《忘却侦探系列》 第一话 初次见面啊,今日子小姐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crystal 修图:暗猫 1 「不许动!我们之中有小偷!」 笑井室长的怒吼响遍了整间研究室——与那令人莞尔的名字相反,笑井室长拥有重低音般的音色。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笑井室长继续扯着大嗓门,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他那股与其说是一群警察破门而入,更像强盗杀了进来的迫力,吓得我反射动作地举起双手。要不是地上乱七八糟,我肯定会立刻当场趴下,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吧!其他人的反应虽然不像我这个胆小、又是只菜鸟的家伙这么明显,但是也都差不多——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一脸诧异地看着笑井室长。 「笑井室长,怎么了?」 没多久,率先丢出问题的,是和他认识最久——换句话说,也是最习惯他那充满压迫感重低音的百合根副室长。不过,笑井室长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显然过于蛮横,就连百合根副室长似乎也觉得不太对劲,平常总是很冷静的她看起来有些困惑。 「备份资料不见了!被偷走了!」 笑井室长几乎是呼天抢地地回答。 备份资料不见了。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包括百合根副室长在内的其他三人倒是立即就意会过来,各自露出惊讶的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这又刺激到笑井室长的神经。 「不是叫你们不许动吗?」笑井室长依旧在跳针。 「不见了……仔细找过了吗?」 誉田先生面色凝重地说,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上。姑且不论他原本就和笑井室长不太对盘,莫名其妙怀疑工作上的伙伴,对于这样上司很难不心生反感吧! 「备份资料都存在记忆卡里不是吗?会不会不小心掉在桌子底下……」 被这么一说,笑井室长还真老实地检查起自己的脚下……整个室内杂乱无章,尤其是每个人的桌子四周,更是集各种混乱之大成,所以像记忆卡那种体积轻薄短小的物体一旦掉进去,的确没办法马上发现。 反过来说,笑井室长老实照着誉田先生——誉田英知研究员说的话做,等于是暴露出自己在被人提醒之前都没有检查过脚下,就大声嚷嚷起来了。既然如此,只要能在他桌子底下找到不见的记忆卡,大家虽然一肚子气,还是可以把这件事归咎于他小题大作的老毛病,当成一个笑话来笑笑就算了。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还是没有!想也知道不会有,因为是被偷走的!」 笑井室长更生气了。浪费了宝贵时间,似乎对他起了火上加油的反效果。 「怎么这样……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中有人偷了记忆卡吗?好过分……」 岐阜部小姐一脸哀伤地说道,看表情似乎真的快要哭出来。我内心虽然充满了想上前去安慰她的冲动,但遗憾的是,能猜到接下来发展的我,实在无暇去顾虑岐阜部研究员的情绪。 「啊……不是,可是东西就真的不见了!刚才明明都还放在这里的!」 岐阜部小姐表现出不同于誉田先生,意在言外的抗议,令笑井室长瞬间龟缩了一下,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半步不让。 就算不是掉在桌子底下,他也依旧没有半点认为可能是自己搞错的念头——我不想说自己雇主的坏话,尤其是愿意雇用我这种人的笑井室长,我对他简直感激不尽。问题是,这个人就是这点伤脑筋,一旦认定是这样,便完全不做他想。 笑井室长的偏执也可说是某种天才特质,而他也确实交出就是要靠着那天才偏执才能达成的研究成果,否则上头也不会把一个研究室交给他。比较可怜的是周遭的人经常被他耍得团团转。 「那就大家一起找吧!室长,这样可以吗?」 百合根副室长提议。 「可能是不小心掉到哪里去了也说不定……大家分头找的话,就一定能找到的。」 「……好吧!不过在找到以前,谁也不准离开这个房间。」 笑井室长点点头,一副千百个不愿却又不得不妥协的样子。之后的整整一个小时,我们五个人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将研究室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翻找过了,只可惜一无所获。如果说因为这个预料之外的状况,让我们把乱七八糟的研究室大扫除一遍算是收获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问题是这种收获并不能让六神无主的笑井室长冷静下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一味地指责没头没脑就对同事大呼小叫的笑井室长。因为事实上,存放研究数据备份的记忆卡的确不在房间里。先把「小偷」这种未审先判的字眼搁到一边,重要的记忆卡的确遗失了。就连本来最讨厌整理的笑井室长本人也参加搜寻活动,就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 「可、可是,不见的只是备份资料不是吗?只要原始档案还好端端地在室长的电脑里……」 誉田先生安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笑井室长毫不留情地打断:「不管是备份还是正本,一旦外泄就完了!」 这一说使得誉田先生也只能无言以对。 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 存在凭空消失的记忆卡里的资料,是被归类为所谓的机密档案——大概吧。身为菜鸟的我不是很清楚,但正因为是机密档案,这个笑井研究室,乃至于整个更级研究所的警卫与管理体制才会如此戒备森严。 即便只是备份资料,也不是「幸好还有原始档案」这样就能够了事。 「快给我报上名来!到底是谁偷走的?现在坦白招认,我还可以放你一马!」 虽说天底下是不会有小偷因为这样就报上名来的,但笑井室长在撂下话之后,就狠狠瞪着座位离他最近的我。 「别这样,室长。都已经找成这样还找不到,就表示备份资料是真的不见了,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怀疑起身边的同事……」 百合根副室长边说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就是说啊!再怎么说,我们也一起工作了这么长的时间,请不要说出这么不近情理的话……虽然身为助手的他是个才来两个月的新人。」 誉田先生说着听似反对笑井室长的言论,可是最后仍然将矛头指向我。「总而言之,大家再好好地把研究室找一遍吧!明明没有证据却怀疑他人是很不好的。所谓罪疑唯轻(注:有争议或有所怀疑时,倾向于做出对被告有利之推定),大家明白吗?不管他再怎么可疑,我们没有证据就不该怀疑他。」 岐阜部小姐讲到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地走到我面前,对着上司晓以大义——然后对我抛来一个「别担心」的眨眼。 总之所有人都看着我。 所有人都怀疑我。 只有岐阜部小姐一个人为我说话,但在这种情况下为我说话,和怀疑是我干的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啊、呃、唔——请」 我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也颤抖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管如此,我还是努力地挤出该说的话。一如所有行使自己的权利,说要找律师的嫌犯那样。 「请、请让我找侦探来帮忙!」 2 ……在推理小说读者之间,有这么一个已经连笑话都说不上,只能当作是老生常谈的说法——「和对我怀有杀意的凶手一同出游,总比跟着对我抱持好意的名侦探一起旅行来得安全得多」。 这话虽是在挖苦不管走到何处都会被卷入光怪陆离的案件,在人生中老是巧遇无数凶 恶犯罪的名侦探,但也算是种有爱的调侃。且即便如此,名侦探们面对这些走到何处都会被卷入的光怪陆离案件、老是巧遇的无数凶恶犯罪时也总能够顺利解谜破案,光是这点就非常了不起。 请大家想象一下。 假设有个只会无端被卷入光怪陆离案件、只会无端巧遇无数凶恶犯罪,其他什么都不会的人——这种人才是「最不想跟他一起旅行」的第一名吧! 那个人就是我。 不,还不只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的我 隐馆厄介,还会被当成光怪陆离案件与无数凶恶犯罪的祸因……被怀疑是犯人、被误认为嫌犯、被当成主谋、被视为幕后黑手。 小学的时候,班上只要一有东西不见,不是就有人会莫名其妙地被大家当成犯人吗?那个他或是她,正是过去的我。当他或是她,就这么长大成人又会过得如何呢?我一直在用我的人生回答着这个问题。 虽然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但我从小便经历了各式各样的麻烦……每次都会变成我的错,是我不好,大家都怪我,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我吊起来打。 但我坦白说,那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怀疑、都是欲加之罪、都是我压根儿没做过的不白之冤。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更没打算强调自己是洁身自爱的好男人,但我这辈子从未做过任何愧对上苍的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不知为何,每次每次,不管发生什么事,被怀疑的总是我。 从学生时代便是如此,出社会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就因为在职场上老是发生这种惨剧,害我只能一直换工作。如果是因为被怀疑做了坏事而遭到解雇还好,还曾经发生过大部分的员工全都下落不明,导致公司也开不下去的悲剧。当然我那时也被列为重要关系人,接受了警方侦讯。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甚至听说在那事件之后,就有公安警察随时监视我的动向——若税金真是如此投注在我这既无内幕也没背景的平庸男人身上,实在是没比这更让我感到对不起黎民百姓,但我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也有人说是因为我魁梧的身型和懦弱的态度才招来怀疑,但又不是我自愿长到一百九十公分高的,我也不喜欢自己魁梧身躯底下这种软弱的性格。如果案件发生是因为我是什么重要人物,有人想要我的命也就算了,但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小配角。 既不是知名侦探也不是著名要犯,更不是怪盗绅士。 若以推理小说为例,我是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登场人物表上,只是好死不死地刚好路过现场的路人甲。怀疑我根本只是浪费时间,而就算我真的是凶手,作者也肯定要背上讯息揭露不实的骂名。 然而,当「好死不死」重复十万次之后,任谁都会觉得这家伙有问题——老实说就连我也这么想(顺带一提,十万次这数字绝对非灌水夸大之词)。如此这般,我愈来愈容易由于风吹草动就遭到怀疑,也因此愈来愈在意别人的目光视线,使得我的态度举止又更加畏畏缩缩——然后看来更可疑。 真是恶性循环。 既然宿命如此,那也只能认命,但生活在这最看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着重人们彼此互相信任的现代社会里,这实在是有够苦命。 话虽如此,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为了维持生活中最基本的健康与文化,我也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而我用来自保的方法,就是雇用侦探。 与名侦探的热线电话—我的手机里装满了在有事之时可以求助的侦探 联络电话。就像小说和连续剧那样,我一再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悬案给平常没什么机会遇到谜团的侦探们。 亦即所谓的需要与供给。我是他们的常客、好客人、大客户——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就是了。 关于这次祸从天降的笑井研究室备份资料遗失案件,我选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名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为我洗刷冤屈。 今日子小姐是我认识的名侦探中最优秀的名侦探——才怪,最有名的名侦探——也不是。她既不是破案率百分之百的名侦探,也不是隶属于大型组织底下的名侦探(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是一家个人事务所)。不怕各位误会,她是位非常特别的女性,也绝不是好相处的人。但是考虑到诸多条件,这次也只能拜托今日子小姐了。 因为就我所知,她是「最快」的名侦探——虽然就连「最快」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她身为侦探的特质。 掟上今日子。 代表她的标语是——「忘却」。 3 「呃……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笑井航路先生的研究室吗?」 紧接在敲门声之后,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声。百合根副室长解除门锁,今日子小姐走了进来。 个子娇小,穿着朴素,再加上修剪整齐的一头白发,远看还以为是位老婆婆出现了,但今日子小姐与我同年,都只有二十五岁。走近一看,马上就发现今日子小姐年轻貌美、芳华正盛。 身为侦探事务所所长,可说是一国一城之主的她,和经常找不到工作,再这样下去无疑会被这家更级研究所开除的我,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只有年龄相仿了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去。 「今日子小姐!」 我大声嚷嚷。 「得救了,谢谢你愿意来!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是我很高兴再见到你!但倘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会更高兴……」 我激动地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今日子小姐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初次见面,那个……请问您哪位?」 将大门再度锁上的百合根副室长,惊奇地看着今日子小姐的反应——这也难怪,因为我大张旗鼓找来帮忙的名侦探,对我的态度却仿佛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不过,这是我的错。我清清喉咙,向她自我介绍。 「我、我是委托人,敝姓隐馆,隐馆厄介。以前多次受到今日子小姐的照顾。」 口头说明之外,我还拿出驾照给她看——这种举动或许是有点超过,但现在时间就是金钱。 今日子小姐看了看我和驾照上记载的内容,只似乎没啥感触地说了句:「这样啊。」虽然对我而言的确是「久别重逢」,但是对她这位忘却侦探来说却仅是「初次见面」,要求她能感触良多的想法才是不应该。 「那么,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这次……是『这次也』吗?这次也承蒙你的关照了,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说完,递给我一张名片。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从她手中接过名片了。 接着她便在研究室里到处移动,依序向笑井室长、百合根副室长、誉田研究员、岐阜部研究员寒暄。「我是掟上今日子。」「我是掟上今日子。」她和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能够准确无误地依照职位高低交换名片,真是太了不起了。誉田先生和岐阜部小姐虽然职级相同,但誉田先生确实比岐阜部小姐早一年进公司——然而他们年龄一样大,在尚未交谈的情况之下应该不可能知道是誉田先生较资深。 和所有人打过招呼后,今日子小姐回到我身边,温和平稳地对笑井室长说:「我已听说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只要找出在这个房间里进行的研究所得资料备份记忆卡就好吗?也就是说,委托内容是寻找失物。」 从发现记忆卡不见到现在也过了两小时左右,心情虽然已多少冷静下来,但似乎仍坚持研究室里有「内贼」的笑井室长答道。 「不只如此,你也要找出是谁偷走记忆卡。 」 「这样呀。不过,是谁并不重要吧?」 今日子小姐故作糊涂说道。她还是老样子——不对,这个人永远只会是老样子。就算性格产生变化,也会马上恢复原状。 「重要的应该是防止资料外泄……」 「别开玩笑了!哪还能跟叛徒一起工作啊!」 室长的怒吼把我吓得不住发抖,倒是今日子小姐一脸从容不迫的模样,顶多只是缩了缩肩膀。恐吓威胁对这个人是不管用的。从她侦办那让我毕生难忘的「拔锚事件」之时,纵使被货真价实的机关枪抵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反应就能看出端倪——虽然她本人已经不记得了。 「我明白了。只不过,原本隐馆先生委托我的工作是洗清他的嫌疑——万一隐馆先生就是犯人,要把他揪出来会使我损害委托人的权益。」 你说这什么话呀?今日子小姐——我心想,但也就只是想想。 的确,从事必须对一切存疑的侦探业,她这样表明立场也是很正常的——好吧,比起只怀疑我一个的人,会怀疑所有人的人在相较之下还算是好些。 「……你的意思是如果犯人是隐馆,你就做白工了对吧?要是那样,我想就由研究所支付酬劳给你。」 百合根副室长慎重地说道。人生一路走来想必总是正经八百的她,大概只会把侦探当作是种可疑职业吧。 「那并不公平。若是让我找到犯人,也就是证明备份资料之所以不见,是由于各位之中的某人恶意造成的结果,费用就一律由研究所负担如何?」虽然今日子小姐的口吻还挺温和,听来感受不到什么铜臭味,但这其实是非常严肃的金钱话题——不愧是个人经营的职业侦探,果然锱铢必较。 被关在密室里的我,这状况下连订金都无法预付。在她看来,以研究所作为请款对象,应该比向我这种毛头小子要钱来得有保障多了。 百合根副室长用眼神请示笑井室长。 「好吧。」 笑井室长一脸不情愿,但也是同意了。 「可是,要是无法解决的话……」 「那当然是分文不取。敝公司一直以来都是用这样的方式在运作。」要做出成绩才收钱呢——今日子小姐微笑答道。她的笑容实在让我感到无比安心——当然,一切尚未解决,要放心还太早,毕竟今日子小姐并不是没有失败纪录的万能侦探。 「话说回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誉田先生有些粗鲁地向今日子小姐问道。与其说是针对今日子小姐,应该单纯只是他已被关在这个房间超过两小时,心情焦躁难耐吧。虽然大家也都一样被软禁着,但誉田先生却是仅次于笑井室长的没耐性。而且他最倾向认为是和自己不对盘的笑井室长不小心把记忆卡搞丢的——所以想必对眼前的状况感到非常不满。 「是因为隐馆再三保证你不会有问题,才放你这个局外人进来的……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赞成侦探在这到处都有机密事项的房间里东摸西摸的。」 「请不用担心,如你所见,我既没带智慧型手机,也没有带数位相机。」 今日子小姐摊开双手。 她似乎在研究所的入口已经被搜过身了。 「而且……我在今天的所听所见,到了明天就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 4 无论什么案件都会在一天以内解决。 这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最大卖点。我起初就是被这句文案吸引,在被卷入那件奇怪的「多体问题事件」时找上门的。但是我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最快的侦探」的广吿词,而是她身为「忘却侦探」的注意事项。 名侦探——掟上今日子。 她的记忆会每天重置。 套用医学用语应是属于顺行性失忆(注:指受伤后的记忆残破不全的状态,亦即想不起来发生记忆障碍后的所有事、无法记住新事物的症状)的一种吧。简而言之,不管她调查过什么、听取过什么,只要一觉醒来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发生什么事。 只能不断反复着初次见面与初次体验。 就无法处理需要长期抗战的案件这点来看,这种体质身为侦探实在相当要命。但反过来想,她也拥有其他侦探难以望其项背的压倒性优势,那就是她能毫无罫碍地介入任何机密事项。 反正之后会忘记。 没有比「不记得」更能确实执行身为侦探的职业道德,也就是保密义务的方法了。因此凡是有不可吿人的烦恼、绝对不能曝光之秘密的委托人,都会找上她的事务所。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原则上不接受一天以内无法解决的委托,也因其忘却的性质而不接受任何预约,这种作法也在业界获得褒贬不一的评价。但多亏如此的经营型态,我才能像今天这样,即使是临时求助也能得到帮助,所以在我的排行榜里,她绝对是排名前五的名侦探。 笑井室长起初很害怕情报会外泄,也担心外面的人会知道这丑闻,所以不太愿意找侦探来帮忙,是我极力主张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骗人的,其实是在我语无伦次地哀求之下才勉强答应的。 今日子小姐针对这一部分进行流畅的说明。 「为了调查需要,我会依照顺序——请教各位一些问题,但请不用担心,不管我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只要一觉醒来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确定收到款项之后,也会把收到的名片还给各位。我与各位见过面的事实,到了明天就会消失无踪……至少会从我心里消失的。」 岐阜部小姐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笑容可掏、侃侃而谈的今日子小姐——这是正常的反应。不管置身在什样的情况下,若有人说我明天就会把你忘记,没有人会觉得很开心——但是对于今日子小姐来说,她不过是在陈述一项事实罢了。 我也不例外。 老实说,每见面一次就得到一句「初次见面」真的很心酸——尤其对方是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漂亮的女性就更加悲哀了。 笑井室长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明白了。掟上小姐,寻找犯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理了,想知道什么随你问。不过,这研究室里有不少给外行人随便乱碰会很麻烦的东西。当你需要拿什么东西的时候,请务必得到其他人的首肯。」 「没问题。嗯……时间紧迫,就赶快开始吧!可以借我一处向每个人问话的地方吗?像小房间之类的是最为理想。」 「小房间?那可不行。不能让犯人离开这个房间。一旦让犯人出了研究室,资料可能也就跟着外泄出去了。研究所里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这房间一样可以隔绝网路和手机的讯号。」 「但是这样的坚持并不实际。强迫他人不吃不喝连厕所都不给去,已经等同监禁了。在这种情况下取得的证词是不具法律效力的,因为这跟以暴力逼供没两样。」 笑井室长半步不让,今日子小姐也打死不退。在有些偏心的我看来,以笑容坚持己见的今日子小姐显然占了上风。 「我会负责监视接受询问的对象,不让他们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离开房间时也会先对他们进行搜身检查,这样总行了吧?」 「……好吧!就这么办。」 笑井室长一听她这么说,就立刻同意了。 他之所以会接受今日子小姐的建议,大概是因为这么一来就有借口进行打从一开始就想做的搜身检查吧! 直到刚才,在房间里有两位女性的情况下,实在无法说要搜身就搜身,但是若由第三者,而且还是女性的今日子小姐来提议,就可以大方执行了。 虽说没有人会比这辈子蒙受过无数次不白之 冤的我更能体会不该随便怀疑别人的道理,但在把整个房间都翻过一遍还找不到的情况下,再加上不见的是一张轻薄短小的记忆卡,我也得说被谁藏在身上的可能性不可谓不高。 「那我就找一间小会议室让你自由使用吧!不过,掟上小姐,你可要记住,即使搜身时没有搜出任何东西,在讯问时也要全程紧盯对方!」 「交给我。」 今日子小姐微笑颔首。 「我会谨记在心。别担心,我的记性算好的——就一天以内的话。」 5 于是今日子小姐的侦探活动开始了——时刻为下午四点。虽说任何案件都要在一天内解决,却也不是完整的二十四小时,而是到「今日子小姐睡着以前」。 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拥有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就寝这种极为健康的生活习惯——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的话,这次能够花在调查上的时间,最多也就只有十二个小时。 虽然只是要找出一枚不见的记忆卡可说是非常简单的「日常之谜」,但是里头的资讯非常庞大,而且具有高到令人跌破眼镜的价值,所以也不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事。倘若追究起责任问题,别说是我,就连笑井室长也会被炒鱿鱼吧!最坏的情况是整个更级研究所都要面临存亡的危机。一思及此,不管笑井室长再怎么呼天抢地,都不是能够期待在一天之内解决的案件——应该要非常慎重、按步就班地调查记忆卡的去向。 话虽如此,但是对于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只因为还是菜鸟(顶多再加上形迹有点可疑)就受到怀疑的我而言,是没有立场说三道四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必须全力以赴。 而可悲的是必须要靠别人全力以赴。 要是我有身为侦探的本事……我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梦想,只可惜,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只是个小小小配角。 尤其是在近距离目睹过今日子小姐的才能之后,我就更明白了——像她尽管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背负着光是要过日子都很困难的宿命,依旧能成为一位大名鼎鼎的出色侦探,这样的人才称得上人们口中的主角。 「那么,最后轮到你了,隐馆先生,麻烦你了,这边请。」 今日子小姐与第四个接受侦讯的百合根副室长一起回到研究室里,对我招手说——至此,笑井室长、岐阜部小姐、誉田先生、百合根副室长皆已依序接受了今日子小姐的问话。 我不明白这个顺序代表什么意思——因为既不是依照阶级,也不是依照年龄,或许根本什么意义也没有。只不过,把我排到最后一个,显然是有她的用意吧。 「等一下。」当我正要走向走廊的时候,被誉田先生拦住了。「由掟上小姐来为隐馆搜身不太好吧?毕竟他们是雇佣关系。」 这种说法虽然有点故意找我麻烦的味道,但也挺有道理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身为能明辨是非的大人,想必他也不是打从心底怀疑我,只是仍难以拭去心中的疑虑罢了。 抵抗他也是浪费时间,我只好敷衍地回答:「好吧!那你们大家都来搜我的身好了。」我深知在这时表现出别扭的态度,只会加深大家对于我的不信任而已。 两位女性虽然敬谢不敏,但仍由誉田先生,还有承蒙笑井室长亲自为我搜身——结果证明我是清白的。 这是当然,我如释重负地要往走廊去,但今日子小姐却不让我过。 「那个……我还没检查。」 真是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啊…… 要她轻易相信对她而言算是初次见面的我,也是强人所难,我只有老实照办——与笑井室长和誉田先生不同,她搜起身来动作利落且都掌握住重点。 「好了,没问题。那么请往这边走。」 今日子小姐将我带到小会议室。我几乎没去过笑井研究室所在楼层以外的地方,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小会议室。 但说是小会议室,那房间的确更像是侦讯室(我去过「真正」的侦讯室好几次了)——能与今日子小姐两人孤男寡女待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害我心里有点小鹿乱撞。 然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站在对方的立场,与初次见面、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彪形大汉两个人待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应该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不过今日子小姐完全没表现出一丝丝的不满,看起来非常坦然的模样。 「隐馆厄介先生,接到你打来的电话时,已经听你说过大致上的情况了,请容我再请教几件事。」 今日子小姐迅速地切入正题。时间对她而言,比起我们一般人的感觉更是宝贵好几万倍。若说我们的一生相当于她的一天,也绝不夸张。 「隐馆先生和我以前虽然见过好几次面,但是现在请你先把这件事搁到一边。也请不要提及往事,毕竟你所知道的我,我都不知道。」 这种刻意保持距离的开场白令我有些感伤,但我仍吿诉自己这也是莫可奈何。这才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隐馆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家更级研究所上班的?」 「大约两个月以前,以助手的身分受到雇用。虽说是助手,但我没有任何的专业知识,做的都是一些整理资料、泡茶、倒垃圾……和打杂没两样的工作。」 话说着说着愈来愈像借口是我的坏习惯。过去的人生受到太多冤枉,结果把我塑造成一个容易满口是理由的人。不过,我现在之所以会失去冷静,或许不是因为受到怀疑,而是被今日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缘故。 「总、总而言之,或许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才会被雇用——而且也不能让那些绝顶聪明的研究员来做这些琐事吧。」 「原来如此。到了明天就会把一切忘掉的我之所以能得到信任、进行调查,也是同样的道理呢!」 原本有点担心自己的语气是不是过于自怜自伤,但今日子小姐却附和我的说词。 我有一点点开心,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要把我和今日子小姐拉到同一个水平上来等量齐观其实有点困难,可是我们受到雇用的决定性理由,就这点看来的确是有点类似也说不定。 「我上一份工作被开除,一下子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是一位人脉很广的朋友把我介绍给笑井室长……我本以为在此就能一帆风顺了。」 不,天晓得呢。 或许我心里早就有数,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只是比我预计的早很多倒也是事实。 「那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隐馆先生,在这之前我已经问过其他四个人很多问题,不过专业人士说的话,有很多都是我这个外行人听不懂的……」 今日子小姐不做纪录。既没有录音,也不拿笔记型电脑整理调查资料——她全都输入到脑袋里。因为若不这样做,事情解决之后就无法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然而就算只有一天,口头的侦讯内容也有五人份,能完全一字不漏地记下来,果然是记忆力惊人。 只是明天就会全忘光,真是矛盾。 「话说回来,这家更级研究所是在做什么研究?」 「好像有很多研究主题的样子……多半都是跟影像、视觉有关的样子。因为是垂直性的组织,我很少听到其他部门在研究什么,不过笑井研究室负责的主要是立体影像的样子。」 「的样子」这三个字多到连我都觉得自己的证词一点也不可靠,今日子小姐点点头,重复我说的话。 「立体影像吗?」 「嗯。简而言之就是3d技术……像是电影不就会用到这种技术吗?」 「哦,那种要戴上眼镜看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摸了摸自己戴的圆形镜框。 「因为要在眼镜上又戴眼镜,我是不怎么看的。」 就算看了也会忘记。 「笑井室长在研究的,是让不管是谁、从不管哪个角度都不用戴眼镜就能看见3d影像的技术喔!不过说到立体影像投影,好像又分成全像投影等各式各样的技术……像是现在,一提到制作3d电影,就会想到要用特殊的摄影机拍摄,光是这样就得花费庞大的预算,但是只要使用笑井室长开发的新技术,就能将预算控制在十分之一以下……」 这些全都是现学现卖,也是我个人的理解,所以也不确定这些说明有多少是正确的,不过今日子小姐似乎是觉得可以接受,频频称奇。 「原来是这样啊。不用戴上那种怪里怪气的眼镜就可以欣赏3d电影,真是太棒了。」 她口中怪里怪气的眼镜,指的到底是哪种眼镜呢——该不会是那种贴着红蓝色玻璃纸的玩意儿吧? 我不确定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在每次睡着醒来后究竟是被「还原」到什么时候——每天失去一天份的记忆,听起来并不会觉得失去很多,但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一年的话,就等于失去了一年份的记忆。 我第一次见到今日子小姐是在两年前,那时她就已经佚失很长一段日子的记忆了。 随着时间过去,留在时光洪流彼岸的她无法充分理解这种最先进的研究设施的业务内容,也是情有可原。 虽说要能同时满足保密及速度这两个条件的名侦探,这次我也只能仰赖今日子小姐,但是站在今日子小姐的立场,或许会觉得接了一桩不适合自己的委托。我如果能从旁协助还好,只可惜,我连华生的角色都扮演不好。 「……不过,若是笑井室长独自研发的技术,即使立体影像研究的资料外泄,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就算泄露出去,其他人也无法重现不是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借用百合根副室长的话,笑井室长的研究关键是转换思考的角度。所以是个用已经完成的技术进行意外组合的新构想……这种构想一旦外泄,一眨眼的工夫就会被对手领先了。」 虽说只是打杂的,但是会雇用我这种人,就表示更级研究所决不是大型机构。万一要和大企业进行角力对抗,靠资本额是一定赢不了对方的。只能采取绞尽脑汁、秘密进行、突破盲点的策略,所以情报比什么都重要。 「原来如此,所以少说也是粗估上亿圆规模的损失——啊!这个金额是誉田先生吿诉我的。」 「也不只是钱的问题,大家担心的是截至目前的研究全部付诸流水……」 我这只初来乍到,而且非专业的菜鸟无法体会这种恐惧。但是换个角度想,他们也无法明白不由分说就受到怀疑的恐惧吧! 「……根据基本的调查方针,我认为目前应该将这案子视为不小心遗失记忆卡的单纯案件,但是我也觉得笑井先生并不会把这么重要的资料搞丢。然后,我对每个人都问了这个问题——」 听到这常在推理小说里出现的惯用句,还以为她是要问我不在场证明,没想到并不是。 「假设有人真的偷走了记忆卡,你认为会是谁呢?」 还真直接,或说是相当深入核心的一问。今日子小姐对每个人都问了这问题吗?那么大家应该都说是隐馆助手吧…… 「不知道。我想谁都没有这样的动机……」 我据实以吿。这时要是能给她一个漂亮的答案,侦探由我来做就好了。 「因为研究所一旦关门,大家都要失业了。」 「那么,假设带着那些资料跳槽到其他研究机构呢?」 「这个业界说大不大,万一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一定会马上穿帮的……」 当然犯人一定会设法不要穿帮,但是我总觉得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以为了获取利益所采取的行为而言是有点过火了。 「说得也是。那假设是与笑井先生有过节的人干的好事呢?无关乎利益问题,只是单纯想找他麻烦。」 把研究数据藏起来,只是想看室长六神无主的模样?如果是恶作剧,这品味也太低级了…… 「考虑到研究资料的价值,当然不能以恶作剧三个字带过,也不能说没品就了事的,这已是不折不扣的刑事案件。」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道德观非常黑白分明,绝非那种会把犯罪者当成艺术家称颂的侦探。 「不过,这么想就能理解一些状况了。犯人不打算将记忆卡带出去,只是将其藏在研究室的某个角落里……或已经彻底破坏并处理掉。若是如此,就不用担心外泄的问题。」 「笑井室长的态度的确比较霸道……虽然人缘不是太好,但我想应该也没有讨人厌到会遭致如此恶劣的挑衅。」 随便诬赖别人是小偷,大家听了一定不会开心的,但是大家也都知道,那是天才特有的任性——所以不会真的生气,只会说他「老毛病又犯了」。 「说得也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今日子小姐很干脆地收回自己的看法。 「万一被偷走、破坏是原始资料,或许就有妨碍笑井先生研究的意思,然而消失的记忆卡只是备份资料。看笑井先生还不肯放弃这个可能性,可能是对于自己没有人望多少也有所自觉——那么,我换个方式问,你认为最不可能是犯人的人是谁?」 这又是今日子小姐独特的提问方式了。 我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我知道自己不是犯人,所以扣掉我以外??一定不会是笑井室长吧?因为他就是被害者本人。和他认识最久的百合根副室长是第二个可以剔除的人。以身居要职的生命共同体而言,她受到的打击跟笑井室长是不相上下的。至于誉田先生和岐阜部小姐……」 我说到这里就语塞了。 因为说出第三个不可疑的人,就等于决定谁是第四个不可疑的人,也就是最可疑的人——明明没有确切的证据。 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感最痛苦的事,我不能让别人也承受同样的痛苦。 今日子小姐理解了我的沉默。 「隐馆先生真是个好人。」 虽然被今日子小姐这么美丽的人称赞是个好人很高兴,但是就像我在前面也提过的,到了明天,她就会忘记今天对我的印象。一思及此,内心还是有些许落寞。 为了赶走这股落寞,我硬是将话题拉回似乎没什么相关的资讯上。 「誉田先生和岐阜部小姐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我想是因为年纪相仿,故彼此心里有些竞争意识。虽然誉田先生是前辈,但是百合根副室长似乎比较看重岐阜部小姐……这方面的落差似乎又加速了他们竞争。从某些角度看来也可说是良好的关系,但总让看的人捏把冷汗。」 「谢谢你,很有参考价值。嗯……那么向各位请教的问题就到此为止,接着我要正式进行室内搜索了!」 今日子小姐看了一下手表。 指针表的时针指着下午六点。换句话说,距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下…… 「我想在晚上九点回家,所以还剩下三个小时。」 我想的太天真了,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今天也打算按照原订时间上床就寝……至于是不是认真的,只见她微笑说道。 「因为熬夜是美容的大敌。」 6 由研究室成员执行完第一次搜索之后,研究室变得整齐多了,但那只有看过以前室内呈现混沌状态的人才会这么想,客观来看,整间研究室还是乱七八糟的。 要在这种环境下找出一张记忆卡,就连路人也觉得是不可能的任 务,然而今日子小姐却提纲挈领地展开搜索行动。 「藏东西的时候,人们总会不自觉地藏在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呢。」 跳过我们仔细检查过的地方,反而专找我们没放在心上的地方,例如陈列在架子上的专门书的书页之间,或者是电脑的键盘底下。 真不愧是专家——这点似乎让大家非常佩服,但是换个角度想,我们寻找的方式是搜寻失物,但今日子小姐的找法则是寻找被人有意藏起来的东西,也就是寻宝的找法。 看样子,问完所有人之后,今日子小姐把重点放在被人恶意藏起来的可能性,而不是疏忽搞丢——或者是想要尽早消除前者的可能性也说不定。 可是,都已经找成这样,也仔细地进行过搜身捡查都还找不到,的确是有点不太对劲。今日子小姐在翻箱倒柜的时候,研究室的五个成员都只能在旁边看,令他们觉得十分尴尬。 没错,与今日子小姐的对话中虽然没有提到,但笑井室长自导自演的可能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可能是研究遇到瓶颈,不想再努力下去了,或者是把在其他地方、其他时候不小心弄丢的资料当成是在今天、在这里搞丢了,想借此逃避、分散责任……如果是这样,就算翻遍整间研究室,也找不到记忆卡。 就算无能如我,也知道什么是恶魔的证明——要证明「有」很容易,但是要证明「没有」却难如登天。虽说在这个房间里找不到记忆卡,也不能证明记忆卡不在这个房间里。 「笑井先生使用的记忆卡只有这张吗?有没有可能混在其他记忆卡里,或者是不小心拿错呢?」 今日子小姐抽出五斗柜的抽屉,不只是抽屉,就连柜子的死角都找过了,自言自语地说。 「那我已经检查过了,才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笑井室长没好气地回答。 他似乎很不高兴局外人在他的领土,也就是在研究室里翻来搅去的。 「这样啊。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麻烦其他人也检查一下所有在使用中的记忆卡。因为里头是研究数据,我也不方便碰。」 的确,记忆卡这东西是消耗品,每次都是大量购买,所以外观上没有区别,顶多就是贴上标签,在收纳盒上做记号而已。只要有心,随便都可以动手脚。 要说是盲点,也的确是盲点。 「欸,可、可是……万一手边的记忆卡里混有备份资料的话,那个人不就是犯人了吗?」岐阜部小姐不安地问。 「不,倒也不见得。可能只是犯人为了摆脱嫌疑偷偷放进去的。也就是藏木于林的概念。」 要把记忆卡藏起来,就藏在记忆卡里吗? 是有点道理。如果是存放着研究主要的备份资料倒还会慎重对待,除此之外的储存媒体,在这个研究室里基本上都是被当成消耗品,随手乱放。 把那张记忆卡与其他的记忆卡混在一起,的确是很好的藏匿方式。这个研究室没有配电脑给我,所以我手边当然也没有记忆卡,只能帮大家泡咖啡,不过其他人都已经按照今日子小姐的指示开始动了起来。 想当然耳,自己检查自己的记忆卡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便采取请另外三个人一起检查的形式。 明目张胆的藏匿之处。 果然是侦探才会有的发想,假使我是犯人,也会觉得这是「早应该就这么做」的好主意,但从结论来说,即使已经检查过所有人的记忆卡,还是找不到备份资料。 或许只是改了档名。在誉田先生的提醒下,特地把每一个档案都打开来检查,结果还是找不到——如此大费周章,却仍是一无所获。 「不用连还没有拆封的全新记忆卡都打开来检查吧?」 百合根副室长语带讥嘲的口吻说道,但今日子小姐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嗯,我想应该不用。」 态度十分从容自若,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非常厚脸皮。八风吹不动的态度,看在某些人眼里,可能会解读成桀惊不驯——不过,对明天就把所有人忘记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或许惹人厌并非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刚好这边也吿一个段落了。」 「咦?你的意思是……」 笑井室长探出身子问。 「我已经检查过一遍了,却还是找不到遗失的记忆卡。」 今日子小姐向他回报。 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距离今日子小姐设定的期限只剩下两个小时。扬言熬夜是美容的大敌,但她过去在「串式风筝杀人案」时也曾经熬过三个晚上。那次是例外,但这件事如果再不解决,我相信她至少会撑到明天早上吧…… 「喂喂,现在是什么情形?都这个时间了,这出闹剧要演到什么时候?你真的是有名的侦探吗?」 誉田先生咄咄逼人地逼近今日子小姐,却被她面不改色地闪过,无视他的抗议,走到我身边。 当然,她并不是要寻求我的保护,而是把我拉到走廊上。「隐馆先生,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7 「我已经大致推理出备份资料的所在位置了,只是目前还无法确定谁是犯人。」 我和今日子小姐在经过笑井室长和誉田先生比刚才更仔细的搜身之后,再次走到房间外,往小会议室移动。才刚坐下,她开口就来这么一句。由于她讲来实在太轻描淡写,要是我没注意听就差点错过。 「欸?真的吗?可是你刚刚不是才说找不到遗失的记忆卡……」 「我是真的还没找到,但也因为找不到,才能推测出藏记忆卡的地方。只是还不知道犯人是谁。」 「犯人……也就是说,这闹剧果然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来的吗?」 「嗯,应该没错。可是话也不能说得太死,毕竟还不晓得是谁做的。」 今日子小姐愁眉不展地说,似乎非常不满意自己居然猜不出犯人是谁。但是对我来说,只要能知道备份资料藏在什么地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所接下的委托是要洗刷隐馆先生受到怀疑的污名。但若这样下去,我的任务便不算完成。」 「什么意思?既然已经找到记忆卡了……」 「在无法确定犯人是谁的情况下,隐馆先生就跟其他四个人一样,都可能是犯人。」 「??」 「甚至状况会比现在更糟。原本可能只是不小心搞丢——如隐馆先生所说,这原本是最大的可能性,但是从推测出的藏匿处来看,反而只会证明是被谁故意藏起来了。」 这么一来……的确不太妙。 对我来说固然很不妙,但是对整个研究室而言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就算找到记忆卡,也会留下「明明有人刻意搞鬼,却不知道犯人是谁」的祸根。 不是要套用笑井室长说的话,但在那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下,今后的确是很难安心工作。 「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请隐馆先生更详细吿诉我研究室内的人际关系。」 「问我???你之后还会问其他人吧?我只是排第一个对吧?」 「不,接下来我只请教隐馆先生的意见,因为我决定相信你。」 这么说来,我才注意到。 我刚才在离开研究室前接受搜身时,今日子小姐并未参与,这是表示对我的信任吗? 「这、这是对委托人的信任吗?」 「委托人是会说谎的。基本上,我都是基于这样的前提进行工作的。只是,从刚才一连串的接触看来,我判断你是个正直、诚实、不会说谎的人。」 很少有人会这样说我。 相 反地,我过的是始终只得到相反评价的人生,连父母都怀疑我,被人说是诚实可信什么的次数,大概十根手指就数得出来。 令人伤心,不,令人欣慰的是被诚实可信之时,几乎都是今日子小姐对我说的。只是不管再怎么相信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会忘了我。除非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不然我也很少主动打电话委托今日子小姐,因为这点实在太令人伤感了。 不过能得到他人的信任,还是很开心。 「所以隐馆先生,再怎么枝微末节的小事也没关系,请你尽可能详细地吿诉我,就你的观察,笑井航路室长、百合根结子副室长、誉田英知研究员、岐阜部永芽研究员的性格及人际关系、经历及家族构成、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完全不顾我内心的感动小剧场,今日子小姐加快速度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大概是担心我们离开研究室太久,会让犯人起疑,而不是在乎上床睡觉的时间吧! 「我想从动机方面去找出犯人来……举个例子,有人有财务上的困难吗?或是亲戚里有同业??」 「嗯……我没听说过。」 难得她对我有所期待,但我只是菜鸟,还没和他们打成一片。就连一起去吃饭的次数也寥寥可数,顶多聊过喜欢的游戏或漫画之类的话题,但誉田先生和岐阜部小姐喜欢哪部游戏或漫画,应该和这件事无关吧! 「没关系……就连那种……乍看之下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线索……也很……」 结果察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今日子小姐眼镜底下的双瞳突然失了焦点,眨眼的频率也异样密集。不知何时已经将手肘顶在桌面上,撑着她垂垂欲下的头。 「重……要……」 「今、今日子小姐!不可以睡!」 来不及了。 我推开椅子站起身,正打算伸手摇晃今日子小姐的肩膀时,她猛然失去平衡,一头撞在桌子上。额头用力撞上桌面所发出的巨响响彻了小会议室。然后便一动也不动——接着我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啊啊……」 我绝望地在狭小的斗室内走来走去,从左右两侧抓住今日子小姐的两条手臂,将她的身体拎起来。她那一下撞得实在太用力了,原本十分担心,所幸似乎只有撞到额头,眼镜也完好如初。 只是非常平静安稳地——睡着了。 好梦正酣地——睡着了。 怎么会?也太早了。 明明还没八点——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是使劲摇晃今日子小姐的身体。 「嗯……」 今日子小姐似乎尚未进入深层睡眠,在我的摇晃下,悠悠地睁开双眼。开口的第一句便这么说。 「初次见面。你是谁?这是哪里?」 以看陌生人的眼神问我。 8 我立刻放开她的手。 要是被以为我打算趁她睡着的时候非礼她就太冤枉了——往后退到整个人贴在墙壁上的我看在今日子小姐的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会觉得我更加可疑吗?我凝视着她。 「我、我叫隐馆厄介 是、是你的委托人,我……不是我,这里是更级研究所……」 舌头都快打结了,连话都说不好。 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失去才刚得到的信任,打击太大令我完全乱了方寸。 今日子小姐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那动作看上去就像是在我身上盖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章。 这个事实固然令我悲恸莫名,但是至少今日子小姐眼下的判断是我不会加害于她,算是唯一的救赎。只可惜从大局的角度来看,这份救赎非常微不足道。 今日子小姐已经完全失去之前的记忆——虽然还不算是「昨天」,但恐怕从今天早上,大概是从六点起床以后到刚才所有发生的事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管是我打电话去向她求救、还是来这家研究所之后的调查,最重要的是,连她说已经顺利地推理出来,消失的记忆卡所在之处。 截至目前的工作、侦探活动,尽皆化为虚无。 更伤脑筋的是,今日子小姐目前的心境约莫是「明明睡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一觉醒来却和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待在完全陌生的房间里」——换作是我,肯定会惊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吧! 然而,今日子小姐虽然脸色大变,进入警戒模式,但行为还是一贯地冷静,马上连同衬衣将身上的开襟毛衣袖口整个卷起来。 纤细雪白的左手。 满布整只下臂的极粗黑色麦克笔字迹这么写着。 「我是披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白发。眼镜。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 那是比驾照更明确,由她亲手撰写的身分证明文件——毕竟是自己的笔迹,绝不可能错认。 「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白发。眼镜。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今日子小姐复诵手上写的文字,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检查头发的颜色——似乎同意这一切地点点头。将个人情报输入脑中。 这是今日子小姐考虑到突发状况所做的备份吗——截至目前,已经向她求助过好几次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做了这些准备。 小学生为了避免丢三落四,有时会用手背代替联络簿,这算是那作法的衍生版吗??我不是没想过她既不抄笔记,也不带手机,万一在自家以外的地方睡着的话该怎么办,但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她身为名侦探,不可能没考虑过我所担心的问题。这就像是已消逝的、过去的自己给现在留下的一封信……当我还在感慨之际,今日子小姐已经采取下一步行动。 她的思路应该是这样吧。 记忆对不起来——但「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针对这种状况事先作准备,比如说在左手臂上给未来的自己留下讯息之类的。 而在如同预料般从左手臂获得情报之后,接着便这么想——倘若自己是一个「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人,留给自己的讯息必定不只这些。 今日子小姐将右手伸向左侧裙摆,大胆地掀起原本盖到脚踩的长裙……一路拉到几乎要看到贴身衣物的高度。 我下意识地瞥开视线,但她的行为着实过于唐突,所以我还是一瞬间看到她那美丽的大腿。 大腿上有着与左手臂同样的笔迹。 「现正工作中。」 「现正工作中。」 她复诵。 有如重新输入资料。 听见裙摆放下的声音之后,盯着墙壁的我这才敢转身面对今日子小姐。此时我想过总之要先出个声,但今日子小姐已经一声不响地接着她下一个动作。 由于画面实在过于大胆刺激,我虽想再把眼神移开,却失败了。只见她将上衣整个撩起,露出雪白的肚皮,与刚才那两处不同,这次是用红笔写着一行细小的文字。 「隐馆厄介先生。身高一百九十公分以上。二十五岁。委托人。详情问他。信得过。」 「隐馆厄介先生。身高一百九十公分以上。二十五岁。委托人。详情问他。信得过。」 信得过。 只有这三个字她重复念了两次——之后今日子小姐转身面向我。 接着开口说。 「不好意思,隐馆先生。」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我点头示意——虽然有些生疏不自在,但从她的态度看来,已经对我放下戒心了。 「可以请你吿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9 写在左手的讯息 是她固定写上的留言,写在左脚的讯息大概是她接下我的委托,离开事务所的时候写的吧——至于写在肚皮上的留言,则是在执行这项业务的过程中写的。 今日子小姐虽然两手空空,也没有做笔记,但是研究室里的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找机会偷偷写上去的吧! 今日子小姐在问我话以前,检查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过看样子这些「来自死者的留言」,不,是「来自过去的留言」——不是死前讯息,而是消失前的讯息,就只有以上三个。 换句话说,她判断要是万一发生什么意外状况,详细情形只要问我就好了——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都快要喜极而泣了。只可惜,今日子小姐还没吿诉我她推理出的记忆卡藏在什么地方。早知如此,我应该先问清楚的。 我能说明的只有到她现在所处的状况,也就是说,她的推理已经完全化为乌有——说老实话,这跟辜负今日子小姐的信赖根本没两样。因为我必须对今日子小姐说:「你努力到现在的成果全都泡汤了。」 「请别放在心上,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太不小心了。」 今日子小姐安慰我——不小心? 她的确是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但是用不小心来表现这种状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对了,可能是今日子小姐虽然没吿诉我,但她昨天晚上其实熬夜在工作 所以刚刚才会睡着? 「不,我不认为自己会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接受新的委托。与其要在准备不充分的状态下接案,我应该会介绍其他信得过的同业给你。大概是被暗算了。」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然后问我:「隐馆先生,我在工作的时候吃过什么东西吗?」 「……没有,顶多只有即溶咖啡。」 「那就是即溶咖啡了。」 今日子小姐看似想通什么似地点点头。 「大概是在『犯人就在身边』的情况下,担心犯人会诉诸暴力,所以我才会留下这样的讯息吧!」 今日子小姐说着,冷不防又撩起上衣,见到我急忙瞥开视线,说了声「抱歉」立刻把衣服拉好。 「但是故意让我睡着——就表示在那四个人当中,有人很清楚我的底细呢!知道只要让我睡着,就能瓦解我的战力。」 「不会吧!在我介绍你以前,他们应该都不知道吧!」 「既然如此,对方可能是临机应变也说不定……不过,也可能是装作不知道呢!照你所说,誉田先生曾经挖苦我:『你真的是有名的侦探吗?』——假设他完全不认识我,这句话就有点怪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 难道誉田先生知道今日子小姐的事吗?不过也可能是我在小会议室接受调查的时候,其他人吿诉他的。 虽说这个研究室不能连线上网,但现在可是个资讯爆炸的世界,再加上忘却侦探又这么与众不同,他们之中就算有人……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不奇怪。 或许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但是看到本人就想起来了——想起睡眠是她最大的弱点。 实际上,就我所知,掟上今日子至今的冒险生涯中,就遇过好几次犯人想方设法要让她睡着的险境。以今日子小姐的情况来说,如果想要封她的口、妨害她的推理能力,根本不需要特地冒杀人的风险——只要让她睡着就好了。 催眠瓦斯、酒精、缺氧的环境、麻醉、心灵音乐、令人昏昏欲睡的按摩手法、就连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催眠也是一种方法。 这次的工具是安眠药吗……? 咖啡是我泡的,但是只要把安眠药涂在客人用的杯子上……但安眠药是能这么刚好就出现在手边的物品吗? 「安眠药也有不少种类呢。像是感冒药或镇定剂,硬要说的话都属于安眠药,吃下去就会想睡觉。再加上我应该几乎没吃过这方面的药,所以效果想必会比一般人好。」 既然她主张(应该)没吃过,那么就算咖啡里混入安眠药,她也喝不出来——就连今日子小姐是否记得咖啡「正确的味道」也还是个未知数。 「如果是感冒药,研究室里好像有……」 进行第一次地毯式搜索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过,大概是研究室里的常备药吧。换句话说,任何人都可以拿来用,很难从药品追溯到犯人是谁。 可恶!只能从头来过吗? 不,就连想要从头来过也办不到——因为今日子小姐是听过所有人的话,透过自己的手和眼睛,扎扎实实地耗费时间和精神,把研究室里搜索过一遍,才推理出记忆卡藏在什么地方。 但就算想重新再做一遍同样的事,那四个人也不会配合的。尤其是搜索研究室,今日子小姐已经亲口说出「什么都没找到」,若是现在又说要从头来过,大家肯定会傻了眼,不肯奉陪吧。 「不用从头来过喔!隐馆先生。至少现状已经能确定犯人就在那四个人之中。事实证明,有人心虚到不得不使出让我睡着的手段。」 「呃,或许是如此……」 尽管记忆已经重置,今日子小姐仍继续排除我是犯人的可能性这点固然令我很开心,但光是这样很难说是有所进展,不能重新调查实在很致命。 「别担心,隐馆先生。根本不需要重新调查。如果要说有什么很致命,反而是犯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咦?」 「在推理小说里,对侦探出手可是大忌。既然对方犯了这个大忌,那我也不客气了。」 今日子小姐露出平静的微笑。 但她眼里完全没有笑意。 「虽说迟早要消失,但竟敢随便对我的记忆出手,犯人绝对要为此付出代价。回去吧!隐馆先生。我会在一秒之内洗清你的嫌疑,解决这件事。」 破案最快的侦探胸有成竹地拍胸脯保证。 但接着却开口要我带路前往研究室,她连自己人在哪都不记得了。不仅是这样,她也不记得笑井室长、百合根副室长、誉田研究员、岐阜部研究员的长相。 尽管如此,她还是扬言能在一秒之内解决这件事。一般人会认为这仅仅是虚张声势,然而被今日子小姐拯救过无数次的我,深知她只是陈述事实, 绝非虚张声势。 反过来,犯人难道不知道吗? 不管是谁下的手,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犯人难道不知道那既是她的弱点,也同时是她的地雷吗?明明在过去,曾经以强硬的手段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犯人到最后都没有一个能够逃过她的手掌心…… 10 晚上八点半。 「让大家久等了,接下来是解答篇。」 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无其事地宣布。从她的态度完全看不出她失去了直到刚才之前的记忆,因为我事先已将研究室人员的姓名与特征配对吿诉她,她应该知道房间里的人谁是谁,但纵使这样也还是真够凛然无惧的。 反倒是我看得捏一把冷汗。 对她下药的犯人一定正在怀疑是否是药效不佳没能让她睡着,想必更是冷汗直流吧——按照推理小说的常见剧情,如果自己就是犯人,我绝对不会想参加这种「名侦探把所有人集合起来解谜」的聚会,但这次所有的相关人员都被软禁在研究室里,不想参加也得参加。今日子小姐还特别叮咛我,万一犯人胡乱发起狂来的时候要我制服他。看样子「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接收「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留下的讯息,对我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地信赖。这虽然是我无上的光荣,但是我并不像外表给人的印象般习于跟人动手动脚,所以不晓得能不能搞定。可是我也不好因此拒绝她。 无论犯人是谁,为了能在适时加以制服 ,我留意着眼前全体四人的举动。 「解答篇……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小偷是谁了?」 「犯人就在我们之中吗?」 「最重要的是记忆卡在哪里?得先找到才行。」 「……我想回家了。」 笑井室长、百合根副室长、誉田先生、岐阜部小姐一人一句地说——大家对她的解答篇宣言虽然都半信半疑,但是谁也想不到,说要解答的今日子小姐居然还不晓得犯人是谁,甚至连记忆卡被藏在哪里都忘了! 在这种什么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把大家集合起来的名侦探,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这里虽然是在做立体影像的研究……但人会去看的,终究只是想看见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面。」 今日子小姐说出意味深长的发言(明明她脑海中已经没有任何关于立体影像的知识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全都坐着,她一个人穿梭在我们坐的椅子之间。 大家的脖子都随着今日子小姐转来转去,仿佛为了躲开大家的注视般,只见她勾勒出行云流水般的动线,然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停下脚步。 既不是停在搞丢记忆卡的笑井室长的办公桌前,也不是停在认识他最久的百合根副室长的电脑旁,更不是停在与他势同水火的誉田先生椅子后面,但也不是停在唯一为我说话的岐阜部小姐的柜子旁边…… 她站在放在靠窗矮书柜上的热水瓶前面。那是用来冲泡即溶咖啡和茶的地方,放着好几个杯子。我刚才也用过那里——今日子小姐喝下的那杯加了安眠药的咖啡,就是在那里泡的。 她打算从这条线揪出犯人吗?会不会只是我没注意到,其实有一个人可以把药加在咖啡里呢?问题是,揭穿这件事可是把双面刃——因为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失去刚才记忆的事就曝光了。谁会相信在调查中失去记忆的侦探讲的话? 然而,我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今日子小姐不动声色地拿起热水瓶,将其抱在胸前。 「照顺序,在发表犯人的名字以前,我想先揭晓最重要的事,也就是记忆卡的所在之处。」 今日子小姐说。 「刚才在搜索房间的时候,我说『没找到』其实是骗人的。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记忆卡藏在什么地方了——我亲眼确认过了。」 亲眼确认过了?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现在说的这些才是骗人的。 当时就连用来藏记忆卡的地方都还没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何况现在就连那个记忆都消失了——更别说曾亲眼确认过。 「资、资料没事吧?」 笑井室长一无所知的——或是假装一无所知的——这句话让今日子小姐摇了摇头。 「若以防止外泄的角度来说是没事,但备份资料本身却是发生大事了,因为……」 今日子小姐的视线落在手里的热水瓶上。 「因为大家刚才找得半死的记忆卡就在这个热水瓶里——就在这壶热水里。」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当所有人都对今日子小姐突如其来的宣言发出惊呼的瞬间。 「不准动!!」 今日子小姐以几乎要震破玻璃的巨大音量怒吼——这么巨大的音量究竟是怎么从她那娇小的身体里发出来呢?宛如警报器的怒吼声,让所有人都僵住了。 相较于她的声音,笑井室长歇斯底里的叫声还算是可爱的了——甚至应称之鸟啭啼声。反观今日子小姐声如裂帛的音量,简直是要连空气都撕裂了。 大家就像被灌了水泥似地动弹不得。今日子小姐——指着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处于假死状态的人确认后,面带微笑以四平八稳的语调说道。 「你就是犯人。」 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都盯着今日子小姐大喊前抱在怀里的热水瓶陷入僵直——只有一个人,唯有今日子小姐最后手指着的岐阜部永芽,望着自己的办公桌抽历,动也不动。 11 只有一个人望向不同的方向——这就是岐阜部小姐被锁定为犯人的理由?说来丢人,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今日子小姐一副「已经没你的事了」的态度,将热水瓶放回原来的地方,同时移动到岐阜部小姐视线落点所在,打开她的抽屉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其他四个人都还盯着今日子小姐声称「有」记忆卡的热水瓶——当然,如果有人说哪里「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定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然而,唯独岐阜部小姐反射性地望着相反的方向——因为只有她知道今日子小姐手上拿的热水瓶里「没有」记忆卡。若是这样,是不是热水瓶也无所谓吧!今日子小姐只要找个任何人作梦都想不到的地方说卡在里头就好。 这是恶魔的证明少之又少的解答范例。 想要证明这里「没有」,只要证明其他地方「有」就好了——而且也只有知道其他地方「有」的岐阜部小姐,才能不对热水瓶行注目礼。 不仅如此。 还会忍不住想要确认东西是否平安无事。 这也是人之常情。假设她最终目的是要把资料偷渡出去,万一记忆卡莫名其妙被丢进热水里,是人都会发疯的。 所以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想看一下藏东西的地方——只有自己才知道藏有记忆卡的地方。 「本来我一向把挖坑给犯人跳的手法视为禁忌——可是先触犯禁忌攻击我的人可是你喔!岐阜部小姐,不要怪我。」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检查抽屉里的东西。岐阜部小姐一动也不动,垂头丧气仿佛已放弃挣扎。她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自白。 果真只花了一秒。 正确地说,是吼了一声。 掟上今日子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原本说好万一犯人发起疯来,就由我来制服他,但是照这个样子看来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除我以外的三个人似乎也慢慢地理解眼前的状况,但是尚未挣脱今日子小姐的河东狮吼所形成的束缚,所有人都愣在当场,没有一个人打算站起来。 「既然如此,大概是在这里面吧!我在失去记忆以前注意到的地方。」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从岐阜部小姐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东西正是记忆卡——但那应该只是岐阜部小姐私人的记忆卡,而非笑井室长研究数据的备份资料。 大家都检查过那张记忆卡了。 这么说来,我还没向今日子小姐说明这|点。 「今日子小姐,不是的,那不是我们要找的记忆卡……」 我的话还没说完,今日子小姐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又一张的记忆卡。 「说得也是呢!可能不是这张,可能是这张,可能是这张,也可能是这张。」 每一张都是岐阜部小姐用过的记忆卡,但是内容应该都和备份的资料不同,还是在检查的时候有所遗漏了? 「正所谓藏木于林,对吧?我也不晓得哪一张才是对的……」 藏木于林。今日子小姐在失去记忆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果然是同一个人,思考模式才会如此一致。 然而,这个假设当时就已遭到反驳??虽说她忘记了??不对,等一下!当时就连今日子小姐也明确地否定了这个假设不是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井室长终于提出疑问。刚才今日子小姐的河东狮吼,把他的愤恨都震掉了——或也可说是气焰已消。应该不会再大呼小叫虚张声势了…… 第二话 我为你介绍,今日子小姐 1 「你的一百万在我这里,想要拿回去请用一亿圆来赎。」 假设你接到这样的电话,一定不会觉得是恐吓电话,而会当成恶作剧吧。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么荒谬的交易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一亿圆的价值可是一百万的一百倍,不管未来发生多么疯狂的通货膨胀或通货紧缩,一百万也绝对不会变得比一亿圆来得有价值。每个人对金钱的观念都不一样,有人瞧不起一块钱,也有人会因为少了一块钱而哭;有人认为一百万是一笔大钱,也有人认为一百万只不过是零头——然而,无论是多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思考模式,也应该不会出现认为一百万比一亿圆还要有价值的奇葩。不按牌理出牌也要有个限度。再说,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取回一百万,不惜付出一亿圆的代价? 然而「她」却无法把这通电话当成恶作剧电话,还想答应对方的要求,听话支付一亿圆的赎金。光是知道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任意支配一亿圆,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大惊奇了。再者,若是孩子遭到绑架还说得过去,居然会有人愿意无端接受这么不划算的交易,真是难以置信……所幸整件事在那荒唐无稽的交易完成前就已圆满解决,没有酿成大祸。但一想到这笔交易若是真的成立,那「百万事件」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件。潜藏在诡异到甚至有些荒谬的恐吓电话里的恶意,以及隐藏在案件背后讽刺的真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让我不寒而栗。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但唯有在这种时候,我还挺羡慕能完全忘记经手过的案件,而且永远不会再想起来的今日子小姐。 2 说老实话,接到绀藤先生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好也想和他联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正如预想般地被更级研究所炒鱿鱼,恰处于找不到下一份工作的困境……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我领到的资遣费——或许也包含了封口费远超出我那短短的服务期间该领的额度,所以生活暂时还不用愁,但以我的宿命,也不能太掉以轻心。万一哪天……恐怕就是近期内又被卷入什么风波,又沦落到必须向侦探求救时,要是阮囊羞涩就惨了。虽然侦探中也有会人豪气干云地说:「我只要能解开充满魅力的谜团就行了,报酬于我如浮云。」但这种人多半在人格上具有非常重大的缺陷,光是与其打交道就筋疲力尽。像我这种只想过着平静生活的市井小民,还是倾向于委托能简单明了地用金钱交易,在商言商的生意人,是为经营者的侦探。 因此为了在还有余力之时找到下一份工作,我想尽快找绀藤先生商量。由于是长年在一流出版社作创社服务的优秀编辑,绀藤先生的人脉非常广,过去也曾经为我介绍过好几份工作。 绀藤先生原本是我在作创社打工时的上司——那是我们交情的起点。该说是我的宿命吗?编辑部内一如往常地发生一件不算小的案子,而我也一如往常地被当成嫌犯对待时,只有一个人不惜与公司对立也为我辩护,那就是绀藤先生。 「如果只因为『可疑』这理由就怀疑隐馆的话,那同样也应该以『不可疑』作为理由来怀疑我。如果有什么话想跟隐馆说,请先来找身为上司的我。」 在每个人都无凭无据怀疑我的情况下,绀藤先生却无凭无据相信我 当然,仅是多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并不能消除大家对我的怀疑,但是多亏有绀藤先生为我争取时间,我才能找来侦探为自己洗清冤屈。虽然我后来还是辞去了作创社的工作,而能够沉冤昭雪也都是侦探的功劳,但这一切都还是要感谢绀藤先生为我说话在先。 然而,绀藤先生似乎对我被迫辞职一事感到非常自责,从此以后便对我照顾有加。因为动不动就被卷入风波的体质导致朋友实在不多的我,却也能有幸跟绀藤先生保持超越年龄与立场的对等交往。为了报答绀藤先生的相挺,我也必须早点过着脚踏实地的安定生活,但我目前……就是大家知道的这副德性。 因为实在太丢脸,我还没脸吿诉他,但说不定绀藤先生已经从哪里得知我被更级研究所炒鱿鱼的事了,所以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吧。 只是听绀藤先生从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似乎也不是要约我喝酒散心,不仅相约见面的地点是白天的咖啡厅,而且久违的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我知道编辑的工作十分繁重,不过绀藤先生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无论多忙总是精力充沛。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出来。厄介,我今天是仗着我们之前的友情来让你取笑我的窝囊。」 这是绀藤先生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他平常就是这种有点像是在演话剧的调调,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倒是总之松了一口气,但是这句话的内容可不能一笑置之。就我有限的记忆,绀藤先生从未拜托过我任何事。就连这一次,直到刚才我都还想着要请他帮我介绍工作。这样整个都颠倒过来了,在为他担心的同时,我也有点开心。 「别这么说,绀藤先生,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不仅三番两次地帮助我,还像这样给予我回报你的机会。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我的能力所及,一定义不容辞。」 「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已心满意足到简直可以吿辞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真的伤透了脑筋,或者该说是摸不着头脑。所以厄介,我需要你的智慧。」 「需要我的智慧?如果我的智慧派得上用场,要多少都随便你拿去。但我的智慧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或该说是经验吧。要说你不是普通人……你过去不是经历过许多奇妙的案件吗?」 「嗯。这是我少数可以拿来说嘴的,虽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不,唯独今天,你可以大大地骄傲一番。请务必向我夸耀你的冒险奇遇记。因为现在我遇到的……我也不确定是否能称之为『案件』,总之是令我伤透脑筋的状况,应该跟你的体验有得拼。如果你曾遇过类似情况,还请务必吿诉我。」 嗯……我点点头。 我虽然打从心底想助绀藤先生一臂之力,但我也对于自己是否帮得上忙、凭我微薄的力量又是否可及之类的问题一直很在意。不过若只是要倾听与分享经验,我应该也能做得到。 「我吿诉过你,我现在隶属于漫画杂志的编辑部吗?」 「嗯,你吿诉过我。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只不过,「隶属」这两个字是过谦了,正确来说是「管理」二字才对——绀藤先生现在可是发行量占日本前几名的漫画杂志的总编辑。就连不怎么看漫画的我,也知道才三十多岁就爬上那个位置是多么厉害的一件事。 「可是绀藤先生,如果是截稿日都过了但漫画家还不交稿之类的烦恼,我是帮不上忙的。抱歉我没在上班,生活跟时间是常是脱节的,而小时候的暑假作业也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写……只有这不是谁冤枉我。」 「我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困扰,但那只是我们日常的业务。厄介,你知道里井有次这位漫画家吗?」 「里井有次?名字好像听过。」 说归说,其实没把握。组藤先生或许是察觉了,于是开口向我说明。 「里井老师是我们家杂志的招牌之一。也是所谓畅销漫画作家……不过与其说是我们家杂志的畅销漫画作家,目前推出一本单集漫画就能卖上百万册的漫画家,放眼现今业界也不过寥寥几人。」 「这样吗?我倒是经常听到有书用『狂销百万册』做宣传啊。」 「那是因为没人会特地用『没狂销百万册』来宣传呀——你会经常听到,就足见这种宣传词是多么的有效。」 「是喔,原来如此。因为很稀奇反而经常看到——还真有道理。那或许听到作品名称,我就会想起来 了。」 话虽如此,我对绀藤先生举出的里井老师作品仍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真是缺乏社会常识——也难怪面试会一直被刷下来。 「你只要记住里井老师是被誉为漫画界之宝的大师就行了。不过虽说是『老师』,里井老师也不过才二十出头,比你还小。」 「欸……那么年轻就被誉为漫画界之宝,真是了不起。莫非那就是所谓的天才吗?」 「漫画家都是天才喔!」 绀藤先生说得理所当然。 「毕竟他们都是实现了幼时梦想的人哪,没有人是因为向现实妥协,逼不得已才当漫画家的……这些人真的成为想成为的自己。像我,就连去参加求职面试的时候,也还没有心理准备要当个编辑。」 「这倒是……这样的职业还意外地不多呢。」 或许不能一概而论,但仔细想想,真能将「小学生梦想中的职业前十名」贯彻到底的机率,大概和被雷劈中一样低吧。话说回来,我连小学生不想做的职业都做不久。 「就『不知挫折为何物』这点来看,漫画家倒都是一些怪人……因为在实现梦想之后才遇到的挫折,实在没什么帮助。而拉近他们与世俗常识的距离,就是我们身为编辑的工作。这次想要找你商量的,就是上述业务的一环……事情要从里井老师遭窃开始说起。」 「遭窃?有东西被偷了吗?」 「我说句话,但请你不要认为是对我们友情的侮辱……厄介,我接下来要同你商量的事,拜托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毕竟漫画家卖的是名气,所以要尽量避免丑闻。」 「这我当然明白。说得也是,知名漫画家遭小偷的事,可能会登上新闻版面。」 虽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但是作家想必也不希望因为作品以外的事引起世人的关注吧! 「所以什么被偷了?完成的原稿吗?还是记录灵感的笔记本……」我将情报与过去体验过,或该说是被卷入的无数案件比对,单刀直入地问。 「不是,被偷走的是钱。」 绀藤先生的回答还真普通。而我居然感到失望,显然是天生爱看热闹的天性作祟,才会对于丑闻有过度期待,我应该好好地反省,但钱被偷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根本轮不到我给意见。 「前两天才发生的事……里井老师被偷走了一百万圆。」 「一百万圆。嗯。」 当然这是笔大钱,但是因为刚刚才听了百万册这种数字,感觉似乎有些麻痹,没给吓到,只单纯点了点头。为了弥补失态,我接着追问。 「不是一百万左右,而是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万吗?但无论是不是整数,都不该是放在家里的数目吧。」 「遭小偷的不是住家,而是工作室。好像是藏在工作室冰箱里的一百万被偷走了。」 「冰箱……怎么偏偏把钱藏在最容易被小偷发现的地方呢。」 据说冰箱是闯空门的小偷最先搜括的地方——我以为这已经是常识了。原来如此,漫画家的确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真要把钱存在家里的话,藏在衣橱里还比较不容易发现吧。要说自做自受是有点过火,但是把上百万的大笔现金这样乱放,实在是太随便了。 「是呀!关于这点,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幸好没有其他东西被偷,但是厄介,如果事情只有这样,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也就是说,事情还有后续?」 「与其说是后续,还不如说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说老实话,一百万对里井老师来说只是收入误差容许范围。若只是被偷走一百万,甚至不会报警吧!因为要是警方来现场搜证,导致暂时不能使用工作室的话,损失更大。」 「……漫画家都这么有钱吗?」 「一旦走红,可不是有钱就能形容的。」 「那万一不红呢?」 「那也不是没钱就能形容的。言归正传,在里井老师发现遭小偷之前,先接到了一通电话——而且是直接打到手机的。电话内容则是这样:『你的一百万在我这里,想要拿回去请用一亿圆来赎。』」 3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听错了。又或者是,在刚刚的谈话里我愚蠢到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不好意思,绀藤先生,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你的一百万在我这里,想要拿回去请用一亿圆来赎。』」 「用不着再说一次,我说的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事实就是打电话的人向里井老师勒索一亿圆,用来赎回被偷走的一百万。也就是说,这不是窃盗案,而是恐吓勒赎案……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 不可思议。而且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听不懂他说什么。一方面是因为金额太大了,害我完全没概念。用我个人的规格来换算,大概是有人要我用万圆钞跟他交换百圆硬币吧!这种交易怎么可能成立? 「这么一来,比起被偷走一百万本身,反而是打这通莫名恐吓电话的人,曾经入侵工作室这件事更令人毛骨悚然。当然,这是在假设小偷和绑匪是同一人的前提下……」 站在接受谘询者的立场,我试着提供最合理的可能性,学侦探在推理。而也不能排除是知道一百万遭窃的人,故意打这种恶作剧电话来捣乱的可能性……不过,倘若里井老师本人在接到电话以前都没发现钱被偷,这可能性就有点站不住脚。 「绀藤先生,我可以理解不能使用工作室的确很伤脑筋,但还是报警吧!说不定是跟踪狂干的好事……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可以介绍信得过的警察给你。」 这总被怀疑的经历,也让我因此结识了很多组织内部的人。虽说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把我当成嫌犯看待的人,称不上有好交情……但也并非完全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不,感谢你的好意,厄介。但我还是不能报警,因为那通恐吓电话还有下文。『请把一亿圆汇到我说的帐户里,等我确认入帐以后,就会把寄放在我这里的一百万寄回去给你』——还有『要是你敢报警,就请做好再也找不回这一百万的心理准备』。」 「……?这只不过是绑匪惯用的说词罢罢了……难不成你们因为这样就不敢报警?」 「没错。你还挺机伶的嘛!厄介。」 「你就别消遣我了,绀藤先生。这么一来就像是屈服于犯人的淫威……或说是更像接受了这荒谬的胁迫啊。你该不会真的打算要付一亿圆,去把一百万赎回来吧?」 「你猜对了。但这不是我说的,是里井老师说的。」 绀藤先生露出迫于无奈的表情。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也无法接受。 「当然我也阻止过了,可是老师抵死不从,坚持要付,还说只要能把被偷走的一百万拿回来,要付一亿圆还是两亿圆都无所谓,讲也讲不听。还好恐吓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已经过了银行的营业时间。否则,只怕里井老师已经冲去银行汇款了。」 「啊……就像遇到诈骗的被害者那样……」 听起来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也不像在开玩笑。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用「漫画家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来带过了——这不是不可思议,而是不可理喻。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要等到下星期才能汇款。不过一旦到了星期一,我就再也无法阻止老师了——谁来阻止都没用,里井老师铁定会去把一亿圆汇出去的!」 「那个户头大概是人头帐户吧……虽然以下这个庸俗的问题将完全暴露出我的见识浅薄,但绀藤先生,一亿圆对一个畅销漫画家而言,算是一笔小数目吗?」 「如过是销量突破百万册的漫画家,这的确并非拿不出的金额。尤其是里井老 师作品,动画化电玩化的做得很大。所以在各个银行里都有存款金额相当惊人的户头。但不管再怎么说,世上应该没人会觉得一亿圆是一笔小钱吧!也就是说被偷走的,是里井老师不惜支付这么庞大的金额也要拿回来的一百万。或许,这里头有什么内情……」 内情。会让一百万的重要性高过一亿圆的内情……如果是宝石或画作还有点道理,因为宝石和画作具有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对于持有者而言,价值的确可能高于售价。市场价值不见得就是持有者心中的价值——也有人会花一亿圆去买个一百万的戒指吧!或许那枚戒指接着又以超过两亿圆的价格被转卖掉。也可能是父母的遗物、情人送的礼物这种感情价值的例子。 然而,一百万的钞票横看竖看、左看右看还是一百万的钞票不是吗……不管在什么样的价值观下,无论由哪个文化圈的人来看,都只是一亿的百分之一而已。这不是经济学问题,而是算数的问题。 「里井老师本人怎么说?」 「我当然也问过了,但老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老实吿诉我。理由说是说了,但是每次给的答案都不一样,而且听起来完全没有说服力。就算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要一句『自己赚的钱想怎么用是我的自由』我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搞得我像是在责怪被害者,要弄哭了我也很麻烦。」 「弄、弄哭?」 又不是小孩子了……但绀藤先生的表情很正经。要说没有经历过挫折就实现梦想的天才都有些稚气未脱或许也是真理,并非夸大其词。 「所以为了摆脱这个困境,我才想问你,厄介。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产生愿意用一亿圆来换回一百万的心态呢?在你过去深陷风暴的经验里,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对我恩重如山的绀藤先生难得有事情拜托我,我却只能忘恩负义地给他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我没有这样的经验。虽说我这辈子蒙受过无数次不白之冤,但是倒也还没被人冤枉过在「绑架」一百万之后,还要求一亿圆赎金这种乱七八糟的罪名。 「这样啊……也是,毕竟这是里井老师个人的问题,大概只有里井老师本人才知道吧。天才的想法是难以理解的。不好意思啊!厄介,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请千万不要向我道歉,绀藤先生,这样只会让我无地自容……不过,这么说来,除了里井老师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不是吗?」 「谁?厄介,我不知你在说谁。」 「那就是绑匪——打恐吓电话来的人啊!犯人显然知道个中内情,才会把一百万从里井老师的工作室偷走,然后要求一亿圆的赎金,而且确信这是合理的代价。」 换个角度想,或许能从这个方向把犯人揪出来,可是里井老师似乎没有想要揪出犯人的欲望。里井老师的目的只想把遭窃的一百万拿回来,并且说要付一亿圆还是两亿圆都无所谓。 「如果里井老师认为无所谓,要从编辑部的预算里挤出一两亿也不是问题,因此害里井老师的工作延宕才是编辑部,乃至整个漫画业界的损失……只要当成是必要的支出,还是十分合算的。」 把一亿圆当成必要支出也太阔气了。天才就可以得到这么好的礼遇吗?欠缺正当性的嫉妒油然而生。犯人应该不会提供收据,所以要把这笔交易列为必要支出将会有实际上的难度吧。不过既然绀藤先生都这么说了,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他是个将各种「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狠角色。 「可是绀藤先生,你是以付钱就能平安拿回遭窃的一百万为前提吧?」 「是啊。然而明明付了一亿圆,却还是拿不回一百万——才是现在想象得到的结局里,最有可能成真的未来。」 「没错……简直是一头牛被剥两次皮。毕竟犯人没有理由乖乖遵守约定把一百万寄回来,如果是那么讲诚信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犯罪了不仅如此,最糟糕的情况是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下次可能就不只一亿圆,可能会被无止境地榨干……」 「当然,自己工作赚来的钱要怎么花的确是里井老师的自由。只是站在编辑的立场,实在不乐见小小年纪的读者们用来买漫画的零用钱就这么流向犯人的口袋里。」 「绀藤先生。」 「怎么了?厄介。看你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好主意。该不会是想起什么跟用一亿圆交换一百万很类似的案件了?」 「不是,我已经把记忆翻来覆去翻个遍了,就是没经历过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是想起,而是想到一件事,说不定可以帮上你的忙。」 「光是这样听我诉苦,就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厄介,你还能为这个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我做些什么呢?」 「你要是走投无路的话,像我这种人早就切腹自杀了。先别说这个,你刚才提到那卑鄙的犯人是警吿『不准报警』吧?那么绀藤先生,请让我——」 我接着说。 「——让我找侦探来帮忙。」 4 凭良心讲,听完绀藤先生的烦恼,关于这件让听者无不感到困惑的事,我其实不想麻烦今日子小姐。不是因为案情太过于匪夷所思,而是因为直接委托人是绀藤先生——这才是我不想找今日子小姐最大的理由。就以我身为同性,也不禁对绀藤先生温文尔雅、高尚又泰然自若的言行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他还是个在品格上挑不出毛病来的好人,看在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家伙眼中,他的存在耀眼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别开眼睛。无论外表还是内在,他都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好男人」。就连这次的事,也感受得到他是打从内心担心那位漫画家才来找我商量的,而不是为了钱。就算各位看倌认为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家伙也无所谓。我必须承认,我的确不想把条件这么好的单身男士介绍给今日子小姐。 不过仔细想想,我其实是杞人忧天、想太多了——因为不管遇到条件再好的单身汉,今日子小姐一觉醒来就会忘了这名充满魅力的男人。不管是不是工作上的事,到了第二天,前一天的记忆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无以为继。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无论是美好的邂逅、命中注定的良缘、或者是奇迹般的偶然,总之到了明天就会皆化为虚无——就像她完全不记得过去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我一样,不管对他的印象再好,一到明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忘记绀藤先生,而且再也想不起来。 所以现在不是为这种小事嫉妒的时候。 必须在银行开始上班的星期一以前搞定,再加上为了避免丑闻,必须尽可能私下解决。基于这两点,我只能从一长串的侦探名单里指定解决案子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 同时也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 如此这般,我决定明天——星期天的下午去拜访漫画家里井有次工作的地方,当然,绀藤先生也一起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幸见到漫画家,出人意料的是,里井老师是位女性。画少年漫画的女性故意取男生的名字好像是常有的事,可能是因为很多读者会因为作者是女性而心存成见吧! 「画少女漫画的男性漫画家会被看得更扁喔。而里井老师一直对外宣称是男性作家,所以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也要提醒那位侦探——她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别担心,她可是忘却侦探。」 我说完向里井老师问好。在没想到她是女生的意外推波助澜下,看起来就是个娇小可人,长相甜美的女性——与其说是「女性」,她更像个女孩。 素色的t裇搭配拼接的棉裙,无从分辨是工作服还是家居服。听说才刚满二十岁,说是十几岁的学生也没人会起疑。看上去实在不像 是能随意调度以亿为单位金钱的人。 她似乎也不认为我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会是个可靠的男人,既不回礼,还用狐疑的眼神瞪着我。我很想说自己早已习惯这种视线,但这是不可能习惯的。为了回避她的视线,我挤出几句恭维话。 「好、好干净的工作室啊!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漫画家的工作室会更乱些。」 实际上也不是恭维,这个房间确实很干净——里井老师将高级公寓的一户作为工作室,摆满了高性能的电脑,与其说是漫画家工作的地方,更像是科技业的办公室。 大家都说以前的漫画家是很容易踏出第一步的行业,既不用前期投资,只要有纸和墨水就可以工作了,可是现在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制作上需要很多设备……所以要是红不起来,可是会背上一屁股债的。就像绀藤先生说的那样:「不是没钱就可以形容的。」 「里井老师都是提供电子档呢!我也乐得轻松。助手们今天都上哪儿去了?」 「我让他们放假了,反正现在也没心思画图。」里井老师小声又简短地回答绀藤先生的问题。 漫画家竟直言不讳说现在没心思画图,身为总编辑的绀藤先生心里铁定是难以忍受。但不愧是绀藤先生,只说了一句:「这样啊?那得赶快解决才行呢!」编辑和漫画家的关系可能有成千上万种,而绀藤先生和里井老师的对话就像是气定神闲的父亲和青春期的女儿。 青春期的女儿叨念数落着父亲。 「我说了……明天一早就去银行。我明明只是请你陪我一起去,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呢?」 「别担心,这位隐馆先生原本也是作创社的员工,是我最信得过的朋友之一,所以不用担心他会走漏风声。」 「唉……可是还找来什么名侦探,又不是在画漫画。」 被漫画家这么说,真让名侦探的立场颇为难。就在我们谈这些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出现了。我原本有点担心这里不好找,但是她果然按照约定时间分秒不差地出现了。 剪裁好看的单色洋装,腰间系着细皮带,上半身围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上次意外得知她的打扮从不露出肌肤的理由——今天大概也在皮肤上画有这个工作室的地图和约好的时间吧! 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满头白发似乎把绀藤先生和里井老师吓得目瞪口呆——这种反应我们已经见多了。咦?可是我昨天应该已经吿诉过绀藤先生今日子小姐的发色了呀?可能听到和亲眼看到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吧! 「初次见面,我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自我介绍,深深地低下头去,但低得过分,简直变成了前弯运动。 「啊……你好。我是作创社的绀藤文房。这次要请你多帮忙了。」 绀藤先生连忙站起来,掏出名片——怎么说,有点不像平常的他,总是从容不迫,言行举止没有一丝破绽的绀藤先生,似乎有些慌张无措。就算是被今日子小姐的白发吓到,他也不是个会被奇异的第一印象左右的人才是。 「我是里井有次,请多指教。」 反倒是没有名片,但仍以沉稳眼神示意的里井老师看来比较冷静。话说回来,里井老师也毫不遮掩地显露自己对于侦探这类,日常生活中不太会有机会接触到的人种充满兴趣,态度和面对我的时候明显不同——该说真不愧是漫画家吗?即使被卷入怪事的游涡中,依旧不减损这方面的好奇心。 今日子小姐与他们打完招呼,转过头来看我。我一下子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随即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是在等我自我介绍——是的,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我跟绀藤先生、里井老师一样,都是第一次见面的对象。不管见面过几次,都是初次见面。 「我、我是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你的隐馆厄介,至今已经受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照顾……」 「哦,是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不以为意地说。「已经受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照顾」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的确,听到这种话,今日子小姐顶多只能回我一个制式的笑容。虽说我总是因为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过错备受责难,但让今日子小姐因为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恩惠受到感激,也只是徒增当事人的困扰。 「那么由于时间不多,请容我赶快切入正题。可以吿诉我详细的前因后果吗?」 今日子小姐对于在更级研究所一别之后与我的再会,理所当然是一点感动也没有,迅速地就进入了侦探活动的模式。虽然觉得有点寂寞,但也只能吿诉自己,这也是无可奈何。 算了,至少这次我不再是嫌犯,可以用比较平静的心情与今日子小姐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光是这样我就该知足了。但说是知足,这份幸福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见我真是胸无大志的男人。 「那个……」 就在所有人皆已落座的同时,里井老师怯生生地开口了。 「虽然绀藤先生自顾自地把事情闹大,呃……侦探小姐,我并不想抓到犯人,我只是……只是想把被偷走的东西拿回来……」 提到畅销作家,固然一时难以摆脱任性、蛮横的偏见,但是打算屈服于这么莫名其妙的胁迫,让我对里井老师的人格也有些存疑,不过从她对今日子小姐还相当有礼貌的态度来看,她或许比我还融入这个社会。看来她刚才之所以会对我像是视而不见,主要可能还是我做人太失败。 「别担心,我会遵照委托人的意思去做。既然只要把被偷走的东西拿回来,那我就在今天之内帮你拿回来。」 当然,今日子小姐可没忘记在这句自信满满的台词后面再补上一句。 「然后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5 不管案件的内容再怎么前所未有、异想天开,故事本身倒是不怎么曲折离奇——所以一下子就讲完了。当绀藤先生把跟我讲过的话重述一次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也没特地说什么,贯彻聆听,顶多不时点头附和一下。我还暗自期待里井老师会不会解释得更详细一点,但她只是一脸不悦地在绀藤先生的讲述过程中,从头到尾保持沉默,仿佛是在暗示希望快点结束——虽然那股无言的压力,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是毫无效用的。 她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原来如此,我心里大概有个底了。」 今日子小姐一脸平静地听完「拿一亿圆来交换一百万」这个破天荒的要求,微微一笑。虽说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事先吿诉过她了,但她的反应还是令人难以理解。 「里井小姐。」 冷不防,今日子小姐突然开口对始终保持沉默的里井老师说。里井老师摆出充满戒心的防御架势,反问:「什么事?」 「当我接下隐馆先生的委托,便拜读了已经发行的十二本单行本,内容实在非常有趣,令人不忍释卷。尤其是阿布雷希特死掉那一幕,让我不得不边哭边看。在如此动人的战争背后,眼见历史谜团抽丝剥茧地逐渐揭晓,更使我读着读着不禁肃然起敬。」 「啊……好、好说,这样吗?谢谢你……能得到侦探小姐如此的赞赏,是我的荣幸……」 里井老师尴尬地回答。无论她的心墙筑得再高,在面对读者的时候也无法一直摆出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态度吧。我猜今日子小姐就是算准这点有备而来的。问题是,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担任所长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只接受当天的预约,我委托她也是今天早上的事,距离现在根本没隔多久,她居然已经看完了十二册单行本才来,真是骇人的敬业态度。哪像我,昨天就已经介入这件事了,到现在却连碰都还没碰过 里井老师的作品…… 「原来现在的少年漫画,设定和伏笔竟然都变得这么复杂啊,要看懂还真不容易。虽说这就是魅力所在,但还真让我深感自己不识泰山。我这么说或许很失礼,那样复杂的架构,真亏老师不会搞错呢!」 「因、因为我是作者嘛……要是连我都搞错的话怎么行。」 里井老师有点害羞地笑着说。正当我还在思考今日子小姐所知的「少年漫画」究竟是哪个年代的哪些作品时,又见她笑容可掏地问里井老师。 「要是我的话,一定马上就忘记了呢。老师有像是记录灵感用的笔记本或设定集之类的资料吗?」 「有、有是有……但是可不能给你看喔。」 里井老师先发制人对充满好奇心的今日子小姐说。不过,就算是场面话,今日子小姐也问得太多了,可能会让里井老师好不容易放下的戒心又再度升高。但或许今日子小姐只是因为必须厘清里井老师愿意为一百万付一亿圆的原因,所以才这样东问西问试图找出个头绪吧…… 「呵呵!我才不会提出那么厚脸皮的要求呢——话说回来,这里并没有其他编辑在场,莫非绀藤先生就是里井老师的责任编辑吗?」 「是的,没错。她从出道就一直由我负责。虽说我也觉得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但毕竟是里村老师是我们杂志重要的作家,所以接任的部下也必须精心挑选过才行。」 虽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不过说来在作创社里,由总编辑直接对漫画家的确算是特例也说不定。就算因为是畅销作家,但这样的特别待遇对其他的作家也无法交代吧!刚到工作室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看我的表情(即使是初次见面)之所以跟平常不太一样,或许就是因为她以为我才是里井老师的责任编辑吧……不过,我不认为这跟这次的案件什么关系就是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 闲话家常(?)吿一段落后,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请让我整理一下。我会遵守约定,尽全力解决这件事。只不过,怎样才算解决呢?」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问这种连三岁小孩也知道的问题呢——但是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是个模糊地带,绀藤先生和里井老师就是在这点僵持不下……所以就今日子小姐的立场,必须搞清楚这点,才能进入主题。 里井老师基于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就算要花上两亿圆,也要拿回那一百万。至于绀藤先生,能的话应该也会想知道个中缘由吧?而且说不定甚至希望让胆敢恐吓宝贝作家的可恶犯人,接受法律制裁。 「侦探小姐,如果付了钱就能拿回被偷走的一百万,我认为付钱就好。至于犯人是谁什么的,根本没关系。」 果不其然,这便是里井老师的答案。 「的确,若不仰仗警方的鉴识能力,可能并不容易特定犯人身分。或许是考量需要进出工作室的人多,我整个看下来,这里的防盗保全措施显然不算是完备。」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在刚才听绀藤先生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同时观察这里的保全——不,听她这么说,应该是连这栋公寓的外面也调查过了吧!真是无懈可击,或说是风驰电掣的可怕工作能力。 「只不过,就算付了一亿圆,也不见得就能拿回那一百万。食髓知味的犯人可能会提出更多的要求……绀藤先生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怎么想呢?里井小姐。」 「……到时候再说。侦探小姐,我更担心刺激到犯人,害他把那一百万花掉。就连现在也好担心。明明犯人交代不准报警,结果居然找了侦探来……根本是钻文字漏洞……强词夺理嘛。」 「有可能。对了,我想再请教一个问题,你觉得那通恐吓电话里的声音很耳熟吗?」 被里井老师平静地责难擅自找来侦探这件事,让提议人的我和绀藤先生感到如坐针毡,然而今日子小姐仍不为所动地又换了个话题。就连里井老师也被她那所向无敌的态度打败,老实回答她的问题。 「不,那声音我从没听过,也没有显示号码……我不知道犯人是谁。」 「可以请问你接到电话的正确时间吗?」 「呃……大概是星期五的傍晚……」 「不好意思,可否让我看通话纪录吗?因为人类记忆实在太不可靠。」 「……」 或许是不满自己的记忆力受到质疑,里井老师看来不太高兴,但似乎也不好向每天记忆都会被重置的忘却侦探针提出反驳,于是嘟着嘴拿出手机,交给今日子小姐——她的手机是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我有点担心没有最新知识的今日子小姐不会操作,然而她的适应力果然不凡,随即操作起触碰式面板。但这或许表示时下智慧型手机的操作直觉性极高。里井老师似乎没有设密码,今日子小姐很快地就找到了通话记录。通话记录内容几乎都是「绀藤先生」,只有一件「未显示号码」来电显示,时间则是前天—星期五的傍晚六点十五分。 看到那笔来电纪录,今日子小姐似乎确定了什么,微微一笑。 「……有、有什么好笑的?」 「抱歉,是我失态了。」 今日子小姐把手机还给里井老师。 「那么,委托内容就决定是『取回被偷走的一百万』,好吗?所需经费是一亿圆以内,我会尽可能把它压低一些。」 「十亿圆也无所谓。」 里井老师说出一个吓死人的天文数字。就连绀藤先生出声斥责她:「说这什么傻话!」里井老师虽然被他这一声吓得缩成一团,但却仍叛逆地瞪着绀藤先生——真的很像父女吵架。然而不管行为再怎么幼稚,里井老师已经超过二十岁,实在不是能作为绀藤先生女儿看待的年纪…… 绀藤先生转身面向今日子小姐。 「这笔费用将由编辑部支付,只要能解决问题,要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作创社毕竟也是一家公司,还请不要开出太过于不切实际的天文数字。」 「请不用担心。我之所以说一亿圆,只是为了要表达雇用我可以降低被害的金额,实际上应该不用花到这么多。不过,必要支出和要付给我这个侦探的酬劳是分开算的……可以换个地方讨论一下酬劳的问题吗?」 「?」 绀藤先生表示不解,我也有同样的疑惑。支出经费和酬劳分开来计算, 这点可以理解,可是有必要特地换个地方谈吗?或许是今日子小姐考量这笔钱既然是作创社要付,交涉酬劳时就不必让里井老师参与吧。 里井老师虽然坚持既然是自己赚的钱,要怎么花是她的自由,但换作是为了自己要花到公司的钱,在心理上可能会造成很大的负担。虽然要硬是说「以宏观的角度,公司的钱也是靠贩卖我的作品产生的收益」也是可以通,但毕竟里井老师并非那般老奸巨猾。 「我明白了,掟上小姐。既然如此……走吧。厄介。」 在绀藤先生的催促下,我也站了起来。话说回来,我只是顺势陪同至今,其实只是个局外人,这次连嫌犯也称不上,原本在把今日子小姐介绍给他们以后就可以回家……我此时应该趁机吿辞才是吧。可是,我实在很难有机会在自己不是当事人的情况下见到今日子小姐,不自觉地就一直待了下去——顺着绀藤先生的安排走。说来绀藤先生该不会是因为察觉到我的心意,所以才故意邀我列席吧? 「请……请等一下,侦探小姐。」 就在这个时候,里井老师却拦住了正要离开工作室的今日子小姐。里井老师不是一直把今日子小姐当成把事情闹大的扫把星吗?还想跟她说什么? 「你……你 不问我吗?不问我为什么会为了拿回一百万,宁可支付那么一大笔天文数字的理由吗?」 「咦?哦……那个不用问。」 今日子小姐停下脚步,不带一丝情绪地回答。说得也是,对于一天就是一生,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问这种想也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只是徒劳,已经知道只是白搭就不需浪费时间——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不这么问里井老师的原因,却是回然不同。 「对我而言,理由早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了。是啊,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觉得那一百万具有一亿圆以上的价值。所以我不会搞砸的,就放心交给我这个侦探吧!」 6 总之,看到里井老师也认为付一亿圆来换回一百万是个不合常理的交易之后,我和绀藤先生都松了一口气,反而是对今日子小姐完全站在她那边的发言跌破眼镜。 然而,也不便当场追究今日子小姐的用意,我们留下里井老师,离开她的工作室到作创社总公司的会议室继续谈话。由于是星期天,公司里没什么人。先不管公司办公室这场地适不适合用来解谜,但至少不需要赶人,算是还适合用来密谈。 「绀藤先生经常那样教训里井老师吗?」 才刚就座,今日子小姐就问了这个问题——绀藤先生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仍说了句「让你目睹如此难堪真是不好意思」试图解释。 「我还放不下看着她出道的那份自负……实在糟糕。其实是我不该把她这样的畅销漫画作家,到现在还一直当成新人对待。」 「以下只是我的猜想,绀藤先生是否也曾严厉地教训过里井老师把现金藏在冰箱里的事?」 「啊?嗯……因为她实在太不小心了……就算不是身为她的责编,看到也应该会教训她。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 今日子小姐没有对此多做解释,只是啜饮着眼前的咖啡——她是否要等到钱的事讲清楚了,才要发表具体的推理呢?绀藤先生似乎也是这么推测,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那么,掟上小姐,关于酬劳的问题……当然,是我们请你来协助解决如此奇怪的案件,所以我也打算支付你比隐馆先生吿诉我的行情要再高一点的酬劳。只是,如同我刚才所说,若是价位太超出常理……」 「咦?嗯,你误会了,提出酬劳的事只是为了离开那个工作室的借口,所以只要照正常给我费用就好。不瞒你说,反倒是解决这样谜底简单且显而易见的案子,真的可以收钱吗……我现在正和自己的良心对抗呢。」 今日子小姐打断绀藤先生说的这些话。让我张口结舌——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么奇怪的案件是「简单且显而易见」的话,那我希望今日子小姐可以把截至目前我付给她的委托费用分毫不差地退还给我。 「我不记得收过你的钱,所以绝对不会还你。」 被直接拒绝了。从她那温呑的外表很难想象,今日子小姐对钱财意外地锱铢必较。这样的今日子小姐居然说出「真的可以收钱吗」这种话……这件事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呢? 「既、既然如此,就让作创社照正常支付你费用吧……那么,很抱歉这样催你,能否快点吿诉我,打算怎么拿回里井老师的一百万吗?」 绀藤先生用确实带了些催促的语调说。但在那之前,我反而比较想知道今日子小姐为何要掰一个借口「离开那个工作室」,难道里井老师在场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好的,且听我娓娓道来。里井小姐虽然说不想追究犯人是谁,然而在就算付了一亿圆,也无法保证能拿回那一百万的情况下,要拿回那一百万,最快的方法还是先特定犯人的身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在不报警的情况下,要揪出犯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掟上小姐你自己说的吗?还是那句话也是另有用意?」 「那时候我真的是认为要揪出犯人不太容易……但现在或许也成了另有用意吧。毕竟我的确不想让里井小姐听见关于揪出犯人的推理,甚至还刻意要换个地方谈。」 不用我多问,今日子小姐已经回答我的疑问——也或许是她察觉我内心的好奇。不愧是名侦探,果然擅长观察人心的幽微变化,真让我佩服。然而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发言却一点也不近人情。 「我认为那偷走那一百万的犯人,也是打恐吓电话给她的犯人,恐怕就是受雇于里井小姐的某个助手,请从资历最久的人依序调查,清查每个人在星期五傍晚六点十五分的手机通话纪录……即使已经把纪录删掉了,应该也不会特地制造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吧!」 「……你怀疑是助手干的?『请依序调查』在我听来,就像是要我依序怀疑每个人似的。」 听了今日子小姐没有前言后语,甚至有些冒昧的「不想让里井小姐听见的推理」,绀藤先生有些惊讶地提出抗议,火气很明显地上来了。 「我请你来并不是要你做出这种推理的……居然要我怀疑自己人。有什么事马上就怀疑到自己人头上,这跟怀疑隐馆老弟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欸?」 今日子小姐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对了,「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还不晓得我是很容易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侦探,不会根据那样虏浅的推理去怀疑别人——之所以会怀疑助手,当然有足以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 「要让我同意你的这种推论,我想是不可能的。」 绀藤先生的态度依然强势。不过因为在里井老师身边工作的助手,大多都是透过绀藤先生介绍来的,难怪他会这么说。提到这,就连我也无法站在今日子小姐那边——的确,在缺乏由外部侵入的明显痕迹下,怀疑同一职场的人是极其自然的推理,但除非罪证确凿,还是不应该随便怀疑别人吧。 「况且,如果犯人真的是某个助手,从恐吓电话的声音不就早知道是谁了吗?」 「是,那也是线索之一……我也没有断定百分之百就是助手干的。但是为了顺利取回被偷走的一百万,能的话我是希望在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以前,就让整件事和解落幕……」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缓和绀藤先生的盛气般地说道。或许是判断不宜激怒委托人吧。接着她又补了一段话。 「所以我才会把里井小姐支开。总而言之,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倘若你听完还是不能接受的话,我再任凭你处置。」 假设助手真的是犯人,那这的确是不能让里井老师听见的推理——只要在找到证据、把事情闹上台面以前处理好,或许就能在不用让里井老师知道谁是犯人的情况下,让对方把那一百万还来。只要告诉犯人,把那一百万吐出来就不会将他扭送法办……这个交易十之八九会成立吧! 「……那我就姑且听你怎么说。」 绀藤先生这么说,是为了顾全我这个既是朋友、又是介绍人的面子呢?还是对于今日子小姐的自信另有想法? 「当然,你不会只揭晓犯人是某个助手,也会说明里井老师为什么会甘愿用一亿圆去换回一百万对吧?」 「没错,因为这两点是息息相关的……」 今日子小姐正式开始解谜。即将揭晓看在我和绀藤先生眼中不可思议到极点,但是照今日子小姐的说法却是简单且显而易见的谜底。 7 「当在电话里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也觉得非常困惑,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里井小姐想用一亿圆交换一百万的动机。因此,我边看里井小姐的作品,边思考什么样的 动机会让人愿意为一百万支付一亿圆。」 由于今日子小姐雄辩滔滔或许有些难察觉,但是试着想象当时的状况,这侦探居然是边看漫画边推理——安乐椅侦探也没有这种的吧。当然,这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可以运用的时间很有限,也是不得已。 「一百万再怎么数还是一百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一亿圆——一般我们都会这么想,但是如果那一百万是『特别』的一百万呢?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而且从小偷完全不碰那些昂贵的电脑,却仅仅偷走一百万这点看来,更该假定那叠一百万应该是具备特别意义。在看漫画第二集的时候我想到,或许那是一叠与犯罪有关的钞票。比方说,其实是以前发生的银行抢案之中遗失的部分巨款……也就是说,倘若那一百万流出市面,犯人过去所犯下的罪行,可能就会被警方顺藤摸瓜地揪出来之类的。」 「你、你是说里井老师是抢银行集团的成员吗!?」 「只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今日子小姐安抚着脸色大变,差点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绀藤先生。 「当然,这种假设实在是太荒谬了,所以我马上就舍弃这种想法。毕竟没有人会把这么危险的证据藏在工作室的冰箱里,而且万一真是犯罪证据,她应该也不会找绀藤先生商量。」 「可以不要打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比方吗?掟上小姐。请别忘了我现在身为里井老师的责任编辑,不,身为一个男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没问题,我对自己的记性很有信心——一天以内的话。而且,刚才的比喻虽然荒谬,却指出了两条线索,所以我不得不打这个比方。话说回来,二位有什么看法呢?请说出来做个参考。对于一百万等值一亿圆的情况,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或者是心里其实已经有什么假设了?」 「……老师本人是说,那是充满回忆的一百万,或许是她成为漫画家,第一次领到的版税之类的……」 「我在看完第三集的时候,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但你相信这种说法吗?」今日子小姐反诘绀藤先生的回答。绀藤先生摇摇头。没错,虽然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但就算如此,也不会愿意支付一亿圆去赎。 「如果是宝石,像是亲人的遗物或情人送的礼物,放在身边那多少还能理解。但若是亲人的死后财产还是情人给的零用钱,没有人会把金钱本身当宝贝珍藏吧!」 今日子小姐委婉地说。我也是这么想——能与今日子小姐的想法一致让我很开心,但这种程度的推理,换作任何人都会和今日子小姐想法一致吧! 「是的,所以我又想到一个可能性,一百万会不会是什么暗号,真正被偷走的东西其实另有其物呢……例如名字叫作『一百万』的宠物。但那样直说就好了,没道理刻意隐瞒。于是我又想到会不会重点不是一百万本身,而是夹在钞票间的照片、信件之类的可能性……」 「嗯,这是非常杰出的假设,不过,这样的话直说就好,毕竟东西拿回来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说来,掟上小姐刚才向里井老师问了有没有在用灵感笔记本的事……该不会是里井老师把作品的灵感写在那一百万的钞票上吧?要是那样,的确就有超过一百万的价值了……」 「纵使不知道那是纸钞,应该也没人会拿万圆钞来当便条纸使用。就算不论货币的价值,纸钞上根本没什么地方能写字……隐馆先生,你认为呢?」 今日子小姐把球丢给我,我也姑且将累积在心中的想法吿诉他们。这是我在移动到作创社的途中想到,针对这件事的「推理」。 「假设这是『特别』的一百万,会不会钞票上的编号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听说号码都是同一个数字的钞票很有价值。如果里井老师是个纸钞收藏家……」 「厄介,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号码都是同一个数字,或者是连号的钞票在收藏家之间的确很有价值。可是,顶多也就是几倍而已,没有到上百倍的价值。所以就算那一百张全都是有着同一数字编号的万圆钞,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万。」 是、是这样的吗? 「更何况,我从未听说里井老师是这方面的收藏家。」 我无言以对。比起推理不正确,绞尽脑汁的推论竟是绀藤先生一开始就想到,而且还自行推翻的发想这件事对我打击更大。在这种情况下的「想法一致」,实在说不上开心还只是伤心。我想今日子小姐肯定也早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至于是在看到第几本的时候想到就不可考了)并自行推翻过了,但她却跟我说:「这想法很不错喔!隐馆先生。」实在是太过奖了。 「注意到钞票编号,真的是很不错的发想。」 「咦?真、真的吗?」 「刚刚之所以会打那个荒诞无稽的比方,也是为了强调这点——假设被偷走的一百万是银行抢案时遗失部分巨款,那为何一旦使用就会露出马脚,就是因为『每张钞票上都有流水编号』。就金额来说的确都是同样的价值,但没有任何一张钞票是相同的……每张钞票都不一样。」 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概括看来的确是一百万,但世上没有相同的一百万……每叠一百万都是独特不同的,这听起来是充满了启示,但老实说那又怎样?就跟说「每个人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唯一」一样,只会让人想反讥那又怎样。若非编号都是同一数字或连号,谁会注意钞票的号码。 「所以我才说有两条线索,一是钞票上的号码,另一个则是……绀藤先生,就是你。」 「……我?我怎样?」 不晓得她要说什么,绀藤先生整个人进入警戒。今日子小姐则恰恰相反,微笑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刚刚曾说如果是跟犯罪有关的一百万被偷了,里井小姐应该不会找绀藤先生商量,但是『就算跟犯罪无关』,也没必要非得跟绀藤先生商量吧?既然不想交代为什么要答应那通恐吓电话不合理的要求,里井小姐一开始不要找绀藤先生商量不就好了吗?那样也轮不到我这侦探来多管闲事了。若说对方要求不准报警还找侦探来是钻漏洞的话,找编辑商量不也同样说不过去吗?」 「……可是,今日子小姐,其实在你抵达工作室以前,里井老师还稍微跟我提了一下,星期一去银行的时候,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 光用提款机是无法汇一亿圆这么庞大的金额的,但是在窗□办手续的时候,被追跟究底地问一大堆也很麻烦,因为她这件个案看起来完全就是电话诈骗……一想到肯定会很烦琐的汇款手续,会想要求助于信得过的编辑也是人之常情。 「没错,我想也是。因为她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彻底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过换个角度看,可看出里井小姐原本也没打算对绀藤先生这样坚持隐瞒。只是……之前才因为把巨款藏在冰箱里的事被绀藤先生狠狠地数落过,所以这下就说不出口吧。」 她或许觉得这次会被骂得更惨——今日子小姐如是说。竟然因为怕挨骂所以干脆不说,怎么会这样像小孩似的。可是想起里井老师给人的印象,再想起她和绀藤先生之间的关系,就觉得这也并非不可能。天才「不想挨骂」的心情,可能比凡人更强烈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两位不觉得我们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吗?」 「咦?哪里不太对劲?要说不对劲,我觉得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很不对劲啊……」 「既然金额大到无法用提款机汇,临柜汇款又怕被问一堆有的没有的,改用网路银行不就好了吗?」 或许是看透无法从我口中引导出正确解答,今日子小姐完全不卖关子地公布答案——网路银行。对吔。经她这么一说,还 真的是这样。如果急着想要汇款,只要用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网路银行不就好了吗?既不用面对任何人,汇款金额上限也远比提款机还要高出许多——而且里井老师的资产分散在好几家银行里,要从多个户头汇个一亿圆到指定的户头里应该不难吧!虽然手续上还是要等到星期一才会入帐,但这么一来里井老师便能够省去前往银行窗口办手续的烦琐,亦即不必找绀藤先生商量就能搞定一切才是。 虽然我因为对于在网路上处理金钱仍然感到不放心,至今几乎没有用过网路银行,但是就连原稿也是用电脑画,身为时下年轻人的里井老师,想必不会像我这么跟不上时代的流行。而且还拿着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用那个应该就能轻松汇款了吧…… 「掟上小姐,老师不用网路银行汇款,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而你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到你为什么要怀疑里井老师的助手啊。」 「放心,马上就要说到了。重点不在于她『不用』网路银行的理由,而是她『不能用』网路银行的理由——你知道为什么不能用吗?」 与刚才的问答不同,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吧!说到想要用网路银行却不能用的情况,只有…… 「忘记密码……啊!」 一开口我就想通了。密码。是密码吗?密码是不能忘记的。但有时还是会忘记。就算不是今日子小姐也会忘记。怕忘记就先写下来吧?一般说来是如此,但事实上把密码写下来,在安全管理上是一把双面刃。虽能以防万一忘记,但写下来的纸可能会丢失,也可能会被别人看见。就算将其暗号化再写下来,要用时说不定连怎么解都忘了。真要疑神疑鬼,可是没完没了的。但是……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不会吧…… 「里井老师该不会是……把钞票的编号设作密码吧?」 8 「动不动就把伞搞丢的人想出来的对策,或许就是买一把好几万块的伞……出发点是一样的。为了不要弄丢钥匙,干脆直接打一把昂贵的钥匙——但这么做,却又也是要面对钥匙被偷的风险。」 「可、可是……」 绀藤先生似乎还想对今日子小姐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对里井老师的事并不了解,或许绀藤先生被这么一说,也认为里井老师的确有可能这么做。至少这种说法比什么纸钞收藏家更有说服力。 钞票编号的确是个盲点,乍看之下只是随机的英文与数字排列组合,但却是非常难猜的密码——至少用朦是绝对蒙不到的。实际上,若真的是密码,那些纸钞的价值确实是会比面额本身大上数倍、甚至数十倍以上……再怎么低估百万畅销漫画家里井老师的存款金额,当然不可能少于一百万圆,但也绝不会少于一亿圆吧!她还说就算要花十亿圆也无所谓,这个金额想必也不是随口说说。为了拿回这个密码……咦?等一下。就算如此,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取回密码吗?或许暂时不能使用网路银行,但是只要直接打电话给银行,冻结户头不就好了吗? 「单就网路银行是这样没错,而且现在到处都在推行一次性的密码,这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那不过只是百分之一呢……万一她偷走的密码最多有一百个呢?」 网路银行以外的密码?她分明连手机都没有设密码……像是电脑开机时的密码吗?对于用电子档交稿的漫画家来说,电脑不能用的确很要命。或者是私下玩的网路游戏密码——对于沉迷其中的人来说,游戏帐号的确比性命还重要。信用卡或网路购物的密码就不用说了,再加上…… 「……再加上云端的帐号。」 绀藤先生抱头一脸苦涩。 「要是里井老师将作品的构想保存在云端的话……那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把密码拿回来吧!就算要付十亿圆也在所不惜。」 「恕我失礼……虽然我实在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里井小姐的记性似乎不太好的。她到临别前都还是叫我『侦探小姐』,手机之所以不设密码,可能也是因为忘了就麻烦吧,至于当我提到灵感笔记本的时候,她那过度的反应则是本次推理的关键——因为她似乎很不想被人提到这方面的事。」 我还以为那些对话是为了让她卸下心防的场面话,没想到今日子小姐早在那时就已经在进行各种试探。不对,说到这个,我实在不认为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会知道云端和网路银行的事,看样子她是连这方面的知识都事先预习好才来的——今日子小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这个假设了——在而且还是边看着漫画。难怪她会说真相简单且显而易见。 「如果是自己家里也就算了,把一百万这么一大笔钱放在工作室里也很匪夷所思。但是,倘若有什么原因一定要放在工作室里的话,我猜想或许那一百万——至少是其中一部分——应该是要用在工作上的。」 严格说来,纸钞的编号颜色不同便可能有相同排列,而实际上就算一百张纸钞有一百种编号组合,也不太可能拿所有编号来当作密码,顶多只会拿一半以下,或许四分之一左右作为密码,剩下的只是障眼迷雾。如果只是这样的量,只要记住开头的英文字母对应哪些服务,就算记性不太好,也不至于搞混这些密码吧! 「掟上小姐怀疑助手的理由……而且是怀疑待得较久的助手的理由,是因为待得愈久的人看见里井老师在工作时,去看过冰箱里的钞票之后才登入云端服务的可能性愈大吧……也就是说,不只是到钞票藏在哪里,还知道那些钞票为何『特别』的人,必定是在工作室里工作的……」 「这也是原因之一。」今日子小姐泰然自若地说。「犯人给我的印象是——他确信里井小姐会为那一百万支付一亿圆的赎款。不是从已经完成的原稿,而是从变成作品之前的点子与灵感就能看出那价值的人——也就是能够理解那些点子与灵感真正的价值的,我认为应该只有一起工作的伙伴吧。」 「……」 绀藤先生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不知道他怎么解读今日子小姐推理的根据。单就结果而言,「因为是理解彼此工作价值的伙伴才可疑」的想法,跟无凭无据就怀疑自己人其实只有毫厘之差。话说回来,绀藤先生那重视漫画家作家性的立场跟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也只有毫厘之差。差别只在于绀藤先生是编辑,今日子小姐是侦探,如此而已。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你不也自信满满地同意里井老师说的话,认为被偷走的一百万具有一亿圆以上的价值吗?今日子小姐又没有跟里井老师一起工作过……」 我为了打破僵局如是说。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对我恩重如山的绀藤先生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故意对同样于我恩重如山的今日子小姐鸡蛋里挑骨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蠢的问题了。事实上,今日子小姐立刻笑着回答。 「这个嘛,因为我虽不是创作者——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记忆的价值,和失去记忆的恐惧。虽然不太确定,但我每天大概都在深刻感受这回事呢。」 9 关于这之后的二三事,大概就是留个纪录意思一下——这次几乎没什么哏能拿来画蛇添足。但我还是想写一下几件有点在意的事,作为今后的参考。 从里井老师工作室的冰箱里偷走一百万,而且还打电话到她的手机里勒索的人,果然如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是其中一个助手——由绀藤先生亲自调查,在那之后只花了几个小时就找到人了。也让我再次见识到了绀藤先生的能力。据说,那个人还当过组长,是助手中的老手。从「当过」组长这种过去式的说法,不难推断出那个人或许郁郁不得志,只是直到最后,仍旧没去揭晓他的明确动机。 息事宁人。 或说是——让谁都不吃亏。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并非万能的侦探,所以也有些推理失误。像是里井老师未能从恐吓电话里的声音联想到犯人是谁这点,今日子小姐认为那是因为里井老师的记性太差——因此,她认为犯人的动机可能跟里井老师这种连对方的声音都记不住的轻忽,亦即天才从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的态度有关,但这个推理完全挥棒落空。 里井老师在此其实做了伪证。事实上,当她在接到恐吓电话时,就已经大概知道犯人是谁了。但因为我也是听二手消息,所以也不敢说得太肯定,听说她似乎甚至想包庇犯人。不过她或许也大致察觉,或是有所自觉犯人为什么会这么做……不过应该是没有根据,所以不便作出不确切的指控。这该说是创作者的天性吗?还是因为天才所以随性呢?比起犯人是谁,里井老师更在乎能不能拿回云端的密码。委托人是会说谎的——今日子小姐说得一点都没错。不过严格说起来,里井老师也不是这次案件的委托人。 顺带一提,设定网路服务的密码时照惯例还会有个「提示问题」要填,里井老师说她都是随便输入一行字串——不储存密码,设定成每次都要重新输入,也不设忘记密码时的提示,或许也算是一种安全措施,尤其这次遇上自己人犯案,显得她的作法可说是相当正确的。 犯人悄悄地离开里井老师的工作室,今后大概无法在作创社工作了。但遭到的制裁就只有这么点——用这般不黑不白的灰色裁决作为交换,总算拿回里井老师的一百万。犯人的说词好像是「只是想发泄一下,不管是一百万还是一亿圆都打算归还的」,可天晓得呢?这也太可疑了——虽然无凭无据地怀疑人真的不太好。 「但是,真让人想不通。虽是拿钞票流水编号当密码才导致这场风波,那作法说来也的确欠缺思虑,但仍然还是比把钱藏在冰箱里好一点吧。就算据实以吿,我想也不会被责骂才是……要是里井小姐能一开始就对绀藤先生说实话,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把收拾残局留给绀藤先生,和今日子小姐走出作创社之后,我这么自言自语——倒也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答案,但今日子小姐却开口回答。 「里井老师大概是喜欢绀藤先生吧!我在绀藤先生面前虽然说她是因为不想挨骂,但其实只是单纯不想丢脸吧!或许也可能是不想让绀藤先生觉得她是个笨蛋而感到失望。」 她话说得直接,也没个注解。想当然,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又是什么推理?今日子小姐。」 「这根本不需要推理,就只是直觉——女人的直觉。这样说好像不太好听,那就说是来自印象吧。关于这方面,我可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不过,绀藤先生的确是个好男人,如果犯人是女性的话,动机可能也跟他有关……可能吧!」 我觉得绀藤先生与里井老师的关系就像父女,但今日子小姐的印象或许才是对的。至少以年纪来说——绀藤先生又是单身。不过今日子小姐的立论毕竟是从里井老师的角度出发,没有提及绀藤先生的想法。虽说不是身为侦探的直觉而是身为女人的直觉这点还蛮有说服力,但这样囫囵吞枣地接受她的说词是很危险的。就连她说从来没有看走眼,也只是她对自己的评价,很有可能只是忘了自己曾经看走眼……回头细想,里井老师手机里的通话纪录除了犯人打来的未知来电显示以外,几乎都是绀藤先生打给她的,虽从这点的确是可以建立起如此假设,但是彼此工作往来频繁的话,会这样也算是很自然,借此断定谁喜欢谁未免也太穿凿附会。当时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噗哧一笑,应该只是里井老师没给手机设定密码的行为坐实了她的推理而已吧。可是…… 可是,虽然身为说故事的人这么说实在不应该,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继续深究这个似乎攸关厘清真相的重要话题——因为今日子小姐说绀藤先生是个「好男人」,虽然我不确定她说这句话有几分真心,总之我不想再和今日子小姐讨论绀藤先生了。 因此,这故事就到此结束——我很想画下句点,但还有件事非提不可。这事在绀藤先生吿知我后续发展时发生的事。事件虽然没有真正水落石出,但终究还是解决了,里井老师也没有休刊,顺利继续漫画连载……当我正为其感到庆幸,绀藤先生却在最后这么问我。 「厄介呀,掟上小姐以前是不是曾在国外住过啊?她长得跟我在作创社海外分公司工作时所遇见的某个人真的很像呢……」 看样子,绀藤先生第一次见到今日子小姐的时候,之所以会表现得那么惊讶,绝不只是被她的满头白发吓住,而是因为她长得和自己熟识的人一模一样。我虽然大感错愕,但还是吿诉他自己是在两年前认识今日子小姐的,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的事。 「是吗 那应该是我认错了,只是长得很像而已。因为那个人没理由现在会在日本当侦探……而且个性也完全不一样,说好说坏都不会是这么不客气的人。我也太多嘴了,你就忘了吧。」 绀藤先生这么说,这话题也到此为止——只是就算要我忘了,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忘记。 在我看来,自从遇到今日子小姐以来,她一直都是个侦探。在我有难的时会出手相助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小姐——可是,在失去记忆以前,在记忆不断归零以前的今日子小姐,确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就算绀藤先生以前见到的「那个人」只是长得像,不是今日子小姐的今日子小姐,亦即「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必定也曾经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地点。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直到那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 今日子小姐失去的设定——可能是遗落在国外,也可能遗落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能确定的是,不管使用什么钥匙,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永远无法取回,那个设定也永远无法回到今日子小姐身上。任凭思绪驰骋在她的过去,让我再一次体认到,今日子小姐确实——真的只有今天。 (我为你介绍,今日子小姐——忘却) 第三话 请问有空吗?今日子小姐 1 侦探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好奇心驱使而采取行动,这也不局限于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专门负责调查外遇或个人来历,那些所谓现实中的侦探也不例外,「想要知道」被隐藏、被掩盖情报的那种心情,正是他们专业精神的原点。这点由我——隐馆厄介,这个过去经历过无数案件,甚至还曾经差点被按在电椅上,从千奇百怪的角度见识过千奇百怪的侦探的人来说,更是不会错。若是刻意为了验证我的理论,而特地要去找个例外来说明的话,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可能就是一等一的例外。 当然,今日子小姐也是有肉有血的人类,也会有她的兴趣和喜好吧—— 但若是对事物毫无探究之心、对未知毫无解明之意,应该是不太可能持续从事侦探工作的。毕竟好奇心这玩意儿,还是有如人类本能般的存在。只不过,就算她发挥好奇心,查觉事物的真相、案件的内幕、不为人知的真实,只要晚上躺在床上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以能够完全遵守身为侦探的最重要的职业道德「保密义务」这个角度来说,今日子小姐比谁都适合当侦探——至少外人看来是如此,但今日子小姐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呢? 得到新的知识、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事,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快感,但如果知道到了明天就会都忘记的话,难道不觉得空虚吗?就像把洞挖好又填满一般——或说得极端点,不就像在地狱里堆石头一样吗?(注:日本传说中,地狱里有一条三途川,河岸边的赛河原是通往黄泉必经之路。相传夭折的婴灵会聚集在河原上,为了惩罪他们先父母而死的不孝罪过,必须不断聚石堆塔供养双亲。每当石塔快要堆好时,恶鬼便会推倒石塔,直至地藏菩萨出现诵经超渡为止)。 在上次的「百万交易」中为了解开谜底,一口气看完漫画家里井有次老师的作品,还事先预习了云端服务相关知识的今日子小姐,现在已经什么都忘了——今日子小姐是如何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以侦探为业的志气呢?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子小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面对侦探这份工作呢——或说她心底真的有心境、有心情可言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别说是好奇心,今日子小姐可能连去喜欢什么的心意都没有。 推想到此,让我觉得好心痛。 2 说是无论如何都要为里井老师的事道谢,绀藤先生硬约我吃饭。若说我这个愚昧的人没有过度期待绝对是骗人的,因为我在那之后还没找到工作。正所谓人穷志短,我依旧过着靠资遣费糊口的失业生活。 绀藤先生找我商量里井老师的事,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我当时原本是想要探探情况看能否请他帮我介绍工作的。然而后来也不好意思打扰必须为整件事情收尾的绀藤先生,所以什么也没敢开口拜托,不过他毕竟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就算我什么也没说,想必他也察觉到了才是。所以我想他口中的「谢礼」,应该就是我的下一份工作吧!我满怀希望地前往一个人实在没有勇气走进去,必须盛装打扮的高级餐厅。 然而,当我被带到包厢之后,发现状况完全不是我所想,只见绀藤先生徐徐地问我:「厄介,你听过须永昼兵卫这位小说家吗?」无知如我,上次虽然不认识绀藤先生负责的漫画家里井有次老师,但是再怎么无知,也不至于没听过须永昼兵卫的大名。 「哎哟!绀藤先生,你把我看得也太扁了吧!在日本,只要是认识字的人,很难不知道须永老师的大名吧!他可是大师中的大师,日本推理小说文坛的重镇不是吗?别说我看过,就连我爸妈,搞不定连我爷爷都看过这位小说家的作品啊!走到书店推理小说专区随便抓个十本,其中有一半都是须永昼兵卫的作品。」 「呵呵呵!你说得太夸张了,不过这个比喻倒也挺贴近本质。」 绀藤先生喜不自胜地颔首。当然是因为须永老师也有在绀藤先生服务的作创社出书,他才会有这种反应。这么说来,绀藤先生在成为漫画杂志的总编辑之前,应该也曾经待过小说部门,说不定还见过须永老师。 「……绀藤先生,你该不会是要吿诉我,这次是须永老师接到恐吓电话之类的吧?我可是因为你说要答谢,我才来到这里的吔。」 我半开玩笑地说。当然,只要是绀藤先生的请托,我一定义不容辞。话说回来,上次恐吓电话的事也是今日子小姐解决的,我只是仲介。绀藤先生应该已经支付适当的费用给今日子小姐了(基本上,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都是当天收现),绀藤先生本来就没必要给我什么谢礼。硬要计较的话,反而是我欠他的比较多,可能一辈子也还不完。 「放心吧!厄介。虽说出版业是个充满牛鬼蛇神的行业,也不会一天到晚发生那种匪夷所思的事——不管是老师们还是编辑,大部分都过着平凡无奇的枯燥日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真是……你还真能说,这样我怎样都无法反驳。不过,那位须永老师是怎么了?」 难道是须永老师要征助理?我说的并不夸张,从我爷爷那一代活跃到现在的老作家,或许真的需要一个帮忙打点生活所需的年轻人 当我陷入一厢情愿的幻想时,绀藤先生看穿我那虏浅的盘算说:「须永老师老当益壮得很,在工作上说不定还比那些年轻的小说家有活力。」 那还真是值得额手称庆啊!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更搞不懂他找我出来的用意了。绀藤先生似乎对我的一头雾水乐在其中。 「有个跟我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名叫小中,现在是须永老师的责任编辑。须永老师前阵子刚完成一部长篇推理小说。」 「这样不是很好吗?真是恭喜了。」 「事情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因为小说家其实是很容易退休的职业呢!毕竟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工作,不受组织和人际关系的束缚,是少数可以喊着『大卖之后就退休』的行业。所以站在出版社的立场上,非常感谢像须永老师这样,把一辈子都奉献给写作的作家。可是这也有一点问题。须永老师的年纪虽然大了,却是充满赤子之心的人。」 「赤子之心?」 「或者该说是好奇心吧——总之就是不马上把写好的小说交给出版社,利用这点来测试责任编辑。」 「测试……听起来有些危险的字眼呢!」 「不不,就只是消遣程度罢了。是赤子之心的产物,也可以说是游戏,我也挑战过一次,虽然我没有直接负责过须永老师,是陪编辑前辈一起去的。须永老师不交出原稿,反而给我们一张像是藏宝图的纸,说什么『如果你们还算是推理小说作家的编辑,就请找出被我藏起来的原稿』哪。」 「欸……真是个怪人。」 好不容易将原稿写好,照理应该马上交给出版社付梓成册才是。不过这的确很像推理作家会有的行为。寻宝——这可是推理迷最热衷的游戏了。 「光是用怪人二字还不足以形容他。因为也曾经发生过都已经给了提示,责编还是找不到原稿,最后那份原稿就交由另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事呢!」 「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呀丨」 「还有,现在是不会玩这么大了,但在景气还很好的时候,好像也曾经举行过由好几家出版社争夺原稿的活动喔!包下整座游乐园或棒球场……」 「好奢华的游戏啊!让人不由得感到时代的差距。」 「就我所知最夸张的一次,是包下国外一整个赌场进行的活动。要各出版社的责编把拆散藏在饭店各个角落,总计五百张小说原稿一张一张找出来,互相争夺。因为只要少了一张就不能出版,所以就以出版社 为单位,拿原稿当筹码,用俄罗斯轮盘和扑克牌来对赌。」 若非身在其中的话,听起来的确是很有趣,但要是在这不易将资讯封锁到滴水不漏的现代办这种活动,应该会引发大问题——如果是因为喜欢看各家出版社为抢夺自己的原稿使出浑身解数,这种性格未免也太恶劣了,可是从绀藤先生提到须永老师时露出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那种备受编辑喜爱,这么玩大家也只会觉得「伤脑筋,真拿你没办法」的作家,整个和蔼老爷爷的感觉吧。看在我这种走到哪里都被怀疑讨厌的无业游民眼中,简直是羡慕嫉妒恨。但若说这是人望造成的差别待遇,我也无话可说。 「所以这次刚完成的小说也要举行这种找编辑麻烦的寻宝游戏吗?」 「没错,虽然不像往年那么声势浩大,但还是要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举行。小中都快疯了。」 光是别墅二字,就令人觉得好奢华,但对我而言,终究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看样子跟我的头路无关,而姑且不论那位小中先生,绀藤先生似乎也没有很困扰,因此我也稍微放开心胸,轻松聆听须永老师的事迹。 但冷不防地,两件事突然连起来了——绀藤先生终于把须永先生的新书和要给我的谢礼连起来了。 「然后……这次的原稿寻宝游戏可以带帮手去。厄介,你要不要和掟上小姐两个人一起去须永老师的别墅?」 「咦?」 对话中突然出现今日子小姐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 什么嘛!是这么回事啊? 原来要委托今日子小姐找出原稿吗? 「不不,请恕我无能为力。绀藤先生。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但就算是绀藤先生拜托我,我也不能答应。今日子小姐的确是侦探没锴,而且还是名侦探,是寻宝或寻找失物的专家,但也因为她是专家,肯定不会愿意参加这种由外行人构思的游戏的。」 「哈哈!你还真敢说啊!厄介。居然敢说支撑着推理小说界近半世纪的须永老师是外行人。」 虽说是遭到千夫所指也不奇怪的失言,但听我这么说的绀藤先生看起来还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俨然早已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至于还搞不清楚他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的我,只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须、须永老师当然不是外行人,我也不认为轻易就能找到藏原稿的地方。」 「不是不容易,是非常困难。在构思谜团或诡计上,推理小说的作家可是比侦探还要专业许多。」 「嗯,我想也是。问题出在是『游戏』啊。侦探也有各式各样的类型,的确有很多侦探是只要能解谜,管他是游戏还是猜谜都无所谓。但今日子小姐可是职业侦探,是把解谜当成谋生工具的人喔!无论摆在眼前的是多么吸引人的谜团,她也不会把推理当游戏,更不会免费做白工。既不会坐地起价,也不会特别优待。要她去解开游戏的谜团,对她可能是一种污辱,光是委托她这种事就可能非常失礼了。」 不,其实我也不是曾经听今日子小姐说过她身为侦探的原则什么的——不过,和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起案件,多少能想象得到。专业人士是不会随便贱卖自己的技术的。 「须永老师之所以不直接把原稿交给出版社,而要编辑经历这种特别的仪式,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不认为今日子小姐会接受这样的委托。」 「如果是工作的话,的确。但如果不是工作呢?」 「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工作……绀藤先生,你今天说的话都很莫名其妙吔。如果不是工作,她就更不可能来啦!从她的外表和言行举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绀藤先生应该也对那个人锱铢必较的程度有切身感受吧?」 「你还真是个迟钝的家伙啊!厄介。我说过好几次了,找出须永老师的原稿只是个游戏,是大牌作家的余兴节目。我刚才虽说如果找不到原稿,可能会改由其他出版社出版,但那是非常非常罕见的特例。须永老师会一直给出提示,直到编辑找到为止。万一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也会说:『其实我早就料到会这样了。』然后拿出另一份原稿之类的。所以让专业的侦探参加,反而才是扫兴呢。」 「既然如此……」 「所以啊厄介。」绀藤先生说。 「我是在叫你找掟上小姐去约会。」 3 「我要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排除万难也要去!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当天公休一天!说好啰,所以绝对不可以找别人喔!」 ……我得到了从未想象过的积极回应。 等等,先把剧情拉回来。 拗不过绀藤先生的热烈邀请,我被迫当场打电话给今日子小姐——虽说是超越立场与年龄的对等朋友关系,唯独在这种时候,还是难以跳脱过去曾有的上司与部下关系。 于是我找了侦探来帮忙。 打电话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时间已近深夜,所以一如往常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今日子小姐在接起电话的时候,明显处于「今天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的模式,察觉我的邀请只是余兴游戏的时候,更是进入了「恕难从命」的模式,但是当我遵照绀藤先生的指示,在此时搬出须永昼兵卫的名字时,她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今日子小姐以我过去从未听过的欢快嗓音上钩了。 「好的,一周后的星期天对吧?我已经写在手臂上了,所以不准黄牛喔!这么一来就算忘记,每天早上也会再想起来,天啊……每天早上都能确认一次这么棒的行程,真是太棒了!呃……你是隐馆厄介先生对吧?到时候请你多多指教了。」 我约到从不接受预约的今日子小姐一周后见面了——简直像作梦一样,真的可以让这种事发生吗?我实在不敢置信。 「那么,隐馆先生晚安了!」 「晚、晚安……今日子小姐。」 也不便在餐厅里讲太久电话,我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挂了电话。当然,这比被拒绝要令人开心多了,但——今日子小姐原来是这么好约的吗? 我只是在绀藤先生的强迫之下,再加上「反正就算被拒绝,今日子小姐一到明天就会忘记这件事」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情,鼓起勇气试试看的…… 「绀藤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大致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掟上小姐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须永老师的『原稿寻宝游戏』在书迷间算是公开的秘密,像她这样忠实的读者,更是不会放过能接触到出版前原稿的机会。」 「是、是这样的吗……」 这回答让我有点失望。也对,在今日子小姐的眼中,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自称大主顾,会答应赴约,也不会因为邀约者是我的关系……原来如此,原来绀藤先生所谓的「谢礼」是这个意思啊!我终于明白了。 「可是绀藤先生你还真厉害,连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忠实读者的事都知道。就连跟侦探业界一家亲的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嗯?啊,那是因为……呃,出版界总有形形色色的情报网……」 不知何故,绀藤先生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或许是从不便与外人道的途径打听来的情报。既然如此,还是别太追究。反正从哪里听到的也不是很重要。 从上次里井老师的事也能看出,今日子小姐少说已经丧失好几年的记忆了,所以她「喜欢的作家」也往往是上一世代的作家,所幸须永老师目前还是笔耕不缀的现役作家,实在是我赚到了。 不,这一切都是绀藤先生安排的剧本吧。 「如果掟上小姐能找到原稿,作创社也乐见其成呢!对掟上小姐是玩游戏,但是对我来说其实部分也是工作,是我分内该做的事。」 有道理。反过来说,利用游戏的方式把今日子小姐卷进来,作创社就不用付她酬劳了,以一个上班族而言,绀藤先生果然是非常优秀的人才——作为友人,也是难得的人才。 「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对掟上小姐有非分之想啊!」 「什、什么非分之想。等一下,你不要想太多啦!绀藤先生。话可不能乱说。我这次也只是为了感谢今日子小姐平常对我的照顾,再加上你推波助澜才顺势邀请她的。」 「所以是我想太多吗?我和里井老师为此讨论得可热烈了。」 真的还假的……被认识这么久的绀藤先生这么说也就算了,就连里井老师也这么认为吗?在今日子小姐面前的我,有这么形迹可疑吗……那今后我也得好好想想。万一找今日子小姐到事发现场来救我,或许会反而增添众人对我的怀疑也说不定。希望只是里井老师身为创作者的洞察力太过敏感。 「不瞒你说,绀藤先生,你猜得没错,我对今日子小姐的确抱有好感,但对我来说,那个人是可望不可及的……实在高不可攀。」 倘若我还是高中生,可能会有不同的想法,但我已经二十五岁,尽管还在待业中,但也老大不小了,已经过了只因为心向往之就冲动行事的年纪。凡事都会先在心里计算一下利弊得失。会先把心情丢到天平上衡量一下,然后才得出答案。 「是吗?我倒觉得容易被卷入案件里的你,和擅于解决案件的掟上小姐是天作之合。」 「就像你说的,以委托人和侦探的关系来说,我们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也很满足这样的关系——但还是很感谢你这次的费心安排。谢谢你,绀藤先生。不过这种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丢下这句话,但是内心雀跃的心情其实不亚于今日子小姐。 虽说是约会却有一部分是算是工作,感觉略缺情调,也因那工作部分而觉得像是欺骗了今日子小姐般有些心虚……只不过。 只不过,或许该说是我背负的业障使然,明明只是个小游戏,明明只是基于须永老师的赤子之心而衍生的活动,后来却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当时的我压根儿不晓得事情会演变至此,就这么度过了飘飘然的一个星期。 4 仔细想想,不只是今日子小姐,我和许多名侦探都有着不算浅的交情,但是从未深思过他们的私生活。说来也是,要说是盲点也好,但与其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毕竟所谓侦探,大多都是站在窥探别人的私生活、介入他人私生活的立场,就连在小说里,也很少会将焦点放在侦探的私生活上。 他们只是一种用来解决问题的装置,平常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老实说根本没人在乎。不过以我来说,呼叫他们的时候通常已经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也没有闲情逸致再去管他们的私生活。 然而,不管是再怎么有才华,生意再怎么兴隆的名侦探,也不可能像我这样每天被麻烦追着跑,光怪陆离的案件也不是一天到晚都会发生,应该还是要经常面对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的日子。不只,就算为了密室杀人案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也会看书看电视吧!世上没有哪个侦探是从早到晚都在查案的。他们也有喜爱的食物,或许还有一起生活的家人。 我虽然在绀藤先生的教唆下约了今日子小姐,但是谁能保证今日子小姐没有男朋友呢?光是自己的事就自顾不暇的我,对今日子小姐的事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对我更是一无所知,身为一位成熟的女性,「不认识的男人打电话来邀请,就决定去心仪的作家别墅玩」的她未免也太大意了……一旦与案件无关,名侦探也会这么变得掉以轻心吗? 「啊!你好,你是隐馆先生吧?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今天请你多多关照了。」 一星期后,我在约好的车站前与今日子小姐见面——然后被吿知「初次见面」。上次见面是在里井老师的案件时,但是对今日子小姐来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她穿了一双厚底的球鞋、牛仔短裤、短袖针织衫搭橘色的腰带,露出健康的肌肤。之所以穿得显然比平常来得休闲,是为了在活动中大展身手吗?还是因为今天不是以侦探事务所的所长身分前来,纯属私人行程?看今日子小姐不遮掩手脚肌肤的打扮,感觉比较像是后者…… 「你好,请多多指教。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一起去搭电车吧。」 彼此行礼请对方多多指教的行为,使得被绀藤先生形容为约会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不过这样也落得轻松。即使今日子小姐没打算跟我约会,我也觉得无所谓。 「隐馆先生也喜欢须永老师的作品吗?」 今日子眉开眼笑地问我。老实说,我并不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很爱读他的作品,但是说到数量,恐怕连十本都不到吧——但我也没老实到会在今日子小姐这位忠实读者面前吐真言,于是我点头说:「对呀!」 「是吗?那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真的太棒了!须永老师尚未发表的原稿。找到的话,不知是否能让当场我拜读一下。」 「这我也不知道……毕竟是尚未出版的原稿,想看可能有困难吧。啊,不过机会难得,干脆买张签名板带去吧!」 我试图附和她,却换来今日子小姐的大吃一惊。 「你在说什么啊?须永老师最讨厌签名了,你不知道吗?小心点,千万不要提出这么失礼的要求喔!」 被骂得好惨……一旦不是面对委托人,今日子小姐就很不客气。这个人私底下原来是这样啊……为了不再多说多错,关于须永老师的事,我还是别多嘴比较好。 可是这么一来,坐上特急电车以后,两人就几乎没有话讲了,但今日子小姐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仍旧一副雀跃万分,不知是为了预习,还是为了复习,在我旁边的座位看起须永老师的文库本(注:本书的尺寸即为文库本)。书名是《兄弟的货币学》……从书名完全无法想象其内容的小说。或许她以前已经看过了,或许还没有,无论如何,我觉得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能看书的人内心十分强大……反正我跟绀藤先生不一样,本来就不擅长谈笑风生地聊天,所以只要能看着今日子小姐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然而,就在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旅程来到中途的时候,事情突然生变了。倒也不是火车脱轨那种充满戏剧性的变化,只是我的手机响了。 是绀藤先生打来的。 我说声「抱歉」起身离开座位,从车厢里移动到车厢与车厢间的走道,用手指在触控式面板上滑动解锁,接起电话。 「厄介,抱歉,你们已经上车了吗?」 「嗯,怎么了吗?」 绀藤先生与他的同事——须永老师的责任编辑小中先生前一天就前往别墅了,原本预定今天要来最近的车站接我们……或许是有别的工作插进来,要通知我晚点才能来接之类的也说不定。绀藤先生本来就是大忙人,而这件事原本就不在他的业务范围内。如果是这样,我事先已经准备好地图,最差就是我们两人自己探路前往别墅。 可惜并非如此——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大事不好了。须永老师昨天晚上去世了。」 5 「啊!别误会,不是杀人案……老师既没有被杀,也不是发生意外,就昨晚睡梦中突然心肌梗塞发作,完全没有疑点,可以说是寿终正寝。」 听绀藤先生这么说,我这才放下心 中的大石,我的思考模式已经被过去的风波侵蚀了。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年龄,但须永老师应该年纪很大了,死亡也是必经的历程吧!只是耳闻他老当益壮,而且才刚写完一本新书,所以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对呀,所以那份原稿就变成遗稿了……」 或许是心情还没平复过来,绀藤先生的语气怪怪的——这时我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表达吊唁之意,一个成年男人这样实在窝囊。虽我不是他的忠实读者,但支撑着日本文坛的伟大作家就这么亡故之时,我却无法好好地用言语表达婉惜的心情。 「所以厄介,关于今天的事……」 「啊,嗯,我明白的,绀藤先生。找原稿的活动当然要取消了吧?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呃……我们现在就回去,不会打扰到你的。」 毕竟我们跟故人又没有深交,此时上门拜访也很奇怪吧!今日子小姐的短裤就别说了,其实我也因为要和心仪的才女一起出门,一身休闲的程度也绝对不输给她,说穿衣服不看场合也不能不看这场合。虽然很遗憾,今天也只能打道回府,在下一个车站下车……可是该怎么跟今日子小姐说呢? 「不,等一下。你们不来的话我才头痛,我需要借助掟上小姐的力量。」 「咦?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没有疑点吗?既然如此,就轮不到侦探出马啦!」 当然也没有我这种配角上场的机会。 「我刚才不也说过吗?这次刚完成的作品将成为须永老师的遗作——伤脑筋的是,只有须永老师才知道那份作品藏在哪里。」 「欸……也就是说……」 「没错,因为老师在没有任何人协助的情况下,亲手将作品藏在别墅的某个地方……也就是说,须永昼兵卫最后的作品现在下落不明了。」 意会到这句话所指为何之后,我倒抽了一口气。 发生这种事,世人恐怕大多都会觉得眼下刚死了一个人,什么小说作品的根本无足轻重吧。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意见,可是让我说的话——让须永昼兵卫最后的作品就这样不见天日,才是绝对万万不可。尤其是像须永老师这种等级的作家,遗稿不见可是比遗书不见更严重。 就连绝对称不上忠实读者的我都这么想了,身为出版人的绀藤先生和直属责编小中先生现在的心境,应该更是超乎我想象——说不定会觉得若不将那份原稿结集成册就根本是犯罪。 「已、已经找过了吗?」 「嗯,稍微找了一下,但是还没找到——说老实话,我不觉得我们找得出来。」 绀藤先生虽然是被同事戏称为剃刀般锋利的人,但推理小说这一块毕竟不是他的专业领域——不过就连专门做这一块的小中先生也一起找,结果还是找不到的话,显然不是藏在这么简单就能找到的地方吧! 换作是平常,须永老师大概会一直给提示,直到编辑找到原稿为止。但是现在须永老师本人已经去世,就不能再指望他提供暗示了。 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 不过,就算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帮手也是可以的。 「所、所以要请今日子小姐帮忙吗?」 「是的,所以要麻烦掟上小姐帮忙。破坏你难得的约会真是不好意思,可是事到如今,希望把这事当成正式的工作,委托掟上小姐。我一定会补偿你的,当然也会付给掟上小姐合乎行情的费用。可以请你转吿她吗?请她把须永昼兵卫最后的原稿找出来。」 好的,交给我——我正要夸下海口,却又在最后一刻把话呑回去。 不,不是我没有自信。 只要吿诉她,须永老师的遗稿很可能会就这样不见天日,像今日子小姐这么狂热的书迷,肯定会二话不说地接下这个委托吧!然后只要发挥令我深信不疑的推理能力,一定能找出藏在别墅的原稿。从使命必达的观点看来,我是应该毫不犹豫接下这份仲介工作的——可是。 「绀藤先生,既然你说会补偿我,我可以现在就提出一个要求吗?」 「嗯?什么事?就算你不这么说,你的要求我基本上都会听。」 「只要今天一天就行,能不能别吿诉今日子小姐须永老师去世?」 「你是想按照原订计划,还是以玩游戏的方式让掟上小姐找出原稿吗?等等,这样好吗……」 我提出的要求太不合常理,也难怪绀藤先生会质疑。 「先不管伦理上的问题-这样等于装作是玩游戏却骗她工作,这样我会良心不安的。这跟声称去工作实际上是在玩游戏可是完全不同。话说回来,为什么非撒这种谎不可?」 「别误会,绀藤先生。我并不是为了要继续和今日子小姐约会才这么说……」 要说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敢保证……只不过,至少那不是最大的动机。最大的动机,是我不忍心让此时此刻正雀跃万分,期待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今日子小姐失望。虽然她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但我不想让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知道她最崇拜的小说家去世的消息。 心情的起伏太大了。 我没有自信能委婉地吿诉今日子小姐这件事。 「不管怎么讲,找出原稿这个行动并没有不同。让今日子小姐以为自己是在参加活动而找出原稿,对作创社应该没什么损失吧?」 「可是说这种谎,之后要是穿帮的话,她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吧……」 绀藤先生话说到一半,似乎终于领会了。没错——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无论今天是什么心情、做了什么事,到了明天就会忘记。 所以我才会这么想。 既然都会忘记,那么至少让她度过快乐的一天。即使无法留下美好的回忆,也想让她度过充实的一天。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是,我就是无法按捺这般心情。我很少去想象今日子小姐不是侦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如果能让今日子小姐的人生多一天不用当侦探的时间,就算多管闲事,我还是如此希冀着。 「……我不晓得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的确,站在作创社的立场上,只要能找到遗稿,就能报答须永老师这么苦心的安排……不过,说是说报答,但终究还是要拿须永老师最后的作品来卖钱。所以比起我们,你的想法可能还更有人性。我知道了,在你们抵达之前,我会负责打点好一切,不让掟上小姐知道须永老师的死讯。」 「谢谢,你的大恩我会铭记在心的,绀藤先生。」 「但是只有今天一天喔——明天无法避免要见报的。」 「我想没问题。今日子小姐应该今天就能找到那份原稿,为活动画下完美的句点。」 「真有信心啊!」 绀藏先生苦笑着说。也对,明明不关自己的事还敢拍胸脯保证,肯定很好笑吧!特别是今日子小姐绝非万能的侦探。更何况今日子小姐这次并不是以侦探的身分出动。 这应该不是信赖吧——那又要该怎么说才对呢? 「不过厄介,这下子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绀藤先生。」 「如果是以玩游戏的方式请她找出原稿,就只能付交通费。但明明又是工作上的委托……这样在作帐上会有问题,不能因为掟上小姐会忘记就含糊带过。」 「哦,关于这一点,我有个好主意。」 想起今日子小姐提出那个要求时,我之前从未见过的欢快表情。 「倘若今日子小姐找到原稿,请让她成为第一个读者——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报酬。」 6 抵达别墅,拿到别墅的平面图,平面图背面写着四个提示,看来是须永老师的 笔迹。 一.作品的原稿张数大概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 二.藏在比较脆弱的地方,找的时候请格外小心。 三.请找出没有的东西,而不是既有的东西。 四. ……唯独第四个提示用修正带涂掉了。意思是要抹去这个提示吗?我还在一头露水的当儿,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已经一把拿起平面图,让光线从背后透过来,念出用修正带盖掉的提示。 「这上头好像是写『可能需要铅笔』。可能……真是暧昧的提示呢。所以后来才又删掉吗?嗯……」 今日子小姐陷入沉思,把平面图交给我,似乎已经把内容背下来了。毕竟不是大到吓死人的别墅,房间的数量也不多,以今日子小姐(一天份)的记性,或许只消看一眼就够。但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所以得仔细地看过。 大致分成四个房间——餐厅、书房、视听室、寝室,再加上厕所和浴室、厨房等等……只不过,考虑到被藏起来的是原稿,或许可以排除有水的地方,因为弄湿就糟了……不对,以注意事项的第二点来说,话也不能说得太满。说不定就是故意藏在危险的地方。我不认识须永老师,无从揣测这位作家的「赤子之心」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结束与绀藤先生的电话,回到车厢的座位上后,我跟今日子小姐说须永老师临时有事,今天不能陪我们找原稿时,我还以为她会大失所望,没想到今日子小姐非但不怎么失望,似乎还更有干劲了。 「喔!那我们可得在没有更多提示的前提之下找出原稿呢!」 照这样看来,我擅自决定的报酬——可以率先拜读须永老师尚未发表的原稿——非常适合像今日子小姐这种对签名无欲无求,比作者本人更重视作品的读者。 在那之后,绀藤先生来车站接我们,开车送我们到须永老师的别墅。别墅里没有半个人。别墅的管理员和责编小中先生,已将须永老师的遗体送至医院。所以我们三个人抵达时别墅已经失去了主人,空空如也。当然,这是为了让今日子小姐方便以「游戏」的方式寻找原稿,绀藤先生刻意安排的。 「时间拖得太晚的话,难保直接前往医院的家属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所以真的没有时间了!厄介。」 绀藤先生压低声线,附在我耳边说——虽然我觉得这个期限,对身为速度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既然是游戏,苦着一张脸抱头苦思也不是办法,总之先动起来再说吧!隐馆先生,不如我们分头将别墅里看过一遍吧!」 这是今日子小姐的建议——她看起来很开心,完全是来玩的。看到她那天真无邪的笑脸,绀藤先生说。 「我有点明白你的心情了。掟上小姐的表情跟置身于案件中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呢丨」 「嗯……虽然这是一场骗局。」 不过,今天的今日子小姐非常活泼,活泼到几乎可以消除我骗她的罪恶感。刚才绀藤先生吿诉她,只要能找到尚未发表的原稿(其实是遗稿),将送她成为第一个读者的权利时,她乐得简直要飞上天了……身为超忠实读者,居然能比编辑更早读到内容,肯定会喜出望外吧。 绀藤先生对我留下一句:「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把钥匙交给今日子小姐,离开别墅。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肯定是要去医院吧……如此这般,游戏开始。 只有一张平面图,因此由我带着走。今日子小姐从一楼,我从二楼开始调查。二楼是书房和视听室。虽然这么想或许是过于单纯到反而站不住脚,但既然要找的东西是原稿,我还是从书房开始找起。 才刚踏进去就愣住了。 四面墙全都是庄严耸立的书柜,书柜里塞满了书。虽然不像一般书房给人的印象,但也还不到书库那么冷冰冰的程度。我认为最贴切的形容词是像图书馆。果然写小说的人都需要这么多资料吗——想是这么想,但是试着为堆积如山的大量书籍做分类,发现除了字典及专业用书、摄影集以外,大部分都是读物。 看样子,须永老师似乎非常热爱阅读。问题是,到底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个房间里的书全部看完啊? 「……」 一辈子……吗? 想到这里,突然有点感伤。 陈列在这个房间里的书,并非单纯的索引,而是须永昼兵卫这位作家,也是他这个人一生的履历。了解对方阅读什么样的书,等于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书柜还真不是我这种毛头小子能随便碰的。 但也不能这样就这样放着不管。 如果看过的书是他的履历,那么写的书也是他的履历。我不能否认自己把讨今日子小姐的欢心列为第一优先,但是不能让须永老师最后的作品从此不见天日的使命感固然不若绀藤先生那么强烈,倒也确实存在。 只不过,这么多的书如果要一本一本检查,光是看完书柜就天黑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成为推理的线索就好了。这时,我发现其中一个书柜摆放于宛如作业台般的巨大办公桌旁,陈列在那个书柜上的书全都是须永老师的作品。 有新书版及文库版、复刻版、典藏版、平价版等各种同一本但版型不同的书,所以一下子难以计数,不过光是个人的著作就能塞满一个书柜,实在很惊人……我再度深切地体认到须永老师活过的人生。 ……尚未装帧的新作原稿有没有可能混在这里面? 我基于这个肤浅到任何人都会想到的想法,从那个书柜开始检查——然后脑海中闪过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眼下连那份新作原稿是以「什么状态」藏在这个别墅里都还不知道。 既然是写作资历很长的作家,直觉上应该是手写的原稿——再不然也是以纸的状态存在的原稿。然而,这只是我先入为主的认知,事实不见得和我想的一样。说不定事实并非我所想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实际上,书房的桌上就有一台笔记型电脑。这里是别墅,须永老师应该不是用这台电脑写作吧……或许是像前阵子更级研究所的案件,把小说的电子档存在记忆卡里,再把记忆卡藏起来。就算不是记忆卡,也可能是随身碟或光碟片,或是像里井老师的时候那样,把电子档存在云端,然后再把云端的密码写在别墅的某个角落也未可知。 我真傻,早知道就先问过绀藤先生。现在打电话给他,他或许会吿诉我 须永老师以前是以什么状态把原稿藏起来的,但是游戏已经开始,总觉得现在才问有点卑鄙。等到时间快要来不及时,可能不得不这么做,但是现在先保留这样的难度,今日子小姐在享受寻宝的乐趣时也会更有成就感。 「可是……」 我下意识伸手抽出一本书——《名侦探芽衣子的事件簿》。 这是须永老师写给儿童看的推理系列第一集,我念小学的时候也读过。正确地说,须永老师的作品里,我主要看过的就是这套《名侦探芽衣子》系列。插图很多,换行也换得很勤快,完全就是标准的青少年读物,但现在回想起内容,却是难以想象是写给孩子看,充满讽刺意味的推理小说。不过这也是写了很多社会派推理小说的须永老师的风格……这种怀念的感觉,像是看到小时候照片那种害羞的感觉。 还真的都忘了。然后,还真的都记得哪。原来如此,得到新的知识、感受新的体验固然很愉快,同样地,想起已经忘记的知识和体验其实也是一种快感——感觉很痛快。 ……我提醒自己,千万别一不小心跟想不起过去记忆的今日子小姐聊到这种话题。这是绝对无法与她分享的情绪。 这么说来,今日子 小姐记得多少须永老师放在这里的书呢?从某个时期开始,就算她读了刚出版的新书,也会连读过的记忆都失去的话…… 「隐馆先生,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今日子小姐的声音。真不愧是速度最快的侦探,这么快就已经探索完一楼,上二楼来了。她上楼可能就表示没有在一楼发现任何线索吧……而慢吞吞的我却只是被书的数量吓住,根本还没进入正式的探索活动,被她问得心虚不已。 「呃,那个……」 「哇!好棒的房间喔!充满了须永老师的风格!」 今日子小姐闪闪发光的眼神有如十几岁的少女,(看也不看手足无措的我一眼)东张西望地把书房看了一圈。 「好想住在这里喔。」 「地……地震的话会被压扁喔!」 我绞尽脑汁地想附和她的话,却见今日子小姐仿沸被我泼了一盆冷水,回敬我一个「这个大块头怎么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啊」的白眼。 「能被书压死不是最好了吗?」 我猜想她此刻的心情真的很好,才会说出这种不像才女风格的玩笑话。 「啊!但或许舒压会更好呢!」 她有些害羞地补充——好可爱。 事实上,要是书柜真的倒下来,被压在书堆里死掉,可就说不出这种玩笑话了……还好,须永先生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我言归正传。 「欸?这样啊?那还真奇怪……」 今日子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我还以为如果有什么线索,应该是隐馆先生会先找到……」 「?」 我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经解释才知道原来今日子小姐想要查遍自己最崇拜的须永老师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刻意从应该没有原稿的地方(一楼)调查起。 这么说也有道理,因为一旦找到原稿,游戏就结束了,所以故意用消去法从外围包围中央也是一种玩法,换作是处于工作模式中的今日子小姐,绝对不会采取这么迂回的作法。光是今天一天,我就看到今日子小姐好多以前不曾出现过的面向。一想到须永老师的遗稿重要性,就觉得实在不该讲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但我真的很感谢绀藤先生。 既然如此,对今日子小姐来说,我没发现任何线索反而有助于延长游戏时间吧。她站到我身边肩并肩:「那么,我跟你一起找吧!」 「好多我没有看过的书,但实在也没有时间好好读吧……」 今日子小姐望着须永老师琳琅满目的著作,遗憾地说。 我字斟句酌地问她:「我看过的连一半都不到……今日子小姐看到哪里呢?」事实上,我没看过的岂止一半都不到。 「我想想……喔,慢着!」 今日子小姐话到嘴边,又呑了回去。 「不可以套我的话喔,好险好险。我对某本书之后出版的书都毫无记忆,要是被你知道了,就可以从那本书的出版日期推测出我何时丧失记忆,最少也能推测出我记得哪些了。这些可是企业机密。」 「这、这样啊……不好意思,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忙不迭地道歉——虽然我压根儿没打算要刺探什么。 「啊哈!没关系喔!今天是私人行程。就我可以回答的范围来说,我看过的大概也只有一半呢!」 「咦?真的吗?」 我有点意外……如果是狂热的书迷,应该是「某本书」以前的全部看过也不奇怪。 「因为我迷上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书也买不到了。毕竟是那个时代。不过,我很高兴须永老师还和我记得的时候一样,依旧精力充沛地活跃于文坛,像这样不断地推出新作品。」 须永老师已经不会再「活跃」了。 他已经蒙主宠召——永远安祥地休息了。 是我决定要瞒着今日子小姐这件事的,所以这时不能有任何不寻常的反应,以免露出马脚,但一直保持沉默也很不自然。 「可、可是……须永老师为什么可以写出这么多书呢?」我又说了一句不解风情到极点的话。「换作是我,如果能写出这么多畅销书,大概会觉得已经够了,可以停笔了。」 「什么?」 果不其然,今日子小姐一脸狐疑。 呃,还是只能说是意想不到吗……除了乐在其中的笑容,要看非常重视身为社会人体面的今日子小姐的这种表情,似乎也只有今天这样私底下了。 「你在说什么呀?隐馆先生。作家一直写小说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可是,那个,因为……已经赚到一辈子不用工作都花不完的钱,难道不会失去写作的动力吗……之前绀藤先生也说,小说家是一种很容易退休的职业……」 我连忙找了个借口,后来才知道是火上加油的行为,令我后悔莫及。今日子小姐或许会认为我是个只会用金钱的价值,去衡量作家带有艺术性的执笔活动的庸俗之辈。然而,不愧是对金钱锱铢必较过于常人的今日子小姐,只见她不愠不火地说道。 「的确也有这样的作家——如果没了想写的题材与非写不可的原因,或许就不该再写了。话说回来,须永老师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叫好又叫座。」 「是、是喔?」 这么说来,她刚才也说有很多书已经买不到了——偶然地今日子小姐聊起了工作的意义,虽也让自己的浅薄无所遁形。 因为我现在还是在找工作的无业游民,思路才会不由自主地偏向这个方向……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我多管闲事),我和今日子小姐只需要找出须永老师的遗稿就好,但将来要继承庞大遗产的家属,接下来想必有得累了。 「话说回来,须永老师结过婚吗?」 「……隐馆先生,你真是对须永老师的事一无所知吔。」 今日子小姐终于受不了地发难。 没想到她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当然没有啊。须永老师一生全心投入工作,是那种把一切都奉献给推理小说的作家,我就是尊敬他这一点。」 既然如此,是由兄弟姐妹或他们的后代继承遗产啰?不过以现在的平均寿命来说,他的父母可能还健在。 「可、可是,或许他是最近结的婚,只是今日子小姐忘了。」 从年纪来思考,这个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要是那样的话,可能会在遗产继承上吵得天翻地覆。 「那种事才不会发生在须永老师身上。」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与其说是侦探的推理,更像深信偶像不会结婚的少男少女…… 「……隐馆先生,你该不会已经结婚了吧?这样的话还真是抱歉,我太感情用事了。我可没有否定婚姻的意思喔!」 「不,没有,我还单身。」 「喔,这样啊,我真失礼……不管怎样都很失礼呢!嘿嘿!你没有结婚的打算吗?」 「目、目前还没有……」 「可是,如果已经有交往的对象,对方可能有所期待喔。就算没有期待,难得的假日却和我出远门,回去要不要跪算盘啊?」 「我也没有交往的对象……」 感觉自己就像被逼着认罪的犯人。 说来,今日子小姐似乎依旧不觉得这是在约会——这也没办法,谁教我约她的时候没把话讲清楚。 「怎么?隐馆先生也是全心投入工作的人吗?真了不起。」 「今、今日子小姐呢?已经有对象了吗?」 但 我也不是为了掩饰我没有工作才反问她的——我从很早以前就想问今日子小姐有没有男朋友了。 万一今日子小姐已经有意中人了,绀藤先生刻意安排的这次约会就成了一场闹剧……随便问这种问题,可是会被当成性骚扰,但我只是把她的问题原封不动地丢回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可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我也是一心只有工作喔!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 今日子小姐毫不保留地回答。 「反正我就算喜欢上谁,也很快就会忘记啊!」 7 「首先,关于须永老师的原稿,其实不必想得太难喔!这也呼应了所谓的『奥坎氏简化论』(注:又称「奥坎的剃刀」〔am"s razor〕,由十四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坎提出的一种解决问题的法则,当两个理论的解释力相同时,应选择较简单的理论,亦即「假设愈简单愈好」)。倘若原稿是以电子档的方式储存在晶片里,的确可以藏在墙壁缝隙,乃至于天花板上,但我认为须永老师并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一场游戏,而策划这游戏的须永老师是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所以原稿应该会藏在答案揭晓时会让人拍案叫绝:『原来藏在这里啊』的地方。要是游戏结束,玩家说出:『藏在那种地方鬼才找得到』的话,那么游戏就太失败了。」 今日子小姐一下就切换到侦探模式。 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今天虽然只是私人行程,但和「陌生人=我」聊了太多不必要对人言的事,所以才赶紧切换模式吧。 不能否认她这么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深入理解今日子小姐的私生活——甚至是内心世界,比骗她更让我充满罪恶感。 要是向绀藤先生报吿我有这种不争气的想法,肯定会被他数落一番——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就不该约今日子小姐。但此时此刻我只能附和今日子小姐的说法。 「那、那么可以假设原稿就是手写在稿纸上的形式吗?」 「须永老师从以前就是用稿纸和钢笔写作。」 今日子小姐又吿诉我一项我所不知的须永老师情报,然而之后却又像是要再确认似地瞥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一眼。 「当然,也可以在写好之后再将原稿转成数位档案,只要是我们这些『读者』可以接受的形式,未必要是以稿纸的方式呈现。所以说,最快的方法还是从那些提示中找出答案来。」 故意兜了一大圈的今日子小姐如此说道。我闻言从口袋里拿出平面图,再看一遍那四道提示。 一.作品的原稿张数大概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 二.藏在比较脆弱的地方,找的时候请格外小心。 三.请找出没有的东西,而不是既有的东西。 四. 第四个提示被涂掉了,所以答案应该在前三个提示里吧……是这样吗?要我说的话,感觉不像是暗号,应该就只是单纯的提示,不用想得太复杂…… 「以一百二十分钟,也就是只要有两个小时就能读完的量而言,每个人能在两个小时内读完的页数都不一样吧?以我为例,文库本大概是一百页左右……」 虽然也因排版的方式而异,一百页的文库本换算成稿纸的话,大概是一百五十张左右吧?以稿纸的分量来说,还挺有厚度的,可无法轻易地藏起来。 「反过来说,如果存成电子档,与张数多寡就没有关系了对吧?今日子小姐。换句话说,由于第一个提示提到原稿的分量,还是以在纸的状态下藏起来的可能性比较高……对了今日子小姐,两个小时你能看多少页呢?」 「如果有两个小时,大概整本书都能看完吧!」 今日子小姐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盗窃的黄金定律》翻给我看——她今天在来的路上好像也看完了一本书,不愧是最快的侦探,就连阅读也很迅速。 速读——但速读好像是一种特殊的技术,与阅读不同,所以应该不是速读吧!果然看书的速度是因人而异的。 不过,至少可以抓出最基本的标准。 并不会是只有五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也不可能是超过一千张的长篇钜作——所以我们只要找出正常厚度的小说就行了。 「啊,嗯,应该可以这么解释……吧。」 今日子小姐也同意我的说法,只是有点提不起劲的样子,是有什么其他想法吗?不管了,至少她没有提出异议,因此我便往下进入第二个提示。 「脆弱的地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暗示有用水设备之处。」 「嗯,不过若考虑到作家只是想要小小显露一下玩心,藏在厕所、厨房、浴室或洗脸台还是有点太危险了呢!」 「会不会是刻意反其道而行呢?」 「假如你是编辑,你会对把原稿藏在马桶水箱里的作家有好感吗?」 「……」 这是个人感觉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但我的确也觉得身为作家,应该会慎重地对待自己的原稿。在这场寻找原稿的游戏之中,负责藏的人应该也是把原稿当成「宝」才是,更不用说这场游戏原本设定的参加对象——编辑。 那么,所谓的脆弱又是什么意思呢……从精神方面来解读的话,会是寝室吗?因为寝室可说是所有的私人空间里,外人最难踏足的「无防备地带」。 但既然今日子小姐已找过,断定「没有」,或许就可以把一楼的空间——餐厅和寝室排除在外了。就算有,也不是我能找到的。今日子小姐都找不到的地方,我更不可能找到了 「至于第三个提示,有说等于没说。『请找出没有的东西,而不是既有的东西』……我认为这只不过是寻宝的大方向,反而是用修正带涂掉的第四个提示还比较有参考的价值。」 「是指『可能会需要铅笔……』吗?可是就我在一楼看到的,还有这个书房也是,就连一枝铅笔也没有。全都是自动铅笔。」 今日子将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 我还以为今日子小姐脑中已经有了某种假设,但是看样子还没到那个阶段——真不愧是不世出的推理作家。就连名侦探也无法立刻跳出他设下的陷阱。当然,实际发生的案件和游戏的状况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将棋的棋士不一定能打败程式是同样的道理。 这么一来,还真是伤脑筋。我可是在今日子小姐一定能找到原稿的前提下,努力走到这一步,完全没想过万一找不到原稿该怎么办。 我对绀藤先生提出那么多不合理的要求,万一真的找不到,我只好负起责任,打电话给存在我手机里的名侦探清单中,更有能力、破案率百分之百的「万能侦探」了……虽然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真伤脑筋啊!」今日子小姐说。「看样子也不在这个书房里……既然不在餐厅和寝室,也不在书房或视听室里,用消去法只能找找厕所和厨房了。」 「咦?今日子小姐,视听室还没找啊!」 「你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 一脸错愕的表情……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一直以为我已经找过视听室,然后才来这个书房搜查的。 她还真看得起我啊!因为她已经检查完一楼的两个房间上楼来,当然会以为人在书房的我已经搜索完一个房间了……只可惜我不像她那么有本事。我根本连视听室都还没踏进去过。 「你在搞什么啊?隐馆先生——为什么要把最可疑的地方留到最后呢?」 为了翻遍须永老师别墅里的每一个角落,故意兜着圈子的今日子小姐凭什么这样说我……等一下,最可疑的地方?视听室吗?怎么想都是书房比 较像是会被用来藏原稿吧…… 「我们走吧!只要把四个提示摆在一起看,须永老师很明显是在暗示视听室。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迳自走出书房——我连忙追上去。我不好意思吿诉她,书房也还没彻底检查完……不知怎地,今日子小姐从刚才就不晓得在急什么。 不,倒也不是急什么,从我的立场看来,那就是平常的今日子小姐——最快的侦探,掟上今日子。 一名专业的侦探。 然而,对于今日子而言,今天是私人行程,这应该也只是一个游戏,难道她的心境出现了什么变化吗?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她已经对我的驽钝失去耐心,只是这也未免太令人伤心了。 追上先我一步踏进视听室的今日子小姐,只见最快的侦探已经到处调查了起来。她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就连我想帮忙,也不知该从何帮起。反而是我这个拿自己也没办法的庞然大物万一踏进去,才真的是挡路又碍眼。于是我只能愣头愣脑地呆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池。 不过即使就算没有不能打扰今日子小姐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一定也会迟疑着不敢踏进这个房间吧——因为这是一间非常高级的视听室。 虽然书房也很豪华,但这间视听室更加惊人。有最新的播放器和隔音设备,简直就和录音室没两样。光从别墅里设有视听室这点就该察觉,听音乐应该是须永老师的兴趣吧。坐在视听室正中央的沙发上听音乐,该有多么享受啊——不仅硬体一应俱全,就连软体也同样充实。 若说塞满了围绕在书房四周的书柜里的书是阅读的履历,那么填满这个房间四堵墙的架子,就是音乐的历史了——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唱片、录音带、cd、md,令人目不暇给。再加上巨大的音乐盒及自动唱片点唱机、卡拉ok,与其说是视听室,更像是音乐博物馆。 须永老师也有这种收藏家的一面啊! 虽然现在不是时候,但是像我这么没气质的人,其实也会想听一首完全不适合我的古典音乐——只不过,单就此时的状况而言,不管整理得多么整齐清洁,这种「满屋子东西」的状态在找东西的时间只是一种障碍而已。 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把重点放在这个房间里,而不是书房呢?仔细想想,既然要找的东西是原稿,我总觉得藏在书房里的想法比较贴近正确答案。 「呃……那个……难不成……」我突然想到。「是口述笔记……吗?」 自从文字处理机普及以后就不常听到了,但这是以前的小说家广为运用的写作方法——以口述的方式念出小说内容,将其录音下来,再请专门的业者打成逐字稿。 虽然须永老师是用钢笔写作,但是像他这么老牌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口述笔记的方法——会不会是用某种储存媒介将自己的声音录下来,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 「如果说大约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并不是指读者读完书的意思,而是作者发出声音念出脑海中的小说……」 「不,我想应该不是吧!」 我的想法一说出口便遭到今日子小姐否定——只见她趴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专心致志地检查架子上的东西。在短裤的掩护下,还不算是太见不得人的姿势。 「要把一本小说做成口述笔记,一百二十分钟是完全不够用喔。一百二十分钟内能读完的量,顶多只有一本短篇小说左右。」 「这样啊……那……有没有可能是把云端的帐号和密码录音下来呢?」 「云端?云怎么样了?」 这句话终于让今日子小姐回过头来。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回眸实在是很撩人,但我若是在这时移开目光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我强装平静,想跟她说「就像上次的案件那样啊」,但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不可能知道上次的案件是怎样。 因此,我只是简单扼要地解释了一下何谓云端。 「那也不可能吧!因为这么一来原稿的内容就跑到别墅的『外面』去了。这种游戏太不公平了,我无法接受。」 「啥……可是,真的有能让你接受的答案吗?我不是想抱怨什么,但提示实在太少了。」 「不,是太多了。须永老师真是的,因为对手不是读者而是编辑就手下留情。提示要少一点才是聪明的问题。」 今日子小姐将视线拉回架子上,边找边回答。会在这里找,表示重点还是在软体,而非播放器上……今日子小姐目前的立论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呢?她为什么不再兜圈子了呢…… 「事实上,隐馆先生已经抓到重点了喔!」 这种平静中不失犀利的语气,完全是不折不扣的侦探模式中的今日子小姐。已经不是私底下的掟上今日子,而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非常可惜,即使没有我的帮助,隐馆先生一个人继续找下去,也迟早都会找到的。」 「是、是吗……我倒一点也不觉得。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有那份原稿……」 「有的,确实有喔。」 今日子小姐打断我的话……从架子里拿出「某样东西」给我看。 某样东西。 而且是非常意外的东西。 8 那是一卷录音带。 收在架子里的录音带。 已经很久没看过到录音带这种东西了。不同于唱片,录音带到现在还是使用中的软体,所以倒也不是多稀奇。 正确且严谨地说,这玩意儿叫作卡式录音带。然而,不管正式名称叫什么,我都不明白这时候拿出它的理由。 盒子和录音带本身都没有任何标签。今日子小姐为何会从架子上拿出一卷不知名的录音带呢?听到「确实有喔」,我还以为是找到须永老师的原稿了,心情雀跃不已,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是发现跟藏原稿的地方有关的线索,还是找到虽然完全无关,但找到很稀奇的东西?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站了起来。 「游戏结束了,辛苦了。」 她笑容满面的模样,的确就像是解开谜题的名侦探。 「等……等一下!今日子小姐。你拿出一卷不知道内容是什么的录音带就宣布游戏结束了,我完全不能接受!更不可能回你一句『你也辛苦了』。请好好解释一下,还有,证明给我看。」 「要当场证明有点困难吔。」 我说出配角特有的台词,今日子小姐难得地表现出谦虚的态度。「但解释的话倒是不难。」当然还是继续贯彻身为主角的光环。 「这么说好了……第四个提示不是被涂掉吗?」 「对呀!可是那又怎样?录音带和铅笔有什么关联?」 「这个提示不是用修正液,而是用修正带涂掉,就是一个提示了。修正带的构造跟录音带一样不是吗?」 「咦……啊、啊啊。」 这么说来倒也是……但她不说的话,我还真无法将录音带和修正带联想在一起。像是很像,但也不到一样的地步。作为提示来说,其实有点弱。 「用修正带涂掉的『可能需要铅笔』也是提示之一。你看,录音带像这样……」 今日子小姐从盒子里拿出录音带,指着正中央的那两个洞。 「要微调录音带的位置时,可以将铅笔插进这个洞里转对吧……咕噜咕噜地转。」 「……」 她都解释成这样了,我还是反应不过来。以前的确可能是有这种作法,但就算不用铅笔,勉强用小指也办得到吧——我心想,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用修正带把这条提示涂掉啊……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那么今日子小姐,你看出第四个提示是在暗示录音带,所以才认为这间视听室最可疑吗?」 「怎么可能。要从这段文字和使用修正带的用意联想到录音带,就连我也办不到。第四个提示只是用来为推理做最后的佐证而已——想也知道,最大的提示还是第一个提示。」 「就算你说想也知道……但如果你不说我还是不知道。」 「看嘛!这里不是写着吗?」 今日子小姐把直接印在没有贴标签的卡带上「120」的数字拿给我看。那个数字指的是这卷录音录可以录一百二十分钟…… 「欸?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吧?因为有一条一百二十分钟即可读完的提示,所以就想到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今日子小姐以「这还用问吗?」的表情颔首。 「刚才之所以到处翻遍每个架子,也是为了要检查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录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不过这些架子上的录音带都是四十五分、六十分、九十分的录音带,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只有这卷。顺便一提,cd或md原本就没有一百二十分钟的,所以才能确定这卷录音带就是我们在找的原稿。」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我感到不安极了……刚刚才说一百二十分钟是绝对无法口述完一整本小说的人不就是今日子小姐吗?难不成她连自己讲过的话都忘了?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一觉醒来就会重置,反过来说,只要别睡着,她的记性分明比一般人还好,难不成是症状恶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可不是推理或寻宝的时候,得赶快带她去看医生才行…… 「今、今日子小姐……振作一点。你不是说过不可能是口述笔记的吗?」 「没错,我是说过,并不是口述笔记。」 今日子小姐同意我的确认……太好了,好像不是丧失记忆。「不管讲话的速度再怎么快,都不可能在一百二十分钟内朗读完一本小说,舌头会打结的。」 「就、就是说啊!」 「但在另一方面,录音带用来储存一本小说刚刚好喔!」 「咦?什么?」 我还在为今日子小姐没有失去刚才的记忆高兴,如今却更加混乱了。不是用来储存朗读的小说,也不是用来储存云端的密码……那凭什么说这卷录音带是须永老师的原稿? 「好吧!就当是刚才你吿诉我云端这个最新知识的回礼,我也把我知道的老掉牙知识吿诉隐馆先生吧!像这种录音带……」 今日子小姐说道。 「也可以储存电子档喔!」 9 「简而言之,这是磁带。虽然也会因产品而异,但是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大概可以储存五百kb的电子档……以纯文字档来说,五百kb刚好是一本长篇小说的容量呢!」 经由她的说明,我终于想起来了——忘了是从哪里得到的知识,但是想起来还是充满了快感。 对了。 大约二十五年以前的电脑,还有程式可以读取录音带——今时今日,录音带已经完全被当成是专门用来储存音乐的工具,但是追溯其源头,其实就和光碟片、随身碟、甚至云端一样,都是用来储存资料的媒体。 第二个提示「脆弱的地方」就是这个意思吗……听音乐的时候大可不用这么神经质,但是用来当成储存资料用的媒体时,录音带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因为是磁带,在反复读取的过程中,每次都会损害到里面的资料。 「……所以第一个提示也暗示了读取资料需要一百二十分钟吗?」 「不是声音,所以不用花到一百二十分钟来读取,但判断上其实差不多。」 「那、那……第三个提示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找出没有的东西』应该是指别墅里没有用来播放这卷录音带的机器,也就是盒式磁带机。所以我刚刚才说『无法证明』……不过,要是屋子里大剌剌地摆着一台可以读取录音带里的资料,已经是老古董的电脑,那一刻答案就已昭然若揭了。」 说得也是。 明明是手写作家,却把笔记型电脑放在书房的桌子上,说不定就是须永老师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的暗示……事实上,就连我看到那个,也直觉联想到原稿是不是被存成电子档了。 不是以「两小时」,而是以「一百二十分钟」的方式来表示,或许就是最大的提示——如果是单纯的档案,也可以存在光碟里,所以为了将答案引导到录音带上,刻意强调了这个数字。 不过,把原稿储存在录音带里还是太出人意表了——而且的确也是让人能接受的答案。从答案倒推回去,不得不同意今日子小姐「提示太多」的说法。 因为实在太明显了。要是我有今日子小姐的推理能力,光是看到第一个提示和平面图上视听室的标志,应该就足以找出解答了。 仿佛能听见须永老师放声大笑的声音——虽然我不确定须永老师是不是那种会放声大笑的人,总而言之,对于完全搞错方向,在书房里转来转去的我而言,的确有股被伟大的作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今日子小姐大概不忍心看我羞得无地自容的困窘吧!婉言说道:「因为我的记忆从某个时间点就没有再更新,所以要想起关于录音带的小知识,显然比隐馆先生更有优势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今日子小姐也不是活在把录音带当成储存电子档的媒体来使用的时代。 这还是要归功于今日子小姐作为侦探的资质吧——想是这么想,但今日子小姐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或许是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令她松懈,她在最后的最后犯了一个令人跌破眼镜的错误——把录音带放回盒子里,交给我。 「好了,隐馆先生请收好。这就是你要的须永老师的未发表原稿——考虑到印出来的时间,不用马上兑现酬劳也没关系,不过答应要让我第一个看的,千万要说话算话喔!我想应该已经没有生产了,但是只要利用出版社的门路,应该还是能弄到一台磁带机。就算找不到,只要找找须永老师的遗物,照理说就能找到他当初用来制作这卷录音带的机器……」 「说得也是。」 我接过录音带——愣住了。 「遗……遗物?」 「啊!」 今日子小姐掩住自己的嘴巴。 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你早就知道了吗?今日子小姐。须永老师已经去世的事——」 今日子小姐尴尬地别开视线,不发一语——可是对于我的问题,她的反应已经透露出太多讯息了。 10 过了几天,我和绀藤先生约在作创社旁的咖啡厅——为了跟他拿列印出来的须永昼兵卫最后的原稿。把这份原稿交给今日子小姐是我的责任……大概是觉得奇怪明明我有机会再见到今日子小姐,为何表现得如此意兴阑珊。绀藤先生追问我发生什么事,我只好把原本决定不再提起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吿诉他。 「厄介,你的意思是说,掟上小姐从一开始就看穿你的谎言?」 「不,她好像中途才注意到的,所以才会突然进入侦探模式,不再采取迂回的作战方式,认真地玩起游戏来。」 发现在找的原稿其实是须永老师的遗作,今日子小姐心里对游戏的认真程度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来,还真的是一瞬间的事,让人见识到她身为侦探的专业。相反地,我未免也太状况外了。 「和今日子小姐在书房里讨论到须永老师时,我好像在无意间屡次以过去式来谈论须永老师……她似乎由此察觉到的。也或许是在检查 第四话 不好意思喔,今日子小姐 1 仔细回想,我从来没有摁过公车的下车铃,即使车子驶近要下车的车站,我也总是在等别人摁铃。结果最后,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想在那个站下车,还是莫名受到压迫——有人摁下车铃——才跟着下车的。 不积极、不主动,只是等着别人来帮忙——等着随波逐流。各位看倌可能会笑我,不就是下车铃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吗?但那说不定是足以忠实表现我这辈子人生的象征性事件。像我这种只会采取一般行动的人,想要下车的车站通常都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下车,所以还未曾感到困扰,但我也不是没想过,万一没有人摁下车铃,是否我就不会在想下车的车站下车,而直接坐到了下一站呢? 怎么可能?要是真面临那种状况,任何人都会自己摁下车铃吧——用嘴巴说很简单,但是平常办不到的事,在紧急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办得到?说起来,在各方面,我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从不主动——只是静静地等待别人反应。 说我是很容易被卷入风波的人,那是当然,因为我自己从不主动,所以当然只有被卷入的份。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好了,要是绀藤先生没有在一旁敲边鼓,我绝不会主动约今日子小姐。所以遭天谴了,害我很不好意思面对今日子小姐——而且还是我单方面觉得难为情,甚至暗自决定短期内不要再见到今日子小姐了。尽管如此,我又在绀藤先生的拜托下,像这样坐上公车,送东西去给今日子小姐。所以基本上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这种高尚的东西。 「不不不,绀藤先生,我认为这件事不适合今日子小姐——我是为你好,还是找其他侦探比较好吧!」 当然,我姑且还是试着推托逃避了一下。 「我就是想拜托掟上小姐。」 绀藤先生的态度十分强硬。 「为什么?如果是里井老师那件事,今日子小姐表现出三头六臂的能耐,获得绀藤先生高度评价,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今日子小姐在我所能介绍的侦探中,绝不是所谓的顶级人选。称不上是业界的中坚人物,但肯定是相当特异的侦探。万一须永老师的死真有什么疑点,还有更适合的侦探……」 「我认为掟上小姐就是最适合的人选……因为她是须永老师的书迷。」 我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但是他说得这么坚定,我也觉得或许没错。尤其想到须永老师是推理小说家,更觉得是如此了。 这虽然是一种偏见,看在名侦探这种专业人士的眼中,所谓的推理小说到底还是「虚构的作品」,多少会觉得「真正的侦探、真正的案件并非那么有趣」而带着些许蔑视的态度。如果是经典名作也就算了,然则他们很难不带偏见去看现代的推理小说——或许这可说是职业侦探的楚河汉界,所以像今日子小姐那样,坦诚自己是推理小说家须永老师书迷的侦探,如绀藤先生所说,还真的很少见。 于是我就这么被说服了,第二天实际走访今日子小姐的侦探事务所,但是就连我也不太清楚,这点真能成为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理由吗? 正因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才不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不是吗?警方不是也都不能参与牵涉到跟自己人相关的案件吗?今日子小姐光是能够去须永老师的别墅就高兴成那样了,一旦案情涉及到须永老师的死,或许就无法冷静地进行调查了……虽然我也很想相信,身为一个专业人士,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就在我还在拖泥带水地思考这些问题时,有人摁了下车铃——我将装有须永昼兵卫未发表原稿的信封袋抱在怀中,站了起来,走下了公车。 2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一整栋都是今日子小姐的私人住宅兼事务所。坐落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商业区,看起来虽然小巧有致,但是把背景拿掉,单就一家个人侦探事务所而言,能买下一整栋公寓,规模之大,绝伦超群。就滴水不漏的意义来说,也可说是集最新型的保全系统之大成,掟上公寓比这个商业区里的任何一栋大楼都还要来得坚固且排他。 这也难怪。 侦探是一种会毫不客气地闯入他人的秘密、他人的私生活、他人的隐情里,毫不留情地加以分析、解构的职业,所以可能会招人怨恨,或者也不是招人怨恨,总之是随时与危险为邻的职业。今日子小姐曾说过「对侦探出手可是大忌」,然而事实上,侦探本身变成案件被害人绝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例。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需要这么滴水不漏的保全系统。尤其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打着绝对遵守保密义务的招牌,一到隔天就将负责的案件忘得一干二净,所以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得罪了什么人的记忆都没有,得冒着完全无从提防的风险——她身为侦探的卖点,同时也存在着风险。这世界果然有一好就没二好,该说是上天安排的巧妙?还是运气太背呢? 因此,掟上侦探的大本营,也就是这个事务所设置了最高规格的保全系统——建筑物本身就是在某一天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基于上述的考量,设计而成的。每天更新的保全系统简直就像是防毒软体——我之所以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是因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踏进掟上公寓了。 委托今日子小姐的时候,大多都是从案发现场打电话向她求助,所以不太有机会拜访事务所——既然「最快的侦探」是今日子小姐的另一个卖点,即使不是我,应该也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要是冒冒失失地随便闯入,像最初来访时那样被困住可就头痛了,于是我慎重地摁下门铃。 「来了。」 是今日子小姐的声音。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没有员工——客人也是今日子小姐亲自招待。我报上名字:「我是先前电话联络过的隐馆,隐馆厄介。」 「了解,请进。」 门随着今日子小姐的声音一起打开——看来似乎认证通过了,不过现在放心还太早。接下来在抵达会客室以前,还有无数让人联想到国际机场的安检在等着我。 若今日子小姐在这栋建筑物里遇害,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解的密室之谜了吧。我一面想着无法区分是现实还是小说的情节,一面走进建筑物里。 3 花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得已谒见名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的尊容——也就是我获准进到了二楼的会客室,坐在委托人专用的沙发上。 今日子小姐在附设的厨房里泡咖啡的同时,我也暗中观察起许久不见的会客室——虽说如此,但完全没什么改变才是我最真实冷淡的感想。 怎么可能有什么改变?要这么说也是。 以白色为基调的室内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打扫似乎一点也不费力。拥有数位环境的漫画家里井老师,她的工作室也整理得相当干净整齐,但这个会客室以杀风景来形容其实更为贴切。不过,因为屋子里有很多房间,可能只是把某个房间当仓库使用,尽量不在用来接待委托人的会客室里摆放多余的东西…… 「请用,希望合你的胃口。」 今日子小姐将咖啡杯放在桌上,然后在我的正前方坐下。由于前几天已经看过她嬉闹欢腾的样子,相较之下,不难发现她那甜美的笑脸完全是应酬式的笑容。 隔着一堵墙,难以亲近的笑容。 早知会有这种感觉,当初真不该知道她私底下原来会露出那样的笑容,但这也实在没办法——我和今日子小姐不一样,没办法忘记。 最后虽然变成那样,也不该这样形容须永老师的忌日,但至少那一天,和今日子小姐前往须永老师别墅的火车上真的很快乐——这点我不想忘记。 ……想当然耳,今日子小姐的穿着打 扮也不再是上次那种轻便的服装,而是落落大方的工作模式——绿色的喇叭裙搭配雪白的榇衫,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巾。看过上次那种随兴的打扮,更能比较出明显不同。 「……」 她泡的咖啡既没有加糖,也没有添加奶精——在置手纸侦探事务里,所谓的咖啡指的是,充满了苦涩和酸味,十足提神醒脑的黑咖啡。我喝下一口,今日子小姐也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 「那么隐馆先生,关于工作的事……」 「啊,嗯,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前,这个请你笑纳。」 我将怀里的信封袋递给今日子小姐。 「这是上次的……工作报酬。我猜你已经忘记了,因为不太算是一般的工作,该怎么说呢?是以物品抵付酬劳,呃……这跟这次的工作也有关系……」 我无法说明清楚,再加上紧张的关系,差点语无伦次。又不能吿诉她:「你前几天才和我约过会喔。」但不提那件事,说法就变得更暧昧含糊。 「是喔。」 今日子小姐提不起劲地漫应一声。对于过去的工作也太不感兴趣了——这点也可说是彻底地遵守了侦探操守。 「这是须永昼兵卫尚未发表的原稿,同时也是遗作。」 只有这里我一五一十地如实招来。如果不先坦承这件事,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今日子小姐听到这里,「噗」地一声将口中的咖啡喷了出来。 ……超乎想象的反应。我太不会看时机说话了。实在不该在她优雅地将咖啡杯凑进嘴边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抱……抱歉。请稍等一下。」 今日子小姐掩着嘴巴,起身离开座位,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里头的门后方。五分钟后,她换掉被咖啡弄脏的衣服走了回来。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扇门的后面是她的房间。上半身换成合身的套头薄毛线衣,下半身换成牛仔布的长裙——这么说来,我从未见过今日子小姐穿过同一套衣服,这个人的衣服是不是多到穿不完啊? 「久等了,这是须永老师的遗稿吗?」 今日子小姐突然切入正题。想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真是太可爱了。 「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闻才知道须永昼兵卫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这份原稿呢?」 她似乎突然感到有兴趣了。 话虽如此,但是关于须永老师的死已经见诸报端……还是如今最热、最众所瞩目的新闻之一,所以她应该已了解事情的梗概。不用从头开始说明真是太好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面对心仪作家的死讯,都是一种打击……但间接从新闻上得知,总是让人比较容易接受吧。 至少,比起在故人的别墅里知道好一点。 「既然是我以前接下的工作报酬,能吿诉我委托的内容吗?」 「当然,请务必听我说。否则接下来的委托就进行不下去了——只是,在那之前,请先收下。为上一次的工作画下句点吧!」 再次强调工作二字,与其说是对今日子小姐说,或许更是对我自己的提醒。不论如何,那是游戏也好、约会也罢,我都不打算吿诉她。 「好的……居然能收到须永老师的遗稿,以前的我真是能干呢。」 今日子小姐收起应酬式的笑容,表情和缓地露出微笑,接下信封袋,紧紧地将原稿拥在怀中。可以的话,我真想变成那叠原稿。 「那、那个……不是亲笔原稿喔?而、而且……只是让你先睹为快,日后还是会正式出版的……」 还得多加这样的注解才行。毕竟我可不想让今日子小姐空欢喜一场。 「哦?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有些败兴,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依旧紧搂着怀里的原稿。 「但是,能不能顺利出版,就要看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本事了……」 「我了解了,交给我吧!」 今日子小姐没问细节就一口答应了——事关须永老师的书能不能出版,这似乎点燃了她的斗志。不过毕竟是处于「工作中」的模式,所以不像上次那样兴奋激动…… 「我会全力以赴——然后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这句话应该绝无虚假吧! 今日子小姐会忘记——连同我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4 为了解决问题,正确资讯至关重要——然而,如果要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在提起上次的「搜寻遗稿案件」时,不得已得稍微更动一下内容才行。这也实在没办法,说出真相,只会让她觉得尴尬而已——再说我也不打算故意在自己的伤口上洒盐。 委托人是会说谎的。 虽然非我所愿,但今日子小姐说得没错。 我将原稿藏在录音带里的真相解释为今日子小姐早就知道须永老师的死讯,并且将其视为一件「工作」,接受为死去的须永老师找出遗稿的委托,然后也真的找到了——换句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项「工作」,今日子小姐只是一如往常地接受委托。 听完我的说明-今日子小姐头微微侧首,发出「嗯?」的一声。 「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就当是这样好了。」 真敏锐。今日子小姐似乎察觉到我没说实话。不过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形迹可疑,就算说的是真话,她可能也还是会对我存疑。 「总而言之,作为发现须永老师遗稿的报酬,我能收下这份原稿对吧——这真是太好了。只不过,你说这跟接下来的委托有关,就表示这件事还没有圆满落幕吧?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是因为与须永老师有关,今日子小姐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探出身子问道。这么看来,基于「因为她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想要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绀藤先生好像是对的。 「原本以为须永老师是自然死亡,但关于死因似乎出现了疑点,该说案情不单纯吗……」 「案情不单纯?欸……」 今日子小姐的脸色变了。一听到案情不单纯就产生反应,这或许是名侦探的天性吧——也可以说是专业精神。 「愿闻其详,也就是说……」 「不,目前还没有证据,所以希望包括这个部分在内,也请你一并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说不定是自杀。」 「……」 考虑到今日子小姐对须永老师的崇拜,我小心翼翼地拣选着词汇,或许是我避重就轻的说法奏效了,今日子小姐一时保持了沉默。 于是我继续谨慎地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须永老师平常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经解剖发现,那天晚上安眠药的剂量似乎多了些……」 「解剖?」今日子小姐蹙紧形状优美的眉头。 「一开始明明没有疑点,却还是解剖吗……而不是一般的验尸……吗?家属还真狠得下心做出这个决定呢,也就是说,家属之中可能有人一开始就觉得须永老师的死因可疑吗……算了,这件事留到后面再来处理吧!你刚才说须永老师的死因是心肌梗塞,但其实是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所致吗?」 「法医也不敢说得那么肯定,只说可能是原因之一,总之是语带保留。虽说老师的身子还很硬朗,但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再加上平常有吃药的习惯,当然……虽说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但也无法断定那是足以致死的量。毕竟他年纪那么大了,或许更应该视为单纯心脏病发作才对——但是他服药过量却也是千真万确的。」 「希望我一并调查这部分的意思也就是说……希望由我来判断须永老师是不是自杀的意思吗?这件事……请恕我直言,非常困难。要是我当 时也在场的话还有可能,但是须永老师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怎么样侦探也比不上警方或医院的专业吧!」 这是非常实际的反应——充满了今日子小姐的风格。 「嗯,我也这么认为。只是,万一须永老师是自杀的,那么势必会弓起轩然大波……如果那是事实的话也没办法。」 「所以是希望我找出他不是自杀的证据吗?」 今日子小姐先下手为强地抢白。 「不是自杀的证据……这也很困难,可能比找出自杀的证据还要困难。」 「这些问题我们都想过了,才会来拜托你。作创社想要委托今日子小姐从跟警方或医院不同的角度进行分析。那份原稿……」我指着今日子小姐抱在怀里的那份须永昼兵卫的遗稿。「如你所知,须永老师是在写完那份原稿没多久就去世了——因此,倘若老师的死不是猝死,而是自杀的话,那份原稿里可能会有什么线索。」 「有人这么认为是吗?嗯……所以希望得到第一个阅读权利的我解开这道谜题吗……感觉这将不是太愉快的阅读体验呢!」 今日子小姐向我确认:「想当然耳,没有遗书之类的文件对吧?」 我点点头。 「嗯,好像也没有预立遗嘱,家属正为了遗产的事闹得不太愉快……」 呃……这是不必要的资讯吗?不过对侦探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是不必要的资讯吧。 「所以家属们才想挖掘须永老师的死亡真相吗?说不定不只自杀,还怀疑到他杀头上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让老师服下过量安眠药。」 「有、有这种可能吗?」 「天晓得。」今日子小姐似乎被我整个人探出身子追问的气势吓到,瑟缩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太够了。」 「不太够?哦……是指酬劳吗?的确,毕竟是要从原稿中解读出自杀的讯息这么古怪的委托,这么说也是。这部分我想作创社会尽量满足你的开价,所以请不要客气,敬请开出比一般案子还要高的费用……」 我还真当自己是经纪人,大言不惭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子小姐摇头。「我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但是在隐馆先生心目中,我是这么唯利是图的侦探吗?不是喔,我没有这么市侩。我的意思是说,假使这份遗稿对须永老师来说是某种遗书的话,光看这份遗稿是无法解读出他寻死的原因的,必须把他在撰写这部作品前的其他小说也全部看过才行。」 「其、其他小说?」 遗稿即遗书。这种表现手法完全符合曾经引领时代风潮的小说家给人的印象。但是提到其他的小说……我想起前几天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看到,塞满了一整个书柜的大量著作。 「隐馆先生,可以麻烦你将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送来给我吗?」 「我、我想应该没问题。」 我被今日子小姐的热忱震慑住了,点头答应。虽然是反射性地擅自答应,但是只要请绀藤先生帮忙,就算是现在已经绝版、或者是很难买到的书,他应该都有办法弄到吧!再不济还可以向图书馆或二手书店求助。但是一想到那么庞大的数量……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即使扣掉你已经看过的书和还记得的书,数量也相当庞大喔!实在不是一天可以看完的量。」 「不能扣掉已经看过和还记得的书!因为已经绝版而无缘拜读的书、不合脾胃而跳过不看的系列作品自然不用说,不管是忘掉的作品还是记得的作品,都要一视同仁地重看一遍。就算一天看不完,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彻底!」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仿佛为了帮自己加油打气,拍了拍脸颊。 「彻底地——熬夜!」 5 一走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我立刻打电话给绀藤先生,请他提供须永昼兵卫的全套著作。 「没问题,我会在明天以前准备好送过去。」绀藤先生二话不说地一口答应。「嗯,虽然很辛苦,但有劳你了。不过我想有些书现在可能买不到了。」 「上次那个别墅里的收藏应该很齐全吧!」 「啊,对,还有这个方法。虽然邮寄需要一点时间,但这样就能尽快拿到了。」 只是这么一来看完就必须把借来的书还回去,今日子小姐可能会有些不满吧!她心里一定也盘算着趁机将手边没有的须永作品补齐(不过今日子小姐在听完我的叙述后,应该也想到只要从别墅调书就好了)。 「不好意思啊!绀藤先生,让你费心了。」 「哪儿的话,原本就是我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厄介,也就是说掟上小姐愿意接下这个委托啰?」 「对呀!我也有点意外……因为她基本上是不接受需要跨日的委托的。我想这真的是因为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喔!」 「也是,毕竟掟上小姐是看了须永老师的作品才立志要当侦探的嘛!」 「欸?真的吗?」 「啊……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或许有这个可能。因为她是那么死忠的读者,我猜肯定是这样的。」 「……嗯?」 绀藤先生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我还来不及深究,他就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所以呢?掟上小姐现在在干嘛?若是赶一下,我今天能把须永老师的作品全部准备好……」 「就算全部准备好,也已经晚上了吧?这样她一下子就想睡觉了——今日子小姐一旦睡着,就会忘记看过的内容。所以为了尽可能延长她活动的时间,她决定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开始工作。」 换言之,为了明天即将展开的工作,今日子小姐现在已经进入休息模式了。准备好好地充饱电,明天早上再开始工作。 「这样啊……可是厄介,就算如此,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还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量喔……我没想到掟上小姐会采取这种作法,她真的能读完吗?」 「嗯,我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她说关于这点,她已经有腹案了。」 「腹案?什么腹案?」 「我也不清楚。她不肯吿诉我。说是为了严格遵守保密义务,要到当天才能揭晓。」 「嗯……不过这就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卖点,所以就算是委托人,不到当天无法得知细节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这是我一介外行人的担忧,不先知道那个腹案,万一今日子小姐自己忘了该怎么办?」 「她已经把这件事写在手臂上了,所以我想应该不用担心……至于那个腹案,说不定也已经写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才去睡觉的。」 「原来如此,虽说是忘却侦探,但是也有很多备案呢!」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要我问你一件事。绀藤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你指的是?」 「我指的是你也认为须永老师是自杀吗?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想要知道,倘若须永老师的死因真的是自杀,可以实话实说吗?她担心这一点。说得再直接一点,有可能结果会不如绀藤先生的意,那这样是否会让须永老师的名声受损……」 「……依我个人意见,倘若这就是真相,我认为也只能坦然接受。像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状态才最糟糕。」 「更何况,作家而言,选择自杀结束生命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名誉。当然也要看动机或当时的状况 所以若能从最后的原稿中找出动机,无论如何,还是想委托掟上小姐帮忙。」 「好。我明天就这样吿诉今日子小姐。」 说完,我挂断电话——虽说如此,但我并没有真的明白。因为我觉得绀藤先生口中的对于作家而言, 自杀并非不名誉的死法,实在是一种过于极端的意见。的确,放眼文坛的历史,自杀而死的作家多如天上繁星,但那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了。或许因为绀藤先生是编辑才会那样说,但是站在读者的立场,那全都是令人感叹的悲剧,绝对不值得推崇,更不值得赞赏。 无论须永老师的死因为何,都不能肯定自杀这种价值观。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能够推翻自杀论的材料,所以今日子小姐必须从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及遗稿中找出佐证。 6 长篇小说八十二本、短编小说十七本,加起来一共九十九本——这便是小说家须永昼兵卫毕生的作品。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对谈及散文集、同人志等等,但这次就先割爱了。还有影像化、漫画化的衍生作品,就算已经参与到脚本的制作,也同样排除在外。尽管已经将范围缩小到须永老师写的「小说」——竟然还有这个数量。 明明筛选到只剩下原版,一个纸箱还是装不下——其中有很多精装本,都是精采压轴之作。即使考虑到他将近五十年的写作生涯,这也是相当惊人的数字——在现代人愈来愈远离阅读的情况下,一辈子看超过九十九本书的人更少了吧。要在完全不睡觉的情况下看完所有的书,实在难以想象。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作品全都是写完直接出版,并没有经过杂志连载才集结成书。他似乎从出道当时,就一直贯彻着小说应该要独立存在的美学观。秉持着这种信念的小说家其实不在少数,但是四十五年来,九十九本书始终贯彻着同样的信念就很了不起了。 「再加上这一本。」 今日子小姐将我昨天交给她的信封袋放在搬进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会客室里的那一大叠书上。 没错,还有须永老师的遗稿。最后一部作品——九十九本,加上一本。也就是……一百本吗? 这是偶然吗?也太刚好了。 「我想……或许不是偶然喔。隐馆先生,须永老师说不定是写了一百本小说后,认为身为作家的心愿已了,于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有这种可能性吗?」 「没有吧!」今日子轻而易举地推翻这个假设。 「如果一百本全都是长篇小说的话还有可能。虽然一百本都是写好直接出版,但其中还有十七本短篇小说……如果要以这个作为自杀的基准,也应该等一百本长篇都确定出版以后……不是吗?」 「说得也是……那、那会不会是这样呢?假设他在写完那份遗稿,也就是最后一部作品之后随即自杀,是因为写出了长年追求的真正杰作,所以才觉得心愿已了?」 我不清楚须永老师是不是真的有「真正的杰作」或者是「长年追求的东西」,但如果真是如此,今日子小姐只要读完这部作品就知道了。于是我这么随口一提。但是也遭到今日子小姐的驳回:「我想也不是这个原因。」而且还是带着冷笑意味的驳回。 「因为须永老师不是那种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小说家。与其说多产,不如说是胡乱生产的作家,才没有什么追求登峰造极的精神。」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但是今日子小姐的语气让人感觉是书迷充满爱意的批评。 「更何况,我刚才找不到机会说,今天早上起床,在等隐馆先生抵达的空档,为了善用每一刻,我已经看完这部最后的作品了。老实说,我不认为这部作品有好到值得赔上性命。」 「欸?这样吗?」 「当然这部作品也很好看,但是要用登峰造极、毕生杰作之类的词汇来形容,总觉得有些名不符实……就只是我记亿中须永昼兵卫一向给人的那种感觉,看完很开心,会期待下一部作品的感觉。」 这样啊——这么一来,一些前提都不成立了。不管是不是毕生杰作,但我总觉得写完这部小说的行为和须永老师的死有关……难道真的无关吗? 「是的,就我看过内容的感觉,至少在这部小说里并没有找到让须永老师寻死的要素……只不过,这只是最基本的感想。我想我昨天应该也说过,光看这一本书是无法做出结论的。或许看完这九十九本小说,再回头看这份遗稿,会有另一种感觉。」 今日子小姐低头看着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 「先照顺序重新排列吧!我想尽可能按照出版的顺序阅读。光这样就得花一番时间了,先翻到最后一页……」 「啊!这点请放心。绀藤先生已经设想周到地准备好了,认为可能会需要这样的一张清单。」 我从口袋里掏出绀藤先生事先交给我的一张纸——一个晚上就做出这种清单,那个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须永老师著作清单(见图) 「啊!这真是太好了,请帮我转吿那位绀藤先生,非常感谢他的贴心。」 都已经见过两次面,却还宛如陌生人的生疏客套。也对,对「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而言,这个名为绀藤文房的男人,是现在第一次从我口中听到的名字。尽管如此,依旧能让她赞叹至此,绀藤先生果然有一套。 「而且这样罗列很清楚。发行日上面的数字应该是须永老师的作家资历吧?从第一年到第四十五年……这个简直可以直接收进将来应该会出版的须永老师全集里呢。几乎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足……就只差这最后一部作品了。」 「那就把这本书补上去吧。书名叫什么来着?」 「书名还没取。须永老师总是拖到最后的最后书名才会取好,有时候甚至到出版的前一刻都还没有标题……说不定这次也打算循同一模式呢!」 这么一来,完成这最后的一部作品,身为小说家已经了无遗憾,从容赴死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因为如果是这样,应该会先决定好书名才死吧! 「是因为对书名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吗?」 「也有人说他只是不擅于取名。如果要我来为这份遗稿定书名的话,我大概会取名为《玉米梗》吧!」 「什么……《玉米梗》吗?」 毕竟我没看过内容,无法评断这个标题贴不贴切——只能先照她说的写进表单里,出版日期先空着。 「那我就先吿辞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等你全部看完,有什么发现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心想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我正要站起来时,今日子小姐却慌张地留住了我。「欸?这、这可不成。我昨天没吿诉过你吗?」 「吿诉我什么?」 「啊,对了,因为有保密义务,所以我应该没吿诉你。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总之隐馆先生,请先坐下来。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那、那就再给我一杯吧……」 怎么回事?不过我也没理由拒绝今日子小姐为我泡的咖啡(如果不是黑咖啡就更好了),也没有理由急着回去(反正我又没工作),我只是担心待太久的话,会压缩到今日子小姐宝贵的活动时间。考虑到她接下来可能要连续熬夜,今日子小姐应该要尽早开始看书才是…… 「不瞒你说,有件事请想隐馆先生帮忙。」今日子小姐准备好两杯咖啡。 「咦……啊,嗯,只要我能力所及的话。」 只要是今日子小姐的请求,不管什么内容我都会答应。从这点来看,其实也不能抱怨一搬出须永老师的名字就答应接下工作的今日子小姐什么。 「接下来,在看完这一百本书以前,我都不能睡着,可是就如你所见,我也是一个普通人,所以可能无法战胜瞌睡虫的诱惑。就算只有一次,就算只有一瞬间,只要不小心睡着,我睡前看到的书全部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是忘却侦探可悲的地方。」 「嗯……这样啊。」 不过,这个问题她应该早就知道了。今日子小姐应该心里有数,才会接下这份完全不适合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工作——对了,她好像说过有什么腹案来着? 「没错,是不折不扣的腹案。」 今日子小姐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真的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腹案——因为早上起床,就已写在这边了。『想睡的时候就请隐馆厄介先生(巨人)叫醒我』。」 「欸?要、要我叫醒你……」 「虽然只是简单几个字,但确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换句话说,昨天的我想到的办法,就是请隐馆先生亦步亦趋地监视我,不要让我睡着——你愿意接下这个使命吗?」 得知今日子小姐认为我是巨人,有点受到打击,但是能被今日子小姐倚靠,真是不胜欣喜。但仔细想想,要监视熬夜的人,不让她睡着,就表示我也一样,必须跟着彻夜不眠才行。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互相监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只可惜我的脑子当时还转不过来。 「当然,请你协助的部分,我会付给你日薪,但我想应该不用花上太多天。我可能也说过了,这里头大概有一半的书我已经看过了……」 「是……」 竟然还有薪水可拿?我的工作只是看着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就好,又不用看书,对于现在失业中、正在找工作的我来说,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头路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当然也不会勉强。到时候我只好拜托刚才提到的绀藤先生……」 「没问题,我愿意帮忙。不对,请让我帮忙。假如须永老师是自杀的,我也想知道原因。」 这句话有百分之八十都是骗人的,真要说实话,只要看着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就有钱可拿,我才不想把这么喜出望外的工作让给绀藤先生,但也不能坦白说出这样的心情——更何况-一帆风顺的大作家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选择了死亡,在我心里也有两成以上想知道个中缘由。因为即使像我这种饱受怀疑、饱受不白之冤,甚至还被狂炒鱿鱼,只差一步就要流落街头的家伙,也没想过要死…… 倘若今日子小姐看完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还是什么玄机都没看出来,将他的死亡归结为自然死亡,可说是最完美的结局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我已经参与到这里,当然也想看到最后。 「这样啊!你愿意帮忙吗?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那么不好意思,由于这是一种雇佣关系,介意签一下合约吗?」 「啊,好的。说得也是,我也要遵守保密义务对吧?不过,我没想到会这样,所以没带印章……」 「不用那么正式,只要签名就好了。只是让我清楚知道我是自愿雇用隐馆先生就行了……」 大概是刚才站起来去泡咖啡的时候顺便从办公桌上拿过来的,今日子小姐把一枝粗字的签字笔交到我手中,卷起右手的袖子。 「请在这里写上一笔誓约书。」 7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在身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临时员工的这段期间,会随时负责叫醒掟上今日子所长。 8 我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能一直看着今日子小姐工作的工作是多么幸福,但仔细想想,这可是身为一介配角,不断被卷入各种案件的我作梦也想不到的出头天啊! 真奇妙,我在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写下了誓约书,结果让我联想到了它——左右手。没错,自从被更级研究所炒鱿鱼,失业许久的我得到的工作,居然是「名侦探的助手」。 也就是所谓华生的角色。 由于名侦探是只有被犯罪之神眷顾才能从事的职业,一思及此,华生的角色可是一般人能爬到的最高职位——这教我怎么可能不雀跃兴奋。 当然,这只限于这次的案件,当须永老师死亡的真相大白,我们的雇佣契约就到结束,我将再度做回一般人、配角甲(不对,可能是乙?还是丙?)……算了,我不应该想这么多,破坏现在的兴奋。 还是先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无论什么样的工作,都是一样的。 如此这般,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今日子小姐坐在我面前看书的身影——今日子小姐看也不看我一眼,阅读起须永昼兵卫的出道作品。 须永昼兵卫着《水底杀人》。 距今四十五年前出版的一本书,无论书名或封面设计,都呈现出当时的本格推理小说有棱有角的质感。我最熟悉的是以《名侦探芽衣子的事件簿》为代表作品,被誉为青少年读物作家的须永老师,所以不太知晓他这方面的风格……话说回来,须永老师的作品实在太多,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明白什么作家的个性或风格。 「这倒是。他刚出道那几年,作品还没上轨道,写的都是这类硬梆梆的推理小说。说难听一点,他其实也是顺应当时的流行而出道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检视绀藤先生制作的那张表——原来如此,从书名来看,的确都是那方面的作品。 「出道时是三十岁吗……以小说家而言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对吧?」 「没错。只不过,须永老师本身似乎认为三十岁就写本格推理好像太早了点,所以出道当时并没有公开年龄。果然是年轻人会有的想法。嗯,老作家须永昼兵卫,有出道作,也有年轻的时候。」 「就像里井老师在画少年漫画的时候,会用男性笔名那样吗?」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里井老师是谁,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丨」 今日子小姐回答的时候没有停下翻页的手。我不知道该不该在别人看书的时候找对方说话,但或许还是和她说话比较好。仔细想想,虽然她才刚开始阅读,但是为了等到夜深、犯困的时候,还是应该从现在就让她习惯与我聊天吧……到了那个时候,万一对话无以为继的话,反而会更想睡吧! 「原来如此,原来是不想被当成毛头小伙子,所以才会取这种有点老气、奇怪的笔名。」 「须永昼兵卫是本名喔!」 今日子小姐吿诉我。 「欸?这么奇怪——不好意思,是这么特别的名字,我还以为是笔名,是喔……」 算了,我爸妈给我起的名字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日子小姐最早看的是须永老师的哪一部作品?」 「跟大家一样,都是《到处乱走的神》。」 我不清楚这个答案是不是跟大家一样,但的确就连我也听过这本书的名字。我虽然没看过,但应该被拍成了由知名演员主演的连续剧……或许还拍过电影。 「对呀!我也是先看了电影。老实说,我不否认最初是冲着演员去看的,但就那样迷上他的作品了。后来只要买得到,我就尽可能地搜全须永老师的作品……」 呵呵……今日子浅笑着。 似乎想起以前的往事对今日子小姐而言,那可是少数可以想起的珍贵「往事」。 「为、为什么今日子小姐这么喜欢须永老师的作品呢?专业侦探喜欢推理小说还满少见的……事实上,绀藤先生说过,这也是他特别想把这次的事委托给今日子小姐的原因。」 不仅如此,绀藤先生还说过,今日子小姐是看过须永老师的作品,才立志当侦探的——果真如此,他可说是决定今日子小姐人生的作家。 不过,我承认须永老师的确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推理作家,但须永昼兵卫不是那种会影响别人一生的小说家。无关褒眨,他是一个将娱乐性贯彻到底的作家,世人对他不会出现文章会指引人生的意义、左右一个人的将来之类的评价,所以基本上与得奖竞赛无缘 。将来可能会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奖项,但却没得过奖——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我之所以喜欢须永老师作品的理由非常明确。因为须永老师随时都在面对生命这个议题。」 「生命……?」 「当然他基本上还是推理作家,所以书里会一直出现死人。可是,处理生命议题他绝对是认真对待——十几岁的我就是爱上这种风格。」 「喔……」 纵使她说得口若悬河,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难以连点头附和。只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读后感。我爱的《名侦探芽衣子》系列是给青少年看的,所以不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还是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今日子小姐不理会我,继续说了起来。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那么珍视生命价值的须永老师,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认为他会选择自杀。」 听到这里,我反而不安起来——绀藤先生基于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才委托她这件事,但是听今日子小姐说的话到现在,我心里再度隐约燃起恐惧,会不会正因为她是书迷,反而不适合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 正因为是书迷,所以在展开调查之前,就已经存有不相信须永老师会自杀的成见——就算事不至此,会不会在看了一百本书以后,得出只有书迷才有的过度解释呢? 我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太爱一部作品,有时候会进行偏离十万八千里的解读——或许是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思,今日子小姐说:「举例来说,就我所知,须永老师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曾经停笔过两次左右,而且都长达好几年。」 经她这么一说,我对照清单——的确,在他写作的第二十年到第二十三年、第二十七年到第三十年之间,没有出版过任何一本新书。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这段期间也出版过以前作品的文库版,进行过作品的多媒体合作,所以不曾给人暂停写作的印象。根据须永老师后来在散文集里提到的,第一次暂停写作是他母亲、第二次暂停写作是他父亲去世的时候。」 「是服丧的意思吗?」 「没错,就是这样。或许因为打击太大了,写不出东西来也未可知。」 我不太能理解一个出社会的资历已有二十年的成人,会因为亲人去世的打击而无法工作吗?——打击当然非同小可,但是三年都还走不出来未免也太久了吧?如果那就是「认真地面对生命议题」,的确颇不寻常。 「至少,」今日子小姐接着说:「至少就我看过的书,须永老师的作品从未出现过自杀的人。」 「欸……一、一个也没有吗?」 「没错。一个也没有。不管是配角、还是没有亮相的闲杂人等……仿佛须永老师在刻意避免写到自杀这两个字。」 这句话令我陷入了沉思。 有这种事吗?就像在「名侦探芽衣子」系列里会刻意避免出现死人那样,我能理解他想要避开这方面的词汇和概念……但是所有作品都无一例外? 「严格来说,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像是对话中就曾经出现历史上自尽身亡的人物名字——只不过就连那样也不会提及那个人是自尽的。」 「这该怎么说呢……」 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偶然来带过了。 如果是一般的小说家,或许真会发生这样的偶然,但是,须永老师的作品风格虽然包罗万象,但基本上还是推理小说家——推理小说家真有可能完全不在小说里写到「自杀」两个字吗?就像科幻作家要在写作生涯中完全不提及「科学」二字同样地困难吧?伪装成自杀的杀人、伪装成杀人的自杀……写了四十五年的推理小说,真能一次也不用到这种诡计吗…… 「不过要因此下定论也言之过早。这只是在我看过的作品中,而且还是我记得的范围内没有出现过而已。为了弄清楚这点,也得把须永老师的作品全部看过才行。」 「如果是最近的作品,应该都已经数位化了。只要拜托绀藤先生,应该就能机械性地搜寻单字了……」 「自残、自尽、切腹、跳楼、割腕,自杀的表现方式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个中语意只能靠自己的双眼来搜寻喔!更何况,我也不是为了搜寻单字才要读遍所有作品,那并不是我最大的目的。」 「咦?这样吗?」 听到这里,我还以为这已经是足以证明须永老师不是自杀的关键性证据——但如果真是如此,她昨天就应该吿诉我了。 「嗯。因为我只是从事实中建立起『所以须永老师不是自杀』的假设,但是同样的事实也可以导出『正因为须永老师对自杀一事有所向往,才会刻意避免使用这些字眼』的假说——两种说法都说得通。」 这么说还真是没错——该说是推理小说的自相矛盾吗?即可以同时证明两个相反假设的证据。不过,从今日子小姐接下来才要解开谜团来看,表示事实并非如此吧……一想到万一看完一百本书,却还是徒劳无功的话,不禁心里一紧……还是说莫非今日子小姐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顺便吿诉你,须永老师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从《名侦探芽衣子的事件簿》开始的「名侦探芽衣子」系列。」 「欸!?」 今日子小姐只是顺着这个话题不经意提到,我却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夸张的反应,因为今日子小姐最喜欢的作品居然是我唯一看完整个系列的须永老师作品。因为是对遗稿也毫不留情批评的今日子小姐最喜欢的作品,让我心里充满了仿佛找到同好的喜悦——虽然我对「芽衣子」也没喜欢到那个地步…… 「没错。相反地,我之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求爱的虚荣》和《兄长的潜逃》这种官能系列,还有风格异常怪诞的《肚子上面是胸部》这种……也趁这次好拜读一下。」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阖上第一本《水底杀人》= 「啊!要休息了吗?我好像太多话了,对不起。」 「不会,别放在心上。托你的福,工作很顺利,我已经看完第一本了。」 「真、真的吗!?」 我吓了一跳 距离她刚阅读还不到一个小时。她虽然很客气地说是「托我的福」,实际上边和我聊天边看书,肯定降低了阅读的速度。照这个速度,说不定一百本很快就可以看完了。 「请不要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这本《水底杀人》是我以前就看过很多次的书,所以重新阅读也能维持在最快的速度。没看过的、忘了内容的书一定就没这么快了。」 也有一些是就算记得,但印象已经模糊的书——今日子小姐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书。 「既然如此,隐馆先生,你要不要趁现在在那张沙发上躺一下?接下来是长期抗战……不能睡觉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么说的确很有道理,但是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在已经做好熬夜觉悟的今日子小姐面前睡觉的地步——今日子小姐拿起第二本书。 还剩下九十九本——名侦探的战斗才刚揭开序幕。 9 仔细想想,虽然这只不过是个偶然,但万一须永老师的死因仍为自杀,那他选择以安眠药的方式来结束生命真是太讽刺了——姑且不论发生在更级研究所的事,安眠药根本是今日子小姐的大敌。 今日子小姐彻夜不眠地调查在睡梦中去世的须永老师的死因——就机缘巧合来说也巧得稍微过头了。我厚着脸皮与这样的偶然同席,怎么样都无法拂去那种跑错场子的感觉,但还是以一介证人的身分,见证到最后一刻吧! 这么说来,关键的确是在后半场,一直盯着还没睡着的今日子小姐看也很失礼。随着今日子小姐拿起第二 本书,我稍微计算了一下,她实际看完这一百本书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虽说大约有一半是已经看过的书,但我想速度肯定会随着时间逐渐下降……假设平均看一本书要两个小时好了,两百个小时?那么全部看完得花上八天以上——人类不可能撑这么久不睡觉吧!这已经不是下定决心或毅力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搞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连续熬夜的最高纪录是三个晚上。前一天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天大概也打算三天不睡觉吧! 只是,我记得她当时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到最后根本已经意识模糊!虽说是熬夜,一般人基本上还是处于睡睡醒醒的状态,今日子小姐却连眯一下都不行。问题是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阅读吗? 看完第一本《水底杀人》所花的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或许关键在于这种重新阅读的速度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但等到她对睡眠的渴望到达顶点,亦即最后的冲刺阶段,才要开始面对接踵而来没看过(或者是已经忘记)的新作品,对今日子小姐来说,这种绝对不可逆的顺序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她坚持书写的顺序是关键,所以一定要依序阅读,但是考虑到效率问题,从遗稿(姑且命名为《玉米梗》)反过来读比较好吧……或者是只读没看过(或者已经忘记)的书?不过,这种事根本轮不到我说,今日子小姐本身应该最清楚——她是考虑过后,才决定要从头开始看的,所以我也没有权利对她的判断多所置喙。 只能静静地守候着她。 ……虽然是没什么意义的假设,换作是我,在说要网罗上百本书的时候,肯定会按照系列来读吧。于是我又把那张清单看了一遍。须永老师在其写作生涯中写了好多系列作品,加起来到底有几个呢?我想问今日子小姐,但是也有的是在今日子小姐认知的系列之后才开始写的系列吧!于是我决定自己来数。倒也不是想打发时间,只是利用空档做点事,说不定还能帮上今日子小姐的忙。光是在一旁监视她工作,算不上是华生的功能……光看书名可能无从得知,我不时参照那堆积如山的一百本书的内容简介,整理分类。 整理出来的结果如下—— 〇1「药品侦探」2、3、4、6、8 〇2「无名推理」5、7、9、10 〇3「时效警部补」11、12、13、14、16、19 〇4「求爱」15、17、24、30、31 〇5「解体教授」18、23、27、28、29 〇6「恶魔团」20、21、22 〇7「密室专门」26、32、33 〇8「幻想旅行记」34、37、40 〇9「六年六班」35、36、43 〇10「小祝补物帐」38、39、42、44、46、54、55、58 〇11「成语侦探」41、45、47 〇12「反峰法官」49、52、53 〇13「安乐死侦探s」50、59 〇14「漆根红」56、60、61 〇15「桐生入道」57、70、71、77 〇16「名侦探芽衣子」62、63、64、65、67、68、69 〇17「星星博士」72、74、81 〇18「钟表行」73、82、96 〇19「退休警部」75、76、78、80、83、94 〇20「行动电话侦探」84、85、92、93、97 〇21「蓝色怪盗」86、87、88、99 〇22「概算兄弟」89、90、91、95、98 ……像这样分门别类,不难发现九十九本作品几乎都是系列作品。 一辈子能写出二十二个系列,而且每个系列都已经完结了,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这或许也是须永老师身为大众文学作家,还能被誉为一流的主要原因。绝不让系列作品半途而废,不管花几年都要写完。只要还有一名读者,作者就有义务要将作品收尾——这似乎也是须永老师身为作家的坚持。相反地,不管再受欢迎,都不会让系列作品无止境地没完没了下去,通常五本就会结束也是基于同样的坚持吧!即使是系列作品,也刻意写成从哪一本开始看都不会妨碍阅读,难怪他会受到男女老少的喜爱,毕生都屹立不摇地站在第一线。 ……须永老师虽然给人推理作家的印象,但其实也写了很多推理以外的作品。例如今日子小姐呑不下去的官能系列和异常怪诞、风格强烈的作品,当然也有奇幻风格和称得上是纯文学的系列。 换句话说,不仅多产,风格还多变。 比方说,创造出举世闻名的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柯南?道尔也不认为自己是推理作家,他写了代表作《失落的世界》,自认为是科幻作家。或许想把作家分门别类的行为本身就错了——虽然从综观的角度来看,须永老师肯定是公认的推理作家。 「……嗯?今日子小姐,我可能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喔!」 「哦?什么线索?」 今日子小姐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与其说是对我「发现的线索」感到好奇,更像是对我那过度自信,有些装模作样的语气感到怀疑,她狐疑地盯着我看。 我清了清喉咙,让情绪沉淀一下:「我刚才把须永老师的作品按系列分类了一下,发现须永老师这几年都没有展开新系列,反而陆续将一些未完结的系列作品画下句点,简直就像在为自己的写作生涯画下休止符……」 「哦,那个啊,今天早上的新闻也有人提到呢!可是那是不了解须永老师的外行人才会说的话喔!」 今日子小姐不等我把话说完,又把视线移回书上。不了解须永老师的外行人……这是什么形容? 「这种现象根本不足为奇,过去也发生过好几次,每次都让书迷心惊胆跳的。」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又把清单重新看过一遍。须永老师写了太多书,所以乍看之下不明显,但是将现在进行式的系列作品画下句点的时机的确有两次——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 而且每次画下句点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展开新系列…… 有一就有二,就二就有三。 看样子我的大发现只不过是书迷间的常识。 「这么说来,那份遗稿是新系列的第一弹吗?」 「不是,《玉米梗》不是系列作品。」 「不是系列作品……?是那种不会发展成系列作品,一本就结束的意思吗?」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在须永老师漫长的写作生涯中,的确也写过这样的小说。例如出道作品《水底杀人》就是这样的作品,后来在写作生涯第八年写的《僧人献鸡》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也还有……但是除了出道作品比较有名以外,其他绝大部分都是看了清单才第一次见到的书名。 「对呀!书迷之间也认为除了《水底杀人》以外的非系列作品都是他中场休息时写的作品呢!不是让读者中场休息,而是让作者中场休息。须永老师偶尔也会想写一些不用考虑读者接受度、也不管销售量的小说。」 「中场休息……吗?」 「类似一种暂时休笔的概念。」 「……」 果真如此,那也真是太惨烈了……因为须永老师「中场休息」竟然还在写小说……热爱写作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是被什么附身了。就算不是自杀,这么疯狂的写作模式难道不会缩短须永老师的寿命吗?学生时代,班上的资优生都会在念书的空档还在认真念书,从须永老师的资历来看,感觉跟那样 的人很像,甚至更胜一筹。 此时此刻,我从眼前的今日子小姐身上也感受到那股疯狂——打算不睡觉地看完一百本书的名侦探,不可能不让人感到疯狂。 「……今日子小姐,你为什么会想成为侦探?」 我问出口了——不过,我并不是因为绀藤先生说过今日子小姐是看了须永老师的作品才立志当侦探,想确认这件事的真伪,真的只是刚好聊到这里,随口问问罢了。 对于难以承受与今日子小姐两人面对面共处一室的紧张感、受雇于她的助手而言,这话题颇为私密……于是我连忙再补一句:「呃,因为我现在正在找工作……你愿意给我工作,我真的非常感激……但是又想到接下来该靠什么维生呢……不管做什么工作,总是无法投入……我一直很迷惘,什么是我可以做一辈子的工作。」 「哦。」 今日子小姐漠不关心地漫应一声。这也难怪,生得虎背熊腰,在她眼中相当于巨人的助手突然问她这种人生问题,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尤其「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更无从知道我是那种很容易被卷入案件的配角型人物,才更难找工作的体质。 实际上,今日子小姐的确先搬出「我不清楚隐馆先生的状况……」的开场白,才接着说:「我之所以成为侦探……」 假使她立志成为侦探的原因与须永老师的作品有关,也不可能吿诉(至少在她心目中)今天才刚认识的我,这种与忘却侦探的本质息息相关的问题,所以我以为她会回答「为了将自己记忆每天归零的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才选择侦探这个职业」这种单纯至极的答案,没想到答案却推翻我的预测。 「没有原因。」 10 不用参照须永昼兵卫长达四十五年的写作生涯也知道,人生在世,没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尽管如此,人要工作,不然就没有饭吃。不对,对须永老师来说,他就算不工作,也已经赚到了三辈子都吃不完的钱,但他还是继续工作——既然如此,不管再苦,再不如意,工作本身或许都有其意义。 只不过,要让经历过各种职场,也被各种职场炒鱿鱼的我来说,可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同意这句话。就连为了不让工作中的今日子小姐睡着,必须一直监视她看书这种作梦般的好差事,也都隐藏着陷阱。而且是我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非常可怕的陷阱。 没多久我就发现,一直监视着今日子小姐不让她睡着,就表示我自己也不能睡觉(我第一天晚上就注意到了),但是真正打倒我这个「负责监视的人」是比这更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自从今日子小姐看书效率明显下降的第二天晚上以后,逐渐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基于「企业机密」,我还是不知道今日子小姐记得须永老师的作品到什么程度,又是从哪里开始忘记;也不知道她读过哪些,没读过哪些,但大概在看完五十本书后,今日子小姐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但不能单纯地以为那是因为进入了不记得的领域——因为实在不可能不记得。第五十本和第五十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还没出生——要是真不记得,应该连须永昼兵卫的名字也不记得吧。但速度确实大幅减缓——原因不言可喻,因为今日子小姐那时已经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倦意。 「阅读比想象中还要累呢……哇哈哈……」 当时的今日子小姐还笑得出来,但我心里隐约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一会儿,我的预感便成真了。本来还有点担心,万一我比今日子小姐先犯困怎么办,但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自我中心了。一个什么事也没做,只是看着今日子小姐的男人,怎么可能比一直集中精神看书的今日子小姐更早撑不住? 我这个笨蛋,遇到问题总是一直在模糊焦点。具体问题出现在阅读长跑开始大约过了七十二个小时,从那时候起笑容从今日子小姐的脸上消失了。 据实说来,就是她情绪变得不稳定。 刚熬过第一个晚上,彼此的情绪异常高昂,还聊了不少须永老师以外的话题(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是这份工作最快乐的时刻)。然而到了第三天以后,几乎已经不再有让彼此保持清醒的对话了——我就算对她说「加油」等鼓励的话,她也只会回我「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看起来像是在偷懒的样子吗?」这种夹枪带棍的话。 「那我只好照隐馆先生的强求,我尽量加油拼了啰!」 ……这么一来,对话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但就算不说话,比方只是站起来去上厕所,她也会鸡蛋里挑骨头:「走路可以小声一点吗?我会分心的。请不要千扰我。」 是的,我不曾理解今日子小姐交付给我的任务本质,一个人乐得跟傻瓜一样——我的任务是「要让想睡到极点的人一直保持清醒」,我还傻傻地以为只是「希望你能陪我熬夜」。这不只是今日子小姐的问题,没有人愈想睡心情愈好,同样地,想睡的时候不能睡,也没有人心情会愉快。 这么一来,我的任务就不是负责监视的人了。 而是负责执行酷刑的狱卒。 这个比喻绝不夸张,就连市井小民都知道「不让人睡觉」是严刑逼供时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算准今日子小姐快要打瞌睡的时候对她说话,有时候是发出声音,妨碍她进入梦乡。起初,她还会感谢我:「谢谢你,隐馆先生,救了我一命。」曾几何时,变成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 泡咖啡、准备加了一大堆香辛料的刺激性料理也是我的工作——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我一有空档就使出各种毒辣的手段。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看她一脸嫌弃地吃下我特别为她煮的菜更悲剧的事了,当然这对吃的人来说也是一场悲剧吧。不断地对心仪的女性施以酷刑,不断地找她麻烦,不断地被她憎恨、讨厌、怨怼的工作——我这辈子从未体验过这种地狱般的工作,无论蒙受多大的不白之冤,也从未像现在这么恶心反胃过。 当然,这是今日子小姐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她的建议,也是她的腹案,在她接下这件委托时,应该就有事情会演变至此的觉悟了吧——但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也不是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才在她的右手臂写下誓约书的。没想到平常那么温柔稳重、待人和气的今日子小姐,如今却痛恨我到这种地步——但如果只是这样,我可能还承受得住,真正的问题是,我也讨厌起今日子小姐来了。 理智虽然清楚吿诉我,不可以把体力和意志力都处于临界状态之今日子小姐的言行当真。但我也只是照她的吩咐做,却反被那样尖锐的态度糟蹋,实在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很遗憾,隐馆厄介不是多么人品高尚的好青年。 我居然对三番四次将我从百口莫辩的窘境中拯救出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感谢也感谢不完的今日子小姐产生那种反抗的心情,真是令我悲伤又痛苦……不过,老实说,我连感受痛苦的闲情逸致都没有。 面对今日子小姐心浮气躁的态度,让我也跟着心浮气躁了起来。 没想到睡眠不足竟让人如此失去冷静,我竟觉得今日子小姐面目可憎。 结果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情绪,气氛变得糟透了。相较之下,前几天在须永老师的别墅里感受过的尴尬气氛根本只是小意思。 在那趟小旅行中,很高兴看到今日子小姐私底下的一面……但眼下这个环境可说完全相反。看到不想看到的那一面,产生不想产生的情绪。我必须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今日子小姐被工作逼到绝境,口不择言的模样,不仅如此,我的任务就是继续逼迫她、压榨她,害她更加口不择言。就算我想请她休息一下,也绝对不能说出口——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 小姐是不可以休息的,想休息的话,只能等到问题解决以后。 如果不是以配角,而是以华生的身分、以伙伴的身分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工作就是这样,那么很遗憾我实在无福消受——就算是拜托我做,也只仅限这一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匹配不上这样的工作。 「隐馆先生,咖啡喝完了。你实在是有够不机伶吔。」 如果是正常的今日子小姐,绝对不会说出后面那句话吧,但是差点睡着的我根本没资格反驳,我只能在她的催促下,无言地再为她倒一杯咖啡。 「隐馆先生,可以请你捏我一下吗?」 「……欸?」 我端着满满一杯咖啡从厨房回来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一面用打湿的毛巾擦脸,一面低声地对我提出了要求。我实在太困了,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我已经困到一个极限了,请你用力捏我的脸颊。」 「脸、脸颊吗……」 若要赶走睡意,捏手臂或手背不就好了?难道是不想弄痛拿书的手吗? 「快点。要是不能撑过这波睡意,过去的努力就都喵费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就是要睡着了,连ㄅ的发音都发不好了,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可、可是,要我捏女生的脸,还是有点怪怪的。然而今日子小姐却不由分说地要求:「拜托你了。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明明是我请隐馆先生帮我,态度却那么傲慢无礼。」 然后又语带责备地说:「你忘了在誓约书上写了什么喵?」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能拒绝。都怪我不好,怪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怪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就写下誓约书。我鼓起勇气,双手捏住今日子小姐的左右脸颊。 「呴的,那摸……请鸟暂时就这样喵着。」 虽然今日子小姐不只是ㄅ,连发其他的音都崩坏了,但似乎意外有效,自从我捏住她的脸,她的阅读长跑也稍微找回了原本的速度。 因为老是捏同样的地方也是会习惯的,所以只好一直改变位置,鼻子、眉头、眼皮,总之将今日子小姐的脸部五官都摸遍了——光脸被摸来摸去只会让人不快,所以也具有提神醒脑的效果吧。只可惜,今日子小姐讨厌我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而且持续恶化——但是当时的我满脑子只想早点完成这项苦差事,已经自暴自弃地想着,只要今日子小姐能顺利地阅读,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算这么做有提神醒脑的效果,然而今日子小姐醒着的时间已经超过一百个小时,接下来将进入第四个不眠的夜。据我所知,四个晚上不睡会发生什么事,对今日子小姐本人也是未知的领域。而且说老实话,我已经不小心睡着过好几次。由于是捏着今日子小姐的脸颊就睡着了,所以整个人垂倒在今日子小姐身上,两人同时倒趴在桌子上,拜疼痛所赐,侵袭我们的瞌睡虫一起撞飞了,但这种幸运不会一再发生。 事实上。 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疲惫到不忍卒睹的地步——我终于说出了:「放弃吧今日子小姐。」。 「这个任务一开始就不可能完成。在这种状态下看书,根本什么也读不进去吧……我会向绀藤先生解释的。」 「喵……可……不……行……」 今日子小姐在脸颊被捏着的状态下,一句话讲得支离破碎的。但是就算放手,我想她还是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吧! 「既然接下来……就要到最后。」 今日子小姐坚持要撑下去。 只有这句话,力道强大到难以想象是从已经一百个小时没睡觉的人口中讲出来的——问题是,她用来翻页的手几乎已经不动了。 我望向原本堆积如山的书堆里剩下的书。我的意识也已经涣散,光要数数都显得困难,还剩下……十几本左右吧。一百个小时完全不眠不休地读到剩下这些,实在很了不起。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应该连一本,不,是连一行都看不下去了。 我不懂。 是什么让今日子小姐坚持到这个地步?她明明说她当侦探「没有原因」——这么一来不就只是那种专注于解谜的古怪名侦探吗?我一直认为把只要「忘却」和「最快」这两个关键字从今日子小姐身上拿掉,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不、不能只是看过而已喔!今日子小姐。看完以后,还要推理才行,可是你的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吧?」 「太没……礼貌了。西西油……假设了。」 西西油?什么意思?是已经有假设了?还是没有?从前后文听来,应该是有的意思,但我也不敢确定现在是否还有解读前后文的能力。 「喵管那么多,鸟只要乖乖……照咪说的,捏咪的脸颊就喵……不要再啰哩叭嗦的喵……」 今日子小姐说完,站了起来——由于沙发会让人想睡,所以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跪坐在地板上了。似乎是跪到脚麻,只见今日子小姐宛如刚生下来的小鹿般,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今、今日子小姐,你要上哪儿去?」 「去冲个澡……仔细想想,至少已经一整天没洗澡了。我竟然会在男性面前这么久都没换过衣服,真狮的……」 要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女生比较在意这种事吧。或许冲个热水澡能清醒一点,我没理由阻止她。虽然不能休息,但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 「请在我回来以前准备好晚……晚餐?消夜?早饭?喵啊,哪个都好。总之口以吃就好。厨房随鸟用……嗯,之前好像说过了?里面的房间是我的寝室,绝对不口以进来喔。」 「好……我不会进去的。」 我的脑筋也转不太过来了,只能微微点头,事后回想起来,今日子小姐当时说了不必要的话——她不应该提到什么里面的房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不用特别叮咛,我也知道不可以随便翻别人的事务所。但白鹤报恩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愈是特别交代,就愈会引人好奇。 这是今日子小姐不该犯的错误,但是第五天的今日子小姐显然是太困了——被她这么一说,虽然很在意,但我也不是这样就会去偷看的好奇宝宝,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照她吩咐地进到厨房,唯唯诺诺地准备两人份的餐点——不过冰箱里的食材差不多要吿罄了,得找个机会出去买才行。 把今日子小姐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危险了(她可能会在我出门的时候睡着),只好两个人都稍事梳洗,一起去买东西。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继续在这种情况下切菜或开火的自信……那就买现成的便当打发一下吧……既然如此,干脆叫外卖吧?不行吧?一想到这栋公寓的保全系统之完善,光是开门取外卖的时间……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已经把不晓得是晚饭是消夜还是早餐的餐点做好了。 最初还想「为了提神醒脑,刻意用大量的香辛料调味」,但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味道应该已经自然而然变得乱七八糟了。 就在这个时候。 意识中断了一下。 不对,不是一下——我把碗盘端到桌上,原本只是想伸展一下有如千金重的身体,因而倒在沙发上,结果不小心好像又睡着了。 而且还不是一下或两下,时钟的短针已经开进了九十度——惊醒!虽说我不比今日子小姐,过程中一直不小心睡着,但区区三个小时的睡眠是绝对无法消除熬了四个晚上的疲累,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只有着急。 万一今日子小姐在我睡着的时候也睡着了,那么这段时间的努力就泡汤了。不只是今日子小姐的努力,还有我,我一直忍受着被心仪女性那么残忍对待的努力也同时付诸流水了。这教我 第五话 来生再见了,今日子小姐 1 人类可以持续冲三小时的冷水还没事吗?光是躺在水洼里,一不小心可能会淹死——看到倒在浴室里的今日子小姐,我率先采取的行动就是冲上前去,栓紧莲蓬头。 栓紧莲蓬头的同时,背部也瞬间遭到冷水的冲刷,光是那一瞬间,身体就冷得快要结冰了——今日子小姐居然冲了三个小时这种温度的水? 「今日子小姐!振作一点!」 我再次呼唤她,但依旧没有反应——湿淋淋的头发,看起来更接近银色,而非白色。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力。不会吧?我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到今日子小姐的颈部——还好,还有脉膊。 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安睡的鼻息声。看样子只是单纯的筋疲力尽睡着而已。果然四个晚上不睡觉还是超出今日子小姐的极限了——她呈现熟睡状态。 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没有任何医学常识的我无从得知指尖感受到的脉膊是跳得太快?太慢?还是心律不整——只知道不能随便移动她,但相反的,也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里。 得将她的身体擦干,让体温恢复正常。 「啊……」 慢了好几拍,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如今可是一丝不挂,光溜溜的裸体——我连忙将目光从她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胴体上移开。洗澡的时候当然要脱光,但是万一今日子小姐在这种情况下醒来,肯定会引发一场大骚动。原本就已经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状况,万一今日子小姐突然醒来……万一已经失去「昨天」,不,是这四天份的记忆全都丧失殆尽的今日子小姐突然醒来。 看在今日子小姐的眼中,可是突然光着身子在浴室里和不认识的男人(巨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换成胆子小一点的女生,可能会心脏病发、休克而死。 既然如此,与其现在硬想办法让今日子小姐恢复意识,还不如就让她继续睡着,先把她照顾好再说——话虽如此,她在四个晚上没睡觉,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昏倒,应该也没那么容易醒来。 更何况,打从她睡着的那一刻起,就算只有一瞬间,在这之前看的书——在这之前调查到的事全都白费了,这点已是无从改变的事实,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既然如此,干脆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吧——老实说,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浑身是刺,讲话尖酸刻薄的今日子小姐了。 说到底,企图在不睡觉的情况下一口气看完一百本书,原本就太有勇无谋。虽然今日子小姐看书速度很快,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先不管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之现在是休息时刻。 不过,也不能让今日子小姐一直处于裸体的状态,于是我走到浴室外面,寻找浴巾和替换的衣服。浴巾倒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但是遍寻不着替换的衣服。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要去洗澡的时候,的确是两手空空的。该不会当时已经困到忘记要拿衣服了吧……虽说不像是今日子小姐会犯的错,但显然是真的已经撑不住了。 既然如此,这里应该会有脱下来、已经穿了一整天的衣服和内衣才对……定睛一看,那些衣服正在设置于浴室旁边的滚筒式洗衣机里转啊转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算今日子小姐刚才没有洗澡洗到一半睡着,洗完也会面临没衣服穿的窘境。总之我先用大浴巾把今日子小姐的身体包覆起来。得把她被冷水淋得湿透的身体擦干才行,这样无论如何都得碰到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总觉得有趁人之危的罪恶感,但现在可不是上演这种内心小剧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今日子小姐的身体状况。 没错,我怎么想根本一点也不重要——现在可不是讨论有没有资格当今日子小姐的助手这种装腔作势的事情的时候。 得先帮助今日子小姐才行。 我也想过是否要放一缸热水,让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暖和起来,但听说泡澡也需要耗费体力——所以还是让她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吧。 只有一条浴巾似乎不足以擦干她湿透的身体,因此我又拿了一条毛巾将她的头发包起来。虽然我没有任何医学常识,但以前也曾经从事过与护理有关的职业,不过很快就被开除了,时间虽短,这时候还是能发挥一点小小作用——我也认为自己是个无可救药,注定要在职场上流浪的家伙,没想到在职场上流浪的经验居然在此刻派上用场,这算是好人有好报吗? 「嗯……?」 用浴巾把今日子小姐擦干的时候,虽然尽可能不去看她的身体,但也不可能完全没看到……再加上我已经冷静到有足够的智慧,知道要把自己被冷水打湿的外套脱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 今日子小姐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到处写满了用油性签字笔留下的字迹——真不愧是油性笔,写完都过了五天还健在,就连冲了三个小时的水,似乎也未能把字迹冲掉。 写在右手臂上是我的誓约书、左手臂是这次工作的内容、还有写在肚子上的「腹案」,腹案正上方是以前曾经看过的那段文字「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白发。眼镜。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我已经知道今日子小姐会像这样把字写在身体上,但奇怪的是写在她左脚大腿上的那行字。 《玉米梗》预定出版的日期是? ……? 与写在其他地方的文字比对一下,的确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却是语焉不详的字句……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时候把这行字写在大腿上的?《玉米梗》是今日子小姐为须永老师遗稿取的书名,而且应该是我问了,她才当场想出来的书名,所以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在那之后才写在自己的左腿上。 我想起她要求我捏她脸颊的事。当时我也已经困得不得了,无法好好思考,不过为了不干扰她看书,的确不敢乱捏她的手,但是在捏脸颊以前,捏腿不也是一个办法吗? 事实上,这个办法一下子就被今日子小姐一口拒绝了,还是要求我捏她的脸颊——难不成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先将自己腿上的空间空下来? 换句话说,那行字「《玉米梗》预定发行日期是?」应该是原则上不会在调查中做纪录的今日子小姐写的指向解答的提示?意识到已经困到快不行了,基于事务所恪遵保密义务的信条,就算不能直接写下来,也要由今天的自己留言明天的自己…… 如果真是如此,那真是太惨烈了 绝不是我夸大其词,在一直不睡觉,几乎都要危及生命的情况下,人都快要失去常性了,却始终不曾失去身为侦探的自觉,坚持要解决问题到最后一刻…… 虽然没看完须永老师的一百本作品,但或许途中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去淋浴前似乎说过「已经有假设了」之类的话(只是听来像「西西油假设了」)——虽是近乎梦游状态,但我确实有听到。 问题是……预定发行日期?遗稿预定发行日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完全搞不懂——基于职业道德-今日子小姐会刻意写成只有自己了解的意思,所以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吧…… 预定发行日期……只要问绀藤先生不就知道了吗?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先把今日子小姐抬出浴室。冲了三个小时的水都不会掉的油性笔写的讯息,稍微用力摩擦一下,应该也还不会消失吧!我将今日子小姐的身体上上下下大致擦了一遍。 光用毛巾当然无法将头发擦干,但至少已经从银发变回白发了——随即将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抱起来。父母把我生成一个庞然大物,看起来超级显眼又骇人,半点好处也没有,但我现在对父母只有感恩。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之所以长这么高大,就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帮助重 要的人。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的身体轻到即使不是高头大马的人也能轻易抱起。她弱不禁风地在我的臂弯里沉睡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解决过无数难解案件的名侦探。我第一次深刻地体认到,过去的我一直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这么娇小的人。 「……」 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暂时都先摆到一边,我将今日子小姐抱出浴室——唔?她吿诉过我寝室的位置……对了,是在会客室的里面…… 我抱着还处于深层睡眠中的今日子小姐,走向那个房间——当我转动门把,把门打开,走进室内以后,才想起她警吿过我「绝对不可以进来」。 但就算想起她的警吿,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想我也不可能乖乖听话……而且虽然轮不到我多嘴,但走进来一看,今日子小姐的寝室只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卧房。 既没有乱到不能见人的地步,也没有不能见人的奇怪收藏——就只是整理得很干净的房间而已。 反而该说有点失望……加大的双人床、镶嵌在墙壁里的大型液晶电视、可以听黑胶唱片的音响设备、最新型的桌上型电脑、年代久远的衣柜及长毛地毯……等等等等,仔细一看,家具类和装饰品一应俱全,也不若会客室那么杀风景。从另一角度来看,其实不能算普通,而是低调奢华,充分感受得到这是很有品味的房间。既然如此,我反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强硬地说「绝对不可以进来」。 相反地,我如果看到这么漂亮的房间,对今日子小姐几乎已经跌到谷底的好感应该会大幅提升才对——还是因为不论是井然有序还是乱七八糟,今日子小姐的性格就是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房间呢?女人本来就不喜欢让不熟的男人随便进自己的房间,问题是有必要特地警吿我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吗? 难道是因为太困了,连不需强调的话都讲出来了吗?总而言之,只要房间保持干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把今日子小姐娇小的身躯放在床上,解开她身上的毛巾,再度擦拭她的身体——以免有哪里没擦干的。 就我所见,今日子小姐躺在大羽毛枕上的表情比刚才在浴室里发现她的时候平静多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看起来只是安祥地睡着了——安祥地睡着听起来有点像在形容死者,如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只是安祥地睡着了。 睡得又香又甜。 这画面令我如释重负,也总算放心了……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刚才一时之间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如今可以说是雨过天晴了吧。 等一下,真的雨过天晴了吗? 今日子小姐的命是捡回来了,但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依旧岌岌可危——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我的心里只有绝望。坚持到现在,熬了四个晚上阅读须永老师的作品,这下子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 五天来的努力尽数化为乌有的事实,就连只是在旁边看的我,也充满了无力感。连我都不想用回到起点这四个字来为这件事画下句点,更何况身为当事人的今日子小姐——不,今日子小姐也感受不到这种无力感吧?因为就连这五天日以继夜苦读的辛劳,都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想到这里,觉得这个人真是太脆弱了。 踩在不稳定、不确定的海市蜃楼上的侦探…… 最快的侦探。忘却侦探。 实际上又非常有能力、有行动力、头脑非常好——然而,就算其他平庸的侦探,不,不是侦探也没关系,只要多花点时间,任何人都能看完一百本书。重点在于能不能从中找出解决案件的结论,如果只是阅读的话,连我也办得到。即使五天看不完,花两个月总看得完吧。只是,这对今日子小姐来说是不可能的。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成为一个侦探吧!毕竟对她来说,能发挥这项特长的工作本来就不多。问她为什么要当侦探——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蠢。还需要什么理由呢?如果不当侦探,掟上今日子根本活不下去啊! 就算她不够坚强,就算她不够温柔。 今日子小姐就只能是个侦探。 当被卷进莫名其妙的案件、蒙受不白之冤时,我每次都会向今日子小姐求救——每次都只想到自己的事,从来没关心过今日子小姐的处境。 「……」 说好不能看的,但,糟了,曾几何时,我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的今日子小姐——还不能休息,既然把身体擦干了,就得赶紧为她穿上衣服。 衣柜里应该会有内衣和睡衣吧。那么接下来只要让她好好睡一觉,再自然醒来就行了。我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为今日子小姐做一顿正常的饭。打工内容也包含煮饭的我,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了。再然后…… 再然后……然后今日子小姐又要开始工作了吧——看到写在左手臂的讯息,想起委托的内容,不对,是意识到委托的内容,对不小心睡着的自己感到羞耻,又从第一本开始重新阅读须永老师的全套著作——看到腹案和左手臂,重新拜托我监督她——然后我又得经历一遍剑拔弩张、痛苦万分的过程吗?她又要尖酸刻薄地数落我,痛苦万分地看书吗? 又要痛苦万分地阅读心仪作家的书吗? 不,严格来说不见得要从头开始——「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在最后一刻留下了垂死前的讯息。但就算有那个讯息,也只不过是假设,为了验证那个假设,还是得经历过阅读一百本书的过程吧。 今日子小姐虽然想要看完一百本书,却看到第八十本的时候就筋疲力尽,然后昏倒、忘却——如此周而复始。而且就算记忆消失了,也不见得体力就会跟着恢复,所以下次说不定只能看完十本或二十本书。 一个徒劳无功的轮回。 所以,今日子小姐最好放弃这个委托。可是已经答应委托人的事,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即便在那种超越极限的状态,今日子小姐还是不肯放弃阅读,直到失去意识以前都还坚持解谜。更何况她连这个痛苦的过程都会忘记,任凭我说破了嘴——等一下喔。 等一下喔。 我的视线再次落在今日子小姐身上。不是为了看她的裸体,而是她写满在全身上下的文字。 对了。 没错。 有一个办法。 即使是无力如我——也能为今日子小姐做到的事。 2 既然要做,就得做得彻底——即使对手是不世出的名侦探,而且以极短距离的胜负来说,放眼全世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拥有令人赞叹的才能。要是胆敢在她面前玩什么花样,像我这种笨蛋,只怕会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看穿。 如果想骗名侦探…… 就得彻底地——变成犯人。 ……荒谬的是,包括今日子小姐在内,我被那么多名侦探救过,为我洗刷过无数次的冤屈,这次终于要正面挑战名侦探了吗?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了。 谁教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如果是聪明、脑筋动得快的人,或许可以为今日子小姐想出更好的方法,但我可不是那种人。我这个人既笨又蠢,又胆小怕事——但还是想为今日子小姐做些什么。眼下已经等不及那些聪明、脑筋动得快的人来为今日子小姐做些什么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今日子小姐的寝室,走向厨房。当然不是为今日子小姐做早餐,好让她起床的时候有东西吃这么有闲情逸致的事。我已经放弃了。进厨房只是为了拿需要的工具。 那就是放在流理台对面的厨房用清洁剂。顺便再把放在旁边的厨房用纸巾、滚筒也一起带走。 其实或 许有更好、更简单的方法,但我不是博学多闻的人,所以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省事的方法了——为了把写在皮肤上的油性签字笔字迹擦掉。 不留痕迹,擦得清洁溜溜。 ……以前写字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沾到墨水,光靠水洗和普通肥皂是洗不掉的。但只要用这种厨房用清洁剂,就能迅速地将墨水洗掉……应该是。 回到寝室的时候,当然也没有敲门就进去了——我已经要当个犯人了,要是礼貌敲门的声音将今日子小姐吵醒,不是本末倒置吗?说睡美人是太夸张,但或许是真的太累了,今日子小姐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我也真是个单纯的男人,看到她那安祥的睡相,才几个小时前对今日子小姐的排斥、幻灭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是为了这个人,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但现在也不是被她的睡相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我的手脚得快一点,再拖拖拉拉下去,万一她此时此刻醒来,可是比在浴室里醒来更悲惨的惨剧。 我坐在床沿,先抓起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若以正确的顺序来说,或许应该先处理她的左手,而非右手。但是作为今日子小姐的助手,我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既然如此,我必须先擦掉亲笔写下的誓约书——因为我已经不是今日子小姐的助手了。 我把厨房用清洁剂挤在纸巾上,用被清洁剂沾湿的纸擦拭今日子小姐的右手——清洁剂的味道比想象的还要刺鼻,在厨房的时候明明不会意识到这股味道……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被这股味道薰得醒过来吧?为了不留下证据,最后可能得再用毛巾沾水擦过一遍。 一想到接下来不晓得还要擦拭几次今日子小姐的身体,就觉得遥遥无期,令人腻烦,完全犯罪就是这么回事吗?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么奇妙的方式体会到以前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栽赃嫁祸于我的犯人们有多么辛苦了。 幸好我的常识似乎没错,写在今日子小姐右手臂上的誓约书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仿佛我起的誓约原本就是那么轻薄靠不住。事实上,这么说也没错——这种华生背叛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我连听都没听过。 当右手的誓约书变成一张废纸,我原本还有些举棋不定的决心终于定下来了——自己已经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我想起今日子小姐在更级研究所对为了掩饰自己犯的错而夺走她记忆的犯人时毫不掩饰的愤怒——这次恐怕不是那种等级的愤怒就能了事。 既然要做,就得做得天衣无缝——接着我又擦起她肚子上的那两行字。我有点犹豫,不晓要该不该擦掉从「我是掟上今日子」开始的那行字,但是在更级研究所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写的位置明显和现在不一样,由此可见,她在家里、就寝之前,并非一直写在身上吧。 仔细想想,她随身带著名片,也算是认识的人就认识的有名人,万一在什么资讯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在街上睡着的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应该还是能知道自己是谁,回到这个住家兼事务所的地方。 这只是「最快」知道自己是谁的手段。 为了强调「现在不是在工作」,这行字和其他讯息一样,必须擦掉才行。 尽管如此,要擦掉「我是掟上今日子」的文字,总觉得好像消除了她存在的证据,让人充满了罪恶感。同样地,要擦掉今日子小姐亲笔写下的「想睡的时候就请隐馆厄介先生(巨人)叫醒我」,等于是亲手毁掉她对我的信任,心里发出阵阵哀号。 我好想摇醒今日子小姐,吿诉她,你信赖的男人现在正准备要背叛你啊——然而卑劣如我,是不会采取这么诚实的行动的。 用厨房用纸巾擦身体跟用毛巾擦的时候不同,触感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今日子小姐的腹部几乎没有赘肉,仿佛直接摸得到腹肌,但是再看看她的手脚,与其说今日子小姐刻意维持这种模特儿般的身材,倒不如说是这几天太操劳变瘦了。 如果要擦掉肚子上的字,可能会让她的肚子觉得痒痒的,所以动作不够小心谨慎,可能会吵醒今日子小姐,幸好她只是翻了几个身而已——就跟洗碗盘一样,与其用蛮力刷洗,轻轻地擦还比较容易擦得干净。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活用到以前在厨房工作的经验。 将肚子上的字完全擦干净,从头到尾还没休息过的我,又绕到床的另一边,把写在左手臂上的字也擦掉。 「与须永昼兵卫有关的工作。重要。明天早上九点开始」——这个来自过去的留言是我最想她忘掉的事。 今日子小姐不曾接过这个委托。 不曾参与这项工作。 不曾为此饱受挫折,也不曾为此筋疲力尽——因此,不用再勉强自己工作了。不用再看书,也不用再熬夜了——可以把一切忘掉。 明天的今日子小姐。 将神清气爽地醒来。 ……五天来的劳动所造成的疲劳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但如今也只能祈祷她想成是「昨天解决的事是什么天大的难题吗?」——和擦掉肚子上的文字相比,清洁手臂上的字显然比较容易掌握力道,再加上已经习惯了,没花多少时间就擦掉了。 但还是花了我一个小时。如果是电子档,只要按一下删除键就能消除了,这方面还是类比呈现方式比较强。用掉的厨房用纸巾比想象中还要多——这也会成为呈堂证供,得带回去毁尸灭迹。要再拿一卷新的吗?清洁剂是不是也事先补充一下比较好? 啊!好险。 怎么可以忘记呢 今日子小姐的左脚也还写着字。因为眼光一直避开她的下半身,所以差点看漏了。 「《玉米梗》预定出版日期是?」 这句话语焉不详,但想必掌握着这整件事的关键吧……就这点来说,要擦掉这句话才真的是罪孽深重。一旦擦掉这句话,今日子小姐这四个晚上的不眠不休等于是完全白废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到了这步田地,只留下这个讯息,才真的是语焉不详吧!既然如此就一不做二不休——留下这句话,只会让今日子小姐更加混乱。 彻底地,彻底地——彻彻底底地。 不管须永老师是多伟大的作家,不管这和今日子小姐立志成为名侦探有什么渊源,此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不管须永老师的死是自杀还是其他原因,都与现在的我毫无瓜葛。 无论会遭受什么惩罚,都在所不惜。 话虽如此,但眼下的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做出这样的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再面对今日子小姐了。接下来无论蒙受什么样的不白之冤、承受何种怀疑的眼光,我都不能再求助于今日子小姐了。我这个叛徒,已经永远失去向今日子小姐求助的资格了。 没关系,侦探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子小姐只有一个。 再见了,今日子小姐。 我擦去左脚的讯息。 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笔迹,反而我心里的种种情感,仿佛已被麦克笔涂得不见原形。 3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完全犯罪的重头戏。因为犯罪行为差不多结束后,接下来就要进行毁灭证据的作业。 照这样来说,首先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今日子小姐穿上衣服——总不能让她一直赤身裸体吧。 打开衣柜,寻找可以穿的衣服。内衣和睡衣倒是立刻就找到了。今日子小姐果然有很多衣服,而且种类琳琅满目,令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一开始为了尽量不让她起疑,我还想过是否要为她搭配出一套最自然的装束,但那样简直是把今日子小姐当成纸娃娃来玩,只会让我做的事更增添几许不必要的犯罪性,于是就决定随便搭配了。反正今日子小姐的品味我 也模仿不来,在我眼中每件衣服都差不多。睡衣的上下搭配姑且不论,但听说内衣的上下不是一整套的比较自然,所以我便照着做了。这么说来,我还听说有的女人在睡觉的时候不穿胸罩,有的女人会穿着睡觉,由于抽屉里有很多睡觉穿的胸罩,我判断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后者。 我也想过是不是蒙着眼睛为她穿衣服比较绅士,但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刻意这么做,只有伪善二字足以形容——话说回来,我在从事看护工作的时候并没有帮女性穿过衣服,所以也不可能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扣上胸罩。 穿内衣的大工程结束以后,穿睡衣就比较简单了——大概跟男女生扣扣子的前后顺序相反,扣子反而更好扣也有关系吧! 终于帮她把衣服穿好,今日子小姐的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反而是我满头大汗,真想就这样直接倒下去睡觉算了——虽然不比今日子小姐,我在过程中打过无数次瞌睡,但毕竟也四个晚上没睡觉了,不可能只靠刚才区区三个小时的睡眠就消除疲劳。 就连现在,我也几乎没力气了——但也不能就这样倒下去睡觉。接下来的五年,三十岁以前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也没关系,总之现在要给我撑下去,隐馆厄介。 我绝对没有放松,只是穿好衣服这件事,的确像是翻过了一个山头——即使今日子小姐此刻醒来,计划功亏一篑,也不怕会发生最恐怖的误会了。我可不想演出被今日子小姐误会,还得叫其他侦探来帮我清刷冤屈的低俗喜剧……我把用来擦拭今日子小姐身体的毛巾和厨房用纸巾从她的房间带出去,将毛巾放进浴室外的洗衣篮,再把厨房用纸巾带走——这么一来,寝室就搞定了。 接下来要消除厨房和会客室的痕迹。 先清洁做菜的痕迹。虽然无法补充冰箱里减少的食材,还是得把五天来使用的两人份餐具洗干净。这才是厨房用清洁剂本来的用途——会客室桌上的菜肴呢?盘子上的失败作品呢?……又不能倒进垃圾桶里,只好由我把两人份全部吃光。真是难吃到极点的全餐,但这也是我自作自受。 除此之外,还得把我这个第三者……不,是这里曾经有个侦探助手的痕迹清除干净才行。 这栋公寓的保全系统可以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进来固然难如登天,但要出去倒是不难——反过来说,忘了东西,就不能再回来拿,所以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除了沾得到处都是的指纹(玻璃桌啊杯子等等)之外,应该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其实也不应该特别注意。我主要都待在会客室里,既然如此,没有今日子小姐以外的人的指纹反而不自然。 还有一样绝对不可以留下的东西,那就是须永昼兵卫的九十九本著作——要是把那些书留在这里,其他毁尸灭迹的工作都白做了。今日子小姐那么聪明,光是从留下的书和须永老师的讣闻报导两相对照,就能顺藤摸瓜地查出自己正在做的事……绝对不能小看她在这方面的推理能力和身为侦探的直觉。 装进纸箱之后一共有两箱……倒也不是不能一次拿出去的量……这时在搬家公司上班的经验派上用场了吗?算了,什么经验都好,能派上用场就好。 啊,还有须永老师的遗稿……千万不能忘了未发表的原稿。真是的,虽然是价值连城的原稿,但都怪那份原稿,我才会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真是烫手山芋。若问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真心但不够尊重的心情,可不是烫手山芋而已。除了可以为今日子小姐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的充实感,我这种人居然也能和那位名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斗勇斗志,若说完全没有成就感可是骗人的。像我这种小配角,居然也有露脸的机会。不,这只是因为人的体力到了极限,亢奋过头了吧!先冷静下来再说。 冷静下来之后,会客室的木纹地板映入眼帘,过于神经质也不好,但是掉在会客室的毛发还是捡干净比较好吧?毕竟我也在这里待了五天。一般而言,毛发是不用太在意,问题是今日子小姐满头白发,要是掉在地上的黑头发太多,还是很不自然吧——那该怎办才好?一根一根捡太浪费时间了,但又不能用吸尘器,吸尘器巨大的噪音肯定会把今日子小姐吵醒。 但,这时在清洁公司打杂的时候听来的方法,为我度过难关——将胶带缠在手指上,趴在地上贴着就能回收。和指纹相同,会客室里完全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反而不自然,另一方面,又想到因为这里是会客室,可能会保持得很干净,索性便彻底地把每个角落弄干净。 想当然耳,这种方法在黏回我的头发同时,也把今日子小姐的白发都回收了。同样的我必须和用过的胶带一起带走,但这种行为着实有几分跟踪狂的味道,害我陷入了讨厌自己的情绪里……我发誓包厨房用纸巾在内,会全部在回家的路上扔进公共垃圾桶,这才结束了厨房和会客室的灭证作业。 最后我把毛巾拿进浴室——结果大惊失色。看到丢在浴室里湿淋淋的外套令我脸色大变。我完全忘了在搭救今日子小姐的时候,莲蓬头的冷水兜头淋下,在这里脱下外套的事。千钧一发,要是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还算什么完全犯罪……莫里亚蒂教授会哭的。 因为只是扔在地板上,所以外套还没全干,但也不是不能穿……一想到我现在穿上湿衣服就能免去徒生的事端,一切都能忍耐。 慎重起见,我将浴室也检查一遍,似乎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收拾的地方……湿答答的外套穿在身上的感觉很不舒服,最后真想先冲个澡再回家,但是没道理刻意做出这种会留下自己痕迹的蠢事。 接下来…… 该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身为一个犯罪者,接下来应该趁早离开掟上公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再和今日子小姐道一次别。心里当然有些感伤的情绪,可实际上,要是不先确定一下今日子小姐醒来了没有,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蹑手蹑脚地溜进寝室里一看,幸好还没醒来,我忍不住感谢幸运女神对我的眷顾——话说回来,与其说是幸运女神眷顾我,不如说是眷顾今日子小姐才是真的。 今日子小姐翻了个身,抱着一个大抱枕熟睡着——她的睡相实在不太好看,不过那也表示她睡得很熟,没有什么好批评的(话说回来,我本来就没资格对今日子小姐的睡相说三道四的)。我之所以觉得还好折回来,是因为室温。 寝室的温度在这个季节算是低的,但是今日子小姐直到刚才都还在冲冷水,体温应该非常低了——被子盖了等于没盖的睡相,换做平常可能会让人莞尔一笑,但是在保温上却让人笑不出来。 设备这么完善的建筑物,寝室里不可能没装空调……我望了一下门口附近,果不其然,空调的遥控器就挂在开关旁的墙壁上。 她平常睡觉的时候会开着空调一整晚吗?只要事先用定时功能设定一个小时以后自动关机,就算睡到一半醒来,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这种空调启动时不会发出声响,所以不用担心会吵醒今日子小姐。我又发挥在家电量贩店工作时的知识,开启暖气功能,将温度设定为二十六度。 这么说来,我还不晓得空调主机的位置在哪。万一风口直接对着今日子小姐,反而会害她睡不好,所以得先调整一下风向……咦?没看到主机?不对,这种机型该不会是嵌在天花板里的那种吧——于是我往上看。 冷不防……愣了一下。 天花板。 对了,自从我踏进这个房间里,还不曾抬头看过天花板——那里的确装有最新型的空调,而且是装在无论从哪一个出风口,都不会吹到睡在床上的 今日子小姐的位置——想也知道,空调不可能设置在风会吹到眠床的位置上。 所以我根本 不该抬头看天花板,因为,在天花板上并非只有空调。 我明白了。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要我「绝对不可以进来」这个房间的真正用意——天花板上用黑色的油漆写着一行大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请以侦探的身分活下去。 那么潦草的笔迹——怎么看都不是今日子小姐的字。 4 当我把现场的犯罪痕迹全部清除,离开掟上公寓的时候,末班车已经开走了,而我也没有闲钱可坐计程车(想来是领不到当助手的薪水了),只好抱着两大箱的书,用走的回去——或许这才是最吃力的工程。 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总算是能像一摊烂泥似地睡着了。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即使已经把现场的犯罪痕迹全部清除,为了达成完全犯罪,我还得跟某个人串供才行。 不用说也知道,是直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的人——绀藤先生。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中午,马上打绀藤先生的行动电话,约好见面的时间——今天有一堆会要开,如果你不介意利用空档的时间,就直接到作创社来吧——如此这般,我和他约好时间,准备出门。 今日子小姐现在肯定也已经醒来了吧——不知道一觉醒来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些什么呢?我那湮灭证据的手法真能瞒得过名侦探的法眼吗?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多想无益。既不可能反省失败,也不可能从头来过。既然如此,只能尽我所能了——我抱着装满须永老师著作的纸箱,转了好几趟公车,前往作创社。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自己摁了下车铃。 「……真令人难以置信。」 在作创社的员工餐厅里,绀藤先生听完我的叙述,说了这句话。 我充满歉意地说:「嗯,我也觉得对绀藤先生很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张,只不过……」 「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敢相信的是你的『犯案手法』,未免也太利落了。」绀藤先生微笑地打断我的解释。「我经常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像厄介这么好的男人会经常受到大家的怀疑呢?但说不定其实是我错了。你或许有不逊于名侦探,成为犯罪者的天分喔!」 「别、别开这种玩笑了,绀藤先生。现在回想起来,昨晚的事真是吓死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么大胆的事。」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将自己的「犯案手法」一五一十地全部吿诉绀藤先生。因为说得太详细,可能会牵扯绀藤先生也变成共犯——当然除了这个实际的理由,我实在说不出口从浴室里救出全裸的今日子小姐那些事。为了今日子小姐的名节,这件事也应该隐而不宣吧。 所以我只避重就轻地说了照顾四个晚上没睡觉,体力不支晕到的今日子小姐,以及消除现场留下的工作痕迹——当然也没提到寝室天花板上的讯息。 「总而言之……绀藤先生,希望你收回这次的委托。这件事实在太为难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负责介绍其他侦探给你……」 「不,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厄介。我收回这次的委托……而且说不定这样才是最理想的结局。」 「最理想的结局?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在请你和掟上小姐处理这件事的同时,我们这边也有动静了。这是须永老师家属的意思……希望我们直接把须永昼兵卫的死当成自杀来处理。」 「……」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或许只是不想明白。绀藤先生继续解释给反应迟钝的我听。 「也就是说,希望我们以这种方式推出须永老师最后的原稿,而不是只当成最后一部作品发表——定位为『自杀作家的遗稿』,在宣传及行销上的确是相当有卖点的文案。」 「……须永老师跟家属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只能挤出这种不痛不痒的反应。 「天晓得呢?我之前也说过了,作家选择自杀这条路,不见得是不名誉的死法——撇开感情和场面话,以这种方式发表,的确能提升须永老师的名气喔!」 「可是……」 我哑口无言——今日子小姐说过了。最新的作品同时也是遗作的《玉米梗》就是须永昼兵卫平常的水准平——是一部总是在享受阅读之乐的同时,也让人开始期待下一部作品的作品,所以须永老师实在不可能将这本书定为绝笔之作。 然而,我却不能将她的见解说出口——因为今日子小姐已经卸下这个任务——不对,是我硬把这个任务从她肩上扯下来了。无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还是作为一介侦探,今日子小姐的意见都已经不能反映在事态上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波涛汹涌,绀藤先生接着说:「所以万一掟上小姐或者是其他侦探很能干地——或者是很不识相地调查出『不是自杀』的结论,我们可能会变成夹心饼干,造成困扰——如果是掟上小姐自己退出调查,反而可说是帮了我的忙。」 今日子小姐可不是自己要退出调查的,但从绀藤先生的角度来看,结果是一样的。更何况,此事虽然是助手策划的叛变,但是为委托组织的一分子来判断的话,的确是我的长官——今日子小姐的责任。 「……事关今日子小姐的名誉,请容我再说一次,绀藤先生,这份工作原本就不适合她。请别忘了,这次的委托等于完全无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规定,而是算准了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这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啦!别这么生气嘛!掟上小姐的风评不会因此变差的……要我说的话,我也没想到掟上小姐居然为了调查,热心到不惜看完一百本书。」 绀藤先生忙不迭地向我解释——他说的倒也没错。这次可以说是今日子小姐轻忽身体发出的警讯,专注工作到体力不支,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办不到的事就说办不到,这是身为社会人最基本的条件——今日子小姐这次就是少了这个认知。反过来说,可见今日子小姐有多么崇拜须永老师…… 「……绀藤先生,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你以前说过今日子小姐之所以立志成为侦探,是因为读了须永老师的著作。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的确是我太大嘴巴了,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你还记得里井老师那件事的时候,我问过你掟上小姐以前是不是在国外生活过吗?」 「啊,嗯。你虽然要我忘记,但我还有几分印象……」 绀藤先生说他在海外分公司工作的时候,曾经见过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我没跟你提过,那个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我之所以和她会有交集,也是因为我认识须永老师的缘故。由于牵涉到当时作创社的公司内幕,所以我也不方便吿诉已经离职的你太多事……她当时帮了我很多忙,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是喔……」 能被绀藤先生这么好的男人说到这种地步……如果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绀藤先生,那么间接说来,之所以有现在的我,也是托了那个人的福。那个人和今日子小姐会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不知道。年龄似乎有些对不上,所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也可能我只是在追寻一个往日的回忆——失礼地将那个人套在掟上小姐身上也说不定。由于我想确认这一点,才委托掟上小姐这次的事。」 「这、这样啊……」 我就奇怪干嘛非委托今日子小姐不可呢……原来是有这个用意啊!该不会要我约今日子小姐去须永老师的别墅也还有这第二层的用意吧——或者,这才 是绀藤先生最大的用意。 「那、那么你确认到什么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反而更迷糊了——那个人的确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所以当掟上小姐愿意破例接下这个委托的时候,我还想说八九不离十了。我几乎快百分之百确定她因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书迷,才立志当侦探的——但是她再怎么样都不是那种会把自己逼到昏倒、这么乱来的人……」 而且,那个人也没有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特性——绀藤先生做出结论。听到这里,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在绀藤先生回国以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才归零的,也因此一并失去了与绀藤先生相遇的记忆。 但即使如此,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今日子小姐绝非因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书迷才立志当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成为侦探的理由是写在寝室天花板上的那几个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请以侦探的身分活下去。 ……她只是依循每天早上在失去「昨日」记忆的情况下醒来,遵从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晓得是谁写的「指令」而已——讽刺的是,现在她也只能作为侦探活下去。 「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再试探掟上小姐了——太危险了。抱歉啊!厄介。我发誓再也不追究那个人的过去了。」 「啊,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多亏有你,不然我可能已经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了。从今以后也请继续像这次这样,好好支持掟上小姐吧!她其实需要一个助手。」 「……绀藤先生。」 不,铸下无法挽回大错的人是我。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今日子小姐了——反正我们原本就不熟,若非受到绀藤先生的煽动,我也不会约她去须永老师的别墅。背叛了今日子小姐的我,今后将不会再委托她办事,也不会再协助她工作了——正当我如此回答绀藤先生时,脑海中浮现今日子小姐倒在浴室里的身影。 倘若任凭冷水继续冲下去,可能真的会失温,真的会死掉也说不定——而且今日子小姐就连这次的失败也会忘记,她是无法「记取教训」的人。 要是没有人帮她的话。 ……难道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等人来帮今日子小姐吗?万一那个白马王子迟迟不出现,难道也只能用「真可怜啊」一句话打发吗?「得有谁来帮她」的说法好像在昭吿天下「没我的事」——我要对今日子小姐做出这种宣吿吗?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次我做的事真的能帮上今日子小姐吗——我的背叛真的是为她着想吗? 「……对了,绀藤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照正常程序,《玉米梗》预定什么时候发行呢?」 我不由得感到无地自容,为了转移话题,我向他确认这件事。虽然这个答案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玉米梗》?」 「啊!不好意思,我是指须永老师的遗稿。」 「哦……是掟上小姐取的书名吗?的确是很切题的书名呢!按照预定,应该是明年春天……大概二月左右会发行吧。不过因为须永老师去世了,我想可能会提前一点……这也是家属们的意思。」 又是「家属们的意思」吗……算了,这不是我这个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可以多嘴的事。可能还有遗产分配和赠与税等各式各样的问题吧。只是,就算对于作家而言,自杀并非不名誉的死法,但明明不是自杀,却以自杀的方式发表,也有违当事人的本意吧——不管是身为一位作家,还是一个人。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老实说,以自杀论,在时机点上也是正好。毕竟他刚结束了几个系列作品,加上这本《玉米梗》也不是全新系列,而是独立的小说,亦即没有留下未完结的小说才死——确实会让人感觉到有明显的意图。」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然后第三次以死决胜负吗?。 「所以厄介,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站在作创社的立场上,书能大卖总比不卖好。更何况部门不一样,我也不是直接的负责人,所以没有插口的余地。反正原本就是模棱两可的状况。除非能够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 「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喔!」 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问也不问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跑来我与绀藤先生面对面坐着的这张桌子并桌,无声地拉开椅子,优雅地坐了下来。 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女性。一名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女性。 穿着一身利落的裤装,把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颗。 「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只见她落落大方地报上名来,手里端着一杯满满的黑咖啡,笑容满面地大声宣布。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证明。」 5 绀藤先生看着我,被突然出现的今日子小姐吓了一大跳,言下之意似乎在责问我怎么跟说的不一样,孰不知我比谁都惊讶她的突然出现。我几乎以为这又是绀藤先生干的好事了——可是从他的反应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人以落落大方的态度微笑着。今日子小姐说「不好意思,我先去编辑部一趟,所以来晚了。」然后把夹在腋下的信封袋放在桌上。 「我向小中先生拿了这个,看完之后就这个时间了——让你们久等了。」 「这是……」 绀藤先生打开信封袋一看,但这动作显然多此一举。里头肯定是列印出来的须永昼兵卫遗稿《玉米梗》。虽然不是我回收的那份影本,但是从厚度和状况判断…… 「真是令人惊艳的原稿,就暂时取名为《home sweet 》吧!」 今日子小姐气定神闲地说。她这次起的书名和感想都不一样了。感想可能是考虑到出版社的绀藤先生在场,刻意客气。但是连书名都变了……因为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吗? 我记得她口中的小中先生是隶属于文艺部,直接负责须永老师的编辑。对了,可能是从与绀藤先生同时期进公司的小中先生口中得知了一切吧!所谓的编辑部,想必也是指那边的编辑部吧……来不及堵住他的嘴真是失策。有时间向绀藤先生打探今日子小姐的过去,应该用最快的速度让绀藤先生去公司里打点一下才对。 不对,眼下的问题是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要吿诉熟知内情的小中先生,自然能拿到影印的原稿,但是总要先经过柜台,才能进到公司里…… 「因为我是侦探嘛!潜入调查也是我的拿手好戏——只要伪装成相关人士,轻易就能进来了喔!我其实是要来找绀藤先生的,但你好像因为开会不在,所以我便找上须永老师的责任编辑小中先生。后来他吿诉我,绀藤先生已经开完会,人在员工餐厅。」 这些话根本没有解释到什么。以今日子小姐的本事,要突破出版社固若金汤的保全系统又有何难?所以她才穿裤装吗?保全对年轻女孩比较没有戒心,可能没被刁难就放进来了,但我们想知道的是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来? 今日子小姐对混乱至极的我嫣然一笑。「请问哪位是绀藤先生?」绀藤先生就像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一样,急忙举手。那滑稽的举动一点都不像是温文尔雅的他会做的事,我反而因此冷静了下来。 记忆消失了……所以不记得绀藤先生,也不记得我。但今日子小姐却知道为调查须永先生的死因,自己接受了作创社的委托。不是小中先生吿诉她的。因为她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根本也不会来作创社。难道是我湮灭证据的工作哪里出了纰漏吗? 今日子小姐一觉醒来,从办公室里察觉出异样,然后来到作创社……不,如果只是那样的话,问题还不算太严重。不管到底是我湮灭证据的工作哪里出了纰漏,总之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问题是……我搞不懂的是今日子小姐为何一副已经掌握须永老师死亡真相的态度——她明明已经筋疲力尽了——唯独这点是千真万确的。所以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记忆——这五天的记忆应该都已经消失了。既然如此,她是怎么掌握到须永老师死亡的真相? 从她醒来到现在,最多只有半天的时间,怎么可能看完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那一百本书?不可能。要是办得到,她早就这么做了。再怎么快也看不完十本,是不可能有任何斩获的。话说回来,我早就已经把须永老师所有的著作都带出掟上公寓,其中有相当多的作品都是很难买到的绝版书。 ……虚张声势? 说是虚张声势可能太过分了,但今日子小姐会不会只是搬出在更级研究所时对付真凶那套,在记忆归零的状态下,对我和绀藤先生虚张声势呢? 「……你说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当然是有凭有据才这么说的,对吧?掟上小姐。」 「是的。我从不说无凭无据的话——因为我是侦探。」 今日子小姐笑意盈然、不痛不痒地回答绀藤先生的问题——没露出半点疲惫的神色,还是平常那个今日子小姐。 「不过那在之前,请先让我确认一件事——你是隐馆先生吗?」 「欸?啊,嗯,是的……」 我提心吊胆地回答。怀着背叛今日子小姐的罪恶感,令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这样的我看起来想必很可疑吧——如果她现在指着我的鼻子说:「杀死须永老师的犯人就是你!」我可能也会承认。 「这样啊……没什么,我是听小中先生说的——听说你帮我工作,真谢谢你。」 小中先生的口风未免也太不紧了。不过责怪他也于事无补——在她专业的侦讯技术询问下,我既没有堵住他的嘴,想要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任务。 「啊……哪、哪里,虽说是帮你工作,但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就是说啊!反而是从中作梗才对。」 今日子小姐依旧笑容可掬。 ……果然还是被她看穿我玩的把戏了。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反复地说着「谢谢你」这三个字。 「多亏有隐馆先生的从中作梗——真相才能浮上台面。」 「……欸?这话怎么说……」 「在、在那之前……」 绀藤先生忍不住插嘴。 「掟上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我们委托你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 「呃……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敝公司是看上你身为忘却侦探的才能才委托你的。要是你的记忆并不会归零,而是会一天一天累积的话,那就是广吿不实了。」 这大概就是绀藤先生的修辞技巧了吧!看样子似乎是看我手脚被看破之后不知所措,所以才替我问的。 「这么说倒也是……要说明真相就一定得交代这件事。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把一张纸放在桌上。 「感谢你帮我打扫房间,但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拿可不行喔!这可是重要的证据。」 放在桌上的那张纸是绀藤先生制作的须永昼兵卫著作列表。上头还仔细地连作者的名字「作创社?绀藤文房」都写上去了。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来作创社的理由就昭然若揭了。可是…… 「这、这张纸……你是从哪里……」 「浴室里的更衣间。是我早上起床,打算冲澡的时候发现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掉在那种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反而被将了一军,细细回想……浴室里的更衣间?那的确是我最手忙脚乱的地方……是在我脱下湿外套的时候吗?外套本身最后被我带走了,会不会是那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呢?如果掉了,我不可能没看见啊……想是这么想,但事实上那张纸现在就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中。 「我收回刚才讲的话。厄介,你实在没有做坏事的天分。」绀藤先生苦笑着说——我无话可说,整个人无地自容。 「掟上小姐,请你原谅他——厄介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绝不是要扯你的后腿。」 绀藤先生为我说话——真是个好人。要是他知道我照顾了全裸的今日子小姐,还会这样为我说话吗? 「是,我不会怪他的。我好像太逞强了,反而很感谢他。」 今日子小姐也这么说……光看她的态度,她对我的感谢应该不是虚假的。从她刚才说的话听起来,她似乎没想到自己竟会倒在浴室里……既然如此,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丢脸,至少这件事一定要隐瞒到底。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案件本身。 「那你说真相浮上台面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明明已经把须永老师的著作全都带走了……」 身为最外围的局外人,我性急地追问或许有些不自然,但今日子小姐却说:「根本没必要看完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老实说,光看到那张清单,事情就几乎已经解决了……用奥坎简化论。「昨天的我」大概因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所以想假借工作的名义,把所有作品都看完吧!」 「可、可是……欸?光靠那张清单?怎、怎么办到的……」 我已经看了好几遍,但那就只是一张须永昼兵卫的著作列表而已……因为是绀藤先生整理的,所以十分详细,但清单依旧只是清单。我实在不认为光凭一张清单就能查明须永老师死亡的真相。 「这有什么难的?我在更衣间里看到这张清单的时候,一秒钟就意会过来了。」 「一、一秒吗?」 最快的侦探。 「请看,重点在……这里。」 今日子小姐指着清单的下半部分——具体而言,是出版日期的栏位。也就是记载着该书是在他写作生涯第几年的何月何日发行的栏位——光看到这个栏位,就知道作家须永昼兵卫这四十五年来写作的历程——就凭这个? 「还反应不过来吗?」 「反应不过来。」「反应不过来。」 我和绀藤先生异口同声地说。今日子小姐就像家庭老师仔细地指导学生一般,开始举例。我也就算了,但是对绀藤先生也那种态度,已经超出目中无人的范围了。 「假若某位作家的著作发行的日子全都集中在一月——你不认为这里蕴藏著作者强大的意志吗?」 这个例子举得太过极端,我一下子也没有概念……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确可以感受到该位作家对一月强烈的执着。相反地,倘若有作家坚持不在四月出书,自然也有作家不在乎这种忌讳吧! 「可是须永老师出书的日子并没有特别集中在哪一个月啊……非常随机。再加上他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出书月份可说散布在一年十二个月里……」 「当然,那整张表看下来,是这样没错……可是仔细拆开来看呢?请依照系列作品来看。」 「系列作品……」 须永老师生平所写的二十二个系列作品……也就是说,每个系列都有特定的发行月份吗?例如某个系列在偶数月发行、另一个系列在奇数月发行吗?我和绀藤先生分头确认了起来。 这段时间,今日子小姐优雅地喝着咖啡……然而结果却不如人意。把所有的系列作品都分开来看过了,并不觉得有刻意集中在哪一个月。只有那套「名侦探芽衣子」系列发行的日子全都集中在偶 数月,但那是发行日期间隔拉不开,每隔一个月就上架的少年少女小说必然的现象……说是刻意也算是刻意,但与其说是作家刻意,不如说是出版社刻意为之的。 「掟上小姐,我接下来还有会要开,没什么时间……」 绀藤先生一脸别再浪费大家时间的模样轻声抱怨着,但今日子小姐事不关己地以一句「抱歉,因为我很喜欢男人认真的模样」挡了回来。 「那么,虽然有些冒失,但我就直话直说了……重点在于按系列作品分门别类之后,最后剩下的作品。」 「……最后剩下的作品?」 「就是那六本不属于任何系列的作品啊!」 在她的提点下,我又重新看了一下那张列表……果然是看漏了。刚才虽然仔细分析过每个系列的发行日,但却没有注意到非系列的作品。把圈圈外的东西兜起来,又是一个小圈圈。 六本独立的小说。 从出道作品《水底杀人》到第八年发行的《僧人献鸡》,接着是…… 「啊!」 这六本作品都是在二月上市的。 6 这……这是怎么回事? 说一秒钟固然是太夸张了,但这的确是只要看到清单,就能明白的共通点。正因为把那一百本著作、四十五年的作家资历、风格啊写作型态全部过滤掉,只剩下单纯的条列式出版讯息,才能看出的共通点。 当然,也可以当作只是纯粹的偶然,只是六本书发行的时间刚好集中在同一个月。问题是,如果只有两本、三本重叠到同一个月去也就罢了……六本书?单纯地计算一下,十二分之一乘以六……不对,计算比例毫无意义,很显然这是刻意调整的结果。 ……这么说来,上次的寻宝游戏。 听说大作家在游戏中会一直给提示,直到编辑找到书稿为止,但是听说也有找不到的结果。即使是极少见的例外,站在出版社的立场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该不会须永老师是利用这种方式,在微调作品发行的日期……? 为什么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呢……不,我也是听今日子小姐说了之后才想到的,不然谁会注意到这么大的机关?而且是花了四十五年的岁月,藏在九十九本书里……规模不可同日而语,不只,是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了。现在只要用数位资料库,便可以轻易地进行统计吧!但这位伟大作家写作的资历,早在电脑建档之前就已经开始活动了,可谓渊源流长。 所以——那又怎样? 不,等一下。结论跳得太快了。这只是把想到的全部串连在一起而已我看着今日子小姐,说是瞪着她也不为过,今日子小姐坦然地承受了我那锐利的视线,然后不当一回事地说了:「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部最新作品——非系列作品的最新作品《home sweet 》出版发行的日子,应该是明年的二月吧?」 发行日。 对了,「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注意到这一点,还把对于遗稿发行日的疑问写在左脚上,算是极为有力的假设,只是假设未免也太多了,还没来得及验证到这个假设。例如「须永老师的作品里没有出现过自杀的人」这一点,也必须看完所有的作品,才能确认。假设再有力,没有看完一百本,假设还是无从证明。然而,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没掌握到什么线索,所以才能这么简单地,将焦点集中在一个假设上。 绀藤先生也同意她的假设。 我刚才问过他了——可能会提前的出版日原本预定为明年二月。 「原本在来到作创社,问了小中先生以前,我也忘了委托的内容……但是,看到掉在浴室里的这张清单,总觉得哪里奇怪,只有非系列作品的小说集中在某个月出版。幸好我看过这些非系列作品的其中一半,还记得内容,然后又在来作创社路上的书店买了剩下的一半拜读,还好没有绝版。再加上刚才请小中先生让我看了须永老师的遗稿,终于导出结论。」 包含遗稿在内一共有四本,她居然一下子就读完了。 今日子小姐是这么说的——四本书也不是马上就可以读完的分量吧!不过和阅读上百本书比起来,耗费的体力可说是天壤之别。结果根本不用重新阅读已经看过的作品嘛…… 「……乍看之下这七本书虽然是非系列作品,但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构成一个明确的系列喔!」 「……我怎么不这么觉得啊。」 绀藤先生慎重地回答。毕竟那张清单是他制作的,却未注意到这个共同点的惭愧让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心虚……尽管如此,身为以前与须永老师有过数面之缘的编辑,该说的还是不能不说。 「这七部作品不只主人翁和主要登场人物不同,主题和类型看起来也都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没错。我如果不是从特定的角度去看这七部作品,也看不出门道吧。因为这七部作品的共通点是配角。」 今日子小姐把袖子卷起来,「咚!」地一声将自己的左手臂搁在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拿在右手的油性细字笔在自己的皮肤上写下以下文字:「第一部作品《水底杀人》有一位少女出现在主角妹妹的班上。书中并未特别提及这位少女,就连名字也没有,在设定上只是友人之一。」 「……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见绀藤先生侧着头回想,今日子小姐缓颊:「你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她真的没有任何表现,不仅台词很少,讲的也都是一些家常话。若真有什么线索,顶多只有暗示学号和主角的妹妹很接近,姓氏是m开头的学生。」 「然后在继《水底杀人》相隔七年后发行的非系列作品第二弹《僧人献鸡》里,以一名年轻女性,同时也是凶杀案的目击证人登场。这时也只点出『桃田』这个姓氏,依旧没有明确的描写——因为只是目击证人,不是『真正的犯人』,后来也没有赋予她什么重要的作用。」 「九年后的二月发行的非系列小说第三部作品《天使路过的人生》里,身为女警的主角有个笔友姓『桑田』,连性别也没有提到,跟案件也毫无瓜葛,就只是主角商量的对象而已。在隔年二月发行的非系列小说第四弹《僵持不下的杀人》里,主角是名侦探,在旅行的目的地向一位名叫『朝美』的主妇问路。在九年后的二月发行的非系列小说第五部作品《踢水俱乐部》里,有位人称『柜台阿姨』的角色登场,然后在七年后的非系列小说第六弹《黄绿少年》里,主角的孩子们让座给一位上了年纪,自称『阿朝』的女人——最后是明年二月即将发行,时隔十二年的非系列作品,既是遗稿,同时也是最新力作的《home sweet 》,出现了一位把玉米分给主角一家的农家老婆婆。」 今日子小姐的左手臂写满了——关于分别出现在非系列作品里的那七名「配角」的描述。 「你是说那七个人……都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想法是最合乎逻辑的。」今日子小姐回答绀藤先生的疑问。「主要是年龄。第一本书里的女学生是少女,八年后的第二本书成长为年轻女性,九年后、十年后的第三、四本书里已经三十出头……然后又过了九年,在第五本书里成了四十多岁的『阿姨』,在又过了七年后的第六本书里则是五十好几的半老妇人……十二年后终于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婆婆。」 太令人惊叹。 透过今日子小姐的手臂,感觉看见人的一生 就连读者也不曾多加留意的一个过场人物,就这样在非系列作品中度过了一生吗?一点也不起眼,任谁也不会注意到——作为一个配角吗? 如果这是事实,那的确是要把这七本书挑出来,而且按照 出版顺序来看才能推敲出来的事实——虽说半途而废,但是坚持要照出版顺序阅读,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所掌握到的方向的确没错。 「我可以理解把『朝美』和『阿朝』视为同一个人物的推断,但是掟上小姐,要说七个人全都是同一个人物还是有点勉强吧?光是『桃田』和『桑田』的姓氏就不一样了。」 「我想那是因为她结婚了。」 今日子小姐丝毫不把绀藤先生的反驳当一回事。 「但凡故事的配角,通常都不会出什么大岔子,平静地交朋友、结婚、工作、走入家庭、生儿育女……活在须永老师的作品中,长达四十五年,这个人在嫁人以前就叫作桃田朝美女士。」 「……假设真是如此,我也不懂其中的用意。须永老师为何要让这样的配角一直出现在非系列作品的六本书,不,是七本书——七本小说里?简直就像友情客串演出——重点是根本没有人知道桃山朝美是谁。」 「关于这点就是我的工作了。接下来与其说是名侦探的推理,不如说是侦探平常在现实生活中的一般业务——也就是寻人、征信,找出出现在须永老师生命中,那位名叫桃田朝美的人。」 当然也多亏有小中先生的协助——今日子小姐补充说道。 「不到三十分钟就找到了。那是须永老师在十七岁的时候,住在附近,和他一样大的女子。听说他们已经互许终身了,但那名女子却自杀了。」 详细的原因我不清楚——今日子小姐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自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虽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是也可以想象得出来……或许今日子小姐连这点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说破而已。也可能是故意停止调查,不再追究下去。 须永老师的作品不曾出现过自杀二字。 是因为——十几岁年轻时的爱人选择了那样的死法吗? 「那、那么……之所以集中在二月,是因为那位桃田女士——是在二月去世的吗?」 「不是,是生辰。听说她是二月出生的——不过,若说须永老师之所以成为小说家的理由,是为了让已死的桃田女士继续在小说里活下去的话,听起来虽然很浪漫,但是就连我也觉得过于牵强。肯定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让他立志成为小说家,不过相信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如果不把这点也推理进去,同样过于牵强。」 让已死的人继续活在小说里…… 若是平常听到这句话,可能会一笑置之。也或许是因为经常听说有人把认识的人写进小说里,也或许就当作耳边风了。 然而,唯独这个推理,我无法一笑置之,也不能当作耳边风。因为须永老师将这位曾经是桃田朝美的女性描写成配角。基于小说就是要高潮迭起的世界观,刻意将她描写成配角——连名字也不会出现在出场人物表上的配角,让她过完平凡且循规蹈矩的一生。让她结婚,让她成家立业——如此天经地义的幸福,冲击反而更大。 把理所当然的人生描写得如此平凡。 太令人惊艳了。 今日子小姐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吧——所以她的感想变了。 对须永老师的评价,我第一次和今日子小姐达成共识——太令人惊艳了。 「原来不是什么中场休息。对须永老师而言,或许这个非系列作品的系列才是他唯一为自己写旳小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也没吿诉任何人,把只属于自己的宝物埋在多如繁星的作品里。那是须永昼兵卫用写作生涯规划的寻宝游戏。只可惜,除了出道作品《水底杀人》,其他的作品似乎都卖不好,读者的评价也不高……不过须永老师大概觉得这部系列作品就算卖不好也无所谓吧。」 「……那么,掟上小姐,最重要的一点……假设你的推理是正确的,又为何能成为须永先生的死不是自杀的理由呢?」 「欸?我反倒要问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了。绀藤先生,你应该已经读过这部《home sweet 》吧?」 今日子小姐大惊失色地露出似乎真的非常意外的表情,把衣袖拉回原位——一副解谜和证明都已经吿一段落的模样。 「在这部作品中,种玉米的农家老婆婆还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喔……如果要描写一个人的人生,总要描写到最后一刻,才算是完整的人生吧!既然如此,这第七本非系列作品就还不是完结篇——还没有描写出这位名叫桃田朝美的女性平凡但是寿终正寝的画面,已经面对生命这个议题长达四十五年的须永老师怎么可能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 7 这件事的确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解读,退一百步,即使认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但人类的心理是瞬息万变的——冷不防意志突然变得薄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抛开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习惯,冲动地选择死亡也不是不可能吧。只要真要说的话,以前爱过的人因自杀而死,对须永老师造成阴影,所以须永老师不可能选择自杀的论述还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须永老师真实的想法了,一切都只不过是推测。是故还是无法否定今日子小姐身为须永老师的书迷,自然对他比较偏心,才会做出这样的推理。 正因为如此,姑且不论今日子小姐的推理是否为真,容我只陈述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那之后,并未公布须永老师的死亡是因为自杀,只说那天晚上的确不小心服用了比平常多一点的安眠药,但此事与这位伟大作家的死亡毫无关系。然后绀藤先生又从原本无权过问的立场说服小中先生和业务单位的人,不要提早须永老师的最新作品——同时也是最后一部作品发行的日期,而是照原本的计划于明年二月上市。不过这么理想的结局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今天的我们因为时间到了,在作创社的员工餐厅原地解散了——因为绀藤先生接下来还有会议要开。 「隐馆先生,可以请你送我回事务所吗?」 离开作创社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这么对我说。又还没三更半夜,我也没开车来,这实在是很奇怪的要求,但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再加上就我个人的问题来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接下来才是解开谜团,进行审判的重头戏。 转了几趟公车,抵达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在地掟上公寓,今日子小姐让我一路送她进会客室——如今我对这个房间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隐馆先生,让我们来聊一些成熟大人的话题吧!」 今日子小姐将亲手冲泡的咖啡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说——令人备感压力的笑容。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什么话……在那之前,我有点事想问你。」 我在她的催促下说道——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绀藤先生制作的须永老师著作列表……你说那个掉在浴室里应该是骗人的吧!我回想了好几遍,都不觉得自己会犯下那样的错误。我明明已经那么小心了。」 「没错,是骗人的。」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为什么要说那种谎?绀藤先生都愣住了。」 「那是故意说给绀藤先生听的。我见他对隐馆先生来说好像是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不想让你在他面前丢脸。你也不希望他知道你照顾裸体的我这件事吧?」 「……」 她知道这件事——她记得这件事。 我并不觉得惊讶,她大概中途就醒了。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无论她这个名侦探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光看到那张清单就能摸索到真相。就奥坎简化论而言,那张清单里的讯息也太多了。不可能光从那么无机质的清单就能找出答案。 但若是有 附记 听说笑井室长帮岐阜部小姐的母亲介绍了很好的眼科医生——因为是年纪大所引起的视力衰退,即使用上现代医疗的最新技术,改善的程度也还是有限,但或许可以维持住目前的视力。听来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是说笑井室长「其实是个好人」——像我这种人实在无法揣度天才的心思。 当红畅销漫画家里井老师在那之后的工作也顺风顺水——说些不相干的,今日子小姐那身为女性而非侦探的直觉似乎没错,听说前阵子老师她真的向绀藤先生求婚了。说是如果累计销量加起来超过两千万本,请跟我结婚——之类。绀藤先生似乎把它当成是小丫头的玩笑话,但是谁晓得结果会如何呢? 多亏绀藤先生的斡旋,须永老师的遗稿在隔年二月顺利上市了——虽然以「须永昼兵卫最后之作」为题大打宣传,遗憾的是销售似乎不怎么理想。或许是因为属于非系列作品群造成的。假若附上桃田朝美女士的事写成扣人心弦的文案,销售量应该不只这样,但是编辑部没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尊重已故伟大作家的遗志,也可能是行销部门判断无法用那样证据薄弱的推理结果来做宣传也说不定。顺带一提,正式的书名是《玉米梗》。虽然《home sweet 》作为书名也不错,但就算是给熬了四个晚上没睡觉的那位辛苦的今日子小姐作为慰劳吧。须永老师应该也不会反对。 至于我,隐馆厄介……实不相瞒,现在还在找工作——也还找不到工作。已经很久不曾这么长时间都找不到工作——真是的,现在的景气也太差了。一直写履历表也实在灰心,所以最近开始利用空闲写一些自娱娱人的文章。我想试着把至今曾无端被卷入的种种事件,好好整理记录。不,我并不是要说自己被须永昼兵卫感化——当然也不是怎样都找不到工作,所以立志要成为小说家什么的。何况我的体验谈,几乎都是些无法摊在社会大众眼前的凄惨恐怖案件,所以我也不打算公诸于世,顶多就是作为个人兴趣。只是想若是好好留下纪录,将来或许能用来分析倾向和拟订对策——就算没能如预期发挥效用,有朝一日总会派上用场吧。 因为才刚开始写没多久,或许之后写到一半就心生厌倦半途而废了,不过第一本的书名倒是已经决定好了。 《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想必会是一本永生难忘的书。 听说笑井室长帮岐阜部小姐的母亲介绍了很好的眼科医生——因为是年纪大所引起的视力衰退,即使用上现代医疗的最新技术,改善的程度也还是有限,但或许可以维持住目前的视力。听来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是说笑井室长「其实是个好人」——像我这种人实在无法揣度天才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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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畅销漫画家里井老师在那之后的工作也顺风顺水——说些不相干的,今日子小姐那身为女性而非侦探的直觉似乎没错,听说前阵子老师她真的向绀藤先生求婚了。说是如果累计销量加起来超过两千万本,请跟我结婚——之类。绀藤先生似乎把它当成是小丫头的玩笑话,但是谁晓得结果会如何呢? 多亏绀藤先生的斡旋,须永老师的遗稿在隔年二月顺利上市了——虽然以「须永昼兵卫最后之作」为题大打宣传,遗憾的是销售似乎不怎么理想。或许是因为属于非系列作品群造成的。假若附上桃田朝美女士的事写成扣人心弦的文案,销售量应该不只这样,但是编辑部没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尊重已故伟大作家的遗志,也可能是行销部门判断无法用那样证据薄弱的推理结果来做宣传也说不定。顺带一提,正式的书名是《玉米梗》。虽然《home sweet 》作为书名也不错,但就算是给熬了四个晚上没睡觉的那位辛苦的今日子小姐作为慰劳吧。须永老师应该也不会反对。 至于我,隐馆厄介……实不相瞒,现在还在找工作——也还找不到工作。已经很久不曾这么长时间都找不到工作——真是的,现在的景气也太差了。一直写履历表也实在灰心,所以最近开始利用空闲写一些自娱娱人的文章。我想试着把至今曾无端被卷入的种种事件,好好整理记录。不,我并不是要说自己被须永昼兵卫感化——当然也不是怎样都找不到工作,所以立志要成为小说家什么的。何况我的体验谈,几乎都是些无法摊在社会大众眼前的凄惨恐怖案件,所以我也不打算公诸于世,顶多就是作为个人兴趣。只是想若是好好留下纪录,将来或许能用来分析倾向和拟订对策——就算没能如预期发挥效用,有朝一日总会派上用场吧。 因为才刚开始写没多久,或许之后写到一半就心生厌倦半途而废了,不过第一本的书名倒是已经决定好了。 《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想必会是一本永生难忘的书。 写在最后 如果说任何人都会这么想,还真有可能任何人都曾经想过:要是能自由控制记忆就好了。换句话说,若能依自己的心意自由选择想要记住和想要忘记的事,那该有多好。不,好或不好谁也不确定,但如果能只记住快乐和开心的事,忘记讨厌和不开心的事,我总觉得就能维持精神上的健全。人生在世,必须要有适度的压力,克服困难才能在精神上有所成长,但讨厌的事还是讨厌。最好是承受适度的压力,克服困难,在精神上有所成长后,就把那些经验忘得一干二净。其实这种想法并非纸上空谈,像「那些忘记努力过的事、拥有好脾气的天才」都是这样,而且意外不少。他们会经过超乎想象、打落牙齿和血呑的努力,然后彻底忘掉那个过程,再自认「我这个人真是天赋异秉啊!」真不晓得这到底是谦虚,还是傲慢哪。不过姑且先不论这种人,一旦我们真的能控制记忆,换言之,必须面对该怎么选择取舍体验和接触到的故事的时候,我很怀疑人是否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应该说,要判断记得哪一段记忆比较有利、哪一段记忆又该遗忘是不可能的任务吧?……会不会其实这样的思考实验,在昨天早已进行过,只是忘了而已? 本书是忘却侦探的事件簿——我不确定内容到底是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还是踏出新的一步,但我自己觉得这可能是写过物语系列和传说系列,才写得出来的推理小说吧。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所以才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任何案件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再加上「一直」无端被卷入风波,三天两头蒙上不白之冤的失业鲁蛇。经常被卷入风波的厄介真的好惨,但是托他的福,才能找来今日子小姐,应该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毕竟辛酸与快乐的记忆总是一体两面。希望这个系列的结局不会变成「为了找来今日子小姐,厄介终于染指犯罪了」……大概是这种感觉,不,不会是这种感觉,但这就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一作《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继物语系列以后,继续请vofan绘制封面插图。今日子小姐真是美丽无双,谢谢你。我想厄介最近就会写出第二本书了,以后也请继续支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西尾维新 如果说任何人都会这么想,还真有可能任何人都曾经想过:要是能自由控制记忆就好了。换句话说,若能依自己的心意自由选择想要记住和想要忘记的事,那该有多好。不,好或不好谁也不确定,但如果能只记住快乐和开心的事,忘记讨厌和不开心的事,我总觉得就能维持精神上的健全。人生在世,必须要有适度的压力,克服困难才能在精神上有所成长,但讨厌的事还是讨厌。最好是承受适度的压力,克服困难,在精神上有所成长后,就把那些经验忘得一干二净。其实这种想法并非纸上空谈,像「那些忘记努力过的事、拥有好脾气的天才」都是这样,而且意外不少。他们会经过超乎想象、打落牙齿和血呑的努力,然后彻底忘掉那个过程,再自认「我这个人真是天赋异秉啊!」真不晓得这到底是谦虚,还是傲慢哪。不过姑且先不论这种人,一旦我们真的能控制记忆,换言之,必须面对该怎么选择取舍体验和接触到的故事的时候,我很怀疑人是否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应该说,要判断记得哪一段记忆比较有利、哪一段记忆又该遗忘是不可能的任务吧?……会不会其实这样的思考实验,在昨天早已进行过,只是忘了而已? 本书是忘却侦探的事件簿——我不确定内容到底是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还是踏出新的一步,但我自己觉得这可能是写过物语系列和传说系列,才写得出来的推理小说吧。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所以才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任何案件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再加上「一直」无端被卷入风波,三天两头蒙上不白之冤的失业鲁蛇。经常被卷入风波的厄介真的好惨,但是托他的福,才能找来今日子小姐,应该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毕竟辛酸与快乐的记忆总是一体两面。希望这个系列的结局不会变成「为了找来今日子小姐,厄介终于染指犯罪了」……大概是这种感觉,不,不会是这种感觉,但这就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一作《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继物语系列以后,继续请vofan绘制封面插图。今日子小姐真是美丽无双,谢谢你。我想厄介最近就会写出第二本书了,以后也请继续支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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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亲切守的人生便是如此——老实说,当我找到工作,而且还是如愿进入大型保全公司就职时,在高兴到几乎把过去找工作时卧薪尝胆般的苦头忘得一干二净的同时,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就以为自己的人生「正处于巅峰」也是事实。 接下来的人生都已经注定了。 我甚至以为,接下来在我的人生里,既不用再换座位、也不用再重新分班、更没有毕业这回事。从此以后,我可以一直从事「守护某些事物」的工作。毕竟这是将我取名为「守」的祖父,以及把我生得身强体壮的父母最大的期望,我也打从心里为自己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感到骄傲。但另一方面,想到我已经做完可能是人生最后的选择,尔后面对未来就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难免又感到一丝拂不去的寂寥。 只不过,我想得太天真了。 人生可不是找到工作就能一切注定。 接下来还有无数的变数……所有看得到的未来,都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想。不,若是海市蜃楼,或许在哪里还有个实体。但是关于将来的展望,有没有都还说不准呢。 因此——由于没人晓得人生的转捩点会出现在何处,所以遇上什么事都不需感到失望。人随时都可以改变,随时对于未来充满期待。无论长到几岁,无论是什么样的一天,都是冒险的开始。 问题是,那个转捩点也可能是「转劣点」——为了不被绊住脚步、被人扯后腿,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万一以为电视上的事件或事故「与自己无关」,可是会吃苦头的。像我这种黄毛小子,振振有词地主张这种论调可能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我还是想提醒各位,这并非从书上学到的华丽词藻,而是我从苦不堪言的亲身经历中学到,并且引以为戒的教训。 希望我的提醒能避免各位在未来的人生栽跟头。 这么一来,我才有资格得到各位的安慰,说我是个就算身陷恶劣困境也能积极寻求突破的男人。 2 总之,在说明整件事以前,想先向各位介绍三名登场人物——他们为我只不过是找到工作就已如仙人般开悟的人生,带来了想像不到的转捩点。我这话是说得客气,说直接一点,这三个其实是让当时正走在一帆风顺人生道路上的我大栽跟头的人……不,我还是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了。 第一,他们并非基于恶意要把我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第二,他们都是客人。客人即上帝——倒也没这么夸张,但客人就是客人,不该成为我口出恶言的对象。 话说回来,他们也不是我的客人——不是我需要保护的对象,而是我分派到某家美术馆的客人,是那种若非被公司指派,像我这样的男人大概一生无缘的所谓现代美术馆的贵客。而且,其中一位严格说来并不是客人,但要算是造访美术馆的人也没错。 第一位是白发的女性。 虽然称不上频繁,但她来美术馆的次数也算是不少,把所有的作品看过一遍便打道回府。其中,她对挂在我负责戒护的展区内有一幅画异常执着,会花一个小时左右驻足在那幅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我有点好奇她在其他展区是否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向同事打听后,好像只有那幅画会让她花那么长时间欣赏。 那么她或许是为了欣赏那幅画才来美术馆的吧!如前所述,我完全没有美术的涵养,就连她看的那幅画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不理解,不过,看到有人这么如痴如醉地打量自己的保护对象,感觉还不赖。 自己保护的事物有值得保护的价值,这让我感到很自豪。不过为这种事沾沾自喜也实在很奇怪,就像她看着那幅画而入迷那样,我也常常望着她 欣赏画的背影而着迷。 事实上,站在那的她也确实像幅画。 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像她那样一直站着不动有多累。再怎么感动,再怎么浑然忘我,一直维待动也不动的站姿,其实是很消耗肌力的。扣掉休息时间,每天得站上六个小时的我可以打包票。 话说,有时在电车上打算让座给老人,反而把对方气得暴跳如雷,这种经验我也有过好几次。不过,我的确太没有想像力,才无法理解老人不想被当成老人看待的心情,所以挨骂也是无可奈何。所以我设定的标准是「有没有把白发染黑」。会刻意将白发染黑的人,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点。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从这个标准来判断,就没有理由让我吝于对那名满头美丽白发的女性释出善意。 我想吿诉她这家美术馆的无障碍设施做得很好,只要按部就班地申请,就能借椅子来坐,所以便向她搭话。可是先不讨论这么做是否逾越保全人员的职责范围,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个错误。 从我站岗位置望去只能见到娇小背影的她,非但不是老婆婆,年纪甚至与我相去不远,看来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她用藏在眼镜底下的知性双眼,一脸诧异地往上瞅着我。 「呃,呃……」 叫住了她却不知该说什么的我,只能诅咒自己的莽撞。事情演变成这样固然出乎我预料,但这里毕竟是美术馆的一角,要说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话还真的是没什么好意外的。美术馆是超越我这种呆头鹅的价值观,拥有独特审美观的人会来的地方,不只褐发或金发,就算出现满头白发的女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管是用染的,还是戴假发,她的白发都太自然了…… 仔细想想,至少就我的记忆所及,她从未穿过同样的服装出现在美术馆里。例如今天的套头针织衫搭长裙,再围着一条披肩的打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头白发或许是时尚的她新潮穿搭的一环。但毕竟我也不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名侦探,要我凭这点线索推理出全貌,难度也太高。尽管如此,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出声喊她,也的确太冒失了。 当我看到她回过头来,那张完全是个可爱小姑娘的脸……感觉真是糟透了。急着想要弥补过失的我,看起来就像美人在前,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的登徒子。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诚实吿诉她「我以为你是位老妇人」,也很难说是种美德。 「您,您很常来呢。这么喜欢这幅画吗?」 一时心中百转千折,烦恼了半天,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虽是宛若美术馆人员才会说的话,但我其实是外聘的保全。 「很常来……我吗?」 满头白发的女性微侧螓首。 「哼……」她像是事不关己般自言自语。 表情与态度则仿佛是听我说了才知道这件事。 「您很常来啊……而且每次都像灵魂出窍似的一直站在这幅画前。」 「是喔。」 「明明已经看过好几次的画,却每次都能带来初次鉴赏时的感动……看来这想必是一幅跟您的感性很契合,很棒的画吧?」 「是喔……」 真是含糊不清的回应。 不过我的说法也相当模棱两可,既是「想必」又是「……吧?」的,所以我们算是半斤八两。但这也等于承认我根本看不懂这幅画——事实上,挂在那里的画,该说是抽象画吗?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张涂满了蓝、白、绿、咖啡色等颜料的画布。 贴在作品旁边墙壁上的牌子写着作者姓名、制作年月日、 素材及画法,以及斗大的标题「母亲」二字,但是这幅画到底哪里像母亲?我完全看不出来……虽然以半瓶醋的知识脱口说出抽象画什么的,但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抽象画。 「是吗?我来过这家美术馆好几次了吗?而且每次都站在这里老半天吗?呵呵。不过,要说这也难怪倒也难怪呢!」 「欸……」 有什么好笑的?我基于礼貌对嘻嘻窃笑的白发女性回以微笑——但是我的思绪已经缠成一团乱麻。对艺术的感觉比较敏锐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也拥有独特的品味吗…… 「我每次都在这里站多久?」 她的问题愈来愈奇怪了。 如今冷静回想起来,虽说这家美术馆的名气没有大到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但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既然知道对方不是需要照顾的老婆婆,就不该再和她扯下去了,可是她悠哉自在的态度,完全具有足够让我想和她再聊一会儿的威力……尽管她的问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都有一小时吧……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浑然忘我地看着画。」 「仿佛忘了时间的流逝,浑然忘我地看着画。」 她重复我下意识讲出的话,然后嫣然一笑。 「一小时左右吗?呵呵呵,差不多。今天一定也会花那么多时间站在这里吧——这幅作品的确有花上这个今天的一小时来欣赏的价值。」 「这、这样啊。」 虽说「这个今天的一小时」这句话有些拐弯抹角,总之原因并非「是我朋友的作品才看那么久」之类的老哏,还是令我松了一口气。请容我老话重提,能有人保证自己的保护对象值得保护,还是很开心的。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我其实并不清楚保护对象的价值时就更不用说了。 纵然当个保全无法选择保护的对象,但我们终究不是设备而是人类,自然有喜怒哀乐。既然如此,比起愤怒,当然希望用喜悦来提升士气。 而说到价值或价格,白发女性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直截了当,甚至足以引起争议——只见她以打从心底赞赏,充满感情的口吻这么说。 「因为,这幅作品可是值两亿圆呢。」 两亿圆。 这是现代日本上班族一辈子的平均薪水,也是中乐透的头奖金额,不用说也知道是一笔钜款。当然,这里是美术馆,不会真把价格写在作品概要的牌子上,要是表明那是两亿圆的作品,大家看画的目光都会为之一变吧。 在我眼中原本只是不知所云的画,这会儿也突然宛若散发出异样光芒……不,原本就不该用价钱来衡量艺术作品的价值吧……只不过,是她先用价钱来判断这幅画的。 「这幅画值两、两亿圆吗……」 「是呀。看也知道啊。」 她一脸讶异地回道,使得我陷入仿佛受到「你负责保护这幅画,却连这点也不知道吗」的被害妄想之中。也是……就算被骂准备不周,我也无从反较,我得好好反省才行。 「很棒吧。两亿吔。有两亿圆能干嘛呢?感觉可以一半存起来,另一半啪地一口气花掉。根本不用看标价,想要的衣服全都可以买回家呢。」 「是、是喔——」 由于她讲得飘飘然、晕陶陶,让我差点忽略了这话的内容实在是俗不可耐……不,我是没啥意见,但绘制这幅画的画家想必不希望作品被这样只以价钱来评断吧?或该说,她根本只在讲钱(没在评作品)。不过既然画坛是个没有定价的世界,直接把价钱当成判断价值标准也是理所当然吧…… 「你不觉得绘画的世界真的很棒吗——cp值这么高。」 「c……cp值……吗?」 「没错。不管是画材还是什么,成本不就那么点吗?可是有的画却值几十亿、几百亿——与小说家或漫画家不同,作品完成后,也不用花印刷或装订的费用。相反地,正因为没有投入成本大量生产,价值才会水涨船高,真是值得学习的获利模式啊。」 「……」 虽然原因跟刚才不同,但又让我无言了。 什么获利模式的,大概是最不适合在美术馆里说出口的单字吧。虽然当时我被分派到的那家美术馆的确也非免费入场参观,要说是营利事业也没错……但是说话也可以委婉一点嘛。她的说法简直像是付费入场来欣赏两亿圆的钞票——伫立在两亿圆前良久,度过一个小时忘我的时光。这已经不只是俗不可耐,而是个怪咖了,而且还是非常怪的那一种。 「怎么?我让你不舒服了吗?还请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并不曾忽略馆方为了保护这『全世界只有一幅』的稀有价值,也付出了许多管理维持成本一事喔。」 不知她是如何解读可能写在我脸上的疑惑,特地又补上这么状况外的一句。不,该说是状况外吗?又觉得有点装傻的味道。 感觉一直被她把话题扯远,用些似是而非来敷衍搪塞。可是给她这么一说,身为保全,过去甚至曾被无情责难是「扰乱美术馆景观」的我,却因此感觉自己的存在得到认同,而单纯觉得很高兴。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两亿圆实在好好喔。两亿圆真是太棒了。相当于两亿圆的两亿圆,就只有两亿圆而已了呢。能看到如此美丽的两亿圆,真的觉得今天一整天都能打起精神了。」 「呃,可以请您不要两亿圆、两亿圆地一直喊吗……啊,请问您从事什么行业?」 我提出这个问题其实是想转移话题,但也不是没来由的一问。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人也许是个画商之类的。 如果她是画商,也难怪会开口就用价钱来衡量美术品的价值,应该说,她反而必须是如此。因为严格地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就是她获利的基础。虽然着实不觉得气质温柔婉约的她会是能干的画商,但很有可能从事类似的工作。这样频繁(而且理所当然到她自己都不记得常常来?)出入美术馆的行动,如果原本就工作的一环,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我又猜错了,看样子只要是在她面前,我就会乱了方寸——推理全部都失准。 「我是侦探。」 她泰然自若地说,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则印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 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是吗?」 突然直呼女性的闺名实在很没礼貌,但是我真的不会念「掟上」这个姓氏,所以也没办法。而她非但没把我的无礼放在心上,还自己报上姓名。 「是的,我叫今日子,掟上今日子。」 拜她自报家门所赐,我才知道「掟上」(okitegami)的读音,得救了……不,她其实是察觉到我不会念,才故意这样提点我吧。 说到推理,这才是侦探的推理能力——等等,会推理的侦探不是只有在小说里吗?现实中的职业侦探,工作内容不就顶多是调查跟写报吿……不过话说回来,她是「所长」啊。 「您、您好了不起啊。」 我只能说出这种感想。 虽然用头衔来判断一个人,比用价钱来判断一幅画还要庸俗,但是眼前这位稳重的文静女性,实在跟「所长」那样拘谨的头衔不搭。 「喔,不,没多了不起的。只是一家私人事务所。正确来说是所长兼会计兼行政兼打杂小妹。」 她谦虚地说——今日子小姐在这个年纪是一家事务所的所长,岂会不厉害?「置手纸(okitegami)侦探事务所」这行号也是从她的姓「掟上」(okitegami)来的吧,由此可知,显然她并不是有名无实的老板。 「以保护委托人利益这点来说,我算是亲切守先生(oyagiri)的同业。 因此,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今日子小姐说完,低下那头白发,深深行了个礼。这样看来,她似乎还身兼行销业务。这样似乎也能理解她会有点(其实还满大一点的)锱铢必较的理由了。不过,我认为侦探与保全的工作其实有天壤之别……硬要用「保护」来连结也实在太牵强了。 咦?等等。我应该还没自我介绍,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啊,大概是看到我别在制服胸前的名牌吧。这也是侦探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吗……可是「亲切」这个姓也和「掟上」一样读音很特别,绝非一看就念得出来。 「那我就先失陪了。打扰你了。我想再欣赏这幅两亿圆……这幅作品一会儿,所以亲切先生也请回到工作岗位上吧。」 「啊……好的,还请您慢慢欣赏。」 我完全错失了吿退的时机,所以今日子小姐能主动画下句点,老实说真是帮了我大忙。该她说是大器吗?总之是个干脆的人。 我行了一礼,离开现场,回到我的工作岗位。而她也果然照她所说,仔细端详那幅画一番之后,迳行离去。 这是她和我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当然,光这样并无法称得上是人生的转捩点,也无法得到任何教训,顶多只能得到「跟人搭讪前,得先搞清楚对方是谁」的小小警惕而已。 把事情整理成「工作时有点闪失」,当作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写入记忆就好。类似这样的失败经验我可多得是——我既非完人,总会犯错的。 只不过,关于今日子小姐,还有个必须先补足的小故事……虽然她在那之后,也经常来看那幅两亿圆的作品,当然,我再也不曾向她搭讪。 毕竟保持安静本来就是美术馆的规定。我也一如平常,谨守自己的职责,只是从后方看着她欣赏画作时如画的背影。除了今日子小姐的时尚穿搭总是变化多端,这套既定流程总是一成不变。但在那天,却发生了异常。 异常来得非常突然——但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外表产生极端变化(像是头发变黑,或是穿着我曾看过的衣服来)而造成了什么不同。 那是持续观察出现在那家美术馆里的今日子小姐,一直看着她背影的我才会察觉的异常——简单地说,原本以为将永远不变、总是相同,甚至绝不可能有例外的既定流程,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失控了。 今日子小姐居然头也不回地从那幅画前走过。她总是在那幅画前站上一个小时,那天却只瞥了一眼就走过去——几乎没有停下脚步。 「请……请等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留住她。 我很清楚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跟我的职务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完全找不到借口开脱的越权行为,但我还是无法不叫住今日子小姐。 附带一提,这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在白衬衫上头系了皮带,让我再次体认到她是个穿什么都好看的人。不过,此时此刻我最想知道的,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家里的衣柜到底有多么巨大。 「你、你不看吗?这幅画。」 「啊?」今日子小姐看似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她的脸上像是写着「你是谁啊」的四个大字——看样子,她已经忘了我。大概每个穿制服的保全看起来都一样吧,所以也不能怪她。 只是,想到之前才看今日子小姐展现过的敏锐观察力,总觉得应该记得我的长相……或许不若其知性气质,她的记性其实不太好。 我并非有什么企图才向她搭话的,所以今日子小姐对我的印象深浅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问题在于今日子小姐对那幅画的印象深浅——为什么过去从无例外地总是驻足欣赏的那幅画,唯独今天却头也不回地从画前走过?我对这点在意得不得了。 至今那么执着的对象——直接以「两亿圆」代称也无妨的对象——居然毫无征兆就突然看腻了,会有这种事吗? 「我看啦……怎么了?」 今日子小姐似乎对我有些提防……该说是鸡同鸭讲吗?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仔细回想,上次刚开始交谈时好像也是这样…… 「呃……不,我是说,你不用仔细端详它吗?你不用仔细端详它吗?你平时不是都会画更多时间欣赏它吗?今天怎么就只有……」 我这样说简直活像个跟踪狂在自曝——我边说边深自反省。居然上前去 像是要纠正她没照既定流程走,我的这番行动已经完全不是保全,根本才是需要警戒的对象。 虽然我的态度十分可疑,就算把女生吓得落荒而逃也不奇怪,但今日子小姐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很感兴趣的模样。 「哦?」 甚至还微微一笑。 那正是「名侦探发现充满魅力的谜团」时可能会浮现的微笑。与平常稳重大方的气质恰恰相反,说是充满了攻击性也不为过的表情。 「真有意思。能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详、详细一点吗……那个,因为……今日子小姐平常会花很多时间欣赏的画,为何唯独今天看都不看一眼就走过去呢……」 当对方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我也不好主动提及。因此,我直接跳过那些枝枝节节,只讲重点。虽说今日子小姐的反应仿佛就连「平常花时间看那幅画」的事也不记得,实在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说着说着,不禁觉得「每次来到美术馆都看同一幅画看到出神」其实才更奇怪,但今日子小姐本人在意的似乎不是这点。 「嗯。你在意的点是『为什么我唯独今天对这幅画视若无睹』对吧?但我在意的却是『我以前为什么会被这幅画打动呢?』……你以前也跟我说过话吧?」 冷不防地来这么一句。 被识破曾向她搭话,一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我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虽然我对自己的演技本来就没什么信心(毋宁说是没自信),但她是怎么识破的呢? 「啊,呃……因为我还没报上姓名,你刚才却叫我『今日子小姐』,所以我想我们曾经交谈过。」 「原来如此……」 自掘坟墓。我真是笨蛋,居然会犯这么基本的错误,侦探的敏锐观察力果然令人心悦诚服。但是话说回来,这个问题的起源根本就是她自己忘了曾经跟我讲过话,简直就是放火的还来救火的感觉。 「是,有的。当时你还针对这幅画滔滔不绝地发表了高见,所以我才觉得更难以释怀……」 「滔滔不绝吗?以我这人的个性来说,应该不是对绘画技巧有高见,而是对这幅作品的价钱高谈阔论吧?」 以我这人的个性来说——明明是谈到她自己,却好像在讲别人的事。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似乎有把「过去的自己」当成别人来看待的习惯。 「嗯,这个嘛……」 要说「是的,正如你所说」还颇难以启口,但她那天口口声声都在喊那幅画的市价,要回答「不是,并非如此」也很不诚实。烦恼了半天,又想不到怎么糊弄过去,我只好诚实回答。 「你说这幅画值两亿圆。」 我在这节骨眼把价钱拉低到一亿圆或五千万也没啥好处,反过来,特地灌水也毫无意义。 「两亿圆。哦……这幅作品吗?」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往那幅画前面站。 她站的姿势、站的位置,俨然就是平常那如画般的今日子小姐。明明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氛围,却又与之前完全不同。那并不是欣赏画作的眼神。 而是大摇大摆前去干预那幅画内幕的视线。 就像侦探那样,打算毫无顾忌地揭开他人不为人知的私生活。 不对——不是那样。 不是「就像侦探那样」,她本来就是侦探。 「呵呵。当然,这幅画是很棒,画家的灵魂都贯注在里头了,但要价两亿圆有些言过其实了,三百万……不,事实上大概只值两百万吧!」 今日子小姐如此说。 我吓了一跳,那幅画的价钱居然暴跌到百分之一……如果是买来投资,暴跌成这样,大概要上吊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 依我所见,那幅画并没有肉眼看得见的损伤,例如画布受损、颜料剥落之类的——如果换个人来鉴定,的确有可能鉴定出不同的价格,可是说这幅画值两亿圆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子小姐。我完全搞糊涂了,只能想到这价差是来自今日子小姐的内心变化,并非画作有什么不同" 「不,我心中并无变化。我可以保证,我的变化可是少得可怜呢。」 「是,是吗……」 她说得这么信心十足,我也只能接受——应该说是无法反驳。 「请容我确认一件事,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直呼我的名字。 这也是看到我胸前的名牌,而不是想起我的名字吧。 「这幅画真的没有不同吗?跟我以前看到的,真的一模一样吗?」 「一……一模一样的。」 被她这样反覆追问,害我也不安了起来。我哪有办法保证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只是即使再把画看一遍,我依旧找不出任何不同的地方。虽说身为保全,我的工作是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并非欣赏绘画(反而更不该去留意作品的好坏),只是从我的工作岗位看过去,那幅画就挂在自然而然会映入眼帘的位置,所以如果发生重大变化,我应该会注意到。 既然如此,难道不是画作本身,而是画作幕后的人事物产生了变化吗?说句不得体的,所谓的艺术作品,作者一旦亡故,价值很可能会三级跳。既然有时是三级跳,当然也有暴跌的可能性吧。例如后来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其实是别人……如果是那样,即使画本身没变,价格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不过,要是出现那种新闻,在价格涨跌以前,展示那幅作品的美术馆肯定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就算身为局外人的保全,想必也会有所耳闻。 搞错长期展出画作的来历若是事实,一旦公诸于世可能会遭到撤展, 甚至是让美术馆暂时休馆的严重丑闻。 「嗯,说的也是。不过背景产生变化也是一条很有力的线索。所谓的艺术,就是要把相关的一切全部考量进去——」 「……但也有人说,要把作者和作品分开看待啊。」 「啊哈哈。如果当成娱乐,或许可以把作者和作品分开看待,但是做为艺术,很难完全独立吧。毕竟艺术多少有些以艺术家为核心的成分。」 可是那些现在都已经没有关系——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没有关系吗? 然而感觉从刚才开始,今日子小姐讲起话来似乎已有把握,莫非已经对这看似没有不同的画作却有了不同价格的理由?她心里有了个底吗?我鼓起勇气问她。 「嗯……我的确是心里已经有个底。不过没有证据,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 今日子小姐证实了我的猜测。接着她离开画前,对我行了一礼,说了句「那我先失陪了」就要走人…… 「等、等等,等等等等!请你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你、你不吿诉我吗?你上次说值两亿圆的画,为何今天说只值两百万的原因……」 「我以前说这幅作品值两亿圆应该是真的,但,今天就只值两百万。其间显然有一亿九千八百万圆的差异——但若要在此解释这件事,也实在太不风雅。这里不是解谜处,而是畅谈艺术的场所。而且,我今天休假。」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今日子小姐递出名片。 跟我以前收到的名片一模一样,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的名片。 「请提出委托,我可不会免费推理的。」 3 如此这般,原本价值两亿圆的画有一天突然贬值成两百万,这个谜团在我心中成了悬案,在美术馆中回绕不去。 好奇归好奇,但我也不觉得这是要大费周章委托侦探,不惜花钱也想知道的谜底。孤陋寡闻的我虽不清楚侦探业的行情,但也绝不便宜吧。我可不认为以我所剩无几的资金,请得动家里有那么多衣服的今日子小姐。 而且,不管是两亿圆还是两百万,都只是她订出来的价码,合该都是她的片面之词——这个谜团几乎可以说是她本人搞出来的。 我虽不至于认为这是新形态诈骗,要当作是身为侦探的积极拉客行为,倒也不无可能……然而如果说会有人被唬住付大钱,又觉得不太可能。 当然也可以向我的雇主,也就是这家美术馆的相关人员询问关于这幅画的详细资料,但是这么做,或许会反被追究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这么一来,自己在工作时和客人聊天这种擅离职守的行为可能就会曝光。我想,还是尽量避免吧。 所以我也只能抱着满腹疑问,隔天一如往常地看着那幅一如往常的画继续工作。在那之后,我又在美术馆里见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倩影,但她已不再驻足停留于那幅关键画作前面了。 我也不再向她搭话。 当然,她也没有向我搭话……或许又把我给忘了。 因此,我和她的第二次接触——当我想起自从收进制服口袋里就不曾拿出来过的那两张名片,是意外发生以后的事了。 接下来,则要介绍为我的人生带来转捩点的三个人当中,第二位人物——用「人物」二字来形容或许太隆重了,因为他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虽说从小孩身上得到教训,身为大人是有点没面子,但他是所谓的天才儿童,所以我也毋须感到自卑。天赋异秉的人往往具有资质平庸的人看不顺眼的特质,那个少年也不例外,对我的态度始终狂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对他真的没什么好印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才华。 那「画图」的才华——真不是盖的。 在第一次和今日子小姐说上话,被吿知那幅画值两亿圆之后没多久,我遇到了这名少年。记得那时候美术馆刚进了一幅馆长费尽心思弄来的新作,为了其展示方式还在馆内引起不小的骚动。 当人潮都聚集在新作前,使得我负责的区域比平常还要闲散时,那个顶着光头,带着素描本的少年出现了。当然,他是付了该付的费用(儿童票)来参观的人,所以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小孩也跟大人一样,拥有享受艺术的权利……只不过,他的行为大有问题,凡是保全都不能放任不管。 不,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身为负责维护美术馆一角、某个展区的一介保全人员,那真是难以判断的问题。 禁止饮食、在馆内要保持安静、请勿伸手触摸作品、禁止拍照摄影——这种程度的行为,由于馆内的各个角落皆已有明文规定,保全可以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止,也会特别注意是否有这些行为。尤其现在随着手机普及,拍照已经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委婉阻止不以为意想拍照的客人,可以说是我的主要工作。 可是,遇到这种状况时该怎么办呢? 当有人站在一幅画前,打开素描本,舞动手中的铅笔开始临摹时—— 「……?」 由于那孩子太堂而皇之地临摹了起来,甚至让我有种「这很正常」的错觉。实际上,馆内也的确没有任何一处写着「请勿在此画画」 这里是美术馆,所以来访者在鉴赏时,会感觉艺术情怀被唤醒,突然想拿起画笔也不奇怪……才怪。而且,那孩子一开始就拿着素描本之类画材来美术馆,显然是存心来画图的。 再说当时也不是小学生该来的时间……我也不记得是星期几了,但我确定那天是平日的大白天。我四下张望,心想会不会是小学生的课外活动,却没看见其他像是来参加课外活动的小朋友,当然也没看见带队的老师。 话虽如此,我的工作并非辅导小孩——虽然不去学校却跑来美术馆让人觉得事有蹊跷——嗯,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临摹画作虽然感觉是在钻禁止拍照摄影这个规定的漏洞,但冷静想想,还是不能视而不见。 对方毕竟仍是个小孩,我也不是没想过就放过他好搏个温馨——反正那天别说是今日子小姐,整个区域也没有其他客人,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困扰,而且光是看着小朋友努力作画的模样,不禁让人会心一笑。 但当我还在犹豫是否要请主管或雇主协助处理,心想总之先看看状况而走近他时,刚才还在笑的心都凉到冻僵了。 因为他画在素描本上的「临摹」已经大大地超出「临摹」这个词汇的定义,如果要从我的字典里找出适合的词汇,只能用「复制」二字来形容。不,严格说来,就连「复制」也不够贴切。因为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是用油画的颜料描绘的,就算我无从判断画的是什么,也知道是由蓝、白、绿、咖啡色等色彩构成的——反观少年,他使用的工具只有一枝铅笔。 要完全重现那幅画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像水墨画那样,少年似乎试图只用深浅不一的黑色去重现眼前的抽象画(?),而他的企图几乎是成功了。 我这完全是外行人的感想,从画家的角度看说不定会觉得被侮辱——如果把色彩鲜艳的画作拿去黑白影印,可能就是他画的那样。少年临摹的程度就是如此细致。 因为影印机是机器,我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精密复制画面。但看到人类徒手描绘就画成那样,老实说,我只有「毛骨悚然」四个字可以形容。 我甚至还感觉得出来少年那张图,与用影印机影印那幅画的差异…… 并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不管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察觉。 担任美术馆的保全之后,我才知道画作这种东西并非是完全的平面。光是把颜料层层涂抹在画布上,就会产生凹凸不平的效果。只要把颜料一层层地涂上去,那个部分就会隆起,抹上薄薄一层的色彩,还能营造出由高处往低处流动的效果——当然,还有下笔的力道。 用力将笔按压画布时、用轻柔的笔触让笔尖接触画布时,给画面带来的印象和损耗也都不一样,而这些又都会随着岁月改变。若以浅显易懂的方式来比喻,用笔画的图,其实也是一种雕刻……这点跟用cg描绘的画作可谓天差地别。 所谓「不可能复制」指的也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无论摄影技术再怎么进步,人们还是会去美术馆欣赏原作。因为画里还是有着平面印刷或出现在荧幕里的影像无法表达的真实感动,以及不用触碰也能感受到的触感。 那名少年的素描本里,就有这些的感动和触感。他只用一枝铅笔,就重现出包含笔压在内的凹凸质感。成果不仅让人叹为观止,甚至还会想将这份惊艳与别人分享。 因此,就算只有黑白两色,就算他用的是铅笔而不是油画的颜料,就算成品有所差异,但就我看来,感觉还是完整的重现。 已经不是年纪还小、不懂美术馆规定的小孩自以为跻身艺术家之林,得意忘形地跑来看图仿画的那种水准了。 这个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换个角度想,这可是比拍照更过分的行为——因为他窃取的不只是画作本身,似乎还抽取了画作的灵魂。身为负责这个展区的保全,要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至少我是很难做到——因为那一天的我已经从今日子小姐口中得知那幅画价值「两亿圆」了。 这让我觉得好像目睹了两亿圆的名画被偷走的场面……大胆的手法就连亚森?罗苹恐怕也要自叹弗如。 「你在做什么?」 大概是太纠结了吧,我喊他的音量比想像中还要大声。吓得少年发出「哇」的一声,连素描本都掉在地上。 而之所以铅笔还在手上,是因为他拿笔的方法不对,握笔的姿势简直就像幼儿一样。不过他就是用这种握法,以飞快的速度画出那么逼真的画,所以断定他的握法「错误」,其实有些教育者的傲慢。倘若这孩子主张他那种像是在拿剑的握法才是对的,或许我们也无法反驳。事实上,正因为他用这种方法握笔,才没让铅笔落地。 「怎、怎样啦……咦?大叔,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专注画图的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近他身边的我。那尚未进入变声期的略高嗓音、夹枪带棍的口气,他果然就跟外表一样,还是个小孩子。 虽然我还不到可以称为大叔的年纪,不过,我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样称呼超过二十岁的大人。 「不要突然这么大声啦!想吓死我吗?」 「啊,嗯……抱歉抱歉。」 我边道歉边捡起少年脚下的素描本。因为过去不太有机会遇到这种状况,所以不太清楚该怎么和小孩相处。美术馆也不是经常有人带小孩进来的地方——更不是小孩会一个人来的地方。 也因此,明明我是站在必须纠正对方的立场,却不由自主地道起歉来,甚至还因此松了一口气——看到少年表现出的幼稚态度,让我确切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跟妖怪打交道。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那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我不确定用「错觉」来形容对不对,总之,当我拾起素描本时,不经意瞥见了里面的内容。 虽然只是顺势瞥见翻开的几页,没能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个清楚,但仅是如此,源自直觉的威胁就瞬间刺穿了我的胸口——无关理论,是第六感让我知道少年无以名状的绘画实力。 不光是他刚才在这里画的图,少年之前画的铅笔画,每张都具有令观众为之倾倒的十足迫力。或许不全然是临摹作品,但是就算我以后看到那些被临摹的本尊,感觉恐怕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了。 这股冲击甚至大到让我不禁觉得「落地时没折到素描本真是太好了」。我把素描本捡起来还给他,一边打量少年的全身上下……光头、t裇加短裤,露出晒黑的皮肤,膝盖附近有些擦伤,脚下踩着凉鞋。 光看这样,就像驰骋在原野上的健康棒球少年,至少从他的外表完全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气息,也没有像是电视上那些「天才少年」的感觉。难道说拿掉节目效果之后,所谓的「天才少年」就是这样吗?不过仔细想想,才华或资质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电视节目里却能用肉眼可见的方式呈现,本来就蛮奇怪的…… 「有什么事啦?大叔。我可是很忙的。」 他毫无惧色地说。别说是毫无惧色,他的态度简直是没大没小。也罢,要求小学生(?)讲话要通达礼数也太强求了……而且能画出这种图画的少年,到底要以什么理由来对我有礼也是个问题。 「你不可以在这里画图,可以请你把素描本和铅笔收起来吗?」 「欸?有这种规定吗?写在哪里?」 果不其然,少年不满地说道。要是他肯识相地就此收手,该有多么轻松写意啊。但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是没写,但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其他客人?」 少年环顾四周。不巧因为是平日的白天,馆内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我不禁好奇,要是今日子小 姐在这里的话,她会说什么呢? 「那,有其他人来的话,我就不画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少年说完,继续用笔芯在素描本上涂抹。这么轻易地就让他做出结论来也很伤脑筋。如果因为对方是小孩——或因为他是个天才就败下阵来,我还当什么保全? 「我这在跟欣赏画作时做个笔记没两样吧!这样也不行喔?」 「这个嘛……」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如果他在这里立起画架、摊开画布,使用颜料来描绘的话,以常识判断当然可以加以限制……要是真的这么嚣张,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一看也知道是不行的吧! 只是,他用的是铅笔,素描本也只是可供随身携带的大小。若连这样也要管,要管的会多到没完没了。 其实,倘若我是看到他以外的小孩——或者是大人——在画作前运笔如飞的临摹光景(我之前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用假设的),应该会再三烦恼之后当作没看见,或是认为这件事无法由我判断,而和上面的人商量吧。 这次之所以会自作主张先采取行动,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画功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正因为画得太好,反倒无法视而不见。但是,这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因为你画得太好,所以请不要继续临摹了」吗?不,理论上是说得通没错,但总觉得这么说有点像是在欺负小孩。 这跟要求跑得快的小孩要配合大家的速度一起跑没什么差别……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班上跑得最快的小孩当成课程的基准。 比如跟他说「在书店里抄写店家要拿来贩售的书本内容是不对的吧?同样的……」喔,也不能说是同样的,美术馆和书店是性质迥异的设施……硬要说的话,应该拿图书馆来类比。可是如果在图书馆,抄笔记反而是受到鼓励的行为……嗯,这样还是只能吿诉他「总之就是不行」了。 进退两难的我,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进攻——采取「不要在这种地方画图了,乖乖上学去吧」大作战,跟少年这么说。 「你不用上学吗?」 不过,我也隐约意识到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即使没有隐情,这样的孩子想必也很难融入一般学校里…… 「不去也没关系呀。所谓的义务教育,指的是父母有义务要让孩子去上学,又不是小孩有义务要去学校。」 他说得没错,但也只不过是孩子气的强词夺理。要是这种理论说得通,做人何须如此辛苦。 「那,你爸妈呢?他们上哪儿去了?没跟你一起来吗?」 「就你看到的这样啊!你很烦吔。」 少年边说边继续画图。只见素描本慢慢染黑,两亿圆的画逐渐完成。 既然无法阻止他,我也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把画完成,毕竟不能对小孩子使用蛮力。对方可是连我身高一半都不到的矮个子小男孩,只要我想,随时都可轻易地抢下他的铅笔,但要做到这么过分,到时演变成美术馆的责任问题,那就本末倒置了——反而会什么都保不住。 「就我看到的这样……所以他们没陪你来喽!你叫什么名字?」 一确定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理的问题,我就这么问他。心想总之就把来龙去脉写成报吿,跟雇主报吿这件事。 这孩子拥有这么高超的技术,说不定在美术馆里早就很有名,只是我刚好不知道罢了……如果是这样,或许馆里早就有怎么因应的sop。 少年依旧没停下作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 「我叫剥井陆。」 「长颈鹿?」 「……」 仿佛对我的回问感到失望——仿佛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很没教养似地,他默不作声地把素描本翻到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剥井陆」 与作画笔触形成明显对比……应该说是完全不能比的超难看毛毛虫字,让我费上一番工夫才看懂在写什么。 「喔,原来你是剥井小弟啊。」 「是你问我,我才吿诉你的,别叫得那么亲热好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喔!不管是剥井,还是陆。」 剥井小弟虚与委蛇地回答,又把素描本翻回上一页,粗鲁的动作仿佛是在抗议我打乱了他的节奏。不过,翻页的动作固然粗鲁,但铅笔的笔触还是和刚才一样精确——仿佛脑子里有两个指挥系统。 他说自己既不喜欢剥井,也不喜欢陆这个名字,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剥井小弟说道。 「大叔,你呢?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自己先报上名来吧。」 我不认为剥井小弟会对我的名字有兴趣,这大概是想对我打扰到他「画图」的作为来个以牙还牙吧。不同于今日子小姐,他的观察力似乎还没敏锐能到从名牌看出我的名字。虽说画家和侦探是截然不同的行业,不也是需要观察力的吗……不,剥井小弟根本没正眼瞧过我,没看到当然不知道。 「我姓亲切喔。亲切守。」 「嗯……国字怎么写啊?」 「就是亲人的『亲』、切两半的『切』,我还满喜欢这个名字的。」 「把亲人切两半有什么好喜欢的……啊,就是待人亲切的『亲切』嘛!真是的,故弄悬虚。」 剥井小弟总算回头注意到我的名牌,像是想通什么似地点点头,再次翻动素描本,在刚才写上的「剥井陆」底下另外用毛毛虫字写上了「亲切」 两个字。看样子我的姓似乎成功地让这个天才儿童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似乎对「守」这个稀松平常的名字视而不见。 然后剥井小弟一脸「你可以退下了」的表情,重新回头「画画」。而我也没其他话好说或问他,只能选择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用无线电向主管报吿事情的来龙去脉,静候指示,等能正式判断的人下达正式的判断。 说来今日子小姐也很不寻常,看来美术馆还真是会有千奇百怪的客人前来之处……可能也轮不到我来讲什么,但或许前途似锦的艺术家,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不,从少年似乎很意外我没听过「剥井陆」这名字的反应来看,说不定这孩子并非只是在这家美术馆有名,搞不好他早在美术界享有盛名。虽说「艺术与年龄无关」这句话总给我一种只是讲好听的印象,可是据说毕卡索也是真的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画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脚步。虽然我已经没有该要问他的事,也没有该跟他说的话,但心中却有个问题想借此机会请教,希望他能指点迷津。 那个受制于面子和腼腆,让我不好意思问今日子小姐的疑问——这幅画到底在画什么? 标题虽为《母亲》,但这幅画到底哪里像「母亲」?究竟是蕴藏什么意义的抽象画(?)呢?我完全看不懂……或许这原本就是要让人看不懂,要我们就自己看到的去理解就好,外行人还妄想去解释才是会错意……虽然曾这么想,但自从几天前今日子小姐吿诉我这幅画值「两亿圆」之后,我就十分在意——这幅莫名其妙的画会值两亿圆,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总觉得,起码让我知道这幅画在画什么吧……或许只要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但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一查就知道的部分。 我希望能由真正理解这幅画的人吿诉我。 曾想过若有机会,想请教雇主这个问题。但我心里也有数,这个机会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刚好,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位剥井小弟。 正常情况下,实在不该问小朋友这种问题(尤其不该跟他讨论到两亿圆这种金钱上的话题)但如果是具有这般高超的临摹技术……连凹凸细节都能忠实重现 的剥井小弟,想必对这幅画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吧。 但我也不抱期待——不回答我也罢,总之就这么问他。 「我问你,你知道这幅画的标题为何叫做『母亲』吗?」 「什么嘛。大叔看不懂吗?」他反问我。 我原想含糊带过这一点来问出答案的,但是这种大人的投机取巧,对小孩似乎行不通,我只好老实承认。 「嗯,我看不懂。」 或许诚实真的是上策,剥井小弟以冷淡的语气应了一声「是喔」之后,接着把素描本翻到下下一页——刚才那页只写了「剥井陆」和「亲切」好像就没用处了。这样使用素描本固然浪费,但想必有他自己的坚持吧。只见他在全新的空白页面上,龙飞凤舞地用铅笔迅速描绘着。 「看,这样就很好懂了吧?」 他让我看的画确实很好懂。 加上阴影的圆形……就连外行人,不,不管是任何人怎么看,绝对都看得出来那个球体是在教科书或图鉴里经常见到的太阳系第三颗行星,也就是地球。 只花了短短几十秒,也没有用到任何工具,就能徒手描绘出地球,让我再次见识到剥井小弟的画功了得,可是……地球? 我放下素描本,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幅名为《母亲》的画。也就是说,所谓的「母亲」是「大地之母」的意思吗?涂满了整张画布的颜料是在暗示着地球吗……不,即使如此我还是看不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抽象画吗?」 「我不晓得大叔口中的抽象画指的是什么,但这是风景画啦!」 「咦?风景画?」 「嗯。严格地说来不算是,但风景就是风景。因为画的是风景啊。」 这么大的规模,我是没想过要用「风景」二字来形容,但要说是风景,地球的确也算是风景。然而,剥井小弟画在素描本上的这个图案也就算了,展示中的那幅画,我实在是看不出到底哪里是风景…… 「啊,这……这是地球的特写吗?」 「就是呀。」 剥井小弟在说这句话时,已经又动手画起图来了。我也不好要求进一步的说明,但在谜底揭晓之后,反倒觉得自己怎么会看不出来才真是个谜,好丢脸。 蓝色和白色和绿色和咖啡色。 交织在一块,宛如大理石花纹的图案,是海和云和树木和大地——这是从宇宙看到的地球,将其中一部分裁切出来,以特写的方式表现。 既然如此,这确实不是抽象画,而是风景画。 不,作者本人选择这样的艺术表现手法,或许是有更深刻的意图吧。会刻意将地球描绘成这样,再以「母亲」命名,应该有我这样的粗人绝对想不到的创意巧思,所以也轮不到我胡乱批评。 当我明白个中玄机后再来看这幅画,似乎可以用比刚才还要释怀许多的感觉来欣赏。而在这幅画前伫立良久的今日子小姐,她之所以会说来说去都只在说这幅画值多少,想必是对她而言,这幅画在画什么简直明明白白,根本不用多说。 说得极端一点,这幅画就像是用高性能的摄影机或显微镜拍摄物体的特写,问别人「这是什么?」的谜题一样……但是作者不可能看得到地球,所以也不难理解剥井小弟会说这幅画「严格来说不是风景画」。 「作者是看着卫星照片之类描绘的吗……」 「也可能是完全凭空想像吧。干嘛没事看照片去限制自己的想像力。」剥井小弟如此回答我的喃喃自语。「或许作者本身就是太空人。」 「这,这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明明是自己起的头,却又没好气地把话说得如此难听……此时,剥井小弟用力地阖上素描本。 「啊,抱歉,害你分心了吗?」 我这句话真不合逻辑。我原本就是要阻止他在这里画画——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干扰他,有什么好抱歉的。话说回来,凭我的程度似乎也没本事妨碍天才儿童的创作热情,只见他冷冷地说:「画完而已啦。」 画完了?难怪最后感觉好像在陪我聊天,原来是因为已经画得差不多而行有余力……可是只要一个小时(真巧,跟今日子小姐站在那里的时间差不多)就能完成临摹吗? 「可……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 剥井小弟一脸「让你看图是没问题,只是要再打开已经阖上的素描本真麻烦」的表情,慢吞吞地翻到那一页,交给我。 我举起素描本,和那幅画两相对照——进行比较。像这样仔细一看,彩色与黑白的画作果然有很多细微的差异,很难说是完美复制——但重现的程度也算是异常地精密了。 比起佩服,我更想安抚自己被他那横溢的才华吓到的小心脏,另一方面也不禁怀疑,既然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还要临摹?虽说又是外行人一厢情愿的印象,可是所谓临摹,对画家而言应该只是练习吧?既然这么会画,为何不直接前进到下一步……我把素描本翻到其他页,擅自欣赏起刚才帮忙捡起本子时匆匆瞥到的其他画作。 「这些全都是看着范本画的吗?」我问他。 「嗯……该说是范本吗?还是样本呢……总之是有原型啦。我到处去美术馆……」 要说明好像蛮困难。 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跟外行人解释也没用」的氛围——的确,我也不觉得自己具备只要稍加说明就能懂的体会。 「你不画自己的作品吗?呃,我不是指自画像……」 「我听得懂啦。我当然也会画自己的作品……可是,老师说我还不到那个水准。」 老师?大概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作画的师父吧。这么狂妄的孩子也 会向前辈学习啊?想到这,多少感到温馨,可是这个少年的画功明明已经这么了得,居然还说他不够水准,这老师还真严格。 「我觉得你很有天分喔!」 我不禁口出类似打气,或说是像在安慰他的话——但是被我这般大外行安慰,也只会感到屈辱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剥井小弟敷衍地道了声谢,接着又说。「大叔,你认为天分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要是他没问我,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吧。天分是什么?虽然是非常了无新意的答案,我想天分就是上天赐予的才能——其实也就是父母、或者是祖先的遗传吧? 以我为例,这副强健体魄就是我的天分,就连工作就是靠它才找到的。不过,这毕竟是外行人的意见。 跟剥井小弟……正确地说,是和他「老师」的意见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老师说,所谓的天分,是拥有可以比别人更努力的资格……因为我是天才,似乎必须比一般人更努力百倍,所以我才没有时间去上学呢。」 「……」 「给你添麻烦了,大叔。我在这里的努力已经结束,所以不会再来了,你大可放心。万一有什么问题的话……」 我一下子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少年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握手,结果并不是。他居然用铅笔在我手上写下一串数字,但是由于铅笔不好在皮肤上写字(更何况他的字实在很潦草),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一组十位数……喔,是电话号码啊? 「你可以打这个电话。不过……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 「……这是你家的电话号码吗?」 「嗯,算是我家吧……总之是我监护人……哎唷,这不重要啦。」 剥井小弟似乎懒得再说下去,一把抢过还在我手 上的素描本,把铅笔也收起来,准备离开。但他才踏出第一步,却又指着墙上的画说。 「……大叔,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关于这幅画,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咦?当然没问题……可是,我是外行人喔!」 「我就是想听听外行人的意见,我想知道外行人完全不用脑的感想——刚才我们不是提到太空人吗?」 「啊,嗯……但那是你开玩笑的吧?」 「是啦,这画家并不是太空人……不过,是加加林吧?说『地球是蓝色』的那个人。(注:全名为尤里?亚历克赛耶维奇?加加林〔ЮpnnАлekceeвnчГaгapnh〕,苏联太空人,是人类史上第一位进入太空的人)」 「嗯……我记得好像是。然后呢?」 「那句话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除了加加林以外,也有许多太空人看到地球,然后大家说的都一样不是吗?什么美丽的行星有的没的。大叔,你对这点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不就是这样吗?没必要大家刻意串供吧!」 我不是太空人,所以不敢说自己有同感,但是只看卫星照片,感想应该也大同小异。倘若时代进步到任何人都能上太空,任何人都能像以前的太空人那样,亲眼见到地球的全貌、知道地球有多美,人类污染环境及破坏自然的行为可能就会戛然而止——我认为这种说法,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 然而,剥井小弟对我这番只能以「平凡无奇」来形容的回答,显然是置若罔闻,在之后的发言内容,更是跟我的意见完全相反。 「我啊……第一次看到地球的卫星照片时,第一印象只觉得很脏。」 「很……很脏?」 「没错,脏死了。」 剥井小弟很不屑地说道。 「觉得各种颜色全都混在一起,搞得乱七八糟,看来就像和稀泥似的,怎么会脏成这样……我完全不能理解太空人为何会用美丽啊、漂亮啊、甚至是蔚蓝等形容词来赞美这颗行星……换成我,肯定一看到就吐了。我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幼小的心灵就决定死都不要当太空人。」 如果要用「小孩故意讲这些桀惊不驯的话来调侃大人」来解释,他那冷嘲热讽到极点的语调也实在是太真切了。他并非陶醉在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价值观里,这孩子真的无法理解太空人说的话。就像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种感觉,也是我画风的原点。因为是素描,只要用黑色的铅笔就能画,颜色这种东西太恶心了。比起五颜六色还是黑白好……就像梵谷先生,记得他眼中的景色好像也和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样?我大概也是那样。既然如此,这也是天分吧!」 关于梵谷的视觉,众说纷纭,因为很有名,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略知一二。比起这件事,称梵谷为先生的少年之所以用铅笔作画,我还以为是为了不要超出美术馆内所能容忍(可能是吧)的范围,原来他不用画笔,甚至连彩色铅笔也不用,是因为他打从心底讨厌「颜色」这种东西。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根本永远都无法知道,别人看到的风景,和自己看到的风景是否一致吧。临摹仿画要画多少都能画,但视野究竟是无法分享的。你还真能轻易地与太空人产生共鸣啊。好羡慕喔。」 不过天才只要稍加努力,应该就能够追上你们这些凡人吧——少年画家最后促狭地丢下这句话,离开了美术馆。 4 虽然少年说不会再来了,但身为保全,也不能对他说的话囫囵吞枣,想当然耳,我还是向主管报吿了那天发生的事——包括剥井小弟写在我手上的电话号码。 没有纠正他就放他回家,或许会让我也跟着挨骂,但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守。尽管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上头的人非但没有把我叫去,也没通知我「下次那个小孩再来的时候要怎样处置」。 这么一来,简直像是我呈上去的报吿被吃案了,令我难以释怀。然而,剥井小弟确实如他宣言,后来再也没来到美术馆,所以我也免于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剥井陆。 虽然他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我后来仍和他再会,只是地点并非这家美术馆——这里请容我先卖个关子。接下来终于要为各位介绍,成为我人生转捩点的三个人当中的最后一位。 实际上,手段最凶残,害我狠狠绊了一大跤的就是这个人,所以我或许不该卖关子,应该一开始就先介绍他才对,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正因为先遇见了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所以我和第三个人的相遇才会变成那样——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当然,之后的事情也是必然发生所以发生——无论我有没有扯上关系,都一定会发生吧。我不会自以为是地说那件事会发生都是因我而起,我人再好也没有好到或跑去负起所有的责任。 虽然我曾经把今日子小姐误认为需要照顾的老婆婆,但第三个人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人——虽然他把白发染黑,但是仍拄着手杖来美术馆,所以一定不会错的。只不过,就算我想对他释出善意,他也散发出一股不让人靠近的气场。一言以蔽之,就是很顽固的感觉。 他也不例外地——在那幅画前停下脚步。 站在那幅今日子小姐驻足良久、剥井小弟振笔临摹的那幅画前——话虽如此,但当时剥井小弟已经不再来美术馆,今日子小姐也不再放慢脚步,总是从那幅价值「两亿圆」贬值到「两百万」的画作之前迅速走过。 我仍旧必须站在岗位,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幅画都会一直映入眼帘。只不过,在这个位置站岗的我看来,起初一幅原本「不晓得在画什么的抽象画」先是变成「两亿圆的名画」,在我明白那是一幅「地球的风景画」之后,不知何故价格又突然暴跌成百分之一的「两百万圆」——历经这些曲折之后,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面对那幅画了,感觉真是难以自处。 因此,当那位穿着和服的老人在画前停下脚步的时候,不可否认我其实有些期待,不晓得这次又杵发生什么讯?会不会再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呢?这绝不是工作时该有的心态,关于这点我理当深自反省,但即便如此,那时老天对我的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令人跌破眼镜的灾难……不,要说灾难,那幅画,那幅《母亲》受到的灾难或许比我严重多了。 先是被天才儿童破哏不说,还被白发美女杀价杀到只剩下百分之一的那幅画,最后竟被神秘老人的手杖敲得支离破碎。 「啊……!」 当我反应过来时,老人已经用手杖给那幅画第二击。天可怜见,描绘在画布上的地球就像遭到电影中的陨石直击,四分五裂。 「住……住手!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先是愣在原地,回过神来也只在瞬间,到我冲上前去,前后还不到两秒钟——但就连那么短的时间,老人也善加运用,以那一大把年纪难以想像的灵活身手,完全不放过已经从墙上掉落在地面的画—— 用手杖拼命往死里打。 老人挥杖的动作敏捷到让人怀疑他并非因为腰腿不好需要手杖,而是早有预谋,出门的时候才会带着手杖——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他的时候。 我从背后架住老人时,那幅画已经连同画框全成了无法修复的状态。即便如此,他似乎还不满意,以一点都不像是老人会有的蛮力抵抗我。虽然感觉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甩开,但毕竟对方是个老人,我能做的也只有从背后架住他……总不能使劲地把他压在地上。 「放开我,没礼貌的家伙!」 然而,老人仍然情绪亢奋——非但没有冷静下来,还用后脚跟一再偷偷踢我的小腿。老人穿的不是鞋子,而是木屐,所以锐角的部分撞击在小腿胫骨上的痛楚可不是开玩笑的。 画都从墙上掉下来了,警报当然也随之响起。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支援想必很快就到,但是我实在没有自信能在救兵来到之前不使老人受伤。 「你……请您冷静一点,到底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也没期待能跟老人沟通什么,没想到居然获得回应。 「你们居然连这么不要脸的事也做得出来!可恶啊!」 老人瞪着我——我不禁被他震慑住,差点乖乖听话放开他的手。 「总、总而言之请您先冷静下来。只要您停止施暴,我就放开……」 「少啰嗦,给我叫敷原出来!」 敷原?我还在想敷原是谁,就想起美术馆的馆长叫这个名字……这个人要叫馆长出来?要分是非曲直的话,应该也是馆长要叫这个举止疯狂的老人过去才对。不过,这个人居然直呼馆长名讳的傲慢态度,反而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老人的歇斯底里也实在太威势惊人乃至威严逼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听从他的要求跑去叫馆长。但如果他说什么我就照办的话,还要保全干嘛?尽管需要保护的对象已经遭到破坏,有没有保全都已无能保全,可是我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守。 「您有话可以跟我说……」 「开什么玩笑,跟你这种眼睛长在屁股上的外行人说有什么用!」 「眼睛长在……说我眼睛长在屁股上……」 如果他是在生气跟外聘的保全讲再多也没有用,这我能理解,但说我眼睛长在屁股上是什么意思?趁我感到疑问的空档,老人甩开我一只手,挣脱我的箝制,接着一手杖就挥过来。他那让人感觉不到年事已高的活动力实在令人咋舌,而同时我也很想问个水落石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冲动,让他疯狂至此。我抓住他一把挥下的手杖。 「您、您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啦!」 听我这么一喊,老人突然安分下来——不再使劲挣扎,脚也不再乱蹬。这比翻书还快的态度大翻转反倒让我差点跌倒。 「放手。」 老人这次冷静地说,但我怎么可能因为对方不再抵抗,就放开犯下如此暴行之人……可是他已经先我一步扔下手杖,看来是想表达弃械求和之意。 我几乎已将人架在半空中,当他放弃挣扎以后,却也因为这样的姿势,我才突然清楚感受到老人又瘦又轻的体格,在情急之下关闭的敬老模式才又重新启动。 犹豫了半晌,我终于放开他如枯枝般——不过从刚才的暴力看来,应该还是很勇健——的身体。当然,我没有放松警戒,以便一旦他又抓狂,随时可以采取应变的措举。 「哼。」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恢复自由的老人只是把凌乱的和服整理好——这样看他,就算不拿我这大个头去比,老人的体形也真的很瘦小。只是那锐利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忽视——该怎么说呢?他只是因为我的插手而放弃抵抗,但完全没有投降的意思。 「地球?你看得懂这幅画?」 「呃……」 他抛出的问题只让我更加不解……什么意思?啊,是因为我刚才一急结果脱口而出的那句「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吗? 只是若问我懂不懂画,我只能说我不懂。那句话是我从剥井小弟口中现学现卖的。 如果吿诉我这幅画值两亿圆,这幅画在我眼中就有两亿圆的价值;如果吿诉我这幅画是地球,这幅画在我眼中就是地球;如果吿诉我这幅画只值两百万,那这幅画在我眼中就只值两百万——我的眼光就是这么短浅。 不过,现在虽然已经冷静下来,但考虑到老人刚烈的脾气,我想还是不要老实回答比较好。虽说这是跟诚实相去甚远的应对…… 「略、略懂。这是从宇宙看地球的风景画……对吧?所以才以『母亲』为题……」 「……」 我还真敢拿个孩子的说法现学现卖——但似乎奏效了。 「原来如此啊。」老人意味深长地颔首。「看样子,你的眼睛也不是完全长在屁股上嘛……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说你真是个笨蛋了。眼光明明还不差,怎么会笨成这样……」 「咦?欸?这、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 老人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毫不客气地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自从我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所以乍听之下,我还不晓得他是在说我。结果能从别在胸前的名牌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只有今日子小姐了……那这个名牌岂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叫亲切守。」 「这样啊。那么,阿守,我出个题目考考考你——」 明明是一个束手就擒的狂徒——等会儿就要交给警察处置的犯人,老人却以威风堂堂的态度说道。我对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觉得很感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对他的「题目」很好奇。 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不知道……虽然还不知道,但老人已经指着碎落一地的画布说道。 「你来为这幅画估个价。」 「……咦?估价吗?」 「没错,大概就行了。把尾数拿掉,直接说个你想到的价格。」 老人像是在估量我值多少般凌厉地盯着我,命令我说出眼前的惨状值多少——我一片一片地检视散落在地上的画布碎片。 价格……被这么一问,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今日子小姐——那个满头白发的女性。她起初鉴定这幅画值两亿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却仿佛忘了这件事,又改称这幅画只值两百万。 就像拿剥井小弟的说法现学现卖那样,我现在也应该拿今日子小姐的意见来挡吧……但就算我想这么做,今日子小姐也有不同两种的意见。 是值得她站上一个小时的两亿圆?还是只瞥了一眼就走过去的两百万呢……这时要说出哪个价钱当价格才是正确的?先不管正不正确,这个性格古怪的老人出的问题真的有正确答案吗?总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被他找碴说是错。该不会是他已略有所感,我口中的「这幅画是地球的风景画」并不是我自己的答案……所以才会出题考我?与其说考我,其实是要拆穿我的不懂装懂——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傻傻地掉进他的陷阱里。 既不能原封不动地借用今日子小姐的答案,但想老实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可陈述。 「怎么啦?答不出来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答不出来是事实,不知道也是事实,但是要我老实回答不知道,毕竟与老人相比我还年轻气盛——我也是有口气要争的。 认真思考。 不是去鉴定——要去推理的。 若以今日子小姐的订价为依据,答案有两亿圆和两百万圆两个选项——考虑到合理性,这时应该选择后者。 这是时间顺序的问题,当然要选择后者。 并不是鉴价两亿圆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和鉴价两百万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哪个比较值得信任的问题,而是应该要以「哪个才是最新情报」来判断。 如果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后又改变意见则另当别论,但是后来她便不曾在这幅画前停下脚步。要是画作的价值涨回两亿圆的话,今日子小姐应该会跟以前一样, 第二话 今日子小姐的推定 1 「犯人就在这里面。」 今日子小姐如此断言。 这句宣吿宛如远古流传至今的咒语,对名侦探而言更是近似传统仪式,但是我——亲切守——对这句话却半点共鸣也无,而且也觉得要在此时此刻称赞白发女子的推理能力也还太早。 因为今日子小姐这时伸手所指的,并非是齐聚一堂的登场人物,而是一栋三十二层楼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讲一句「这里面」到底含括了多少嫌犯,我实在猜不出来。 但这显然不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才说的俏皮话,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表情实在认真得不得了。 「问题是——」在说完刚才那句经典中的经典,但现在讲也没什么实质意义的台词之后,她又接着这么说:「这里头真的有艺术家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不管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还是对我来说。 2 在骂小孩挑食的时候,大人总会用「有人想吃都吃不到,不要挑三拣四的」这句话来教训小孩,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种诡辩。的确,应该让小孩从小对于区域性的粮食问题、全球性的饥荒问题有所警惕,但是用这种说法来纠正小孩挑食之前,应该要先把「想吃都吃不到」的人所居住的环境,发展到让他们也「可以挑三拣四」不是吗?而不该这样要大家一起承担「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不喜欢的东西不能说讨厌」这种悲痛的沉默,应该教导小孩要共同打造出「至少在吃这件事上可以畅所欲言」的世界,才是对孩子的教育吧——当然,这纯粹只是理论。 与其说是理论,不如说是理想。 离题了。 讲现实的,这世界并不能用如此进取向善的道德思维来解释……然而更现实的,大人教训小孩「不准挑食」的真正理由,是为了让小孩摄取均衡的营养,或者是避免摄取过度的营养,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绝非担心社会上的粮食问题。所以一开始就离题的不是小孩,而是大人。大人为了让小孩乖乖听话,故意援引让人难以反驳的说词来进行道德劝说,纵使不说是伪善,倒也尽显大人的卑劣。 无论如何,吃不吃姑且不论,至少希望能自由地表达好恶——或许我从那时就很认真地担忧着自己的将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上一家公司——大型保全公司拿到的离职金,在支付了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费用后虽然减少了点,所幸还没少到让我流落街头的地步,但是依旧无法消除我对将来的不安。是受到最近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吗?还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我迟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除了离职金,应该再向主管要一封推荐信的。 看样子,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地说啥「想从事守护什么事物的工作」这种奢侈的话了——终于轮到我站在听别人说「只要别再挑三拣四,工作要多少有多少」这种逆耳忠言的立场了吗? 放弃选择职业的自由,不仅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憋屈,也会让整个社会变得憋屈,所以我不该认输才是。但再这样下去,别说不能选择喜欢的职业,眼看就要沦落到连喜欢的食物都无法选择的地步了。 虽说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和小孩子不同,并不会再继续成长,但不管从事什么工作,身体都是最重要的资本,还是必须考虑到营养均衡才行。另一方面,人要是一直处于待业无职的状态,可能会连要怎么工作都忘了…… 因此,除了探听之前那家保全公司的竞争同业是否有职缺,我终于也考量起其他的工作机会。尽管如此,我的首选还是警察或消防员这类性质相近的工作,即便骂我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也无话可说。就在这个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喂。」 液晶荧幕上显示的是没有储存在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我有点犹豫, 不晓得该不该接电话。可是,我身为找工作……身为又再找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防人之心了。 一想到可能是通知我笔试或面试结果的电话,就不能放过任何一通——就连陌生号码或未知来电,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这么想非常不符合安全防护的概念——但是我对这通电话没存太多戒心倒也是事实。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似乎曾看过液晶荧幕里显示的这个号码——严格说来,只是「似乎曾看过」的程度,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感觉。 如果是手机的通讯录,就能清楚区分有存入和没记录的号码,但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即使不记得号码本身,也会记得「曾经记得」的事实。 不过,也有像今日子小姐那样,会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那是少之又少的特例——但我是认得的。 我是真的认得这个号码。 这个号码凭着若有似无的记忆轻触我的心弦——但也就是「轻触」就能贴切形容的那样,细小而微弱的记忆。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如果我真的看过,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不是090或080开头,所以应该是家用电话,这个区域号码是哪里的啊?我边想着边接起电话。 「喔,你是当时的小鬼吗?」 一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 这也是人类记忆的不可思议之处。 反过来说,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契机,记忆便能鲜明地串连起来。我也才明白,昨天以前的记忆会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为何会如此受到重视了……我带着确认的意味回答。 「您是……是和久井先生吗?」 「没错,我是和久井和久。」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对方如此报上名来。 是的,他就是那个在美术馆大闹一场,把我逼到辞职的老人——他那与其说是硬朗,更像是蛮横不讲理的姿态,历历在目地浮现我眼前。 话说回来,当时他只说了和久井这个姓。他的全名是我在听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之后,回头去求证时才得知的。 看来只是我孤陋寡闻,「裱框师」这一行本身似乎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职业——而在搜集这行业的资讯时,不需要刻意去找,自然就会见到和久井老翁的名字。 业界人称之为「仙人」,可以说是泰斗中的泰斗。 他被誉为业界最顶级的「裱框师」,可以为画作量身订做出最为合适的画框,来求他制作画框的画家多如过江之鲫……这也可说明区区一家美术馆当然不敢怃逆他,只得东奔西走地为他收拾烂摊子。 和久井和久不只是艺术界的泰斗,同时也是工艺界的泰斗——不,甚至说他制作的画框已臻艺术之境的意见也不少。 换言之,我当时架住的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说「若对于保谓对象将造成危害,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都要阻止」乃是保全的本质,也是基本原则——但我也还真是冒犯。 ……问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和久井老翁为何会直接打电话给我?我可不记得我们交换过电话号码。 「阿守。」 而且还无视于我的混乱,和久井老翁用充满威严的语气直呼我的名字,这么问我。 「你最近在干嘛?一切都好吗?」 「咦?呃……」 他问的内容简直像是年轻人问候朋友……从外表看来,他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说意想不到可能有点失礼,但他的感性或许还很年轻。 至少脾气就跟年轻人一样冲动…… 「问我在干嘛的话,倒是没在干嘛……」 「喔。不行啊!你这样不行。年纪也不小的年轻人 ,怎么可以大白天不工作,游手好闲呢?真是不像话。」 我又没说我游手好闲……我还真想顶他一句,究竟又是谁害我沦落到今天这种不像话的田地? 至于若要针对「一切都好吗」来回答,则因为距离我失去一切的时间实在不够久,至今还没办法笑谈这一切。 想到那天,就让我难过得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被恶魔呼出的灾厄之气缠绕,久久挥之不去。 为了惩罚自己没能阻止那幅画遭到破坏,我并不奢望能复职,但我的脾气也没好到能任由罪魁祸首对我说这种话……我不否认当时在今日子小姐面前把话讲得仿佛一切都以释怀,其实是有故作潇洒的念头。正当我差点要粗声粗气地骂回去时,和久井老翁及时出声制止我发飙。 「我明白,我明白。」 老人笑着说道。 「小子,因为我的关系,好像害你被保全公司炒鱿鱼了。不好意思。」 「……」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道歉,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总之老人根本是火上加油——他怎么好意思跟我说「不好意思」! 「不过,我已经狠狠教训过敷原那个笨蛋,你就原谅他吧!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代都有不懂艺术的笨蛋——可是正因为有那样的笨蛋存在,艺术才会增值。抢着喝粥的和尚愈少,当然是愈好啦!」 「呃,是这样啊……」 还以为他终于要认错负责,结果还是把错推到美术馆的馆长——敷原先生头上。这种推诿卸责的方式不仅令我傻眼,甚至觉得为此生气有够愚蠢。不过话说回来,擅自换掉画框的美术馆也的确有问题。 这时,我突然想通了。 并非像今日子小姐那样经过一一分析所有可能性的推理,而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灵光,就只是直觉地想到。 「是敷原馆长把这电话号码吿诉您的吗?」 也可能是保全公司……但是对公司而言,美术馆不过是众多客户之一,和久井老翁的影响力(或者是压力)不见得能直接影响到公司,他们也不可能泄露前员工的个人资料。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临时有事的时候联络不到人,馆方应该有份保全人员联络方式的纪录,对于和久井老翁来说,要问出来想必不是难事吧。 「嗯,没错。那又怎样?」 老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厚颜无耻地回答。脸皮能这么厚的人生肯定很轻松吧……但是想到要维持这么厚的脸皮,到底要无时无刻与多少人发生冲突,就羡慕不起来了。 「不怎样……」我转移话题。「请问找我有何贵事?」 他为了打电话给我,还特地向馆方问出号码,正常情况下应该要推测他是在冷静下来之后,回想自己干的好事,深自反省,决定向我道歉才对。但是从我们刚才的对话看来,这件事(唯独这件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绝对不会反省吧。 甚至能感到几近于某种信念的固执——与其说是身为泰斗的成就助长他固执的性格,应该说是因为有那种固执,才让他爬上泰斗的地位吧。 「贵事?哦,当然有啊!没事我才不会打电话给你这种毛头小子啊!我可是很忙的。」 「喔……」 「阿守,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 这句话让对老人的目中无人感到不耐的我一口气清醒过来——什么? 「别想拒绝喔!你很闲吧?」 「是、是很闲……」 虽然反射性地这么回,但其实我也没那么闲。 找工作的行程如今已不是以天为单位,而是以小时为单位了。就连今天,我等一下也要出去面试——听我说完这些,和久井老翁得意洋洋地说:「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吗?我都说要雇用你了。」 那态度仿佛是在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明明就是他害我失业的,根本没什么好得意。他该不是为了赎罪才要雇用我吧……话说回来,他说要雇用我,是要雇我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描绘的是「地球」,对此给予高度评价,想要延揽我进美术界的话,也太看得起我了……因为那完全只是现学现卖。 「哈!非也非也。你在臭美什么?谁要收你这种人当徒弟啊?」 老人朗声大笑。我才想说谁要拜你这种师父呢。那,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还用问?你不是个保全吗?除了警卫以外,还会叫你来做什么工作?」 这话实在太鼓舞人心了。对开始考虑找其他工作的我来说,听起来甚至感到心虚——不过在此我也不便因为已经辞职,就主张自己不是个保全。 「警卫……是吗?」 「嗯。没错。你愿意来吧?」 虽然急性子的和久井老翁就是要我赶快点头,可是再怎么说,他给的讯息都太少了,少到让我无法单凭「警卫」这个关键词就情不自禁地点头。 「如果是正式的工作,还是好好委托公司比较确实……」 「哼。我才不相信组织这种东西。」 老人不屑地说。 虽说是充满强烈的偏见的一句话,但从刚遭到美术馆这个组织背叛的和久井老翁口中说出来,我一下子也无法反驳……毕竟,我也是被雇用我的组织抛弃的人,虽然还不至完全附合他的说法,但也多少有些共鸣。 「我这个人凡事都要亲眼判断。能被我看上,是你三生有幸。」 「啊,是……」 果然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在画地球,让他留下好印象吗?还是对我在之后说那幅画不值一毛有好感?后者虽非现学现卖,但不能否认有些狗急跳墙之感,纵使因此被他赏识,感觉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高兴不起来。 「所以……是要我保护哪幅画吗?」 不管是否要接下这份工作,至少这点要先问清楚——不问清也无从判断。不过老实说,我是因为想拒绝才这么问。 老人对组织虽然多所批判,但是个人能保住的事物其实非常有限。到头来能对抗暴力的,依旧是能够集合众人的组织能力,而非孤掌难鸣的英雄。 就算我现在不是赋闲在家,一听到是警卫的工作,也会本能地扑上去。但是办不到的事就明白说办不到,也是工作的一环。 「谁说是保护画的工作?」和久井老翁说。「我又不是画家你不知道吗?」 「呃,不……这我当然知道。那个……您是裱框师,对吧?」 虽然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过的确,一下就认定要保护的对象是「画」还操之过急。 这么说来,要保护的是——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那个画框还不存在……我现在才要开始做。」 「现在才要开始做的……画框吗?」 我摸不着头脑地重复对方说的话。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该着手制作生涯集大成的作品了。在作品完成以前,我希望你能保护好我的工作室,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 从老人口中听到「生涯集大成」这种词汇,年轻人也不好回话。因为这个词汇和「人生的最后工作」几乎是同义吧——对我这种二十出头的人来说,是很沉重的一句话。原来如此,和久井老翁之所以对他害我被开除一事半点也不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还处于不管跌倒多少次都还可以重新站起来的年纪。 对于已经走过漫长职人路的老人来说,「工作」所代表的意义,或许比我想的还要深长许多吧…… 无论是保护画、保护画框、还是保护工作室,只靠个人之力就想搞定的难度应该 是没什么不同……可是他都这么说了,这时才要拒绝他的邀请,似乎有点困难。 至少在电话里拒绝有点困难…… 而且老实说,我也有点兴趣。 制作的画框在名侦探的鉴定之下,能使两百万的画作增值为两亿圆的职人——他的生涯集大成之作,究竟会是什么样? 虽然我对绘画的世界不甚了解,毕竟也曾在美术馆工作过一段时间,要对这不抱持好奇心是不可能的。 眼下还无法判断是否接下这份工作,但我仍然尽可能委婉地向老人表达自己还想要多知道一些细节——之所以委婉,是考虑到最后应该还是会拒绝,所以不想表现得让对方有太多期待,这是我的一点用心。 「喔喔!这样啊,真好真好!」 老人毫不存疑地表达喜悦。 说是老人,但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像个孩子。 「那么接下来就见面再说吧!也是,总得先让你亲眼看看需要警护的工作室,我们才好谈下去。不过嘛,你也不用想得太严重,这个工作并不会左右你的人生……你就当成是暂时打工好了。」 「打工……?」 「没错。当然,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加倍的薪水吧。雇用期间顶多只有几个月,再长也只有半年左右——对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而言,这点时间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和久井老翁顿了一下。 「但是对我这种老家伙来说,那段时间可是要来拼上性命的。」 所以你必须尽全力保护,绝对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和久井老翁强调。 「……那我该去哪里找您呢?」 我终于问了——今天的行程势必得调整了。 薪水加倍对劳工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但工作内容既然是要保护老人的「时间」,倒也算是相当合理……只是我仍然无法轻易答应。 虽然老人说他讨厌组织,但如果见面之后还是要拒绝他的话,我打算把以前上班的保全公司介绍给他——尽管是炒我鱿鱼的「组织」,不过里头还是有几个信得过的主管和能商量的同事。 「工房庄。你到工房庄来。」 「工房庄……?」 「嗯,没错。那里是我的工作室——」 和久井老翁始终声如宏钟,说话语气都活像是在骂人,唯独在提到工房庄的时候,却是静静地,而且听来似乎感慨良深。 「——也是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3 工房庄。 取这种有点老土的名字,让我不禁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两层的木造老旧公寓之类的,可是当我找到老人说的地址,眼前的建筑——矗立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栋必须抬头看的摩天大楼。 拜托,这哪是什么「庄」啊。 盖这么高至少应该取个什么「大厦」或「国际中心」之类的才像样吧。叫啥「工房庄」想图个反差萌,反而只会让人觉得品味不佳。 「哦,你来啦!阿守,你在发什么呆呀?来这边来这边。」 当我抬头仰望着这高塔似的建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时,配备门禁系统的自动门突然开启,和久井老翁从门内走出……看样子我没有找错地方。 从不折不扣的现代化西式高层建筑里走出来的老人身穿日式作业服,整个人与背景格格不入。他头上绑着头巾……不,绑着日式手巾布,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传统工匠的风貌。 他去美术馆时穿的和服,看来是他的礼服——但是这身平时……或是老人工作时穿的作业服,感觉更适合他。 如果将画框比喻为画作的衣服,这身打扮应该就是最适合和久井老翁的画框了——比起在美术馆见到的他,这身打扮给人印象好多了。不过考虑到前因后果,我会这么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加上当时的和久井老翁可能真的是气坏了,如今他那欢迎我来访的真诚笑脸倒像是个好好先生,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因为他才被迫辞职的。 我可得小心不要被气氛和感情所惑,免得一个不小心就答应接下这份工作……我屏气凝息地问。 「这里就是您的工作室吗?」 「没错,很棒吧!」 「是……真是壮观。可是和久井先生,您要我保护这么高的楼,凭我一个人再怎么样也是办不到的……」 「没问题没问题。我又不是要你做这整栋大楼的警卫。」 「是、是喔。我想也是,可是……」 「别担心别担心。细节我们进去再谈。总之你先进来,我倒茶给你喝。」 老人用感应式卡片打开自动门,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大楼门厅里推。 定睛一看,天花板的角落安装有半圆球形监视摄影机,以监视人员的进出。这样看来,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还算满严密的……我一面职业病发作般地检查这些小地方,一面来到电梯前。 和久井老翁才摁下钮,电梯就来了。我发现,他摁的是往下的按钮。 「我的工作室在地下。」 或许他察觉我正疑惑——和久井老翁说完便走进电梯,我也随后跟上。 电梯里十分宽敞,几乎让人以为是业务用的电梯——如果挤一挤,大概可以挤进二十人以上。 和久井老翁摁下「b1」的按钮。 从外头看这摩天大楼,楼层看似多到数不清,但是进到电梯里,只要看排成一列的按钮,有几层楼便一目了然……三十二楼加地下一楼。 我不禁再次在心里嘀咕,这栋建筑跟「工房庄」这名字还真是不相称。不,以现状来说,不相称的只有「庄」这个字而已,至于「工房」二字,目前还不能妄加判断。 实际上,走出到了地下一楼的电梯,打开就在正前方的门,映入眼帘的恰恰就是个「工房」。 和从外面看到的大楼外观宛如两个不同世界的空间,开展在我眼前……宽广的偌大工作室的一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工具及材料。 紧靠墙面的整排铁力士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资料、档案夹,房间的正中央有两张大工作桌,桌上有制图用的画具、各种文具、铁撬和老虎钳,还有形状我从未见过的继刀和锐床……感觉很像学生时代的工艺教室,但是工具的数量多了好几十倍,水准也更高。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设置在进房间右手边的巨大线锯机——大概是用来裁切木材的工具吧,有种奇特的压迫感,仿佛连金属也能切成两半。 的确是「工房」。好吧,至少这两个字还满名符其实的……话虽如此,若是在不晓得和久井老翁从事什么工作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房间,一定完全猜不到这是干什么用的房间吧,即使看到堆放在房间各处的成堆画框,大概也是一样茫然。 「……这里就是您工作的地方吗?」 「没错,很棒吧!本来像你这种外行人是不可以进来的。」 和久井老翁心情大好地说。 即使被他称为外行人,我也不觉得生气……因为我的确是个外行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像我这般外行人,是否能如此踏进大师工作的地方。说是圣地可能过于夸张,但我仍认为此处并非是对他的工作毫无理解的人受邀就能大摇大摆跑来的地方。而虽然颇受震撼,却又在内心深处有着「这屋子也太乱了,应该可以整理得更有效率吧」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解风情,甚至亵渎了这个地方。 简而言之,我还欠缺放开心胸接受这间工作室的度量。 然而,老人似乎完全不管我的内心小剧场。 「坐下吧!」 他指着椅子……不,这不是椅子, 而是个用途不明、上了年纪的木头箱子。考量我的体格和体重,心想这该不会在坐下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吧……但似乎是杞人忧天了,这箱子比外观看来坚固得多。毕竟和久井老翁本人就坐在大同小异的箱子上,我也不该抱怨什么。 说要倒茶给我喝似乎不只是讲好听,和久井老翁真的从后方应该是做为起居室的房间拿来两个茶杯,放在工作桌上。 只不过,里头的液体黑漆漆的——看来是咖啡。想起爱喝咖啡的今日子小姐,我出声向和久井老翁道谢,然后喝了一口。 要说这间工作室是梦幻王国又显然精简有致,但却也有种自外于尘世的氛围。在如此环境下,我感觉有些轻飘飘,真的很想摄取咖啡因,好让意识清醒一点。 喝下刚泡好的热咖啡,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在意起很现实的问题。 「……您把大楼的地下室改建成这样,屋主不会生气吗?您有事先取得屋主的同意吗?」 「我就是屋主。」 老人答得干脆。 「也就是所谓的房东。」 「……」 他的回答让我说不出话,但是这么一说,就完全明白电梯为何空间大到像业务用。的确要有那么大的容积,才能搬运大型作品运进出吧。若只是一名住户,改改房间里的装潢还可以,不可能连电梯这种公共空间都加以改造的。除非在设计时就参与…… 即便如此,区区一个老人有本事坐拥这么豪华的摩天大楼吗?一般来说,规模这么大的社区大楼应该是由房仲公司负责管理的吧…… 不过据我所知,听说一流裱框师的收入可能是天文数字——就算不能将每幅画的价值都提升百倍,但是只要有这种堪比点石成金的手艺,或许真有能力盖出这种规模的大楼吧…… 这么说,「工房庄」该不会是这个老人命名的吧——幸好我没多嘴多舌乱说话。 面对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 「不过,虽说是房东,我没在收租啦!」和久井老翁接着说。 「没在收租……?什么意思?」 纵然与「裱框师」给人的印象相距甚远,但我还以为老人是想节税,才会跨足房地产管理这样切合实际的事业做为副业…… 「因为有点像我的兴趣……这些我等一下再好好跟你说明。」 和久井老翁一句四两拨千斤,然后切入主题。 「我要你负责警卫的是这个地下室。」 没错,我并非来参观制作画框的现场……虽然没穿上西装,但我还是来面试的。 「如同我在电话里所说的,接下来我要着手进行裱框师生涯中最大的工作……这段时间里我不想受到任何打扰。」 「打扰……您的意思是?」 「嗯?」 「呃,我是说,具体说来有什么让您觉得可能有危险的事吗?例如,觉得会在工作的时候遭小偷之类?」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从走进大楼到进入这个房间,就我的观察在保全上该有的防盗设施已经一应俱全,如果他希望得到更严密的保护,感觉或许是有其他具体的理由。 「或是您认为会有人来破坏您生涯集大成的作品吗?像是收到恐吓信之类的?」 「恐吓信?哈哈哈,那是什么玩意儿!你的想像力可真丰富。或许你意外地适合当个画家呢! 和久井老翁调侃似地说。扯到恐吓信,或许真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不过像和久井老翁这样的大师——不是佛教的那种大师——要进行人生最大(也是人生最后)的工作时,像我这种门外汉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在业界内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想必会有人因此得利,也有人因此蒙受损失吧!既然如此,难说不会惹出风波…… 「我只是凡事小心……以防万一而已,并不是真的要防范谁。」 和久井老翁这么说。 我听不出他真正的用意。 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无从判断。 我并非怀疑和久井老翁,他看起来固然不是什么认真、诚实的老人,但「委托人会说谎」这话也并非侦探业才适用的铁则。 需要警卫的人,肯定有需要警卫的原因……不过,单是「以防万一」这个理由,要说足够也是足够了。 「关于薪水与雇用期间,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会付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的两倍酬劳。这以打工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好待遇,没意见吧!」 「请、请等一下。」 「怎么了?薪水加倍还不满意吗?」 我先阻止急于促成此事的老人——这种事哪能由得他赶鸭子上架。 「你是要三倍吗?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年纪轻轻就对金钱这样斤斤计较的话,长大不会有出息喔!小鬼。」 「不,我不是对金额有意见……」 明明仗着有钱欺负我,还好意思对我说教。 不过,居然加码到三倍…… 但是既然名下有这么豪华的大楼,或许还是有一定的房租收入。 「我不是说过我没在收租吗?这栋工房庄是我的兴趣……不对,一半是为兴趣,另一半是作公益。」 「作公益?」 什么意思? 这词汇真的非常不适合这个老人,难不成他是拿这栋大楼来作义工? 「您的意思是……把房子免费借给没地方住的人之类的吗?」 若是做为紧急避难的收容或安置场所,这栋摩天大楼也太豪奢了——当然,我不是说豪奢不好,只是以照顾弱势来说有些没效率。要是降低一下设施的等级,省下的钱应该可以帮助更多人……不过,若「要人当义工的时候还得顾及效益也太不讲理」,那么我也得承认是有些道理。 然而,我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有所误会,老人「哈哈哈」地对我的无知捧腹大笑。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正派的人吗?」 「是不太……姑且先别说像不像,『作公益』究竟是?」 「裱框师这行,没有画家是不成立的。」 和久井老翁毫无脉络地来了句极为正派的话,使我不禁也正色以待——虽说这完全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但他威严的语调实在不容我插嘴。 「今时今日,我也算是混出名堂来了,但是刚入行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你们年轻人大概不会有兴趣听老人家的当年勇吧。」 和久井老翁偷眼观察我的反应——与其说是偷眼观察,感觉比较像是被露骨地打探。 我不晓得该怎么附和他,只能呐呐地说:「不会,请务必让我听听。」  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泥沼……或说是流沙地狱的感觉。 「正因为有画家的存在,我才能像这样随心所欲地从事我的工作。所以我从大约十年前,感觉人生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候起就想回馈他们——不过,是回馈给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 「因为画家也是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独当一面的职业。我看过无数空有才华却没有积蓄,在梦想路上半途而废的年轻人……无法开花结果的才华固然是悲剧,但空有才华却不去发挥,更是必须谴责的犯罪行为。」 「……」 这句话很有力量——也很严厉。 然而若要顺应现今时代潮流,毋宁是不要把才华看得太重,我想日子才会比较好过。 说到才华,我好像也在哪听过很严厉的意见……是在哪听到的呢?我试图回想,思绪却被老人打断。 「因此,我决定无偿提供那些还未能独当一面、无法以绘画谋生的新锐画家住家 兼工作室的空间——所以才盖了这栋工房庄。」 「欸……也就是说……」 我抬头看着正上方。不是在看天花板,而是望向头上这栋建筑——这三十二层楼的摩天大楼。 那……难道住在这栋大楼里的住户全都是…… 「没错,所有的住户都是画家。正确地说,全都是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画家。」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豪奢的确不是必需,但一定程度的宽敞面积还是不可或缺的吧。毕竟不只是住家,还需要工作室的空间。 这跟收徒弟……可能又有点不一样。 当然,以制作额框维生的和久井老翁和一般人比起来,对绘画肯定更有见识,但毕竟他本人没在画画……所以是类似金主的身分吗? 虽然以金主来说,也太慷慨了…… 「也还好吧!就算与本业无关,大企业不也会赞助运动选手吗?就跟那差不多啦。」 和久井老翁的话,反倒证明了自己是能与大企业匹敌的个人。想到此,惊觉我现在面对的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由得坐正了姿势——不过,大企业也不是慈善事业,当然也不是基于乐善好施的精神才援助运动选手。 企业之所以援助运动选手,应该是为了培养明星选手,将来帮公司打广吿,算是一种投资……和久井老翁经营这栋大楼也是这个用意吗? 「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投资的意思。从这栋工房庄出去的画家,目前也有活跃在第一线的。其中有些人就是用我亲手制作的画框。」 「这样啊……」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但是以投资来说,投资报酬率感觉有点低。要培养出一个画家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恐怕只有特例中的特例,才能达到那么理想的结果。 不过,或许没有利润反而是件好事。身为裱框师,对前程似锦的画家提供如此无私奉献的投资,可以提升不少形象。 应该能为他吸引很多生意上门吧。 ……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老人毫无私心,大概还是因为目睹过他狂性大发破坏画作的场面之故……虽不认为他回馈画家的心意是假的,但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单纯。 即使这些都姑且不论,就算是兴趣,无偿出借这么大规模的大楼,就常识而言,还是太夸张了。 纵使这是他替跋扈又顽固的自己提升形象的战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认为帮助他人一定得基于纯粹善意的想法才是器量狭窄,无可救药。 「嗯?怎么啦?阿守,你想说什么?」 「没有……那么,要是我说我也想住在这里,想成为画家的话,您会让我住下来吗?」 我实在不敢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形象才这么做的,只好借此转移话题。但似乎反而踩到老人的地雷,他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是也以严肃的口吻说。 「如果你是认真的,也不是不能让你试一下……若是你真有跟这里的住户一较长短的气概。」 他的魄力让我连忙摇头。 不只是因为我不想挨骂,也深自反省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挑——想到那些免费住在豪宅里的住户们背负的重责大任,就知道这并非单纯的援助。 而且果然还是要接受审查之类的啊……看来也不是任何人想住就能随便住的地方。如果才华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这栋工房庄也果然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吧。 「住在这里的人全都是画家吗?还是只要立志成为艺术家,不管是雕刻还是陶艺家都有机会入住?」 「所有人都是画家。也有人为了提升画技会制作些雕像,但基本上还是以画图为主。」 与艺术大学相比,限制似乎严格得多。感觉很像是和久井老翁开设的私塾,但是既然他本人不作画,这么说也不太对。可是,能这样就认定和久井老翁不作画吗?这个地下室里好像也有各式各样的画具…… 「那么,要我当这栋大楼的警卫,是要我保护住在这里的人,保护那些未来的画家吗?」 「嗯?喔不,我要你负责警卫的,只有这个地下室。」 仿佛是想起叫我来并不是为了向我介绍这栋工房庄,和久井老翁也把话题拉回雇用我的事。 「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一天九小时,只要站在这个房间里就好了——星期天可以休息。我的年纪也大了,长时间工作也吃不消。」 一天九小时,一个星期六天。 比在美术馆上班的时候,劳动的强度稍微……不,是高了许多,但也还不算离谱,既然薪水是当时的一倍,甚至该说是相当合理的条件。 「午餐费和交通费另外算……然后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能吿诉别人我在这里进行的工作。我不想让世人知道我要打造生涯集大成之作,所以你必须遵守保密义务,就当薪水里包含封口费吧。」 「保密义务……」 这个字眼让我想起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不想让世人知道, 或许不是为了在完成时给世人一个惊喜,而是只要像和久井老翁这种等级的裱框大师要退休的消息公诸于世,必定在业界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吧。 受到挽留,可能会影响到工作进度……为此就要雇用我,虽然也有点神经质,但是对于和久井老翁本人,或许仅是再自然不过的戒备。 「如何?我也不想勉强你,如果要看守这整栋大楼当然另当别论,但区区一间地下室,你一个人应该搞得定吧!」 「是……」 以警备范围来说,的确不成问题……但是,没能够(从和久井老翁的毒手中)保住美术馆里那幅画的我,实在不敢轻易断言没问题。 要是轻言答应,又没保护好的话,那我不如死了算了——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管是集大成,还是最后的工作,既然要制作画框,就不可能没有画作。但是在这间工作室里,似乎没有看到那幅画? 和久井老翁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生涯集大成的画框呢?能让这么有名的裱框师倾尽全力的作品,当然不是等闲之作吧。 「您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画框呢?虽然您说保护画不是我的工作,但是在画框完成以前,那幅画也是我必须保护的对象吧?」 「那幅画还没有完成。」 「还没完成?喔,这倒是,的确没看到搬进这里来的迹象——可是,当您开始制作画框时,应该就会送到这间地下室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那幅画还不存在于世上——现在还在画。不是在这间地下室,而是在楼上。」 「楼上……?」 也就是说,在受他援助的新锐画家里,有人正在画这幅画喽?他面才说过,在工房庄孵化成长之后展翅高飞的住户里,也有人作品的画框就是由他制作的……所以他的意思是,目前住在楼上的新锐画家里,有人已经表现出过人的才华,抢先一步脱颖而出了吗? 凭和久井老翁连在美术馆也很吃得开的地位,要为什么样的画制作画框,主导权想必握在他手上,但他却刻意指名现阶段还没没无名的画家,那个人肯定非常有才华吧。 「那么,您要等那幅画完成才开工吗?」 「那当然,但毕竟我也没剩多少时间了,也有些东西必须事先准备……算是前置作业吧。」 「所以……要同时进行吗?这样感觉好像是集体创作。听来颇有难度呢……」 「当作集体创作来看,反而会比较好懂吧。总之,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亲眼看到描绘的过程,也能知道作者会把那 幅画描绘成什么模样……对于制作画框,也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有道理。 以为在作品尚未完成就无法制作外框,纯粹是外行人的想法,倘若能够观察到画作从尚未完成的青涩状态逐渐成熟的模样,制作出来的画框完成度想必更高。 「所以我想尽可能快点开始——我甚至想明天就来开工。材料都已经订好了,只差你的答案了。如果你对薪资条件有所不满,我也不是不能再做一点让步,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 被他这么一说,看来是来到非下决定不可的地步了,于是我认真考虑。虽然他讲了一大堆,但这栋工房庄是什么设施,其实根本与他要我做的事毫无关联。我该思考的,是能否凭一己之力好好守护这间工作室。 一路听下来,我不认为有什么具体的威胁——就是老人家想谨慎小心,也是和久井老翁为了让自己专注在作业上的投资而已。在实务上,我的工作应该是整天在这里看他制作画框吧。 基于只有框也不成作品的理论,应该也没有人会只偷画框——但我就是不太放心。 原因当然是我曾经犯过一次大错,更重要的是,我从事保全工作的经验还不多……不,是根本还很少。即便工作内容只是「旁观」老人进行「最后的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信心能够胜任愉快——那么,拒绝他不就好了吗?但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不该来的。 当找上门来的是一份必须保密的工作时,就已经无法撇清关系了。就算我拒绝这份工作,但从馆方将我的联络方式吿诉和久井老翁这点看来,和久井老翁在找我一事应该已经传遍整家美术馆了。 如此一来,我非但得不到和久井老翁的庇护,可能连以前担任保全的美术馆也会来向我打探消息——我真的不想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就又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里。 既然如此,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自己的往后半年可以这样一个咬牙就轻易决定。 老人要我当成顶多半年的打工机会,但是反推回来,等于我半年后又要失业,也等于把刻不容缓的求职活动延到半年后——不只是半年后,现在这个要不要答应的选择题将左右我的人生。 人生的转捩点。 结果我又要在这种地方栽个大跟头吗……不过,抛开这种机关算尽的内心纠葛,纯粹以好奇心来衡量的话,我的确非常感兴趣。 一个人为他的人生画下句点的「工作」会是什么模样呢——才找到工作没多久就莫名其妙被炒鱿鱼的我还没见证过这一刻,但不管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也不见得还有机会见证到这一刻。 这种想法或许过于轻桃……跟说出「想看人死掉的瞬间」这种话的死小孩差不多,应该克制点。但终究无法压抑想亲眼目睹,终其一生独行其道的求道者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 要放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我拿不定主意。 ……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这么说来,我忘了问一件事。 「和久井先生,可以请您吿诉我,为什么要找我吗?」 「嗯?就只是想不到还能拜托谁啊!然后听说你丢了工作,心想这下子正好。」 「可是换个角度看,通常不会想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被开除的保全吧?如果和久井先生是以我们的当时对话为基准……」 无论是我看穿那幅画是「地球」,还是把破掉的画鉴定为零圆,都不能做为基准……因为前者是现学现卖,后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良心说,我不希望他对我的信任是来自这些言行。就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这种类似「审美观」部分与我的专业能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对话?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咦?」 「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根本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 「可、可是,既然如此,那又为何……」 「我不是说了吗?凡事我都要亲眼判断,就只是这样而已。」 和久井老翁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但是对我而言,这点是最重要的环节,所以紧咬着不放。 「要是您不吿诉我为何会认为我值得信任,我就无法在这里工作。」 「你连自己有什么优点都不知道吗?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即使是住在这栋工房庄里还不成气候的画家,至少也都知道自己的长处!」 「呃……」 「因为是我害你被炒鱿鱼的啊。」 和久井老翁如是说。 结果还是为了赎罪吗?不,以他那妄自尊大的性格,绝对不可能…… 我默不作声地等老人继续说下去,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一脸「何必要我说那么多」的样子,又稍微补充了一句。 「因为你明明是因为我才莫名其妙砸了饭碗,却不吵不闹地接受了。」 「……也就是说,是觉得我比较听话吗?」 从雇主的角度出发,被开除的时候还能毫无怨言、乖乘辞职的员工的确难能可贵——但我才不要因为这种「容易解雇」或「可以吞忍不合理要求」的原因而受到雇用。 「不是的。」 然而,和久井老翁却否定我的质疑。 「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但我认为你会接受自己被这样开除,是因为你『能接受』被这样开除——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应该要保护的画。对你来说,遭到解雇并非欲加之罪,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我认为这种人是可以信任的。」 每个人都会失败,从如何面对失败,可看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和久井老翁说道。被这么堂堂皇皇作文章,都分不清问题是在谁身上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自己好像被他看穿,好像被称赞了,但同时也觉得他是在说我还嫩得很。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坦然接受了自己被迫离职的事。 在坦然接受以前,还是需要到贵人的帮助。 多亏有个名侦探把我从只能说是充满了谜团、莫名其妙又毫无道理、宛如无底深渊的地方拉了上来……我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 只是,就算据实以吿,在他听来也只是借口吧!让我再度感慨到人生真是环环相扣却没人知道怎么扣,看来我势必得做出选择了。 无论接下来会怎样后悔……反正所有的选择都会带来后悔,若是这样,人在做选择之际,或许只是在选择「将来想怎么后悔」罢了。 这个决定到底要让我怎么后悔,自己才会满意呢—— 「……您说过,开给我的条件还有可以讨论的空间,对吧?」 「没错。你有什么要求?别太过分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从现实面来看,我一个人要在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担任这个地下室的警卫,还是有点困难的,必定会有我注意不到的地方,我也不敢保证从头到尾都不会生病请假。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再请一个人和我轮班。」 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老人沉默不语。我抓到机会,抢在他发难前接着说道。 「与其把我的薪水提高到三倍,我更希望您用这个预算来增加人手……只要您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我会很乐意来这里工作。」 我打的如意算盘是——万一他不接受,我就拒绝他的邀请——这样子,就能圆满收场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 「你提出一个令我很为难的条件呢!」 他真的面有难色,不像是交涉的技巧。 「……为了谨慎起见,警卫的人手 当然还是愈多愈好。」 「问题没那简单——我说过要遵守保密义务吧?这件事不能交给我信不过的人……我不是说了吗?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候补人选。」 「但是我有,我有想推荐给您的候补人选。」 「谁?你以前那家保全公司吗?我刚才应该也说过了,我可不相信组织。」 「您放心,我想介绍给您的不是企业组织,而是开一人公司的。」 「一人……是吗?」 和久井老翁疑神疑鬼地直盯着我看。 「当然,我保证那个人非常有能力。」 虽受制于被他那狐疑的视线,但我仍接着说。 「我认为那个人比我更可靠百倍。只要有其协助,我可以安心接下警卫的工作。」 「哼。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让步……只不过,比起能力好不好,我更想问的是……那家伙口风紧不紧啊?」 和久井老翁向我确认,仿佛这是个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前提,而我则是信心十足地回答他。 「没问题,口风超紧的。」 严格说来,不是口风紧——是她根本记不住。 4 从工房庄回家的路上,我又与意想不到的人物重逢了。和久井老翁虽然在我来的时候出来迎接,但回去时并没有目送我离开。或许是对我开出的条件不合意,害他心情不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果然和这个老人不太合拍。总之,当时我是一个人。 虽说是再会,但我起先并未留意到对方,是对方开口叫住我。 「啊,大叔。」 那一瞬间,我还搞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低头一看,才发现一名将素描本夹在的少年。 「呃,你是……?」 「是我啦!剥井陆……你不记得啦?也是,毕竟只见过一次嘛。」 「不,不是的,我记得你!」 那件事实在令我印象深刻,虽说确实只见过一次,而我也不太记得他的长相,所以就算擦身而过,大概也认不出来吧。 反而是剥井小弟,居然会记得我这不起眼的保全——这也是画图的人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吗? 「大白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叔是不用上班吗?」 剥井小弟毫不留情地问。他似乎还没成熟到能体察一个大人大白天的不去上班,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嗯,我已经辞去那家美术馆的工作了。」 正确地说,是保全公司把我开除了,可是一想到解释起来又说来话长,所以我掐头去尾地随便说一下。 「我上班时出了点差错,所以目前正在找工作。倒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条马路上并没有什么适合用来画图显生的主题,再往前走也只有那栋摩天大楼——工房庄。 「哪有什么,我家就在前面啊!」 「是哦……咦!?」 我回头看背后的工房庄——由名闻遐迩的裱框师资助,许多未来画家住在里头的摩天大楼。 「剥井小弟!你家住在那里吗?」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剥井小弟一脸狐疑,随即便像发现什么似地反问:「咦?怎么,大叔,你知道那栋大楼?话说回来,这条路只通往工房庄……找工作?你该不会是去找老师面试吧?」 一问就接二连三,听得我头昏脑胀。 想要回答的话,没有哪个问题是我答不出来的,但是既然我已经答应要履行保密义务了,即使对方是小朋友,我也不能和盘托出。 假如剥井小弟是那栋大楼的住户,那就更不能说了……还是身为住户的剥井小弟根本心底清楚得很?而且显然他口中的「老师」,指的就是和久井老翁。这个看起来颇为狂妄的少年在美术馆里突兀地提到的「老师」,看样子并不是指教他画画的老师。 事到如今,我终于恍然大悟,接到和久井老翁打来的电话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个没储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很眼熟了——因为,那就是剥井小弟在美术馆里写在我手上的联络电话。 只是没想到,就连这样的少年也住在那……让我再次体认到,和久井老翁说只是他的兴趣,但那栋工房庄真的不是玩票性质。 「呃……我不知道能跟你讲多少呢。」 「啊,我知道了,是老师害大叔丢掉饭碗吧?那还真不好意思……我也算间接有责任。」 少年有口无心地说。总觉得他那态度就像跟和久井老翁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我去向老师打小报吿,吿诉他那幅画的画框被换掉了,才会让你这么惨。可是我都发现了,也不能不跟他讲。后来我听说老师一完成当时手边的工作,马上就杀进美术馆闹了个天翻地覆,那时候就很担心会牵连到你……所以呢,老师要介绍工作给你吗?」 虽然推理过程很粗略,但大致上都说中了。 明明不是侦探,却很感觉敏锐的孩子。 不过,与其说他特别敏锐,不如说是小孩子特有的那种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让习惯看场面说话、模糊焦点的大人觉得尖锐。 「打小报吿」这字眼固然不太好,但正如我当时的推测,把画框换掉一事吿诉和久井老翁的人,果然是剥井小弟。只是我没料到,他居然会和工房庄有关。 「虽然他并没提到他也会指导作画……但,是和久井先生要你去临摹那幅画吗?」 「嗯,对外是说不教这些,不过毕竟是他让我免费住在那里的,金主有令,我当然得遵命喽!这个世界可没这么好混吧?」 「嗯……」 我最近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这个世界复杂到令人生厌,一举一动会造成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根本无法预测。 「除此之外,住在工房庄里的画家,也都把作品受到老师青睐裱框视为目标。所以从老师实际裱过框的画开始学起,就像必修科目一样。」 剥井小弟边说边翻开素描本,让我看里面的作品,比我那天看到的时候又多了好几张。 「啊,那么这本素描本里的画全都是……」 「对的。所有公开展示的画我大概都已经临摹过一轮……可是完全找不到共通点就是了。」 虽然还是获益良多——剥井小弟说。 人小鬼大又不去上学,这或许会让人觉得剥井小弟很不正经,但他的态度其实很真挚、很严肃。原来拥有才华,而且也愿意认真面对才华的人这么耀眼——害我陷入莫名所以的自我厌恶里。 当然,我也深刻地体认到,那个跋扈的老人还是多多少少受到(未来的?)画家尊敬。 这么一来,我还是不要随便乱说话比较好,像是和久井老翁考虑到退休,正打算着手进行人生最后的作品之类的……不,等等,可是那幅画不是正由住在工房庄里的某个人在绘制中吗? 既然这样,至少那个人应该知道这件事——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剥井小弟吧?直觉这么吿诉我。毕竟「怎么可能给小孩画这么重要的图」这种层次的质疑,在老人让剥井小弟住进工房庄时,显然就已经不适用了。 若说工房庄的理念在于培养未来的画家,那么像剥井小弟这样的孩子才是最能实现这种理念的人选。 倘若他有这么耀眼的才华,而且又受到和久井老翁另眼相看,不就最有资格陪老人走完职人生涯的最后一程吗……我无意识地凝视着他。 或许是敏感地察觉到我的视线,剥井小弟一脸无趣地说道。 「你的猜测大概是错的。」 「欸……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我大概知道老师找你……把失 业的你找来的原因——包括你不想让我知道的理由。只不过,我连候补都挤不进去。」 「……!」 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不过这实在太难了……当然,剥井小弟不见得已经看穿事情的全貌,但至少他似乎知道这件事,可是…… 「你说连候补都挤不进去……?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我认为剥井小弟有资格陪和久井老翁走完最后一程的直觉似乎错了,可是「候补」这个字眼令人费解。从和久井老翁的口气听来,我还以为他已经找好人选了…… 「毕竟老师是很重隐私的。不过,他即将展开大工程这件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所以他干脆让很多住户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再怎么保密的计划,也不可能保密到滴水不漏,所以老师借由一口气委托许多人作画,这样连中选的本人也不晓得自己的画就是老师要的。」 「这也太……」 听说悬疑推理剧或电影有种手法,会事先拍摄好几种不同版本的结局, 让演员不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的结局,以避免在播出之前走漏风声,算是制作上的风险管理…… 对画家也要来这一套吗? 说好听是候补,但是除了最后雀屏中选的人,其他人等于是在做白工,这种作法已经不能用注重隐私来解释。 甚至不吿知中选的本人,等于金主完全不愿意与接受援助的对象坦诚相对,这么一来,要认定那个老人是基于纯粹的善意或报恩的心态经营工房庄,果然还是要有些保留。 只是竟连剥井小弟也挤不进那些做为烟雾弹的候补之中,实在令我惊讶到不寒而栗——住在那栋大楼里的「未来画家」是水准到底多高啊? 「嗯……我也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是啦,就算是艺术,也是和竞争分不开的。让大家同住一个地方,彼此切磋琢磨、朝顶尖之路迈进这件事本身是个好主意。就老师的性格,实在是正派到不像他会有的经营方针。但单看这次的作法,却让我觉得反而更不符老师的作风……呵呵,虽然这种话从就连角逐资格都没有的我口中说出来,根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就是了。」 「……」 「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准备要用像你这种大叔,表示老师也终于要正式开工了——你今天是来面试的吧?录取了吗?」 「嗯……嗯。」 录取是录取了,但当我听到这么可怕、几乎不把人当人看的作为时,不禁对自己的判断感到迷惘。 剥井小弟又说了一串让我更加迷惘的话。 「劝你不要比较好啦。你也看到了,老师的性格那么刚烈、作风那么强硬,像你这种好好先生型的大叔,很容易就会被他带坏的。」 「带坏……吗?」 真要说的话,或许已经有点坏了。 明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验,毋宁说只有失败的经验,却想凭一己之力执行保护重要人物的重大工作,一定是脑袋坏掉了。离开工房庄之后冷静下来想想,或许我真的是被这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影响整家美术馆的重要人物带坏,才会误以为我也能凭自己一个人成就什么事吧。 虽然成功地在最后的最后让老人接受我提出的条件——但是回想起来,除此之外,我可说是完全对那个桀骜不驯的老人言听计从。 当然在才华及画功这方面是不能跟他们比,但是做为弃子战术的一环,在老人为了谨慎起见、为了以防万一而布的局里,我和住在工房庄里的那群年轻画家,或许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是只有看才华、梦想,将来什么的……工作这档事,或许并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哪。」 从剥井小弟的话听下来,或许和久井老翁集生涯之大成的最后一幅作品并非我想保护、想见证到最后一刻的那种。会对劳动工作怀抱美好想像,就足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 「哈哈,因为混入了太多人的算计了。用我的感觉来看,的确不美也不好呢!甚至可说是又脏又恶,脏兮兮到爆,真想全都涂成一片黑。」 「……」 「先不管你要不要来上班,大叔,如果你以为聚集在工房庄的这群年轻人是对将来充满梦想、洋溢着创作精神的创作集团还是什么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可要搞清楚点。包括我在内,聚在工房庄的不是对将来充满梦想的年轻人,而是靠着吞食梦想活下去的怪物。像我们这种人,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得先有这个偏见才行哪!」 那我先走了——剥井小弟说完,便从我身边走过,看样子是要回工房庄。他虽然试图阻止,但也没打算强力反对我去上班的样子……这点还满像现在的小孩,说不上冷淡但也没啥热情。 我只能目送他走远……话说回来,现阶段虽然只有口头约定,但我已经答应和久井老翁的约聘,事到如今也不能反悔了。要是有豁出去的觉悟,也不是不能毁约,但是,想到若要和那个脾气暴躁的老人对簿公堂,不晓得会有多么累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要是能在与和久井老翁交涉前先遇到剥井小弟,局面或许会有所不同,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再采纳他的建议了。不过,我心想如果只要在那待上半年,一定有机会再遇见住在里头的剥井小弟,到时再跟他多谈谈吧。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实在让我悔不当初。但是我既没有像画家的感性,也没有侦探般的推理能力,不仅如此——身为警卫,我连这个信任我的老人交付的工作,都没能保护好。 如果我当时不要自作聪明,且把剥井小弟的忠吿听进去,未来或许就会不同了,只可惜,那不同的未来并未出现在我面前。 事情急转直下——真的是急转了个大弯,然后笔直落下。 5 最后的结论是我根本不该接下这件委托,但是除此之外,我在很多小地方也都失算了。 因为我很快就知道,在与和久井老翁交涉的过程中,我唯一取得的胜利——可以招募人才和我一起担任警卫的权利——并无法按照我的计划进行。 而且是第二天早上,我有些紧张地打电话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时才知道。 「很抱歉,本事务所无法接下这个委托。」 我只说了个梗概,所长今日子小姐就以客气到根本冷漠的口吻说。 不过,她会这么冷漠也是当然的。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虽然我前几天才委托过她,但是就连我这个人,她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她而言,所有的委托人都是陌生人,是初次见面的客人,纵使摆出老主顾的架子,也只是自取其辱。 当然,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然而实际遇上,还是受到很大的冲击,感觉就像是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即使隔着电话,从她的语气、她的反应,都能感觉到今日子小姐是「真的」已经忘了我。 话虽如此,也不能一直沉溺在打击里——今日子小姐应该并非因为我是「陌生人」才拒绝我的委托,毕竟如果是这个原因,忘却侦探将会拒绝所有的委托,根本不能做生意。 「为、为什么?我会照规定付钱的!付你报酬、或说是薪水,还有费用也……」 「……请不要满嘴都是钱钱钱的,听起来好下流。」 今日子小姐冷冰冰地说。 我原本是想配合她的性格才这么说的,但是「素未谋面」的委托人透过电话这么说,也似乎太有失分寸——这中间的距离好难拿捏。 她连下流二字都说出□,让我整个觉得很心虚。 「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本事务所的规矩。基本上,我只接受能在一天以内解决的委托,时间需 要超过一天的我都会拒绝。」 「啊……」 对喔,我没想到这个问题。 印在名片上的「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与其说是广吿词,还不如说是警示标语。 一旦跨日,别说是事情的真相了,就连案件的内容也会忘记的今日子小姐,无论是什么样的案子,都只能在「今天以内」解决——如此一来,最长可能长达半年的工作,根本不需要问细节,都只能赏我吃闭门羹。 是我太冲动了。 本来想到在「我的人生转捩点」这层意义上,重要性足以与和久井老翁匹敌的今日子小姐若能陪我一起当警卫,必定能让我什么都不怕,就满脑子只觉得自己真聪明,真能想到这种好主意——事实上是整个笨到不行。 话说回来,光是想要独占像今日子小姐这么厉害的名侦探长达半年的想法,就已经够自我中心、自以为是了。若对方觉得我才委托过她一次,就以为能够攀亲带故,认定我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我也无话可说。 「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我大失所望,但更多的情绪是觉得丢脸,所以准备挂断电话。 「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急着挂电话嘛!您……呃,是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竟然挽留我。 「虽然我无法接下这个委托,但也并非完全帮不上忙。我还是可以提供谘询,帮您出些主意。」 「咦?」 「明明看到有钱……不,是看到有人需要协助,却因为绑手绑脚的规矩就冷眼旁观,也会影响到侦探的声誉。我的目标是要成为一个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名侦探。」 当她说出「明明看到有钱」的时候,就已经离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名侦探千里远了……要我说的话,是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话说回来,名侦探好像很少给人「活泼开朗」的形象……今日子小姐到底想成为哪一种侦探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绝对是随叫随到随时服务,是侦探业界的得来速。只要是必须马上处理的事、可以马上处理的事,本事务所就会马上处理。」 这句话听起来很可靠,只是得来速应该没办法随叫随到吧……不过,现在可不是讲这些五四三的时候。 若她肯出手相助,当然是谢天谢地。毕竟我已经向和久井老翁夸下海口,要是现在才说「我被想找来帮忙的人拒绝了」未免太没面子。 「那么,今日子小姐,具体而言你能提供什么谘询呢……」 「嗯,贴身护卫本来就不是侦探擅长的领域……我也不是功夫高手,对于要动粗的事并没有自信。」 我也对她没有这方面的期待。 「不过,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给您一些建议。亲切先生当过保全人员,是这方面的专家,由我来给您建议,似乎有些班门弄斧,我只是从侦探的角度出发,或许能帮您检视一下现场。」 从侦探角度出发的检视——没错,这才是我对今日子小姐的期待。 即使不能请她陪我担任工房庄的警卫长达半年,至少第一天——如果再贪心一点的话;若能定期帮我检查一下现场有没有漏洞、我的警卫有没有缺失也就够了。 「真是感激不尽,请你务必帮忙。」 「能帮上您的忙真是太好了……至于刚才提到的报酬,我可以只工作一天就领到半年份吗?」 「呃,我想这点实在恕难从命,大概只能给你当天份的报酬。」 「这样啊……算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真的是开玩笑吗? 根本没有人笑得出来……说她因为开的是个人事务所,又身兼会计,才会对钱锱铢必较,我倒觉得这个人只是外表看来恬淡无争,骨子里其实视财如命。 她没用那聪明过人的头脑行骗天下,而是决定当侦探,对社会来说或许真是万幸。 「那么,过几天等我要去现场的时候,再请你与我同行……」 「不用过几天,就在今天,接下来我们就出发吧!」 一旦要展开行动,今日子小姐还真是神速——咦?今天?接下来?我本来是想先打电话跟她约时间,再去找她直接面对面讨论——像是和久井老翁提出的薪资条件等等细节,所以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她,没想到她对于今天接下的委托,今天就要开始行动。 我还以为要请她处理跨日的案件固然很为难,但是若能灵活调整,处理跨日的预约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一旦这样姑息以对,难保不会发生超收顾客的状况。 她可能认为万一我的预约和她改天答应其他人的预约撞期,又不记得是先答应谁的话,就会不晓得该怎么安排优先顺序,所以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只处理自己记忆范围内的工作。 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 「可是,如果现在就要过去的话……得先联络和久井先生。」 「这方面的手续就麻烦您了。就算我不是忘却侦探,我也觉得尽早去了解那个工房庄的情况比较好。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是从亲切先生说的话一路听下来,我总觉得有股不安的气氛……」 「不安的气氛?」 「是的……虽然我还说不上来是什么。」 只不过,总觉得若是将和久井先生那个「因为要着手制作最后的作品才雇用警卫」的说法照单全收,会很危险——今日子小姐说道。 「委托人——是会说谎的。」 「……」 「或许和久井先生本人并没有说谎的自觉。可能只是他身为裱框师的感性察知到不安的气氛,亦即所谓『不祥的预感』——如果只是想在万全的准备下工作,平日就应该聘请警卫常驻,而不是像这次临时雇用。」 的确有些道理。 像和久井老翁这种等级的裱框师,不只是生涯集大成的作品,即使是平常的工作,也应该注重安全问题。这次才刻意强化保全措施,或许真是因为有什么危险的预感。 如果能让今日子小姐推理出老人不惜霸王硬上弓,或是接受我提出的不合理条件,也要紧急雇用我的原因,我想我的工作应该会得心应手许多。 「没错……只要我能跟和久井先生直接说上话,让我问他一些问题,我想这部分我应该能帮上忙——因为这可是侦探的拿手好戏。」 「……可是,他是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如果你硬要问个水落石出,他可能会大发雷霆喔!可能会对你破口大骂。」 「哦,我不在乎。不管他骂得再大声、话讲得再难听,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忘光光了。」 连这种事她都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也无话可说。但话说回来,忘却侦探的这个强项,在问话时的确具有很大的优势吧。 在沟通的时候不怕被对方讨厌这点,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了——这种死皮赖脸的强韧和今日子小姐那种文静、稳重的态度感觉似乎正好相反,但是这两种相反的特质却又是一体两面,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今日子小姐散发出一股令人不解又难以捉摸的从容气息。 「再说,除了想听听和久井先生的说词,我也想尽快看一下工房庄。」  「啊,说得也是。如果能从侦探的观点检查一下整栋房子有没有安全上的漏洞……」 我附和着说,但今日子小姐想表达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而是更根本的问题。 「我猜因子就在那里头。」 「因子?」 「没错,会出事的条件都到齐了……我觉得,那栋大楼不是太正常的地方。」 「……?」 不是太正常的地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三话 今日子小姐的推荐 1 侦探走过的地方一定会出事。 这句话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经常被提起,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法则了。所以才不想和侦探一起去旅行——也有人会这样揶揄,但历经这次的事件,让我有了不同的想法。 既然从事侦探这个行业,在统计学上遇到案子的比例高出一般人许多应该是在所难免,但是因为这样就说「侦探具有吸引意外或命案这类悲剧的体质」,我想绝非公道话。 不仅如此,我认为侦探甚至还能防止本来应该会发生的悲剧——应付已经发生的紧急状况。 是今日子小姐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无法处理这次的状况吧!我打从心底觉得有她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或许我压根儿不会想到要救和久井老翁的命,单从他的出血量就认定老人已经死了,可能只会不停在原地打转,惊慌失措又手忙脚乱。 经常遇见人出事,就代表有能耐出手管那么多事——至少,掟上今日子就是这样的侦探。 她成功地救了被害人。 此举说不定也同时救了犯人……虽然针对这点,我也打算好好反省、向她学习,但是「犯人就在这里面」会不会说得过分了些? 工房庄。 所有的住户都是未来的画家,是一栋极为特殊的摩天大楼。 纵使存在本身有许多可议之处,但若因此认定犯人就在这里面,也未免也太急躁。 即便是速度最快的侦探,要这么说,也得有点像样的根据吧。然而,在我开口问她之前,忘却侦探早就又开始行动了……要继续实况转播她的速度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的视线不会再离开今日子小姐了。 犯人就在这里面。 她如此断言,并回到那栋建筑物里——我也跟了上去。 2 说是说「回去」,但工房庄的大门装有门禁系统,必须重复入侵大楼时同样的程序才能进去,也就是要把刚才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让今日子小姐踩在我身上,从停车场外翻墙进去。 只不过,用跳的翻墙再怎么说都太不淑女了,在我的说服之下,改成由我把手搭上围墙,让她踩着我的背当梯子爬上去。 「哎呀,我真羡慕你这种高头大马的人啊!哪像我,只能钻小洞。」 今日子小姐虽然这么说,但我倒是挺羡慕擅长钻小洞的她——因为无论再怎么体形壮硕充满活力,如果探头就卡在洞口,一切都白搭。 于是我们又回到地下一楼的工作室——那个地板上还是血迹斑斑,怵目惊心的案发现场。 一想到自己认识的人在前一刻还倒在那里,就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揪得紧紧。纵使那个人嘴巴很坏,给人的印象也称不上好,还是导致我被炒鱿鱼的罪魁祸首……我刚才不止惊慌失措,脑海也一片混乱,如今稍微冷静下来,却发现我快招架不住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无论是身为一个保全,还是身为一个人。 然而,似乎只有我还陷在这种感伤的情绪里,今日子小姐已经开始进入现场搜证的阶段了。 她肆无忌惮地在工作室的各个角落里翻箱倒柜,翻到让人觉得有必要这样吗——那副模样实在不像侦探,还是比较像怪盗。 「那个,今日子小姐。」 「什么事?」 今日子小姐回应我时,依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她的搜索……她不只迅速,似乎还能一心多用。的确,她在对和久井老翁进行急救时,也是同时进行两三项作业。 那么一面在现场搜证,一面搭理愣在一旁的巨人,对她而言或许易如反掌。我心里虽然希望她至少回过头来,但也不能太奢求。 「把屋子里翻得这么乱不要紧吗?那个……我听说发生命案的时候,让现场保持原状是很重要的。」 这不是身为保全的常识,而是从连续剧里得到的知识……呃,我想应该是属于一般常识。 今日子小姐将双手从设置在墙边的柜子抽屉里抽出来,并且特地高举过头让我看个清楚——不知何时,她的双手已经套上了手套。 不晓得那是她自己带来的,还是擅自借用工房庄内的工作用手套(由于看起来像是园艺用的厚手套,以今日子小姐时髦的打扮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反正她似乎是想吿诉我,不用担心沾上指纹。 「我记得是怎么弄乱的,所以等一下再恢复原状就好了,总之现在以速度为优先。」 没有时间了——今日子小姐说道。虽然她一句「我记得是怎么弄乱的」说得轻松,但这句话其实很夸张。 既然这样,也只好相信今日子小姐了……可是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问题不在等一下要不要恢复原状,我想说的是——今日子小姐根本没有理由对这间地下室进行搜索。 刚刚救人是因为状况紧急,无论如何当然都要先救再说,但接下来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既然是伤害案,就应该让警方来调查这件事。 我虽然被今日子小姐的快手快脚牵扯,或说是顺其气势随波逐流到这里,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将案发现场保持原状直到警方抵达,而不是把房间里的抽屉翻开来看吧…… 「警察不会来喔。」今日子小姐说。「因为我根本没报警。」 「是喔,那就算了,既然这样就没关……啊?」 怎么可能没关系。根本没报警?为什么? 「你、你说没报警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字面上的意思啊……字。面。上。的。」 今日子小姐并非故意一字一顿地回答,而是她当时的作业比想像中还要费神——不只是费神,而且还有点费力。 今日子小姐正打算撬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如果只是打开抽屉还好,可是一旦开始撬开上锁的抽屉,就已经是小偷的行为了。她正一步步踏入旁观者必须正色阻止的领域——我冲向她,但为时已晚。 今日子小姐已经成功撬开抽屉,从里头拿出看起来明显是重要文件的档案夹,捧在胸前看了起来。 「不、不行啦。今日子小姐……」虽然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试图阻止她。「再说,你为什么不报警?是不小心忘了吗?」 能实践那么完美的急救措施,很难想像今日子小姐会忘了报警……明明记得打电话叫救护车,却忘了打电话报警?世上不可能有这种选择性失忆,很明显,她是刻意不通知警方的—— 「只是想争取时间而已。」 今日子小姐看完档案夹的内容,将手伸向下一叠文件,就算是速读,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大概只抓重点跳着看吧。 可是想必「艺术」也不会是她的专业,拿到相关资料可以这样挑重点跳着看,怎么想都太不寻常了。 「因为肚子上的伤口明显是刺伤,就连调色刀都还插在上头……一旦结束治疗,医院必定会通知警方吧!可以争取到的时间,最多也只有半天。我想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展开调查。」 「……可是,今日子小姐,调查应该交给专家吧?」 「我也是专家啊!」 我可是侦探——今日子小姐说道。 侦探的确是调查的专家没错,但是再怎么说,她对这种刑案应该也没有调查权。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故意不报警,借此争取时间吧……只是,她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今日子小姐现在做的事,等一下肯定会挨骂的。说不定不只挨骂,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她身为第一发现者,也是受雇于和久井老翁的我请来的帮手,或许这么做 还在合理范围之内……但是身为第一发现者,故意不报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今日子小姐目前根本尚未受到和久井老翁的直接雇用。 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现在是在没有人委托她的情况下——明明没有接受委托,却擅自开始调查起这个案子。 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 而且也让人觉得怪怪的。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的确是会出现那种一头栽进案子里而不小心逾越法律界线,或者是只以解决谜团为目的而不肯与警方合作的侦探……但是这些行为只能见容于架空的世界里吧。 退一百步,假使现实生活中真有这种侦探,我也不觉得今日子小姐是那种侦探。我们虽然刚认识不久,但要我说的话,我认为她是个比一般人更有敬业精神的人,也具备着正当的道德观念。 因此,抢在警方前面进行调查,企图擅自破案、抢功这种事……我不认为今日子小姐会这么老奸巨猾。 话说回来,我实在看不出这个案子有什么吸引人的谜团。闯空门的强盗不巧与老人碰个正着,刺了老人一刀,因为害怕而逃走……单纯只是一出充斥社会的不幸悲剧,刚好发生在这里而已吧?乍看之下,这间地下室好像什么东西也没少,但如果强盗是因为害怕而逃走,那什么也来不及偷就落荒而逃,也不足为奇。 这绝非是会触动侦探本能、充满幻想的谜团——要说的话,老人莫名其妙用手杖砸烂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一事,还比较匪夷所思。 那么,今日子小姐又是为何会不仅甘于救回老人一命,还刻意不通知警方,迳自进行调查呢?就算犯人就住在这栋工房庄里—— 「对了,今日子小姐。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你从刚才就已经问我很多问题了……说吧,什么问题?」 「你为何会说『犯人就在这里面』呢?」 因为她断定得太理所当然了,我一时被她震慑住,虽然觉得也还算有说服力,但是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 单凭插在肚子上的凶器是调色刀就怀疑下手的是画家,别说这番说词不能当作证据,就连根据也算不上吧。毕竟到处都买得到调色刀,说得极端点,这个房间里应该就有调色刀。犯人只是随手抓起手边的调色刀,冲动地刺了老人一刀——这才是比较合理的判断吧。 就广义而言,由于这栋大楼算是个密室,如果认为手上有门锁感应卡,能够自由进出大楼的住户比较可疑也并非说不通,但是实际上,我和今日子小姐没有卡片也进来了,所以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绝称不上是滴水不漏。 ……再说得更极端点,比起工房庄里的住户,我和今日子小姐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才是嫌疑最大的犯人候补。即使是无知的我也知道,怀疑第一发现者可是推理小说的常识…… 「别担心,亲切先生。我并非基于那么肤浅的推理,就随便夸下海口『犯人就在这里面』的。」 「喔……」 她用「肤浅」两字来形容我的推理,让我不免有些丧气,但现在可不是受到打击的时候。 「请先去看看和久井先生倒下的地方吧。」 「倒下的地方?」 我照她的吩咐回头看——在日光灯的反射下,地上的鲜红血迹此刻依旧怵目惊心,使我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正因为我无法直视那滩血迹,所以才忽略了什么吗?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在那边休息一下也无妨。」 仿佛是察觉我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贴心地说。我虽然很感谢她的贴心,但在今日子小姐认真工作时,我却躺在一旁纳凉的话,做为一名保全业的专业人士,未免也太窝囊了。虽说现在我连续两次执行任务都失败,已经非常窝囊了——不能再继续丢人现眼。 「不要紧。」我逞强地说。 「不要勉强喔!跟平常人不太一样,我是无论面对什么惨状,都不会产生心灵创伤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管看到多么凄惨的案发现场,只要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反而比较能平心以对。」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身为侦探,这或许是非常有利的特质……但是反过来说,这也表示无论经历多少次案发现场,都不可能习于那种悲惨场面。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这么坚强,显然不完全因为她是忘却侦探的原因——她看起来虽然漫不经心,其实是一位非常强韧的女性。 倒不是要争口气什么的,还是得向她学习才行——我不禁心生敬意。 「可是,我看不出和久井先生倒下的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你确定?」 「是……是的,我确定。」 因为她特地反问,害我有点缺乏自信,但是我看到的就只是一滩怵目惊心的血迹——光从现状来看,也像是不小心打翻颜料的现场。 「这样吗?我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让我感觉这是个陷阱题,不禁回头准备向她抗议。只见今日子小姐的视线仍落在打开的档案夹上。本以为她已经拿起另外一个档案夹在看了,但好像还是原先那个。 「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才不对劲呀!」 「什么意思……」 「没有留下dying message对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 「你是说……dying message?」 我一头雾水地嘟嚷。记得这是推理小说用语。翻译过来就是「临死前的留言」。意思是被害人为了指出杀害自己的凶手所留下的讯息……吧? 「没错,就是死前留言。你很内行嘛!情况虽然还不容乐观,但和久井先生已经捡回一命,所以正确地说,有的话也应该不是『临死前的留言』,而是『濒死前的留言』……但和久井先生倒下后却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啊,是……说得也是。」 她说得有理,所以我也只能点头同意,但那又怎样呢?发现倒在地上的和久井先生时,瞬间就能眼尖注意到这些细节,真是了不起的名侦探。只是倘若现场有死前留言也就罢了,刻意指出「没有留下死前留言」,又到底是有什么用意呢? 「不,亲切先生,请你仔细想想,中刀的是腹部——就算伤到内脏,也与心脏或头部受到伤害不同,不会立即致命,在失去意识之前,应该还有时间。既然如此,却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个……我倒不觉得奇怪。」 明知不是她要的答案,但我还是据实以吿。 「因为就算想留下讯息,手边又没有笔,想留言也没办法写……」 「的确没有体力走到笔筒前去拿笔……但根本没必要去拿笔啊?可以用来写留言的工具就近在手边,连站起来都不用。」 「用来写留言的工具……?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和久井先生是个艺术家,所以平常就会随身携带笔记用具吗?」 就算同是艺术家,毕竟和久井老翁不是画家而是裱框师——就我实际和他接触的经验,也不敢断言他平常会不会随身携带笔记用具。 「这一点我也无法判断。出门在外时或许另当别论,但就算是画家,在家里是否也会随身携带画笔,的确很难说。」 「是啊,既然如此……」 「可是,大可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如果只是要写几个字的话,不是很简单吗?用血和手指就好了。」 因为血正源源不绝地从伤口涌出来,手指也没有被砍断,今日子小姐说了很恐怖的话。 不过恐怖归恐怖,说到「死前留言」,最典型的莫过于在现场用鲜血留下文 字。虽然我看到和久井老翁的血迹,曾觉得那很像不小心打翻的颜料,从没往「真的当成颜料使用」这方向想过——实在让我自愧无才。 只是,真要是有用血写下的血书,就算是外行人或许也能看出个端倪。但要从「没有血书」一事看出所以然,恐怕连侦探也办不到吧? 「明明有机会也有工具可以写,却没写下任何暗示犯人是谁的留言——亲切先生,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你这样问我也……」 我感觉不出这有什么问题……就算有机会也有工具,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留下讯息吧。虽说伤势不足以致命,但那样才更痛吧……我觉得,只是和久井老翁当时没法想到这么多吧。 「嗯,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请想想其他的可能性吧。」 「其他的可能性……」 感觉愈来愈像脑力激荡游戏了。 明明已经出事了,我们却在这边猜谜,似乎有点荒唐。别再卖关子了,赶快吿诉我吧——我心有不平地看着今日子小姐,但她还是在看她的档案夹……咦? 她不仅还是在看同一个档案夹,而且翻开的仍然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一页——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上头写了什么(就算看见了,我想我也看不懂),但这份文件的内容困难到足以让今日子小姐放慢阅读的速度吗? 或许因此她才无法一心二用地同时处理我的问题……如果是这样,也不该勉强她现在就跟我说详细。 更何况,既然决定要向她学习,就不该老是依赖她,也要试着自己动脑筋——于是我开始思考。 既然有机会,也有工具,却不留下犯人的名字或具体的线索……或者是「不能留下」的理由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晓得是谁捅了他一刀?」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想写留言也无从写起呢。因为纵使想写,没看到犯人是谁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目光还是停留在档案夹上,并始终盯着同一页……不,是反反覆覆地在同一页看了好几遍。既然她对短期内的记性很有自信,这个行为就非常不合理了。今日子小姐恐怕也心中有数,视线忙碌地在档案夹上游移,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但是,和久井先生并非从背后遇袭,而是腹部被捅了一刀,几乎可以确定是从正面遇刺——不太可能没看到犯人。」 「也是……啊,会不会是因为犯人蒙面呢?所以才认不出犯人是谁。」  若采用和久井老翁是不幸与强盗狭路相逢的假设,这就很有可能了。只是,会事先准备面罩的强盗,居然会不自备好一点(?)的凶器就来闯空门吗?感觉也有点怪怪的。 「是啊,假设犯人是专业的强盗,也不确定和久井先生是死是活,还把调色刀留在现场就仓皇而逃,实在很不合逻辑吧。当然,不合逻辑归不合逻辑,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要这么说的话,就没得讨论了。不过要那么说的话,又有种情况,会有很多事得讨论。」 「很多事得讨论……的情况?」 「和久井先生明明知道犯人是谁,却不肯留下任何线索的情况。」 啪地一声——今日子小姐阖上档案夹。 可是她的表情却很忧郁。与其说是因为想出解答而阖上档案夹,感觉更像是遇上阻碍而不得不暂时搁置的忧郁表情。似乎也正因为决心暂时搁置,才会终于要来和我验证其他解答—— 「有机会、有工具,应该要留下什么讯息也昭然若揭,却依旧不肯留下一字一句——就表示犯人是和久井先生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和久井先生有意包庇的人。」 「包……包庇犯人?和久井先生他吗?」 「是的,所以说……」 今日子小姐边走动边说明。正想问她要去哪里,就看到她走向地下室后面的门——亦即通往和久井老翁起居室的门。看样子,她又切换成一心二用的模式了。 工作室也就算了,还要把搜索的魔手伸向起居室,会不会太过分了……不,目前这样也已经够过分了,但今日子小姐却没有一丝歉意地接着说。 「所以……刺伤和久井先生的犯人,是和久井先生会想要包庇的人。像是家人或很熟的朋友——或是才华洋溢、受他看重的未来画家之类。」 「难道这就是——」 这就是「犯人就在这里面」的意义吗? 犯人不只是熟人……还是自己对其未来寄予厚望的画家,所以才不想指认他或她就是犯人。这当然是很牵强的想法,也是荒唐无稽的假设。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才不会包庇刺伤自己的人——只不过,被人捅一刀也真的已经不是正常情况。或许人在腹部受到重创、思考陷入混乱的时候,情急之下也有可能会这么判断。 这么说来,死前留言只是今日子小姐举的一个浅显例子,绝非只靠留言的有无,就做出这样的推理。像是和久井老翁遇袭后分明可能还有意识,却不主动打电话报警,也不叫救护车的作为,肯定也是促使她认定「和久井老翁包庇犯人」的根据。可是一般还是会认为老人是因为痛到动弹不得,才无法报警或叫救护车——以现状来说,事实如此的可能性也确实更高。 想太多了,推理过头了。 然而,明知这些事,今日子小姐仍刻意着眼于可能性较低的假设上。 「因为,这才是和久井先生留下的讯息。他想包庇犯人,不想让警方知道犯人是谁,不愿犯人受到惩罚——这些才是和久井先生想留给我们的。」 「……」 「当然,这是不对的。不管有什么前因后果,至少,法治国家不允许刺伤人的人不用受到惩罚——但我们也必须尊重年纪那么大的老人,冒着可能会没命的危险也要留下来的讯息。所以,至少……」 我们要在警方展开调查以前,先找出犯人是谁,然后劝他自首——掟上今日子表明心迹似地说道。 3 时间最多只有半天。 绝对称不上长——而且老实说,这还是较宽松的预估,如果抓紧一点,要是警方已经收到医院的报案,那么随时冲进来都不奇怪。我虽然对今日子小姐说的话有部分同感,但是实在不觉得这样做行得通。 就算今日子小姐是速度最快的侦探,但是一般要调查这种案子,最少也需要好几天吧。一旦需要好几天,先不管速度是不是最快,对于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了。 就算她想继承和久井老翁的死前……不,是濒死留言;想继承他的遗愿……不,是心愿,然而今日子小姐只是个没有组织撑腰的个人事务所所长,这简直是难如登天。但是,她本人却泰然自若地表示。 「没问题的,亲切先生,请你放心……虽然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但你与和久井先生之间的雇佣关系已经成立了。没能保护好和久井先生固然遗憾,不过接下来只要能揪出犯人,劝他自首,还是能向和久井先生敲诈工资……我猜他应该会很痛快地付这笔钱。」 我才不担心做白工的事。 而且她还一下讲出「敲诈」这种有够不当的字眼……这么一来,简直像是趁人之危强迫推销,整个格调都没了。 话虽如此,但我也无法因为反正绝对来不及、只会白忙一场,就丢下今日子小姐迳自离开工房庄。虽然不晓得在检查完地下室之后,接下来她打算采取什么对策,但也只能尽全力协助今日子小姐了。 先把可不可能放一旁,至少我对今日子小姐的出发点是为了要承继和久井老翁的心愿这点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虽然根本没什么我 能做的……如果是靠体力的工作或许还好,但动脑筋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总之——虽不知时间到的提示音何时会响起,我和今日子小姐的限时搜查便就此展开。 当然,想必今日子小姐早已经马不停蹄地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那么,亲切先生,还请你稍等一下。在正式展开行动之前,我要先去冲个澡。」 她丢下这么一句悠哉到令人目瞪口呆的话,接着还真的走进工作室后方的浴室里。 女生进浴室,我总不能跟进去吧……刚才这样翻箱倒柜还不算「正式展开行动」已经令人跌破眼镜了,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冲澡? 嗯,想起她对和久井老翁进行急救时,那番猛烈的重体力劳动,或许是真让她流了一身汗。不过就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情况下,根本不是洗澡的时候。 而且万一警方在这个瞬间赶到,今日子小姐到底打算怎么自圆其说啊。身为侦探,我想她的口才想必非常好,但是在被害人的房间里洗澡这种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清楚。 话说回来,光是会想在「连话都还没说过的陌生人家里洗澡」就已经非常神经大条了,更何况还是和几乎是陌生人的我一起行动时提出这种要求,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这已经不是什么性格难以捉摸的问题了。 女性要怎么注重仪容卫生,的确也轮不到我来发表意见。再说,面对现状完全束手无策的我,也只能在和久井老翁的地下工作室里无所事事,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原地打转,假装自己有在做事而已。 而且由于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经全搜过一遍了,我也没能找到任何新的线索或证据。说来把这个房间翻遍了的今日子小姐,也似乎没发现什么。 毕竟没有用工具进行科学调查、现场搜证,光靠肉眼搜集的情报当然有其极限——而目前,推理也可说是毫无进展。 唯一要说有什么线索,果然还是那个时候……当她向我解释为何会认定「犯人就在这里面」的理由时,翻开的那本档案夹。 她一直以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进行现场搜证,只有在那时放慢了速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点,今日子小姐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猜想,那里头或许有很重要的线索吧——找出是谁刺伤了和久井老翁的线索。 犯人就是这栋工房庄里的住户,所以和久井老翁才会想包庇那个人……当这样冷静下来独自思考,会觉得今日子小姐的推理虽不是完全说不通,但还是很牵强。 就算同意和久井老翁是在包庇某个人,可是就像今日子小姐自己说的,那个对象也可能是家人或朋友……但是在同时,却又认定大多数人都与案情无关的工房庄住户里面有犯人,叫无辜住户情何以堪? 她应该还是有所根据吧……不,大概不是,毕竟今日子小姐是人不是神。也正因为不是神,才会坚决只做自己办得到的事。 尽全力——只做自己办得到的事。 如果犯人不是工房庄的住户,届时就真的超出今日子小姐能力所及的范围,只能交给警察处理了。只是倘若和久井老翁想保护的,真是工房庄的住户,那个时候—— 好吧,假设一切都如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犯人真的是工房庄的住户,那么犯罪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为何在经济上受到和久井老翁的资助、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会用调色刀刺杀他这个恩人呢?如果是强盗以抢劫为目的,还可以理解,如果工房庄的住户,动机就完全参不透了。 恩将仇报也不是这样的。 虽然不晓得犯人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刺伤和久井老翁的,但如果今日子小姐没有发现,以他的伤势,就那样死掉也不奇怪……就连现在,也还处于不容乐观的状态。 从丢下身受重伤的老人跑掉的那一刻起,要说没有杀意,已经没人会相信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人想要杀害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人呢? ……讲什么都是借口吧? 又不是推理小说,要一切都能推导又合理是不可能的——现实生活中,因为一时冲动就伤害自己恩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而且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和久井老翁真的是他们的大恩人吗?仔细想想,这种看法其实非常一厢情愿——他可是脾气暴躁,一激动起来会破坏画作的人。明明在绘画的世界里以制作画框维生,居然会一时冲动就砸烂画作和画框。 那种性格我认为不太可能完全不招人怨恨。再说得极端一点,看样子搞不好还是和久井老翁先出手打人,才会遭到犯人的反击,犯人说不定也只是正当防卫。虽然现场并没有争吵的痕迹……但是从和久井老翁的性格来判断,我倒认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如果这次也像那天在美术馆里同样,和久井老翁因为一时情绪激动,和某人起了口角而造成这样的结果,那么被害人会想包庇加害人一事,也就不难理解了。正当我逐渐摸索出属于自己的一套推理时—— 「让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回到工作室。 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心想真是让我一番好等,却吓了一大跳……别误会,绝不是因为「看到今日子小姐出浴的模样于是脸红心跳」这等香艳旖旎之事。 而是我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因为今日子小姐那一头招牌白发居然染成了咖啡色……而且服装打扮也和走进浴室前截然不同。 直到刚才,她都还穿着宽松的裙子,如今却换上窄管长裤加外套,变得很正式——仔细一看,外套里的粉红色衬衫还是同一件,但是因为罩上一件外套,就像变魔术一样,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难道是为了要开始工作才换衣服?但我不记得她有带衣服来换啊……而且,换衣服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头发。 为何要把那头白发染成浅棕色——给人的感觉固然不同,但这究竟是?该不会白发才是染的,她只是进浴室洗掉而已? 「哦,这个吗?」今日子小姐摸了摸头发。「这是染的。应该说,我借浴室就是为了染发。」 「为了染发——」 故意把白发染成别的颜色吗?原来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洗澡,再怎么想都太没有常识了,原来是基于这个目的。 可是,她还没有回答我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说,是从哪里弄来咖啡色染发剂的?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所以借了那边的颜料一用。」  「你用颜……颜料染的吗?」 把那种东西抹在头发上不要紧吗? 原本就是白发,所以就像把颜料涂在画布上一样,可以染出很鲜艳的颜色,但是站在维护秀发健康的角度,这行为真是太疯狂了。 然而,这似乎只是外行人的杞人忧天。 「不要紧。」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颜也有脸的意思吧?所以颜料原本就是涂在脸上的装饰用油彩呢。涂在脸上都不要紧的东西,涂在头发上就更没问题吧?」 「是吗……」 这么说来,明明不是化妆品,却叫做「颜」料?这事确实蛮奇妙的,原来是因为这个由来啊。 但是颜料也有很多种类,不能一概而论,今日子小姐肯定是选择对头发无害的颜料吧。 「那你身上的衣服呢?这也是借的吗?还是你有带衣服来换?」 「要说是借的嘛,也算是借的……」 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了?我心想。但是在听完她接下来讲的话以后,我则 完全明白她欲言又止的原因。 「呃,其实这是我把和久井先生挂在后面房间衣柜里的衣服剪开,然后又重新缝制的。正宗纯手工缝制的高级订做服饰喔!」 原来如此,的确难以启齿。 借用颜料还说得过去,但是擅自把人家的衣服剪破也实在太过分了……定睛一看,外套内里还颇有日式风味,看来是用作业服缝制的。 我还以为她是刚才流了满身汗,才会洗那么久,没想到居然缝制出了一件衣服……又是担架、又是衣服的,这是在上家政课吗? 这个人的手作力会不会太强了? 我甚至觉得比起侦探,应该还有更适合她的工作吧。 「好说好说,我只是把现有的材料临时拼凑成一套衣服罢了。乍看之下可能有模有样,但是几乎跟纸糊的一样,看不到的部分、内侧的缝合全都非常随便。动作太大的话,随时都可能会解体,所以我穿得战战兢兢的。」 「不过……你这么做的用意是?不仅染发,还换了衣服……简直像是变装秀啊?」 「就是变装啊!」 今日子小姐竖起大拇指。 「因为时间实在太紧迫了,没有时间慢慢从外侧包围中央。所以接下来,我打算去拜访工房庄里的所有住户。」 「去拜访……所有住户?」 「是的,直接进行交涉。」 要问此举妥当吗……也还真的没什么问题。 这个人只是速度很快,但所作所为并不算是异想天开——只是因为速度太快,让她的行为看起来有点怪异,但基本上还是个按部就班的侦探。既然将嫌犯锁定为住户,接下来的行动当然是要找他们问话。 「可是,不是还没确定嫌犯是谁吗?如果能锁定目标说『你就是犯人』也就算了,如果要一个一个问『你是犯人吗』,我可不认为有人会老实回答『没错,我就是犯人』……」 要能这样,今日子小姐应该什么都不用做,犯人就会老实自首了。 「没错。所以我不打算让大家知道我是侦探,而是用别的身分去问话。这时候,这头白发就太招摇了。」 倒也是,万一住户里有人知道「忘却侦探」的事,或许从特征明显的白发就能认出今日子小姐。再说得极端一点,住在工房庄里的人也不无可能曾经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过去的委托人。届时反而是今日子小姐会处于状况外——因为早就忘了。 要是那样,不管再怎么伪装身分,也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了,所以还是把白发藏起来比较好。 之所以临时变出一套较为正式的服装,也是为了冒充某种职业吗?要伪装成什么官方机构的问卷调查吗? 「一人花个五分钟应该就能问完了。最多只要有五个小时,就能清查所有住户——当然,如果能在那之前找出犯人就更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这样好吗?」 「嗯?什么东西好不好?」 她不解地反问我,我一时语塞,但又不能不问清楚。 「我是说……我以为对今日子小姐来说,那头白发应该是你身为侦探的自我象征……或像是身为侦探的注册商标的存在吧。这么轻易……而且还是用颜料当场染成别的颜色,没问题吗?」 我原先以为她顶着一头白发是为了好看,但事到如今,实在很难相信只是为了好看。大概是发生过什么事,才害她变成满头白发——但是她既不遮掩,也没戴帽子,就这么落落大方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所以我一直以为其中必有她个人的主义或主张在里头。 「亲切先生,你说了一句好奇怪的话。」 今日子小姐笑着说,好像我真的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不管是自我象征,还是注册商标。 「对侦探而言,最大的愿望只有解决案件,别无其他。」 听到这句话—— 我在心里静静地收回刚才的想法。 对这个人而言,没有比侦探更适合她的工作。 4 得救了——我是真心这么想。 而之所以这么想,则是因为从工房庄的地下室走上一楼时,发现电梯已经会动了。 毕竟这是栋三十二层楼的超高层塔式住宅,光是要拜访所有住户想必就相当费力了,还要再加上还要爬楼梯的话,谁受得了啊……就连因为工作关系,对体力还算有自信的我也觉得很吃力,即使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比外表还强壮,但是身形毕竟如此纤细,就不用说会多辛苦了——可是她却在当下一脸毫不在乎地说了句「那我们走吧」就往逃生梯去,看她这么有行动力,我想自己当然也不能示弱。因此我也有所觉悟,跟了上去……但是就在从地下室走楼梯来到一楼之时,今日子小姐突然跑去打开通往电梯间的门。 「不好意思。」 不管采取什么行动,今日子小姐都没问过我的意见,也不做任何解释,不仅动作快如闪电,而且还跳过所有的程序,几乎是一意孤行的她,这时却突然改变了原有的路线(后来她给我的理由是「因为听到声音」),还在爬楼梯的我根本什么也没听见,但她的注意力已经跑到两层楼以外了。今日子小姐的天线似乎永远都是全方位,毫无死角。 有两个穿着作业服的男人就站在门的另一边——怀里抱着梯子还是什么大件的行李,正准备离开大楼的模样。 「你好,我是这栋大楼的住户,不好意思,请问电梯可以用了吗?」 今日子小姐问他们。从第一句话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就连躲在旁边听的我,也差点相信今日子小姐真的住在这栋大楼里。 而且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说的是谎话,询问方式也非常巧妙。不是问工人「你们在做什么」,而是更进一步地问「电梯可以用了吗」,真的只能说是胆大包天的妙招。既然已经谎称自己是住户,要是对大楼内的施工一无所知,反而很不自然,也会自相矛盾吧——在说谎时记得自己说过的谎,是比编造天衣无缝的谎言更不可或缺的能力。 今日子小姐虽然是忘却侦探,但是只要把时间局限在一天以内,似乎就能把记忆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是的,维修已经结束,可以使用了。」工人回答。 「这样啊,谢谢你们。」 「别这么说,这是我们的分内事。」 「对了,你们是从几点开始施工的?是否比预定时间还要早?」 「咦?没有喔?跟预定时间一样,从早上九点开始施工。」 「这样啊。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 今日子小姐低下染成咖啡色的头行礼。 「不会,没有的事。那我们吿辞了。」 工人们爽朗地打过招呼便离去了。看样子,电梯不能用跟案情毫无关系,只是定期维修。 我住的公寓只有两层楼,没有电梯这种奢侈的装置。原来如此,电梯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容许意外发生的机械,所以每隔几个月,就必须像这样定期维修一次。 因为只有一部电梯,如果因为定期维修而不能使用,这段时间里住在高楼层的住户想必会很伤脑筋吧。不过也还好,只要忍耐几个小时。 无论如何,随着电梯恢复运作,拜访所有住户时应该就不用爬楼梯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今日子小姐。」我说。 「嗯……」 今日子小姐却一脸狐疑地歪着头,嘟着嘴看着工人离去的背影。她那模样就像是原本打算一展身手的爬楼梯大会被取消,满怀的期待全部都成空而一脸落寞——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她在想什 么?我完全追不上她的思考速度,只能老实问:「怎么啦?今日子小姐。」 「欸?啊,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只是在衡量那些人是犯人的可能性有多少而已,没什么。」 「喔、是喔。是这样啊。」 虽说她用一句「没什么」轻松带过,看她请教对方时明明笑容可掬,既友善又不摆架子,但是心底却在怀疑对方,这可是很严重的行为。 要说她是忠实执行身为侦探的职责,的确也是这样没错。能不以为意地扯谎——这个人果然不像她的外表或言行举止那么天真无邪。一边怀疑嫌犯是这栋大楼的住户,对外面的人也丝毫没掉以轻心,这种无懈可击的谨慎,算是值得赞许的优点吗…… 只是,身为与她一起行动的人,难免觉得不安……今日子小姐跟我说话时,虽然也是笑咪咪地十分亲切,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会不会其实也在怀疑我? 实际上,我与和久井老翁才刚认识不久,也有可能因为薪资条件谈不拢而和他起口角——所以,理当是应该怀疑的可疑人物。 再进一步说,我是因为和久井老翁的关系才丢了上一份工作——说是有充分动机也不为过。所幸请教过今日子小姐之后,我心里的乌云已经散去,若非如此,即使说不上心中怀有杀意,我为了向和久井老翁抗议而来到这栋工房庄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的。 人们之所以说「不想和侦探一起旅行」,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不只是因为会出事,而是因为自己也会被当成嫌犯来看待。 「不过,可能性应该很低。单纯讨论有没有可能的话,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但如果真的要伪装成工人行凶,应该会记得贴张『维修中』的牌子,装得像一些吧!」 而且和久井先生也没有包庇他们的理由——今日子小姐说着,将视线从玄关大门移开,走向刚维修完的电梯。 这么说来,既然在维修,照理说应该会有张「维修中」的牌子才是……看来是工人疏忽忘了贴,但如果是有计划地伪装成工人行凶,反而不可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要说粗略,如此推理确实很粗略,但我想这大概就是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作法。把重点放在速度而非正确性上,先做出结论,再回头验证——或许不够缜密,但是却合理又有效率。再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虽然以速度为前提,但依旧能合理又有效率,换成是我,就真的只是粗心的推理了。 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 纵使今日子小姐真的怀疑我,应该也会基于同样的原因将我剔除在嫌犯名单之外——因为和久井老翁没有理由要包庇我。 「亲切先生?你再不进来,门就要关喽!」 在她的催促下,我连忙走进电梯里——因为今日子小姐可没有摁住「开」的按钮等我,我再不进去,她可能会抛下我,自己上楼。 「嘿呀。」 今日子小姐微微踮起脚尖,摁下顶楼——「32」的按钮。 咦?照她刚才所说,要去拜访所有住户,应该是要从二楼依序往上走啊。莫非她改变主意了吗? 不过不管是由上往下,还是由下往上,只要最后能把所有的住户都拜访过一次,要说没差也其实是没差…… 「不,因为我有点想法……所以现在『从楼上下去』和『从楼下上去』可就不一样了呢!」 「咦……?」 今日子小姐说了一句很玄的话。 不过,我已经大概能理解,当她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就是她正在脑中进行思考的时候。 像是刚才在地下室看着档案夹时也是如此……说来,那个档案夹里究竟有什么呢?我被今日子小姐的变装吓了一跳之后,就忘了要问她——但是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不会吿诉我。 只是,密闭的电梯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空间,为了填满长达数十秒的空白,我还是开口了。 「那个档案夹里,究竟夹着什么文件啊?你似乎很在意的样子……」 「哦,你说那个啊。嗯……倒也没有很在意啦。」 不知何故,今日子小姐的回答有些吞吐含糊。只见她反覆沉吟再三「嗯……」了许久之后,反问我。 「亲切先生,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你是指什么?」 「犯人的动机啊——刚才在现场搜证的时候,比起寻找物证,我更着重这一点。」 动机。 被她这么一问,我愣了一下。因为我也在想同一件事,看起来今日子小姐似乎比我更早开始推敲动机。不过,她的速度现在已经吓不倒我了。 「毕竟实在没有时间,所以我在想,不知是否能从动机这方面来锁定犯人……最重要的关键,我想还是和久井先生接下来将要进行的工作。」 「是呀,说得也是。」 我表示同意,但是说实话,我完全忘了这件事。 话说从头,我就是因为和久井老翁为了完成他人生最后的工作,需要个警卫,才被找来这栋工房庄的。 既然事情发生在这个节骨眼,要说我完全没有关系,才不自然吧……而如果真的被说有关系,又让我不沮丧也难。 我不仅没能保护好和久井老翁,就连亲眼见证他完成最后大作的机会,我都没能守住。就算他大难不死,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见得还能像以前一样精力旺盛地工作。不仅要住院一段时间,搞不好还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就低落到不行,但却又同时产生至少要帮他完成心愿的情绪——想必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 虽然是因为看准可以收到报酬,但是身为职业侦探,不会因为正义感或好奇心就采取行动的今日子小姐,光是在没有被正式委托的情况之下展开行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今日子小姐就从我的叙述里间接对于和久井老翁的为人产生共鸣——作风虽然不同,但这两个人都把一切赌在自己的工作上。 不惜染发、换衣服、乔装成别人也要展开调查,虽然让人觉得有些脱离常轨,但是这点和觉得自己的作品受到侮辱,在美术馆大闹一场的和久井老翁并无太大不同。 也不算是物以类聚,然而努力工作的人只会认同努力工作的人——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再次觉得没能让今日子小姐与和久井老翁说上话,真的是件非常可惜的事。 将来要是有机会能在哪里实现这个愿望就好了…… 「假设那份最后的工作是这件事的导火线,那么和工房庄的住户之间的关联便一目了然了。」 「咦……」 她居然说「一目了然」,让我很怕接错话,结果一时答不上来。不过,在重视速度胜于慎重的这个情况下,总之要先讲个答案,毕竟想太多不如脑放空。所以我也不再多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最后的工作、最后的画框……里面的那幅画对吧?住在工房庄的某个人……现在应该正在制作那幅画。」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 「所以有两个可能。第一,犯人就是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住户。第二,犯人是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住户以外的人。」 「……?」 咦?等等,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讲这句废话吗?只交代了不是a,就是a以外的全部,完全听不出来是在想啥可能性。 「不,这其实是极为关键的重点呢!和久井先生可能是和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人,因为作画的方向性起了口角……结果就发生悲剧——假设这是可能性之一。对于自己没能获选参与和久井先生的最后大作 ,感到非常不服气的住户直接闯到地下室找他谈判,结果也发生悲剧——则是另一种可能性。这两种可能性南辕北辙,但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将会大大影响我在之后试探住户的方式。」 「喔……这么说,也的确。」 的确,如果是前者,就可以把嫌犯缩小到只剩下一个人,但如果是后者的话,只是减少一个嫌犯,称不上有什么进展。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后者的可能性高多了——因为和久井老翁为了对最后的工作保密,刻意不让人知道是谁在画那幅画,加上了一层保护色。 说是加上了一层保护色,听起来像是用了什么高超的工作技巧、进行多么高度的风险管理,但老人实际采行的方法,就只是让许多住户同时制作用来混淆视听的作品罢了。 奉命制作根本不会见天日的作品——虽然我只能用想像去推测这些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但是要对这种事保持平常心应该是非常困难——会对和久井老翁产生愤怒、怨恨、不谅解的情绪,也是很正常的吧。 「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毫无关系。就算假定嫌犯即是工房庄的住户,动机也可能跟画作、和久井先生的工作完全无关——纵使如此,找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还是有意义的。因为有些情报,应该只有他或她才知道。」 「……那本档案夹的文件里有写出那个人是谁吗?」 我猜她是因为那样才僵住的。 「没有,什么也没写。」 今日子小姐摇摇头。 「很遗憾,根据我把那间工作室、还有起居室匆匆翻过一遍的结果,暂时还无法判断谁才是和久井先生选中的人。」 「这样啊……我想也是。」 对最后的工作保密成那样的和久井老翁,想必不会把他指定的人选写下来……留下纪录吧。 就算有纪录,犯人逃走时很可能也一并带走了……或许是情急之下,赶紧把对自己不利的资讯带走。如果是这样,犯人就是前者……也就是可以将目标锁定为受和久井老翁委以重任的人物。只是问题在于即便是被选中的他或她本人,应该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人。 「今日子小姐,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一直盯着那本档案夹呢?」 「身为侦探,我实在不太想这么说——因为我有点搞糊涂了。」 「……?」 「或许该说是不小心接收到目前需求以外的资讯,陷入了混乱……不,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今日子小姐的话吿一段落,同时电梯也抵达顶楼,门打开——眼前是比想像中更为宽敞的走廊。 「当务之急是先打听消息,我们就尽可能多搜集一点情报吧!我会配合对方切换不同身分,所以亲切先生,请你随意地附和我说的话。」 「随意地……好,我知道了。」 我不是很精明的人,所以要我像今日子小姐那样扯谎,我一定应付不来,但如果只是附和她说的话,应该还能勉强胜任。基本上,我只要默默地站在口才辨给的今日子小姐身后,向对方施加无言的压力就好了吧……虽然并非我的本意,但我还挺擅长利用高大身材释放出压迫感的。 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大摇大摆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毫不迟疑地摁下对讲机。 「亲切先生,请你再往右边退一步。」 虽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看来是为了让住户从猫眼往外看的时候,不会看到我巨大的身躯。 在有门禁系统的大楼里,居然有人挨家挨户敲门拜访,的确会让住户充满戒心吧。要是还没开门就给人压力,可能会让对方根本不应门。 相反地,如果从猫眼看到的走廊上只有一个咖啡色头发、个头娇小、长相可爱的女生,于是掉以轻心打开房门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如此说来,她的乔装打扮也是为了这个吧。 过了一会儿。 「请问哪里找?」 回答不是透过对讲机,而是直接从门里面传出来的——看样子,里头的住户已经从猫眼捕捉到今日子小姐的身影了。 或许意识到住户的视线,今日子小姐手持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活页夹——大概是从地下室拿来做为小道具的吧——用看似无害的微笑打招呼。 「打扰了,我是市公所派来的。」 当然,她既不是市公所的职员,也不是市公所派来的人。 5 查访大楼里的所有住户。 光想像就觉得累,要讲出口也觉得厌——就是这般既无聊又无味还需要一步一脚印的工作。该说是感觉很单调吗……坦白讲在众多劳务之中,这实在是会让人觉得是为了工作而做的工作。 不同于推理小说,现实生活中的侦探大半都从事过这种需要很有耐心的调查活动吧。然而能够一脸神色自若——却也不是机械化的千篇一律,而是针对每个住户临机应变的今日子小姐,果然非等闲之辈。 从结论说来,针对工房庄住户的查访行动,在途中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不到四个小时就全部问完了。我原本以为会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感觉比预定时间提早很多。 当然,有人不在家,也有人(大概是)假装不在家——但我们还是见到了五十名以上住户里绝大部分的人。 见了面,也问了话。 这也可说是多亏今日子小姐人缘好——不过「途中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的结果除了带来欣慰,也伴随着「未能得到什么意外线索」的徒劳之感。 但光是过程中警方没有获报出现,或许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能够这么有效率地完成查访,可能也是因为问话时除了要隐藏身分,也要隐瞒已发生的事,所以可以问的问题也很有限。 从大楼住户们口中问出的消息,不外乎就是每个人与和久井老翁的关系和最近的「工作」,再加上今日子小姐不着痕迹地打听出一些个人的生活习惯,可是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顶多只知道住户们对和久井老翁的评价似乎非常糟……他们对和久井老翁本人此刻正在鬼门关前徘徊一事浑然未知,纷纷肆无忌惮地对着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今日子小姐大说和久井老翁的坏话。 该说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呢?明明是他们的金主兼恩人,和久井老翁却受到大楼住户的百般嫌弃——话虽如此,但是一路听下来,也不觉得有讨厌到想杀死他的地步。 不晓得今日子小姐对这群住户讲的话有什么想法,可是我想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大放厥词,或许也是因为受到和久井老翁的照顾,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已经混得太熟了也说不定。 就算想去推量动机,但根底终究是不可捉摸的人心——正是因为亲如家人、朋友、情侣,才更容易起争执吧。倘若感情坏到萌生杀意的地步,想要远离对方才是人之常情,根本不会生活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真要说,人与人之间不管是怎样的关系都可能会出事,也可能怎样都不会有事。 只不过,这四个小时倒也不是白白浪费。 人的内心世界虽然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容易参透,但也有些不会因为单纯的损益、利害关系而摆荡的确定性。 从这角度看,很明显的,包括不在家的人、假装不在家的人、即使在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人,工房庄里的住户没有人会因为杀死和久井老翁而得到好处。相反地,他们多半还是不成气候的艺术家,老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基本上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只是会失去金主资助——虽然不管怎么看,这栋工房庄都是一栋摩天大楼,但好像没有提出做为社区大楼使用的申请。 这是其中一位住户吿诉 我们的。 在产权的登记上,这里还是和久井老翁的私有住宅。换句话说,住在这里的住户全都是没有使用权的食客。 如果登记为社区大楼,签订了租赁契约,就算大楼的所有权突然落入别人手中,即使会产生要不要支付租金的争议,他们至少还能再住一阵子。但照现状要是和久井老翁忽然去世,大楼的所有者一换人,这些住户说不定马上会被扫地出门——虽说经济不景气,这个国家基本上还算是丰衣足食,流落街头应该不至于,只是难免会陷入困境。 失去和久井老翁这个金主,不是一切归零,而是比归零更惨——真的有住户会不顾这样的利弊得失,也要谋害屋主吗?有什么理由会令人感情用事到这般地步,连利弊得失都无法判断呢?在拜访过所有住户之后,今日子小姐「犯人就在这里面」的说法,突然变得很站不住脚。 「不可以操之过急喔!亲切先生。换个角度想——假设和久井先生认为某个住户已经江郎才尽,打算停止援助。让他觉得反正迟早要被赶出去,最后孤注一掷地诉诸于武力的结果,引发了悲剧,也是有可能的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这也的确很有可能。但与其说是孤注一掷,这更像是自暴自弃……如果还有想在最后出一口气的心情,可能更容易出状况吧。 要是果真如此的话,接下来的推理就很简单了。只要再查访一次住户,找出那些可能会被断绝金援的人就好。而且从大楼住户的八卦中,这倒也不是太难推敲。 「只是这时又会产生一个新的疑问——和久井先生有必要包庇自己打算弃之不顾的住户吗?」 今日子小姐又出言翻转自己的推理。看样子,这样反覆也是她最拿手的验证式推理——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一一击破——的一个过程。不过,为了检验查证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我们已经花了四个小时。 「当然也有存在共犯的可能性吧?假设有两人、或是三名以上的住户勾结,共谋杀害和久井先生的话……」 「是有可能。不过,就目前所有住户都是竞争对手,彼此处于竞争状态的情况下,实在很难想像他们能建立起互相勾结的共犯关系。」 「竞争……是吗?」 没错。既然住在同一栋大楼里,自然会有一定程度的交流,但彼此都是在同一条道上竞争的同业,感情也无法好到哪里去。另一方面,和久井老翁也打从一开始,就想方设法地不让住户之间的感情太好。 就像他为最后的工作加上的那层保护色一般——利用不晓得谁才是被选上的幸运儿,谁又是烟雾弹的作法,在他们心里播下疑心生暗鬼的种子。 其中一位住户(忿忿不平地)吿诉我们,和久井老翁似乎三不五时就会滔滔不绝地高谈艺术家结成朋党的坏处。说是艺术家之间的感情愈好,文化艺术反而会愈衰退等云云…… 老人这话虽然不好听,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该说是有其见地吧。 把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聚集在一起,若只是任其组成感情融洽的团体或互相吹捧的社团,呈现的风貌肯定不是和久井老翁心中工房庄该有的模样。 话虽如此,倒也用不着故意制造出一个让大家感情不睦的环境吧……附带一提,单就这次查访时所见,连我这种门外汉都觉得住户们的生活环境实在受到太多限制了。 住户里有不怕生的人,也有长袖善舞的人,还有很多人或许觉得今日子小姐很亲切(我想应该不是觉得我很亲切)而让我们进房里坐坐。每个房间里的设备虽然都很高级,但说穿了全都像是只能做为画室的空间。 简单地说,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品,那些房间里都只有美术用工具。和久井老翁对他们的「援助」,则似乎仅严格限定在与画图有关的东西。 如果是没有颜料、想买画笔这种需求,无论要多少和久井老翁都会慷慨应允,但是对于衣服或食物等支出的援助,则几乎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还有住户透露了令人不禁一掬同情之泪的事例——因为没钱吃饭,只好说是要画素描才得以买面包,说是要练习静物画才得以买水果用来果腹——实在难以想像,这会是发生在这种摩天大楼住户身上的现代故事。 除此之外,也不能养宠物、不能和家人同住、不能让朋友或情人留宿,规定之严,简直跟宿舍没两样。 虽然可以免于挨饿受冻,只要别太贪心,生活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住在这里,想从事「画图」以外的活动可是比登天还难。得知工房庄是和久井老翁的私有住宅时,我一时也曾经有过像是「把艺术家齐聚一堂的沙龙」那样的想像,但是在听了众多当事人口述实际情况之后,感觉的确比较像是某种强制劳动的集中营。 当然,这里既没有业绩压力,甚至也不抽佣金,卖画的收入全数进到画家的荷包里,所以用「强制劳动」形容是言过其实了。只不过,长时间待在这种生活环境下,想必会对心理造成极大的负担。 至少从福利的角度来看,完全没有福利可言——只有外表看起来气派,里头完全不适合生活。不,因为有厨房和浴室,说这样不适合生活,实在也太人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不管再怎么说,仍然无法否认这里是个把艺术摆在生活之前的空间。 因此,也不能排除是在精神上被逼到极限,失去理智,无法分辨利弊得失的住户,分明没有动机却依旧行凶的可能性——也因此,访问过所有住户以后,唯一可以断言「事实摆在眼前」的,或许就只有工房庄的这群住户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健全环境里的事实。 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当今日子小姐推理出和久井老翁想要包庇犯人的时候,我还以为看到他身为屋主的宅心仁厚,但是在工房庄的经营管理上,却看不到一丝放纵或随便,甚至还有些苛刻、残酷——太过于重视艺术性,反而牺牲了人性。 「你搞不清楚和久井先生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仿佛看穿我的困惑,今日子小姐这么问,而我也只能点头。虽然感觉自己想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的幼稚想法被识破,多少有些难为情,但那的确是我真心无伪的想法。 「该怎么说……只是觉得,你有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完成他的心愿吗?如果一切都只是他自作自受的话……」 「你好善良啊!亲切先生。像你这样,才算是好人吧。」 感觉今日子小姐笑得很开心。 「那么,换个角度想如何?如果搞不清楚和久井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就继续调查到搞清楚为止。万一他是坏人的话,到时候再停手就好了——因为万一他是好人,现在就抽手不管的话,到时可是会后悔莫及的。」 这的确也是一种思考方式。 亦即所谓的「与其是后悔没做,不如做了再后悔」吗……我虽然不太喜欢这句话,但是对于像今日子小姐这样的忘却侦探而言,这种策略应该非常有效吧。 反正今日子小姐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今天做过的事——不管做或不做,都不会后悔。 既然如此,就只能做该做的事。 纵使结果一切都是徒劳也无妨——就算一切都很顺利也还是会忘记,那跟一切都是徒劳也没有差别。因为不知后悔为何物,才能用最快的速度,不顾一切地面对挑战——正常情况下,从事侦探这一行,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是非常大的缺点,但想来想去,我反而觉得在她身上是非常大的优势。 当然,正因为是她,才能把缺点转为优势——其他人不见得也能将危机扭转成转机。 但这也表示,由于她无论完成什么工作都不会后悔,同样也不会得到任何成就感……今 日子小姐的心里,到底是如何取得两者之间的平衡呢? 「今日子小姐,呃……以现阶段来说,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是想问和久井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也有这个意思……但主要还是想知道你对这栋工房庄的环境有什么看法。我不太明白,这个环境到底是好是坏……」 「很难回答呢!我本身是觉得置身于这种环境好像会很痛苦,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具有绘画天分的人会怎么想,我就不确定了。你也看到大家纵然满腹牢骚,但也没有要搬出去的打算,或许对于立志成为画家的人,这里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吧!」 一旦投入这个环境,纵使想逃离或许也脱不了身——今日子小姐总结。听她这个结论,又让我有更多的想法,但只要是立志成为画家的人,必定都会梦想能身处一个能够无止尽地给予资助的环境吧……虽然那个环境本身,也无疑是同时在毁灭他们。 「该说不管是好是坏、是善良是邪恶,终究取决于个人的感受……吧?就像鉴定画作值多少钱那样。」 今日子小姐早已忘了自己曾经鉴定过画作的事,之所以举这个例子,应该没有特别的用意。然而这句不经意的话,却让我想起那几天,同一幅画从两亿圆变成两百万圆的种种。 那项鉴定——为那幅画订的价钱确实是出自今日子小姐个人的判断。而当那幅画成了碎片之后,我的鉴定价格则是零圆。 只是,当时被放在天平上鉴定的,其实是我也说不定。声称「凡事都要亲眼看过才判断」的和久井老翁会那样问我,或许就是在掂量我——亲切守这个人的价值。 掂量我是从何判断价值的人。 为了了解我的价值观——假如这就是他会想要雇用我的远因,同样地,也是今日子小姐会在这里的远因。 从结果而言,就是他的判断救了他的命…… 该怎么看和久井老翁?要怎么看这栋工房庄?……我不确定自己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但是那个结论,或许反而会如实地呈现出我这个人的价值观,以及与我的价值。 「对了,亲切先生。」今日子小姐说:「你从刚才就一直说查访住户是徒劳一场、没有任何收获云云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吧。明明有两个大收获,难道你忘了吗?」 「两大收获……」 在她的提醒下,我这才想起,的确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有两件值得记录的事。 只是,这称得上是丰硕的收获吗?我无法判断……而且我觉得其中之一件甚至应该算是差点让查访中断的突发状况,而另一件要说也只是让事情变得更复杂难解,绝说不上是能促成破案的线索。 「也不尽然喔。请你再仔细回想,亲切先生。」 忘却侦探都要我仔细回想了,也只能照办。我依序回想当时的事。首先是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还记得是在三十楼发生的事—— 6 「少骗人了。」 他这么说。 当今日子小姐依照标准程序,自称是市公所派来的人时,他马上对她这么说。 是的,在工房庄超过五十名的住户之中,只有一个人,识破了今日子小姐虚构的自我介绍。 事发地点在三十楼,也就是完全还在查访住户行动的第一局上半就发生状况了,所以当时我内心有多着急,实非笔墨所能形容……而后来直到我们走完所有楼层,整栋楼也只有他一个人识破了褐发今日子小姐的谎言。 不过,嗯,要说是他厉害,其实有点牵强……因为这个人根本见过在今日子小姐背后扮演守护神,原本应该是要对他施压的我。 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当然也会怀疑跟我在一起的今日子小姐所说的一切——原本是美术馆的保全人员,即将以警卫身分受雇于和久井老翁的我,却陪同市公所的职员来拜访,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总之,那个「他」——住在三十楼的这个人,就是剥井小弟。 是呀,是我的疏忽。 我应该老实吿诉今日子小姐,住户里有认识我的人……如果她心里有个底的话,必定会事先想好应对的方法吧。可惜再怎么厉害的侦探,也无法处理不知道的事。 「那颗头是怎么回事?用颜料染的吗?」 剥井小弟很没礼貌地指着今日子小姐的头说——真不愧是绘画方面的专家,一旦察觉不对劲,连应急的染发剂都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没错,就是用颜料染的呢!染得很好看吧?」 我还以为被识破变装会让今日子小姐不知所措,没想到她仍是一派悠闲地回答。 一点也看不出心生动摇。 对了——我这才意会过来。 就算被识破不是市公所派来的人,也不表示她是侦探的事、发生在地下室的事也被看穿——至少现阶段,今日子小姐的真实身分在剥井小弟眼中,应该还是个谜,所以不需要惊慌失措地不打自招。 没必要自掘坟墓——今日子小姐一定能安然度过这个难关。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尽可能提供情报。 「呃,好久不见了,剥井小弟。」 我跟他打招呼,在姓名之外,也想一并传达自己曾经见过他的资讯……想必不是很自然,但总得让今日子小姐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能识破她的谎。  「好久不见?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大叔——」 剥井小弟一脸诧异地说。态度则是依然狂妄。 「怎么啦?你这么快就开始上工了吗?这人是你女朋友啊?」 「呵呵。差不多哪。」 今日子小姐阻止急着想否认的我,暧昧地肯定他的话顺着说。虽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自乱阵脚。 「哼……」 剥井小弟盯着今日子小姐看了又看,然后又看着我。 「所以呢?你女朋友干嘛要来骗我?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吗?」 我才刚从美术馆回来,也让我休息一下吧——剥井小弟意在言外地说。 他说他去美术馆,应该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又去研究别人的画吧。他明明说有参考价值的画作大都已经临摹过了一论,才过没多久又去画,也太好学了……该不会是去画第二轮吧? 「嗯,老实说……」 今日子小姐笑着回答,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孩子就改变态度——基本上,在查访剥井小弟之前的住户时,她也都是同样的态度。 先把识破她说谎的事搁一边,光是能住在这栋工房庄里,今日子小姐大概就已经明白剥井小弟并非寻常的少年。 「是和久井先生拜托我来调查工房庄住户的状况。我为说谎的事向你道歉,真是非常对不起。」 今日子小姐放软身段,把染成咖啡色的头压低低。不过事实上,那句「我为说谎的事向你道歉」也是在说谎。 总觉得再继续和这个人一起行动,自己好像会开始不相信人……只是就连这个谎言也被剥井小弟识破了。 「这也是骗人的吧!」 剥井小弟斩钉截铁地说。 我已经尽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了,所以他这次是真的凭实力看穿今日子小姐的谎言。尽管如此,她还是丝毫不为所动,干脆地抬起头来。 「哎呀?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今日子小姐问。而他也配合说明依据。 「因为老师才不在乎我们怎样呢!那个人只在乎我们的成果——如果是要监视我们有没有偷懒,倒还比较有可能。」 「是喔,早知道就这么说 附记 如此这般,时光荏苒又过了半年。 即使不是忘却侦探,这段时间也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接到一通电话——那是储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液晶荧幕上显示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真奇怪。 我和今日子小姐在那以后——被警察连祖宗八代都挖出来问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不消说,她应该已经把我和那事件都忘光了才是。 果不其然。 「你好,我叫掟上今日子。」 她一开口就自我介绍——但接着却这么说。 「方便的话,可以请你马上过来我的事务所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在电话里讲不清楚。」 「……?」 我满头雾水。会是什么事呢?不过在那之后,我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时间多的是,所以也没想太多,就答应要过去拜访。 好久没看到今日子小姐了,若说心里没有半点喜悦的情愫是骗人的……只是,对方已经忘了我,所以这应该不是约会的邀请吧。 裱框师——和久井和久与工房庄的住户共同制作的划时代大作,前几天已经开始在我曾被派驻的那家美术馆里进行特别展示了,如果今日子小姐还记得发生在工房庄的事,或许是打电话来约我去看画展,但唯独在忘却侦探身上,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算了,我也收到剥井小弟寄来的邀请函,改天再自己去吧。老实说,要我独自前往那家开除我的美术馆,真的是非常尴尬……只可惜,我也找不到愿意陪我一起去的人。 之所以选择那家美术馆来展示完成的作品,大概是引起大骚动的和久井老翁想表达最起码的歉意吧——所以,虽然我百般不想踏进那家美术馆,但就连那个老人都愿意放下身段了,我也得大方一点才行。 还听说他在出院以后,还为了那天被他用手杖敲破的那幅画的作者——同时也做为复健用——着手制作了画框。 ……虽然和久井老翁身体顺利康复,也没有留下后遗症,但听说要是再晚一点发现,就会有生命危险,幸好今日子小姐的急救完全是医疗从业者等级的水准。也正因为如此,警方虽然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没追究我们没报警就自行玩起「侦探游戏」。 然而,就连被骂到狗血淋头的事她也应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关于这点,我真的觉得今日子小姐实在是很诈。 当然,剥井小弟刺伤和久井老翁仍然是无法饶恕的行为,但因为是自首,而且本人也已经深切反省,再加上身为被害人的和久井老翁算是他的监护人,最后以接受保护管束处分了事。 不只刺伤人的有反省,被捅一刀的也检讨了,结束复健,再度展开最后的工作时,听说和久井老翁也向工房庄的住户坦承一切。想必也有人怒不可遏,但是看到完成的作品,最后还是达成共识了吧。 既然如此,就等看到那幅作品后,再来决定对和久井老翁及工房庄的评价吧。工房庄里有没有艺术家,答案肯定就在展示里。我也很想知道剥井小弟那歪七扭八的字,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签名。 在东想西想的时候,我已经抵达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了——第一印象是惊讶。因为她说是私人的事务所,我一直以为是坐落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某个斗室,没想到是一栋自有楼房。 三层楼的簇新建筑——虽然远不及和久井老翁的工房庄,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名下居然坐拥这样的豪宅。 她该不会是千金大小姐吧。 这么有钱,却又对钱那么锱铢必较……不过,听说发生在工房庄那件事,她后来好像没收到报酬。毕竟和久井老翁没能在当天清醒过来,身为忘却侦探,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想起今日子小姐因为做白工而懊悔到极点,比被警察骂的时候还要沮丧百倍的模样,不禁莞尔……但或许就是因为那么贪心,才能盖出这种豪宅。 当我踏进那栋豪宅——好像是叫掟上公馆来着,不禁对里头设置的最新保全设备叹为观止,走进二楼偌大的会客室,总算和半年不见的今日子小姐再相会。 对我而言是再相会,但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却是初次见面。 丝质衬衫上有大片的刺绣,搭配紧身皮裙、裤袜、高跟鞋,打扮有些过于时髦,但是穿在今日子小姐身上,看起来显得很柔和,真不可思议。 她的模样的确很有女社长的派头,与建筑物相得益彰。 如她所说,除了她没有其他员工,所以今日子小姐亲自泡了两杯咖啡,放在沙发桌上,接着如此说道。 「欢迎光临,亲切先生。今天请你过来不为别的,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其实是我想雇用你。」 「什么?」 这也太直接了,直接到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今日子小姐似乎觉得我如此惊慌颇有趣,微笑着说道。 「毕竟我们做侦探的很容易招人怨恨,所以相当注重人身安全。」 对了,她不是一般的侦探,而是忘却侦探——就算招人怨恨也会忘记,所以风险比一般侦探还要高出许多吧。可能也因为如此,这栋豪宅才会像是保全设备展售会一般…… 「是的,可是把风险管理都交给机械的话,还是有些不安……所以我每天都想着要拜托信得过的人。」 「每、每天吗?」 每天都想起,然后每天都忘记吗…… 「虽然这么做实在很失礼,但我已经对你调查了一番,听说亲切先生现在正在找警卫的工作。」今日子小姐说道。 调查——是侦探的本行。 一想到自己待业中的身分曝光,不由得有些难为情——如果让我找个借口,只能说之前被当作代罪羔羊解雇的事,至今仍对我求职有负面影响。 这是个狭小的业界。 和久井老翁原本要雇用我担任制作画框时的警卫一事,也因为不需要再瞒着工房庄的住户而不了了之……照这样说来,今日子小姐的邀请不只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更像溺水者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上天垂降到蚂蟮地狱的蜘蛛丝。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性质比较特殊的侦探……所以我开给你的条件可能有些复杂,但是这个部分我会反应在薪水上的。」 她根本是个守财奴,所以关于薪水的部分,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能从事自己想做的工作,我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只是…… 「感谢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今日子小姐,但我想我可能无法胜任。」 「哦?此话怎讲?」 「呃……不好意思,我没自信能保护好你……我想你已经忘了,但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没有保护你周全的纪录。」 严格说来,那是今日子小姐自己从楼梯上跌下去,而且还假装昏过去, 所以要推托到我身上,实在过于牵强……但就算不提这件事,我也不认为有能力保护好今日子小姐。 这个担子太沉重了。 我不觉得自己能保护好这个人——这个视线一离开她身上,就不晓得她会闯出什么祸,动作那么快又自由奔放的人——而她的才华,要是没保护好也是不可收拾的。 「是吗?」 今日子小姐歪着头看我。 「可是,把你推荐给我的人,似乎不这么想呢。」 「……?推荐?谁会推荐我?」 说来,明明今日子小姐应该已经忘了我才是。我也还没问她——她是怎么会想到要打电话给我呢? 「请问到底是谁把我推荐给你的?」 「是我本人。」 今日子小姐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那张纸上,有着今日子小姐熟悉的笔迹。 「我推荐亲切守先生担任掟上公馆的警卫主任。」 「……」 「我才想雇个警卫,就找到这张纸条。大概是之前的我故意将这放在一旦我想雇人的时候就能找到的地方吧。我不晓得我们一起经历过什么事,也不打算再追究,但你似乎很受到信任呢!」 受到那天的我信任——今日子小姐说。 「掟上今日子的推荐文……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值得信赖的人了。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吗?我会耐心等你的好消息。」 我受宠若惊,说不出话来。除了真的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受到信任,同时也因为刚才那番显然不信任自己能耐的言行,感到很丢脸。 这张纸条想必是忘却侦探在解决工房庄的案子后,趁着记忆还没重置以前写下的……我能够拒绝这个委托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她的信任吧…… 我如坐针毡,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为了避开今日子小姐直视着我的视线,我望向会客室的装潢。但就是个没什么特别,以白色为基调的房间,虽然很有今日子小姐的风格……忽然间,我的目光停留在墙壁的画上。 那幅画没有裱框,直接用纸胶带贴在墙上,看起来就像是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用铅笔以镂空的画法,在黑底背景里描画出白色的猫。 「哦,那张图啊?不晓得是谁在哪给我的……很可爱吧!要是能在我忘记的时候增值就好了。」 「……应该会很有价值吧。」 因为那幅画是明日天才笔下的今日天才,必会留在历史的一页里的……我心想,却没说出口。毕竟今日子小姐要是真的认为那幅画会增值,就不会随便用纸胶带贴在墙上了。 「我也觉得是一张好图。」 所以我只是简短地附和了一声。 「既是黑,也是白——分不清黑白的感觉尤其好。」 「对吧?」 今日子小姐眉飞色舞地说,仿佛是自己受到称赞。 虽然这位忘却侦探曾经为工房庄的事不顾一切地奔走,最后还以做白工的结局惨淡收场,打从心底懊恼不已……但结果还是得到应得的报酬了嘛。 所谓人生的转捩点,永远不晓得会往哪个方向转——不过,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无论置身何处依旧竭尽全力的人,或许就像身手轻巧的白猫一样,不管转往哪个方向,都能得到回报。 「所以呢?亲切先生,你有结论了吗?如果还犹豫不决的话,也能先以试用的方式工作喔!不过那段期间的薪水只能给你一半就是了。」 刚刚才说会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回头今日子小姐就催我立刻下决定——算了,谁叫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呢?会急着要我做出结论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试用期只给半薪,以企业而言也太苛刻。 真是的……和这种人在同一个职场里工作似乎会很辛苦。 说来,如果没保护好就不可收拾,那也只有自己来守护了。 「……我可以提出一个条件吗?」 我再度面向今日子小姐说。 「哎呀。只有一个够吗?既然如此,我也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那么……」 我鼓起勇气说。 「请你现在跟我一起去美术馆,有幅画一定要让你瞧瞧。」 裱框师——和久井老翁最后的大作。 我很好奇,今日子小姐认为那值多少钱。 写在最后 所谓善恶的界线,或许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明确,某人眼中的善,对他人而言是不可饶恕的恶;某人眼中的恶,对他人而言却是值得师法的善——这种状况实在不胜枚举。但若认为善恶有绝对标准,我倒觉得那也蛮可怕的。不用扯到「事物皆有两面性」那么远,也非「善恶端看个人解读」这种凭感觉的见解,我想人分辨善恶的根据,只纯粹取决于后天教育,简言之,人会认定所学是善者为善,所学是恶者为恶。不过只要踏出所属的集团或组织、文化圈一步,就会发现即便是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仍能让世界运作,至今认定的常识根本行不通。随时贯彻信念、永不改变志向,乍听之下是很了不起,不禁觉得生而为人当如是,不过在你信念行不通之处贯彻始终、在志向受到轻蔑之处不改其志,也不会有人表扬你的。我们也许会觉得要从外面进入封闭空间很困难,可是被封闭的搞不好其实是外面,善恶这玩意也跟内外一样,或许轻易就能翻转。被人说「你搞错了」之时,会先怀疑是对方搞错可能是人之常情,可是当你觉得对方搞错,却又被他肯定之时,心情也会很复杂吧。话虽如此,要在心中颠覆受到教养形成的价值观,可是不容易的。虽然我认为若能培养时常反向思考的习惯,或许就能临危不乱,但也难说哪。 本书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二弹。这一系列是描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小姐大展身手的作品——说是这么说,由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会随着每一本书重置,直接从这本开始看也是没问题的(我一直很想说说看这句台词)。虽然就连身为作者的我也不敢断言完全掌握到今日子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侦探,但若能边写边理出头绪,应该也不错。只是当一切都清楚明白的时刻来临,这系列就得结束了,所以仍希望永远保持神秘感。这次虽以长篇呈现,但不管是短篇或中篇,还期盼让今日子小姐都能悠游其间。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推荐文》。 感谢vofan为本书画了这么漂亮又契合内容的封面。第三集我也会用最快的速度写好,届时还请多多关照。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大德,未来也请继续陪我走下去。 西尾维新 所谓善恶的界线,或许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明确,某人眼中的善,对他人而言是不可饶恕的恶;某人眼中的恶,对他人而言却是值得师法的善——这种状况实在不胜枚举。但若认为善恶有绝对标准,我倒觉得那也蛮可怕的。不用扯到「事物皆有两面性」那么远,也非「善恶端看个人解读」这种凭感觉的见解,我想人分辨善恶的根据,只纯粹取决于后天教育,简言之,人会认定所学是善者为善,所学是恶者为恶。不过只要踏出所属的集团或组织、文化圈一步,就会发现即便是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仍能让世界运作,至今认定的常识根本行不通。随时贯彻信念、永不改变志向,乍听之下是很了不起,不禁觉得生而为人当如是,不过在你信念行不通之处贯彻始终、在志向受到轻蔑之处不改其志,也不会有人表扬你的。我们也许会觉得要从外面进入封闭空间很困难,可是被封闭的搞不好其实是外面,善恶这玩意也跟内外一样,或许轻易就能翻转。被人说「你搞错了」之时,会先怀疑是对方搞错可能是人之常情,可是当你觉得对方搞错,却又被他肯定之时,心情也会很复杂吧。话虽如此,要在心中颠覆受到教养形成的价值观,可是不容易的。虽然我认为若能培养时常反向思考的习惯,或许就能临危不乱,但也难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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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二弹。这一系列是描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小姐大展身手的作品——说是这么说,由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会随着每一本书重置,直接从这本开始看也是没问题的(我一直很想说说看这句台词)。虽然就连身为作者的我也不敢断言完全掌握到今日子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侦探,但若能边写边理出头绪,应该也不错。只是当一切都清楚明白的时刻来临,这系列就得结束了,所以仍希望永远保持神秘感。这次虽以长篇呈现,但不管是短篇或中篇,还期盼让今日子小姐都能悠游其间。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推荐文》。 感谢vofan为本书画了这么漂亮又契合内容的封面。第三集我也会用最快的速度写好,届时还请多多关照。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大德,未来也请继续陪我走下去。 西尾维新 所谓善恶的界线,或许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明确,某人眼中的善,对他人而言是不可饶恕的恶;某人眼中的恶,对他人而言却是值得师法的善——这种状况实在不胜枚举。但若认为善恶有绝对标准,我倒觉得那也蛮可怕的。不用扯到「事物皆有两面性」那么远,也非「善恶端看个人解读」这种凭感觉的见解,我想人分辨善恶的根据,只纯粹取决于后天教育,简言之,人会认定所学是善者为善,所学是恶者为恶。不过只要踏出所属的集团或组织、文化圈一步,就会发现即便是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仍能让世界运作,至今认定的常识根本行不通。随时贯彻信念、永不改变志向,乍听之下是很了不起,不禁觉得生而为人当如是,不过在你信念行不通之处贯彻始终、在志向受到轻蔑之处不改其志,也不会有人表扬你的。我们也许会觉得要从外面进入封闭空间很困难,可是被封闭的搞不好其实是外面,善恶这玩意也跟内外一样,或许轻易就能翻转。被人说「你搞错了」之时,会先怀疑是对方搞错可能是人之常情,可是当你觉得对方搞错,却又被他肯定之时,心情也会很复杂吧。话虽如此,要在心中颠覆受到教养形成的价值观,可是不容易的。虽然我认为若能培养时常反向思考的习惯,或许就能临危不乱,但也难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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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确实的不在场证明,无非是让不特定多数的人目击到他,为他证明「他的确在那里」——然而,世人其实意外地对别人视而不见。鲸井又不是名人,如果要在不特定多数人的「眼」中留下印象,就只能采取怪异的行径了,例如在大马路上胡闹之类的。但是他尽可能想避免如此引人侧目的方式。要是以不寻常的方式受到瞩目,可能会对后来的行动造成阻碍。 有鉴于此,他希望尽量能以自然的感觉让第三者留下印象——第三者。 是呀,当然必须是第三者才能为鲸井的不在场证明作证——而且愈是无关的第三者,他的不在场证明愈完美。 听说用家人的证词做为不在场证明是不易被采信的。这么说来,朋友的证词也绝对不算不上是有力吧。因此,鲸井想找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最好是初次见面的人。 鲸井一边思考这件事,一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徘徊。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正确地说,是停下了目光——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名坐在露天咖啡座里阅读文库本,一面优雅地喝着咖啡的女性身上。 简直是美如画的身影。因为那一头白发,让鲸井一瞬间错判了年龄,但是再仔细一看,她似乎是与鲸井年纪相仿的女性。如果是为了追求流行而染白发也太古怪……然而,及膝的紧身裙搭配七分袖丝质衬衫的打扮,散发出落落大方的气质。戴着的眼镜,也有种说不出的知性。 「……」 当然,对鲸井来说,证人并不是非她不可——是谁都无所谓。可以是坐在隔壁桌的人,也可以是坐在对面那桌的人。然而,要是在挑三拣四之时,错过他想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时间——下午三点,那可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想来,那名白发女子可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对象。发型那么有特色,改天也比较容易找到才是,再加上她还是个美人胚子。 她必定能证明我的无辜——鲸井这么想着,展颜一笑,走上前去。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2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鲸井问道,同时拉开白发女子正前方的椅子——只见她将视线从正在阅读的书本里抬起,看了他一眼。 「请坐。」女子答应得意外爽快。「我正想找人聊聊天。」 原本想要先发制人的鲸井,结果反而感觉自己像是被将了一军,但对方既然都这么说了,没有理由不坐下——鲸井瞄了一眼手表,坐下来。 他接着跟走过来的服务生点饮料——不过,菜单上的品项全部是咖啡,各式品种分类列了一大排,却没一种是鲸井听过的。 这里是咖啡专卖店吗……乍看之下,白发女子手边的咖啡杯中毫无加过砂糖或奶精的痕迹。看样子她喝的是黑咖啡——跟她外表给人的轻柔印象不太一样。倒也不是要与之抗衡,但鲸井也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一个人吗?还是正在等人?」 「一个人。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 只见她阖上看到一半的书。 书本包着看起来应该是手工制作的书衣,所以看不见书名。 「今天的我下午不用工作,时间多得不知该如何打发。不过嘛,这也是常有的事。」 「工作……嗯,你的工作是?」 平日下午坐在这,应该不会是上班族吧——不过,这点鲸井也差不多。 「嗯,细节请恕我无可奉吿,总之就是受托进行各种调查。只是没想到今天的调查在中午以前就结束了……工作效率太高也挺伤脑筋的呢。」 女子悠哉地说道——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优雅从容,一点都不像能够迅速处理工作的人。调查……是做什么问卷调查吗?的确,要是被这么标致的美人叫住,无论是什么问卷,都会停下来回答吧。 「您又是做什么的呢?」 「我在游泳教室当教练。」鲸井表明身分。 「喔,难怪,我就觉得您身材很健壮,是因为工作所以有练过呀。」 她这么说让鲸井颇意外,自己的打扮应该没有多强调身体线条才是…… 「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叫鲸井。」 「我叫今日子。请多多指教。」 「今日子小姐。」 居然这么轻易地问到名字,把鲸井吓了一跳,也因此不禁没头没脑地复诵了她的名字。这个人——今日子小姐——对于素未谋面、萍水相逢的男性,难道都没有戒心吗?鲸井曾认为只要到时候能帮他做出不在场证明,纵使女子的态度冷若冰霜也无妨……但出乎意料地,这状况似乎大有可为。不过,与其说是「没有戒心」,感觉该说她是「游刃有余」会比较正确——有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靠自己本事解决的从容。 说不定「今日子」也根本是假名——就算是那样,鲸井也无所谓。 「今日子小姐,你常来这家店吗?」 鲸井啜饮着店员送上来的咖啡(附带一提,以鲸井的常识为基准,这杯咖啡的价格贵到匪夷所思)边问(同样以鲸井的常识为基准,这杯咖啡的苦涩和酸味也是匪夷所思)。 这个问题不只是出于好奇。 万一今日子小姐是外地人、万一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这家店,鲸井担心接下来要追查她的下落会有困难——或许是他杞人忧天吧,但是为了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呵……你猜呢。」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 「看店员的态度,你好像是常客,但其实我也不知道。」 「……?哼,是吗?」 被她微笑着回了这么一句,鲸井也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出招——不过既然中午以前还在这一带工作,想必应该不至于住得太远。到底是才刚认识,实在不能连地址都打探…… 考虑到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之间应该保有的适当距离感,还是不要问她电话号码或邮件信箱比较好。应该要谨守与她建立「萍水相逢的关系 」。虽然觉得有点可惜,但反正迟早会再见面,现在就耐着性子从长计议吧。总之,现在先专心制造不在场证明。 「你在看什么?」 鲸井指着今日子小姐阖上放在一旁的书——是一本有点厚度的文库本。老实说,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又不能让话题戛然而止。 「推理小说。须永昼兵卫的短篇小说……你看过吗?」 今日子小姐拉开书衣,让鲸井看封面,想也知道是他没看过的书——就连书名也没听过。然而「推理小说」这个名词让他忍不住心惊肉跳了一下,毕竟他正在制造不在场证明—— 「好看吗?」 「很好看喔。我大力推荐。尤其我刚才看完的短篇〈改心刑〉,实在真是篇杰作。」 「哦?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这我可不能说,说了就破哏了。这可是推理小说的大忌。」 「有什么关系,吿诉我嘛。」 「不行。」 鲸井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只是被如此顽强地一再拒绝,反而会更加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那就在不会破哏的范围内。」 「因为是短篇小说,不管怎么说都会破哏的……算了,硬要说的话,就是被捕的凶手后来改过自新的故事。」 这样有说也等于没说。 只能自己看了吗……鲸井心想,总之把书名和作者写进手机的记事本。老实说他不认为自己会有机会看,但或许会有什么帮助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推荐的推理小说吗?」 既然她的兴趣是阅读,只要问她对于自己喜欢的书有什么感想,就足以消磨时间了。但是照这样看来,推理小说的破哏风险可能会成为瓶颈,让今日子小姐噤口不言,所以鲸井就像这样改变了提问的方式——而这个策略似乎奏效了。 「我喜欢的推理小说都是出版很久的书……这样也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 「那么……」 今日子小姐于是娓娓道来。 鲸井则是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目的当然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但或许多少也是因为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自己喜欢哪些书的今日子小姐,看起来非常有魅力。 3 在那之后,鲸井和今日子小姐讲了整整一个小时以上的话。老实说,相得甚欢到让他想一直跟她聊下去,不过这样可就本末倒置了。 「啊……糟了。抱歉,我晚上还有约,得先吿辞了。」 岂止像是想找借口离开,根本一整个不自然——但鲸井还是开了口。他拿起两人份的帐单,起身离席——今日子小姐只应了声「这样啊」,也没有特别挽留。 说来在临别之际,今日子小姐虽然笑咪咪地挥着手,却说出「那么,下次有缘再见面时,你要再从头追求我喔」这般难以揣测其用意的词句。或许鲸井突然离席,还是令她不太开心吧——但这也无可奈何。 再拖下去,让别人先发现「现场」可就糟了——第一发现者非得是鲸井不可。甚至说他就是为了成为第一发现者,才企图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丝毫不为过。鲸井心急如焚地快步走向最近的车站,跳上电车。 没花多少时间,鲸井便抵达了目的地——宇奈木住的公寓,并且前往这栋公寓的702号室。那是他过去曾经频繁造访的房间,甚至连备份钥匙都有一份,没什么好犹疑的。 可是尽管这么想,鲸井还是很紧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之类的诱惑,让他差点招架不住——然而,他的心里也很清楚,那都是不可能的。 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 只能做该做的事,布该布的局——他作势摁下702号室的门铃,想也知道不会有人应门。再摁了两、三次之后,才总算从口袋里拿出备份钥匙。 由上而下依序解除两道锁,把门打开。在昏暗中脱下鞋子一脚踏进去的瞬间,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过与其说是下定决心,不如说是他的感情已经死绝了会比较正确。 自己是第一发现者,所以不用担心指纹的问题——打开一进屋就可看到的浴室门,没有半个人——只见插在洗脸台插座上的电线拉成一直线,往泡澡间的方向延伸。通往泡澡间的折叠式拉门夹着电线,并未完全关紧。 鲸井照样拉开那扇门,从洗脸台延伸过来的电线,就这样伸进水中——连着吹风机浸在偌大的浴缸里。而就如他所料。 如他所料。 宇奈木死在浴缸里。 电死……他的痛苦只是一瞬间吗?还是持续很久呢?没有体验过的鲸井终究无从得知。总之他静静地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电话到那支不用输入密码就能拨打的号码。 然后尽可能用充满慌乱的语气这么说。 「喂……喂?警……警察局吗!?有人死掉啦!」 4 负责侦讯鲸井这个第一发现者的,是个长相狰狞,名叫肘折的警部。因为他长得实在太狰狞了,甚至让鲸井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解开门链——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长得活像是漫画人物的警察,还以为自己闯进了虚构故事的世界里——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里来。 肘折警部以从他那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绅士态度,向鲸井询问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还考量鲸井发现「朋友」尸体的心情,多所体恤。该说是人不可貌相,还是人不该心存偏见呢?这让鲸井甚至产生了罪恶感。 话说回来,都在做伪证了,会产生罪恶感也只是理所当然。 「受邀前往对方家,去了以后意外发现『朋友』死在浴室里」——这是鲸井证词的主旨,此外他也没多说任何话。想要自圆其说反而会露出马脚。动脑是警方的工作,不是鲸井的工作。 想当然耳,警方并未当场问他不在场证明——目前这件事大概还被视为发生在浴室的死亡意外,在验尸报吿出来以前,也无从推定死亡时间。今天在露天咖啡座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大概要等到明后天才会产生效果。 届时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今日子小姐,得要为中途离席的失礼行为道歉才行——鲸井心里想着这些有点失焦的事,离开了案发现场。 而该说真不愧是警察吗?警方的动作比他预想的快很多,肘折警部和两个部下隔天就找上鲸井的住处。也罢,「在浴室里吹头发不慎触电身亡」这种故事本来就有点牵强,马上怀疑是凶杀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要紧。不管故事再怎么牵强,只要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谁都无法判鲸井有罪。 「鲸井先生,不好意思,你和被害人宇奈木先生之间的关系,似乎称不上朋友——以前你们之间的友情或许好到他会把备份钥匙给你,但现在的关系听说非常恶劣。」 警方用了被害人这个词汇。宇奈木那家伙是被害人吗……总觉得听起来有点怪怪的,让鲸井忍不住想要摇头。 「因为宇奈木先生的关系,害你被逐出游泳界,你似乎见人就抱怨这件事对吧……还听说你和宇奈木先生这阵子几乎处于绝交状态。尽管如此,你昨天还去拜访宇奈木先生吗?」 鲸井早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警方只要稍微向宇奈木身边的人打听一下,就能轻易地掌握到这个事实——早知如此,他就不该随便说宇奈木的坏话。只可惜鲸井并没有预知能力。 「我说了,是对方找我去的……我想彼此都是大人了,也该忘记过去的仇恨,若能重修旧好也不坏。」 「听说你欠宇奈木先生钱是真的吗?」 插进来说这句话的,不是 肘折警部,而是他身后的部下。瞧他那血气方刚的表情,他似乎已经认定鲸井就是凶手——这人该不会是宇奈木那家伙的粉丝吧。 他不记得自己向宇奈木借过钱,也许在交情还不错的时候,曾向他借过一些生活费也说不定——可是警方居然会问起这个,感觉有点搞错方向。 「查过他的房间之后,发现有大笔现金不见了。鲸井先生,虽然你说自己在运动中心担任教练,但其实是代班的非正职,几乎没有排班——你是否正在为钱烦恼呢?」 没想到会被说得像是无业游民一样,不过,既然对方将满腹狐疑表现得这么露骨,他也乐得继续照剧本演下去。 「我不晓得。难不成你们是在怀疑我吗?」 「抱歉。是我管教不周。」 肘折令人意外地低头道歉——面目如此狰狞的警部向他道歉,反而使他乱了方寸。如果射折是故意为之,那还真是不容小觑。 「我们只是想消除所有的疑惑罢了。所以是否能请鲸井先生说明一下,昨天下午三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呢?」 「这是在确认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吗?」 鲸井噗哧一笑,这么答道。演技轻佻地就差没把「还真是跟在刑警片里看到的一样呢」说出口——但「那个场景」不过只是日常中的一个镜头, 马上想起来也不太自然。应该要先假装回想一下才是。 「如你所说,我的工作不太稳定。嗯,我的确是想给宇奈木买点伴手礼,所以提早出门,在外面晃来晃去……」 「伴手礼?」 「啊,不过我最后什么也没买。虽说是久别叙旧,我也不想让他以为我故意讨好他……」 「你一个人去买东西吗?」 管教不周的部下问道。 「嗯,所以没有人能为我做不在场证明……」鲸井说到这里,装出一副猛然想起似的模样。「啊,可是,对了,这么说来……三点左右对吧?宇奈木那家伙是在这个时间遇害的吗?」 「还不确定是否为他杀。别问那么多,请你回答问题就好。」 肘折警部制止探出身子威吓的部下,继续以充满绅士风度的态度问道。 「你刚才说『这么说来』……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我叫住一位女士。大概是三点左右吧……我们聊了一阵子。」 「女士?是吗。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是初次见面的人……」 还去把妹喔——另一个部下不屑地说。到底是干警察这一行,价值观有够死板板。对于被形容成把妹这种下流行为,鲸井也很不以为然。 「我们只是一起喝咖啡而已,时间也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分开的时候也没向她要电话,应该无法成为不在场证明吧……」 「不,请钜细靡遗地吿诉我店名和那位女士的特征。我想应该可以向她求证。」 那当然。不行的话就麻烦了。毕竟把求证的工作交给警方,可是这个完美不在场证明的关键。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那家店的名字了,也忘了有没有拿收据……」 「那你记得地点吗?」 「记得。毕竟是昨天的事,不可能马上忘记——」 鲸井以不至于太刻意的态度,支支吾吾地从最靠近的车站开始说明店的位置。肘折警部的部下立刻用手机的地图应用程式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露天咖啡座的地点,看来倒也不是完全管教不周的样子。 「嗯。那么,那位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呃……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但是满头白发——」 「什么!?」 那一瞬间,始终保持绅士态度对待鲸井这个「嫌犯」的肘折警部突然错愕地大喊一声。鲸井对他突来的这一吼大惑不解,但又不晓得是什么刺激到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是个满、满头白发,气质落落大方,很冷静,戴眼镜的时髦女性……边看推理小说,边喝着黑咖啡。名字、名字是……」 「今日子小姐。」 被抢先一步说出来了。 鲸井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无视于鲸井的惊讶,肘折警部——还有他那两个部下,全都双手抱头,一脸苦闷。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他们的态度来看,他们似乎认识「今日子小姐」,再不然也认识像是今日子小姐的女性。既然如此,求证起来就省事多了。原本是件可喜的事,但又看他们个个抱头,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还是因为鲸井身为头号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想必能成立,所以为此悲叹不已呢?鲸井这么想,但是肘折警部好不容易再度开口时,他所说的话却与鲸井的预期正好相反。 「鲸井先生,你和那个人喝咖啡是昨天的事吧?那么,虽然很值得同情,但是你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法成立的。」 「啥?」 「因为那个今日子小姐——掟上今日子小姐是忘却侦探。」 忘却——侦探? 5 「什么?完全不认识。鲸井先生?谁啊?完全不记得。我不记得前天去喝过什么茶还咖啡。不管是在上午还是下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被请到警察局来的忘却侦探果然给了这般意料中的回答,肘折警部与昨天在鲸井家门口时同样,再度抱头苦闷——忘却侦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满头白发,戴眼镜,气质落落大方的年轻女性————穿着非常时尚又有品味,据说从来没有人见她穿过同一件衣服。还有人将她当成偶像崇拜,虽然是所谓的「名侦探」,但在名侦探之中也算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好像找朋友出来一样找我来,我们以前是在哪见过吗?」 她一头雾水地这样问——这句话让肘折警部全身无力。不夸张,过去跟今日子小姐同生共死的棘手案件——像是「三连续绑架撕票案」或是「信号亡命未遂事件」——都是他的警察人生之中印象深刻的记忆。但本人却每次见面都用这种充满距离感的态度跟他说话,即使已经听过再多遍,依旧不是件愉快的事。就算理智知道那是忘却侦探的特征,也始终无法淡然处之。 「我叫肘折,肘折警部。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共事过。」 「是吗。居然曾协助警方办案,当侦探实在太好了。这真是我的荣幸。」 今日子小姐有点答非所问——然而,她又接着说。 「可是,那些我都已经忘了,所以请不要对我旧事重提。严格遵守保密义务是侦探的职责,所以我不能记得任何自己做过的工作。」 掟上今日子——就是这么回事。 肘折警部并非脑部的专家,并不了解这方面的正确理论,只能当成是一个事实——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她无法累积经验。 无论度过什么样的一天,到了第二天早上便会忘得一干二净——无论解决了多么棘手的案件、介入过什么样的机密,都不会记得。 在这个深怕个人资料或机密情报外泄的时代,再也没有比这样更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方法了——所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在业界内确立了独树一格的地位,无人能望其项背。 虽然不能大声说,就连警察组织的高层,也曾多次受到她的照顾。警方求助民间的侦探——这种事原本是不容许发生的,不过,反正受到委托的侦探会忘记受托过的事实,所以也不会演变成牵扯不清的利益输送。 由此可知,忘却侦探在某些情况下是非常珍贵的帮手——只不过,一旦要以 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份参与案件之时,则又另当别论了。 与其这样,要是嫌犯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可能还比较好解决——当然,只要仔细询问那家露天咖啡座的店员,或是检查附近监视器的影像,也许也能验证他的证词,但最重要的那个「和嫌犯面对面说过话的人」如果完全不记得这件事,问题就大了。 肘折警部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不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话虽如此,责备眼前的侦探也无济于事。 「我明白了。今天这么一大早就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今日子小姐——谢谢你。」 「好说。没能帮上你的忙真不好意思。」 今日子小姐说完,就这么坐着深深地低下头去,头低到几乎都要撞上桌面了——而且一迳低着头,迟迟没有要抬起那满头白发的意思。 你不用这么自责——肘折警部正要打圆场,但是仔细想想,今日子小姐根本不记得那件事,自然也没有感到自责的道理,那么她这个道歉,应该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在肘折警部陷入沉思的当口,今日子小姐终于抬起头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为何要笑脸相对? 「……呃,今日子小姐。」 「有,什么事?」 「这……我已经没有事要请教了,你可以回去了啊?」 「是吗。」 说归说,但侦探却丝毫没有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甚至不打算站起来。只是保持沉默,用眼神倾诉着什么。 「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只是你这样拼命催我,我也必须斟酌再三才能开口。」 今日子小姐一副「就在等你这句话」的态度。 「身为一介市民,我对于无法帮上警方的忙感到非常抱歉。因此,可以让我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助警部一臂之力吗?虽然只是棉薄之力,但我可以帮忙调查这个案子喔。」 「你、你是说……你愿意帮忙吗?」 「是的,当然我也会严格遵守保密义务。」 今日子小姐说出其身为忘却侦探的招牌宣传词——这可真是充满魅力的诱惑。可以说是求之不得——不谈什么保密义务,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之所以受到警方重用的理由,主要还是因为这位名叫掟上今日子的侦探,本来就具有出类拔萃的本事——没本事的话,口风再怎么紧也无法受到重用。 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速度最快的侦探(也是因为如果要花到一天以上,她就会忘记案子的内容)——这样的今日子小姐,居然愿意免费协助调查。 「咦?什么免费协助?」 今日子小姐一脸「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的表情,清楚明确地把丑话说在前头。 「大人怎么可能无偿做事?不过要是现在委托的话,我可以给你特别优惠,消费税我自己吸收。」 「……这种喊价的方式是违法的。」 她果然没有一丝半点无法作证的愧疚,这一切只是大剌剌地在拉生意。以优雅从容的态度,精明能干地拨着算盘。 这该说真不愧是职业侦探吗……今日子小姐并不是基于好奇或关心在解谜的侦探。 「算了,你能让我打九折,就要谢天谢地了。好吧,就正式请你帮忙,今日子小姐。」 射折警部说完,伸手出去要和她握手,但当事人却一脸茫然。 「消费税……什么时候变成百分之十的?」 6 虽说只有区区几个百分比,但是不小心给了比预计还多的折扣,仍然让今日子小姐痛悔不已。当她还在懊悔之时,肘折警部已经办好手续。也就是他已经向直属的上司取得「向民间的侦探业者请求协助」的许可——上司起初虽然面有难色,但一听到对方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掟上今日子,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上司也向上司的上司征求同意,上司的上司继续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征求同意——一个小时后,所有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除了由于忘却侦探的能力早已受到肯定之外,纯粹也是因为警界高层有很多这位才女的粉丝。 至于直接面对今日子小姐的肘折警部,则无法单纯地称之为粉丝,他反而因为今日子小姐实在很容易惹麻烦,对她有些敬而远之……尽管如此,为了破案,即使稍微被她的任性耍得团团转,他认为也不值挂齿。 「死者叫宇奈木九五——是个游泳选手。你知道这个人吗?」 肘折对好不容易才从议价失败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的今日子小姐说,只见她摇摇头,说了句「请恕我才疏学浅」轻轻否定。 这也难怪——或者该说是理所当然。 对于就连消费税上涨的事都不知情——正确地说是忘了——记忆无法连贯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她的知识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没有再更新。当然不可能会知道最近几年才逐渐展露头角的游泳选手宇奈木。 更别提嫌犯鲸井的事了。 「二十七岁吗?还这么年轻,真可怜。」 今日子小姐对着死者的大头照合掌说道。还以为她会默哀个几秒,没想到她马上接着问。 「死因呢?」 这方面的情绪切换之迅速,专业得就连警方也甘拜下风。 「在浴室里触电身亡……以在自己家里死亡的案例而言,浴室算是最为常见的地点。但如果死因是触电身亡,则又另当别论了。」 肘折警部说着,正要从调查资料里拿出死者的尸体照片,却顿时犹豫了一下。想到让女生看这种尸体的照片会不会太刺激,使他有些迟疑。 「别担心,警部先生。」反而是今日子小姐开口。「即使看到再凄惨的案发现场照片,我明天就会忘记,所以不会造成心理创伤的。」 对了,这也是忘却侦探的优势之一。忘却侦探是和这种职业病无缘的——虽然不是非常有自信,但肘折警部的记忆力也还算与常人无异,所以只能从旁地想像——只要以「反正会忘记」的心态面对,或许人就不会再感到恐惧或厌恶了。 他也不确定这样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身为侦探,可以冷静地下判断,不会受到情感的左右。 肘折警部递给她几张照片——是宇奈木死在浴缸里的照片。 「哎呀,死者的表情比我想像的还要平静呢。听警部先生说是电死的,我还以为死时会双眼圆睁,嘴巴大张呢。」 「也是有那样的……但这次大概没什么痛苦吧。」 「游泳选手居然死在浴缸里,听起来好讽刺。嗯……但真不愧是运动选手,肌肉好结实。」 想当然耳,浴缸里的宇奈木是赤赤裸的,对此脸不红、气不喘地进行检视的今日子小姐——肘折警部原本认为这些照片对于女生而言过于刺激,结果似乎就连这点也是多虑。 「浴缸里的是吹风机吗?有电线延伸出来……嗯?也就是说,是在泡澡时不小心把吹风机掉进浴缸里,因而触电身亡?」 「警方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可是……」 「不是那样吗?」 肘折警部点点头。 不过,当然还无法确定必是如此。世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会以令人 难以置信的方式使用各式各样的电器。不然家电产品的说明书就不会厚成那样了——边泡澡边用吹风机吹头发的行为几乎与自杀无异,但就算有胆大包天的勇者敢这么做,或许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然后就算是勇者,也可能会不小心失手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吧。 「可是,实在很难想像前途无量的游泳选手会这么窝囊……抱歉,死得这么不光采。比起这样 ……」 「比起这样,假设有个第三者,把吹风机放进宇奈木先生正在泡澡的浴缸里还比较合理,是吗?」 这次连点头都来不及。一再地被抢先一步,总觉得自己的推理很肤浅。 「若是如此,我也有同感。」或许是体察到肘折警部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又补了一句。「虽然是很与众不同的杀人手法,但是比起打死或刺杀身体锻炼得很结实的运动选手,趁对方正在洗澡的时候偷袭,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很合理。毕竟全身赤裸也比较难反抗……」 「……今日子小姐刚才说游泳选手死在浴缸里是件讽刺的事,其实更讽刺的是,听说宇奈木先生在粉丝之间素有『泳池畔的鳗鱼』之称呢。」 「鳗鱼(unagi)?哦,因为是宇奈木(unagi)先生嘛。可是,这有什么好讽刺的?」 「欸,因为电鳗……」 「……原来如此。毕竟触电身亡。不过,电鳗并不是鳗鱼喔。」 所以要这样穿凿附会,有点过于牵强呢——被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肘折警部感觉自己实在好糗,可是他马上重新打起精神。 「因此,警方认为这可能是与死者关系亲近的人刻意所为……于是我们立刻将宇奈木先生身边的关系过滤一遍,没想到第一发现者,同时也是死者的朋友,就是最可疑的嫌犯。」 「对于像我这种侦探而言,怀疑第一发现者就像是常识一般……那位先生就是和我喝咖啡——正确地说是请我喝咖啡的鲸井先生吗?」 「是的,就是鲸井留可……他声称自己是死者的朋友,但他们的友谊其实已经是过去式了,听说自从某个时期以后就几乎没有往来。」 「……你是指他们变得疏远吗?」 「不只是疏远,应该说是交恶,说关系糟透也不为过。虽然还无法判断是否会因此萌生杀意……但是,这样的人居然是第一发现者,这点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的确不能等闲视之呢。」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说。 「如果是推理小说,反而会因为太过可疑,不会觉得他有嫌疑……但毕竟那是小说。只是,鲸井先生成为第一发现者并报警的时间,跟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有出入对吧?才会找我替他的不在场证明作证。」 「你能举一反三真是太好了。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为下午三点五分。我想请教你的,就是鲸井先生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三点……五分?推定死亡时间可以精准到以分钟为单位吗?」 今日子小姐一脸诧异地问道——这也难怪,只要没有目击到死亡的那一瞬间,推定死亡时间通常都会在几个小时范围内。即使发现得再早,应该也无法缩小到以分钟为单位。 唯有这次,这点是办得到的。 「因为屋里的断路器跳掉了。大概是在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的时候吧。」 「是喔。」 「结果搞得室内的电器全都停下来了——这使得从断路器跳掉的时间,就能判断出宇奈木先生触电身亡的时间。」 「……这样啊?可以知道断路器是什么时候跳掉的吗……」 「比如说,像是预录功能就在那一刻停止录影啊。只要调查录下来的电视节目中断的时间……」 肘折警部说到一半,发现今日子小姐的白发四周飞舞着问号——对了,必须先向她解释预录功能。那种录影机和吹风机不一样,是最近才问世的家电产品,所以不在今日子小姐的记忆范围内。 「是喔,原来如此。可以连续几天,二十四小时完整地录下电视节目,真是惊人的功能啊。要是我也能有这么优秀的记性就好了——可是这样也只是知道断路器跳掉的时间,不代表就能知道死者的死亡时间吧?」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举例来说,只要让预录功能在某个时刻停下来,或许就能假装断路器是在那个时候跳掉的……」 今日子小姐示范的推理让肘折警部大吃一惊——当然,若以原理上来说就像是先拨动时钟指针之后加以破坏那样,与传统的不在场证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刚刚才知道何谓预录功能的今日子小姐,竟然能立刻建立起这样的推理,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名侦探。 「如果只有预录功能,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今时今日,房间里多的是家电呢。要让所有的定时装置同时停止,我想并不容易。」 「这样呀?嗯,这部分等一下到了现场再确认就好。鲸井先生……最可疑的嫌犯说他在推定死亡时间——三点五分的时候和我在一起吗?」 「是的。」 「那他就不是凶手啦。」 「……如果你能证明他的不在场证明的话,的确就不是。」 先不管今日子小姐在言谈之中似乎把这之后要带她去案发现场当作是前提似的——那个不在场证明的确是个瓶颈。 即使不完美,嫌犯还是有不在场证明。 「我的证词一点也靠不住。所以鲸井先生还是最可疑的嫌犯呢。」 今日子小姐讲来满不在乎。这么一来,肘折警部甚至有点同情鲸井了————本来,应该再也没有比名侦探担保的不在场证明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才是。不过这也要他不是杀人犯,才值得同情——诚如今日子小姐所说,眼下他的确还是命案的头号嫌犯。 「鲸井先生说是因为死者约他才去对方家吧?这件事求证过了吗?」 「求证过了。手机里有通话记录。最近宇奈木先生主动找过鲸井先生好几次——通话内容不得而知,但也可能是催他还钱。」 「如果是那样,或许真会成为杀意的导火线呢。嗯……只是这么一来的话,又会产生别的疑问了。」 「别的疑问?什么疑问?」 「嗯,根据这份调查资料,鲸井先生以前曾是可以与宇奈木先生望其项背的游泳选手,目前也仍在运动中心当教练。由此可知,他对体力应该是有自信的。这样的人会选择这么复杂的杀人手法吗?」 这倒是肘折警部没想过的着眼点——从这两天见到鲸井的印象来看,他自游泳界引退之后,似乎也还毫不懈怠地锻炼身体。若说是工作需要,也多少是有需要吧。但是毕竟他那份教练工作也不是正职,或许单纯只是现役时代养成的习惯。 总之,如果假设他采取趁人泡澡时电死对方的杀人手法,是为了避免与宇奈木正面冲突,倒是不太符合鲸井给人的印象。 「就算是有在练,可能也打不赢现役运动选手的宇奈木先生——或许凶手是这么判断的。如果是这样,胆子还真小呢。」 「也可能是……为了以防万一吧。」 「抑或是——」 今日子小姐将调查资料整叠放在桌上。看样子,她已经全部看了一遍。 「需要用那种杀人手法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虽然我无法作证,但如果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事情应该就是如此——为了让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下手。」 7 要带身为一般民众的今日子小姐进案发现场需要另行申请许可,所以抵达宇奈木家时已经过了中午。肘折警部鼓起勇气约她吃午餐,却被委婉地以「现在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为由拒绝——不过,无法从事一天以上调查的忘却侦探,没有时间悠闲吃饭也是事实。也罢,能和她在警车里排排坐吃甜面包,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一个被视为奥运金牌候选人的运动选手,居然住在这种……该怎么说呢……还真是普通的公寓啊 。因为是名人,我还以为他会住在保全系统更完善的地方。」 「真的在奥运场上拿到金牌的话,或许又会不一样了……运动选手这个职业,似乎不像外表给人的感觉那么有赚头。」 当然,比起住在两层楼老房子的鲸井,宇奈木的生活环境算是好得不得了了……看来知名度似乎不见得一定等于收入。 「大门不会自动上锁,出入口也没有监视器……电梯里虽然有监视器,但是只要走楼梯,就可以避开了……宇奈木先生的房间在七楼对吧?」 「是的,因为是702号房。」 在进入现场以前,今日子小姐就已经开始搜证,直到702号房前——警方的搜证工作已经吿一个段落,所以现在不再管制进出,也没有人负责监视。肘折警部拿出向管理公司借来的钥匙开门。 「宇奈木先生一个人住对吧?以独居单身男性来说,他还真是租了个很大的房间呢。同样的租金,应该可以找到设备更完善的套房才是。」 进屋后,从玄关看到好几扇门的今日子小姐这么说。肘折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疑问。 「他的性格似乎很爱交际,为了可以邀请朋友或后辈来家里,所以租了大一点的房子……嫌犯鲸井先生以前也经常来,所以才会有备份钥匙。」 「照这样说来,就不只是鲸井先生有备份钥匙了吧……鲸井先生虽然是头号嫌犯,但有第二、第三号嫌犯吗?」 「这个嘛……从这个角度来看,鲸井先生或许可说是唯一的嫌犯。」 因此,如果他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就会陷入没有嫌犯的窘境了。 「考虑到现金不见这点,也不排除可能是强盗杀人,但因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也没有哪扇窗户被打破——而且浴室里本来就没有窗户。」 「可是,如果他是死于意外,现金不见不就很奇怪了吗?」 「这也不一定。毕竟是现金而非金银珠宝,也可能是他自己花掉了。」 「换句话说,也不能排除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吧——嗯,我瞧瞧。」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打开浴室门,再拉开通往泡澡间的折叠式拉门,往里面探头查看——虽然没有就这么穿着袜子直接踩进去,但动线还是一如往常地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累赘。让肘折警部甚至心想早知道就该带部下来,好让他们向她学着点。 「浴室也很宽敞……泡澡间跟……浴缸都很大……」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回头,找到洗脸台旁边的插座。仿佛正以目测的方式测量距离。 「我还以为吹风机的电线一般没有这么长……这个距离还满不上不下的。插头插在洗脸台的插座里时,不见得能拉到浴缸吧。」 「刚刚好可以拉到喔。」 「拉是拉得到,但使用起来还是称不上顺手吧。就算急着把头发吹干,也没必要这么勉强——如果不是超级乐观的人,应该都会想到把电线拉得太紧,可能会让吹风机掉进浴缸里。」 「那么,果然不是意外喽?」 「天晓得呢……我只是觉得即便是做为杀人的工具,这电线的长度还是挺靠不住的。」 纵使要伪装成意外死亡有些勉强,也必须要使用吹风机吗——今日子小姐边说边脱下袜子。虽然只是脱袜子,但是脱的动作却异常性感,搞得肘折警部下意识地赶紧移开视线——然而再转头看,她已经不见人影。原来她光着脚丫,已经在检视泡澡间。 「嘿咻。」 今日子小姐毫不迟疑地坐进浴缸里——因为没有放水,不会弄湿,但是行动之大胆实在每每令人叹为观止。看样子,她似乎想用跟死者同样的姿势来检验现场。 「今日子小姐,你有什么假设吗?」 「没有,现阶段还毫无头绪。单纯是想把所有想到的事都做一遍。」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浴缸里伸展双腿,摸摸水龙头——以她娇小的身材,这套系统式卫浴的尺寸刚好可以让她伸直手脚泡澡。不过,竟然敢在才刚刚死过人的地方伸展手脚,只能说她的神经实在太大条了……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肘折警部,要他这么做,也会吓得裹足不前。 「嗯……」 今日子小姐抱着胳膊站起来,看表情显然伤透脑筋,回到浴室的入口。 「搞清楚些什么了吗?」 「是搞清楚了一些事,但没搞懂的事也变多了。」 今日子小姐说的话才令人搞不清楚,之后她又花了一个小时,翻遍宇奈木的住处——两房一厅的每个角落。由于警方已经检查过,所以她并未找到新的证据,但今日子小姐对于自己白忙一场,似乎也没有太失望的反应。 「如警部先生所说,也没有人从窗户入侵的痕迹……不过,这个房间整理得还真干净,以独居男性而言,似乎也太干净了……还是警方在搜证的同时顺便整理的呢?」 「不,警方并不会提供这么贴心的服务……」 经她这么一说,肘折警部才意识到这点。的确,宇奈木的住处十分整洁干净。与其说是侦探,这更像是女性特有的观点——可是,他不觉得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还不知道。或许不是宇奈木先生,而是凶手整理的。」 「为、为了什么?」 「要是能知道这点的话,就不需要侦探啦。」 今日子小姐微微一笑,接着就往客厅里的沙发一坐,简直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姿势极为优雅——剩自己一个人站着也不是办法,所以肘折警部也在她的正前方坐下。 「虽然找不到有力的证据,但若是让我就印象来说的话……」肘折警部才坐下,今日子小姐就开口。「鲸井先生涉嫌重大。即使不看他是第一发现者这件事,他也太可疑了。」 「这样啊……比方说哪里可疑呢?」 「摁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反应,觉得很不对劲,于是用备份钥匙开门进去——总之先将为什么他手上有备份钥匙的疑问搁到一边,其实到这里还好。可是当警部先生接获报案赶到这里的时候,鲸井先生是先把门打开,然后才解开门链的吧?一般人去到别人家,会锁上门链吗?」 「嗯……」 「照理来说,根本不会锁门吧。如果需要锁门,会是什么理由呢?」 「因为不想受到打扰,或是鲸井先生正在屋子里从事见不得人的行为——吗?例如清理现场……」 「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多的时间打扫整个房间……但如果只是在浴室里动些小手脚,或许就有可能了……例如湮灭证据之类的?」 不过这只是假设——今日子小姐补上这句。 的确,现阶段就算逼问鲸井为何那时要锁上门链,只要他推说「没想那么多」,警方就无法再追究下去了。 即使像推理小说那样有再多的小疑点或矛盾之处,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大部分的疑点矛盾都只要一句「没想那么多」就会被解决——这才真是不需要侦探。所以侦探必须着眼于更基本的疑问及矛盾才行。 「况且无论再怎么可疑——不,愈是可疑的情况,愈要罪疑惟轻,这是法律的理念。基于无罪推定的原则,就算心证是有罪的,只要缺乏物证,就只能认为鲸井先生是清白的。」 「……」 「咦?怎么?难道法律的理念和原则也像消费税那样早已不同,只是我不记得而已?」 「没有没有,不会的,怎么可能。」 虽然身为警察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然而实际上,警察这一行干久了,就会知道那既不是理念也不是原则,只不过是漂亮话,因此对于这社会感到绝望的同仁也大有所在。 在某些层面上,侦探的工作其实比警方更介于灰色地带,今日子小姐居然能天真地说出这种话,着实令人感叹——或许就算对这社会感到绝望,也能把它忘记的今日子小姐才能说出这种话吧。 只有忘却侦探,才能毫无顾忌地体现「恶其意,不恶其人」。 「全都是一些假设,真不好意思,警部先生。如果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现在会是什么样情况呢?换句话说,如果我不是忘却侦探,而是能好好地为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话。」 「那样的话……」 又是个假设的问题,而且也不是光凭肘折警部的判断就可以决定的事,不过基于经验法则,还是能表达一下自己的见解。 「应该会把他从嫌犯名单里剔除吧。只要不在场证明成立,不管再怎么涉嫌重大,都不可能起诉——拘票也申请不下来吧。当然,必须仔细调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也就是你是否为鲸井先生的共犯,是否为了包庇鲸井先生而做出伪证就是了……」 只是,以现况来说,今日子小姐没有包庇他的理由——明知毫无意义,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做了调查,但是都找不到掟上今日子与嫌犯鲸井之间在前天以前的交集,他们两人完全是初次见面——而且就算更早之前见过面,忘却侦探也把这事给忘了。 「既然目前是这种情况,就应该寻找其他的嫌犯不是吗?」 「……」 「嗯……」今日子小姐问到这里,抱着胳膊,陷入沉思——她该不是在对于自己不能作证,害得别人无从洗清嫌疑一事而感到自责吧? 从肘折警部的角度来看,事到如今,反而觉得这个差点就成立的不在场证明充满了斧凿的痕迹——关于这点,当然还是得采取罪疑惟轻的原则。不管是理念,还是漂亮话什么的。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这么说:「我这就去向因为我的缘故,使得他无法从嫌犯名单除名的鲸井先生道歉吧。」 她一脸歉意——才怪,硬要归类的话,不折不扣是恶作剧的表情。 8 纯就「让警方调查陷入混乱停滞」这点来说,鲸井的不在场证明还不算是一败涂地,但是想当然耳,此时此刻的他也很难静下心来过日子。 因为鲸井实在没想到,他选来做为自己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居然会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但因为实在不可能设想到世上居然有忘却侦探这种职业,也没什么好反省的。 这个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既然眼下还没有被限制行动,看来他的不在场证明暂时还不算是失败的吧……虽然不算失败,但也不够完美,这使他觉得前途茫茫。要是能取得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无论自己再怎么可疑,一切也就仅止于怀疑…… 昨天为了排解烦闷,在网路上买了她看的那本书,当天就收到了书,一直看到深夜。与其说是排解烦闷,这个行为其实是为了证明他前天的确见到了那位白发的女子,和她说过话——不过别说是推理小说,鲸井连铅字本身也看得不是很习惯,结果光看完一篇短篇就精疲力尽了。 那天她看的那篇短篇小说,说很有趣要推荐绐他的作品——须永昼兵卫的〈改心刑〉。 那是个奇妙的故事。 内容大幅度地偏离了鲸井过去看过的那些寥寥可数的推理小说、连续剧及电影等影像作品给他带来的印象——鲸井在悬疑推理这方面并没有深入的造诣,所以不敢说得太肯定,但他觉得这篇小说比起悬疑推理,更像是科幻或奇幻类的作品。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大坏蛋——是个只能用大坏蛋来形容,生来就是罪大恶极的人。传说他把六法全书里所有的犯罪全都干过一轮,世上所有的犯罪都是他干的好事,总之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那样的人也得迎接伏法之日。 被逮捕、被起诉、被判定有罪,当然也被判处了极刑——就算是坚决反对死刑的人权论者,也无不赞成他的死刑。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名叫反峰,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兼外科医生兼法官,一口咬定就算是像他那种大坏蛋,也不该只是处死了事。如果因为他是大坏蛋,才要杀死他的话,那么只要他不再是大坏蛋就行了—— 只要让他「改心」就行了。 当然,大坏蛋之所以会是大坏蛋,就是因为从没想过要改过向善,但反峰口中的「改心」,也并不是单纯的「改过向善」之意,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把他「改造成有良心」。 最后,反峰不顾世人呼吁——像是「别做那种拖泥带水的事,应该立刻执行死刑」之类的反对意见,为大坏蛋进行外科手术。 结果大坏蛋还真的重生了。 成了个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情、愿意相信别人、为别人尽力、从纯真的角度看事情、跟弱者站在同一边、不伤害任何人、谦虚且心地善良的人——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好人。 于是,获释的大坏蛋变成大好人—— 「有人在吗?」 正当鲸井回想短篇小说的故事到一半,耳边传来敲门声和女性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听来悠悠,害他也没想太多就把门打开。站在走廊上的是面目狰狞的肘折警部,还有就算对方忘了他——他也绝对不会忘记对方,满头白发的「今日子小姐」。 「啊……呃。」 必须使尽全力,才能隐藏内心的动摇——不,别慌。今天那两个管教不周的部下没有跟来——显然不是申请了拘票要来逮捕鲸井的。 相反地,他还带着鲸井不在场证明的关键人物今日子小姐同行——从这点看来,或许不是那么悲观的展开——虽说已经忘了他,但是看到他的脸,说不定就会想起来,因此才带她来找自己吗? 如果是那样,态度可不能太差。在当面对质的时候,态度最好还是友善一点。 「警部先生,还有……今日子小姐,对吧?请问有什么事?是案情有什么进展了吗?」 「没有,还在全力调查中……怎么样,今日子小姐?」 肘折警部这么问她——是来当面对质的吗? 「嗯……果然见了面还是想不起来呢。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说道,低头行了个礼。 真像是个恶劣的玩笑啊……若非这样面对面,鲸井依旧半信半疑,可是她似乎真的把那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原本内心还有些别扭,感觉对方是在嘲笑自己是个不值得记住的无聊男人,但想必事情并非如此——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 你要再从头追求我喔——临别之际,她曾经这么说。当时要是能更认真地倾听这句话就好了,但现实就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我叫鲸井留可……虽然并非初次见面,你好,初次见面。」 「鲸井先生,前天下午三点左右和你说过话的女性,就是她吧?」 「是的,没错。」 鲸井如是回答肘折警部的再三确认——虽说只有鲸井单方面记得她,不在场证明是无法成立的,但是这么有特色的女性,他也不可能认错。 「今日子小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鲸井还是试着问了问。 「完全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没想到却惨遭今日子小姐非常用力的否认。「对不起,鲸井先生。要是我能为你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就好了——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咦?」 「进屋里。外面好冷。」 「啊,嗯……可以是可以。」 「谢谢,」 由于对方拜托得太过于自然,于是鲸井也很自然地答 应了,但是想想因为好冷就要求进到别人家里,实在是个厚脸皮的要求。而且不只今日子小姐,还让警察——肘折警部进到家里,这显然是个失策。 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所以鲸井觉得让他们进来也无所谓,只是碰上这个白发女子,自己总是会乱了方寸。 并不是总被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而是感觉老是被她不动声色地踏进自己的世界。实际上,她也就这样踏进自己的房间里了…… 「警部先生,你要喝咖啡吗?今日子小姐是黑咖啡吧?」 鲸井一面准备饮料,一面不着痕迹地在谈话里夹带前天见过面的讯息——今日子小姐趁他准备饮料的时候在屋里东张西望,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呢。没想到今日子小姐竟然是个侦探。」 「前天的我没说吗?」 「你没说。啊,不过,你说你的工作是调查……」 「是的。因为是侦探,调查就是我主要的工作。」 虽然觉得话都是她在说,但的确是鲸井自己误以为她在做问卷调查。侦探……回想前天的对话,今日子小姐好像很爱看推理小说,难道是因为崇拜名侦探,所以才会从事这份工作吗?那样的话,她或许正好来到为了「侦探的理想与现实」所苦的年纪也说不定。 虽然看起来似乎完全不以为苦…… 忘却侦探——吗? 「我想请教鲸井先生两、三个问题,可以吗?」 当鲸井端出三人份的饮料放上矮桌的时候,开口问他的不是肘折警部,而是今日子小姐。 「嗯……好的,请说。」 鲸井又轻易地答应她了。 并不是他掉以轻心,只是今日子小姐发问的时机太巧妙了。 「可以请你详细地吿诉我,你发现宇奈木先生的遗体当时的状况吗?」 「我已经向这位警部先生说过一次了……」 「我是指详细的说明。一字一句,钜细靡遗的。」 「……」 虽然百般不愿,但也找不到适当理由来拒绝——心想绝不能露出马脚,却反而因此更无法不答应她的要求。 鲸井一五一十地将发现当时的状况吿诉他们。而且还由于希望让调查更加陷入混沌,故意说明得比今日子小姐所要求的还要钜细靡遗。当然,关键部分依旧是隐瞒不表——对方应该不会注意到——不可能注意到的。 「唉,居然会发现朋友的遗体,一定很难受吧。还请节哀。」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在鲸井交代来龙去脉的过程中,她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比起他讲了什么,似乎更关注他怎么讲——至于感想则就像这样,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嗯,我还想说久别重逢,心里期待得很呢……」 「想说久别重逢,心里期待得很——却在去见他之前,向正在喝咖啡的我搭讪吗?」 啊,打断你说话真不好意思——今日子小姐装糊涂。鲸井则心里一惊。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点在制造不在场证明上确实有些勉强——该说是没办法,或说这原本就是有些为难的部分,像自己这种血气方刚的男人,居然会放弃继续和今日子小姐这种女性聊天的机会,去赴宇奈木的约…… 一般人大概会选择放同性朋友鸽子,继续和今日子小姐聊天吧——更何况宇奈木不过只是「以前的朋友」。 要是不在场证明能完美成立,鲸井认为这是个人心证,纵使有点可疑,也算不上瑕疵,但如今不在场证明变得这么不完整,就只会剩下疑点。 话说回来,当他在露天咖啡座向正在看书的今日子小姐搭话的那一刻,心里其实想着就算被她拒绝也无妨——鲸井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想死皮赖脸地纠缠一个人喝咖啡的女性,这样她本人和四周的人都会留下印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会爽快地同意让他并桌,还聊得挺投机的。现在想来这实在不是不幸中的大幸,而是大幸中的不幸。 「请别介意,是看到充满魅力的今日子小姐,忍不住主动找你说话的我不好。聊得一起劲,当我想起和宇奈木有约,还真的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有点勉强,但也只能用这个借口撑下去了。当然心里也有「称赞对方很有魅力时没有人会不领情」的算计。然而今日子小姐只是一脸笑咪咪,对此没什么特别反应。 「可是,如果鲸井先生没和我聊天,早点去找宇奈木先生的话,或许就能避免他死于意外了。」 「不,还是来不及吧。因为我和今日子小姐说话时,似乎就是那家伙把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的时候。」 由于今日子小姐用了「死于意外」这个词汇,鲸井反射性地顺着她的话说,但是一旁的肘折警部却一副严肃表情。面对那种表情所带来的无言压力,鲸井忍不住东想西想了起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好警察坏警察(good cop/bad cop)」那种白脸黑脸战法吧——不,今日子小姐并不是警察……可是她向鲸井问话的内容,绝不输给警方的侦讯。 「你上次造访宇奈木先生的住处,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嗯……好几年前吧?太久了,我不记得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也就是说,鲸井先生终究没能在宇奈木先生的生前再见他一面喽?只通了电话?」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在一一排除细小的疑点而已——无法为鲸井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作证,我觉得非常抱歉,所以就想说能否来帮你洗清嫌疑。」 「喔……」 「毕竟调查是侦探的拿手好戏,希望能在这方面贡献一份心力。」 「……」 她愿意帮忙的话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是鲸井还没有单细胞到听美人这么说,就把她说的话照单全收。更何况今日子小姐刚才问的那些问题,无疑只是加深了鲸井的嫌疑。 「可是,电话呀……当然是行动电话吧?」 鲸井无法揣测「当然」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刚才在室内东张西望,看来就是在检视有没有家用电话。说不定她也曾这样检视过宇奈木的家。 「你在约好的时间摁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门,你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就用备份钥匙开了门进去——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 鲸井把差点又要脱口而出的「有什么问题吗」吞回去——要是一直试探发问的用意,反而会很可疑。 「为何在进入宇奈木先生的家之前,不先打通电话给他呢?」 糟了——鲸井心想,不晓得脸上有没有露出破绽——他连忙用「啊,说得也是。我一下子没想到」来辩驳。事实上,要是被对方一下就逼问「即使是有备份钥匙的人,没打电话就擅自进入宇奈木的房间,岂不是非常奇怪的行为吗」之类的,就会变成致命的失误了。 明知没人在看,还装模作样地摁了好几次门铃,既然都演到这地步,就算知道对方不会来应门,也该打通电话的……但那又怎样,还是可以用「我一下子没想到」蒙混过去。 「不管怎样,宇奈木那家伙那时候已经死了。」 「说得也是呢。死在浴室里——只是,鲸井先生,有件事务必请你吿诉我,你是怎能发现宇奈木先生遗体的呢?」 「……?怎能发现……?嗯,你这什么意思?」他是真的不明白。宇奈木的尸体又不是藏在地板底下或天花板上——是躺在浴缸里,又没有盖盖子,就连五岁小孩也能发现。 「不不,五岁小孩才发现不了呢。你就别谦虚了——因为一般人进屋找人的时候,可不会从 浴室开始找啊,通常会先从客厅或餐厅找起吧。」 「啊……这个啊。」 鲸井瞥了一眼肘折警部。前天在案发现场接受他的侦讯时,自己是这么说的——用备份钥匙进到屋里,马上就发现浴室里的尸体——当时是判断尽量不要说一些无谓谎言……要假装现在才想起来吗?自己只是没说,但是在进浴室查看以前,已经先看过客厅和餐厅了吗?或许对方会说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不过眼前就有个因为忘记而无法为鲸井证实不在场证明的忘却侦探,要指责他这种说词缺乏说服力也说不过去。 然而,如果说他检查过客厅和餐厅,那些房间就必须留有鲸井的指纹才行——真是进退两难。 「没什么,只是巧合罢了。因为摁门铃没反应,我下意识地猜想他该不会是在洗澡吧。以前我们感情还很好的时候,也遇过好几次他这样……该说那家伙懒还是邋遢呢?他可是个会在洗澡时睡到不省人事的家伙哪。」 他的确是个会在洗澡时睡着的家伙,但遇过好几次他睡着则是骗人的。不过已经是以前的事了,旁人无法判断其真伪。 「只是碰巧最先查看的是浴室而已,没什么可让侦探小姐参考的。」 「毕竟浴室门是离玄关最近的嘛。」 「嗯,没错没错。」 「宇奈木先生经常会在傍晚才开始泡澡吗?」 「是呀。那家伙运动完以后不只是会冲个澡,还会泡澡……与其说是爱干净,我猜他是想要多放松一些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鲸井满心以为今日子小姐接受了这套说词,正要放下心中大石,没想到她却更又加逼近。 「可是,这么一来就更令人费解了。因为如果是这么想,反而一下就会放弃进浴室找人吧。」 「……?」 什么意思?她该不会是要说向正在洗澡的人搭话是不礼貌的行为吧?如果对方是女性,或许真的不太礼貌,但对方是男的,而且彼此都是男的,到底有何不妥?要鸡蛋里挑骨头也不是这种挑法吧。 「不是不是,不是要挑什么啦,鲸井先生。毕竟宇奈木先生当时已经因为吹风机掉进浴缸里电死了啊?」 「这、这我知道啊。」 「也就是说——在那时候,屋子里的断路器开关是跳掉的。」 即使她这么说,鲸井还是没有概念。开关跳掉又怎样?虽说会问这个倒是不怎么意外,实际上,浴室里的灯也的确没打开——没开吗? 「……如果浴室里的灯没开,一般都会认为里头没人吧?」 肘折警部语重心长地说——看他的反应,似乎也是现在才想到。 「那间浴室并没有窗户,如果不开灯洗澡,就会暗到什么都看不见。」 「……」 「要是我,就算怀疑宇奈木先生在洗澡,但在推开浴室门的时候,就会判断他『应该不在这里』吧。就算要再检查一次浴室,也会是在检查过客厅和餐厅以后——然而,你却在当下选择更进一步检查泡澡间,进而发现了宇奈木先生,真是了不起的调查能力。换作是我,可能在看到走廊上一片漆黑的时候,就认为他不在家,掉头走人了。」 「呃,别这样称赞我啦,真是难为情。」 虽然从她的话里只感受到嘲讽,但鲸井还是这么回答,总之只能笑着蒙混过去。冷静点——根本没有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矛盾,根本证明不了他是因为知道那里有尸体,所以才会一进门就从浴室开始找。 「搞不好是宇奈木那家伙在呼唤我吧。或许想引导我找到他……」 鲸井试图将话题带往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向来自圆其说。 「但结果还是没有救到他的命。」 却被今日子小姐毫不留情的一句完全否定。 「啊,难不成你是看到电线了?看到吹风机的电线从洗脸台延伸到泡澡间,所以才觉得不对劲。」 今日子小姐给了鲸井一个根本是下台阶的假设,他差点就不假思索地咬住这个饵,但又想到不管洗脸台或走廊上都是一片漆黑,在那种情况下,怎能说是看见吹风机的电线?当然,因为真的看见了,就应该说看见了吧?虽说是一片漆黑,却也不是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只是,那也可能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有东西在那里,所以才会「看得见」也说不定——那样的话,这时如果声称看见了,将会是致命的失误。所以,鲸井只慎重地回了一句「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话说回来,发现宇奈木先生的遗体之后,鲸井先生做了些什么事呢?」 「……当然是马上报警啊。用手机……」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嗯,没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好——人有时也会毫无理由,下意识地锁上大门和门链的。」 今日子小姐微微一笑,如此说道——意味深长,但是鲸井并不明白她的用意。虽然不明白,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不能再跟她讲下去」。虽说逃得了一时也逃不过一世,总之必须扭转被她带着走的步调。 「……不好意思,警部先生。」 鲸井对今日子小姐的问题视若无睹,转向肘折警部。 「我今晚还得去游泳池,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游泳池……是工作吗?」 「不,不是工作,只是不想荒废例行训练……」 其实才不是训练这么正式的行程,不过预定要去健身房游泳倒是真的。 「这样啊,那我们也叨扰太久了,真对不起。」 今日子小姐站起身——对着似乎还有问题想问的肘折警部讲了声「我们走吧,警部先生」之后,以平静的笑容对鲸井说道。 「打扰了,鲸井先生。能向你请教真是太好了。请放心,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只要你真的是无辜的。」 「……谢谢,那就全靠你了。」 我或许找了一个不得了的对象来为我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哪——鲸井第一次这么想。 9 肘折警部和今日子小姐离开鲸井的公寓之后,直接前往电器行——为了购买吹风机。先是今日子小姐提到想要买一把「和让死者丧命的吹风机同样机种的新品」来实地测量电线长度,于是肘折警部就陪她来了。 最新型家电的新奇感让今日子小姐显得兴高采烈,看在射折警部眼中,却是令他不禁莞尔的景象(对于完全无法吸收新知的今日子小姐来说,来到电器行大概就像是来到未来吧)——买完东西,再回到宇奈木的住处时,刚好是傍晚五点。 傍晚五点——正是鲸井前天发现宇奈木尸体的时刻。虽然不是特地锁定这个时间前来,可是如果要确认状况的话,现在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进到屋内,没打开走廊的灯,就直接走向浴室——如同今日子小姐对鲸井所说,真是一片漆黑。看到这个光景,实在不会想到有人正在里头洗澡。 「肘折先生,麻烦给我吹风机。」 「啊,好的。」 从纸袋里拿出吹风机,拆开包装。虽然还是请店员开了收据,但是能不能以经费报销,目前还很难说。 「请用,小心喔。」 「感谢你的提醒。不过,吹风机本身应该不是那么危险的物品吧……浴室现在也是干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把插头插进洗脸台的插座,将吹风机拿进泡澡间,直接把吹风机轻轻地往浴缸里放。 不出所料,电线长度虽然勉强拉得到浴缸旁,却无法让吹风机构到浴缸底部——只能垂挂在浴缸边缘。 「这个构图跟警部先生当天看到的一 第二话 今日子小姐的密室讲座 1 「哎唷,身为善良的市民,我是很想协助各位调查的,可是很不巧,我完全不清楚呢。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晓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无法帮上您的忙,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被视为命案凶手的那个人,装出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抱歉的模样,厚着脸皮这么说——要说是「凶手推托用经典对白」也的确是,但意外在实际上却是相当难以应付的棘手说词。不提任何别脚的借口,也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就只是一再强调自己毫不知情——虽然不说谎、不打马虎眼,然而提到案情也一问三不知,若要找出证词的矛盾,或以辩证的方式逼问她,也有如登天之难。可能想破头、说破嘴,也无法换来「不好意思,是我干的」的自白——或许是吃定了这点,嫌犯又补了一句。 「因为我真的对当时的事没有记忆。」 说话面不改色,态度游刃有余。 杀了一个人,却丝毫没有反省及后悔的样子——倒也不能这么说。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已经不顾一切了。要这么想,反而还会涌起一股类似同情的感觉——但,与这样的嫌犯面对面的她却非如此。 满头白发的侦探——掟上今日子,对嫌犯坚不吐实的态度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过来说,也没有半点同情对方的样子。 「真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台词。」 她维持笑容可掬。 「没有记忆的,是我。」 2 ——密室杀人什么的,终究是只有在推理小说里才会发生的幻想故事,不会发生在现实的世界里。 这种话才终究只会出现在推理小说里——远浅警部心想。虽然没吿诉过任何人,但若是让受到小时候爱看的推理小说影响,才会决定要当警察的他来说一句,这种话才是不知在故事里看过多少次。 然而,要说到现实与幻想的不同,「密室杀人案」其实充斥在现实世界里——当然,严格说来,那并不像发生在推理小说里的密室杀人案,不会有荒诞无稽的诡计,也没有会让听众惊叹的解谜——有的只是凶手「想把尸体藏起来」、「不想让尸体被发现」之类,多少算是迫切的实际动机。 为了不让罪行曝光,而想把尸体藏起来——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吧,但是不想面对「杀了人」这个不动如山的事实,想把尸体排除在自己的视野所及之外的这种心情——应该是更为强烈吧。 不是想将其关在里头,而是想将其关在外面。 所以才会把尸体塞进无人的房间。 喀嚓一声把门锁上。 制造无法从外面干涉的密室——从过去到现在,远浅警部已经处理过无数个这样完全不会让推理小说迷感到兴奋期待的密室。 总之,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命案和实际发生的命案最大的不同,或许就在于凶手的思考逻辑——但这也不是要说「要是有足以想出超凡诡计的聪明才智,才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杀人,应该衡量得出这程度的利益得失」这种也算是常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经典台词就是了。 按照远浅警部的定义,推理小说的犯人和侦探是不分轩轾的对手,必须处于同样的高度才行。就算诡计被揭穿、就算被挑明说是犯人,也必须纹风不动,干脆俐落,甚至是落落大方地叙述之所以会染指犯罪的前因后果。犯人和名侦探一样,都必须擅于演说才行。 可是,实际上并没有那样的犯人。 他们绝大部分都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于是不得已,或是一时冲动犯下弥天大罪,光是掩饰罪行就拼上老命——仔细想想,在法治国家里,杀人犯的对手不是什么侦探,而是和国家为敌,要能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才有鬼。 这件命案的凶手肯定也是因为恐惧被捕,混乱至极之下才会制造出这种莫名其妙,别说是不知意图何在了,根本是不知意义何在的密室。 远浅警部如此认定。 (只不过要说是密室,这密室还真小啊——地点也颇为奇特。) 与其说是奇特,不如说是很不习惯。 比起密室,比起命案,这地点还真让人不习惯。 命案现场是位于流行服饰店铺里的更衣室——亦即所谓的试衣间。那是一家以年轻女性为主打客层的品牌门市,对于已经四十好几的远浅警部这个中年男性来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场所——刚才他还不小心说成「衣服店」,引来部下一阵窃笑。 死者是屋根井刺子。 据说她是这家服饰店「nashorn」的常客——今年二十二岁,是个独居的上班族。 不论累积多少经验,远浅警部还是无法习惯命案现场,每次都会觉得不舒服,尤其当死者是年轻女性时,更是令人心情黯淡。死者那头染得光鲜亮丽的头发和大大的平光眼镜,做为装饰尸体的要素也实在太脱离现实。 死因是遭钝物重击致死。头部受创一击毙命。 掉在现场——试衣间里的衣架被视为是凶器。把原本只是用来挂衣服的存在,几乎与人命扯不上关系的道具拿来当成杀人工具,让人感到甚至是有些滑稽,但是当然,这件事并不好笑。 更何况,和远浅警部平常去买衣服时常见的不同,不是用铁丝或塑胶制成的轻量级衣架,而是厚重的木制衣架——脑袋被这种衣架敲到,肯定会受到相当伤害,要是刚好敲到要害,当然也会死人吧。 衣架是这家店里平常在用的东西,上头还刻着品牌名称。这么一个衣架的价格大概比远浅警部的大衣还要贵吧……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衣架是这家店自行设计的东西。警方推断凶手是情急之下随手拿起这个衣架,冲动地往死者屋根井刺子的头上砸。换句话说,并不是有计划的犯案——谁会想到要用衣架来杀人呢?死者挂掉了,最惊慌的大概是凶手吧——因此。 凶手制造了密室。 把凶器和尸体塞进试衣间,喀嚓一声把门锁上—— (……没办法喀嚓一声吧) 也没办法砰一声把门关上。 毕竟是试衣间。要说门嘛,只有一片轻飘飘的帘子;要说锁嘛,也不是真的锁上,只是用个钩子简单地勾住。 不会发出声音。 不管从里头还是外面都可以轻易地打开——像这样,只能说是徒具形式的密室。 虽是狭义的密室,说穿了甚至不用解开钩子,只要从帘子底下还是可以钻进去。 顶多就是让人在试衣间里试穿时春光不外泄而已——姑且因为有天花板所以无法从上方入侵,但是由他这个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来说,这种空间及系统,实在称不上是密室。 (只不过——) 只不过,除了密室的构造以外,还有必须要思考的部分。其实,那才是比密室还要奇妙,还要不可思议的谜团—— 「请问……」 「哇!」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把他吓得跳了起来——还真的跳了五公分高。不,这并不是因为远浅警部特别胆小。相反地,练过警察剑道、警察柔道的他,精神算是相当顽强的——只是正因为如此,像这样被人无声无息乘隙站在背后,冲击还是非同小可。 即便是站在命案现场集中精神在想事情,但是自己居然没发现有人靠到这么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跑到我背后的——边想边回头,但眼前却没有半个人。 喂喂,该不会是听到死者冤魂不散的声音吧?他脑中瞬间闪过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不该想到的灵异现象,结果,只是因为身高差太多。 稍微把视线往下移,只见有个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女性,脸上满是笑意地站在那里。厚厚的围巾搭牛 角扣毛大衣,脚下踩着及膝的长靴——就连没什么品味的远浅警部也看得出来,那是很有整体感的打扮。 「啊,呃……这、这个,不好意思,小妹妹。现在,这间衣服店……这间服饰店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她那满头白发非常有特色,不像是染的,所以很难判断她的年纪,但是恐怕和死者差不多,都只有二十多岁——正是服饰店「nashorn」的主要客层——看来是个时髦的女生,大概是要来买衣服的,远浅警部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判断必须把她赶出去。明明已经拉起封锁线,还有人站岗,真不晓得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不不不,这里的确陈列着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漂亮衣服,但我并不是客人。」 「咦?」 判断错误,让远浅警部愣了一下。满头白发的女子拿出名片,深深地低下头。 「您是负责现场的远浅警部对吧?初次见面,我是来协助调查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3 他听过掟上今日子的传闻。说得更明白一点,她是个名人。 传说中的忘却侦探。 无论什么案件都能在一天内解决,速度最快的侦探——说说回来,那是因为她具有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特性,如果不在一天内解决问题,就会把案件的事、凶手的事、推理的事全部忘得一干二净,速度最快只是必然。 从如果不最快就无法当侦探这点来说,不禁让人联想到一旦停止游动就会死的鱼类——当然,这一切都奠基于她是个能力高强的侦探,才能以「最快的侦探」暨「忘却侦探」闯出名号。 仿佛推理小说里会出现的名侦探。 这么说其实有些语病,总之若说问她为何会来到服饰店「nashorn」,则似乎是出于署长多管闲事的好意。 她经营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但旗下的侦探好像只有今日子小姐一人)经常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请到案发现场——虽说警察请侦探帮忙这种事,就算没有法律上的问题,也很难逃过世人的批判,但倘若对方是忘却侦探,那事情就又另当别论了。 因为她会把「接受了警方委托」的事实,也随着事件的内容一并遗忘,可以百分之百地遵守保密协定,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不,一开始或许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请忘却侦探协助调查的,但如今就算不是这样,警署可能也会请她帮忙——从此可见她对多少案件的侦办做出了贡献。例如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保特瓶命案」、事情真相永远无法得见天日的「大团圆杀人事件」之类,就远浅警部所知,也有很多同事是因为捡了她解决悬案立下的功劳,才出人头地的。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不靠任何身分证明,就如入无人之境地进了拉起封锁线的店内——在这之前,远浅警部也从未见过这位忘却侦探。 的确是初次见面。 倒也不是故意避着她,只是远浅警部不管面对多么困难的案子,也不曾向上司求援过。就算有机会,他也没想过要去找满头白发的忘却侦探。 由于是到了隔天就会忘记一切的忘却侦探,就算跟她共事过再多次,下一次又在案发现场相遇时,依旧得从「初次见面」开始从头来过——远浅警部已经不只一次听到这样的抱怨(也就是说,虽然在案发现场的警官都认得她,但是她却完全不记得站岗的员警长什么样),但这次自己和她则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初次见面」。 之所以不去找忘却侦探,是认为身为警察公务人员的专业自尊,绝不容许自己委托民间侦探办案——可惜并非如此。如果能有这种类似威武不屈的帅气坚持,心情该有多轻松——事实上,只是出自单纯的嫉妒。 远浅警部的确是看了推理小说,受到其影响才当上警察的,但是如果说这份工作是他的第一志愿,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可想而知,他的第一志愿绝对是三两下就解决难题的「名侦探」。 只是,就算有「侦探」这种职业,也没有「名侦探」这一行——现实世界里的侦探,是一种调查情报的职业,而不是搜查办案的职业。 因此,做为仅次于最佳解的答案,远浅警部选择当个警察——毕竟在推理小说里,也有很多由警察担任侦探角色的杰作。 只可惜在人们印象中,推理小说里的警察机关多半还是用来衬托名侦探的角色,这点让远浅警部很不甘心。明明实际接触案件,与犯人对峙,维持治安都是警察的工作——当这样有点自怜的矛盾纠结在心中之时,他听闻忘却侦探的传闻。 不是揶揄,而是真的被称为「名侦探」的她——宛如出现在虚构故事里的侦探般,受到警方委托前来协助调查的存在,看在远浅警部眼中,是羡慕到不能再羡慕的对象——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曾请她帮忙——直到今天。 被害妄想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有点像是强迫观念了,但是自己身为警察,使出浑身解数这么努力地走到今天,可不会情愿随着名侦探的登场,就被降格到衬托的角色。 然而实际这样面对面,感觉却跟他原本以为的大相迳庭。眼前的她没有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侦探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只是个感觉温和,看起来娴静优雅的女性。就像意外地在现实世界里所在多有的密室,也大多和想像中的不同般,现实世界里的名侦探,也不见得都会叼着烟斗…… 「小妹妹,感谢你愿意帮忙,但我想这案子并不需要劳烦你出马,还请回吧……」 虽然因为一切发生得太过于突然,让他的反应稍微慢了半拍,远浅警部总之还是开口先请她离开——还好现场搜证几乎都已经结束,部下们正在三楼的办公室向这家店的员工问话,所以卖场只有远浅警部一个人。他打算在被人看见以前,委婉地打发她回去——站岗的警官虽然也目击到她的白发,但是只要好好地堵住他的嘴一样是没人知道——远浅警部心中如此盘算着,只是话才说出□,就发现她已不见人影。 突然出现的她又突然消失了。在远浅警部慢了的那半拍之间,侦探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向试衣间。 「虽然已经移开了,但遗体原本是在这里吧?没有留下血迹,是因为死者没有出血吗?」 「啊……请、请别这样,小妹妹。」 远浅警部赶紧冲向已经自顾自地开始调查起来的她身边——最快的侦探「只要目光稍微离开就会采取下一个行动」的速度,似乎比传闻中更迅速。而且,远浅警部的目光刚才根本没有离开她身上…… 不过即使动作快,或许还是有点少根筋,因为她蹲着看得起劲的试衣间「隔壁」才是发现死者屋根井刺子尸体的那间——虽然构造是一样的。 「请不要再叫我小妹妹了。我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但至少也号称二十五岁,已经不是可以被叫成小妹妹的年纪了。」 不介意的话,请叫我今日子小姐——她转过头来笑着说。 虽然他不想叫她叫得这么亲昵,但是一直叫人家小妹妹,的确也很失礼——远浅警部虽然是自以为客气才这样称呼她的,但如果惹得对方不高兴,也没有意义。 「今日子小姐,被害人是陈尸在隔壁的试衣间。」 「哎呀,是这样的吗?」 「呃,不是左手边,而是右边那间……」 试衣间一共有六间,连成一排,屋根井刺子则陈尸在从右边数过来第三间——只是在那间里头也是没有血迹,更没有杀人的痕迹。而正如她——今日子小姐所说,死者虽然头部受到重击,却没有出血。 真不愧是名侦探,不用看到尸体就推理出事实——远浅警部差点心生如此感慨,但这其实是 他太过妄自菲薄。就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连现场都跑错也是推不出什么理的。 「嗯哼,我也不晓得呢。」 实际上,今日子小姐对于自己搞错死者陈尸在哪间一事,似乎也没感到丝毫丢脸或抱歉,只见她动作俐落地脱下长靴,钻进方才发现尸体的那间试衣间——钻进试衣间? 这一连串动作倒是不快,但由于是非常自然的动作,所以即便目睹她在自己面前做出如此暴行,远浅警部却无法及时阻止她。 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人只要有点神经,应该不会想钻进刚才还有尸体躺在里头的试衣间吧——虽说由于搜证已经结束了,就算有人钻进去,也没什么特别不方便就是。 「等等,今日子小姐……」 「请稍候。」 帘子唰地一声拉上。 伸出去的手只差一点就可以拦住她了——但果然没有发出喀嚓的声音。然而从帘子不自然的摆动可以得知,在拉上的同时,钩子也勾上了。 猝不及防地现身,也没征求同意,就自顾自地擅自封锁案发现场的行为,就算她是受署长所托来的侦探,依现场的判断把她抓起来也不奇怪——可是这样看来,似乎得收回刚才说的话才行。 光是用帘子隔开、只能勾上钩子的试衣间,不过只是残缺不全的密室, 从外侧也可以轻易地打开,再不然也可以从帘子底下钻进去——远浅警部虽曾这么认定,但实际上遇到这种状况,还真没有出手的余地。 即使是物理上破绽百出的密室,在心理上却有如焊接的铁板一般,是个牢不可破的密室——因为,从试衣间里正传来衣服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她在脱衣服吗? 原本就是是试衣间,这也仅是正常使用——但这么一来,那现在就不能拉开眼前的帘子了。一旦她尖叫起来,可是会引起大骚动的——远浅警部才不想看到听到尖叫声的部下们,兵荒马乱赶来的局面。 「请问……今日子小姐,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换衣服啊。」 「喔、不,可以的话,请你不要在命案现场换衣服好吗……」 「让你久等了。」 出乎意料的展开令远浅警部手足无措,只能隔着帘子向她喊话,还搞不清楚状况,那道帘子又唰地一声被拉开——只见今日子小姐已经完全换了一身打扮。 她穿着白底红格子的宽松连身洋装——七分袖,裙子长度也短了一点,底下露出窄管裤。 嗯——就连远浅警部也注意到了。 虽然看在他眼里,所有的衣服(尤其是女装)看起来都一样,然而此时此刻,他也注意到今日子小姐换上的衣服是这家服饰店「nashorn」的商品——毕竟,连标签都还挂在上面。 看样子,在她钻进试衣间的同时,不知什么时候也顺手拿了展示在一旁的衣服,而且还遵守着一次最多只能带两件衣服进去的规定。 「呵呵呵,这个牌子真的很好看,我可能会爱上呢。」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把拿在双手的两个衣架的其中一个递给远浅警部。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时,听到她这么问:「凶器是跟这个一样的衣架吧?」 喔呜——远浅警部心想。 她怎么会知道凶器是衣架?还以为她怎么突然就换起衣服来——正想说她换衣服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难道是她在帘子的另一边进行侦探特有的现场检视吗?明明已经没有尸体,也没有痕迹。 「喔不,只是刚才碰巧与像是鉴识的人擦身而过,是他们吿诉我的。」 「……」 这回答真令人跌破眼镜——可是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太令人跌破眼镜。虽说大家都认识她,不过要从擦身而过的鉴识人员口中问出这些调查情报——即使侦探原本就擅长调查,这也并不容易。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为了准备衣架……跟凶器同样的东西才换衣服的。而准备两个……莫非是自己的份和远浅警部的份吗? 只要把挂在上头的衣服拿下来就好了,有必要换衣服吗? 「沉甸甸的,是很坚固的衣架呢。的确,用这种东西打下去,真的会一击毙命也说不定。」 今日子小姐抱着刚才还穿在身上的衣服走出来——跟脱的时候一样,穿鞋的动作确实也有如行云流水。长靴应该是要花很多时间穿脱的鞋子,但她在穿的时候简直就像穿凉鞋一般迅速。 「没错……可是,一般人不会想到要拿这种东西当凶器吧。」 「是呀。被这种东西杀死,死者也很郁闷吧——话说回来只要被杀,被什么东西杀死都会很郁闷才是。」 「所以是一时冲动而下重手吧。原本没打算杀死对方,只是抓住刚好在手边的衣架打下去——天晓得被害人会死。」 「或许吧。但也或许是故意要让别人这么以为。」 今日子小姐走出试衣间,这下又在附近商品区走来走去,一一检视起摆在架子上的帽子和鞋子。看她这样,实在跟平常来购物的顾客没两样。 「故、故意要让别人这么以为?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或许凶手就是要让别人以为这是一时冲动、没有计划性、没有杀意的行为。如果不是蓄意杀人,而是过失致死罪,刑责就可以减轻一点呀……那么,这件命案的凶手可就很难对付了。因为一般而言,凶手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要被捕,但是这个人就连被捕时的情况也考虑进去了。」 这是远浅警部不会有的想法。 即使不会演变成过失致死,但是否为有计划的犯案,在法庭上也会成为重要的论点。 倘若如同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犯人,拟订缜密的计划,花很多时间动手犯案,被捕的时候通常会罪加一等——因为会被认定情节较为恶劣。相较起来,一时冲动、没有计划性的犯案,反而容易被判定为「没有恶意」——只要彻底地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就算没有真的反省),刑期也可以缩得相当短。要是律师够能干,甚至还可以得到缓刑吧。 如果凶手真的计算到这一步,的确可以说是非常棘手——比起伪装成意外的杀人还要恶劣。当然,不要被抓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借由刻意扮演稚拙的罪犯企图即使被捕也能被从轻发落,这种想法的转换真是令人咋舌。 用手边的衣架做为凶器、制造单纯的密室——虽然远浅警部已经勾勒出一名心理素质不高的凶手形象,但看来此时此刻最好把这些都丢掉——万一陷入那样的迷思,可能会栽个大跟斗。 这时。 「啊!」 远浅警部猛然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被卷入今日子小姐的步调了。被侦探抢走主导权——这不就真的成了衬托侦探的警部吗? 现在可不是佩服她的时候。 「请……请问,今日子小姐。」 「是,什么事?」 「显然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定是署长有所误会。让你在百忙当中特地过来一趟真不好意思,但是这个案子的人手很充足,并不需要你的协助。还请你……」 远浅警部重新打起精神,下定决心要把侦探赶走。不过传统上「企图赶走擅自闯入现场的侦探之食古不化的警部」,也是一看就知道的帮陪衬——只见今日子小姐拿着衣架,摇了摇手说道。 「请不用费心。」 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动作,但如今知道那玩意儿可以杀人以后,她这手势总让人觉得具有威吓的意味。 「因为署长委托我协助的业务并不是办案,所以我也不会对远浅警部的作法或推理多所置喙。」 署长大人跟我提过,负责现场的远浅警部非常优秀——今日子 小姐说。远浅警部原本还有点怨恨擅自找侦探来的署长,得知他这样形容自己之后,不禁有些心虚愧疚。 既然如此,今日子小姐是为了什么而来? 「该说是助手吗……署长拜托我来提供一点建议。毕竟,远浅警部这么个大男人,身于这样的服饰店里,可能会有些不知该从何着手的地方吧。」 是这样啊。 即使内心多少还是认为署长实在多管闲事,可是凭良心说,远浅警部也感到颇为庆幸——之所以把讯问店员等相关人士的工作整个丢给部下,也是因为自己对时尚界的专业术语完全是鸭子听雷,和店里这群人讲起话来仿佛迷失在异国街道,语言完全不通的缘故。 虽说部下们是年轻些,比远浅警部占有优势,但似乎仍然是陷入苦战,他也想过要请求支援,心想有个女警至少会好一点——没想到署长已经先帮他打点好了。 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这次不是以侦探的身分,而是以穿搭达人的身分被请到现场来的。的确,就连时尚大外行远浅警部也看得出她有多时髦,想必一定能够轻松胜任吧——听说,掟上今日子从来没穿过同样的衣服。 当然,这其中也有署长刻意借由远浅警部较能接受的方式,好促成他和忘却侦探接触共事的意图吧…… 「这样的话,那就请你多指教了。毕竟我对衣服的事一窍不通……」 远浅警部自己也觉得如此态度转变太明显,但一知道侦探并不是来推理办案,也就老实地请求她协助。 「好的,包在我身上。我绝对不会干扰远浅警部办案的。」今日子小姐说道。「话说回来,远浅警部,可以请一位店员过来这里吗?」 「……?为什么?」 戒心顿时升高。 在服饰店内进行调查时的时尚知识顾问……她不会是想要以帮忙翻译时尚用语之名,行推理办案之实吧。 「我想买下这件洋装和牛仔裤……但是柜台没有任何人。」今日子小姐说道。 原来如此,居然是要在刚发生过命案的店里买衣服——身为时尚顾问,这胆量的确是让人感觉还挺牢靠的。 4 老实说,忘却侦探的口译功力非常了得,在三楼办公室对店员及客人们——发现尸体时正在店内购物的客人们——进行的侦讯原本迟迟没有进展,在她加入之后便进行得十分顺利。 曾耳闻她是最快的侦探,但看来不只是她自己的办事效率快,还能提升周围的速度,真是令人敬佩不已。 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远浅警部满担心她会搞不清楚最近的潮流,毕竟时尚界是个瞬息万变的业界,这样的话可能会冒出很多她不熟悉的用语——结果似乎只是他的杞人忧天。 「我的知识的确从『某个时候』开始就再也不更新了,不过幸好我在这方面已经有足够基础,加上前来这里的途中做了些功课,总算能应付。」 她说得轻松,但这样像是在通勤时的电车上玩手游般补足失去记忆的能耐实在非比寻常……远浅警部觉得一下子就举白旗投降的自己很可耻。 只不过,如此费心补足的知识,到了明天,她就会忘记了——远浅警部无从揣测忘却侦探的心里在想什么,但却也觉得那是一件非常空虚、非常可悲的事。但是今日子小姐本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不会呀,可以和各种不同的人说话,我也觉得很开心呢。」 还一脸满足的表情。 看样子,远浅警部帮她付了她想买的洋装和牛仔裤这件事,似乎让今日子小姐心花朵朵开——照这样看来,「忘却侦探对钱斤斤计较」这种不太好听的传闻,似乎也不是无凭无据。 只是觉得,如果要向店员或店里的客人打听消息,让她穿上店里卖的衣服说不定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所以才买给她的(由于价格贵到吓死人,他当然是打算用经费报销)。 这个算盘似乎打对了,结果真的让他们问出很多光靠警察问不出来的细部情报,但要说值得额手称庆,远浅警部却并不满足。 姑且不论那个简陋的密室——远浅警部从案情本身之外感受到的一股极为强烈的不协调感,还是无法消除。不仅如此,随着得到的证词更加详细,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反而更为强烈了。 他还曾经期待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对相关人士说的话有听没有懂,才会搞不清楚状况导致断章取义,但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么,工作已经吿一段落,我就先吿辞了。至于费用,我会直接去警察署向署长请款。多谢惠顾,往后也请继续关照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请……请等一下!」 今日子小姐一鞠躬之后就准备往外走,远浅警部连忙出声挽留。 并不是想到什么才要留住她——只是因为看到今日子小姐太理所当然地要离开「nashorn」,才会反射性地出声喊住她。 「咦?怎么了?还需要翻译吗?」 「啊,不是,已经不需要翻译了……」 完成绝大部分相关人士的笔录,虽说是没听过的时尚界用语,但也并不是外国话——听今日子小姐说明个几次之后,大致也能理解所指为何了。即便仍无法开口说,光是听的话还可以应付——就这么看来,今日子小姐身为顾问的口译工作的确已经吿一段落了。 「有件事让我耿耿于怀……方便的话,还想请教今日子小姐的意见。」 「嗯……」 今日子小姐的反应似乎像是有些犹豫,又有些像是在卖关子。 「我原本想在请款前先去吃个晚饭。所以,如果远浅警部愿意请我吃饭,倒也不会不方便啦。」 今日子小姐以平静的口吻,笑咪咪地这么说——所以感觉不太出来她显然是在敲诈——算了,刚好也到了晚饭时间。 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带像今日子小姐这样的淑女到远浅警部平常去的那种大众食堂或居酒屋,所以明知会被调侃,也只能请平常对他们的轻浮看不过眼的美食家部下吿诉他适合的店…… 如此这般,两人前往距离服饰店「nashorn」不远,算是中高档等级的义大利餐厅。 坐在店里,远浅警部感觉其他客人好像都在盯着他们看,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意识过剩吧——大家要看,应该也是在看今日子小姐的那一头白发。 至于众所瞩目的今日子小姐,却仿佛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视线。 「我要开动喽。真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在催你似的。」 什么好像是,根本就是。 最快的侦探同时也是最怪的侦探吗?远浅警部心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枝微末节,也开始品尝送上桌的餐点——听部下说是很美味的餐厅,但是因为莫名的紧张感,老实说,有点食不知味。 「所以呢?你想要问我什么?在大家的证词里,有什么让你不明白的地方吗?」 虽说是忘却侦探,但似乎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没多久就开门见山地这么问——因为难以主动开口,对方愿意主动提起的话,真是谢天谢地。 「不,托你的福,侦讯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今日子小姐,你对这案子有什么印象?」 「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今日子小姐不假思索地说。 「因为这并不在我本次的业务范围内。推理就交给各位专业——我顶多觉得那是一家很别致的服饰店,所以希望他们能早日恢复营业吧。」 「是喔……」 若要说她谦逊有礼到不像个侦探,会是言之过早吗?远浅警部听曾经三番两次与她共事的部 下说,今日子小姐似乎是相当强势,会一再介入调查的那种侦探——唯独今天,该说是特别安分吗?之所以不强出头,似乎还是因为被请到现场来的身分是「时尚知识顾问」之故。 擅自闯进试衣间里换衣服,或许也就如远浅警部原先的想像,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把口译工作做得称职才换衣服的——而当时她对凶器的考察,应该也不是推理,只是在陈述一般的论点吧。 说到专业,她的确有非常高的专业意识——反过来说,或许也仅是其宛如守财奴般信念的呈现——没有酬劳拿,就不打算推理。 「当然,我也有我的想法与看法。但是现在,我比较好奇受到署长那般盛赞的远浅警部,面对此案会有什么推理。」 今日子小姐笑咪咪地说得似乎话中有话。 门槛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之下被拉得也太高——那个署长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远浅警部不禁又再怒火中烧。 不过,在推理这方面,他当然也没有打算要仰仗今日子小姐的协助——只是想验证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而已。 尽管他在情势的推波助澜之下来到这种高级餐厅,但想问的其实站在案发现场就可以问完了。 「呃,今日子小姐在翻译的过程中,也听到店里的人和客人们所说的证词吧?间接地……」 今日子小姐因为要担任口译,别说是间接,根本是直接听到——间接的反而是只听取部下报吿的远浅警部。 「是的,我听到了。还请不用担心,无论是什么调查上的机密,一到了明天,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我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说道。 这的确是忘却侦探的卖点——即使接触到被害人或其家属,抑或者关于是加害人私生活的情报,也完全没有外泄的可能——因为她一定会忘记—— 没有比「销毁」更加可靠的情报危机管理。 「当时你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综合大家说的话……」 「嗯。嗯……」 今日子小姐停顿了一下。 从她的反应可以看出,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但是看她那样子,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她似乎正在思考,若指出奇怪的地方,会不会变成「没有人委托她,却做起侦探的工作」……不过,看来最后下的判断是「这还在顾问口译工作的范围」内,也或许是她将底线设在「只要不推理就行了」。 「如果大家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死者屋根井小姐就不是遇害之后才被藏在试衣间里,而是在试衣间里遇害的——在那样狭窄,只有半张榻榻米大的试衣间里。」 今日子小姐淡淡地说。 远浅警部现在才想到,这实在不是适合边吃边聊的话题,但今日子小姐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优雅地拿着刀叉享用餐点。 「我也是实际在那个试衣间里换过衣服后才明白……要是两个人一起进去,几乎就动弹不得了。而且这还假设是两个女生,如果是像远浅警部这种体格壮硕的男人,就算只有一个人,可能也相当局促。」 他想也是。 因为试衣间原本就是预设要给一个人用,空间没多大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那里是命案现场,这又另当别论了。 在那样狭窄的空间里,别说是杀人,就连要吵架都很难吧——距离太近了。虽然不至于做不出举起衣架往对方头上砸的动作,但也非常困难。而且挨打的人也不会乖乖挨打吧……距离这么近,要扭打抵抗轻而易举。 不过,被害人的遗体上却没有像是争执过的痕迹…… 「可是……」今日子小姐说。「综合所有人的证词,就会得到这结论。毕竟有人目击到屋根井小姐进入试衣间的身影。」 没错,有人目击到了。 目击到被害人走进试衣间,拉上帘子的身影——却没看到她再出来。 由于店员觉得试衣间似乎一直处于「使用中」而感到不对劲,提心吊胆地喊了几声之后,因为完全没有反应,判断为紧急状况才从外面解开钩子,拉开帘子一看——就发现有人陈尸在里头。 「光天化日之下在店家做生意时杀人,就已经够吓人了呢,远浅警部。分明还有其他客人……可能还有人就在隔壁的试衣间里换衣服的说。」 「虽然不是问过发现尸体时在店里的所有客人,但就目前的证词,当时两边的试衣间里似乎都没有人。」 「并非实际上有没有人进去,而是可能性的问题——如果是有计划的犯罪,应该会对于『有人在隔壁』感到很不安。这么一来,或许还是该判断凶手是不顾前后,在冲动之下犯下罪行才是正确的也说不定。」 或者——故意装作是这样。 今日子小姐像是在玩转逻辑问题——已经够乱了,真希望她不要再这样捉弄人。 对于从某个角度来说已经完成受托工作的今日子小姐而言,会把对案子的见解讲得事不关己,或许也只是刚好而已。 不过,语气虽然轻描淡写,见解本身却很犀利,远浅警部认为很有思考的价值。假设自己是凶手,再怎么样也不会挑一间正在做生意的店来杀人。 目击者太多了。 就算不确定隔壁的试衣间有没有人,但是在走进试衣间之前,纵使不想去看也必然会看到店里有多少人——即使那不是间人挤人的店,今天毕竟是假日,上门的人数还是多到让警方光是侦讯也感觉很吃力。 不,不只是目击者。 这并不是传统推理小说的舞台——店里设置了很多监视器,在营业时间当然是全机运作,监视着店面各个角落——因为算是高级店,这方面的防盗设施想必是万全的。 因为这些监视器并非针孔摄影机,只要稍微把视线往上移,其存在就必然映入眼帘——人类的证词或许会有「看错」或「误会」,但是机械可就不会这样了。当然,接下来还得分析影片才能判断,但是基本上,必须将监视器拍到的画面视为绝对才行。 「说来,最近的监视器,都设计得很好看呢。」 今日子小姐说了这么一句有些矛盾的话——单就远浅警部所见,不认为那是「最近的监视器」(甚至看起来比较像旧型的),但马上就联想到这应该就是忘却侦探的局限吧。 因为记忆无法更新,「最近」的定义便逐渐背离现实。事先做好功课——像今天的时尚用语——还足以应付,但没有预习到的,她就一无所知。 远浅警部没有义务帮她打圆场,但毕竟请对方协助调查,所以还是委婉地为今日子小姐解说这方面的知识。 「那是可以用wi-fi管理影像的无线广角监视器,一般称为网路监视器。将影像保存在云端,据说是由店长用办公室的电脑进行管理——因此,我想很难去对影像动手脚。」 「歪……败?云……端?」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活像听到什么外星语言——云端也就算了,但wi-fi也已经是流传已久的名词,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到底是从何时就没有再更新——远浅警部原本以为顶多就是少了几年罢了,但看来或许是十年、十五年也说不定。 或是所有记忆都不见了…… 远浅警部虽然这么想,但实在不好问得那么深入,于是仅止于对「wi-fi」和「云端」做说明。 「哇……真是高科技呢!」 今日子小姐似乎很开心,面露佩服地频频点头。 看来像是因为吸收到新知而高兴得不得了——也对,侦探这种职业如果欠缺这样的好奇心,就无法成立了吧。虽然对今日子小姐来说,不管吸收多少知识——不管远浅警部教了 她什么——等到明天还是会忘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监视器也不是绝对的吧,无论如何都会产生死角。」 「嗯,是这样没错。」 严格说来,要把监视器设置到几乎零死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如果那样做,天花板大概会满满都是监视器。 实在不太好看。 在那种环境一定里静不下心来,不可能愉快地购物。 「没错,这方面的拿捏还真有点难度呢。要是防盗措施做得过于滴水不漏,看在普通的客人眼里,会感觉被人怀疑自己是要来做坏事,想必不会太开心吧。」 「是的。而且如果将防盗措施做得太明显,反而会让人感觉来到不太安全的地方。」 远浅警部说道——不只是监视器的设置,他认为所有防治犯罪的措施或规定是如此。 「以这角度来看,那家店的监视器数量还在常识范围内。一部分也是他们为了防止遭窃,已经采用防盗扣对商品进行妥善的管理。」 「防盗扣吗?」 她重复了一次这个词——她该不会连防盗扣也不知道吧——这是远浅警部多虑了,今日子小姐是知道的。 「然而,不管是监视器还是防盗扣,都没能防止命案发生呢。」 的确,防盗措施是有其极限的。人在一时冲动之下犯的罪——或是认为「就算被捕也无所谓」的人所犯的罪是无法预防的。假设这是一开始就考虑会被捕而犯下的罪行,警察这工作还真是空虚——当然,还不见得是那样,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 「只是,单就目击证词及监视器的画面,总觉得这次的犯案手法不太对劲也是事实——姑且先不论试衣间的密室,这么说来,众人的目光似乎也构成了密室。」 「密室……是吗?」 为了让对话进行下去,想简明叙述反而说溜嘴,被今日子小姐抓到关键字了——糟糕,不该对侦探这么说的。 在这种情况下,今日子小姐会重复这个词,当然不是因为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密室什么的,只会出现在推理小说里——这其实只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密室」总是以各式各样的形态存在于现实之中。至于它们是否仍会被称为「密室」,则又另当别论了。 由于「密室杀人案」这个词汇多少感觉带有某种娱乐性,套用在现实世界里实在有些不妥当——一个搞不好,可能会给人你是在看好戏的印象。 如果是侦探讲的就算了,这可不是刑警该用的词汇——还扯到「由众人目光构成的密室」什么的,居然妄自扩大密室的解释,真是惨不忍睹。 远浅警部从平常就特别小心要把兴趣和工作分开,但是在陌生的餐厅气氛之下——或者是因为和女性单独用餐的情况之下——实在过于紧张,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啊,呃,抱歉……我绝不是在耍宝。」 「没关系的。如你所说,的确是密室呢——远浅警部该不会是那种因为是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才立志要当刑警的人吧?」 被说中了。 只是不小心说出「密室」这个词,没想到会连这都被看穿,或许这就是专业侦探的本事。当然可能不是光靠这么一个词,而是从远浅警部截至目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从只字片语之中找到线索的也说不定。 要否定也很简单,只要说声「不是这样的」就好了,但因为显然慌了手脚,远浅警部一时答不上来——被人这么问时,一旦没有马上回答,几乎就与默认无异。 「呵呵。」 今日子小姐笑了。这反应让远浅警部感觉受到取笑,面露不悦。 「真令人羡慕,能有个像样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投身工作。」 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因为我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当侦探了——真的很羡慕你有一个可以明确对人言的就职动机。我也好想那么说,说我因为热爱推理小说、崇拜名侦探,所以才从事这份工作。」 「……?」 不太懂她这句话想说什么,总之似乎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然而远浅警部仍不觉得「因为喜欢看推理小说」算得上「像样的理由」。 「话可不是这么说。在棒球与足球的世界里,不就有很多人是因为崇拜漫画里的主人翁,最后才成为职业选手的吗?没道理警察或侦探就不能基于同样的理由呀。」 今日子小姐不容置疑地说。 虽然觉得这种理论有些过于牵强,但这些话多少也减轻了长久以来,一直盘踞着远浅警部内心的矛盾情绪。 或许因为不是别人,而是侦探——而且是被称为名侦探的侦探这样说,才有这样的效果。 话虽如此,但今日子小姐显然不是为了鼓励远浅警部才说这种话的。 「那么,把话题转回密室吧。」 她似乎干劲十足,挽起袖子说。 「没有法律规定不能因为向往推理小说而成为警察或侦探,但法律有规定杀人是不能被容许的行为——现阶段还无法断定这案子有多少是计划性,又有多大比例是一时冲动,总之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密室是牢不可破的事实。为了戳破这牢不可破的事实,让我们来进行讨论吧。」 或许帮不上什么忙,还请让我协助整理一下状况——今日子小姐说着,把挽起袖子的左手臂咚地一声放上桌,宛如准备要抽血般,内侧朝上。 即使在灯光昏暗的店内,她那雪白的肌肤仍是白晰耀眼——对于中年男性而言,有点太刺激了。 一连串的举动令远浅警部满头雾水,不晓得她想做什么。 「请借我一枝笔。」 今日子小姐很自然地将右手伸过来,抽走远浅警部插在胸前口袋里的原子笔,灵活地用单手打开笔盖。 「开店时间是早上十点。」 她在裸露出的左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画上一条线。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十二点——」 接着又在手肘附近,画上一条同样的线。 「问题在于这段期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啊,是、是的……」 看样子,她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充满干劲才挽起袖子,而是要把自己的手臂看做是时间表……不,不是「看做是」,而是真的写上了时间。居然把白皙耀眼的雪白肌肤当成笔记本,真是太糟蹋了。 还有很多方法不是吗?像是向服务生要张纸,或是写在餐巾纸上!更何况,远浅警部身上就带着笔记本。 或许是因为标榜着绝对贯彻保密义务,所以她才故意将机密事项写在之后非得擦掉不可的身体上,做为情报管理的一环。 「总而言之,先试着全面采信目击证词和监视器的画面吧,远浅警部。可能有人看错或误会,或许也有人说谎,但总之先全面采信看看。」 「嗯……但是先不管看错或误会,说谎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今日子小姐是认为凶手就在我们侦讯的那群人里吗?」 「我可不推理,那可不是我这次的工作——凶手或许就在那群人里,也或许不在那群人里。只是有些人即使不是凶手,也会做伪证。」 「不是凶手,也会做伪证……是因为跟凶手认识,所以想包庇吗……即使还不到这地步,至少也是不想积极作证,你是指这种情况吗?」 对于今日子小姐死都不肯跨过侦探与顾问那条界线,远浅警部虽是暗自感到着急,但也只能这样旁敲侧击,看看她的反应。 「也有人只是单纯不想惹麻烦吧。但毕竟是杀人命案,不想轻易作证以免招来杀人犯的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这倒也没错……」 发现尸体时人在店里,却在警方赶到前离开的客人,大概就是这种类型吧……和爱看热闹,还用手机拍下尸体照片的客人比起来,到底哪种人比较有良心呢?远浅警部无从判断。 「或许有人会说自己没看过明明看到的东西,也或许有人会说自己看过明明没看到的东西——把这些可能全部考虑进去,试着来验证讨论看看吧。虽然小王子说『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看不到的』,但是肉眼看得到的东西其实也同样重要才是——谁看过什么?让我们来好好整理一下证词。」 「呃……肉眼看得到的东西也很重要……是吗?」 一句理所当然的话,被她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却好像大有深意。 「先试着信任所有人的证词,如果结论有矛盾,就表示有人在说谎。」 这就是反证法呢——今日子小姐说道。 透过「信任」来找出谎言……感觉是一种「绕了大一圈还是回到性格有够差」的思考模式。绝不是种可以笑容行使的手段。 「是有人在说谎——还是有人骗了所有人呢?」 「……」 或许她只是在一一举出所有的可能性,但远浅警部仍然觉得「有人骗了所有人」这假设应该是不可能的。 要是能在那个当下欺骗店里所有的人,让大家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做出伪证什么的,不就正是推理小说里那种独树一格的大犯罪家吗? 既有侦探,又有密室。 可是没有大犯罪家——这应该才是现实。 「是呀,确实如此。我这个忘却侦探也不记得曾经遇到过会玩弄这么大规模诡计的凶手——或许也只是我忘记了。」 穿插着类似小玩笑的台词,今日子小姐开始验证。 「死者屋根井小姐在上午十一点走进店里——这时有目击证人,入口的监视器也拍到她上门的背影。」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把命案的梗概流利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写——在手腕和手肘的正中央写下了「屋根井小姐上门」。虽然是写在柔软的人体上,她的字迹倒是非常秀丽。 「然后在店里逛了一圈,屋根井小姐拿了几件衣服,走向试衣间,接着便进了试衣间。这时也有目击证人看到她。也难怪,听说她的打扮相当引人注目,应该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吧。」 要说是引人注目的打扮——倒也没错。 今日子小姐并没有目睹被害人的遗体,但就远浅警部的第一印象看来,讲得直接一点,与其要说是「引人注目的打扮」,倒不如说是「惹人侧目的打扮」。原本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没品味,看不出对方打扮哪里好看,既然今日子小姐都这么说了,自己的印象似乎也没错。 「可是,她穿的也全部是『nashorn』的衣服呢。」 「嗯,这么说来,的确有人提到她是常客……」 跟今日子小姐买的衣服感觉差很多——难道是穿着品味的差别吗? 「屋根井小姐进入试衣间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直到被发现为止,她都一直待在试衣间里头。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什么事,也没人听见任何尖叫或争吵的声音。」 「是啊。」 用木制的钝器敲人的头,应该不会发出响彻四周的声音吧……夹杂在店内拨放的背景音乐里,就算隐约听见,也不会想到竟然是杀人的声音。 如果有人在隔壁的试衣间还另当别论,但是并没有这样的证人——就算有,发现尸体时也已经离开这家店了吧。或者只是不想受到波及而不肯作证——不管这些,总之现在先当所有人的证词都是真的。 以「谁都没说谎」为前提。 「当然,也没有人目击到从试衣间逃走的凶手。」 今日子小姐强调——感觉她写在手臂上的文字笔画也比较粗。 换个角度想,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不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有目击者又有监视器的店内杀人,或是在狭小的试衣间杀人,都很不可思议,换作一般人肯定不会这么做,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会这么做。 不是每个人都会一直选择最佳解——或许会因为一时冲动,抑或有所误会,才会犯下些不合理、乱七八糟的粗心错误。 尽管犯下这么多错误,凶手却还是成功逃走了——这完全不合理。 而且不只是没人目击到凶手逃走的身影,在那之前,也没有人目击到凶手入侵试衣间时的身影。 「的确。关于这点,凶手可能打从一开始就躲在被害人走进的那间试衣间里头——就是先埋伏在那。」 今日子小姐说是这么说,但显然不是认真的——世上哪有这么粗心的被害人,会毫无戒心地走进有人埋伏的试衣间?况且里头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埋伏在哪都是一览无遗。 「如果是没有隔间隔到天花板的那种试衣间,或许还可以从隔壁的试衣间翻墙进去,或是翻出去逃跑也说不定……」 但远浅警部也不认为凶手会采取这种反而更显眼的行为就是了。而且不管怎样,「nashorn」的试衣间隔间是隔到天花板的。虽说不是太复杂的构造,一旦有心破坏也只要一些工具就能拆解,但是要搞到这样,不如自然一点拉开帘子进出还比较不引人注意。 用常理来思考,应该看作是凶手算准四下无人的时机溜进试衣间里,再溜出来。 「说得也是——毕竟不能把监视器镜头对准试衣间,说那里是死角还真是死角。试衣间内部当然不用说,附近的天花板上也没装监视器。」 换句话说,那个区域只能仰赖人们的目击证词——就这个意思来说,要入侵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先确认不会被任何人看见,再溜进试衣间里即可。不过就算是这样,毕竟地点是试衣间,被害人还在里头换衣服,在用衣架殴打她之前——拉开帘子的那一瞬间,被害人就会尖叫了。只是如果把尖叫问题先放一边,单就「没有被人看见」这点来看,入侵或许还是有可能的。 然而,就算可以入侵,又要怎么出去呢? 虽说并不是密闭,但密室还是密室。 不拉开帘子就不晓得外面的状况——因为是从外面看不见有人在里头换衣服的设计,同样地,从里头也看不见外面。 换句话说,从帘子内侧是无从判断外面有没有人往这边看——从试衣间里无法掌握出来的时候不会被目击到的时机。如果就在此时,哪个店员觉得这个客人换衣服怎么换那么久,拉开帘子—— 「没想太多——总之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出来的时候刚好没有人看见——应该是比较实际的解释吧。」 今日子小姐说了个真是相当实际的解释。 即便没有身负侦探职务,也讲得太实际到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世上的确有这种运气特别好的凶手也是事实。 所谓的完美犯罪,或许就是这样成立的——拟订拐弯抹角的计划,卖弄各式各样的知识,反而会留下痕迹,让人容易调查或推理出来。 容易摸索出思考回路,就容易编故事——或许像这种乍看之下乱七八糟,感觉充满矛盾的犯案手法,才是让警方无计可施。 「因为由视线所构成的密室,破绽也很多吧。只要能巧妙地钻过死角,或许就能在不让任何人看到的状况之下行凶,然后逃走。」 「可是今日子小姐,如果凶手已经逃走,应该会被入口的监视器拍到吧?或许很难锁定是谁,但要是把范围缩小到『十一点以后离开那家店的人物』,人数就有限了……」 「这也难说。成功逃出试衣间的凶手,也 不一定非得逃到店外。混进客人里或许还比较安全……另一方面,如果凶手是服饰店的员工,因为还在上班,也不能离开吧。」 都杀了个人了还上什么班……远浅警部并不认为会有这么热爱工作的员工。从「没想太多就杀人」的凶手形象来推量,应该会不管监视器,惊慌失措地逃走才是。不过,也不能断定凶手绝对不会因为就是没想太多,于是乎呆呆留在现场的可能性。毕竟人在陷入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容易做出莫名其妙的事。 「信任容纳所有人的证词,看来似乎也没有矛盾。以故事来说,或许有些不合理,但是并没有发生理论上不可能的事。」 今日子小姐陈述结论。 不过,一开始就知道结论会如此。如果有浅显易懂的矛盾、显而易见的错误,远浅警部就不需要这么烦恼了。硬是要说的话全都说得通——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要说的话,可以躲过那么多人的视线和监视器镜头是很不自然的……但是既然两者都有死角,也并非不可能碰巧给凶手溜出去就是了。」 「……也就是说,按照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凶手并未特地针对这点玩弄诡计吗?」 「诡计」这两个字,从警察口中说出来是多少有些轻率,但远浅警部现在已经丝毫不以为耻了。只可惜,得到的却是—— 「不不不,我不是早说过我不推理吗。」 顽固到令人沮丧的回答。 「这只是一般论——我是故意让思考停止不去想。因为想太多的话,就会忍不住想说出来呢。口译人员要是擅自加入自己的解释,翻译起来反而会变得无法沟通吧?」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不过,远浅警部是在看洋片的时候,会去欣赏翻译字幕技巧性的简化增补,享受译者独特诠释的人,所以就算不是直译,如果能听到今日子小姐的诠释也无妨…… 「这种一毛钱也赚不到的……喔不,身为社会人,绝对不能做出这种妨碍别人工作的举动。」 「……」 「那么,就让我们试着检视每个人的证词吧。死者屋根井小姐——虽然是常客,但似乎是个风评不太好的客人呢。」 今日子小姐讲得颇委婉,但她显然也同意这点——认识屋根井刺子的「nashorn」员工虽然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说常客——而且还是死者的坏话,但是从他们的遣词用字——不用透过翻译,远浅警部也感觉得出来。 虽然是常客,但不是贵客。 「她会死皮赖脸地杀价,对商品也常多所抱怨、胡乱退货……嗯,不过客人也是人嘛。」 今日子小姐说得语重心长。身为运作一家事务所的经营者,或许也有些同感吧。远浅警部联想到署长对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提出的无理要求,身为组织的一员,只能低头致歉——想必忘却侦探应该不会一一记得,但是就算不记得,或许会留下感觉也说不定。即使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或许体验仍会留在某个角落——这还满有可能的。 因为经常被揶揄是领税金的公仆,所以远浅警部也不是不明白这种不吿诉自己「客人是上帝」就干不下去的感觉。 今日子小姐边写字边说:「虽说有点讨人厌,但也不是过分到会让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客人……是不是有什么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理由呢?」 她把死者的相关资讯写进时间表上空着的地方,名为手臂的白板几乎已经快被填满了。 「非置她于死地不可的理由……吗?」 也就是所谓的动机吧。人有时是会由于一些做梦也想不到的零碎理由而被杀,因此就算在此再怎么深入追究动机,或许也毫无意义。 有人因为是坏人才被杀,也有人因为是好人才被杀——无法一概而论。或许,也有人是因为「无法一概而论」而被杀的吧。 更何况,光凭在短短几小时之内、从有限的询问对象口中听来的话,就要来给其人格或个性下评断,被害人屋根井刺子也会死不瞑目吧。 当然,远浅警部的部下们目前正在过滤被害人在家庭及职场上的人际关系——一思及此,如今正和今日子小姐优雅地共进晚餐的自己,感觉好像没在认真工作,着实有些心虚愧疚。但是这也让他重新体认到,自己终究是把这次会谈视为工作的一环,所以一定要从其中挖掘出成果。 「或许也可能是毫无动机的杀人,也或许原本并没有杀害对方的意思,但结果对方却死掉了的状况。」 今日子小姐继续举出可能性。 「的确……抑或是杀错人吗?」 远浅警部也顺势提出就连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的假设——今日子小姐回了声「杀错人是吗」之后,接着说。 「以为她是另一个人,失手错杀——原来如此,或许也有可能。」 「真……真的有可能吗?都要杀人了,还搞错对象……」 「很有可能吧。根据证词,被害人似乎戴着很大的平光眼镜——要是在情绪焦急之时看到,说不定认不太出对方是谁。」 今日子小姐摸摸自己的眼镜。 「毕竟要杀人的时候,任谁都会紧张吧。在赌上人生的时刻,人们意外地还挺容易会犯下令人跌破眼镜的错误。」 今日子小姐就像是站在杀人犯立场似地发言。这对于身为警察的远浅警部来说是很难办到的——可说是民间侦探的独门绝活。 然而在不容许失败之时,的确不容易保持冷静与理性吧——但是被错杀的人又情何以堪。 「可是,今日子小姐。无论有什么样的动机,还是不会想在光天化日下的商店里杀人吧。」 话题又绕回原点,但这里确实是最大的瓶颈——如果是趁她一个人走夜路时下手之类,这种临时起意的犯罪行为还比较容易理解。 「尤其,如果因为屋根井是令人伤脑筋的常客才要杀害她——也就是假设凶手是店里的员工,整个就更不对劲了。在自己的职场、自己的地盘策画进行杀人什么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通常都不会想这么做吧。」 等于是要人快来怀疑自己。 就算不看这点,只针对更单纯的得失,在很重视品牌形象的服饰店里有人被杀,可能会吓得客人不敢再上门。抑或是「好像有人在那家店的试衣间里被人用衣架打死了」的风声流传开来(一定会流传开来吧),最糟的情况可是会让一家店倒闭的。 即使不到那个地步,自己的职场成了命案现场,心里还是会毛毛的吧。 有百害而无一利。 若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杀人有什么好处——再牵强也姑且先往这个方向想一下的话——大概就是身在熟悉的地方,要大干一场之时,紧张也多少会缓和一点吧。 只是,凭远浅警部的感觉,比起这个,仍然觉得「凶手一时冲动,没想太多——没去思考利弊得失或好坏就打死被害人」的推想,比较容易接受。 「假设在熟悉的地方犯罪,还有其他好处的话……」 今日子小姐将盖好笔盖的笔递了过来——似乎是能写出来的情报都已经写下了。的确,几乎是把今天收集到的情报都复习了一遍了——远浅警部接过笔,插回胸前的口袋里。 「应该是『可以绵密地进行事前准备』吧。像是设计机关、执行前置作业——能够事先布下为了杀死被害人的天罗地网。」 「机关吗……密室诡计……」 不过,关于这起命案,实在很难想像背后有此类工程浩大的机关。 结果还是卡在有太多目击者上。 要是有那么大的动作,绝对会被人看见吧……要避开众人的眼睛和天花板上的监视器,实际上应 该是不可能的。要推说一切都是凑巧,感觉也怪怪的,但要说是计划性的犯案,又实在不合理—— 小王子曾说过「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看不到的」,但今日子小姐却说「用眼睛看得到的东西其实也同样重要」。那么如果要举一反三地引申出「重要的东西之第三法则」,或许可以说是「即使是不重要的东西,也有用眼睛看不到的」吧?唉,真希望有人看到卑劣凶手的身影…… 「即使是不重要的东西,也有用眼睛看不到的——真是一句至理名言。的确,人很容易在关键的时刻,忽略关键的东西。」 今日子小姐在奇怪的点上感动不已。 「说来,《小王子》一开头也有密室呢。钻进箱子里的羊——」 「啊……这么说来。」 虽然嘴里说着「这么说来」,但远浅警部并无法打从心底同意。应该说,如果将那个也解释为密室,真的是推理脑已经病入膏肓。 「箱子里的羊……就像是薛丁格的猫呢。」(注:量子力学的著名思想实验,由物理学家薛丁格在一九三五年提出。) 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察觉他有些退避三舍,远浅警部随口附和——薛丁格的猫至少比小王子更贴近推理的世界。 「啊哈哈,万一羊在箱子死掉了,小王子可是会哭的呢……啊!」 这时。 远浅警部以为今日子小姐原本只是被随口说说的闲聊逗笑了,但她却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掩住嘴角,连餐后义式浓缩咖啡的小咖啡杯都手滑没拿稳,一整个明显是「想通了什么」的反应。 「怎、怎么了?今日子小姐。」 「没什么。」 「你这可不是没什么的反应。」 「可是真的没什么。」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重新拿起义式浓缩咖啡品尝——远浅警部还是第一次看到喝双倍义式浓缩咖啡还不加糖、不加奶的人——但这不是重点。 「呃……今日子小姐。如果你察觉到什么……」 「我什么也没察觉,什么也没想通,什么也没推理出来。我没有解开这件事的谜团,所有的疑问和不对劲的感觉也都没有消失。」 说得斩钉截铁。 由于说得过于斩钉截铁,导致一点可信度也没——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怎能说谎说得这么堂而皇之。 「谜,谜团解开了吗?」 「就说没解开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今天谢谢你的招待,餐点非常美味。我由衷期待远浅警部今后的活跃表现。」 今日子小姐使劲地用餐巾纸把好不容易写好的时间表擦得干干净净,再把挽起来的袖子放下,迅速地……或该说是露骨地想要结束这顿饭局——怎能让她就这样打道回府。 看样子,她只打算贯彻好时尚知识顾问的角色,但远浅警部无心的发言却给了她灵感,使她不小心推理出真相来了——如果是在推理小说里,这可正是侦探与警部最为理想的关系,但是对于身为职业侦探,专业意识甚高的今日子小姐来说,似乎是非常不得已的展开。 只是,倘若她已经察觉事情的真相,站在远浅警部的立场,当然不能不问清楚。 这可不是在开推理大会。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 如果今日子小姐已经察觉了真相,就应该请她快点吿诉自己,好采取适当的对策——什么密室之谜、不可思议的疑案,不管这些推理小说的用语看起来有多威,在「任杀人犯逍遥法外」这个事实面前,这些字词都是软弱无力的。 「嗯……真伤脑筋,我是怎么搞的。」 今日子小姐抱着胳膊,露出真的非常烦恼的表情。 「很遗憾我无法帮上你的忙。因为这次只有受托口译的顾问业务,就算察觉真相,也不能讲给你听呢。」 她虽然讲得一脸抱歉,但言下之意就像是「如果不投钱,自动贩卖机就不会动喔」这样无机质的说明——怎么这么顽固啊。 不过,以恪守专业意识这点来说,应该要尊敬她吧。 那么,一开始还想把上头派来当援军的今日子小姐遣返的远浅警部,这时或许也该选择坚持靠自己的本事解决,目送侦探离去才是——要说这展开不得已,他也是很无奈。 如果不是今日子小姐,他应该会这么做——但是。 「呃,接下来要不要去第二家店?有家酒吧可以静下来好好聊的。」 远浅警部说道。他才不晓得有啥酒吧可以静下来好好聊(大概又要欠部下一个人情了),而他这辈子也还不曾这么积极地约过一个女人。 「嗯……我个人倒是比较想直接去警署领取酬劳,然后赶快回家上床睡觉,把不小心推理出的真相全忘掉。」 怎么能让她把不小心推理出的真相全忘掉。 问题是——是呀,忘却侦探还真的能够全忘掉。 能够把推理出的结论、对凶手的侧写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到了明天早上就会全忘掉。要是不在今天晚上问出来,她的推理就会化为乌有。 「不过嘛,我对这样被人强邀不太有抵抗力呢。好吧,我陪你去。但是——我只会给一些提示。能的话,还请你根据提示,自己推理看看吧。」 「提示……吗?」 「是的,我会给你提示。从只要听过所有人讲的话,就一定知道的情报之中给你提示——提示1,的确有很多人目击应该是在十一点左右上门的被害人屋根井小姐,但是把证词整理一下,会发现目击者都是上门购物的客人。这是为什么呢?提示2,由于屋根井小姐迟迟不从试衣间里出来,店员觉得有异,于是拉开帘子发现了尸体——可是那个店员,又是从何判断屋根井小姐一直待在试衣间里呢?提示3,试衣间是个密室,无法从外面看到里头——可是,能因此确定从里头也一定看不见外面吗?」 「嗯……」 由于今日子小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远浅警部一下没能抓住三个提示重点,连忙扳着手指确认。 提示1。 目击证词的奇妙倾向——目击屋根井刺子的都是前来购物的客人。 提示2。 第一发现者为什么会察觉到试衣间里有异常呢。 提示3。 从试衣间里头看不见外面——是真的吗? 关于提示1,要是今日子小姐没提,远浅警部真的没有注意到。仔细回想起来,的确如她所说——虽然在列表清查透过侦讯得到的所有目击证词之前,尚且无法完全断定——但既然侦讯时负责口译的侦探这么说,大概就是这样没错吧。 可是关于提示2和提示3,他觉得这两点应该已经有结论了——店员之所以会察觉到异常,是因为进入试衣间的屋根井刺子迟迟不出来。然后,因为从外面看不见里头,所以当然从里头也看不到外面啊? 事情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别说是命案的谜团,远浅警部就连提示的意思也搞不懂,他原本还期待会有第四个提示,但似乎是到此为止。 「那我们走吧。」今日子小姐起身准备离席。「请你基于这几个提示好好想一想——最好能够在抵达第二家店之前解答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店里一面畅谈推理,一面愉快地畅饮美酒。」 今日子小姐笑着说,但是很遗憾,远浅警部完全无法回应她的期待。 5 高调的酒吧价位也很高调。 部下不知误会了什么,表现机伶的方式让人有些困扰——刚才那家义大利餐厅的帐单已经贵到害远浅警部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而这 第三话 今日子小姐的暗号表 1 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 逆三角形では馴れ馴れしい 直線ならば懐っこい 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 倒三角形的话完全没在客套 如果是直线又很爱示好 2 善恶的基准,简直跟暗号没两样——结纳坂仲人经常在想,真希望有人能把「好事」和「坏事」整理成一览表。 要是老实说出这种想法,大概会被人骂「难道你连好事和坏事都区分不了吗?」然而就算是被这样斥责,也要等到挨骂了,才会知道「原来这是不能说的」。平心而论,光是只看到有人被骂,也无法断定骂人的人就是对的。那些人或许只是嗓门大了些、主张明确了点——不能说嗓门大的人就是对的,也不能说因为主张很明确就是行善。这些都显然不足以做为基准。 那么,什么才能做为基准? 无论结纳坂再怎么渴望,世上依旧没有可以解析「好事」与「坏事」的暗号表——「这种事只要用常识想一下就能做出判断了吧」的指责,说穿了也只是基于一定的经验法则,他还没有别扭到会想要正面否定这种思维,但如果再深入地思考下去,这种「常识」与「没常识」之间的界线,其实还挺吊诡的。 在某个地区是很友好的问候,在别的地方却代表挑衅——这种事屡见不鲜。即使没有恶意,所作所为也会被认定是「坏事」。姑且不论到底是行为不好,还是无知不对——只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对「区分好坏」这件事做个清算的心情。 不,如果是问候或肢体语言、用字遣词的问题,还可以视为是文化上风土或习俗的差异——但要是这样就能解释一切,那么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单纯的生活小知识,或者是当做趣味笑话就可以一笔带过的戏言。 然而,也有不能当做戏言带过的情况。 倘若是尚未白纸黑字的文化差异,在日本只要用不置可否的微笑,在欧美则是用摊开双手、耸耸肩之类的姿势,就可以不痛不痒地轻轻带过——但如果是明文规定在法律之中的,又该怎么办呢? 法律书。 将「好事」与「坏事」分门别类地条列出来,用以解析善恶的暗号表——换个角度来想,那的确是结纳坂所企求的一览表。可是,当他亲自去细读了六法全书,才知道法律原来可以有无数的解释空间。 所谓法律本身,几乎就是被暗号化的文章——同一则条文可以衍生出截然不同、完全相反的解释。而法学专家们则在法院里实际进行「哪边的解释才正确」的论战。 的确,如果不预留解释空间,就会变成不知变通的死规矩儿,但是正因为可以有太多种解释,要是严密地解释法律,就会产生无人不是犯罪者的矛盾——没有人这辈子不曾犯过罪——或许这才应该纳入常识的范畴。 就算要结纳坂不要从字面上说文解字,应该要好好探索法律之所以为法律的意图,可是所谓的「意图」仍让他感觉是面目难辨、难以捉摸的——要具体指出症结,不如用譬喻的方式会比较容易理解。以足球为例,世人常说越位之所以要判犯规是因为「很卑鄙、不够绅士」,但如果越位是种卑鄙的行为,那发动诱使对方越位的越位战术不就更卑鄙吗。 这种无视立法意图地滥用法律——说得直接一点即为「恶用」的情况,其实随处可见。另一方面,不合逻辑,甚至是不合理的条文也是不胜枚举,如果光看其立法意图,通篇就只像是基于一场误会,或是怎么看都觉得只是当时政权基于一己之私而订定的「善恶基准」,也是多不胜数。 所以,法律也是离正义或正道千里远的。 充其量就是堆条文——不过是些条列式的文章——法律不见得是用来规范道德不道德的尺规,有时想来做善事,却被这些规定或惯例挡在面前,弄得绑手绑脚,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么一来,法律书终究只不过是一本书,与其说是故事,更像是诗歌之类的——全凭感受者的感性如何解释。即便如此,若能把法律书全部整理成一本,或许会有无限的解释,但可能并不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可是在现实世界里,法律书却从来不只有一本。 同是规范一件事,也有多本的法律书。 光是国内已经如此,放眼海外,还会触及更庞大的「异文化」。 举例来说,在日本国内,法律规定不能贩售以「英寸」为单位的尺。虽然很想问到底是有何不可,不过单纯就法律来看,由于日本采用公制,英寸单位的尺规并不符合公制,放任其流通便是违反法律理念的「坏事」——但同样的尺,在不采公制而采英制的国家里,明明到处都买得到。 这还只是尺规的问题,所以可以说得如此平静——但这其实并不是如此平静就可以带过的事——因为换成手枪,也是完全能够说得通。 若是在日本国内持有枪械,可不是常识或感性受质疑就能了事——讲常识以前,身为持有杀人工具之人,想当然耳地会被视为危险人物吧。然而,在不禁止私人持有枪械的海外各国,持有枪械则是非常天经地义的自卫手段,完全不值得非议——这并不是法律解释的问题。 举出手枪这种耸动的例子是过于极端,但要说到这种标准的不一致是哪里卑鄙,以医疗技术为例会比较容易了解。每个国家都有可以做的手术、不能用的药物。在国外救人一命的崇高行为,到了国内可能会被处以伤害罪判刑,这种匪夷所思的对比,绝不是只发生在小说里的故事。 这是以法律为横轴在看事情的时候会产生的矛盾与错位,当然以纵轴来看,「好事」与「坏事」的区别更加暧昧——不仅如此,甚至完全颠倒过来的案例也所在多有。 以前是好事,现在却变成坏事;现在几乎难以想像的事,以前却是稀松平常的事——随着科技的进步,每当出现新的技术之时,人们为了确实管理规范,有时还得制定新的法律来配合。 以前的人近乎执拗地遵守着现在看来已经过时的荒谬法律——而纵使是说不上能做为善恶基准,至少可以做为管理约束标准的现代法律,看在以前的人们眼里,大概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破天荒吧。 即便这样,结纳坂认为应该还是有垂直贯穿人类史,类似「人情味」的东西能够成为基准,可以让他寄予希望。只可惜就连这点也很难说——毕竟纵观历史,有将不人道的奴隶制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也有把杀人如麻的人视为英雄的时代。 对结纳坂而言,被问到「你喜欢哪个战国武将?」这个问题,跟要回答「你喜欢哪个杀人魔?」实在没两样。以现代的感觉解读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英雄或伟人,都是坏事做尽的大坏蛋。 所谓历史的教科书,其实会不断地改写。 既然如此,他真想知道自己一路所学的历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单纯的记忆力测验吗? 回想起来,也有死都不肯改写的教科书——主要是以数理科的教科书为大宗。有名的例子像是「电流从正极流向负极」的解释——后来发现其实是从负极流向正极,但是一开始就被定义的那个定义,到现在还是维持原状。既然电子是从负极流向正极,就表示一开始的定义明显是错的,但是之后非但没订正,还持续做为「正确的定义」教导后生至今——说是纵轴,其实只是因为历史太漫长,所以实在改不了而已吧? 要说数学无论在哪个国家——说得再极端些,无论在哪个行星——都是不变而对错分明。倒也不尽然。即使答案相同,演算过程也可能天差地别,像是日本的九九乘法和印度的九九乘法就完全不一样。还有「零的发明」若为真,那么发明零以前和发明零以 后的数学,应该也可说是完全不同的。 进步代表着变化,而变化有时候可能会否定过去——对错的规则永远在流转。原本以为是这样,曾几何时又变得完全不是那样。而且变动的时间,总是比想像中的还要短。 顺带一提,以教科书来说,结纳坂认为国文或许是解释得最模棱两可的——因为国文原本就由文章组成,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大家都会说「试论作者此时的心境」这种题目,即使作者本人来应考也答不出来,可是要因此说作者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也不见得是这么回事——从作品发表的那一刻起,小说的诠释权基本上就已经交给读者了。 那么不谈心情这种起伏不定的玩意,光是严谨地看待文字本意呢?不过即便只是「请写出词语解释」,正确答案与错误解答的境界依旧模糊。像是「空穴来风」的意思那样。 像是「差强人意」的解释这样。 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类。 纵使感叹语文程度低落,站在认为应该把字典视为绝对的立场上,也会碰到同样都是属于国语文范畴,同一个词却在白话文与古典文学里有完全不同的意思——例如「风流」、例如「逢迎」,或是明明也说得通,却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地说是「不合文法」的状况。 当结纳坂长大成人,看到书里写着「汉字其实不存在正确笔顺」的时候,真是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要那么做」、「要这么做」、「那是错的」——大人总是自以为是地教导小孩,但是如果其根据说穿了根本没有依据,只是一厢情愿凭想像的结果,那么无论是教人的人、还是被教的人都不过是小丑一群,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了——不只是学习,运动也一样。 结纳坂这个年纪的人,都历经过严格的青蛙跳训练——虽然他也搞不太清楚,听说现在正掀起一波「叠罗汉体操训练是否合宜」的议论。 不,不仅仅是现在,其实过去就有这种讨论了,只是终于浮上台面——就连古代的奴隶制度,当时也有人反对。 想法与解释——水远都是多种多样的。 但是把想法解释公诸于世这件事本身,又总会受到法律规范而无法尽如人意——不过,原本是要推广「好事」、规范「坏事」的法律,有时候却为什么又变成恶法呢? 杀死一个人是犯罪者,杀死百万人就是英雄——同样的道理,拯救一个人是英雄,拯救百万人却成了逆贼——吗?非常有可能。过度的善行与恶无异——一样会伤害很多人、失去很多东西。 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点。 只是,就算结纳坂能讲得天花乱坠,或许也只会被人一句「这种不言而喻的事有必要特地提吗」而视如敝屣。讲什么横轴纵轴的,规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因地制宜,反倒是时代已经变了,规则却仍然一成不变才麻烦。 结纳坂也不是没有人提醒就不懂事的小孩——然而,正因为是大人了,他才知道,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轴。 假设横轴是轴、纵轴是y轴的话,那就是z轴——换句话说,即使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同一件事,对于善恶的判断也可能有所不同。 或说是个性,或说是人格特质。 明明是做同样的事,有些人会被原谅,有些人却不会被原谅——就像同一篇文章可以读出好几种不同的意思那样,本来理当是不应该的事,却又被视为理所当然。 这个z轴的问题,比纵轴与横轴都更让结纳坂伤透脑筋——同样是杀人,为什么会根据凶手的「苦衷」及「情状」而产生不同的判断呢?只是,心中虽然怀有这些疑问,却又同时有着认为「不该一视同仁」的理性,使得他伤透脑筋。同样的罪行,未成年的刑责却比较轻——有些国家的监狱甚至不收老人。只是现实里也不会有全然「同样的事」或「同样的罪行」,所以该掂量的还是要掂量——同样是做「好事」,做事的人过去做过什么事也会影响到他的评价,要说是无奈,也真的是无奈——这是没办法的事。 纵然想主张「善」与「伪善」并无二致,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伪善还是会受到批评。这么想来,结纳坂渐渐觉得「好事」与「坏事」在本质上,其实还是没有差别吧——无论是什么样的事,都会对某些人来说是「好事」,但同时对某些人而言就是「坏事」。 没有人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地活下去,相反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谁因此得到救赎——也说不定。 或者…… 有些人就是要死了才会对人类有所贡献也说不定——如果认为「正义必胜」的说法太幼稚,那么主张「胜者为王」也同样幼稚。 「好事」与「坏事」——其实是同样的事吧。 借由如此复杂、如此执拗地搬弄道理是非,结纳坂仲人终于能够从自己杀害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同时也是合伙人的缘渊良寿而造成的道德观纠葛之中,得出「那不是一件坏事」的结论。 杀害好朋友——那算是一件「好事」。他总算好不容易,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3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由结纳坂担任社长的公司「缘结人」不可能发展得不顺利——他们成功揭示了引领时代潮流的崭新经营模式,现在甚至该说是得意到极点了。 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这方面的杂志来采访他——然而,无论接受过多少次成功者的访谈,结纳坂也不曾得意忘形,就算多少助长了他的气焰,也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缘结人」的业务内容——简单地说是一种仲介业——大致上的工作是接受客户「请介绍这种人给我认识」的委托,尽可能协助引见接近其理想的人物。不管客户要见的是大人物还是特定人士,就算客户对于想见的人只有模糊概念,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像突触(注:生物的神经元之间,或神经元与肌肉细胞、腺体之间交换讯息的接头)互联般,把各种关系串连起来,以公司名称由来之一的「结缘」为毕生的职志。 预测到正因为置身于科技日新月异的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接下来会愈来愈重要,因此创办了所谓的人脉开发公司,也成功了——虽然起初不是被认为和人力派遣公司没啥差别,就是被当成婚友社的变种,结纳坂也曾苦恼于想推广的业务内容不被他人了解——但这也是因为他自己实在无法用言语好好形容出心中愿景所致。 对结纳坂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只是区区的直觉——像是如果完全没有关联的a公司和b公司的领导人成了朋友,会不会激荡出什么新的火花呢?或者是这辈子恐怕无缘同席的纯文学作家和搞笑漫画家,如果能像裁缝机与雨伞在解剖台上不期而遇,进而互相刺激影响的话,会产生出什么样的作品呢?再说得极端一点,倘若八竿子打不着的艺人和政治家有缘相遇,这些人际关系都会给他们带来利益不是吗? 一开始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妄想。 把平常绝对不会有机会相遇的两个人兜到一块儿,到底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呢——对于极端靠感觉过日子的结纳坂而言,要合乎逻辑、条理分明地去说明这种类似好奇心的模糊概念,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因此,有个不用说明,就能理解他想做什么的好友实在是他的福气——果真是出外靠朋友。 那个好朋友就是缘渊良寿。 由结纳坂出任社长、缘渊当副社长,两人成立了公司——如今虽然已经是颇具规模的组织,但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缘结人」这个公司名称,也是取自双方的名字。结纳坂虽然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是将他那只能算是灵机一动的想法真正化 为具体的,还是缘渊。 因此,比起合伙人,缘渊更像是他的恩人——要杀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缘渊,结纳坂心中的矛盾冲突不可谓不深。 这不是完全偏离为人之道的行为吗? 难道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现在不是还能回头吗? 做任何事都应该基于常识与良知——他在心中反覆想了无数次,然而结纳坂身为靠感觉过日子的人,最后还是服从了自己的直觉。 他像是破解暗号般地破解了「杀人是坏事」这个简单的命题,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种善行——将其解释成是被朋友杀害的缘渊不好。 话说回来,从客观角度来看,也不能说缘渊完全没有错——如同没有不犯错的人,他也有错。无论善恶的基准再怎么模棱两可,至少缘渊的行为明显是重大犯罪,就算不是犯罪,也违反「缘结人」的经营方针。一旦被公诸于世,公司就会彻底失去社会信赖,身为社长的结纳坂当然也会被拖下水。 为了保护公司,结纳坂必须杀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缘渊——动手的时候,原本那么纠结的矛盾冲突居然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认为杀害缘渊是自己的使命一般,真不可思议。 虽然可以解释成结纳坂事前调整自己心态的尝试很成功,但换成一般人来判断,只会认为他已经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为了隐瞒自己人的罪行,犯下更重的罪——人若非失去理智,是无法用钝器重击别人头部的。 不。 他其实还是失败了——无论罗织了多少理由,无论下定多么坚定的决心,他还是有些犹豫。 对杀死朋友这件事感到犹豫。 为了连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创业,在创业之际最不可或缺的连系——即使如今已不再需要,甚至还成了阻碍,难道就要斩断这层关系吗——这让结纳坂很犹豫。但是人类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并不会这么容易改变,况且到了这地步,对于被害人缘渊而言,这股犹豫完全救不了他。 甚至从被害人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犹豫反倒还导致了更残酷、更悲惨的展开——因为受到心中犹豫的影响,结纳坂对缘渊头部的那一击,并不足以使他当场毙命。 看到朋友趴在地上,头部血流如注还在垂死挣扎,结纳坂马上明白自己失败了——一时之间「应该再来个致命一击」与「应该马上叫救护车,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想法在心里势均力敌,但他很快否决了后者。 用钝器重击缘渊头部的那一刻,缘渊已经不是结纳坂的朋友了——这家伙绝不是心胸宽大到会原谅这种事的圣人。他打破的不只是缘渊的头,还有他们的友情。事实上,他只有「杀人未遂」与「杀人」两种罪状可以选择——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他无法挽回的结论。 无法回头的他,做出了无法挽回的结论。既然做出了结论,就应该给那家伙致命一击,有多快给多快。 应该让缘渊从濒临死亡的痛苦解脱——明明自己就是造成他痛苦的人还真敢说,实在是太自私了——但这却也是结纳坂真心无伪的想法。 他相信,如果能压抑不想伤害对方的自我,给奄奄一息的合伙人致命一击,绝对是件「好事」——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做这件好事。 他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友人慢慢地断气,直到最后的最后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为他送终」这种值得赞扬的心情(就算有,也不值得赞扬,而是自私到了极点),但也不是单纯下不了手给他最后一击。 结纳坂之所以没给他最后一击,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渊用自己头部伤口流出来的鲜血——用自己的手指开始在地板上写字。 所谓的死前留言。 (呃……) 结纳坂看他那样子——无语了。 即使不爱看推理小说的结纳坂,也知道什么是死前留言——照常理想,身为凶手,绝不可能让那种东西留下来。 他原本想伪装成闯空门的强盗干的好事——不打算多做任何不上不下的手脚,而是想塑造出毫无关系的小偷临时起意闯进缘渊家,刚好在家的主人惨遭杀害的故事,所以结纳坂把重点全都放在消除自己曾经登场的迹象。 也因此,更不能让缘渊留下任何讯息。就算没有直接写出「凶手是结纳坂」,一旦被他留下足以暗示这点的文字,转眼之间就会露馅了。当结纳坂发现垂死的过去好友似乎在写什么时,当下的心情其实想赶紧置其于死地。 但是。 (呜……呜呃……} 他下不了手——他不能下手。 其实,倘若缘渊写下的是结纳坂的名字,或者是露骨地暗示犯人就是他的讯息,结纳坂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吧——应该会受到原始的自保欲望驱使,将理智及情绪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结纳坂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缘渊用颤抖的手指写下的,是这样的一串文字—— 「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 逆三角形では馴れ馴れしい(倒三角形的话完全没在客套) 直線ならば懐っこい(如果是直线又很爱示好)」 (……) 昔日的友人写到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根本不用给他致命的一击。 虽说是使出最后的力气,这个死前留言也太长了,结纳坂甚至担心起缘渊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但当他察觉缘渊并不是在写下自己的名字之时,却也没有任何行动。 动弹不得。 这段宛如暗号般的文字令结纳坂动弹不得。 这并不是「辞世之诗」——不是五七五七七那样的五句绝命词。 应该没有人会擅长用手指头,而且还是沾着鲜血的手指头来写下讯息,再加上写字的缘渊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字迹只能用「凌乱」两字来形容——自己是否真的有看懂那几个笔划较多的汉字,结纳坂也没什么把握。 然而,看起来就是只写了这些——但因为只有这些,所以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即使看得懂文义,也不懂他的用意。 仿佛是在阅读什么复杂的法律条文,看不见基准在何处。 为了防止凶手把死前留言擦掉,死者运用暗号留下讯息——这是推理小说里的基本套路,但是就一个不甚热情的读者角度来看,结纳坂认为这种故事根本是纸上空谈。 因为他觉得不管有没有转化成暗号,一旦发现被害人在写什么可疑的文字时,凶手为求慎重,一定会把那些字擦掉才对——可是当自己实际面对这种情况时,他却无法擦掉写在地板上的血书。 这当然也蕴含了冷静的判断——担心这种湮灭证据的行为反而会留下新的证据——可是要说的话,这只是附加的理由。 留在地板上的这段文字,的确可能是指认结纳坂的暗号——只要是人,九成九都会这么想吧。甚至应该直接这么认定,做好该做的风险管理。 然而他却无法不去思考剩下那一分的可能性,搞不好…… (一旦解开暗号,的确可能会出现我的名字。可是,搞不好——) (搞不好会是我梦寐以求的保险箱密码——) 保险箱密码。 那二十五个数字,也直接关系着他杀人的动机。 4 在那之后的发展,则完全没能照着结纳坂想像的剧本来走——虽然有些事幸好不照剧本走而得救,也有些事因此变得非常棘手麻烦。 之所以说得救了,是来自对于罪恶感所作的反思——亲手杀死多年的知己,虽然是下定决心只剩这条路可走、做好 心理准备的犯罪,但是也不难想像,之后应该会遭受极度强烈的后悔折磨。比起早就没啥联系的家人更为关系紧密的合伙人——结纳坂不认为自己杀了缘渊还能保有正常的感觉,他曾以为自从犯下重罪的那一夜之后,自己将会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 然而,结果却没什么变。 很意外地,自己仍然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令他惊讶。直到动手前一刻的内心纠结就像假的一样,「什么也没变」——或许不该把「百思不如一试」这句俗谚套在取人性命的时候,但自己可能在内心深处把「杀人」这个行为,想像得太过于戏剧性也说不定。 事实上,对结纳坂而言,「杀人」什么的行为也只有在电视上看过,对其会有戏剧化的想像也不难理解,然而,当自己真的杀了人,才发现这只不过单纯是一种行为。 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吧。 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是好的事、认为是对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有丝毫的后悔。 即使杀了人,自己还是自己——也许结纳坂原本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根本不需要调整心态。 纵然不管这些,或许是因为比起后悔还有更应该思考的事,才能让他保有自我也说不定——必须对于缘渊写下的死前留言进行解析。 说到无法按照剧本来走的失算,变得非常麻烦的就是这件事。最后, 结纳坂完全没去碰死前留言——既没有擦掉、也没有涂掉,就这么离开了缘渊家的客厅——离开了命案现场。 他也没有写下或拍下死前留言——以临死前的留言来说,这段文章是长了点,但也没有长到背不下来,这样的话,就不该轻率地留下记录,免得在日后导致「记录成为证物」的发展。 无论如何,对于感性的结纳坂而言,解析暗号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是单纯猜谜或脑筋急转弯就算了,他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解析暗号。 那,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专家吧——这是结纳坂在当下做出的判断。 ——专家。 身为犯罪者,结纳坂决定把这件事交给调查的专家——也就是警方。 就算特地从现场偷走财物,费尽心力伪装成强盗杀人案,警方也不可能不来找既是缘渊的朋友,又是公司合伙人的结纳坂问话——到时再反过来问他们那是在写什么就好了。 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连系及关系的结纳坂在遇上难题、感觉凭借一己之力无法解决事情的时候,并不会排斥向他人求教——即使对象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等同天敌的警方,也并不例外。 不过,这就是他的失算。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发展——原本他担心的,顶多只有「解开暗号发现果然是在指认结纳坂」的状况而已。 这也算是很自然的状况,当然结纳坂也已经想好那时候该怎么应付——暗号可以有无数的解释,所以就算无数分之一的解释出现自己的名字,也能找到借口开脱。 当然这么做有非常大的风险,但结纳坂认为自己想取得的东西,就是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只要有一丝能导出那二十五个数字的可能性,他就敢毫不迟疑地把死前留言交给警方判断。 然而,现实无法尽如人意。 就跟他把杀人想像得太过于戏剧性一样,尽管结纳坂在心中暗笑死前留言不过是空谈,但实际上他仍然太重视——太过于重视其存在。 总之,警方对死去的被害人缘渊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死前留言,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刚开始,结纳坂还以为警方是步步为营,才会对于相关人士隐瞒死前留言的存在——像是在侦讯时,刻意隐瞒「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事」那样。 身为真凶,当然他也曾经设想过这个状况,可是实际状况却并非如此。当他左思右想该怎么问才能不让人起疑、不着痕迹地套出警方的话之时—— 「对了,结纳坂先生。」 来到公司,长相言谈都与他那副方形眼镜极为相称,自称钝磨的警部竟然淡淡地——仿佛只是顺带一提地挑起这个话题。 「——缘渊先生好像留下了这么些文字,您有什么头绪吗?」 (我才想问呢……) 结纳坂心想,这该不会是在试探自己吧——结果并不是。当他回答「没有任何头绪」、「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之后,对方居然就轻易撤退了。 「这样啊。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认知的落差令他心急如焚,但是在强装平静的应讯过程之中,终于也捉摸到了对方的心态——双方对于「死前留言」的认知似乎天差地别——想来,这也是当然。 如果是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死前留言通常会被当成决定性的证据,对凶手而言,也是致命的证据。虽说并不是凶手留下的证据,而是被害人留下的——但是如同光凭自白无法定凶手的罪一般,单靠被害人的片面之词也无法定凶手的罪。 就算缘渊直接留下「凶手是结纳坂」的讯息,当然足以成为呈堂证供,但也不能光凭那样就判结纳坂有罪。 结纳坂根本无需去准备什么「无数分之一」这种肤浅的借口。 而想必是在意识不清、混乱至极的情况下写的死前留言能具有多大的可信度,实际上也还是个问题。 一个搞不好就是冤案的温床。 所以警方在搜查时,虽不至于无视那则留言,但似乎也没怎么看重——甚至还有点心怀「万一真有什么意义,等抓到凶手再问他就好」的感觉。 这也太乐观了吧——一股宛如是有感于社会之不公不义的不平让结纳坂瞬时怒上心头,不过若把他个人的问题摆一边,想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的确,被八卦节目拿来探讨的那些真实案件,里头偶尔是会出现类似暗号的玩意,但也从未听说那是破案的关键。 节目中从内行人到外行人各自提出一套看似有模有样的解释与分析,最后顶多就是得到一个「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的结论——「解析暗号就等于掌握住局势关键」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战争里。 可想而知,考量到成本效益,检调机关不会有那个闲工夫来追查这种「或许真的没什么意义,即使有也不足以成为证据」的死前留言。只是身为无法置身事外的当事人,可是没办法看得那么开地还去计较cp值。 不管结果如何,就算最后会出现自己的名字,他也希望能解开暗号——而光凭这点,也足以证明结纳坂绝非「受到推理小说的不良影响才杀人」的犯罪者。毕竟世上肯定没有哪一本推理小说里的凶手,会偏偏硬要缠着警方说什么「我想那个死前留言一定很重要,请务必解开」之类的——虽说钝磨警部似乎已经完全认定这么要求的结纳坂,一定是个无可救药的推理迷。 对他而言真是个天大的误会,而这个误会,又将结纳坂带向下一个命运的转折。 先不管那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知道了啦。既然如此,结纳坂先生,我介绍个专家给您认识吧。」 钝磨警部面露不耐,这么对他说。 介绍? 介绍人与人认识,分明是结纳坂公司的业务才是。而且——专家?他满心以为专家就是警察——不过的确,「调查犯罪」与「解析暗号」似是而非,或许该说是完全两回事。 这样的话,所谓解析暗号的专家,指的又是什么人呢? 「是侦探啦。」 至此,钝磨警部第一次面露微笑——怎么?明明是要把烫手山芋整颗扔给别人,这态度怎么还似乎有点洋洋得意。 「我会把私家侦探掟上 今日子小姐介绍给您。」 5 「您好,我是私家侦探掟上今日子。」 满头白发的女性这么说着,出现在公司的会客室里。她比想像中还要年轻得多,令结纳坂吓了一大跳。当然,因为从事这行,他过去也见过各式各样出乎意料的个性人物,还不会笨到用从外表或年纪去判断别人的能力,但是同样地,他也很清楚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根据这些经验运算出来的结果,结纳坂对眼前深深一鞠躬的侦探暂时给了一个「无从揣测」的评价——实在摸不透她的底细。 虽然挂在脸上的是温柔微笑,但却又难说是平易近人,即使同样都戴着眼镜,也跟钝磨警部不太一样,并没因此酝酿出知性的氛围——反而仿佛是借由戴眼镜,让一片坚固的玻璃隔在两人之间。 配合结纳坂「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找侦探来」的要求,侦探穿着灰色的连身运动服,打扮得像是个货运公司的人来找他。对于她的乔装打扮,结纳坂不得不说句难听的——穿这种土到爆的运动服,看来还如此时尚是怎样。 (这就是……) (这就是——「忘却侦探」吗?) 起初,对于钝磨警部介绍私家侦探给他的提议,结纳坂是面露难色的。不管钝磨警部是基于好意,还是只想甩掉他这颗烫手山芋——这个建议都让他兴趣缺缺。 即便不是结纳坂心里有鬼,也是如此吧——如果是属于公家机关的警察也就罢了,对于要让私家侦探这种民间业者,得知相当于攸关公司命运的机密资讯而心生抗拒,也是身为经营者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您不用担心。」钝磨警部却向他打包票。「无论是什么样的委托,什么样的谘询,今日子小姐都会在当天就把内容都忘掉——今日子小姐可是一个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绝对会遵守保密协定,如假包换的忘却侦探。」 真的有这种人吗?首先,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还能从事侦探这一行吗?结纳坂当然不免感到狐疑。然而,他也有透过工作锻炼出来的调查能力——一查就知道忘却侦探的确是位名人,只是他刚好没听过而已。 不,结纳坂之所以截至目前「刚好没听过」这个人,其实也可以说具有某种必然性。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拓展人脉及人际网络为经营理念是「缘结人」的主义和主张,与她个人经营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保证将工作内容全忘掉」这般等同于「将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与缘分用过就丢」的行事风格,可说是完全对立——正好相反。 与其说是油水不溶,不如说是水火不容。 要是没发生这件事——要是警方没有居中牵线——忘却侦探与人脉公司的社长大概永远都会是两条平行线吧。 因此,一方面出于好奇心,另一方面也基于「说不定经由这份缘分,以后还有机会合作」这种工作上的别有用心,结纳坂才会请钝磨警部把侦探介绍给他——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解析副社长留下的暗号。 既然她会忘了在这里谈过什么,那么就可以跟她商量些不方便跟钝磨警部提到的事——就算没这么理想,侦探也跟律师一样,即便吿诉她一些对公司不利的内容,应该也会基于保护委托人的权益,不可能特地去吿发他。 当然,如果是「杀人」则又另当别论,但是与钝磨警部交手之后,结纳坂几乎已经不担心解开死前留言可能会出现自己名字的问题——因为死前留言远比他想像中更不具证据效力。 相较之下,结纳坂更希望能快点找到答案——纵使没有答案,至少也要有个结论。 只要能搞清楚那不是保险箱密码,他也可以死心,把这件事放下。 从这个角度来看,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侦探——因为她还同时保有「最快的侦探」这个称号。 无论什么案件都会在一天以内解决——最快的侦探。 也对,因为不管接下什么委托,她都会在一天以内忘记,也必然无论什么案件都得当天解决——这个必然性对结纳坂来说,真是谢天谢地。 真的有办法在一天以内,解开结纳坂很快就放弃研究的这组「副社长留下的暗号」吗?仔细想想还挺令人怀疑…… 「那么,事不宜迟,自我介绍就到此为止吧。结纳坂先生,可以先让我拜见那个暗号吗?」 事实上,今日子小姐果然是迅速果断——或许因为结纳坂是经由警方介绍的,让她认为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彼此试探。 平白无故被怀疑固然敬谢不敏,但是做贼心虚还被怀疑就更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这样的判断与效率真是求之不得——不过为求谨慎起见,有件事还是得先问清楚。 「呃,今日子小姐,听说贵公司绝对不会违反保密协定……」 「是的。因为一到明天就会忘记。还请您敞开心胸,畅所欲言吧。」 「……我想多少会提到一点敝公司见不得人的内幕。我已经知道你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但是你能保证在明天以前一定会保密吗?」 「我不能保证吔——这个嘛,就请您好好享受这一点点的刺激吧。」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过这么说,反而让他觉得可以信任这个人。 「可是请您放心,我是金钱的奴隶。只要该收下的东西有收到,就会遵守保密义务。」 ……这下又让他觉得此人完全不可信了。不过,想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比行情高出许多的价码,可信度先放一边,这倒是增添几分真实性。 结纳坂下定决心。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向钝磨警部借的现场照片,也是缘渊家客厅的照片。当然,里头并没有缘渊的尸体,只有其死前写下的留言。 结纳坂原本以为警方不会随便把这种照片给外人看,没想到钝磨警部却非常干脆地把照片借给他,可见钝磨警部打从心底不把这个死前留言当做一回事——或是这个警部对于今日子小姐打从心底信赖有加。 无论如何,这也使得他可以像这样把自己不敢拍下的死前留言照片交给侦探,所以结纳坂感觉局势站在自己这一边——只要今日子小姐接下来能顺利解开暗号的话。 「嗯……」 今日子小姐接过照片,拿起来用天花板的日光灯透着光瞧——看她那个样子,活像是在鉴定照片本身的价值似的。画质那么好的照片,用不着凑近凑到都要贴上眼镜镜片,也能辨认那些字吧——结纳坂心想。但今日子小姐却仔细端详到几乎执拗的地步,不仅变换角度,还翻到背面,一下用右手拿,一下换成左手拿,不停地检视照片。 「你、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在猜,这是否意味着二十五个数字……」 虽然有些露骨,但结纳坂熬不住沉默,像是想要诱导侦探似地说出了这句话。即使一再吿诉自己不会有事,但实际面临这种情境时,还是会感到不安,会担心是否会从暗号里解析出自己的名字。 不要紧。 只有被害人的控诉——是毫无意义的。 仿佛咏唱咒文般,他又在心里念起这句在脑中重复过好几次的话。 「还给您。」 今日子小姐终于把目光从照片移开——或该说是把照片移出视线之外。她就这么将照片还给结纳坂。虽然感觉她注视着照片良久,但是在拿回照片时,结纳坂发现时间只过了短短十分钟左右。 才过了十分钟左右……该不会在这短短十分钟里,她已经解开那个暗号了吧? 要是那样——即便号称最快,也实在太快了。 「呃,那个……今日子小姐。」 「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今日子小姐竖起手指,仿佛是要阻止忍不住探出身子的结纳坂。 「您口中的二十五个数字,是保险箱密码或是什么认证码之类吧?」 真敏锐。 果然诱导得太露骨了吗——可是,她之所以会问这种问题,莫非也表示那个暗号符合结纳坂的期待吗? 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交代得太清楚,只是看样子,似乎不能如他所愿——虽然到了明天她就会忘记,但是要把与杀人动机有直接关联的内幕吿诉侦探,还是令他颇为踌躇。 然而,既不想亮出自己手中的王牌,又想问出暗号的答案,实在也想得太美了。 「你猜得没错,是保险箱的密码——我猜如果缘渊要留给我什么讯息,或许就会是保险箱密码,所以才会这样委托今日子小姐。」 结纳坂说到这里,瞥了会客室的门一眼。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稍后可以带你去看……副社长室里有个大型的保险箱,知道那个密码的,只有缘渊一个人而已……啊,不过如果那个暗号是揭露杀害缘渊的可恶凶手是谁,我也认为委托你来很有价值……」 结纳坂最后特地补充的一两句话,可能是听起来真的太假了,今日子小姐对此毫无反应——算了,比起被当成杀人犯,还是被当成只考虑公司利益的冷酷企业家比较好一点。 「虽说是保险箱……但里头并没有我家主人对吧?」 「你家主人?」 结纳坂愣了一下,一时间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大概是指「钱」吧——她可能认为直接说出钱这个字很没品,但是这种说法其实更加下流。 「如果是因为里头有什么贵重物品拿不出来,只要叫保险箱业者来把保险箱破坏掉就好了——既然有不能这么做的隐情,就表示您刚才所提到的贵公司『见不得人的内幕』,就是锁在保险箱里的东西吧?至于您的委托,是要我暗地里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吗?」 「啊,嗯……对的。」 他只能点头。 如此肆无忌惮地一语道破别人心中事,与其说是又快又犀利,不如说她实在让人很不舒服——而若说这些话是她理性思考的结果,更是难以置信。结纳坂也属于直觉型的感性人物,所以他很清楚——这个侦探是靠感觉看穿一切的。她只是把想到的事全部讲出来,就算猜错也无所谓。要说随便也挺随便的——即使是随便的推理,只要能借此窥探结纳坂的反应就够了——这才是她的盘算。 原本就没有掉以轻心的空间,如果在此粗心大意,不管死前留言怎样,可能都会被这个女人看穿眼前的委托人就是杀人犯,所以结纳坂重新绷紧神经,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保险箱里的东西是名册。」 心不甘、情不愿是他真实的感受,但结纳坂刻意地表现得夸张了些——这是低调地想强调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亏心事了。 可能是小心机,但也是必要的小心机——要说粗心大意,竟然把侦探请到公司来就已经够粗心——但已经来到这里,也不能再回头。 「事到如今,不用再说明本公司的业务内容吧?我们是为了搭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提供各种人脉网络的仲介业——当然也掌握了许多人的联络方式,甚至可说本公司最重要的业务,就是想办法弄到人们的联络方式。」 「原来如此。所谓的『名册』,可以想做是将那些联络方式整理下来,类似通讯录的东西吧?因为是重要的个人隐私,也是企业机密,所以不想让外人看到或碰到。是这样吗?」 如他所料,今日子小姐也似乎并不是真的看穿了一切,问了有点不着边际的问题——不,也可能是她故意这么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 要疑神疑鬼会没完没了——与其坐上勾心斗角的赌桌,干脆地亮出手中所有的牌还比较轻松。 没差,反正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在忘却的彼岸。 「缘渊收在保险箱——藏在里头的东西,是以非法手段取得的名册。而我得澄清一下,我是不知情的。」 他不太想讲会让人听来像是在推诿的说词,然而这句话也并无虚假——结纳坂是真的不知情。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信赖的副社长的一直以来都用违法——不然也是钻法律漏洞的方式制作「名册」,而且还用来协助公司建立关系。 身为领导者,不知情本身就大有问题,结纳坂也不认为自己可以佯称毫无所知,撇清关系——若问这事是好是坏,明明白白就是一件「坏事」。 也因此,他在知道这个事实时相当震惊,并马上质问合伙人——然而,缘渊却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友人似乎完全没有做「坏事」的自觉——不仅如此,还一副认为这是为了让公司壮大的「好事」的样子。缘渊还主张之所以会染指非法行为、瞒着结纳坂到现在,全都是为了公司。 都是为了公司。 都是为了你着想。 友人说得振振有词,但结纳坂完全听不懂——无法解读他的意思。 缘渊的行为一旦公诸于世,公司无疑会倒闭,而结纳坂也得跟着完蛋。他无论如何都想让缘渊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们的讨论始终没有交集。鸡同鸭讲的程度非比寻常。 相较于认为光是持有那种名册就很危险,应该要马上处理掉的结纳坂,缘渊坚决不肯吿诉他保险箱的密码。不仅如此,还继续筹画要如何取得更新的名册——因为已经被结纳坂发现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甚至还堂而皇之到了几近挑衅的地步——别说不在乎这件事公诸于世会有什么后果,或许缘渊根本认为纵使把公司搞垮个一、两次,也可以重新来过。 若真是如此——彼此的价值观已然相差十万八千里。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结纳坂都想保住在缘渊的协助之下成立的公司——为了掩饰违法,甚至不惜做下犯法的决定。 甚至决定要杀死好友。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想过要给缘渊机会的。在用钝器敲破他的头之前,结纳坂先说了句「这是最后一次」,又再问了他一次保险箱密码。 但缘渊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杀吧——还是宁死也要保住名册呢? 结果,结纳坂的心情终究未能传达给友人——传达到的只有杀意。因为痛下杀手,总算是成功阻止副社长伸手新的违法行为,至于保险箱里的名册——违法行为的证据——让结纳坂钻牛角尖钻到甚至觉得只能靠自己打坏保险箱,别无他法。 但缘渊留下了那个暗号。 死前留言。 会不会是缘渊临死前痛改前非,愿意吿诉他密码了呢? 这是非常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因为那个暗号,让结纳坂满怀希望。 保险箱密码之类的资讯,本来就不是可以直接写下来的,更何况就连缘渊也有自觉,以社会常识来判断,里头的名册根本是违法物品。为了记住那二十五个数字,会想到将其化为暗号,也是极其自然。 至少比起垂死时才临时想出一个暗号的不自然要来得合理许多——之所以不直接写下数字,是因为临死之际的意识陷入混乱,还是想让不知情的人看了,也不会觉得这个讯息有什么问题?这些只能靠想像了。 「我了解状况了。不过,我不会对缘渊先生的非法行为进行任何善恶的评价。我得说这与我无关——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忘记。」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究竟只是装出一副基于专业、就事论事的样子,还是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呢?结纳坂无从得知。 「无从揣 测」的第一印象如今已逐渐变成「难以捉摸」。 「确认事项到此为止。那么,接下来就从『暗号到底是什么』开始,来为您陈述忘却侦探的推理吧。用最快的速度,绝不拖泥带水。」 6 「首先最重要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暗号,都是为了被解开而存在的——只有这个前提,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变化。这个案例虽然算是死前留言,但是基本上,所有的暗号都是要传递某个人的讯息,这点请务必谨记在心。」 被忘却侦探要求「请务必谨记在心」,实在不晓得该以什么表情面对,结纳坂只好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 (讯息……是缘渊要给我的讯息吗?难道他是想说「公司就交给你了」吗?还是「接下来轮到你当坏人了」呢……) 「让我们按部就班地讨论吧——解析暗号的手法其之1,假设暗号文本身有其意义的情况。」 「……?会有『没意义的情况』吗?」 尽管像这样基于礼貌试着附和,对于没有半点推理细胞的结纳坂而言,这些讲解根本不重要,只一心希望她赶快揭晓答案。如果能推导出二十五个数字,他只想知道那个结论——可是,考虑到自己身为委托人的立场,也不能这么任性。 「有啊,当然有。」今日子小姐给了一个意外但也不意外的回答。「去检视字面上的文义到底是有意义,抑或是没有意义——想像一下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就可以了,恐怖的大魔王到底在比喻什么?安哥尔·摩亚又代表什么?当时大家不都是这样在解读那些文章吗?」 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她居然搬出这么古老的东西来,让结纳坂大为傻眼,然而随即又想到这或许也是忘却侦探的特性。 知识及经验无法在脑海中累积,每隔一天就会被重置,就会像这样只能尽是拿出怀旧事物做例子吗——她不受时间这纵轴的影响。 价值观不连续。 (每天起床都得面对不同价值观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到底该怎么自我调适呢?) 结纳坂想着想着搞得脑袋有点打结,但是忘却侦探本人却毫不在乎地接着说:「若用这种方式来解析缘渊先生留下的讯息……第一行的『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这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化圆为方』对吧?」 化圆为方?那是什么东西? 总觉得好像听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学生时代的联考内容吗? 「就是限制只用圆规和尺,却要画出相同面积之圆形和四方形的作图命题啊!您不知道吗?这可是希腊的三大难题之一呢。」 「啊,是是,原来是那个啊。」 结纳坂下意识地附和着,但实在说不上是真的想起来了。 「因为是三大难题,肯定很困难吧?」 「已经被证明是无解了。」 总之顺着她提出了个问题,只换回冷若冰霜的回答。解不开的命题——这有什么意义吗?当数学家们不断挑战解不开的命题,最后却只得证这些命题无解——「解不开」之时,心里究竟做何感想呢?缘渊留下的暗号,真的有像样的解答吗?结纳坂显得有些淡淡的不安。 「那、那么第二行和第三行,是代表着另外两个难题吗?呃……好像是任意角三等分……和……倍立方的体积问题……是吗?」 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地搜寻记忆之后,结纳坂如是说。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 但是今日子小姐却摇摇头。 「虽然并非和歌五七五七七的五句绝命词,但是有押韵主题也用图形一以贯之,看来也像是『有意义的暗号』——就像藏宝图背面写着的『骷髅头的左眼是什么意思?』之类的谜语般。然而,第二行的『倒三角形(逆三角形)』还勉强可以解读为在讲任意角三等分问题,可是要把第三行的『直线』拗成立方体,怎么想都太牵强。」 即使文章没有意义,但若是等级够高的暗号,还是可以将文意处理到让人表面读来说得通——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验证式推理吗…… 结纳坂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看来要花上点时间才能获得解答——虽说是最快的侦探,但看样子并非是因为专挑最短距离来走才会最快。 甚至感觉她似乎是连合乎常理的捷径都嫌弃——或可说是脚踏实地吧。 「接下来便是解析手法其之2,假设暗号没有意义的情况。」 「……没有意义的话,不就也没有解答了吗?」 「不会的。如果有段看似没有意义的文章里频繁出现『た』这个字,旁边又画着一只狸猫图案的话……如何?」(注:狸猫的日文为「たぬき」,「ぬき」音同「抜き」,为「拿掉」之意,所以狸猫图案是指「把『た』拿掉」) 居然还这么煞有其事地问「如何」——这么幼稚的暗号不用这样问我当然也知道——这跟化圆为方的程度也差太多了。 不过,结纳坂也察觉到她的言下之意。 这个侦探是在说,有些暗号的解析模式并不是去解读表面上的文意,而是要透过某种像钥匙般解码法则,重整文章,方能使其展露出真意。 若要举一些单纯的解读法,像是「每隔四字取一字」、「只取文章里的汉字」之类,或是像《伊势物语》里的「燕子花」那种「取每行首字」的藏头诗应该都是……想到这,结纳坂又重新端详起那张死前留言的照片。 当然,上头并没有画着狸猫的图案——如果是那么简单的暗号,就不用特地找侦探。 「说来在网路技术领域之中,也有用质数做为金钥,对密码进行加密的作法呢。」 结纳坂装得一副很懂地这么说。他虽然是单纯想延续话题,却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只是一脸茫然——她都知道化圆为方了,不可能不知道质数——那么无法瞬间与知识做连结的,应该是「网路」和「密码」吧。 这个人的记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累积的呢——他不经意地想到这一点。 说来,既然记忆无法累积,她要怎么认知自己是个侦探呢?在记忆无法累积的状况下,要认知「自己的记忆无法累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至于解析手法3,则是字面上没有意义,但是能从笔迹或文具看出玄机的情况。」 结纳坂刚才心中的疑问,在今日子小姐挽起袖子的同时也真相大白。 她那细致白晰的手臂上,用签字笔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侦探。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记忆会在每次睡着的时候重置」。 原来如此,借由在自己的身上留下这种亲笔写下的讯息,好让自己不至于失去自我。 倘若把记忆的消失视为某种死亡,这也是一种死前留言吧。 然而,她的智慧固然令人敬佩,但是这样的讯息根本称不上暗号吧?简直直接到毫无转折,除了字面上的意义,也没有其他了吧。 「倒也不尽然。只要看笔迹,就能知道我在写下讯息时处于什么样的状况。笔迹工整,应该就不是在走投无路时匆忙写下的。若用水性笔书写,就表示当时手边大概没有油性笔……如果『事务所』的字体太小,可能是我对换行位置有些犹豫之类。除了文义以外,手写文字也是情报的宝库。」 笔迹鉴定——吗? 在数位科技全盛的时代很容易忘了这件事,先不管字美字丑,只有从手写字迹才能看见的资讯是确实存在的。若说是暗号,也的确是暗号。 嗯。 换句话说,因为缘渊的死前留言也是手写——而且还是用血写的,所以存在 着读取这层意义的空间吗? 要是如此,当时没拍下照片,只背下文章就离开现场的结纳坂,就成了世间少有的大笨蛋了——不过,就算这样看着照片,也完全没有任何灵感,顶多看这留言或许是写在临死前,笔迹凌乱觉得有些在意而已。只是,如果要拿这点来做文章也过分了些。 还是用了拿着像红色透明垫板之类的遮上去,红色部分就会消失显现出真正讯息的那种玩意呢?很难想像遭到杀害的被害人在弥留之际,还能搞这么复杂的小动作…… 「那正是解析手法4,为了解析暗号,必须用到其他实体道具的情况。这样的话,光是与暗号大眼瞪小眼,也是瞪到地老天荒都解不开。不能只看着照片,而是得审视包括情境在内的实物才行。」 「咦?是这么回事吗!?」 那就伤脑筋了——她该不会现在要去缘渊家的客厅一探究竟吧?即使结纳坂是缘渊的合伙人,应该也无法轻易取得进入命案现场的许可……而且他也不想再回到杀死好友的现场。 「为了网罗所有可能性,万一真有必要的话,也非得这么做,但是因为结纳坂先生已经给了我提示,范围就一口气缩小了。」 因为暗号可以有无数的解释呢——今日子小姐说道。不过结纳坂可不记得自己给过她什么提示。要是他有能耐给得出提示,早就自己找出解答了。 「您不是说了吗?二十五个数字。」 「哦……」 是那句发自不安的露骨诱导啊——如果她是依据那句话锁定解答范围,或许是自己误导了专家的推理也说不定——结纳坂心情复杂。 就跟硬是牵强附会就必定能导出结纳坂的名字一样,故意把文章拆解分割搬来弄去,也不是不能掰出二十五个数字——可是,如果打不开保险箱,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结纳坂想要的不是数字,而是名册。 曾几何时,他的心情已经来到「为了不让缘渊白白送死,也必须打开那个保险箱」的境地,实在是愈发自私。 「所以呢?今日子小姐,你的答案是——」 「别急,因为区分解析手法的说明还没有结束。」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安抚着急的结纳坂般说道——这暗号讲座还没完啊?他还以为能讲的类型都讲了,才正在心中松了口气。 「解析手法5。可能是暗号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是暗号不完整的情况。要解析这种暗号非常吃力——因为命题本身要是有漏洞,一本正经地求解是绝对解不开的。」 「有、有必要讨论这种例子吗?既然构成规则有误,原本就没得解释了不是吗……」 就像三大难题一样——「无解」就是解答。 「如果只是单纯弄错或不完整,当然没有讨论的必要,也没有探究的余地,但如果那是编写者意图而为的谬误,当然就应该纳入考量吧。不仅是如此,甚至该说这点才是重点。截至目前说明了各式各样的解析手法,其实早该拿出这一点来讨论。」 意图而为——是指故意的意思吗? 有这种仿佛刻意找碴的暗号吗——暗号难道不是为了被解开而存在的吗?不,倒也不是不可能。不是死前留言,而是死前留难——莫非缘渊借由留下毫无意义、却又似模似样的暗号,在九泉底下看着结纳坂被耍得团团转而暗自窃喜吗?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没品了,说不定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结纳坂只是被迫花了一笔不必要的支出。 而这个自称是金钱奴隶的侦探,即使这暗号真的无从解析,想必也不会打折吧……然而,今日子小姐完全无视如此经营者的盘算,继续接着说。 「至于为什么要故意制作这种完成度很低、生不出答案的暗号,则是为了给借由逐一验证,偶然取得正确答案的人吃闭门羹。」 还真是有如我的天敌呢——她说。 嗯……并不是坏心眼或故意找碴,而是给吃闭门羹吗? 「换句话说,如果是今时今日的电脑,遇上暗号这种玩意,只要逐一验证验算就能解开吧?即使是用质数来产生密码的点子,也只是『需要花时间解开」而不是『解不开』吧?」 姑且先不论忘却侦探口中的「今时今日」是什么时候,由于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一段配合他时间轴的话,让结纳坂大吃一惊——可是在此同时,今日子小姐又补上一句宛如身在旧时代的台词。 「像是二战时的暗号,一旦解码法则流入敌国手中,那后果可也是不堪设想了呢。」 今日子小姐那可以自由自在卷动时间纵轴的思维,让结纳坂不禁觉得此人仿佛视价值观的变动如无物。 (这个人……会是以什么做为区分「好事」和「坏事」的准则呢?) 大概是以金钱的多寡吧。 然而向钱看齐,毕竟是个从过去绵延至今的价值观,而且如果有钱就好说话,在身为经营者的结纳坂看来也算是容易驾驭。 「可是,把暗号做得不完整,为何就能防止机械式的全面解析呢?」 「因为人类能自行调节错误、补齐不全,但机械做不到。比如说缘渊先生留下的暗号所指的并不是二十五个数字,而是只有约一半的数字——您不觉得只要知道一半,就能猜测出剩下的另一半吗?」 嗯……以比喻来说十分具体,但也让人觉得还是有点牵强。明明只知道一半,怎么可能猜得出剩下的一半…… 「就像要编写代表《源氏物语》的暗号时,刻意只写出指向上半部『源氏』两字的暗号,借此故布疑阵那样吗……?」 结纳坂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提出自己的比喻——光说到「源氏」二字,一般人会联想到平家源氏的源氏。然而真正要指的是紫氏部的文学作品——需解析的不是暗号,而是解答。 可以说是两段式的暗号。 面对电脑的逐一验证时,两段式密码认证也似乎是有效的对策——托付于人性这点,着实是手法巧妙。即使解开了暗号,得到的也不是正确解答,而是错误的解答——对于结纳坂来说,这手法实在太复杂,根本无从着手。 如果缘渊留下的死前留言属于这种类型,不管是警察还是侦探,他把这件事交给专家的判断都是正确的。 「那么,今日子小姐,为了解开暗号的解析手法6……」 「啊,不,解析手法到5就结束了。」 今日子小姐一边对急着想要切进主题的结纳坂这么说,一边望向放在柜子上的时钟,确认现在时间——只是聆听忘却侦探解释何谓暗号,就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 如果用来解开暗号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光说明就花三倍时间也实在太无奈——但是接下来似乎总算可以听到结论,这让结纳坂松了一口气——要说是庆幸,也像是想要赶快解脱的心情。 因此他才没注意到,她其实是很突兀地结束了解析手法分类的说明。 「我从结论开始说。」 如今才从结论开始说也太慢了吧。 「缘渊先生留下的三行诗,指的是十一个数字。」 「十一个数字?不是二十五个吗?」 「不是,是十一个数字。」 今日子小姐断言。 看她自信满满的态度——这么说来,刚才那些具体到不行的比喻,果然是因为有现实状况做为范本。 只是,居然不是二十五个数字而是十一个……别说是一半了,就连一半也不到。要从十一个数字推导出二十五个数字,怎么想都太勉强。 那不是什么不完整的暗号,也不是保险箱的密码——他不禁怀疑,难不成缘渊写下的,会是手机的号码还是什么的。 「不,我认为是保险箱的密码喔。当然,不实际试着开开看,也不能确定真相究竟是如何。」 虽然不明白那种自信是打哪里来的,既然侦探都这么说了,结纳坂想还是就姑且先听她说说那十一个数字是什么。 「我推测那首三行诗,原本应该是缘渊先生自己为了记住保险箱密码而构思的……」 结纳坂也这么认为。如果谜底肯定是数字,那么反推回来,的确做成暗号是比较容易记住——就像用数字谐音去记住电话号码一样。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这是三行诗,这真的是诗吗?如果是的话,就该像是解读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那样,文章本身就有其意义……」 但这是已经被排除的解析手法1——可是仔细想想,虽然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被解读得超耸动,却也是一个篮外大空心。 「不,我所说的『诗』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解析手法1倒也不是全然不能做为解开暗号的线索。」 「……?」 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结纳坂很清楚,认识那么久的好友并没有吟诗作对的兴趣,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第一时间就认为那不是绝命词,而是暗号…… 「不管是二十五个数字,还是十一个数字,只要知道暗号的答案是数字,就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呢……可以借我一枝笔吗?」 因为她这么要求,结纳坂从记事本里抽出中性笔,今日子小姐用左手接过,取下笔盖,将缘渊的暗号——三行诗写在挽起袖子的右手臂上。 与写在左手臂的讯息相同的笔迹。 比照片中缘渊的笔迹要来得容易辨识多了。 她该不会能左右开弓吧?正当结纳坂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给写在自己手臂上的那三行诗加了几条斜线。 「这样就好懂多了吧?」 「丸(まる)い/と/四角(しかく)い/が/仲違(なかたが)い/ 逆三角形(ぎゃくさんかくけい)/では/馴(な)れ馴(な)れしい/ 直線(ちょくせん)/ならば/懐(なつ)っこい」 「……?不,我完全看不懂……」 是要依照单字将句子切开吗?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或许变得比较容易阅读,但是感觉并没有变得比较容易理解。 「……我刚才之所以用『三行诗』来形容,是因为这是『piem』呀。」 仿佛是为了给反应迟钝的委托人一个下台阶,今日子小姐又追加补充说明了一句。「piem」?什么跟什么?难道是「诗(poem)」的其他念法吗? 不,等一下……piem?pi? π(pi)? 「咦,所以这个是……圆周率?」 「没错。圆周率(piem)。也就是3.14。」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 「也就是3.1415926535。」 7 まるい(3)/と(1)/しかくい(4)/が(1)/なかたがい(5) ぎゃくさんかくけい(9)/では(2)/なれなれしい(6) ちょくせん(5)/ならば(3)/なつっこい(5) 8 先从诗句里切割出单字,再将单字里的汉字发音转换回平假名,接着计数各单字发音的假名数量……就能得到「31415926535」。 「谐音」算是极为接近的答案——实际上,日本人确实常用这招来记圆周率,把数字谐音整理成类似「山巅一寺一壶酒……」这样的诗句来背诵。 而在英语圈里,也听过利用单字的拼音、字母数来背圆周率的方法——虽然结纳坂是第一次听到「圆周率诗(piem)」这个名词,但他很快就联想到,这恐怕就是用于指称「为了背诵圆周率而写的文章」的专有名词吧。 缘渊只是改用日文来做这件事,说穿了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如此一来,即使拆解出来的数字只有不到一半的十一位数也足够了——其实就算只有一半的一半也很够了。 即使结纳坂记得的圆周率仅到小数点以下四位数,但只要动手查一下,管他是小数点以下二十四位数还是一百位,马上就能找到答案。 暗号不用设计得很精巧,只须让每个单字发音的假名数量与圆周率的数列相符,大概能看出无法以「巧合」一句带过的程度就够了——约略能让人想起保险箱的密码是圆周率就行了——真要说的话,一切不过都是在好玩的范围内,算是赤子之心的产物吧。 「倒也不尽然呢。该说是用心良苦吗……刻意让诗停在十一位数,而不是二十五位数的用心,只能说是太了不起了。再加上……」 「再加上?」 「再加上……没什么。」 结纳坂不晓得她在打什么马虎眼,但是既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他也认为小事就不要再计较。 身为实际认识缘渊的人,结纳坂觉得今日子小姐对缘渊的评价也实在是过高了些——那家伙只是单纯想不出十一位以后的数字怎么成诗吧。 「对了,今日子小姐,你知道圆周率的小数点以下第十一位和第十二位的数字吗?」 「是8和9。」 那就没错了。 可说是让「想不出怎么成诗」这个假设板上钉钉。 要将八个音和九个音的日文单字自然地连接起来是不可能的任务。 「是呀。实际上,要用日文编写出圆周率诗是非常困难的。虽说汉字是表意文字,也不是不能再把『丸い』拆开成『丸/い』、把『逆三角形』细分成『逆/三角/形』……但是坦白说,用谐音还比容易记。」 今日子小姐讲话毫不留情面。 「不过,会用『圆的(丸い)』作为第一个单字,应该就是打算做为圆周率的线索才是——这点符合解析手法1。所以说,若是由直觉敏锐的人来看,只消两秒就可以解开这个暗号吧。」 两秒是讲得夸张,不过这的确蕴含着提示——但也不能光是在这佩服。而且,这个答案是否正确也还未可知。如果不实际亲手把这组密码输入保险箱里看看,仍然无法放心。 正当结纳坂这么想,准备从沙发上站起身时,会客室的门无预警地被打开了——是谁连门都不敲,这么没礼貌?回头一看,竟是钝磨警部。 知性眼镜男。 钝磨警部是缘渊良寿命案的调查主任,也是把忘却侦探介绍给结纳坂的人——然而今天的他,感觉跟以前来问案的他又完全不一样。 想当然耳,钝磨警部应该也是依循正当程序、完成参访手续走进这间会客室的,但是警察却没有先约个时间就现身,显然非比寻常。就连带钝磨警部前来的公司职员,也显然一脸不知所措。 跟在钝磨警部身后的那群人也都是刑警吗……?他们的神色看来个个不寻常,至少完全无法让结纳坂感受到友善的气息。 「是我事先拜托他们来的。」今日子小姐对于警方登场丝毫不为所动,开口说话仍是一派轻松。「是我拜托他们,如果我进了贵公司过了三十分钟之后都没有主动跟警方联络,就请到会客室来找我。」 (……?) 她在说什么啊——这根本是比暗号还充满谜团的吿白。什么跟什么?所以她刚刚之所以扯那些解析手法其之1呀2的就是迟迟不交代暗号的解答,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结纳坂也觉得以她享有最快侦探的美名,却九弯十八拐地讲个没完是有点怪怪的……说来她还一直注意着 特别附录 忘却侦探相关报告 摘要集 游泳选手溺毙案报吿 撰文:肘折槛铁 死者——宇奈木九五 死因——电击死 (前略)于是乎,忘却侦探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涉入本案,严格说来,是以无法证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登场。这并不是偶然,是嫌疑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刻意利用年纪轻轻轻却满头白发,外表独具特色的忘却侦探所致。此举大大使得案情变得复杂,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等调查组或许该感谢自己如此幸运,能因此意外得以借助忘却侦探的推理能力厘清案情。可是我也必须郑重附带说明,倘若嫌疑人没找上忘却侦探,而是找个普通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当然想必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处理,但案情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复杂。虽说在调查的过程中堂而皇之睡大头觉实在是(中略)但是嫌疑人似乎从一开始,也有万一苗头不对就要远走高飞的打算,所以忘却侦探速度最快的调查,仍可说是对于拘提嫌疑人到案有极大助益。此外,由于好像造成很多误解,特在此记上一笔,本人绝对没有看到忘却侦探穿泳装(后略) 必要经费——交通费 甜面包 高功率吹风机 便当 红豆冰棒 泳装(白色连身式泳衣) 委托费(含税) 侦探时间——十三小时(内含睡眠时间) 「nashorn」试衣间命案报吿 撰文:远浅深近 死者——屋根井刺子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到此总算要来提及协助本案调查的忘却侦探。我想强调的是,接受署长的委托,以时尚知识顾问身分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她,几乎是独力看穿事情的真相,锁定嫌疑人并诱导其招供,顺利解决本案。本人站在现场指挥者的立场,实在应该深刻反省。至于忘却侦探对于密室命案之不同凡响的见解,则如同整理在本报吿附件的内容所述,她的想法虽不见得可以套用于所有命案,或许仅仅是身为侦探的极端之见,然而在遇到走极端的案子时,可想见应该会有所帮助。毕竟所谓密室这个(中略)最后再补充一点,这次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忘却侦探的能力,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受到她的协助,但若能让曾经与她共同行动的我,以过来者角度提出严厉建言,我必须说应该彻底检讨用「担任时尚知识顾问」这种与案件无关的借口找她出来的做法。这样做成本恐怕反而倍增。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以侦探身分参与,还较能节省经费(后略) 必要经费——「nashorn」服饰(连身洋装、牛仔裤) 晚餐(义大利餐厅) 酒(自费) 委托费(顾问费用+侦探费用) 侦探时间——八小时 「缘结人」副社长命案 撰文:钝磨削 死者——缘渊良寿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其后以自愿配合到案说明之名目,对社长进行侦讯的结果,可说完全确定其涉嫌杀人。最终平心而论,我们这次或许还谈不上是铤而走险,但仍是走得相当冒险,即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又感觉再度被忘却侦探以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已经不是第一次」,忘却侦探面对可能是杀人犯的凶手依然毫无惧色,还与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行动力,也不过是一如往常。她这种兵行险着的行为一天不改,我们也只能一直配合她下险棋吧。本人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对罩着忘却侦探的警察厅高层说三道四,然而若执意要这样继续推她出来,希望也能拟订完善的安全对策,这是来自全体调查员的共同意见,惟请上级能确实体察。(中略)再补充一点供参考。「缘结人」在失去社长与副社长这两大创办人之后,纵使受到社会大众的抨击,但在留任公司的员工们通力合作之下,经营状态如今已渐有起色。或许不同于两个创办人的认知,真正让那家公司确实运作的不是他们,而是站在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中略)此外,忘却侦探这次难得免费帮忙,对我们而言,明白她也有顾及社会正义的本能,则是非常可喜的发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次要是万一嫌犯先预付委托费给她的话,结果究竟(后略) 必要经费——无 侦探时间——四十五分 游泳选手溺毙案报吿 撰文:肘折槛铁 死者——宇奈木九五 死因——电击死 (前略)于是乎,忘却侦探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涉入本案,严格说来,是以无法证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登场。这并不是偶然,是嫌疑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刻意利用年纪轻轻轻却满头白发,外表独具特色的忘却侦探所致。此举大大使得案情变得复杂,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等调查组或许该感谢自己如此幸运,能因此意外得以借助忘却侦探的推理能力厘清案情。可是我也必须郑重附带说明,倘若嫌疑人没找上忘却侦探,而是找个普通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当然想必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处理,但案情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复杂。虽说在调查的过程中堂而皇之睡大头觉实在是(中略)但是嫌疑人似乎从一开始,也有万一苗头不对就要远走高飞的打算,所以忘却侦探速度最快的调查,仍可说是对于拘提嫌疑人到案有极大助益。此外,由于好像造成很多误解,特在此记上一笔,本人绝对没有看到忘却侦探穿泳装(后略) 必要经费——交通费 甜面包 高功率吹风机 便当 红豆冰棒 泳装(白色连身式泳衣) 委托费(含税) 侦探时间——十三小时(内含睡眠时间) 「nashorn」试衣间命案报吿 撰文:远浅深近 死者——屋根井刺子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到此总算要来提及协助本案调查的忘却侦探。我想强调的是,接受署长的委托,以时尚知识顾问身分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她,几乎是独力看穿事情的真相,锁定嫌疑人并诱导其招供,顺利解决本案。本人站在现场指挥者的立场,实在应该深刻反省。至于忘却侦探对于密室命案之不同凡响的见解,则如同整理在本报吿附件的内容所述,她的想法虽不见得可以套用于所有命案,或许仅仅是身为侦探的极端之见,然而在遇到走极端的案子时,可想见应该会有所帮助。毕竟所谓密室这个(中略)最后再补充一点,这次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忘却侦探的能力,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受到她的协助,但若能让曾经与她共同行动的我,以过来者角度提出严厉建言,我必须说应该彻底检讨用「担任时尚知识顾问」这种与案件无关的借口找她出来的做法。这样做成本恐怕反而倍增。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以侦探身分参与,还较能节省经费(后略) 必要经费——「nashorn」服饰(连身洋装、牛仔裤) 晚餐(义大利餐厅) 酒(自费) 委托费(顾问费用+侦探费用) 侦探时间——八小时 「缘结人」副社长命案 撰文:钝磨削 死者——缘渊良寿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其后以自愿配合到案说明之名目,对社长进行侦讯的结果,可说完全确定其涉嫌杀人。最终平心而论,我们这次或许还谈不上是铤而走险,但仍是走得相当冒险,即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又感觉再度被忘却侦探以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已经不是第一次」,忘却侦探面对可能是杀人犯的凶手依然毫无惧色,还与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行动力,也不过是一如往常。她这种兵行险着的行为一天不改,我们也只能一直配合她下险棋吧。本人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对罩着忘却侦探的警察厅高层说三道四,然而若执意要这样继续推她出来,希望也能拟订完善的安全对策,这是来自全体调查员的共同意见,惟请上级能确实体察。(中略)再补充一点供参考。「缘结人」在失去社长与副社长这两大创办人之后,纵使受到社会大众的抨击,但在留任公司的员工们通力合作之下,经营状态如今已渐有起色。或许不同于两个创办人的认知,真正让那家公司确实运作的不是他们,而是站在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中略)此外,忘却侦探这次难得免费帮忙,对我们而言,明白她也有顾及社会正义的本能,则是非常可喜的发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次要是万一嫌犯先预付委托费给她的话,结果究竟(后略) 必要经费——无 侦探时间——四十五分 游泳选手溺毙案报吿 撰文:肘折槛铁 死者——宇奈木九五 死因——电击死 (前略)于是乎,忘却侦探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涉入本案,严格说来,是以无法证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登场。这并不是偶然,是嫌疑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刻意利用年纪轻轻轻却满头白发,外表独具特色的忘却侦探所致。此举大大使得案情变得复杂,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等调查组或许该感谢自己如此幸运,能因此意外得以借助忘却侦探的推理能力厘清案情。可是我也必须郑重附带说明,倘若嫌疑人没找上忘却侦探,而是找个普通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当然想必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处理,但案情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复杂。虽说在调查的过程中堂而皇之睡大头觉实在是(中略)但是嫌疑人似乎从一开始,也有万一苗头不对就要远走高飞的打算,所以忘却侦探速度最快的调查,仍可说是对于拘提嫌疑人到案有极大助益。此外,由于好像造成很多误解,特在此记上一笔,本人绝对没有看到忘却侦探穿泳装(后略) 必要经费——交通费 甜面包 高功率吹风机 便当 红豆冰棒 泳装(白色连身式泳衣) 委托费(含税) 侦探时间——十三小时(内含睡眠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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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略)其后以自愿配合到案说明之名目,对社长进行侦讯的结果,可说完全确定其涉嫌杀人。最终平心而论,我们这次或许还谈不上是铤而走险,但仍是走得相当冒险,即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又感觉再度被忘却侦探以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已经不是第一次」,忘却侦探面对可能是杀人犯的凶手依然毫无惧色,还与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行动力,也不过是一如往常。她这种兵行险着的行为一天不改,我们也只能一直配合她下险棋吧。本人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对罩着忘却侦探的警察厅高层说三道四,然而若执意要这样继续推她出来,希望也能拟订完善的安全对策,这是来自全体调查员的共同意见,惟请上级能确实体察。(中略)再补充一点供参考。「缘结人」在失去社长与副社长这两大创办人之后,纵使受到社会大众的抨击,但在留任公司的员工们通力合作之下,经营状态如今已渐有起色。或许不同于两个创办人的认知,真正让那家公司确实运作的不是他们,而是站在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中略)此外,忘却侦探这次难得免费帮忙,对我们而言,明白她也有顾及社会正义的本能,则是非常可喜的发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次要是万一嫌犯先预付委托费给她的话,结果究竟(后略) 必要经费——无 侦探时间——四十五分 游泳选手溺毙案报吿 撰文:肘折槛铁 死者——宇奈木九五 死因——电击死 (前略)于是乎,忘却侦探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涉入本案,严格说来,是以无法证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登场。这并不是偶然,是嫌疑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刻意利用年纪轻轻轻却满头白发,外表独具特色的忘却侦探所致。此举大大使得案情变得复杂,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等调查组或许该感谢自己如此幸运,能因此意外得以借助忘却侦探的推理能力厘清案情。可是我也必须郑重附带说明,倘若嫌疑人没找上忘却侦探,而是找个普通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当然想必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处理,但案情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复杂。虽说在调查的过程中堂而皇之睡大头觉实在是(中略)但是嫌疑人似乎从一开始,也有万一苗头不对就要远走高飞的打算,所以忘却侦探速度最快的调查,仍可说是对于拘提嫌疑人到案有极大助益。此外,由于好像造成很多误解,特在此记上一笔,本人绝对没有看到忘却侦探穿泳装(后略) 必要经费——交通费 甜面包 高功率吹风机 便当 红豆冰棒 泳装(白色连身式泳衣) 委托费(含税) 侦探时间——十三小时(内含睡眠时间) 「nashorn」试衣间命案报吿 撰文:远浅深近 死者——屋根井刺子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到此总算要来提及协助本案调查的忘却侦探。我想强调的是,接受署长的委托,以时尚知识顾问身分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她,几乎是独力看穿事情的真相,锁定嫌疑人并诱导其招供,顺利解决本案。本人站在现场指挥者的立场,实在应该深刻反省。至于忘却侦探对于密室命案之不同凡响的见解,则如同整理在本报吿附件的内容所述,她的想法虽不见得可以套用于所有命案,或许仅仅是身为侦探的极端之见,然而在遇到走极端的案子时,可想见应该会有所帮助。毕竟所谓密室这个(中略)最后再补充一点,这次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忘却侦探的能力,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受到她的协助,但若能让曾经与她共同行动的我,以过来者角度提出严厉建言,我必须说应该彻底检讨用「担任时尚知识顾问」这种与案件无关的借口找她出来的做法。这样做成本恐怕反而倍增。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以侦探身分参与,还较能节省经费(后略) 必要经费——「nashorn」服饰(连身洋装、牛仔裤) 晚餐(义大利餐厅) 酒(自费) 委托费(顾问费用+侦探费用) 侦探时间——八小时 「缘结人」副社长命案 撰文:钝磨削 死者——缘渊良寿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其后以自愿配合到案说明之名目,对社长进行侦讯的结果,可说完全确定其涉嫌杀人。最终平心而论,我们这次或许还谈不上是铤而走险,但仍是走得相当冒险,即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又感觉再度被忘却侦探以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已经不是第一次」,忘却侦探面对可能是杀人犯的凶手依然毫无惧色,还与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行动力,也不过是一如往常。她这种兵行险着的行为一天不改,我们也只能一直配合她下险棋吧。本人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对罩着忘却侦探的警察厅高层说三道四,然而若执意要这样继续推她出来,希望也能拟订完善的安全对策,这是来自全体调查员的共同意见,惟请上级能确实体察。(中略)再补充一点供参考。「缘结人」在失去社长与副社长这两大创办人之后,纵使受到社会大众的抨击,但在留任公司的员工们通力合作之下,经营状态如今已渐有起色。或许不同于两个创办人的认知,真正让那家公司确实运作的不是他们,而是站在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中略)此外,忘却侦探这次难得免费帮忙,对我们而言,明白她也有顾及社会正义的本能,则是非常可喜的发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次要是万一嫌犯先预付委托费给她的话,结果究竟(后略) 必要经费——无 侦探时间——四十五分 游泳选手溺毙案报吿 撰文:肘折槛铁 死者——宇奈木九五 死因——电击死 (前略)于是乎,忘却侦探以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涉入本案,严格说来,是以无法证明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身分登场。这并不是偶然,是嫌疑人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刻意利用年纪轻轻轻却满头白发,外表独具特色的忘却侦探所致。此举大大使得案情变得复杂,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等调查组或许该感谢自己如此幸运,能因此意外得以借助忘却侦探的推理能力厘清案情。可是我也必须郑重附带说明,倘若嫌疑人没找上忘却侦探,而是找个普通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当然想必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处理,但案情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复杂。虽说在调查的过程中堂而皇之睡大头觉实在是(中略)但是嫌疑人似乎从一开始,也有万一苗头不对就要远走高飞的打算,所以忘却侦探速度最快的调查,仍可说是对于拘提嫌疑人到案有极大助益。此外,由于好像造成很多误解,特在此记上一笔,本人绝对没有看到忘却侦探穿泳装(后略) 必要经费——交通费 甜面包 高功率吹风机 便当 红豆冰棒 泳装(白色连身式泳衣) 委托费(含税) 侦探时间——十三小时(内含睡眠时间) 「nashorn」试衣间命案报吿 撰文:远浅深近 死者——屋根井刺子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到此总算要来提及协助本案调查的忘却侦探。我想强调的是,接受署长的委托,以时尚知识顾问身分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她,几乎是独力看穿事情的真相,锁定嫌疑人并诱导其招供,顺利解决本案。本人站在现场指挥者的立场,实在应该深刻反省。至于忘却侦探对于密室命案之不同凡响的见解,则如同整理在本报吿附件的内容所述,她的想法虽不见得可以套用于所有命案,或许仅仅是身为侦探的极端之见,然而在遇到走极端的案子时,可想见应该会有所帮助。毕竟所谓密室这个(中略)最后再补充一点,这次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忘却侦探的能力,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受到她的协助,但若能让曾经与她共同行动的我,以过来者角度提出严厉建言,我必须说应该彻底检讨用「担任时尚知识顾问」这种与案件无关的借口找她出来的做法。这样做成本恐怕反而倍增。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以侦探身分参与,还较能节省经费(后略) 必要经费——「nashorn」服饰(连身洋装、牛仔裤) 晚餐(义大利餐厅) 酒(自费) 委托费(顾问费用+侦探费用) 侦探时间——八小时 「缘结人」副社长命案 撰文:钝磨削 死者——缘渊良寿 死因——遭钝器重击致死 (前略)其后以自愿配合到案说明之名目,对社长进行侦讯的结果,可说完全确定其涉嫌杀人。最终平心而论,我们这次或许还谈不上是铤而走险,但仍是走得相当冒险,即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又感觉再度被忘却侦探以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已经不是第一次」,忘却侦探面对可能是杀人犯的凶手依然毫无惧色,还与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行动力,也不过是一如往常。她这种兵行险着的行为一天不改,我们也只能一直配合她下险棋吧。本人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对罩着忘却侦探的警察厅高层说三道四,然而若执意要这样继续推她出来,希望也能拟订完善的安全对策,这是来自全体调查员的共同意见,惟请上级能确实体察。(中略)再补充一点供参考。「缘结人」在失去社长与副社长这两大创办人之后,纵使受到社会大众的抨击,但在留任公司的员工们通力合作之下,经营状态如今已渐有起色。或许不同于两个创办人的认知,真正让那家公司确实运作的不是他们,而是站在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中略)此外,忘却侦探这次难得免费帮忙,对我们而言,明白她也有顾及社会正义的本能,则是非常可喜的发现。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次要是万一嫌犯先预付委托费给她的话,结果究竟(后略) 必要经费——无 侦探时间——四十五分 写在最后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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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就像是谁都有把同样话题讲了好几次的经验一样,我想大家都有听人讲好几次同样话题的经验。这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1对方忘记以前讲过。2对方记得以前讲过。或许你会想哪可能会有2的情况,但若是重要或有趣的话题,会想再三提及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或许是由于上次听众反应不如预期使然。像这样,想到讲的人居然光讲一次无法满足,还忍不住一提再提,听的人自然会想一听再听——实际上也会有「想再听你说一遍上次那个」,或是觉得第二次会讲得更好之类的因素吧。出乎意料伤脑筋的反倒是1,这可能会让人觉得「若忘了以前讲过,那内容会很重要吗?」而吝于倾听,甚至产生「连自己讲过都忘记,讲的人可能也不太在意吧……」的疑虑。然而,对照自己重复同样话题之时的经验,「忘记/没忘记」和「重要/不重要」应该不是重点。虽然我们会有「人不会忘记重要事物」的成见,但是意外地人们会去记得一些可有可无之事,反过来却把自觉重要的事忘光光。因此就谈话礼节看来,无论实情是1还是2,即使察觉内容相同,都应当用首次听闻的态度面对。1的真正关卡,其实是讲者「话讲一半却想起以前讲过」,于是被迫在以下选项里二选一——1就此打住。2若无其事继续把话说完。如果选1,让人感觉暗指听者也忘了,所以非得选2不可。这样一来,明明双方都记得,还得假惺惺地虚应故事。不过即使选1,仍有「听者也忘记以前听过」的可能——想那么多,就更搞不清楚真相为何了。或许彼此都忘了曾经讲过听过,反而最相安无事吧。对了,我是第几次讲这些了? 总之,忘却侦探来到第三集。第一、二章是写第二集之前,于杂志《梅菲斯特》连载的作品,第三章则是写在第二集出版以后,有点复杂,但忘却侦探应该早就忘了这些。看每一章的标题,会觉得侦探感挺强烈吧?能写出各种风貌的今日子小姐很开心。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挑战状》。 不能忘记的,是要向这次又把今日子小姐画得这么时髦的vofan,还有以最快速度出版最快侦探的文艺第三出版部的各位再三致上我的谢意。不只是对过去一切的感谢,还有对所有未来的感谢。 西尾维新 献给遗言少女 第一章 住院的隐馆厄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2qwer 1 啪叽——听见了像是捏碎鸡蛋的声响。 是从我的身体里传出的声音。 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如何——要用这种句子来形容,在这个情况下也实在太过于文诌诌,根本没有陈述到事实。实际上,我还来不及闪过「完全搞不清楚」这个念头,就失去意识了。 顶多只能感到——原来人要死时,就是会挂。 2 不过,如果能那样说挂就挂,人生在世也不用如此辛劳,人的性命未固然脆弱,但同时也非常顽强。 徘徊鬼门关前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我总算在病床上醒来,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有个国中女生从大楼的楼顶摔落,她的躯体就这么直直往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我身上压。 我似乎侥幸捡回一命。 不过,若是要我从此领略这份幸运,好好感谢上苍,这次如同字面般「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幸」等级未免也太超过了——反倒让我想诅咒上苍,问祂究竟与我有何仇恨。 光是在日常生活之中,我就已经平常且恒常地会被卷入从微小犯罪到滔天大罪等各种无奇不有的犯罪事件,而且每次都会蒙受不白之冤,被当成嫌犯对待,黑锅背到几乎像是随身后背包。这样的我,隔了好久才终于——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一份新工作,可是为什么才一找到工作,就得摊上这种事呢? 若要具体列出受到多少损害……虽然捡回一命,但右手臂和右脚大腿严重骨折,所以想也知道,我暂时不能工作了——别说工作,我连好好写字、吃东西都办不到——因此想当然耳,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 虽说利用写履历表的空档,最近我也开始写些类似备忘录的文章,但搞到这样动弹不得,感觉我或许真的只能去当个作家了。 听我这么说,前来慰问的绀藤先生教训了我一番。 「只能去当个作家?喂喂,你别小看作家啊!厄介。」 绀藤先生任职于大型出版社「作创社」,才三十多岁就身居统领漫画周刊杂志编辑部之部长一职的他,或许因为曾经隶属于小说部门,所以无法对我轻率的发言置若罔闻。 当我正要为自己的失言道歉时,绀藤先生却微微一笑。 「不过说老实话,那些小看作家这行的年轻人,倒是还满容易三两下就成了个作家呢。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其实还挺有可能性的。因为你光是把平常体验到的事纪录下来,应该就能写成好几本书吧。就像这次的体验,也不是一般人体验得到的。」 这究竟是在调侃我?还是在鼓励我呢?感觉两者都说得通,也似乎都说不通——我想还是从正面的角度来解读这句话好了。 「话说回来。」 绀藤先生坐在床边削苹果边说——让曾经是自己上司的绀藤先生做这种事,实在是让我过意不去到极点,但是身为右手不方便的重伤伤患,也只能承蒙他的好意了。 更何况,绀藤先生最讨厌这种客套。甚至还不许我对他讲话遣词用字太恭敬——因为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 「如果是在漫画世界里头,『女孩子从天而降』可是极为令人向往的展开呢。而当其发生在现实世界之中,原来会这么悲惨哪……你这辈子遇到的惨事的确族繁不及备载,不过搞到住院倒也还挺少见的,不是吗?」 「嗯,是呀,确实是。真是难得。」 但要是去检视事态的严重性,能搞到住院已经算是轻伤了——依照主治医师的说法,只要像这样能够清醒过来,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至于身上骨折的部位,似乎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只要我自己感觉没问题,今天就能出院——不过,这或许只是透露出医院方面因为病床有限,不希望一直有人占着单人病房的真心话吧。 「可别这样想,医药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能够快快出院是最好的!厄介,你要感谢父母生给你一副强健的身体呢。」 「嗯,这倒是。真是让我感激涕零眼泪止不住……」 我总是毫不避讳跟别人说,自己这副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巨大身躯,在日常生活之中实在只是不便(而且我认为就是身高这么高,才会老是引起众人侧目,导致动不动就受到怀疑),但如果这次是因此才捡回一条命,也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说到骨折,也有治好之后,骨骼会变得比以前还要强健的说法呢——虽然我这身躯再强健下去也不是办法。」 「哈哈,是有这种流言传说。」 是流言吗? 毕竟不是肌肉,不会恢复得那么神奇——他补充。 不愧是绀藤先生,真博学多闻。 然而提到传说,好像哪个古希腊的哲学家还是谁的死因,听说就是被飞鸟没抓稳的天降龟壳砸到头死翘翘的。虽然遇上天降国中女生以身相砸的倒霉程度也可说是不相上下,但至少没就如此成为我的死因,或许我的运气还勉勉强强没有糟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而且,也不只是我得救。 坠楼的国中女生也因为落点上刚好有个路过的我,捡回了一条小命——她可是从七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楼顶上摔落,换作是正常情况,她应该早就一命呜呼了——是因为有我这个安全「皮囊」,她才能大难不死。 国中女生——正确地说是国一女生。 还没过十二岁生日的女孩——连少女都称不上,顶多只能说是个孩子。 这也是得救的原因。 假如我的块头再小一号,或者是正值发育期的她再大一个学年,或许我们彼此都不可能平安无事。 话说回来,我虽然已经恢复意识,但是她还在另一家医院里徘徊于鬼门关前,要说「平安无事」也很难说。 还在住院的我,虽然辗转听闻女孩「尚未恢复意识」,却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代表她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应该不会是能让我沾沾自喜「都是因为我舍身相助,才能让一名少女得救」之类的状态。 ……更何况,即使她之后因为治疗发挥功效,顺利清醒过来,或许也不会感谢我。 ——因为。 因为那个国中女生是基于自己的意志,从楼顶纵身往下跳的。 也就是——所谓的跳楼自杀。 准备了遗书,摆好了鞋子。 她是看准铺着柏油的马路,自己跳下去的——才没有打算要得救。 因此,对她来说,刚好路过正下方的我,只是破坏她好事的捣蛋鬼——这么一来,我可真是好心没好报。 说我肤浅也无妨,可是既然都因此身受重伤,并且几乎已经确定会被炒鱿鱼,我希望至少能博得挺身救小孩一命的美名——不过实际上,我只是被自杀的她拿来垫背罢了。 考虑到年仅十二岁就决定要亲自了结生命的少女内心苦衷,或许不该用「只是」来形容,而且比起再早个几秒钟,眼睁睁目击到少女坠落地面的光景,事情能这样发展或许还算好。 就算她不感谢我,就算她怪我多管闲事,或许我还是应该以救人一命为傲——即使我并没有那个意思——那只是个偶然的结果。 即使——那只是个倒霉的结果。 「哈哈。你真是个好人啊!」 绀藤先生这次真的是在调侃我。 「我真不懂,为什么像你这 样的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成凶手犯人呢……就连这次的事也不例外。」 「……」 提到这点,我真的很沮丧。 倒霉固然已是日常,但每每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我也未曾不沮丧——可是「这次的事」真的太令人沮丧了。 只是走在路上,就有人从天上掉下来,砸了个让我重伤住院……但也因为如此,双方都捡回了一条命,换个角度来看,就算不能成为美谈,应该也可以从正面角度来切入解读,视为一个奇迹生还的案例——但是,世人的眼光却完全不是这样。 听说当我陷入昏迷之时,在电视上播个不停的新闻,居然都朝着宛若走在大楼底下的我,故意给坠楼国中女生致命一击的方向报导。 什么致命一击,少女根本没死,到底要怎么曲解、怎么过度解读,才能把事情解释成这样啊——我急忙把过去一个星期的报纸全都翻出来看,但是因为报导篇篇都写得实在太过分,我看到一半就放弃了。 总而言之,所有的媒体都把我当成凶手,将我安上杀害国中女生未遂的罪名——没想到我都已经命悬一线了,还要蒙受不白之冤——难道我到死都要背着黑锅进棺材吗?这还真是前所未见,特地为我量身打造的黑锅。 觉得自己的冤罪体质已经到了一个无所不达的地步了。 我从未想过要成为名侦探,但好像就连被害人也当不了。可能因为「被害人」是未成年的国中女生,所以我的姓名也幸而未见诸报端,这或许算是唯一的救赎。 但是再这样下去,「二手书店员工(25)」的真实身分被世人所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我就算了,但是对于雇用我的老板实在过意不去。 「『二手书店员工(25)』是吗?谁叫你以前在出版社工作,这次却要去二手书店上班,搞这种脚踏两条船的行为,这下遭天谴了吧?」 呃,第一线的出版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很犀利。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无力反驳。 是有些背叛老东家的感觉。 话虽如此,纵然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是绀藤先生的部下,在作创社打过工,但当时也蒙受了不白之冤,在百口莫辩的情况下被开除,所以也没必要对出版社尽人情义理。 姑且不论这些,要说眼下我所面对的状况是天谴,这也着实谴得太重了一点。 「虽然我想应该不至于变成那样……但或许我该做好准备,万一警方随便听信报导,要来找我问话,我也随时都能找侦探来……」 我喃喃自语,也不尽然是在开玩笑。 尽管我还不确定像这种情况到底该找哪种侦探……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储存了各家侦探事务所的电话号码,但是一下子还想不到哪个侦探擅于处理女孩子从天而降的事件。硬要说的话,或许该找擅于处理媒体公审现象的侦探吧……说到擅于控制媒体的专家,对了…… 「掟上小姐如何?」 冷不防,绀藤先生说道。 「嗯……?不,这种案子并不适合今日子小姐,不能找今日子小姐。在众多侦探之中,她是属于不适合办这种案子的。」 今日子小姐——掟上今日子小姐,是我以前由于受到绀藤先生的请托,介绍给他的侦探。该说她是比较特别的侦探吗?总之是个有点特殊的侦探。 也因此,要处理当时绀藤先生遭遇的麻烦事,乃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但是她那种特性,以这次的案子来说,却是很明显的不适合。 根据我多次的经验(一般而言应该不会有这么多次的经验),一个人要从媒体公审现象恢复正常生活,是足以令人失去耐性的长期抗战——正因为如此,这次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破案速度最快的侦探出场的机会。 「这样啊。说的也是。要是你能利用这次机会和今日子小姐的感情有所进展,也算是因祸得福。」 「哈哈哈……绀藤先生,你真爱说笑。我和今日子小姐的感情是不可能有所进展的,这点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如果你老是这么想,的确是那样没错。」 绀藤先生耸耸肩。 「既然如此,这就另请高明去挽回你的名誉……」 绀藤先生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那,你可以帮我叫掟上小姐来吗?厄介。」 「咦?绀藤先生,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啊……」 绀藤先生说道。 「我又有想请忘却侦探——忘掉的事了。」 3 绀藤先生既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恩人,我当然没理由拒绝他的请托。 过去我在作创社工作却蒙受不白之冤,那时唯一替我说话的人,就只有绀藤先生。只要是为了绀藤先生,要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不,甚至该说,我隐馆厄介随时都在等待机会,想要报答他的恩情——然而唯独这天,因为实在他过于唐突,几乎是猝不及防地提到这个话题,令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难道在我住院的时候,绀藤先生也遇到什么麻烦吗? 若是如此,那么这个人的灾难体质其实并不逊于我——一般而言,人生在世不会这样三番两次地需要侦探的帮忙。 而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期间内。 「听我说,厄介。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并不算是多唐突的请托,也不是要趁机拗你帮我做事。因为我遭遇到的问题,跟你这次被卷入的事件并非全然无关。」 「并非全然无关?」 「不仅如此,还与你大大有关……老实说,我苦恼极了。我想你也是满苦恼的,虽然应该是比不上你,可是我也着实伤透脑筋。」 绀藤先生说到这里,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刚才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所以没有注意到——说来绀藤先生总是神采奕奕的表情,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疲惫。 在我昏迷的一个星期之中,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说并非与我全然无关,而且还是大大有关,但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不过,我的茫无头绪与浑然不觉……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 「该不会又是里井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口中的「里井老师」是里井有次老师——是绀藤先生担任责编的漫画家之一,也是他身为总编辑的那本杂志上当红的漫画家。 上次我把今日子小姐介绍给他的案子,就是发生在里井老师工作室的失窃案——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虽然当时里井老师给我的印象是一位所谓天才型的漫画家,但也因此我总觉得她除了漫画以外,制造麻烦的才能似乎也很强大。 不过,这个推理是个篮外大空心——我果然当不了侦探。 「里井老师好得很!说是一帆风顺也不为过。甚至该说历经那件事,画起漫画来更是愈发顺手了……掟上小姐的人格特质,似乎对里井老师带来十分良好的刺激。」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但这也让我个人感到有些焦虑——即使我没计划要公开发表,可是对于正想把今日子小姐的侦探事迹整理成文章的我而言,实在不想让才华洋溢的漫画家抢先一步。 所幸,里井老师应该不是会去画推理漫画的漫画家…… 「那是谁?其他老师吗?」 「没错。你很机伶嘛,厄介。」 他这样称赞我,我反而更难为情。 我只是不认为绀藤先生私底下会有什么烦恼,所以他想找侦探的话,想必跟编辑工作有关吧。 没比这更普通又平凡的发想了。 「话虽如此,倒也不是我直接负责的漫画家 ……你应该还没听说过吧,阜本老师,阜本舜。」 诚如他所言,我没听过。 只不过,既然绀藤先生刻意用上「还」这个字眼,可以推测出大概是接下来会愈来愈有名的新人漫画家吧。 不同于如今已经拥有不动如山的地位、无人能望其项背的里井老师,编辑部相当重视,并对其才华寄予厚望的人物——吧。 「啊,嗯,差不多。只不过,他已经不是新人了。因为他的年纪比里井老师还大,资历也更久。」 「是喔……」 漫画界多半给人年少才子一直冒出头的印象,但在另一方面,这行也有着想熬出头得花上意外漫长时间的倾向。因此,要说是无论年龄地位身处何方,随时都有可能大红大紫的梦幻工作虽也没错,但现实可没这么好过。 固然比起当个无业游民好一点,但我想那也并非是我能够负荷得了的残酷世界——虽不尽然如绀藤先生刚才讲的那样,但或许也只有像里井老师那种,能把吃苦当吃补的人才会成功也说不定。 「阜本老师这阵子在我们家的杂志开始连载的作品《好到不行(verywell)》……该怎么说呢,总之是一部让我觉得『有搞头』的作品。阜本老师的时代终于要来临了……身为总编辑,我可是打从心底满怀期待哪。」 喔喔,绀藤先生的工作很充实呢——瞧他说得这么热切,让我不禁把自己的事暂时抛到脑后,由衷替他觉得高兴。然而,就算得知了漫画名称,没听过的作品还是没听过,所以不好随便发表意见。 再加上光听他这样说,感觉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就跟里井老师一样,都处于顺风顺水的状态,根本轮不到我这个没啥能耐,唯独只对该怎么回避麻烦特别清楚的倒霉人出场。 「只是,这几天出了点问题,而且是非常严重的大问题。」 我正疑惑抓不到问题的重点,绀藤先生终于切入正题。 我探出身子,想听个仔细。 到底什么是「与我并非全然无关的烦恼」。 「其实也不是什么前所未见的问题……阜本老师并不是遇上那种几乎每天都会降临在你身上的光怪陆离、史无前例之奇妙事件,而是身为漫画家或小说家……只要是身为所谓的『创作者』,就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卷入的麻烦。既不特别新颖,而且还挺古典的。」 「……绀藤先生,你这话也绕了太多个圈子了,听起来很复杂、很难理解哪!别担心,要是真有必然性,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今日子小姐都会答应的,你大可放心。那个人并不是那种『若非充满魅力的谜团、匪夷所思的案件就不接』的侦探。更何况她是忘却侦探,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基于忘却侦探的特性,若非「一天以内就能解决的案子」,她也不会承接吧。而且前一阵子才因为没能确实遵守这个规则,演出了一场惨不忍睹的大惨剧。 虽然对绀藤先生过意不去,要是在我这一关就能判断明显是强人所难的委托,我就会另外介绍比今日子小姐更适合的侦探给他——毕竟我对那次的事也很自责。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说的也是,要是太卖关子,让你产生莫名其妙的期待,也违反我的原意。只是身为编辑,有些难以启齿。」 这种吞吞吐吐的态度实在太不像绀藤先生了——产生期待确实是轻佻,可是他这么慎重地说了这么多开场白,也很难不让我预设立场,想像那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烦恼。 不过,当我以为绀藤先生下定决心,终于要进入正题,开始进行具体说明时,他却又跳回前一个话题。 「从头上砸中你的那个国中女生……她是要自杀吧。」 虽然部分新闻报导(或该说几乎是所有新闻报导)里不知为何都会演变成是我要杀她,但至少她「自己从大楼跳下」一事,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就我站在截至目前体验过无数宛如推理小说般诡异事件的立场,此时会怀疑整件事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或许也只是理所当然——实际上,我也曾亲身体验过这样的案子,并不是纯想像——不过,这次有国中女生留下的亲笔遗书,应该是自杀没错。 如果是电脑打字或是用简讯传的遗书,还有可能是伪造的……但如果是亲笔写的就假不了。 「没错。问题就出在那封遗书。」 「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 看在被当成凶手的我眼中,那封遗书的存在可说是救命的稻草。现在还只是被媒体无凭无据地随便乱写,要是没有那封遗书,我可能真的要背上杀人未遂的罪名——仔细想想,没人规定自杀一定要留下遗书,所以我应该还要感激国中女生为我留下了遗书也说不定。 「的确。做为你的朋友,我也应该要跟你一样,深深感谢这一点也说不定……可是,我实在无法感谢她。」 绀藤先生难得以隐含怒气的语调说道。虽然那怒气似乎不是针对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胆怯。 「此、此话怎讲?」 「那封遗书现在是我……同时也是阜本老师烦恼的根源。不,岂只是根源,根本已经发芽了,长出的藤蔓正把阜本老师捆绑得喘不过气来。」 「……?」 「问题在于遗书的内容——她在遗书里表明自己是阜本老师的粉丝。」 迟钝如我,听到这里还是满头雾水。不过接下来的这句话,让我总算明白绀藤先生他们揣在怀里的那个烦恼,究竟是有多么地严重与沉重。 「她白纸黑字写下自己是受到阜本老师的作品影响才自杀的——还极为周到地,连人物的插图都给画上了。」 4 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二手书店员工(25)」被当成涉嫌重大的重要关系人,我没怎么好好地去阅听新闻及报纸——因此对于国中女生个人的详细情报,和她留下的遗书具体内容,都并不是非常了解。 我只知道她留下遗书,自己跳楼这件事——老实说,比起自己被当成嫌犯的事实,十二岁的小孩选择自杀的背景更让我不忍直视,也不想知道她为何会搞到自杀未遂的理由。 太过于敏感了。 即使那正是造成我住院及失业的原因——然而一想到她现在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就更让我不想深究。只是,没想到遗书内容竟是如此莫名其妙——不,或许不能说是莫名其妙。 毕竟牵扯到人命——不仅如此。 还牵涉到人家的漫画家生命。 没想到在我陷入昏迷的时候,会在绀藤先生身上发生这样的变故…… 「并非与我无关……而且还是大大有关,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该怎么说呢……要不是你那个时候刚好走在她坠楼的落点上,风波可能还会闹得更大吧。」 绀藤先生说道。 是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吗?他开始削起自己要吃的苹果。我也这才现自己一直手拿着绀藤先生削给我的苹果,却迟迟没放进嘴巴里,赶紧连忙咬下一口。 「什么意思?」 我边咀嚼多汁的苹果边问他。 「意思是说,要不是『二手书店员工(25)』成为媒体宠儿,现在遭受世人抨击的,大概就是阜本老师了。」 绀藤先生感叹说道。 且慢,听到这种话,想要感叹的是我好吗。虽说隔了一层,不过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帮上绀藤先生的忙——这固然令我欣慰,但因此成为媒体的宠儿(正确说法其实是「媒体的攻击目标」吧)却完全称不上是好事。 「我并不是庆幸你成为受到抨击的对象,但我因此得救却也是事实。我以前在你含冤莫白时为你说话,这下子不只是能一笔勾 销,还会有剩……剩下来的甚至还足以与国家预算匹敌哪!而且,或许是为了维持把你视为凶手的报导主轴,遗书的内容几乎没有见诸报端。」 是这样吗。 要戴上有色眼镜来看,也可说是媒体为了陷我入罪,对遗书的存在隐而不谈,当然那之中也有着因为「被害人」是未成年少女,且尚有生命迹象所做的考量吧。但是万一那天我没站在她坠楼的落点上,她应该早就按照原定计划去向阎罗王报到,遗书恐怕也会公诸于世,而炮口肯定会对准在逼她到自杀的「凶手」身上。 亦即——阜本舜老师身上。 「呃,那部影响了国中女生的作品,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部漫画……正在连载中的《好到不行》吗?」 「不,不是。是阜本老师早期的作品。是他在新人时代画的……一篇单话完结,叫做〈cie〉的短篇漫画。」 绀藤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就连正在连载中的作品名称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所以既没听过这短篇的名称,也完全不知内容为何……至于〈cie)这个外来语(?)的意思,我也不明了。 「嗯,那是一篇知道的人才知道的作品。既然她看过这篇,应该就真的是阜本老师的粉丝没错。有这么热情的粉丝,本来应是件可喜的事。」 「……那是一篇什么样的漫画?」 也不晓得该不该问,但如果不问,话题就继续不下去了,于是我下定决心开口问。 「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但作品里的确有人物自杀。从某个角度看,要说有无过度美化自杀的描写,也是算有。毕竟当时他才刚出道,是很年轻时画下的作品,所以该说是激进吗……不能否认有些尖锐带刺之处。」 感觉钳藤先生说明起来极为不情不愿——嗯。 我没看过内容,也不便多说什么,但是这样听下来,必定会有人怪罪那篇漫画,认为国中女生是模仿漫画才会自杀的吧。 更别说她不只是个粉丝,还在遗书里白纸黑字写下这件事——若非我被媒体当成嫌犯大肆报导,现在媒体报导的风向一定充满了「漫画带给小孩的不良影响」或「创作自由不该毫无限制」这种了无新意的争论。 光是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 我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诅咒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但这是我第一次不带一丝自嘲的意味,真心感谢自己的冤罪体质。纵使用不着如此感慨,光想到如果我没有经过她坠楼的地方,就觉得头皮发麻。 虽说最糟的情况,是倘若当时站在她坠楼落点上的人,并不是具有冤罪体质的我,而是身材娇小一点的其他人,于是那个其他人就和企图自杀的国中女生双双殒命…… 届时,阜本老师的漫画——无疑会成为夺走两条人命的舆论抨击箭靶。 无需赘言,身为推理小说的读者,我站在捍卫创作自由的那一侧。但另一方面,也不是说要箝制报导的自由,可是也不想让作家们在处处受限的情况下,去将想像化为现实——是我个人的意见。 不,这也称不上是什么意见——就只是感想而已。只是表达我的心情,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只是我反射性的、欠缺考察的想法——实际上,要是我接触到满载各种露骨歧视的创作,一定也会觉得很不舒服,一定会「觉得」不该让小孩看这种东西吧。 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毁誉参半是其必然的结果。 如果问我创作物是否会对受众的人生或感性带来影响,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如果有读者是因为看了漫画才成为职业棒球选手或职业足球选手,那么又怎能断定绝对没有读者因此成为不良少年少女或犯罪者。不只是小孩子,就算是大人,也会受到作品的影响,使得人生变好或变坏——这是无法否认的,毋宁说,人们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才会去接触欣赏作品吧。 不管是漫画还是小说、电影,或者是非虚构的现实,接触到某些事物以后却没有任何改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说的再极端一点,或许也有观众或读者会由于看到抨击我来毫不留情的报导,于是便认为「可疑的家伙受到再多批判都是应该的」也说不定—— 天底下没有不会对阅听人造成影响的媒体。 但如果因此装作一副相对主义论者的模样讲些「世事本不分对错」,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认为在双方都只能讲出称不上意见的感想时,这个讨论基本上就已经结束了。 人当然会受到周围的影响——这是有道理的,但要是自己的感想被这个道理给驳倒,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当然,被说服并不表示就输了。这并不是胜负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价值观的问题。 「……不过绀藤先生,这的确很有可能会造成天翻地覆的大骚动,但幸好已经避开最糟糕的发展了吧?该说是千钧一发……或该说已经做为一个算不上事故的事件结束了……总之,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不是吗?」 永不结束的议论已经结束了——问题也不再是问题。 毕竟是个盘根错结的问题,虽然很难说是真正解决了,但因为有我这只代罪羔羊,至少可以说是成功避开了问题——纵使不是可喜可贺的大团圆结局,也还算是吿一段落了吧。 「不,问题没这么单纯。的确拜你所赐……其实这样说也很怪,问题没有浮上台面。只不过,并非没有浮上台面就诸事大吉了。事情虽没有公诸于世,但还是被本人知道了。」 「本人?」 「就是阜本老师本人啊。」 他受到非常大的打击——绀藤先生说。 那是吿诉他的家伙不好吧……到底是谁吿诉他的!算了,我再愤慨也无济于事,但还是忍不住跟绀藤先生一个鼻孔出气。 「自己笔下的作品竟差点夺走小孩子的性命——这让他难过得想封笔,不,应该说让他的创作起来很难过。」 真是难笑的双关语。 不过,我明白他的心情——但其实是不可能明白的。 我是没听说过漫画的例子,可是年轻人被小说或戏曲等创作触发进而走上自杀这条路,自古以来就是很普遍的现象——然而即便这么说也无法带来任何安慰。 受到期待的漫画家被逼入这种困局,也难怪绀藤先生会如此烦恼了——无论是身为杂志的总编辑,还是身为一个人,他都无法不与漫画家共同背负这样的烦恼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关于这件事,就第三者的立场能给的建议,也只有「最后还是得靠阜本老师自己度过这个难关」而已——又或者如果他因此不想再画漫画,也应该尊重他的判断才是。 「当然,这点我也明白。我已经和阜本老师的直属责编一起去劝过他,但最后还是得由本人判断。」 「这样啊,说的也是。是呀,这件事轮不到我置喙……我太多嘴了。实在爱管闲事,真是好丢脸。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要吿诉我这件事?」 听完整件事,觉得这完全是业务机密——纵使跟我遇到的事息息相关,但是把牵涉到阜本老师去留的遗书内容吿诉我,真的没问题吗? 而且一开始不是要我介绍今日子小姐给他吗……虽然听来听去,感觉这仍不是适合委托忘却侦探的案件。 不,不只忘却侦探,无论哪个侦探,都拿这件事没辄吧——因为既没有需要解决的谜团,也没有必须逮捕的犯人。 「确实如你所说,厄介……但这些全都建立在『我刚才讲的一切都是事实』的前提下。」 「都是事实的前提之下?」 ——难道不是事实吗? 我一直是在「都是事实 的前提之下」听他叙述的。 只是我这一路走来,也背负过无数名为「事实」的莫虚有罪名。就像现在,媒体把我当成重要关系人,新闻炒得沸沸扬扬一般,如果吿诉我刚才的话都是「捏造」的,我也无法轻易地否定。 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确定的——某位完美主义的名侦探曾这么说过。 「嗯……我这么说好像让你误会了。这件事的确是事实。虽然没看到遗书正本,但警方让我看了影本,也向我透露了一些还没吿诉你的内幕——要说的话,阜本老师目前身处的状况,和你置身的状况完全不同。」 「既然如此……」 「可是啊,我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绀藤先生这么说。 他虽然用「好像有点」来含糊带过,但语气却是完全地肯定。 不太对劲。 是什么不太对劲呢? 「反过来说,其实是太对劲了——一切都太过完美了。我不太会形容,但总觉得很刻意。」 「很刻意……」 有什么……阴谋之类的吗? 为了打压将来要肩负杂志未来的漫画家而进行的阴谋……?有人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让国中女生留下那种遗书,怂恿她自杀——是这意思吗? 太荒谬了。 这种故事大纲非但说不上完美,根本就不值一哂——连我都不会有这种被害妄想。 「是呀。当然,我也不是在跟你讲故事,万一那个国中女生真的是因为阜本老师的作品而自杀,我身为总编辑,也不会逃避这个责任——只是,有一股明确的不协调感,让我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不协调感……这实在是太抽象了,感觉并不能做为任何根据,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把感觉到的不协调感置之不理。 所以要找今日子小姐吗? 所以才要找掟上今日子吗? 我终于恍然大悟。 绀藤先生的这个委托,是想知道那种不协调感究竟是什么吧……想要知道他自己无法形容,而我光是听他叙述,也完全感受不到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当然,如果真的什么也没有,想知道也无从知道起——而就算有什么,今日子小姐也不见得能确实地指出那究竟是什么。 历经里井老师的事,以及之后须永老师的事,绀藤先生大概比必要以上更高估今日子小姐的能力。实际上,今日子小姐只是相较之下特别能严格遵守保密约定,倒也不是万能的名侦探。 还有,绀藤先生似乎动不动就想帮我和今日子小姐牵线,实在是他想太多了。虽说这次应该不是那么回事——绀藤先生目前遇到的状况,应该不至于会让他还有兴致来管我和今日子小姐的闲事。 「不不不,厄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一定要拜托掟上小姐,不能拜托别人。当然,首先这件事绝对不能曝光,所以希望能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另外与其说是『忘却』,这次我特别重视的,反而是她的『速度』——因此才要找掟上今日子。我很期待掟上小姐身为最快侦探的才能哪!因为我实在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什么意思?」 除了「忘却侦探」以外,今日子小姐的确还有一个「最快侦探」的称号,但为何非要最快不可呢? 事情发生至今都过了一个星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急的…… 有什么需要「最快」的原因吗? 「我知道阜本老师现在很不好受,但毕竟《好到不行》是在周刊上连载的漫画。」 绀藤先生给的理由极为实际。 他虽然说如果本人要封笔,他也不会阻止对方,但是身为漫画杂志的总编辑,若非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似乎还是不愿让寄予厚望的漫画家就这样退出江湖。 如同侦探要严格遵守保密约定一般——他说。 「漫画家也得严格遵守交稿期限才行。」 第二章 委托的隐馆厄介 1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第二天。一如既往,明明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依旧伴随着这句话出现的今日子小姐,走近位于病房中央的病床。 「我瞧瞧。」 她紧盯着我的右脚——严格说来,是我的右脚大腿,也就是骨折、打上石膏的部位。 「今、今日子小姐?」 我不知道她在凝视什么,也因为和她的距离突然近到这样而感到困惑,提心吊胆地开口问她。 「没什么,抱歉。」 今日子小姐打直方才弓起的背。 「我很向往骨折呢。所以才会不小心看到如此忘我。」 当着骨折住院的人面前,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不过,能够像这样与今日子小姐见到面——能在「初次见面」的情况下,有个适合做为破冰小引的话题,或许这骨折也算折得有价值了。 最好是这样啦。 不过,看来也未必只是为了缩短「初次见面」的距离而说的玩笑话。 「借我摸一下喔!」 也不等我答应,今日子小姐就像在看诊一样,边说边往我右手臂的石膏上摸——怎么了,骨折打个石膏就这么受到欢迎,好像回到学生时代。 或许是为了配合医院这个地方,原本就已经是满头白发的今日子小姐,今天的打扮整个还以白色为基调。上头有刺绣的长裙,搭配长袖的粗斜纹布衬衫,围着薄薄的丝巾——只有镜框是黑色的,特别显眼。 「嗯……真好,真是好帅气。」 今日子小姐一脸陶醉地说道。何以会对石膏如此着迷……她的动作简直像是在仔细检视破案的证据,而我只能任由她摆布。 人的兴趣真是难以理解。 我想我的石膏应该与本案的内容无关……不过在「无反响无加工事件」里,今日子小姐就是靠着遗留在现场的一丝丝线头,成功揪出犯人。 关于这起国中女生自杀案,说不定她还真能从打在我身上的两块石膏找出令人跌破眼镜的真相——这想法使得我实在不敢贸然问她在干嘛。 倒也不是退而求其次,总之我这么问今日子小姐。 「……今日子小姐不曾骨折过吗?」 这么问没别的意图,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没有呀。所以才很向往呢。」 她回答时看也不看我一眼,仍然不断地在石膏上东摸摸、西摸摸……话虽如此,也不能对她的回答囫囵吞枣。 因为今日子小姐终究是个很爱以身犯险的侦探,很难想像她过去从未受过伤——就算她以为自己以前没骨折过,可能也只是她忘记了而已。 2 正当今日子小姐全心专注于我手上和脚上的两块石膏时,请容我为大家说明一下忘却侦探的特性。我第一次委托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的侦探,最近忘却侦探的知名度与日俱增,或许大家已经听说过她。 不过可能也有人已经忘记了——因为是忘却侦探嘛。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虽说是所长,但毕竟是一人公司,她既是所长,同时也是唯一的员工,举凡业务、公关、会计,全都一手包办,亦即没有「华生」相伴的侦探。 这般孤高的侦探,算是非常少见。 当时就已经很明白她非常有本事,但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特色,其实不在其能力。从「忘却侦探」的外号可以得知,她身为侦探的关键字——乃是「忘却」这两字。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她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睡一觉,早上醒来,就会把昨天发生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无论参与过什么样的调查、发现什么样的真相——不管是委托人的事,还是凶手的事,所有资讯都会从她脑中烟消云散,无一例外。 所有记忆都会被抹去。 严格说来,就从事可说是以刺探别人秘密、探索社会内幕做为主要职务的侦探业者而言,这点占有非常大的优势——从完全遵守保密义务这个层面来说,再也没有比她更能拍胸脯保证的侦探了。 实际上,今日子小姐基于这个特性,也承受过不少深入国家机密或国际问题的委托。就算是万一曝光可能会危及性命,一般侦探大多会裹足不前的危险案件,她也能大摇大摆地深入调查。 神奇到如此地步,这点几乎已经不能说是特性,而是特技了。当然,这样的优势也必然伴随着需要克服的障碍。 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也就表示无论什么案件,都必须在一天以内解决——因为收集到的证据和建立起来的推理,都会在一天内忘掉。 不管是难解的案件,还是不可能的犯罪。 她是有时限的。 忘却侦探在遵守保密义务的同时,也必须遵守时间限制——否则她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 「最快的侦探」自此应运而生。 因为是忘却侦探而成了最快的侦探——最快的侦探却也是忘却侦探。 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名侦探——说穿了,其实是在接到委托时,以「事情能否在一天内解决」做为基准加以判断,只有确定能解决的情况下,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会启动调查案件。换个角度说,今日子小姐之所以接下调查这件案子——绀藤先生透过我引介的国中女生跳楼案,表示她认为今天之内,就能解决这个盘根错结,看在外行人眼中连该从何处着手都不知的委托。 3 「呼……实在是太令人满足了,谢谢你。」 今日子小姐道了声莫名其妙的谢,总算放过我了。由于冤罪体质作祟,承蒙忘却侦探多次为我解危,但刚才我真的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只是过去恰巧一直没机会发现这名女性其实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她能放过我,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好像真的就是玩够了,所以显然)把玩石膏并不是她此行的目的,今日子小姐终于进入正题。 「那么因为时间有限,就让我们开始工作吧——你是隐馆厄介先生吧?初次见面。」 她似乎是在不确定我是谁的情况下,在极为有限的时间之中,摸遍了我骨折的部位。 她到底在干嘛啊。 顺便再提一下,忘却侦探虽然多次为我解危,但是想当然耳,今日子小姐已经忘了过去为我解危的事——不管是第几次的委托,对今日子小姐而言,我都只是「初次见面」的对象。 如果让我说老实话,像这样每次见面都被忘记,受到的心灵伤害实在很巨大——与蒙受不白之冤所受的打击其实不分轩轾。 纵使不论忘却侦探、最快侦探的优势,即使称不上是顶级水准,今日子小姐依旧是能力非常卓越的侦探,但是我之所以每次都犹豫着要不要找她,就是因为不想承受这样的打击。 因此,我只有在无论如何都需要「忘却」或「最快」之时,才会委托今日子小姐——以及像这次这样,有人拜托我引介的时候。 ……话说回来,我都还没自报姓名,今日子小姐也说「初次见面」,她为何知道我是谁呢?今天早上打电话委托时,虽然吿知过姓名,但她应该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或许是我一脸疑问,今日子小姐伸手指向病床的围栏。 「瞧。」 正确地说,她指着的是贴在病床围栏上的患者名牌——除了出生年月日和血型以外,还写着「隐馆厄介」的名字。 说穿了就不值钱——要说这就是「身为侦探需要具备的观察力」,可能也还称不上吧。但所谓的推理,大概就是 这种细微发现的累积。 「现在时间是十点十分。」 毫不在乎我还在感慨佩服,今日子小姐看了放在病房窗边的时钟一眼——如她所说,时针与分针正好形成了漂亮的角度。 顺带一提,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十点。 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花了整整十分钟把玩我的骨折部位——今日子小姐明明只有今天,我却让她浪费了其中十分钟——让我不禁心生反省之意。 即使那并不是我的错。 「听起来内情似乎错纵复杂,行动还得配合日理万机的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的行程,这样好了,总之先抓个基准,先以在十二个小时内解决为目标好了。也就是说,让我们在晚上十点以前解决这件事吧!」 「咦……十、十二个小时吗?」 突然揭示这么具体的数字,令我不禁大吃一惊,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这位最快的侦探而言,这还算是比较花时间的。 她下午会到作创社的总公司大楼与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见面,询问他们详情——这会花掉她非常多宝贵的时间吧——绀藤先生姑且不论,但是要向阜本老师问话,不难想像会是件困难的事,所以她先预留了这部分的时间,真是明智的抉择。 「首先,请让我问隐馆先生几个问题——隐馆先生虽不是直接的委托人而是居中牵线者,但同时也是本案的当事人之一吧。」 「是……是的。」 今日子小姐以看她在把玩石膏时难以想像的干脆俐落,极有效率地切入正题。 要说当事人当然是当事人,而且还是一个当时身处在事件中心,差点一命呜呼的当事人,所以我对这点并没有异议。 于是她又接着问我。 「我想先确认一点,隐馆先生,你没有要杀那名国中女生的意思吧?」 真是令人全身脱力的问题。 手脚都已经骨折了,要是再这样脱力,我还要不要活啊——不过,如果要说被这么问是常有的事,还真是常有的事。 看来今日子小姐是打算从我「是否是真的被冤枉」一事开始确认。这并不是针对我,做为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基本态度根底的要素之中,似乎原本就有一则叫做「委托人会说谎」的稳固信条。 虽是非常正确,但也有些寂寞。 从我的角度来看,明明已经认识很久,却完全无法建立起信赖关系的关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徒劳与虚无。 毕竟是忘却侦探,要说无法建立关系是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在接到电话,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稍微预习过事件内容,由于我看到有部分媒体报导是这么指称的,所以我只是想再确认一遍……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今日子小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看她那样子,明摆着还在等我回答——似乎不打算就这么含糊带过。 「完全没有这回事。」 我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回答。 「我当时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只是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也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当时正要从上班的地方回家。先是听到啪叽一声,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这张病床上了。国中女生从大楼的楼顶跳楼,刚好压在我身上这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我也是听别人说才知道的。」 真是衰到让我不禁仰天长叹——都已经这么倒霉,还不知为何被当凶手看待。后来得知这些超展开之时,别说仰天长叹了,我只能低头垂泪。 「这样啊。我也认为要算准时机,刚好站在她坠楼的落点上实在太不切实际了……看见女孩从天而降,就连要冲过去接住她都很勉强了,更何况还是以伤害她为目的冲上前去。」 「对、对吧?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会被当成嫌犯……」 我不自觉地跟以前一样,对她发出求救讯息——明明这次并不是要她为我洗刷冤屈,看来我已经养成习惯,见到她就想求救了。 话说回来,虽然我没两下就对那些报导视而不见,但或许就像绀藤先生所说,那些实在是太欠缺真实性的故事,所以曾经炒得沸沸扬扬的报导,也从前天开始逐渐归于平静。 也或许是打算开始炒其他新闻——媒体本来就是喜新厌旧的。 「可是隐馆先生,你真的没注意到吗?要是你事先注意到有女生要掉下来,应该就能躲开才是。」 她问来语气自然。 要是当时躲开,就算我没事,国中女生也不会没事吧——眼下已经重伤昏迷,要是我躲开了,她就算当场死亡也不奇怪。 只不过,站在侦探的立场,这或许是该问的问题。 当然,我也没有圣人君子到能断言自己就算注意到也绝不会躲开。 正因为我没有注意到,才会发生这次的事。 话说回来,很少有人走在路上会抬头看正上方吧——谁会想到有个国中女生会从头顶上掉下来。 「我明白了。那我就相信你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词。正当我因为好不容易取信于她而放下胸中的大石时,冷不防地她又开口。 「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心中对我仍有疑惑吗?这实在是太令人泄气了。 但事情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如她所言,对我的查证已经结束了,因为今日子小姐接着是这么说的。 「叫你隐馆先生好拗口,以后可以直接喊你厄介先生吗?」 4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昨天以前的记忆会尽数消失归零,无一例外——不过,消失的是记忆,体验过的事实是不会消失的。 想当然,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即使头脑不记得,身体也还记得,所以才会想叫我「厄介先生」——但是像这种感性的解读,该说是有点乐观吗?还是过于一厢情愿的臆测?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隐馆先生(kakushidate san)」比「厄介先生(yakusuke san)」难发音吧——也或许是基于后者的音节比前者短,少发一个音可以节省一点时间这种基于「最快」而形成的理由——也可能只是因为她「今天」刚好心血来潮(抑或只是因为摸到骨折部位,令她芳心大悦),等到下次见面,她的记忆重置,一定又会回到「隐馆先生」的称呼吧。 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 这种程度的小事,却令我心旌摇曳,但是今日子小姐本人却丝毫也没放在心上,就像是当我已经答应了似的,继续往下说。 「厄介先生,虽然接到你的电话时,已经从你口中听到大致的情况,请让我重新整理一下。」 最快的侦探是不会停滞不前的。 「先把厄介先生受到这么美好……抱歉口误,是受到如此重大的伤害搁到一边,这次要我调查的,是那个国中女生自杀的原因吗?」 「是……是的,没错。」 「国中女生留下的遗书内容,对委托人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内容,所以想确认真伪,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 没错是没错,但是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是我和绀藤先生密谋,要隐瞒国中女生留下那封内容对他不利的遗书,让我反倒觉得有些心虚。 实际上,会被这么解读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既然都有本人亲笔写的遗书了,还要在其上寻求什么——竟然还想寻求其他的「真相」,被视为逃避责任、可耻的行为也不奇怪。 「责任……吗?」 今日子小姐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意味深长,而且思虑缜密。 「 就算那个女孩子是因为受到漫画的影响跑去跳楼,我也不认为漫画家有责任呢。」 「咦?」 「不好意思,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是侦探嘛,所以只是以法律为出发点思考。假如真有读者受到漫画的影响而自杀,要问罪于作者的话,罪状应该是教唆自杀吧,但恐怕根本不可能起诉。」 「……」 今日子小姐说这是她的「想法」……可是我觉得这种坚定稳固的想法,说是「意见」也不为过。至少和我心里的「感想」是不一样的。 她这么说,对绀藤先生而言或许是救赎,但是对我来说,还是无法切割得这么壁垒分明。 即使没有法律责任,然而扯到道义上的责任,又是另当别论了。甚至只是今日子小姐刚刚举的这个例子,用法律去切割究责的行为本身,就可能会招致情绪性的反弹。 「啊哈哈。真要这么说的话,『道义上的责任』这个词也很诡异呢——唉,说不定今时今日早就已经有这种法律,只不过是我『忘记』罢了。焚书和禁书,在历史上也不算少见。」 无论如何,要解决创作自由规范的问题,只有今天的忘却侦探显然是应付不来的。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把被岔开的话题拉回来。 「我能解决的,也就只有这次的案子而已。」 当然,这样就够了——在这里讨论「箝制创作自由的法律」或「打压创作自由的风气」并没有意义。 不过,关于创作自由的问题,大概到了今天下午,今日子小姐就会和本案最关键的当事人阜本老师讨论到这一点吧…… 到时,希望今日子小姐不要说出太尖锐的话——我现在就已经好担心。 今日子小姐的外表虽然一如所见般稳重,但或许是由于她那种「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心态,今日子小姐在交谈或辩论的时候,有时会完全不知轻重。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用这种态度去面对已经钻牛角尖到想要退出江湖的阜本老师会是理想的状况…… 对自责的人说「你根本不用负责」这般全面否定他心情的建议,可能会让对方更紧闭心门,认为「你根本不懂我」。 事情到时不知会怎么发展。 「我希望你能先答应我,我这次要执行的任务终究是调查,就算结果不如委托人绀藤先生的意,我也不会歪曲报吿的内容。唯独这点,请你务必要理解。」 「啊,好的。这点我当然能够理解。我也没有要拜托你捏造调查结果的意思。」 也有侦探扬言这是业务的一部分(人称其为「捏造侦探」),但我很清楚今日子小姐绝不是这样的侦探——更何况,绀藤先生必定是比任何人都不乐见如此卑劣的行为。 站在编辑部、出版社的立场上,要怎么应对是另一回事,万一促使国中女生自杀的原因真的跟过去曾发行的作品有关,他也不会逃避这个事实—— 那个人就是这种人。 因此——应该要正视的是他感觉到的不协调感。 感觉不太对劲——一切都太对劲了。 总觉得有些刻意—— 再度回想绀藤先生说过的话,我仍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或许他想委托今日子小姐调查的不只是事件的真相,也想透过她的调查,同时查出自己感受到的不协调感究竟是什么。 「啊,如果是那样,我心里已经有底呢!」 冷不防,今日子小姐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是喔,这样啊,已经有底了啊……啊啊?你说什么?」 因为她说得太过于自然,我险些左耳进右耳出。 她刚才说了什么? 「你、你说你心里已经有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心里已经有底的意思啊。我在预习的时候,就已经想通绀藤先生说的话了。是呀,关于这一点,我也大表赞同……整件事情充满了不协调感。能察觉到这一点,真不愧是专业的编辑,感性很丰富呢。」 「……」 要这么说的话,专业侦探的感性也很丰富——看来今日子小姐在见到本人以前,就已经掌握住绀藤先生感受到的不协调感是什么了。 如此一来不是光靠预习就能下课了吗——最快的侦探也把看家本领发挥得太淋漓尽致了。 「那、那种不协调感,难道是可以用言语明确地形容的吗?不仅仅是凭感觉的……」 「因为是不对劲的感觉,所以是感觉上的问题,但还是可以用言语明确地形容喔!我想应该可以有条有理地说明到某种程度。」 连绀藤先生都无法用言语明确形容的「不对劲」,她却可以有条有理地说明吗——这点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嗯……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清楚绀藤先生的为人,但我猜他其实心里有数呢。据我的猜测,他应该不是『无法用言语形容』,而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吧。」 「是吗……?」 我不是很明白『无法用言语形容』与『难以用言语形容』之间的细微差异……倘若绀藤先生已经察觉到那股不协调感是什么,应该不会委托今日子小姐才对吧? ……附带一提,今日子小姐说她并不清楚绀藤先生的为人,但他们其实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 只是她忘掉了而已。 「请吿诉我好吗?那股不协调感究竟是什么。」 「我要是现在回答你这个问题,等于是要逼我上午和下午各说明一次同样的推理,所以请让我留到下午再来一次说清楚吧。」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对于重视速度的侦探而言,要浪费时间说明两次同样的推理,似乎令她难以忍受到要用「逼」这种字眼来形容。 下午见到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的时候再一次说清楚。这固然是很合理的作法,那么把时间浪费在把玩我的石膏又是怎么一回事…… 「机会难得,厄介先生也试着推理一下如何?因为光靠厄介先生手边的资讯,就已经可以建立起某种程度的推测了。」 「好、好的……我努力看看。」 我不认为努力就能有什么结果,但是她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接受。 「只不过,光是掌握到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身为侦探,实在不算有做到事。因此,既然已经整理好委托内容,差不多该采取行动了,厄介先生。」 「咦?采取什么行动……」 「因为我是行动派,不是安乐椅神探……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吗?」 要是安乐椅神探,现在动不了的我才是演侦探的吧…… 话说回来,我很清楚今日子小姐是行动派的侦探。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一旦移开目光,就不晓得她会跑到哪里去。 对脚骨折的人说「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吗?」实在是很残酷的发言,但这时我想就不要太计较了——只是,如果要动身前往作创社,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和绀藤先生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现在还没十一点。从医院到作创社,再怎么拖拉也用不着三十分钟吧——就算要在路上共进午餐,这个时间出发也还是太早了。 既然如此,与其在路上边走边说,不如坐在这个病房里厘清一些细节比较好不是吗。再怎么追求速度,要是无谓超速造成欲速则不达,可就毫无意义了。 今日子小姐应该比谁都了解这点。 「不不,不是要直接前往作创社哪。我想先去现场搜证。就是厄介先生幸运……喔不,是不幸骨折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国中女生——逆濑坂雅歌小妹妹跳楼的住商混合大楼。」 「……!」 能掌握未曾对外公开的未成年国中女生姓名,与其说是预习有成,应当是她身为侦探的调查能力使然——然而,我完全没想过要去现场搜证。 虽说是未遂,毕竟有个小孩试图自杀,因此说重大仍是很重大的案件,可是也没有所谓推理小说中的事件性,一般说来并没有现场搜证的必要—— 只是,今日子小姐似乎不这么认为。 我不晓得有没有必要,但是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说明两次相同推理上的今日子小姐既然说要去,想必有她的道理吧。 如果她要我带路,我没理由拒绝。 「可是今日子小姐,去作创社以前,那个……如果还要绕去国中女生跳楼的地点,时间会很紧迫喔。因为方向刚好反……」 「哎呀,这种小事。」 今日子小姐不以为意地说。 「不要吃午饭不就好了吗?」 第三章 带路的隐馆厄介 1 如果要彻底地节省时间,在移动时最适当的交通手段应该是计程车吧。 可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基本上不太喜欢在进行调查的时候搭乘计程车——因为车里有录音、录影的行车记录器。 对以严格遵守保密义务,到了隔天就会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为行动宗旨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想尽可能避免工作中的动线被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也是无可厚非——不过要连行车记录器都避开,似乎也有点神经过敏,然而毕竟今日子小姐是以「忘却」为卖点,就连笔记也不太抄的侦探,会有这样的顾虑,或许只是理所当然。 虽说如果能的话,真希望她也稍微考虑一下要求骨折伤患带路这件事,但是如此这般,我们还是选择搭电车去案发现场。 因为之前也有提到,我的状况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主治医师轻易地批准我外出。但伤脑筋的是,没有适合我身高的拐杖——不,有是有,却是旧型的拐杖,只是我连右手都骨折了,实在很难驾驭。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用,那么只好将就一下了……正当我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走到下床的我右手边这么说。 「别担心,要是你以为我是对带路向导毫不贴心的侦探就错了。」 她似乎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来代替拐杖。 「哇!呜哇……」 「别客气,尽管把体重全部放在我身上。别看我这样,我的身体还满强壮的。」 这样的确是可以很轻松地行走没错,但我何德何能让今日子小姐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原想严词婉拒,可是在发现今日子小姐一面支撑着我的体重,一面不着痕迹地偷摸我右脚和右手的石膏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甚至多疑地猜测她之所以决定要搭电车移动,其实只是为了充分把玩我打上石膏部位的借口,但现在可不是追问这件事的时候。 正确说来,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那么,就请你带路了。」 「好的……从这里到现场搭电车只有三站,但是要到车站就只能这样直接用走的过去。」 「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由于如此两人相倚会得步步紧挨着身体,走在路上挺引人注目,我总觉得很害羞,但今日子小姐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 这点该说她是太没有戒心吗……一般人看到我打着石膏,大概只会觉得今日子小姐非常体贴入微地照顾我吧……算了,至少不会看穿这名女性迷恋骨折的意图,这样也好。 「说到带路被国中女生写在遗书里写着那篇阜本老师的短篇作品,标题就是这个呢。」 「咦?是这样的吗?」 如同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言,我们边走边说。 和她的距离实在太近——根本是紧贴着没有距离,这令我脸红心跳,完全没信心自己是否能好好说话。 如果我记得没错,阜本老师的短篇应该不是这个标题。 可是,只要是在记忆重置前的一天以内,忘却侦探的记性乃是正确无比,是我这种人完全比不上的。 如果这是她「预习」的成果,应该不会错……而她之所以又回到用「国中女生」来代称跳楼自杀少女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我们已经离开病房,走到外面来了。 可能会被别人听到——这份用心是对的。 很难说没有媒体记者跟着我这个案件当事人——就算没有狗仔跟着,我那动不动就被卷入事件的冤罪体质,也传闻早就被公安盯上了。 ……倘若传闻是真的,不晓得看在他们眼里,与满头白发的女性相依偎走出病房的我是什么德性。 「可是我记得……绀藤先生吿诉我那篇短篇漫画是叫做什么切切,还是罗涅之类的……」 「那也没错呀。『cie(奇切罗涅)』是义大利文,意思是『带路的人』——作品中用来指死亡之旅的导游。」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原本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说不定是作者自己创造出来的语汇——原来标题的含意这么具体。 绀藤先生说那篇漫画里头有过度美化自杀的描写——今日子小姐在「预习」时,也已经看过那短篇了吗。 我问。 「是的,我已经看完一轮阜本老师的作品了。因为量也没那么多。」 今日子小姐答道。 一如往常,她看书的速度还是快得非比寻常……照绀藤先生所说,阜本老师的资历应该不算短,所以我想数量依旧不会太少。 「……有什么感想?」 「什么?」 「啊,没有,我是说,实际看了那篇作品之后……呃,那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因为想要避免明刀明枪的说法,所以问起来主旨很暧昧。我原本想问的是那本漫画的内容——会不会让人看完以后想要自杀,可是又觉得这样问太没格调,所以不敢说太多。 只是,对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根本也不需要多说只见她稍微沉思了半晌。 「这个嘛……关于〈死亡带路人(cie)〉的事情,同样也留到下午再谈吧——让厄介先生在未读状况下先听到我的感想,产生不必要的成见也不太好。」 「是、是喔。」 我并不打算看那个短篇……只是身为相关人士,不看这部作品就想为这件事画下句点,或许是不够有诚意。 去作创社的时候,是否该跟绀藤先生借来看呢……我的阅读速度虽然远不及今日子小姐,但既然是短篇作品,应该连五分钟都用不到。 正以为这个话题会在此吿一段落,今日子小姐却接着说。 「举个例子,你知道梦野久作老师的《脑髓地狱》(译注:梦野久作是日本昭和时代的推理小说作家,长篇推理小说《脑髓地狱》是他的代表作)当年发表时的宣传文案是『看了就会发狂』吧!」 不会是——要跟我闲聊吧。 在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的行动之中,她应该不会有「与人畅谈推理小说」这种卖弄学问的闲情逸致。 我也看过《脑髓地狱》,但是不晓得还有这个文案。 「……可是,实际上并没有读者真的发狂吧?」 「没有。至少官方没有发表过这样的事。」 这方面今日子小姐的记性算是靠得住的——因为像《脑髓地狱》这么久以前出版的书籍逸事,应该是在今日子小姐无法累积记忆以前的知识。 「我也没发狂呀。」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玩弄着我身上的石膏,而这行为让她的这句话着实欠缺说服力……至于我本人,也有起码的自觉没因为看了这本书而发狂。 「只不过,看了那么伟大的名著,要是人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得不说是感受性出了点问题。」 今日子小姐断言。 用上「不得不说是」这么强烈的字眼,总觉得似乎加了一点身为书迷的情感。 说实话,《脑髓地狱》那本书对我而言太难了,有很多我看不太懂的部分……现在再看一遍的话,感想又会不一样吧。 走到车站,于是我们去买车票。 基于跟不搭乘计程车相同的理由,今日子小姐工作时也不用储值卡——因为会留下记录。 即便因此要多花一点时间,但是这么点时间,还在最快的侦探能够马上弥补回来的误差范围内吧。 很幸运地,电车仿佛配合我们抵达月台的时刻刚好进站——我真心希望不要因为去现场搜证,结果耽误到跟绀藤先生约好的时间。 「请坐。」 今日 子小姐终于放开了我——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我却因此感到遗憾,也真是太任性了。 不过,拖着有两处骨折的身体移动,比想像中还要消耗体力,所以能坐下真是谢天谢地。要当巨人的拐杖,今日子小姐肯定也不轻松吧,只见她在我身边坐下,伸了个懒腰。 「呼……」 然后闭上了眼睛。 「啊……呃,请不要睡着喔!」 我也不忍心对因为撑着我才累得要死的她说出这种话,但是眼下只能狠下心来——要是让她在这里睡着的话,事情就不好了。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 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把昨天以前的体验全部忘光光的特殊体质——说得再精确一点,其实是「一觉醒来」记忆就会重置的意思,即使是打盹或午睡,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今在电车的摇晃下,万一不小心睡着,就算只有一瞬间,不管是我的委托、对这件事的预习内容——还有在预习时便已经领悟到绀藤先生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的觉察,都会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身为忘却侦探最不该发生的情况,却也是最有可能发生,必须提高警觉的情况…… 「没问题,我昨晚已经睡饱了。」 今日子小姐嘴上虽是这么说,但仍旧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或许还是担心坐着会睡着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由于她不可能记得自己何时就寝,所以今日子小姐昨晚到底是不是真的「睡饱了」也很难说……睡眠时间充足与否,感受毕竟是因人而异,有人睡足了十个小时还是很困,也有人只要眯上一个小时就能睡意全消——她昨天接到的委托也可能是拖到半夜才解决。 无法顺利调整何时睡、何时醒,是忘却侦探的致命伤……毕竟,睡意这种东西是无法控制的。 「如果要写赏善罚恶的故事,必然会在善之外描写到恶吧。如果要描写强烈的善,就必须也强烈地去描写不相上下的恶。很难保证读者能完全不受到这个部分的影响。」 一度中断的话题突然又卷土重来,令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不过,只要聊天就不会睡着吧…… 「你的意思是说,所谓的好书……例如优良读物之类的书,也不见得只会带给读者好的影响对吧?」 于是我附和。 「是的。甚至可以假定完全不描绘恶的故事,反而会带来不好的影响。看了一堆写给儿童看的甜蜜爱情小说名著,以为男孩子个个都是温柔又帅气、具有绅士风度又体贴女性的王子——抱着这样的印象进入社交圈,可是会吃大亏的不是吗?可能会被梦想与现实的落差给生吞活剥喔!」 以假设来说,这说法带有奇妙的真实感,让人觉得十分写实。倘若这是今日子小姐成为忘却侦探以前——十几岁时的插曲,那我可真是听到弥足珍贵的故事了。 她被生吞活剥过吗…… 「这部分也可说是育儿……或说是教育的难处吧。孩子往往不会按照大人的期望长大。」 「啊……嗯……也是呢。」 她虽然举了优良读物当例子,但是像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根本不会去看父母或老师推荐给我的书。 要说的话,反而还比较爱看会令大人皱眉的漫画或卡通——而阅读推理小说时,还会被挖苦嫌弃「你怎么看这种杀人的书」(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正是孕育我冤罪体质的温床),我却觉得很不可思议,大人为什么要排斥这么有趣的故事。 明明每个人都曾经是个孩子,为何会不懂孩子的心理呢?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啊哈哈。正因为每个人都曾经是孩子,才会不懂吧。」 「咦?今日子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因为每个人小时候,大多都不会太正经呀。说『单纯』只是讲起来比较好听,正因为每个人都曾经历过愚蠢又思虑不周的小时候,才会认为必须限制不好的书问世啊?」 「……」 说得这么直接也太露骨,虽然她笑容可掬、语气爽朗,但其实是非常辛辣的指责……可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确也不能说她错。 谁都不能说她错吧。 「人生是从模仿父母开始的,所以父母或许不希望孩子跟自己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但要不由分说地否定这种心情,其实也挺不讲理的。」 「不、不讲理吗?」 真是出人意表的发言。 从截至目前的谈话听来,我还以为今日子小姐会反对把虚构的故事当坏人看的论调——看样子她看事情没有这么片面。 「先不论阜本老师的作品内容如何,总括而言,我认为可能会诱导读者自杀的书籍是『存在』的——借由高明的创作技巧,将自杀或殉情描写成『高尚』、『凄美』的行为以动摇读者价值观的故事,乃是做为不可动摇的事实确实存在世上的。」 仿佛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今日子小姐说道。 「创作者本人受到小说的内容影响,自己选择走上绝路的案例,放眼世界也所在多有。在这方面,文学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可是,如果真要踩着这一点追究作者的责任,就必须要能证明『至少有百分之五以上的读者看了作品后自杀』之类,具备显著差异的统计资料才行。」 读者的数量愈多,其中存在着会做出反社会行为之人的机率当然也随之升高—假设在某个罪犯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犯罪小说,到底是那本书促使那个人犯罪,还是那本小说太有魅力,使得反社会人格的罪犯都无法抗拒呢——想要确切掌握真相其实很不容易。 虽然我想今日子小姐指的并不是这种假设性问题,而是更实际的数据。 「的确,不见得所有看过足球漫画的人都会变成足球选手……」 「是呀。就像不是所有人看过风花雪月的少女漫画,都能谈一场浪漫的恋爱。」 她对少女漫画描写的爱情好像很有意见哪……今日子小姐的少女时代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当然。」 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也不是任何人看了推理小说,都能成为名侦探。」 有道理。 这是比起看了推理小说而成为凶手——还要更难以达到的结果吧。 2 因应今日子小姐临时提出的要求——为了善用空档时间,决定进行现场搜证——既然如此,虽然完全是个人私事,但有件事情我想趁这个机会顺便处理一下。 不,用「顺便处理」这种说法可能有点不太恰当,因为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这本来不应该是顺便解决的事。 纵使我不是最快的侦探,那也是只要有机会就必须尽快使其尘埃落定的优先事项。 我的离职手续。 其实国中女生从大楼楼顶往下跳的那栋七层楼住商混合大楼,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位于一楼店面的二手书店「真相堂」。 那是一家很传统,专门买卖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 面积约四坪的店内,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二手书,店里全由老板一个人打理,亦即所谓个人经营的二手书店。期间虽短,但我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就在我下班,离开书店回家的时候,国中女生从天而降。 一找到工作,就会因为职场上的纠纷而蒙受不白之冤,每次都要侦探来为我洗刷冤屈,但结果还是待不下去,甚至被炒鱿鱼——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性循环一天到晚发生在我身上,使得我事实上可谓没什么选择职业的自由——但「真相堂」却是我非常积极、主动选择而得的工作。 绀藤先生或许会说 这是「脚踏两条船」,但对我而言,重点则在于这家店是「专门买卖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 做为备忘录,最近正在把自己体验到的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纠纷写成文章的我,内心是亟欲提升自己对悬疑推理的造诣。时下蔚为话题的畅销作品当然要看,但也想看更多现在不容易弄到手的推理小说。 也就是我打算找一份兼顾兴趣与实质利益的工作,而非常神奇的是,这个原本像是纸上谈兵的妄想还真的实现了。 不只是二手书店,经手书籍的职场多多少少都需要肉体劳动(纸张很重),所以在应征这份工作的时候,像我这么庞大的身躯可能发挥了优势——不需要梯子,就能轻易伸手构到书柜靠近天花板处的身高,想必是老板求之不得好帮手吧。 与其说是我的热情感动了老板,如此解释应该比较接近现实——可是若真的是这样,手脚都骨折的我在这家店里,等于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当然,雇佣契约一旦成立,只要我死缠烂打,不管是骨折也好,还是媒体对我投以怀疑的眼光也罢,老板都不能解雇我,但我不打算这么做——我不想给如愿进入的职场带来困扰。 光是差点死在店门口,就已经给店里带来太多的麻烦了,即使在无凭无据的怀疑目光全部朝向我来的风头浪尖上,老板也从未接受过媒体的采访——我想以诚意回应他这样的态度。 因此,当我们抵达位于距离医院三站远的住商混合大楼时,我和今日子小姐便约好分头行动。 今日子小姐先上楼顶,而我则绕去二手书店「真相堂」。 「你一个人可以走吗?」 今日子小姐担心我。但是要在今日子小姐搀扶下到店里说我要辞职,也不太妥当吧——即使「专门买卖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这个关键字,似乎让今日子小姐很感兴趣。 「那么,待会儿在楼顶集合。」 今日子小姐走进大楼——这是栋没有电梯的老旧大楼,要爬到楼顶很耗费体力吧。不过,今日子小姐既然有体力一路支撑我的身体,七层楼的楼梯对她来说应该只是小菜一碟。 方才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心中其实也有一部分只想赶快办完烦心事。 我独自绕到大楼的另一侧,走向二手书店「真相堂」。 本来因为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心想搞不好老板没开门做生意,看样子是照常营业。也是,如果是事发当天,警方或许会在案发现场的人行道拉起封锁线,不过这里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不可能一直禁止通行。 这么一来,正往楼顶去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也能畅行无阻吧。我边想边推开手动拉门,走进「真相堂」的店内。 果然还是照常营业,老板就跟我还在这里上班的时候一样,在柜台收银机前板着一张脸,翻着应该是商品的二手书。 我默默办完离职手续——虽说错不在我,但实际上也的确给店里带来了困扰,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接受对方的抱怨,可是这预料却落空了。 另一方面,我心里也有淡淡的期待——说不定他会慰留我——但是这个期待同样也落空了。 这也难怪,毕竟我也没做多久——我提到改天还会再拿围裙和伞来还,老板说那些就当是临别赠礼送我。拿这些做为遣散费似乎也过于随意,不过也罢,至少可以留作纪念。 留下一句下次再以客人的身分来光顾,我不多做停留,拖着骨折的脚走出店外。 听老板说,虽然店名没有曝光,但是乘着报导的势头,营业额也曾经一度提升,这让我觉得稍微好过一点。 搞不好这只是难以取悦的老板善意的谎言——或该说是别脚的谎言。 「因为我们家是专门做推理小说的二手书店……发生那样的事,反而值得庆幸哪!」 原来也能这么想。 这话固然有失慎重,但如此不屈不挠的商人精神也很令人佩服——我打从心底希望老阅从今往后,也能继续这样守护着名为推理小说的文化。 3 总之,又圆满恢复待业之身的我拖着骨折的右脚,千辛万苦地爬楼梯来到楼顶时,惊见今日子小姐正在跨过栏杆——而且因为她是穿着裙子在跨栏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没家教的行为了。 太危险了。 「今……今……!」 我下意识地想叫住她,却又急忙掩住自己的嘴——在这种情况下出声,要是把她吓到,恐怕真的会掉下去。 尽管受到惊吓的是我。 我多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不由分说地从背后抱起今日子小姐,将她拖回栏杆的内侧。但是我有一条腿骨折,无法冲上前去,还有一只手骨折,也无法抱住她。 再加上刚刚才辞掉工作,涌上的只是强烈的无力感——这时,今日子小姐已经跨过拦杆,转身面向我这边。 「啊,厄介先生,辛苦你了。」 还一派悠闲地招呼我。 我不需要招呼,我需要解释。 「事情办好了吗?顺利辞职了吗?」 「嗯,办好了,非常顺利……」 好奇怪的对话。 辞职哪有什么顺不顺利的……嗯,算是有吧。 工作并不是想辞职就能辞职的——借由亲身经历,我很清楚这一点。 要说的话,这次还算是圆满离职。 虽然遍体鳞伤,但至少没和雇主起争执。 我解释完这些,就又像是刑警正在说服随时都要纵身往楼下跳的自杀者似的,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 「那么,今日子小姐,你又在做什么呢?」 今日子小姐满不在乎地站在栏杆的外侧,可是她脚下的空间,几乎只有她的脚掌那么宽。 要是稍微失去平衡——就算平衡感绝佳,只要刮起一阵强风,可能就会掉下去了。 这么一来,会被当成是追随那个国中女生而去吧。刚好又出现在现场的我,这次可能真的会被冠上令检调单位正式出动的嫌疑。 正当我满脑子都是「被当成杀死名侦探的凶手」这种恐怕是最糟糕的未来预测之时,今日子小姐却丝毫不管我的忧心,突然冒出了一句离题十万八千里的话。 「追随而去吗……那也会被说成是受到故事性的影响吧。」 好像也不是太离题? 「可是这么说来,或许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有没有什么理由,都会想寻死呢。」 「想……想寻死?」 「该说是自杀欲望吗?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任何人都有『想死』的欲望吧。」 「……」 我实在无法附和她的说法,但是在心理学上的确有「死亡本能」这个名词——原本是指破坏自己的本能,也可以翻译成自杀欲望。 厌世心态。 人本脆弱,不晓得会因为什么契机而命丧九泉——当然,这股冲动有时也会压抑不住,表现出来。 若是如此,对于自称动机是为了想被判死刑,进而犯下重大刑案的凶手内心潜藏的冲动,可能就无法只用一句「莫名其妙」来带过——因为也不过是多到令人厌烦的「常有的事」。 只是冷静下来一看,才发现今日子小姐只是跨过栏杆,并没脱下靴子——光看这点就很清楚,她(虽说是想当然耳)并没有要追随把鞋子摆好再跳楼的国中女生而去。 换句话说,这个危险行为只是侦探活动的一环——不是要追随而去,是要重现现场。借由实际跟国中女生站在同一个地方,或许就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亦即今日子小姐惯常的「试过才知道」。 话虽如 此,看起来还是很惊险——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为了不要刺激到今日子小姐,还是以缓慢的步伐(因为一只脚骨折,就算没有刻意放慢脚步,动作也会自然而然地变得缓慢)靠近她。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我问得笼统,只见今日子小姐用手扶着脸颊,发出「嗯……」的声音,露出思索表情。这动作真的好可爱,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把手一直扶在栏杆上。 「现阶段还没有什么称得上发现的发现……硬要说的话,只搞清楚一件事——逆濑坂雅歌小妹妹是真的想死。」 「……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楼顶上没有其他人,今日子小姐再度直接提及国中女生的名字——听她加上「小妹妹」反而更觉得赤裸裸,让我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这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不是小说或连续剧。 逆濑坂雅歌。 十二岁的少女。 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孩子。 这个名字,含有无法用「国中女生」这个类似记号的说法一言以蔽之的人格。 「没什么,只是站在这里,就能体会到七层楼高的大楼还真高啊。从这里摔下去,就算是头上脚下,铁定也会一命呜呼。」 我觉得……这种事就算不用站在那里也能体会得到…… 「所以应该能排除为了发泄自杀欲望而自导自演的可能性。这说不定是很重要的讯息。」 「是吗……」 我是不晓得有什么重要的,总之先跟着点头——要是问些不该问的,害今日子小姐不小心没踩稳就糟了。 现在也不是讨论问题的时机。 但这下子,我还真是像个在阻止别人自杀的刑警了。 「可是今日子小姐,虽然你说掉下去就没命了,事实上她……逆濑坂小妹妹不也捡回一条命吗?」 「没错,不过那是因为厄介先生刚好走在她坠楼的落点上。」 「难道没有她『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找人当肉垫才跳楼』这种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吗?以会得救为前提的自杀行为……」 「没有吧!就算比柏油路柔软,人体毕竟不是跳跳床。就算下方有人当肉垫,一命呜呼的机率还是比较高。实际上,逆濑坂小妹妹目前也仍是处在称不上『得救』的危急状态吧?」 说的没错。推理小说看太多的坏习惯,不小心就开始卖弄起理论来——是呀,我和她能捡回一命,真的都只说是奇迹。 一想到我的身高如果再矮一点——不,如果我不是这么高头大马,可能就没有机会在二手书店「真相堂」工作。这样的话,也不会在回家路上遇到这个灾难。 如此一来,与其说是奇迹,一切也或许都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却苦无结果。 「的确,是不能完全排除看准人高马大,似乎具备肉垫机能的路人经过时才往下跳的可能性——但从这里,只能看到下面行人的头顶呢。」 今日子小姐灵巧运用她脚下那狭小的空间来个一百八十度转身,重新往马路上看。 「加上七层楼的高度,根本无法看出路人的身高——更何况,厄介先生是很高没错,但没有什么肉呢。」 要拿来当肉垫,厄介先生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今日子小姐反手抓住栏杆,试图从楼顶再把身体探出去一点。我很欣慰她终于肯抓住栏杆,但又不是做体操表演,真希望她不要把身体前倾到四十五度那么大的角度。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比较有肉的人来当肉垫吧!尽管如此,还是很有可能无法得救,两个人都死翘翘就是了。」 「喔……」 虽说是我先丢出假设才引发的话题,但她想到的可能性也太可怕了……不过尝试从各方面去思考,应该也是身为侦探的业务。 「话说回来,十二岁的逆濑坂雅歌小妹妹也有可能根本没想这么多,满心以为只要有肉垫就能得救。或许只是抱着游戏的心态往下跳,根本没有考虑到肉垫会有什么下场。」 这也太蠢了,蠢到根本不需要费唇舌讨论——当然,也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这是看太多推理小说的人常会产生的误解,现实的案件或实在的人物下手犯罪时,既不会想太深,也不会有什么计划性。 我所经历过的无数案件,绝大部分都根本没有写成文字的价值,多得是「一时失手」的失败体验。 听今日子小姐的口吻,似乎不怎么把这个可能性放在心上——比较像是为求谨慎,顺便提一下的感觉。 为什么? 一开始说没想到自导自演这个可能性的人明明是我,但是现阶段,我也想不到否决这个可能性的要素。 相反地,我甚至觉得「看了歌颂自杀的漫画,受到影响的小孩想玩『自杀游戏』然后失败了,而且还拖累路人(我)」这样的故事固然愚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说服力。 「不,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这附近还有很多高度比较低的六层楼或五层楼的大楼。要是只想玩玩的话,应该会去跳那些大楼吧。」 是这样吗?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大楼楼顶都能开放外人上楼的,但如果是自导自演的自杀,会选楼层比较低的大楼的确是人之常情——这也是另一个能够佐证并非自导自演的强力根据。 若说这是跨过栏杆才能看到的视野,那么今日子小姐的现场搜证果然有其价值——可以的话,我希望她等我上来之后再跨过栏杆。 只是对于最重视速度的侦探来说,也许根本没有「等人」的概念…… 「好了,时间差不多,该去作创社了。」 今日子小姐收回四十五度角的姿势,再度跨过栏杆,打算回到我这边。 要是她一直那样挂在大楼楼顶,就算没有掉下去,可能也会被路上的行人发现,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她总算愿意收手真是谢天谢地——然而她要跨过栏杆的动作实在是特别不安定,令我看得心惊肉跳。 但要是随便伸手去拉她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发生意外,所以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果然不是穿着裙子时该做的动作——于是,今日子小姐停下正要跨过栏杆的脚。 「厄介先生,可以请你稍微转身背过去一下吗?」 只见她扯了扯裙摆,将整个走样的长裙恢复原状。 「不、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 也不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趁着今日子小姐面露的还是笑容,我连忙转过身去——但是因为我实在行动不便又过于慌张,使得转身的速度慢了一秒。 所以——我不小心看见了。 不是看见内裤。 而是在今日子小姐跨在栏杆上的右脚大腿内侧——刚好是我打上石膏的部位——有一行用签字笔写的文字,一闪即逝地映入我眼帘。 那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而且这么写着——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4 对于身为忘却侦探,近乎神经质地避免留下记录或痕迹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唯一例外的备忘录,就是她自己的肉体。 她用自己的身体当笔记本。 把最基本、不能忘的事情写在这个笔记本上,借此保持记忆的一致性——否则一不小心在电车上打个瞌睡,醒来的瞬间就会陷入不知今夕何夕、自己是何人的恐慌。 因此,今天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大概是腹部,或是手臂——应该也写着以下的文字。 「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看到这句话,她就 能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保的方法——为了对付试图让忘却侦探睡着、忘记推理内容的坏人「攻击」。 所以,不光是关于自己的基本资料,今日子小姐有时也会在身上写下乍看毫无头绪,却是与案情有关的提示。 这次理应不存在试图要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敌对势力,但是可能因为一直扶着我有点累了,在电车里感到疲倦的同时,也产生「可能会在调查时失去记忆」的危机感吧……慎重起见,才会事先把现阶段关于这个案子的见解写在大腿上。 或许是在与我分头行动的时候……像是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爬楼梯上楼时,向遇到的人借了支签字笔之类的。动作敏捷到视线一离开她身上,就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我还担心她会不会一不小心打瞌睡就忘记来时路上预习的一切,原来本人早就已经做好预防措施——真是太可靠了,让我只能再度赞叹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只可惜,我完全看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太片段了,不知所云。 当然,在此非得是不知所云才行——因为「事件簿」自不待言,亲手留下受托内容的具体记录,是身为忘却侦探的大忌。 尽管还不到暗号的地步,也得把备忘录控制在只能触发灵感的关键字程度。 毕竟我不是今日子小姐,会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不过,竟然会写下「如果不是自杀的话?」这么一句。 就算看不懂意思,也可以推测得出来。 这句话必定是针对跳楼自杀的国中女生,逆濑坂小妹妹的描述——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如果不是自杀?那就是意外事故……不。 她把鞋子摆整齐,也留下遗书。 要认为是意外事故也太牵强了。 这时,应该也要把自导自演却失败的可能性——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广义的自杀考虑进去——这么一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该不会,今日子小姐认为这个案子…… 认为这个案子不是小孩子自杀,而是第三者杀人吗? 杀人案——可是,少女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大楼楼顶上,遗书也是她亲笔写的……我背对今日子小姐,试图用混乱至极的脑子整理出一个脉络。不对,把鞋子摆好这种事,其他人也做得到。可是亲笔写的遗书呢? 我虽然不晓得内容,不过毕竟是本人写的……嗯,慢着,如果是「让」本人写的呢?比如说用胁迫的手段,或是巧妙的骗术……对手是个小孩子,想来也并不是办不到。 如果是这样,「受到阜本老师的漫画影响而跳楼」的故事,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 很刻意——而且太过完美。 绀藤先生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他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吗? 「让你久等了。」 当我还身陷在思考的漩涡之中,今日子小姐已经平安跨过栏杆,从背后贴近我的身体——看来是想再度以身做为我的拐杖。 「接下来,还请你继续带路吧。」 「好……好的。」 问不出口。 老实说,我很想问她那行「如果不是自杀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应该问她万一是杀人案,她是否已经有嫌犯是谁的头绪,但是我问不出口——一旦问出口,就等于承认我刚才看到她的裙下风光了。 别说是不打自招,是一问就成招。 因此,除非今日子小姐主动说明,我实在无法刺探那行笔记的意图。 只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 比起我,最快侦探的思考早就已经远走天边。 即使像这样并肩而行,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是遥不可及。 第四章 静听的隐馆厄介 1 「为了孩子们」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所以比较容易为人接受,我想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是正确答案之一——只要想唱反调,随时都可以讲出像模像样的意见,然而这种心态同时也是经历过失败的大人,嫉妒天真无邪的幼童所释放的反作用力,并不能一概否定,但也不能一概肯定。 扯上所谓「创作自由」这种应有权利让事情会变得复杂,所以假使只单纯针对父母经常挂在嘴边,像是「看太多漫画成绩会退步」这种典型意见来讨论,也能显见这话绝不是正确的,并没有反映真实。 当然,光是只看漫画,成绩当然会退步,这点无庸置疑——但这并不是因为漫画不好。就算不看漫画,成绩也不会进步,如果不更进一步——把看漫画的时间拿来念书,成绩一辈子都不会进步。 不管是打电动、还是做运动,都是同样的道理——基本上,所有念书以外的行为,都是念书的绊脚石。 另一方面,一昧念书,就不会玩耍——满脑子只有成绩,将无法培养沟通的能力,最后染指犯罪的菁英份子,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如同一昧念书会变得很会念书,如果一昧地看漫画,大概也会变得「很懂漫画」吧——于是乎,他们迟早会成为漫画家。 2 虽然还轮不到我说三道四,身处问题核心的漫画〈死亡带路人〉作者阜本舜老师,是个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人。 听说他因为这次的事受到打击,甚至还考虑要封笔,所以我擅自以为他是个敏感、纤细,可能还有点神经质的人,但是在作创社的会议室里看到的他,却是一位比我看起来还要干练可靠百倍、体格壮硕的男人。 别说纤细,给人的第一印象整个就是豪迈。 由于见过里井老师,我先入为主地认定漫画家是自由业,以为他们都对服装不讲究,但或许是要与我和今日子小姐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见面,阜本老师可是一身休闲中又不失正式的打扮——浓密的胡子与其说是刻意蓄胡,更给人修剪得很有品味的感觉。 「初次见面,我是漫画家阜本舜。」 他这样打招呼的声音也很粗犷,外表看起来像是个相当强势的人,而我也真的被他震慑住了。不过,如果可以从外表判断一个人,那么身高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我,给人的压迫感应该更大吧。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不同于我,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巧笑倩兮地递出名片,深深低下她满头白发的头——然后朝向站在阜本老师身边的绀藤先生,也以同样的方式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感谢您的委托。我会竭尽所能,请多多指教。」 以初次见面的寒暄而言可以拿满分,但阜本老师也就算了,这已经是今日子小姐第四次见到绀藤先生了——想当然耳,绀藤先生对她的老毛病也见怪不怪,回以无懈可击的问候。 「初次见面,我是总编辑绀藤文房。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接着,所有人便围着会议室中央的长桌坐下。 是为带路向导也好,是为仲介角色也罢,仔细想想,当今日子小姐与绀藤先生见到面,我肩负的这两种任务就都已经结束,其实没有必要再列席这场会谈。不仅如此,身为局外人,或许我这时候还应该要识相离开才对,可是我竟然(或该说是「我果然」吗)不小心错失了离席的时机。 即便不是公司内部的机密,也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所以站在阜本老师的立场,应该会希望这个来路不明的巨人能够识相地离开吧……虽然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搞到全身两处严重骨折的我,显然已经卷入这次的事件,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是局外人吧。 换个角度看,我也可以算是阜本老师那篇漫画的间接受害者——这样的话,我可得小心点,以免不小心触及这方面的尴尬话题。 至于绀藤先生,他应该只是希望阜本老师能收回封笔宣言吧——希望我在这里,不会造成他不必要的压力——不过或许绀藤先生的想法正好相反,之所以允许我同席,就是为了要对阜本老师施加压力。 他就是这么有谋略的人。 否则不会这么年轻就爬到总编辑的职位。 当然也可能是单纯觉得让今日子小姐搀扶我来公司这件事很有趣……正当我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绀藤先生的部下,也就是阜本老师的责编取村小姐端着茶进来——待她把茶杯放在每个人的面前,自己也就座之后,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题。 「那么关于绀藤先生的委托——我想先来说明一下,您感受到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最快的侦探。 话虽如此,对于从上午就被这件事吊足胃口的我来说,不免感觉有些姗姗来迟,但选在此刻发表却也的确是最佳时机。然而当我屏气凝神,准备来洗耳恭听名侦探突然揭开序幕的解决篇之时。 「请等一下。」 阜本老师却阻止她——妨碍名侦探演说,在推理小说里可是不容许发生的暴行,但他是最直接的当事者,想必不能忍受自己还没进入状况,话题就自顾自地进行下去吧。 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个听众。 「我不晓得绀藤先生是怎么说的……可是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 「嗯?『不想再追究』是指?」 解谜篇虽然被打断了,可是今日子小姐一副丝毫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还反问回去——看起来也有点像是在装傻。 今日子小姐可能有她的考量,故意……说不定是想不着痕迹地,跳过与阜本老师之间或许会横生枝节的应对。 「就是说……听起来可能有些自暴自弃,但我想说的是,既然我都要封笔了,就不需要再麻烦到侦探小姐了。」 「阜本老师……这件事还……」 绀藤先生正想说点什么来安抚漫画家,但却被阜本老师从中打断。 「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绀藤先生和取村小姐,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我必须负起责任来才行。读者看了我画的漫画跑去自杀,我实在无法淡然处之。实在没办法厚着脸皮,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画漫画下去。」 阜本老师把话宛如连珠炮般倾吐而出,他似乎不是一时的感情用事——倒是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决心——那也正是我最欠缺的东西,所以尽管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发言权,却也真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是,为什么呢? 嘴上是说必须负起责任,但是他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负责任,连他提到不能再继续画漫画时的口吻……想必是苦涩的决定没错,可是也有一点想借此获得解脱的感觉。 「我今天来到这里,其实只是为了给照顾过我的编辑部一个面子……请谅解,我已经对漫画……」 「阜本老师。」 换今日子小姐打断阜本老师说话——完全形成主导权的争夺战。 这一喊,让阜本老师满脸诧异,面向今日子小姐。 「我拜读过最新一期的《好到不行》了,好好看喔!」 只见她以心无芥蒂的笑容说道。 「我觉得贯穿整部作品的主题真的非常棒。借由少年漫画这个媒体,去描写对将来的绝望和醒悟实在很有挑战性,而且我觉得这个挑战也成功了。内容当然也很棒,不过作者的这种态度更是令我大受感动。即便是以小孩为目标读者,但也是连大人都能看得很开心的奇幻作品。」 「那、那真是……谢谢你。」 没想到会突然被评价起作品,而且还是赞不绝口,阜本老师虽然面露困惑,但还是不免害羞地低头致意。 预习发挥作用了…… 我不确定能否对今日子小姐的感想照单全收——里井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今日子小姐终究是个从事服务业的侦探,当然多少具备在人前要恭维个两句的处世智慧。 明明记忆无法积累,倒是意外地老于世故……不过,在这扯漫天大谎也没有意义吧。所以,她对作品的感想应该真的是相当正面。 结果因为先跑去现场搜证,抵达作创社时,就已经很接近约定见面的时间,使得我完全没有机会翻阅阜本老师作品,人就坐在这里了。但看样子绀藤先生对阜本老师的评价——很有才华,将来有望大红大紫——似乎并不是过于夸大。 正因为如此,绀藤先生才会使出浑身解数——不惜雇用侦探——也希望他能收回封笔宣言吧。 「如果看不到那部漫画的后续,我会非常遗憾的,孩子们一定也会很失望,大受打击的读者里肯定又会有人跑去自杀吧!」 今日子小姐以赞美时的平静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隐含在「孩子们」这词汇的浓烈恶意,令我悚然一惊。 但最为吃了一惊的,还是阜本老师。 「届时你要怎么负起责任来呢?」 「我、我是说……」 装作若无其事而抛出的这个问题充满了恶意,逼使阜本老师不得不向绀藤先生投以求助的目光。 他大概很想呐喊「这个人是怎样」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非是就「忘却侦探」四个字——因为到了明天就都会忘记,所以这个人跟谁都能杠上。 「这个嘛,说肯定会怎样倒是不至于啦。」 绀藤先生苦笑着打圆场。 对于已经不是第一次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绀藤先生而言,这点冲突或许还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说不定他还更期待这种肆无忌惮的气氛。 要真是这样,这个人比我想像的还要有肚量。 「只是,读者的确不会闷不吭声地接受阜本先生封笔吧!从我的角度来看,还是希望老师能想想自己的影响力。」 「我就是考虑过影响力才……」 阜本老师重新打起精神来说道。 「不怕你们见笑,我以前画漫画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件事。我应该更早去思考这件事的。没好好去想过是我的错。我本身很喜欢漫画,从小到大都在看漫画,也就这样成为漫画家,可是对于漫画带给读者的重大影响,却毫无自觉——我真的应该好好反省。」 他说得这么诚恳,让人也很难反驳他——实际上,这也是进行创作时无法回避的一面。 「就算是打棒球,也有被触身球砸到头的风险呢。」 今日子小姐从旁插嘴。 这次则是完全无视阜本老师的「好好反省」。 「相信『健全的肉体能培养出健全的灵魂』于是去学柔道,仍可能会因为比赛发生的意外而丧命;补习到很晚才回家的话,走在夜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风险也会增加吧。会让孩子们死亡的风险到处都是,有危险影响力的绝不仅限于漫画。」 「……你是要我看开,不当一回事吗?十二岁的小孩看了自己画的漫画,受到影响从大楼楼顶往下跳,你却要我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可能是真的怒火中烧,阜本老师气势惊人地猛然探出身子,隔着长桌逼问今日子小姐。换成是我,遭受这等压力绝对会感到退缩,但是不用说,今日子小姐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不是创作者,所以无法给这个问题正确的答案,但要是我站在阜本老师的立场,也绝不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平静地回答。 「我会铭记在心,然后将这个体验运用在下次的作品里。」 「……」 阜本老师呆若木鸡,默默收起探出去的身子坐回原位——绀藤先生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同样目瞪口呆。就算她是局外人也说得太过,连我也无法赞成她的谬论——然而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本人对这说法究竟有多少是认真的,我也没能说个准。 感觉她只是故意提出一个极端的论调,以便硬生生地结束这场论战——无论如何,至少忘却侦探成功借此控制住了场面。 「因此阜本老师,请先别说不想再追究这件事,还请你务必听听我的说法——好好听我说,好好彻底了解一切。那么,绀藤先生。」 掌握住主导权之后,今日子小姐面向绀藤先生说道。 「可以吿诉我,那个女生留下的遗书具体内容吗?」 3 这是为了自杀的自杀 为了我所爱的死而死 飞翔能让人成为天使 千万不要难过 请祝福我的完成 将这死亡献给我的死亡带路人 阜本舜老师 4 警方让绀藤先生看的遗书是影本,也禁止他再复制或拍照。 因此,以上文字是仰赖绀藤先生记忆写出来的内容,当然也无法重现国中女生亲笔写下的笔迹——不过,绀藤先生既不是忘却侦探,又身为干练的编辑,他的记性应该是靠得住的。 顺带一提,听说若是照客观的审美标准来看,遗书的笔迹是歪七扭八,最后加上的插图也相当稚拙。 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白纸黑字写下了「死亡带路人」和「阜本舜老师」这些字眼——不存在任何得以有不同解释的空间。 「句子也几乎都是引用自那篇漫画哪……根本是原封不动地抄下了一开始的五行诗。」 今日子小姐语带玄机,颔首说道。 「老实说,只看这个,完全无法揣测那名国中女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感觉不到个性。」 绀藤先生暂且不论,或许是认为不该在阜本老师面前直接讲出跳楼女生的名字,所以今日子小姐姑隐其名,陈述自己的感想——其实我觉得她这样刻意不提到名字,又更加抹煞了少女的个性。 「那根本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有一个女孩模仿我的漫画,想要成为天使这件事啊。」 阜本老师自虐地说。 可能尚未从今日子小姐给他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吧——不过尽管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似乎还是不改其主张。 「想要成为天使……吗?」 「是的……侦探小姐刚才讲的那些都很有道理。身为创作者当若是——但是我没这么伟大。我只是因为会画图、喜欢漫画,才成为漫画家——请不要对我的人格有那么崇高的期待,我心中完全没有那种崇高的志向。」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并没有想那么多——阜本老师继续说道,对眼前今日子小姐意味深长的颔首,可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只是今日子小姐,他似乎也是在对绀藤先生和取村小姐说这些话。 「你们也知道,政府不时就会把漫画视为眼中钉,每每想要插手管制的时候,不是都会有些大名鼎鼎的老师为了捍卫表现自由,站出来大声疾呼吗?像是创意会因为受到管制而萎缩、漫画文化会衰退……之类的。但我可不认为每个漫画家都有像他们那样崇高的志向。至少我就只是个单纯觉得看漫画、画漫画很有趣,才当漫画家的人。我可没有在被人讨厌、受人辱骂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创作的毅力。我不认为自己是在搞啥文化这么伟大的事,因为有趣才做的事,一旦感到不有趣,就应该收手……凭良心说,我也不认为管制是那么糟的事情,在以前表现手法还比较自由的年代里创作的老漫画,也不见得就比现在的漫画有趣。『没有管制的时代比较好』这种言论,跟老头子口中的『以前比较好』又有什么两样? 」 漫画家本人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我个人觉得现在的阜本老师,才是处于「萎缩」的状态——但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反论,怎么想都太肤浅了。 管制并不等于恶。 说当然也是当然。 举例来说,我这一整个星期都被媒体当成凶手看待,要是在更早之前,被管制比较松的那个时代播放的八卦节目盯上的话,我受到的伤害绝对不止这样吧——不夸张,说不定会被逼到自杀。 拿活人献祭、未审先判、将被害者家属的祖宗八代都挖出来的时代播出的新闻或许比较精采,但我可不认为那是媒体报导应有的正确态度。 不过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是冤罪体质,感受多少夹带了些被害妄想,严格说来,新闻自由与创作自由或许不能用同一套理论来阐述……只是关于创作者与记者的「志向」,应该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共通点吧。 「受到严格的管制,从而孕育出新的表现手法,不也是一种真理吗——法律与自由的攻防,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原地踏步的游戏。要是犯下把创作自由这项权利以为是权益的错误也有点……不过,会觉得现在的漫画比以前的漫画有趣,窃以为那是因为后攻比较占优势而已。」 今日子小姐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这个人是没有同理心吗。 「请放心,读者根本不指望创作者的人格。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是基于什么样的动机创作,只要作品好看就行了。比起作品受到批判,人格受到批判根本是小事一桩。」 「……」 「好了,阜本老师是否要封笔,请你们稍后再自行讨论——可以让我先做正事吗?」 阜本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嗯,这场面恰是「不管今日子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个侦探就行了」的状况。 倘若今日子小姐能从那封棘手的遗书里解读出其他的意思,阜本老师就没有理由封笔了。 「绀藤先生,你是觉得那封遗书的内容不太对劲,所以才来委托敝事务所吧。可以容我说明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吗?」 今日子小姐这次乖乖地请求许可。绀藤先生当然是点头。 「麻烦你了。」 虽是重要的会议,但不管是今日子小姐还是绀藤先生,都不希望浪费太多时间。在这里跟两人交换意见之后,今日子小姐或许还得继续调查。 期限为晚上十点。 还剩大约九个小时。 「从结论而言,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那个国中女生……」 今日子小姐说到一半,想了一下。 「太长了,好拗口,接下来我会稍作省略。」 如同从「隐馆先生」改称我为「厄介先生」,她大概是想换成比较简短、好念的说法。的确,就算要将姓名隐而不表,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之下,一口一声「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那个国中女生」也太浪费时间了。 「遗少女——不对,遗言少女。」 今日子小姐创造出逆濑坂雅歌的代名词——还满简洁的。 念起来也非常顺口。 只是,由于起了个代称,少女也确实被微妙地赋予了个性——但是代称终究只是代称,还是要小心,不要因此产生先入为主的成见。 当我还在思考这些时,今日子小姐开口。 「遗言少女跳楼的动机,与阜本老师的短篇漫画作品〈死亡带路人〉毫无关联。」 她的语气仿佛只是在纯粹陈述事实——总是用网罗各种可能性再予以各个击破的方式进行推理,习惯在说明前后加上「我认为……」、「……可以这么想」的今日子小姐很罕见地,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其他考察余地的但书——非常斩钉截铁地断言。 「请……请你不要信口开河,掟上小姐。或许你是想安慰我……」 她那断定的语气反倒让阜本老师焦躁,气急败坏地起身这么说。顽强的态度甚至让人感受到怒气,像是在传达他不想听到那些口头上的安慰。 的确,看过遗言少女的遗书内容之后,居然还做出这样的推理,未免太破天荒了。 「有什么根据吗?」 绀藤先生安抚着阜本老师坐下,一边这么问今日子小姐——对绀藤先生而言,今日子小姐提出的结论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答案,但从他不打算轻易接受这个推理的反应,看得出他的谨慎。 「就算没有根据,我也不会对遗书内容照单全收。看了你传达的遗书内容,首先可以分成两种情况。1遗书内容是真的。2遗书内容是错的。」 迟来一步的各个击破——今日子小姐开始进行分类。 1遗书内容是真的——2遗书内容是错的? 错的? 「……掟上小姐,我可以理解1,但是2里『错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遗书里虽然写着『献给阜本舜老师』,但不见得是真的要献给他啊!」 「咦……什、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但显然是绀藤先生完全无法想到的观点——他在这方面非常单纯。 至于从小动不动就遭到怀疑,性格发育极度扭曲的我,反而唯有在此,比较能理解今日子小姐的意思。 「因为那篇遗书几乎只是把作品里的句子抄下来,没有任何想法也能写不是吗?」 「写……写是可以写出来……」 没错,这并不需要文采或思想。 任何人都可以依样画葫芦——就算完全没有自杀愿望的我,也可以写得出来吧。即使没见过阜本老师,纵使连一格他的漫画都没看过,想要写一句「献给阜本舜老师」还是能写。 「你的意思是说——遗书内容是她……是遗言少女的谎言吗?」 「这么一来,必须把情况分得更细一点。亦即『2遗书内容是错的』又有两种状况。1·遗言少女是真的这么想。2·遗言少女说谎。」 「是真的这么想……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明明因为其他理由自杀,本人却一厢情愿地这么想。」 「我觉得这跟1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完全不一样的。被害人认定是凶手的人,不见得一定是凶手吧?死者留下的死前留言,也不见得总是能指出真相。」 即使以推理小说为例,阜本老师依旧一点概念也没有的样子,只见他侧着头,表示不解。看他这样,或许是觉得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今日子小姐又补充。 「你想想看,就像欺负人的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只要被欺负的人认为自己受到欺负,那就是所谓的霸凌不是吗?这是正确的见解,但是如果让我讲得坏心眼一点,这种作法同时也伴随着一定的风险。无条件且无限制地接受被害人说词的制度,极有可能会成为冤罪的温床。」 身为冤罪体质,这是我的切身之痛。 以这次的案子来说,连我也认为不该对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仍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十二岁少女留下的遗书内容有丝毫怀疑——少女已经伤痕累累了,还要被这样的怀疑,应该会更受伤吧——但是仔细想想,她是否命在旦夕,与遗书内容的真伪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能是她误会了——也可能是她说谎。 「因此,应该先尽全力审视她留下的遗书内容。审视其真伪。」 「……1的状况我可以理解。」 阜本老师试探地说道。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害怕会看到做梦也没想过的恐怖真相。 「那个女孩子以为自己是受到我的漫画影响,但其实潜意识 里的其他理由才是真正的理由……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 今日子小姐不置可否地露出微笑。 大概是有点不一样吧——但可能还在误差的范围内,所以她也想听过就算了——或许是为了顺利进行下去,没有特别说什么。 「总觉得这像是有人受到霸凌,学校却声称『无法断定霸凌是自杀的原因』的意见一样,令人无法释怀……」 阜本老师没注意到今日子小姐的反应,迳自陈述着自己的看法。 「那么,2的情况又是什么情况呢?我比较搞不懂的是这个部分。」 他这么问今日子小姐。 「你说遗言少女说谎……在遗书里写谎话,有什么意义吗?」 因为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成为漫画家——因为有趣才画漫画,一旦不有趣就应该收手——就某个角度来看,这么坦白的阜本老师也是很单纯的人。 原先没有想到这么多,不过一旦得到这样的提示,像我这样的人,反而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有的,当然是有意义的——其意义也可以分成两个面向。」 「又……又是两个面向吗?」 「其实大概可以分成二十种,但是为了化繁为简,才说只有两种。」 今日子小姐说着分不清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 「α·遗言少女对阜本老师怀有恶意。β·遗言少女对阜本老师没有恶意。」 这次是α跟β吗? 「恶意……对我吗?」 「因为像这样被自杀者在遗书上指名道姓写出名字,阜本老师不就会很伤脑筋吗?实际上,你也说要封笔了——另外做为参考补充一下,我虽然省略不表,但也可能是对作创社有恶意。」 今日子小姐做出这样的结论,绀藤先生静静地掩着嘴角——大概是在掂量今日子小姐说的可能性有几分。 「找麻烦……吗?不,可是,那孩子可是以身相殉啊?你是说她不惜性命,也要找我的麻烦吗?」 「到底是拼死也要找你的麻烦,还是寻死时顺便找你的麻烦,这点又要再细分了……」 至此,我终于明白今日子小姐为何要实际站在案发现场的大楼楼顶上,研究是否为自导自演了——不只是为了验证「自杀游戏」,今日子小姐当时也在验证这会不会是为了找麻烦而施行的「假装自杀」。 只是验证结果似乎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我应该已经习惯今日子小姐各个击破的推理,但也开始混乱起来了。 「如果是怀有恶意的α,又可以分成两种情况。」 今日子小姐继续采条列式细分下去。 「甲·遗言少女恨阜本老师。乙·遗言少女不恨阜本老师。」 这下是甲乙吗…… 我开始感到不安了,该不会反而是分类的项目符号先用完吧。 「怨恨……?对阜本老师吗?」 绀藤先生面露惊讶。 「没错,也包括不合理的怨恨。」 今日子小姐说道。 「也就是说,遗言少女认为阜本老师对她做了『什么』,想要报复——所以留下那样的遗书以泄愤。」 「是吗……那、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 「再下去又会有无数的可能性了,多到连我都无法掌握。阜本老师,希望你能吿诉我,你不会是以前就认识遗言少女吧?」 「不,我才不认识!」 阜本老师连忙否定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因为否定得太过慌张,这使得否定看起来反而可疑——只是,如果被人这么怀疑,不管是否真有其事,任何人都会紧张吧。 「这样啊。那么只要针对情况乙进行说明就够了吧。乙·遗言少女不恨阜本老师。简言之,阜本老师是知名人士,所以才成为恶意的目标。」 因为是知名人士,才成为恶意的目标。 ……怎么搞的,在跟着今日子小姐细分选项的过程中,反而把「献给阜本舜老师」这句遗书内容给人的印象翻转了一百八十度。 本来是希望得到「十二岁的小孩并不是因为受到阜本老师的漫画影响而试图自杀」的结论,但讨论似乎往更无可救药的方向发展。 「什么知名……我只不过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漫画家……」 阜本老师嘴上说得谦逊,但或许是因为这个可能性比「十二岁的少女对自己有私怨」更容易接受,阜本老师并未强硬否定。 累积一定资历的漫画家,过去不可能完全没支付过成名之人避无可避的成名税。 「a·遗言少女是阜本老师的粉丝。b·遗言少女不是阜本老师的粉丝——如果没有私怨,倒可以考虑这两种可能性。」 今日子小姐继续把讨论往前推进——编号来到a、b之后,整个就像是考试的选择题了。 只是,这组选项令人费解。 怀有如此强烈恶意,不可能还是粉丝吧——虽然我这样想,但是一反刚才的针锋相对,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似乎比较能接受这样的假设,因此两人皆未提疑义。 粉丝才会怀抱的恶意。 在漫画业界里,或许很常见。 绀藤先生面露为难,催促今日子小姐往下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带有恶意的情况了。那么,掟上小姐,若是没有恶意的情况……可以请你倒带一下,回头说明β的情况吗?」 这也可以说是为了阻止今日子小姐继续没完没了地提出分歧选项。 「对阜本老师没有恶意,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吗?这样不就是单纯来找麻烦的吗?」 「目的不同。嗯,该说是目的吗,或说是标的呢——α的情况,是遗言少女的视线由始至终都看着阜本老师,β的情况则是为了要将第三者的视线,转移到阜本老师身上。」 「……?」 「为了不想让人知道自杀的真正动机,刻意准备了一个虚假的动机——于是利用了阜本老师的名字而已。写下『自己是因为阜本老师的漫画而死』的遗书,借此隐藏真正的理由。」 遗书里写的不尽然都是事实——更何况是在本人不想写出真相时。 遗言少女对阜本老师没有恶意——说穿了,就是「换成其他人的漫画也无所谓」的意思。 原本觉得最糟糕的可能性是「怀有恶意的粉丝故意陷害阜本老师」,但是这种没有恶意的「谁都可以」,想想其实也是糟得不得了——因为没有恶意反而才真是糟透了——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受到漫画的影响而自杀』这样的说词——该说是还满浅显易懂吗?或说是一则简单明了的事例,抑或一种容易接受的因果关系——总之是一个很难让人再继续深究的动机。」 的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根本不会再去想其他的可能性。 身为一个正常人,面对自杀未遂少女留下的遗书,潜意识里的确有种认为不该去怀疑其内容的想法,「受到漫画的影响」这样的故事情节,好坏姑且不论,确实极度具有说服力。 如果连这动机也是编出来的故事。 不是恶意,而是刻意…… 「是否受到影响完全是内心的问题,所以很难看穿这个谎言吧……」 绀藤先生苦恼地说。 而且是本人自陈,所以更是难以洗清的冤情——就算想要逼问遗言少女说出真相,她现在也因身受重伤而昏迷当中。 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她要是就这样死掉,真相将永远葬送黑暗之中。 「掟上小姐……那,遗言少女自杀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什 么呢?她不惜说出这样的谎言,也想要掩盖的真正原因究竟是……」 「目前还不清楚。」 相较于提示分类选项时的细致,这个答案显然是很粗糙,这也难怪——既然少女企图掩盖,想必就还未见光。 「家庭失和、校园问题、交友关系——会让小孩试图自杀的常见原因,大概就是这些了吧,感觉这些也是一般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故事』呢。」 基本上在现阶段,一切都只是假设,也还不确定情况β是否即为正确解答——如果一开始的分歧1才是正确的话,目前正在进行的分歧分类就全是徒劳。 由于今日子小姐讲到现在,几乎都是在延伸2的可能性,现在「遗言少女的自杀与阜本老师的作品无关」好像成了前提,但其实她并未提出任何根据可以佐证这个一开始就提出的「结论」。 「如果只讨论可能性,要多少有多少吧。够了,侦探小姐,你就不用再安慰我了。」 阜本老师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摇摇头说。 「真是如此,责任根本不在于我——反倒我才是被害者——讲这种可能性只不过是用来逃避责任而已,你根本什么证据都没有。」 「可是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阜本老师必须负起责任啊。」 「所以我说,像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逃避责任。现阶段最为确切的事实,就是那孩子试图自杀,而那孩子的遗书里写着我的名字,如此而已。」 他说的没错。 既说不上是奥坎简化论(am"s razor),也不是戈尔迪之结(gordian knor),坐在旁边一路听下来,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已经超出各个击破,甚至有想得太复杂之嫌——令人感觉她只是为了让阜本老师收回封笔决定,而在此卖弄理论。 然而,今日子小姐毕竟是个侦探。如同她一开始在病房里对我说的——就算结果不如委托人的意,她也不会捏造或扭曲事实,引导出她要的结果——纵使会出言恭维,也不会空说安慰或宽心话。 「说到确切的事实,倒是还有一个。」 今日子小姐竖起一根手指,态度始终从容不迫。 「而且那正是绀藤先生感到不对劲的真正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 阜本老师有些不耐烦地问——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是忍耐到极限,是否会愤而离席走出这间会议室,将端看今日子小姐怎么回答。 今日子小姐这种各个击破的推理方式,无可奈何地会给人偏离重点的印象,阜本老师会感到焦躁,可以说是很自然的结果。他或许会觉得今日子小姐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 只不过,今日子小姐向他所揭示的「确切的事实」,又更无异是在其怒火上添柴加油。 「我对您现在的连载作品《好到不行》,可是赞不绝口的——还请您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好好听我说。」 今日子小姐先埋下这句谜样的伏笔,接着说出那个「确切的事实」。 我当然也看过那篇〈死亡带路人〉的漫画——她说。 「那个短篇并不怎么有趣,所以绝对没有迫使读者自杀的影响力。」 5 说来。 明明应该要检讨所有可能性,但「遗言少女并非自杀」的可能性——却始终没有浮上台面。 第六章 见面的隐馆厄介 1 「让你久等了,厄介先生。」 如同先前预吿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后,今日子小姐分秒不差地从校园回到公园,不知何故,她竟穿着一身漆黑的水手服。 发生什么事? 「请你什么都别问。」 今日子小姐语调低沉。 像是熬夜熬到第二天…… 用不着叫我什么都别问,今日子小姐自己就已经散发出一股让人什么都不敢问的危险氛围,与水手服一起成套穿在她身上。 不过,由于今日子小姐的个头娇小,这身打扮看来还挺像样的——雪白发丝与下摆较长的黑色水手服,形成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对比。只有靴子是原本的成熟款式,如果不晓得她是刚从国中校园走出来,只会觉得她穿的是种展现不协调混搭的新潮打扮吧。 很适合你——要是随便讲出这种话可能会挨骂,所以我沉默不语,只得无言以对。 「我被国中女生玩弄了。」 今日子小姐摇摇头说道。我明明什么都没问,她还是向我交代缘由,大概是不希望我以为她是自己喜欢穿成这样的。 「没、没问题的!不像冰上小姐那么不搭啦。」 「那是谁呀……」 今日子小姐轻轻地瞪了我一眼。 虽说是迁怒,但或许是人都想迁怒吧。 原本没有特别变装就前往卧底调查的侦探,竟然换了一身打扮变装回来的状况,令我也感到混乱。 「无所谓。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全部忘光了。」 但我可忘不了。 「好了,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吧。厄介先生,接下来是遗言少女的家。」 今日子小姐说着就拉起我的手,想让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感觉她之所以会这么急着想要进入下一步,应该不只是因为身为最快侦探的缘故。 即使今日子小姐的手臂纤细,也不能任由她拉扯我骨折的手臂——于是我再次将约一半的体重托付在今日子小姐的身上。 「又要转乘公车吗?还是要搭电车?」 「不,如果从这里出发的话,用走的最快……因为她就住在学校的徒步范围内……」 因为时间有限,不用太多时间移动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若要走路过去,一想到路人会怎么看待白发的国中女生搀扶着我这巨人的模样,就觉得快要崩溃了。 公安的人,拜托你们别看我。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是要穿成这样过去吧?不先找个地方换回原来的衣服吗?」 虽然同一件衣服不穿第二遍是忘却侦探的坚持,但是唯独这次,我想应该可以例外。 「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被国中女生丢进焚化炉里,烧掉了。」 国中女生好可怕……确实从外观来看也感觉是间历史悠久的学校,但没想到焚化炉还在运作啊。 毋宁说,她能活着回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理当早点去救她的,不该等到一个小时后。 「我很清楚你失去什么了……不过今日子小姐,你有收获吗?与遗言少女有关的收获。」 「当然惹。」 今日子小姐用似乎是刚刚才学会的流行语,点头说道。 我衷心祈祷,希望她的收获不只这一句。 2 侦探在名门女校的校园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冒险奇谭,直到目前仍然还是一个谜。至于我这个区区的仲介兼同伴,似乎也无法破坏她极力遵守的保密义务。 「遗言少女在班上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呢!」 今日子小姐又从结论开始说。 「成绩算是名列前茅,但是在人际关系上似乎有很多问题……对了,她好像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多半都在图书馆看书,图书馆主任才会对她很有印象。」 「图书馆主任『才会』对她很有印象」这个说法总觉得很特定——我指出这一点,今日子小姐立刻补充。 「是呀,因为在遗言少女班上,有同学甚至连她的名字也记不得。」 被这么一说,感觉「遗言少女」这个代名词的意思也有了变化——不明讲她的名字并不是为了匿名,而是因为她根本面目模糊,宛如无名。 逆濑坂雅歌——这个名字固然难记,但是放在班级里,应该是个不容易忘记、很有特色的名字才对。 格格不入。 如果这是指大家明明都隐约记得,但是真要去回想又嫌麻烦,所以才干脆当作「不晓得」她的存在——未免也太悲哀了。 「这样听下来,感觉似乎是令人不太愉快的事呢。虽然我在学生时代也不是过得很开心……」 如今也还没事就得背黑锅、有事就得丢工作,过着绝不算满意的成年人生活,但至少还有一些好朋友。 「说的也是呢。不过嘛,所谓死亡,就是『被忘记』这么一回事。」 穿着水手服的侦探说得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像是将遗言少女拒于千里之外,也像是将紧贴着她走在身边的我拒于千里之外。 「拥有大好未来的少女们,会想用『与我们无关』的态度切割跳楼自杀的同伴也是很自然的事——换作是谁,都不想被卷进麻烦里吧!」 身为实际上已经被卷入的人,我无言以对。 一想到是多亏我经过,才让遗言少女捡回一命,就觉得不能以单纯的「不想被卷进麻烦」来带过——我不是忘却侦探,无法这么轻易地舍弃关系、切割过去。 「……那些女孩子,对遗言少女自杀的动机没有任何头绪吗?」 毕竟她们都跟本人不熟——既然如此,自然也无从知晓少女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说不定还会有人随媒体报导起舞,认定我就是凶手——但针对这方面,警方应该也问过许多次了吧,所以今日子小姐很有可能真的只是被国中女生们好好玩弄一番就回来了。 「倒不是没有。」 今日子小姐驳斥。 「虽然没有人说出具体的理由,但关于这点,大家却都是异口同声。都说了『我能明白她想死的心情,因为……』之类的话。」 「……因为?」 「嗯,『因为』的后面接着各式各样的理由。像是『很火大』像是『很无聊』像是『忙死了』像是『超没趣』……真是够惹呴的感觉。」 我还是不太懂她这样惹来惹去到底想表达什么——连这用法对不对我都觉得很可疑。 ——我能明白她想死的心情。 ——因为。 真是有够颓废的说法……真不像是自由奔放,会把水手服穿在成年女性身上来取乐的国中女生给人的印象。 不只不像,甚至是相反。 「所谓的……自杀欲望吗?」 「呵呵,我只是说这样很不自然。」 今日子小姐回到公园以后,到现在才终于展颜而笑——那一个小时究竟让她受到多大的伤害啊。要不是为了工作,她大概会想马上睡一觉,把刚才发生的事忘记吧。 算了,这点的确是比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还要不自然。 「可是厄介先生,你国中的时候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开朗的心情和忧郁的心情,两者应该是并存无碍的吧?」 「嗯……也是。」 在我虽是忧郁的学生时代,也曾经开心看书玩乐,所以不能说她错。 还算是开心,还算是忧郁。 既然如此,也会「还算是想死」吧。 「可是,这样讲的话,孩子们不就会接二连三地跑去自杀吗……」 「人不会因为肚子饿,就把手边能弄到的食物都吃进肚子里吧?也不会因为想睡觉,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睡吧?厄介先生也不会因为需要爱,就可以跟任何人交往吧?」 人类是懂得自制的——今日子小姐说道。 具体地以三大欲望为例,我就懂了——虽然我不记得自己说过需要爱。 如果我看起来这么需要爱,那还真是抱歉。 或许该跟全世界道歉。 「虽然假设的话讲再多都于事无补……不过人类总不能一直不吃东西、不睡觉对吧?」 先把爱放一边。 「可是,就算不自杀,人也可以活下去不是吗?或应该说,自杀的话,不就死掉了吗?」 「是会死掉。然而,也有人会刻意伤害自己,一点一滴地去尝试死亡不是吗?」 是指自残或自虐之类的行为吗? 又或者是——自杀未遂。 「我也是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每天都像死过一遍呢。」 这是无法分享的体验——不可能感同身受的情绪。 就连想像都很困难。 她虽然自称忘却侦探,但是她的内心里又是什么想的呢——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现在所想到、感受到的事情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后消失无踪,不留任何痕迹的现实呢。 人们常说人生不能重开机,但今日子小姐每天都要被强制重开机。 正当我百感交集,内心思绪难以言喻之时。 「没错,就像可以不断重生一样,真是太幸运了呢。一切的体验也都总是非常新鲜。」 今日子小姐却与我恰恰相反,一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身上的水手服带来加成作用,使她说起话来就仿佛纯真无邪的少女一般。 「而且不管接吻过几次,每次都是初吻呢。」 3 说到「纯真无邪的少女」,或许就跟「志向崇高的创作者」一样都是幻想中的生物——我主动修正约略离题的讨论方向。 「也就是我们可以认为,遗言少女自杀的动机是因为在校的人际关系有问题吗?既然她在班上格格不入……」 「如果因为在班上格格不入就要自杀,那么小朋友们就统统都要去跳楼了吧!」 今日子小姐打断我刚才的发言——她说的没错。 我之所以会迫不及待地锁定浅显答案,也可能是因为开始感到时限逼近的压力——就快下午四点了。 当耗费的时间已经大于剩余时间,像我这种胆小鬼,难免着急起来 ——今日子小姐虽然一副不动如山,不过看她连换衣服的时间都舍不得,显然也不是很从容。 据今日子小姐的说法是「因为买新衣服很花时间」——还真不像是最快的侦探该说的话。不过毕竟挑选衣服确实是属于兴趣而非侦探的领域,所以被这么一说,我也不能拿她如何。 今日子小姐也有她私底下的一面——只是我不太清楚而已。 「可是厄介先生刚才的反应,其实是相当有力的线索也说不定……或该说,算是戳到了重点。」 「……什么意思?」 提出如此浅薄的意见还受到称赞,实在让我心情复杂…… 戳到了什么重点? 「就是说——倘若遗言少女没留下那封遗书就跳楼,世人可能就会这样分析她的自杀。」 嗯……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那又怎样呢?世人这么想有什么问题吗? 「还不明白吗?假设厄介先生自杀的话……」 真恐怖的假设。 这个人得意洋洋地在假设什么啊。 「这时,如果有人认为『哦,那个人是因为没朋友才自杀。超逊的!』你做何感想?」 「逊……死了还被说超逊的,那的确很讨厌……」 虽然有点挖洞给我跳的感觉——原来如此,我明白她想说的了。 是,实际上我是有一些好朋友,但跟他们交情好,绝不表示我有很多朋友,所以如果我跳楼,世人应该会以为我有社交方面的烦恼吧。或是以为我深受不白之冤为苦,为了证明己身清白以死明志,一个搞不好,说不定还会认定我是畏罪自杀。 死人无法开口。 无法制止活人任意揣测自杀的动机——既然如此,要说「慎重其事」是有点怪怪的,但是为了表明真正的理由,的确会想留下遗书。 我是不确定既然都要死,捍卫自己的名誉究竟有多少意义,只是一旦要自杀,要拼死守护的东西或许也只剩下自己的名誉了。 「长大成人的厄介先生都这么想了,善感的十几岁少女若有这种想法,应该会更强烈、更坚固吧——在学校里显得格格不入就闹自杀,逊毙了。」 「总、总之觉得很逊就是了。」 应该不会是这么轻佻吧。 可是,如果这明明不是真正的理由,却要蒙上这样的「不白之冤」,会感觉难以承受的心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最起码我就不想被这么认为。 「在校内或许还会被说是『就已经跟大家格格不入还跑去跳楼』呢!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吗?」 的确再糟糕不过了。 少女是希望自己的自杀被当成美谈——这种想法实在有失谨慎,瞬间就能联想至此的今日子小姐也真是够了。 不过,包括我在内,社会大众都是这样吧——明明想要深入理解,却又只想要简单明了的解答。 一旦有中学生自杀,就马上认为问题出在学校里。 「虽然这么想也大致八九不离十——只是被这么想的人或许难以承受。假使事实不是那样……不,即便事实就是那样,也不希望被那么认为。听人讲真话其实并不好受。」 给以「找真相」为业的侦探这么一说,还真是一句值得深思的台词。 的确,欺骗让人不舒服,但所谓的真实,往往更让人不舒服……慢着,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遗言少女之所以留下那种内容的遗书跳楼,是为了面子,为了摆个样子……是这个意思吗?」 「也可以这样解释。要死也想要有个好听的理由,这样的心情并不是太难理解吧?宁愿光荣战死——追求虽死犹生的美学在日本,自古以来一直都是普遍的主流吧。」 「所谓武士道即是求死之道……之类的吗?可是,嗯,我能理解小孩子会觉得没有朋友是件很丢脸的事,但是像这样……说因为受到漫画的影响而自杀,也绝不是体面的事……」 如果在遗书上写下谎言的动机是为了「爱面子」,应该有更好更体面的理由可写——不,等等,我搞不懂了。 什么是体面的自杀理由啊? 有那种东西吗? 「如果目的只是想让人不去注意到真正的理由,根本没必要选择体面的理由,还不如找个典型的、社会大众比较容易接受的理由就好——反过来说,去年还是小学生的十二岁小女生,就算在遗书里写上『我是为了改革这个国家而死』这样的内容,也没有人会真的全盘接受吧?只会被当成是在骗人而已。」 「说的也是……」 就算我留下这种遗书,也只会被当成是在骗人吧。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因为受到漫画影响而自杀』的遗书内容,的确是很容易被全盘接受的理由……」 这就是绀藤先生口中「太对劲」的感觉——绀藤先生也算是关系人,才会感觉不太对劲,否则他也可能会用「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或「这种事很常见啦」之类的一语带过。 「这样……如此一来,阜本老师 就真的只是无辜被牵连……」 这是状况2?还是β呢? 我已经忘了更细的分类。 换个角度,他甚至比我还更无辜。 完全是代罪羔羊。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自杀理由,让遗言少女要隐瞒到这个地步……依照今日子小姐的直觉,『在班上格格不入』并不是自杀的直接理由吗?」 「嗯……我还没有自信可以断定不是,但至少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都无法接受这个理由吧!因为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根据。」 这样啊。 言下之意,只要钳藤先生和阜本老师能够接受,那么就不需要证据和根据了。 然而,现在就连遗言少女的人格特质也还在五里雾中——能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探索到她的内心世界吗? 「人格特质吗……说的也是,的确都没有人提到她的个性。没有人跟她熟到可以描述她的人格特质,但是比起遇到不懂装懂的人讲一堆,这样是比较好。不过,图书馆主任的分析,倒是很有意思。」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分析? 说来刚才,今日子小姐是说过,图书馆主任对遗言少女很有印象…… 可是,很难想像图书馆主任和一介学生之间,会有什么能激荡出见解的交集……「在班上格格不入的少女,只与图书馆主任很要好」听起来虽然感觉很像在演偶像剧,但也就是因为不太可能发生,才会觉得像是戏。 啊,不对。 反正地点是图书馆,没有直接的交集也无所谓——毕竟那是看书、借书的场所。 所谓——看一个人的书架,就能猜到他是什么样的人。 遗言少女平常都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些什么书呢?借书卡上又记录着哪些书呢?知道这些资讯的图书馆主任,确实可能会比同班同学更能深入她的内心世界。 阅读就是这么私密的行为——听说有爱书人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买的书被纪录分析,连去书店买书也刻意不办集点卡。 的确,若用这个观点去分析遗言少女,或许就能找到她自杀的动机…… 「不不不,厄介先生。不是这样的。」 「咦?」 「因为这么做,结果还是受制于『被书影响才去自杀』的偏见呀。虽然我完全赞成『阅读是私密行为』这个想法,『只要观察陈列在书架上的书就能看出个性』也是很有趣的见解,在朋友之间彼此分享,我想一定会很好玩,但是此时这么做,就跟把批判矛头对准陈列在凶手书架上的书差不多哪。」 呜呜。 被这么一说,的确无法反驳。 「受到书的影响才染指犯罪」和「让犯罪者看到入迷的书」乍听之下似乎相反,但结果或许都是在讲相同一件事——肯定都是一种偏见吧。 因为书架上放这些书,所以是这样的人——就跟因为十月出生所以如何如何,因为是a型所以如何如何一样,顶多只能当成算命的参考。即使能做为间接证据,也不是不动如山的证据。 对那本书有什么想法,是觉得有趣还是无聊,又或者买是买了,但是根本还没看……光看书架是无法判断的。 既然如此,图书馆主任对遗言少女的分析又能代表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大人和小孩的忘年之交吗? 「不,听说他们几乎不曾好好地说上话——可是啊,重点不在书名或内容,而是她借阅书籍的习惯很特别,特别到让图书馆主任无法忽视。」 「嗯?那跟观察借阅什么书不是一样吗?不管是借还是阅,只要不会干扰到别人,都是个人的自由吧。」 「听说遗言少女看书借书的时候,总是会保持一定的平衡呢!」 「平衡?什么意思?」 「她在借新书的同时,也会借旧书——读私小说的时候,旁边一定会放着奇幻小说。看完诗集以后看传记,看完科幻小说再看商管类的书,借轻小说时也会一起借纯文学,看完推理小说,就会接着再看言情小说。」 「……」 先不管推理小说是否能用言情小说来中和——这就是所谓「平衡」吗? 「也就是说……那孩子的阅读范围很广泛吗?」 「不,因为再怎么想,她每次借的册数都不太可能在还书日前看完。而图书馆主任则是如此分析——她其实从未看完借的书,只是要让周围的人以为她的阅读范围很广泛。换句话说,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别人从她看的书分析自己,故意模糊焦点。看书架就能了解性格——这也可以说是少女针对如此偏见所采取的对策。借书不忘障眼法、看书夹带烟雾弹——就是图书馆主任对遗言少女的印象。」 就像多愁善感的少年少女要买有点色色的书刊时,会特地跟参考书一起拿去结帐那样啊——今日子小姐以明快的口吻,举了一个该说是低俗……总之是极为浅白的例子。 要说我对这个例子毫无头绪是骗人的,要说我无法理解那种想隐瞒自己爱看什么书的心情,也是骗人的。 适合自己的书终究没那么容易透过别人推荐找到,「你这种人应该会爱看这种书吧」之类的成见,有时候会比蒙上不白之冤更让人不舒服。 看a时也看反a。 看b时也看反b。 这个倾向大概不只出现在阅读上吧——那该说是有点病态,却令人足以如此确信,首次从「遗言少女」身上能观察到的个性——能够称得上是个性的人格特质。 至少比起照抄漫画的遗书,这是更明确呈现出十二岁少女面貌的事迹。 那天,我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少女——但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感觉自己终于见到她——遗言少女的面貌。 然而她如此费心故布疑阵的工夫就这么穿帮,感觉似乎是比性格被人解析更丢脸的事……但毕竟还是难逃专家的火眼金睛。 换作是我,只会单纯以为她是个看很多书的孩子而已——肯定会正中她的下怀。 「原来如此。我明白图书馆主任的分析了,可是今日子小姐,这又代表什么呢?」 「厄介先生,这就表示我们可以据此推测遗言少女的性格——她非常痛恨自己被人分析或内心被探索,具有竭尽所能想要隐藏自己的人格特质。」 对于必须在今晚十点以前找出她自杀真正原因的侦探而言,这实在说不上是讨人喜欢的性格。 4 后来,今日子小姐撑着我的右半身抵达目的地逆濑坂家,却没人在。 与其说是没人在,更像是没人住。 明明才傍晚,透天厝的所有房间都门窗紧闭——看着满出信箱的报纸,就算不是侦探也能推理得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回到这个家了。 应该是为了逃避媒体采访,躲到亲戚家去了吧……此时我只是单纯这么想,但接着到遗言少女住院的医院一看,发现事实不是我想的那么单纯。 原本打的算盘是重伤的遗言少女既然还昏迷不醒,不管家人现在躲在哪里,想必都会陪在住院的少女身边,所以应该可以向他们请教一些问题。 但是今日子小姐向护士打听到的消息,却粉碎了这个盘算。 「打从她住院起到今天,她的家人似乎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呢。」 恐怕就像面对图书馆主任那样,利用被迫穿上水手服这件事,假装成少女的朋友(也就是假装成国中女生)巧妙地向护士套出证词的吧。今日子小姐的情报搜集手腕(职业意识)虽是高明,但从搜集的情报看来,不管说得再委婉,遗言少女的家庭环境也称不上良好。 而如果将此视为自杀的动机,对 十二岁的少女而言,必然又是难以忍受的偏见吧。 无论如何,昏迷不醒的遗言少女目前仍然谢绝探视,所以穿着水手服的侦探和遍体鳞伤的被害人奔走半天,终究还是没能与她见面。 以为终于见到一面的少女——实际上,或许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 第七章 再访的隐馆厄介 1 「厄介先生,可以请你去帮我买衣服吗?」 连续在少女家和医院扑了两次空的今日子小姐,暂时停下脚步——本来还以为她正默默啜饮着方才在医院大厅购买的罐装黑咖啡,却冷不防易被她提出这样的请托。 「这是家大医院,只要拜托院方,我想应该可以借到适合厄介先生的拐杖的——因此,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好、好的……」 的确,像这种规模的医院,应该会有适合我的拐杖——只是,我不明白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用意。 衣服? 「我总不能一直穿着水手服吧。固然不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由于连续扑空,意外多了不少时间,我想换个衣服。」 虽然那身水手服看着看着也渐渐看习惯,话说回来倒也是不好就这样一直穿在身上。 总不能在晚上十点还穿着那身水手服去见绀藤先生——或许到了明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我这辈子都会受尽绀藤先生的揶揄。 距离时限只剩下不到四个小时,先不论是否还有余暇,但是感觉调查确实已陷入瓶颈,想转换心情、重振旗鼓,换套衣服或许是不错的方式。 问题是——为何要我去买? 而且今日子小姐的「请你帮个忙」听起来像是要我自己去买……既然是今日子小姐要穿的衣服,应该由她自己去挑选不是吗? 「别这么说,请你帮个忙嘛。挑一套厄介先生喜欢的就行了,就还请把我当成你的玩具吧。」 对我施加压力是怎样。 要把走在流行的尖端、号称同一件衣服不会穿第二次的今日子小姐当成纸娃娃,对我来说压力太大了……我可没有国中女生那么天真无邪,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光要避免和我看过她穿的组合撞衫,就足以令我伤透脑筋了……绝对还是今日子小姐自己去买比较好吧。 「不,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处理别的事……该说是有点私事吗?或该说是一点小事?让我们相约一个小时后,在遗言少女坠楼的那栋大楼的楼顶上集合如何?」 又要分头行动? 今日子小姐要去买别的东西吗……既然她说是私事,我也不好过问。 善于穿搭的今日子小姐会把挑衣服的重责大任交给别人,想必她打算在这个小时理去处理的,也绝不尽然是私事吧……然而我不懂的是,为何要在那栋住商混合大楼的楼顶上集合呢。 现场搜证应该已经在上午结束了。 前往那栋大楼就等于是去刚离职的二手书店一样,老实说,真的不想在同一天里再去第二次…… 「有话说『走访现场千百遍』呀。遇上瓶颈之时就重回现场,是调查的铁则。」 今日子小姐说道。比起侦探,这更像是刑警的台词——不过,她会决定要再去一趟那栋曾经是我职场的大楼,似乎也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有件事让我挺在意。一直期待或许能在哪里得到相关证词。」 今日子小姐说明她想再次前往探访的理由。 「打从一开始我就有个疑问——遗言少女为何要从那栋大楼往下跳。」 「……这不是我们一直讨论的问题吗?我们不就是一直在调查她跳楼的真正原因吗?」 「不是这个,我是说……为何她选择往下跳的,偏偏是那栋大楼。」 感觉这只是把字词的顺序对调一下而已——不,不只如此而已。 可是这也应该已经讨论过了。 四周虽然还有其他大楼,但都是些五层楼或六层楼高的大楼,附近只有那栋大楼可以确实提高死亡率。 我记得我们就是在大楼楼顶上谈这些的。 「也不是那个。那栋的确是那一带最高的大楼——但是其他地区肯定有更高的大楼吧?只要从十层楼以上的大楼跳下来,不管底下有没有路人经过,就算底下设置着跳跳床,应该也可以死透透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七层楼的建筑物其实有点不上不下。」 「……」 相对而言——似乎是如此。 「再进一步来说,当我潜入学校时,为了打听消息,自然也在校内散步观察了一番。虽然没有十层楼高的建筑,毕竟是学校设施,每层楼的天花板都挑高,校舍也有相当高度。若是要跳楼寻死,算是很足够了。」 我还以为遗言少女是刻意选择能够确实提高死亡机率的大楼来跳,但放宽视野,相对看来……的确不上不下。 听到此话,我便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刚才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也是这个。遗言少女为何不是在「校内」跳楼……当然,我并不是基于「国中生要跳楼就该从就读学校的校舍楼顶跳」这种成见如此说。 从哪里跳楼是个人自由。 从哪里跳楼都可以自杀。 然而,这样重新整理出来的疑问就变成——遗言少女选定的跳楼地点,为何不是最贴近身边的学校校舍,也不是从十层楼高的大楼,而是那栋住商混合大楼呢——真不可思议。 在别处跳,我也不会搞到两处骨折了,所以这可是与我切身相关…… 「如果说有什么是遗言少女非得从那栋大楼往下跳的理由……那可能就几乎等于她自杀的原因。本来我以为只要继续调查,遗言少女选择那栋大楼的理由就会自然浮出水面,没想到至今却仍然连边也摸不着。」 因此才想要重回现场——今日子小姐说。既然这样,我也没意见。或许向那栋大楼的相关人员打听,真的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要是过去曾经有名人从那栋大楼往下跳,那么『受到那个人的影响而跳楼』也会成为强而有力的假设吧!所以厄介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会合之前,向你以前上班的那家二手书店的老板打听一下吗?」 就附加的请托而言实在太苛刻。 离职的店员哪有脸去这样问老板。 「那家店傍晚就打烊,所以我想老板已经回家了……我也不晓得他家的电话。」 「这样啊。还真早打烊呢。真是有够传统的二手书店哪……算了,那也无妨。」 即使我答来手足无措,今日子小姐并未表露出失望,只是耸耸肩说道。 「那么,衣服的事就拜托你了。」 光是这项请托就已经很沉重了,但是我判断如果继续抵抗,她反而会继续要求更多也说不定,于是我答应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 难得有机会可以在得到本人许可的情况下,让今日子小姐穿上我喜欢的衣服——嗯? 「那、那个,今日子小姐。」 「什么事?」 一决定方针,今日子小姐似乎就立刻要离开医院大厅展开行动。我连忙拉住她,提出在最后的最后才终于发现的问题。 「帮你买衣服是没问题……可是,呃,你还没给我买衣服的钱。」 「什么?」 今日子小姐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 「要买我的衣服,还要我付钱吗?」 2 先把我的时尚品味搁到一边,选购今日子小姐的衣服时,应该注意的是要选择长袖的款式——不管是裤子,还是裙子,都要选择下摆可以盖到脚踩的长度才符合理想。 因为她会把自己的肌肤当成最小限的笔记本来使用,所以给她的衣服除了要好看,同时也得负起遮住笔记的任务——不过如果要配合这个条件,选购起来倒是不会花上太多时间。 既然今日子小姐并未特别提出这样的要求,那让她穿无袖上衣或裤裙之类的应该也很新 鲜,但是如果我的品味因此受到质疑,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就算会被认为是没有创意的家伙,这时还是走保守路线、不要想太多,看到不错的套装就买下,方为上策。 于是,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今日子小姐拜托我跑腿的任务上,可是由于在买东西的同时还东想西想着这些,所以不禁也想起了写在今日子小姐右大腿上的文章。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虽然我认为这是相当关键,也是在调查这事件时,能从根本推翻整体概要的观点,但是事情发展至今,今日子小姐好像完全不打算提及这个可能性的样子。 或许今日子小姐是判断这个假设还不能在作创社的会议室里当着绀藤先生、阜本老师和取村小姐面前提出,只是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依旧不肯向同行的我透露半分,未免有些不太自然。 说来白天也曾经讨论过一次这个可能性,不过在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已经放弃了这个假设……毕竟「有人意图杀害十二岁的少女」这个假设,再怎么说都是太荒诞无稽,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会合之后,再鼓起勇气针对这点委婉地问问今日子小姐吧……当然我必须发挥演技,隐瞒这是不小心看到她大腿内侧写的文字才有的疑问,假装是自己想到的可能性。 这时我才想到。 被她趁势拜托买东西,于是就这么速速与她分头行动,而相约的会合地点——又是那栋住商混合大楼的楼顶上——实在是很糟糕的选择。 上午让今日子小姐一个人先上去,结果她不但跨过栏杆,还在那边与遗言少女的体验共鸣——所以现在搞不好又在做同样的事* 那是最快的侦探之所以那么快的原因之一,然而那个人在从事侦探活动时,该说是不瞻前,还是不顾后呢?总之经常不惜以身犯险。 当我前往会合时,正好目击今日子小姐坠楼——也难说绝不会发生这种连想都不敢想的展开。万一事情演变成那样,我希望自己至少要能及时赶到她坠楼的落点上,于是我撑着向医院借来的拐杖,一步一拐杖地加快脚步,前往那栋大楼。 3 先说结论。我的担心最后只是杞人忧天——当我抵达会合地点,今日子小姐这位最快的侦探虽然已经先我一步抵达,但她似乎也是刚到,在已经漆黑一片的大楼楼顶上,将她脱下的靴子重新穿回去。 「啊,厄介先生,谢谢你!」 看到我拿在手上的东西,今日子小姐笑逐颜开,冲了上来——或许真的是一心想要赶快换掉水手服吧。 不过若是要模仿遗言少女的行动,穿水手服应该比在楼顶上穿脱靴子更能进入状况才是。 「哎呀,我好期待厄介先生的品味啊!你会让我穿什么呢?」 「我想一定会辜负你的期待的……请不要再给我压力了。倒是今日子小姐,事情办得如何?」 「咦?什么事情?」 「你不是说去办私事还是什么小事的吗?」 「哦……」 今日子小姐脸上浮现了暧昧……或该说是复杂的笑容。若她真的是个国中女生,这表情倒是颇具深意。 「想请你只看结果、别问过程,但大概也混不过去吧。因为几乎都是徒劳无功,毫无意义。」 「办私事也会徒劳无功吗?」 「说私事是骗你的。我其实是一个人去调查了。」 今日子小姐面无愧色地说道——不过,嗯,我想也是。 虽然在情势所趋之下和她共同行动,但我毕竟不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员工,也无能扮演华生角色,想必有些地方她就是不想让我同行、有部份情报网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对于与今日子小姐之间难以拿捏的距离感,早已有所领悟。 我早已想开了。 「其实我又去了逆濑坂家一趟。」 居然这么简单地就吿诉我。 咦……重回这栋大楼之前,今日子小姐又走了一趟遗言少女的家吗? 也是,考虑到晚上会有人回家的可能性,再跑一趟不见得会白跑……既然是这种小事,她为何不事先吿诉我? 而且我们也不是没一起去过。 「嗯,可是,我想厄介先生应该不会想再因为这次的事,蒙受更多的无妄之灾才是……」 「无妄之灾……?」 的确已经受够了。 毕竟我从一开始就被无端卷入——可是事到如今,再拜访遗言少女家又算什么无妄之灾呢?就算是为了有衣服可换,必须分头进行…… 「因为,如果我先吿诉你,你就会变成共犯了。」 「共、共犯?」 「我趁着没人在家,偷偷溜进去了。」 什么偷偷溜进去。 根本是责无旁贷的违法行为……啊,所以才说不出口吧。 先不管要怎么入侵门窗紧闭的透天厝,但这也难怪她要隐密行动。 这跟潜入女校的严重性可不一样,我应该会阻止她吧……站在今日子小姐的立场,让我这种庞然大物同行,铁定会提高非法入侵的难度。 要我去买衣服,「无法忍受身穿水手服」这种个人理由显然是其次,主要是为了不想让我目击违法调查……不是距离感,而是罪恶感的问题。 不过,反正终究是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罪恶感,看忘却侦探倒是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想知道遗言少女住在什么样的房间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即使无法向家人请教,至少想拜见一下遗言少女的书架。」 咦?怎么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在前往她家的路上,我和今日子小姐应该已经讨论过「不该用书架上的书来揣测人的性格」了呀…… 「同时拥有两面的观点是很重要的呢!」 今日子小姐毫无顾虑地说——虽然多少觉得这种说变就变的态度到底是怎样,不过她说的倒也没错。 这也算是一种平衡感吧。 「能同时从正反两方来看事情」纵使说不上是侦探活动必备的才能,但至少应该很好用吧。 总之,再深究也无济于事。 比起目睹今日子小姐从大楼的楼顶上掉下来,对她的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轻松多了……真是个让人全方位心惊胆跳的侦探。 「所以呢……你都踩到红线了,当然有些成果吧?」 该说是踩红线吗?还是秀下限呢……要是有人报警,可是会被用「穿着水手服的成年女性闯进空无一人的房子」来形容的哪。话说回来,既然她甘冒这样的风险,如果没有能与之匹敌的收获,未免也太不合算了。 只可惜,我似乎想得太美了。 「同上,徒劳无功。遗言少女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书架——看样子她似乎是会把书扔掉的人。」 今日子小姐半点泄气的样子也没有,耸耸肩。 「同上」是想表达啥。 犯罪果然是件不合算的事……还是脚踏实地的调查好。 硬是要我说些什么的话,「会把书扔掉」应该是不想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阅读的记录,所以从这个事实看来,或许更证实了遗言少女不愿内心世界受到窥探的性格。 但老实说,已经不需要这种情报了…… 「真伤脑筋呢。爬上楼顶以前,我还在这栋大楼里绕了一圈,可是却一无所获。该说是束手无策吗……这下子真的无计可施。怎么会这样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抬头仰望曾几何时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现在时刻为晚上七点。距离时限还剩三个小时,却已无计可施,真是太讽 刺了。今日子小姐身为最快的侦探,三个小时明明可以做很多事…… 「我一直在等下雨,可是只剩三个小时,应该没希望了。」 今日子小姐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原来她并不是仰望星空而陷入感伤,只是单纯的确认云量——雨?这么说来,案发当天的确是个下雨天。媒体报导虽然不会提到「当天的天气」,但是报纸上有天气栏——今日子小姐大概是看到了那个吧。 该说是明察秋毫吗……总之是无懈可击。 如果要模拟案发现场,的确会连这点都想彻底重现吧——只可惜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并没有能操纵天气的名侦探。 「当然,我知道这是个无理的要求……只是,会令人很在意吧?遗言少女为何要选择下雨天跳楼。」 「呃……只是她想死的那天刚好下雨吧……」 「是吗?我曾经跨过那个栏杆,用自己的眼睛看过所以很明白,要是下起雨来地会很滑,站在那里非常危险喔!」 这点就算不跨过栏杆也能明白。 准备接下来就要死,而且还是打算要从这里跳楼的人,我想根本不会在乎地滑不滑……不过一旦在意起来,也是会在意的。 「失足坠楼」与「自己跳楼」完全是两码子事——现场并没留下雨衣或雨伞,想像场景时还是会觉得「浑身湿透的女孩,在雨中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构图比较自然,但这也是基于期盼事件能更戏剧化的成见吗? 选择这栋大楼的理由——还有,选择下雨天的理由。 因为是突来的阵雨,这倒是可以归类于「没想那么多」的范围内。 「是啊。不过〈死亡带路人〉里也有个『绝不撑伞的男人』,还有在雨中自杀的桥段……我想确认她是否在附会这些,却迟迟等不到下雨。」 今日子小姐说道。 「这么一来,比起追究遗言少女自杀的动机,或许更应该专注精力在要怎么说服阜本老师吧……」 看到今日子小姐打算将思考切换到这么现实的方向,想必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吧。虽然很不甘愿,但是也没办法。毕竟今日子小姐绝不是超人,也不是万能的侦探。 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但我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打电话给手机通讯录里的其他侦探……嗯。 对了,那行笔记。 那行「如果不是自杀的话?」——今日子小姐写在右大腿的备忘录——今日子小姐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这件事,就举白旗投降了。 换言之,那果然只是突发奇想,经过思考之后,已经排除的假设吗——可是,忘却侦探特地写在肌肤上的笔记,完全没拿出来讨论也很匪夷所思。 不管怎样,问就知道了。 今日子小姐为何会想到这是他杀案的可能性,又为何会在之后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呢…… 「今日子小姐,我现在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遗言少女不是自己跳楼,而是被谁推下去的呢?也就是说,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什么?」 虽然不到她逼我出钱买衣服时那么夸张,但我话刚讲完,今日子小姐就皱起眉头,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 咦? 「讨厌啦!怎么可能呢?厄介先生。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什么的,你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了吗?」 侦探有立场这么说我吗。 「原来如此,这个想法很有趣呢。但说话要有证据才行。哎呀呀厄介先生,你可以去当推理作家喔。」 这是凶手在解决篇的台词吧……唉,如果能当上推理作家我倒是想当。 不过……嗯?怪怪的。 今日子小姐完全不理会我的说词。 「厄介先生,不开玩笑,我想警方已经针对这点好好调查过了。如果是手法更为刁钻的自杀也就算了,但跳楼——该说是非常原始吗?总之是很单纯的方法,我想应该没有动手脚的空间。而且除了遗言少女之外,还有其他人在楼顶的话,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别说若是争执迹象,应该更引人注目。」 「……呃,这个嘛。」 我被她问倒了。 不过,现实的确是这样吧。 要是被推落的,遗言少女不可能毫无抵抗……应该会马上引起大骚动,所以如果真的有凶手,那家伙应该无法逃离这栋大楼。 「可、可是,既然是这样,今日子小姐写在右大腿内侧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啊。」 啊个头啦。 自己的演技之差,让我眼前一黑——明明没有做坏事,却也没有一件事是做得顺利的。 「……」 我还来不及哀怨自己的人生怎能这么没有成本效益,今日子小姐已经瞬间展开行动。她一语不发,猛然掀开漆黑水手服的百褶裙摆,露出右脚的大腿根部——将雪白的大腿袒露在我面前。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半个字。 这也难怪,因为那段文字是她跨过栏杆,摆出不合人体工学的姿势时,才能勉强看到的。 「厄介先生,能请你比照骑士侍奉公主那样,在那里弯下腰来吗?」 分明是有事相求,这姿态也太高——但是以我现在的立场也无从反对——只能乖乖听话,屈起自己庞大的身躯,当场蹲下来。 不晓得她想干嘛。 「不好意思。」 今日子小姐撩起裙子举起右脚,将脚跟连着小腿搁在我的左肩上。 宛如芭蕾舞者的动作。 虽然已经蹲了下来,但是由于我的身高高,肩膀位置仍然不算低……她的股关节柔软度确实堪比芭蕾舞者的等级。 要比不端庄的程度,还真是比跨越栏杆更不端庄的构图,裙子都已经撩到大腿根部,却仍无隙可乘地按着裙摆不让内裤走光的好本领,算是勉强还保住了优雅。 这个行为太莫名其妙,我不太明白是要表达愤怒还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今日子小姐如此把右脚高高举起,保持y字平衡的固定姿势时,整条大腿连内侧都外露了——而且由于今日子小姐实在是太没反应,让我甚至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没想到,就如同我白天所见,在今日子小姐的右大腿内侧,确实有着一行用她的笔迹写下的「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证明了自己没乱说话,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但今日子小姐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明明是看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笔迹,却连声「咦?咦?」 大吃好几惊。那模样仿佛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腿上为何会写着这样的字——接着她难得不知所措地这么问我。 「这、这是什么?是你写的吗?」 「请、请不要胡说八道。」 先不管笔迹的问题,我怎么可能在不让今日子小姐发现的情况下,把字写在那种地方。 「那、那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不是你自己写的吗?今日子小姐不是会为了以防万一,把字写在自己身上吗?」 我最近才知道这件事,但忘却侦探倒也不曾刻意隐瞒这点——对于不确定什么时候会丧失记忆的今日子小姐而言,不如说是必然的举动。 「可是我没写过这句话呀!因为我压根儿也没想过遗言少女可能不是自杀。」 「是、是这样的吗……?」 我还以为这是白天我们在这栋大楼里分头行动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向谁借笔来写的…… 忘了自己写过吗? 不,最起码和我在病房见面之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都是一贯的——在电车上感觉虽然有点危险,但她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不管是预 习的内容,还是调查的内容,她都没忘记——也不太可能是在分头行动的时候不小心睡着。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已经委托忘却侦探办案好几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令我不由得陷入混乱。 「啊!」 就在这时,今日子小姐发挥了身为侦探的推理能力,敏锐察觉到事情的真相——才怪。 身为忘却侦探,居然会犯下这种错误。 「这该不会是前一个案子的……」 4 我无从知晓今日子小姐昨天解决了什么案子——只不过,从她本人虽然否认,却显然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来判断,可以推测案件应该是相当棘手。 随着夜色渐浓,不小心睡着、失去记忆的风险大增——有别于今天的事件,昨天可能发生了必须笔记在身上的状况吧。 姑且不论这行小字是否发挥了作用,当事情解决,已经没有用处的笔记当然要进浴室洗掉——然而,也许有时会因为写下笔记的位置太不寻常,一时大意而让笔记留到隔天也说不定。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会说不通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这个记录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为了解决昨天的案子而留下的笔记。 当然,别说是跟遗言少女没关系,跟这次的案子也没有任何关系…… 「这实在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真是太丢脸了。」 今日子小姐说着,用另一只手抓了抓满是白发的头。 身为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忘却侦探,把另一个案子的笔记留到第二天,在她心中是绝对不能发生的错误吧——当然,她在做笔记的时候也花了一番心思,所以光看「如果不是自杀的话?」这种片段的文字,也无从揣测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于为了不留下任何纪录,既不坐计程车、也不用悠游卡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问题可能不在这里吧。 「呃,写在这么难发现的位置,忘了擦掉,也是情有可原的啊!」 我说着一点建设性也没有的安慰。 一想到连本人都不容易发现的身体部位,如今却(如字面上的意思)地展露在我面前,就觉得很奇妙。 「哎呀,真是的……好丢脸啊!」 大概是真的很难为情吧,今日子小姐毫无防备地哀叹道。我明白她的心情,却又觉得她差不多也该认知到这样把脚抬得高高的姿势其实更丢脸。 失败是失败,但幸好尚未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也对,幸好是给厄介先生看到。」 这句话听来还真是令人脸红心跳——当然,牵涉到事务所的信誉问题,这应该是「好在不是被委托人看见」的意思吧。 「厄介先生,可以请你用这个帮我擦掉吗?」 今日子小姐不再抱头哀怨,拿出了一包不晓得是怎么藏在漆黑水手服里的酒精杀菌湿纸巾,伸手递给我。 「请帮我湮灭证据。」 「好、好的。」 用词固然有礼,却是不由分说的口吻,因此我也只能接下这个任务——也对,毕竟是她自己擦不太到的地方,才会留到现在,硬要自己擦拭的话,裙摆迎风飘扬,内裤可能会走光。 没带用来在身上写字的笔,却随身携带用来擦去身上笔记的工具,该说是忘却侦探特有的细心吗……我边想着这件事,边从她递给我的袋子里抽出一张杀菌纸巾。 说来,这是我第几次擦去写在今日子小姐身上的笔记了啊……不管是第几次,对今日子小姐而言,都是第一次吧。 「哎哎,真受不了,真是太丢脸了……厄介先生,求求你,千万别把你擦拭过我大腿的事情吿诉任何人喔。」 不用她交代,我也不敢吿诉任何人。 再说,我认为她真的搞错了应该感到害臊的重点——高举着一条腿的今日子小姐穿着水手服,而正在服侍她的我则手脚骨折,一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的画面,我就只想赶快完成这个任务。 「唉……等等换上厄介先生买给我的衣服时,也得检查一下还有没有其他忘了擦掉的地方才行。」 「是呀……」 我漫应一声。结果「遗言少女并非自杀」的可能性,不过是我囫囵吞枣,或该说根本只是误会一场的事实,令我真的非常失望。 就像是在案发现场发现毫无关联的涂鸦,却自以为是什么重要的线索,喜孜孜想要解读——看来我终究没有扮演侦探的命。 这么一来,无计可施的状况已经成定局,就只能把剩下的时间用来思考如何安抚阜本老师了——最大的瓶颈,则在于今日子小姐下午激怒了阜本老师,我实在不认为他能够冷静地和我们对话——这虽然是今日子小姐自作自受,但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啊!」 明明是自己要我帮她把写在身体敏感部位——连她本人的手也构不到的部位——上头的文字擦掉,或许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吧,今日子小姐突然发出这样的惊呼声。 「对、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我连忙拼命向她道歉,把手拿开。 是我太用力了吗? 我只能用单手,而且只有左手能动,很难掌握力道……但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话又更让我一头雾水。 「请别向我道歉,相反地,请为自己感到骄傲。」 定睛一看,直到刚才还为了自己的失误而一脸难为情的今日子小姐,如今却是满面绽放着灿烂的光芒。 「谢谢你,厄介先生!」 还笑着向我道谢。 加上她的一条腿依然(搁在我肩上)抬得高高,感觉再这样下去,她 就会自顾自地跳起踢腿舞来……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呃,今日……今日子小姐?」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对惹,对惹,就是这个惹!我都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呢——可是!」 今日子小姐丝毫不在乎旁人眼光,情绪激动地大喊大叫——「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这个讯息指的是昨天的事,跟今天的这件案子应该什么关联也没有吧? 以为有关联完全是我的误解,而今日子小姐也就如她所言,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压根儿没有考虑过? 没有考虑过——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并不是在检视之后排除这个可能性——而是现在才要开始检视这个可能性。 「今日子小姐,那……」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厄介先生。遗言少女的自杀并不是自杀……不,目前只是灵机一动,还必须审慎评估,不过恐怕就是这样不会错。」 忘却侦探自信满满地说。 这又是说变就变的大转变了,仿佛忘了她在前一刻才不容置疑地否决这推论——她刚才还为「忘了擦掉笔记」这个不应该发生的失误垂头丧气,此刻已经完全感受不到那股沮丧。要说很有今日子小姐的作风,倒也充分展现了其势利眼的一面,但对我来说,能看到她这么有精神,总是比较好。 我的一场误会居然能对解决这件事做出贡献,让我觉得好害臊,只是这下子,我们就要与时间作战了。 用来完备推理的时间……今日子小姐必须更仔细地检视这个若有所得的想法是否正确才行。 倘若真的不是自杀,就更是需要推敲。 因为如果是他杀,截至目前的调查方向将会产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必须从头开始重新调查。 时间真的太紧迫了…… 「期限是晚上十点。考虑到前往作创社 的交通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左右吧。嗯……这还真伤脑筋啊!」 今日子小姐说道。 是啊……即使是最快的侦探,这下子也只好放下身段,提出延长时间的申请了。只是想到昨天的事才令她苦战了一番,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太能熬夜…… 然而,今日子小姐口中的「真伤脑筋啊」并不是这个意思。 「真伤脑筋——多出来的时间到底要拿来做什么呢?」 「什么?」 「要使出卑劣的手段来封口吗?」 今日子小姐看似兴致勃勃说道。她轻巧地松开了按着裙子的手,随之摸上我右手臂的骨折部位。 「可以请厄介先生帮我检查下——还有没有其他字留在身上吗?」 第八章 提问的隐馆厄介 1 晚上十点,我和今日子小姐再次端坐在作创社会议室的桌前。 不过,与进行途中报吿时不同的是——漫画家阜本老师和他的直属责编取村小姐并未列席。 原本还以为是白天今日子小姐对作品的批评让他气到现在,结果并非如此(当然也多少是如此),单纯是之后回去进行的工作至今尚未完成。 虽然没遵守交稿期限……或直白说「拖稿」是漫画家绝不可犯的禁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显示了阜本先生仍是那般热中于画漫画,对希望他能撤回封笔宣言的杂志总编绀藤先生而言,必定是巴不得阜本先生缺席吧…… 因此,忘却侦探解决篇的观众,就只有我和绀藤先生两个人。 以解决篇的阵容而言,这实在太让人提不起劲——虽然推理小说里「可能会被揭发罪行的凶手哪可能乖乖出席解决篇」的展开早已长年为人诟病,但是在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的现代社会,光是要把人凑齐就很困难了。 「怎么?掟上小姐,你换衣服啦?」 绀藤先生惊讶地说。 现在的今日子小姐穿着贴身的圆点图案衬衫,搭配下摆很长的开襟针织衫、具有透明感的高腰长裙,加上黑色丝袜——与其说是我的品味,不如说实在是没有品味。 丝袜颜色很明显是受到水手服影响而选的,至于衬衫也不是为了配合时尚流行才挑了贴身样式,纯粹只是不合身。 尽管如此,大概还是比水手服好吧,所以今日子小姐一句怨言也没有,反倒直说「很好看呢」而甘愿成为我的纸娃娃——穿成这样也能如此好看,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 「是,我换过衣服了。」 今日子小姐打了个擦边球。 其实她是换过两次衣服。 要是看到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我很好奇绅士如绀藤先生会说出什么样的评语……真想知道怎么讲才是男人该说的正确答案。 「请放心,已经完成推理了——我想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喔!」 「那真是太好了。」 当然,想必绀藤先生也不会以为忘却侦探放弃职责,只顾着玩服装秀,不过有了今日子小姐的拍胸脯保证,明显让他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身为总编辑,在处理这件事的同时也还有许多其他工作要处理,绀藤先生肯定相当劳神吧,得知有机会解决,也难怪他会如释重负了。 我虽然也很替他高兴,只是身为仲介,仍有一丝不安——基于「不想反覆说明」的理由,我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坐进这间会议室。 不用我一再重覆,今日子小姐过去为我解了好几次危,让我对忘却侦探的能力深信不疑,但她这次的推理——乃是奠基在我状况外的误会上。 不仅如此,自从在大楼楼顶上想通了什么之后,她就没有继续进行任何调查——事实上,今日子小姐的侦探活动就在那时结束了。 这点对我来说实在很恐怖。绝不是在庆幸没吃午饭的我们,能有余暇慢慢吃晚饭的时候——与其说是恐怖,我甚至感到心虚。今日子小姐为何能这么坦荡呢,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掟上小姐,如此开门见山真是非常抱歉,可以请你赶快说明来龙去脉吗?那女孩……遗言少女若不是因为阜本老师的作品,到底为什么要自杀?还是在调查之后,发现原因还是出在〈死亡带路人〉呢?」 绀藤先生略向前探出身子,以一种「要是结果如此,自己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个事实」的口吻说道——相对于他的急迫,今日子小姐却是一脸慢悠悠,缓缓将桌上的饮料送到嘴边。 「别急别急,还请您冷静些。」 那是她请绀藤先生特别准备的加厚黑咖啡,今日子小姐或许是打算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来迎接解决篇。 并非自杀未遂,而是杀人未遂。 说是事态变得愈发严重也不为过。 就算那即为是真相,她真的能够提出足以说服绀藤先生(以及我)的推理吗……这也是侦探展现本事的时刻。 「绀藤先生,您似乎只着眼在自杀的理由上,不如换个角度想如何——假设遗言少女的跳楼不是自杀呢?」 首先,忘却侦探厚着脸皮提出她自己压根儿也没想过的「假设」。 然后开始解谜。 讨厌被人分析的遗言少女,终于要被彻底解读。 2 「不、不是自杀……?」 「没错,我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 真希望她不要打从一开始就说谎,我都快吓破胆了。 她也太相信我的口风紧。 要硬扯的话,她的确在接受委托之前的昨天,就曾经这么想过……但现在也没人知道「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想过些什么。 「留下遗书,摆好鞋子,然后少女坠楼……怪不得,如果只聚焦在这几点上头,除了自杀以外,的确观测不到其他可能性了。但是,真相不见得就是如此。」 「掟上小姐,难道你认为……这是他杀吗?」 绀藤先生大吃一惊。今日子小姐的想法固然让他惊讶(虽然我想应该是一场误会),可是这个出乎意料的可能性,似乎更令他跌破眼镜。 「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而且一切都如我一开始所想。」 说谎也未免说得太强势。 难不成她是觉得看我在一旁冷汗直流的反应很有趣。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在绀藤先生心目中的评价似乎又上升了,但她是因为说谎而加分,身为仲介,没有比这个更心虚的事。 「可是,请恕我直言,掟上小姐。关于自杀还是他杀这点,警方不是在案发当时就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吗?来找我的刑警们,好像也都完全没有考虑过自杀以外的可能性……」 不只是刑警,连今日子小姐也没有考虑过。 我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刚好看到留在今日子小姐大腿上的讯息,纯粹囫囵吞枣罢了,而绀藤先生似乎马上就对此产生疑问。 我暗自冒冷汗,心想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识破今日子小姐吹的牛。 「还是掟上小姐你要说,这事件的背后藏着一个能骗过警方科学搜查的狡猾真凶呢?」 「狡猾……倒是,要说狡猾也算是狡猾。」 自始落落大方的今日子小姐,唯独在这时同意得有些支吾其词。 「不过,要说浅薄也真是浅薄。至少我无法给这个行为太高的评价。」 「嗯?喔,我也没有要对杀人犯……杀人未遂的嫌犯给予任何正面的评价就是了……」 绀藤先生一脸狐疑地说。 「狡猾」本来就不是赞美用的字眼吧——只是用到「浅薄」这个词汇,听起来就是很明确的鄙视。 当然,会想杀害十二岁的小孩本身的确是够卑鄙,但即使对方是凶手,拿这种措辞形容也很不像今日子小姐的作风。 然而,紧接着今日子小姐却说出更严厉的话。 「会变成这样其实有很多偶然的要素,所以不能说一切都是按照凶手的剧本进行——相反地,整个计划非常失败。」 这倒也是,遗言少女虽然从大楼上摔下来,却没有死成……凶手的目的确实落空了。可是这样的话,让我突然很好奇凶手眼中的「成功」到底是什么…… 而且我碰巧经过遗言少女坠楼落点也是偶然,或该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那么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凶手想要的呢? 再说回来——到底谁是凶手? 是我认识的人吗? 在调查时遇到过吗? 我一直在这个会议室里忠实地扮演着听众,但这时终于忍不住。 「请吿诉我吧,今日子小姐。」 我打破沉默,开口提问。 「企图杀死遗言少女的人到底是谁?」 「遗言少女企图杀死的人到底是谁——你应该要这么问才对。」 今日子小姐回答。 「因为,她就是凶手。」 3 我昏头了——这是什么意思? 凶手是遗言少女? 所以搞到最后,还是自杀啰? 只是说法的问题——不,不对。 她想杀死的到底是谁?咦? 「那、那么掟上小姐——你是说遗言少女企图杀死厄介吗!?不是碰巧,是瞄准厄介,故意往他身上压吗!?」 绀藤先生比我更迅速地从今日子小姐的暗示里推测到答案。 显然方寸大乱的问话声大到一点都不像他,我也大吃一惊——当然不是被他的声量吓到。 瞄准谁?我吗? 不是自杀,而是杀人案。 遗言少女不是被人推下楼,而是遗言少女为了杀我才跳下来吗? 虽然媒体无凭无据地大肆炒作「人在落点上的我想杀少女」的言论……但实际上刚好相反吗? 「不,少女瞄准的并不是隐馆先生。」 相较于大惊失色的我和绀藤先生,今日子小姐倒是极为冷静自持——称我为「隐馆先生」而不是「厄介先生」,大概是因为绀藤先生也在场吧。 「这里是她的失败,也是偶然。说得直接一点,是她搞错人了。」 「……?」 搞错人? 因为搞错而被杀还得了……再说,遗书又该怎么解释?我完全看不懂遗言少女的目的……还有她为何要选择那栋大楼来跳楼的理由。 「之所以不选择他处,选择那栋住商混合大楼做为跳楼地点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厄介先生上班的地方。」 今日子小姐说道。 嗯……也对,如果目标是我,这个理由的确说得通。因为遗言少女并不是在寻求殒命之处——不是五层楼的大楼也不是六层楼的大楼,不是十层楼的大楼也不是学校的校舍,高度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就是非得这栋七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不可。 为了瞄准走出大楼的我……可是,她刚才又说是搞错人…… 「从大楼的楼顶上跳下来杀人这种事,以方法来说实在是太粗劣了。实际上,她现在也还徘徊在生死之际……」 稍微冷静下来的绀藤先生如是说。 「不算粗劣喔,只是复杂了点。」 今日子小姐答道。 「比起碰巧有人经过自杀者跳楼的落点,杀人犯看准经过正下方的行人故意跳下去的状况,就现象来说应该比较容易成立吧?」 只要走在路上,就无法完全排除被陨石直击脑门的可能性——甚至也会有从天降下一只乌龟碰巧打到头的可能性。 只不过,比起这种偶然成真的机率,由于可以自行瞄准,一个人看准另一个人经过时纵身一跃,确实命中目标的机率应该会更高。 警方再怎么科学搜查都没有意义。 因为现象本身——遗言少女所采取的行动本身,都同样只是从大楼楼顶往下跳而已。 心中所想虽不同,但行为是一样的。 楼顶上并没有其他人,也不曾与其他人产生争执——再加上现场还留有遗书和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子。 那也是她自己准备的吗……? 不,可是……真是难以置信。我无法接受。 这种玉石俱焚、对己身安危毫无保障的作法——不仅如此,陪葬的可能性还高出许多。就算怀有杀意,这也几乎是以身相殉了不是吗? 「想问的事情……不对,非问不可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反而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 绀藤先生面向今日子小姐,慎重斟酌着心中想必多如繁星的问题。 「掟上小姐,还请你先吿诉我『搞错人』是什么意思好吗?如果不是要杀害厄介,遗言少女到底想要杀害谁?」 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先从我的事开始问,可看出绀藤先生的人品……然而就算是跟我无关,这也是我想知道答案的一问。 话说,像我这种彪形大汉,到底是要怎么跟别人搞错啊——另一方面,我也想不透十二岁的少女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因为是「谁都可以」而被当作目标固然是令人毛骨悚然,但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身高并不是问题呢——因为从大楼的楼顶,亦即从正上方看下来,无法用身高来认人。」 啊,对了,我们也谈过这件事。 当时好像是在讨论落点上的肉垫怎样又怎样之类的话题…… 「无法用身高认人——那要用什么来认呢?用整个人直接空降突袭来举例,恐怕两位也不好想像吧……比如说,想要瞄准走在路上的我,从楼顶上丢东西下来的话,要看什么来判别呢?」 「呃……这个嘛。」 光是从正上方俯瞰他人的机会就不多了——更何况如果还隔着七层楼高的距离,几乎不可能判别谁是谁吧? 那么,遗言少女的目标果然还是「谁都可以」吗?不,可是……如果锁定今日子小姐…… 「没错。会认这头白发吧。或说从正上方看,也只能以白发为基准。」 「……可、可是,这无法成为确实的基准吧?」 今日子小姐是因为年轻,那头白发才会特别显眼,才能成为标的,但是加上五、六十岁的行人,满头白发的人根本一点也不稀奇。 「没错。若只以白发为基准,可能会搞错人——就像把那天撑着借来的伞回家的隐馆先生,误认为二手书店『真相堂』的老板那样。」 4 选择那栋大楼的理由。以及选择下雨天的理由。 不同于今日子小姐,我的发型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因此,在无法区别身高的上空,很难确定谁才是隐馆厄介这个人。从下着雨,我又撑着「借来的」伞这个事实回推,遗言少女的目标并不是我。今日子小姐会这么推理便不难理解了,也很简单明了。 因为提到那天下雨,自然会联想到我撑着伞,但今日子小姐怎么知道那把伞是「借来的」,又怎么知道借伞给我的人是「真相堂」的老板呢? 「咦?因为你不是说过吗?你去二手书店办离职手续的时候,答应老板下次要带围裙和伞去还他……因此,假如突然下雨,你又是撑伞回家的话,不就表示是向老板借的伞吗——我是这么想的,难道不对吗?」 不——没有不对。 因为雨下得突然——那天,我没有带伞——所以向老板借了伞要回家。今日子小姐是从零星的只字片语之中,读取到连我自己也没发现的证词……她居然这么仔细地听我描述离职点滴。 本以为是自己撑着伞,看不到上方,所以没注意到从天而降的少女——原来那把伞才是让我成为目标的标记。冷淡的老板说他等雨停再回去,半强迫借绐我的伞——平常都是老板在用,印有书店名称的伞。 对于在职场上不曾有过什么美好回忆的我来说,非常感谢他的贴心,也觉得很高兴……没想到那竟会成为我骨折的原因。 「也可以视为幸好有伞当缓冲,遗言少女和隐馆先生才能够双双捡回一命呀。」 或许是那样没错——当然,那时不只我的骨头,伞骨也都折断了,因为是把很好的伞,我还打算 修好以后再还给他——不过,这是真的吗? 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虽然机率很小,但是不幸被卷入跳楼自杀的说法还比较合理——再说,少女为何要杀老板?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猜想大概是有什么纠纷吧,若不向老板和遗言少女两个人……至少其中之一问清楚的话……不过,单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动机是什么都没差吧?」 「没、没差吗?」 「绀藤先生委托我的,是查出遗言少女自杀未遂的真相——十二岁的少女跳楼自杀的真正动机。可是一旦变成杀人未遂,自杀这件事原本就不存在,也不需要再继续进行调查吧?而现在我们已经得证,这件事与阜本老师把自杀画得唯美的短篇〈死亡带路人〉完全无关了。」 「……」 这……是这样没错啦。 〈死亡带路人〉是自杀的故事,不是杀人的故事。 既然如此,这场「自杀」不是受漫画影响而造成的事实就很明白了——大概是她之前讲的「只是名字遭到利用」的情况吧。并非「为了隐藏真正的动机」,而是「为了掩饰杀人意图」的烟雾弹。 可是,这个结局也太令人消化不良了。就算这是真相,我和绀藤先生就算了,我不认为阜本老师会相信。 而今日子小姐似乎也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 「至于遗言少女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法,我倒是可以来分析一番。」 于是她补充。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试着依序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我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内幕。让各位清楚明白遗言少女到底想做什么、打算做什么——以及失败了什么。」 「还请你务必说明。」 绀藤先生和我异口同声。 都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在这里结束,未免也太吊人胃口了。 「那么我就简短地说明一下。」 今日子小姐开始话说从头。 「假设有位少女对某人怀着强烈的杀意——而且是非常非常强烈的杀意——至于杀意的具体内容,请恕我再重复一遍,得问当事人才会知道。只要在这个前提之下向周围的人打听,或许就能掌握大致的动机。」 说得简单,但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不同于以个人行为结案的「自杀」,若是影响范围扩大到其他人的「杀人」,要探索其根源的难度可能会降低很多。 再说,也有人认为寻找动机没什么意义——我个人不太欣赏这种想法,不过在我仰赖的侦探之中,也有总是扬言「我只要能解开充满魅力的谜团就够了,对犯人的动机没兴趣」的名侦探。这点的确是很没有人味,事实上,他也很冷漠——但如果要说只是解开了「充满魅力的谜团」就一脸什么都懂的样子,开始对凶手滔滔不绝说教的名侦探就比较人味,那倒也未必。 如同一个人基于任何理由自杀都不奇怪,一个人基于任何理由差点被杀,或是真的被杀也都不奇怪——好吧,暂且先把这个问题吞回去好了。 遗言少女打算杀死书店老板。 怀抱着孩子般的强烈杀意。 所以,在此希望今日子小姐吿诉我的,并不是杀人的理由——而是为了杀害老板的少女,为何要选择这么迂回曲折的方法。 不知该说是迂回曲折,还是危险的方法。 「并不是为了施展诡计而施展的诡计……感觉比较像是一个突发奇想,于是就动手了……这样吗?仿佛算准打烊时间突然下起的雨,让她鬼使神差地在冲动之下,将脑海中的妄想付诸实行……」 我戒慎恐惧地问今日子小姐。 问得宛如杰出的推理小说里经常会出现「只不过为了杀死一个人,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啊」、「单纯找个夜晚在半路上袭击杀害目标之后埋在山里,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比较低不是吗?」这种温情吐嘈的解答范例。 制造出密室的理由是因为凶手为推理狂。 乍看之下是穿凿附会,但其实意外地极具真实性——想起遗言少女看的书之杂——她好像也看推理小说。 喔不,不是杂——是平衡。 「的确,要是没下雨,她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但就如同没有下不停的雨,雨迟早是会下的——隐馆先生认为以伞做为目标,从大楼楼顶跳下来压杀人的风险太高吧?不见得一定会命中目标,就算命中目标,也不见得能确实杀死目标——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肯定会身受重伤,最糟糕的情况是只有自己丧命。」 我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现实生活中几乎都会发展成这种最糟糕的情况。 不,甚至还有更糟的。 以不够精确的标记做为识别基准,结果压到另外一个人。又,即使是命中了目标,但只有自己受到昏迷不醒的重伤。被锁定的目标——老板甚至没发现自己险些被杀。 既是悲惨的结果,也是笨到家的结果。 就连只是无辜受到牵连的我,也觉得真是够了。 比起这么做——我并没有提修正案的意思——随便拿把水果刀,不是从头顶,而是从背后锁定正要回家的老板,更容易达成少女的目的吧。 「可是,这么一来虽然可以确实杀死对方,但也会穿帮吧?」 「穿帮……是被捕的意思吗?」 「不是,是『想杀死对方』这件事会穿帮的意思。」 「?」 有什么不同? 当然没有凶手会喜欢被警方逮捕,但是一般应该会觉得总比死掉好吧。 的确,因为她选用这种手段,在此时此刻之前,我都没想过遗言少女是想要杀害老板——别说是老板,就连说是要意图杀害被误击的我,我也不会信。 「正因为她选择了这种匪夷所思、不要命的方法……」 绀藤先生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似地对自己说。 「现阶段,她心中的杀意仍然隐蔽,还没有被看穿……这对她而言,也是她希望的结果吧?」 「严格说来,倘若一切如她所愿,遗言少女压在老板身上的话,我想动机和目的早就公诸于世了。但由于隐馆先生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第三者遭到无妄之灾,增加了这件事的偶发性。因为找不到她和『碰巧路过的行人』之间的关系,才会被解释成一桩不幸的意外吧。」 今日子小姐没有明说,但是「碰巧路过的行人」还碰巧具备冤罪体质,对少女当然是有利的,怀疑的目光都转向这个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人——也就是我身上——所以谁也无法从少女的行动之中察觉到杀意。 即使是——忘却侦探也不例外。 万一「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不曾犯下「忘记擦去记录」这种不能发生的粗心失误,她甚至不会想到「如果不是自杀的话?」这个可能性吧。 即使身为「受到池鱼之殃的被害者」的我都毫无头绪,自然感觉不到杀意——也感觉不到刻意的作为。 从这个角度来看,少女虽然因为巧合捡回一命,却是一点也不幸运,只不过单纯是个失误。 因为她赌上性命的目的完全没达成—— 「……可是,照掟上小姐的说法,比起被警方逮捕,遗言少女更想隐藏她有杀意这件事吧?甚至想伪装成意外……」 绀藤先生的这句话真可谓真知卓见。 由于少女目前仍然昏迷不醒,谁也不会这么说,谁也不好这么说——可是等她一旦清醒过来,想必会被追究差点害死人的责任。 即使十二岁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但因为自杀未遂而差点造成第三者送命的事实将一辈子都会跟着她——所谓道义上 的责任,以及社会的制裁。 ……对了。 她不是要隐藏杀人的行为,而是要隐藏杀意——也就是说。 「她似乎是个几近病态地讨厌被人分析的女孩子。」 今日子小姐说道。 这是她承受了被国中女生玩弄的屈辱所得到的讯息——遗言少女是一个就连看书也要故布疑阵的少女。 「她讨厌别人随便评论她——因此,她隐瞒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就算是不喜欢的,她也会刻意去接触。所以才会有人说她是个很注重保持平衡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不想让人知道她存心杀人,所以才伪装成自杀。不想让人探究她真正的动机,所以留下遗书——假的遗书。」 这也应该不需要在此赘述了,遗书里写的动机当然是用来故布疑阵的烟雾弹——今日子小姐说。 对了。 阜本老师和我一样,都是无端被卷入少女的杀意——不,我是因为失算才被卷入,但阜本老师因为是知名人士,是算计之下的被卷入。 「……作品名称被这样使用……被这样恶用,表示对遗言少女而言,〈死亡带路人〉并不是她喜欢的作品吧。」 似乎是在犹疑该怎么向阜本老师报吿才好,绀藤先生开口向今日子小姐确认。 今日子小姐或许认为这一点已经无庸置疑了,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这么一来等于是再次确定此事与阜本老师无关,可是实在高兴不起来。 用来故布疑阵——换句话说,几乎是与「用完即丢」无异——无关评价好坏,对作者或编辑而言,已经问世的作品受到如此对待,肯定不好受。 背后的意义和「受到自己作品影响的小孩自杀了」完全不同,但也是足以让漫画家从此封笔也不奇怪的冲击事实。 作品在发表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读者的了,无论受到什么样的评价,都应该虚心接受,如果这样就一蹶不振,一开始就不应该投身创作——这是非常崇高的志向,但并不是非具备不可的条件。 「我想阜本老师应该没问题吧。被我批评的时候气成那样,足见他充满了活力……所以应该不会封笔吧。就算想封笔,大概也办不到吧。」 「……办不到吗?嗯,虽说最后是跟他无关……」 面对今日子小姐让人觉得有些不负责任的评论,绀藤先生略露诧异,接着说起自己身为编辑的见解。 「一旦心底出现过『自己的作品可能会杀死读者』的想法,要说不会对他今后的创作风格造成任何影响,我想是不可能的。极可能会让他的创作意欲……不需要受到管制,或许他就会自我设限了。或许以后只能画出卑躬屈膝、不愠不火,有如教科书般的漫画。这样的话,以一个漫画家来说,跟退休也没什么两样了。」 「正因为心底出现过自己的作品可能会杀死读者的想法——阜本老师才会再也离不开创作活动吧!虽说到头来只是模拟体验,尝过一次自己的作品足以左右读者人生的『有趣』滋味,阜本老师是绝对不可能封笔的。」 这也是——对作家的幻想吧。 只不过,算是有几分真实的幻想。 阜本老师说过他是因为觉得有趣才当漫画家的,一旦不有趣就要封笔不画——撇开伦理道德来思考——对他而言,这次的体验不可能不有趣。 自己的作品具有差点夺走一条人命的绝对影响力——这种危险的妄想虽然是一场恶梦,但也是一种梦想吧。 透过故事——可以让人生,也能让人死的梦想。 要是没有这种梦想。 谁都不会去阅读故事,谁也不会去创作故事。 「……不过,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不管是退休,还是萎缩。」 绀藤先生说道,不知道他对今日子小姐的意见有多少共鸣——也许不同于作家,但这也算是一种决心的宣示吧。 「托掟上小姐的福,看来还勉强赶得上截稿日。下一期的分镜,应该可以在今天晚上完成吧。」 到时候我再吿诉阜本老师事情的真相——绀藤先生说。 「那就好。」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换了个话题。 「那么,绀藤先生,解决篇差不多也吿一段落了,我可以提出一个厚脸皮的请求吗?」 如果是平常的今日子小姐,接下来应该会提及付款事宜才是——厚脸皮的请求? 「当然可以。只要是我能力所及之事,请你尽管说。」 身为委托人,原本没理由对忘却侦探这么说才是,不过这次又是因为今日子小姐的帮助而得以解围,组藤先生义不容辞地一口答应。 「你刚才提到了分镜,是下一期《好到不行》的漫画分镜吧。呃,我白天的时候也说过,为了预习这个案子,我一路拜读到最新一期……所以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可以让我在回去以前,先看一下那份分镜吗?」 居然要求看刚出炉的分镜,的确是十分厚脸皮的请求。由于这并不是为了工作,而且到了明天一定会忘记,但就算如此,今日子小姐还是想一窥甚至还没完稿的分镜,这表示阜本老师的作品,确实是具备相当魅力的。 这也是在本次的事件中,第四个确切的事实。 「……说是说今天晚上,但毕竟是创作活动,不晓得要搞到几点喔。」 「没关系,即便是最快的侦探,有时候也要等待。」 「那我就来想想办法吧。」 明明是极不合理的荒谬要求,绀藤先生却像是得救了似的,展颜微笑。 终章 执笔的隐馆厄介 几天后,我去以前上班的推理小说专门二手书店「真相堂」还围裙和雨伞时跟老板说了些话,大致掌握到遗言少女跳楼的动机——至少可以算是隐约看见轮廓了。 不。 既然遗书是捏造的,就不该再称她遗言少女,应该好好称呼这位国中女生——逆濑坂雅歌。 在忘却侦探结束工作,可喜可贺地阜本老师也撤销了封笔宣言(当然,后来也经历了一番苦战奋斗)的此时此刻,或许不该再度旧事重提,但是让与自己有牵扯的事件以「动机不明」作结,不清不楚就要收场,严重违反我的主义。 不是主义而是意见——或许也不是意见,就只是感想——即便是匿名性很高的未成年犯罪,也不能全部都用「心底的黑暗面」交代一切吧。 照亮黑暗,是大人的工作。 从现役无业游民的我口中说出来,或许很没有说服力就是了。 那是我开始在「真相堂」上班以前的事,逆濑坂雅歌在她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似乎就常去光顾那家店了——也就是所谓的老主顾。 因为老板是那样的性格,不管是老主顾还是常客,都和他没啥交流——不过,老板似乎一开始就知道跳楼的少女是他店里的客人。 从非法入侵逆濑坂家的今日子小姐收集到的情报得知,逆濑坂雅歌的房间里没有书架。我们当时判断她大概是「会把书扔掉的人」,但是除了扔掉以外,要处分书还有别的方法。 送人——或者是卖给二手书店。 绀藤先生可能会皱眉碎念「你们这些出版社的敌人」,但是对于中小学生而言,二手书店可是重要的生命线——将卖书得到的钱再去拿买下一本书的作法,使得逆濑坂雅歌不需要书架,就能持续阅读。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啊。 如同从未对媒体透露过我的事,「真相堂」的老板也绝口不提自己认识她这个客人——这可说是顽固经营者对于媒体的厌恶使然,但也可说是他比起时下的企业,更为小心处理顾客资料的表征。 不过,他对逆濑坂雅歌的顾虑却产生了反效果——不,那也应该算是思虑不周的结果吧。 事情发生在雇用我的前不久。 老板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也或许就跟借伞给我的时候一样,只是展露他拙笨的体贴,也或者是少女那天的样子,令他多少有些担心——总之他第一次开口对着小小的常客招呼了一声。 「喂,刚进了你可能会喜欢的书喔!」 ……据说逆濑坂雅歌一听到老板的话,立刻脸色发白,接着随即逃也似地冲出那家店。 当时就让老板一头雾水,即使在那之后,老板也似乎没能真正理解她为何要跑——他以为单纯是那个孩子很害羞,可能因为突然被店里的人喊住而吓了一跳吧——他以为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偕同名侦探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调查了逆濑坂雅歌的我,马上就明白个中缘由。 对于十二岁的少女而言,被识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书」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她近乎病态地痛恨被别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什么、喜欢什么东西。 逆濑坂雅歌就是这么一个近乎病态地害怕被人理解的少女。 因此,她在二手书店买书或卖书时,应该也施了很多障眼法,却还是瞒不过老板的法眼——老板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喜欢什么样的书。 就像学校的图书馆主任能看穿她讨厌被人分析的本质一般,在专家的面前,这种障眼法只不过是小孩子程度的把戏。 然而,如果能想到这是小孩子程度的把戏,也应该同时顾虑到小孩子的纤细敏感——当然,也有很多喜欢这样「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客人——但在这世上,也还有很多人是不喜欢这样的。 对逆濑坂雅歌而言,被窥见内心世界,是比被看见裸体更丢脸的事。 丢脸到想死。 丢脸到想杀人。 今日子小姐说过,她恐怕没有可以发泄那种幼稚杀意的环境——家人、导师或同班同学,谁都没能阻止她。其实,也用不着非得与她面对面交谈,只要有一点点像是陪她一起打电动那样的体贴,就能顺利化解才是。 所以——她跳楼了。 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因为觉得丢脸而杀人也很丢脸,所以伪装成自杀。 但是如果被人以为自己是因为没有朋友、家里有问题而自杀也很丢脸,所以写下捏造的遗书。 至于会认为「受到漫画的影响而自杀也很丢脸吧」的看法,毕竟只是失去童心的大人才会有的感觉,况且今日子小姐也说过,如果周围的人能对少女的故布疑阵全部照单全收,或许还比较不会出问题。 巧妙地骗过所有人,反而能让她感到安心。 看在我这种人的眼里,将被人理解视为奇耻大辱、宁可被人误解还比较高兴的感性实在是莫名其妙,但对于极度想强调「不被理解的自己」做为自主表征的少年少女心,多少还能有点感同身受。 虽然她正是厌恶被别人这样感同身受。 反过来说,她在学校格格不入、家里有问题这些事由,也都足以解释成为她之所以自杀的理由——再进一步来说。 我甚至怀疑,「为了杀死老板而跳楼的杀意」会不会才是障眼法,她其实只是在寻找一个借口,来满足始终存在于心中的自杀欲望。 无论理由为何,人就是会杀害他人,人就是会杀害自己。 真是如此,那也实在太讽刺了。 唯独漫画名称被白纸黑字写进遗书的那篇阜本老师作品,正因为被写在遗书里,反而能将其完全摒除在善感的少女跳楼自杀的理由清单之外。 逆濑坂雅歌之所以压在我而不是老板身上,除了因为认伞不认人,也是因为她不晓得在自己仓皇逃离之后,那家店就雇用了我——结果又因为我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使得她写的遗书未能曝光。 这么看来,逆濑坂雅歌的计划在执行时,可说是比今日子小姐点评的更为一败涂地——没有一项计划是成功的,失败到甚至连要称之为「计划」都太过抬举了。 要说这种还称不上是青春期,却也纤细敏感的羞涩是为其动机,甚至会感觉有些稚拙可爱,但若要如此去理解这件事,又有点不太对。 我觉得很不对。 因为,当我试着去想像她的计划要是顺利进行、如愿成功的话,不禁毛骨悚然——只是好心跟她寒暄一句的老板不明不白地被杀,而一名漫画家的作家生命也会因此画上句点。 ……或许就连她的「自杀」也成功了。 这不是可以原谅的事。 不是道歉就能善了的事,就算以身相殉,也无法弥补任何事。 因为是十二岁的少女,所以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今日子小姐所提出的解决或解释也不会公诸于世,这事件将从此埋葬在黑暗里——但是就这样以埋没葬送作结,实在太不堪了。 因此,我希望目前仍然无法离开加护病房的逆濑坂雅歌一定要醒来。 希望她的寻死之举以失败吿终。希望有朝一日,不管她喜不喜欢,都要看我针对这事件所写下的备忘录,好好羞愧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才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死去。 要让少女丢脸也得活下来——希望她厚着脸皮活下去。 说来,据绀藤先生所述,阜本老师在决定继续画漫画下去时,还讲了这样的话。 「一旦挑起事端,或许会给自己喜爱的漫画惹麻烦——有鉴于此,将来我会尽力去画出让人在行动前,能为喜爱的事物去多想一秒的作品。」 这既 跟今日子小姐的意见不同,也很难说阜本老师如此下决心能算是好结局,但或许这就是「专业的见解」吧。当然,我这种外行人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得意忘形地以为自己的文章能为她带来正面影响。让人阅读我不成熟的文章实在汗颜至极,不过在某个层面上,我和她也算是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就让我们一起丢脸吧。 要防止跳楼的方法,并不是在楼顶装设栏杆。 而是要好好地让对方知道——摔下去可是很痛的。 附记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接下来算是私事。在事件解决以后又过了恰恰两个月,我右手和右脚那两处的骨折才完全治愈——虽然因为流失掉了一些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复健,但总之这么一来,我终于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了。 当我要丢掉拆下来的石膏时,赫然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大腿的石膏背面,居然写着一些小字。 「恭喜康复?」 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在心形符号的旁边,还画着一个让人联想到戴眼镜侦探的可爱人物插图,大概是用来代替署名吧。不知为何,她还给人物加上漫画般的猫耳。 故意将讯息写在我视线所不及之处,不管是心形符号还是插图,与其说是亲昵的表现,更像是经过算计的捉弄。 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这个像是一颗定时炸弹般的讯息一起过日子吗……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被她这样闹,但是如此一想,又不禁苦笑。 在石膏上涂鸦——根本是国中女生程度的恶作剧。 就在怀念起那天热情倾诉自己多么向往骨折的今日子小姐之时,我也想起那句写在忘却侦探大腿内侧的讯息——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案子、关于什么事情的讯息呢?事到如今,我却开始耿耿于怀了。 讯息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讯息的位置——像这样,被她把字写在石膏上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看不太到的位置,必然也是自己写不太到的位置…… 也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失常地忘了擦掉。 那么,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讯息笔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呢。 当然,在遵守终极保密义务的大前提之下,忘却侦探经历过的「昨天的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无从知晓的…… 不。 原本是无从知晓的,但是在那之后,由于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机缘,我得以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这次工作前一天经历过的事。 那是被称为「罪恶馆杀人事件」的——一件匪夷所思的犯罪。 写在最后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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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有个心理测验的问题是:「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后想在什么样的店里吃饭?」也许你会想吃点好吃的,或者尝点稀奇的,也或许会想来顿回忆中的美好一餐。想必是脑中浮现各种答案而难以选择其一,但仔细想想,「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还会有厨师上班吗?」的疑问又闪过脑海。这么一来,从准备食材到烹调,就只能全部自己来了,而且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之时,能不能弄到像样的食材和厨具也很难说。不管是地球还是世界,都不会「碰」的一声就骤然落幕,总会有迈向灭亡的经过、流程和步骤,所以我认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和「地球几乎要灭亡的今天」应该几近同义才是。这也关乎「濒临灭亡」与「正在灭亡」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差异,既然如此,在论述地球呀世界之类规模巨大的主题以前,所谓「活着」与「死去」之间的区别又有多明确呢?也这挺耐人寻味。像是「半死不活」或「活在大家的心中」这种俗谚成语,也许算是相当贴近的比喻吧。纵使被人鼓励「心想如果马上就要死,必能更认真地活下去」,要是去扩大解释这句话,又会觉得言下之意好像是被嫌弃「当你无法认真地活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跟死了没两样」一般。不过要是能转念,心想反正「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倒说不定能抛开一切、不再留恋,从而下定决心一拼也说不定。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四弹。隐馆厄介回来了。虽然一回来就活受罪,但也尝了点甜头,所以就当扯平了吧(有扯平吗?)回想起来,系列第一弹《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刚好在一年前出版,现在竟已经来到第四弹,最快的侦探就像是忘了休息为何物的速度,连作者也为之愕然。而且还预吿下下个月要出版第五弹……今日子小姐,请你办案不要办得比我打字还快好吗?谢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封面是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正如看完本书的各位所知,这身水手服是国中生的制服。本是会颇担心「这不要紧吗」的意象,vofan先生画来却是非常美丽。感激不尽。也感谢完全配合今日子小姐速度奔走的讲谈社文艺第三出版部,同时我也想开始写《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了。 西尾维新 第一话 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黑羽 1 佐和泽警部觉得—— (人心这玩意,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支离破碎的) 思及目前侦办中的案件详情——就不禁让自己这么想。 「绝不原谅也不能原谅手段那么凶残的凶手,无论如何都要将之逮捕」的心情,与认为「这种死者会有那样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的心情明明完全背道而驰,却又互不干涉地并存在心中——这两种心情既没有互相牵制,也没有互相抵消,就这么「支离破碎」地并存在佐和泽警部的心中。 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负责指挥现场的这个案子,另一方面却也对同事负责的其他案子耿耿于怀,而心念一转,得赶快申请在侦办前一个案子时代垫的经费一事,同样也令佐和泽警部挂心。 感觉一心想快点破案的心情,想当然耳是奠基于正义感与职业道德上,但又很明白自己脑子里却正在盘算着「一旦解决这案子,就来接着看上次读到一半的推理小说吧」之类的休闲计划——一边烦恼着工作上的事,同时也烦恼着私生活的人际关系。 各种心情同时并行。 同样的心情,却是由截然不同的想法组合而成。 (人心是复杂的——所以才又支离破碎) 简直就像心中住着好几个自己,仔细想想,还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然而,在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却也仍然能够产生「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这样的认知。 简直像是在扮演多重人格。 支离破碎的心一片片——其中一片这么说。 「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赶快去揪出凶手!」 ——一点也没错。 这种感觉到底是正义感?道德观?专业精神?还是阅读欲望呢——无从判断的佐和泽警部,决定打电话给忘却侦探。 至于打这通电话,到底是想要解决此刻正引发舆论热议的分尸命案,还是想要见见那个很久没见,戴着眼镜的白发侦探——已经无从判断。 这两种心情,大概——都是真心的。 2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在约好碰面的咖啡厅里现身的她,笑嘻嘻地这么说——实际上,这已经是佐和泽警部第五次与她见面了。而其中,像这样为了破案,亦即以警察的身分前来委托她工作,则是第三次——但她却完全以初次见面的态度回应。 健忘。 不——她是完全忘记。 这就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今日子小姐。 「初次见面,敝姓佐和泽。」 对佐和泽警部而言——想到过去与她并肩作战侦破的悬案——今日子小姐绝对不是会让她没有印象的对象,但做为面对忘却侦探时的礼仪,佐和泽警部仍然低头示意,同样回应一句初次见面。 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一袭长背心。 接下来明明要讨论工作上的事,居然还因为侦探的穿着打扮而分心——训诫自己「这样太不谨慎」的心情,与「觉得好看的东西就是好看」的心情,果然还是支离破碎却又同时并存着。 (真要说的话,在这之前「身为警察还委托侦探帮忙侦办案件,实在有够窝囊」的心情——与「可以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工作,真是甚感荣幸」的心情,就已经是并存在心中的了) 不是要讲哪个才是真的心情——也不是要谈哪个心情才是对的。 硬要说的话,两者都不对。 忘却侦探。 记忆只能维持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把「昨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她——今日子小姐几乎是全日本警察机关组织所公认的侦探。因为再怎么仰赖她,别说是纪录,就连记忆也不会留下来,因此压根儿不需要心虚「找侦探办案很窝囊」。 警方委托民间的侦探事务所协助调查——这种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是极不名誉的事实——马上就会被她遗忘。不仅如此,由于是忘却侦探,使其自然也有着「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因为如果不在一天内解决就会忘记调查内容)」的特性,「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能力之高强,可以说是有目共睹。 不只对案子束手无策之时,遭遇「无论如何都得尽速破案」的状况时会打电话给她的人,想必绝不只佐和泽警部一个。 然而也因此,「能够一起工作真是荣幸」的心情其实并不成立——因为到了明天,这种「共同调查」就会等于没发生过。 (在感受「好寂寞」这种情绪的同时,也照样觉得「不用担心泄漏机密真是太好了」,人心果然是支离破碎的哪……) 「佐和泽小姐,您这么年轻就当上警部——啊,您是高考组吗,真是好令人崇拜喔。」 点了黑咖啡之后,今日子小姐如是说——这对话也是第五次了。 要说年轻,今日子小姐也很年轻。 虽不知她实际的年龄,但是大概也只比佐和泽警部大个一、两岁吧—— 这么年轻的女性独力操持着侦探事务所,还能与警方建立平等互惠的关系,这个事实总令佐和泽警部敬佩不已。 所以,听她说什么高考组,佐和则警部不禁有些难为情——要说幸好她已经彻底忘记自己过去在「共同调查」时的丑态百出也是幸好,但这同时也让佐和泽警部有种像是在欺骗合作对象的不知所措。 (真是支离破碎……) 「那么,佐和泽警部,请问您要委托我什么工作呢?您那时说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得太详细……」 「啊,呃,是的。」 自我介绍与社交辞令都点为即止,眼见最快的侦探进入了工作模式,佐和泽警部连忙把姿势坐正。 上午的咖啡厅没什么客人,但佐和泽警部还是压低了音量。 「您知道这附近的大楼里发生了分尸命案吗?」 就在如此切入正题之后,下个瞬间—— (我在说什么啊) 后悔立刻使佐和泽警部下意识摇了摇头。 (就连昨天的事都记不得的忘却侦探,怎么可能记得都过了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呀) 还好这次是自己一个人来——佐和泽警部心想。可不想在年纪比自己大的部下面前,表现出这种见不得人的窘样。 面对甚至被人誉为传说、在警界可说是大名鼎鼎的忘却侦探,会紧张固然是在所难免,但若被旁人以为是由于侦探实在太美丽,自己同为女性还感到情怯就不好了。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影响——) 只是,要这么说的话,就连不知是否因为螺丝松掉,椅子坐起来摇摇晃晃不太舒服一事,也或许是造成紧张的理由之一吧。 支离破碎的心情——无法统一。 不管怎样,佐和泽警部都以为接着有必要向她补充说明来龙去脉,但今日子小姐却如此回答。 「是的,我知道。」 「咦?你不是忘却侦探吗?」 「忘却侦探也会看报纸的。在接到佐和泽警部您打来委托的电话后,我总之就先将过去两周份的新闻报导给看了一遍——因此对您说的那个案子,已经有大致上的了解。」 哦,原来如此,说来也是。 这个人对预习从不马虎——听说在见到委托人的同时,就已经把事情处理好的案例也所在多有。 最快的侦 探。 尽管这次由于案件性质特异,佐和泽警部在电话里并没有吿知其详情,但她还是彻底贯彻预习的态度——为了「反正明天就会忘记」的事情预先做准备——终究徒劳的感受实在太强烈,换成自己应该办不到吧。 「话虽如此,毕竟是分尸命案,我猜报导应该受到相当严格的管制——因此,如果佐和泽警部的委托就是要我解决这个案子,可以请您吿诉我详细案情吗?」 今日子小姐莞尔一笑。 「请放心。无论是调查上的机密,还是个人隐私资讯,到了明天我都会忘记——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也是。」 没错,都会忘记。 无论是命案这回事——还是我这个人。 3 分尸命案。 这种案件在现实生活中其实不容易发生——虽然是在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字眼,但是在实际发生的案件里,顶多到「尸体损毁」就差不多了。 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分尸案,多半是「把人从高处推下来」或「把人推到铁轨上让火车辗过」这种「是为结果」的尸首分成一块块命案。 正因为如此,佐和泽警部才会大吃一惊。 这次的案子只能以猎奇来形容——或者也可以说是实在太猎奇,才使得佐和泽警部脑中变得一片混乱,不得不求助于侦探。 「死者是圣野帐先生——三十七岁,男性。」 佐和泽警部看着记事本,开始说明案情概要。即便记事本上头写的都是在这个星期里自己已经反覆看过无数次纪录,几乎不用看也能说明,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圣野帐先生。」 今日子小姐复诵死者的名字。 她不写笔记。 身为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基本上并不做纪录——顺带一提,这位每过一天都会忘记一切的侦探,每个一天以内的记性都好得不得了。 「虽然报导中刻意不提及死者姓名等个资,但这名字还真是好听。」 「名字是很好听,但是此人的风评可就不怎么好听了。」 佐和泽警部说道。 这话虽把死者讲得很难听,却是在说明案情上避无可避的资讯。 「怎么说呢……死者似乎是很容易惹人怨尤的人。说得坦白点,他的风评糟透了。大家作证时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那种人死了活该』。」 「哎呀呀。」 今日子小姐装傻似地微笑着。 这时露出微笑是要怎样。 (大概是精神力很强韧吧……) 相反地,佐和泽警部对自己的精神强度并没什么自信,光是想起死者生前做过的无数「坏事」,就想打退堂鼓了——不夸张,真的会对人类这种生物感到绝望。 报导中刻意不提及圣野帐的姓名,一律称他为待业男性(37),不见得只是单纯顾虑到死者的隐私或人权——不便在媒体上一五一十地揭露此人离经叛道、为非作歹的行为,才是真正的原因。 无论如何,一旦把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会伤害太多人——考虑到这种二次伤害,即便是追求真相的新闻工作者,任谁都会对公开事实裹足不前。 (这种自我设限也会妨碍调查的进展就是了……虽说是无可奈何) 「死者为大这句话,也不能套用在所有人身上呢。」 今日子小姐似乎感触良深地说——纵使听完佐和泽警部对于死者恶行的具体描述,看来也无法撼动她分毫。 太强韧了。 抑或是因为就算听来会令人反胃的描述,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才能地养成这种也可以左耳听、右耳出的特技。 忘却侦探与心灵创伤或闪回现象彻底无缘。 「……如此这般,嫌犯的人数也多到堪比天文数字,光是查案问话就困难重重。」 用「天文数字」来形容是夸张了点,但是在佐和泽警部至今负责侦办过的案件里,本案的嫌犯人数确实是最多的。 一般发生命案的时候,都是从「动机」开始锁定凶手。 毕竟在现代社会的法治国家里,拥有「足以想杀死对方的动机」之人其实极为有限。大多时候只要在死者身边打探一下,很快就能锁定嫌犯—— 然而,这次却无法如愿。 「老实说,圣野帐身边的人全都是嫌犯——没有人不恨他的。」 「不过,他还是有些朋友吧?要是身边所有的人都讨厌他,日子应该过不下去的。」 「有是有,但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有利害关系的人物——可是就连这样的人,也绝不是心甘情愿跟他混在一起。侦讯时到底听了多少次『死了倒好』的台词,我数都数不清。甚至还有人口出『我也想杀他,却被别人抢先一步』这样的话。」 「世道艰难呢!」 今日子小姐看似伤脑筋地点点头。 你伤脑筋的话我才伤脑筋哪——佐和泽警部心想。另一方面,又支离地觉得「她伤脑筋的表情也好可爱啊」。 然而身为有时间限制的侦探,今日子小姐并非在忧虑世间坏蛋横行的社会问题,似乎只是单纯在思索面对有太多嫌犯一事「该如何料理」。 今日子小姐看起来虽然一副温柔稳重,但在这方面该说是冷静自持,还是极度的现实呢——她既不会同情死者,也不会站在嫌犯那边。 要说这就是专业也真是很专业,身为警官,不禁觉得必须向她学习,但佐和泽警部又总会觉得—— (这人到底对一切都是淡然无挂吧。) 这也是支离的一环,缺乏一致性。 (对了,支离破碎……) 「稍后会提供嫌犯的名单,请容我先描述死者是怎么被杀的。」 「好的。报导也多少都有提到这一点——分尸命案。死者的尸体被分成几块之类的。」 「不是的。」 佐和泽警部突来的否定让今日子小姐一愣——难不成是误报吗——或许是以为自己看到的新闻写错了。 然而,佐和泽警部的否定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且那也不是误报,应该称之为新闻管制。 「不是几块——而是十几块。」 「十几……」 「十几块。所以是不折不扣的分尸——真是分成了一块又一块。」 那具尸体的状况凄惨到让佐和泽警部光是看了照片,就搞得这一整个星期都吃不下饭。 通常提到「支解的尸体」,人们顶多只会浮现手脚被切断,或身体被分成两段、脖子被砍断的印象。 可是——圣野帐的尸体被切碎到近乎执拗的地步——要说的话,根本不用向周围问话,光看这惨状就能感受到凶手强烈的憎恨。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人想把另一个人切得这么碎呢。 「遗留在现场的凶器是把锯子。是砍伐大树用的那种相当专门的锯子。但是也锯到锯齿都缺喽,烂到几乎已经不能再用了。」 又或者就是因为锯子已经不堪使用,凶手才放弃继续「支解」尸体的行动也说不定——要是锯齿还撑得住,凶手可能还会继续切割下去。 「锯子……么。」 今日子小姐喃喃自语。 「不过光用一把锯子就把人体切割得支离破碎,听来真吓人呢。就像是鲜鱼店老板只凭一把小巧菜刀,便表演起巨大鲔鱼的解体秀那样吧。」 那是佩服的点吗? 这个人精神面很强韧,似乎也有些天然呆的地方。 跟天然鲔没有关系。 「对了,凶手没从现场带走哪些尸块吗?圣野 帐先生被支解的遗体,全数无缺都留在原地吗?」 看来是认为报导中刻意未提的资讯比想像中还多,今日子小姐提出了这个犀利的问题——天然呆归呆,问题倒是一针见血。 把死者身体的一部分带回去,当成「战利品」或「纪念品」之类的,是猎奇分尸命案常见的状况。 「全都留在原地——没听说有被带走、缺少的部分。」 因为没有在一边观看,这部分的资讯都是事后听来的——不过,她打从心底觉得还好是听来的,并忍不住同情起那些必须把支离破碎的尸体像立体拼图一样拼起来的鉴识人员…… 「……」 这时,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有所思。 总是笑脸迎人的忘却侦探,甚少露出这般表情——有什么令她感到在意的线索吗。 「……怎么了?今日子小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总之……请先让我把话问完吧。既然死者是遭到一把锯子支解,那么分尸现场应该是浴室?因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客厅里进行这种作业才是。」 「是的。」 该怎么说呢,这方面的处置显然相当随便。 被支解成一块块的尸体,成堆成叠地被扔在浴缸里——丝毫不是做为「战利品」或「纪念品」等级的对待方式。 「这么说可能很过分……但简直像是把垃圾随手丢进垃圾桶的感觉。」 「嗯……」 今日子小姐脸上仍挂着思索。 是恶心异常的现场状况让她不舒服——这显然不是她陷入思索的原因,那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呢——大概还不方便问她吧。但是那些佐和泽警部因为觉得不舒服而没去想的,或许最快的侦探已经得到答案了。 「……一路听下来,好像没做什么湮灭证据的动作——请容我再确认一次,佐和泽警部。真的都没有发生死者的指纹被削去、或者是脸皮被剥除带走的情事吗?」 「没有,没有这些状况。」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可能性。 这个问题的确很符合忘却侦探网罗主义的风格——既不是「是为结果」的残破尸首,也不是做为「战利品」或「纪念品」的离散尸块——那么借由支解尸体,好让人无法分辨死者的来历才是其目的——猎奇还是猎奇无误,只是这更实际得多。 不过——并没有这回事。 感觉不到想从尸体上隐瞒什么的意图。 再说回来,光是在死者家的浴室里支解,就已经没什么好匿名了。 「也没有是别人尸体的可能性。」 「没有。」 如果是百年前,这个诡计或许能成立,但是在科学办案全盛的现代,即使是再细小的尸块,也能轻易地锁定到个人。 或该这么说。 不只是「分尸」,凶手似乎毫无掩饰罪行的打算——离开时,就连大门也没锁,反而更像是希望尸体赶快被发现,好将圣野帐的死讯公诸于世似的——大概以为自己的行为是正义之举吧。 (别开玩笑了) ——这样的愤怒,以及—— (不过,要说是正义,也的确是正义呢) ——这样的谅解又并存在佐和泽警部的心里。 无法统一——实际上也不算对立。 不可否认圣野帐一死,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得到救赎——但这跟佐和泽警部的工作是两回事。 「话虽如此,凶手似乎还是相当小心,极度避免留下自己的痕迹。现场既没有可疑的指纹,也没有足以指向凶手的毛发等物证。至于会把犯案的锯子遗留在现场,与其是因为不小心,大概是基于把那种东西带回家,变成证据反而更麻烦的心态。」 「我想也是。毕竟,把锯齿都坏光的锯子带回家,也不能再用了。」 重点不在那里吧。 怎么可能拿来回收再利用啊。 「凶手似乎也非常留意不让大楼内的监视器拍到自己——从现阶段还没有任何目击者这点来看,不难想见凶手肯定是经过缜密的沙盘推演,才动手行凶的。」 反过来说,对尸体草率处置也因此显得特别突兀——除此以外的部分,全都彻底消除了自己的气息及感情,甚至要说是已达细致妥贴之境也不为过的凶手,唯独在支解死者,将其化为「支离破碎」的尸块这项作业时,显得非常粗鲁。 让人感到恨意之深。 怨念之强。 (又或者是——凶手的心也是「支离破碎」的呢?) 比死者的尸体还支离破碎。 也许是根本拼不起来的拼图。 「嗯……可是佐和泽警部。」 今日子小姐转过头来。 「我明白现场的状况了,可是我不能光凭这样就接下这个委托。的确,这是个机密性极高的案件,但是会轮得到忘却侦探出场吗?嫌犯过多或许会让调查陷入僵局,但是总比找不到嫌犯好得多——只要多花一点时间,一步一脚印地侦办,凶手总有一天会浮上台面吧?」 这么说倒也无话可说。 实际上,佐和泽警部也很犹豫该不该委托今日子小姐——不可否认,在这决定的背后并非没有「想再与今日子小姐一起办案」的个人情感存在。 或许也不是背后,可能这才是本意。 感觉像是自己对她一厢情愿的友情被识破般,佐和泽警部的心情变得忐忑不安,而且还不只这样。 虽说已经对报导加以管制,但是终究无法管住人的嘴巴——为了让躁动不安的社会舆论平静下来,就算只是早一天也好,警方都希望能尽快破案。 也不只是这样而已。 还有一个问题。 要是不能得到最快侦探暨忘却侦探的协助,就可能无法解开的问题。 「的确有很多嫌犯,多到几乎数不清。」 佐和泽警部坦白说。 「可是——这些多到数不清的嫌犯,全都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 「我是说——嫌犯之中能杀害死者并将其分尸的人,一个都没有。」 4 交涉途中,今日子小姐似乎在心里犹疑不下数次,但最后还是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的身分,接受了佐和泽警部提出的委托。 实际上,警方过去想请今日子小姐侦办棘手案件时,才开始交涉就被她拒绝的案例也所在多有——而说到原因,倒不是像推理小说里出现的侦探那种讲什么「如果没有充满魅力的谜团,我是不会参与调查的」就是了。 「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反过来说,就是「不接受在一天内解决不了的案子」。 办不到的事就承认办不到。 要长期抗战、脚踏实地收集情报,得花上长时间的调查活动——今日子小姐承认自己不擅长这种委托,因此她也绝不会摆出推理小说里出现的侦探常有的那种,压根儿瞧不起警方的态度。 不会因为受到当局的委托就趾高气昂,而是将自己定位成案件承包商的位置——换句话说,愿意接受这个委托,就表示今日子小姐认为这次的分尸命案是「能够在一天内解决」的案子。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评估失准的先例,所以还不能掉以轻心——但还是觉得底气足了些。 「那么,我们去现场吧!佐和泽警部。」 喝完最后一口黑咖啡,今日子小姐说着便站起身来——见状,佐和泽警部连忙问道。 「现、现在吗?」 「是的。您不就是这个打算,才与我约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咖啡厅吗?」 没错,就是这个打算。 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说刑警的工作就是要勤跑现场,但是要回到那种宛如人间炼狱般的凶案现场,还是令人提不起劲来。虽然佐和泽警部并未见到那个地狱现场最可怕的状态——但光想到是把人体大卸八块的地方,就够令人头皮发麻了。 不过,既然今日子小姐干劲十足,佐和泽警部自然也不能退缩。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等到了现场之后,也请让我拜见一下被大卸八块,堆叠在浴缸里的尸体照片吧。」 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不只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说是嬉皮笑脸。 也对,毕竟那确实是不便在咖啡厅里拿出来看的照片——即使是工作上有需要,能口出「想看照片」的今日子小姐,心脏也实在是太大颗了。 就这样,支付了两人份的饮料费,佐和泽警部带着忘却侦探前往凶案现场——位于距离咖啡厅走路五分钟的地点,一栋年代久远的大楼。 圣野帐就住在三楼。 在浴室里遇害。 「虽然方才提到凶器是锯子,但那是用来将尸体『大卸八块』时使用的凶器,严格说来,死因是绞杀——凶手勒住死者的脖子将其杀害后,又把他切割成十几块。」 「嗯。那用来勒住脖子的凶器呢?」 「是晾衣服用的绳子,也留在现场。似乎是从阳台上直接拿来用,原本就是死者的东西。」 「嗯哼……」 佐和泽警部一边和今日子小姐的对话,一边用向大楼管理员借来的钥匙开门——门一打开,一阵呛鼻的恶臭迎面而来——的感觉。 案发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明明室内已经换气并清扫过,血腥味也应该已经散得差不多才是——但佐和泽警部还是忍不住掩住鼻子。 回头一看,今日子小姐也用上头有刺绣的手帕捂着脸,看来也并非是佐和泽警部特别神经过敏。 典型的单身男子独居住处。 室内不算太小,但也不大。不算太乱,但也没在整理——死者没有比较亲的亲人(倒是有「比较不亲的亲人」),因此在鉴识人员撤离后,房内物品就似乎一直保持着原样。 「浴室在这边对吧?」 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边说边向浴室走过去。 臭味变得愈发强烈——的感觉。 佐和泽警部甚至产生浴缸里好像还留有部分尸块的错觉——当然,并没有这回事。 就连磁砖上也没有血迹。 至少表面很干净。 (要是用鲁米诺发光检查血液反应,浴室里大概会闪闪发光得像是在地板埋了led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浴室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呢——我本来还以为在浴室进行『支解作业』会不会施展不开啊,照这样看来,似乎可以勉勉强强塞进两个人呢。」 两个人。死者与凶手。 「说的也是……圣野帐算是矮小的……」 今日子小姐看似已经迅速进入「工作」模式,佐和泽警部也试图赶上她的步调——然而内心却还仍受到呛人臭味(之类的感觉)影响,无法完全投入其中。 换作是自己,无论有什么苦衷,无论有什么动机,都不想在这种虽说比一般浴室还要宽敞些,但依旧属于密闭空间进行那样的作业。 「之所以非得在浴室里进行支解作业,是为了把从切断处流出的血液冲掉——对吧?」 佐和泽警部确认般地问道。 「应该——大概吧。」 今日子小姐颔首。 「加上或许的凶手原本就打算把尸块全都往浴缸里放也说不定。倘若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把尸体切成十几块,就必需要有存在的地方(pool),以免切断尸块东一块西一块,弄得到处都是。」 「存在的地方(pool)吗……」 瞬间,佐和泽警部脑海中闪过二十五公尺游泳池(pool)里装满了支离破碎的人体的景象,不禁心情低落。虽说想也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说出这个单字的时候,并没有隐含如此深意。 「只是这么一来,就更不明白凶手会想把死者支解成这样的原因了。」 「想把死者支解成这样的……原因?」 今日子小姐提出的疑问,让佐和泽警部侧着头露出了「现在问这个?」的表情——再怎么被现场的气氛震慑住,也看得出来才是。 原因不是明摆在眼前吗? 「这——因为死者就是这么可恨不是吗?该说是恨之入骨吗……光是勒住脖子杀死他还不够,非得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加以凌迟,方能解心头之恨——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嗯,说的也是。」 今日子小姐点头归点头,可是似乎一点也不同意佐和泽警部的见解——一般人的见解。 的确在咖啡厅里,今日子小姐也是一直在检讨其他的可能性…… 只见她迅速脱下鞋子,踏进浴室——再怎么胆大包天也该有个限度。 「不过,把痛恨之人支解到如此破碎,这样就能释怀,就会心情爽快吗——我觉得反而会更不舒服呢。」 今日子小姐说。 「更不舒服……因为血腥味太重的关系吗?」 「那当然也是原因,重点是要把一个人大卸八块,其实是非常艰钜的大工程不是吗?而且只用了一把锯子喔!要是用电锯还说得过去。明明又没有钱赚,还得这么辛苦,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吧?」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确实是就算有钱赚也不想干的活。 别说是报仇雪恨,万一作业进行得不顺利,可能还会徒增压力。 锯到一半,突然「感觉不顺所以不干了」于是半途而废也不奇怪吧——然而,不管这次的凶手心里是怎么想的,最后还是完成了分尸大业。 那显然不是「锯到一半」的状态。 只不过从尸块剖面的照片看来——虽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直视——手法似乎不太俐落。 「因此,我想先从凶手有没有想要分尸的理由——不,是有没有『必须分尸』的理由来推理……」 可是想不到什么好的切入点呢——今日子小姐说着,探头往浴缸里看。 怎么说,这的确是佐和泽警部没有的立足点……甚至还觉得这样分析人心似乎稍稍过于片面——应该假设凶手对死者的憎恨足以超越「累死了」或「手脚没力了」这些理由,导致无法用利弊得失来衡量状况吧。 感情跑在理智前面。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基本上,今日子小姐,真要讨论起来,杀人这行为本身就不合理不是吗——应该视凶手对死者的憎恨,原本就是这么强烈。」 而且最令人伤脑筋的,是对死者恨之入骨的「嫌犯阵容」多得跟什么似的——是要如何缩小范围才好? 「找出肌肉酸痛的人如何?」 今日子小姐说出这种装疯卖傻的话之后,又补了一句。 「犯罪的动机不见得只有怨恨或憎恶哪。」 「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这是以劫财为目的的犯罪?」 现场好像没有遗失钱包之类值钱的东西——不过单就可能性来说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网罗推理。 强盗杀人的可能性…… 「可是,如果是强盗杀人,没理由要将尸体大卸八块吧?」 「天晓得。也可能是为了让人误以为是仇杀喔!」 「……」 她是听过为了避免被警方从动机锁定凶手 ,故意拿走现场值钱的财物,将仇杀伪装成强盗杀人的手法,但是反过来的作法倒是很少听说。 假设真的是将以劫财为目的的强盗杀人伪装成仇杀——那么如此执拗地将死者的尸体大卸八块的行为,就要解释成全是伪装工作。 「正因为是伪装工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尸体大卸八块——的想法吗?嗯……」 以理论而言,倒也不是不能成立。 可是,令人难以信服。 因为佐和泽警部才想过就算有人付钱,自己也不想做这种事——为了要掩饰以劫财为目的的犯罪,宁愿把活人大卸八块,怎么想都太不合算。 超越不合理的不可理喻。 「是呀,很有道理。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方才之所以会说『不见得』,并不是这个意思。」 今日子小姐轻描淡写——看样子,这推理是佐和泽警部会错意了。 (也对,即便是网罗推理,也不可能考虑这么荒唐无稽的可能性——) 佐和泽警部深自反省,却没想到今日子小姐竟会接着提出了一个更为荒唐无稽的可能性。 荒唐无稽到极点。 「我想说的是对凶手而言,将死者支解到『支离破碎』是因为『很好玩』的可能性。」 「很……很好玩?」 「既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也不是『由于恨之入骨』——而是以分尸为乐的杀人。」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才总算把脸从浴缸里抬起来。 「假设『把人体大卸八块』这件事本身就是凶手的目的,是其行凶的动力所在,那么圣野帐先生的遗体呈现的状态,就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就算是辛苦的作业,只要将其当成游戏感到愉悦,就不会觉得辛苦了。」 当成游戏——愉悦。 这已经超越了计较利弊得失的范围。 猎奇——真的,只有猎奇二字可以形容了。 只是,荒唐无稽归荒唐无稽,比起「为了将强盗杀人伪装成仇杀」的假设,这样还比较合理一点点。 因为对死者恨之入骨的嫌犯实在太多,以致下意识地从那个角度去思考——或许也必须对「圣野帐的死与他的人格无关」的可能性来加以探讨。 「既然每个可能涉案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就应该假设嫌犯在这群人以外——今日子小姐,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不过,忘却侦探是不会往这方向追查的——不可能在一天内找出不晓得躲在哪里的猎奇杀人犯。因此,这方面的调查就交给警方的组织动员力。身为时间受到限制的人,请让我专心推翻不在场证明吧。」 今日子小姐继续说。 「如果让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是有些不自然的地方。每个怨恨死者的嫌犯都有不在场证明——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造作。」 「……先向你报吿一下,嫌犯们并未有串供、互相包庇的迹象,他们的不在场证明都是各自成立的。」 「这样啊。那,这些各自成立的不在场证明都毫无破绽吗?完全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要这样追究起来,当然不敢说绝对没有——只是,至少从佐和泽警部有限的经验来判断,这些不在场证明全都是真的。 「因为是在平日的大白天犯下的罪行。纵使不是完美到一分一秒都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毕竟那个时间不是在上班就是去上学,基本上不在场证明都能成立——除此之外,也必须顾及从每个嫌犯住的地方到这栋大楼之间的距离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那么『刚好在案发时间有不在场证明反而不自然」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诘问,就不管用了呢……这样的话,这部分容我稍后再彻底追究,接着就轮到来看看当时的现场照片吧?」 今日子小姐说得好似理所当然——对于佐和泽警部而言,却是连摸到都觉得毛骨悚然的照片。 光是想到自己的智慧型手机里面存有那种照片,就好想把手机从窗户扔出去——真想赶快破案,把照片删掉。 「啊……现在的手机画质好好哦……还能局部放大,真是太方便了。」 今日子小姐只有「现在」的记忆——比起照片本身,她对手机的画质更感兴趣——但是当手机里映出浴缸的照片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严肃。 「唔……这还真是惊人。」 今日子小姐转眼间就学会如何操作触控式荧幕,一下子左右卷动,一下子放大缩小,目不转睛地观察当天的现场照片及从各种角度拍下的尸块。 说是「瞪」也不为过的凝视。 明明全都是一些正常人会想要移开目光的照片……说老实话,即便到了现在,佐和泽警部也还是眯着眼睛,仿佛在看3d立体图似地,刻意错开视线焦点,不要看得太清楚。 「嗯……」 仿佛是为了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今日子小姐一再将脸凑近手机,眼镜的镜片几乎都要贴在画面上了——做到这种地步,反而又无法对焦吧。 「如……如何?今日子小姐。」 佐和泽警部耐不住沉默,开口发问。今日子小姐闻声才总算将视线移开手机,转过身来。 满面笑容。 「呃,啊……今日子小姐?」 「真是支离破碎的尸体呢。」 侦探说道。 不,就算不是侦探,任谁也显而易见。 「站着不好说话,我们去客厅吧,佐和泽警部。」 「欸,啊,好的……」 虽然说这要求来得突然,但是只要能离开这间浴室,佐和泽警部倒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啊,对了,佐和泽警部——如果您身上有签字笔,可以借我吗?」 5 基本上在调查时绝不抄笔记的忘却侦探居然会向自己借麦克笔——这令佐和泽警部觉得很不解,但稍后随即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意欲何为。 因为今日子小姐是在看完死者的尸体照片之后,马上这么问——并不是佐和泽警部的直觉特别好——而且其推测结果也不是完全正确。 (大概打算画下尸体是如何被「支解」的吧) 储存在手机里的照片,除了有塞满支离破碎尸体的浴缸,还有每个尸块的个别特写——看到那些照片,任谁都会想看看「把零散的尸块重新拼回人形的样子」。 不,并不会想看吧。 不过要是画成图面,确实应该有助于厘清案情——佐和泽警部在看照片这阶段就已经吓得东倒西歪,失去画图的力气,但是强悍的今日子小姐丝毫不见退缩,反而意气风发地打算将其付诸实行。 这个人总是这样。 工作时总是神采奕奕。 与其说会因此觉得她真是可靠,不如说更会让旁观者感到胆战心惊——只是,她都打算要把遭到支解的尸体画下来了,没理由不把笔给她。 佐和泽警部把随身携带的麦克笔交给她——正要顺便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给她时,今日子小姐却不接过。 「不用,这样就够了。」 怎么?不是要画图吗? 当佐和泽警部还在心想难道又是自己会错意,今日子小姐已经坐进客厅里的沙发,脱下长版背心,将穿在底下的长袖衬衫卷到肩头。 然后在自己裸露出来的手臂上开始写字。 在手腕的位置,画上一圈粗粗的黑线。 「欸……这,难不成……」 「没错,就是切断线。」 今日子小姐一边回答,一边迅速地画出下一条「切断线」——画在自己的身体上。 接着是左边的肩膀。 (不是要画图……而是要用自己的身体重现「破碎的尸体」吗) 仔细想想,要是有今日子小姐那样的头脑,即使只让她迅速浏览尸块一遍,也能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在脑子里完成拼图吧——最快的侦探似乎已抛下佐和泽警部,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在左手的大拇指根部也拉出一圈黑线之后,今日子小姐把麦克笔换到左手拿——接下来画右手的手肘。 「这、这有什么含意吗?」 佐和泽警部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 利用自己的肉体模拟遭到支解的尸体支离破碎的状态,实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佐和泽警部实在不认为这么做能引导出真相来。 「我也不晓得……就只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一整个顾左右而言他。 笔尖先在右手肘转一圈,接着又绕过右手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今日子小姐又再把笔拿回右手,这次是往脖子画上一圈——在她纤细的粉颈勾勒出一条黑线。 那些都不过是用佐和泽警部自己平常使用的笔,勾勒出再也普通不过的黑色墨水线条,但是一想到那些线都是「切断线」,就觉得有种难以直视的异样感。 (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做事真彻底) 这样的心情,与——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这样的心情并行不悖——支离破碎。 只不过,今日子小姐肯定没有这种支离破碎的心情吧——一心只有找出案件真相的心情。 这般一心一意也充分表露在其行动之中——虽说是同性,但是在「初次见面」的佐和泽警部面前,今日子小姐也丝毫不以为意,把长裙豪爽一掀就掀到快要露出内裤的高度。 因为大腿根部也有「切断线」。 右脚是小腿的部分。 左脚则是在关节附近。 两处都是转到内侧就非常不好画线的部位,但今日子小姐仍然灵活地卷曲身体,顺利画上一圈黑线。 思路很有弹性的她,身体似乎也像猫咪一样柔软——正在佐和泽警部大感佩服的当口,今日子小姐已经在右脚的小腿画好线了。 然后是左脚的膝盖。 「喵呀。」 这时,今日子小姐闷哼一声。 大概是在膝盖内侧画线的时候,觉得很痒吧——但是笔下的黑线,却仍不偏不倚地画好了一整圈。 (不过……或许只是当然,但还真亏她能全部记下来啊) 因为切断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就连佐和泽警部要是不看纪录,也记不得死者到底是被分成几块,是从哪里、怎么切下来的…… 没把脱在浴室里的袜子穿回去,或许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只见今日子小姐像跷二郎腿似地抬起脚来,在左脚中指与小指的附近画上黑线。再说得仔细一点,是用黑线把中指关节处、小指的根部圈起来——真是一丝不苟的作业,一丝不苟的记忆。 接着从右脚正中央,沿着通过脚掌足弓的轨道,笔直画上一分为二的切断线。 「只剩下身体对吧。」 「是、是的,只剩下身体。」 虽然佐和泽警部对今日子小姐大胆的举动与其说是脸红心跳,更接近是胆战心惊,但也终究记得刻画在圣野帐尸体身上的锯痕。 「背部我真的构不到呢,佐和泽警部,可以请您代劳吗?」 「咦?请我代劳?欸?」 「我会把衬衫掀起来,身体这条切断线就拜托您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身,并把塞在裙子里的榇衫一掀,露出腹部——纤细到令人担心的腰身,恐怕连一丝丝的赘肉也没有吧。 要在这般美体上画下切断线,恐怕外科医生也会犹豫再三吧——该说是背德吗?佐和泽警部总觉得自己好像正要做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只得极力装出冷静的模样,接受侦探的请托。 再怎么表现出冷静的样子,笔下线条还是藏不住颤抖——比今日子小姐用左手画的线还要歪七扭八。 (话说,纵使用右手,今日子小姐怎能徒手画出那么漂亮的线条……) 即使不计「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忘却侦探」这个卖点,这个人根本上仍旧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回头想想,像操作智慧型手机这种事,原本也绝非一拿到就能立刻就能理解上手的。 总算是画完一圈歪七扭八的线,勉强连接了起点与终点,佐和泽警部尽可能不动声色却又迅速地和今日子小姐的身体重新保持距离——在这距离感之下,即使看在女人眼中,忘却侦探的裸露肌肤也还是太养眼。 「谢谢。」 今日子小姐当然没想到这些,但是也没把衬衫塞回去,就只是把下摆在肚子的地方打了个结——想必是为了露出切断线。 因此,当她坐回沙发,又把长裙拉到快要露出内裤的高度时,已经吓不倒佐和泽警部了。而当画线作业吿一段落——原来如此,的确是浅显易懂。 比起画成二次元的平面图,不如像这样立体地在人体上拉线连连看,还更能真实地想像死者是怎么被「大卸八块」的。 「佐和泽警部,不好意思,可以把挂在那边的镜子,拿到我面前来吗?因为我自己看不到脖子上的切断线。」 「好、好的。」 佐和泽警部完全照着她的吩咐做。 这不是警部的工作——虽说今日子小姐应该没有固定的侦探助手,但就算是华生,记得也不曾被福尔摩斯这样使唤。 「切断线一共有十四条。」 就在佐和泽警部把玄关附近的镜子从墙上的挂勾取下,搬进客厅之时,今日子小姐低声说道——并非是对着佐和泽警部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似乎是借由发声来整合思绪。 「也就是说,死者的尸体被切成十五块——1头部。2整条左臂。3左手腕。4左手大拇指。5右下臂。6右手无名指。7躯干。8腰部。9左脚大腿。10左膝以下。?左脚中指。?左脚小指。?右脚小腿以上。?右脚小腿以下。?右脚脚尖。」 嗯…… 说到这里,今日子小姐抬头看向天花板——恰恰是佐和泽警部把镜子放在她正前方时。 一直以「切成十几块」来含糊带过的佐和泽警部,在听到这么具体的数字时,也不禁思索起其中有什意义来,但今日子小姐——大概不是在烦恼这么表面的问题吧。 「……莫非你认为切断线的位置有什么意义吗?」 「我认为有,但又感觉好像没有……『十五』这个数字,从字面上看算是个常用的倍数,要说来也是意味深长,似乎可以代入各式各样的解读,因此我试着在脑海中网罗所有的可能性——可是在解剖学上,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现阶段,只能推断如此做其实并没什么重大的意义,单纯是『看到哪里就锯哪里』。」 「这样啊……」 用麦克笔画得全身到处都是线,竟然仅得到这种结论而已,也实在是太无谓了,但今日子小姐原本就是将其视为尝试错误的一环,因此看来也未有丝毫失望。 (何况,这只是「现阶段」的结论……或许还是有意义的) 之所以会抱持「凶手这么切是有意义的」这种期待,与其说是认为如此一来能跨出破案第一步,更或许是因为若要去想像「世上有毫无任何意义就把人体支解成这样的凶手」,总是会让人有一股无以名状的不舒服。 更别说去想像这么做,是基于对死者的怨恨…… 「要说的话——我倒是对于『指头』满在意的呢。」 「『指头』?」 被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佐和泽警部望向她的双手——4左手大拇指、6右手无名指。 「还有?左脚中指、?左脚小指。」 今日子小姐举起左脚,灵活转动用黑线圈起来的中指和小指,展示给佐和泽警部看——真是莫名其妙的动作,不晓得她要强调什么。 「……『指头』怎么了吗?」 还能怎么,就被『切断』了啊——佐和泽警部在心中自嘲。是哪里让她觉得有问题呢。既然有锯子,那几处反而原本就是较容易支解的部位…… 「没错。的确是较容易支解的部位——即使不用锯子也能支解才是。」 「嗯……所以你的意思是?」 「举个例子,那是改用厨房里的菜刀,也能轻易切断的部位。」 「这倒是……可以是可以,但是手边明明有锯子,还会特地去厨房拿菜刀吗?我认为不会。」 「没错。所以厨房的菜刀只是『举个例子』。我想说的正是手边明明有锐利的锯子——还会去切断那种用别种刀子也能轻易切断的部位吗?」 「……」 这推理有些纠结……或该说是有些反向思考,但经她一提醒,佐和泽警部觉得这倒也不无道理。 如果手持锯子那种强力的凶器,再加上强烈的怨恨,想切断的应该是靠近躯干的部位,而非指尖这种四肢末梢——也就是说,凶手有什么非得切断死者的『指头』不可的理由吗? 「从照片看不出来——佐和泽警部,已经知道死者的尸体是依什么顺序被切断的吗?换言之,锯子是依什么顺序砍在这十四条切断线上的呢?」 「呃……」 这点佐和泽警部也当然彻底调查过了——然而遗憾的是,答案是「无法判断」。 「因为所有支解动作都是在绞杀后短时间内完成,很难从状态上区别……勉强说来,或许只能从堆叠在浴缸里的顺序来推测个大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这样推测很不可靠呢——不知道是先锯手臂再锯手指,还是先锯手指再锯手臂。」 今日子小姐依序看着自己身上的切断线,说着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即使为求方便简称切成十五块,但是在切断躯干时,内脏且也全都会被切到吧!严密地说,尸体应该是被切得更支离破碎才是——嗯,佐和泽警部,您刚才说什么?」 「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话说到一半,今日子小姐突然间想到就问,让佐和泽警部一瞬反应不过来——什么说了什么啊——正当佐和泽警部愣在当场,今日子小姐又补充说明了问题的主旨。 「您说所有的支解动作都是在绞杀后短时间内完成的——这么说,已经具体知道凶手总共花多少时间把死者大卸八块了吗?」 「呃,不,那句话有语病。应该说依旧只能估算花费在支解的时间,抓个大概。」 「又是大概啊……」 今日子小姐看似有些失望,把正要探出来的身子又靠回椅背上——这种状态下做出太大的动作,可是会让人因为那撩起来的裙子不知何时会走光而心惊胆跳,真希望她能自爱一点。 要是被砍断的是更尴尬的部位,这个人又会怎么做呢……心惊胆跳到连这样的疑问都闪过佐和泽警部的脑海。 「从胃里的残留物可以精确限定出推定死亡时间,正是一周前的……现在这个时候。」 虽然并不是刻意补充说明,佐和泽警部还是看着房里的时钟这么说。 时钟的指针刚好指着正午。 「根据鉴识人员的判断,要把尸体支解成那样,要花上将近两个小时。换句话说,凶手是从正午到下午两点之间,在浴室里进行分尸作业。」 「将近——这个『将近」的误差范围有多大呢?卖力一点的话,有办法在一个小时内办到吗?」 「我、我不晓得『卖力』一点这个词适不适当……但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是绝对办不到的。」 试想要在一个小时内把尸体锯断十四次,相当于锯断一次花不到五分钟——如果真的都是锯指头还有可能,但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五分钟以内锯断躯干或脖子。 「反过来说,视凶手的体力,别说两小时了,花上更多时间都有可能。就算花上三个小时或四个小时也不奇怪。」 虽然不愿意想像,但是如果由臂力不大的自己动手,可能得花上整整一天吧——佐和泽警部心想。就算拼了命地赶进度,大概也得花上半天。 因此平心而论,抓两小时的时间,或许已经是抓得非常紧的数字。 「说到不在场证明——从正午到下午两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就显得格外重要了。然而,偏偏所有嫌犯在这段时间里,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正是如此。只是如同我刚刚所说,上班族或学生,在这时段会有不在场证明也是当然——而且还是午餐时间哪。」 「嗯。那么换个角度来切入吧——虽说我不会切成这么多块的。」 今日子小姐似乎为了缓和现场的气氛,语带双关地说起笑话。 实在笑不出来。 「死者圣野帐先生再怎么可恨,也不见得所有人对他的憎恨程度都是一样。比如说最可疑、最有可能犯下这个滔天大罪的嫌犯——具体而言,其不在场证明究竟是如何?」 「嗯,这个嘛……」 佐和泽警部从怀里拿出记事本——里头记录着数量庞大的嫌犯们当天的行动。即便不是忘却侦探,也无法背诵出来。 (更何况……就算背得出来,要钜细靡遗地描述嫌犯们将近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也横竖都只是令人忧郁的工作) 这种情况的「将近」——倒是几乎没有误差就是了。 6 在调查时不做笔记是忘却侦探的基本工作态度,但这坚持似乎比佐和泽警部至今以为的还要彻底,今日子小姐在听取所有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时,也都不做任何纪录——如果不再用的话,真觉得她差不多也该把刚才借的麦克笔还回来了。 尽管如此,佐和泽警部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尽可能恳切地、仔细地向她说明死者身边人物的不在场证明,但今日子小姐始终没什么反应。 接下来,她大概打算正式开始推翻那些不在场证明的推理吧——然而嫌犯们的不在场证明每个都是单纯到极点,让警方不得不承认根本没有动手脚的余地。 当然,绝不是没有分秒空白——只是,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抽得出两个小时去犯案。 就连挤出一个小时也很难。 毋宁说,就是这些不在场证明的「不够完美」,才无从留下任何可以动手脚的余地。 「正因为不够完美,看起来才完美无缺——正因为有些斧凿的痕迹,看起来才像没动手脚。该说是杂乱无章还是什么呢——总之是支离破碎的。」 今日子小姐吐露这般感想。 看似有些难以释怀。 「如此一来,还是再另外搜寻嫌犯比较实际……这就交给警方的各位了。嗯……如果……即使这样还是要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话……」 今日子小姐说着,总算伸手整理起她那身不整的衣装——把衬衫及裙摆拉好,套上放在一旁的长背心。 佐和泽警部正头痛该把视线放在哪里才好,她愿意整装真是太好了—— 然而,今日子小姐的话也令人在意。 即使这样还是要推翻——的话? 「即使这样还是要推翻——就只有加快速度了。加快『支解』的速 度。极端地说,如果能够在一分钟内就把死者给『支解』,几乎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成立了。」 呃。 事实上,这展开正是佐和泽警部对「最快侦探」的期待——方才在她的要求下转述了从鉴识那里听来的情报说着「没有嫌犯能犯案」,但是倘若有什么方法可以缩短犯案时间,就能推翻不在场证明——佐和泽警部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会打电话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多如繁星的侦探之中,如果是在速度上无人能望其项背的「最快侦探」 ——或许真能想出实现「最快支解」的方法。 「一分钟内」的确是该说略嫌病态,或该说是太像漫画吗……怎么说也太极端了,不过,若是真能把犯案时间缩短到三十分钟左右,众多嫌犯里就有人的不在场证明会失效了。 「只是,我想鉴识人员认为『至少也要花上一个半小时才能切成这样』的判断,应该是无庸置疑的——应该尊重专业的意见。呜咪……这么一来,是不是省略了哪一道手续呢。」 发出宛如猫咪般可爱低喃后,今日子小姐飘飘然地站起身,从始终站在一旁的佐和泽警部身边走过。 不知她想去哪里——这让佐和泽警部一时心慌,但看样子是要再去检查浴室一次。才因为可以远离那个总觉得有味道的案发现场,内心感到如释重负,可是眼见侦探都出动了,佐和泽警部也不能不跟上去。 「浴室里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吗?」 「不,应该没有遗漏之处——只是继续再体验。」 继续再体验。 体验——死者支离破碎尸体的感觉吗? 佐和泽警部尚未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今日子小姐已经进了浴室躺在地板上了——虽说这间浴室还算宽敞,但也没大到可以让一个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个头不高但是腿很长的今日子小姐,把伸展不开的长腿靠在墙上——也因此使得裙子滑落,原本藏在底下的切断线又再次映入眼帘。 「是这个样子吗?」 「这……这个样子是指?」 「我是说,死者圣野帐先生是以这样躺在地上被大卸八块吗。而佐和泽警部现在站的位置,则刚好就是凶手站的位置吧。」 「……」 不知不觉间被赋予凶手的角色。 今日子小姐负责回溯尸体的体验,佐和泽警部则是回溯凶手的体验。 她是想重现到什么地步啊——一个搞不好,或许还会说出「请用锯子把我切开」之类的。 「这样看来,最早砍下的应该就是左右脚吧。没有脚,就能把身体塞进浴室的地板上,接下来的作业就简单多了——然后是手臂吧?如此一来,最醒目的躯干上这条线,反倒可能是最后才锯下去的——也得考虑到跑出来的内脏呢。」 今日子小姐讲得像是在执行普洛克拉斯提之床(the bed of procrustes)(注:普洛克拉斯提是希腊神话中一位生性残暴的国王,为了让床符合客人的身高,用斧头把太高的人双腿截短,把太矮的人身体拉长)似的,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她似乎是认真在思考尸体的「支解顺序」。 老实说,佐和泽警部只觉得——都支解成那么多块了,顺序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吧。 「不不不,即使是鲔鱼的解体秀,也有所谓最迅速的步骤。若想追求最快的速度,就必须思考要『以什么顺序来支解会最有效率』才行——是否先切断手臂再剁手指比较快、是否先把头砍掉之后再切开肩膀会比较容易。像这样实际躺在地上,会有很多发现呢!」 「有、有很多发现吗……」 佐和泽警部愈来愈搞不懂今日子小姐了——还是为了追求真相,就应该深入到这个地步呢?既然如此,奉命扮演凶手的佐和泽警部是否也「必须」从「凶手」的角度思考「要照什么顺序拿锯子把躺在地上的今日子小姐身体锯开」比较好呢? (如果是我的话……会想从比较轻松的地方开始动手——才不管什么效率,总之先从轻松的部分开始……所以从指头……) 嗯?慢着。 虽然一下太投入「将认识的人分尸」这种残忍至极的想像,但是回神一想,这状况是否应该要反过来想? 死者圣野帐身上并未真的画有切断线——虽说将两者相提并论真的不甚恰当,然而这和鲔鱼的解体秀在本质上原本就大不相同。 不只很难想像凶手是一开始就决定好「要切成这样」,而且如果只是摸到哪里就锯哪里,锯到锯子齿刃全坏光的话,根本没有最快的步骤可言。 「就是说呀。」 今日子小姐似乎早就察觉到这一点了——不过这也就是她的特色,想到什么就拿出来检视的网罗推理。 「何况,无视步骤先后、不去想任何多余的事,只是浑然忘我地猛拉锯子,说不定反而比较快哪。」 虽然这意见时在直接到露骨,但是比起卖弄小聪明地企图节省时间,这么做或许方为上策——不,不该说是上策,应该说是胸中无策,然而在赛局理论只是理想论的人类社会里,无谋无策可也是强大。 放弃浪费在思考上的劳力,更能显著地提升作业效率。 「有没有『凶器不是锯子』的可能性呢?」 「如果不是锯子……咦?像你刚才提到的厨房菜刀吗?」 发问声都从正下方传来,回答起来感觉怪怪的。但也不能因此就跟她一起躺在地上——既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也没有意义。 「并不是。是指能在短时间内完事的凶器,电锯会发出巨大声响,考虑到左邻右舍的耳目,应该不会用到电锯,所以想会不会是用了巨大的斧头或柴刀之类。用这些工具或许只要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制造出同样的现场——因为只要用力地挥下去就行了。」 原来如此,有见地。 可是,这只是纸上谈兵,不过是理想论而已。 从伤口已经百分之百确定凶器就是遗留在现场的锯子,若使用斧头或柴刀,浴室的地板不可能毫无损伤——目光所及,地板、墙壁和浴缸都没有那么大的伤痕。 再加上要在浴室挥舞斧头或柴刀想必也相当困难。如果要在室内支解一个人,锯子或许的确是绝佳选择。 不晓得是否因为灵感已经枯竭,只见今日子小姐沉默了下来,仰躺着闭上双眼——表情很平静,不会就这样为了回溯死者临死之际的体验,打算睡上一觉吧? 「这……呃,今日子小姐?」 睡着就糟了。 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一觉醒来就记忆会重置。 要是在这里睡着,佐和泽警部就必须把截至目前,曾经对她钜细靡遗说明过的案情概要、所有嫌犯的不在场证明重复一遍——那才是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今日子小姐依旧闭着双眼,但就像是听到佐和泽警部心中所想似的,突然这么说——因为是在浴室里,「浪费」这个词的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真的想节省时间不浪费,其实有个最快的方法——如果只是单纯要把尸体切成十五块的话。」 「什么?……呃,如果有,请快吿诉我。不要再躺在那里了。」 「躺在这里也是调查的一环哪。」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站起来——佐和泽警部还以为终于能和她视线相对,但今日子小姐这下又直接钻进浴缸里。 看来已经完成被切成十五块的想像,接着进入被塞进浴缸的阶段——或许是为了尽可能原汁原味重现,今日子小姐卷曲自己的身体,窝在浴缸。 佐和泽警部是说过「不要再躺在那里」,但是可没说过「请把自己装进浴缸里」……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只要召集十四个人,同时用锯子分尸就好了啦。」 今日子小姐在佐和泽警部的催促下,以显然兴致缺缺的口吻说道。 「没有什么步骤,只要在锯脖子的同时也锯躯干同时锯肩头同时锯手腕同时锯手肘同时锯大拇指同时锯无名指同时锯腰部同时锯大腿同时锯膝盖同时锯小腿同时锯中指同时锯小指同时锯指尖就好了。」 「咦……咦?」 呃,的确,这样也是没错。 只要采用这个方法,就能大幅节省作业时间——别说是三十分钟,或许只要十五分钟左右就能搞定了。 但这时就必须准备十四把锯子当凶器,然后只留下其中一把在现场—— 「是的。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才是纸上谈兵。只要躺在地上就知道了,在这间浴室里要挤进十四个人——加上死者的遗体是十五个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是呀,就连两个人(加上尸体是三个人)也挤不进去吧——虽是还不小的浴室,但是再不小也是在「一个人生活的前提下」不算小。 「更何况,严格说来,即使是量产的商品,也不会有两把『一模一样的锯子』。我并没有问得这么细,可是如果切断每个部位时所使用的锯子都不一样,鉴识人员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这样啊——科学调查也日新月异呢!」 今日子小姐似乎很佩服鉴识技术的进步。只是她仍缩在浴缸里,佐和泽警部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么,我原本打算接着提出『由同一个凶手左右开弓,双手各持一把锯子进行支解作业』的假设,这就在提出前先收回好了。」 这啥假设啊。 要单手拉动锯子是不可能的吧。 「说的也是——而且佐和泽警部也说过,嫌犯之间并没有共犯关系。」 「欸?不,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呀。」 由于脑中没有这段记忆,佐和泽警部于是反射性地否认——是今日子小姐记错了吧?不,忘却侦探不会记错当天发生的事。既然如此,她是根据自己说的哪句话做出这样的结论…… 「您不是说过吗,嫌犯们没有串供、互相包庇、为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做伪证的可能性。」 「啊——我是说过。」 那真的只是如同字面所见「嫌犯们没有为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做伪证的可能性」而已,可没有否定「其间或有共犯关系」的可能性。 再说,本来佐和泽警部就几乎不曾考虑过这个案子会是「由好几个凶手共同犯案」的状况——除了因为鉴识人员在透过科学技术分析之后已判定本案是「个人犯下的罪行」,佐和泽警部自己大概也从看浴室的面积大小,下意识地认定是单独犯案。 毕竟死者太招人怨恨,就算只有一人份的杀意,也足以引发杀人命案——然而,如果是大量的嫌犯候选人中有几个人勾结——十四个人吗?这么多人共同涉案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举例来说,假设分尸现场并不在浴室呢?像是先在客厅进行支解作业,再搬到浴室里——不,即使是客厅,也挤不下十四个人。那,如果只有半数的七个人呢? 「七个人也挤不下吧。会挤到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就算真有这样的『被害者协会』,现场也会一团混乱。」 今日子小姐说道。 「被害者协会」还说得真巧妙——即使在这案子里是加害者。 「先把多如牛毛的疑问放到一边,问题在于为何非得把七个人乃至十四个人聚集起来,将死者的遗体大卸八块呢——嗯,无论是否有共犯关系,状况似乎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是的……不过,万一真有所谓的『被害者协会』,还希望他们以更合理的手段来对付圣野帐哪。纵使单兵作战没有胜算,只要能团结一致,或许就能给为非作歹的坏人一点颜色瞧瞧。」 「说的也是——不过佐和泽警部,您那也可能只是纸上谈兵,毕竟团结一致是非常困难的。不是有句俗话说,只要一个人不出力,就算有两个人也成不了大事吗。」 这倒是。 就像与其思考多余的事,心无旁骛地拉动锯子还比较有效率。独力作业的话,因为能集中精神,工作速度反而更快也说不定。 虽然又重新回到浴室里,结果除了看着今日子小姐把自己塞进浴缸,感觉一无所获。 「比起集结乌合之众,什么都不做还比较省事呢。」 佐和泽警不禁垂头丧气,也没想陈述什么太深的含意,就是随口说说。 「佐和泽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说道。 还来呀? 这次又是什么? 「比起集结乌合之众,什么都不做还比较省事——这句话我收下了!」 卷曲在浴缸里的她一股作气地站起来,总算看到今日子小姐的全身了——让人觉得痛快的呐喊声,在浴室里回荡。 她宛如湖中女神般高举双手——当然,别说是手持金斧头、银斧头,那掌中就连锯子也没有。 不过,她显然是掌握了什么才起身——眼镜镜片后方的双眼闪闪发光,神采奕奕,与直到刚才都还装得一副尸体样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怎么了?是怎样? 是哪句话让她灵机一动? 是从佐和泽警部说的哪句话切入的? 明明哪句话里都没有切断线。 「今……今日子小姐,你是想到什么有力的假设吗?」 「想到?假设?哪儿的话。我要呈现给您的——是真相。」 今日子小姐说着,伸出手指「啧!啧!啧!」地装模作样摇了摇。 就连看在对她还算有好感的佐和泽警部眼中,也是会感觉火大的动作。 「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上午十点接受委托,即使是在下午一点过后的现在就发现真相,也已经很快了,居然还想在其上追求速度,真是个贪心的侦探。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就不用在身上画下切断线,也不用躺在浴室、缩进浴缸——但要在此时戳破她,确实也太不识趣。 「这、这样啊。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办事效率有够高的啊。」 佐和泽警部努力配合她演戏。 「所谓『快到令人目不暇给』就是这样吧。能以身实践『迅雷不及掩耳』也只有您一人。那么,请指引我这只无知的迷途羔羊——今日子小姐,凶手到底是用什么残忍的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可怜的死者大卸八块?」 演技虽然有点过于浮夸,但想知道真相的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并不是在短时间内将其大卸八块。」 今日子小姐摇头。 「而是分别来大卸八块,才缩短了时间。」 7 还以为她会换个地方说话,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浴缸里,开始解谜——在浴缸里解明真相的名侦探,真是太新潮了。 解谜时的说话声也响亮地回荡在浴室里,再加上乳白色的灯光,与其说是湖中女神,更像是维纳斯的诞生。 (想想这或许还满奢侈——居然能这样独占所谓「名侦探的演说」) 说不定自己就是期待这样的展开,才会委托今日子小姐。 如此自私的想法—— (想快快知道真相,把凶手绳之 第二话 掟上今日子与坠落的尸体 1 「不好意思,这件事已经委托忘却侦探解决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上司语带不满地对鬼庭警部这么说时,鬼庭警部非但不介意,反而抱持完全相反的情绪。 不只不介意,还很高兴。 (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同样身为女性,鬼庭警部从之前就对以个人身分与警方这个巨大的组织进行业务合作的传说侦探——忘却侦探暨最快的侦探——感到非常好奇。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用以探究对方的底细,自己现在负责的案件,可以说是最适合的了——因为那实在是一件奇也怪哉,活像宛如会让在推理小说里登场的「名侦探」出马的奇案。 然而,鬼庭警部觉得身为社会人,应该要试着把这种百感交集的兴奋期待压抑在心里,而这尝试似乎比想像中还成功。 「唉,鬼庭。我能体会你的心情。非常能体会。要你别介意,其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上司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道——表情很凝重。 「再也没有比『让一般人闯进我们的地盘』更打击士气的事了——算我拜托你,暂时委屈一下,也不要因此泄气。就当忘却侦探是来协助你办案。要是她胆敢做出任何喧宾夺主的事,到时再把她赶走就好了。」 「好的,我明白了。」 鬼庭警部装得一本正经,点头示意赞同。 (听起来是在安慰我,但大概是这个人自己看忘却侦探不顺眼吧) 鬼庭警部冷眼静思——不,这并不表示对上司感到失望。 这种事很常见。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或是「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其实只是把「你」当作一面镜子,投射出自己的意见。 (就像新闻主播经常挂在嘴上的那句「或许也有人觉得〇〇〇吧」——大家其实都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意见) 鬼庭警部当然也不例外——而在顾虑对方的心情时,大多也会同时考量自己的得失。 (要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是「我」会怎么想) 面对工作,人们总是同时思考着这些问题——这本身绝不是件坏事。 实际上,正因为有这般设身处地的思考模式,鬼庭警部才能做出一番成绩来,得以较早跻身警部的位阶。 「反正忘却侦探明天就不在了,再加上她到了明天,就会把一切全都忘光——今天就忍耐一下,陪高层的爱将过过招吧。」 这种上情下达,并非给鬼庭警部的安慰,想必是上司的自我怜恤吧——但是那也意味着。 (他把我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在想) 所以不但理当深深感谢,如果还对此心生不满,那就不对了——话虽如此,内心深处还是难免产生无从释然的情绪,说穿了,这也是以上司为镜,投射了鬼庭警部对自己的感情。 镜中镜。 要是不喜欢上司这种说法,只是表示不喜欢自己心中类似上司的部分。 终究是「我」。也仅是「我」。 只是个人的问题,仅是个人的情绪——明明没有实质害处却感到有什么不愉快,肯定是因为看到自己丑恶的那一面——鬼庭警部心想。 憎恨凶手的时候。 觉得死者很可怜的时候。 就是在憎恨自己、觉得自己很可怜——也正因为如此。 才会对忘却侦探充满了兴趣。 (就连应该放在万事万物前面,做为标准的「我」都忘记的她——掟上今日子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2 「是个这样的人。」 戴着眼镜的白发女性说道,把名片递给鬼庭警部。 「啊,不好意思。话说的乱七八糟。重来一次——我是这样的人。」 名片上印着——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所长 掟上今日子」 「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 鬼庭警部盯着名片上的文字瞧。对于出现在相约地点,年纪比想像中整整小了一轮以上的侦探感到困惑。 「你好。敝姓鬼庭——阶级是警部。」 总之先自我介绍。 (因为满头白发,有点难以判断……但怎么看都才二十多岁吧?) 穿着打扮也很年轻——高领的夏季毛衣颜色非常鲜艳,与白发形成适度的对比。 传闻根本不可信。 从传闻的无数英勇事迹听来,鬼庭警部还以为忘却侦探比自己老很多。 上司之所以对忘却侦探插手调查一事心生不满,与其说因为什么侦探是平民老百姓,她还这么年轻才是主因吧——鬼庭警部不禁这样想。 「鬼庭警部……吗?警部小姐。」 忘却侦探自言自语。 大概是透过自言自语,把事情确实记下来吧。 (不过,所谓「忘却侦探」,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应该不是单纯「记不住人的名字」或「健忘」这种日常生活的「忘却」) 「我会全力以赴的,还请多多指教。我想一定能够帮上您的忙。」 满头白发的忘却侦探笑容可掬地深深一鞠躬——即便撇开鬼庭警部的年纪比较长,她的身段也非常柔软。 鬼庭警部还以为这种像是在推理小说里会出现的名侦探,肯定都趾高气扬,即使面对警察组织,态度也倨傲到让人觉得会出问题——这只是基于刻板印象的妄想吗。 不否认有点小失望,但是一想到这不过只是工作的一环,侦探的个性和善,对鬼庭警部而言,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 「所以呢——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吗?」 掟上今日子——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题。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一方面很有礼貌,但似乎也尽可能省略不必要的手续及程序——对鬼庭警部而言,如此也是求之不得。 鬼庭警部也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之所以和侦探直接约在这里集合——亦即直接在案发现场见面,也是因为如此。 「哎呀!我做侦探这一行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来棒球场呢。」 今日子小姐转了一圈环视四周,感慨良深地说道。 没错,这里是棒球场。 两人现在就站在投手丘上。 3 今日子小姐说她是「第一次来棒球场」。不过这句话的可信度,其实低到令人讶异的地步——或许她以前来过,可能只是单纯忘了而已。 话说回来,「做侦探这一行这么久了」也不是基于某种自觉的发言——听说她连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原因从事侦探业,也都忘记了。 忘却侦探。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绝对不会累积。明明是民间的私家侦探,她却能接到公家机关乃至于警方的委托,也就是这个缘故。 因为无论介入什么案件、知道什么机密——说得极端一点,就算接触到关乎国家存亡危机的事件真相——她也会在第二天忘得一干二净。在这个尊重隐私、视资讯外流如洪水猛兽的时代,简直可以说是专为了「现代」量身打造的侦探。 (不用担心「警方委托一般人协助调查」的纪录被外界知悉这点,也占了很大的因素) 虽说是很大的因素,其实也只是源于警方气度狭小的心胸,但若是站在上司的立场,倒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想当然耳,忘却侦探之所以能受到重用,还能与高层建立紧密关系,不仅仅因为她是「绝对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这项理由。 忘却侦探身段放得很低的态度,还有她 清廉正直的性格固然很重要,但也不只是这样而已。 记忆只能维持一天——换句话说,她的调查也只能持续一天,因此鬼庭警部认为,她那能迅速解决种种案件的卓越推理能力,才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优点。 (『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当天就破案的名侦探……) 在忘记之前解开谜团的名侦探。 警局内部流传得绘声绘影的那些关于忘却侦探的流言,就算打着折扣听,也是不得了的强大。不过再怎么说,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如同她就比自己听到的还要年轻许多—— (因此,我想透过办这个案子来明白——最快的侦探到底有多快呢?) 现阶段的她看起来很稳重,不像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前天清晨——在当时无人使用的球场里,有个人被发现倒在投手丘上。」 鬼庭警部开始叙述案情概要。 她们现在就站在那个「有个人」被发现的投手丘上——其实新闻早已报得沸沸扬扬,本来应该是不需要再叙述什么案情,但谁叫对方是忘却侦探呢。昨天或前天播过的新闻想必都早已「不记得」。 今日子小姐不知在想什么,边听着鬼庭警部说明,站上了投手板。 事前已经吿诉过她案发现场是棒球场了,因此仔细一看,今日子小姐脚下穿着跟裙子完全不搭调的运动鞋——可是就连这不搭调,在她身上看起来也像是一种流行。 「发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简言之,就是有具尸体以俯卧的姿势倒在投手丘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 听到前几天有具尸体就倒在自己现在站的地方,依旧面不改色——尽管鬼庭警部也不认为她会像个小姑娘似地大声尖叫、吓得跳开,但是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比外表给人的印象更加胆大如斗。 这部分倒是与传言相符。 「死者是桃木两太郎先生——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不好意思。他很有名吗?」 今日子小姐仿佛是在检查投手丘的状态,踢着土边回答——原来如此。 虽说是忘却侦探,不过鬼庭警部听闻她仍保有某个时间点以前的知识,所以还以为说不定她会知道。 「是很资深的职棒选手呢——手臂位置是投手。」 鬼庭警部向她介绍桃木两太郎所属的球队——就是这个球场为主场的队伍,还有桃木生前活跃的事迹,但今日子小姐似乎没什么概念的样子。 与其说是对桃木两太郎没概念,或许是对棒球本身没有概念——尽管是非常主流的运动,但也是不懂的人就完全不懂的竞技。 当然,鬼庭警部也不是特别了解。就连桃木两太郎的经历,也是自他死后,在调查的过程中记住的。 「嗯。换句话说,资深的现役投手死在球场上,而且还是投手丘上——莫非是在练习的时候,因为心脏病发还是什么倒下?」 「当初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惜并不是。」 没错。 这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该说是关键吗——实在是谜团。 「他是摔死的。」 「啥?」 鬼庭警部继续对一脸茫然的今日子小姐做说明——就连自己也完全无法理解的——桃木两太郎的死因。 「倒在投手丘上的桃木两太郎,似乎是从高处落下,全身受到剧烈撞击震荡致死。」 「高处……」 今日子小姐抬头往正上方看。 正上方是蓝得望不见一片云的蓝天。 「这是要从哪里掉下来呢?」 这个疑问再正常不过。 然而,鬼庭警部所指挥的调查小组正是希望能知道这疑问的答案,才会找来忘却侦探。 4 全身受到撞击震荡导致休克死亡。 据研判是几乎当场死亡。 死因本身没有怀疑的余地,据鉴识课所言,桃木两太郎的尸体具备着典型「坠落尸体」的特征——非典型的,是发现尸体之处。 棒球场。 棒球场上的投手丘。 让人感觉不会有比这里更宽广的地点——站在这,更会有如此感觉。 既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校舍。 既没有壁立千仞的悬崖,也没有摩天碍日的高台。 当然,也没有设置诸如游泳池的跳台——尽管如此,俯卧在投手丘上的却是如假包换的「坠落尸体」。 「已经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或是意外吗?」 今日子小姐边问边走,从投手板往一垒移动,站上垒包。 冷静的疑问让鬼庭警部颇意外。 本以为她会紧咬「不知从何处跳下的尸体」这个谜团——看样子,虽说是名侦探,也不见得每个都会对「不可思议的谜团」产生兴趣。 该说是很现实吗…… 和她那遗世独立的言行举止相反,似乎是个信奉现实主义的侦探。 「不知道。还不能确定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 完全没有回答到她的问题,但这是事实,所以也只能如实回答——因为状况的确还不明朗。 「没有留下任何类似遗书的东西,若说有什么理由,会让目前仍活跃中的职棒选手非得自己结束生命不可,我个人是想不到……据报也没有人恨到想要杀死他。但如果因此就断定为意外……」 到底是要发生什么样的意外,才能摔死在投手丘上。 「被投手板绊倒,猛然一跌大摔一交——之类的吧。」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从一垒走向二垒——与其说是推理,似乎只是先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什么。 算了,要是「猛然一跌大摔一交」是认真的才伤脑筋。 绊倒跌交就摔死成这样固然是意外,但报社也要发号外了。 「对了,发现桃木两太郎先生时,遗体是什么样的打扮?穿着球队制服吗?戴着手套吗?拿着球吗?」 她一下子提出太多问题,令鬼庭警部不知所措——不,其实这些疑问都是可以马上回答的,鬼庭警部不明白的,是今日子小姐提出这些问题的意图 ——她为何要接二连三地丢出这么多问题呢? 虽然不明白,但也只能回答了。 「他没有穿制服——是穿慢跑时穿的运动服。据我所知,现场也没有发现球和手套。」 「嗯。那么因为要投球而被投手板绊倒跌交的假设,就不能成立了。」 难道她是认真的吗? 今日子小姐这次又从二垒往三垒的方向移动——看样子,她似乎打算绕内野一圈。 虽不知她这么做有何用意,但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吧——鬼庭警部曾听说「总之先动起来」是忘却侦探的方针。 无法静待的侦探。 基本上或许可说是好动型。 对于第一次来棒球场(或者是忘了以前来过的事)的她而言,或许是借由这样四处游走,来感受案发现场的气氛。 「事情的真相要是被投手板绊倒跌交而死这么难堪,以他职棒选手的身分,可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哪!今日子小姐。」 「不过,职业选手的体能通常都好到外行人几乎无法想像——听说理论上,一流的短跑选手朝着硬墙全力冲刺,一撞可能就会当场死亡呢。」 虽说是理论上——但你这是让一流的短跑选手做什么呀。 难道她是要以这个理论来同理可证,若是职棒选手在全力投球时 跌倒一撞,会跟从高处落下摔死一样撞到「全身挫伤」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今日子小姐踩上三垒的垒包,转身面向站在投手丘的鬼庭警部。 「只是,有可能是『凶手』故意让人这么觉得。」 「『凶手』……?」 「我是说,有人对桃木两太郎先生恨之入骨,想玷污他身为职棒选手的经历,故意制造出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只是『凶手』粗心大意地忘了摆上球和手套,也忘了帮死者穿上球队制服,所以才会使得状况看起来不是那样,结果成了不可思议的『坠落尸体』。」 不可思议的状况是因为「凶手」事后布置欠周造成的——这还真是鬼庭警部想都没想过的主意——虽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而且这么一来——也仍然无法为桃木两太郎究竟是「从哪里掉下来」的疑问找到解答。 鬼庭警部还是这么问今日子小姐。 「那,今日子小姐,你认为这是凶杀案吗?」 「目前还无法判断是否为凶杀案。仍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意外——只不过,不管怎么说,感觉似乎夹带着什么人为的意图在其中。」 今日子小姐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故弄玄虚的话。 「人为意图?如果是他杀或自杀或许另当别论——明明是意外,还会有人为意图吗?」 「会啊!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意外,都是有人行动才所引发的结果呀。」 「……」 总觉得话都是随她在讲。 但也真是讲得极妙。 今日子小姐终于开始往本垒移动。 「桃木两太郎先生的尸体是在当天的上午被发现的……在那之后这座球场就没有人使用了吗?看起来,今天似乎也没有要使用的预定。」 「是的。目前暂停营业。」 鬼庭警部不确定「暂停营业」是否也能用在球场上,但意思到了就好。 「所有的预约都已经取消了。不管怎样,毕竟发现了超乎常理的尸体,还在进行调查的期间也不能干嘛。」 实际上,她也不确定高层到底是怎么判断的——或许就像上司偏颇的猜测,忘却侦探是在高层的「偏爱」下被找来的。 然而,为了让球场可以尽快重新启用,的确也必须早日让本案落幕——为此,不择手段地委托「最快的侦探」,大概也是一种办法。 当然也不能让媒体继续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没完没了地报导名人超乎常理的死亡吧—— 「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媒体吗?」 「该说是媒体,还是球迷呢?毕竟是『投手死在投手丘上』,自然被美化成战死或殉道——炒作得甚至有点热闹。」 因为至今尚未向世人发表「坠落尸体」这个最关键的部分,所以事情会这样发展也只是难怪。 (再这样下去,也不晓得这个消息能一直瞒着社会大众到什么时候——毕竟这个时代很难彻底保密) 一旦得知桃木两太郎的死既非战死也非殉道,而是「摔死」,想必又会掀起另一股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轩然大波吧——这也并非大家乐见的结局。 真是,能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忘却侦探确实弥足珍贵——鬼庭警部想。 当然,这是在她真的能「在今天揭晓案件真相」的前提下。 「抵达终点!」 踏上本垒板的同时,今日子小姐说道——本垒并没有终点的含意,所以她对棒球本身果然不太了解。 就算从现在开始熟读棒球规则,到了明天也会忘记,所以在从今往后的人生里,今日子小姐都不会成为棒球迷吧——想到这点,究竟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才好呢?好难理解。 (如果是「我」的话——光想到「记不住任何新事物」就无法面对了) 「要向热腾腾的舆论泼冷水,着实有些于心不忍,但这就是我的工作,只能勇敢面对了——鬼庭警部。」 「是。什么事?」 「接下来,可以到选手休息区再继续讲吗?」 因为她郑重其事地直呼自己的名字,鬼庭警部不禁有点紧张,还以为她要问什么,结果忘却侦探的下一句话却是—— 「球场上没地方可以遮太阳,这样皮肤会晒黑的。」 5 没地方可以遮太阳。 虽然是荒唐之言,但也同时表现出案件的本质——要是有地方可以遮,就能够推测桃木两太郎是从那里衰摔落的。 空旷的棒球场上,并没有那样的「乘凉处」——如果是有屋顶的球场,或许还有所谓「猫道(catwalk)」的高处维修通道,但是在这座棒球场的正上方,只有蓝天、白云和太阳。 「或许有座天空之城puta)呢。」 移动到选手休息区,刚坐下来,今日子小姐便这么说。 她还记得那部电影啊。 「那是我的梦想喔!我很希望像那样去各式各样奇妙的国度旅行呢。」 听她说来,今日子小姐指的似乎是《格列佛游记》里的飞岛拉普达。 话说,记得电影《天空之城》一开头,就是有个女孩子从天而降。 鬼庭警部当然不觉得桃木两太郎是从漂浮在天空中的王国摔落——纵使真的是那样,从那种高到见云的高度掉下来,尸体肯定会摔得粉碎吧。 桃木两太郎的尸体虽然损伤严重,但是也没有到支离破碎的地步。 「说的也是——可是比起坠落的高度,听说『坠落尸体』的损伤程度更受到落点地面的硬度左右呢。因为空气有阻力,落下的速度到一定的程度以后就不会再加快了。」 「是……是这样的吗?」 「是的。所以『姑且不论空气阻力』其实是不太可能的喔!」 在忘却侦探的催促下,鬼庭警部也坐上板凳,往投手丘方向看——这么说,投手丘的材质是柔软的泥土。 若说是那种土造成他「全身是伤」,即使不考虑天空之城,桃木两太郎也是得从相当高的高度掉下来。 「调查小组也提过会不会是从飞机上摔落……当然是半开玩笑的。」 「从飞机上摔落——是因为降落伞打不开吗?可是,桃木两太郎先生也没背着降落伞——还是有人把降落伞带走了?」 都说是半开玩笑了,忘却侦探依旧一丝不苟地仔细探讨这个可能性。 「或者是有谁心存恶念,故意把桃木两太郎先生从飞机上推下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也是,至少比『被投手板绊倒,猛然一跌大摔一交』而死来得有可能些。」 鬼庭警部打算收回不小心脱口而出的「飞机」假设——不想把时间花在探讨这么荒唐无稽的假设上。 对忘却侦探而言,时间应该是宝贵的。 「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吗?」 「立刻能想到的,就只有起重机了。」 今日子小姐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样子,在探讨「跳机说」的同时,她满头白发的脑袋里已经在思考另一个可能性了——起重机。 她口中的起重机,指的是重型机械的起重机吗? 调查会议上也没人提过这种假设……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用起重机把桃木两太郎先生的身体吊起来,在最高处把勾子松开,最后再把起重机开走,现场就只留下『坠落尸体』了。」 这时,今日子小姐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补上一句。 「这用消防队的云梯车也能办到呢。」 的确,这么一来,超乎常理的「坠落 尸体」就能得到解释了——不过,这跟「跳机说」一样,都只是为了解释而解释解释。 不管是飞机也好,起重机还云梯车也罢,都太夸张了。 要是这么夸张的也行,那就什么都能算了,一点也不实际。 「也是,无论是大半夜或天刚亮,如果有飞机或大型特殊车辆在棒球场附近徘徊,不可能没有目击者——那么,接下来该讨论点实际的了。」 接着今日子小姐总算提出了合理的假设——但这个假设,却是个任何人一开始都会想到的假设。 「应该是——有人把摔死在他处的桃木两太郎先生搬来这里吧?」 「是……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鬼庭警部说明——自己也提出过类似的假设,但是被鉴识课驳回了。 「因为一旦移动,必定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现在已经可以根据尸斑或死后僵硬的程度,清楚研判尸体是否曾被搬动了。」 「『现在』是吗?」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 (我失言了吗) 鬼庭警部心想——「现在」是何时,忘却侦探是搞不清的。 不过,要顾虑这么多,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再说回来,今日子小姐也不希望别人想太多吧。 「移动尸体的诡计在推理小说里,是很有历史的常见桥段——但如果在『现在』,大多数的诡计应该都不能成立了吧。」 「啊……也是。」 鬼庭警部无法否认. 无论是在爱好者还是创作者之间,「推理小说已经把所有诡计全用尽了」都是经常被挂在嘴边的定说,而实际上的问题其实更严重,是「已经被用尽的诡计都一一变得不能用」——科学调查、科技进步、文化变质。 这不只是推理小说的问题,手机出现以前写的小说,有些桥段会让人看了觉得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奇幻故事。有时候就连科幻小说里的技术看起来也很老掉牙——实在充分觉得自己真的住在未来。 (所以时代小说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没人看——原本就是在过去,自然不会「过时」,反而成了优势) 「不过,如果用热腾腾的最新科技做为诡计,倒也不是不能成立……所以也不能武断地说所有诡计都用尽。」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或许这桩案件也大用特用了最新科技——可能是将最新科学知识运用到极限,才造成让桃木两太郎先生摔死在球场投手丘上的结果。」 「……我认为不太可能。」 光是棒球场这个地点,就已经离科学千里远了吧——不,这么想才是否为无知的偏见呢? 况且,如果是刚开始推行发展时也就算了,棒球到了现代也已经算是战略的竞技,就连选手的训练或饮食,都根据生理学受到彻底的管理——就鬼庭警部所知,身为职棒选手的桃木两太郎,似乎是个很传统的运动选手。 「听说他是以不按牌理出牌的上场和投球闻名的投手。说他是资深选手听来是很体面,但其实因为年轻时过于逞强,现在身体似乎有很多毛病——全身上下都开过刀。据传也有人劝他急流勇退,可是本人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也不管教练的忠吿,自主训练总是过度,或该说是过劳呢。还曾经大声昭吿天下,说自己『希望死的时候能死在投手丘上』。」 「希望死的时候能死在投手丘上。」 今日子小姐说着,一脸茫然歪着头——从表情看不出她有什么感想。 「不过,因为是在受访时的发言,也许本人只是随口说说,当然也可能只是塑造形象——但因为这句话加强了众人对他『殉道』的印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迟疑了半晌,鬼庭警部接着说。 「——这也是怀疑他或许为自杀重要因素。」 「嗯。所以大家是比较推自杀这假设吗?」 今日子小姐提出率真的疑问(内容虽然不怎么率真)。 「始终无法突破也是事实。这对成绩会明确量化的运动选手而言确实残酷——还传出过球团方面似乎并不排除要将他降为二军。」 鬼庭警部刻意平淡地回答。 为了避免代入个人感受——但是在「想要避免代入个人感受」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是太入戏了。 (把桃木两太郎——当作是自己。) 毕竟不是只有运动选手的成绩会明确量化。 警察和侦探也是如此。 「是吗。可是听说也有球迷比较喜欢看二军的比赛呢!」 不同于鬼庭警部,看来完全没把感情投射在桃木两太郎身上的今日子小姐来了句答非所问之后,却又为求慎重似地再问了一次这个问题。 「您说过没有遗书对吧?」 「是的,没有留下遗书。因此力推自杀说的主要还是社会舆论,或该说是媒体——并无任何具体的证据可资佐证。」 「这样啊。如果明明不是自杀,却被大家以为是自杀,还是满讨厌的吧。就算被讲的像是光荣战死——」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似乎想到了什么。 「光荣战死——吗?」 又自顾自地小声重复了一次。 6 鬼庭警部与忘却侦探在选手休息区针对案情深入讨论了好一会,今日子小姐突然仰望天空。 「要不要来玩抛接球?」 还站起身来。 抛接球? 语声未落,今日子小姐已踏进球场——手里不知何时蹦出了两个手套和一颗球。大概是有人放在选手休息区里吧。该说是职业习惯还是职业病呢,她似乎非常擅长「找东西」。 这点令鬼庭警部感到佩服,但——抛接球? 为何这么突然? 「为了转换心情呀!请陪我玩一下吧,鬼庭警部。」 「是……呃,当然,没问题。」 鬼庭警部不解地跟在她身后,踏入球场——不知不觉,蓝天布满乌云。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看到这样的天候变化,决定回到球场上。在与鬼庭警部讨论案情的同时,她似乎也在偷偷观察天气。 该说是眼色好,还是眼睛尖呢。 「那好,这给您。虽然不是捕手手套。」 今日子小姐把其中一个手套递给鬼庭警部。 「可以请您拿着这个,蹲在本垒板那儿吗?我会从投手丘丢球过去。」 「噢……」 看样子,今日子小姐似乎不是要玩单纯的抛接球——要蹲在本垒板,等于是要鬼庭警部扮演捕手吧。 与其是转换心情,她追求的是转换想法。 (然后由自己担任投手……) 不,不是担任投手,而是扮演桃木两太郎吧? 今日子小姐对他的死,应该没有任何感觉才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要重现他的动作。 传闻中的她,是个不管想到什么都要试试看的侦探——而这又是? 幸好鬼庭警部穿的是裤装,就算蹲在本垒旁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她不认为即使脚踩运动鞋,却是裙装打扮的今日子小姐,能扮演好投手的角色。 (就连男人也不见得能球不落地的从投手丘把球投到本垒……) 「放心吧,虽然很可惜我已经忘记了,但我好像有过开球的经验。」 这句话既不是忘却,也不是记错,只是单纯的谎言。 看在门外汉眼中,所谓的开球仪式也是种莫名其妙的活动……鬼庭警部心想,同时在本垒后方蹲下。 虽说穿着裤装,但对于敝开大腿还是颇为抗拒,因此鬼庭警部用 双脚一前一后的姿势蹲下——像这样从较低的角度看过去,感觉投手丘比想像中还要远得多。 (既觉得好远——也觉得好高) 所以才称为投手「丘」吗。 案发后,鬼庭警部已经来过球场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原来如此,凡事都要试过才知道。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跳投手「丘」致死吧——毕竟高度也不是太高) 「我要丢了喔!投手,举起手臂!」 今日子小姐摆出挥臂式投球的姿势。 姿势还真是不必要的标准——至少并不是开球仪式那种丢好玩的感觉。 些微的紧张感窜过鬼庭警部的身体——原本只不过是用一种陪玩进阶抛接球游戏的心情蹲在这里,说来捕手不是应该要戴上面罩、穿上护具,穿戴那种类似防护盔甲之类的吗?会有捕手专用手套,也应该是有其原因的—— 「把球投出!」 与其是棒球选手,今日子小姐更像体操选手般优雅地将单脚高高抬起,并在瞬间毫无保留地露出美腿——鬼庭警部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脚蹬在地上,扭转身体,把球扔了出来。 要说是扔球更该说是射球,要是射球更该说是杀球的投球气势——与那美腿形成对比的刚强力道,令鬼庭警部反射性地闭上了双眼。 仔细想想,再也没有比在这种情况下闭上双眼更危险的事了——所幸那一记高速球并未砸在鬼庭警部的身体或脸上。 发出「匡!」的一声轰然巨响的,并不是鬼庭警部的骨头——而是其背后的铁丝网。 转身一看,心惊胆战。 球不只全程不落地,还穿过了捕手位置砸到本垒后方的铁丝网上——但看这球深深陷在铁丝网极高之处,今日子小姐的控球力似乎是完全不行。 只不过,控球这样居然敢找没戴护具的捕手「抛接球」…… (总算是像个侦探了……像个把警官耍得团团转的侦探) 鬼庭警部心想,重新面向投手丘。 「……今日子小姐!?」 今日子小姐倒在投手丘上——俯卧在投手丘上。 鬼庭警部连忙站起来冲向她——本垒到投手板之间的距离,意外遥远。 「你没事吧!?」 「是的,我没事。」 今日子小姐依旧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回答——还以为她是因为投球太用力(毕竟她那样用力)才跌倒,不过看样子并非如此。 她应该是在把球投向鬼庭警部之后,才刻意倒下来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她是在实验「被投手板绊倒跌交」的假设吗?) 所以她并不是真的跌倒,而是「假装」被绊倒——无论如何,今日子小姐就是在尽可能重现桃木两太郎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吧。 「嗯……」 只是,这么做好像并未带来满意的成果,今日子小姐将双手撑在地上站起来——虽说是双手,但其中一只手戴着手套。 把漂亮的衣服弄脏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然而她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轻轻拍掉身上的尘土。 「要是我,还真不想死在这里啊!」 平铺直述的意见。 这或许是她听了桃木两太郎不见得真的讲过的「想死在投手丘上」的感想吧——真要讨论起来,首先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不想死吧。 不管死在哪里。 「对呀……所以这种心态还是球迷的幻想吧。虽说在运动的世界里,轮不到侦探来大放厥词,但就像推理小说迷经常会说『横竖都要被杀的话,希望能在密室里杀死我』或『杀我的时候还请务必制造不可能犯罪』之类。我小时候也说过呢。」 虽然是忘却侦探的「记忆」,但如果是小时候的事,可能还是有一点可信度——而且,鬼庭警部也曾这么说过。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丢脸至极。 「是的,冷静地想,无论是用什么方法,谁都不想被人杀吧——只不过由于无法对于自己的死产生真实感,多少有些当成别人的事在想像。」 「……你想说什么?今日子小姐。」 她知道今日子小姐话中有话,绝不只是想跟她深入探讨推理小说,可是完全猜不透她想表达什么。 「就现状,要说桃木两太郎先生因为『想死在投手丘上』而利用某种方法『战死』是不太可能的——不过,倒可能有个把他『想死在投手丘上』的发言当真的『狂热粉丝』,替他『实现』了『愿望』也说不定。」 亦即他杀的可能性。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摘下手套——从右手摘下。 「我以为用左手就能投得不错说!」 7 虽说控球是糟到不行,但如果不是惯用手的左手都能投出那种高速球,今日子小姐显然选错了职业——但先不谈这个。 他杀。 当然,鬼庭警部也思考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但是因为死状本身过于离奇,无法将推理推演到这么具体——就算想到他杀,也只会想到怨恨或谋财害命之类的动机。毕竟最近这座球场附近也接连发生多起窃案,治安实在算不上太好。 可是,桃木两太郎是名人——而且还是个明星。 「狂热粉丝」。 这的确是应该要列入考虑的嫌犯。 看不下去近年来的成绩低落的桃木两太郎——不忍心见他晚节不保,于是铸下大错。 强迫他急流勇退。 退出棒球界——也退出人生的舞台。 (不,桃木两太郎的成绩倒也没有糟到「晚节不保」——尚在要说他是十分活跃也还不为过的水准) 纵使运动选手留下的成绩数字不甚理想,要怎么解读也是颇主观的——但倘若是知晓他全盛期表现的「狂热」粉丝,也许会觉得现在的桃木两太郎已经老兵凋零吧。 只是,别说「热情」的粉丝,要是他身边有这种「狂热」的人,应该早就已经浮上台面。要说这是偏见也无法反驳,但是看起来会杀人的人就是会杀人——毕竟是做这行,鬼庭警部无法不这么想。 「今日子小姐,你怎么想?」 鬼庭警部想听听摒除偏见的意见,把开口问今日子小姐——感觉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或许会有相反的意见。 假如看穿「意外的真相」是名侦探的宿愿,感觉她反而会认为「看起来不会杀人的人才会杀人」吧。 (这大概也是一种偏见……) 只不过,鬼庭警部未能得到今日子小姐的回答。 一回神,刚才还在这——站在投手丘上的今日子小姐竟然不见了。 (咦?) 鬼庭警部四下张望。 早有耳闻今日子小姐是那种视线一离开她身上就会马上搞失踪的侦探(所谓「静不下来」),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还能把她搞丢,鬼庭警部不由得一时仓皇无措,还好不一会儿就看见她的白发——不。 也不能说是还好。 因为她竟然从投手丘穿过鬼庭警部刚才蹲在那的本垒板,走到本垒后方的铁丝网旁——不仅如此,双手抓着铁丝网,正准备攀爬上去。 「今……今日子小姐!?」 鬼庭警部大喊,同时冲向前去,可惜为时已晚。 所以说,投手和捕手之间的距离真的太遥远了。 还得再加上本垒和后方的铁丝网之间的距离——当她赶到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已经爬上了铁丝网快一半高度。 踏上投手丘还不够,还要爬上铁丝网吗。 看她是打算去拿刚才自己(用左 手)投出去,卡在网子上的球。 (呃,这倒是对的) 因为是擅自拿来用的球,的确应该要好好地放回原处——可是有必要自己爬上去拿吗? 虽然她还把长裙在胯下打个结,保持一定的格调,仍旧不能否认这个行为十分狂野——像只野猫似的。 「今日子小姐!危险啦!请赶快下来!」 「不要紧。我以前很会攀岩的!只是忘记了!」 虽又是这么说东又讲西,但今日子小姐身手确实很厉害,活像个攀岩高手似的一直线爬到卡着球的位置。 「交给你喽!」 今日子小姐把球从铁丝网取下,扔向鬼庭警部——其实就只是松手,让球往下掉而已。 鬼庭警部还戴着手套,所以这次稳稳地接住球。 既然球都拿回来了,今日子小姐这下子总该下来了吧,鬼庭警部自顾自地松了一口气,但今日子小姐却还挂在网子上,扭转着身体,似乎是想将球场的景色尽收眼底。 从那个高度看出去,视野肯定很不错吧——嗯?那个高度? (高度——) 就在鬼庭警部想到什么——的时候。 「哎呀!」 把球丢给鬼庭警部后,只用单手抓住网子撑住自己体重的今日子小姐,冷不防手一松就——往下掉。 「今……今日子小姐……!」 鬼庭警部反射性地冲向她的落点处下方,但还是来不及——忘却侦探只任由自己背着地面往下掉。 打开双手双脚,成大字形往下掉。 发出巨大的声响。 「今日子小姐!请振作一点!」 鬼庭警部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冲到她身边蹲下,扯开嗓门大喊她的名字。不晓得能不能擅自移动她。 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出血……眼镜也没有裂痕。不,眼镜不是重点——重点是骨头有没有摔断。 对了,脉搏呢?呼吸呢——救护车! 「醒醒啊!」 「好的,早安。」 「哇啊!」 今日子小姐突然坐起身来。 像是要回应鬼庭警部的呼唤,今日子小姐奋力睁开双眼——与其说是恢复意识,更像僵尸回魂似的唐突。 也像是电脑重开机。 「你……你、你没事吧?」 「是的,我没事。意识很清楚。」 「那……那就好……」 看她对答如流的样子,鬼庭警部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总之先连忙阻止想坐起来的今日子小姐——恢复意识固然是好事,但不见得就没有受伤。 可能有运用受身姿势分散了冲击吧……说来她是打开双手双脚呈成大字形掉下来的,鬼庭警部听说过「人在着地时,与其乱动不如扩大自己触地面积以助于分散冲击」的说法——但一直以为这只是理论,不可能实践。 ……欸? 恢复意识? 也就是说…… 「话说回来。」 今日子小姐把眼镜推回原位,笑脸盈盈地问她。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是来参加开球仪式吗?」 8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她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一觉醒来,之前的记忆就会消失。 不一定非得要在晚上。 甚至也无关睡眠时间的长短——只要有一瞬间失去意识,就符合记忆重置的条件。 这也是她之所以身为「忘却侦探」,之所以能将「严格遵守保密义务」当成卖点的原因,当然这不光只有好处——同样也有绝不能忽视的风险。 万一今日子小姐在办案的过程中「睡着」,就等于让在那之前的调查及推理完全归于虚无。 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今日子小姐的「最快」乃是伴随着在如此限制下争取时间的岌岌可危——反过来说,站在「凶手」的角度,只要能让今日子小姐在调查过程中睡着,就能逃过名侦探的追捕。 因此,在委托她协助调查时,与她共同行动的刑警的业务内容之一,就是要从这些坏人的魔掌中保护好忘却侦探——关于这点,鬼庭警部的上司当然也有交代——但如果是今日子小姐本人自作孽,这又该如何是好? 擅自爬到本垒后方的铁丝网上,擅自从网子上掉下来,擅自昏过去,擅自丧失记忆——难道是常有的事吗? 实际上,今日子小姐也对此有所准备——只见她卷起左手的袖子,上头有着她自己的笔迹,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侦探。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因此——虽然鬼庭警部不是很清楚她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记忆会被「重置」到几岁——她马上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理解自己是忘却侦探这件事。 可是,关于案件内容则忘得一干二净。 包括职棒选手桃木两太郎的事,以及他那不可思议的坠落身亡之谜——因此,鬼庭警部只好从头说明一遍。 一件事费了两次工。 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的推理还停留在摸索阶段,几乎没有任何进展一事,也算是意外的幸运——不,也可能只是没跟鬼庭警部说,或许在今日子小姐心中已经有什么假设也说不定。 不管如何,现在比起白费功夫——比起她脑子里的东西,她的身体更令人担心。迅速检视一下似乎没骨折,也不见跌打损伤,不过要是头部受到猛烈撞击,听说症状要过一阵子才会出现。 而当事人不但没有自觉症状,就连掉下来的记忆也没有。 「你这人在胡说些什么呀,才没有那回事呢。我怎么可能没事去爬什么本垒后方铁丝网呢?更别说还从那上头掉下来了。哪有侦探会在调查中做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可别因为看我失去记忆,就想随便糊弄我喔!话说_你又是谁啊?」 居然坦荡成这样,真让鬼庭警部觉得担心她的自己实在是蠢到家了——所幸,就像今日子小姐写在左手上的备忘录那样,鬼庭警部也有警察手册这个身分证明,因此马上就能说明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还有,看到全身上下沾满尘土的衣服,纵使是今日子小姐,似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拙劣与迷糊——感觉比起侦探,眼前的她更像个被不动如山的证据逼到死角的真凶。 「呃,不过你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今日子小姐——要换衣服吗?」 连白发也沾到泥土,干脆让她去冲个澡弄清爽舒服比较好。 「……嗯。」 可是今日子小姐好像没听进鬼庭警部说的(安慰)话,只管抬头仰望自己失手掉下来的铁丝网。 是有这么不愿接受自己的失败吗——而且桃木两太郎是掉在投手丘上。 「不,倒也不见得如此呢,鬼庭警部。」 今日子小姐仍然仰望着铁丝网说道。 她叫「鬼庭警部」时的重音位置跟刚才不太一样——看起来在记忆重置之后,并不是一切都会一模一样再来一次。 可能会受到什么细微的条件或要素影响吧。 「虽说他是在投手丘上摔死的,也不见得就是在那里掉下来。或许是有人把摔在其他地方的桃木两太郎先生移到这里来的啊。」 不过,关于这一点,今日子小姐倒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是任谁都会头一个想到,再合理不过的假设——因此鬼庭警部再度耐着性子,说明「尸体一旦移动,必定留下痕迹」的理由加以否定。 「那是指『尸体』一旦移动?」 今日子小姐说。 「换 句话说,如果不是尸体,就算移动也无法判断吧?」 「咦……不,啊,要这么说也没错。」 咦?怎么回事,怎么跟刚才讨论的完全不一样? 「不,并没有不一样——鬼庭警部刚才不是讲过吗,桃木两太郎先生是几乎当场死亡。」 「没错,我是讲过。」 而且还讲了两次。 正因为如此,这个「坠落尸体曾遭移动说」才会不成立…… 「是『几乎当场死亡』吧。『几乎』。并不是立刻。」 「……」 「几乎」——「立刻」? 这是在玩文字游戏吗——咦? 严格说来,「当场死亡」与「几乎当场死亡」的确是有差异。并非「等于」而是「约等于」——然而,这不是当然的吗,根本用不着她提出来。 人又不是机器,不可能像关掉电源那样「啵!」地一声就丧命。「死」除了是是定义上的问题,也是「几乎」这种灰色地带所在之处吧。 然而,今日子小姐到底想借此表达什么,倒是令鬼庭警部很感兴趣—— 在她从网子掉下来的前一刻闪过自己脑海的灵感,说不定会跟这有关连。 「嗯,比如说根据鬼庭警部的假设,我刚刚不是从那上头掉下来吗?」 那不是假设,是事实。 算了,姑且先听她怎么说。 「同样地,假设桃木两太郎先生也是从那上头掉下来死掉——因为受到致命重伤,『几乎当场死亡』——但是还没死,还活着。虽然心脏快停了,呼吸也快停了。就在奄奄一息的时刻,用爬的爬上了投手丘——在那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假设应该能解释这个不可思议的状况吧?」 这个嘛——就是假设吧。 无法交代桃木两太郎爬上铁丝网的理由(总不会是爬上去拿球吧),要用爬的爬到投手丘,应该会在地面和他身穿的运动服留下痕迹。 就算因为基于「想死在投手丘上」的意念,临死之际,挤出最后的力气爬上投手丘这种感人肺腑的假设可以成立…… 「说的也是。那,或许是谁把他搬过去的——为了完成他『想死在投手丘上』的心愿。」 「……」 倒也不是不可能——是吗? 至少这样「摔死在投手丘上」就说得通了——从某个高处摔落,造成了致命伤,之后马上在所谓「死去的过程」那」小段时间里被搬上投手丘—— 不能否定这是会成立的。 这就是刚才闪过鬼庭警部脑海的灵感——看见今日子小姐爬上本垒后方的铁丝网这个「高处」时,便想到能不能从那里想办法跳到投手丘上。虽然从角度上来说不太可能——但如果是摔下来之后再被搬过去。 短距离的话,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前提是距离要够短。 「若从『他杀』这个角度来看,则可能是把死者从某个高处推落,再将其搬到投手丘上。」 今日子小姐说道。 然而随后又像是要收回自己才说过的话一般,接着这么说。 「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是从传说中的这个——有一说是我曾经摔下来的铁丝网被推落的喔!」 慢着——要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倒是无所谓,但真希望她别把自己从铁丝 网上摔下来的事,加上「※众说纷纭」这种附注来企图拗成道听途说。 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史实。 然而,「桃木两太郎不是从铁丝网上摔落」的根据何在? 「根据就是我自己啊!」 光是听这句,或许会误以为忘却侦探是个自大狂,不过这似乎仅止于字面上的意思,她让鬼庭警部看她的背——沾满尘土的背。 「就连娇弱如我,从那个高度掉下来也能毫发无伤,何况是运动选手,不太可能受到致命伤。」 「哦——这样啊。」 虽然因为失去记忆,很难说她是「毫发无伤」,但在摔落时采取的受身姿势确实高明,加上那么狂野地爬铁丝网,很难认同用「娇弱」两字来形容今日子小姐。不过单就「从铁丝网的高度落下并不会造成致命伤」这点,鬼庭警部倒是没有异议。 还不到致死的高度……当然,视坠落时的姿势或碰撞位置,即使是从二楼掉下来也会致死,但桃木两太郎全身上下承受的撞击伤,却也并不是伤在必定会致死的要害。 「更何况,也很难想像桃木两太郎先生会在深夜来到球场,千辛万苦爬到铁丝网上——最后还从那里掉下来。」 即使受到凶手的胁迫,也不会这么做吧——鬼庭警部暗带嘲讽。 「是呀,没人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 今日子小姐事不关己地表达赞同——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将丧失记忆体质运用到如此收放自如的人啊! 来点脆弱或感伤好吗? 也太厚脸皮了。 仿佛为了证实鬼庭警部心里对她的印象,今日子小姐又一把推翻自己刚才说的话—— 「不过,先不管蠢不蠢——也就是说,先不管会不会真的爬上去,如果是掉到另一侧,就不在此限了呢。」 与其说是推翻前言,就算是有记忆,她似乎也完全不会拘泥于自己的之前的推理及观察。 「另一侧?你的意思是……」 「不是球场这边,而是掉到观众席那一侧的情况。从观众席爬上本垒后方的铁丝网,又摔落观众席。这么一来,因为落点不是泥土而是水泥地,纵使没多高,也会身受重伤。」 「哦……原来如此。」 是衍生自刚才今日子小姐在失去记忆以前说的「比起高度,地面硬度才是重点」的说法。 即使失去记忆,似乎不会连基础知识都丧失。 「……今日子小姐,你这么说有几成把握?」 搞不好她马上又要说出完全相反的推论——鬼庭警部心想,小心翼翼地这么问道,然而今日子小姐却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可以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呢!」 那笑容甚至有点白目。 就算是白发的侦探,也不能这么白目。 「光是要从本垒后方铁丝网附近爬上投手丘就难如登天了,更遑论是落在观众席那一侧的桃木两太郎先生要在『几乎当场死亡』的『几乎』这个空档间移动到投手丘……要是还那么有体力,早就去医院了吧。」 「不是也有『其他人把他从观众席移到投手丘』的可能性吗?也就是,利用某种手段把他从铁丝网推下去——」 「在那之前,必须先利用某种手段,将桃木两太郎先生带上铁丝网的高处……这仍然很难想像会是他自己爬上去的。又不是小孩子。」 眼前就有一个明明不是小孩子却爬上去的人——不过,看在这个人似乎愿意有条有理地讲述其推理的份上,就不跟她计较了。 「利用某种方法迷昏『死者』,把他扛在肩膀爬上铁丝网,将其推落观众席那一侧予以杀害。接着自己顺着铁丝网爬下去,再把他扛起来,爬过网子,一起来到球场这一侧——最后再把他搬到投手丘上。」 「……办得到吗?」 「理论上或许办得到,但我想不太可能。」 今日子小姐有点粗鲁地把手伸向铁丝网,该不会又要爬上去吧——鬼庭警部更担心她又再说什么「凡事都要试过才知道」,要鬼庭警部给她背着爬铁丝网——幸好(真的是幸好)她只是把手放上去而已。 这也难怪。 「看这个铁丝网的强度,根本无法支撑两个大人的重量吧,一上去就会『咕叽!』一声被扯到 整个变形。」 虽然她用可爱的拟声词来表现,但是在攀爬这种铁丝网的过程中,要是网子发出『咕叽!』一声整个变形,可不是开玩笑的。 凶手也会跟着一起摔下,从他杀变成双尸命案。 (……不) 「真要这样说的话,今日子小姐,一个人也办不到不是吗?」 「咦?是吗?」 今日子小姐不以为然地侧着头问。 看样子这个人会以为自己办得到的事,别人也一定办得到——当然,换成鬼庭警部,倘若收到无法违抗的命令,被要求无论如何都要爬上铁丝网,那倒也不是不能爬。毕竟学过柔道,真要跳下来,应该也能保护自己不受伤 ——然而,那是因为鬼庭警部是位个子娇小、身轻如燕的女性才办得到。 但桃木两太郎可是体格壮硕的男性运动员,而且相当肌肉结实——他的体重搞不好是今日子小姐的一倍以上。 两人份的今日子小姐。 不仅如此——可能还是两个成人的重量。 「哦——体重。原来如此。」 今日子小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重新看了铁丝网一眼。 「这确是疏忽了。因为我从未认真想过身体的重量什么的。」 「……」 这句话真令人羡慕。 也罢,正因为是这样的今日子小姐,才能从那种高度掉下来还没受伤吧——损伤仅止于失去记忆的「程度」。 「因为爬不上去才会掉下来——虽然也可以这样看。但如果爬不上去,也无法到达足以掉下来的高度。」 「没错……不过以职棒选手的体能,倒也不是绝对爬不上去,可是这么做一定会在铁丝网上留下痕迹才是。为了不掉下来,用力抓紧网子,导致变形的痕迹。」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检查铁丝网的形状——鬼庭警部也模仿她的动作,却也如所料没发现那样的痕迹。 今日子小姐能不在网子上留下任何痕迹地爬上去,体重再怎么说都太轻了吧……鬼庭警部反倒担心起来,又想到或许是像她摔下来的时候那样,原本就善于在活动时分散自己的体重? 「算了,顺便也把本垒后方以外的网子检查一下吧——毕竟一垒侧,和三垒侧的看台那里,也有高度很可观的铁丝网。」 感觉今日子小姐真的是「顺便」就动了起来——与其说是不放过任何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更像是想要彻底完全排除遭到否定的可能性。 也是,倘若没有这么仔细的态度,侦探常用的那招「利用消去法进行的推理」就不能成立了——当然,鬼庭警部也愿意奉陪到底。 反之,要是这时能找到铁丝网不自然变形的地方,就表示距离破案也不远了。 「或许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鬼庭警部。这座棒球场的保全防护系统做得如何?可能在半夜溜进来吗?」 她的确已经问过这个问题。 爬上铁丝网之前,还在选手休息区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了。 「当然,除了相关人员以外禁止进入——况且这一带绝不是治安良好的地区。只是反过来说,若是相关人员,就能轻易进入。」 球场毕竟不是放什么贵重展示品的设施——也有预算上的权衡吧,戒备实在称不上严密。当然,要付钱才能进去的观众席出入口一定是门禁森严,但如果是「狂热粉丝」,或许也知道相关人员专用的出入口。 「嗯哼……既然如此,处于『几乎当场死亡』状态的桃木两太郎先生,可能从球场外面偷偷溜进球场里吗?」 「可能……吧。」 只是,就算能偷溜进去——如果有溜进去的体力,应该会去医院吧——除非是自杀。 「反正都要死,希望能死在投手丘上」的心态还能理解,但是「想死在投手丘上」的心态则完全不能理解——退一百步想,即使那是他的真心话, 也没必要从哪里跳下来,在濒死的状态之下移动到投手丘。 一开始死在投手丘上不就好了…… (不过……这也有点困难了?要死在那种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跳楼当然不用说,也不能上吊——唯一的方法只有服毒吧,但考虑到要如何取得毒药,其实也不比其他手段简单。 这么一来,还不如采取更粗暴的方法,例如用刀子割腕或切腹自杀之类——但即使是不谙棒球的外行人,也会认为那种自杀手法万万不可吧。 让大量血液玷污神圣的投手丘——身为投手应该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想来「从其他地方跳下来,再移动到投手丘」还满有可能的。想在投手丘断气,但要流血还是找别的地方的这份对棒球的敬爱之心——) 只是,比起这种倚赖精神性或高度意志力的假设,「有人从球场外将濒死的桃木两太郎搬进来」的可能性似乎还高些。 (「他杀」……不,这么一来,协助自杀吗?事先找好帮手,再找个地方跳楼,请对方将「几乎当场死亡」的自己搬到投手丘上——) 虽说要不留下被搬运过的痕迹并不容易,要这么刚好没有「当场死亡」而只是「几乎当场死亡」也有难度,但是现阶段,还没有特别的理由可以排除这个假设。 硬要说的话—— 「从球场周围的网子上掉下来的可能性似乎并不高呢,这些铁丝网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状。」 「说的也是。如果有必要,稍后再请鉴识人员检查一下——但大概不会有任何成果吧。」 当然,这不是刚盖好的球场,铁丝网不可能没有任何损伤。然而,也没有像桃木两太郎这么魁梧的大男人爬上去过的痕迹——于是乎,应该可以先排除这个可能性。 「通往外野看台区方向是垂直的高墙,实在爬不上去……观众席那一侧是进不去的,高度也完全不够——要是能爬到全垒打标竿的最上方,的确能确保足够的高度,但是如果有那么好的体能,根本不用考虑什么急流勇退,也不会晚节不保吧。嗯,是否应该到球场外面找寻其他的可能性呢?」 感觉今日子小姐不怎么失望,反而很满意能完全排除既有假设似的,继续朝选手休息区走去——大概是去球场外面吧。 从确认球场的保全防护系统(严格说来是再次确认)这点看来,今日子小姐大概也跟鬼庭警部想到同样的事——只是,考虑到立地条件,这种「从球场外将濒死的桃木两太郎搬进来」的假设也很难成立。 的确,球场内确实没有地方可让人自高处摔落,但也不能说球场外就会有这样的地方——因为球场旁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的建筑。 (没错,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周围只有广大的停车场与广大的公园。 简言之,就是一整片广大的平地。 「……」 今日子小姐走出球场,似乎被这般风景给震慑住——这在来球场时应该早就看到了,吃惊成这样会不会有些反应过度?但是鬼庭警部随即又想到。 (对了,她忘记了) 因此,她才会比鬼庭警部对「解决的关键可能在球场外」更充满强烈的期待吧。然而实际上,球场外跟球场内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平面世界。 地面材质当然不一样——但是也同样完全找不到有足够高度,可以纵身一跃的「跳台」。 虽然是没有屋顶的球场,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从大楼的楼顶看免费棒球——球场、停车场、公园都是由同一家公司经营,走统一的设计风格,所以才会形成这样的风景。 「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了预防附近有人跳 楼自杀,真是无所不至。」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像是想重新打起精神地说道,但也听得出来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她这恰似赞许的发言之中,隐隐藏着棘刺。 「可是今日子小姐。只要走出球场区——再过一条马路,就能看见高楼大厦喽!原本平畴野阔的风景就会有高低起伏。」 虽然也没这必要,但鬼庭警部还是试图帮这一带的设计师说话。 「距离太远了。」 今日子小姐摇摇头说。 「假设要趁桃木两太郎先生处于濒死状态,『几乎当场死亡』但还活着的时候搬到投手丘——『靠自己移动过去』也可以——这个范围再怎么广,应该也仅限于球场周边……要是这里能有栋大楼,一切都解决了说。」 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今日子小姐——仿佛想要找出根本不存在的大楼似的,她仍旧持续绕行球场外围。当然不会有业者盖大楼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跳楼,但是她这份仔细……该怎么说呢,比真正的刑警还要彻底。 光是可以看到同年代女性的这种工作态度,对鬼庭警部而言,今天已经是收获丰硕的一天——然而遗憾的是,看这样子调查可能仍然胶着,终究不了了之。 太阳逐渐西斜。 不管天气是阴是晴,都不用再担心晒黑的问题,但这也表示一天即将结束。 不,警方的调查当然还要继续进行,可是对于忘却侦探的委托,则随着今天的结束而不得不撤回——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因为今日子小姐并非无所不能的侦探,并非去到哪里都能如入无人之境。 在一天内解决——这只不过是她的卖点,现实可没有这么简单,而且说真的,调查的主力还是警方。 不会全都靠侦探。 光是能从「几乎当场死亡」这句话的灰色地带,推测出「在濒死状态下移动、搬运」的假设,今日子小姐就已经充分完成协助调查的任务了—— 虽说可能性不高,但也算是为桃木两太郎充满谜团的摔死带来了一线光明。 就现场负责人的角度来看,在调查上可以说是有了十足的进展;身为一介警部,也从她的态度学到许多——只不过,也破坏了鬼庭警部对「名侦探」的一些幻想就是了。 不只是她工作的姿态,就连失态也一览无遗。 这也应该可说是一种学习吧——只是,一想到假如那时今日子小姐没有因为从铁丝网上失手坠落而失去记忆,现在搞不好已经找出真相了——不免还是有点不太甘心。 就算她是最快的侦探,一旦在办案的过程中「回到原点」,也不得不减速——而且在选手休息区为她讲解案情概要时,今日子小姐明明是似乎有些什么想法的。 (记得她好像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来着……) 「光荣战死……」 「什么?」 今日子小姐耳尖地捕捉到鬼庭警部的低喃。 「你刚才说什么?鬼庭警部。」 「没、没什么。」 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鬼庭警部原本想好好说明,但又觉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所以就算了。 这下才是像在糊弄丧失记忆的人,鬼庭警部虽感心虚,还是决定说明得简略些。 「只是有点在意。我总觉得『光荣战死』这句话,是本案的关键。」 毕竟不是自己的感受也并非自己的想法,讲出来的话于是相当暧昧—— 若是对人移情作用,感觉对方为自己的心情代言就算了,但现在自己居然要为一个根本无从感同身受的对象代言她的想法…… 不过,勉强自己说出口之后,又觉得是多此一举——这议题已经与记忆重置后的今日子小姐再三讨论过了。「反正都要死,希望能死在投手丘上」这种「光荣战死」——不管是他自己的演出,还是别人制造出的假象。 尽管不曾直接提到这个词,但从刚才就一直都是在讨论这个议题。 因此,她这反应或许没什么意义——就算有意义,或许也只有像在记忆重置前后喊「鬼庭警部」时,重音有一点点不同的那种程度吧。 「光荣战死……光荣战死……光荣战死……」 可是,今日子小姐本人浑然不知那是自己想到的关键词,仿佛在进行精密分析般在口中重复了好几次。 「……」 「呃,那个……今日子小姐?」 「……」 「今日子小……」 「鬼庭警部,可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吗?我要去跑一跑。」 「啥?」 跑一跑? 话刚说完——真的是话刚说完,今日子小姐就当场冲出去了。 完全是田径选手的跑法。 这次完全任由裙子随风翻飞。 才开始想她到底打算干嘛,转眼间今日子小姐已经跑得远远了,从她的动线看来,似乎是在沿着球场跑——她要鬼庭警部在这里等一下,难道是打算就这样沿着球场外侧跑一圈吗?虽然这的确是条慢跑路线——不会是想找栋高耸建筑物想疯了,令她坐立难安?还是时限将至,令她如此焦虑? 想找高楼的话,只要去看一下立在附近的地图看板就好,大楼又不可能在她跑步时就盖好一栋——更何况,看她以那种速度跑,还真担心她会不会又跌倒。 说来讲什么「当运动选手全力冲刺撞向墙壁或许真的会死」的,是记忆重置以前的今日子小姐,还是记忆重置以后的今日子小姐啊……就在鬼庭警部想着些有的没的之时。 「鬼庭警部!」 背后传来非常有精神的声音。 太快了! 已经跑完一圈了吗!? 「谢谢!多亏你给的提示,我推理出本案的真相了!」 她之所以气喘如牛,显然是因为刚绕着球场跑一圈,但是就算不计这一点,今日子小姐的情绪依旧十分亢奋——双颊泛红笑容堆满面,激动地握住鬼庭警部的手。 「真的非常感谢你!给我这么美妙的提示,你真是最棒的警官!能与你共事,真的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光荣!」 罪恶感真不是闹着玩的。 别说是糊弄丧失记忆的人,还抢走她的功劳——不只是把球场绕一圈,她根本是绕了好大一圈在自吹自擂。要向这样的今日子小姐阐明真相,实在很滑稽。 再说,今日子小姐应该会已经忘记所有「曾和她共事过」的警官才对,所以她的称赞其实听听就好——那,就先把这件事搁一边。 推理出本案的真相? 真的吗? 「今、今日子小姐——此话当真?」 「我怎么敢骗你呀,鬼庭警部。」 希望她不要再这么谬赞自己了。 真的不想用这么滑头的手段提升好感度。 「那、那么——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会在投手丘上发现资深投手——桃木两太郎先生的坠落尸体了吗?」 这样再三确认令鬼庭警部深感惶恐,但一想到对方是忘却侦探,还是必须慎重以对——说不定是她记忆重置的时候误会什么了。 「没错,托你的福。」 感觉快被败德感压死了。 对话已然是彼此代言的究极型态,为了不让她道谢个没完,鬼庭警部一心只想让她把话说下去——虽不知这个提示(今日子小姐自己想出的提示)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但恐怕是极为错纵复杂吧。为了不要因为自己的理解力太低而误解这起怪事件的真相,鬼庭警部坦白问她。 「那么,桃木两太郎先生是从哪里摔落地面的呢?」 不管事情是发 第三话 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 1 两件事让山野边警部怒不可遏。 一件是目前正在侦办的案件着实令人惆怅,另一件则是必须与来历不明的侦探一起侦办如此令人惆怅的案子,着实深感委屈悲愤。 总之是怒火中烧。 (又得跟那个忘却侦探共事——真是气死人) 在所属的辖区内,山野边警部算是很罕见的反忘却侦探派——严格说来,辖区内反忘却侦探的,只有山野边警部一个人。 根本无法形成派阀。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那名白发侦探的建议——对于一般市民一而再、再而三地介入他们的职掌范围,丝毫不以为忤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吗?不管高层再怎么偏爱她——不,就算她是高层青眼有加的侦探,也不能让私家侦探理所当然地参与案件调查——又不是在拍推理连续剧。 当然,在之前几次的共同调查时,山野边警部也曾亲眼目睹忘却侦探的本事,明白她真的非常优秀,实际上也都交出了相当成果——不可否认,托她这位「最快的侦探」之福,迅速侦破的案件确实多不胜数。 然而,这也应该吿一段落了。 还是得把办案交给专业。 (虽然我说这些,实在活像是推理连续剧中那种一味守旧、死脑筋的警部——但在现实中,明明这样才是对的) 若要说事实比小说还离奇,那就更应该严守纪律才是。 因此,这次听到上司又跑去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之时,山野边警部固然也曾极力反对,可惜抗议无效——只得到「这件事已经拍板定案,今日子小姐也已经前往现场,赶快去与她会合」的回应。 实质上这就是命令,以山野边警部的立场只能遵照办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她们年纪相仿又同为女性吧),搞不清楚状况的上司似乎误以为山野边警部与忘却侦探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动不动就想把她们兜在一起。 (是把我当作忘却侦探负责人啊) 虽然满腹牢骚,但山野边警部也只能前往案发现场——她是很容易生气的人没错,但也不会让个人的情绪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再怎么讨厌忘却侦探,也会压下自己的情绪来面对工作。 案发现场是某家综合医院——的其中一个病房。 「……」 「呼……呼……呼……」 白发的侦探就睡在床上。 眼镜放在一旁,睡得极为香甜的模样。 针织衬衫搭格子裤裙,脚上套着白色的膝上袜——以这身装扮躺在医院病床上也太新潮,她那样子不只是处变不(nihi admirari),甚至令人有些毛骨悚然(gruesome)。 至少完全没有「睡美人」的感觉——实在目中无人。 唉……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山野边警部大喝一声。 「今日子小姐!」 这一声响彻在并不怎么宽敞的病房,让今日子小姐静静睁开双眼。 「……」 好容易就醒来了。 然后她拿起眼镜,望向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的山野边警部,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这么说。 「初次见面。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2 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一旦睡着,她的记忆便会重置。 无论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只要一觉醒来,就会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忘记。 这个人就是善用这种「健忘」来经营她的侦探事业——无论打探到什么机密,无论知晓了什么隐私,只要到了第二天就会全部都忘记的这个特性,让她比任何同业都能更确实地遵守保密义务,也算是上天赋予她的优势。 是为公家机关的警察厅,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重用忘却侦探,原因也在这里。 案情的内容、取得的证据、揭发的真实——就连一起工作过的伙伴,她都会会忘得一干二净。 即使当着与自己共事过不只一两次(虽然是被逼)的山野边警部面前,她也能满不在乎地说出「初次见面」这种话——这也更让山野边警部的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和我一起调查过好几起那样重大的案件,居然也能忘记,莫名其妙哪有这种事啊——真是太荒谬了) 当然,理智上也明白对这种事生气才是荒谬,但是面对每次见面都要重复一次「初次见面」的忘却侦探着实令山野边警部感到心浮气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睡在这里。 睡在案发现场——虽然说有床可以睡。 「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今日子小姐挽起袖子,念出自己写在左手臂上的文字。对山野边警部而言,这也是如今早已习以为常——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紧接着,她单脚跪在病床上,拉下白色膝上袜——虽说大家都是女人,但是看到如此大胆的行为,真不知是该脸红心跳,还是该替她感到害羞。 大腿上也有她自己写的字——于是她又念出那行字。 「现正工作中。搭档是山野边警部。」 今日子小姐念完这行字,转身面向山野边警部说了声「失礼了」之后,低头示意。 「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山野边警部,这次承蒙您的惠顾,感激不尽,还请多多指教。」 「……噢。」 山野边警部没劲地回应——这么「失礼」的事还真不是经常有机会遇到。没想到这次打从一开始,就能见识到忘却侦探的忘却本领。 (既然都写了「现正工作中」,就不要想睡就睡啊) 而且惠顾她的人也不是山野边警部,而是山野边警部的上司——跟她的这种客套寒暄也已经不晓得重复过几遍了,一想到等到明天,她就会把这些对话全部忘光,就觉得很空虚。 但也懒得与她搞得唇枪舌战了。 「所以呢,山野边警部。这次需要我帮忙的是什么样的案子呢?照我看来,这里好像是医院的单人病房……」 「这个嘛……」 该怎么办呢。 上司应该曾经吿诉过她案情概要,然而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山野边警部稍微想了一下。 脑中闪过了「就这样顺势哄哄她,随便让她找个小东西打发她回去」的坏心眼。只是具有高度职业道德的山野边警部,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谎言。 「你那张床。」 仿佛是把笑容可掬的忘却侦探做为负面教材,山野边警部绷紧表情,压下对于眼前案件的愤怒,冷冷地说。 「病人在你躺的那张床上被勒死了。」 3 「死者是霜叶总藏先生——九十二岁。长期住在这间单人病房。事情发生在一周前的晚上,护士因护士铃响赶过来看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这样啊。既然人在医院,想必不是因为来不及急救吧——真可怜。」 今日子小姐双手合十,但似乎完全没有要从发生这起「真可怜」的事故现场——从病床上下来的意思。 对于在约好的地点,而且还是案发现场大模大样呼呼大睡的忘却侦探,山野边警部的怒气指数虽是节节高升,不过仔细想想,像这样躺在病床上,应该是她的拿手好戏——亦即回溯案件关系人的行动吧。 站在死者、目击者的立场,重现案情。 所以刚才应该是在比照可能是在睡梦中遭到袭击的霜叶总藏,躺在同一张病床上——侦探绝没有忘记自己「现正工作中」。 如此奋不顾身的结果,是忘了案情概要,害山野边警部必须多费一道解说的工夫……算了,就当是个好机会,重新审视已经陷入胶着的调查吧。 「嗯哼。」 今日子小姐再度把坐起的上半身躺回床铺,或许是她体重太轻,床垫几乎没有下陷。 「请继续。」 「……」 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根据山野边警部的经验,重现死亡时的状况,不见得一定能发现死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忘却侦探这些不合常理的举动,有时候的确是破案关键——因此,决心向保持仰躺姿势的今日子小姐继续做说明。 「据研判,凶器应该是细绳之类的东西——但是并未在案发现场寻获,恐怕是被凶手带走了。再加上案发时间是深夜,现阶段还没有取得任何目击证词——不瞒你说,也没有任何破案的头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因此,我才有幸能接到这个委托。」 嘴里说是她的荣幸,但今日子小姐依旧躺在病床上——山野边警部心里涌起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 开玩笑的。 「可是,护士铃响,护士马上赶到,但凶手却已离开这间病房,动作真的很快呢!身为最快的侦探,不由得燃起一股与凶手对抗的热情。」 最快的侦探自信满满地说道。明明直到刚才,直到山野边警部吿诉她之前,她根本忘了自己是最快的侦探。 「既然是因为护士铃响才赶来,想必留下了正确的时间纪录吧?案发时间是深夜几点几分呢?」 「深夜的两点十二分。」 山野边警部没有忘却属性,所以这点小事不用看笔记也能回答——护士铃响是在两点十二分,执夜班的护士听见,赶至病房时,则是两点十五分。 为了把霜叶总藏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紧急手术也徒劳无功,终究于两点半宣吿死亡——然后在三点前报警处理。 「……」 今日子小姐听完这些,闭上双眼——看起来虽然是一副爱困的样子,但似乎只是陷入了沉思。 发现自己和忘却侦探已经熟到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能察觉到这一点,感觉真不爽——重点是对方还不记得这些。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抱歉,我觉得报警的时间似乎慢了半拍,如果人是被勒死,应该看一眼就知道了——要是能在发现之后马上报警,就不会让凶手跑掉——我是这么想的。」 「那是因为——如同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说,这里是医院,自然是以治疗为优先——所以才会延误通报。」 「又或者凶手是医院的相关人员,为了包庇那个人而集体进行灭证。」 劈头就提出最露骨的疑点吗…… 而且还一副若无其事。 ……当然,「调查时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是侦办案件的准则,既然是在病房内发现住院患者惨遭勒毙的尸体,更不能忽略凶手就在医院里的可能性,但通常也不会是劈头就先提出的推理吧…… 不过,恐怕上司也曾和她这么说过—— 「因为也有夜班值勤状态的纪录,医生及护士们在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基本上都是成立的。」 山野边警部补充。 「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可能性——然而,今时今日的医院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时被怀疑是医疗过失或管理疏失,都会留下相当客观的纪录。」 「嗯。原来如此……那么,还有其他被视为可能是嫌犯的人吗?例如死者的遗族。」 她讲到「遗族」两字听来哀戚,语句间则充满了怀疑的气息——这样彻底就事论事,也是山野边警部所熟悉的忘却侦探风格。 不管是家属还是情人,她完全不去考虑这种情感上的要素。山野边警部虽然经常提醒自己要把专业意识放在情感前面,但是却也认为——今日子小姐是原本就没有感情吧。 可能是把「感受些什么」这件事都给忘了。 也或许是反正都会忘记,干脆什么都不去感受…… (可是这在调查时倒是很合理的——也是我个人想达成的目标,所以我才会对忘却侦探感到如此焦躁吧) 并不是因为她是一般市民,也不是因为她是侦探的关系。 是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平衡感。 因为那种绝妙的平衡感令人捏着一把冷汗——焦躁不已。 「既没有称得上是证据的证据,也没有目击者,如果监视器也没有拍到关键性画面,那么就只能从动机来找出凶手……」 山野边警部说道。 「当然,死者一死,家属自然可以继承到一笔可观的遗产……好像也有些亲朋好友跟他处得不太好……」 「嗯?怎么了?听你说的支支吾吾,看来金钱和人际关系可是会成为本案牢不可破的杀人动机吧!」 杀人动机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但今日子小姐说的确实没错,身为负责侦办过许多命案的刑警,山野边警部也非常同意这想法。 问题是。 「不过今日子小姐——你忘了吗?死者可是九十二岁的老人。因为浑身是病才长期住院,一直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一个根本无法自己独力下床的老人……」 「有必要特地杀了他吗?」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出山野边警部难以启齿的话。 「没必要特地冒险,杀死一个原本就不久于人世的人——是吗?」 「……呃,嗯,就是这么回事。」 主治医师供称已经吿诉过霜叶总藏他的时日无多,何时魂归西天都不奇怪。还说他最近意识不清的时间甚至比较多——谁会去勒死这种老人? 如果是为了遗产,根本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等待就好——就算是有什么仇恨,不惜杀死全身插满点滴的人也要报的仇,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不能这样一口断定吧?或许是陷入急需用钱的窘况,也或许是凶手恨死者恨到不愿让他寿终正寝,非得亲手杀死这家伙才能泄愤。」 「……话是这样说,不过家属里似乎没人有这么急迫的烦恼——我也不认为死者有遭人怨恨到这个地步。」 要说的话,就是很普通。 活了九十年,没有人际关系上的纠纷或争执才奇怪,但是用九十年这么漫长的岁月来计量,那些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对于还不满三十岁的山野边警部而言,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境界——但在此时,今日子小姐已经不屈不挠地提出下一个假设。 所谓「爱唱反调」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此一来,接着可以想到要杀死老人的理由,无非是照护疲乏了。或者……别说有遗产可以继承,根本是已经不堪负荷日积月累的住院费用、手术费用,于是在逼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犯下罪行。」 她对于家属的疑虑也太深了。 怀疑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说是不带个人情绪的冷静无私,也不是公平公正的推理,反而会让人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否原本就对「家人」这种概念有什么负面的偏见—— 说到这个。忘却侦探的家人。 倒是从不曾听过这方面的流言。 (是否连家人也忘了呢?) 「抱歉没先说在前面……死者霜叶总藏先生是位资产家,应该是请专业看护来照顾他——因此不会有照护疲乏,或经济上的问题。」 「是有钱人啊,好好喔!」 今日子小姐喃喃自语,看似真的很羡慕。 她的贪财也很有名。 「对了,死者霜叶总藏 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公务员……后来踏上政治之路,从议员的职位退下来后,转行成为企业家。住院以后,听说还做了一阵子股票。」 「人活得愈久,头衔也会变来变去呢——像我这种人,因为只有今天,除了侦探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头衔了。」 说完,今日子小姐「嗯——」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从仰躺换成俯卧的姿势。 看上去只像是在伸懒腰。 「要是遗产金额过于庞大,或许也有人会因为手头不宽裕以外的原因犯案吧。例如想在遗产税提高之前先继承财产之类的。」 「不会,因为死者与家属的关系还不错——家属似乎也很频繁地来探望他。而且遗产税早就涨了。」 向今日子小姐报吿了可能是被她遗忘的最新税制,只见她频频点头。 「嗯嗯嗯。那么生前赠与还比较划算呢!」 对税制的理解比对案情的理解还快——到底是在最快啥啊。 「可是山野边警部,如果说死者与家属的关系还不错,就又产生出别的可能性了。亦即家属不忍心见死者继续受病魔折磨,基于想让他解脱的心理,提前送他一程——既然迟早都是死路一条,不如自己亲手给他一个痛快——如此的心理,应该就是这起命案的动机。」 「……」 既然是号称最快的侦探,应该更早一点提出这种再合理不过的可能性——不过网罗推理就是这样,可能也别太计较的好。反正人们对于性善说的支持率,还没有高到有不成文规定强迫侦探必须先考量出自于善意的动机,如果要对忘却侦探的言行举动吹毛求疵,这样就会耗掉一整天了。 「虽是没有明确状况可以否定这个可能性……但问题是绞杀。凶器要什么没有,偏偏要用勒毙的——实在称不上是『想让对方解脱』的杀人手法,相差太远了。」 「说的也是呢。」 今日子小姐趴着说。 那个姿势怎么看都只是在享受床垫的软绵。 「提到安乐死,用药物让对方一睡不起才是基本中的基本——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该『勒死』对方吧。话说回来,关于安乐死的法律,目前是什么状况?」 因为遗产税法有了变化,所以她才会这么问吧。 山野边警部对这方面也不熟。 日本应该好像还是禁止的。 「即使在国外,要是没有专业医生协助,仍旧不能施行安乐死才是。不管是使用药物,还是利用仪器。」 「哦,还有安乐死专用的仪器啊。科学的进步还真是伟大呢!」 今日子小姐在奇怪的点上表露佩服。 「说起来,被柔道招式勒住脖子、撂倒在地时,听说会挺舒服的呢——山野边警部,你觉得如何?」 哪有什么如何不如何。 身为警官,剑道及柔道的确是必修科目——只可惜山野边警部是剑道派而不是柔道派。 (是有这种说法……但是对九十二岁的老人施展柔道招术,根本只是虐待吧) 完全感受不到这么做的动机是为了老人好——而且,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确定必然是使用了某种凶器。 可以确定并非是由柔道家徒手犯案。 「不过,严格说来,还是留下了柔道家使用某种凶器的可能性呢。」 今日子小姐锱铢必较。 从头到脚都跟自己合不来。 「或许凶手一厢情愿地认为与其继续看老人病榻缠绵,把他勒死还比较不痛苦——可能是家属,也可能是朋友。」 「不管是谁,都太令人惆怅了。」 山野边警部说道。 (糟了,不小心脱口而出) 内心的真实感受。 当着忘却侦探的面,不小心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令山野边警部既后悔又郁问——「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总归是她家的事,但不小心让看不顺眼的对象听到自己真心话的这个事实,将会一直留在山野边警部今后的回忆里。 「惆怅?为何会惆怅?」 该说是——果不其然吗。 今日子小姐并未忽略山野边警部这句一时大意的发言——这个女侦探绝不会错过任何一句令她感到不自然的话。纵使那是再轻微的不自然,或是与案子毫无关系的话,都逃不过她的法耳,都会被她当成推理的材料。 而且还会明知故问地反问「你刚才说什么?」之类的。 无论是别人的真情,还是真心。 连别人敏感的心情,也照样视为一条线索收为己有的这种贪婪,换个角度来看,或许很值得学习——山野边警部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办不到。 (我的心没有她那么空——没有把别人的心思放进来的空间) 或许是由于没有记忆,才让今日子小姐有这样的空间吧。 虽然在心中暗讽,但是话已经都说出口,山野边警部也只能回答。 「因为,无论老人之死的背后有什么动机——」 毕竟表面上是今日子小姐的搭档,不能冷处理她的提问——而且她雪白的大腿上还写着「搭档是山野边警部」。 「活了九十二岁的人,居然这样就被勒死了——竟然得以这种方式吿别人生,实在太令人惆怅了。」 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小孩? 是个什么样的公务员、是个什么样的政治家、是个什么样的企业家呢——是个什么样的哥哥、是什么样的弟弟、什么样的丈夫、什么样的父亲、什么样的祖父、什么样的曾祖父呢? 只是侦办案件,恐怕无从得知。 而且,也轮不到还是后生小辈的山野边警部来评价他的人生。 只不过——从各种情报看来,霜叶总藏都不该是必须要这样死去的人。 不,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 竟然勒死一名即将寿满天年,超过九十岁的老人——就好比见到幼童成为犯罪被害人,无法不让人不感到凄惨。 这件事毫无道理,天理难容。 (必须全力以赴——为了不让如此惆怅影响侦办,更要全力以赴才行) 「是喔。」 听完别人的真心话,今日子小姐的回答却是散漫。 感觉完全没反应。 就像是被反发枕吸收了所有力道。 「可是这样说的话,山野边警部。不让人感到凄惨的死,又是要怎么死才好呢?」 「咦……这个嘛,当然是寿终正寝……没有痛苦地死去。」 虽然还不至于语无伦次,但是山野边警部在这么说的同时,心里也有点疑问。 说归说是寿终正寝,但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难免七伤八病的——活得愈久,生病的风险就更高。 任何人都无法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病痛地死去——好,这就当大家条件相同。 那么,若说是在家人及朋友的围绕下,手牵着手,在众人的婉惜声中前往另一个世界就是幸福的死法——的确是很幸福没错,但也觉得这只是让身边的人感到幸福而已。 站在本人的角度,能够在家人及朋友的围绕下,手牵着手,健健康康活下去,肯定比较幸福。 一旦非死不可,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无论是活到几岁——这才是就算幼儿也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凄惨。即使有「幸福的人生」,也不可能有「幸福的死」。 (……话虽如此,也不能正当化「勒死九十二岁老人」这种行为) 倘若凶手认为反正老人就快死了,杀死他也不算是重罪才下此毒 手,那绝对不可原谅——山野边警部对这点很坚持。 要是还以为老人身体虚弱,「杀起来很容易」的话—— 「事实上,杀起来的确是很容易啊!」 今日子小姐说得直接。 「听你的描述,老人几乎没有任何做抵抗,就被杀了。」 「……是的。室内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老人似乎也无力抓伤或抱住对方。」 山野边警部说着,秀出自己的指甲——意指未能从霜叶总藏的指甲采集到凶手的皮肤或毛发。长时间卧病在床,肌耐力衰退,也难怪几乎没有握力——今日子小姐理解其言下之意,点点头发了声「嗯」。 然后又在床上转了半圈。 「那么,光是要摁护士铃也很吃力吧——要是能早点摁下护士铃,或许就能得救了。」 今日子小姐伸出手去,拿起护士铃的按钮。 放在掌心里把玩。 「也许是凶手摁下的护士铃。」 「……今日子小姐,你为什么这么推理?」 「只是清查所有可能性的一环罢了。不过,与其说是清查,不如说是将可能性一一推翻吧。」 「一一推翻。」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护士铃在凌晨两点十二分响起』而已,但是摁下护士铃的,不见得是死者——毕竟也没有人目击到护士铃被摁下的那一幕。」 这种像是鸡蛋里挑骨头般的清查,的确是有一一推翻的感觉——嗯,这也是一种方法。 然而,凶手摁下护士铃的意义以及必然性又何在?这么做,只会让值夜班的护士立刻赶来,增加自己逃走的难度吧。 「或许是故意让医生及护士都聚集过来,企图制造更容易逃走的状况。像是混在大批赶到的医院相关人员里逃之夭夭——」 「……也就是说,凶手穿上白袍,假扮成医院的人?所以才会都没人看到凶手……?」 「不见得是假扮,如果凶手真的是医生或护士,想必更好借此鱼目混珠吧——即使是名字不在值班表上的人,出现在医院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只家属,她似乎也打算将医护人员全给怀疑一遍——照这进度,接着可能要开始怀疑负责照护的看护了。 当然,这是正确的。 虽然正确…… (看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其实还挺不愉快的呢。理想的态度或梦想的实现,也等于是让人看见所谓的「丑恶」——) 「今日子小姐,你这些推理是认真的吗?」 「全部是认真的。不过,我也认为不太实际。以推理小说的诡计来说,成立是能成立,但是考虑到人手不足的问题,医院员工不见得会因为护士铃响就『大批』赶来。」 她说的很保守。事实上,赶来的人数的确与「大批」扯不上边——当时对护士铃响做出反应的只有一个人,顶多两个人吧。 实在不是可以趁乱混入的人数。 若是身穿白袍,更会显得格格不入。 好比山野边警部在职场格格不入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比起这么做,不要惊动任何人,静静地就这么离开,应该还比较容易逃脱。」 「……」 推理小说的诡计——吗? (说的也是……如果可以不要用上诡计,当然是不要用比较好……) 「那么,还是把护士铃当成是『遭到袭击的霜叶总藏自己摁下去的』比较好吧?」 「是的。」 还以为她难得老实同意了,今日子小姐却又老实加了句「只不过」。 「也不见得是在遭到袭击时摁下去的。」 「……什么意思?」 这也是老样子。 又要来一一推翻——吗? 「可能是因为病情恶化导致身体疼痛,或者是不小心弄倒点滴之类的理由,霜叶总藏先生只是单纯因为『有需要』而摁下了护士铃。假设他在两点十二分摁下护士铃——然后就在护士于两点十五分赶到的三分钟以内,被某个人勒死了。」 「不是为了呼救才摁护士铃——呃,可是这么一来,案发时间不就会有所变动了吗?」 (原本皆以护士铃做为案发时间的标准,如今却要分开来思考——她讲的是有一定的道理。当然,原本以为是在两点十二分以前动的手,就会变成是在那之后了) 然而,总觉得这只是些微的差异。 山野边警部并不认为这个着眼点带来的影响大到足以改变不在场证明的成立与否——不管是在两点十二分的一分钟前犯案,还是一分钟后犯案,其实都差不多吧? 毋宁说若案子是发生在护士铃响之后,医院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才更牢不可破吧——不过,还是应该要求证一下。 或许也有因为一两分钟的差异,结果天差地别的案例。 「好了,再继续扮演卧床侦探(bed detective)也改变不了什么——差不多该开始实际展开调查了。山野边警部,先从调查不在场证明着手吧!」 将护士铃的按钮放回原位,今日子小姐似乎终于打算下床了。 (卧床侦探——记得是安乐椅神探的分支——让住院病患扮演侦探角色的那个) 如果是住院患者就算了,只是躺在病床上的侦探,通常应该不会称之为卧床侦探——算了,就算是卧床侦探,也比忘却侦探好多了。 「嘿咻!」 今日子小姐抓住防止跌落用的床边护栏,打算坐起来——就在此时,她冷不防失去平衡。 「哦,哦,哦?」 呜咿咿咿咿—— 伴随着机械的声响,床开始动了起来——除了包括床边护栏在内的床架以外,床垫开始上升。 正要撑起身子的今日子小姐被动起来的床搞得手足无措,想尽办法拼命保持平衡,但以她的姿势似乎有些勉强,搞得整个人前滚翻似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 与此同时,床垫还在继续变形——今日子小姐当场像只猫咪缩成一团,妄想逃过一劫,结果仍旧无计可施,只得任由病床摆布。 「这、这、这玩意在搞什么?床怎么会突然动起来——」 「……因为你碰到开关了啦!」 看到忘却侦探那副狼狈的德性,光是要忍住不笑就很吃力了,山野边警部收紧下巴,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一边回答,一边摁下挂在床边护栏勾子上的操纵面板按钮。 床垫总算停止动作。 「这张床居然有这么不好睡的机关……是用来锻炼腹肌的装置吗?」 「这是护理用的智慧床。具有协助起身、上下床的功能。不只可以像这样弯折,还有整张床垫震动,用以防止褥疮的机能——」 「是喔……还真是先进啊!」 今日子小姐拍打着升起的床垫,仿佛是在探索内部结构——先进?太夸张了。现在只要是稍微有一点规模的医院,附有这种功能的智慧床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标准配备了——不过。 (对了,她只是忘记了吧——忘了技术的进步,忘了科技的变化,忘了各个时代的「标准配备」) 不只会忘记案件的内容。 流行趋势及风潮,也是忘却的对象。 「……要弄回去喽。」 不由得觉得有些尴尬,山野边警部静静操作着面板——折曲的床垫,又自动恢复成原本平整的模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构造啊——真有意思。」 今日子小说着,用手肘膝盖撑在床上,在有限的空间里到处又摸又瞧——她的兴趣已经 完全从案件转移到床上去了。 「呃,今日子小姐……我想我们就先去护士站问话,可以吗?」 「啊,可以。让你见笑了,真不好意思。」 今日子小姐向她道歉。 愈来愈尴尬了。 明明没有半点这样的意思,山野边警部却感觉自己好像在恶意嘲笑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人——今日子小姐又不是自愿跟不上时代潮流的。 「……关于刚才那件事。」 尴尬——让山野边警部松了口。 吐露出——被专业意识压抑的情感。 她想更诚实地——好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的哪件事?」 「就是——『怎么死是好死』那件事。一旦死了,无论是怎么死,或许都无可讳言是一件惨事——既然如此,我希望自己死去时,至少能够不让身边的人伤心。」 横竖要死,希望能死得轻松一点,希望能死得痛苦少一点——可是。 终究还是希望能在家人及朋友的围绕下,手牵着手,在众人的婉惜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希望留下来的人感到的痛苦和悲伤,少一点就算一点。 至少在临终前,希望别人能幸福。 就算其实并不幸——死就仅仅是死。 但若是能让大家觉得我死得很幸福——就应该是人生最好的总结了。 「你刚才说什么?」 「咦?」 咦? 居然在这时候冒出这句话?就算是故意的,也太故意了。 「你刚才说了什么?山野边警部。」 「我、我什么也没说……」 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好话。 只是由衷说出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实在好害羞的真心话。 「人生的总结——总结,山野边警部,你是这样说的对吧?」 「嗯……没错,我是这样说的。」 难道是「结」让她联想到「绞杀」,所以想批评山野边警部说话不经大脑吗——感觉像是被找碴,但是真要被这么计较,也确实无从反驳。 为了消除尴尬而吐露的真心话,没想到反而更让人尴尬了——还真是让山野边警部深感厌烦。 「nice pass(妙传)!」 今日子小姐说道,还秀出手心——似乎是要与山野边警部击掌,真是有够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归莫名其妙,但也只能乖乖照做。 啪滋从击掌声便可知两人显然没默契——但是今日子小姐在这击掌之后,嫣然一笑。 「案子解决了。」 今日子小姐说道。 「啊——啊?」 最快的侦探。 会合之后还不到一个小时——而且掟上今日子从醒来以后也没有离开床一步,就这样宣布破案了。 4 「没有凶手。真相就是——霜叶总藏是自杀的。」 今日子小姐似乎连解决篇都要继续在病床上进行,完全不卖弄关子,以最快的速度娓娓道来。 而且第一句话就是「真相」。 太过于直接,大脑一时半刻无法接收。 没有凶手?自杀? 「因为受不了痛苦又漫长的住院生活,老人选择了自杀——即使是在这个时代,应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说的活像自己是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人似的……不过,这的确不稀奇。 反而正因为医学发达,这种悲剧可说是愈来愈多。 与由于照护疲乏导致杀人、为了夺取遗产不惜杀人无异,都是凄惨的死——真的一点也不稀奇。虽然一点也不稀奇,但或许也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死。 老人自杀。 明明已经成为社会问题,却也是许多人不愿意正视的社会问题,就连想像都不愿意想像,所以才会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提出这种假设,却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只如此,甚至还满脸笑容的忘却侦探,看起来就像是没血没泪、冷酷无情的人。 「这并不是假设喔!是真相。」 今日子小姐讲来仍旧满脸笑容。 声音轻柔悦耳。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 为何要说谎。 分明是直到刚刚,才因为被山野边警部的发言触发,进而推理出来的。 (并不是将「人生的总结」与绞杀尸体在比喻上做连结——而是单纯接受了字面上的意义吗?) 自己决定让自己的人生落幕。 的确,山野边警部是在谈这个主题——但那比较像是在表明决心、抒发己志,与实际上真的下定决心,动手「总结」完全是两码子事。 反射性地——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感情用事——) 专业意识与理性都被吹到九霄云外,完全不想听忘却侦探说的话——但之所以忍住没这么做,是基于一路走来的经验。 因为当今日子小姐声称自己的推理就是「真相」之时,那百分之百就是「真相」——纵使常常说些「我早就知道」之类的谎,但如果「不知道」她就会说「不知道」。 (「人生的总结」——) 绞杀尸体。 山野边警部的头脑全速运转,试图找出让直觉产生的厌恶能有所本的材料——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要是自己能冷静而非冷酷地用身为警官的双眼探索,应该能更早发现那个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吧——是感情拖慢了速度。 「今日子小姐,我想饱受病魔折磨的病人的确会有想要亲手了断自己生命的念头——也不想否认他们想要自杀的心情。」 想死的心情既不懦弱,也不邪恶——把想自杀的心情视为不道德的欲望才是错的。 太多磨难当然会让人想死——因为实在太痛苦了而不想活下去,有什么不对。 这才不是什么不健康的事。 问题在于必须检讨将其付诸实行时,究竟能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而就这个案子而言,则要检视是否真有被实行的可能性。 「霜叶总藏先生因为长期的住院疗养生活,一直是卧床不起的状态——既无法自己一个人起身,也无法下床,形销骨立,几乎连握力都没有了。你说这种人是要怎么自杀呢?」 就算想要「总结」人生也无计可施——置身于痛苦的漩涡里,想死也死不成。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是处于被迫活着的状态——这是个悲剧,也是现代人要面对的社会问题。 「就算想用帘子的滑轨上吊,死者连站都站不起来——再说,如果他是自杀,凶器是什么?又失踪到哪里去了?」 除此之外,上吊的缢死尸体与被勒死的绞杀尸体也完全不一样——话才说到这边,山野边警部就发现今日子小姐在看别的地方。 东张西望地将病房里看了一圈。 居然没在听自己这番慷慨激昴的陈述——不过话说回来,这番慷慨激昴的陈述确实不值得一听。 向侦探解释上吊与绞杀的不同,根本是在鲁班面前耍大刀。 清了清喉咙,山野边警部冷静开口问。 「今日子小姐,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我是在想说马耳东风……说错了,是百闻不如一见,想要来实验看看。」 那说溜嘴的「马」是指我吗(如果是,也是匹悍马)——山野边警部想,但也马耳东风听听就算了——总之,要冷静。 「可以用来代替凶器的东西——嗯,就用这个好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屈膝让双腿靠近身体 ,动作俐落地脱下穿在脚上的膝上袜——两只脚都脱了。 「搭档是山野边警部」的字眼再度映入眼帘,这句话令她冷静下来——没错,忘却侦探不是敌人。 附带一提,另一只脚上以同样字迹写着「今天很困,现场就算有床,也不能随便躺上去!」 看样子备忘录也有起不了作用的时候。 这些都先搁一边,今日子小姐将两只膝上袜绑在一起,用力拉紧,做出一条长长的绳子——因为有伸缩性,所以真的很长。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要说凶器是女生穿的膝上袜吧?」 的确有很多在医院上班的护士都穿着那种白色的丝袜。 (所以也不算是弄不到凶器吗?) 山野边警部正想举一反三,但今日子小姐却这么说。 「不,这只不过是代替品。伸缩性可能差不多就是了。接下来——」 今日子小姐仿佛是在做强度检查,将膝上袜用力地一拉再拉,打算来实行她的「百闻不如一见」。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不用,这只是个简单的实验。」 今日子小姐先是委婉拒绝,接着又看了看山野边警部的脚,开口问。 「因为还想再加长一些,可以借一下你穿的吊带袜吗?一只就行了。」 语气虽然很谦卑,不过这种要求还真是——虽说呆站在一旁是令人手足无措,却也很后悔刚才干嘛跟她客套,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但都说是为了办案,又怎么好意思拒绝。现在可不是为了这种小事而耽误调查的时候——山野边警部将手伸进裙子里,解开扣子,脱下右脚的丝袜。 「谢啦。」 今日子小姐接过黑色丝袜,与白色膝上袜绑在一起——正如她的判断,长袜连结成很可观的长度。 (女性的腿三条份……大概有一公尺五再多一点吧?) 「那么要开始实验了,但愿能一切顺利……」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把用三只长袜连成的长绳,像缠围巾似地绕在自己纤细的美颈上——怎么感觉画面有点变态。 这么想显然太不庄重了。 「要把这条长长袜子绑在帘子的滑轨上吗?」 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又让山野边警部变得饶舌起来,但其心中根本不认为围着病床的滑轨会有足以支撑人类体重的强度。就算是因为肌肉萎缩导致体重减轻…… 「不是帘子的滑轨,而是要绑在病床的床架上。」 今日子小姐迅速地将长长袜子的一端——山野边警部的吊带袜那头——绑在病床的左侧。 (咦……?就像利用门把来上吊那样吗……?不对,虽说上吊不一定需要在高处,但是绑在比身体还低的地方也实在是——) 山野边警部还搞不清楚状况,今日子小姐又把袜子绑在床的另一侧—— 将长长袜子的另一头,左右对称地绑在病床右侧的床架上。 「啊!」 山野边警部没那么迟钝。 看到这个画面,山野边警部已然理解今日子小姐意欲何为——一周前,霜叶总藏到底做了什么。 也就是说—— 「然后呢,摁下这个操作面板的开关——」 「停停停!」 赶紧倾全力地阻止她。 就算是实验,也不用完整重现到那个地步。无论今日子小姐再怎么善于重现现场,做到那个地步也是太超过了。 「我懂,我已经都懂了啦!你是要在这种状态摁下操作面板的开关,让床像刚才那样动起来吧?摁下开关,床垫就会升高到呈四十五度——这么一来,你躺在床上的上半身会被拉起来,但是因为缠在脖子上的长袜子两端 绑在固定不动的床架上,所以脖子就会被勒紧吧?」 「犯不着说明得这么急吧……」 你真是最快的警部呢——今日子小姐一脸惊讶地说。但真正惊讶的是我好吗——山野边警部心中呐喊。因为用了袜子这种有些出乎意料的道具而掉以轻心,但这个人做这什么事也太危险了吧。 「讨厌啦,别担心。所以我才顾不得分寸地跟你借吊带袜,以确保长度足够哪。考量其伸缩性,最糟的情况,不过就是会昏过去一下而已。」 山野边警部超想追问她「昏过去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你到底有没有自觉啊?」不过还是硬生生把话呑了回去——现在该问的问题不是这个,重点也不在这里。 「……我明白了,我没有意见。的确,即使是卧病在床的病人,只要用这种方法,或许不需要什么大动作,只要摁下开关,就能像这样躺在床上也轻易自杀成功。可是……」 令山野边警部难以接受的,是竟然把护理用智慧床当成安乐死仪器来使用的这个极度恐怖的事实——今日子小姐用「科学的进步」来形容安乐死仪器、用「先进」来形容护理用智慧床,却将两者像是把袜子绑在一起似地加以连结,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 不,正常人也不会把袜子绑在一起。 (真正恐怖的究竟是实际发生的这件案子,还是居然能像这样联想的今日子小姐呢……) 「当然,不管是利用病床,还是只用一个开关来操作,现象本身都是绞杀,所以不可能像你提到的安乐死专用仪器那样没有什么痛苦地走……但在几乎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的状态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案发时间』之所以是半夜两点这种深夜,我猜是因为老人从就寝时间到搞定这些机关,就是需要花这么多时间。」 「咦?这未免…」 也花太多时间了——话到嘴边,山野边警部立刻反应过来——的确,光是要把凶器的两端绑在床架上,就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因为霜叶总藏既没有体力,也没有握力。 所以光是这样的作业,也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 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自杀手法——太惨烈了。 既是最后的手段,也是痛苦的决定。 拼死的行动。 (为了结束生命,竟然要花好几个小时准备——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凶器……到底是什么呢?并不是袜子吧?」 「不是。这只是代替品——霜叶总藏先生是没办法弄到袜子的。我想他应该还是利用手边现有物品来做为道具,好比说……」 今日子小姐说着,指着床边。 可是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然而,用常理来判断,若说在这个病房、这张病床的旁边会有什么,答案显而易见——霜叶总藏住院时,那里肯定有东西。 「点滴……」 今日子小姐刚才在病房里四下张望,看似就是在找这玩意儿。 「凶器是点滴导管……吗?」 「因为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就只有那个是绳索状的物体——而且伸缩性和强度也都没话说。」 拿护理用智慧床和治疗用点滴导管来做为结束生命的工具,怎么想都还是太恐怖了——然而,若想到这是身在无止尽痛苦之中的病人竭力思索的 解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这个忘却侦探却……只是在床上滚来滚去,就想出这种推论——心灵是有多空虚啊) 想出这种推论,心情不会变差吗——不会觉得想出这些的自己是不道德的,不会因此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里吗? 「还有其他疑问吗?山野边警部。」 「……如此一来,就是医院相关人员擅自回收他用来自杀的点滴导管,并操作面板将病床恢复原位喽?为了 隐瞒住院病患利用病床和医疗器具自杀的事实……」 这个事实再怎么样也不会被拿来跟医疗疏失等丑闻相提并论,但仍然可以想见一定会受到世人的抨击,把目不忍睹的社会问题,全都说成是院方该负责——像是病床的安全性怎样、为什么把危险的导管放在那种地方等等等等的欲加之罪,全部加诸在院方头上。 (或许院方也不认为这是「欲加之罪」也说不定——不是基于责任感,而因为是罪恶感) 因此。 因此才要隐瞒。 当然是拼了命地抢救过吧——同时也赶紧销毁了那些自杀工具。 毕竟只是为了湮灭证据,而不是要故布疑阵,所以并未把自杀伪装成他杀——于是便造成了「在平坦病床上发现不知道被谁下毒手的绞杀尸体」 这般结果。 (报警时间太晚……今日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点了) 这么一来,她说「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完全是唬人的——然而在另一方面也不禁让人觉得,忘却侦探搞到最后,其实什么都没搞清楚。 湮灭证据当然是犯罪行为,但自杀这件事也不能怪院方,山野边警部心想——既然如此,基于「轻易看穿残酷真相」这种理由而责备忘却侦探没有良心也实在是莫名其妙。理智虽然很清楚,不过山野边警部还是无法压抑从内心泉涌而上的情绪。 「……真令人惆怅啊。」 希望死去时,能让留下来的人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会认为这是最好的总结方式,自己的想法真是太肤浅了,觉得好讨厌自己。 哪有这么好的事。 实际的死亡是如此惨烈之事——充满执念。 死亡终究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在身体无法自由活动、意识也一天比一天朦胧的情况下,仿佛沿着仅存的一缕细丝,思考要如何让自己死去,从极为有限的条件中捻出方法,花上好几个小时付诸实行,只为一死——有人这样总结自己的人生吗?」 「我不否定惆怅这种说法。」 今日子小姐以始终如一的态度,对垂头丧气的山野边警部说。 「但是,也不全然只有惆怅喔!可能山野边警部已经忘记了。」 「忘记?」 没想到会被忘却侦探指责自己忘事。 (我忘了什么?) 「是谁摁下护士铃——我们曾经谈过这个问题吧?」 「啊……是谈过。」 与其说是谈过,实际上只是今日子小姐自顾自地提出各种假设——虽然那些假设最后都被一一推翻了。 因为根本没有凶手,所以摁下护士铃的当然是死者,自杀的霜叶总藏本人——嗯? 不对,等一下。 既然是自杀,他为何要摁下护士铃呢?那只会惊动值夜班的护士赶来,结果还做出湮灭证据的举动,搞得事情变得这么复杂—— 「今日子小姐,我想不通。难不成是别人摁下护士铃吗?与本案毫不相关的第三者……」 「不是的。在摁下操作面板、启动病床、脖子真的被勒住之后——在点滴导管勒住气管,无法呼吸之后——在打算给人生来个总结之后,他摁下了护士铃。」 今日子小姐依旧十分冷静——平淡地说。 又或者是很诚恳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想,应该是在摁下护士铃的同时,老人也用另一只手摸索操作面板,想停止病床继续动作——只是从结果来看,后者似乎未能顺利进行。」 「什……你是说,霜叶总藏先生不想自杀了……是这么回事吗?虽然执行了计划,却临时改变心意……」 「临时改变心意,想继续活下去了。」 在最后的最后。 他不想死了。 今日子小姐说着,松开缠在颈项上的袜子。 「尽管已经活了九十二年,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想活下去——不惜让为了自杀所布置的机关、花上好几个小时才做好的准备全都功亏一匮,也想继续活下去——打从心底想着『还想活下去』而死去。我觉得这样死,其实也满好的。」 她穿上解开的袜子。 然后终于离开那张病床——将右手伸向山野边警部。 「就像想着『不想忘记』今天才认识,感情丰沛、表情丰富的你——而将你忘记这件事,对我而言也不是一件太糟的事一样。」 「……」 (唉,真是的——) 临别之际,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 忘却侦探老是这样给工作来个总结——给只在短时间共事的搭档。 虽然不经意地流露出这种充满人情味的一面,但终究还是会把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才——讨厌今日子小姐呀) (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忘却) 第四话 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 1 结束这个案子之后,波止场警部打算辞去警察的工作,就连辞职信也已经写好,放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全是抄自些样板范例文,有写跟没写一样的内容,但辞职信就是辞职信。 因个人生涯规划而辞职。 (可是我也没说谎——毕竟「结婚」这个理由,本来就除了个人生涯规划以外什么都不是) 换成比较喜气的说法,则是「寿退社」——为结婚而辞职离开公司。 不晓得公务员是否也能套用「寿退社」这种说法,但就算能这么说,也不能写在辞职信上——由于在过去的警察生涯里,无论是对上司还是部下,波止场警部都毫不讳言「工作就是我的男朋友,我这辈子都是法律与正义的守门人」,所以不管「因个人生涯规划」是多么老掉牙、多么没创意的用词, 如今她也只能这样写。 (其实我已经跟行外人男友偷偷地交往了很多年,这次是以辞掉工作为前提准备和他踏上红毯——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要选择婚姻,还是选择工作。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要面对这种平凡无奇又古板,要说的话根本是跟不上时代的烦恼。 老实说,波止场警部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站在男友的角度,他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之所以要求辞去工作,并不是要女人进入家庭,而是不希望心爱的人继续从事刑警这种危险的行业,如果想继续工作的话,大可去找更普通的工作。 再说得坦白一点,警察是一种不晓得会被谁怀恨在心的职业,所以说辞就辞,结果反而更加危险也说不定,然而波止场警部也不是不明白未来的老公之所以会那么想的心情,实际上,最近也多少开始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担任法律与正义的守门人。 对工作已经没有以前热情。 从事自己向往的工作,反而消磨了幻想及理想。 被人误解曲解也无妨——说实话,听到男友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比起抗拒,「也差不多该辞了」的感觉还比较强烈。 回头检视过去的工作表现,波止场警部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既不适合也扛不起警察这份工作,以及警部这个头衔。 不晓得会被谁怀恨在心,辞去警察还比较危险——话虽如此,但是对于实在称不上有过什么像样表现的波止场警部而言,就连这种不安可能也只是杞人忧天。 因此,虽然为了保全体面,还是稍微做个样子烦恼了一下,但是隔天就去买了《给大人的辞职信范例文集》回来——买的时候还在想,「大人」真的会需要这种书吗。 然而,尽管是不适合自己的职业,即使过去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像样的表现,但毕竟是自己选择成为警官服务社会做为职志,绝不是对这份工作毫不恋栈——一旦真的要辞职,还是会很舍不得,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人来阻止自己离开(还真想不出会有谁)。 (因此) 因此,决定用这个案子做为界线。 波止场警部的最后一案——即使没有能够写得这么帅气的傲人成绩,也决心一旦解决这个案子,就要利用这个好机会提出辞职信。 不过团队将顿时缺一角的上司,应该不会觉得是个好机会,而会觉得是场大灾难吧。但是波止场警部已经在男友的父母面前发过誓,所以再也没有退路了——所以该怎么说呢,虽然这么想不太好,还是会希望这个案子能办久一点。 (然而,就连最后一案都不觉得能够只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当警察吧——) 当然,身为现场负责人,波止场警部也不会为了尽可能多赖在职场上一天,就刻意拖延破案时间,但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是大大失算了——没想到在高层的一声令下,就在刚才,警方委托了那个忘却侦探来支援。 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忘却侦探。 换句话说,别说是拖延了,调查反而会有急速进展,案件将在今天之内被解决了——于是乎,波止场警部从明天开始就不再是警部了。 不只是急速进展,根本是急转直下。 (最快的侦探——) 没想到最快的侦探竟会介入被自己选定做为最后工作的案子,波止场警部总觉得是受到天谴了——话虽如此,但这或许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毕竟,忘却侦探正是解决「波止场警部最初一案」的侦探——) 机会难得,不如趁机把当时埋藏在心中的疑问摊开来,问她一下吧。 问一下此生或许都与辞职信无缘,几乎是把职业本身当作她身分证明的忘却侦探。 (话说回来,那个人应该早就忘了自己见过还是菜鸟的我吧——) 2 「早就忘了。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我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伴随着这样爽朗直接的寒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刑案现场,位于市民公园正中央的池塘旁边——她身穿小碎花的连身洋装、蓝色的开襟毛衣。长度只到脚踩的袜子是红色的,厚底鞋则是浅绿色。 该说是引人注目吗?明明是五颜六色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像是执行公务的制服似的,十分合身潇洒——最大的特色或许是她那及肩的满头白发,将全身的色彩完美整合起来。 「我是波止场。请多多指教……初次见面。」 忘却侦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如她本人所说,她的记忆一天就会消失——无论参与过什么案件,无论接触到什么谜团,无论引导出什么解答,都无法持续记忆到隔天。 再也没有比这种资质更能彻底达成侦探的第一要件「严格遵守保密义务」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再也没有比今日子小姐更适合当侦探的人——当然,这是以她的推理能力及调查能力也是一流为前提的评价。 (也难怪公家机关会请她来帮忙破案——但是,在每次「初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让人总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波止场警部吧。好的,我把你记起来了。」 忘却侦探微微一笑,如此说道——同样身为女性,也不免觉得她那迷人的笑容令人心荡神驰,就算她说记得,一想到到了明天,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忘记,就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有够空虚的客套话。 「那我们就目标快刀斩麻,速速进入正题吧!我会好好协助你的,波止场警部,还请说明案情概要——关于命案的内容。」 面对命案却想「快刀斩麻」、「速速进入正题」的轻率反应,想来与擅自将本案当作离职界线的波止场警部实在有得拼,不过最快的侦探是连为死者默哀的时间都舍不得吗——也或许她是认为只要能早一秒破案,就是对于死者最好的吊唁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她既然都这样说了,也不能不加以说明——波止场警部还没欠缺职业道德到为了拖延破案的脚步,刻意隐瞒详情。 尽管就要辞职了。 波止场警部再度面向池塘——在今日子小姐依约来到之前,波止场警部也一直都在埋头苦思。 「前几天,在这座池塘里发现了尸体——一名失踪成年女性的尸体。」 「嗯,是浮尸吗?」 「没错。虽说是女性,但尸体的状态很糟,乍看之下甚至无法判别是男是女。」 虽说现场经验不能算丰富,但是自从进了警察这行,波止场警部已经看过比一般人还要多得多的尸体,但最糟糕的尸体,还是莫过于浮尸。 肿胀变形,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惨到就连照片都令人不忍 卒睹。 或许不该把案子——抑或是人类尸体拿来互相比较,但真的没想到自己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会是这种悲惨到令人忍不住想移开目光的命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次是要我忘却侦探来辨识这具尸体究竟是谁对吧?」 「不,已经确定身分了。」 波止场警部连忙阻止最快的侦探冲太快——就算浮尸已经看不出生前的样貌,但是在现代的科学调查之下,尸体变形毫不妨碍身分的查明。 更何况死者还穿着衣服,钱包也还在口袋里——驾照和身分证都在。 因此,不只是名字,死者所有个人资讯都已经在警方掌握之中——手机泡水固然坏了,但鉴识人员也马上将其修复,取出了里头的资料。 「是喔,已经确定啦。」 今日子小姐似乎颇失望地点着头。 「不好意思,我想太快了。那么,重新来过。不需要侦探出场就已经知道的死者姓名是?」 「加势木二步……小姐。」 波止场警部看着记事本回答。 虽不是忘却侦探,但波止场警部对自己的记性没什么信心—倒不是记不住死者的全名,只是想确保资讯的正确性。 (毕竟是最后的工作,我也想弄个水落石出) 波止场警部自我分析了一下,继续说明。 「加势木小姐的尸体就浮在这座池塘靠近正中央的位置,发现者是当时正在划船的情侣——他们立刻打电话报警。」 「是溺死的吗?」 「不,没有遇溺痕迹。看来死者是遭到杀害后,才被丢进池塘的。」 「原来如此。那是要我忘却侦探来厘清死者疑点重重的死因吗?」 「不是。」 今日子小姐又会错意了,波止场警部再度帮她踩下煞车——要驾驭最快的侦探,真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的案子也是这样。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想的,毕竟今日子小姐早就忘了那件事。 「死因已经厘清了。」 「死因也厘清了吗?」 真的就像在田径赛时被判为起跑犯规那样,今日子小姐失望得都快站不稳了。这下子或许真的有点尴尬。 「头部有被用力殴打的痕迹——所以直接死因是遭到击毙。」 「换句话说,凶手在打破死者的头以后,才把她丢进池塘吗——嗯。」 今日子小姐将眼前的池塘从右到左看了一遍。 这是一座气氛闲静的池塘,平常会有亲子或情侣在上头划船游玩,但是在发现尸体之后,现在暂时封锁,湖面上大概只看得到水鸟。 「嗯……?」 「……有什么疑点吗?」 波止场警部问微微歪着头,满头白发摇呀摇的今日子小姐。 「没有。」 她又把头转正。 「也就是说,我忘却侦探只要找到这具浮尸——嗯加势木二步小姐是被什么人杀害,也就是指出凶手就行了吧?原来如此,这可以说是侦探最基本的工作。」 今日子小姐看似有所领会地说道。要连续三次否定她的话,着实令人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是这样。」 但波止场警部非说不可。 「已经锁定凶手了。住在这座公园附近,是死者的男友。」 「……」 今日子小姐面向波止场警部,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就算她用责难的眼神看着自己,也不能因此虚构委托内容。 「是不知道动机吗?」 「动机很明确。两人分手好像谈得很不顺利……所以或许该说是前男友而不是男友。从死者手机复原的资料里,已经找到内容近似恐吓的电子邮件,听说嫌犯也经常向身边的人透露对死者的杀意。」 「哈哈。这么一来就是不在场证明喽。要调查不在场证明对吧。」 「已经从死者胃里的残留物断定出推定死亡时间,在那段时间,嫌犯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那明明是正常人要上班的时间,嫌犯却装病在家休息。」 「……是不知道凶器是什么吗?因为伤痕是特殊的形状,再加上又是浮尸所以整个变形……」 「凶器是铁锤。至于伤痕则平凡到不行,即使是肿胀的浮尸也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忘却侦探抱头。 接着缓慢地摇摇头。 「那么,到底有什么工作能让我忘却侦探来做呢?」 她颤抖着声线,以非常不爽的语气说道。 「请让我工作。请给我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重度的工作狂。 与接下来正打算辞职的波止场警部恰好成为对比——究竟是什么驱使她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为了解开犯罪事件的谜团,不惜以命相搏的侦探所在多有,但是警方并不会委托那种性格难缠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不是喜欢谜团,而是喜欢工作——然而,她那样的工作态度是以什么为基准形成的呢?看在波止场警部眼里,实在是难解的谜团。 从第一次与她共事的时候就不解至今。 「如果没有工作做的话,我就回去了。」 「请、请等一下。有有有,我已经准备好一定能让你满足的工作了。」 不开玩笑,今日子小姐当真要掉头走人,波止场警部连忙绕到她面前去留住她——说是那么说,但命案当然不是特别为她准备的。 「真的吗?」 今日子小姐以狐疑的眼神盯着波止场警部看,仿佛在确认目击者模棱两可的证词——要问是不是真的,老实说也有点难回答,但的确是在调查本案之时,让侦办陷入胶着的难题。 「问题在于——水深。」 波止场警部说道。 指着发现尸体处——池塘的中央部分。 「这座池塘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公尺半。因为是人工湖,不是自然形成的池塘。因此……」 「不能说是适合用来弃尸的场所。」 被今日子小姐抢先一步公布答案——虽然前面说什么都杠龟,但最快的侦探似乎还是维持着她一贯办案风格。上帝是忘了在她身上装煞车系统吗? 或许刚才在她「嗯……嗯?」地侧着头时,就已经发现到这点了吧。 「马上就会被发现呢!就算尸体没有浮上来,也可能会隔着水面看到沉在底下的尸体。」 「没错……说得委婉一点,虽然这池水的透明度实在不高,但是若有个人躺在底部,的确可能会看到。」 先不管实际上是否真能看到,但是站在弃尸者的角度,想必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地点。如果是荒郊野外深山里的池塘也就算了,在市民公园的正中央——事实上,也真的被情侣发现了。 「再加上你刚才也提到,嫌犯就住在这附近——把自己下手杀的人,弃尸在自己家附近,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正是如此——换句话说,要确实锁定嫌犯,得先克服这个瓶颈。」 当然,现阶段已经有足够的间接证据可以申请拘票,但是要能够起诉的话,上头的人似乎希望能在动手逮人以前,确实排除这个疑点。 毕竟现今社会,资讯相当公开透明,已经不是可以在侦讯室里逼嫌犯自白的时代了——波止场警部也赞成高层慎重其事的态度,而且如果用不着急着破案,就表示自己身为警部的时间也能再拉长一点,所以身为负责人,根本没理由反对,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上头的人竟会找来忘却侦探。 这么一来,等于会比平常更早破案— —当然,这是建立在今日子小姐能以她卓越的推理能力解开这个谜团的前提之下。 「嫌犯为何要将自己杀死的人沉在这座池塘里——死者为何会被沉在这座池塘里。我忘却侦探只要能找出这原因就行了吧?」 刚才那一连串的篮外大空心似乎已经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今日子小姐重拾她的微笑表情。 「我明白了,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破案的。」 稍微慢一点也没关系喔——看她这么积极,波止场警部虽想说,也实在无法开口。 3 「先让我确认一下大前提,将尸体沉入海里或湖中的理由,目前还是以『为了做为隐匿尸体的手段』为主流,没错吧?」 今日子小姐开始在池塘周围走动。 波止场警部心想她还是老样子——依旧是静不下来的人哪——一面跟在她背后。 如果要将忘却侦探无与伦比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总之就是「随她去」就对了——这已经成了警官之间的定说。 简言之就是别管她,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别让她闯祸即可——如果她想走,最好就由着她走到她高兴为止。 因此,波止场警部虽然基于良知想着「处理尸体的方式哪有分什么主流不主流的」,但是为了不妨碍她的思考,并不打算讲出来讨论。 「运气好的话,浮尸还能成为鱼的养分,消失无踪也说不定——对了,这池塘里有鱼吗?」 「好像没有吧——顶多只有不知是谁擅自放养的金鱼或稻田鱼,但是并没有由公园管理者饲养的鱼。」 今日子小姐面不改色,一脸可爱却说着没血没泪的话,波止场警部虽是头皮发麻,但也仍是回答——说来自己也并未特别留意池塘里有没有鱼这个问题,至少在调查的过程中,都没收到过这方面的报吿。 「我再确认一次,死者加势木二步小姐并不是溺死的吧?而是在头部遭到铁锤殴打时,就已经确实死亡了?」 「是的,没错。」 「哼哼……不是溺死滴滴滴,而是用铁锤打打打……滴滴答答……」 今日子小姐自言自语地说着类似双关语的怪话。 该说她的推理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滴水不漏呢——总之就是一种把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全部检视一遍的推理方式,所以即使是猛一看蠢到爆、怪到家的可能性,也不能放过。 实际上,在波止场警部过去与忘却侦探的合作里,就有这种搞双关语的附会杀人案——说风雅意境嘛算有意境,说双关笑话嘛也真是笑话。 「刚才提到是因为尸体浮出水面,才会被人发现,嫌犯把尸体沉到池 底时,没有绑上重物吗?」 「没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小动作,感觉就只是把尸体丢进池塘里——所以沉在水底的尸体一腐坏,产生气体以后就浮起来了。」 「是喔。原本在享受划船约会的情侣,看到那具肿胀的浮尸,气氛肯定都被破坏光了吧!」 今日子小姐说着同情第一发现者们的话——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 现在可不是担心那对情侣的感情会不会生变的时候——但是,也正因为今日子小姐有着像这样和波止场警部截然不同的观点,才会找她到这里来。 「把那个嫌犯是否为真凶的事搁一边——先试着模拟一下吧!」 「模拟什么?」 「凶手的行动。」 今日子小姐说道。 「凶手先在别的地方用铁锤击毙死者加势木二步小姐。再抱着她的尸体,来到这座公园——到这里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 她特地这样问,让波止场警部不禁紧张起来,但这只是个单纯到要错也很难的假设,根本不需要特地模拟。 「尸体是在池塘中央浮起来的,就表示并非随便从池边丢下去——应该要假设嫌犯是划着小船,把尸体运到池塘正中央之后,才进行弃尸的。」 「是的……说公园对小船的管理十分随性……总之是非常马虎的关系,经调查后发现,死者的血迹留在其中一艘出租小船上。」 「哎呀,这样啊——那么,看来我还是把本来要在接下来提出的『凶手背着死者,游到池塘中央』这个假设收回吧!」 还有那样的假设吗——真是荒唐到极点。但是,或许就是要彻底清查到这个地步,才能算是所谓的模拟吧。 「将死者沉入池塘以后,凶手便离开弃尸现场——从让死者穿着衣服,也没有销毁足以查出身分的随身用品来看,手法实在非常粗糙。只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认为是凶手有『无论如何都要将死者沉入池塘』的理由——不能就地掩埋,也不能焚尸灭迹,非得丢到水里不可。」 「是的……不过,虽说掩埋或焚烧都比沉到水里还要费工夫,但是必须特地划船去弃尸,倒也不轻松就是了。」 若是为了让尸体永不见天日或许另当别论,然而问题是已经被发现了。 从结果来看,这跟弃尸在草丛里根本没什么太大差别——相对于付出的劳力,可说是徒劳无功。 「而且还是离自己家不远的池塘——尸体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成为头号嫌疑犯。」 波止场警部说到这里,今日子小姐又补了一句。 「不过,这是一开始就把那个男友视为嫌犯的情况喔!」 对了,目前是在「还不确定凶手是谁」的前提下做模拟。 「请让我对这点提出反证——波止场警部,说不定理由正是『因为就在附近』。熟悉的地点当然比较好行动。或许早就知道池塘人烟稀少的时段、小船的管理状况等等。」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本末倒置了吗?谁会把尸体藏在与自己有地缘关系的地方——」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很意外的,听说这世上也有不少人如果不把秘密藏在自己的地盘,就会感到不安呢——大概是基于想把重要事物放在手边管理的心情吧!」 听起来似懂非懂——不管怎么说,都是波止场警部很难接受的歪理。既然如此,藏在自己家里岂不是更好。 「把死者沉入池塘里的理由——是非得要这座公园的这座池塘才行?还是只要是池塘,哪里的池塘都可以呢?如果是哪里的池塘都可以,为何选中这座池塘呢——地缘关系。嗯……」 今日子小姐一路走来未曾放慢步调,嘴上则不停嘟嚷。 「实在难以用于藏尸的水深。加上人来人往,经常有人租船来划——是早就有总会被人发现的觉悟吗?若是如此,应该还有其他目的才是……」 「就是因为搞不清楚这点,案情才会陷入胶着,才会委托今日子小姐呢,或许是一件小事。」 「不,我认为这点很重要呢。更何况仔细想还满深奥的——喔,我不是说水深就是了。」 今日子小姐补一句实属多余的注释,终于停下脚步——原以为她整理出了结论,但似乎并非如此,单纯只是已经绕完池塘一圈,又回到原处而已。 绕一圈花不到三十分钟。 果然不是太大的池塘。 波止场警部看着这座池塘,想着如果是自己,才不会把尸体沉在这里呢——话说回来,如果是波止场警部,根本就不会想杀人。 (毕竟曾经是一对恋人,就算是嫌犯,应该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杀死对方吧……) 听说两人闹翻的理由也非常无聊,既不是因为劈腿,也没有金钱纠纷,导火线是从一个人喜欢猫、另一个人喜欢狗,对喜欢的书有不同的解释这种芝麻小事开始的。 波止场警部也吵过这种芝麻绿豆大 的架。 不只吵过,是常常吵。 一想到这种无伤大雅的口角,最后居然演变成如此凄惨的命案,也不得不承认「感情是愈吵愈好」这句话,只不过是不知家庭暴力为何物的人喊来不痛不痒的口号。 「倘若不用追求像推理小说那种意外性,只单纯说说感想,应该是凶手的思虑不周吧!换句话说,浅的不是池水,而是嫌犯的脑容量。」 「换句话说」之后其实根本不用说(不要说还比较好),不过,这要说是当然,也是当然的见解。 一心只想尽快把尸体处理掉,虽然也没蠢到以为把尸体沉到水里,尸体就会溶解掉,但是为了让尸体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还是沉进熟悉的池塘里——却不知尸体泡水腐败之后,会因为产生气体而浮起来。 这种见解在调查小组内也占了大多数——若要选边站的话,波止场警部也属于这一派。 「今日子小姐,这是你的想法吗?」 「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但是该怎么说呢。如果说因为是侦探,会因为职业病而企图追求意外性,或许也有一点……总觉得要是嫌犯的想法当真那么浅薄,那么用来行凶的铁锤,应该也会和死者的尸体一起被发现才对……之所以还没动手逮人,也是因为还没找到凶器这项物证吧?」 「是的……」 说来,的确——明明这么轻易地发现尸体,却找不到凶器——这的确是让人感觉很不对劲的事实。 还有别的想法吗。 没有那么浅薄——思虑周全的想法。 「那么,今日子小姐又是怎么想的呢——死者的尸体为何会被弃置在这座池塘里呢?」 「波止场警部,要拜托初次见面的你这种事,或许很厚脸皮也说不定,但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个不知分寸的要求吗?」 忘却侦探不回答波止场警部的问题,反而来了句这样的客套话——忘却侦探既厚脸皮又不知分寸的事,在警察组织内部早就已经成为不动如山的定说了,如今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但是当事人早就已经忘了自己干过的那些传说级好事,所以才会想先礼后兵也说不定。 波止场警部过去也被这位白发侦探的言行举止搞得团团转,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不免心情也有些余裕,于是意气风发地回答。 「可以呀!什么要求?」 对此,今日子小姐将双手交叉在身体前面,在一阵扭捏之后。 「我想请你跟我约会。」 她这么说。 4 这是我的荣幸,只可惜我已经有互许终身的人了——当波止场警部内心还在惊慌失措之际,忘却侦探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办好了租借小船的手续。 简言之,今日子小姐把话说得太暧昧了,她其实只是要邀请波止场警部和她一起搭船,好能更靠近死者尸体实际沉没的地方而已。 要划船就说,不要讲些引人遐思……喔不,是让人莫名奇妙的客套,真希望她能直话直说。 不管怎样,今日子小姐已经裙摆飞扬地跳上小船——这方面的厚脸皮又不知分寸则依然健在。 (工作啊……) 最后的工作居然是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划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没有结束的感觉——但这也应该算是非常奢侈的感想吧。 话说回来,总不能让今日子小姐一个人划船到池塘的正中央,自己只是在岸上袖手旁观。波止场警部下定决心,跟在她后面上了船——因为这是一艘小船,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摇晃不已。 今日子小姐建议一人划一边的桨,不过直觉吿诉波止场警部「把桨交给最快的侦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此只能自吿奋勇。 「两个人同时划可能划不好,还是轮流划吧!」 波止场警部自愿扛下这个体力活(实际上完全没有要把桨交给侦探的意思),把动脑的工作留给对方。 然而,实际划了几下,坐了两个人的小船迟迟无法前进,结果真是丑态百出——要把尸体丢到池底,看样子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今日子小姐从小船的边缘把手伸出去,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抚池塘的水面,娓娓道来。 「——或许是打算水葬吧!」 「水葬?哦……换言之,今日子小姐认为凶手是为了奠祭自己杀死的死者,才把她沉到池塘里吗?」 「我只想表示也有这样的可能性——而且我只是说说,并不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高,也没打算认真采纳这个可能性。」 「也是,明明人是自己杀的,却还郑重其事地奠祭对方,怎么想都很不合理呢…」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就水葬而言。」 今日子小姐用掌心掬起水来给波止场警部看。 「水质好像不是很干净——这么说可能对管理员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是正常人应该不太会想被葬在这种池塘里。」 管理员应该也不希望这座池塘堆满了尸体吧——而像这样坐着小船漂浮在池塘上,水质看起来更混浊了。 不过,倒也没有脏到看不见底部——顶多还算是半透明的。可是话说回来,能不以为意地触摸这种「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水」,忘却侦探果然比她的外表还要强焊许多。 「若说凶手确实是她的前男友,在又爱又恨的情况下对她痛下毒手,在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人以后,想做些事情平复伤痛,也不是没有因此将她水葬的可能性——不过如果真要弄平,还是要用土来埋吧!」 利用处理尸体的方式来编双关语又能如何——真希望她不要把才能发挥在这种地方。 「可是今日子小姐,你难道不觉得,就算不是为了奠祭,将死者沉到水底,对凶手而言可能也是某种仪式吗?」 「难道他以为沉入水里,心爱的人就能死而复生吗?又不是脱水昆布——如果不是击毙,而是以晒干的方式杀害,或许还有一点可能。」 在波止场警部不算丰富的经验里,从未见过那种酷刑般的死法——何况认真地说,若是将晒干的尸体「泡水恢复原状」,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并非基于哀悼死者的心情将其沉入水中,而是借由像这样将死者沉入水中的行为,洗涤自己的罪恶——也就是,所谓赎罪的仪式。」 「嗯,赎罪的仪式吗?」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似乎认为有思考的价值。 因此,倒也不是得意忘形,于是波止场警部补了一句。 「是的。像是把浮尸放水流一般,将罪孽放水流。」 「啥?」 今日子小姐面露讫异,还皱起眉头,一脸「你说话居然这样不经大脑思考」的表情——自己明明大放厥词了半天,这也太任性了吧。 「这是个池塘,水是不会流动的——浮尸怎么浮也无法放水流吧!」 在毫不留情的否定之后,今日子小姐又提出另一个可能性。 「不是仪式,而是情绪的发泄。」 从这里开始,「网罗推理的忘却侦探」总算要发挥真本事,使出浑身解数的今日子风格了吧。但——何谓情绪的发泄? 「我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水质是这副德性,才要故意把尸体丢进这座池塘里——是为了损坏,而不是丢弃。」 「是为了损坏——而不是丢弃。」 类似故意将有身分地位的人的尸体随便弃置于垃圾场,借此凌辱对方的行为吗?但这座池塘并没有脏到那个地步——而且,原本还是亲子或情侣们的休闲场所。 「而我接下来要提出的另一个假设,就是『为了要 吓死那些亲子或情侣们』。」 「为了吓死他们?」 「所以说,如同我刚才讲过的那样,第一发现者——当时正在约会的情侣不就被吓坏了吗。」 是啊,她还说气氛都被破坏光了。 要是在约会时看到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确是很……嗯。今日子小姐是要说那并非偶然下的产物,而是凶手蓄意为的吗?换言之,正因为够浅,尸体不会沉在池底,不久之后就会浮起来——这全是凶手从一开始就打好的如意算盘? 「你是指……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那对第一发现者情侣的约会?为了发泄自己的恋爱无法修成正果的怨气……像是故意找麻烦似地,把尸体放在约会胜地吗……」 「要这么假设,确实是有些荒唐过头就是了。」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无法释怀的反而是波止场警部——明明是今日子小姐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假设。 她心中「何谓现实」的标准实在非常难以捉摸。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若是要刻意锁定那对情侣来找他们麻烦,其实是很荒唐的——如果是以不特定多数为目标来找碴,这个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吧。」 「所以你是认为所有的亲子或情侣们都是目标吗?就是说如果发现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只要看起来过得很幸福,任谁发现尸体都无所谓。把尸体设置在池底,做为某日将平静的公园风景炸得粉碎的定时炸弹……」 倒也不是不可能——吗? 如果这是杀人的主要目的,的确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像这样利用错手杀死而无法挽回的尸体,使其另外派上用场的思考逻辑,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人类的脑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奇怪——差异只在究竟能不能跨过「付诸实行」的那道高墙。 波止场警部想的那种「安装在池底的定时炸弹」是夸张了点——但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想破坏那些过得太安逸的家伙们愉快的日常生活、想恶整别人、想讲些讨人厌的话、想让别人难受的破坏冲动。 「毕竟刚杀完人,想必不是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行动——或许已经失去理智,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傻事。后来才猛然想起不该这么做,懊恼应该埋到更远的深山里,但是沉都已经沉下去,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波止场警部以那双不算太有力的手臂,终于把船划到池塘正中央时,今日子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依旧能保持平衡,看来她的体干十分强健,与那纤细的身材实在不太搭轧。 (因为她是超有行动力的侦探,只靠当侦探就能锻炼好身体吧——跟只不过是划个船就精疲力尽,累得像条狗的我不一样) 「或许杀人这件事,比起付诸实行的准备工作,收拾残局还更麻烦——因为又不像玩游戏,敌人一倒下就会自己消失——支解的尸体、坠落的尸体、绞杀的尸体、溺水的尸体,光是尸体种类,就琳琅满目呢!」 今日子小姐既是随意,却也是钜细靡遗地列出了几种尸体的状态。她本身或许全给忘了,但至今侦破过各式各样刑案——伴随各种不同尸体发生的刑案(她接触过的尸体数量,肯定远远凌驾在波止场警部之上)——的她都这么说了,应当视为至理名言,铭记在心吧。 (这想必也不是她第一次处理溺水浮尸案件,只是她忘了……) 那些经验即使没留在记忆里,也会镌刻在潜意识里,和体干一样,她每天也锻炼着「推理脑」和「推理肌肉」吧。 正当波止场警部显然放空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依然站在原处不坐下。 「在这里,我想说些既不是一般人的见解,也不是侦探的见解——而是我身为推理迷的见解。」 身为推理迷的见解? 「也可以说是推理小说读者的素养吧。虽然我的记忆无法更新,情报来源稍嫌略偏古典。」 「是……素养,吗?」 听不太懂。 别说推理小说,波止场警部就连警察小说都不看——读书量极少,这辈子只看过参考书。但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正因为尸体被弃置在嫌犯自家附近,形成办案的瓶颈,使得警方无法动手逮人——这种状况才是正中嫌犯下怀——身为推理迷,会比较想看到这样的剧情。」 「嗯……那,目的是为了扰乱调查吗?」 「这时应该会再更具体一点——如果自己就是凶手,才不会把尸体丢在那么近的地方,所以自己不是凶手——试图建构起这种三段式论述。」 「原来如此……的确是很推理小说。」 所谓罪疑惟轻是刑法的理念,但是以推理小说的黄金定律来看,则是愈可疑的愈不是凶手——不,这也不能全然说是空谈。 事实上,警方目前确实是把精神都放在探索这难解之谜的解答,导致无法逮捕嫌犯——借由刻意采取对自己不利的言行,让人觉得「事情不单纯」的策略,实际上对人类还是相当有效的,而检调机关则是由人类构成的。 这也是科学调查的极限。 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才会需要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来自外部的助力—— 「……可是,那不是侦探的见解,而是身为推理迷的见解吧?」 「对的。如果嫌犯是推理迷,我想这不是没有可能——身为活在现实中的侦探,我实在不太想承认这种假设。要是心思能这么缜密,手法应该可以更细致一点——」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小船上移动,把身体从船缘探出去,摆出往池塘底部窥探的姿势,看起来很危险——不,是真的很危险。 不管今日子小姐的平衡感再好,人站在那么边边,可能会让小船本身失去平衡。 「今、今日子小姐……可、可以请你坐好吗……你站在那里,可能会翻船哪。」 她大概是在确认能不能看到池塘底部吧,鉴识作业已经结束了,池底应该没留下任何对调查有帮助的东西——既然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也是呢。所以啊,波止场警部。」 今日子小姐说完,非但没坐下,还一纵身跳到船缘——宛如源义经还是哪个波止场警部也想不起来的谁,单脚站在十公分不到,几乎没位置下脚的地方。 不,当立足之地剩下仅容单脚站立的空间,已经不是平衡感的问题,而是胆识的问题了——波止场警部反射性地将身体倒向小船另一边,尽全力避免小船翻覆。 这个尝试本身是成功的,但是结果却离今日子小姐站的位置更远了——无法用蛮力把她从那个位置拉回来。 所以?所以啊什么呢? 「可以请你帮忙确认一下,坐在这艘船上,从正上方能看到我吗?」 「确——确认?」 「实验、实践和实际体验。」 话一说完。 忘却侦探她——就这么直挺挺的,在前几天还有尸体漂浮的位置,面向几乎有着同样座标的水面,倒了下去。 5 为了实际确认沉在水底的尸体有多少能见度,今日子小姐似乎打算亲自扮演尸体——如同先前模拟凶手的行动一样,这次则是要模拟死者的行动,或说死者是怎样不能动。 固然是在过去也曾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借由扮演「尸体」来找出真相的忘却侦探(虽然本人已经忘了)——但这次,再怎样都做得太过火了。 波止场警部惊慌失措。 跳进绝对称不上干净的池塘里,而且还是原本泡了一具尸体的同一座池塘里,卫生问题令人担心啊 什么的,这时根本一点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类是无法在水中呼吸的。 重现水中浮尸,与回溯被支解的尸体或坠落死的尸体或遭绞杀的尸体之类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尽管如此,她也不见丝毫犹豫,就像是要跳上软绵绵的床铺似的,纵身倒入水中。 要是有目击者,一定会以为有人跳水自杀了——波止场警部脱下外套往旁边一扔,想立刻跳下水去救她——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这时要是把沉入池底的今日子小姐拉起来,她就只是白白搞得全身湿——倘若她事前先跟自己商量,波止场警部一定会拒绝这种「实验、实践、实际体验」(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今日子小姐才会二话不说就付诸实行),然而现在也已经真的被她「实行」了。 为了不让这可说是自我牺牲的行为功亏一篑,在救起今日子小姐之前,必须先亲眼检视才行——究竟能把沉在池里的今日子小姐看得多清楚。 如果在光线反射之下就完全看不见的话,或许这池塘真的是适合用来做为藏匿尸体的场所——这样的话,事情多少会有一点进展。 那么首先要做的,是压低姿势、宛如爬行般地在因为失去今日子小姐的重量而摇晃的小船上移动,探出身子往她下水之处张望。 摇晃之所以能抑制在最低限度,想必是由于今日子小姐倒入池中时,任凭重力支配,完全没给小船带来反作用力——但既然能贴心设想至此,真希望她不要再擅自行动。不只这次,每次都这样实在让人受不了。 「唔……」 波止场警部忍不住呻吟。 并非是因为水深不见底——毋宁说看得比想像中还要清楚——由于这个时间的阳光几乎是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或许也有些影响。而一个人的身体横 躺在水中的画面可是相当冲击,在心理上,这也是怎样都很容易发现吧。 话虽如此。 今日子小姐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水底——只见头发和衣服随波摇曳,手脚则是动都不动。 扮尸体扮得太逼真,几乎让人担心起她是不是因为跳水的冲击而心脏停止了——只不过,在水里睁得大大的双眼,证明她确实还活着。 就是因为被她那鬼气逼人的视线与表情震摄,波止场警部才会不禁呻吟起来。 (嘴边也完全没有气泡冒出来——该不会为了彻底像具尸体,还屏住了呼吸吧?) 「今日子小姐!够了!看得见!看得十分清楚!请赶快上来!」 波止场警部大声叫喊——虽说池水很浅,但是隔着水面对话,感觉就像是隔了一百公尺以上。不管再怎么大声叫她,还是会担心她是否听得见。 「噗哈!」 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听见波止场警部拼了命的呼唤,从水中探出身子,把手伸向小船——这次她也总算无暇再思考小船的平衡或反作用力,只管把全身体重都挂在船缘,爬了上来。衣服吸了水,肯定变得很重——波止场警部和刚才一样移动到对角线位置,以免小船翻覆。 「呸!呸!啊哈哈……呼……」 今日子小姐浑身湿透,躺在船上——即使强悍如今日子小姐,水中来去一趟似乎还是会消耗相当多体力。 「听说溺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我切身体会到了……虽然这并不是我的目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摘下眼镜。 「不好意思,波止场警部。可以跟你借手帕吗?因为我的已经跟我一起变得湿答答了。」 「啊,好的。放在那件外套的胸前口袋里……请你自己拿。」 「谢谢。」 今日子小姐拿出手帕,擦了擦眼镜——接着重新戴回脸上,然后开始拧干白发。 「失礼了。」 这下则是拧起开襟毛衣及连身洋装的下摆——毛衣和洋装似乎都吸饱了水分,渐渐地小船里也到处都是水。 今日子小姐边忙着拧衣服,也同时进行结果确认。 「你刚才说看得见,具体而言,是怎么样的情况呢?」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果然相当显眼呢……即使没浮上来,感觉还是会被发现。至于划船的人是否会探出身去看水底,则又是另当别论。」 波止场警部回答。 「还是会看吧?在水上划船,会想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有多深,感觉也是人之常情。这么一来,就弃尸场所而言,这个位置还真是不太适合呢!」 今日子小姐顿了顿,又补一句。 「再补充说明的话,我认为坐上船后会想『把身体探出去看看』,也是生而为人很自然的心理。」 不只把探出身去,还实际跳了下去的人既然有如此领悟,波止场警部也只能倾听接受。 「当然,也应该要把凶手为了湮灭证据而把尸体沉到水底之后,才惊觉『完全藏不住啊!』的可能性列入考虑。」 反应可能不是这么轻佻,可是如果凶手思虑不周,这倒也不无可能! 要是如此,也许是想到要再捞上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好把尸体丢在池里就走人了。 用不着今日子小姐下水一趟,打从一开始。波止场警部就这么觉得! 原本便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人认为这里适合做为隐匿尸体的场所。 比想像的还糟,可是在看到池塘时能想像得到的,本来就不怎么好——实在找不到要冒着「弃尸处在家附近」的风险,也要把尸体藏在这的理由。 又回到起点了吗…… 结果,今日子小姐的奋不顾身还是落得无功而返吗?不过以排除每个可能性的角度来说,倒也不是完全白费工夫…… 「好了。我已经拧干了。我会在今天洗好手帕还给你,波止场警部。」 「啊,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倒是你,不用换衣服吗……」 「不用。因为我早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所以穿了快干材质的衣服来。」 早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难不成她打从一开始就计划下水吗? 这什么计划啊. 再说,不管是不是快干材质,因为刚才躺在水底,今日子小姐身上穿的「衣服」满是污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惨不忍睹,比想像中还要狼狈万分 ——说是「不能见人」也不为过。 看着她的模样,不禁让波止场警部陷入沉思——为何这个明明不是警察,只是一介平民的人,要为了解决杀人案做到这个地步呢? 「今日子小姐。」 波止场警部开口唤她。 原本打算等到工作结束以后再问她,也觉得或许不该在此时——还在侦办案件的时间点上问她,但波止场警部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当侦探呢?你不觉得即使不这么做,也能以其它的方式获得幸福吗?」 「幸福?」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脸上浮现不解。 「我又不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当侦探的——这就只是工作而已。」 就只是工作。 或许是很不假饰的说法,但是听起来就跟在某个领域登峰造极的人,丝毫不打算谦虚地说「这只不过是玩票性质」没两样。 「那么是因为解谜很快乐吗?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主要是对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充满兴趣之类的——」 「啊哈哈。我是不讨厌解谜啦——但是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魅力十足的谜团,也不只是杀人案会成谜而已。而且要是能解开数学的十大难题,还有奖金可以拿呢。」 倒也是。 照这样说来,可以 将她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职业,怎么说也轮不到侦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挑战数学十大难题? 她不是最爱钱了吗? 「我是很爱钱没错。但我是那种拿到一块钱就完成一块钱份的工作,拿到一百万圆就完成一百万圆份的工作——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开门见山地说完,随即反问她。 「是因为波止场警部要辞职了,才问我这个问题吗?」 她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在哪里不小心说溜嘴了吗——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已经指着波止场警部的外套说道。 「抱歉,跟你借手帕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那封用范例文拼拼凑凑组合起来的辞职信,就收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啊……嗯,其实,我打算处理完这最后一案就辞职。」 既然都穿帮了,也不必再隐瞒——装模作样讲什么「最后一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于经手的所有案件都是「最后一案」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应该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刚认识」而且是「初次见面」的一介员警要辞职还是要结婚,都与她无关。 尽管如此,波止场警部还是仿佛要为自己找借口似地说。 「我想利用结婚做为契机,改变自己的生活……因为我好像不太适合当警察,也觉得这是金盆洗手,离开警界的好机会。接下来,该怎么说……我想从事与人命、治安无关的工作。」 「与人命、治安无关的工作。」 「是的。所以我才想问你,今日子小姐,你从不曾想过要金盆洗手,不再从事这种协助警方调查的危险工作吗?」 何止危险,就拿这次来说好了,对她而言如果只是稀松平常,那么她面对的风险显然跟警察有得比——说是自己在找死也不为过。 然而,她却这么回答。 「肯定有吧!我应该也有过想写辞职信的时候。」 今日子小姐又接着说。 「只不过,不管是厌倦身为侦探,还是厌倦持续工作的心情,一到了明天,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 意思是说,就连现在搞不好就会把命赔上的事,到了明天就会忘记吗——这就是忘却侦探吗? 太惨烈了,令人哑口无言。 想到这,更愈是感觉自己写的辞职信实在微不足道——今日子小姐连不想再当侦探都办不到。 像她那样,简直是强制劳动。 「因此,波止场警部,要说金盆洗手,我可是每天都在洗呢——嗯,你刚刚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正想为与案情无关的闲聊画上句点之时,又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一脸认真——咦? 「刚刚说什么……我想想,呃,那样简直是强制劳动——」 不对。 这句话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不可能对着劳动中的她本人说这种话,而且身为一个即将辞职之人,这发言太不恰当了。 不是这句话——那么,今日子小姐到底是指哪句话? 「『金盆洗手』——你还连说了两次对吧?」 「呃……是,我是说了两次。」 如果是这个成语,包含今日子小姐自己说的在内,一共出现了三次。 这是用来表达「辞去工作」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严格说来,原意指的是辞去「手脚不干净的工作」,所以并不适合用在警察或侦探这种职业,难道她是要这样拿着字典挑语病吗?的确是过于自虐,乃至于有些侮辱的感觉也说不定—— 「不是不是,我怎会挑你的语病——我还要感谢你的指点呢!」 案子解决了。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接着嫣然一笑——那显然不是被迫强制劳动的人会有的表情。 神采飞扬,似乎感觉很有成就感。 整个洋溢着满足感的表情——即使全身湿透,也一点都不像溺水浮尸。 「你说『案子解决了』……那么,你已经知道嫌犯为什么要把尸体沉在这里吗?」 「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为何要说出这种会降低推理可信度的话——不只如此,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波止场警部。嫌犯比较喜欢猫?还是比较喜欢狗呢?」 6 天晓得嫌犯比较喜欢猫还是狗,跟本案的真相到底有什么关系——看在波止场警部眼中,猫猫狗狗都是大同小异的生物,喜欢猫或喜欢狗还是不都一样?对了,说来,曾为男女朋友的嫌犯与死者时常争执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喜欢猫还喜欢狗起争执…… 「我想想……嫌犯好像养了狗,应该比较喜欢狗吧?我想。」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这就是动机了。」 顺便吿诉你,我比较喜欢猫——今日子小姐自信满满地宣吿。由于只稍微把衣服拧了一下,没有改变多少她从头到脚的湿淋淋,在这状态之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令人感觉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动机? 不,那的确是引发争执的理由之一,也或许会是成为痛下毒手的理由之一,但就凭这点将其视为命案的动机,怎么说都太牵强了——应该看成是像这样鸡毛蒜皮的摩擦日积月累,终于演变成杀人命案才对吧? 「不不不,不是杀人的动机,我是指嫌犯将尸体沉进自家附近池塘里的动机因为嫌犯养狗,才要把死者沉入水底。」 「……??」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该不会是在水里屏住呼吸时造成缺氧,导致现在大脑无法好好运作——波止场警部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但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这句话。 「所以才想要洗干净啊——不只是洗手,还要把全身,衣服以及随身物品全都洗干净。」 让波止场警部终于一举看透真相。 池水的透明度根本无法比的透澈真相。 「也就是说——呃……」 几乎是被强迫开窍的思绪,闪过的资讯量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整理不过来——想要洗干净。用池塘的水——把尸体洗干净。 被这么一提点,反而会觉得之前怎么会想不到。然而光看这水质实在不算好,只是踏进去都觉得很不卫生的淤积池,的确是不会联想到「洗涤」这个关键字。 会把衣服和眼镜弄脏的水,嫌犯究竟是想用来洗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昭然若揭。 如果是一点点脏污,只要当场用面纸擦掉就好——如果是衣服沾到细屑,只要挑起来丢掉就好。 但是,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 要说有什么是无法轻易去除,必须把全身浸在水里才能洗净的脏污,无非是—— 「宠物的毛……也就是,嫌犯养的宠物……」 「一旦养了毛茸茸的动物,这可是避无可避的烦恼呢!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必须用那种滚筒似的玩意儿把全身清理干净才行——可是就算这样,也很难完全弄干净哪。」 「……」 「而且透过今时今日的科学调查,只需要取得一根动物的体毛,就能从dna锁定个案——倘若这个dna与嫌犯养的狗一样,百分之百就会成为逮捕的关键吧!」 所以——才要整个洗下去吗? 把全身浸在水里——溺水的尸体。 既不是为了隐匿,也不是企图损坏——目的是要把尸体「洗干净」。 无论之后是会浮上来还是怎样,全都是其次——打从一开始凶手就设想到尸体没多久就 会被发现。重点是在于要使尸体被人发现时,必须让原本沾在死者身体上的宠物毛一根也不剩。 「案发现场,就是自己在这附近的家——嫌犯是想要隐匿这件事。冲动之下在满是动物毛屑的房间里痛下毒手,倒地的死者身上、头发、伤口、衣服……乃至随身携带的物品全都沾满了狗毛……他想要摆脱这困境。」 既然如此,之所以把尸体沉入附近的池塘里,并不是因为地缘关系还是什么的,单纯只是「因为很近」罢了。也许是觉得总不能在自家的浴室洗尸体吧。因为一旦那么做了,最糟的情况还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 不是选择这座池塘做为弃尸之处,而是拿来当作洗尸之所。 这么一来,的确在自家附近找可能比较方便。 「波止场警部认为将尸体沉入水中是『为了将罪孽放水流』的推理,也并非全然错误呢——只是想放水流,喔不,想用水洗的并不是罪孽,而是动物的毛。」 在最后,今日子小姐还这么吹捧了一下,给接下来打算辞职的波止场警部做足面子——把那仅是粗浅的意见,捧得高高的。 不,这个人一向如此。 不求取功绩。 对功勋没有半点兴趣——她在乎的,只有绝不便宜,但是让她如此以身犯险也太过微薄,一点都不划算的报酬。 (即使萌生辞意,不想再当侦探,也会忘了这个心情——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当着侦探。每日每夜都会把记忆洗去的今日子小姐,也因此无法有任何改变——) 「不,老实说,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虽不是申请拘票的借口,但总之先去敲嫌犯家的门,捡起玄关附近一定会有的宠物毛秀给他看,动摇嫌犯的心理防线。「只是把尸体丢进池里,真能把宠物毛全洗干净吗?」他一定感到很不安——临别之际,今日子小姐对今后的调查做出这些相当没血没泪的指示,然后卷起开襟毛衣的袖子。 那里有着粗字签字笔所写的——「掟上今日子。侦探。二十五岁」。 是她自己的笔迹。 「只要把这个的这里给擦掉,在事务所以外的地方找张床躺上去,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今日子小姐轻轻摩挲着「侦探」的部分——那两个字在还湿漉漉的肌肤上微微晕开。若再搓得用力一点,想必没两下就无法辨识了。 或许就不再是侦探了。 「说穿了,这就是我的辞职信呢!对于忘却侦探而言,辞职信不是用写的,而是要擦掉的。」 宛如渐渐褪色,终将成为一片空白的记忆。 (辞职信——在今日子小姐拧衣服时,连着我的外套一块湿透了——) 听了今日子小姐那么说,波止场警部这么想。 (——就重写吧!虽然终究是要辞职,至少要用自己无法撤回的话语,好好写下自己不该忘却的心情) (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忘却) 写在最后 本书的作者再怎么不才,好歹是个小说家,因此也会收到「我想成为小说家,该怎么做才好?」之类的问题,这时我通常会回答:「请再考虑一下。因为比起成为小说家,如何一直身为小说家才是难关所在。」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事实便是如此,不过,我个人倒是在再三考虑之后,又发现「有不是这样的职业吗?」绝大部分的职业,不,所有的职业不都是「持之以恒比入行还要难」吗?因为我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格外觉得小说家这个行业是如此,但感觉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从事的行业是「持之以恒比入行难」吧。实际上也本来就是。不只是职业,无论是学业还是玩乐,要「一直持续下去」都是很辛苦的。比起入行、开始抑或是放弃,想持续更需要发挥毅力、更是要付出劳力,这不管是在心情上还是理论上,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不免让人觉得说这什么废话啊。俗话说「与其是什么都没做而感到后悔,宁可做了以后再来后悔」——那么,「持续以后再来后悔」与「放弃以后再来后悔」,又是哪一种比较好呢?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五弹。意外的是,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得以将各自独立的短篇集结成册出版。好高兴。〈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坠落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每一篇的标题虽然都很耸动,但毕竟是围绕着尸体的四篇推理小说,不晓得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样的印象?这次负责扮演搭档的警部阵容,也尝试委任与今日子小姐同年代的女性们来担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同性眼中的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感谢阅读忘却侦探系列第五弹《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又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弹。今日子小姐能一直持续当侦探,或许正是「因为记忆无法持续」吧。 第五集的封面是纯白的概念,与前四集一样,都是由vofan先生来描绘今日子小姐。实在美丽,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想将第六集《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在近期内呈献给大家,还期盼各位届时能继续给予支持。 西尾维新 本书的作者再怎么不才,好歹是个小说家,因此也会收到「我想成为小说家,该怎么做才好?」之类的问题,这时我通常会回答:「请再考虑一下。因为比起成为小说家,如何一直身为小说家才是难关所在。」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事实便是如此,不过,我个人倒是在再三考虑之后,又发现「有不是这样的职业吗?」绝大部分的职业,不,所有的职业不都是「持之以恒比入行还要难」吗?因为我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格外觉得小说家这个行业是如此,但感觉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从事的行业是「持之以恒比入行难」吧。实际上也本来就是。不只是职业,无论是学业还是玩乐,要「一直持续下去」都是很辛苦的。比起入行、开始抑或是放弃,想持续更需要发挥毅力、更是要付出劳力,这不管是在心情上还是理论上,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不免让人觉得说这什么废话啊。俗话说「与其是什么都没做而感到后悔,宁可做了以后再来后悔」——那么,「持续以后再来后悔」与「放弃以后再来后悔」,又是哪一种比较好呢?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五弹。意外的是,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得以将各自独立的短篇集结成册出版。好高兴。〈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坠落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每一篇的标题虽然都很耸动,但毕竟是围绕着尸体的四篇推理小说,不晓得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样的印象?这次负责扮演搭档的警部阵容,也尝试委任与今日子小姐同年代的女性们来担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同性眼中的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感谢阅读忘却侦探系列第五弹《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又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弹。今日子小姐能一直持续当侦探,或许正是「因为记忆无法持续」吧。 第五集的封面是纯白的概念,与前四集一样,都是由vofan先生来描绘今日子小姐。实在美丽,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想将第六集《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在近期内呈献给大家,还期盼各位届时能继续给予支持。 西尾维新 本书的作者再怎么不才,好歹是个小说家,因此也会收到「我想成为小说家,该怎么做才好?」之类的问题,这时我通常会回答:「请再考虑一下。因为比起成为小说家,如何一直身为小说家才是难关所在。」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事实便是如此,不过,我个人倒是在再三考虑之后,又发现「有不是这样的职业吗?」绝大部分的职业,不,所有的职业不都是「持之以恒比入行还要难」吗?因为我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格外觉得小说家这个行业是如此,但感觉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从事的行业是「持之以恒比入行难」吧。实际上也本来就是。不只是职业,无论是学业还是玩乐,要「一直持续下去」都是很辛苦的。比起入行、开始抑或是放弃,想持续更需要发挥毅力、更是要付出劳力,这不管是在心情上还是理论上,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不免让人觉得说这什么废话啊。俗话说「与其是什么都没做而感到后悔,宁可做了以后再来后悔」——那么,「持续以后再来后悔」与「放弃以后再来后悔」,又是哪一种比较好呢?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五弹。意外的是,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得以将各自独立的短篇集结成册出版。好高兴。〈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坠落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每一篇的标题虽然都很耸动,但毕竟是围绕着尸体的四篇推理小说,不晓得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样的印象?这次负责扮演搭档的警部阵容,也尝试委任与今日子小姐同年代的女性们来担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同性眼中的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感谢阅读忘却侦探系列第五弹《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又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弹。今日子小姐能一直持续当侦探,或许正是「因为记忆无法持续」吧。 第五集的封面是纯白的概念,与前四集一样,都是由vofan先生来描绘今日子小姐。实在美丽,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想将第六集《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在近期内呈献给大家,还期盼各位届时能继续给予支持。 西尾维新 本书的作者再怎么不才,好歹是个小说家,因此也会收到「我想成为小说家,该怎么做才好?」之类的问题,这时我通常会回答:「请再考虑一下。因为比起成为小说家,如何一直身为小说家才是难关所在。」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事实便是如此,不过,我个人倒是在再三考虑之后,又发现「有不是这样的职业吗?」绝大部分的职业,不,所有的职业不都是「持之以恒比入行还要难」吗?因为我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格外觉得小说家这个行业是如此,但感觉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从事的行业是「持之以恒比入行难」吧。实际上也本来就是。不只是职业,无论是学业还是玩乐,要「一直持续下去」都是很辛苦的。比起入行、开始抑或是放弃,想持续更需要发挥毅力、更是要付出劳力,这不管是在心情上还是理论上,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不免让人觉得说这什么废话啊。俗话说「与其是什么都没做而感到后悔,宁可做了以后再来后悔」——那么,「持续以后再来后悔」与「放弃以后再来后悔」,又是哪一种比较好呢?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五弹。意外的是,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得以将各自独立的短篇集结成册出版。好高兴。〈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坠落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每一篇的标题虽然都很耸动,但毕竟是围绕着尸体的四篇推理小说,不晓得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样的印象?这次负责扮演搭档的警部阵容,也尝试委任与今日子小姐同年代的女性们来担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同性眼中的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感谢阅读忘却侦探系列第五弹《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又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弹。今日子小姐能一直持续当侦探,或许正是「因为记忆无法持续」吧。 第五集的封面是纯白的概念,与前四集一样,都是由vofan先生来描绘今日子小姐。实在美丽,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想将第六集《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在近期内呈献给大家,还期盼各位届时能继续给予支持。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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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作者再怎么不才,好歹是个小说家,因此也会收到「我想成为小说家,该怎么做才好?」之类的问题,这时我通常会回答:「请再考虑一下。因为比起成为小说家,如何一直身为小说家才是难关所在。」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事实便是如此,不过,我个人倒是在再三考虑之后,又发现「有不是这样的职业吗?」绝大部分的职业,不,所有的职业不都是「持之以恒比入行还要难」吗?因为我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格外觉得小说家这个行业是如此,但感觉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从事的行业是「持之以恒比入行难」吧。实际上也本来就是。不只是职业,无论是学业还是玩乐,要「一直持续下去」都是很辛苦的。比起入行、开始抑或是放弃,想持续更需要发挥毅力、更是要付出劳力,这不管是在心情上还是理论上,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不免让人觉得说这什么废话啊。俗话说「与其是什么都没做而感到后悔,宁可做了以后再来后悔」——那么,「持续以后再来后悔」与「放弃以后再来后悔」,又是哪一种比较好呢? 如此这般,这是忘却侦探系列的第五弹。意外的是,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得以将各自独立的短篇集结成册出版。好高兴。〈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坠落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每一篇的标题虽然都很耸动,但毕竟是围绕着尸体的四篇推理小说,不晓得给大家带来了什么样的印象?这次负责扮演搭档的警部阵容,也尝试委任与今日子小姐同年代的女性们来担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同性眼中的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感谢阅读忘却侦探系列第五弹《掟上今日子的辞职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又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弹。今日子小姐能一直持续当侦探,或许正是「因为记忆无法持续」吧。 第五集的封面是纯白的概念,与前四集一样,都是由vofan先生来描绘今日子小姐。实在美丽,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想将第六集《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在近期内呈献给大家,还期盼各位届时能继续给予支持。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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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在会场的听众,当然都是为了听她演讲才齐聚一堂的,所以包括我在内,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但程序上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 与其说是为了将自己介绍给我们这些听众,或许她更是为了自己,才会这样刻意朗诵自己的「设定」。 因为—— 「我是忘却侦探,一旦睡着,记忆就会重置。」 没错。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早再度醒来之时,就会把昨天发生过的一切通通都忘记——无论承接下什么样的委托、调查过什么样的案子、进行了什么样的推理、最后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全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不惹一丝尘埃——忘得一干二净。 所有记录都不留。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能比任何人都恪遵『身为侦探应该遵守之保密义务』的侦探——由于这点特性,我似乎受到很多顾客关照。」 虽然我都不记得了。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补上了这么一句,但这句话却也是如假包换的真实。过去我也曾经多次——恐怕比在座的所有听众都更为频繁地——受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照顾,只不过,过去的案子自不待言,就连三天两头委托她的我,也完全不在她的记忆里。 见过再多次仍旧是「初次见面」。 要说对此不感到寂寞,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我却又觉得,今日子小姐就该是如此——忘却侦探的「忘却」不能有任何例外——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 「今天聚集在这个会场的各位听众,或许会期待能从我口中听到关于我本人在过去曾经参与,经手侦办过的种种不可思议案件之进一步详情,但由于我忘却的特性,非常遗憾,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而且,想必各位可能比我还清楚吧。」 今日子小姐看似无奈地耸耸肩,然而对此场内的反应却是欢声雷动——想当然耳,原本就没有人期待她讲述案情,明知讲者是「忘却侦探」还特地前来听讲,表示早就知道她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不会说。 就连对她而言,自己过去解决的种种案件是否能称得上是不可思议,恐怕也很难说。 既然如此,那我们究竟是来听些什么的呢? 场内这些男男女女还有我,与其说是来听,不如说是来看——来看这个与众不同,名叫「掟上今日子」的侦探。 来看这个不可思议的侦探。 因此,说得极端些,不管她开口讲什么我们都不会介意、动手做什么大家都乐见其成——演讲嘛,说穿了大多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对于这点,相信今日子小姐大概也心里有数。 不仅如此,纵使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并不连续,她也是个时尚达人,不曾有人见过她穿着重复的衣裳。今天的打扮也刻意强调自己的职业是侦探——虽然没有真的戴上猎鹿帽,但她身上那件圆领短披风的外套,在在都让人想起全世界最有名的那位侦探。 或许是把「满足群众好奇心」也当成工作的一环吧——从那可爱的外表可能很难想象,但今日子小姐的生意头脑可不是盖的。 由现正求职中的我来看,可谓是非常值得学习的生意头脑。 我讲真的,真的应该好好学习。 话虽如此,忘却侦探这次的工作并不是站在讲台上静静摆姿势——这可不是摄影会,而是演讲会。 今日子小姐接着这么说。 「因此,我今天想来谈谈自己的事。当然,这些都会是在我记忆所及的范围内的事。我问过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听说今天是『掟上今日子』这个侦探第一次演讲,所以我想应该不会发生『喂喂今日子小姐,拜托点呀,这件事你上次已经讲过了!』之类的情况,敬请放心。」 喔。 我不禁绷紧神经。 身负侦探的保密义务,同时具备是为忘却侦探的失忆体质,根本不记得任何案件的今日子小姐到底打算说什么呢?这么想来虽然总是焦心,但又感觉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听到连我也不曾听说的珍贵内幕。 像是自我介绍竟有令人意外的后续之类。 演讲固然是她的首度尝试,但就我所知,由今日子小姐自己来谈今日子小姐的身边事,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究竟吹的是什么风。 当然,我只是个常客,不可能掌握今日子小姐所有的侦探活动。 「让我为各位厘清一下大前提。在各位之中,或许有人会心存『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的侦探,真的能够确实破案吗?』这种极为理所当然的疑问,所以我想先来消弭此般疑虑。毕竟因为这种误解,可是会对于我将来的工作造成困扰的。我被称为忘却侦探的同时,也被谬赞为最快的侦探——各位在入口处拿到的名片,上头应该也写得很清楚吧——『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虽然老实说,我想这标语应该多少有些广告不实,想必其中还是有许多无法解决的案子才是。」 不过嘛,就忘了那些不顺利吧——今日子小姐脸上浮出就连从远处望去也仍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调皮笑容——而会场甚至响起了掌声。 听众完全成了她的后援铁粉。 看这样子,不管她说些什么,大家都会听得很开心。 真不愧是名侦探。即使不是解决篇,在众人面前雄辩滔滔,对她而言也宛如探囊取物——神经大条到只能好意解释成「稳健」的台风,实在很难想象是初次登台。 几近厚脸皮的神经大条,也可说是忘却侦探的招牌特质。 「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当然,这两者既是必要条件,也或说是缺一不可——若不是最快的侦探,就无法是为忘却侦探,而正因为是最快的侦探,我才得以成为忘却侦探。」 说到这里,她环视会场。 能容纳近千人的大型会议厅里几乎座无虚席——真是了不起的群众号召力。能聚集这么多听众,当然也是因为事前宣传做得够好,但归根究底,想一探内行人才得见的忘却侦探真面目,想看她一眼的好事之徒,人数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虽然轮不到开场前三个小时便早早就定位的我说嘴就是了。 「无法维持以最快的速度破案之时,就是我卸下侦探这身份隐退之刻——到时候我就每个礼拜演讲个三次,靠此维生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 接着,她将视线转回正前方。 一时之间还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在看我——当然只是我想太多了。今天的我,只不过是众多听众里面的其中一个。 附带一提,世界上的确有靠演讲混饭吃的侦探,因此今日子小姐的随口说说,也并非完全不切实际——何况光看她开讲到现在的辩才无碍,相信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潜力。 「可是听到这里,各位心里想必又会产生另一个疑问吧。『我已明白你的脑筋动得很快,但既然要以侦探为业,这也只是当然。问题是,要是你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不就表示永远都跟不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吗?这样的侦探,要怎么应付现代这些早已高度复杂化的犯罪呢?』— —这的确可说是再自然不过的疑虑了。实际上,我每天早上醒来时也都会这么想。现在的我,不正像是从过去穿越时空而来的浦岛太郎一般吗?」 今日子小姐停下说话,听众也都静静地等待她再开金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台下究竟有多少听众会针对「忘却侦探」的特性深入思考到这般地步。反过来,看在像我这种多次蒙受她关照的人眼里,这种疑虑只是纯粹搞错重点的杞人忧天。可是,今日子小姐本身又是如何看待这问题呢——我倒是很感兴趣。 今日子小姐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我不禁竖起耳朵来倾听。 「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又重新开始演说。 运用停顿的方式极为巧妙。 「当我一边刷牙洗脸,从书籍、电视以及网路上学习现代社会的种种之时,就会察觉自己并不会跟不上时代。而且,通常是立刻就会察觉。『嗯,感觉好像还可以跟得上』、『要配合好像也能够配合』、『甚至该说,似乎存在着一些健忘如我反而能做到的事』、『似乎会有些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做到的事』、『既然如此,那就试着做做看吧』——我很自然地会这么想。没有日积月累的记忆,也就意味着能把脑容量空出来做为思考之用,没有回忆就等同于背负的重担较少,没有过去则代表我可以不受成见或经验法则的束缚——一旦发现这点,反而还觉得自己有些偷吃步呢。」 说「偷吃步」多少是戏谑了些,但这的确是忘却侦探不为人知的卖点。若真要说的话——若真要让亲眼见证过今日子小姐丰功伟业的我来说句什么的话,真正厉害的其实是「她对这事实非常有自觉」这一点。 自觉而积极地——偷吃步。 当思绪在推理过程中产生纠结,或是不小心对涉案人员投入过多感情之时,只要睡个觉,就能够让一切归零——这种宛如打电动时按重来的办案手法,也可以是她的选项之一。 只是,来听演讲的人,不见得都能接受这个答案——就算认同她提出的优点,但是总的说来,仍会认为「失去记忆」是个莫大的缺点吧。 毕竟所谓记忆,说到底就是自己这一生。 最快的侦探,就像是用此生去换得真相似的。 就连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今日子小姐看重思考速度更甚于记忆的说词。 今日子小姐似乎也敏感察觉到会场内的气氛变化。 「对了,我的记忆每天早上都会回到十七岁的状态——也就是说,我所有的知识与常识都停留在十七岁,大约八年前的那一刻。」 此话一出。 语毕顿时引起会场一阵骚然——连我也忍不住发出「咦?」的一声,只差没站起来。 这也难怪,因为我一直以为「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到底停在何处」,乃是所谓的「商业机密」,也从没听说过这方面的传闻。在场的所有人想必都是第一次听到。而她居然毫不保留地轻轻交代这件事,现场当然会一片哗然。 十七岁。 在那个年纪,她身上——或是她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极具印象的事——还是极为抽象的事。 ……话虽如此,今日子小姐现在说的这些也不一定是实话。这么说可能有点泼冷水,但她也不是在发誓「只说实话」之后才站上讲台的——加上一路听下来,今日子小姐似乎把服务观众当作是演讲的一环,非但不吝惜讲该讲的场面话,似乎什么花言巧语都不排斥说。 其实或许可以回溯到二十岁时,或许是二十三岁,也或许是十八岁——甚至根本是三岁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其实回溯到几岁都差不多吧——因为。 「不过,虽说记忆回到十七岁,如果问我早上起床时,是不是以朝气蓬勃、青春洋溢十七岁的感觉醒来,倒也并非如此——若能永保年轻心情当然是最完美,可是我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那八年份的空白。」 想必失忆也有各种各样,而今日子小姐的「忘却」似乎是「记不得新事物」的类型——不过,那也可能只是她随口说说的。 「八年份的空白。如果是像浦岛太郎那样长达三百年的空白,我也怎样都无法保持平静吧,但如果只是八年,倒也不成什么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也真的没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被她这么一说,确实会觉得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不过,也感觉这只是被今日子小姐巧妙的话术给蒙混过去了。 与浦岛太郎的三百年比起来,八年的确不是多么大段的空白,但其实也相当长了。更何况这段期间,从此以后还会一天又一天地愈来愈长。 当然随着医学的进步,或许总有一天能找到治疗的方法。但是跟不上这样的进步,却也是忘却侦探的宿命。 跟不上——被留下——也可以说是她的本质。 「并不会跟不上。」 今日子小姐复述。 以爽朗的笑容复述。 「当然,『八年』这个数字,是非常暧昧且纤细——太过于微妙,反而感觉无过之也无不及。就像大家在回想十七岁的时候,记忆往往模糊不清,或是回忆多少有所美化,我脑中『昨天』的记忆也有些不清不楚。处处多所缺漏,只能凭印象去想象。因为记忆的空白会造成距离,所以这也是当然。对于只有今天的我而言,名为『昨天』的日子却会日渐离我远去。」 由于记忆无法更新,和遥远的「昨天」之间的确了无隔阂,但纵然能望见,『昨天』仍会一天天地渐行渐远,却也是事实——不管是真是假,我完全被第一次听到的这些话给吸引住了。 是真是假,这时候根本不重要。 「应该是做为电话使用的智慧型手机,进化到令我大开眼界,汽车也似乎快要能用自动驾驶了,不使用乐器而电脑便能演奏音乐,连人的歌声也能靠电脑演奏创造——我今天早上看的报纸上,还写着就连重力波也能观测到了。真令我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啧啧称奇。可是啊,倒也还不至于跟不上。因为这些『未来』——全都是在『过去』就已经能预测的东西。」 今日子小姐说道。 「如同爱因斯坦博士早在百年前就已经预言重力波的存在,行动电话的普及、自动驾驶的汽车、用机械演奏的音乐,全都不曾跳脱科幻小说里描绘的世界观。一路脚踏实地来到现代的各位,或许会觉得世界在这几年大大地不一样,但这一切毕竟都是连续的,继承前因而产生的后果——世界依旧存在于来自过去的延长线上,所以完全在可以对应的范围内。」 可能是认为光这样说,身为「现代人」的我们可能还是难以接受,今日子小姐又举了几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像是古代的洞窟上写着「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这种与今时今日几乎无二致,抱怨年轻人的文字;还有集体智慧的概念,也早见于柏拉图提倡的思想;另外在奴隶制度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里,也早就已经存在反对奴隶制度的人权派。 真是面面俱到。 声称不会跟不上时代的她,也不会把听众抛下。 「历史是会重演的。不管是八年,还是三百年,若是用数万年为单位来思考,人类所做的事其实都差不多——犯罪也是其中之一。也因此才有了跟不上时代的忘却侦探大展身手的空间。诚如某位小说家所说的『人类想象得出来的东西,全都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这句话被认为是阐述了世界所蕴藏的无限可能性与多样性,但是也可以坏心眼地将其反向解读,也就是『人类的想像力顶多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这般……」 今日子小姐轻颦浅笑地说, 会场也因此满溢着一阵和乐融融的气氛,但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忘却侦探对「现代人」非常辛辣的批评,也是一针见血的讽刺。 拳拳到肉。 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她的模样。 早上醒来,意识到记忆一片空白的今日子小姐,在接触到「现代」——亦即「未来」的知识时,对周遭的一切「没什么改变」感到失望的模样。 人类还处于这种阶段啊。 世界还在想像力的范围内运转啊。 无奈伴随着宛如上帝感受到的失望,忘却侦探迎向「今天」这一天,想象她那模样——不,会这么想,正好坐实了我的想像力未免太贫乏。 也证明我这个人不适合当侦探。 实际上,我也曾眼见今日子小姐对于智慧型手机的卓越性能惊喜连连、对人权意识的提升感动不已——随着她的状况,每天反应可能都不甚相同。或许这只是为了演讲,才故意讲得那么极端吧。 充满娱乐效果的发言。 当然,认为人类没什么改变也应该是真心话,否则就不会每次醒来都选择从事侦探这个行业了。 不管技术如何进步、时代如何变化,在确信人类还是人类的那一刻,她肯定也确信——自己今天也能以侦探的身份活下去。 确信掟上今日子是个侦探。 「犯罪动机和形态自古皆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如古典名著绝对不会褪色,要探究「如何做〈howdounit〉」或是「为何做〈whydounit〉」,沿用过去以来的手法也同样足够。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人说推理小说的诡计已经用尽,但我认为并非用尽,应该说是做为美丽的基石而类型化了,才是较为正确的形容——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犯罪,终究都是人类的作为。」 举凡人之所谓皆有前例,皆是类型。 既是类型,也是累积。 这种说法在重视「个性」这种幻想的社会里,或许比较难以得到认同,但即便是这样的社会,也只不过是某种一再重复的类型。 名为多元化的平庸。 人人都自问着「为什么只有自己会遇到这种事」而成为犯罪的被害人,或是成为犯罪的加害人——但「这种事」其实仅仅是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常态——平凡无奇的案件。 事过境迁再回头来看,只不过是可以用「常有的现象」一语带过,是为统计学上的一例罢了——名为样本的悲剧。 类似凭印象会感觉「少年犯罪逐年递增」,实际却是愈见减少那样。 「或许有一天,各位也会成为像我这种丧失记忆的体质。既然眼下已经有我这个不算稀奇的范例,就不能说绝不会发生。大家或许会认为『才不会有这种事』,但『就是有这种事』。所以接下来,请容我苦口婆心地传授大家如何面对未知科技或未知知识的心法——希望大家能记住我的建议,万一哪天不幸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做为参考……」 今日子小姐把这样的话讲在前面,接着说道。 「在面对未知、或未曾发现的事物时,人类或多或少都会陷入恐慌——因为人类很讨厌超出常态的变化。恐惧及警戒会胜过好奇心,会把新奇或转机当作破坏平稳及安定的危险讯号。『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与其是让人雀跃,更令人胆战心惊——因此,请各位这么想。不要把未知当成未来,而是要当成过去的事——今天早上的我就是这么做的。」 纵使没有失忆,也可做为参考的忠告。 不要把未知当成未来,而是当成过去。 原来如此,如果基于「人类或社会皆能够类型化」的假设,理论上未来和过去都是一样的——「明年的二月」和「今年的二月」与「去年的二月」一样,全都是二月。 「若用『成为历史学家』的心态面对未知,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应该也能重整心情——不是重置记忆,是重整心情哦。不要把智慧型手机当成来自未来的哆拉a梦道具,而是当成失落的科技或超古文明遗产来操作的话,老实说一点难度也没有。实际上若以『今天』做为基准点,再优异的技术都是『过去』的东西,理当不会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也认为陷入恐慌时,告诉自己「过去也发生过这种事」是最能够冷静下来的方法。 说得耍帅点,可能是「没什么,不就是常有的事嘛」之类的吧。借此让心情冷静下来,纵使解决不了问题,但光是能够镇定以对,至少可以采取稳当得宜的行动。 把「未知与已知相去不远」做为前提,恐惧自然会消失。 只不过,敬畏之情也会同时消失。 还会失去记忆以外的很多东西。 换个角度来说,这可说是一种扼杀好奇心的消极态度——亦即职业侦探特有的处世之道。或许这也可以做为佐证「今日子小姐并不是那种会被『想解开充满魅力的谜团』的求知欲牵着走的名侦探」一事的证据——不,与其说是证据,更像是牢不可破的根据。 一醒来便立刻封印对于未知的好奇心——正因为今日子小姐每天早上都重复着这般仪式,她才能成为忘却侦探。 今日子小姐每天早上都会进行调整——盘整记忆,核对时间。 一切归零,整组重置。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在调查途中之类非正规的时间睡着(或是刻意睡着)再醒来时,其言行举止确实有些危险倾向——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经过上述的初始化。 不过危险归危险,当时的她仍发挥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推理能力,所以即使是未抑制好奇心的状态——或者是说她在未曾抑制好奇心的状态之下,可能还更适合从事侦探这份工作也说不定。 侦探果然是她的天职。 想到包括遵守保密义务的能耐,更觉如此。 初次见面时(不用说,这是指对我而言的「初次见面」)虽然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像个侦探,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完全无法想象今日子小姐不是侦探的样子。 「侦探是我的天职。」 今日子小姐说道。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想——当然,我想她只是配合听众的普遍感想,继续把话说下去而已。 「话虽如此,但也不讳言,我并不认为这种成天撩虎须的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就算记忆可以重置,身体也会老去。虽然刚才我说自己是苦口婆心,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纵使顶着这满头白发,看来也像只是为我量身订做般合适的老婆婆吧。」 今日子小姐说着,撩起自己的白发——要说合适,现在就很合适了。 「既然动脑也是一种劳动,我想也不可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思考速度——但若非最快的侦探,忘却侦探就不成立。如同再优秀的运动选手总有一天都得急流勇退。不仅如此,以我这种体质,最后势必要接受社福机构的照顾。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趁着还能全力发挥能力的今天,尽可能为社会做出一点贡献。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虽然力量微薄,还是希望能以『侦探』这样的角色,帮上大家一点忙。」 说得似乎真有些道理。 不晓得聚集在这个会场的外行人之中,有几成知道眼前看来十分稳重、十分文静的今日子小姐对金钱的偏执……喔不,是锱铢必较的性格(这也是很有名的事),那样的她会有这般可敬可佩之志吗。 执着于工作的背后,有着回馈社会的意图。 我还以为是因为主办单位支付了天价的酬劳,她才会接下这场临时演讲的,但想到可能存在这种道德上的动机,对她的印象便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观。 的确,考虑到侦探这种职业的性质,太出锋头绝不是 一件好事——侦探是需要潜藏于台面之下活动的人,出现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场合,基本上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就算没有一利,也算是有一理。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断绝与社会所有联系的今日子小姐,像这样站在讲台上分享经验,或许就是她所能回馈社会的贡献。 「对于没有明天的我而言,这可以说是对未来的小小投资吧——当然,侦探活动并非慈善事业,也不是纯粹的助人行为。如果有人把我当成英雄,以为我是那种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我也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澄清这个误会。我是在计算与打算之下展开行动的推理机械——而且还欠缺储存的功能。身为仅此一次、只限当场的名侦探,也想对来听我这种旧型计算机说话的各位,表达打从心底的感谢。谢谢你们。」 今日子小姐再次低下满头白发的脑袋深深一鞠躬。 会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此起彼落。 把自己比喻成「旧型计算机」真是太妙了,我也从善如流地大声拍手。说是「旧型」形容得谦虚,却也绝对不卑不亢。更重要的是,「计算机」与生活息息相关,而且基本功能「算钱」更是充分表现出今日子小姐的特性——不晓得今日子小姐是不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故意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掟上今日子的演讲」到这里算是圆满结束了上半场,接下来即将进入下半场的问答时间——除非被卷入案子,否则可没有这么珍贵的机会能向大名鼎鼎的名侦探「一问一答」,但或许太难得了,大家好像都有点情怯,面面相觑,迟迟没有人举手发问。 同为听众却互相牵制是怎样。 好不容易炒热起来的场子,眼看着就要这样冷掉了——于是我不顾一切地举起手。因为我的个子够高(老实说是「无谓地高大」),手一举,马上就被注意到。 「好,那么,就请那边那位发型帅气的先生。」 这还是今日子小姐第一次称赞我的发型——不过,和她见面时的我总是身陷缧绁,也没有机会被称赞——光是这样,今天来听演讲就值回票价了。 然而,我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举手,不知道该问什么。 毕竟这种方式的「初次见面」也是前所未有,能够的话,我想请教只有今天才能问的事。 「呃……请问今日子小姐是怎么搭配每天的服装呢?」 明知是客套,但还是被她称赞我发型的事影响,提出内容这么肤浅的问题——就算被当成是追星族也不奇怪。 然而,记忆会重置的她,为何对于流行的敏锐度却完全不见落伍——这其实也是个绝对不能忽视的重大谜团。 即使「同一套衣服绝不会穿第二次」是过于夸张的谣传——至少她今天的穿着打扮都不像八年前的产物,甚至说是走在流行最前端也不为过。 幸好,我这个没营养的问题,似乎与场内和乐融融的氛围不谋而合,一度冷下来的会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明明这个问题实在很没水准。 「真是个好问题呢。」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脱下圆领短披风的外套,就在原地转了一圈。 接着她就像是走伸展台一般,在讲台上由右走到左,再由左走到右——虽然觉得也不用服务大家到这样,但是就像我因发型受到称赞而喜不自胜,被问到关于打扮的问题,说不定她其实也很高兴。 只要她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很想告诉你,我的流行品味是天生的。」 今日子小姐回到麦克风前面,娓娓道来。 「但是说穿了,答案其实非常单纯。因为我的记忆固然会重置,但衣柜里的衣服不可能跟着重置。只要每天都至少买一套新衣服,每日不间断地更新衣柜里的内容,品味就不会退流行。还有就是上网搜寻『流行服饰 最新 模特儿』也挺重要的。」 先以这样的回答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这么做会找到一大堆我自己的照片,只要避开那些打扮,就能完成今天独一无二的穿搭。」 接着今日子小姐装傻充愣地制造第二个笑点,还对我抛了个媚眼。 虽说以一介听众的身份与其对峙,会比站在委托人的立场面对她时更有距离,但又能像这样和她亲切互动,让我内心感觉复杂。无论如何,抛砖引玉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我说声「谢谢」,再度落座。 该说是无懈可击吗?总之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答案,但光是这样,还有很多无法说明的地方,所以关于忘却侦探穿搭品味之谜的真相,依旧笼罩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里…… 不管怎样,我的举手发问成为一个契机,使得零零星星有人举起手来。 「好,那么,就请那边那位发型帅气的先生。」 看样子,这是她的搞笑段子,今日子小姐用方才称呼我时同样的台词,点了下一位发问的人——我只是个暖场的。 正当我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感到羞耻之时,下一位发型帅气的先生并未重蹈我的覆辙,精准地问道。 「能够完全忘记解决过的案件,以身为必须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而言,的确是非常理想的典型,但是这样,难道不会遭到罪行被公诸于世、被揭发为凶手的人怨恨吗?」 和我问的完全不同,是个正经八百的问题——同为发型帅气的先生,实在有够难为情。 「真是个好问题呢。」 看来这句话也会每次都附上。 或许她的原则是公平地对待每一个粉丝。 「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风险。由于我的记忆每次睡着就会重置,因此无法预测会被谁怎么怨恨——不过,无论任何人都是这样吧!如果有人能完全掌握自己会被谁怎么怨恨、憎恶、嫌弃、讨厌的,还请举个手。」 想当然耳,没有人举手。 这也难怪。 要是能掌握的话,这个社会就不会发生犯罪事件了。 「明明不属于任何执法机关,却插手管犯罪事件。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有会遭人怨恨的觉悟了——而且,或许那也不全然是对方有问题。只不过,我也没有看开到不做任何防卫,就只是放手等着别人来报复,还是会采取最基本的自卫手段。我想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我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可是设置在与要塞无异的大楼里,也雇用了可靠的警卫。」 我知道掟上公馆固若金汤,但不知道她还雇了警卫。 类似贴身保镳那样吗。 既然如此,那个保镳可能正不动声色地潜伏在会场里,也可能早就锁定了形迹可疑的我——这么一想不禁坐立难安,举动想必看来又更加可疑。 「不过,遭人怨恨这种事,怎么想都不会是件太愉快的事。也因此我才会将能够忘记这种威胁的记性,视为一种优点。」 宛如说笑般的轻描淡写,固然可以将此做为忘却侦探之所以能不怕被嫌弃、被讨厌,毫无压力地向相关人员打听消息,并因此迅速地破案的解释,在正负相抵之后,「失忆带来的结果依旧是加分」的认识或许真的没错——虽是有点只看当下的想法,倒也是真理。 不确定是否真的能接受这套说法,但发问者还是说了声「谢谢」坐下。 这时,或许是场子暖到够热,这次有许多人一起举手。其中也有高举双手、得意忘形的人——大概是不晓得这种人会问什么,今日子小姐挑了一个比较感觉低调,举手动作也小小的,带着小孩的妇人。 「好的,那么就请那边那位发型帅气的女士。」 已成惯例的台词引起哄堂大笑,俨然是大受欢迎的招牌段子——也许就是想制造笑果,才刻意点了发型与其说是帅气,不如 说是可爱的女性。 「您说自己从十七岁开就无法累积记忆,难道从来没有想去问问以前认识的人,这八年的空白期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是个好问题呢。」 今日子小姐回答——明明是很私人的问题,应答却毫无迟疑。 或许是不想让发问者感到紧张。 「在回答这个问题以前……可能因为我的说法不够明确,好像有人误会了,所以请先让我订正一下。我的记忆确实是从八年前,也就是十七岁起全是一片空白,但我的记忆开始无法累积,并不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严格说来,我是循序渐进地失去了记忆。多年前,不记得是遭逢意外,抑或被卷入案件,还是生了什么样的病,总之我的记忆逐渐倒回至十七岁——于是乎,记忆就从此发生重置现象。」 有点复杂。 说不定她是故意讲得这么复杂——虽然今日子小姐用「多年前」来含糊带过,但与其说这是不便透露的个人隐私,看来或许才是切进「商业机密」领域的机密。 绝不能对外公开的谜之领域。 并非不明,而是浑沌。 「因此,十七岁的我和现在的我绝不是连续的。当然可以去联络当时认识我的人问个清楚,但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也不打算把『只有今天一天』这么有限的时间,花在『寻找自我』上。」 如此不由分说的坚定态度,以侦探来说或许是很潇洒——但也因为如此,才让我有种硬是要就此了结的感觉。 该说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虚张声势呢。 就算她的失忆是循序渐进,即使今日子小姐不主动出击,当时的朋友或是家人应该也会来找她吧…… 「总之,我光是要回馈社会就忙不过来了。不过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跟过去一刀两断。我刚才在休息室里听到,传闻我有个高中时代的同学是警界的高层——还说就是因此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能常常接到警方的委托……这个传闻如果是真的,我还真想向对方道谢,但是很遗憾,我实在没有时间去确认传闻的真伪。」 今日子小姐看了一眼场内的时钟。 演讲已经超过预定时间——身为最快的侦探,差不多想画下句点,但又不能硬生生地结束问答时间,因此她继续接受发问。 「那就再请一到两位提问吧。还有发型帅气的朋友要问问题吗?如果有人认为自己的发型还不错,请千万不要客气。」 「假如明天一觉醒来,记忆不再重置了,你想做什么?」 接着提问的发问者,是个发型帅气,看来像是大学生的男生,但这个问题却多少有些思虑不周。他应该没有恶意,但这跟开口问因故而不能走路的人「如果你能全力奔跑的话,你会怎么做?」没两样。 然而,今日子小姐依旧面不改色地用「真是个好问题呢」开头。 「我想试试看睡回笼觉。」 她这么回答。 「今天早上也是……大概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吧。毕竟睁开眼睛以后,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要认识自己、要学习这个时代的事物、要接工作……忙上加忙。虽说这是每天早上势所必然的早自习,但一想到自己每天都重复着这些事,还是会有点厌烦。所以假如明天早上醒来,记忆没有重置的话,我一定要睡到中午再起床。」 这个问题要是回答得不好,可能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于是今日子小姐避重就轻,以幽默的方式轻松带过。可是一旦深入解读,却也是值得深思的回答。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忘却侦探别说是睡到中午,就连闭目养神、打瞌睡,甚至是睡个午觉也不行——「春眠不觉晓」这句话,可以说是和今日子小姐八竿子打不着。 对今日子小姐这番话有什么感想,可能因人而异,但还好这并没成为最后一个问题。虽然成功避免了气氛陷入尴尬,可是就这样结束演讲,显然是不够像样。 「那么,接下来是最后的问题——请那边那位发型最帅气的小姐。」 被指名为「发型最帅气」的发问者是一位长发的女性。从我的座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既不是恭维,也不是客套,那头长发是真的很漂亮——漆黑如夜,好似这辈子从未染过。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失礼。」 感觉有点危险的开场白,使我反射性地进入备战状态(如果是可能潜伏在场内的保镳也就算了,我备战又能怎样),得到最后发问权的女性继续把问题说完。 「我爱上的男人总是同一个样,也因此常常遭遇同样的失败。这也该算是今日子小姐所说的类型化吗?或是我因为老是记不住以前发生过的事,所以才学不乖地总是喜欢上大同小异的男人呢?」 与其说是要请教忘却侦探,问题的内容更像是人生咨询——发问的女性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于是有些硬拗地把问题焦点拉回今日子小姐身上。 「今日子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男性呢?就算忘了喜欢对方的事,第二天还是会喜欢上同一个人吗——还是说,会随着每次重置的记忆,喜欢上不一样的人呢?」 只看背影无法下定论,但是从声音来判断,发问的女性大概与我年纪相仿——换言之,和今日子小姐也是同一世代。 不过,开场白虽然有点恐怖,前半段也有些不知所云,但结果倒是问了个很适合用来画下句点的好问题。 忘却侦探的爱情观。 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如果是由男性提出这个问题可能是另有所图,但是由女性提出来,就感觉很自然——今日子小姐究竟会怎么回答呢? 虽然看今天整场演讲的调性,实在不觉得她会认真回答,但还是无法不好奇今日子小姐会怎么闪避这个大哉问——大部分的听众也都抱着同样的心情吧。 「真是个禁忌的问题呢。」 今日子小姐一脸无奈地两手一摊。 搞不清她是真的这么想才这么说,还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要用这种变化球来收场——无法得知其真意。 「对于你的爱情史,没有我说话的份;至于我的爱情史,也没必要向大家交代——因为不管是每次都爱上同样的人,还是每天都爱上不一样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现在还单身——因此,请让我用一般论来代替回答。」 是八年前的一般论吗? 还是今天学到的一般论? 抑或是人类从古至今,周而复始的一般论? 「不管你是陷入类型化公式重复同样行为,还是无法从过去的失败中得到教训,没有学习能力地爱上同样的人——不管我是每次重置记忆后都会爱上同样的人,还是每次重置记忆后都会喜欢上不一样的人,其实都差不了多少,因为——」 忘却侦探说道。 带着几近于意气用事的爽朗笑容。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 第一话 隐馆厄介,被采访 1听完今日子小姐的演讲后又过了一个月,我依旧是求职中的待业青年。才刚领教过名侦探全方位的工作表现,真是太丢脸了。 姑且不论是否具有智慧,但我真的好想什么都会。 话虽如此,但是为了我的名誉,请容我解释一下(虽然我本来就没什么名誉可言,但暂且不提这点)——这一个月以来,我当然也不是一直没有工作,还是有些动作的。 听完演讲之后没多久,我被录取为某家信用合作社的行政人员——可惜方才意气风发地被录用,没两下就又气息奄奄地被炒鱿鱼了。 直到现在。 我想不用我再举例了,被炒鱿鱼的原因又是我根本没干过的坏事——简直是了无新意。不,在踏进信用合作社这种管理钱财的职场当下,不祥的预感就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过我可没有选择工作的自由,光是有人愿意雇用我,就应该要谢天谢地了——我是讲真的。遗憾的是,该说是果然还是竟然呢,尚在新训的阶段,盗用公款的不白之冤就从天而降。 幸好,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对我而言,要应付这种状况已经是得心应手,非常非常得心应手,甚至可以平心静气地认为「没什么,不就是常有的事嘛」。身为冤罪界的英雄,面对被怒气冲昏脑袋、朝我破口大骂的主管宣告「请让我找侦探来」之后,便从储存在手机的侦探名单里找出足以胜任的「名侦探」,打了通电话给对方。 不是打给今日子小姐。 因为再怎么想,那都不是可以在一天内解决的问题,加上我也实在不认为把平素就以「金钱的奴隶」自居的她,叫来信用合作社这种货币密集之处是个恰当的主意——根本是不当到极点。于是,我委托了专门处理与银行有关的案子,俗称「借贷侦探」的梦藤先生来解围。 他是个优秀的侦探,也因此,所费不赀。 价码大概是今日子小姐的三倍,可是被安上的罪名既是盗用公款,我只想赶快摆脱如此屈辱的冤枉——这也是不得已的支出。 事情已经结束了,所以我只说结论……不枉其高人一等的费用,借贷侦探确实洗刷了我的冤屈,但是由于罪证确凿的窃贼居然是在公司里被视为偶像的行员,反而使得我的处境更加艰难。我后来受到的压力,居然比被当成嫌犯时还要大(诚如各位所知,人的感情十分复杂)——到头来,我只好主动辞职。 基于个人生涯规划。 由于等同封口费的资遗费也是直接左手进、右手出地给了借贷侦探,我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的「职场体验」就在损益两平的情况下告一段落——该说真不愧是借贷侦探吗。 有进就有出,真是漂亮的损益平衡表。 因此,如果要为这一个月做个总结,无非是「一度提起干劲为了工作成天忙碌不已,结果却跟每天在家睡觉没两样」——真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郁闷的心情。 不过,严格说来,并非损益两平。 这一个月我也得过日子,所以想当然耳,会产生生活费。 这部分是负的。 光是活着就是负的,这是什么人生啊。 既然如此,或许去死一死还比较有效率。 这种损益平衡表谁受得了。 会变得悲观也无可奈何,没有收入的时候只能虚耗存款坐吃山空,在精神上是很大的压力——也正是因为处在这么忧郁的时刻,我才会答应接受那个从天而降的「采访」邀约。 2 即使本人已经忘记,但想到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那些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丰功伟业,会有人邀请她去演讲也没什么好值得惊讶的(虽然我还是大吃一惊)。 然而,居然有人要采访既不是名侦探,也没有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丰功伟业,说起来根本什么都不是的我——听到时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慌失措——原本以为是不是把我和什么人搞错了,但是除了我以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哪个身高超过一百九十公分,又名叫隐馆厄介的男人。 该不会是记者查出我是忘却侦探的常客,要问我关于忘却侦探的事……没想到也并非如此(确认过好几次,对方都回应并非如此),一再说明是以我个人为主的采访。 以我为主轴进行访谈也太莫名其妙了,令我整个人陷入混乱,但在仔细问过之后,对方的采访目的倒是清楚明白——因为我是今日子小姐的常客这个猜想,虽不中亦不远矣。 只不过严格说来,要采访的是忘却侦探等各路名侦探的「常客」隐馆厄介——这样。 说得明确些,对方要访问的并非是时常身为「委托人」的隐馆厄介,而是时常身为「冤罪被害人」的隐馆厄介。 冤罪界的英雄——隐馆厄介。 啊哈,原来如此,原来是打算把不断蒙受不白之冤的厄介同学可悲的前半生整理成一篇可笑的报导啊——我起初没把这个邀请视为「常有的事」而当作是「常见的那个」,进一步询问之后,发现要采访我的媒体,是目前以网路为主展开的时评报导新兴媒体,至于特辑主题「冤狱为何发生?又该如何防范?」更是正经到使我跌破眼镜,甚至心生胆怯的社会观察专题。 新闻网站名还是《一步一脚印》——可笑的「可」字都不知要写哪里。 一点都不可笑。 说老实话,若是在平时我应该会马上拒绝这个采访邀约,但是有两个理由让我难以拒绝。 一是在中间穿针引线的中介人是我的朋友绀藤先生。二是如前所述,最近一个月的收支呈现赤字,要是接受采访能收到酬劳的话,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不夸张,我是真的徘徊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这是死活问题。 当然,也因为才刚被炒鱿鱼,心情上的确想找人说说话。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今日子小姐演讲时提到的「回馈社会」这句话还留在我的脑海——即使已经不存在于今日子小姐的脑海里。倘若像是我这种微不足道之人所说的微不足道之经验谈,也或多或少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能做为人们的心灵救赎的话,偶一为之也不错。 虽然我没有足以畅谈社会正义的道德观,但是偶尔能为别人出一点力也不错。 就算没有今日子小姐背负的那种反复无常的命运,如果让世人知道我一路背过来的这些黑锅能起什么作用的话…… 如此这般,在保证匿名的条件下,我接受了《一步一脚印》的采访——当时并未深思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真是的……说到底,人果然不该做不适合自己的事。 3 「初次见面,我是围井都市子。」 采访当天,记者准时出现在约好的咖啡厅,看她这么向我寒暄问候,让我却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不过她又不是忘却侦探,既然都说了「初次见面」,肯定就是初次见面——嗯?忘却侦探? 我想起来了。 没错,我在今日子小姐的演讲会场上见过这个人——围井小姐。 不,正确说来并未见过,我是只看过她的背影。 只看过她的一头秀发。 在演讲后半段的问答时间,最后一个提出问题的人,就是围井小姐——当时我并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总之是令我印象深刻。 因为是——帅气的发型。 当然,我不敢确定。 因为只是从后方座位惊鸿一瞥,而且是一个月前的记忆,再加上穿着打扮都跟当天不同——那天的「她」打扮得很休闲,今天的她则是从头到脚都像是个记者,模样十分干练。 只是—— 「因为我才刚入行,可能会有很多礼数不周的地方,请您多多包涵,隐馆先生。」 她说话口齿清晰。听声音,感觉应该就是和那时的发问者是同一人——尽管如此。 「初次见面,我才得请你多多指教。」 我还是这样回答。 毕竟这时就算口出「不对,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我就是那个时候的那个人啊!」我也不觉得能聊得起来——相反地,可能还会惹对方不高兴。既然我也没把握,当时也没说过话,看来对方完全不记得,那么这时用「初次见面」来寒暄,应该就是最佳解答。 然而,万一当时发问的女性真的是围井小姐,她参加那场演讲会时,也是以记者身份出席的吗? 说不定身为记者的她,真正目标还是今日子小姐,只是想透过我这个常客旁敲侧击切入忘却侦探的内心世界——这种动机不纯正的揣测再度在我心里抬头,不过,大概没那回事吧。 就当那天的穿着是为了配合当时场内气氛的伪装,假使她是为了工作去听今日子小姐的演讲,那时提出的问题,应该会更聚焦于今日子小姐真实的一面吧——虽然轮不到活像是个追星族般、问什么穿搭的我来说三道四,但拿出自己爱情烦恼来咨询的围井小姐,想必不是去那里工作的。 那是她的私人行程吧。 既是私人行程,也是个人隐私。 这样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提起那件事——眼见围井小姐一本正经,针对严肃的主题,准备好好扮演采访者的角色,我实在不想随便扰乱她的士气。 要是被她知道我当天在场,听到她的爱情烦恼——而且内容还是「男人换来换去都失败」的爱情烦恼——我实在不认为她能完全不为所动,继续以泰然自若的态度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面对采访者,我应该贯彻演好受访者的角色。 「嗯?您怎么了?」 「啊,不,我太紧张了。因为我很少有机会接受这样的采访。」 察觉有异的围井小姐面露不解,我只得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去,再点杯饮料——不知她是否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这样啊,我也很紧张。」 围井小姐一边说,一边把录音笔放在桌上,打开笔记型电脑,手脚十分俐落地进行采访的准备工作。 感觉真是位能干的女性。 如果是以前,会被叫做帅气女人〈handsome woman〉——不,如此老掉牙的称呼,就连记忆无法积累的今日子小姐也不会这么叫才是。 固然和今日子小姐是不同类型,对工作的态度则令我很有好感。 虽说经验不多,我过去也历经了很多事,接受采访也并不是头一遭。由于总是被戴着有色眼镜加以询问,结束访谈时从未感到心情愉快——所以我说紧张也不是在骗人的——看样子,今天似乎不用担心。 只要我别说些多余的话…… 「隐馆先生过去被卷入过许多冤案,首先想请教您本人对这种情况有什么想法?」 当两人份的饮料送上来,围井小姐立刻切入正题——她放了两只录音笔在桌上,分别用来录自己的声音和我的声音——是因为这么做,之后听打时会比较方便吗?要领之好,媲美今日子小姐。 她把笔电摆在面前,似乎打算像速记那样即时记录重点,一字一句都不想错过的态度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使得我现在已经不只是紧张,甚至感到怯场。 很抱歉,但我实在说不出值得她这么全神贯注的话——或许我的确累积了不少常人碰不到的经验,只是若问我从中学习到什么,还真的没有。 因为我每次都手足无措。 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既学不会,也学不乖,只是重复着同样公式……啊,就来谈谈这个吧? 类型。 「过去我所经历的冤案,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没有任何理由及根据,只因成见或偏见而遭到怀疑的类型。第二种是从证据及状况,认定犯人只有我的类型。第三种,是真凶故意陷我入罪的类型——说到冤案,大家可能会认为多半是第二种『被怀疑也没办法』和第三种『被设计而遭受怀疑』的情况,但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第一种类型。」 「也就是……『没有正当的理由或根据就遭到怀疑』的情况吗?」 围井小姐附和得正是时候,我顺着回道「没错,就是那样」还点了头——也不禁觉得自己这样讲解,很像今日子小姐解谜时的场景。 看来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 当然我可没有「如果围井小姐是今日子小姐的粉丝,她应该更容易明白我想说什么」这类的盘算。 「所以你问我『有什么想法』……老实说,我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完全不懂大家为什么要怀疑我,光是这样就让我举止慌乱、不知所措,而那使得我看来更加形迹可疑,更是令人起疑。」 我想起任职信用合作社时被怀疑盗用公款的事——分明什么证据也没有,就立刻怀疑钱是我偷的,但是轮到窃贼,那个被大家当成偶像的行员,同样也没有任何根据,连不在场证明也没有问过,就获得众人全面的信任。 这还不打紧,即使在借贷侦探梦藤先生揭穿真相后,还有人顽固不移地坚信「那个人才不会做这种事」。 「当这种事一再重复,被怀疑到『习惯成自然』——结果造成只有洗刷冤屈、摆脱嫌疑的技能无人能及,还真是本末倒置。」 雇用侦探,摆脱不必要的嫌疑,固然是优异的防卫策略,然而一旦变成收支两平——严格说来是出现赤字——就得说实在没什么意义。 至少没有生产性。 总之几乎每次都落得回家吃自己的下场——原本应该采取「尽量不要被怀疑」的对策才是——但为时已晚。 「也就是所谓的……『李下不整冠』吗?」 围井小姐说道。 「这样听起来,你好像认为原因出在被怀疑的人身上?」 「不是的,呃,对自己没自信的时候或许会这么想,但我基本上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正因为不这么想,才更难受就是了。」 不认罪的话,会被认为没有在反省——一旦道歉了,又会被认为在说谎。问题是,我本来就不用认罪,也没有在说谎。受到怀疑时,我根本就找不到事由来忏悔「早知道」。 没什么原因。故原因不明。 顶多只能诅咒命运的蛮横无理,但是里头往往又穿插着人为的意图,所以也不能全部推到上帝头上。看到我的遭遇,应该连上帝也会说「才不是我的错」吧。 「硬要说的话,『以前曾经被无缘无故地怀疑过』这项事实,似乎就足以使人对我更起疑心。」 「因为曾被怀疑,所以才被怀疑——吗?」 诧异爬上围井小姐知性的脸庞——莫非是心想这也太惨了吗。 是呀,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惨到无可救药。 可是,这也是现实。 人生路上,有时候即使没整冠,只是走过李下也会被怀疑——当这种事一再重复,就成了理所当然,遇到也没什么感觉。会觉得这是「常有的事」,我觉得还算是好的。 类型化。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如此不要走在李下就好了,可是如果不知道其他的路,就只能走在那条路上——开拓不同的类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修路可是个大工程。 「就像一旦有了前科,就容易被列进嫌犯名单——那样的感觉吧。即使实际上,当事人根本没有前科。」 与其说是附和 我的说法,更像是她的独白。 或许并非是身为采访者,而是她身为新闻工作者的有感而发。 「接受社会的制裁,有了前科的人,之后由于很难找到正常的工作,逼不得已只好再犯——也会发生这种恶性循环。」 「……这也跟『以前被诈骗过』的诈欺被害人,往往又很容易因此成为骗子的目标的状况类似。」 我本身不曾遭到诈骗(但曾被怀疑过是诈骗分子),听那些被骗过很多次的人说起他们的体验,我也曾有过「第一次也就算了,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骗呢?」之类的疑问。 这么说来,会有人认为「被骗那么多次,问题该不会是出在被骗的人身上吧?」也不奇怪——可是在绝大多数的诈骗案例之中,不但被害人身上找不到什么问题,加害人的手法也不见得特别高明。 必定是因为被害人——还有加害人,都陷入了某种类型化的公式里。 不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而是因为有过二,才会无三不成礼。 「被害人之所以一直是被害人的循环自不待言,也有被害人成为加害人这种令人不想面对的循环——而且,其实这种事很容易发生。」 「是啊。」 我点点头,表达对围井小姐意见的赞同。 名侦探坐镇的推理小说里描写的凶手,也常会在最后一幕吐露悲惨的动机——声泪俱下地诉说凶手其实也是被害人。可能是因为作者与读者都下意识地认为「动手杀人一定要有能与其严重性匹敌的理由」吧。 但与其说是痛快的复仇剧,这种转换被害人成为加害人的戏码只是种悲剧的结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是我说,根本称不上痛快,只会留下痛楚,甚至是不快感。一想到现实社会同样一再重演着同样的悲剧,甚至已经超越悲剧的范畴,应该要说是喜剧了。 「就某个角度来说,虽然我因为自己一直受怀疑被误会,甚至总是以被害人自居,但同时也感到不安,深怕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加害人。」 「……既然都要被冤枉,干脆真的干一票,是这种思维吗?」 「我倒没想过这么疯狂的事……不过,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我的人们通常都不是坏人——反而多是善良老百姓。正因为善良,才会急着纠举犯人和坏人的不是,基于一股义愤填膺想把我绞首示众——」 于法而言,明明没有证据,还误会某人是犯人,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 既然是犯罪行为,就不能说他或她们纯粹只是善良——只是,这些人绝不是出于恶意地攻击我,至少不单是出于恶意——还出于道德观及正义感。 「——因此,我也担心自己可能正不知不觉地做着同样的事。对报导及新闻囫囵吞枣,没有理由,也没有根据地认定谁是某件事的犯人。」 「在我这以报导为业的人听来,还真是逆耳之言呢。」 围井小姐的唇畔浮现一抹笑意。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犯那种错误,所以本次才会想制作这样的专题,但的确,由于近年新闻媒体的竞争实在太过于激烈,进而产生许多的冤罪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的回答似乎被她以为是在讽刺什么——但如果只将这种现象单纯视为犯罪报导的一体两面,反倒可能会完全忽略了本质。 不只是以报导为业的人,大家都做着同样的事。在家里、在学校、在公司,大家都做着同样的事。真要说的话「找犯人」和「猜犯人」根本不是什么两面,只是人类真实的一面。 当然,虽说影响力有大有小——现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个人也能向全世界发表意见及偏见。 不,推给时代也很奇怪。 在自己的小圈圈里流传的谣言,结果却造成国家灭亡或大恐慌的逸话早就不胜枚举——这也是在历史上重复到令人厌烦的一种发展类型。 「话题有点偏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那么,隐馆先生,如果不想被一再冤枉,难道只能保持『从来不被怀疑』吗?」 「若是如此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单纯要应付被人冤枉后的窘境已经不容易,还要在从未有任何经验时未雨绸缪,简直……反过来说,如果最好的对策真的是『从来不被怀疑』,那么不就等于是在说『只要被怀疑过一次,就可能再也难以翻身』了吗?」 这么想的话,或许我还算幸运——因为也有人只是蒙上一次不白之冤,就失去工作和家庭,整个人生都毁掉了。 别说是有二就有三,光卷入一次的冤案,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或第三次的机会——一次就失去了一切。 于是为了不被怀疑,平时与周遭的人广结善缘便显得相当重要——正因如此,若能像信用合作社的盗领犯那样,与周围建立起「即使已经罪证确凿仍会被信任」的关系,真有个什么的时候,还是会有可靠的伙伴在身旁。 以我为例,绀藤先生正是如此。 在出版社打工时发生的案子,大家都怀疑我,只有那个人,直到最后都相信我。 我很高兴,同时也感到胆怯。 觉得仿佛是坏心眼的我正在利用他的善良——虽说这样想也真是把自己贬得太低,但是人一再地被怀疑,结果就是会把自己贬得这么低。 「只是,虽然我们会认为平常就行得正、坐得端理应是再当然不过的事,但也有人就是达不到『平常』的标准。」 怎样都无法好好过日子,跟不上时代、与周围的人也处不好——去批评这种人「谁叫你平常不好好做人」,未免也太残酷了。 事实上,也有人纵使成天走旁门左道也没事。 更何况也没有人能保证平常行得正、坐得端,就绝对不会成为冤罪事件的被害人。 虽不完全适用于信用合作社的盗领犯,但如同在推理小说中「最不可疑的登场人物就是真凶」俨然是为一种公式那般,「没想到那个人会做出这种事」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与口出「果然是他啊」所伴随的恍然大悟,或许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无论是谁,无论怎么小心,都无法避免卷入冤案。 「这跟不管是成绩斐然还是素行不良,不管是受欢迎还是被排挤,任何人都可能成为班上霸凌对象的情况其实大同小异——要成为身陷冤罪的被害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霸凌……是吗?」 围井小姐重复我说的话。 我只是想举个例,但她似乎很在意——《一步一脚印》是深入社会的新闻媒体,或许不只是冤狱问题,也曾推出这类专题吧。 不过,围井小姐马上意识到那不是这次的主题。 「从毫无理由就被安上冤罪的被害人立场来看,或许的确像是一种来自社会的霸凌也说不定。」 她修正了轨道。 「隐馆先生虽然将冤案分成三种类型,一旦身陷冤罪,不管是哪一种,应该都一样没有道理可言,不是吗?」 接着又提出问题。 「你说都一样没道理,但第二种和第三种的情况都不是完全无法因应。若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只要指出那些证据的错误就好了;如果是有人要陷害我,只要揪出那个人就行了。」 不过话说回来,实际指出错误和揪出真凶的人往往不是我,而是各位侦探——无论如何,姑且不论恢复名声或回归社会的问题,遇到这两种类型的冤案,如果只是要洗刷冤屈,还能用讲道理的思考来因应。 「原来如此……可以理解。可是,隐馆先生,最常见的冤案其实是第一种类型对吧?」 「没错,所以才麻烦。」 既没有明确的理由,也不是谁刻意为 之,只因前前后后顺势就地于是被怀疑的时候,就算是名侦探,也会撞上看不见的障壁。 名为情绪化的障壁。 「也有第二种和第三种类型后来发展成第一种类型的情况——那是其中最糟糕的状况了。」 得到名侦探的协助,好不容易洗刷了冤情,也可能依旧毫无意义。 不过,可能也是冤枉别人的人一旦表态过不信任,就很难找到台阶下的关系吧。 亦即所谓的自保。 刚才也稍微提到过,冤枉无辜的人,其实是各自独立的犯罪——虽然不是故意的,却还是犯下这样的罪——不想承认如此事实的心情,会让人无法老实承认错误,即使已经证明遭到冤枉的人其实无辜,也会一直认定「尽管如此,犯人还是那家伙」。 结果又在罪上加罪——可能还会反过来口出「我们也被骗了」这种宛如自己是被害人的台词。 「回顾过去我曾被卷入的冤案,想必有些相关人士至今仍深信我才是犯人——可能认为我只是『巧妙地借词脱逃』,甚至对我更加恨之入骨。」 真要说的话,一切都很顺利,能神清气爽彻底解决的例子少之又少。 在许多人眼中,我找侦探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与凶嫌雇用精明的律师将事情摆平,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实际上我也觉得是大同小异。 无法坚决否认。 从某个角度来看,将律师或侦探的电话号码储存在手机里头过日子,只是进一步实践平常行得正、坐得端,尽量小心不要莫名其妙地惹来怀疑的生活态度罢了。 就这层意义上而言,与「为了避免被卷入犯罪,所以携带防身警报器」应该差不多——但这种「对策」却正是启人疑窦的原因,真是太讽刺了。 「你说『对策』反而启人疑窦是什么意思?」 「呃,我的意思是……这么做,可能会让人以为『这家伙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采取这种对策吧』。」 如同否认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怀疑,反而让人认为「毫无悔意」那般——一旦被人怀疑,做什么事都会让人觉得可疑。就连根本称不上是自保,只是最基本的防身对策都会被曲解。 「……」 明明还在采访途中,围井小姐却沉默不语。 大概是才开始就切入了太沉重的话题。 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欢乐的话题。 「总之,重点在于『不管别人怎么想,自己都必须坚持维护自己』吧——一旦放弃,觉得『被怀疑的自己也有错』,那就真的完蛋了。」 于是乎,我极为勉强地试着做出积极正面的结论,只可惜听起来并没有那么积极正面。 围井小姐也还是一脸凝重。 「……可是您这说法,不只是背负冤罪时,实际犯了罪的时候,应该也同样适用吧?就像『的确是我不对』的反省,以及『反正做都做了』的自暴自弃其实是两回事一样。」 嗯。 我从未这样想过。 围井小姐是新闻工作者,所以不只是犯罪被害人——或像我这种冤罪被害人,她也有很多机会听取实际参与犯罪的加害人现身说法——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番见解吧。 「用我这条命来赎罪」这种心情与「随便啦!赶快判我死刑」的心情是不可能画上等号的——可是,即使由于反省犯下的罪行而拒绝请律师辩护,被害人的愤怒也不可能因此平息。 再说,不管是雇用精明的律师,还是拒绝聘请律师,都不可能让被害人得到喜悦或满足。 不好意思又要提到推理小说——推理小说之中有种「凶手遭到名侦探揭穿罪行之后就服毒自杀」的固定桥段。 这种结尾高潮戏很容易招致「就算是在故事中具有特权地位的名侦探,也不能将凶手逼上死路」的批评——不过,毕竟是为了提高戏剧性的安排,突显出「杀人的重罪只能以死来偿还」也多少是为了取得故事上的平衡——然而在追究将凶手逼死的名侦探要不要负责以前,在现实世界里的凶手要是同样以这种方式作结,也太便宜他了。 俨然是来找碴的自杀不是吗。 「凶手最后选择自杀」所表达的绝非反省之意,反而比较像是在找侦探麻烦——那么,若问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充分反省过错,这又会产生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可能是拘役,可能是赔偿。 但是仔细想想,这些与反省又是不同的概念。 若将杀了人要服刑十年,解释成只要付出人生中的十年就可以获得杀人的权利,或将缴交罚款解释成即使给人带来困扰,只要付钱就能解决——再怎么想都是曲解。 赎罪。 不用说,当我被冤枉时,也总是被迫站上被要求赎罪的立场,但如同刚才所说,我只会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反省根本没犯下的罪」——那么要是「犯下的罪」,又该怎么反省才好呢? 不知道。 这不是我回答得出来的问题。 「不,为了今天的采访,我准备了几个无论如何都想请教隐馆先生的问题,而这正是其中之一。请您一定要回答。」 「什么?」 我愣住了。 「这个嘛,这也跟一开始的问题有关……隐馆先生至今已经被人冤枉过好几次了,对吧?」 围井小姐重新把姿势坐正。 仿佛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然而,就我搜集到的资料,您似乎从未控告过诬陷你的对象——从未要求无故冤枉您的人赎罪,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但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若要问我为什么。 围井小姐紧迫盯人。 「控告对方伤害名誉、请求赔偿……个人认为这是您天经地义的权利,而为了避免再度蒙上不白之冤,我也认为让不分青红皂白怀疑隐馆先生的人们接受法律的制裁,是您应尽的义务。」 几乎令人招架不住的强力主张。 甚至还用上「义务」这个词,感觉好像是在指责我有所怠慢。 「然而您不只没有这么做,从刚才的谈话一路听下来,感受不到丝毫隐馆先生饱受冤罪所苦一事有类似愤怒的情绪——虽然感叹世上有很多事情没有道理,但是却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对加害人抱持具体的怨怼、憎恨之类的心情。不仅如此,甚至还展现出理解的态度。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您顾虑到个人隐私的问题……」 「嗯……」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看在第三者眼中,或许会觉得我这种反应很没出息,或是以为我故意要表现出圣人君子的态度——又或者会基于「这样都不生气,该不会真的是犯人吧」之类的猜想而更加怀疑我也说不定。 「毕竟被开除时通常会收到用于遮羞或封口的资遣费,所以也觉得没必要对簿公堂……」 「尽管如此,顶多也只是正负相抵为零不是吗?」 正是如此。 不对,其实还亏了一点点——比零还少了一点点。所以才会像这样接受采访,勉强糊口。 「……第一个原因应该还是『要告对方也很麻烦』吧。因为这么一来,争执就会继续下去——一次两次还好,但是像我这么容易被人冤枉的人,要针对所有被卷进的冤案一一打官司,是很不切实际的选择。对我来说,赶快找到下一份工作,比起提告对方来得重要得多。」 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从想得到的答案里选了一个最无趣的答案——虽然也很担心围井小姐会不会大失所望,还好她脸上并未露出失望。 而是一脸认真地听我说话。 「明明已经洗清嫌疑,还继续纠缠不清的话……该怎么说呢,一个搞不好可能会比被怀疑还要累……当然,我可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记忆,没办法换个心情马上就把不愉快的事都忘记。」 我在心里想着忘却侦探的事,如此说道——围井小姐将这句话记录在笔电里之后,又继续问我。 「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 不,老实说,口出「第一个原因」这个词时,我还无法具体用言语来表达「第二个原因」——只是「因为很麻烦」这个理由太过理所当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只这样吧」,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讲出「第一个」来了。 那么,第二个原因又是什么呢? 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只能把我想到的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因为我没有想要责怪对方的心情——大概是这样。」 「咦……所谓『对方』……难道是指怀疑隐馆先生的那些人吗?你人未免也太好了吧。」 围井小姐有些不可置信地说。 「如果只是表示理解倒也还罢了……居然会说出这种类似袒护加害人的话。该不会就是因为你这么说,才成为冤枉的对象吧?」 或许正如她所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生气的人很容易被针对,选择忍气吞声的人就更容易身陷必须一再忍气吞声的状况,恶性循环就是这样产生的——也肯定是我三番两次被安上冤罪的原因之一。 然而,如果将此单纯解释「因为人太好」的话,我倒想反驳一下。 当然更不是「因为是好人」。 固然不到今日子小姐的地步,但是我也未曾婉谢封口费或遮羞费,总是分文不差地收下——这一点来看,我仍算是相当现实的人。 离圣人君子还差得远——就连伪善都称不上。 「既然如此,对于把自己当作犯人看待的人,为何隐馆先生会没有责怪对方的心情呢?」 「刚刚也提过,因为如果立场颠倒,或许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不,大概只是没有意识到,其实我也一直在做相同的事——不只限于犯罪刑案,也不完全归咎于报导,就是在日常之中,针对不认识的人怀有成见,在搞不清楚原委的情况之下产生误解,或是嫌其麻烦。这么想来,就会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无法推销给任何人。不仅如此,虽然对围井小姐不好意思,要是她将这番发言写进报导,我会很困扰的。倘若「这样啊,被冤枉时也要忍气吞声啊!」这种思想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可是有违我的本意,对社会也不会有一点贡献。 我不认为忍气吞声是美德。 其实我应该好好地发怒才对。这的确是义务。 冤罪界的英雄应该要以身作则。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实际被卷入案子时,也绝非完全没有怨恨痛苦的情绪——要是不知世上有「委托侦探」这个方法,我也会采取「正确」的行动吧。 「什么才是正确的,终究还是因人而异——也会视当时的情况而定。」 因此,若说什么是只有今天的我才能说的—— 我拿起眼前那杯至今没喝过一口的红茶,轻轻润了喉咙。 为防万一咬到舌头或说话结巴,我想做好万全的准备。 对了,我真正希望她写进报导的,其实是这个部分。 因为那是由我一个人说来——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建议」。 「冤罪是很难避免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无论再怎么提高警觉,还是可能在某天无凭无据突然被怀疑——不过,若是『不要无凭无据地去怀疑别人』,只要稍加留心,应该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不要——怀疑别人。」 「因为只要没有人去冤枉别人,就不会有人被冤枉。因此,请尽力提醒自己不要无凭无据地责怪别人,认清自己其实是非常多疑的生物。只要大家都能做到这一点,冤罪自然就会消失。」 4 在不考虑起承转合,一开头直接讲到结论的总论结束后,进入细节的各部论述。 当然,因为是以匿名为条件的采访,不能具体地描述「我过去曾遭受过这样或那样的冤枉」(毕竟也拿了封口费),只能就可说的范围透露。 或许因为一开始就谈完了最争议的部分,接下来的访谈十分顺利——当然,都是由很会提问的围井小姐巧妙地带领我发言。 仔细想想,过早的结论也是被围井小姐带出来的。想来那其实是非常天真、非常理想化的论调,令人汗颜到极点。但这也足见围井小姐真是一位相当优秀的采访者,感觉她的访问手腕,和能自由自在地从相关人士口中打探出内幕的名侦探有点类似。 话虽如此,当访谈接近尾声时,我几乎都忘了「围井小姐或许也去听过名侦探的演讲」这件事了。 原本打算想等到采访结束再向她确认,气氛却不太合适——在聊完一堆冤案后,实在不好无凭无据地怀疑别人——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 「那么……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想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围井小姐提出的最后一问,让我百分之百确定她就是当天演讲会场上的那个「发型最帅气」的发问者。 「隐馆先生现在有女朋友吗?」 这是最后的一个问题。 与前几天她问今日子小姐的问题大同小异,都是跟恋爱有关,一点也不像是专业新闻工作者会问出口的「禁忌问题」。 第二话 隐馆厄介,被嫌弃 1「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接受媒体记者围井都市子的采访后第三天,我久违地造访掟上公馆。 并不是以听众或好事者,而是以委托人的身份前来。平常的我。 其实受访后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电话过来,但是很不巧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那天已经先接了工作——由于是不能预约,完全采当天受理的忘却侦探,这还真是莫可奈何。 虽然身为常客的我早已见怪不怪。 话说回来,不管是对常客还是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今日子小姐总是以「初次见面」来招呼,今天收到的这张名片也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张了——骗人的,严格说来,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是第几张。 因为我把今日子小姐给我的名片全都标上日期,整理归档——所以要数的话还是数得出来。 只是,一旦开始数起收到的名片,感觉就真的成了糟糕的狂粉,所以我刻意不这么做。那是一条不得跨越的线。或许有人会说「会去动手整理归档就已经够糟糕了」,但我决定对这种意见来个相应不理。毕竟有朝一日,当我要把今日子小姐的丰功伟业写成书时,就会需要这样的记录不是吗? 但用不着确认记录,我也清楚记得上次委托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时候——不计根本没受到邀请,我依旧擅自去听的演讲,我最后一次见到今日子小姐,大约是两个半月以前的事。 关于当时发生的种种——我将其命名为「飞行船事件」——详情就留到改天有机会再说(当然,今日子小姐已经忘记了)……看样子,掟上公馆在那之后,似乎又进行了改建。 外观造型有多处和以前不同——有些部分还盖着蓝色塑胶布。 我没有掟上公馆过去的照片,所以无法具体描述这栋三层楼高的钢筋水泥建筑物是进行着怎样的改建,但我猜是正在加强保全系统吧? 忘却侦探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但是保全系统却日新月异,所以可能只是我不曾注意到,或许像这样的改建更新乃是不可或缺的。 这也是她每天的「功课」吗。 听演讲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我看似了解今日子小姐,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隔了一阵子,回想起那场演讲的内容,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也愈想愈可疑——服务观众的花言巧语实在太多,再加上她原本就是能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若无其事的动作,满不在乎地说谎的人。 否则就无法胜任侦探这份工作吧。 说来,她在演讲时提到的「警卫」也住在这栋大楼里吗——我进来时还特别留意了一下,但始终不见人影。 嗯…… 说不定是像忍者那样,躲在屋内某处——如同潜伏在演讲会场里那样。不,潜伏在演讲会场也只是我个人的想象。 我虽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当成可疑人物或危险狂粉抓起来,但仍摁下了附有摄影机的门铃——然后再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通过国际机场级的安检,终于抵达二楼的会客室。 听说因为讨厌这种安全检查而取消委托的人也不少——虽说如果不喜欢的话,约在外头见面就好了,但也有一些委托案件的内容就是只能在与外界全然隔绝的地方说。 我这次要在这个会客室里说的,正是那一类的委托。 希望能保密再保密,还求滴水不漏。 「隐馆厄介先生。真是个好名字啊。」 今天是称赞我的名字。 被称赞当然不可能不高兴,只是我今天比平常还用心打理发型,所以这种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可不是开玩笑的。 今日子小姐今天的打扮是蕾丝袜子搭紫罗兰色的百褶裙、灯笼袖的丝质衬衫、薄格子花纹短背心。 是学习的结果也好、上网搜寻的成果也罢,依照惯例她又是一身过去不曾见过的穿搭——只有满头白发与眼镜还是一如往常,不过,会不会只是对流行不够敏锐又欠缺注意力的我不曾注意到,其实就连眼镜也常有丰富的款式变化? 「你好……这次要麻烦你了。」 为了不想让今日子小姐发现我看她看到出神,反而变得语无伦次,我顺着她的指引坐上沙发——桌上已经摆着咖啡杯了。 黑咖啡——宛如青丝般漆黑。 「请问,您找忘却侦探有什么事?」 今日子小姐一下子就进入正题。 前天接受采访时,觉得围井小姐的要领之好,与今日子小姐有共同之处,但是就速度上,还是最快的侦探更胜一筹——话虽如此,如果在社会上以这种超高速来做事的话,可能什么生意都谈不起来。 当然,我不是来跟今日子小姐谈生意的,所以倒也无妨——我是来向她咨询的。 来委托她工作的。 名侦探与委托人——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基本关系。 不过,虽说今天的我是「平常的我」,却是以较为非正规的委托人身份前来造访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并不是因为一如往常般又背了黑锅,一如往常般想请她为我洗刷冤屈,才点开手机的联络簿——如果是那样,昨天才不可能悠哉地说什么「今天好像你很忙,那我明天再跟你约吧」,约不到今日子小姐,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找其他侦探帮忙。 再说得明确一点,今天的我并不期待今日子小姐发挥最快的速度——连这是不是应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位特殊侦探的案件,我也不太确定。 只不过,从我现在面对的特殊状况来看,前来委托忘却侦探应该还是最适当的选择。 话虽如此,我却怯生生的连我自己也感觉得出来。 「呃,是有点奇怪的委托……没问题吗?」 不先这么说一句实在于心不安。 「可以啊!我最喜欢奇怪的委托了。」 今日子小姐巧笑倩兮地回答。 是因为近看才会有这种感觉吗?她的笑容比演讲时看起来更灿烂——也可以说是更近似业务用笑容。 「只要是您认为我帮得上忙,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都请不要客气地告诉我。如果我微不足道的推理能力能够用来帮助人、帮助这个社会,我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至高无上的喜悦,也是我的生存价值。」 或许是今天早上通电话时就已经把委托费用谈好了,所以今日子小姐言谈之间满溢着博爱济群的气息。 不同于演讲时提及的「回馈社会」,这应该只是她的经营方针——或说是一种类似业务谈话的技巧。 不是奉承巧言,而是行销辞令。 算了,不管是不是讲好听的,她能这么说还是该知足感恩——这样我就能毫无顾忌地提出委托——因为生活困窘,没想太多就接受采访,结果从天而降的「奇怪的委托」。 「呃,简单地说……」 我下定决心开口。 也想尽可能扼要说明。 「想请你调查某位女性。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我想请你详细调查那位女性从小到大,截至目前的男性关系。」 「……」 今日子小姐脸上挂着笑容,却一言不发。 连头也不点。 毫无反应,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怎么,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一头雾水,我已经尽我所能正确地表达了,难道是说法不对吗?只见今日子小姐说声「不好意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然后丝毫不见犹豫地快步走到房间角落,拿起垂直挂在墙上的家用电话听筒。 「喂……阿守先生……我是今日子……说不定… …接下来可能会有很高的机率要请你出动……果然……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做好准备……以便随时支援吗……」 不知道她在跟谁讲电话。 声音很小,听不太清楚,但感觉煞有介事,可以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 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今日子小姐挂了电话。 「让你久等了,隐馆先生。」 回到我的面前坐下。 「我送去托儿所的独生女好像发烧了,所以必须一直保持联络才行。」 假到不行的谎言。 居然谎称自己是一个孩子的妈——到底是有多提防我啊。 「可以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吗?你要我调查一名女性,是吗?要同为年轻女性的我,去进行另一位年轻女性的身家调查,是这样没错吧?」 她笑得丽似夏花,但我也发现她的眼里没有笑意——怎么了,她该不会是有什么严重的误会吧? 不过,算了,倒也不完全是误会。 若纯就字面上的意思来解释这次的委托内容,的确是那样没错——身家调查。对我而言不是寻常,但是以一般侦探会经手的业务来说,可以说是再正常也不过了。 虽然也觉得委托名侦探这种事好像不太妥——尤其委托忘却侦探似乎更是不妥,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件应该委托今日子小姐的案子,也是一件只能委托她的案子。 如果考量围井小姐也去听了今日子小姐的演讲—— 「没错。我想委托同为年轻女性的今日子小姐,去进行另一位年轻女性的身家调查。」 「这样啊……你说得理直气壮呢……」 「这是因为……」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脸色有些发白的今日子小姐——一面回想着围井小姐前天对我说过的话。 「因为她至今交往过的六名男性全都遭逢破灭厄运,无一幸免。」 2 「隐馆先生现在有女朋友吗?」 在前天的冤狱专题采访接近尾声之时,围井小姐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令我目瞪口呆。 原本一直很严肃的采访调性突然大转弯,来了个闲话家常的问题——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除了哑口无言以外,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如果这是在提出真正的最后一个问题之前,为了暖场而半开玩笑的随口问问,认真回答就输了。 也或许只是我为人轻佻才导致错误解读,这其实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也说不定。 是呀,说不定围井小姐是想借由提出这样的问题,一针见血地指出——正因为我还是孤家寡人,即使蒙受了无数的不白之冤,还能口出「老好人」才会说的漂亮话。 这也是冤罪问题之所以不容轻忽的原因。 不只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也会波及家人和心爱的人。 可能会让他或她们伤心,也可能必须一起面对外人难以理解的苦战——当然也有可能得不到他或她们的信任,甚至受到来自他或她们强烈责难唾弃的状况。 若问我是否经历过那么悲惨的状况,或是有那样的觉悟,才说出「即使无法避免被怀疑,也能不要去怀疑别人」这种话,的确是个很沉重,必须好好思考的问题——被她问到这种问题,可不是飘飘然的时候。 没错,肯定是那样没错。 最重要的关键。 「这个嘛,我目前还没有要携手共度一生的对象。过去当然也交过女朋友,但总是无法开花结果。也有过因为不想给对方造成困扰,由我主动提出分手的经验……」 固然不是可以敞开心胸来聊的话题,但是考虑到主题,倒也不是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以我这么回答。 「……因此,我目前还无法思考成家的事,至少得等生活再稳定一点才行。」 「……」 听了我的回答,围井小姐看似陷入沉思——听在她耳里,这也是漂亮话吧。事实上,我也才二十五岁,是真的还无法思考到家庭或结婚这种事。 「这样啊。我明白了。隐馆先生,今天很谢谢您。我一定会写成一篇好报导的。」 围井小姐有些制式地说到这里,按停两台录音笔——结束了采访。 虽说只是回答问题,总之任务完成了,我感觉工作告一段落,然而在停止录音、收起笔电后,围井小姐和我之间的互动却并未结束。 采访已经结束了,但其实故事接下来才要开始。 故事——不对,该说是商量才对。 「隐馆先生,请问你接下来有空吗?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做为今天的谢礼……」 3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您就很听话地跟去了,还让跟你同一个年龄层的女性买单……真是太耐人寻味的故事了,还务必继续说完。」 今日子小姐催我把话说下去。感觉误会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还愈说愈陷入泥淖。 没想到在面对今日子小姐时,也会感受到「一旦被人怀疑就万事休矣」这种令人伤透脑筋的冤罪本质——不过,这情况倒也不能完全说是被冤枉。 无论对我的言行有什么感想,毕竟是已经答应下来的工作,今日子小姐身为专业的侦探,宛如咒语般地小声念起「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了我最爱的钱」,接着(明明没睡着,却仿佛已经忘了刚刚那番「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的生存价值」的前言般)说道。 「也就是说,那位记者——围井都市子小姐在用餐时,向隐馆先生请教『交往过的男性全都破灭了』的问题。」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请容我再补充一下,今日子小姐也在那天演讲时,也被她问到同样的问题。」 所以我才会选择今日子小姐做为这次要委托的侦探——明知不该委托像她这种出现在推理小说里也不奇怪的「名侦探」进行身家调查(所谓「现实中的侦探能接到的委托,顶多只有身家调查或寻找走失的宠物」,反过来说,就是这种案子不该拜托名侦探),但最后我还是前来委托忘却侦探,则是因为知道她也被问到同一个问题,期待或许能彼此分享一下那种不对劲。 但是仔细想想,这种期待就算落空也只是刚好。 这是因为—— 「你说我去演讲,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会做那种事哪……算了,也许有什么无法推辞的原因吧。」 ——就是这么回事。 「我讲得还行吗?」 「非常好,大家都听得入迷了,我也是。」 「隐馆先生和围井都市子小姐是在那场演讲会上认识的吗——真是奇妙的缘分呢!如果是我促成的,我感到非常抱歉。」 为何要感到抱歉? 严格说来,我与围井小姐当时并未「认识」——只是由于座位的相对位置关系(还是自由座)使得我看到围井小姐的背影,她甚至没看见我。 我只能靠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黑发与提问的内容,勉强认定这两名女性应是同一人——而且说老实话,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向本人确认过。 我只是在心里认定她们是同一个人,根本问不出口——已经错失提起这件事的时机。 所以围井小姐当然不知道我找上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事,来到这里——是我的专断独行。 绝不是围井小姐拜托我来的。 绝不是。 「嗯哼……如果这是推理小说,通常会出现那个发问者其实不是围井小姐的结局,但既然隐馆先生说得这么笃定,那就以同一个人为前提吧——不过以亮丽的黑发为认定的关键,该怎么说呢……有点恋物癖的感觉。」 要这么 说来也没错,而且之所以对黑发记忆深刻,乃是源自与今日子小姐的白发形成的强烈对比,所以这下被说成是恋物癖,更是不能轻易反驳。 再继续惹她不高兴还得了。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后悔是不是选错对象了。 「关于那场演讲,毕竟是我『那一天』的工作,所以我也不打算再追问细节——这是忘却侦探的规矩。不过只有一点想请教您——可以请您正确地告诉我,围井小姐究竟问了我什么样的问题吗?虽说同样都是与恋爱有关的问题,但是问我的问题——和问隐馆先生的问题不可能一字不差吧?」 的确不太一样。 围井小姐问我的问题是「现在有女朋友吗?」而她问今日子小姐的,则是「每次遗忘以后,都会再爱上同一个人吗?」 只截取提问,语意听来就完全不一样。 「对于这问题,今日子小姐则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做回答。」 「哎呀,我竟然会开这么风趣的玩笑?」 她咯咯地笑。 感觉她终于打从心底笑出来了。 自己被自己逗笑是想怎样——况且这与其说是风趣,不如说是有点目中无人的玩笑——再说,就连到底是不是开玩笑也很难讲。 还满有真实感的。 「顺便再问一下,围井都市子小姐是否接受这样的回答?」 「我也不晓得。因为是背影,所以我也说不准……」 她是说了「谢谢」才坐下,但围井小姐当时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的确为演讲画下了完美的句点,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围井小姐想要的答案。 「嗯哼。万一没帮上她的忙,我还真是无地自容。」 「或许毕竟是在演讲这种公开场合,围井小姐也不得不说得很隐晦……因为从『因为男人而常遭遇同样的失败』这种说法听来,一般人不会联想到『交往过的男性全都遭逢破灭厄运』这层意思。」 一般会认为是更普通的……或该说一定只会联想到更通俗的,像是被男人背叛之类的「失败」。无论是谁,凡是在那个会场上的所有人,一定都是这么想的。 历史可以归纳出类型,人类总是一再重复同样的事——那是今日子小姐当天演讲的主轴。围井小姐说她「爱上的男人总是同一个样,也因此常常遭遇同样的失败」——只是她口中的「失败」,绝非意味着围井小姐在选择男朋友上的「失败」。 「破灭这种用词还真是刺激呢。」 今日子小姐轻轻说出这样的感想,然后微侧螓首。 「就当她会问我这种问题,是因为与演讲主题很契合吧——那么围井都市子小姐又是为什么找上隐馆先生商量这件事呢?」 这点我倒是已经和本人问个清楚了。 虽说要由我来说明原由实在很难启齿,但是都来到了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也不能再三缄其口。 打从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那一刻起,这段日子的收支就已经不是能用红字啥的来解释了(虽然没有借贷侦探那么贵,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收费也不便宜,使得接受采访收下的酬劳就地蒸发),必须尽可能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尽可能。 「该怎么说呢,也就是……她好像认为历经无数次破灭的状况仍绝处逢生的我,是最适合的咨询对象。」 「在采访完你后这么认为?」 「没错,透过采访……她说她起初并没有打算提起这件事……」 毕竟是他人心中所想,无从确认是否属实。 从总论切入,接着(在顾及他人隐私的情况下)延伸说明「过去被人冤枉的实际案例」接续个别论述的这场访谈,似乎使围井小姐产生共鸣——忍不住将我的遭遇,投射在自己的前半生。 不对,并不是投射在自己的前半生,正确的说,是投射在以前亲密交往过的男士们身上。 「嗯嗯,这么听来,围井都市子小姐似乎是透过采访,对不断重复着破灭的隐馆先生产生了某种移情作用呢。」 「呃,且慢,我可没有破灭喔。如你所见,还好好的。」 「哎呀,抱歉。我不小心把眼前所见给说出来了。」 怎么搞的,今日子小姐今天浑身带刺。笑盈盈地浑身带刺。 就连面对罪犯也不会表现出这么尖锐的态度——只可惜我的通讯录里没有专门解开这种误会的侦探——是不是应该要开发一下啊。 「总而言之,围井小姐很烦恼——烦恼自己爱上的男人全都落得悲剧下场——而且不只是伤心,甚至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害的。」 「自己害的?」 「像是『我是不是遭到诅咒了』或『难不成我是扫把星』之类——不过从她的叙述听来,也难怪她会这样钻牛角尖……呃,该说是钻牛角尖吗,或许说是想不开呢……」 不是一次或两次。 甚至不是有二必有三。 是总共六次。 重复了这么多次,会想从现象之中找出某种必然性,也是人之常情——就像把我三番两次被人冤枉归纳成是「本人也有问题不是吗」的那种思维。 「……可是,姑且不论隐馆先生是怎样,照正常的思考逻辑,应该没有『围井都市子小姐是扫把星』这种可能性吧?」 先姑且不论为什么要强调姑且不论我怎样,但今日子小姐说得没错,光听围井小姐叙述这接连发生的现象确实很离奇,可是要把原因全都归咎到她身上,还是太牵强了。 因为种种『破灭』都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相反地,硬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对于与她交往过的男性也太失礼了。 「所以才想请今日子小姐出手调查,希望请你证明围井小姐过去交往过的六个男人绝不是因为她才『破灭』的。」 「哼哼。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意思的『身家调查』。」 身为侦探的她,应该也并非是对工作大小眼,只不过比起一般的身家调查,果然还是要有点「特别」的要素才能让名侦探打起精神,今日子小姐稍微表现出一点兴趣来了。 「侦探的任务通常是揪出犯人,这次却要我推理『嫌犯』是无辜的吗?不是肯定,而是否定——的确是很特别的委托。」 而且还是一口气得调查六个人的大案子。今日子小姐看了时钟一眼——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分。 这个时间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天才刚开始没多久的时段,但是对于忘却侦探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对于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时间很充裕」这样的概念是不存在的。 在只有一天的期限之中必须「解决」六个案子,怎么想都太疯狂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我还是选错人了。 不,尽管如此,她可是最快的侦探。 我相信,今日子小姐一定能让我觉得委托她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隐馆先生,请具体地告诉我——围井都市子小姐过去曾与怎样的男性进行过什么样的交往,然后又各自迎向了什么样的结局。我想不用我多说,关于隐私的部分,您大可放心。因为无论我听到什么,到了明天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委托人隐馆先生您,我也会忘记。」 4 「过去曾和我交往过的男性一共有六个人。」 围井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始细说从头。 我们从咖啡厅移动到一间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高档餐厅,坐进店里的包厢——这样说似乎有点不知好歹,但那么高级的餐厅,委实不像是刚起步的社会派网路新兴媒体能做为交际费报帐的地方。 这么说来, 绀藤先生居中牵线时好像说过,围井小姐是出身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当时我正处于被信用合作社开除、找不到工作的困境,所以没有专心听他讲话,真是对不起。 而且到现在也还在找工作……可是即使没了饭碗,也仍然能来到这么高级的餐厅吃饭,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虽说感觉幸与不幸的收支完全达不到平衡。 「请容我向你做个确认,围井小姐。你是说曾与你交往的男士一共有六位,而六位全都那个……『破灭』了?并不是你所交往过的诸位男士之中有六位『破灭』,对吧?」 「是的,你的理解是正确的。」 围井小姐一脸严肃,点了点头。 被初次见面的女性主动告知她这辈子交过几个男朋友,总有种不道德的感觉——问人过去曾与怎样的男性交往过啥的,已经完全是八卦的领域了。 但我们是非常正经的。 采访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从某个角度来看,主题仍旧延续。 「现在回想起来,在六个人之中,也有称不上正式交往,算是孩子气的憧憬,或说是单方面的仰慕吧——关于这部分,接下来我也会跟隐馆先生巨细靡遗地交代清楚。」 那么私密的事,真的可以告诉我吗?(而且还要「巨细靡遗地交代」)然而事到如今,头都已经洗下去——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虽然我的发型不是最帅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是究竟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由于这就像是要回顾我的前半生,还是按照时间顺序吧。第一次发生事情,是我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 「幼稚园?」 这也太久以前。 不过,既然要回顾前半生,倒也没那么不自然——每个人都曾经是幼童。初恋发生在幼稚园时代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至于是否会将其列入恋爱史,就因人而异了。 我倒没有心怀不轨地以为可以听到属于知性女子的知性爱情故事,但一开头就来个幼稚园时的初恋,还是感觉有些出乎意料。 或该说是预想落空吗。 然而,这只是我个人——完全是我个人一相情愿的误会。 「那个『大哥哥』发生车祸,身受重伤,住院治疗后仍留下后遗症——后来他就搬家了,再也没见过面。」 稚嫩的初恋以这种方式落幕,未免也太残酷、太令人伤心了。 这不是幼稚园时应该写下的回忆。 「当然,当时我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什么事……我父母也不想让女儿知道,和自己感情那么好的『大哥哥』出了那样的事吧。」 「也是……」 除了「也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应才正确。 这件事想必在围井小姐的内心划下沉痛的伤痕,我想自己也不该随便说出安慰的话语。 我还在烦恼该如何是好之时,围井小姐又接着说道。 「第二个人是我的小学同学。当然要说是在交往,其实就是像小朋友扮家家酒那样……只是小学生彼此间两小无猜,打打闹闹,但是有一天,他从校舍屋顶上跳下来……」 她停了一下,才又说。 「跳下来,死掉了。」 死掉了? 「那、那是……意外吗?」 「不是,听说是自杀。当时新闻似乎还闹得很大——毕竟是小学生的跳楼自杀哪。」 媒体不可能放过的——围井小姐有些自虐地说。 「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但原因据说是班上同学的霸凌。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一直被同班同学恶整……」 所以在采访中提到霸凌的问题时,围井小姐才会有那种反应吗——不,或许也不能一概而论。 「第三个人是在我念高中时。他是备受瞩目、前途无量的足球社学长,却在比赛的时候伤到惯用脚的韧带,不得不退出社团……」 「……」 「第四个人是我大学时代的社团伙伴。他原本是个在开学典礼上代表大家致词的优等生,开始和我交往以后,成绩就一落千丈,甚至一再留级,结果只好退学,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我很早就与他失去联络,恋情也这么不了了之地结束,听说他人现在已经不在日本……」 「……」 「第五个人……嗯,大概是我出社会第一年的时候吧。到现在的媒体公司上班之前,我曾在一间家喻户晓的大型出版社工作——与绀藤先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我跟办公室的主管谈起恋爱,可是我们才刚开始交往没多久,他就惨遭降职,被流放到从此升迁无望的单位,最后还被迫主动提出辞呈。」 「……」 「第六个人,真的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是我从事现在这份工作之后认识的中小企业老板……应该称之为青年创业家吧。我们同样在成立未久的公司上班,所以意气相投,还考虑到要结婚,但是就在我们交往期间,他公司的业绩愈来愈糟,转眼居然就破产了,经营状况恶化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看着他含泪要求分手,我没有办法拒绝。」 「……」 「就这样——就是这六个人。」 太惨烈了——可以这么形容吗。 单是拆开做为个案来看就已经够惨烈了,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如此不幸,听起来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算她压抑情绪,以条列方式一一列举,也丝毫无法减少带来的冲击。 冲击严重侵蚀着我。 宛如癌细胞般慢慢地扩散。 已经不是烦恼该如何是好的程度了。 虽然这种事很难单纯地拿来比较,但总觉得比起我自己一再被人冤枉的冤罪体质,这像是更加恶毒的诅咒——因为还出现了死者和下落不明的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也不能用「男人运不好」这种不痛不痒的结论来一笔带过。 那天听今日子小姐演讲,我还在想问答时间能以这种轻松的问题画下句点真是太好了——完全没想到那提问的背后是如此惨烈。 别说不轻松,根本是一连串沉痛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剧——当然,如果要比次数,从我被人冤枉的次数来看,六次什么不过是小数目(大大小小加起来,我有自信高达三位数),但条件不一样。 发生在心上人身上的悲剧。 以各式各样的方式迎向「破灭」。 围井小姐虽称呼他们为「交往过的男性」,但似乎与交情深浅没什么关系——一路听下来,光是围井小姐喜欢上对方,或许就已经构成满足「破灭」的条件。 六个人。 就围井小姐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这人数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可以说是平均的人数吧? 扣掉幼稚园与小学时代,以及感觉比较像是崇拜的高中足球社学长……称得上交往过的,就只有大学时的第四位、出社会以后的第五、第六位吧。 对于最近的第六位——甚至已经打算要结婚的青年创业家——放的感情想必最深吧。不过,对「喜欢」这样区分等级是否有意义,我也不知道。 「希望不会让你感到不快……围井小姐,你说你一旦『喜欢』上对方,『开始交往』就会使对方『破灭』,是只限于恋爱的对象吗?例如对于朋友,也会有由于『喜欢』而『往来』的情况吧?另外,像是对于其工作态度产生好感的人物,或是喜欢偶像、歌手、运动选手……还有……」 「……我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围井小姐面露思索。 「不过,也暂时想不到这样的人。我想仍是局限于交往过的男性。」 「 嗯……可是幼稚园时期的初恋和之后的恋爱还是有所不同吧?就算勉强把小学时代的『喜欢』算进去……」 「可是,我也和那位『大哥哥』约好要结婚喔。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哥哥』和第六个男朋友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不同。虽然第六个男朋友的年纪比我小……」 幼稚园时期的婚约和出社会以后的婚约完全不一样好吗——可是看她用那么真挚的表情说得情词恳切,我也很难再继续反驳。 说到底我终究是无法理解所谓女人心——显然是个不适任的咨询顾问。 像我这种人,为何会在这种和我格格不入的高级餐厅里,品尝美味的餐点呢? 「我明白隐馆先生想表达的意思。我也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这一切都只是我自我意识过剩,都是我没事想太多——我真的很想这么相信,可是,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围井小姐……」 「我现在好怕再喜欢上谁,好怕再爱上谁。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己打从心里爱上的人遭逢破灭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不能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我就真的很想死。」 围井小姐低下头,以几乎快要听不见的小声说。 我并不认为她说想死是在演戏——想必围井小姐是真心地认为,与其眼看心爱的人破灭,不如自己破灭还好一点。 设身处地站在她的立场,我完全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不白之冤不断降临在我身上的宿命固然难以承受——但要是不白之冤会降临在亲朋好友身上的宿命,我大概就连一次也受不了。 肯定会想大喊「如果有诅咒,就冲着我来吧」——肯定会很想死。 当然,我说不出「我能体会你的心情」这种设想欠周的安慰——一直觉得自己给别人带来困扰,而且还是给心爱的人带来困扰的她,怀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再怎么样去想逼近也只是想象。 这时要是能说出一两句贴心的台词,我的人生或许也将截然不同,但是很遗憾的,我没有安慰女性的本事。 真要说起来,我的人生受到女性安慰的机会还比较多。 为何她要告诉我这种事?像我这种人可以知道这种事吗?仿佛毫无意义地闯入别人的内心世界——负疚的情绪,阵阵涌上心头。 「不、不过,提到不能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呀。」 承受不了沉默之重,我脱口而出——明知重点根本不在这里。 「刚才采访时我也说过,再继续这样没事就被人怀疑下去,实在很难跟任何人展开健全的交往。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 这不是重点。我活得好好的对围井小姐并没有任何帮助——身陷于无可救药的无力感之时,却听到她这么说。 「是的,我觉得你好了不起。」 围井小姐抬起低垂的颈项。 「隐馆先生好了不起。」 「欸……不,也没那么了不起啦。」 突然受到这么直言不讳的赞美,让我不知所措——要说是害臊,其实只是一片混乱。 「正因为隐馆先生是这样的人,我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想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明……」 我明白——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但如果说我不明白——又好像弃她于不顾,我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所以——」 围井小姐提高音量接着说。 「我有件事想拜托隐馆先生。这种事实在不该拜托今天才刚认识的人,可以请你——」 5 「她这么拜托我——『可以请你调查发生在我身上的诅咒吗?』」 「她这么拜托您吗?」 听完我陈述回想,今日子小姐点点头。她拿起咖啡杯,却发现咖啡杯已经空了。 「隐馆先生也要再来一杯吗?」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好的。」 今日子小姐走向流理台。由于她是从磨豆子开始泡咖啡,需要一点时间——如果想要追求最快的速度,应该改用即溶咖啡吧——但这似乎是她对咖啡的坚持。 对今日子小姐而言,或许是想借此小歇一会儿。而对我来说,这也是好事一桩。 因为「围井小姐拜托我调查诅咒」这件事是骗人的。 忘了是什么时候,今日子小姐曾对我说过「委托人会说谎」,说得仿佛那就是她的信念般十分笃定。 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并没有说错——围井小姐拜托我的并不是这件事。 也没有拜托我委托侦探调查。 我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我的专断独行。 倘若围井小姐是个会去听演讲的今日子小姐粉丝,想必也不希望我自作主张这么做——不过若非今日子小姐是「忘却侦探」,我也不会想要委托她这种事吧。 「我明白了。换句话说,我只要证实这六起不幸事件,都与围井小姐无关就行了吧?」 今日子小姐手持咖啡壶回到沙发旁,分别给桌上的两只杯子添了咖啡之后坐下来,重新把我的委托内容做个整理。 「说得更明确一点,是要我确切提出那些男士遭逢的『破灭』并不是因她而起的证明,对吧?」 「是的,这样就行了。希望你能解开她的心结。我很清楚这做为侦探的业务或做为名侦探的业务都是不寻常的委托,可是……」 「我明白了,我接受。」 不等我把话说完,今日子小姐便答应了。 「我会在六个小时内做出结论,所以请您先回去一趟——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可以请您下午五点再过来吗?」 「六、六小时后……是吗?」 最快侦探夸口承诺的时间令我瞠目结舌(因为这表示要在六个小时之内解开六个谜团——相当于每个谜团只能分配到一个小时!),同时默默在心里比了个胜利手势。 今天感觉谈得不太顺利,我还以为她会拒绝我的委托。不,即使把她对我的疯狂误解先摆到一边,时间似乎也不够吧……然而,既然今日子小姐说她办得到,虽不敢说绝对,但我想她肯定有十足的把握。 「那、那就拜托你了,我会依照约定支付酬劳的。」 「那是当然。请您在六个小时后分文不差地准备好付账——不过。」 今日子小姐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用稍微低了几度的音调说。 「进行调查之后,即使出现隐馆先生或围井都市子小姐不乐意见到的结果,我也会毫不遮掩、一五一十地如实向您报告——关于这一点,还请您务必见谅。」 「呃,不乐意见到的结果是指……」 「也就是——诅咒可能真的存在。那六名男性——的确都是因为围井都市子小姐才导致『破灭』的。」 6 老实说,我听不太懂今日子小姐那个忠告是什么意思——比起来,愚笨如我在最后说的谎居然没有穿帮,这点让我感到非常欣慰。 当然,说谎是不好的行为。 而且,若将我说的谎归类为「委托人的谎言」,也未免是太没有意义的谎言了——我本来也认为应该要视情况说清楚讲明白,但看今天这样,我实在不想再让今日子小姐对我产生更大的误会。 事到如今,我已经很习惯被人怀疑、被人误会了,但不晓得该怎么说,我就是不想被今日子小姐怀疑,而且还是那样误会我——因此在最后一刻,我决定要隐瞒事实。 至于围井小姐前天「拜托」我的究竟是什么,我则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侦探 坦白——一口咬定自己受到诅咒的能干女记者,居然对我这么说。 「我有件事想拜托隐馆先生。虽然这种事实在不该拜托今天才刚认识的人,可以请你……跟我结婚吗?」 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能够得到幸福。 我觉得,若不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幸福。 第三话 隐馆厄介,被恐吓 1六个小时这个数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端看当时的情况而定。若是用于查明过去发生的六起事件之真相,怎么想都太短了——但如果只是无所事事地等待,只能说六个小时实在是太长了。 很遗憾地,我与前天无异,依旧处于失业的状态,所以也没有任何需要利用这个「空档」来完成的工作。离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以后,我自然是无处可去。 当然可以先回家一趟,可是来来回回也很累人。 因此,我决定去附近的图书馆打发时间。在那里看本推理小说,怀抱期待见识名侦探的活跃——想想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状况。 而且居然敢对等候最快侦探办案的时间有意见,我也是醉了——毕竟这次的案子与我无关,也不需要华生出场,所以也不能跟着去看(没错,就只是「看」)今日子小姐是如何进行调查。再说,特地带着我这样的包袱,也不可能提升调查的速度。所以虽然非我本意,但是在图书馆里悠闲地看书,或许才算是适材适所。 等待也是工作的一环。虽然我没有工作。 只不过,该说是果不其然吗,我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今日子小姐正在工作,而我却优雅地沉浸在阅读中——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奢侈,更让我觉得只是一种怠慢。 不,这股罪恶感可能还是来自我对今日子小姐撒了个毫无意义的谎——也或者这不是来自对今日子小姐,而是对围井小姐产生的罪恶感。 我并未认真回应她那天外飞来一笔,宛如求婚般的「拜托」——不对,那不是宛如,而是如假包换的求婚。 可是我不但没有认真回应,还当她是喝多了,认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始终采取避重就轻的应对。仔细想想,实在说不上是诚实面对异性的态度。 简直太没诚意了。 只是,世上真的有被「实质上只算是刚认识」的女性求婚,还能好好回答的男性吗?那个阶段根本无法回答yes或是no——连对方是什么性格都还不清楚。 不,其实是满清楚的。 已经花了约半天讨论过了。 我交代了自己的前半生,她也交代了自己的前半生——不仅如此,围井小姐还向我透露了那么惊天动地的过去。 我想她的确喝醉了,也因为吐露出多年来的心结,称不上是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但即便如此,也应该不会拿求婚开玩笑。 很难视为只是一时无聊闹着玩。 她是认真的。一直很认真。 然而,正是因为认真,才不得不说围井小姐迷失了自我——虽然我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心态。 至少我必须去理解。 喜欢上的男性都会遭逢破灭,无一能幸免——她定义自己背负着这般受到诅咒的命运,打从心底害怕再去爱上一个人——可是在此时,如果眼前出现了一个就算破灭也无所谓的人,那她会怎么想? 如果出现了一个已经好几次都濒临破灭,却又都能在最后一刻避开破灭的结果,冤罪体质健壮到令人大开眼界的男人——会对他抱持着做为咨询对象之外的进一步期待,也不足为奇。 即使不把他做为咨询对象,而把他当成结婚对象,也不足为奇。 当然,她的记者专业无庸置疑,所以想必原先也不是以此为目的来采访我,只是在听我侃侃而谈自己的倒楣经验,使得围井小姐再也按捺不住——最后才会失控,对我提出那种欠缺职业意识的怪问题。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而且在那之后,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积极态度约我吃饭——认真归认真,但是显然极端缺乏冷静。 与方寸大乱相去无几。 就算不是我这种胆小鬼,铁定也无法诚实回应这样的求婚——这是求不得的。 啊,因为求不得——所以才求婚吗。 不过仔细想想,也难怪围井小姐会那样失去冷静——毕竟,她始终认定那六个男人之所以破灭都是自己的责任。 说不定围井小姐根本不在乎是谁,只要一判断「就算让这家伙破灭也无所谓」,只要一认为眼前的人物衰到宛若隐馆厄介,无论是谁都好,都会向对方求婚。 要是这样就有点遗憾了——但不管如何,面对围井小姐,我只能选择「诚实回应」以外的答案。 话虽如此,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奇特答案。 我每次遇到危机时,都会采取的解决方案。 请让我找侦探来帮忙——虽然我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 2 结果我虽然一直在图书馆里赖到快要闭馆,却因为无法集中精神,没能把借阅的推理小说给看完——不止是没看到解决篇,就连第一起命案都还没发生。 看再慢也该有个限度。 这下子也根本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什么,小说内容完全是个谜。真是太糟糕了。不过,这也无可奈何。总不能为了推理小说把实际案件抛在脑后——但楔子倒是真的很吸引我,所以等我找到工作,领到薪水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买下这本书。我虽然对破案解谜往往无能为力,至少可以搭起图书馆与书店之间的桥梁,为社会做出一点贡献。 从图书馆回掟上公馆的途中,去了银行一趟,领出委托费用——如果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冤屈也就算了,为了解决别人的事花自己的钱,这么想来我也满疯狂的。 倒也不能说完全是别人的事——倘若我成了「第七个人」,这甚至可说是一种自卫的正当手段。 为了避免「破灭」降临的前期投资。 当成防患未然,先下手为强——不,如果连我都对围井小姐的「诅咒」这么当真,那可真是本末倒置了。 今日子小姐虽然故弄玄虚、语带威胁,但是以常识来看,什么让喜欢过的对象一一破灭的诅咒是不可能存在的。 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围井小姐的懊恼与我的冤罪体质,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我的冤罪体质是恶性循环,但她的烦恼无疑是偶然下的产物。 理当如此。 她可能会说偶然不可能连续发生六次,但也可以解释为正因为偶然,才会连续发生六次——今日子小姐经过调查的结果,肯定也会得出与我同样的结论,说什么也许真的有诅咒,肯定只是风险管理的一环(或是故意捉弄言行皆可疑的我)。 想是这么想,但我内心还是怀抱着一抹不安,来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进行今天第二次的面谈——当然,走进房门前必须通过的所有安全检查,又必须从头来过。 是我多心吗——感觉第二次比第一次检查得还要仔细。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咦?」 「开玩笑的。别担心,我没有睡着。」 可以不要开这种会让人心脏停止的玩笑吗……我还以为就连委托也得从头来过了。我与今日子小姐再度隔着桌子对坐在两边的沙发上,桌上已经摆满调查报告——并没有。 桌上只有咖啡杯,就跟上午一样。 以「忘却」为宗旨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乃是彻底贯彻着无纸化的基本态度。不管是调查结果还是推理或真相,全都只在今日子小姐满头白发下的脑袋里。 非常环保。 因此做为委托人,我只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换句话说,我该做能做的事,与做为粉丝去听演讲时没两样。 花了一个小时才通过安检,所以现在时刻为下午六点。 「那么,今日子小姐,请问结论是什么?」 我劈头就弃守自己「洗耳恭听」的本分 ,提出这样的问题——今日子小姐或许并没有要卖关子的意思,但见到她优雅地将咖啡杯凑近嘴边,使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居然敢催促最快的侦探,真是不知死活。 「话说回来,你只花六个小时,真的已经有结论了吗……」 「有的。」 她说有。 今日子小姐坚定地点了点头。 「正确地说,下午三点时我就已经有结论了。」 「欸……也、也就是说,只花了四个小时?」 果然,最快的侦探就是能快到提前抵达——既然如此,为何不在那时就打电话联络我呢?只能痴痴等待的四个小时,总不会比只能痴痴等待的六个小时来得长吧。更何况我的电话号码,应该也早在委托时和她说过了。 「不,在那之后的两个小时,我则将时间全用来调查了隐馆先生。」 「……」 「嗯,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还是转个念,把「最快的侦探花费两个小时在我身上」当成是我的荣幸吧——因为这么一来,与调查六起事件的个别平均花费时间一比较,表示她可是更仔细地、绵密地针对我一个人进行了身家调查。 我有这么可疑吗? 算了,谁叫我明明是委托人,却对今日子小姐说了谎,她这么做是非常正确的——至少这不能说是全然冤枉我。 如果花上两个小时从头到尾彻查我的过去,就能洗清我的嫌疑,对我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幸运。 「那么,因为我还得去托儿所接女儿,所以请容我开始报告了。」 ……她的戒心依旧处于满水位,我的嫌疑一点点都没洗清。 今日子小姐为何会以伪装成职业妇女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戒心呢?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我先从结论开始说起——并没有任何客观的事实,足以证明是围井都市子小姐让至今与她有过交集的六名男士遭逢『破灭』。」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容置疑地说道。在我还在心想女儿不女儿之时,抢先来了个切中要害的结论,吓得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但这是——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答案。 毫不意外的回答。 并没有任何客观的事实。 如此理所当然的结论,令我松了一口气——有如自己的事得到解决般,感到如释重负。不不,就说了,这也算是我的事。 「话说回来。」 看着我放心的模样,今日子小姐接着报告。 「六个人当中,只有两个人可以用『破灭』来形容——虽然问题不在人数多寡,但关于另外四个人,我认为就有些不太适合用『破灭』来形容了。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至于隐馆先生和围井都市子小姐要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只……只有两个人吗?」 「是的。」 今日子小姐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尚得听她细说从头才说得准,但原本以为因她而「破灭」人数可是高达六人,现在光是能减少到两个人,感觉就差很多了。当然,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没错,问题不在人数多寡(并非人数比较少,问题就比较小),但如果今日子小姐一开头的结论为真,那两个人的不幸应该也不是围井小姐的责任。 「请容我依照顺序,一一地报告调查的结果——因为我也很开心能这样向你进行具体的报告。」 今日子小姐补上一句,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仍不得而知。 「首先是围井都市子小姐还是个幼稚园小朋友时,看上的第一位男士——『初恋情人』。」 「好的,麻烦你了。」 「初恋情人」听起来真老派——或许这称呼会比较符合名侦探的偏好吧。毕竟在解谜的场面左一句「大哥哥」、右一句「大哥哥」的,可能感觉会不够力。 「根据我的调查,在围井都市子小姐小时候,的确有个住在她家附近,名叫今泽延规,当时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子发生过车祸。听说是由于闯红灯才发生了意外,导致今泽延规同学受了手脚骨折的重伤。」 看着今日子小姐将「初恋情人」的情报娓娓道来,令我目瞪口呆——不,我明知委托侦探调查就是这么回事,只是没想到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我讲得那么不清不楚的事(因为我也是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从围井小姐那儿听来的,那也是当然)查得一清二楚。不管是围井小姐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是「初恋情人」的全名。 「只、只花了六个小时……不对,是只花了四个小时,怎能调查得这么仔细呢?」 「调查的方法乃是商业机密,恕我无可奉告——而且,我想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因为用上的绝不只有正当的方法。」 今日子小姐一派轻松地这么说。 的确,光用正攻法,不可能在四个小时内就查出一个人的生平——更何况若只限于「初恋情人」,分配到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 「当然,我也同时运用了正攻法。例如动身前往隐馆先生看书的图书馆,仔细翻阅检视了过去的报纸新闻内容。」 就不能跟我打声招呼吗。 为何要偷偷观察我在等候时间里的行动呢——真希望她别这样。 「那、那么,她初恋的『大哥哥』发生车祸、重伤住院都是事实喽,还有后来搬家也是……」 「没错,的确如围井都市子小姐所说——只不过就她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儿子发生严重的车祸才不得已搬家,但是这当中并没有因果关系。之所以会搬家,是因为今泽延规同学的父亲调职——那家人常配合一家之主公务轮调,会住在那里的期间本来就没多久。」 是那样的吗。 不,这么说来,围井小姐也说过,她爸妈并未告诉当时还在读幼稚园的她「大哥哥」车祸或搬家的确切理由——所以才擅自把点和点连起来思考了吧。搬家的直接原因的确不见得是儿子发生车祸。由于车祸留下后遗症,为了休养才搬家,只不过是一相情愿的解释——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现在又是怎样? 「虽说有后遗症,似乎也没那么严重,至少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困扰。就我循线追踪他搬家之后的去向,发现他现在有着正常的工作,也没有定期就医需求,过的好得很——呃,需要我仔细地说明『初恋情人』后来跟什么样的女性结婚,建立什么样的家庭吗?」 「不,那倒不用了。」 知道这些就够了。 话说,她查到的也太多。 我再度对今日子小姐的调查能力感到佩服——到底要透过什么管道,才能调查得这么仔细呢? 她说不知道比较好,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今日子小姐平常就在协助警方办案,真想那么做的话,也不是不能登入警方的资料库——只是,毕竟她会连自己协助过警方办案的事都忘记,感觉也不太可能是透过这种手法。 「只要是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好,那就再好不过了——而既然他已经成家立业,就表示并没有『破灭』呢。」 「没错,我也是这么判断的。」 「如此一来,围井小姐背负的责任或许也可以减轻一点。不过,光是认为心上人是因为自己才发生车祸,也许就已经够折磨人了……」 「那也不是她的错。原因出在闯红灯呀。」 「那不是更没道理吗?被闯红灯的汽车撞……」 「闯红灯的是今泽延规同学。」 毕竟是小学生嘛——今日子小姐说道。 「当然依据交通规则,驾驶也不是毫无过失,虽然刑期非常短,传言还进了交通 监狱服刑……因此,关于这件事,完全不能怪罪围井小姐。原因出在没看红绿灯就冲到马路上的『初恋情人』和驾驶的不小心,是很常见的车祸。」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切有凭有据、有条有理,完全没有诅咒或宿命这种怪力乱神插手的余地——剩下的五个人,今日子小姐也都会像这样理出头绪吗? 虽然答案太过于实际,稍嫌索然无味,但依旧是名侦探的解决篇。 「这样你可以接受吗?那么,接下来是第二起事件。第二位男士,是她小学四年级跳楼自杀的同学——嗯,很遗憾的,因为他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也不能说『破灭』这两字形容得不对,甚至该说是很贴切。他——轨山凤来同学在班上遭到霸凌,这个讯息也没有错,听说他的家人到现在仍继续和学校及相关单位打官司。」 长达十年以上的官司吗。 光是用听的就觉得心情好沉重——在接受围井小姐采访的过程中,也曾经讨论到既然被人冤枉,就应该确实地循法律途径求偿,但是如今又听到这种没完没了、纠缠揪心的案例,就觉得死都不要上法院。 不过,这也不是在瞬间就能给出答案的事。 「因为没有留下遗书,官司似乎打得比想象中还要辛苦。被控告的校方始终主张没有霸凌这回事。」 「也是,学校不可能会承认有霸凌吧。」 就算承认有,一般也都会用「无法断定那是直接的原因」之类的说辞来自圆其说——从十年前到现在,一直是被重复到近乎执拗地步的模式。 「不能说完全没有霸凌这回事,至于程度严重与否,我们身为局外人,也只能静待司法的判决。」 今日子小姐慎重地说——不过,她说的很对。 冤罪绝不是只发生在个人身上的问题,所以一口咬定「因为学校或相关单位是组织,一定会为了自保而说谎」也同样不是值得称许的行为。 「只是,既然围井都市子小姐本身都说不清楚轨山凤来遭霸凌,那她也跟我们一样,都是局外人。或许是无法阻止感情甚笃的同学跳楼自杀的罪恶感,使她搞不清楚心中的自责之念究竟从何而来,但轨山凤来同学并不是因为和她交往才自杀的。」 原来是这样。 我也同样没搞清楚。 把个别条件切割开来看,的确是如此——不只是围井小姐,任何人看到身边的人发生悲剧时,都很容易自行背负起「我应该能做些什么才是」这种感情上的包袱,但是考虑当时的状况,其他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更何况,当时的围井小姐还只是个小学生。 这么说来或许残忍,即使没和围井小姐交往,那孩子还是会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接下来是第三位男士的故事。第三位男士是她高中时代足球社的学长……再说得明确些,是当围井都市子小姐一年级时,就读三年级的学长,薄川帐三同学。听说他是很受欢迎的前锋,学校里甚至有人为他组了粉丝俱乐部,说不定围井小姐也曾是粉丝俱乐部的一员?之后在比赛时伤到韧带,不得不退出社团……」 「嗯,她是这么说的。」 不管是车祸,还是跳楼自杀,如果是这种具备新闻性的情报,的确可以利用报纸调查,然而,光靠「有个高中生在比赛中受伤了」的这种片段,就能查出那个高中生叫什么名字,实在是太可怕了,莫非是向足球社的学长或粉丝俱乐部的学姐打听吗。 虽然不觉得围井小姐是会加入球员粉丝俱乐部的人,但是,毕竟她也有曾经是个高中女生的时代。 「由于足球是很剧烈的运动,会受伤是理所当然,我认为这与围井小姐无关——如果要追究让选手受伤的责任归属,一般人会认为是教练要为此负责吧。不过,也不能排除为了取悦前来观战的学妹,太过于勉强自己而造成悲剧的可能性,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青春时代的年轻气盛。 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 我的冤罪体质当时已经发作了,所以无缘经历那样的青春,但是围井小姐会自责也不是毫无道理——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是那么敏感的青春期。 再加上已经是第三次了,发生在幼稚园和小学的事,大概也都留下了阴影。 「可是啊,隐馆先生。就算薄川帐三同学的伤与围井都市子小姐有某种程度的关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只是那样而已。因为对第三位男士而言,那根本称不上是『破灭』。薄川帐三同学的确是因伤退出足球社没错,但那时他也已经三年级了,本来没多久之后就要退出社团。」 「……」 「顺便一提,足球社下一场比赛就输了,于是其他三年级也旋即退出,所以几乎没差。再说得具体一点,受伤的韧带经过手术恢复得很好,他考上大学以后也继续踢足球,目前似乎隶属于某个职业足球俱乐部。」 什么嘛,不仅没有破灭,根本是一帆风顺不是吗。 还真是应该好好确认这些人的后续发展。 对高中生而言,在社团活动时受伤无疑是个悲剧,但那并不是人生的终点,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绝不是无法挽回的意外,完全可以重新来过。 就算多愁善感的高一女生当时无法完全从受到的打击里恢复……如果知道第三个的男朋友目前的现状,感受也会截然不同。 「至于第四位男士,我认为没什么好说的。」 今日子小姐流畅地接着说。 「嵨原通同学——已经是大学生了,要称『先生』吧。」 「呃,是那个原本是优等生,但是在大学里和围井小姐开始交往之后,成绩突然一落千丈,一再地留级,最后离开大学,下落不明……的那个他,对吧?那么,这位是六个人当中可以用『破灭』形容的第二个人吗?」 「完全不是,他反而是离『破灭』最远的人。请你想想看,成绩优秀的学生会因为和女孩子交往就成绩一落千丈,不是很常见的吗?」 「……」 很常见——的吗? 不,讲得这么武断不太好吧。 说得这么自然也有点问题。 「我还以为隐馆先生会比较想知道这种事呢。第一个能够算得上是围井小姐『交往过』的人,就是这位嵨原通先生。幼稚园时代与小学时代、高中时代的那几个人要说是恋爱关系,也太可爱了些。」 虽然隐馆先生并不想知道这种事(花了两个小时调查我,到底是得到什么样的结论啊),但果不其然——我倒是也曾经这么猜想过。 「不能说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两个人似乎是一头栽进去地谈恋爱……围井小姐的成绩倒是不受影响,可是男方就没这么幸运了——不过,世上到处都有大学没毕业的人。」 「只是退学,的确不能说是『破灭』……后来,呃,嵨原先生就下落不明了不是吗?听说不在日本了……」 「没错,这个传言是真的。只是,光听到『不在日本』,也许会让人联想到『亡命天涯』,但嵨原通先生的情况,并不像字面上那样感觉悲惨,或该说是『年轻人去海外流浪』还比较贴切。」 「……像背包客那样吗?」 「正是。离开大学、开始『寻找自我』,似乎是他旅程的起点。」 这么听来,愈来愈常见了。非常常见。 而且今日子小姐还这么说。 「看样子,嵨原先生好像在非洲大陆找到了『自己』,目前正以像是义工的身份,参加ngo非政府组织活动。想到他在当地帮助了多少人,没有人会觉得他的人生是破灭的。」 有道理。 只是这么一来不仅不常见,反而是少之又少,寻找自我的成功范例。 虽然今日子小姐在演讲上说她没空「寻找自我」,就算她已经忘记,但现在看到这种故事,又会怎么想呢。 算了,不同于先前的三个,单就这个案例,若把他人生的转折点和围井小姐的交往画上等号,倒也不至于太牵强,只是这非但不是必须称为诅咒的特例,离开日本「寻找自我」的他最后找到的「自我」也实在太伟大了,令人叹为观止。 围井小姐反而是他大展鸿图的契机吧。 「可是今日子小姐,真亏你能查到海外去。」 换成平庸的侦探,别说是六个小时,就算花上六天,也不见得能调查得这么仔细。 这么说来,绀藤先生好像说过他以前派驻国外时,曾经见过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今日子小姐没有回应我(大概是「商业机密」吧),而是做出结论。 「对了,第四位男士后来的人生虽不能以常见形容,但也更不能说是不幸。原本大学的环境就不适合他——他与围井都市子小姐好像就是在讨论国家阶级问题的社团里认识的,所以他可能从以前就对海外、义工感兴趣。与围井小姐交往,的确是使他离开大学的原因之一,但他本人对这件事的认知,并不像围井小姐那么负面。」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令人悲伤的认知差距。 本人其实并不在意,却成了她的心结。 得知她参加过那么务实的社团,也不得不承认围井小姐从当时就非常认真。 而加入校队前锋的粉丝俱乐部,或许也是她的其中一面。 「相较之下,第五位男士的状况则确实用『破灭』来形容也毫不为过。第五位男士……峰田添记先生被迫辞职是事实——现在的生活也确实无法说得上是多采多姿。不过,这家伙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因为在公司里,除了围井都市子小姐以外,他还与多位女性有感情上的牵扯,这也是导致他主动辞职的最主要原因。」 「自作自受……是吗。」 不只是与多位女性在感情上牵扯不清,如果再加上在公司内的行为,还会有滥用职权骚扰的嫌疑。 围井小姐是他的部下吗…… 如果是这样,尽管不到「破灭也活该」的地步,至少没有同情的余地,光是主动辞职就能了事的话,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 「这么说来,隐馆先生也经常换工作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因为待不下去才主动辞职的。 我可是将工作与爱情划分得很清楚的——啊,我没有工作,所以也没什么好划分清楚的。 说到待不下去,围井小姐之所以会离开那家她一开始工作的大型出版社,进入现在的媒体公司,说不定也是因为「待不下去」吧。 这种推测是可以成立的。 这么一来,她反而是被害人…… 可是或许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养成负面思考的习惯了吧?把只能说是报应的「破灭」也当成自己的责任,念念不忘——也或许是围井小姐至今还不知道,上司与其他女性也发生关系的事实。 「可以进入第六位男士了吗?」 「啊,可以。」 我不自觉陷入沉思,都查到这里了,总之还是先搞清楚第六个男朋友——最后一个人的现状比较好吧。 换了新工作后才认识,记得是中小企业的老板吧。 青年创业家。 因为还约定了要结婚,应该得视为是她最认真交往的对象才是(虽说她也跟「大哥哥」约好要结婚,这就先不论)。 单就开始交往以后,公司的业绩就开始恶化的部分来看,与大学时代的男朋友——第四个男朋友的状况差不多,只是不同于学生时代,彼此都已经是大人了。 应该不至于是沉溺于爱情里,就疏忽了公司的营运才对吧……不过,一种米养百种人,也很难轻言断定绝无可能。真要说来,就连和第五个男朋友交往时,或许两造的当事人也将其视为「成熟的关系」。 「第六位男士……龟村优久先生的确可以说是遭逢了一时的『破灭』——因为公司倒闭,婚约也泡汤。不过,他现在已经在同一个领域里成立了新的公司。」 「欸……已、已经东山再起了?」 「是的。真了不起的生命力——我身为侦探事务所的老板,也打从心底认为必须向他学习。虽然我明天就会忘记了。」 「……」 「与围井都市子小姐交往时倒闭的公司,也不是龟村优久先生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当时没有余力结婚固然是事实,但是对他而言,倒也不是再也爬不起来的重创。」 「嗯。」 我不禁感叹。 年纪比围井小姐轻,就表示也比我小,但听来这个男人还真有本事。 虽然刚刚才听闻他的大名,或许我也应该向这位龟村先生好好学习。既然如此,不如去他的公司找下一份工作吧——即便不知这么有本事的男人愿不愿意雇用我。 「我再确认一下,关于公司倒闭一事,围井小姐并非主要原因吧?」 「至少就我所能调查到的结果,业绩恶化并不是人为因素——是因为主要的合作对象跳票,引发连锁破产所致,这当然不关围井都市子小姐的事,甚至也不能说是龟村优久先生的错——他是老板,自然责无旁贷,但是公司的债务也在与围井都市子小姐分手后没多久就还清了。」 「那个主要合作对象会倒闭,当然也与围井小姐无关吧?」 为了慎重起见,我又问了一次,得到的答案是「我没有查得那么仔细,需要追加调查吗?」 算了,这的确也太穿凿附会了。 要是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已经不只是诅咒了吧。 总之,第六位男士非但没有「破灭」,这一切也不是围井小姐的错。 并没有围井都市子小姐害六位男士遭逢破灭的客观事实——今日子小姐一开始就报告了这样的调查结果。接着在听取详情之后,更是觉得有道理。所谓的诅咒,全都是围井小姐钻牛角尖,或者是会错意——再说了,既然大多数的人都没有「破灭」,围井小姐根本不需要耿耿于怀。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因此,虽说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但具备铁铮铮的证据、符合逻辑的理论来证明加持,原来会让人如此放心。 我再次感叹今日子小姐的侦探能力。 「那么,关于第七位男士,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似乎打算接着说下去。 「啊,不,我不是第七位男士。」 我急着否认。 「哦,是吗?」 今日子小姐笑嘻嘻地说。 「我还以为隐馆先生受到围井都市子小姐热烈的求婚呢。」 「……」 糟了。我居然没说话。 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是默认了她的推理——而且根本是秒回。问题是,她怎么会推理得到这件事? 「哎呀呀,被我猜中了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说来找我是『受到围井都市子小姐所托』一事是在说谎,不过刚才会问这句,其实只是想套你的话。」 套话技巧也太高明了。 也罢,高超的推理能力自不待言,虚张声势也是名侦探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只是,我说的谎为什么会穿帮? 不过仔细想想,做为委托人我至今说过的谎话,老实说也没有一次不被今日子小姐拆穿的。 但我还是不解。 分明是在餐厅的包厢里,也就是密室里的谈话内容——就算再怎么猜,也不可能猜到吧。 「讨厌啦!我不是说过吗,我把剩下时间都用来调查隐馆先生了呀——说什么『破灭的状况』也实在太委婉,根本是波澜万丈啊,围井都市子小姐曾交往过的男士们,根本完全比不上隐馆先生,没想到你的人生会这么高潮迭起,我过去恐怕为你洗刷过无数次的冤屈吧——」 不过呢,可能会牵扯到我已经忘记的过去,所以对隐馆先生的调查便到此告一段落——今日子小姐说明真相。 「考虑隐馆先生的前半生,就不觉得围井都市子小姐会只把隐馆先生当成咨询对象,就算破罐子破摔地认为『如果是这个人,说不定能解除我的诅咒』,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劈头就问是否被求婚,则是顾及推理错误时需要自圆其说,才故意说得夸张一点,好确保之后可攻可守的空间。」 是这样的吗。 破罐子破摔这种用词固然令人有点不太服气,但也能接受。 「所以说,隐馆先生委托我调查围井都市子小姐,除了要确认并没有诅咒这回事——确认纵使和她结婚,自己也不会成为被害人——也打算借由卖她这个人情,一口气订下婚约吧?」 我看起来是这么邪恶的人吗? 为何刚才几乎与瞎猜无异的推理能够揣摸得那么正确,却会在最后关头错到这么离谱呢? 我深刻感受到第一印象的重要性——如今,只希望明天快点来临。 不过回想起来,过去被人冤枉而来委托她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也都会从查清楚我的底细开始,这是必经的程序,所以如果说这是一如往常的模式,倒也只是一如往常的公式。 可是,还是请容我解释一下。 「求婚是真的,但我打算拒绝,所以才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种显然是基于误会的求婚,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什么!」 今日子小姐一脸惊愕,用双手捂住嘴巴。 有必要吓成那样吗? 「真搞不懂你……这根本违反法则。隐馆先生,请你仔细地想清楚。对你而言,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喽!」 今日子小姐眼神认真,试图说服我。我不晓得她利用剩下的时间调查了些什么,但我不觉得需要被告诫『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为何我拒绝求婚会违反法则呢? 什么法则啊。 「难道你认为还有其他机会吗?明知你的冤罪体质,还愿意嫁给你的女人耶?至少我就绝对不愿意。」 「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终于懒得再遮掩对我的厌恶感了——明天的太阳啊,快点升起来吧。 要在今天以内解开这个误会是不可能的。 「如同我的老公——我那宝贝女儿的父亲一般,愿意打从心底珍惜像我这种忘却体质的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存在,围井都市子小姐对你而言,或许也是极为珍贵的真命天女喔!你怎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呢?」 什么老公父亲的,真希望她不要再给那套谎话增添真实感了。 原来说谎得这么说才行呀——必须具备纵使穿帮,也要坚持到底的强韧精神力。 只是,因为谎话说得太有说服力,最关键的劝告反而欠缺说服力……总而言之,我对她大声地说。 「不管你怎么讲,我都不打算接受围井小姐的求婚。」 现在无论说什么,我的形象都不可能变好了,这点我心里有数,但在「今天的今日子小姐」面前,还是想尽可能表现得好一点。 「我希望一直以来,情路都走得很坎坷的她,从今以后能得到幸福——所以不想把她卷入自己的冤屈里。」 3 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呢的确如此真是让我恍然大悟这确实是身为一个人的理所当然我完完全全明白透澈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还请您速速支付款项——于是我拿出信封袋,连着里头刚刚才去领出来的现金,悉数交给今日子小姐。只见她以我在信用合作社上班时都没看过的俐落动作数着钞票,仔细确认金额是否有误——可信度低到这个地步,反而有一股痛快的感觉。 「金额没错,谢谢惠顾。我也该去接女儿了,请快点离开吧。」 回顾她花在报告上的时间,实质上只有三十分钟左右,现在是六点半。这个时间要去托儿所接小孩算是相当晚了,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吧——比方说她根本没有女儿。 就这样,我像是被扫地出门般(其实就是被扫地出门吧),离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下次再来的时候,或许可以看到建筑物外墙的蓝色塑胶布拆掉后的造型吧。 不,最好不要有机会再来了。 我回到自己的小窝。 等同没有任何防盗措施的公寓里,仅容旋马的一个房间——想当然耳,也不可能装设自动锁或监视器。 门还是可以上锁,但那是就连没当过小偷的我也能轻易撬开的锁,而门链也是轻轻一拉就会断掉的那种。 与掟上公馆简直是天壤之别。 住在这种环境下的我,为何要不断付钱给住在那种完善环境里的今日子小姐呢——想想也真是莫名其妙。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积蓄可以搬去比较宽敞的房间住,只是搬家实在太麻烦了……更何况我还有着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得求助于侦探的体质。 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还是得将存款维持在基本水位才行。 只是当这种事一再发生,真的让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工作了——我可不是为了被人冤枉而工作,也不是在为了委托侦探而工作。 类型化。 再加上今日子小姐是忘却侦探,一而再、再而三的「初次见面」,导致那种周而复始的感觉更是强烈——话说今天委托她的虽是非正规的案件,但事后回头来看,倒是感觉比平时来得顺利。 要是平时也能这样就好了。 不过,要是平时就被她讨厌也很伤脑筋。 凭良心说,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正当我想切换心情,起身来准备稍嫌晚的晚饭时,才刚接上充电器的手机响了。 原本以为是来通知我之前面试的结果,拿起手机才发现显示在液晶萤幕上的名字是「围井都市子(一步一脚印)」。 对了,围井小姐在访谈结束时曾说过,她会在这几天就把内容整理成文章并通知我——因为后来到了高级餐厅,在餐厅里听她倾诉、被她求婚,使得我完全忘了正事。 这种家伙当然会被开除啦。 然而,只花两天就把长达好几个小时的访谈内容整理好的事实,也明确显示出围井小姐是一位优秀的记者——或者这其实只是暗藏着对于我一直拖着不答复她求婚的抗议。 不管怎样,都很伤脑筋。 我现在才惊觉,虽然委托今日子小姐调查,证明围井小姐并没有背负什么诅咒的宿命,但是该怎么告诉她本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却连想都没想过。 或许是我顾虑太多,对于年轻女性而言,未经许可就擅自调查她的身家,肯定不是件愉快的事。就连身为第三者、身为专业人士的今日子小姐,都显得那么不爽了——更何况是本人。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而且我还把她在密室里告诉我的秘密——毫无隐瞒的个人隐私,几乎是一字不漏地让「第三者」知道了。 她会怎么看我。 该怎么使出浑身解数、该利用什么权谋术数,才能让围井小姐明白我的行为「都是为了你」呢?我烦恼了几秒钟,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就放弃了, 接起电话。 没办法。丝毫没有解释的余地。 眼下是再怎么死不认错的凶手,都只能坦白招供的状况——明明没有人问起,却滔滔不断自白的场面。 坦白说「都是为了你」这种极其伪善的借口,只有在不求回报的情况下才行得通——在今日子小姐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而非「故作镇静」)也就算了,要在围井小姐面前伸张自己的理由,怎么想都太自私了。 托今日子小姐的福,我心里打的算盘大致上都达成了,所以这样就好了——我现在可以做的事,并不是假装没听见电话铃声。 我现在可以做的事,以及应该要做的事,是在围井小姐得知我的多管闲事而大发雷霆,气冲冲地挂断电话以前,用最快的速度把调查结果一五一十地讲完。 虽然远不及最快的侦探,但要做个用最快速度认罪的犯人,我也不是无法胜任。 事到如今,干脆把我在今日子小姐演讲的会场里看到她的背影(说得更确切一点是「看到她的黑发」)也一并招供算了。因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可不想留下遗憾。不管是自己难过,还是让别人难受,都只要来一次就够了。 正如同我的预料,围井小姐一开口便从工作切入,说她已经把关于冤狱专题的报导内容整理好了,明天就会交给我过目,希望我能在下礼拜之前确认并回复,而我则是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不,正确说是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相较于条理分明地说明自己的过去的围井小姐、详细解说谜团的今日子小姐,我的供述完全不能放在同一个水平,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时间顺序也乱七八糟,一相情愿企求不战而胜的「自白」。 只有速度还满快的。 或许因此让关键内容变得更难以理解也说不定——但为了不让围井小姐有任何听到一半打断我的机会,我几乎是连气都不敢喘地一鼓作气说到底,宛如一场自顾自的演说。 总而言之,我想表达的是——令她钻进牛角尖的那六位男士并非因她而「破灭」,而且其中多数人也没有「破灭」的事实——唯有这两点,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明白。 我想我表达出这两点了。 坦白说,其实也带了点侥幸的心理。 因为我是为了对方才这么做的——不求对方感激的心情并无任何虚假,但我毕竟是个凡夫俗子,还是存在着一丝期待——万一刚好被雷打到,围井小姐向我道谢的可能性。因为从受访时的印象来看,她是一位冷静、严肃、理性、能够做出公平的判断、通情达理的成熟女子。再加上在电话那头,她也默默听我快如连珠炮般的长篇大论到最后,不免让我抱持「说不定她还会向我道谢」的想法。 可是她生气了。 简直气炸了。 明明是诚心为人,基于无私奉献的精神而采取的举动,没想到会因此领教到人对他人发脾气时,原来可以凶狠到这么火爆。 即使过去在遭到栽赃冤枉之时,也不曾被人发飙怒骂到这种地步——我本来还很担心要是把她弄哭了该怎么办,结果比较想哭的人却是我。 不过造成围井小姐勃然大怒的原因,并不是我擅自对她进行身家调查,也不是我未经她的许可,擅自将她的隐私告诉别人,而且那个「别人」还是今日子小姐等等——不,光是这些,也足以让围井小姐火冒三丈。 让围井小姐最生气的,是我「打算以报告结果为由」拒绝她的求婚。 「如果你讨厌我,直说不就好了——干嘛还特地委托侦探,强词夺理地拒绝。未免也太瞧不起女人了。」 把我说得像是古今中外少见的穷凶极恶人似的。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与被今日子小姐误会时不同,从她这么想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无法摆脱不诚实的骂名了。 我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相反地,我由衷地盼望像围井小姐这样的人能够得到幸福。 「我能原谅你擅自跑去委托今日子小姐。虽然是侦探,但毕竟是忘却侦探。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可是,你这么做,居然是为了拒绝我的求婚!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围井小姐的声音鬼气逼人。 「隐馆先生。隐馆厄介先生。请在明天我把采访的原稿交给你之前,想出一套拒绝我的完美说词。如果答案不能让我满意,到时候,无论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让你破灭——将你彻底毁灭。」 4 听到新闻工作者对我宣告「要让你破灭」之时,老实说真的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这么一来,我真的要变成「第七位男士」了。 我只不过是想告诉围井小姐「你并没有让自己喜欢的人破灭」罢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只是本末倒置,根本完全是反效果。 要说世事不如人意,这也太不如意——我花了钱,还被两位女性唾弃,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原本心想,毕竟一切都是我擅自行动招致的结果,无论怎么被唾弃,自己应该都不会在意。但是当事态严重至此,为了保护自己,我也必须绞尽脑汁才行。 必须想点办法来自保。 原来如此,虽然「她没说就没注意到」的我已经很糟糕,但是从拒绝求婚的方式本身来看,这大概也是最糟糕的一种。不会有求婚者听到「基于本项此项和这项理由,甲对乙提出的求婚在前提即有错误,所以无效」这样的简报而欣然接受拒绝。就算道理说得通,但是像「那只是你的自我意识太强烈,才没有诅咒这种事」这种说明,也不可能打动她的心。对她而言,反而只感觉屈辱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到底怎么做才是「能让人满意的拒绝方法」?「拒绝别人的适切说词」又是什么?真有这种拒绝方法或说词吗?虽说我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但是有办法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拒绝那样的求婚吗? 比不可能犯罪还要不可能。 既然事情变成这样,也顾不得丑事不可外扬,还是请绀藤先生居间调解吧……围井小姐原本就是绀藤先生介绍给我认识的,更何况,如果是身处各种局面下都能受到欢迎的男人中的男人,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绀藤先生,或许真的知道该如何摆脱这个困境。 只是,我自己丢脸也就算了,让身为介绍人的绀藤先生也跟着丢脸实在有违我的本意……平常就已经常常受到他的照顾,实在不想再造成他的困扰。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找侦探帮忙。况且找来的侦探看到这种状况,可能也会先骂我一顿。 这种百折千回的思绪在脑海中疯狂打转(也可以说是陷入回圈),看在旁人眼中,我肯定是个紧紧握着手机,缩成一团抖得有如风中落叶的壮汉。 接到围井小姐的电话是在晚上八点,之后既没有做晚饭,也没洗澡,更没上床睡觉,回过神来,时针已经又往下走,指着深夜两点钟。 等于是发了六个小时的呆。 与等待今日子小姐调查的时间相去无几——光是等待的六个小时很长,但颤抖度过的六个小时,则只是转瞬之间。 一想到时间有限,可以的话,真希望现在的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再这样下去,天很快就要亮了,与围井小姐约好去拿原稿的时间——所谓「死线」眼看就要到来了。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给思考设时限,原来会给人这么大的压力。最后是手机再度响起,才唤醒我似乎在思考——但其实什么都没在想的意识。 凌晨两点。 我现在的心情比撞见妖怪还要害怕,丑时三刻的概念现在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再怎么说,凌晨两点响起的电话,实在颇 不寻常。 我心惊胆战,害怕又是围井小姐打电话来催促——结果并不是。 不是催促。 液晶萤幕上显示着「掟上今日子(忘却侦探·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今日子小姐? 「喂……喂?」 「隐馆先生,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我反射动作地按下通话键,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自我介绍。 在这句自我介绍里,并没有「初次见面」四个字——换句话说,自傍晚一别之后,她的记忆仍尚未重置。 仿佛是要证实我的猜测般,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日期虽然已经改变了,还可以算是『今天』吧?」 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与其说是声音怪怪,不如说是睡意浓浓吧。 「其实,我现在人在隐馆先生的公寓前。」 「咦?今日子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隐馆先生——在我忘记之前。」 第四话 隐馆厄介,被爱上 1提到独居男性的房间,或许会给人乱七八糟的印象,但我的房间可不是这样。如前所述,又窄又小,所以打扫起来很容易,但是毕竟房间不够大,相对容易变得杂乱无章,整理起来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既不是那么一丝不苟的性格,也没有洁癖,所以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如果每天都要整理,在时间上其实是相当大的负担,但至少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清洁,平时也提醒自己不要买太多东西,因为…… 这还用说吗,我可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背上黑锅的冤罪体质——万一有人进来我的房间,感觉这里「果然很可疑」的话,岂不是会更加重外界对我的疑虑。 绝不能住在会让自己变得更可疑的房间里。 而多少也是想避免给人铺张奢侈过太爽的印象(总之不能让别人有机会怀疑),所以才刻意继续住在这般平淡无奇的斗室里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没有任何家具、宛如无菌室的房间又会像在强调屋主心理不正常,所以必须费心摆上适量的日常用品。 倒也不是李下不整冠。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索性把电视台或报社的海报贴得满墙都是——自以为这么做,一旦出了什么事,媒体就不会在报章杂志公布我房间里的模样。 充分展现我对媒体的热爱,试图博取好印象。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这样反而更像是危险人物的房间——当时的我真的实在不知是怎么搞的,就算这么做,启人疑窦时仍旧被人疑。结果愈用心整理,反而更让人觉得「住在这么老旧的公寓里头,却生活在有如样品屋般的房间里」,认为其中必定有鬼什么的,怎么做都动辄得咎。 白费心思白费力。 事实上真的是白费心力——因为我现在就快要被新闻工作者逼向破灭,即将搞到身败名裂了。 如同我在采访时所说,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避免被人冤枉。 关于这次的事情,或许不能一口咬定是被冤枉——不过,即使是白费的心力,有时也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得成效。 正因为住在有如样品屋一般的房间,才能不慌不忙地在凌晨两点这种意料之外的时间,迎接意想不到的贵客。 不,怎么可能不慌不忙。 我可做梦也没想到,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居然会走进我住的地方。 2 「住在这么老旧的公寓里头,却生活在有如样品屋般的房间里,实在太可疑了。」 今日子小姐脱鞋进屋,看着房里的摆设装潢如此说。果然会被这么看待吗——实在是太令人丧气的感想,但是从她毫不打算掩饰心中厌恶的举动看来,她应该还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 自从白天在事务所里见面之后,她的记忆一直持续到现在——也持续讨厌着我。 那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号称「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其实严格说来,应该是「每次睡着,记忆才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反过来,只要别睡着,今日子小姐就不会失去记忆。 理论上,只要一直熬夜,她的记忆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虽说这么做固然有其极限,但是我也曾经亲眼见证过她将近一个礼拜,不眠不休持续活动的模样。 最后简直累得全身无力又举步蹒跚,就算保有记忆,也已经保持不了理智……不晓得这在医学上要怎么解释,但她的体质似乎就是这样。 因此,虽说时针已过十二点,今日子小姐依然记得与我在掟上公馆内——在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里的谈话。 不过,我感到不解的并不是这一点。 令我坐立不安的是,不管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还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或者是「明天的今日子小姐」,我都完全想不出她来我家拜访的理由。 我认识今日子小姐也相当久了(这只是我单方面认为。在她来看,我们永远都是「初次见面」),然而无论我被卷进什么样的案件、遭受到何等质疑问难,从不曾发生她踏进我房间的情况,一次也没发生过。 这也是因为倘若我遇上必须让人踏进家门的案件,我倾向于委托同为男性的侦探之故——因此,光是「今日子小姐大驾光临」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桩独立事件。 冷静下来。 把问题一个一个解决。 今日子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这答案很简单,只要她的记忆没消失,就没什么好奇怪的。委托她调查围井小姐时,身为委托人,我确实告诉过她自己的联络方式——虽然是到了明天就会被忘记的资讯,但是在她睡着以前,都会保存在今日子小姐的脑子里。 同时也交代了电话号码——可是拖到最后一刻,才打来令人难以拒绝的电话说要登门拜访,实在太强人所难。 其次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她是「怎么来的」?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大众运输工具了。 话虽如此,避免留下记录的忘却侦探基本上不爱搭计程车——或是花点功夫,也拦得到至今还没装上行车记录器的计程车?难不成是走来的……不,可是,今日子小姐整齐摆放在玄关的鞋子虽然不是高跟鞋,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可以长时间走路的鞋。 「我是搭便车来的。」 被我一问,今日子小姐回答得轻描淡写——还有这招啊。 该说是还真的招得到啊。 这么三更半夜的,真亏她招得到车——这或许可做为「人正真好」的逸文轶事,不过在三更半夜搭便车这种事,想想也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促使她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来我家——不可能是「我把你忘了带走的东西拿来还你」吧。 并不是忘了带走的东西。 而是在她忘记之前——她是这么说的。 「呃……我家没有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咖啡……」 别说是咖啡了,连杯子也没有。 不是针对今日子小姐,我家基本上是没办法招待来客的——只在意别人的观感,却毫无实用性。如果能事先通知我还好,对于不速之客,隐馆家实在太缺少防备了。 「不用麻烦。」 今日子小姐说完便坐了下来——直接坐在没有坐垫的地板上。 我家的桌椅,只有设置在墙边的单人用书桌——原来如此,若非有客人实际来访,这可真是注意不到的盲点。 想到今后自己仍然可能会背负冤罪,随时被人指控是嫌犯,进而必须配合警方住宅搜索行动也不奇怪,不如未雨绸缪,先准备好大量给客人用的餐具组吧……等等,既然要准备来客用品,还是应该基于更合乎常识的理由来准备才是。 然而白发美女光是坐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就已经美得像一幅画了。如果我是画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画笔吧——但我并不是画家,实际上只感觉手足无措,无法直视。 说到感觉,感觉也不太对劲。 今日子小姐直接穿着大衣坐在地上——家具少归少,玄关还是有可以挂外套的地方。就算世上真有进到室内,也坚决不肯在陌生环境脱下外套的人,但重视服装仪容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这样做……还是因为在讨厌鬼的房间时例外呢? 不过单薄的大红色长大衣,当居家服来穿也完全没问题,所以也不算是没礼貌……今日子小姐留意到我狐疑的视线,摸摸大衣的下摆说道。 「抱歉。我急忙出门,所以这件大衣底下只穿着睡衣。」 「……」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礼貌的问题了。 什么? 所以说,今日子小姐只在睡衣上罩 了件大衣,就从事务所兼自家赶了过来吗? 这不就等于是什么都没带就过来了吗? 说来,我刚才因为完全不敢直视她所以没注意到,今日子小姐似乎没化妆——虽然像我这种外行人,无从判断她是真的素颜,还是化了近似素颜的裸妆…… 愈听愈觉得——她真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赶来我家。 「没错。我已经钻进被窝里,几乎快睡着了——可是,就在入睡的前一刻,我想起一件事。」 于是奋力起床——今日子小姐说道。 嗯,想必是相当奋发用力。 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拥有可以连续熬夜好几天的体力,其实比外表看来还要强壮得多,但是在钻进被窝后又得爬起来的的痛苦,理当跟我这种普通人的感觉没两样——不过一般也认为,人类在入睡的前一刻,的确比较容易灵光乍现。 今日子小姐也是在今天一整天的记忆即将重置的那一刻,想到什么了吧——然后便两手空空,朝我隐馆家狂奔而来。 既然如此,她口中「一定要告诉我的事」,肯定是和围井小姐的身家调查有关。 发现新的事实——之类的吗? 可是,她应该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进行过周详到不能再周详的调查——而且那结果使得我目前陷入绝境。 结婚与破灭同时迫在眉睫,的确是绝境,逼得我快要走上绝路。 「今日子小姐,该不会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我自己想破脑袋也没有用,所以我也坐下,面对今日子小姐直接问——由于她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只好由我先开口。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始终一脸睡眼惺忪——虽然不至于昏昏欲睡,但反应还是有点慢。看来在关机前一刻重新启动,会令她的效能降低许多。 「新发现——没错,是有新发现。不过,这和围井都市子小姐的调查报告并无关联,也并非要补充的内容。」 「咦?」 真令人意外。 我还以为「一件事」一定是关于围井小姐的事——那么,到底是关于什么的新发现呢? 「是关于你的新发现,隐馆厄介先生。」 「关于我的?」 我听得更迷糊了。 调查那六位男士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的确运用剩余时间把我也调查了一番……慢着,对了,她说她调查到一半就停手了。 忘却侦探在约略窥见自己过去经手过的案件时,就停手了——这是遵守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企业管理规章的正当行为,但是换个角度想,那也表示她对我的调查并没有完成。 只不过,既然都停止调查了,应该不会再出现新的情报吧。 「关于这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今日子小姐坐在原地深深低下一头白发。 「我虽然停止调查了,但是阿守先生……呃,我的保镳却瞒着我继续调查——因为他的工作是以保护我为第一优先,所以若要辩称他只是在执行自己的工作,也不是说不通,但是这行为完全违反了忘却侦探的规矩。」 「是喔……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保镳是真的存在啊。 「因此,他今天被我开除了。」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说道。 「欸……欸!?开除!?有、有这么严重吗……」 「别担心。因为我明天就会忘记今天开除他的事——他如果够有毅力,明天也会一脸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事务所里。我对他这种为了保护我而不尊重我意志的态度,还挺有好感的,所以希望他能继续保护我——先不谈这个,根据保镳补充的报告,我似乎误会你了。」 「你误……误会我了吗?」 「我还以为你是个脑子有洞的变态,才会委托年纪轻轻的女侦探去调查年纪轻轻的女性,但是看样子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不仅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老主顾』,好像还曾经多次从危难中拯救过我——我的保镳是这么向我报告的。」 我的确察觉到她对我没好感,但是状况竟然严重到被她当成变态……这个事实,还是令我大受打击……不过,那位保镳似乎也具备了足以与侦探抗衡的调查能力。 不仅如此,还特地向今日子小姐报告——分内的工作都完成了,若发现「有危险」而提出报告就算了,既然「没有危险」,根本不需要特地报告。 不但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被开除(事实上也真的被开除了),却还是选择解开她对我的误会……虽说起因是对我莫须有的怀疑,但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看来是足以保护今日子小姐的人才。 在根本不该放心的时候,我感到安心。 当然,我也对误会解开一事感到安心——虽说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但如果能在忘记以前就把误会解开,显然是比较开心的。 「呃……那么,今日子小姐,你特地到我家来,就是要为误会我的事道歉吗?真是诚恳又实……」 「不,关于保镳自作主张的行为,身为雇主,必须真挚地向你道歉,但是关于误会你的事,老实说,我原本不认为有道歉的必要。」 也太直白。 是呀,不管她在心里再怎么讨厌我,该完成的工作仍然全部确实完成,自然不觉得有必要道歉吧。 嗯? 可是刚才她是说「原本不认为」?原本? 「是的。我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你,但还是钻进被窝里,心里想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所以没关系。」 「你想的真美啊。」 「只不过,在听取被我开除的保镳报告之后,总觉得有点耿耿于怀——我当然不会因为委托人是个变态就偷工减料,也认为自己已经确实好好完成工作,但对你的厌恶想必还是在无意识下产生影响,使得我感到不安,怀疑自己这回的工作会不会因此有什么疏漏,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周全,是否没做到又快又好,只是光有速度没品质了——一想到这,就不安到夜都深了也睡不着觉。」 今日子小姐睡眼惺忪地说道。 「我把女儿从托儿所接回来以后,晚上十一点就上床了,但一直想着这件事,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忘记,于是匆忙前来,上门叨扰。」 误会虽然解开了,但她似乎打算坚称自己有女儿到最后——执意骗我到最后。坚持至此,我几乎要以为她真的有女儿了。 想想她就算有女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算了,可以理解。 简而言之,就像是售后服务吧。奉行着以一期一会为宗旨,恪守归零主义的忘却侦探,她的工作原本是没有保固期间的,但是因为阴错阳差的巧合,产生了例外。 脱离既定模式。 「非常感谢你的费心……只是,我认为是你想太多了。今天,今日子小姐的工作成果就跟平常一样,完美无缺。」 甚至还穿着睡衣赶来真是太过完美了,让我很过意不去。 拜她太过完美的成果所赐,我现在正陷入腹背受敌的逆境——原因当然与今日子小姐不同,但我今晚也是难以成眠。 倒也不用刻意提起,但是为了证明今日子小姐的工作成果并没有漏洞,我把六个小时前与围井小姐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原本以为她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当场脸上三条线。 「你在搞什么啊,居然这么老实地告诉对方,真是不及格的变态。」 「呃,这……我并不是变态……」 「哎呀。」 今日子小姐掩住嘴角。 「我真糟糕啊。一旦产生误会,心态就很难调整过来——情绪这种东西总是不听使唤。」 嗯。的确是,就算头脑很清楚,有时候也无法控制情绪。是「心情上的问题」。如同我在采访时的回答,那也是构成冤案的因素之一。即使法官已经判我无罪,社会大众还是会继续怀疑——从她走进这个房间,看到宛如样品屋般的室内便马上提出质疑一事也可看出,在今日子小姐心中,或许至今仍视我为「可疑人物」。 「可是今日子小姐,我想不管我怎么说,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 「这倒是。当然,我不是不能理解围井都市子小姐说那句话的意思——但也不能否认她的反应明显过大了。就算隐馆先生是个完全不懂女人心的臭男人,说要让你破灭,这已经完全是恐吓了。既然这样……你跟她结婚不就好了吗?」 她说了跟白天一样的话。 好伤人啊。 这时,这句话的意思已经从「不该错过这个好机会」变成「死心吧?」——所以才更加伤人。 「……如果是今日子小姐,应该知道该怎么拒绝,才能让围井小姐接受吧?」 既然今日子小姐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便请教她的意见——心想可以借机咨询侦探,征求建议。 这比起委托年纪轻轻的女侦探去调查年纪轻轻的女性要来的正当多了。平常时候,这种情况可能要再另外付钱,但如果是售后服务,或许就能免费得到咨询建议。 我想在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上赌一把。 然而,今日子小姐的答案却是如此。 「我想隐馆先生也很清楚,要让她接受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我身为侦探的结论,而是我与围井都市子小姐同为女性的见解。她故意提出那种不可能实现的小任性,目的只是为了逼迫隐馆先生而已。」 不可能实现的小任性吗……不是那么可爱的玩意吧。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就我的经验来说,被甩的人可是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呢。」 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口中的「我的经验」,应该不是她身为侦探的经验——应该是失去记忆以前的经验吧。记得是十七岁以前?不,考虑到「独生女」这种谎话,这个人在演讲时的发言根本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只不过——即使再加上像这种『心情上的问题』,她的反应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反应太大了……」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闭上双眼,表情像是在思考——时间已经晚了,难免担心她该不会就这样睡着。 不过,疑义似乎战胜过睡意。 「即使『说不定能得到她的感激』这种想法是隐馆先生之流……是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觉良好……至少围井小姐确实摆脱了长年束缚她的诅咒。」 「就是说啊……」 我决定当作没听见「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觉良好」那段。 「会不会反倒是围井小姐并不想摆脱束缚呢?」 「哦?你的意思是说,围井都市子小姐自我陶醉在『受到诅咒的自己』——让喜欢上的对象一一破灭的悲剧女主角——这样的形象之中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不。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自我陶醉在「不幸的自己」、「可怜的我」并不是甚么罕见的情绪。 「还有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隐馆先生,为了慎重起见,请容我再确认一遍。『我能原谅你擅自跑去委托今日子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围井都市子小姐是这么说的吧?」 「嗯,是的。我不是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但她的确非常生气地讲了类似这样的话……因此,『调查她』这件事情本身,或许不是最让她生气的症结所在。」 「这正是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觉良好呢。」 再重复这句话下去,我要当作没听见也是有极限。 「不过,既然本人都说可以原谅了,我们就先跳过这个部分——而身为其中被指名道姓的侦探,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这一点。」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围井小姐是积极到会去听今日子小姐演讲的忠实粉丝,所以就算曾想过要请忘却侦探调查自己受到的诅咒,也是很自然的事。」 实际上,她还举手发问了。 虽然结果被今日子小姐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回避了那个问题。 「毕竟在那种公开场合,拐弯抹角地发问,是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但如果提出正式的委托,我就能把今天告诉隐馆先生的调查结果向她报告。明知道该怎么做——她却没有这么做。」 「……」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那么,为什么不行呢?」 有什么想委托也不能委托的原因? 是金钱上的原因吗? 不,倘若是借贷侦探梦藤先生也就罢了,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当然也不便宜——但是她收取的费用也绝非贵到可望而不可及。再说,既然关系到自己,或者是心上人的人生,就更不会是负担不起的金额。 况且能和我在那么高级的餐厅里用餐。 在第六个男朋友——约定终身的对象出现时,就算事先委托今日子小姐——或者是其他侦探来调查厘清对自己的疑虑,也完全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她却没这么做。 不仅如此,还向我求婚。 选择和我步向婚姻之路。 「没错。不管搭载的导航器是怎样的破铜烂铁,选择和你步向婚姻之路的行为都令人费解。难道她心里存在着自我惩罚的破灭愿望吗?嫁给无可救药的男人,用为对于以前交往过的男性们的赎罪……」 「……呃,今日子小姐,请容我确认一下,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吧?」 「严格地说,我并不是来道歉的。我只是担心自己的调查是不是辜负我收到的酬劳,所以才来确认一下——只可惜目前还是没能放下心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基本的要件……」 今日子小姐伸了个懒腰。 或许是睡意已达极限,脑筋转不过来了——换作平常人,可能会劝他最好先睡一觉再说,但忘却侦探却不能这样。 因为这么一来,就会把整件事情的概要和感觉到的不对劲全部忘光——概要的部分还可以重新输入,可是不对劲的感觉一旦消失就不妙了。 就算我可以说明概要,但是不对劲的感觉,或该说是直觉,则只有今日子小姐才知道——而且是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才知道。 无论如何都无法留到明天。 「不……这个主意或许还不坏。」 今日子小姐看着我说。 「干脆先全部忘光一次——既然我对自己的调查没信心、认为『或许没有尽善尽美』是起源自对隐馆先生的坏印象,那么把这些坏印象全部忘光,从头面对这件事,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哦,原来如此。 即使误会冰释,人还是会受到感情的影响——虽然感情总是无可奈何,但唯有今日子小姐例外,她的感情是有可奈何的。 现在回想起来,很明显是我委托她办案的方式有问题,才会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在出发点起步就不顺。对于最快的侦探而言,我真是最糟的委托人。 所以干脆重新来过,让不对劲和坏印象一起归零。 这是从正面向「人生没有重来键」这警世名言造反的忘却侦探才办得到的独门绝技——对我而言,如此便能抹去已经深深印在今日子小姐脑海里,几乎 是无可救药地对于隐馆厄介的厌恶感,实在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了。 问题是,重置记忆也不见得就能为事情带来什么重要的转机——从这个角度来看,也算是风险有点高的独门绝技。 忘了不对劲。忘了坏印象。 这并不是二选一。 是否清除了坏印象,就能同时清除是不是疏忽了什么的不安,我无从判断。 如果能达到同样的结论,倒是无所谓…… 「说的也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光是重置低潮模式——既然要做,不如一口气将状态提升到高潮模式。」 「高潮模式?」 「是的。既然如此,干脆开启高潮模式……嗯。追根究底,毕竟是因为我的误会而起……是呀,没办法。只好耍点小手段偷吃步了。来试试在诸多取巧偷吃步的手段之中,那招不怎么值得称许的方法吧。」 仿佛像是为了赶跑睡意,今日子小姐用力摇了摇头,看似下定了决心,告诉我她的计划。 「隐馆先生,可以借我一枝签字笔吗?还有,请你脱掉上衣打赤膊。」 3 我想我知道她要借签字笔的原因,大概是要在「记忆重置」以前,将如今已经不用再说明的备忘录写在右手臂吧(左手臂上则照惯例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我的房间里虽然没有给客人用的餐具,但笔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打赤膊? 为何要打赤膊? 截至目前的对话中,是否曾经埋下了一条巧妙的伏线,以至于我非得脱掉上衣打赤膊不可呢? 正想开口问为什么,却惊觉情况不容许我反问——因为今日子小姐不等我应声,就把她从进到屋内一直穿在身上的长大衣给脱了下来。 毫不吝惜地展露她藏在大衣底下,穿着睡衣的模样。 因为季节的关系,那是件非常不保暖的睡衣,换句话说是非常暴露——今日子小姐平时的穿着,上半身基本上都是长袖。下半身无论是裙子也好,裤子也罢,通常都是下摆比较长的衣物。看来私下的睡衣似乎就不在此限,所以她的睡衣是细肩带加裤裙。 微透感几乎可比性感内衣。 唯美得让人难以相信她脸上还戴着眼镜,轻装度让人只能认为她真是急如星火地赶来——今日子小姐的杀必死镜头。 不知道今日子小姐是否连睡衣也不会同样一套穿两次。 目睹到这么珍贵的画面,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到能让我对于露出毫无价值的上半身感到迟疑的理由。 不,如同我不明白为何要我脱掉上衣的理由般,我也完全不明白今日子小姐这时脱掉大衣的理由。 如果是要把备忘录写在手臂或腿上,只要把大衣撩起来就行了——啊,是吗,因为她打算就寝了吗? 所以她现在才会脱长筒袜吗? 是说今日子小姐打算睡在这里吗? 睡在这个卖力伪装成平凡的无尘室里? 「是的,根据改良自隐馆先生的计划之我的计划,只能在这里睡了——因此,等一下请把被子借给我。」 「那、那倒是无所谓。」 无所谓吗? 这房里连坐垫都没有了,怎么可能会有给客人用的棉被——这么一来,只能献上我的棉被。 可是,今日子小姐会愿意躺在心底还留着坏印象的讨厌鬼被子里吗?不对,她之所以要睡觉就是为了去除那个坏印象——对了,在今日子小姐的计划里,我要睡在哪里? 「随便啊,你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 看来是毫无计划。 因为讨厌我的记忆还没有重置,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把打着赤膊的我晾在一边。 只是,她所谓的「随便找个地方」,感觉也不是要我去找家附近饭店投宿的意思。 言下之意,似乎是要我在这个无尘室里「找个地方」。 就算能靠着忍耐躺在讨厌鬼的被窝里睡觉,但是要睡在讨厌鬼的旁边,计划的风险也有点高吧…… 也就是说,这是个在她醒来时,我必须要在她身边的计划吗? 「没错。大致上是那样。我承认风险很高,但是对我来说,做到的事不符合自己领到的工作报酬,才更令我痛苦得难以承受。」 「这样吗……既然如此,如果你要把感觉到的痛苦换成现金找给我,我也可以接受。」 「要我找钱给你,等于是我灵魂的死。」 说得斩钉截铁。 说得斩钉截铁是怎样。 要你找个钱而已。 我的视线——讨厌鬼的抗议视线仿佛不带任何杀伤力,只见今日子小姐拿起我递给她的签字笔,开始行云流水地在右下臂写字(今日子小姐不管是用左手还是右手,都能写出几乎同样工整的字)——要把围井都市子小姐交往过的男人全部写下来,可是得用上相当多的字数,光是右手臂可能写不下。毕竟是六人份——六个事件的记录。 顶多只能写下两件吧。 难不成要写在脚上?反正她现在穿着睡衣,两腿都露出来了,也不是没空间可以写。 「不,我没打算要把事件详情写下来。」 今日子小姐又说得斩钉截铁。 这次说得斩钉截铁倒是没关系——但我不得不询问她的理由。 为什么不写下来? 这样就真的得从头开始了。 难道她打算再花六个小时,将所有人再调查一遍吗?就算不调查我,严密估计也要四个小时…… 「要怎么调查,就交给『明天的我』决定吧——因为『今天的我』已经缺乏干劲,实在靠不住呢。就连身为传令兵也有问题,所以不该留下无谓的备忘录。」 这部分则不是毫无计划,而是毫无灵感。 「只不过,我也不打算完全从零开始。我说过吧?我打算使出不怎么值得称许的方法偷吃步。因此,请隐馆先生告诉我最基本的事项。」 「咦?可以由我来说明吗?不光是委托内容,还有今日子小姐今天的调查结果?」 「可以。我想那样更能提升『明天的我』的干劲。」 「……?」 搞不懂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由讨厌的我说明,能提升她的干劲吗……不,就算到了明天,她已经不讨厌我了,那也只是处于能够客观接收资讯的中立状态,要如何借此提升干劲?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正在写下今天的委托内容,今日子小姐现在是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写什么? 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而且我也没有勇气光着上半身,从背后偷看只穿了单薄睡衣的女性。 「好,写完了。请你检查一下——字是这样写没错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盖上签字笔,将右手臂的内侧转向我——手臂上居然写着我的名字。 「隐馆厄介」 字是没写错。 不过,凭良心说,倒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这么做——应该说她不这么做才伤脑筋。 要是她不把我这个委托人的名字、以及造访这个房间的前因后果写在某个地方,等她醒来的时候,一下子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的房间,突然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出现在身旁,纵使是今日子小姐,可能也会陷入混乱。 我不敢奢望她会像之前某一次,写下「值得信赖的人」这种但书,但还是希望至少标注清楚我是委托人一事。 再怎么困,今日子小姐也不会有这种疏忽吧——我正要卸下心中的杞忧大石,才发现不只是这样而已。 不只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而已。 今日子小姐在我的名字——写在右手臂上的「隐馆厄介」周围画了两个圈重重圈起——仿佛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名字。 不仅如此,她还继续不停地写上「绝对不想忘记的名字!」「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记得他!」「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名!」「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把一切托付给这个人!」等等等等的文字,围绕着我的名字。 备忘录里根本不该出现的惊叹号到处飞舞,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错,这个——就是那个。 就像在女主角失忆的爱情电影里,不想忘记爱人或未婚夫,或是不想忘记丈夫的女主角,拼命想要维系残破的记忆,泪流满面,一字字写下的那种痛断肝肠的讯息。 然而,我当然不是今日子小姐的爱人也不是未婚夫,更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寄放在托儿所的独生女最爱的父亲。 像隐馆厄介这种到处都有的名字(自虐),不可能成为今日子小姐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记住的名字,更不可能是她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名——什么跟什么呀——是我当下的感想。 至于「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把一切托付给这个人」……我也称不上是「值得信赖的人」。 或许她从那位好人保镳先生口中多少听到了一些前尘往事,但是要寄予如此信赖,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把一切都托付给我,我怎么承担得起。 这是什么备忘录啊——谎话连篇,就连看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谎话,扯这种漫天大谎,可是会让人再也不敢相信这个人。 「没错,这是谎话连篇的备忘录——可是对于『明天的我』而言,这将是无法撼动的真实。」 「……」 「换言之,『今天的我』对隐馆先生没好感,也对自己在低潮模式下进行调查的结果感到后悔,所以我想让『明天的我』对隐馆先生产生好感,开启超高潮模式,充满干劲来展开调查。」 干劲。 真是莫名其妙——不,其实很简单。 根本是太简单了。简单得不得了。 不管是谁,比起为讨厌的家伙做事,为喜欢的人工作时的效率肯定会比较高。 所谓「社会人」,并不是出社会进公司上班就能称之为「社会人」,而是指「拥有社会性的人」——维系人际关系,具备沟通能力、人脉,才是最重要的。 换句话说,「都是为了你」这句话不见得是伪善的意思——话虽如此,这个方法还是…… 「没错。所以才说是偷吃步嘛——请你好好配合『明天的我』吧。因为你可是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大胆省略建立起信赖关系的程序(这里请容我用「程序」来形容),将自己的情感当作游戏参数一样自由自在地操控,说是开外挂也不为过。 不只是要把因为误会而对我产生的坏印象重置归零,还要硬生生地置换成虚伪的好感…… 这个计划已经超越了狡猾,根本是卑鄙下流的等级了。就连莫里亚蒂教授也不会做出这么卑劣的行为——这才是令人发指的有害行为。 然而,今日子小姐脸上没有半点羞愧。 「我想,『明天的我』应该会为了你全力以赴地解决问题吧——那么,最后的修饰。」 她再次拿起笔。 这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我借她的笔,伸手在方才脱下来的大衣口袋里摸了半天。 「用这个比较像回事。」 今日子小姐拿出一个小巧的包包。看样子是用来装化妆品的包包——就算她是素着一张脸跑出来的,毕竟是来拜访委托人,看来还是没有忘记带着化妆品出门。即便是今日子小姐,也无法在搭上的便车里化妆吧。不过她说是最后的修饰,难不成是要化妆?可是接下来就要睡了,有必要化妆吗……一般是反过来吧? 「让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从化妆包里掏出一根口红——淡粉红色的口红。粉红色里应该也有更细、更正确的分类,只是在手里没有色表的我眼中,粉红色就只是粉红色。 「你要……擦口红吗?现在?」 「隐馆先生,你听过〈口红的传言〉吗?」(注:日本女歌手松任谷由实于一九七五年发行的单曲) 无视完全揣摩不到她的意图,只在一旁仓皇无措的我,不谙当今流行歌曲的今日子小姐,忽而提及了历久弥新的名曲——〈口红的传言〉。 「能写在右手臂上的字数毕竟有限,光是那样可能还欠缺说服力。」 今日子小姐将口红转出来,拿在右手,四肢着地爬到裸露上半身的我面前——然后将口红的尖端抵着我的胸膛。 「我想在『明天的自己』会全心全意寄予信赖的这块巨大布告栏上,用长篇大论写下爱的讯息——谎话连篇的备忘录,不,该说是掟上今日子的结婚登记申请书吧。」 4 「这个人是隐馆厄介先生。厄介先生!我的天菜!相遇之前我就已经对他一见钟情,是我最棒最温柔最理想的王子。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光是能与你对上眼就觉得幸福无比,时时刻刻都想把你抱紧紧。我不能没有厄介先生!绝不想被厄介先生讨厌!请你千万不要讨厌我!要是被厄介先生讨厌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要是被厄介先生抛弃的话,我的人生就完蛋了。只要是为了厄介先生,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什么话我都愿意听。我想为你付出一切,我会为你付出一切。打从心里爱着你,爱你爱到骨子里。我的梦想,就是嫁给厄介先生! oo掟上今日子●」 ●处是唇印。 第五话 隐馆厄介,拒绝了 1忘却侦探费尽苦心地写下的这篇蠢到爆炸的文章,把我的胸膛染成粉红色(不只是做为布告栏使用的胸膛,我羞得全身都像只煮熟的章鱼似地染成粉红色)之后又过了大约十八个小时,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九点,我抵达与身为新闻工作者的媒体记者,同时也是能干的采访者围井都市子小姐相约见面的地点——考量到接下来要进行的交涉内容,与其说是相约见面的地点,不如说是决斗的战场还比较有真实性也说不定。 真实——好沉重的两个字。 地点是造成这一切的起点,也就是被她求婚的那家高级餐厅的包厢——从她已经事先订位,还指定与当时同一家餐厅时,显然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就连包厢的位置也跟之前一样,这种模拟情境的技术……该怎么说呢,感觉围井小姐把自己身为记者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面对这样的她无法不感到一阵非关斗志的战栗。 有人说提早抵达相约见面的地点比较有礼貌,也有人说晚一点到才是礼貌,我认为两种说法都有点道理,但这次情况特殊,在心情上,我想早一点到现场等围井小姐,但围井小姐已经在包厢里埋伏着我了——四平八稳、雷打不动地坐在位置上,若说她从六个小时前就已经坐在餐厅里,我也会毫不迟疑地相信。 而且她不只是宛如戴着扼杀了所有情绪的铁面具般,面无表情地迎接我的到来,上次摆满了各式各样美味餐点的桌上,这次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录音笔。 采访时只有两台录音笔,这次连同已经准备好录音的智慧型手机在内,一共有五台。听说在商场上,为了避免事后发生牵扯不清的麻烦,习惯把交涉的内容明确地记录下来,但是看这坚强阵容,感觉是要将我接下来阐述的一切记录做为呈堂证供,透过录音在今后视状况拿来继续找碴牵扯不清。 看到这种情况,连从事声音工作的配音员也会一句话都不想说吧,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转身,拔腿就跑,但是今天的状况不容许我这么做——只能静静地走到围井小姐的正对面坐下,仿佛死刑犯坐上电椅。 不过,从昨晚八点接到破灭宣告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我这个死刑犯终于也找到用以苟延残喘下去的逆转条件。 「欢迎光临。你有此觉悟,实在值得夸奖——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称赞隐馆先生了。」 我原本还抱着淡淡的期待,说不定会出现什么阴错阳差能让围井小姐的心情变好,但是从这句开场白听来,想也知道没可能。 不知道是为了配合发色,还是为了配合现在的心情,她穿着一身黑——宛如丧服的服装——现身,或者那可能就是丧服吧。不过算了,至少比穿着婚纱现身好多了。 我试着为自己打气。 「请问……」 「先处理公事吧。这是访谈的原稿,请在下周前回复。」 我下定决心正要发言,却被围井小姐三两下带开话题——她那俐落的工作态度,如今像是只为了用来找我麻烦而存在。 不过,这也是极为正确的顺序——毕竟进入正题以后,无论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话题可能都无法再拉回工作上。 总有一方,或者是两方都无法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我稍微检查一下她交给我的信封里的稿件,访谈内容被整理得非常好读,几乎难以相信说话的人是我——是文章架构很巧妙吗,明明是自己说的话,却还是被吸引住了。不仅如此,连我受访时心想「希望这里能被用上!」的地方也都确实用上了——吓了我一跳。 与她的关系糟成这样,我也不免担心她会不会在访问的原稿中写些乱七八糟的事——当然,原稿应该是在我们的关系变糟以前写好的,但是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重写。 这是身为新闻工作者的矜持吧,身为专业人士,不能做出这种不识羞耻之事。 想当然耳,视我接下来的说明,她或许也会同样拿出新闻记者的本事,毫不留情地让我身败名裂…… 稍后,我们事务性地讨论完报导什么时候要刊登这种事务性的事务,然后就在点好的餐点大致都上齐时,她这么说。 「那么,请开始吧。隐馆先生,你要以什么方式、什么理由拒绝我的求婚呢?」 看来她是打算把整场的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只不过,我也不能只是傻傻地对围井小姐的指示百依百顺,要我解释就开始解释。 状况丕变。 托白发侦探的福,状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且这转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剧已经演完了。 ……但是,严格说来,并不是没有选择余地。 不是我,而是围井小姐,她还可以选择。 又笨又不诚实的我,已经丧失选择仓皇失措逃离现场的时机——但是,围井小姐还有选择的余地。 还可以选择不参加解决篇就掉头离去——这是在推理小说里绝不该有的行为,但现在的她还有机会选择。 我如果不警告她就开始解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围井小姐,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 「你肯定我的觉悟——但是,你自己也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我对她说——面对面地说。 溯流从源,昨晚在电话里和她提这件事的我才是千不该万不该——虽然她那通猝不及防,仿佛算准时间打来的电话杀得我措手不及,但是如果像这样面对面地交谈,后来的展开或许就会多少有些不同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后悔莫及,但是围井小姐的话,还来得及—— 「这本来不是对于信仰『知的权利』的你该说的话,但你有『不知道也没关系』的权利。」 「……」 「你把我逼到进退两难的绝境,就连我这种胆小鬼,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反击……没有人在面临破灭的威胁下,还能唯唯诺诺地忍气吞声。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做好接受反击,自己也跟着破灭的心理准备了吗?」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得要领的说法只得到围井小姐不愉快的回应。可是我不为所惧地告诉她。 「是你在威胁我——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笑死人了。隐馆先生,我可是一直都觉得,如果破灭的是自己该有多好呢——我一直都在盼望,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上的人破灭,不如自己破灭算了。」 围井小姐眼神锐利,狠狠地瞪着我。 「要是隐馆先生带了能引导我迎向破灭的话语前来,还请不要客气,就让我破灭吧!否则就换我让你破灭了——让你与过去的六个人一样,身败名裂。」 「……」 那六个人有大半其实都没有破灭,这件事已经在昨晚说明完毕了,但她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至今仍未摆脱诅咒的束缚。 而且围井小姐不只是选择继续让诅咒束缚,还选择了接受破灭——她渴望破灭。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我了。 总之,我能做的事相当有限,而拯救围井小姐的选项并未包含在内——因此,我只能让她破灭。 我并不是自以为英雄——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以这么扭曲的方式,与向我求婚的对象为敌。 本来是信赖有加的朋友介绍给我,而我也对她的工作态度很有好感的对象,与她赌上彼此的破灭,反目为敌——只不过是如此而已。 人生在世,难免会遇上这种事。 虽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但也是随时发生都不奇怪的事。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与讨厌的对象或令人火冒三丈的家伙为敌,该有多好啊… … 「好了,前言到此为止,隐馆先生。请赶快开始吧,狠狠地拒绝我的求婚。」 「……在我拒绝以前,请容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 围井小姐虽然那样「称赞」过我,但说真话,这时才真正考验我是否已有所觉悟。 「接着我要说的一切,都是接续昨天,我向忘却侦探——也是围井小姐很熟悉的掟上今日子小姐请教之后,以她的意见为前提发想的推论。」 「……咦?」 她咬着下唇维持住的面无表情,一瞬间变得毫无防备——她理应没想到,想必是满意外的吧? 愈是今日子小姐的忠实粉丝,愈会这么想。 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原本是绝不可能「接续昨天」继续调查围井小姐的。 说是绝不该发生的事也不为过。 但是不对,不是那样的。 有一个伟大的力量——足以破坏所有的规则、颠覆所有的法则。 那就是伟大的——爱的力量。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回想。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围井都市子小姐——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让你破灭的。」 只不过,纵使用最快的速度,或许都已经太迟了。 2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身为忘却侦探的我,这次负责处理这样的案件啊!真不愧是我亲爱的厄介先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得如此简单明了,几乎让我又重新爱上你了。厄介先生流畅的说明,无异是行云流水的最佳写照,这可不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谢谢你还为了我特地说两遍呢,真是感激不尽。」 在我的胸膛上写下成堆谎言之后,今日子小姐睡得香甜直到快天亮,神清气爽地睁开双眼,听完我所说明的那些与行云流水相去甚远,简直只能以拖泥带水来形容的事情概要——以及「昨天的今日子小姐」进行过的调查结果之后,她马上握住我的手这么说。 紧紧地、暖暖地,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对于肢体接触毫不犹豫,而且距离实在太近。 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在调查的过程中不小心睡着,必须向今日子小姐反复说明的经验,但是今日子小姐在这方面还挺厚脸皮的,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向我致谢(今日子小姐的感谢之意通常都少得可怜)。 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看到她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更是少之又少。 真希望她不要穿着性感睡衣,满脸笑意地步步逼近裸着上半身的我——可是,我也说不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 我必须全力配合她设定的情境。 毕竟她现在一心认定我是「理想中的王子」——看过自己亲笔写下的备忘录,「想起」这样的事。 我不能破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 虽然在身上满是口红痕迹的状态下定这样决心,实在一点气势也没有。 「呵呵呵。」 回过神来,今日子小姐维持跪坐姿势,一寸寸地朝我逼近而来——直到两人的膝盖几乎已经碰在一起。只见她脸颊潮红,一脸陶醉的模样。 我曾经历过无数自以为「今日子小姐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的局面,但是看她此时此刻的表情,我完全确定那些都是我想太多了——如果这才是「陶醉」,那么过去我所见过的表情都只是在客套的范围内。 感觉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价值百万美金的笑容」与「一文不值的微笑」之间的差异,使我饱受伤害。 「呃,我说,今日子小姐。所以呢,你听完以后有什么想法?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什么?你是指除了从我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这股热情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是的。我就是指那股热情以外的。」 还有,那股热情并不是来自内心深处,主要是从你右下臂涌出来的。 「讨厌啦!厄介先生明明早就知道答案了,却还是找机会让我表现,真是太温柔了。」 她亲昵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记忆重置,对我也应该又是「初次见面」才是——这个人在意中人面前都是这么主动吗? 可恶。 互动毫无隔阂令我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幸福得快死掉。 这次取巧的卑鄙手段,虽说是她单方面的专断独行,但是总让我觉得有点危险,担心是否会因此一口气毁掉我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与今日子小姐建立的关系。 就像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存到一百万,于是花上好几年,一点一滴地存下五百圆硬币逼近目标时,突然间中了三亿圆的彩券——真的会让人迷失人生的意义。 没经过努力就实现的梦想,通常总是伴随着空虚。 听说中乐透的人后来有相当大的比例都会遭逢破灭,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心胸狭窄至极、夹杂着嫉妒的都市传说,如今传说却在我心中开始迅速地产生了可信度。 「破灭。对了,正是破灭——没错没错。」 或许是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还残留着工作的意识,今日子小姐的语气又恢复了正经。 「这两个字是这次委托的关键字——『昨天的我』基于『六个人当中有一半以上没有破灭』的调查结果,证明了围井都市子小姐口中的『诅咒』是荒唐无稽的,但是,既然都推理到这里,应该再进一步地思考才对。」 眼前是与平常无异,对「昨天的我」也像是对陌生人的今日子小姐——不,这次与其说是陌生人,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落差太巨大了。 只不过,昨天还那么讨厌我,今天却这么喜欢我,真是难得的体验。这必定就像向我求婚以后,马上又威胁说要让我破灭同样难得。 「因为反过来说,毕竟六个人里面还是有两个人遭逢破灭。」 「嗯,这倒是……」 「六个人里面的两个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比例不高,但是对当事人而言,等于是仅有一次的人生就这么破灭了,不应该等闲视之。」 「……」 这么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很清楚这不是人数的问题,「一百人里面有九十九人获救了」之类的新闻绝非意味着「只牺牲一个人没关系吧?」——从那个人,或者是那个人的家人朋友的角度,就是全部。 「哎呀!厄介先生的反应好快呢。身为侦探,我从来没遇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听众,真是太幸运了。」 真希望她不要一逮到机会就把我捧上天。 就算心知肚明也差点要误会了。 什么从来没遇过,明明连自己身为侦探做过什么都不记得。 「呃……称得上『破灭』的那两个人……是她小学时的同学,以及出社会以后的公司主管……可是今日子小姐。」 「什么事?直接叫我今日子也无妨喔!」 「不,请让我继续叫你今日子小姐。那两个人的『破灭』并不是围井小姐的错,这点『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调查过了。」 「第五位男士——也就是她在大型出版社上班时的上司,除了围井都市子小姐以外,还跟好几个公司里的女性有染,所以受到处分的确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吧——至少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到围井都市子小姐一个人头上。但是另一个人——小学时代的同学又怎么说呢?」 「怎么说……」 那也不是围井小姐的错。根据「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调查,要说年纪轻轻也实在是太年轻就自我了结的他,跳楼自杀的原因是由于在围井小姐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班上同学霸凌…… 「可是,没有遗书喔! 」 今日子小姐说道。 无论讲起话来的姿势是如何做作,那敏锐的洞察力——诚然是名侦探的才有的犀利。 「如果校方及相关单位的否认为真,他跳楼自杀的原因真的不是由于受到霸凌——如果校方是冤枉的呢?」 「冤、冤枉的……?」 「如果他跳楼自杀的原因,是出在围井都市子小姐身上呢?」 3 绝不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调查与分析有什么疏漏——事实上,她也真的追查到仅差毫厘的地步。 早在昨天,「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就已经提出「既然家属还在打官司,就表示尚且无法证明校方或相关单位必须负起责任」的论调——「本校并未发生霸凌的事实」或是「无法断定自杀的原因是源自于霸凌」这种样板台词也不见得真的只是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这点我与今日子小姐都有共识。 我在受访时自己也提过类似的观点,所以也认为不该排除校方被冤枉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校方真的是被冤枉的,就应该更进一步地思考,或许还有其他凶手存在。 不仅是五十步与百步的距离,还是相当大的一步。 「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踏出了那一步。 干劲有差…… 为讨厌的人工作和为有好感的人工作,会出现这么大的落差吗。 更重要的是,当事人今日子小姐看起来非常困惑。 「真想不通『昨天的我』为何会没注意到这个可能性呢?是因为臣服在厄介先生的魅力之下吗?」 看来她本人并不认为自己在工作时会夹带个人情感——「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从与昨天相同的调查结果中,成功地发现了昨天没想到的角度,但却尚未能说明「那又代表了什么」。 围井小姐就是第二个男朋友自杀的原因? 比起「由于被人霸凌而跳楼」的浅显易懂,的确很难否定「为了正在交往的女生才跳楼」实在是难以理解。 「没错。可是厄介先生,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根本还称不上『正在交往』吧?」 「……嗯。在第三个人,也就是高中生以前的交往,感觉都只是两小无猜……说老实话,顶多只能说是『感情很要好的男女同学』。」 小学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可能连角色扮演都称不上,只是扮家家酒般的「在一起」——可是,那又怎样? 若说关系比大学时代或出社会以后的交往还要淡泊,对于「破灭」的责任应该也没那么深重。 「请让我好好为你说明吧。你的今日子是不会辜负委托人期待的。」 「……那真是太好了。」 我点点头,对于「你的今日子」这种第一人称则完全不做反应。这样看起来或许是个冷酷的男人吧——不过却裸着上半身(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是很冷)。 「这么一来,会变成整体感觉很糟的事……对围井都市子小姐而言,也将会是很残酷的行为。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厄介先生破灭。」 「会很……残酷吗?」 虽然对我而言,目前结果已经是相当残酷,但直到昨天为止,对围井小姐的身家调查结果,还能将她从莫须有的诅咒中解救出来——若要将其翻转过来,的确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可是。 「拜托你了,今日子小姐。不管最后会让人感觉有多糟,会让人觉得多么不愉快,身为委托人,我都会负起责任来接受这个事实,所以请你以我也能听得懂的方式,把你的推理巨细靡遗地说明给我听。」 「好帅哦,我又重新爱上你了。」 今日子小姐双手合十,贴在脸颊旁——怎么看都不够严肃。 不过,推理还是一样犀利。 「首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有着围井都市子小姐这种思考模式的人绝不在少数。这种人『自认』具有超越本身影响范围的影响力——像是『我觉得很好听的音乐却没流行起来』或是『我喜欢的漫画被腰斩了』或是『我支持的艺人无法大红大紫』或是『我去看比赛的话,地主队就会输球』——是一群责任感过剩的人。」 「……嗯。这个我明白。不过无论是什么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吧——不过今日子小姐,你刚才举的全都是消极的例子,也有人会从积极正面的角度来解读自己的影响力吧,像是『因为有自己的加油打气,那个人才会成名』之类的呀?」 「那当然。只不过,从社会结构来看,世上失败的人比成功的人还多,所以就比例而言,自称『扫把星』的人显然比较容易增加。」 「有道理,要成为『幸运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有非常精准的眼光,否则哪有可能喜欢上的对象个个都功成名就。」 「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 「呃,请让我照顺序从头说起——我是说,听完厄介先生的叙述,我当然也以为围井都市子小姐是个具有这种思考模式的人。单从你的话听来,她似乎是个非常认真的女性——年轻女性中不乏具有『与自己交往过的人全都变得很不幸』这种悲剧女主角思维的人,我不敢说俯拾皆是,但确实是不足为奇,极为常见的『妄想』。」 「……」 感觉上,今日子小姐对围井小姐的态度好像比昨天辛辣,难不成是在嫉妒向我求婚的她吗……如果这也是提升干劲大作战的一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策略也太狠毒了。 「极为常见——反而很不自然。」 「……?」 「简直就像是刻意将自己模式化,以便套入某种类型——感觉不到任何人为的要素。」 「……换句话说,围井小姐是故意伪装成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吗?」 不,可能连这也是一种模式——「建立模式化自我」的模式。借由将自己套进既定类型的角色形象之中,用以确立自我的一种自我建设的做法。 也就是所谓的「塑造角色」。 塑造好角色,根据设定,演给别人看。 她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但是我对围井小姐的了解还不足以判断她是哪种人——毕竟我们才刚认识。 「围井小姐之所以会那么生气,该不会是因为被我们看破一切都只是她在『塑造角色』吧?」 「光是那样还好,根据我的推理,问题更加深刻一些——问题深刻,罪孽也深重。」 「是吗……」 「当然,我这么说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这只是性格恶劣的我,从厄介先生刚才对我说的话鸡蛋挑骨头,才做出这么扭曲到不行的解释——因此,细节部分请你今晚跟围井小姐拿访问原稿时向她确认。毕竟再怎么样,我也不方便跟你一起去。」 这倒是没错。 可是,先不管求婚的事,关于推理内容,由今日子小姐去解释不是比较好吗?因为她可是个会去听今日子小姐演讲的忠实粉丝…… 「粉丝……我很感谢她对我感兴趣,但是围井都市子小姐本人并没有要委托我调查她自己的意思吧?既然如此,就算由我去和她解释,我想结果还是一样的。」 没错……「可以的话,我也想委托她」这句话,意味着「因为不可以,所以没有委托她」,所以「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才会觉得很讷闷——讷闷围井小姐为何不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在「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缺乏干劲的低潮模式之下,顶多就只停留在「讷闷」的地步,但处于超高潮模式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满怀的干劲足以让名侦探更进一步,伸手触及前方的真相。 「围井都市子小姐之 所以不来正式委托我,只在演讲时提出拐弯抹角的问题,点到为止,其实是因为不想由于调查而使得真相水落石出——我们可以这么想,对于厄介先生自作主张,委托我对她进行身家调查一事,她在之所以能宽大为怀地说『还可以原谅』,其实是因为『昨天的我』根本没有查明真相。」 「可以这么想……」 这是——潜意识吗? 不是自我意识——而是潜意识。 我无法明确地指出自我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差异,但我似乎能明白围井小姐或许真有什么不想曝光的秘密。 不得不明白。 「那么,她不想被不解风情的名侦探不由分说地摊在阳光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不是诅咒这种间接方式——围井小姐与六位男性的『破灭』,或许有着更直接的关系——然而,根据『昨天的我』所进行的调查,实际上真正遭逢『破灭』的人数其实相当有限。六个人中只有两人……而且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其中之一完全只是自作自受。这么一来,用单纯的消去法,剩下的那个人——第二位男士的『破灭』与围井小姐直接有关的推理,就会是成立的。」 从调查结果来看,其他四个人当然不用说,就连围井小姐第一家任职公司的主管,要将「自愿离职」与「破灭」画上等号也是过于武断。说不定当他与所有女同事斩断乱七八糟的关系以后,现在正以平静的心情过日子也说不定——也或许跟其他四个人一样,今后也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然而,只有第二个男朋友,要这么看来会是个唯一的例外——因为他已经死了。 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 假使造成他送命的「破灭」与围井小姐有关的话——假使他是因为围井小姐才跳楼自杀的话。 虽然是有些粗暴的逻辑,但如果要以此进行思想实验,倒也没有任何阻止的理由,反而有尝试的价值。 「所以请先在这里停下来思考一下,厄介先生——你在听到围井小姐告诉你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觉得隐隐约约有哪里不对劲吗?她说自己对『当时正在交往』的对象被霸凌一事并不知情——围井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自然吗?」 「……」 她那天的描述听来像是在责怪不知情的自己……但明明是同班同学,而且虽是两小无猜,也还算情侣关系的对象在班上持续被人霸凌却不知情,仔细想想的确很不对劲。 不知情——这种主张。 感觉和「对发生霸凌情况毫不知情」这种样板声明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是,如果她早知情,状况会有何不同? 「其实她才是霸凌的首谋——嗯,应该不至于吧。因为现在我们是在想一些自杀不是因为霸凌的可能性。」 「没错。我假设的正是相反的情况。被霸凌的他接受围井都市子小姐帮助的可能性。这样也比较符合你所描述的性格——围井小姐富有正义感的性格。」 我不确定围井小姐是否从小学时代就是那种性格,但是那样的确比较合情合理——比起假设她就是欺负人的小孩,或者是明知有人受到霸凌却置之不理的情况合理得多。 只是这么一来,就没有她必须隐瞒这件事的理由。 帮助受到霸凌的同学是非常了不起的行为,并不是需要害怕侦探拆穿的事情。不过,倘若她认为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嘴吧…… 「受到霸凌的男孩、出手相助的女孩——假设两人的关系因此更进一步,变成感情融洽的同班同学……或许会成为班上同学冷嘲热讽、起哄调侃的对象呢。」 「也是,毕竟小学四年级……才十岁左右吧。」 若是充满正义感的女孩挺身而出,保护遭到霸凌这样男孩子的构图,在班上引起「搞什么嘛,你喜欢那家伙吗?」之类的起哄调侃也不奇怪——而充满正义感的女孩,大有可能不会屈服于那样的挑衅。 今日子小姐热情洋溢的视线,看着感觉宛如走进死胡同的我(真希望她不要用那么诡异的眼神看我)这么说。 「到这里,『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多了一个优势——因为『今天』又比『昨天』多了一项推理的材料。」 「多了一项推理的材料……应该没有什么新增加的情报吧。」 「请你仔细想想。如果是今日子最爱的厄介先生应该就能明白喔。」 好沉重的期待。 还有,拿自己的名字做为第一人称的今日子小姐真让我受不了。 「给个小提示的话……我已经活用了一次那项特权呢。好了,请你把答案说出来吧,我最爱的厄介先生。」 「我最爱的厄介先生究竟是……啊,有了,我明白了,是电话对吧——是我在电话里向围井小姐报告调查结果时衍生出来的谈话。」 「正是如此。真不愧是厄介先生,真的比较厉害呢!」 是跟什么比。 严格说来,我也把当时的通话内容告诉深夜前来我住处拜访的今日子小姐了——换句话说,她口中「已经活用了一次」的,应该就是是围井小姐那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委托她」的发言。 因此,虽然对于这项「新增情报」有点在意,可惜当时(讨厌我)的今日子小姐实在太困了——这么一想,写在我胸膛上的这篇文章,或许就像深夜写下的情书。 所以内容才会那么肉麻。 「可是,我和她的对话内容有什么问题吗?除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委托今日子小姐』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吗……」 「不是细节,而是主题。『如果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要让你破灭』的宣言——你难道不会有点在意吗?」 问我在不在意的话,这根本已经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了。因为我可是边发抖边为这句话烦恼了六个小时。 「我并不是不能明白围井小姐求婚被拒、忿忿不平的反应——但是对她居然不能理解心地善良的厄介先生是有多么用心良苦,真的只能用遗憾二字来形容。」 今日子小姐才是心地善良。而我的用心良苦才是令人遗憾。 「然而,只因为这样就嚷嚷着要让一个人破灭,不管怎么想,反应都太大了吧。完全不像是一名成熟女性该有的举动——厄介先生会抱持『如果是理智的、冷静的、公平的、实事求是的她,或许能理解我的心情』的这种想法,其实应该也没有太脱离现实。」 可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却一口咬定这是「男性特有的妄想」……算了,这点就别告诉她了。 不过,我现在倒认为关于这点,或许低潮模式的今日子小姐才是对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我对此深感反省。但是现在处于超高潮模式的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话,也非常有道理。 反应太大。 这件事就连「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有同感。 就算我冒冒失失地闯进她的私领域里,也犯不着让我破灭——生气是必然的,但「要让一个人破灭」可不是必然的反应。 既然如此,「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又会怎么解释围井小姐那有些过于歇斯底里的反应呢? 「一开始,我以为是她自视甚高,还不习惯被甩所致,但是这样的女性形象与她宣称『交往过的男人全都遭逢破灭』应有的感觉并不一致。不断反复失败,担心自己是否终其一生都无法谈上一场正常恋爱的人,对自己的评价应该更低一点——就算求婚被拒,应该也会自虐地认为『果不其然』,或是认为『虽然被对方甩了,但是或许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害心仪之人遭逢破灭』才对。」 「嗯……」 虽然真的到这种地步也有点太过于投入角色,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反应——很符合「受到诅咒的人生」这种「角色」。 但是,实际的反应却正好相反。 再怎么说,我也是她求婚的对象,她却扬言让我要破灭——看似是为了符合「角色」人格特质,但实际上的行动却是大大偏离角色设定,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 「因此,先把围井都市子小姐因为跩上天,才会出现歇斯底里的反应这样的假设搁一边,继续思想实验吧。」 跩上天?这种形容词即使在今日子小姐十七岁的时候,也已经没什么人会说了吧? 「并不是因为被厄介先生伤害才失去理智——而是因为被戳到心中的旧伤才会失去理智,这样想如何?」 「被戳到——旧伤?」 「因为被你拒绝,所以被戳到——过去的旧伤。」 「……」 「因为你揭开了她过去的伤疤——戳到旧伤——所以才勃然大怒。」 今日子小姐不容置疑地说。 嘴上说是思想实验,但她应该已经有结论了。 「她之所以会对拒绝自己的厄介先生充满攻击性,与其说是气昏头,不如说『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因而感到焦躁不安』才是真相——也就是说,围井都市子小姐也曾经被别人示爱,而且采取了错误的拒绝方式。即便是这样假设也不会产生矛盾吧?」 「错误的……围井小姐拒绝别人吗?」 「是的。」 所以才不希望厄介先生重复相同的错误——不希望错误成为模式。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指着我的胸膛——不,不是胸膛,而是写在上头的文章。 无论撷取哪一段都会令人脸红的「爱的讯息」,今日子小姐此时此刻指着的是「要是被厄介先生讨厌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那一句。 活不下去。 被讨厌的话,就活不下去——被讨厌的话。 「第二位男士跳楼自杀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失恋吗?」 4 说得极端一点,「因霸凌自杀」也算是某种既有的典型模式——如同发生命案时会怀疑第一个发现的人一般,如果是在学中的未成年人自杀,不管有没有留下遗书,人们都会先怀疑原因是否为霸凌。 原来如此,而这种机械式的样板思考,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也或许都是正确的——但如果可以拿样板来套,自然也会产生其他的可能性。 失恋不也是其中最模式化,最是随处可见的自杀原因吗——倘若跳楼自杀的不是小孩,倘若那孩子没有霸凌的问题,「失恋」岂不是应该被第一个想到的标准动机吗? 「因为被甩……吗?难道不是一方不愿意分手吗?」 「从她对你暴跳如雷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称不上是交往的关系——假如是周围的人瞎起哄,拱他们成为一对小情侣的话,关系也就仅止于此。」 「……」 今日子小姐只说到这里。 虽然只说到这里,但只要说到这里,接下来的不用说也能想象得出那绝对是个感觉糟透了的结论。 在班上被霸凌的男生,受到品学兼优的女生帮助,结果两个人都成了被调侃的对象——女生没把这些调侃当一回事,但男生却当真了,将受到帮助的感念与青涩的爱恋混为一谈。 可是女生的行为自始至终只是基于正义感,对男生并没有那个意思,甚至是精神洁癖地以非常残忍的方式,拒绝了男生的心意。 你对我的心意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说不定正经八百的女生还讲起道理,合乎逻辑地否定了对方——如同我对她做的那样。 事情的经过也可能是完全不同——总之被拒绝的男生受到了打击,于是跳了下去。 从校舍的屋顶上跳了下去。 只是,那并不是因为失恋、生无可恋才选择死亡,或是「被讨厌就活不下去」、「人生无望」这种悲剧女主角似的感情,而几乎可以说是—— 「来找碴的……吗?」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心智软弱,才会成为霸凌标的吧。」 这句话说得很重。 虽说想到他这么做的意义,也只能这样说——但还是沉重。 当然在霸凌事件中,欺负人的人百分之百一定不对,但是被欺负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天使。就像大雄也会利用拿到手的道具干些坏事——遭到霸凌并不是坚强或善良的证明。如果说这辈子不断被人冤枉的我肯定是个大好人,也不尽然。 认定被欺负的人一定纯洁无暇,可能会促成「既然如此,像我这种人被欺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错误的自暴自弃。 「因为他没留下遗书,大家都以为『自杀的原因是霸凌』,但是只有围井小姐知道他跳楼的真正理由……」 「干脆在遗书上写下『我被甩了才寻死』还好一点。因为这么一来,身边的人就会开导围井小姐——『跟你没关系喔,不要放在心上』、『你没有错』或是『这绝不是你的责任』之类,也有机会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但是因为没留下遗书——她只能独自一个人,背负着男孩自杀的真相。」 ……我不想去思考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为了让她受苦,为了让她陷于孤立无援,故意不留下遗书——我认为小学生不可能这么恶毒、不可能心机这么重。我希望他没有愚昧到因为女生对自己好才喜欢上对方,又因为这个女生对自己冷淡就讨厌对方。恐怕只是不好意思写下「因为失恋就寻死」这种理由吧。 我想,就算不是主要原因,遭到霸凌一事,也与他的死绝对脱不了关系。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例如家庭问题之类的。肯定就连他自己,恐怕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内心究竟充满了什么样的绝望。 然而,围井小姐却认为。 却认为是自己的错。 无法与任何人商量——只能这么背负着。 还是小学生的女孩子,就这么背负着一个人的死亡。 「冲击她内心的并非绝望,而是种种借口互相激荡。正因为感到自责,才想逃离那股自责——我才没帮过他,因为我连他被欺负都不知道。我才没甩过他,因为我很喜欢他。我才没害死他,因为就像大家说的,我和他真的在交往——借由这样改写自己的记忆,来保护自己。」 「改写——记忆。」 就像今日子小姐现在这样。 不,不是这种令人苦笑的改写记忆,而是更为迫切、更是以命相搏的——为了自卫的改写。 「这可真是丝毫不值得称许的行为。由于她的不负责任,使得许多人被迫必须为此负责。」 这句话依旧严苛——虽然她说的没错。 一想到霸凌官司至今还在进行中,就觉得如果只用一句「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啊」来形容小学四年级的她,看人也看得太浅薄了。 可是,若不这么形容…… 要怎么形容才算看得深厚呢? 「那么,不只这次,围井小姐每次面临告白、被告白、提分手之类的场面,都会刺激到以前的旧伤、刺激到记忆,乃至于……」 我说着说着,心中又有种「不是这样」的感觉——我没听她提到分手谈不拢的事——反而是在提到约定终身的第六个男朋友时,还说她不得不接受对方含泪求分手。 而且,怪怪的。 小学时代的创伤,成了长大后与男性之间关系发展不顺的原因——这个解释在乍听之下似乎很有说服力,但是有一个矛盾。 那就是 幼稚园时代的第一个男朋友。 发生车祸而导致「破灭」的他——就算事实上完全称不上是「破灭」,但那场意外无疑是发生在与第二个男朋友建立起关系之前的事。 「没错。这时要回到稍早之前的比喻。世上的失败比成功来得多,所以认定『喜欢的对象失败了』的人,也会比认定『喜欢的对象成功了』的人来得多——对吧?」 「对、对的。可是今日子小姐说过,事实并非如此。」 「哎呀,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啊,真是令人开心。虽然我会忘记这份开心的感觉,但是请厄介先生一定要记得哦。」 请不要在偷吃步时讲出这么动人的台词。 言归正传,又没有神通眼,怎能有办法只喜欢上日后会成功的人、日后会受到肯定的作品呢? 「当然有办法。而且这是非常简单的原理哪。只要看到已经成功的人或受到肯定的作品,再说『我从以前就喜欢了』就可以了。」 「……这不是骗人吗?」 「就是骗人啊!那又怎样?」 目前正扯着漫天大谎的今日子小姐说出的这句「那又怎样」真是好有说服力。 不过,讲得是白了些,但是经常可以在我们周遭听到,像是「我从走红以前就开始支持了」之类的话,说穿了,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分明以前只是偶尔看看的程度而已,却谎称「我从以前就注意到了」或是「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大红大紫」,假装自己很有眼光——极为小市民的、微不足道的谎言。 不,曾几何时,这不再是谎言,记忆也会随之改写,以为自己真的从以前就支持着对方。 比如说,去听今日子小姐演讲的时候。 看着聚集在会场的听众,我也多少会得意洋洋地想着「在今日子小姐变得这么有名之前,我就认识她了呢」之类的。 可是,若说我从初次见面开始,就像现在这么信赖今日子小姐,倒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实说,我起初还有好一段时间,一直认为她是个阴阳怪气的侦探。 有这样的过去,却摆出一副骨灰级资深粉丝的模样,还自以为是常客的我,其实也相当巧诈虚伪。 「话说回来,我知心的朋友,这个原理也可以反过来用吧?」 请不要学红发安妮说话好吗。 我并没有当黛安娜的资格——嗯?反过来用? 「也就是说,看到已经失败的人或不受肯定的作品时,主张『看吧,一旦被我喜欢上了,大家都会完蛋』也不是不可以吧?」 当然——可以。 可是,做这种事的意义何在?有必要大肆宣扬自己的眼光很差吗……既然要说谎骗人的话,假装从以前就是畅销作品的粉丝还比较合乎人性。 「只要将『被我爱上的人都会遭逢破灭』这种受到诅咒的命运套用在自己身上,就能把对方的破灭怪到命运之上——就可以转嫁责任了。」 「转嫁——责任。」 并非认为是自己的错。 而是为了认为是命运的错——所说的谎言。 「更进一步地说,是将一个同班同学的死,转换为六人的其中之一——将他的死做为六个『破灭』的其中一个,将他的死变成根据『诅咒』列出的被害人清单里其中一项。」 藏木于林。 推理小说的公式。 不,可是,等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那是谎言的话——如果是将破灭埋藏在破灭里,将男孩埋藏在一群男人里,如果是将真实埋藏在谎言里的话。 「所以今日子小姐,你的意思是——除了自杀死掉的第二个男朋友之外的五名男性,围井小姐不但没有让他们遭逢『破灭』,甚至不曾交往过——就连喜欢都称不上吗?」 5 「不能说全部都没交往过,但如果是第一位与第三位男士,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没有。」 今日子小姐说得斩钉截铁。 截至目前的推理之所以拳拳到肉,假如是基于对我的好感,那已经不只是令人心虚,简直是让我快要窒息——心中又开始涌上早知道就不该委托今日子小姐的念头。 然而,已经太迟了。 最快的侦探一旦出动,就不会停下来。 「幼稚园的时候,住家附近有个发生车祸,后来搬家远走的『大哥哥』,所以就当作自己与那个人有过结婚的约定——高中时代,又发现学校里有个曾是风云人物,却在比赛时受伤不得不退出社团的足球社学长,就当作自己喜欢过那个人,让自己化为粉丝团女孩们的一员,追捧簇拥着身负悲剧性的足球前锋。」 逐渐真相大白的隐私、谎言,以及罪行。 一见到已经破灭的人,便自认为从以前就喜欢他们——说自己爱过他们、与他们交往过——修改过去,重写回忆。 「这么一来,使其化为其中之一——不再是『第一个人』,而是把其实是唯一一个遭逢『破灭』的同班同学变成『第二位男士』。」 就连交往都称不上——不仅如此,事实上真的不曾交往过。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大学毕业以后的那三个人又怎么说呢?要说青春时期的「回想」是改写了记忆,的确可以说得通,但围井小姐和后面那三个人交往,可是最近的事。 「没错。所以接下来就是对于既有原理的应用了——刻意对最近可能会『破灭』的人产生好感,是一种明知故犯的行为。」 明知故犯。 不管怎么看,都是明知故犯。 「喜欢上无法融入大学这个环境,从以前就对npo活动感兴趣,推测最近可能就会休学的社团伙伴。与四处向公司内的异性搭讪,明显有问题的上司发生关系。至于那位中小企业的老板,因为她当时已经是在最前线报导的新闻工作者,业绩好不好,只要想查就能查到吧——要知道对方眼下并不是可以结婚的状态,也只是小菜一碟。」 「……就像『自我应验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那样吗?」 「很接近了。也许该说是『自我应验诅咒』吧——不是因为爱上对方才导致『破灭』,是因为知道对方会『破灭』才爱上。这么做,就能将『第二位男士』藏在森林里——就像树葬那样。」 这或许是围井都市子小姐的奠祭方式——今日子小姐做出这样的结论,然而,就算这么说,也全然无法美化这些行为。 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任谁都会不寒而栗。 刚听到的时候,就觉得与六个人交往,就让六个人都遭逢「破灭」——这比例实在太高,感觉是不太可能的事。 没错,的确不可能。 「第一个男朋友」与「第三个男朋友」都是后来才穿凿附会上去的,而「第四个男朋友」与「第五个男朋友」与「第六个男朋友」三个人,则是以「破灭」为基准选择的对象。 然后。 我这个「第七人」——也是以「破灭」为基准。 说穿了,其实跟「第六个男朋友」没两样,因为围井小姐亲自采访过我——具备冤罪体质的我,几乎可以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面临「破灭」。 她说因为我即使被冤枉过无数次,「破灭」过无数次,每次都能借助侦探的力量绝处逢生,所以跟我结婚也没关系——但真相刚好相反。 围井小姐认为,要是能和一直遭逢无数「破灭」的我在一起,就可以白头偕老,直到永久。 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能够得到幸福。 我觉得,若不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幸福。 ……当然啦,当然很幸福。 并不是她爱过的对象都遭逢破灭——围井小姐其实是希望自己爱过的对象都能遭逢破灭。 对这样的她而言,像我这种在日常生活之中便不断遭逢破灭的家伙,做为伴侣的人选,恐怕是再适合不过了。 没想到围井小姐对我的感情并不是「这个人就算破灭也无所谓」——而是确信「这个人一定会破灭!」 所以才会认定非我不可。 会这样改写记忆——篡改感情也无可厚非。 否则还有什么理由会让她突然一时心血来潮,做出刚认识当天就向我求婚这种疯狂的举动? 「……她有这方面的自觉吗?」 我问今日子小姐。 一时半刻还不晓得该对这个结论做何感想。 「我也不晓得围井小姐在改写过去回忆时有没有自觉……关于自己受到诅咒的事、爱上的对象全都遭逢破灭的事……将就连喜欢上谁、喜欢过谁的心情都加以篡改……」 虽然今日子小姐并没有提到,可是一旦爱上感觉不出来会「破灭」的异性时,围井小姐或许就会当作那份好感「没发生过」吧——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违反既有原则。 最令人于心不忍的,或许是这一点。 「我猜她其实是有自觉的喔。」 得到的却是与心里所想相反的答案。 「因为她不是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忘掉心理创伤——不过,倒是可以假装忘记。」 「……」 「我觉得这一点完全体现在『无论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让你破灭』的宣言里。你提供的调查结果,使得她多年来层层堆叠的理论瞬间土崩瓦解——刻意不去调查他们的后续发展,一直被她视为已经『破灭』的人,全都活得好好的。『诅咒』在你不解风情的追究下崩溃,如今已如风中烛火——为了贯彻诅咒,只好不择手段——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只能亲手让自己曾经求过婚的你迎向『破灭』。」 自我意识与潜意识的差异——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是有自觉地,在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改写自己的经历。 自觉地,自残地。 无论再怎么篡改。再怎么一再重写,将白的染成黑的。 依旧什么也无法忘记。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来听我的那场演讲——想委托我,又不能委托我,只能提出拐弯抹角的问题,但是围井都市子小姐真正想知道的,其实是如何忘记不愉快的回忆。」 如何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 要是有这种方法,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说道。 我也有同感。 要是能忘掉的话,我也想忘记现在听到的,忘却侦探重新推理出来的答案。 6 但如今——在今日子小姐解开谜底之后,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半天,地点从我自己的房间换到高级餐厅的包厢里,但我还是什么也忘不了。 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还坐在位子上。 几乎没有动过的餐具已经全部撤下,结果直到最后也没打开的录音笔也已经一台都不剩——总之,围井小姐也离开了。 她回去了。 看样子,我似乎免于遭逢破灭的命运。 逃过一劫。 不晓得她听进去多少,而且直到最后,也无法确定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到底有多少是正确的——因为围井小姐并没有像是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凶手那般,口若悬河地交代自己的苦衷。 但也没有否认罪状。 硬要说的话,她行使了缄默权。 她一言不发地听完我讲的话,也没歇斯底里地出现激动的反应——就连我毫不留情地刨挖她的前半生,围井小姐仍旧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她只说了一句话。 只有一点,明确地推翻了名侦探的推理。 「我之所以向隐馆先生求婚,是因为觉得你很迷人——只是这样而已。心想如果是你,或许真的能拯救我。」 无从得知有多少真实性。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那么有魅力——比起来,还是认为她无论如何都希望我破灭的推敲比较合理。 然而,不管她是希望我破灭也好,希望我拯救她也罢,两者我都无法回应——我什么也办不到。 一点忙也帮不上。 因此,我也只说了一句话。 打从我坐进这个包厢到现在,开口洋洋洒洒讲的所有长篇大论,大半都是来自今日子小姐身上现学现卖,或是原封不动地转述,里头没有半点我自己的见解。 我想对她说一句我自己想说的话。 「围井小姐。」 对着默默地在桌边买单、静静地打算离席的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算你接下来要自杀——我也是完全不痛不痒的。」 「差劲。」 围井小姐说完,转身离去。 真受不了。 又被讨厌了。又被喜欢的人讨厌了。 被喜欢上我的人讨厌。 不过,或许就是要这么做,才能让人接受被拒绝的事实。 任谁都能满意的——拒绝求婚的方法。 附记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后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的访谈很顺利地刊登在新兴网路媒体《一步一脚印》发表(在网站上)的冤狱特别报导之中。这份报导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回响,又好像根本没人看——总之,绀藤先生对此盛赞了一番,说他介绍的记者果然很会写,也同时站在朋友立场,把因为上了新闻而有些得意自满的我给教训了一番。 即使没被朋友教训,我对于自己难得的社会贡献感到得意自满的时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隔周,发表在同一新闻网站上的一篇记名报导,爆发性地掀起了话题,相比之下,我的访谈根本不算什么——那篇报导算是一种自我剖白,交代「本站记者」极为不堪、充满了虚伪矫饰的男性关系,赤裸裸到甚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剖白到这种程度吗——进而引发了社会大众的强烈关注。 这篇报导具有强烈的破灭性,似乎有不少读者认为通篇读来宛如遗书,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倾向将其解释成是为了重生而写、为了让人生从头来过,才写下这样具有建设性的决心宣告。 实际上之于我,也算是切身之事。 因为如果在她「爱过的人都会破灭」的诅咒背后,有着像这篇报导所揭露出的种种不堪,那么在我的冤罪体质背后,要是存在着相对的满纸谎言,应该也不足为奇。 因此,我想把这辈子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同样也送给这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这次很遗憾无法合作,期待你今后有更好的表现。 由衷地。 ……另一方面,受访的车马费进帐隔天,我立刻前往家饰店购买餐具。不晓得将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来我家,所以想趁有空闲之时,打造一个健全的房间——连棉被都买或许是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有备无患。 于是,回家后我立刻动手将隐馆家改头换面一番,却在整理时发现了一本资料夹——是每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时,亦即每次「初次见面」时,把她给我的名片依时间顺序收录成册的名片夹。不过,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照理说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是,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我感到不解,下意识地翻阅那本名片夹,这下子就真的吓了一大跳——因为里头有样不该有的东西——居然有张我从没见过的名片,夹在使用中的最后页面。 今日子小姐造访这个房间时并未给我名片——因为深夜时分「勉强还算是今天」。到了天亮,根据右手臂的情报,对她而言,我是「已知人物」。 尽管如此,资料夹却更新了。 而且在那张我没见过的名片上,还写着这样一句话——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假装是情侣好开心哦☆」 ……。 想想这也难怪。 无论是用自己的笔迹,或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什么样的备忘录,都无法篡改记忆,也无法填满记忆里的空白,顶多只能做为一项情报。 更何况,情报来源是昨天的自己——丧失记忆的自己。身为名侦探,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证词的吧…… 骗不过自己。 就连今日子小姐也不例外。 要是有方法能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绝不是自嘲,也不是反讽——不管备忘录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记忆每天重置的宿命。 因此不去拘泥「写了些什么」而是考量到「书写的意图」,「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按照「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写下的剧本,配合演出。 按照剧本内容「塑造角色」。 并非专业人士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做为专业人士,所以左右了自己的感情。 与其说是开启超高潮模式,不如说是扮演处于超高潮模式下的自己——真可谓是挑不出任何缺点的演技。看不穿这一点,随之起舞、得意忘形的我也是值得获奖的大丑角。从资料夹遭到移动这点来看,显然这本从某个角度看来可能相当糟糕的搜藏本,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本人看到了……我不禁羞得想满地打滚,光是想到她当时不知道会是多么讨厌我,就觉得好可怕。保镳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恢复的名声,又再度坠落到地狱十八层。 写在名片上的文章很友善,却也不能对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真想马上打电话给她,好好解释清楚,可是事到如今都太迟了。今日子小姐已经把当时对我抱持的「感想」、感觉到的「心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个没弄好,可能会再度被她当成变态、再度遭到她唾弃,招致无谓的恶果。 明知如此,我还是认为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放不开地紧紧握着手机,只差没把手机给捏爆,但在最后还是垮下肩膀,长叹一声,死了这条心——因为这个时间,今日子小姐大概又去托儿所接女儿了。 不管她怎么看我、怎么讨厌我,我只求她别再跟我说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人,却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 比什么都重要的独生女。比任何人都爱她的老公。 不想再让她说出——这么悲哀的谎言。 写在最后 过往的回忆很容易受到美化、变得夸张,原本心中认定的事实,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审视,往往会发现也没那么确实,抑或是伴随着令人失望的现实。这不只限于美好的回忆,不愉快的回忆也一样,记得自己遭遇不幸、深信自己饱受心伤,然而事过境迁再回头,却发现「咦?当时就这么回事吗?」或也因人因事可能令人失望。这时若能心想「为鸡毛蒜皮纠结得也太久」的话还好,要是往「不可能!折磨我这么久的记忆,不可能会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种方向,紧抓着「难过的回忆」不放,感觉就满悲惨的。沉溺在根本不存在的心理创伤里,明明逝者如斯,早已消逝的幻影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取代本质、化为主体……不过,这同样会发生在「美好的回忆」之上,所以不能一概加以否定。就如「回想」这词汇的字面所示,比起实际发生什么事,怎么去回忆、怎么去追想,也就是如何去定义或定调自己的记忆,才是重点。如果控制得好,再怎么惨痛的回忆,或许都能加以美化,但这也包含了「让再怎么美好的回忆都恶化」的可能性,故对「凡事看心态!」这样的激励,只得附和说声「的确如此」。不管这些,即便「再美好的回忆都能往坏处想」是事实,我认为「再难过的回忆都能往好处想」尚有讨论的空间。有些事情是再怎么正向思考也勉强不来的。 如此这般,又是忘却侦探系列。虽然让厄介登场讲故事,但看到他一如往常遭遇不幸,身为作者还真是不忍心。不过这次他应该也尝到了些甜头,算是扯平了吧。关于故事里时间的流逝,其实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毕竟是忘却侦探,我认为也不要太拘泥时间顺序。对了,序章的今日子小姐演讲,其实设定上是调查行动的一环。厄介当然不知道,之后今日子小姐也不记得,所以大概不会写出来了,总之某事件的凶手也来到会场,而今日子小姐应该确实透过演讲揪出了那家伙吧。感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 封面是穿着婚纱的今日子小姐。即使时髦如今日子小姐,平常也不太有机会穿上这种衣服吧,能看到她穿婚纱,真是令人欣慰。vofan先生,谢谢你。接下来是《掟上今日子的家计簿》——会重置就是了。 过往的回忆很容易受到美化、变得夸张,原本心中认定的事实,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审视,往往会发现也没那么确实,抑或是伴随着令人失望的现实。这不只限于美好的回忆,不愉快的回忆也一样,记得自己遭遇不幸、深信自己饱受心伤,然而事过境迁再回头,却发现「咦?当时就这么回事吗?」或也因人因事可能令人失望。这时若能心想「为鸡毛蒜皮纠结得也太久」的话还好,要是往「不可能!折磨我这么久的记忆,不可能会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种方向,紧抓着「难过的回忆」不放,感觉就满悲惨的。沉溺在根本不存在的心理创伤里,明明逝者如斯,早已消逝的幻影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取代本质、化为主体……不过,这同样会发生在「美好的回忆」之上,所以不能一概加以否定。就如「回想」这词汇的字面所示,比起实际发生什么事,怎么去回忆、怎么去追想,也就是如何去定义或定调自己的记忆,才是重点。如果控制得好,再怎么惨痛的回忆,或许都能加以美化,但这也包含了「让再怎么美好的回忆都恶化」的可能性,故对「凡事看心态!」这样的激励,只得附和说声「的确如此」。不管这些,即便「再美好的回忆都能往坏处想」是事实,我认为「再难过的回忆都能往好处想」尚有讨论的空间。有些事情是再怎么正向思考也勉强不来的。 如此这般,又是忘却侦探系列。虽然让厄介登场讲故事,但看到他一如往常遭遇不幸,身为作者还真是不忍心。不过这次他应该也尝到了些甜头,算是扯平了吧。关于故事里时间的流逝,其实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毕竟是忘却侦探,我认为也不要太拘泥时间顺序。对了,序章的今日子小姐演讲,其实设定上是调查行动的一环。厄介当然不知道,之后今日子小姐也不记得,所以大概不会写出来了,总之某事件的凶手也来到会场,而今日子小姐应该确实透过演讲揪出了那家伙吧。感谢阅读《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 封面是穿着婚纱的今日子小姐。即使时髦如今日子小姐,平常也不太有机会穿上这种衣服吧,能看到她穿婚纱,真是令人欣慰。vofan先生,谢谢你。接下来是《掟上今日子的家计簿》——会重置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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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但写在小说里的故事终究不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更别提像是写在推理小说里的命案,其实根本都不会发生——每次听到有人开口这么说教,御帘野警部总在心底发誓,长大绝不要成为这样的大人。然而唯独这次,他决定稍微改变一下这个想法。 虽然只是微调,但或许也是他已经长大了。 至于是成了什么样的大人——就先姑且不论。 总之这次终于让他领悟到,就算推理小说中的命案发生在现实世界里——也不会照着推理小说里写的发展进行。 当他如愿晋升警部一职,发现光芒四射的梦想也只不过是单调乏味的现实之时,也曾有过类似的体悟。 责任增加了,手续增加了,工作增加了。 并非只有好事。 ……不,御帘野警部倒也不是期盼宛如推理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命案真的发生,更没有期望能让自己负责侦办这种荒唐想法,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命案,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值得期待。 有的只是繁琐的作业。 有的只是小说家不会写出来的林林总总,或是被编辑删除的那些一点也不有趣的倒四颠三。 要说一如往常也是一如往常,至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事是想不开的。但这次的案子——还是太过于特殊了。 (毕竟是……暴风雪山庄。所谓「封闭空间」的代表典型——做为推理小说的舞台,要说是巧合,或该说是无巧不成书) 不过,倒也略微古典了些。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宛如推理小说般的舞台已近在眼前,就只能找宛如推理小说般的名侦探来解谜了。 人称忘却侦探的她。 一个从不曾被写进推理小说里,令人伤透脑筋的名侦探—— 2 「初次见面,让您久等了。我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这里果然好冷呢。」 今日子小姐来到山上的民宿「观星者」,在面对御帘野警部如此自我介绍的同时,深深低头致意——在雪山中,她那满头白发显得莫名耀眼,使其看来有几分雪女的味道。 不过,虽说应该没有雪女会着戴着眼镜,然而或许是本人有意为之,今日子小姐一身雪白的装束——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大衣,围巾和手套都以白色统一。只有靴子是红色的,着实醒目。 (初次见面……吗) 事实上,御帘野警部已经是第四次请今日子小姐协助办案了,但显然他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御帘野警部长相让人看过即忘,也不是因为她太没礼貌——即便对于「自己是否能让人看过不忘」确实没啥信心,但在御帘野警部认识的侦探之中,今日子小姐已经算是非常有礼貌的侦探了。 甚至该说是太有礼貌——有礼貌到像是没有情感。 从这个角度来看,就连她那亲切可人的笑脸,也只让人感觉是沟通时的隔阂——不过毕竟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这真的是初次见面,也无可厚非。 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她的记忆乃是以日为单位每天重置。 就像只能读取一次的记忆卡——所以无论她调查过什么样的案子、找出什么样的真相,到了第二天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有时间限制的侦探。 然而在另一方面,身为侦探,她却也是一个能恪守最重要的保密义务,绝不漏一点口风的侦探——可说是侦探中的侦探——正因为如此,身为警察机关一分子的御帘野警部才敢像这样委托她协助调查。 (不同于推理小说的世界,现实世界里,警察其实是不怎么能够委托私立侦探协助调查的——这也是伴随发生在现实中的虚构而来,不得不戒慎处理的繁杂手续之一吧) 御帘野警部一面这么想,一面亮出警察手册向她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敝姓御帘野。」 御帘野警部其实也用不着陪着说「初次见面」,但这就像是一道必要手续——类似与忘却侦探开始合作的一种仪式。 「您好,请多多指教。我定当竭尽绵力为警方效劳,敬请期待。请问命案是发生在这栋民宿里吗?」 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题。 不愧是勤快的侦探——不,是最快的侦探。 由于能够运用的时间只有一天,她往往都会跳过既定程序,直捣黄龙——光就这点来说,比推理小说的进展来得快多了,真是感激不尽。 只是,这可不是在下着雪的大门口讨论的事。 还得顾虑旁人的目光。 虽说御帘野警部已经习以为常,但看在不认识今日子小姐的当地员警眼中,搜查主任与神秘白发女性站着讲话的模样,肯定非常不可思议吧。 「细节请移步到屋里再谈——我已经请人准备好空房间了。」 「哎呀,这样啊。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今日子小姐说完,转身——却又稍稍停下脚步。 「嗯?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看一下回程的巴士时间,不晓得最后一班是几点——毕竟我可不能在这里过夜。」 跟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不一样。 今日子小姐开玩笑似地这么说——这也正是御帘野警部目前烦恼不已的问题。 3 「昨晚在这栋民宿里发生了命案——死者是当天入住的客人,出云井未知小姐。」 御帘野警部将今日子小姐带到民宿一楼的客房内,准备好饮料(黑咖啡)之后,摒退闲杂人等,开始说明案情的概要——其实御帘野警部本身也很难说是已经完全理解事情的全貌——毕竟是才刚发生没多久的案件——他也想借由描述给别人听,让自己顺利做个整理。 「噢,那还真是不幸。」 说着,今日子小姐双手合十。 不过这个房间并不是案发现场——虽说构造是一样的。 顺带一提,她穿在大衣底下的那件软绵绵毛衣,也是白色的。 穿着这身衣服,在吃饭的时候显然要非常小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说我第一次来到民宿这种地方,看来隔间比一般的饭店还要雅致呢。呵呵呵,这么一来,感觉好像是跟御帘野警部一起来滑雪旅行呢。」 听到女侦探如此毫无防备的发言,比起心里小鹿乱撞,御帘野警部却感觉仿佛一开场就被来了个下马威——就算身为侦探的能力不容置疑,今日子小姐依旧不是好相处的工作对象。 (这也是小说与现实的落差吗……如果是推理小说,侦探的爱情故事再怎么样也不过是用来调剂的香料吧) 虽说最近侦探恋爱故事的桥段应该也多了很多变化——然而在工作上,今日子小姐毕竟是个克己的侦探,这种令人浮想联翩的台词,似乎仅是做为提出「被害人出云井小姐又如何呢?」这个疑问的前奏。 没有情感——只是公事公办。 「我的意思是说,有人跟她一起投宿吗?」 「没有,她是一个人来旅行的。如今一人旅行已经很常见了——似乎就是单纯为了享受在雪山滑雪的乐趣而来。」 仔细想想,虽然刚才今日子小姐说她是「第一次来到民宿这种地方」,但这句话其实根本没有半点可信度——或许就她的记忆所及,自己的确不曾来过——御帘野警部特地加个「如今」做说明可 能只是多余。 「滑雪吗?要是晚一点还有巴士,我也滑一下再回去吧!」 今日子小姐游刃有余地说道。 倘若将这视为其身为最快侦探的自信,真是再可靠也不过了——当然,破了案之后要怎么度过巴士出发前的时间,完全是她的自由。 御帘野警部个人也想见识一下今日子小姐的滑雪装扮……不,这仅只是奢望。案子一旦解决,他终究只得快快下山离开。 他可不是来滑雪的。 是来办案的。 「目前已知的情报就行了——请告诉我死因及案发时间。」 能这么干脆俐落地对一个人的死亡提出问题,令御帘野警部感觉有些毛毛的,但毕竟彼此都是内行人,他也不多做揣测。 「死因为殴打致死——案发时间为昨晚深夜一点到三点之间。」 御帘野警部不带情绪地冷静回答。 「案发现场为死者下榻的201号房——由于犯行是发生在死者单独投宿的房间里,可想而知没有目击者。」 「嗯哼。」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说。 「这么说,案发时的状况——可以想象应该是三更半夜造访201号房的神秘访客,将死者殴打致死的吧——至于这名不速之客是趁死者睡着以后偷溜进来,还是她自行开门让对方进来,目前还无法判断。」 「是的……是这样没错。不过由于死者并非死在床上,警方研判死者应该不是在入睡后遭到殴打——而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遭受意想不到的攻击。」 没有争执的痕迹,也没有抵抗的痕迹。 这也表示——现场并未留下足以锁定凶手的痕迹。 「一个人出外旅行之时,半夜与某个人见面,受到意想不到的攻击——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今日子小姐喃喃自语,自顾自地提出质疑,接着像是想换个角度分析似地,又提出下一个问题。 「有已经锁定的嫌犯吗?」 「有的。可是,还不知能否称之为『嫌犯』——毕竟再怎么说,他们都只是『有机会下手的人』。如同今日子小姐方才注意到的,这里巴士班次甚少,是个交通不甚方便的地方。」 也因为如此,才会在这里开起民宿——一旦下起大雪,为了避免发生车祸,会马上封闭道路。 「也就是说,昨晚这里成了一个封闭空间吗?外人无法入侵,里面的人也没办法出去……」 真不愧是名侦探,一点就通。 「是的。虽然今天的天气已经比较稳定,不过听说昨天从下午开始,可是不断停下着能见度只有一公尺的大雪哪。别说滑雪了,根本无法跨出民宿一步。」 「是喔。」 在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耳中,昨天的事听来就像是异世界的传说。 「难怪大家都说山上的天候瞬息万变——嫌犯……或者该说是嫌犯候选人,就只可能限于当天入住这间民宿里的住房客和老板喽。」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御帘野警部边说边翻开笔记本。 他已经先把嫌犯名单抄在里面——接下来只要照着念就好。 「除了被害者以外,昨晚入住的房客共有三组。分别是一家四口的父、母、子、女,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最后则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 以这样的摘要说明做为开场,御帘野警部陆续报上具体的名字及年龄——这些全都是个资,原本不能随便告诉民间的侦探——但因为今日子小姐是忘却侦探,丝毫不用担心会泄露出去。 事实上,这些情报非但不会在今日子小姐的脑海里留下记忆,她甚至不会将其留下记录——就像与手拿笔记本照着念的御帘野警部互为对比般,今日子小姐连笔记本都没有拿出来(可以想见她根本没带)。 「嗯。房客除了死者以外,共有八名——再加上老板是吗?」 「是的。老板是一对兄妹——算是所谓上班族转业。民宿开到今年已经迈入第五年了。」 「哦,好好哦!我是独生女,所以很希望能有个哥哥呢。」 「……今日子小姐是独生女吗?」 「天晓得……就算有,我大概也忘了。」 怪沉重的话题。 忘却侦探的家务事。 「这样的话,总共有十名嫌犯……虽然严格说来,已经可以排除这对陪同父母出游的儿女涉案。」 「说得也是。」 与其说是可以排除涉案,不如说是非得排除不可。 因为女儿只有六岁,儿子今年四岁。这两个小孩能不能举起致命凶器都还很难说——所以实际上能视为嫌犯的人物,只有八名。 阖家出游的父亲(32)、阖家出游的母亲(30)。 情侣档男方(22)、情侣档女方(24)。 老夫妇的丈夫(61)、老夫妇的妻子(57)。 民宿老板兄(35)、民宿老板妹(30)。 「呵呵呵。要是推理小说,有时候光看登场人物表就能锁定凶手了,但现实中果然还是没这么简单呢。」 今日子小姐微笑着说道。 然而要这么说的话,比起推理小说,套在看到推理剧的演员表时,应该会更为贴切才是。 「话说回来,只不过是入住同一间民宿,就被警方当成嫌犯看待,还真是让人不舒服——大家现在都在做什么?」 「做什么呀……就请他们留在这间民宿里,配合侦讯。这其实满令我头痛的……也正是我想与今日子小姐商量的问题……」 「商量?」 今日子小姐侧着头反问。 「我还以为您是委托我来解决杀人命案的,难道是最快的侦探跑太快,没搞清楚会错意了吗?」 「不,当然无论如何要解决命案,但是——可以请你尽快吗?」 面对最快的侦探提出这种要求,根本是多此一举。但御帘野警部仍旧开了口——而且还是以强调的语气。 「如你所见,天气已经恢复正常了——只要想下山,坐上车随时都能轻松下山。也就是说……被视为嫌犯的客人们都想回家了。」 「想回家……」 「对警方而言,要是放他们回家,势必会在调查上带来非常大的困扰——所以在理出一定程度的头绪以前,还希望他们能暂时留在这座雪山上。但是当我们提出这个请求时,这群人却无理取闹,居然连『既然如此,住宿费用应该由警方负担』都说出口。」 「无理取闹」这种用词,想必给人很差的印象,御帘野警部也自觉失言,但是站在执行公权力的人民保姆立场上,这是他如假包换的真心话——毕竟事关命案调查,只要没有做亏心事,身为善良的市民,理应要义不容辞提供协助才是。没错,就像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人物那样。 只可惜,现实比小说更离奇——不,是现实比小说更麻烦,这群住房客的抗议非同小可。甚至还有人提出「今天再不回去的话,家人担心就会跑来接我,所以请让我打电话回家」这般无理的要求——真让人受不了。 不过,每个人都有预定或计划,换成自己站在同样立场,肯定也会抱怨的——想到这,御帘野警部就无法悍然拒绝了——话虽如此,可是加上小朋友的份在内,要从经费里拨出八人份的住宿费用,依旧是不可能的任务。 虽然也不能因此硬是逼迫无理取闹的可疑对象勉强配合,导致侦讯或调查有所不周,可是御帘野警部有御帘野警部在职场上的立场。 因此,他找上了白发侦探——比起八人份的住宿费用,付给今日子小姐的 委托费算是便宜得多。 「所以不只是在今天以内,这次想麻烦你在民宿退房时间之前破案——有可能吗?」 「对于最快的侦探而言,倒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子小姐干脆地接受了这样的委托,看了一眼放在房间里的时钟——现在时刻为上午十一点,民宿退房时间则为中午十二点。 还有一个小时。 「看样子,下午可以充分享受滑雪之乐,真是太好了——话说,居然拿住宿费这种俗不可耐的主题作文章,这个世道也真是太差了。」 「不,呃,因为住宿费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会这么要求,想想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跟您商量一下吗?请您想想看,就像车子开上高速公路时,也是要另外收费的吧?」 4 接下来是一连串俗不可耐——或该说是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更加压缩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之后,御帘野警部与今日子小姐终于回归正题。 「那么,首先请让我确认几个前提。御帘野警部,被害人出云井小姐是独自出来旅行,而且以前并不认识其他住宿的客人对吧?」 「是的,我想并不认识——我不敢打包票,但从住址来看,大家都来自不同地区,很难想象过去曾有交集。不光是这群住房客,听说出云井小姐也是第一次入住这栋民宿——换句话说,与管理员兄妹也是初次见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子小姐说道。报酬几乎翻倍看似令她乐不可支,比平常还认真投入于工作——该怎么说呢,和小说里的不同,现实的侦探真是现实。 (虽说会被钱打动的名侦探还满少见的——或也更添写实) 会说出「只要能解开吸引人的谜团,不用钱也没关系」的侦探的确是少之又少——但是像今日子小姐这样也太极端。 「这么一来,如果真有行凶杀人的动机,无非是凶手与死者在住宿期间发生了什么纠纷吧。」 「这就不清楚了。毕竟像这种备有交谊空间的民宿,住房客之间不可能全无交流……可是所有人作证时都异口同声,指证不曾发生过纠纷。」 当然其中可能有人说谎——然而所有人都说谎的可能性却是非常低。 正因为是「封闭空间」这样的环境——一旦发生纠纷,立刻就被第三者知悉,甚至传遍所有人的可能性应该相当高才是——却无人提到。 「会不会是劫财目的呢?死者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没有。别说钱包,首饰、滑雪用具……就连行动电话及相机之类的随身物品也都没有短少。」 照理说,只有死者本人才知道随身物品有无短少,至少就御帘野警部的印象,不像是有人动过贵重物品。 这点从经验就能判断。 经验——这是记忆无法积累的忘却侦探绝对无法拥有的东西,所以她或许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明。 「别怎么说,我还要仰仗您的经验。我们可得互补彼此不足之处呢。我虽然没有经验,但在提升破案速度上绝对可以有所贡献。」 我贡献的可不是经验,而是金钱——御帘野警部心想。不过,现在可没时间讨论这件事。 「房间有上锁吗?喔,不是要问『现场是否为密室』这种肤浅的问题,只是想掌握现场的状况。」 她似乎认为询问是否为密室是很肤浅的问题——也对,既然都晋升到名侦探这个等级,不可能不是是推理小说的书迷。 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侦办时所需的资讯。 「由于这是间民宿,不是饭店……所以房门并不是自动锁。这个房间也不例外。」 御帘野警部望向房门——门上安装的是辅助锁。 「今天早上,老板娘为了叫死者吃饭而发现尸体时,房门似乎没上锁——也就是房间并非处于密室状态,至于房间钥匙则放在桌上。」 「嗯哼。那就是无法从钥匙的去向来锁定凶手喽……还有其他与凶手有关的线索吗?」 「目前只能说是毫无头绪——没有任何线索能连起嫌犯与凶手。」 老实说,起初还以为是很简单的案子——还以为毋需借助最快的侦探的力量,也能迅速地破案。 因为打从一开始涉嫌者便有限——还以为可以轻易地锁定真凶。 然而,包括幼儿在内的十个人。 谁都不像凶手。 因为没有称得上是动机的动机。 「要是有谁跟被害人出云井小姐一起行动,那个人就会成为头号嫌犯了吗——但她是一个人来旅行。单身女子的旅行……也挺危险的。」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面露思索。 「有人向她求爱,结果一时冲动杀了她……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样没有留下争执的痕迹反而不自然。而且根据您至今的描述,怎么想凶手都是打从一开始就想杀害死者。杀人本身即为目的……嗯。」 今日子小姐摸了又摸自己的白发。 「可以就您所知的范围,为我介绍一下死者的为人吗?她是不是那种性格容易招惹麻烦,或是个性非常顾人怨?」 「真要说还正好相反。死者似乎是一位讨人喜欢、没有架子的女性。」 御帘野警部起初也曾经有偏见,以为独自旅行者通常都是难相处的人,然而死者非但不难相处,还是一个在旅途中跟任何人都相处融洽的开心果——昨天与她刚认识的其他客人、管理员兄妹对她的印象似乎都很好。 当然,除了凶手以外——是吧。 「或许就是性格开朗才引来反感?再怎么积极正面的理由,翻转过来也可能成为同样消极负面的理由——只不过因此就杀死对方,还是太绝了。」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一面思索,一面随口说出想到的所有可能性——大概又是她惯用的网罗推理吧。不晓得这次是否有足够时间听她发表高见。 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能在退房时间以前解开一切谜团——当然是御帘野警部的最大期望值,但是只要能达成一半的目标,他觉得就能心满意足了。 只要能掌握状况,能趾高气昂地对着八名嫌犯说「各位可以回去了。不过,请务必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络」就行了。 「不只是涉嫌的住房客,连老板兄妹也在催——不把房间空出来的话,可能就得回绝预定今天入住的客人……要我们赔偿这个损失……」 倘若事情真的发展至此,他也真的想回呛「关我啥事」了,然而还是希望尽可能将与相关人等的纠纷降至最低。 「实在是要不得。钱固然很重要,可是说得这么露骨,还真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今日子小姐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刚才让御帘野警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口中。 「不仅是要让荷包不空虚,我希望自己的心灵也很能很充实。」 今日子小姐大言不惭地说。 没说出「希望心灵能比荷包充实」算是诚实吗。 「不管怎样,看来大家都对这起命案感到困扰——还是说,有谁能从中得利吗?」 「得利?」 「没错。比起是谁杀了出云井小姐,现阶段『出云井小姐为何会被杀』更是不可解,所以我想进一步对此做重点式的探讨。在能够直接锁定嫌犯的封闭空间里,本来应该是不需要这么做的。」 「当务之急是厘清动机……也就是所谓的『动机为何〈whydunit〉』吗?」 虽不是受到方才「密室」这个关键字的影响,但御帘野 警部还是用了推理小说用语来形容。 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不觉得这样很「肤浅」,只是纠正他。 「不是『动机为何〈whydunit〉』,是『cuibono』喔。」 cuibono? cuibono是什么?推理小说作家的名字吗? 「不是,这也是推理小说用语喔。意思就如同我刚才提过的——去思考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有谁能从中得利——有谁得利〈cuibono〉。」 说起来其实跟『动机为何〈whydunit〉』相反呢——今日子小姐补充说明。 以没有记忆的人来说,知识真是渊博。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 「请恕我才疏学浅,今天第一次听说……那么就目前情况而言,只要去推想有谁会因为出云井小姐的死而获得利益,便能找到真相吗?」 「就是这么回事。」 有人死了,就有人因此得利的情况。 必须以此为前提还真是令人不愉快……但这也是工作。 想必今日子小姐就是把工作与个人情绪切割得泾渭分明——照理说,若有人会因为谁的死而得利,无非是继承遗产吧。 性格姑且不论,被害人出云井未知的收入和存款都只是普通上班族的水准——更何况,嫌犯之中显然也没有被害人的法定继承人或寿险受益人。 全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有人会因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死去而得利吗?」 「日本俗谚有云——说风一吹,卖木桶的就要赚大钱呀。」 今日子小姐的话令人似懂非懂。但御帘野警部受到这句俗话的影响,继续思考金钱的得失—— 「从利弊得失的角度来说,嫌犯之中大多数的人都因此蒙受了损失吧。非自愿地被扣留在这栋民宿里……行程都被打乱了。」 即便向警方讨也要不到住宿费的确会造成损失,问题也不仅止于此。既定行程无法依照原订计划进行,就等于丧失了原本应得的利益(也包括精神上的利益)——比起找出谁能因此得到最大的利益,不如去找谁因此蒙受最大的损失还比较快。 「不只住房客,老板兄妹也是。不,最大受害者或许正是那两位。」 今日子小姐说道。 「毕竟有人死在民宿里,而且还是他杀,风评免不了会一落千丈——对今后的经营也会造成相当负面影响吧。」 这大概是身为个人事务所所长的今日子小姐以经营者角度发表的意见,不过身为警察的御帘野警部也同意。虽不能因此立刻将老板兄妹自嫌犯名单上剔除,但不失为一项判断依据。 御帘野警部稍微想了想,开口说道。 「三组住房客遭受损害的程度或也不尽相同——要说有阶级之分是夸张了些,但三组人之间的确存在着贫富差距。」 虽然委托对方调查,但也不能把推理或考察全都包给侦探一个人。就算要猜中真相难之又难,只要自己的发言可能带给今日子小姐灵感,就不能害怕讲错话。 「贫富差距?怎么说?」 「呃,首先是那一家四口……我认为他们是三组人马之中,最不乐见这种封闭空间的情况发生的一组。」 「单纯因为人数较多吧?待的时间愈长,钱也要付愈多。即使是六岁和四岁的小孩,也要按照定价计费,而且还得算做当天入住的价格。」 谈到钱就理解神速。 的确是如此,但问题也不只如此。 「其实他们昨天就打算离开,连退房手续都办好了,但下午的天气突然转坏,不得不折返——换句话说,已经比预定多花了一天的住宿费呢。」 「怎么会这样。」 这个事实似乎使得今日子小姐大吃一惊。 谈到钱的反应也太认真。 「遭受的损害确实是难以计算呢。」 「钱终归是钱,还是可以计算的……相较之下,年轻情侣档是在昨天刮起暴风雪的前一刻才入住,原本就预定今天要离开,意料之外的支出并不像那一家人来得多。」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坚持要警方负担留宿费用。虽能明白他们的心情,但是面对执法机关的那副强硬态度,不免让人担心起这对情侣的未来。 毕竟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像御帘野警部这么通情达理,也不是所有的警察都认识最快的侦探。 「老夫妇又如何呢?考虑到年龄,他们应该不是来享受滑雪之乐的。」 「没错。他们不是来进行冬季运动,而是要来雪山散步的——因此这对夫妇原本就已经预约要住一个礼拜,打算悠闲度假,所以此案没有造成他们金钱上的损失。」 不过在打算悠闲度假的民宿里遇上这种命案,就可说是蒙受相当大的损失了——然而比起其他两组人,定位的确是不太一样。 「对了,那对老夫妇没有要求警方负担留宿费用吗?」 今日子小姐问得一副理所当然……慢着,这样也要钱的老夫妇根本是危险人物吧……说是价值观严重偏差也不为过。 「没有,甚至该说是相当配合……啊,这只是和其他两组人马的比较值……对于这样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孩遇害的命案,似乎感触良多。」 当然,前提是他们其中一人,抑或两人都不是凶手的话。 「只不过,虽说没有主动要求,但如果警方负担了其他两组人的留宿费用,也不能不负担他们的份。要说有谁得利,最可疑的就是这对老夫妇了吧?虽然是反向思考,相对之下,他们可以说是最大的受益者。」 「嗯……没有损失就等于获益的思考逻辑,果然还是很牵强……因为光是在法治国家犯下杀人这等重罪的那一刻,就已经蒙受了不堪设想的巨大损失了吧?要是没有足以弥补如此损失的利益,也很难认定他们是最有力的嫌犯。」 是啊,世上应该没有什么利益是能够与人命相抵的——今日子小姐一脸忧伤地说道。 御帘野警部真希望她不要再继续补充这般正论直言,因为那只会使得正在以「人命有价」为前提进行推论的自己心中徒增罪恶感。 「最少也要有些当事人认为足以弥补损失的利益在其中。得失相抵还有点小赚的感觉。」 「我认为杀人得利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呢……尤其在封闭空间里更是少之又少。」 回归最基本,在暴风雪山庄里杀人本身就不合理,要说是自取灭亡的行为也不为过——为何非得要在自己摆脱不了嫌疑的情况下犯罪呢? 推理小说与现实的落差。 正常人应该会千方百计地避免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登场人物表——正所谓的嫌犯名单上。 只要神智够清醒,谁都不会在风雪大到连外出都有困难的夜里杀人。 不过,如果说会起心动念想杀人,就已经是无法辨别判断利弊得失——要假设凶手具备正常的精神状态或判断力恐怕也是枉然。 「封闭空间……因为意料之外的恶劣天气造成的心理压力,迁怒殴打独自旅行的女性……」 今日子小姐说着大概就连她自己也认为不可能的假设——说出口,或许就会有新发现也说不定——算是她「试了再说」的风格吧。今日子小姐从不怕犯错或失败——因为反正都会忘记。 然而,说到「迁怒」,这才是对谁都没有好处,似乎是与「有谁得利cuibono」相反的概念——真是如此,不就等于随机杀人了吗。 (真是不可思议,平时我们都鼓励大家要平等待人,但却又在此赋予「随机」这种一视同仁的字眼负面意义……) 「如果是失去理智到无法自制的嫌犯,一旦接受侦讯马上就会露馅的。可是提到随机——谁都好,是吗?」 今日子小姐顿了顿,又接着严肃地说。 「或许,我们可以假定昨晚住在民宿里的十一个人之中,死者最容易杀害的一个。」 她对这个可能性究竟是有几分认真,御帘野警部无从揣测。 「如此一来,就不需要动机了。只是因为死者看起来很容易杀、似乎杀得成,所以杀死她。」 「……这样的话,就不用考虑有谁得利〈cuibono〉或动机为何〈whydunit〉了吧?」 只不过,和这种杀人魔一起被关在同一栋民宿里,已经不是推理小说的情节,而是恐怖电影的场景。 那么继续在这里抱头苦思,猜想内幕是多么机关算尽,或许只是浪费时间——而且距离退房时间也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甚至还没去看过现场呢。 然而今日子小姐的模样却没有一丝急躁——也罢,就算是最快的侦探,站在委托人的立场,也不希望她因为太重视速度,而做出草率的推理。 「不,这时才更应该要思考杀死素昧平生的人究竟有什么好处。一定有其意义,只是一般人不容易理解。」 今日子小姐竖起一根手指头说道。 「杀死素昧平生的人而得利的情况……对了,假设后来产生的结果就是凶手想要的结果好了。」 「……什么意思?」 「比如说,由于发生命案,导致这家民宿无法继续经营——对老板而言固然是巨大的损失,但或许有人可以因此获益也说不定,像是打算在这座山上盖饭店的企业之类。」 假设有这样的企业存在啦——今日子小姐笑笑补上一句。虽然这个假设完全忽略了封闭空间这个前提,但可以理解她的思考逻辑。 甲的损失是乙的利益。 不是相对性的问题,而是整体性的考量。 「如同有些选择可以让全体得利,也有使得所有人受害的情况,所以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只能当作参考。」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今日子小姐。被害人出云井小姐住宿时固然没跟任何人起冲突,但是这并不表示其他人之间不曾发生纠纷。假设老板兄妹和某位住房客起了严重的冲突,那个人为了找老板们的麻烦,故意在民宿内制造命案……」 想到这段推论的瞬间,御帘野警部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不错的切入点,可是讲着讲着,逐渐失去了自信——这种程度的假设,纵使被人批评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也无法反驳。 别说是假设了,根本是天马行空的想象。 会因为一时冲动的理由杀害无辜的人,有什么将来可言——如果是头脑这么简单的人,肯定会直接杀死老板兄妹吧。 再说,就算独自旅行的女性比较好下手,也不代表其他人就雇了保镳,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退一百步,就算脑海中真的闪过这种念头,只要考虑到自己的明天,都不可能基于这种动机而染指犯罪。 「嗯哼。明天吗……对于只有今天的我而言,就跟昨天一样,都是有等于没有的日期。」 「啊,呃,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放在心上,我可是以此做为技能谋生的侦探——只是,再这样下去可是会无法完成今天工作的呢。」 今日子小姐说完,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然后这么催促御帘野警部。 「讨论到一个段落了,可以让我看一下现场吗?」 ——终于来了吗。 距离时间到只剩下十五分钟,看起来得承认要在退房时间以前破案,有现实上的难度——不过,举凡住宿设施,通常都有延后退房的服务。 而且,要放弃还太早。 御帘野警部虽然不曾亲眼见识那种戏剧化的场面,但是忘却侦探以前曾经创下踏进案发现场的同时就看穿真相的纪录——眼下还有十五分钟,要对于破案速度最短纪录保持人放弃期待,还为时尚早。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也早已忘了自己曾经神速破案的事迹……) 换个角度看,她是个非常谦虚的人。 只是站在现场负责人兼委托人的立场,御帘野警部仍须事先想好备案。 「即使无法在中午前找出破案的线索,我也想请今日子小姐继续协助调查,能麻烦你配合吗?」 「那当然。」 今日子小姐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如果是那样,虽然很遗憾,酬劳也会恢复成一般方式计算——真的很遗憾,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 今日子小姐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似的,仿佛那将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事——她对酬劳的执着真是太惊人了。 「因为身为被叫到暴风雪山庄办案的侦探,即便无法防止命案发生,希望最少也能阻止事情演变成连续杀人呢!」 连续杀人……吗? 这也是推理小说的封闭空间作品里一定会出现——甚至可说是必然展开的布局——然而现实生活里却绝少发生连续杀人案。 杀一个人跟杀两个人没什么不同——若是在小说里,凶手口出这种惯用句也是听来痛快,不过一旦出现在现实里,只让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就算凶手打算连续杀人,也往往在犯下第二、第三起杀人案以前,就会被逮捕了……更别说是在封闭空间里连续杀人,根本就是在拜托警方「请锁定我并快点绳之以法」。等于是凶手自己执行消去法,缩小嫌犯范围。 但御帘野警部却无法回应凶手的期待。 不只是无以对死者,就连面对凶手都只能怨叹自己不中用,这个案子真是太棒了!身为警察,能碰上这种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 「……」 嗯。 在心底自怨自艾得自虐到自得其乐境界的同时,御帘野警部打开房门,打算让今日子小姐先出去,但她却在即将走出房门的当口停下脚步——然后出神地抬头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就只是天花板而已吧。 死者也不是在正上方的房间里遇害——所剩无几的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呃……今日子小姐?」 御帘野警部提心吊胆、语带试探地问道。 只听见她喃喃低语。 「封闭空间。命案。嫌犯名单。容易下手的。随机杀人。连续杀人——有谁得利〈cuibono〉。」 接着转过头面向御帘野警部——今日子小姐不仅没在发呆,反而表情紧绷,以平常总是笑容可掬的今日子小姐来说,态度算是非常罕见的严肃。 「御帘野警部,可以请您立刻限制某位客人的行动吗?」 「咦……限制行动?」 也就是说——她已经从被关在封闭空间的登场人物表里锁定凶手了吗? 都还没踏进现场——不仅如此,甚至尚未走出这个房间? 不过,尽管又更新了破案速度的纪录,今日子小姐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的神情——毋宁说,气氛极为凝重。 「已……已经破案了吗?」 「还没有。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 面对小心翼翼反问的御帘野警部,忘却侦探这么说道。 斩钉截铁地说道。 「事情接下来才要发生。」 5 杀害独自来到雪山旅行住宿的出云井未知而得利的凶手,是情侣档——是由他们两人联手犯下的命案。 昨晚,情侣档女方来敲死 者的房门,谎称有事要找她,请她把门打开——同为女性,也让死者失去了戒心吧。 接着由男方动手杀人。 光听如此叙述,就只是一桩人杀了人的案子,没有诡计也没有花招,平凡无奇——然而不平凡之处,则在于其动机。 无冤无仇,也不是为了劫财。 御帘野警部着实难以置信他们之所以杀害才刚认识、说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也不为过的死者,竟然是因为这种的理由——若不是由本人已然忘却,但是战绩辉煌的今日子小姐口中听到,他说不定只会把那样的真相当成黑色幽默,一笑置之。 多少有点羡慕。 御帘野警部多少有点羡慕只要到了明天,就能将这个令人不忍卒睹的真相忘得一干二净的今日子小姐——明明是自己推理出来的真相,却不承担其中的哀愁,虽然感觉有些不负责任,但既然这就是忘却侦探的法则,也没什么好说的。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这种事早在委托她以前就已经心知肚明——另一方面,犯下这起命案的那对情侣也是只有今天。 只有今天。 所以他们才会动手杀人。 他们因此获得的利益是——时间。 「果然还是该思考有谁会因为杀害出云井小姐而得利——早知道就该在提到『目的是让民宿经营陷入危机』的假设时,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了。」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在她发表推理之前,警方已经遵照她的指示,限制那对情侣的行动,所以侦探的心情似乎也不再那么紧张,表情恢复了从容。 「换言之,只要假设发生命案之后的展开都在凶手的计划之中,并且正是要借此达成目的,就能看见事情的真相。」 「……可是,那对情侣肯定不是打算要在这座山上盖旅馆吧?」 「当然不是。」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回答御帘野警部的问题。 「其实可以想得更单纯一点。御帘野警部说的没错,除非是推理小说故事,否则在人迹罕至的封闭空间动手杀人,实在极为不合理——但如果这才是凶手的目的,又会是如何呢。在封闭空间里动手杀人——因此被锁定为嫌犯,然后……」 被迫留在案发现场。 如果这才是凶手的目的。 今日子小姐说道。 然而尽管被她这么说,御帘野警部一时半刻还是意会不过来——目的是被迫留在案发现场? 怎么回事。莫名其妙。 老实说就只有这么点感想。 和推理小说里的那些令人拍案叫绝的名侦探推理相比——有够现实的。 「所以说。」 像是看穿了御帘野警部的失落,今日子小姐继续补述说明。 「因为发生命案,势必会延长他们待在民宿里的时间——即使不是推理迷也能想象得到,一旦发生命案,成了封闭空间里的杀人嫌犯,警方就不会轻易放他们回家。」 「……」 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了——不想明白的事实。 内心的抗拒让御帘野警部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说,凶手因为想继续住在民宿里,才制造出了命案?」 不知不觉之间,御帘野警部的语气变得像是在逼问今日子小姐——不去逼问凶手却逼问侦探,真不知自己是怎么搞的。 「没错,就是那样。」 面对御帘野警部的咄咄逼人,今日子小姐一脸云淡风轻地回答。 「这么一来,不是三两下就能锁定凶手了吗?经营民宿的老板兄妹当然不用考虑,原本就打算还要在这里待上好几天的老夫妇,也同样可以摒除在外。至于那一家四口,原本预定昨天退房离开,已经被迫多留了一天——所以早在命案发生以前,就想回家了。」 因此采用消去法,得到那对年轻情侣档就是凶手吗?如果要谈想不想回家,他们得知必须被迫留在这里,应该也是非常困扰——甚至还厚着脸皮要求警方代为负担住宿费用。 「那只是在演戏吧。他们应该也不认为警方真的会负担住宿费——我猜那两人只是想利用这种要求,来强调留在这里并非他们的本意。」 倒是已经自费多住一晚的那家人因为实在压力大,说不定是认真想和警方要点补偿的——今日子小姐补充。 「或许应该看做是情侣档眼见那家人鼓噪,才借题发挥。」 「……想多住一晚,告诉老板不就好了吗。因此杀人未免也太划不来——难道你要说他们是为了再多享受一天滑雪之乐,不惜痛下杀手吗?」 「他们连一天都没有享受到呢。昨天他们抵达后,天气就变糟了。」 「那……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惜动手杀人,也要延长停留时间?」 这已经不是一时冲动了。 根本破绽百出。 御帘野警部已经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糟的恐怖想法了—— 「如果动机是那样还好些……」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暗示着有更糟的存在。 「划不划得来——能与动手杀人的价值相抵的动机,只有一个。至少是在他们两人心里,认为这是唯一能相抵的做法。」 「是……是什么做法?」 虽然不想知道,但是在职业道德的催促下,御帘野警部还是问了。 「能够与人命相抵的,也只有人命了吧——换句话说,能与杀人相抵的东西,基本上就只有杀人了。」 今日子小姐如此断定。 以不容置疑的眼神——不容置疑的口吻。 以足以与其速度匹敌的推理能力——这么说。 「简而言之,就是为了杀人的杀人。」 为了杀人的杀人。 既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什么。 为了杀人的杀人。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既非万能,也非全能。 虽然她是如此断定,但也不是巨细靡遗地掌握住事情的全貌,只是先想到最糟糕的情况,提前迅速采取对策而已——所以才会是最快的侦探。 这样的决断当然也会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但是以这次来说,可以算是大大发挥了功效。 毕竟成功防范了连续「杀人」于未然。 就连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往往也很难办到这一点——不过严格说来,今日子小姐这次拦下的并不是「第二起命案」,而是「情侣殉情」。 阻止了「真凶自杀」——这么说也不尽然。 因为他们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要殉情——不是来滑雪或玩滑雪板,而是以殉情为目的的旅行。 原本应该在前一天的夜里就死去。 据说他们起先是打算在雪山里浪漫相拥到冻死——御帘野警部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死法有什么浪漫的,总之两人似乎已经被逼到只想走上绝路。 可是,现实可一点都不浪漫,山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到了民宿一看,天气糟到无法下山,当然也无法外出。 正当他们感叹就连想一死也无法按照计划进行之时,突然灵感一来——要是这间民宿现在发生命案,他们就会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就可以不用回家了。 ……并不是钱的问题。 并不是没钱多住一晚等天气恢复正常,甚至女方其实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但光是明白这一点,就能隐约知晓端倪。 被逼得走投无路——一心想走上绝路。 别说是殉情,就连一同外出旅行也不被允许——之所以无法多住一天,并不 是钱的问题,而是家庭的问题。 由此可知,他们必定是瞒着家人出来,要是没有警察公权力的介入,有人来接就只得乖乖回家,没有选择——不,实际上明明还有许多选择,但被逼得走投无路,满脑子只想走上绝路的他们,却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杀了人。 偶然也住进这间民宿,那天才认识互道「初次见面」的无关第三者——只因为最容易下手,所以杀了她。 ……原本还为这对情侣的未来担心。原本以为只要多少考虑到自己的明天的人,都不会选择在封闭空间里杀人——结果都是白忙一场。 别说将来,他们连明天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只有今天。 所以才会有如扑火的飞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因为他们认为只要能度过今天,此生便可无憾。 然而却被同样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看穿他们的诡计……这是多么讽刺的展开,又是多么无奈的结局。 利用为了掩饰目的的表演,顺利地让御帘野警部把他们留在案发现场,但若是没有为求逼真,提出由警方负担住宿费用的要求,今日子小姐就不会出现在这座雪山上。 结果他们俩不但没能为了殉情多住一晚,接下来还必须依照原定时间退房,当地人也不会知道两人是对苦恋的浪漫情侣,只会记得曾有两个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犯罪者——他们的一切行为及算计,都是一场空。 「不管怎么说,做坏事和犯罪都是不合算的。」 「可是即使心地善良,与人为善地过日子,也可能会莫名其妙被殴打致死呀。」 御帘野警部试图以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来为这起命案做出结论,却被今日子小姐赏了一记回马枪。 这位侦探似乎不愿意让听众轻松地消化——虽然从头到脚都宛如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侦探,却由始至终都散发着现实主义者的气息。 「……那今日子小姐呢?」 「什么?」 「今日子小姐是为了什么而推理……为了谁当侦探呢?」 正准备下午要去滑雪的今日子小姐露出和煦笑脸,与推查到案外有案时的严肃表情截然不同,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个找碴般的问题。 「推理本来就不为什么,至于我之所以当侦探,也不是为了任何人——不过,倒是可以赚到钱就是了。」 这回答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彻底展露出今日子小姐的现实,而且非常实用。 第二话 掟上今日子的叙事性诡计 1 「叙述性诡计在推理小说多如繁星的诡计里,又是极为特异的手法。」 针对二二村警部的提问,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虽是在警察局的侦讯室里与警官面对面,她却没有半点恐惧的样子。 当然,她并不是以嫌犯或关系人的身份接受调查,而是做为搜查顾问前来,但因为没借到会议室,只好在侦讯室里谈话——然而她那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令二二村警部心跳一百。 「特异的手法……是吗?」 「是的。也可以说是推理小说特有的——『悬疑推理』这个领域自成立以来,历经无数次的变迁,概念遍及连续剧、漫画、卡通、游戏等表现方式,但是能够使用叙述性诡计的,只有推理小说。」 今日子小姐十分肯定,接着话锋一转。 「换个角度来看——所谓『推理小说』,全都是叙述性诡计。再说极端一点,举凡是推理小说,都必须用上叙述性诡计。所有推理小说都理当是为叙述性诡计。」 无论是不在场证明、密室、暗号、谁是凶手、手法为何、死前留言、失落环节、交换杀人、肢解尸体、有谁得利,当推理被写成推理小说的时候,前提都是做为叙述性诡计进行——听到这里,二二村警部不禁正襟危坐。 「就……就像是一切诡计的起源吗?」 「要说是起源嘛,倒也有点太夸张了。」 今日子小姐却耸耸肩。 「不是那样的。」 感觉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毕竟反过来说,叙述性诡计也只能使用在推理小说之中。」 「什么?」 「我并不是在说『密室诡计是推理作家妄想下的产物,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那种一般论——而是无论再怎么疯狂的推理迷,就算分不清现实与推理小说的而犯下罪行,也无法在现实世界重现叙述性诡计——因为叙述性诡计并非凶手能够布置的机关,乃是作者才能安排的诡计。」 所以—— 今日子小姐话讲到一半,顿了一下,像是要开导迷途小羊般,向坐在对面的二二村警部轻声说道。 「所以说,『凶手利用叙述性诡计杀死被害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2 身为一名保护市民安全、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官,二二村警部居然从没看过推理小说。提到「名侦探」,他脑海里也只有戴着猎鹿帽、叼着烟斗、穿着圆领短披风的瘦高男人这种古典的刻板印象——也因此,看到透过前辈穿针引线,千辛万苦请到警局来的「破案最快的忘却侦探」那一身极为现代风格的穿着打扮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出现在他眼前的「名侦探」,是一名戴着与全白发色相映生辉的毛帽,身穿长版牛角扣大衣,把双手藏在毛茸茸的毛海袖筒里面,个头娇小,戴着眼镜的女性。 「初次见面,我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这次承蒙惠顾,不胜感激——无论是什么样的委托内容,我都会在一天内忘掉,所以什么事都可以拿出来讨论。」 说完,名侦探深深地低头行了个礼。即使姿势放这么低,帽子也不会掉下来,大概是用发夹之类的固定住了吧——二二村警部想着无关紧要的事。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她的招牌。 不,不是指帽子……是指记忆重置的事。 只要一睡着,记忆就会重置——无论接受什么样的委托、调查过什么样的案件,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身为侦探,再也没有人比她更能遵守保密义务了,正因为她的这项特质,才能以一介平民老百姓的身份,得到是为公家机关的警方来自全国各地希望她协助办案的委托。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了吗?」 二二村警部是第一次与今日子小姐共事,于是便直言不讳地对她提出发自内心的疑问。即使面对已经见过第二次、第三次的人——像是与今日子小姐多次共事,还把她介绍给二二村警部的前辈——看到每次再度合作都是「初次见面」的她,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是再自然不过。 「请不用担心,就像这样。」 今日子小姐卷起左手的袖子。只见手臂上用签字笔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最基本的个人档案。原来如此,这个似乎就是所谓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 寒暄与自我介绍都只点到为止,今日子小姐极有效率地切进工作模式——基于忘却侦探每天都会失去记忆的体质,大概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吧。 别说是忘却侦探,连侦探这行究竟在干嘛都不甚熟悉的二二村警部,本来希望能更慎重地拿捏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但看起来并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于是,二二村警部便将今日子小姐带进侦讯室。 「事情发生在某个合宿所。」 「某个是哪个?」 原先想简单扼要地说明一下,今日子小姐却反问起细节——这大概是她身为侦探的行事作风吧,虽然觉得跟自己的做事方法有些出入,二二村警部还是补充说明。 「是一个名为鸟川庄,位于劫罚岛上的合宿所。」 「劫罚岛……听起来还真凶恶,好像是会出现在横沟正史的小说里的名称呢。相较之下,居然叫鸟川庄……落差也太大。啊,请继续。」 今日子小姐下了个短评,催着二二村警部继续说下去。只不过——横沟正史是谁啊?有哪个内行人才知道的推理作家叫这个名字吗? 「被害人是利用寒假前往那个落差太大的鸟川庄进行合宿的大学社团成员之一。当时一共有两个来自不同大学的社团住在鸟川庄里……呃,我还是写下来好了。」 感觉今日子小姐似乎想知道得详细些,所以二二村警部很贴心地打算找张纸列出涉入本案的相关人员姓名,名侦探却在他拿出钢笔时开口拦阻。 「请等一下,留下书面记录有违忘却侦探的作风。所以,如果您一定要写下来的话,请务必写在这里。」 说完,今日子小姐便挽起右手的袖子,将手臂伸到二二村警部面前——看样子是要他写在手臂上。 如同他这辈子还没看过推理小说,二二村警部这辈子也还没有机会在别人的皮肤上写字,但是既然本人坚持,他也不好推辞——明明是在侦讯室这个自家主场里谈话,不知怎的,却感觉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掌握主导权也是最快的吗。 不过,考虑到钢笔的笔尖太过尖锐,二二村警部走出侦讯室,到办公室拿了自己桌上的签字笔过来。 接着对照手边记事本上的内容,在今日子小姐的手臂写上以下资讯。 樫坂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 千良拍三(ちら·はくぞう/chira hakuzou) 美女木直香(びじょぎ·なおか/bijyogi naoka) 伙田芳野(おびただた·よしの/obitadata yoshino) 大隅真实子(おおすみ·まみこ/oosumi mamiko) 石林济利(いしばやし·なりとし/ishibayashi naritoshi) 寿寿花大学轻音社 雪井美和(ゆきい·みわ/yukii miwa) 里中任太郎(さとなか·にんたろう/satonaka nintarou) 益原枫(えきはら·かえで/ekihara kaede) 杀风景(ころかぜ·けい/korok aze kei) 儿玉融吉(こだま·ゆうきち/kodama yuukichi) 「嗯哼。」 看到二二村警部已经写完,今日子小姐收回伸出的手,翻过手臂确认其上的一字一句。 「是登场人物表呀。这可是推理小说必备产品呢。」 「是吗。」 对二二村警部而言,就只是相关人士的名单而已。 或许也大同小异吧。 再加上二二村警部就是为了多了解「推理小说」一些,才会请今日子小姐过来的。因为本案的被害人——正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被害人是千良拍三同……先生。」 下意识地险些以「同学」称呼,但想想千良拍三虽然还是学生,却也已经成年了,而且年龄和自己也并未相去太远,所以改了口。 「他是社团的社长,这趟旅行也是由他主导的。却在合宿旅行第二天的十二点过后,遭人殴打头部,失去意识——凶器则是平台式钢琴。」 「什么?」 又被今日子小姐反问了。 不过,无论是否合乎忘却侦探的作风,正常人都会反问吧——听到这里要是没反问才有问题。虽然这项事实早已众所周知,新闻也闹得沸沸扬扬,但对于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而言,却是第一手消息。 「凶器是平台式钢琴。」 二二村警部以清楚的发音再重复一遍。 「千良先生先是被人用平台式钢琴猛殴脑袋,不支倒地。接着凶手再把钢琴往他身上一扔,压死了他——现场的情况十分诡异。」 尽管明白不该加入自己的意见,二二村警部还是忍不住陈述了个人的感想。但这也是所有侦办人员共同的见解——人体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的惨状,实在是超乎想象。 「如此听来,莫非是像绿巨人浩克般的大力士抬起平台式钢琴,拿着钢琴殴打千良先生的头部不说,最后还把钢琴往倒地的他身上砸?」 今日子小姐好似自言自语地这么说,她应该不是认真的——话说回来,这凶器也的确怪到让人只得这么想。 一般人是不会拿平台式钢琴来当凶器的。 甚至不会想去抬。 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做为凶器都太不合常理了。 「对了,请问那架平台式钢琴大概有多重呢?」 「大约三百公斤左右吧。」 「……也有举重社的朋友住在那个合宿所吗?」 虽说不晓得今日子小姐问这问题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但二二村警部仍然据实以告。 「并没有,当天住进合宿所的人员,只有推理小说研究会和轻音社这两个社团的人而已。鸟川庄设有录音室,还提供乐器的租借——成为凶器的平台式钢琴也原本就是合宿所的设备。」 「嗯。这么一来,就产生另一个问题了。轻音社也就罢了,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为何会下榻于鸟川庄呢?」 「虽然入宿者以音乐人居多,但鸟川庄本身倒也不是非得要对音乐有兴趣才能入住的设施……我曾问过推理研究会成员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们的活动在哪里都可以进行,所以在什么地方都能办合宿』。」 继续追问「既然在哪都能进行活动,何必办合宿」感觉不太好。毕竟他们是大学生,出门过夜旅行就像是应尽的义务——可惜却引发了悲剧。 「推理社团举办合宿,结果发生了悲剧——在很久以前的推理小说里,这可是固定桥段呢。」 自称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无法累积记忆的今日子小姐都说是「很久以前」了,大概是更久以前的趋势——但看在对推理毫无概念的二二村警部眼中,世上居然会有这种社团就已经是文化冲击。嘴上说着「活动在哪里都可以进行」,但到底是从事什么活动的团体,听他们讲了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研究会?是在研究什么呢?轻音社虽然同样是与二二村警部无缘的世界,但「致力于提升演奏水准」的社团宗旨至少还容易理解得多。 「看在轻音社成员眼中,或许会觉得『连乐器也不会弹的家伙来音乐人的合宿所干嘛』也说不定。」 由于今日子小姐的语气宛如闲话家常,所以二二村警部也不以为意地回以「就是说啊」甚至还点头称是,实在是太轻率了——今日子小姐会这么说,大概是想试探是否有可能从动机来分析吧。 说溜嘴了。 居然在侦讯室里说溜嘴,真是个不及格的警部。 于是他打起精神,重新回答。 「两个社团之间的确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气氛——但警方尚未能断定是否即为引发这起凶案的背景。纵使凶器是键盘乐器,也不能就此研判轻音社有嫌疑。而且要说『正因为是轻音社,才更不会拿乐器当凶器』也说得通。」 「也是,想清楚犯案手法,拿钢琴做为凶器的理由就显而易见了。」 这句话同样是讲得轻描淡写,使得二二村警部差点又脱口而出「就是说啊」——什么?犯案手法?做为凶器的理由?显而易见? 什么意思? 「呃,我是说,使用平台式钢琴做为凶器的理由及其方法——严格说来,理由可能有两种,应该不至于有第三种。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一派轻松地说着。说得轻松——那么奇妙的现场、那么奇妙的凶器,她却完全不在意。 「——而这次您找我来,并不是要我解开匪夷所思的犯案手法吧?您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根据我的记忆,您找我来的最主要理由,是要我提供针对『某种诡计』的解说。」 听忘却侦探谈起记忆的感觉实在诡异,但是听说每天直到重置之前,也就是在一天以内,她的记忆力可是远远超过一般人——既然如此,的确没有「登场人物表」也无所谓。 二二村警部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切入主题。 「没错,关于叙述性诡计。」 对于从没接触过推理小说的他而言,这才是主题,而且是最大的难题。 「今日子小姐,所谓的叙述性诡计,到底是什么样的诡计呢?」 3 发现时,被害人千良拍三整个身体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手中则紧握着自己的手机。 「就是这支手机。」 二二村警部将有问题的手机放在桌上。但今日子小姐并未伸手去拿——即便已知采取过指纹,仍不随意徒手接触物证,可见她是为侦探的专业。 当然,二二村警部也戴着可以操作触控式萤幕的手套——手机也已经预先充好电了。 「画面跟发现时一样吗?」 今日子小姐把脸凑近桌子上的手机,一边目不转睛地端详,一边问道。 「是的,一模一样。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被握在被害人手中。」 画面中显示着一本书的封面。 『yz的悲剧 岸泽定国』 这并不是桌布。 是运作中的电子书阅读软体——只要用手指一滑,理应会切换至目录。 「原来如此,电子书呀。看来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彻底普及了呢——正确地说,是在我忘记的时候。」 今日子小姐啧啧称奇。 或许不只电子书,就连智慧型手机本身,对她而言都是「很新鲜」。 然而,和二二村警部不同,她知道《yz的悲剧》这本书。 「这可是岸泽定国发表于泡沫经济时代的代表作喔。书名的感觉很像是在恶搞艾勒里〈ellery〉·昆恩〈queen〉,但内容却十分扎实,上下集加起来超过一千页, 要带着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今时今日竟然已经可以下载到行动电话里头,真是好方便的时代啊——今日子小姐说道。 「对了,提到作者岸泽老师,他可是与须永昼兵卫齐名的推理小说界巨擘。在我这个年纪,绝不会有人没看过他们的作品。」 要是放着不管,今日子小姐应该会一直没完没了地讲解下去——当然,就是为了听她讲解,才会请她大驾光临,可是关于这部分的高见,已经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发表过。听到二二村警部都快要会背了。 「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原来这部杰作现在也仍旧被人们阅读着。而且还得以电子书化永续流传,真是太好了。」 今日子小姐兴高采烈地说道。但是听在日前遭受被害人的朋友们诸如「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看过『这部杰作』,而且连书名都没听过!」之类猛烈炮火洗礼的二二村警部耳中,心情实在复杂——就算她说「在我这个年纪绝不会有人没看过他们的作品」,怎么想也绝对是没看过的人比较多。 艾勒里〈ellery〉·昆恩〈queen〉? 会叫做昆恩〈queen〉……女王?大概是女作家吧,可是二二村警部联想到的也只有这么点——至于须永昼兵卫这位作家的名字,前阵子曾在新闻节目里拜见过,但就仅止于此,也没能从节目里得知他写过哪些书。 不过,相信研究会的人也不是真心责怪二二村警部的无知——必定是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宣泄目睹伙伴遭逢悲剧的心情。 总之,二二村警部试着拉回主题。 「据他们所述,《yz的悲剧》是一本叙述性诡计的杰作。被害人遇袭后刻意让手机萤幕显示出这本书,紧握手中——所以这一定是所谓的死、死、死死……」 「死前留言。」 见二二村警部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今日子小姐替他把话说完整。 「来自死者的留言——一般认为是由伟大的艾勒里·昆恩所发明,也是推理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 原来艾勒里·昆恩很伟大呀? 真不负其女王的威名。 至于所谓「死前留言」的定义,二二村警部已经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讲解过了。 「被害人在临死前所留下,用以指认凶手的线索……由于直接写下『杀我的是某某某』可能会被凶手发现处理掉,所以常常故意写成像是暗号般的内容……没错吧?」 「是的。大致上可以这样理解。」 没错。 这种程度的话他明白——并不难理解。先不管是否真有其事(至少二二村警部至今从未遇过),但就算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做为一种心理状况,被害人想写下对凶手的怨言,仍是符合常理——临死之前脑子不清楚,写成谜样文章也是同样。 问题是,叙述性诡计是什么? 叙述? 「据研究会成员所述,被害人千良先生是作家岸泽定国的忠实书迷,甚至宣称自己把他所有的作品全都背了下来。在众多作品之中,千良先生又将《yz的悲剧》视为『叙述性诡计』的代名词——会紧握着那本书而死,表示使用平台式钢琴殴打、压死他的凶行,或许跟叙述性诡计有所关连。」 「研究会的成员这么说吗?」 「啊——呃,倒没有。」 这部分是二二村警部自己的推论。才会打电话给传说中的「名侦探」,请她来讲解何谓叙述性诡计——只是,看样子似乎是多此一举。 所谓的叙述性诡计,似乎不是二二村警部以为的那样——像是怎么抬起平台式钢琴来打人的诡计。 是极为特殊、绝无仅有的诡计。 并非凶手对被害人或检调行使的诡计,而是作者对读者使出的诡计。 只能用在推理小说里,抑或是所有推理小说都会用上的诡计——虽然今日子小姐这么说,但二二村警部还是听得满头雾水。 「……不过,其实今日子小姐已经知道——凶手为何要用平台式钢琴来做为凶器了吧?」 「先知道的是手法。只要知道手法,自然能推察出原因。」 「那也跟叙述性诡计无关吗?」 二二村警部不屈不挠地坚持己见,今日子小姐却满脸笑容。 「是的,没有关系。」 一刀两断。 真是伤脑筋——二二村警部心想。 自己一头热地委托她,不过对于侦探而言,似乎是白跑一趟。真不知该怎么向她道歉才好。 看样子是非常初步的误会,只要问同事,或是更认真地听取研究会的成员们讲解就能知道的事情——尽管如此,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似乎因此掌握到这起奇妙案件的真相了。 「还不能说是真相。就算不乏搞清楚诡计就能锁定凶手的案例,但这次并非如此——因为每个人都能用平台式钢琴伤害被害人。」 「每……每个人都办得到吗?」 「是的。即使不是举重社的人,只要有心,就连我也办得到。」 她悠悠地说。 今日子小姐也办得到吗? 用她那条顶多只能写下十个名字的细瘦手臂,抬起三百公斤重的平台式钢琴吗? 「二二村警部当然也办得到喔。」 「是、是吗……」 那当然,如果连今日子小姐都办得到,二二村警部不可能办不到的——只是就算办得到,要不要这么做又另当别论。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人想用钢琴砸另一个人呢? 「哼哼。因为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到值得卖关子的诡计,不如我先来解开这个谜团吧?」 「什么?」 只能说是令人震撼的案发现场被今日子小姐下了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诡计」的评价这点固然惊人,但是「先来解开这个谜团」的「先来」更是让二二村警部大吃一惊——意思是说「后来」还要解开什么谜团吗? 死前留言? 推测凶手? 还是——叙述性诡计? 「请放心。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会包办一切到好——关于套装费用,请容我到最后再跟您说明喽。」 忘却侦探若无其事地暗示将提高收费之后,说声「接下来」便切进了主题。 4 「用常识思考,拿钢琴,而且是拿平台式钢琴来打人——而且还要打到人的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将重达三百公斤,体积还大到双手无法环抱的物体抬到成人男性头部的高度,若非是举重社的成员绝无可能。」 为何今日子小姐会对举重社有那么深厚的信赖呢(难道是因为她喜欢肌肉男吗?)事实上,连举重社的人也不可能吧——平台式钢琴可不是杠铃,并没有设计成让人能凭一己之力抬起来的形状。 更别说要抬到头部的高度,就算被害人以外的所有人联手,集合九人之力也办不到吧。 「所以即使从伤口或头盖骨的凹陷状态研判凶器是平台式钢琴,一般也不可能推断是抬起钢琴来行凶——应该会解释为凶手抓住被害人的头,用力地往放在地板上,静止的平台式钢琴边缘猛敲。但是发现者与现场的鉴识官却不这么想,为什么呢——我想,原因出在被害人被发现时的状态。」 「发现时的状态……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被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的状态。先不管用了什么方法,凶手的确移动了平台式钢琴——不仅如此,还把钢琴砸在不支倒地的被害人身上。一旦看到这么匪夷所思的现场,就会产生『凶手是能抬起平台式钢琴的大力士』这种印象——也说不定。」 今日子小姐噗哧一笑,接了句「抱歉」。或许是自觉用词不太妥当。 的确,虽然不至于想到什么「大力士」,但或许会倾向认为是有人利用某种方法将平台式钢琴抬起来。 因此。 才会产生「头部伤痕也同样是用平台式钢琴砸出来」的假说——然而,并没有人亲眼目击案发过程(要是有目击者,当场就能锁定凶手了)。 「也就是说,头部伤痕并不是被钢琴砸出来,而是碰撞造成的吗?」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吧。」 看她说得这么肯定,的确会觉得再也没有其他可能——太单纯了,单纯到令人感到羞耻。 「应该把『头部的伤』和『压在钢琴底下』分开来解释。如此一来,绿巨人浩克就不用背负杀人凶手的污名。」 没有人怀疑绿巨人浩克。 更何况。 「就算如此,为了将昏倒的被害人压在平台式钢琴『底下』,还是得把钢琴抬起来不是吗?」 纵使集合九人之力也办不到吧。 即便被害人已经倒在地上,但是要压死他,还必须把钢琴整个翻过来。由于平台式钢琴下半部是空的,要将钢琴上下颠倒,用那个叫……钢琴的盖子吗?总之像是屋顶的部分压在被害人身上才行—— 当然不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还是有什么非得把钢琴压在被害人身上的理由呢? 理由…… 「凶手确实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但就算要这么做,也不用因此就把平台式钢琴抬起来——毕竟凶器终究是种乐器嘛。」 今日子小姐说。 「可以拆开的。」 「啊……!」 「只要拆解到不能再拆解的地步,再将其上下颠倒地在被害人身上组装起来就行了——这么一来,即使只有一个人,也可以不用抬起钢琴,就把平台式钢琴『压在被害人身上』。」 「……」 可以。不——可以吗? 虽说比起推理小说还不算陌生,但是二二村警部对于音乐也称不上很有研究,因此从未想过拆开钢琴这件事,不过说得也是,毕竟钢琴不是锯下一整块巨大木材,从中雕刻出形状的——键盘和琴弦,也都是个别的零件。 像模型那样拆开再重组,理论上不无可能——只是,平台式钢琴毕竟不是模型,并不是用塑胶制成的。 即使用螺丝起子拆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像是顶盖部分,要凭一己之力抬起来仍然太重吧?还得倒着组装回去,光是想象该怎么装就觉得比登天还难,再加上进行这项作业时,下面垫着一具凹凸不平的人体…… 「很累人吧。不要只想用螺丝起子,把剪钳也拿来用就好啦。」 「剪……剪钳?」 「哎呀,我说『剪钳』是以组装模型来比喻,在这里应该会是像撬棍或榔头之类的工具吧。反正也不用规规矩矩地组装回原本样子——因为那架平台式钢琴已经『砸在不支倒地的被害人身上』了,有些破损或毁坏也无妨——不管是琴盖裂开、框架散开都无所谓。无法恢复原状的部分,就放着四分五裂也没关系——这样还比较有真实感吧。虽说是『抬起巨大且笨重的钢琴』这样荒唐无稽的真实感。」 若原本设置着平台式钢琴的房间就是案发现场,想必隔音效果很好,可以毫无顾忌地费时进行组装作业。 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让二二村警部惊讶到顿时语塞——当下只觉得连现场照片都还没看过,就能展开这般推理真是令人汗颜。至于案发地点的确是一间密闭的录音室,而压在被害人身上的钢琴也确实并未保持原状。 这个人是千里眼吗。 还是因为她是「名侦探」呢。 只不过,若说她的推理完全没有可以讨论的空间,倒也未必——「是否有人在案发现场实际进行过组装钢琴作业」应是一查便知,但重点在于凶手为何要做这种超乎想象的苦差事。 如果不能就这点来说服他,这些推理就跟「从每个日本国民手中拿到一块钱,就能赚一亿圆喔」没什么两样,只是纸上谈兵。 「侦探的推理基本上都是纸上谈兵呢。」 今日子小姐看了始终放在桌上的被害人手机一眼。 「至于刚才的则是掟上谈兵……开玩笑的,别担心,我都说我已经知道原因了。就我的记忆所及,我从未说过谎。」 这也只能视为她今天尚未说谎。但是今日子小姐的确说过,只要知道方法,就能知道原因——还说有两个可能的原因。 「这是很单纯的推理小说常见法则——布置成不可能犯罪,是为了让人以为这不可能是犯罪。虽然也有很多案例是由于巧合或失败接二连三地发生而偶然形成的不可能犯罪,但那种推理实在一点都不美。」 那是你个人的喜好问题吧…… 不过,二二村警村并未反唇相讥,而是默默倾听名侦探的高见。 「以这次的情况来说,可以想象凶手其实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借由布置案发现场,塑造出下手的是『能抬起平台式钢琴的人』,好让警方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例如像我这种弱女子的纤纤玉手,别说是平台式钢琴了,连电子琴都抬不起来,根本不会有人认为我是凶手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凶手是这两个社团的女社员……慢着。」 话说到一半,想法又变了。 但大前提不是「连强壮的成年男性也无法抬起平台式钢琴」吗——这样不光是自己,所有人都会被摒除嫌疑。 就摆脱嫌疑而言,倒不算没有成效,而且还想让伙伴们也一起退到嫌疑圈外的用心,甚至是令人佩服…… 「不过也可能只是满脑子想着如何让自己摆脱嫌疑,没想太多罢了。只是那天刚好没有举重社的人入住,才会意外让所有人都没了嫌疑,形成不可能犯罪的状况。」 今日子小姐真是有话直说。 「……这、这就是刚才提到的,因为巧合或失败造成的不可能犯罪?」 「毕竟这可不是推理小说,而是现实哪。」 今日子小姐双手一摊,苦笑着推翻自己说过的话。 「顺便提一下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可能是想让人以为『凶手是女社员,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社员』。」 「好让自己摆脱嫌疑——是这样吗?」 简言之,是想故布疑阵,让人以为凶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若是如此,就表示诡计遭到破解其实是计划的一环,而且仍会遇上同样的问题。 因为谁也无法抬起平台式钢琴。 「不管怎样,凶手打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纵使不说是毫无意义,至少没能照着他的计划走。」 「虽然刚才我说没有第三种可能性,但如果彻底追究,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 说着,今日子小姐竖起一根手指头。 这个人的肢体语言还真多。 莫非是曾在国外住过吗?就算有,应该也忘了吧。 「第三个理由……是什么呢?」 「就是『因为刚好想到就做了』种可能性。该说是没有什么道理吗,总之理由就是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没有道理。 感觉很像是「因为很烦所以就动手了」——是「因为刚好想到拿平台式钢琴做为凶器的诡计,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动手做做看」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请把这个理由视为推理小说的最后杀手锏。」 「咦……可是,现实中其实还挺常见的。像是毫无动机的杀人、目的不明确的犯罪……」 「现实是一回事,我并不是否定心灵有黑暗面,但是确实解释『为何要采取这么大费周章、莫名其妙的杀人手法』乃是推理小说的精髓,谜底若是『因为刚好想到就做了』难免会受到抨击,作者会被批评太不用心。」 推理迷的标准还真严格。 或许是察觉到二二村警部有些畏缩,今日子小姐巧妙转移话题。 「基于最新的行动经济学,人不见得凡事会采取合理的行动。」 不知她口中的最新是指多早以前,还是今天早上刚吸收的知识。 「总而言之,凶手基于这其中之一的原因,才选用平台式钢琴来犯案——执行方法可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但应该八九不离十。重点在于这并非不可能的犯罪,而是可能犯罪。」 「这么说倒也没错……只要有一种方法,就有可能办到……」 「所以,让我们干脆放弃从犯案手法来锁定凶手,直接进入死前留言的检证吧。」 叙述性诡计——是吧。 这时,今日子小姐面露抑郁的神情。 看来比起平台式钢琴的诡计,这方面的解释更是难题。 5 「二二村警部,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把您的手套借给我吗?」 「咦?没问题……怎么了吗?」 「我想先满足二二村警部的期待,解释清楚叙述性诡计究竟是什么,但我也想同时利用这段时间,用那支手机来读一读《yz的悲剧》。」 我其实还没看过呢——今日子小姐说。 她其实还没看过啊。 这个人刚才还那么滔滔不绝地对根本还没看过的书发表高见……不过这是读书人常犯的毛病。另外,毕竟她是忘却侦探,也可能其实曾经看过,只是忘记了而已。 总之,把手套借给她,让她用被害人的手机阅读那本书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即使是对推理小说没什么概念的二二村警部,也能想象「边玩手机边解谜」的「名侦探」应该是前所未见。 话说回来,忘却侦探会使用今天之前不曾看过(看过也忘了)的最新智慧型手机吗?就算会用,能够同时深入浅出地说明叙述性诡计为何物,让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己也听得懂吗——二二村警部在侦讯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时已经见识过了,狂热分子对非我族类总是特别严格。 还以为听到外星人讲话。 身为负责侦办此案的警部,实在是够窝囊了。 「喔哦!现在的电子书好厉害啊,翻起页来好顺喔。画面也很亮,读起来好轻松。时下的年轻人除了这本以外,不知还珍藏了什么书哪?」 「呃,今日子小姐。请你集中精神阅读《yz的悲剧》好吗?」 看样子今日子小姐的适应力极高,对她而言操作手机根本不是问题,真是万幸。 「还有,也希望你详细说明何谓叙述性诡计——我已经知道凶手并不是用那种诡计抬起钢琴——那么,叙述性诡计到底是什么?」 「我就说啦,是作家对读者布下的机关——或该说是种后设的手法。」 「后设?后设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说了什么您听不懂的话,请您听听就好,不必深究。而且这已经是前一阵子的流行了。就像社会派呀本格系的,推理小说也经历过各种不同的时代。」 今日子小姐感慨万千地说着以前(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 虽然不太懂,但既是「社会」又是「本格」又有「派」还有「系」的,二二村警部原本以为推理小说就只是娱乐,但听起来是个挺政治的世界。 「话题扯太远,我接下来就只针对叙述性诡计做说明吧。一言以蔽之,叙述性诡计就是『因为是文章才能成立的诡计』。」 「『因为是文章才能成立的诡计』……所以才会说叙述性诡计是推理小说特有的诡计吗?」 「是的。无论是连续剧、漫画或卡通,都不可能使其成立。」 二二村警部心想她会不会说得太过武断,但就当是「听不懂的话」,不去深究——继续听下去。 「当然,这并不表示在创作推理故事时,小说会比其他表现手法更为优越,这反而是因为小说这种表现手法极为原始,才得以保留的传统技艺。请容我再重复一遍,只要是推理小说,或多或少都一定要靠叙述性诡计。」 「呃……一定,是吗。」 这会不会也太过武断了? 语气虽然很平静,但这个人说话都满武断的。 甚至可以说是独断。 「因为在写作推理小说时,作家会刻意模糊凶手及诡计的存在,让读者无法一看就明白。明明『写作』这件事,原本应该是要将作者的意图明白传达给读者知道的手段。」 「让读者……」 这在推理小说的构造上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过,或许要反过来看,是由于开创推理类型的前人彻底坚持这种结构,我们才会觉得理所当然。 「没错。不仅如此,为文目的甚至就是要误导。」 「误导——也就是骗人的意思吗?」 「不,对话以外的部分不能骗人——不可有虚伪记述,乃是推理小说的不成文规定。所以采用的是不说谎也能骗人的手法。」 不说谎也能骗人。 这不是诈骗集团在做的事吗…… 「没错。『我没说谎』是推理作家的惯用句。接下来,我将列举实例来说明——例如这次的案子,您刚才说是发生在劫罚岛的鸟川庄里吧?」 「嗯?是,是这样没错。」 还以为会被骗,二二村警部不禁提高警觉——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是名侦探,不是诈骗集团,也不是推理作家。 「所以我们认为那个合宿所位于遗世隔绝的孤岛,嫌犯则局限于两个社团里的成员,但——倘若所谓的『劫罚岛』并不是岛,只是普通的地名,那又如何呢?」 「什么?」 「您想想看,『广岛』也不是岛啊!同样地,劫罚岛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岛——先让读者以为是一座岛,最后再揭晓其实是位于内陆。」 这便是叙述性诡计之1『地点误导』——今日子小姐说道。 二二村警部再度为之语塞。 只不过,这次并非讶异,而是觉得「这样也行?」而目瞪口呆,这也未免太单纯,或该说是太简单了吧。 「很荒唐吧?」 二二村警部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但今日子小姐还是这么说。 「说穿了,推理小说的诡计其实都是些会让人觉得『什么嘛』的技俩。因为必须在没有外景、没有演技、没有跨页、没有cg、也没有壮大音乐的情况下与读者一战——可是请想象一下。至今读来始终认定是以无人岛为舞台的小说,在接近尾声时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您的心情如何呢?」 「……」 照她说的想象一下——虽然颇为勉强,不过二二村警部还算能想象那种宛如发现新大陆的心情——也可能会觉得「为何至今都没发觉」。 那大概不同于解开谜团、得知真相之后心情畅快无比的那种常见推理小说读后感,而是正好相反,完全没有解脱的感觉吧。 「如何?会觉得好像瞬间移动了吗?」 今日子小姐的感想更浪漫了些—— 还瞬间移动咧。 「不只是单纯用于误导地点,也可以用于误导情况。『劫罚岛』看来是个日本地名,但故事的舞台其实是战地,或者其实是位于可以合法持有枪械的国家——知道这件事的瞬间,世界会整个翻转过来呢。」 「世界会整个翻转过来— —」 的确……这的确是只有小说才能带来的体验——阅读体验也说不定。 问题是。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劫罚岛……真的只是一座岛喔。」 「是的,我知道。」 今日子小姐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接下来是叙述性诡计之2『时间误导』。二二村警部您刚才说案发时刻为合宿第二天的十二点过后,但您并没有明说那是半夜的十二点,还是中午的十二点。若是基于『耗时费力的犯罪通常都是发生在夜晚』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阅读,就会认定案发时刻是半夜的十二点——结果将使得读者对于『登场人物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与否』产生误判。」 「……或许我真的没说清楚,只是我觉得这点不用说也知道才没说,千良先生的死亡推定时刻的确是半夜的十二点喔。」 「是的,我知道。」 所以我才说叙述性诡计是只针对读者,让读者无法确切充分认知登场人物面貌的诡计嘛——忘却侦探补上说明。 「这是利用十二小时制与二十四小时制之间的模糊地带,推移短短半天时间的叙述性诡计,而如果真的要写,还可以更大胆地让人以为是现代剧,结果其实是时代剧,或甚至是未来的科幻世界之类的叙述性诡计,想写也是能够写得出来的。」 「这……这么做有意义吗?」 「读者会大吃一惊。」 她说得简洁又肯定,一副「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意义」似的——慢着,那跟「因为刚好想到就做了」有什么不同。 虽说现实中是挺常见的。 不过现在是在讨论推理小说吧? 「只要不去描写,读者就连书中的街头风景也无法得知——还有一种时间型叙述性诡计,是让人以为故事依照顺序发展,其实处处穿插着过去的情节,或是时间顺序其实是交错颠倒等等。当一切真相大白之时,读者会感觉自己刚才读过的小说就像是另一本完全不同的小说。」 「原来如此——但那只是读者的感觉,登场人物应该会发……」 「并不会发现,不只警察没发现,凶手也无感。」 为何要用心之俳句回答我。 不,与其说是回答我,不如说是在耍弄我。 「要继续讲下去喽。接着请容我以这份登场人物表来进行解说。」 今日子小姐将右手的下臂转向二二村警部——手里仍不停操作着手机,而且正以非比寻常的速度阅读着《yz的悲剧》——最快的侦探不只推理速度快,就连阅读速度也最快吗。 说是超过千页的大作,但是照她这个速度,或许一下子就看完了。 「叙述性诡计之3『生死误导』。」 「生死……?呃,应该不至于把活人和死人搞错吧。」 「是吗?二二村警部始终只以『被害人』来称呼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千良先生——只说他被人用平台式钢琴殴打,还被压在钢琴底下而已。那么,说不定其实他还活着?」 「……他已经死掉了。」 二二村警部记不得自己刚才是怎么形容的(可是一想到忘却侦探居然还记得,就觉得无地自容),只是人都给钢琴压扁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话是这么说,但只要把他讲得像是已经死了,之后就能使他成为故事里的『透明人』,扮演暗中作乱的幕后黑手。相反地,同样是透过描述,让人以为千良先生还活着,但其实他早就死了。」 「要是小说当然可以爱怎样——」 「没错,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 「爱怎么写都可以。」 二二村警部渐渐明白了。 只是,总有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抗拒,令他不想明白。 「若只是故意说些引人误会的话,让读者误判地点或时间也还好……但是将已经死掉的人写得好似还活着、把还活着的人写到像是已经死掉了,就算是创作,感觉也玩得太过分了……」 「没错。正因为大家都觉得不该这么做,才刻意为之。」 今日子小姐一脸清秀,却语出惊人。 「尤其那些推理小说家,更是乐此不疲。即使是一具任谁来看都已经回天乏术的尸体,也能将其描写得栩栩如生,正是作家的本事。」 「本事……吗?」 「接着是叙述性诡计之4『性别误导』。将男性登场人物描写成女性,或是将女性登场人物描写成男性。」 无视已经难掩脸上狐疑的二二村警部,今日子小姐继续往下说——只是关于这个「之4」,就连门外汉也很容易理解。 「也就是『男装丽人』或『伪娘』吗?」 「『伪娘』……?」 这时反而是今日子小姐面露茫然——对了,忘却侦探听不懂这种最近才发明的流行语啊。 也可能是她觉得「这个警部,明明对推理小说用语一无所知,居然会知道『伪娘』这种名词」。 然而。不愧是专业,随即重整步调。 「以这个案子为例,比如这位推理小说研究会的美女木直香。名字里有个『女』字,名字又是『直香』——无论如何都会给人是一名女生的印象,但原本就是姓的『美女木』当然不用说,就算叫做『直香』,也并非不可能是一名男生。」 「……将男大学生描写成女大学生有什么意义呢?」 「如此便能进入只有女生才能进去的地方,或是反过来在有女宾止步限制的场所被挡在门外——此外还有各种可能性,总之会对推理时的先决条件造成影响。」 「这……不过,这是专指登场人物并未男扮女装,只是作者刻意写得让读者产生误会的情况吗?」 「是的。不管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一旦实际乔装改扮,严格说来就不能说是叙述性诡计。在登场人物的眼中,美女木直香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 「不过这个美女木是女大学生喔!」 而且她还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副社长,不管在谁眼中怎么看,美女木直香都是个女生。 不折不扣的女生。 「叙述性诡计之5『人物误导』。算了,就直接拿写在这上头的顺序来举例吧——像是这位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伙田芳野,光从名字也很难判断此人是男是女。」 「他是男的。」 「哎呀,是吗。嗯,也罢,假设合宿所内有个绰号叫做『yossie』的人——大家在阅读的时候,自然都会以为是指这位『芳野〈yoshino〉』吧?」 「也是……因为也没有其他的『yossie』。」 为求慎重,再度检视写在今日子小姐手臂上的所有名字之后,二二村警部如此附议。 「骗到你了吧!」 ——骗到你了吧? 「如是是轻音社的儿玉融吉呢?『融吉』的『吉』有两种发音,也能延伸成为『yossie』这个绰号,这样又如何呢?」 「又……又如何……」 「一直以为是『伙田芳野』的『yossie』其实是另一个人——这下子就得把人物风评、人际关系,还有不在场证明都重新确认一遍了呢。」 「呃,可是,伙田芳雄和儿玉融吉都没人叫他们『yossie』……」 而且在彼此认识的人际圈里,应该不会因为绰号认错人——只有外面的人才会搞错。 「是的。也就是说,只有读者会搞错。」 「……」 「顺带一提,不只绰号,也有利用本名来误导读者的模式。刻意将同姓或同名的人 物混在一起描写。」 「在同一本小说里出现同姓或同名的登场人物会很混乱吧。」 「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才这样写啊!如果是一家人,更是理所当然有着同样的姓氏。」 通常是要能写到让读者很清楚谁是谁,才是作家的本事吧——但是推理作家似乎正好相反。 写不清楚谁是谁。 「叙述性诡计之6『年龄误导』。让人以为是大人,其实是婴儿;让人以为是小孩,其实是老人;让人以为是老人,其实是小孩——因为投宿合宿所的都是大学生,读者便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所有人的年纪应该都在二十岁上下,然而或许大隅真实子其实是在退休后,想再度进修才来考大学,现年六十六岁的大一新生,或是跳级入学的十岁天才儿童也说不定。」 跳级制度在日本还不普及——二二村警部正想反驳,随即又想到在叙述性诡计的世界里,没人能保证樫坂大学是日本的大学。原来如此,根据叙述性诡计之1『地点误导』——或许是同为汉字圈,具有跳级制度的国外大学——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现实世界的樫坂大学是日本的大学,而且大隅真实子也只重考过一次,是个十九岁的少女。 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 「可是,如果大隅真实子『其实是小孩』,就能钻进大人钻不进去的排风管;如果她『其实是老人』,就能知道过去的真相。」 什么是过去的真相? 她举的例子都好粗糙。 不过,如果是『性别误导』,还有透过装扮套回现实生活里的情境,但『年龄误导』再怎么说都只有小说才能成立——若不是只用文字来表现,是不可能把老人和小孩搞错的。 若是用图像表现,更是只要一看就能分辨。 和百闻不如一见相反,用百闻来误导一见。 「就是说呀。假如用『满头白发,戴着眼镜,个头娇小的女性』来形容我的模样,就能诱导读者认为掟上今日子是个老太婆。」 「这样诱导有什么好处?」 「老太婆侦探不是很迷人吗——这不重要,再来是叙述性诡计之7。」 「……呃,请问那个『之几』一共是到几?」 「若是想要举例,可以举出无数个例子,但是网罗所有叙述性诡计也没有意义,再加上时间有限,配合篇幅就在?打住吧。」 「?吗……」 比想象中得多,但是又比他害怕的要少。 也不觉得这有配合到甚么篇幅。 「叙述性诡计之7『人类误导』。」 「『人类误导』……这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刚才说的是『人物误导』,指的是让读者认错人的手法,但『人类误导』则是让读者误以为是人或非人的叙述性诡计。」 「非人——你的意思是说,像动物或机器人之类吗?」 「是的。亦即『其实是动物』或『其实是机器人』的叙述性诡计——也有倒过来『其实是人类』的模式。」 就算她这么说,二二村警部一时半刻也理解不过来。 也幸好理解不过来,因此感受不到有多诡异。 「就像《我是猫》吗?我记得那部小说是以猫为第一人称叙事……」 「如果一开始隐藏了自己是『猫』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比那部小说更完美的叙述性诡计了——当然,要是去挑剔『猫其实不可能想到那么复杂的事』,就太不解风情了呢。」 这也是只有小说才办得到——吗? 要是能看到猫的模样,转瞬间就会觉得很假。 「有很多卡通里的汽车或火车都会说话,倘若只用文字来表现,别去描述外观或形状,或许就会让读者以为是两个人类在对话,不是吗?」 「别去描述到外观形状吗?可是,若挑剔起汽车或火车怎么会说话,应该就不算是不解风情了吧?」 「汽车导航就会说话呀。」 「也是……原来如此。」 「将物品塑造成沉默寡言的角色,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往这个方向去,也有只利用叙述,让读者误以为人偶或绒毛玩具是人类的做法。」 不提绒毛玩具,人偶顾名思义有着人类的外形,要写得模棱两可,想必会更容易吧。 写作追求模棱两可倒也挺奇怪的。 「那么让故事里出现鹦鹉及九官鸟,再安排它们讲人话也行吗?」 「也行呀。」 只是随口说说居然也行——真是无言。 「比如推理小说研究会的石林济利,虽然有名有姓,被提及时似乎也完全与人类无异,但或许其实是大隅从家里带来的猫。」 「……有人会给宠物取全名吗?」 「反正又没有要报户口,取什么名字是个人的自由吧。」 「……」 总觉得充满了突破次元壁的感觉。 「如果是猫,就能钻进排风管里抄捷径了。」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排风管,但现场的录音室里并没有排风管喔。」 「换成二二村警部刚才强推的鹦鹉,就能建立飞进案发现场的假说。」 没有强推。 都说了,只是随口说说。 「或是利用在大学研发出来的机器人——既然是机器人,就能用机械手臂抬起平台式钢琴吧。」 「这部分的推理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 猫还说得过去,机器人未免也太扯了。 不,或许是利用叙述性诡计写成的现代风科幻未来世界吧。 虚实之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 「机器人是太夸张了点,但是安装在这类数位装置里的软体,不是也会有与人对话的功能之类吗?登场人物之一的石林济利,其实是一台智慧型手机——怎么样?」 「石林是人。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机器人。我们见过面、讲过话。」 「我想也是。」 今日子小姐说着,同时读着绝非人类的手机在液晶画面里显示的小说内容——难不成那个不上不下的?,是从阅读进度估算出的数字吗。 「配合篇幅」是从这来的吗。 「叙述性诡计之8『人格误导』。」 「人格?呃,既非人类误导,也非人物误导——而是人格误导吗。」 「或许并在一起说明会比较容易理解——但都已经挤牙膏式地讲到这,就还请多多包涵——接下来轮到轻音社的成员了,雪井美和小姐。」 「是,她是轻音社的社长。」 「大家都以为如此,但雪井美和小姐其实有五重人格,轻音部的成员全都是她的副人格。」 从今日子小姐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是由推理导出的惊人真相——啥? 五重人格? 咦?所谓人格误导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即使早已被医学界否定,推理小说界依旧当多重人格是存在的……」 就算跟二二村警部诉说『依旧当是存在的』、『大家都是照这样来』,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医学界否定就是不存在吧。 拿出推理小说界的看法和医学界的见解相提并论,也还是不存在。 「顺带一提,关于多重人格……」 「不用,我知道多重人格是什么,请不用像是对多重人格有什么独到见解似地跳出来。呃……也就是说,因为是副人格犯下的罪行,本人并不知情,或者是描写得煞有其事,但其实是假想人格,所以根本没有那个人……这样的诡计吗?」 「是的。这么一来,不只轻音社的成员 ,就连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也可能只是雪井小姐的副人格。」 「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独立的人物、独立的人类、独立的人格。」 「当然当然——那么叙述性诡计之9『叙事者误导』。之前提到『对话以外的部分不得有虚伪记述』是推理小说的不成文规定,但是在第一人称叙述的推理小说里,便可以视为例外。也就是在『叙事者本身有所误会』的情况下,就结果而言纵使等于是谎话连篇,也还在容许范围内。」 「叙事者……就像《我是猫》里的那只猫吗?」 「是的。『对话以外无虚言』的规定反过来,也可以解释为在对话里扯谎就没关系——若是登场人物的台词,其中有些误会也没关系——到这里可以明白吗?」 怎么可能没关系——但是还算可以接受。毕竟人是很容易误会的生物。 「因此,只要用一个人的台词来贯穿整本小说,不管有多少虚言都能被接受。万一发生在合宿所中的惨案是由里中任太郎以第一人称描述的悲剧,我们很可能会把他的主观认定或断章取义,乃至于偏见全部当成现实,照单全收。」 想当然耳,二二村警部是取得被害人以外所有人的证词,交叉比对每个人讲的话再对照现场搜证结果,整理出客观的陈述——并未偏重任何一个人的证词。 再说……什么叙事者的。 里中任太郎或许是主唱,但可不是说书的。 「只要推说是误会,就能将谎话说到底的话……咸觉那个不成文规定还意外地挺宽松呢……」 「这还算是严谨的了。要是推理小说以外的小说,即使是第三人称,也经常在对话以外的部分扯谎撩白呢。」 如果是以我做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推理小说,应该会用「我忘了」贯穿大部分的场面吧——今日子小姐补上这一句。 这样的小说能看吗。 「叙述性诡计之10『作中作误导』。终于来到之10了!」 二二村警部看今日子小姐神采奕奕,似乎要为自己加油打气,但居然讲到二位数实在令人打不起精神来——更遑论她还是边盯着手机边说。 「作中作……是什么意思?」 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语感满特别的。 「也就是截至目前的事件发展,其实都是其中一个登场人物写的小说——这般叙述性诡计。换句话说,因为是作品中的虚构人物写的小说,即使恣意撒谎、前后矛盾,通篇自圆其说的糊弄也无所谓。」 什么也无所谓……这样也无所谓? 不过倒是明白作中作的意思了。 就像影像作品中偶尔会出现,进入标题画面之前的剧情是剧中人物去出外景,或者根本是主角做的梦之类吧。 「不过如果是做梦,又有点太过头了。毕竟推理小说界同样也禁止以做梦收场。」 过与不及的界线到底在哪里…… 「以做梦收场虽不常见,但作中作不只会借由小说的形式,也会以手札、日记、案件记录的形式出现。这点与叙述性诡计之9『叙事者误导』是相通的,因为是个人的记录,真实性总是令人存疑。除此之外,一旦由自己执笔撰写,就难免会有美化自己的倾向。」 这倒是不限于叙述性诡计,现实中也是如此——听说在解读史书之时,就是考虑到这点,所以必须兼顾记述者的立场与角度来进行。 历史是赢家写下的。 或许这才是叙述性诡计的极致。 「换句话说,假设这次的案子其实是由轻音社的益原枫撰写的音乐剧剧本——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 况且轻音社是要写什么音乐剧剧本。 「啊哈哈。但如果是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写的推理小说又太常见了呀。接下来是叙述性诡计之?。」 二二村警部对叙述性诡计是什么东西愈来愈有概念了,然而也因为愈来愈有概念,心情反而愈发沉重。 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叙述性诡计之?『在不在误导』。」 「是指明明在现场,却让人以为不在场——明明不在场,却让人以为在现场吗?」 「哎呀,二二村警部已经能举一反三了。可是,说话不经大脑的话,可能会中了我安排的叙述性诡计喔!」 「我中计了吗?」 「没中计,您说得对,一百分。让读者以为人物聚在密室里对话,但实际上其中一个人并不在场,是透过电话——在电话的那头说话,可是没有写出来,至于通话对象就在那个密室里。房间里的人物们都清楚得很,只有读者被隔绝在叙述性诡计的面纱之外。」 「隔绝在叙述性诡计的面纱之外」听起来很酷,但是在只有文字提示的小说里,把在场的人写成不在场、把不在场的人写成在场,只让人觉得很卑鄙——就像告诉读者「虽然一直没跟你说,但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有个不爱讲话的人坐在你旁边」,读者真的能接受吗? 「没错,不过用上『卑鄙』两字就像是在说人坏话,所以像这种情况,我们会用『不公平〈unfair〉』这个词汇来表达。」 不公平〈unfair〉。 这个听起来也很酷。 像是什么电影的名称。 「没错。如果只是不公平,还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若是以这次的案子为例,虽然之前都没交代,但是轻音部的杀风景这位同学由于身体不舒服,其实是以视讯会议的方式参加演奏的吧?」 「并不是!」 「我想也是。」 如果用这支手机的相机,感觉就可以视讯了呢——今日子小姐将液晶萤幕转向二二村警部。 42 x17标准字体的画面里呈现出《yz的悲剧》的内文——在开始解释叙述性诡计以前有稍微瞄到,但身处这个距离,只光看其中一页也完全看不懂在写什么,不过现在至少知道今日子小姐已经看完百分之八十了——因为画面下方显示着进度。 叙述性诡计的讲座也只剩下三章,步调完全一致。 这个人的脑子究竟是个什么结构。 总之。 「要是有人以视讯会议的方式参加,我一定会跟你说。」 「也是。二二村警部是很公平、很值得信赖的叙事者——那么,叙述性诡计之?『外围误导』。」 「嗯……」 叙述性诡计之?『在不在误导』从字面上很容易想象是什么意思,但「外围」是什么意思? 外面?外部? 二二村警部歪着脖子满脸疑惑。 「这与其说是推理小说用语,不如说是出版用语哪。」 今日子小姐边看小说边说。 「『外围』指的是书的封面及封底、书衣或书腰——喔,不过电子书或许有别的说法。」 原来如此,原来是指书籍的「外围」啊。 大概是因为把书衣或书腰「围」在书本的「外」侧才这么说吧。 然而,小说应该是写在内页——即书的内侧,纵然推理作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对外围出手吧? 「这样不行喔!人太好会正中那群人的下怀喔!」 那群人是谁。 今日子小姐竟然把推理作家讲得像诈骗集团似的——或许是《yz的悲剧》正进入最后高潮吧,令她情绪高涨。 「请容我拿刚才提到过的书来举例,例如夏目漱石大师的《我是猫》,要是封上印着这样的书名,却在最后揭晓叙事者的『我』并不是猫,岂不是惊天动地吗?」 今日子小姐为了说明叙 述性诡计,终于不惜窜改大师的名作——的确,确实是会惊天动地。 虽然第一行仍写着「我是猫。」……不过这可用叙述性诡计之9『叙事者误导』来开脱。 配合叙述性诡计之7『人类误导』来思考……假如那只「还没有名字的猫」是一个以为自己是只猫的人类呢? 「这么一来……就成了超惊悚的私小说。」 「就私小说而言固然超惊悚,但是就推理小说而言,却会是很优秀的杰作喔。夏目大师就差那么一步,真是太可惜了。」 「请不要借此贬低夏目漱石……我明白了。这也是在某种意义上要钻『对话以外无虚言』这个不成文规定漏洞的吧?没有规定不能在印在书封上的书名动手脚。」 「没错。」 今日子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点来说,在书腰的宣传文案、封底的故事大纲都可以想怎么掰就怎么掰,可说是完全三不管地带。就算所言不虚,也可以让读者产生强烈的成见——假设本案的书名是『儿玉融吉的犯罪』,读者在阅读时,肯定会以『凶手就是名叫儿玉融吉的轻音社成员』为前提吧。但事实上,他犯的罪并不是杀人,而是包庇真凶的藏匿罪!」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书名。贴在搜查本部门口的纸上写的也是『劫罚岛平台式钢琴命案』。」 「故事大纲或书腰上虽然写着『他为何会动手杀人呢?』但这里的『他』其实并不是指儿玉,而是儿玉的好朋友石林,他才是真凶。」 谁才是真凶还未知,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就读于不同大学,偶然住进同一间合宿所的儿玉融吉和石林济利是好朋友——以相关人等来举例说明理论,确实比较容易理解,但感觉却也让实际案情愈搞愈纠结。 在讲解完之后,她真的会好好解开这团乱麻吗。 「假如为推理小说取了个『掟上今日子的叙述性诡计』的题名,任谁都会以为内容和叙述性诡计有关,但直到最后却竟然完全没提及,也是一种出人意表的手法。」 「一面强调叙述性诡计,却不使用叙述性诡计吗……这还真新奇啊。」 「不不不,这是很常见的手法。说是极为古典也不为过。」 「不管怎样,一般人做梦也想不到会被标题或书腰或故事大纲所骗……呃,啊!拜托你千万不要真的写成事件簿留下来呀!这可是我们警方委托你协助调查的前提。」 「我知道。您大可白纸黑字地写在对话以外——接下来是各位期待已久的叙述性诡计之?。」 并没有特别期待。 「叙述性诡计之?『人数误导』。」 「……两个社团的成员都轮过了,你打算怎么举例呢?」 二二村警部看着今日子小姐右手臂的「登场人物表」问道——又要回到千良拍三吗? 「啊,不要紧的。因为是『人数误导』——这是指『凶手不在这群人之中』的情况。也可以说是叙述性诡计之?『在不在误导』的姐妹版——举例来说,虽然没写进我手上的登场人物表,但是在可做为录音室使用的合宿所里,就算有个管理员也不奇怪吧?」 「……」 「或是有位煮饭给客人吃的厨师、住在合宿所里的警卫、劫罚岛与本岛间接驳船的船员——并没有法律规定要把所有登场人物都写进登场人物表,也没有规定凶手不能是没写在登场人物表上的人物。」 的确,若要详细描写每个登场过的人物,会让故事停滞不前——既然是篇幅有限的「小说」,就会有些登场人物被省略吧。 凶手就在被省略的登场人物之中——她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用书封书腰,而是用登场人物表来蒙骗读者吗?」 「这么一来可能会有不公平之嫌,所以干脆一开始就别把登场人物表放上——一旦进入解决篇,再让根本没人注意到其存在的管理员亮相,写些『咦?你以为没有管理员吗?考量一般常识,想也知道会有管理员呀!怎么可能没有呢。这种事不用说也该知道』的记述就行了。」 不行吧? 这样写可是会引起暴动的。 不过,倒是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就像列出公车靠站时有几个人上下车,要玩家计算车上有多少人的游戏吧,而且是故意让人忘了要把司机也算进去的那种。 「总之,不得不说鸟川庄的管理员、工作人员也很可疑呢。」 「你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我就是在开玩笑。真有管理员之类的存在,二二村警部没理由不告诉我。」 考量一般常识——今日子小姐讲来毫无愧色。 没错。 鸟川庄是有管理员和厨师等工作人员没错——但他们都是通勤族,入夜前就全离开岛上了——也没有住在合宿所的警卫。 从案发时间与状况来看,大概还是推测凶手就在今日子小姐手臂上的「登场人物表」之中,应该较为妥当。 「呵呵呵。又是『大概』又是『应该』的,讲得这么暧昧会让人以为是不是要耍什么叙述性诡计喔。」 「……最后一个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叙述性诡计之?。」 二二村警部语带嘲讽地说。 「让您久候多时却得辜负您的期待,真是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叙述性诡计之?是『其他的误导』。」 嘲讽对她起不了作用。今日子小姐淡定以对。 「咦?其他?就这样?」 「就这样——用于罕见的,或是无法分类的情况。不属于之1到之?的叙述性诡计。」 是喔……二二村警部也只能点头。之1到之?已经分得很细了——若说还有什么情况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推理作家的想像力难道是无极限的吗。 「不,呃,说真话来到叙述性诡计之?,因为实在太过于标新立异,在谈公平不公平之前就有问题,但就算这样,有时也会以『引起争议的话题之作』的形式,获得推理圈的瞩目或评价。」 「到底是大度还是小心眼啊……真是谜团重重的世界……」 「毕竟是推理小说嘛。」 「呃,这么说来,果然还是要举例比较容易理解……这次的案子假设正是那『之?』的情况,可以是什么样的叙述性诡计呢?」 「我是侦探,不是推理作家,所以想像力有限……」 今日子小姐顿时面露思索,接着像是读稿似地说道。 「劫罚岛其实是通往魔界的入口,下榻于鸟川庄的客人全都是魔法师,在解决篇里终于揭晓真相,是其中一人用魔法让平台式钢琴飘起来的。作者的说词是『我又没说这里不是魔界,也没说他们不是魔法师。』」 这倒是。但是在谈叙述性诡计怎样之前,应该先讨论推理小说可以这样吗——话题之作。 引爆的应该不只是话题。 「将案发现场设定为魔界,换个角度想也可以视为是叙述性诡计之1『地点误导』……呃,也就是加入奇幻要素的叙述性诡计吗?」 「这只是一个例子。说得随便一点,看完后会觉得『这算什么叙述性诡计啦!』的叙述性诡计,基本上都可以视为是这个之?。」 其中也有令人惊艳的作品,但往往又太独树一格,难以分类呢——今日子小姐做出结论,停下一直在液晶萤幕上滑动的手指头,将千良拍三的手机放回桌上,说了声「谢谢」。 零误差。 叙述性诡计讲座似乎和阅读《yz的悲剧》得以同时结束。 不知是因为解决了「让外行人也能理解叙述性诡计 第三话 掟上今日子的心理测验 1 百道滨警部对忘却侦探的存在感到敬畏。不,用「感到敬畏」来表述,其实与实际的感觉有些出入——当他与忘却侦探共同行动时持续不断感受到的「那个」,是一种比「敬畏」这样带有某种敬意的词汇更根本、更幼稚、更不成熟的感情。 比起「感到敬畏」,不如直接说是「害怕」。 所以表述得更精确一点,应该这么说。 〈我觉得那个人很可怕——〉 绝非讨厌。 甚至还该说对她的人格、人品颇有好感——可是,跳脱对她这个人本身的好恶,对于身为侦探的她,百道滨警部无法不感到畏惧。 (——而且那也不是「畏惧」,而是「恐惧」吧) 他甚至无法相信刑事课的同事们为何能如此轻松,几乎可说是随便地与忘却侦探建立起关系,委托她就像是叫外卖似的——不,相信他们一定也有他们内心的纠结。 是为公家机关的警察组织,向身为一般民众的忘却侦探、向做为一介民间企业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寻求协助这件事,百道滨警部倒是没有什么抗拒感——因此看忘却侦探不顺眼的警察绝对有,但百道滨警部和他们并不是同路人。 相反地,他还认为警方不该死要面子,即使对方是组织外的人,也应积极地请对方协助才对——即使忘却侦探不是忘却侦探,就算不是第二天便能把协助过警方办案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的保密专家,为了及早破案,更为了社会正义,都应该尽量善用有能力的人才。 真有需要,连父母都该利用——更不用说是侦探了。 没在睡的忘却侦探更该用。 以公务员来说,百道滨警部在这方面的观念算是非常先进。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不对忘却侦探感到敬畏。 自己说服不了自己。 好害怕。好可怕。 由于完全是本能的感受,如果要具体说明到底有什么好怕——自己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害怕那么可爱的白发侦探——是需要下点功夫来分析的。起初也没想太多,只单纯以为自己应该是怕她那聪明伶俐的头脑。 亦即头脑好得很可怕。 百道滨警部每天面对的犯罪者也是同样——「不晓得在想什么的人」终究是让人心生畏惧——不管阅历过多少动机不明的杀人案,依旧只能用一句「不寒而栗」来形容。也因此,侦办犯罪时才会那么重视动机…… (「太聪明的人」与「不晓得在想什么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但是两者都令人不寒而栗) 人们很难理解「能轻易理解自己无法理解之事」的人——所以,会觉得「解决过无数检调机关束手无策的案件的忘却侦探很可怕」的解释,原则上是成立的。 如果有其他刑警基于这样的理由而讨厌忘却侦探,百道滨警部大概会支持那种感觉——不过,若问起那是否与他的感觉一致,却又不得不说有些细微的出入。 或许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 这是因为百道滨警部并不认为忘却侦探「聪明过人」——不仅如此,若单就「聪明」这点,甚至认为忘却侦探与是为常人的自己没太大的差别——他虽然害怕忘却侦探,但并不怕这么说而被人误会。 真是胆大包天。 不,就算与自己的脑细胞相比确实嚣张了点,但要找出可能比她聪明的人,百道滨警部少说就认识好几个——上司与部下里都不乏聪明人。 当然,他并不怀疑她的能力,但忘却侦探的头脑本身并没有那么了不起——这是百道滨警部的认知。 尽管如此,上司与部下无法马上侦破的案子,忘却侦探却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宛如解开缠在一起的缆线,轻而易举地搞定。 而且是在一天之内。 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 因为每天都会失去记忆,所以只接受能够在一天内解决的委托——这种说词,在百道滨警部听来只觉得像是掩饰真实的空泛借口,将她精彩的表现倒因为果。 (所以才害怕吗?) 以与常人无异的能力,做出常人所不能及的结果——倘若无以明白个中缘由,确实会让人更加觉得不寒而栗。 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百道滨警部明白个中缘由。 一旦共同调查过,自然就会明白忘却侦探为何能发挥如此强大实力——自然就会感受到那股不寒而栗,所以百道滨警部很害怕。 就跟害怕妖怪一样。 就跟害怕怪异一样——掟上今日子很可怕。 2 「您就是百道滨警部吗?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出现在相约地点的今日子小姐说道。她今天的打扮是灰色的绕颈丝巾搭配垂坠式的长版薄衬衫——这身打扮的确是初次见到,至于百道滨警部向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求助当然并非初次,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忘了——是故忘却侦探。 脸上堆满了笑容,却把与百道滨警部的事,以及同他一块揭露的案情真相全部遗落在忘却的彼方——居然能把那样残酷到令人不忍回想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忘到这个地步也只能佩服。 但也只是当然,毕竟体质使然。 「是的。初次见面。我是百道滨。」 即使过去曾经并肩作战,每次委托都要假装初次见面,是请忘却侦探协助的礼貌,所以百道滨警部也配合今日子小姐回话——而且纵然不是初次见面,也是好久不见了。 自从上次——第四次委托她以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站在推动与组织外人才积极合作的立场,甚至还主动召开研习会的百道滨警部,或许应该更频繁地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是,但他总是裹足不前。 又不能明说是「因为害怕」。 只是,这次他也不得不压下那股「害怕」的情绪,借助忘却侦探的力量——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自己的恐惧凌驾于公务之上。 (我要鼓起勇气,与忘却侦探一起办案——) 虽然有些夸张,但今天的百道滨警部就是这种心情。 另一方面,不晓得究竟是知或不知他内心的百转千折,今日子小姐依旧笑容可掬。 「事不宜迟,请告诉我要做些什么——边走边说吧?」 与其温和文静的举止正好相反,最快的侦探一开口寒暄,再开口就是催促百道滨警部。 「啊,好的。说得也是。那么,请容我在前往案发现场的车上,向你简单说明一下案情概要。」 「哎呀。难不成是要让我坐警车吗?」 今日子小姐语带雀跃。 「好高兴。我还是第一次坐警车。」 完全不知她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认真——这已经是百道滨警部第三次让今日子小姐坐上警车了。 3 「被害人名叫横村铳儿。在所谓的『密室』里被贯穿心脏。」 虽然是警车,却是伪装成一般车辆外观的警车,于是今日子小姐一如既往地面露失望。安排她坐上副驾驶座,将车子从停车场开上马路时,百道滨警部开口说明案情。 即便是被最快的侦探催促,但省略前情提要,直接进入主题详细解说——会采如此高速进行,再怎么想都是百道滨警部心怀恐惧的表征。 除了对忘却侦探的恐惧外,也是对已经发生的命案本身的恐惧。 (让名侦探坐在副驾驶座上像个副手,总觉得过意不去……) 而且还让她坐到第三次……虽然对今日子小姐而言仍是第一次。 「嗯哼。密室吗。」 今日子小姐调整着座椅前后位置时应了这么一声,听到这种推理小说用语——而且也是极少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字眼——依然冷静沉着,果然身为专家什么场面都见过。 不,既然身为侦探的记忆无法积累,今日子小姐绝不可能「见过」以密室状况为代表的不可能犯罪。 (没错……比起「聪明」,倒不如说这种「冷静沉着」才是忘却侦探的本质……明明一切都是「初次」接触,但这种老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百道滨警部边想——边发抖。 接着说明案情概要。 「是的,事情发生在密室里。嫌犯当中,没有人能下手行凶。」 「原来如此。可是反过来说,这样也锁定了嫌犯吗?」 虽是密室,却不至于造成无人涉嫌——今日子小姐说道。 感觉像是被抓到语病,但的确是很确切的指责。当然,他打算接下来再说明,只是在其实别无所图之处被觉察到企图,对百道滨警部而言,已经足以令他心胆俱寒了。 「是的。具体地说,嫌犯有三人——亦即被害人横村铳儿的家人。」 「家人。」 「是的。父亲、母亲和亲哥哥。」 家人杀了家人。 对于那种凄惨的状况——至少对于那种看起来很凄惨的状况,忘却侦探做出以下的评论。 「换个角度来看,也是发生在密室里的命案呢。」 她是指「家庭」这个密室吧。 不过,真希望她这种自在自得的气质只限于展现在服装品味上就好——因为就算她这么说,也缓和不了车上的紧张气氛。 对她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内心。 「说得也是。案发现场也是自家别屋的地下室。」 百道滨警部陪着笑脸继续说下去。 「是个没有窗户,铁门深锁的地下室。被害人平常就住在那个房间里——发现时的状况说得明白点,是被钉死在那张床上。」 「被钉死在床上。嗯哼嗯哼。如果是地下室,就不是视觉的密室或心理上的密室,而是原始的密室呢——身为热爱从前那个美好时代的本格推理小说之人,对这种粗犷的感觉非常有好感。」 完全猜不出她这句话有几分认真,但是对于犯罪行为「非常有好感」这种发言,即使不是百道滨警部,也会对她的轻率不以为然。 身为警察,真想好好训她一顿。 然而,仿佛是被她先发制人,今日子小姐询问起地下室的细节。 「请容我确认一下,现场没有大小可以让人钻进去的通风口吧?」 「没有。出入口如前所述,只有铁门。不过在发现时,那扇铁门已经被破坏了。」 「破坏?是指察觉室内有异的人,利用工具之类的破门而入吗——然后发现钉在床上的横村铳儿——这样吧?」 「差不多是这样。而发现者同时也就是嫌犯。」 「怀疑第一发现者吗——这还真是……感觉粗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思考逻辑看在跟不上时代的忘却侦探眼里,也觉得有些过时了。」 今日子小姐莞尔一笑。 像是在调侃他,也像是在试探他——大概是后者吧——百道滨警部如此解读。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不,或许可能只是自己小人之心。 「若是发生在自己家的案子,最早发现的会是家人,我倒认为是极其自然的事呢——您刚刚提到嫌犯是父亲、母亲或哥哥吧。是这三个人一起破门而入,一起发现的吗?」 「是的。啊,不过,说得仔细一点,是由男士们负责破门而入的体力活。用身体撞门、用旁边的工具把门撬开……据他们所述,当时做梦也想不到里头的家人居然会被钉死在床上。」 只不过,那也只是嫌犯的说词。 或许三人之中早就有人掌握住室内的状况——可能是三人之中的两人,也可能是所有人。 「嗯……」 今日子小姐抱着胳膊,稍微想了一下。 「针对门扉遭到破坏而打开的密室,解决之道不外乎『其实根本没锁』这种可能性……」 她的意思是指「借由破坏门扉,企图让人无从辨别其实没有上锁」吧——当然是不可能的。那种程度的诡计,根本没必要特地请名侦探出马。 也没必要特地让自己担惊受怕。 「刚才,今日子小姐说这是原始的密室……但唯独钥匙,绝不是原始的那种,不如说是最新型的。」 「最新型?」 「是的。地下室的铁门是用卡片锁来进行管理——进入地下室时,必须用非接触型的钥匙卡才能打开。」 如果硬要打开,就只能破门而入——是这种构造。 「嗯……一听是最新型,让我不禁上紧发条,所幸钥匙卡还在我跟不上时代的知识里,我的事务所兼住宅的掟上公馆也有这种设备。话说回来——也因此感觉这密室有些不太对劲。」 今日子小姐说道。 是不太对劲——侦办的专家自不待言,就连外行人也感觉到不太对劲。 如果是企业大楼,或是以绝不泄密为卖点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门就算了,但是用卡片锁来管理自家地下室的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一路听下来,我本来想象的是从内部用门闩上锁的铁门,没想到竟会是卡片锁,真是太不自然了。这是所谓的旧瓶装新酒吗?是在地下室的旧式铁门再加装卡片锁系统吗?」 「没错。正如你说。」 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卡片与密码的双重锁——实际上,那一家人的确是破坏了整扇铁门才把门打开的。 「我理解密室的构造了。可是这么一来,疑点又增加了。既然是密室,当然会让人以为是从内侧把门锁上——但是听您的描述,那扇门反而只能从外侧打开吧?」 「对的。换句话说,不能从内侧打开。」 百道滨警部直指核心。 「因为那间地下室——原本就是用来监禁被害人横村铳儿的房间。」 是地下室,同时也是个地牢。 4 横村家的内幕……他本来想抵达现场以后,再慎重告诉她关于横村家的隐情,不过这么一来也就随便了——无论如何,要求对忘却侦探感到恐惧的百道滨警部有条不紊地按照时间顺序说明,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虽然身为负责侦办的警察不应该说被害人的坏话,但如果家人的证词可信,横村铳儿似乎是个脾气暴躁,不受控制的凶暴人物。父母已经完全拿他没办法,才会把他关在那个地下室里,一起生活……」 那样称得上是一起生活吗? 在别屋,而且还在地下室里。 光听早中晚三餐都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或许会以为这家人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足不出户的次子,事实上是把他隔离开来。 「就算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把人监禁起来也是犯罪哪。」 今日子小姐不留情面地说道——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从这个角度来看,横村铳儿被钉死在床上以前,就已经是这个家的被害人了。 只是,今日子小姐不考虑「横村家有隐情」的发言,百道滨警部一时之间无法完全同意她这么不留情面。 不,就算父母深受次子的蛮横态度所苦,百道滨警部也绝不同意监禁这种行为——然而,若在其中丝毫不感纠葛,又有些不太对。 「更何况,还是在监禁时被钉死在床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或者是嫌犯们曾说过『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所以先下手为强』 之类,主张那是正当防卫呢?」 「不,并没有——或该说,还没发展到需要否认罪状的阶段。虽然他们有嫌疑,也还不到逮捕的地步——目前还只是做为关系人,侦办完全处于摸索状态。」 凡此种种,无论是不是第一发现者,会怀疑那家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被害人的哥哥虽然试图以「我小时候如果恶作剧,也会被关进这个地下室里」来淡化问题,或是想要大事化小,但问题根本不在那里——毕竟很难用「小孩」来形容横村铳儿,而且细问之下,当他还小时,别屋的地下室也还不是卡片锁。 总之非常可疑,可疑到光用「嫌犯」两字或许仍不足以形容。但尽管如此,也还无法构成逮捕的理由——因为他们三个人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甚至可说是因为不在场证明太过完美,反而更加可疑也不为过。 「嗯哼。在询问详细的不在场证明之前,我想再确认一件事……百道滨警部,不管是卡片锁还是什么,安装在案发现场铁门上的锁是可以从外侧打开的吧?既然如此,有必要破坏铁门进去吗?」 真是个中肯的疑问。 这也表示百道滨警部的说明显然不够完整——虽然误以为是原始的密室是今日子小姐的问题。 (从这点看来,这个人果然不是个完美的名侦探——也是会犯错的) 「家人之所以会发现被害人被钉死在床上……并不是因为察觉到室内的异常才破门而入。」 「什么?可是刚才我这么问的时候,您不是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吗?」 「不是,我是说『差不多是这样』。的确是有异状,但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室外——不是发生在别屋,而是在主屋。虽然这也是根据家人的证词——原本应该放在老地方的钥匙卡,那天早上不见了。」 「……」 「由于不是会突然不见的东西,大家想会不会是被谁偷走了——会不会是有人打算擅自把被监禁的次子放出来。于是一家人便冲向地下室,强行破门而入。大概是想确认次子平安无事吧……结果发现他被钉死在床上的悲惨模样。」 还不确定这些说词有多少可信度。 倘若三个人串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要做伪证也不成问题。 「如果这是伪证或伪装工作,未免也太漏洞百出了——行动原理实在太不自然。就算钥匙卡真的被偷,也不用立刻破门而入吧?可以先打电话给保全公司,或者是洽询业者,请对方重新发行一张新的卡片,总之还有很多软着陆的方法……贸然采取行动前,应当会想先求取稳健的解决办法。」 「他们的主张是『因为人在打不开的房间里,没时间慢慢来』。说是等到重新发行钥匙卡,次子都饿死在里面了……」 「嗯哼。说是说得通。不过,先把家人监禁起来,出了事才来表示关心,总觉得说服不了任何人。」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让我说的话,真相其实是担心被第三者知道监禁一事,才会这样刻不容缓地想掌握住次子的行踪吧。」 「……这也有可能。」 这么说倒也没错。肯定是那样的。 可是,能否直觉地想到这点又是另外一个问题——这种对于百道滨警部而言着实难以接受的心态,但忘却侦探却能立刻想象得到。 毫无人情味地理解人类的心理。 「若说冲到地下室……或该说是地牢前,看到铁门紧闭也不敢放心……他若是这么主张的话,就八九不离十了——当然,那扇门是自动锁吧?」 「是的。因此虽说是密室,『如何为密室上锁』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在锁定凶手时造成困扰。凶手是第三者,用钥匙卡进入地下室,动手行凶,将被害人钉死在床上以后逃走的假设是成立的。」 对了,钥匙卡是在搜索地下室时发现的——百道滨警部补了这么一句。 只看「钥匙在室内」这点,虽然仍合乎古典密室的条件,但既然是自动锁,这个发现并不会使情况变得更复杂。 就只是把钥匙锁在里面。 钥匙卡带在身上之后也是难处理,不如干脆丢在案发现场的思考逻辑,是可以理解的——若说有什么是难以理解的。 「啊哈哈。可是这个假设有点弱呢。只有钥匙卡还是打不开铁门吧?您说过还需要密码。」 「是的。需要八位数的密码。并不是瞎蒙就可以蒙到的数字……不过,密码随时都有可能外泄,因为写着密码的纸条就放在家里。」 「备忘录么。」 今日子小姐说。 「要说既然钥匙卡都被偷了,偷看到那张纸条也不足为奇吗——也罢,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是应该随后就被否决了吧?」 今日子小姐说得笃定。 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断言——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给了什么提示吗? 至少这点光用直觉敏锐是无法说明的。 「不,真的只是直觉。只是感觉如果这个假设说得通,一家人的嫌疑应该不会这么重。所以呢,结果怎样?」 「……嗯,被否定了。因为虽然门遭到破坏,但锁本身还好端端的——也就是说,进进出出的记录还存在机器里。根据记录,并未发现有第三者使用过钥匙卡的事实。」 记录显示最后一次开门的时间是前一天晚上——母亲来收拾晚饭的时候——直到发现钥匙卡不见的隔天早上,都没有开过门的事实。 因此,就算认为凶手是第三者,那个第三者并非使用被偷走的钥匙卡或密码开门——失窃与命案是两回事。 「不不,从状况来思考,不完全是两回事呢。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等稍微更确定一点再说吧。所谓急事缓办。」 今日子小姐像这样卖完关子后,又加了一句。 「目前也还没有根据怀疑钥匙卡失窃一定是凶手的自导自演。」 一句讲完刚刚的只不过。 (还急事缓办……这哪里是急事缓办,几乎是横冲直撞嘛) 「请继续。我们是要来调查嫌犯——被害人家人的不在场证明吧?」 「没错……只是讲到这里,想必你也已经发现嫌犯们的不在场证明都是成立的吧?」 专业如今日子小姐,应该早就察觉了才是。 百道滨警部绵里藏针地说——对于恐惧忘却侦探的他而言,说出这句话可是相当鼓起了勇气,今日子小姐本人却一脸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当然,不过我也想采取水平思考,还请百道滨警部务必来告诉我。」 身为委托她的警官,被她吹捧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是她这般无懈可击的应对,要说可怕也挺可怕的。 想来是自信或自负的展现。 「……自前一天晚上到发现时,地下室的门都不曾被动过,因此可以排除由第三者下手的这个可能性——然而,也同时排除了当事者那一家人犯案的可能性。铁门一整个晚上都关着的记录坐实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人进到地下室里。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果然是一桩由密室状况所衍生的不可能犯罪哪。」 5 「为求谨慎起见,若是让我再举一个可以推测被盗的钥匙卡并没有被使用的根据……大概是不用特地冒着风险把卡片偷出来,地下室铁门的强度也不过是只要有心,就能以力气破坏的程度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 搜查本部目前未曾从这个角度思考,但这么说来,倒是挺有道理的。 如果只是想杀害遭受监禁的横村铳儿,根本不需要冒两次险—— 可以把犯罪风险控制在一次以内。 话说回来,实在想不到有谁会想要杀死遭受监禁的人。 会遭被害人蛮横到几乎无法沟通的粗暴行为对待的,顶多只有家人——所以恨到会想杀死他的人,也就只有家人了。 (应该是又爱又恨的情绪吧——不,那也是恐惧吗?再也没有比无法沟通的家人更可怕的存在了——) 「真是的。非但一点都不古老,根本是最新型的密室么?还用数据记录进行管理……身为活在从前那个美好时代的人,就快要跟不上了呢!」 把自己说得像是福尔摩斯或白罗那时代的人,算是纯粹自谦之词吗——但事实上,她再次抛出精准的问题。 「有可能窜改记录吗?」 「既然是数位资料,倒也不是百分之百不可能——不过,鉴识人员认为看起来并没有被动过手脚。」 当然,也因为「既然是数位资料」,仍无法完全排除是被人不留痕迹地进行窜改的可能性——但是嫌犯们也不是工程师,很难想象有这么高明的技术。就连不高明的窜改,对他们来说大概也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是工程师——说来,我还没问过那对父母与兄长是做什么维生的?听您的说明,家里似乎非常有钱。」 百道滨警部没有别的意思,今日子小姐应该是从家里有别屋、地下室安装着最新型的卡片锁这些要素做出这样的推理吧? 「父亲退休前是某家大公司的要人——母亲原本也在同一间公司做事,结婚后顺势走入家庭,直到现在。至于长子,目前仍在那家公司上班。」 「全家人都跟那家公司有关吗?」 「是的。不过遭受监禁的被害人当然例外。」 这应该不需多言。 根据调查,父亲曾以「米虫」、「吃闲饭」来形容次子——这么一来,就不是又爱又恨,而是憎恨的比例占了大半。 「你说退休,父亲的年纪有那么大吗?」 「是不年轻,但也并非是因为年纪到了才退休——虽然表面上说是由于个人因素,但实情好像是要母亲一个人照顾次子也已经到极限了。」 「……为孩子辞职吗。不,照你这样说,与其说是为孩子,不如说是为妻子吧——」 「你认为那是杀人的动机吗?」 「还不好说。而且要说到动机,也可能是由于不忍心见父母为次子的蛮横疲于奔命,长子才会做出如此苦涩的决断——或是单纯嫉妒父母都只关心弟弟也不无可能。不是有句话说『愈让人费心的孩子愈可爱』吗。」 横村铳儿让人「费心」的程度似乎不是这种等级——想当然耳,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动手杀人。 尽管如此,动机还是很重要。 三个人都有动机——也可说只有那三个人才有动机。 「说得也是呢。只不过如你所说,由数据记录构成的密室不仅排除了第三者,也排除了同居家人行凶的可能性。因为就算钥匙卡不见是伪装工作的一环,只要没有窜改记录,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半夜潜入地下室,将被害人钉死在床上。」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犯罪——三个人都这么主张。」 那样子看起来也像是在互相包庇——毕竟是一家人,要说会互相包庇是人之常情,倒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横村家而言亦是如此——只有横村铳儿是例外。 「这样啊——我想探究密室问题的细节,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尽管问。」 「钥匙卡不见时,或是忘记密码时,有没有什么紧急应变的措施?」 「没有,只能向业者或保全公司求助。」 「门有没有被『二度』破坏的痕迹呢?也就是把夜里已经破坏过一次的门修复,使得乍看之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可能性。」 「没有——因为是铁门,是以铁制成。如果要修复损坏的部分,就必须进行焊接作业。」 「啊哈哈。要是有用高温熔化铁门,再使其冷却,恢复成原状的推理小说,我倒是很想看看呢。」 「这种诡计也太新潮了吧?」 「这倒是。那么最有可能的推理是——命案并非在夜里发生,而是早上三个嫌犯破门而入时才发生。瞒着其他两人的耳目,或是三人联手,将睡着的被害人钉死在床上……不,或许破门而入的噪音早已吵醒了被害人也说不定。总之,或许我们应该检视一下关于『瞬间杀人』的模式是否可行?」 「瞬间杀人」这种想法,对百道滨警部来说很新鲜——不过看她说话的态度,对推理迷而言,这种诡计似乎是基本中的基本。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姑且不论从前那个美好的时代是如何——现代有种凭据叫做「死亡推定时刻」。 「不管将被害人被钉死的时间抓得再怎么宽松,也能断定是发生在深夜中的事——绝不可能是早上行凶。」 「同样的道理,也不会是前一天晚上——记录上最后一次开门的时候——也就是趁母亲撤下晚饭时的凶行喽?」 今日子小姐有所领会,点了点头。 瞧她那没有半点失望之情的模样,与其说是检视密室的存在,不如说是正在仔细地消去是为密室的可能性吧。 说什么急事缓办,其实是展开最后冲刺前的热身运动吧。 「那么,最后是——」 明示顺序的提问,也是她仔细的表征吧。 「调查过被害人自杀的可能性吗?」 「……」 「像是不堪监禁生活,或者是不想再给家人造成困扰,自己结束生命的假设,也不是并非成立吧?」 「……」 今日子小姐的提问似乎是为求谨慎,而百道滨警部虽明明可以口头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车子正好在红绿灯前停下,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秀出储存在里头的现场照片——被害人的照片,递给坐在副驾驶座的侦探。 百闻不如一见——不。 该说是一目了然吗。 百道滨警部心想,只要看到被钉在床上的被害人死状,什么不用说也应该能让她了解——检讨被害人自杀的可能性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真要说的话,也有所期待。 行事作风活像搭载人工智慧的将棋软体般,总是按部就班地检讨所有可能性的她——即便是为最快的侦探,只要看到实际的尸体,也会对自己这种玩弄理论的行为感到可耻吧。 有所期待。 百道滨警部没有要自以为是地敦促她反省的意思——只是想强调发生在现实里的命案可不像推理小说那样具有娱乐效果,一切尽皆悲剧。 虽然这种事不用百道滨警部强调,今日子小姐肯定也心知肚明。 「嗯哼。原来如此。看他这副死状和绝对称不上安详的遗容,的确不可能是自杀呢。」 我明白了——她说。 然而,即使出其不意地看到血淋淋的尸体照片,依然面不改色、应对自如的她,让百道滨警部实在无法不感到毛骨悚然。 6 该期待忘却侦探的理应是思考,期待忘却侦探有人情味本来就错了——就算心里很清楚,百道滨警部依然忍不住想试探她。 揣测她的内心世界——宛若心理测验。 然后每次都会因此感到心惊胆寒。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是他们第五次一起办案,让她坐警车也是第三次了,但是还远远比不上试探她的次数。 而且至今还没有一次得到过好结果。 尽管如此,百道滨警部依旧无法停止试探——无法克制 自己不去实验她真的是个人,而不是思考的机械。 一而再、再而三,仿佛总是忘了以前得到过的答案——不,正因为记得很清楚,百道滨警部才无法不一再试探。 很像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而一再窥视可怕深渊,但其实并不同——百道滨警部想看到的,是不可怕的东西。 想确定掟上今日子并不是机械——也不是妖怪。想知道的,只是这种理所当然的答案。 (我坚持的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就算今日子小姐是生化人,是会读心术的妖怪,只要能找出事情的真相,她是什么根本都无所谓) 如果今日子小姐是个看起来不近人情、表情冷酷的侦探,大概还不会让百道滨警部这么想,偏偏对方是个只有外表长得很可爱的白发侦探,才会令他感觉认知失调也说不定。 想当然耳,忘却侦探不可能始终未曾觉察百道滨警部的内心戏——纵使无从得知具体的理由,但是他问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又不由分说地让她看尸体的照片,总该会觉得他的行为别有用心。 虽说每次都会忘记委托时发生过的事,但是从百道滨警部的言行举止,侦探应该早已有所觉察——察觉到委托人对自己「感到害怕」一事。 只是,她始终不曾追究过这一点,这也是每次的惯例——因为他怎么看她,并不会影响侦探能否破案。 彻底地节能,为了成就极速而追求最快的性价比——就像f1赛车为了追求速度,致力于轻量化再轻量化,最后成了无法在公路上行驶的车款那样,忘却侦探似乎也正逐渐失去社会性。 (仔细想想,「忘却侦探看到区区的尸体照也不会有所动摇」这种事早该在常识的范围内了——毕竟,不管看到再怎么凄惨的案发现场,这个人到了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光是想到手机里有那样的照片就心情阴郁的百道滨警部,要和她相提并论,本来就是件强人所难之事——但至于哪一种侦办态度比较正确,当然是今日子小姐略胜一筹。 (说穿了,只是无能之人硬是对能干的人鸡蛋里挑骨头吗) (——可是) 百道滨警部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只知追求正确的行为」是正确的。 7 车上的对话自此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该提前告诉她的事都说得差不多的百道滨警部,并不具备能以闲话家常来填满空白的如簧之舌——几乎是无言以对地度过尴尬的时间后,两人终于抵达案发现场的横村家。 不过,觉得沈默兜风之旅很尴尬的只有百道滨警部,今日子小姐似乎把这段时间都用于沉思。 「果然是有钱人呢——与其说是住家,根本是豪宅呀。」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着,同时走下停在停车场的车子径自向前行,百道滨警部随后跟上——她的目的地看来不是主屋,而是直接往别屋的方向去。 由于不愿再待在家人遇害之处,三名嫌犯目前都暂住在附近的饭店里,所以横村家现在空无一人——虽说已经事先征得同意,但是看着大模大样地在别人家走来走去的忘却侦探,即使紧追在她的身后依旧觉得难靠近。 「好好噢,有钱人。有钱人,好好噢。好好噢,好好噢,好好噢。」 「……」 可以将今日子小姐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在庭院里发出的这些喃喃自语,解释成她其实还挺有人味的吗。 正当百道滨警部迷惘之际,两人已经速速来到别屋,走进屋内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铁门前——不,铁门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连同上头加装的卡片锁,全都被搬走了。 不用向主人借钥匙,此刻的地下室也已是来者不拒的状态——话虽如此,但是一想到走廊尽头就是命案现场,就迟迟踏不进去。 虽然没有门,但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然而,这也是百道滨警部一个人的感觉,今日子小姐丝毫不以为意地以与来时相同的步调,钻进原本有扇门的门框,走进地下室内。 百道滨警部连忙跟上去。 这间地下室原本好像是做为储藏室使用,但整修过后的格局则活像是以备不时之需的避难所。 厕所自不待言,就连淋浴间也不缺——虽然设备简单,但也设有厨房。 隔间为两房一厨一厅。 当然还是绝对不想被监禁在这种地方,但是只要有水和食物,应该可以暂时住上一段时间——不过顶多也是「一段时间」。 传闻有学说指出若长期生活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精神会变得不太正常——被害人横村铳儿又是如何呢?听说他会把所有拿手到的物品都乱扔一通,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大吵大闹,有时还会鬼哭神嚎,是非常难伺候的暴力分子,住在这种地方,想也知道情况只会恶化,不可能变好。 「简直像是打翻的玩具箱呢。」 相较于视其为避难所的百道滨警部,今日子小姐对乱七八糟的地下室似乎是这种印象。 的确——乱到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这是行凶过后的痕迹吗?还是平常就这么乱?」 「好像……平常就这么乱喔。在发现尸体之前,那家人还以为次子被『绑架』了,手忙脚乱地寻找了一番。发现尸体之后,又以为凶手可能还躲在哪里,再把可以躲人的角落都搜了一遍,所以凌乱的状态多少和『平常』有些出入吧。」 据说钥匙卡就是在乱成这样的房间里找到的。会不会是横村家的哪个人破门而入之时,趁乱拿出口袋里的钥匙卡假装发现? (虽然这是就连我也知道,比什么瞬间杀人都还常见的诡计……) 不过,也不用因此故意把房间弄乱。 这是被害人不懂得整理环境的生活态度表征——又或者是主张纵然监禁被害人,但是仍对被害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家人们在证词上的破绽。 「唉……」 今日子小姐装模作样地叹气——该说像是正在伤脑筋吗,总之是有些忧郁的模样。 「……?」 怎么了,真不像她。 过去无论百道滨警部如何百般试探,始终八风吹不动,宛如戴着面具,笑容可掬的忘却侦探,到了这一刻,脸上竟突然浮现倦怠的表情。 因为实际走访案发现场而感到心情沉重吗——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能说出「真像是打翻的玩具箱」这种浪漫的感想了,显然不是这样。 那究竟是何事让今日子小姐忍不住叹息呢? 「那个……今日子小姐?你怎么……」 「百道滨警部,您很讨厌我吧?」 正当他忧心忡忡地要提问时,却先被问了这个问题——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出其不意地被这么一问,而且还是相当直截了当的询问,令百道滨警部惊慌失措,只得六神无主地找借口。 「呃,不,绝不是讨厌,当然也不是最讨厌——」 借口。一听就知道是借口。 一路上表现出那么不自然的态度,事到如今还想狡辩什么——但也不觉得在此强调不是「讨厌」而是「害怕」以正视听会有什么意义。 光是猝然给她看被钉死在床上的尸体照片,就足以证明百道滨警部的恶意了——虽然他其实没有丝毫恶意,但这么说也于事无补。 今日子小姐为何会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呢——真是令人不解。明明过去四次一起办案时,肯定也感受到百道滨警部冷淡疏远的态度(其实是「提心吊胆的举动」),却一次也没有追究过。 为何这次偏要追究呢? 比起建立人际关系,忘却侦探不是应 该要以破案为优先吗? 今日子小姐收起笑容,等着百道滨警部回答,表情十分平静——不经意流露出的忧郁气息已消失殆尽,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结果想了半天,百道滨警部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巧妙闪避这样的正面攻击,只好用问题回答问题。 「怎、怎么会这么问呢?这……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吗?我是不是害怕……讨厌你,对你来说……对侦探来说并不重要吧?」 这个反问几乎等于承认,但百道滨警部已经尽力了。 「不,怎么会不重要。为了破案,一定得确认这点才行——而我现在也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心领神会了——今日子小姐说道。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百道滨警部讨不讨厌(害不害怕)今日子小姐,为何会与破案有关呢? 「这当然是因为掟上今日子是侦探嘛。侦探就是要刺探不想曝光的秘密、探究不想被知道的事情。我很清楚讨人厌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其实被讨厌我也不在乎,啊哈哈。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 「……」 完全不会因为被人讨厌而感到压力,还真是令人羡慕——这点倒不令人害怕,而是真的羡慕。 「不同于推理小说的世界,当顺利破案时,名侦探往往不会得到类似『明智先生,万岁!』的欢呼——而且就这次的案子而言,如果百道滨警部不讨厌我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 「伤、伤脑筋……?我不讨厌你的话?」 愈听愈迷糊了。 正当百道滨警部藏不住被看穿心思的困惑之时。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讨厌我,就不会拿这次的案子来委托我的事务所了。换句话说——」 如果不是被对侦探的厌恶蒙蔽了双眼,身为警官的你不可能无法解决这么显而易见的命案——今日子小姐说道。 「显……显而易见的命案?」 她在说什么? 要假设是因为喜欢才委托她还可以理解,居然说是因为讨厌才委托她才比较合情合理——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就是显而易见的命案。警方当然不用说,即使不是专家,也能轻易破案,极为简单又显而易见的命案——只不过,太惨无人道了。惨到令人不想破案——惨到令人不想去理解。因此,您才来委托我这个讨厌的侦探——想借由讨厌的我破案。要是不去相信您对我有意见,这里用的诡计根本单纯到令人难以置信。」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室内四处走动,然后走到被害人横村铳儿被刺穿钉死的床边,停下脚步。 接着轻轻地把手放在床架上。 「呃……那、那么今日子小姐是说,你想通凶手用的诡计了吗?」 踏进现场不到五分钟?不,这种速度对于最快的侦探而言,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今日子小姐却「不不不」地摇了摇头。 「其实在来这里的路上,百道滨警部在警车上给我看照片时,我就已经明白凶手的诡计了——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 「是的。并非百闻不如一见,而是一目了然。」 「……」 所以她才会从那时开始沉默不语吗?并非解开密室之谜,而是因为已经进入检讨真相的阶段? 只是,在抵达现场以前,光凭那张根本看不到房屋全景的尸体照片,就看穿密室的诡计也未免太…… (……可怕) 「那是任何人都能明白的诡计。我后来是在车上思考『为何百道滨警部不自己解决』这起一目了然的案子——如果这是为了把解决篇推到我头上,一切就说得通了。」 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自圆其说,百道滨警部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或许也就是这点。 单就「聪明」而言,百道滨警部认为自己与今日子小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为何自己无法侦破的案子,今日子小姐却能侦破呢? 今日子小姐在车上思考的问题,同时也是长久以来困扰着百道滨警部的疑问。 (可是,若说那个理由是我「打算把解决篇推给今日子小姐」,又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百道滨警部认为纵使是组织外的人才,警方也不该在寻求其协助时感到犹豫,但是身为警察,若能靠自己破案,当然是自己破案比较好。 可是百道滨警部还没来得及从混乱中振作起来,最快的侦探已经迅速进入「解决篇」了。 「由于卡片锁记录形成的密室。门是铁门,没有窗户。从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包括被视为嫌犯的一家三口在内,没有任何人入侵地下室的痕迹。然而死亡推定时刻却是半夜。破门而入时,铁门遭到物理性的破坏,发现被钉死在床上的尸体——我用自己的方式整理了一下本案的概要,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没、没有。」 把自己在车上说得支离破碎的案情整理得这么简明扼要,身为委托人真是面上无光。 「一开始怀疑是瞬间杀人的手法,趁着破门而入时的混乱,刺死躺在床上的被害人,但是从死亡推定时刻来看,那是不可能的——于是结论就只有一个。」 她都说到这里了,百道滨警部依然一点概念也没有,他的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茫然不解。 「请别那么谦虚。因为百道滨警部其实早就抓到重点了——您刚才不是说过吗?关于发现钥匙卡的来龙去脉——你说在房间里发现的钥匙卡可能并不是凶手故意把卡锁在房里,而或许是发现有异、破门而入之时,三名嫌犯的其中之一趁乱偷偷放在房间里也说不定。」 我说过——不,并没有。我只是想到而已。 只是被她看穿了。 这种连推理都称不上的初级猜想,到底能代表什么? 「关于钥匙卡的遗失及发现的真相,事实上的确还有好几种可能性——可是,您不觉得也能把这个诡计的核心思维直接套用在行凶手法上吗?」 「套用——」 「凶手不是在密室里刺杀被害人,而是在密室外刺杀被害人——时间则是半夜。然后再趁破门而入之时,假装搜索被害人或凶手,将尸体连同凶器布置在床上。」 之所以选择刺杀这种杀人手法,也是为了让人误认是在这张床上行凶吧——今日子小姐说道。 「之后再把尸体放回密室里吗?」 如同把最新型的锁加装在古老的地下室门上—— 「也……也就是说,凶手是最后见到被害人的人物——横村铳儿的母亲吗?去收拾晚饭时,同时将被害人带出来——在自己的房间或其他地方动手杀害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恐怕是单独犯案——因为若是三个人串通,应该能更不着痕迹地蒙混过去,根本不需要使出这种宛如走钢索般的诡计。」 「可……可是,要怎么在不被其他两个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的尸体搬进密室里……」 「哎这不是很简单吗?简单到——显而易见。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说完,把手从床架上移开——从婴儿床的床架上。 「只不过……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 8 只要了解到这一点,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推理小说的惯用句,但是就这次的案子来说,根本在了解到这一点之前,就没什么了不起的。百道滨警部痛感案情之单纯。 单纯到近乎屈辱。 绝对不可能有其他的解答——问题只在于心理上能否接受这么单纯,但却又惨无人道的现实。 惨无人 道的现实。 与此同时,也是不足为奇的现实。 发起疯来谁也控制不住,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大吵大闹、根本无法沟通,凡事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存在——亦即刚出生的小婴儿,疲于育婴的父母,被逼到忍耐极限而动手铸下的悲剧,在世界各地屡见不鲜。 多到令人无法直视。 不忍卒睹的现实。 现实生活中的命案并不如推理小说般具有娱乐效果,一切尽皆悲剧——他想这样对忘却侦探说,但是无法直视悲剧的人,其实是百道滨警部。 或许在他心底真有「借由把破案交给所谓的名侦探这种几乎等同于虚构、架空的存在,直接把那种悲剧娱乐化」的算计——不。 终究是推卸责任。 将解决篇——推给自己以外的人。 让对方代为说出难以启齿,就连提都不愿意提的真相。 「光是听百道滨警部的说明,使得我对于被害人横村铳儿产生『明明已经老大不小却游手好闲,生活起居靠父母照顾就罢了,还对家人动粗』的印象,连着思考也陷入了混乱——但是在看到命案现场照片的瞬间,一切都昭然若揭。」 今日子小姐说明她推理的来龙去脉——她所谓「比想象中多花了点时间的来龙去脉」。 命案现场照片——尸体照片。 被钉死在床上的被害人照片——亦是被钉死在婴儿床上的婴儿照片。 已经不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图像,根本是地狱变相图。 ——你认为这样的小婴儿会以这种方式自杀吗? 百道滨警部原本是想对名侦探——像是要网罗所有可能性般,连自杀的可能性都不放过的名侦探——这么说。不过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才拿照片给她看。 明明今日子小姐即使突然看到那张照片时也没有任何反应——但或许就在同时,那张照片也让她彻底厘清了真相。 厘清了百道滨警部的语焉不详。 另一方面,「陷入了混乱」也是事实吧——不管是他在那之前的不对劲,还是他在那之后的不对劲。 因为产生了必须厘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百道滨警部明知被害人是连「儿童」都还称不上的婴儿,却探索不到真相。 而原因就出在那张凄惨的尸体照片——不仅使得百道滨警部无法直视命案的真相,还促使他把调查工作全扔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把解决篇推给侦探,把面对真相的任务交给别人。 不想深入探究家庭内的问题,想与令人同情的人们保持距离,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会推理出这个残酷真相的人——没有人情味的人。 想当个有感情的人——情感丰沛的人。 试图让「最讨厌」的忘却侦探代为说出自己不想说的真相——厘清这点的瞬间,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谜底全都解开了。 话说回来,百道滨警部并不觉得自己是基于这么恶毒的想法委托她——若这样凡事都往坏的方向解释,实在是误会大了,真的必须向她解释清楚。 只是,如果仅因为今日子小姐没有人情味到令人感觉恐惧的地步,又是个调查时有条不紊的最快侦探,就妄自认定她在不管面对多么惨无人道的命案、多么惨无人道的真相时都能不放在心上——倒是无从否认。 「请让我补充一些细节……就算是小婴儿,要在不让其他两个人发现的情况下偷渡进现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深夜动手行凶后,先把尸体藏在别屋的某处,之后假装去找让父亲和长子用以破坏铁门的工具时,再到『那边』取出尸体,藏在衣服里——想当然耳,衣服会不自然地隆起。而且还要把刺穿心脏的利刃也偷渡进去才行。不过,因为她站在拼命破坏铁门的男士们身后,就不会被注意到了。」 不,有没有被注意到其实很难说——虽说难度比将大人的尸体偷渡进去低很多,依旧是要藏起人类的身体——不,不是身体,是尸体。 不会说话的尸体。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失去控制的尸体。 听说也有人从怀孕到生产,周围的人都没发现她怀孕,可见每个女人的情况不一样,但就算当场蒙混过去,后来也会被发现吧。 虽然结果看来一切得以按照计划进行,也真的称不上是巧妙的诡计——选择在前去收拾晚饭时趁孩子睡着带出来,万一在杀害前孩子醒来,大吵大闹的话,整个计划就付诸流水了。 或许付诸流水才好,或许那才是她期待的结果——因为漏洞实在太多。如此粗糙的诡计到什么时候东窗事发都不奇怪。 一如今日子小姐形容的走钢索。 若是这样,父亲与长子即便不是共犯,可能也袒护了母亲——为了照顾上了年纪才生下的次子而退休的父亲、自己能够活得好好地被养到这么大的长子,会不忍心再苛责母亲也并不奇怪。 从平时就把自己的亲骨肉关在地下室,采取近乎监禁的方式加以虐待的情况看来,母亲应该是陷入严重育儿焦虑的状态——既然如此,就无法单纯地一口咬定她没有值得同情的余地。 但这些只是曾经直接与横村一家人本人接触过的百道滨警部个人感想。这件事一旦公诸于世,横村铳儿的母亲定会被报导成不仅没有好好照顾小孩,而且不是因为一时冲动,是基于「缜密的计划」将亲生儿子钉死在床上的妖怪母亲吧——会受到「怀有相同的烦恼及痛苦,却还是好好地照顾小孩的母亲大有人在」这类众口一声的舆论攻击吧。 不想成为那样的契机。 因为不想成为那样的契机。 (因为明明不是那样啊。妖怪明明是面对这种状况,竟然还井井有条地指出那个母亲是凶手的人——) 不。 或许也不是那样的。 「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您了,百道滨警部。不用送我回家也没关系。今天真是麻烦您了。下次委托我的时候,请务必让我乘坐真正的警车喔。」 「解决篇」一结束,忘却侦探马上匆匆回家了,大概是误以为百道滨警部真的讨厌她吧——不过,说不定那种归心似箭的态度,其实是来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安全无虞的住家兼事务所,好好地睡上一觉的心情。 用最快的速度。 说不定是来自想要快点忘了案情及照片的心情。 被外表所骗,至今仍期待她具备那般人情味的自己,肯定是蠢到不能再蠢吧。然而,倘若今日子小姐是为了扮演好侦探的角色——扮演好名侦探的角色,刻意在办案时拼命压抑那股柔软情绪的话。 倘若她是自己把人性监禁在密室里。 只能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实验结果了。 第四话 掟上今日子的笔迹鉴定 1 游佐下警部完全辜负他姓氏的第一个字,是个满脑子只有工作的男人。因此对于同样以「游」字开头的设施,比如游乐园这种地方的不熟悉,说是这辈子从没来过也不夸张的地步。他甚至是把这里视为不适合自己的地方,从十几岁起就刻意绕道而行。 因此,这次由于工作需要——亦即命案的调查需要,不得不来到当地最大的游乐园办案,实在令他提不起劲来。 更别说还要和那位忘却侦探相约,还得在相当于游乐园地标的巨大摩天轮前等她会合。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让您久等……久等……了……?咦……?这、这个,我是……?」 比约定好的时间还早出现在指定场所的白发侦探,认出比她更早到的游佐下警部时,仿佛看到凭空消失之类的不可能犯罪似的,错愕不已。 脸色苍白到丝毫不比白发逊色。 法兰绒衬衫搭七分喇叭牛仔裤、球鞋这种方便活动的服装非常适合游乐园,但是看到今日子小姐脸上的一副错愕表情,游佐下警部已经无暇留意她那身打扮。 完蛋了。 不小心犯下与忘却侦探共事时的两大禁忌之一——两大禁忌中比较有名的是「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也使她成了世上少有之能够严格保守秘密的侦探。所以就算过去曾经一起调查过,再次见面时,每每也必须假装「初次见面」,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不为人知的禁忌。 不能比今日子小姐还早抵达相约的地点。 或该说「故意迟到」是不可或缺的礼貌。 当然也视时间及场合而异,但是如果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快采取行动,今日子小姐就会惊慌失措或不高兴,严重时听说甚至还会显露敌意。 「呵、呵呵呵。居然比最快的侦探更早来到现场,真是了不起。是想表示如果我是最快的侦探,你就是最快的刑警吗。」 只见她径自燃起熊熊的对抗意识。 看样子,今天似乎是「严重时」。 不,他压根儿也没有要自诩为最快刑警的意思——只因为是造访不熟悉的游乐园,深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为求谨慎起见,提早过来而已,绝对没有要跟今日子小姐比速度的意思。 刚见面你就笑得那么尴尬我也很头痛——游佐下警部其实是一名以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态度办案的刑警,甚至还有同事取笑他迟钝。 正当他想着该怎么挽救这个「初次见面」的「第一印象」,是不是先道个歉比较好时。 (算了,就这样吧——) 游佐下警部决定换个角度想,也可以说是死了心。 (——反正这次恰好希望她能将对「最快」的执着发挥到淋漓尽致,所以才会请到和我的办案风格着实合不来的忘却侦探过来哪) 「无妨,我接受你的挑战。」 虽然希望她接受的委托而不是挑战,但游佐下警部也只好先配合。 「还请多多指教。」 2 「呃——首先,请容我订正一下,这座游乐园并不是案发现场。」 总之两人先离开摩天轮前,在园内的咖啡座坐下后,游佐下警部开口这么说——今日子小姐仿佛借酒浇愁似的,啜饮着都快从纸杯满出来的大杯黑咖啡。 「不是命案现场?」 她侧着头反问。 「所以是游佐下警部欺骗了我吗?」 敌意真不是盖的。 如果是迟到惹她生气就算了,为什么会因为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而被她气成这样啊。明明那杯大杯咖啡也是游佐下警部请她喝的——不过话说回来,大杯的黑咖啡,光看就令人恶心反胃。 「不惜欺骗我也要得到最快的威名……速度之王真不是浪得虚名呢,游佐下警部。」 并没有人称他为速度之王。 倒是有人说他迟钝。 这么不名誉的绰号,纵使今日子小姐明天就会忘记,游佐下警部也没打算特地告诉她。 「案发现场在别的地方……不用说,是杀人案。」 「嗯哼。」 眼镜下满面僵笑的今日子小姐微微正色。这点倒是不愧够专业。可以的话,希望她就这样忘记速度之王的事。 「请想象命案是发生在离这座游乐园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人杀了另一个人。」 「讲得还真隐晦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说得再具体一点也没关系啊。你可能忘记了,我可是忘却侦探。」 这个他知道。 无论告诉她什么机密,明天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几乎不用担心会泄漏情报的侦探——正因为如此,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会一直是警方御用的侦探事务所。 然而,就算是这样,将「小心驶得万年船」奉为圭皋的游佐下警部也不会因为「反正都会忘掉」就大嘴巴地什么都讲——无论如何,都应该把告诉外人的情报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因为「几乎不用担心」会泄漏情报,也还是等于「有一点点担心」。 不能掉以轻心。 这也是人家说他「迟钝」的由来,也因此与忘却侦探合不来。 不过,今日子小姐已经忘了过去的「合不来」。 「啊哈哈。算了,这也是一种见解呢。」 反而接受了他的说法。 「不过,一旦限制可以取得的情报,想当然耳,必然会影响到工作的成果……不晓得我能不能好好地帮上忙。」 「呃,如果是必要的情报,我当然会知无不言。因为我这次希望今日子小姐发挥的并不是忘却侦探的能力,而是最快的侦探的能力。」 「原来如此,最快的刑警想跟最快的侦探较量啊。」 就说他不是最快的刑警了。 真希望她能忘掉这种竞争心理。 「是有什么必须尽快破案的原因吗?例如时效快到了?」 「杀人案的时效最近已经废止了。」 「哎呀,是这样的吗。这还真是世事无常呢!」 用有无时效制度来判断世事无常,实在是令佐游下警部满头问号,但这并不重要,破案并非燃眉之急——不,若能快点解决当然是件好事,只是比起欲速则不达,游佐下警部更崇尚慢工出细活。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去请到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找来的掟上今日子协助调查呢—— 「几乎已经确定那起命案的嫌犯了,就称其为a嫌好了。」 「我明白了,a嫌是吧。」 在游乐园用代号交谈,仿佛回到十几岁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笑逐颜开地说道。记忆会重整的忘却侦探也记得十几岁的事吗? 即使是在今日子小姐十几岁的时候,也已经没有人在用代号交谈了吧,再说a这个字母,其实也不是嫌犯的姓名缩写。 「可是a嫌杀害a被害人的现场并不是这座游乐园对吧?」 「没错。」 游佐下警部对今日子小姐的确认表示同意——连被害人也用a来代称,听起来很容易混淆,不过就算了。只是如果连命案现场都用a现场来代称的话,就要阻止她了。 「我个人认为a嫌就是凶手,不会错的。因为有很多证据都显示那个男的——或是那个女的就是杀人凶手。」 为了模糊性别,用了「男的或是女的」来表述,但这种说法或许真的太模糊了,让今日子小姐也愣了一下。即使是「初次见面」,她可能也已经开始感觉到彼此合不来了。 「可是a嫌否认涉案。坚持自己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警 方也不能无视其主张。」 「不在场证明……吗。」 「是的。a嫌说自己在案发时刻,正在这座游乐园里玩——」 听游佐下警部这么一说,今日子小姐转身将周围看了一圈——因为是平日的白天,人潮还没有多到会让人动弹不得的地步,但游客依旧如织。 「嗯。所以才会约在这里吗——所以才会比我早到吗。」 不,游佐下警部之所以早到,纯粹是因为对这里不熟。 与其说是不熟悉,不如说是不情愿。 摸着良心说,他只想赶快离开这种热闹的地方——不过若把这种真心话说出来,可能又会遭到最快的侦探「连离开都要抢快!?」的谴责。 「换言之,这次的委托内容是不在场证明的确认——说得更具体一点,是要我确认有没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可能性,亦即推翻不在场证明吗?」 「大致而言是那样没错。」 游佐下警部说道。 他的策略是借由称赞今日子小姐的理解速度,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下她对于速度的竞争心理。 「『大致而言是那样』,就表示还有些许出入喽?」 却被紧咬着不放。 这或许也是敌意搞的鬼。 比上次更难相处。 「呃,不是大致而细致地……抱歉,说得更仔细点,希望今日子小姐挑战的并不是推翻不在场证明,而是脱逃游戏。」 「脱逃游戏?」 「是现今游乐园必备的活动设施。希望今日子小姐能够用最快的速度解谜过关。」 3 虽然乘势说出「游乐园必备」这种形容,但游佐下警部直到负责侦办这起命案之前,孤陋寡闻到根本不知道全国各地都在办这种活动。 似乎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风潮。 既然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风潮,就表示忘却侦探应该也不清楚,因此需要稍微说明一下。 话虽如此,但这一类的解谜活动和那种会有名侦探出现的推理小说非常和得来——至少比游佐下警部和今日子小姐合得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为忘却侦探的名侦探没花多少时间,就理解了看在游佐下警部眼中非常不可思议的「游戏」。 「拼图、暗号……密室或封闭空间。寻找脱逃需要的道具,就跟搜证差不了多少,的确是很适合名侦探的活动呢。」 「……呃,不过请记住,这终究只是游乐设施中的娱乐活动喔。」 要是对脱逃游戏本身太热衷,忘了调查活动原本的主旨可就不妙了,所以游佐下警部刻意说了些会让今日子小姐扫兴的话。实际上,听说正统派脱逃游戏真的很本格——但是对着推理小说的书迷说出「本格」这种话,只会让主题跑得更远,所以游佐下警部决定不多加赘述。 「a嫌供述自己在案发当时,正在参加这座游乐园举办的脱逃游戏。换句话说,a嫌坚称一旦参加这个游戏,就无法在案发时刻杀人。」 「嗯哼。还真是铁铮铮的不在场证明呢——对了,a嫌是独自参加这个活动吗?我的意思是说,有朋友或情人能为a嫌的不在场证明作证吗?」 「没有,a嫌是一个人参加的。」 「一个人来游乐园玩啊……算了,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是的。」 虽说甚至没跟一群人来游乐园玩过的游佐下警部也不太能理解——一个人来有什么好玩。 「尤其a嫌好像是这种解谜游戏的爱好者——听说有很多游戏需要团队合作,必须组队破关,届时会与初次见面的玩家当场组队,进行挑战……」 「嗯哼。听起来好好玩。与初次见面的人合作无间、解决难题,有时也会成为美好的邂逅——就像我现在做的事呢。」 只可惜无法成为美好的邂逅—— 比她早到约好的地点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倘若a嫌并非基于兴趣参加,而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才利用这个游戏活动,说是不可饶恕的侮辱也不为过吧。」 是名侦探与解谜游戏产生共鸣吗?都还没教她要怎么玩,今日子小姐就说出这种话来——也罢,游佐下警部对这股热情求之不得。毕竟根据名侦探的人物个性面对这样的委托内容,即使来句「我只对现实的命案感兴趣,至于虚构的谜题,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是不奇怪的。 (虽说现实的命案才是没有什么谜可言……) 今日子小姐不是那种性格扭曲的名侦探真是太好了。 「可是游佐下警部,单纯地解释,如果案发时刻有不在场证明,a嫌就不是凶手啦?」 「没错。a嫌若真的不是凶手,警方也不会硬拗。因此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搞清楚这点,要是不在场证明真的成立,就必须改变侦办方向。」 「用最快的速度——是吗?」 真不愧是最快的刑警——今日子小姐另有所指地说。虽然她的性格不算扭曲,但是情绪表达却非常直接。 世间事总是有长有短。 「但目前仍是有推翻不在场证明的余地。因为花在脱逃游戏上的时间因人而异——所谓攻略时间。」 「是指竞速赛……或是真实时间竞速吗?」 所谓真实时间竞速,应该是电玩世界的用语,但是用在这里,倒是也不算离题。或该说游佐下警部正是希望今日子小姐挑战最短攻略时间,才请她来这座游乐园的。 「a嫌的不在场证明之所以能暂时成立,是因为这里举办的密室脱逃游戏目前的平均的破关时间约两小时。也就是说,玩家一旦参加脱逃游戏,就会有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被拘束在这座游乐园里。」 「高速?」 名侦探的双眼闪闪发光。 为这种事发出闪光也只是徒增困扰。 「是拘束。限制自由行动。」 「哎呀,是这样吗——我会错意了呢。谁叫我是最快的侦探。」 不要装可爱。 「可是,你说是『平均』对吧?或说是『大约』?换句话说,凭玩家的本事,也可以比两个小时还早破关吗?」 「没错。相反地,也可能花上比两个小时更久的时间才破关——甚至有人怎么样都破不了关,直到游乐园关门为止。」 不过,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人会一直撑到游乐园关门,多半会选择中途弃权吧。所谓平均两小时的时间,顶多也只是把破关者的记录加起来计算的平均值——破关率本身应该相当低。 「这样啊,光是要破关就很困难了。a嫌破关了吗?」 「嗯。本人供称一个半小时就破关了。」 「真了不起,比平均攻略时间还快得多呢,真不愧敢自诩为脱逃游戏迷——但是这种情况,太早破关对a嫌而言绝不是件好事吧?因为那样可能会让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 「没错——不过,如果是本人供称的一个半小时破关时间,不在场证明还是可以成立的。考虑到从这座游乐园到案发现场所需的移动时间,必须在一小时以内破关才有办法办到。」 「一小时以内。」 今日子小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貌似已经参透委托内容。 但游佐下警部还是决定把一切解释个明白——谨慎小心至极,完全不是最快的刑警该有的风范。 「可是a嫌以参加过游戏的玩家身份,坚持别说是一小时以内,就连要在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内破关都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主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坚若盘石。因此,还请身为最快的侦探的今日子小姐……」 请你在一个 小时之内,战胜这座游乐园的脱逃游戏。 4 严格说来,就算无法推翻「a嫌」主张「当时正在参加脱逃游戏」的不在场证明,本案也不见得就无法立案。 其实a嫌已经被捕,只是游佐下警部不希望因此被今日子小姐认为本案没有急迫性,所以没有告诉她,虽然a嫌主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但由于该不在场证明并没有其他证人,所以要直接起诉也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尽管如此,游佐下警部却迟迟不将a嫌送检,反而委托忘却侦探推翻不在场证明,无非是基于他迟钝——不对,是慎重的性格。 毕竟a嫌始终否认涉案,万一进入司法阶段时又出现没见过的证人或新的证据什么的,整个翻盘就糟了。 如果要立案,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漏洞。 不能让凶手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他并不是承受不起犯法的人「都怪那家伙的侦办太草率」之类的怨恨,也不是顾虑「明明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但还是算了」就被随便立案的嫌犯立场——单纯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案子、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都不想掉以轻心。 要是他有那个「资格」,游佐下警部就会自己挑战脱逃游戏,但是很遗憾的,他实在对游乐园欠缺认知——不仅如此,游佐下警部在检视a嫌主张的不在场证明时,已经获知脱逃游戏的内容了。 也就是被剧透了。 在这种状态下挑战,当然能在一个小时内破关——但这样根本证明不了什么,更遑论推翻不在场证明了。无论如何都得在没有任何预备知识的状态下参加,证明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脱逃」才行。 可是,这其实还挺困难的。 不,挑战解谜脱逃本身并不难,难在要满足「不知游戏内容详情」的先决条件——毕竟是在大型游乐园里举行的热门游戏活动,多的时候一天有数千人参加——虽说不泄漏游戏内容是身为参加者最基本的常识,但是身在现代社会,要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 游佐下警部的部下里也绝非没有很会玩这种解谜活动的人,但是就算那名部下能在一小时以内破关,也难逃「反正你一定是早就上网查过,事先知道答案才去挑战的吧?」的质疑。 要是警官被嫌犯怀疑可怎么办才好——就算不是直接的答案,事实上在调查时无意间让查证成了预习的游佐下警部,确实无法忽略那个可能性。 这时,忘却侦探便雀屏中选了。 若是每天都会重置记忆的忘却侦探,就不用担心预习或剧透的问题。 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她昨天参加过这座游乐园的脱逃游戏破关,但「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别说是活动内容,就连自己参加过也不记得。 完全是一张白纸的状态。 因此,倘若今日子小姐接下来挑战那个脱逃游戏,并能创下足以推翻不在场证明的时间,这么一来就能同时确定a嫌的犯行。 至少在时刻表上。 届时或许会产生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看法——a嫌真能创下与最快的侦探相同的破关时间吗?不过,游佐下警部认为对于脱逃游戏固然是门外汉,但推理迷(现实)的名侦探,和脱逃游戏迷a嫌在条件上几乎是相同的。 会成为一场精彩的胜负吧。 当然,今日子小姐输了的话,他会很伤脑筋。 「原来如此……让我在没有任何预备知识的状态下挑战解谜活动,所花费的攻略时间即代表『理论上破关所需最短时间』喽。反过来说,万一我花了一个半小时以上才破关,就能证明理论上无法比一个半小时更快破关。不过考虑到还有其他证据,也不会因此当场证明a嫌清白就是了。」 真是了不起的自信。 然而,单就游佐下警部调查的结果来看,目前这个脱逃游戏的最短攻略时间纪录好像仍是一个半小时左右——当然,网路上也有夸口说「自己二十分钟就破关」的人,可惜欠缺可信度。 或许a嫌就是知道这点,才坚持一个半小时这个数字,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今日子小姐能打破这个「纪录」。 「了解。包在我身上——不过,既然如此,挑战游戏时还请游佐下警部全程陪同。因为还是必须有人睁大眼睛,监视我有没有为了追求速度而做出偷鸡摸狗的作弊行为。」 「好、好的。」 说得再极端一点,只要能创下一个小时以内的破关记录,有没有作弊都无所谓,但是这种话一说出口,大概会打击最快侦探的士气。另一方面,既然要与她同行,游佐下警部就得小心别给她任何提示才行。 完全没有团队合作的醍醐味,真令人遗憾。 「那么,出发前请让我确认两、三件事。假设a嫌真的参加了这座游乐园的脱逃游戏,但只要a嫌是在一个小时内破关,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是这么回事吧?那么……如果a嫌有作弊的余地,就算是一个半小时也不足采信呀?」 「嗯……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像游佐下警部那样,事先经过调查才来挑战脱逃游戏,不是也能让破关时间比理论值更短吗?不,姑且不论是否实际这么做了……如果有任谁都能最快在一个小时以内破关的作弊方法,根本轮不到我来挑战,a嫌的不在场证明早就不成立了不是吗?」 「啊……是的。不好意思,是我说明得不够清楚。不小心跳过了。」 「为了追求最快的速度而跳过吗?」 「不,我压根儿没有这个意思……当初我们也认为有作弊的可能性,想借此推翻a嫌的不在场证明,但a嫌矢口否认,说绝对没有那回事。」 「被否认涉案的嫌犯矢口否认,就成了双重否定哪。」 「并没有双重否定……a嫌自称脱逃游戏迷,所以早在目前这个脱逃游戏开始的第一天,而且还是一开园就来这座游乐园玩了。也就是所谓『首场玩家』,是在对游戏内容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进行挑战,就这层意义来说,与『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几乎是站在同一立足点。」 当然,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去除事先得到情报的可能性——只要与游乐园的员工、游戏活动的主办单位串通,也并非不能在第一天以前掌握内容。 「嗯哼。有道理,就像推理小说迷与推理作家有所交流,如果是脱逃游戏迷,就算有相关人士的门路也不稀奇呢——可是,倘若a嫌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才故意第一天来当首场玩家,我认为先暂定为『没有走后门』比较适当。」 「是……关于这点我也是相同意见,但今日子小姐为何会这么想?」 游佐下警部之所以这么想,是由于他认为若真的是脱逃游戏迷,才更不会想先知道内容。换成今日子小姐举的例子,相当于推理小说迷再怎么与推理作家有私交,应该也不会想先知道小说结局。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想法其实有「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会做出平常不做的事」的漏洞…… 「这点站在a嫌的立场来想便能一目了然。门路……假如真的有特别的人脉,但只要彼此的关系一曝光就会功亏一篑的话,一般是不会想用于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毕竟那些人际关系终究不是为了这次的杀人,而是平常基于对脱逃游戏的兴趣才建立的。」 应该很难做到天衣无缝。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这也不过是一种假设,然而虽是纸上谈兵,但似乎比游佐下警部的立论根据可靠多了。 a嫌也不可能只为了这次杀人而从很早以前就泡在于脱逃游戏世界。 「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今日子小姐。」 「嗯……老实说,还有几件想确认的事,可以的话,也想听听案 件的细节,但是再说下去的话,可能会不小心提及游戏的内容。时间正好,就先到此为止吧。」 与其说是对话刚好告一段落,不如说她刚好喝完手上的大杯黑咖啡,今日子小姐将空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那么,接下来就用最快的速度来解决——」 以最快的速度逃脱吧。 今日子小姐露出挑衅的笑容说道——唉,就说了,挑衅我也没用啊。 5 为了让对于脱逃游戏一无所知的今日子小姐也能轻松明白,至今一直是用「脱逃游戏」这个广义的词汇来说明,但是正确地说,这座游乐园所举行的解谜游戏活动其实名为「贝克街的追缉令」——因此,应该说是「追捕游戏」比较正确。 副标是「来自教授的留言」。 设定上,玩家是贝克街侦缉分队的一员,身负追捕任务,而追捕对象则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宿敌——莫里亚蒂教授。 扮演的不是名侦探固然有点可惜,但是让现实中的名侦探掟上今日子来挑战,这可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世界观了——正确地说,顺序是先看到是这种世界观(或是说因为看到「留言」这个关键字联想到她手上的备忘录),游佐下警部才想到要委托忘却侦探来协助。 将游乐园的一隅打造成贝克街,游戏故事则是从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华生一起住的公寓三楼揭开序幕。 (为了解谜游戏,重现一整座街道,还盖了一栋楼房,这究竟是大手笔,还是疯狂呢——) 要说的话,大概是疯狂吧。 或许游乐园本来就是这样的设施。 「原来如此。这次是把这个角落打造成贝克街,但设定则可以随着举办的活动不同来调整变更呢——这栋楼也是,这次打造成福尔摩斯的事务所,下次也可以打造成豪宅或学校——嗯哼嗯哼,真有意思。」 今日子小姐看起来很佩服的样子。 不,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 实际上,她还说出「彻底扮演来游乐园玩的游客也很重要」这种话,买下吉祥物的帽子(而付钱的是游佐下警部)妥妥地戴在头上,遮住白发。 「快点,游佐下警部也戴上。扮成游客是很重要的喔!」 今日子小姐说着,递给他一副同样是吉祥物造型的怪眼镜(这也是游佐下警部掏钱买下的)。 「很适合你喔。真不愧是警部。潜入调查根本是小菜一碟呢。」 只觉得她是在调侃自己,但接下来也只能服从忘却侦探的做法——或该说是为了避免泄漏情报,更应该保持沉默。 今日子小姐向柜台拿了活动简章,虽想给她个忠告「熟读这份简章在玩脱逃游戏时很重要。里头说不定藏有什么提示喔」但还是忍住了。 即使这样的提醒只是常识等级,仍希望她能在完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破关——与其说是希望,或许已经成为一种期待了。 只不过, 「智、智慧型……手机?智慧型?下……下载……a……app应用……应用程式?」 听完柜台小姐(以世界观来说并非「小姐」,而是哈德逊夫人——光凭服装就能看出是哈德逊夫人的人,应该也是极少数吧)的说明后,今日子小姐满脸狐疑。 这时还是需要给她一点忠告。 常识以前的问题。 (智慧型手机、app应用程式也就算了,忘却侦探应该不至于连下载这两个字都有听没有懂吧) 「啊啊。就是现代的行动电话吗?所谓的应用程式,是像软体那样的东西对吧?要从商店下载……」 虽然一开始意外受挫,幸好这并不算在攻略时间里——而且她似乎已经理解了,并未造成太大的障碍。 「专为这个游戏设计开发的软……应用程式,真是太用心了。这样能回本吗?以这种活动的特性来说,应该是无法期待回笼客的吧。」 今日子小姐一边担心游乐园的经营问题,一边用游佐下警部借给她的智慧型手机进行下载。 「所以才会每几个月就更换游戏活动内容吧。对a嫌而言,刚更换游戏内容当天,是下手最好的时机——也说不定。」 「有道理。身为坏心眼的名侦探,也认为『因为是首场玩家,不可能知道内容』的主张很刻意——不过,此时此刻的我并非名侦探,而是贝克街侦缉分队的一员。」 「……请容我确认一下,贝克街侦缉分队之于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像日本的少年侦探团之于明智小五郎对吧?」 「一点也没错。这本活动简章里也附有解说。虽然说明有些不到位,但是就不要计较了。」 推理小说迷对脱逃游戏表露不可一世的态度——是在对立个什么劲。 「可是,我很向往贝克街侦缉分队呢。可以成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左右手,等于是实现了一个从小到大的梦想。」 忘却侦探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啊——又或者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看样子,应用程式也顺利安装好了,希望她差不多可以开始闯关了。 「说得也是。那就动作快点——最快的侦探居然受到催促,实在太不像话了。手机可以借我到破关为止吗?」 「好的,当然可以。」 她说起话来感觉丝毫没有考虑到破不了关的状况,真是太可靠了。 「不过,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不可以用手机的浏览器上网搜寻解答或提示喔。」 「好的。这的确不需要提醒。还有,虽是竞速攻略,但也应该是禁止用跑的吧。毕竟还有其他游客,万一撞到很危险。」 总觉得只是快走的话应该没关系,但游佐下警部判断今日子小姐是种自我设限反而更能激起斗志的人,决定不予置喙。 「那就慢慢来吧。然后将可恨的莫里亚蒂教授推下莱辛巴赫瀑布。」 即便这个设施规模再大,游佐下警部仍不认为会准备什么瀑布来演出这么爆炸性的结局,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按下码表——因为把手机借给今日子小姐,只好启动手表的计时功能——已经有好几年没用过这项功能了哪。 就这样,「贝克街追缉令」开始了。 6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之后游戏的展开一如游佐下警部事先调查的那样——就像在阅读已经知道凶手的推理小说。 话说回来,如同优秀的推理小说耐得住再三再四的阅读般,即使已经知道谜底,游戏内容也仍能让已经知道答案的人乐在其中——连不谙玩乐的游佐下警部都能乐在其中,所以真的是能够让参加者都很开心的游戏。 今日子小姐也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但是玩得太开心也令人很头痛。 至少在睡着前,希望她不要忘记自己其实并非贝克街侦缉分队的一员,而是名侦探。 (算了,毕竟我也没掌握全部的剧情——) 在发现知道太多剧情不太好的当下,游佐下警部就没继续调查下去了——几乎是最后一刻才停下,但是也幸好及时停手,没有连游戏的最后高潮场面都查到。 (记得包括最后关卡在内,这个「追逐游戏」总共分为四关。前三关都是在福尔摩斯事务所内的各楼层进行,最后一关则是在事务所外面的贝克街上……) 上街之后的发展,对游佐下警部而言也是个未知数——所以,自己只要在离开事务所之前的三个关卡里扮演好沉默寡言的刑警,别乱给今日子小姐提示就行了。 (但说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小时候明明看得那么着迷……如今却连故事里的刑警名字都不记得了,叫 什么来着……?) 不过,一如故事中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今日子小姐根本不需要游佐下警部的协助——她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然而又是优雅地,如入无人之境般通过了第一关、第二关、第三关。 她俐落的身手一点都不像是生手玩家,不仅如此,那速度更非首次参加游戏者该有——不晓得有没有这方面的技能检定考试,但是看那轻快脚步实在让人不禁怀疑今日子小姐私下领有脱逃游戏的执照。 当然也没有任何作弊嫌疑——自己被委以监视今日子小姐的重责大任,但是看样子根本没那个必要,反而光是要跟上她就快精疲力尽。 动作虽然快,但是要说她早就知道答案——似乎也并非如此。看在已经知道答案的游佐下警部眼中,今日子小姐其实有着许多无谓的动作。 固然马不停蹄,但走的绝不是最短距离。在解出正确答案以前,经历过许多的不正确——反过来说,就是毫不畏惧错误或失败。 (也说不上是急事缓办——或许这才是最快的方法吧。换作是我的话,可能会更慎重地思考半天——) 网罗推理是忘却侦探独特的思考模式,看来在脱逃游戏之中也还算能派上用场——至于专用程式,由于是安装在尚未熟悉操作的智慧型手机里,花了一点时间才进入状况,不过在突破第三关时,就已经把花掉的时间都追回来了。 适应力也太强——或该说是适应得也太快了吗。 不确定是否为每天都会重置记忆的体质所致,但是对错误及失败皆无所畏惧的她,说不定也因此连适应速度都变得非常快。 「或许是由于解谜游戏与推理小说很合拍吧。不过两者之间,似乎仍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就连自言自语的闲情逸致都有了。 决定性的差异? 游佐下警部差点就要表示意见(插个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方毕竟是名侦探,天晓得会不会又被她从无心的发言之中挑出语病,劈头来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被嫌弃),幸好在紧要关头把话吞回去——而今日子小姐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接着说。 「不同于推理小说,脱逃游戏在某种程度上是以『让人解开谜题』为前提设计的——虽然推理小说也有『向读者挑战』的设计,但是与那种非黑即白的世界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由于忍住不应声,所以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今日子小姐这番话的用意,但是在事先调查的阶段,游佐下警部也有同样的感觉。 即使是第一次玩的玩家,也能玩到某个程度——而且也提供了求救的管道。以这个「贝克街追缉令」为例,一旦走投无路,似乎可以收到来自哈德逊夫人或华生助手、甚至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的提示。 这是应用程式内的预设机能,卡关时就会接到来自他们电话或电子邮件提示。 「来自福尔摩斯的提示」对于推理迷而言,可说是垂涎三尺、求之不得的状况安排,游佐下警部也暗自期待那样的展开,只可惜别说是福尔摩斯或华生,马不停蹄的今日子小姐甚至没接到过哈德逊夫人的联络。 游佐下警部原本曾怀抱着「或许能听见古典与现代的名侦探之间对话」的小小期待,但终究还是落空了——也罢,只要能满足他在工作上的期待,倒没有任何问题。 闲话休提。 第一关的「谜题」是把莫里亚蒂教授留在福尔摩斯房间里的四封信合起来解读。就是那种字谜或填字游戏之类的谜题,游佐下警部觉得只要好好想想,就连自己应该也能解开。 再用手写输入将由此导出的关键字「四个署名」写进应用程式显示的输入框内,就能从三楼下到二楼。 第二关则是关于音乐的问题——心想大概是以小提琴名家夏洛克·福尔摩斯为题材出的「谜题」。只不过用来出题的并不是小提琴,而是钢琴。 这也是调节关卡难度的一环吧——如果以小提琴那种专门的乐器出题,游佐下警部之流就束手无束了。但要是钢琴,即使没有学过,大家也都知道do re mi fa sol ra si do吧。 将手机萤幕里显示出的电脑用键盘当作钢琴键盘,依序输入解读出的讯息(其实设定上是「回信」),通往一楼的门就会打开。 游佐下警部觉得题目一口气变难的,就是这个移动到一楼之后挑战的第三关「谜题」——以追踪莫里亚蒂教授踪迹的形式,解开3x3的魔方阵拼图——那个拼图本身并没有什么,但是解开的答案象征着什么,却让大部分的玩家在此停下脚步。 他还以为今日子小姐差不多也该在这里停下脚步。 「这想必是要转换成功能型电话的数字键1?9来输入吧——因此,我想只要启动应用程式内的电话机能,就能破解的。」 瞬间搞定。 暗号型的「谜题」反而正是落在网罗推理好球带中央也说不定。至于所谓「功能型电话」,似乎是传统手机比较好听的说法。 就这样,今日子小姐一路通行无阻,也顺利解开第三关的「谜题」——不过,如前所述,只要花点时间,大部分的玩家都能玩到这里。因为游戏本来就是这样设计的。 与推理小说的差异。 因为是游乐园中的娱乐设施,一般多有脱逃游戏必须让人享受「解谜」而非「谜题」本身乐趣的限制——当然,推理小说肯定也有其娱乐效果,然而在推理小说里,让读者觉得「只差一步就能解开谜底也说不定」几乎等于作者的败北,因此自然会一股脑儿地提高谜题难度。 今日子小姐以「非黑即白」来表现这种状态——这么说来,脱逃游戏只要能答对八成左右,就会被认为是「有趣的活动」。 游佐下警部对「贝克街追缉令」进行调查时,基本上也同意这是个好玩的游戏——只不过,能快快乐乐解谜的时光也只到第三关为止。 第四关。 在卫兵的引导之下,从与报名时不同的出口来到外面,玩家无不当场愣住——因为贝克街变成迷宫了。 若能找出正确路线走出这座迷宫——先不管终点是不是莱辛巴赫瀑布——就可以追上莫里亚蒂教授。 理论上。 「这真是——伤脑筋啊!」 就连今日子小姐,至此也终于停下脚步——这也难怪。在纸上走迷宫,和挑战三次元的迷宫,诀窍完全不一样。 不仅如此,像这样从迷宫的起点望向整个街道,有天桥也有地下道,显然不是能用右手法则(注:如果是简单的迷宫,只要把手贴在右边的墙上,扶着墙壁往前走,就能走出迷宫的方法)之类破关的构造。 既然无法俯瞰整个街道,就只能仰赖第六感,但是不怕失败的网罗推理在此英雄无用武之地——无论再怎么说都太浪费时间了。 或许迟早还是能破关,但她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竞速攻略,不可能采取这种可能会玩到天黑的碰运气玩法。 游戏在设计上,如果进行顺利的话,有一个半小时左右便足以破关,所以这座迷宫应该也有无需仰赖直觉的攻略方法——实际上,也还有个直到第四关都尚未派上用场的提示。 在第一关的房间里,用刀子插在暖炉上的那封信上,最后的署名——「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 众所周知,这是福尔摩斯亲哥哥的名字,但是今日子小姐却尚未使用这个明显到不行的关键字——既然已经到了第四关,就连外行人都会认为这时总该派上用场了吧。 「没错……说得也是。尤其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在原著小说里是驾着马车登场的马夫,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为迷宫带路人了。」 今日子小姐说着推理迷会说的话。 还是不要附和她比较好。 话说来到最后一关,游佐下警部已经不再担心自己会脱口说出答案了。 因为事前调查的范围并未及接下来的迷宫。 虽然是因为觉得不妥才停止调查,但是破关的人数本来就不多,所以能调查到的情报也远比前几关少了许多。 看了一眼手表上的计时——现在是四十五分三十二秒。今日子小姐以惊人的速度玩到现在,但要是继续杵在迷宫口,显然不可能达成要在一个小时内破关的目标。 「嗯……」 今日子小姐用手指在手机萤幕上滑来滑去,噘着唇瓣操作程式。 与其说是烦恼,看似像是不满。 从她虽然停下脚步,手指还在动个不停的样子看来,绝没有要放弃游戏的意思。但是比起呆站在这里,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走进迷宫…… 「呃,今日子小姐……」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但游佐下警部还是忍不住开口。与此同时,宛如一记交叉反击般,忘却侦探也开口对他说。 「呃,游佐下警部……」 对游佐下警部而言虽是一记交叉反击,但是看在今日子小姐眼中,似乎认为是他先声夺人,居然以一种「哎呀哎呀,最快的刑警连开口说话都是最快的速度吗」的眼神瞪着他。 这股对最快的执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这种事对他生气,再怎么说都太超过了——总之,其实也没什么话想说的游佐下警部就让她先说。 「什么事?」 「如今才问也有点怪,官方是不是曾经发表过破关的平均时间为两个小时的事呢?假设a嫌事先得知这点,才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与其声称『花了一个半小时破关』,说自己『花了两个小时以上』或『无法破关』对于制造不在场证明还比较有帮助吧……我从一开始就有这个疑问,为什么a嫌要这么说呢?」 「嗯,这个嘛……说得也是……会不会是自诩为脱逃游戏迷的a嫌,就算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自尊心也不允许用『花了比平均时间更久的时间破关』或『无法破关』做为证词呢?」 虽是临时想到的答案,游佐下警部自认倒是挺合理的假设,不过今日子小姐似乎不能接受。 唉,或许她是陷入了瓶颈想转换心情,不过现在比起命案或嫌犯怎样,更希望她能把精神集中在这个脱逃游戏上。 然而,今日子小姐才不管游佐下警部的期盼,继续问他。 「所以呢?游佐下警部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停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干脆不顾一切地挑战走迷宫比较好……」 事到如今,不管是猜不出暗号,还是走不出迷宫,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的——游佐下警部的这种建议,或许是玩脱逃游戏时最不该出现的想法。 「啊。呃,暗号已经解开喽。」 今日子小姐回答得干脆。 然后面露烦忧。 「只不过,如果是这样,无论我的攻略时间再短,a嫌的不在场证明都会成立哪……」 7 一问之下,才知道在完成第三关,离开楼房,站在迷宫的起点时,今日子小姐就几乎已经解开第四关的「谜题」。然而,因为用那个方法破关并无法符合目的,为了寻找其他攻略法——不要用到「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就能破关的手法,故她停下了脚步。 「但是,看似无论如何都得用上这个关键字呢——我也探索过这个系统想看看有无漏洞,但实在是铜墙铁壁。」 解谜本身与前面三关一样,全都是听到答案就会觉得「再一下下就能想通了」的那种——就算实际解不开,也会那么想。 「一如副标题的『留言』,这个游戏的主题是以通信、联络及署名为主轴。针对如何将一百年前的世界观置换到现代的设计,很值得身为记忆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好好地思考吟味一番。在第一关的三楼,是用手写的方式把想到的答案送出去。第二关的二楼,则是从钢琴的键盘联想到键盘输入。至于第三关的一楼,则是使用传统手机的输入键来运用魔方阵的答案。根据我的推理,到了第四关,就应该轮到使用智慧型手机特有的输入法吧?」 又是第三关,又是一楼的,听来或许有些混乱——今日子小姐一面补充细节,一面秀出手机的画面。 应用程式内的电子邮件送信画面。 没错。 提到智慧型手机特有的输入法——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与脱逃游戏同样前所未见的输入法,当然就是—— 「滑动输入……是吗?」 是的——今日子小姐点了点头。 「具体而言,是以滑动输入的方式输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マイクロフトホームズ』就是『前』『左』『上』『下』『上』『下』『下』『右』『上』『上』『前』。」 「嗯……最后是『上』『前』吗?」 因为她是一股作气地说完,游佐下警部瞬间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才勉强跟上——接着今日子小姐点点头。 「对。『福尔摩斯(ス』与『浊音』的组合,所以要把再按一次『浊音』键解释为『笔直前进』。」 流畅的说明,让人无法想象她直到刚才连智慧型手机的存在都不记得——既然她都说得这么肯定,大概不需要再求证吧。 当然,滑动输入的方式会依智慧型手机的机种而异,所以游戏必定配合应用程式准备了各种不同的迷宫走法。而游佐下警部的手机得出的,似乎就是这条路线。 正确答案不见得只有一个,也是其与推理小说的差异吗…… 「那……那么,就照这个指示走出迷宫吧!现在就跑……呃,就算不用跑的,只要从现在开始加快速度,就能在一个小时内破关……?」 「没错。我们可以勉强达成一个小时以内的目标——可是,用这个程式到现在,我才发现——」 这个应用程式,好像会记录玩家的时间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 8 她说从楼房走到贝克街上时——也就是来到迷宫区时,可能是满足了条件,应用程式内的码表开始计时。 换言之,画面中清清楚楚地显示着花在追逐莫里亚蒂教授、攻略迷宫的时间——而且很贴心地将「抵达终点的现在时刻」也同时留下记录。 以日本警察的惯用说法来表达,就是「几点几分逮捕嫌犯」。 事已至此,今日子小姐时间竞速攻略的结果,只证明了「能否创下最快的破关纪录,都与推翻a嫌的不在场证明毫不相关」——因为保存在那家伙手机应用程式里的记录,就是一切。 倘若那个记录真是a嫌本人宣称的一个半小时,游佐下警部所做的一切不仅无法推翻不在场证明,反而成了a嫌不在场证明的强力背书。 在一点也不适合自己的游乐园里头忙了半天,究竟是所为何来——不,当然,要是能证明无辜之人其实清白,光这样就已经是成果丰硕,可是…… 「实在很难说那家伙是『无辜之人』呢!」 今日子小姐代替游佐下警部说出了他的内心话——依照着她推理出来的方法,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带领下走出迷宫,抓住莫里亚蒂教授之后(果然还是无法将他推入莱辛巴赫瀑布),两人再度回到咖啡座。 顺带一提,结果还是无法创下一个小时以内的记录。 真实时间竞速失败了。 要是没在迷宫的入口发现「推翻不在场证明与游 戏内容无关」而烦恼半天,恐怕就能达成目标吧,但是达成的意义也早在前一刻消失无踪。 之后几乎只是把游戏走完。 正确地说,进了迷宫之后也还有任务,而且是相当有特色的「谜题」,但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如果有那么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来——只是口头宣称自己参加了脱逃游戏,实在很不自然。该不会要说是忘了吧。」 又不是忘却凶手——今日子小姐说道。游佐下警部对此也是深感同意。至少在他的侦讯下,a嫌并非那么特殊的凶手。 「话虽如此,但是要伪造出那样的证据并不容易吧?即使不参加游戏也能下载应用程式,但游戏本身一定要自己下去玩——」 「而且也没有制造伪证的证据。」 讲完这番夹缠不清,今日子小姐脱下一直戴在头上的吉祥物帽子。 「只要在自己动手杀人时,把手机交给共犯,请对方代为参加脱逃游戏不就行了吗——戴上这种帽子,再戴起游佐下警部脸上那种眼镜,乍看之下就判若两人了。这是只有在游乐园才能使出的『交换把戏』。」 「『交换把戏』……」 有道理,这类的道具的确可以担保游客的匿名性。 「用脱逃游戏的讲法来说,应该是组队挑战吧?如果之所以声称一个半小时这种有点嫌短的破关时间,是因为共犯真的只花了这么点时间就破关——所以只能这么说的话,就很自然了。」 「……」 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没有证据,也没有根据。 即使要锁定共犯,也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务。 「……会不会是因为事先得知智慧型手机与应用程式是必要的道具,就想到利用这些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呢?」 「a嫌知道不管怎样,警方都会从动机面怀疑到自己头上,所以事先制造不在场证明……在接受警方侦讯时刻意隐瞒,打算等到送检,或是进入司法程序的阶段才翻供也说不定。或许还打算以遭到长时间不当拘留来要求警方赔偿。」 有这么不顾一切的可能性吗。 总觉得守财奴侦探的推理太过于穿凿附会,不过要是基于「反正都会被怀疑」就想乘机敲一笔的话,胆子倒是挺大的。 翻供。这是游佐下警部最害怕的可能性。 「可是啊,因为逮捕时就扣押了手机……担心要是一个搞不好,证据可能会被警方湮灭于是绝口不提,可能比较实际就是了……」 即便是再怎么不乐见的证据,游佐下警部也不至于像个缺德警官似地,做出卸载应用程式灭证这种事——不过,如果是做了亏心事的嫌犯,会疑心生暗鬼也不奇怪。 警方不仅不会灭证,相反地——虽说已经做为证物扣押了,若没有本人的协助,几乎不可能看到用密码锁起来的手机内容。 「咦?请等一下,游佐下警部。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已经扣押了a嫌的手机……在逮捕的同时?」 「啊,呃……」 糟了,还没告诉她这件事——原本也没打算告诉她这件事,但因为脱逃游戏终于结束而松了一口气,不小心说溜嘴了。 不过,这件事倒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已经破关了,瞒着她反而奇怪,所以就算说溜了嘴也不要紧,反而是被侦探用那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这么一呛,让他终于体会到保密是多么困难。 在进行解谜任务时,游佐下警部始终保持沉默,或许是正确的抉择——然而,以参考人问话,跟逮捕起来加以侦讯,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当然完全不同……我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不,是否已经逮捕a嫌这件事本身在推理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扣押了手机。请问是什么时候逮捕,又是什么时候扣押了手机?」 「……我想想。」 这不正是「几点几分逮捕嫌犯」吗……但当下实在想不起正确时间。 「案发当天的傍晚……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这样。」 今日子小姐说道。 一面用食指轻触游佐下警部放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画面。 「如果是这样,或许就能以此做为制造伪证的根据,推翻a嫌的不在场证明——因此,游佐下警部。」 可以请你从扣押的手机上采集a嫌的指纹吗? 9 一开始还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既然是本人的智慧型手机,当然会采到本人的指纹——然而,再仔细一问,她要游佐下警部采集的,是指纹的动作。 指纹的动线。 「倘若a嫌真的参加过『贝克街追缉令』解谜活动,手机萤幕上最少也会留下输入最后一关的关键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食指痕迹——『ス』『浊音』,也就是『前』『左』『上』『下』『上』『下』『下』『右』『上』『上』『前』。」 虽然参加游戏至今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输入的痕迹可能会因为擦拭萤幕、重复输入新的字句而消失——但既是当天傍晚就扣押,就还有留下动线的可能性。 无需破解密码,只要分析萤幕上的指纹即可。 万一有那个痕迹,就能完全证实本人的不在场证明——万一采集到呈现同样动线的他人指纹,共犯的存在就浮出水面了。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似乎并非抱持那么大的期待——她认为倘若有共犯乔装改扮,借了a嫌的手机参加游戏,应该会采取戴上手套或使用触控笔等对策才是。似乎挺看得起a嫌的的。 然而,a嫌的朋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杀人共犯,单纯是受到a嫌「请代替我参加」的请托——和a嫌似乎是透过参加脱逃游戏,由于「组队挑战」而认识的——因此朋友不但没想过要乔装,甚至直接徒手操作手机,清楚地留下了输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指纹。 一切固然没有顺利到那枚指纹刚好是前科犯的指纹,但是迟钝的游佐下警部经过独自一人脚踏实地的地毯式搜索,终于找到了指纹的主人——既然找到指纹的主人,接下来就只要顺藤摸瓜了。因为共犯借用a嫌的手机时,当然从a嫌口中问到了密码。 从中确认到的并不是有没有下载脱逃游戏的应用程式,而是a嫌的个人隐私,最后是a嫌与a被害人之间的邮件信息往来成了决定性的证据,可说是极为平凡,也可说是相当讽刺。 a嫌之所以不主动提出应用程式记录的破关时间做为「证据」,并不是为了在进入司法程序的阶段翻案,而是还没来得及处理掉手机里的各项履历之前就被捕了。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当然无法看顾游佐下警部这些「事后的调查」到最后,不过当她离开游乐园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 「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常听到一旦习惯用机械输入文字,迟早有一天大家都不会用手写字这种说法——但是说归说,时代再怎么变迁,笔迹鉴定永远还是有效的呢。」 今日子小姐似乎也会谈论未来。 即使那是不管速度再怎么快,都绝对无法抵达的未来。 第一天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1 原本在路上巧遇熟人就已实属难得,并非事先约定也没打算会合,却偶然在旅途中巧遇又更加希罕。更别说是竟巧遇在异国,要说是天方夜谭也丝毫不为过。 更有甚者,巧遇在异国的这位熟人还是世上绝无仅有,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这下子反倒要先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然而,她却自己报上名来。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满头白发的她终究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要说什么彼此相识——巧遇熟人,也只是我单方面的认为。 无论是经常见面、偶尔见面,抑或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对今日子小姐而言,我——隐馆厄介,都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今日子小姐侧着头,面露困惑。 难不成是想起我了吗——期待不免涌上心头。 纵然那也只是连万一也不敢企求的淡泊期待—— 「entee.」 很遗憾的,她不过是用当地的语言将「初次见面」再说了一遍罢了。 「co……ent allez-vous?」 不知所措的我,只好用我唯一知道的当地语言,也就是法文回答她——呃,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意思是什么。 2 话说回来,应该要先照顺序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像我这种冤罪体质严重到成为内阁调查室的监视对象,可疑程度已达国家级的男人,此时此刻之所以会出现在法国首都——世界首屈一指的观光都市——花都巴黎的前因后果。 不然的话,难保不会引来「好家伙,终于企图逃亡海外了吗」这种不必要的追杀——纵使我算是满喜爱《环游世界八十天》这本书,但我可不想从这种角度来体验书本里的内容。 不是的。我不是来拓展犯罪版图的。 即便哪里都不去,我也已经得要早、中、晚照三餐接受警察的临检盘问,所以完全不认为自己能顺利通过各国海关的查验,更压根儿不曾有过「想出国旅行增广见闻」的求知欲。 更何况,要是在语言不通的海外蒙受不白之冤——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如今各位已经耳熟能详的那句「请让我找侦探来」,要是没人听得懂,也就毫无意义。 不能找侦探来,我的人生就过不下去了。 这样的我会搭上飞往法国的航班——来到既不说英文,也不用汉字的国度——只能说是命运的捉弄,但说穿了,还是我的冤罪体质搞的鬼。 因为是已经解决的案子,我想就长话短说吧。原本就职(再就职,或应说是再再再再再就职)于某家旅行社的我,该说是依照惯例吗,或要说是常有的事呢,总之是又三生有幸地成为某桩犯罪的头号嫌犯——然后该说是依照惯例吗,或要说是常有的事呢,总之我又找来合适的侦探(这次是铁道侦探),证明了我的无辜。 接下来,由于被视为造成公司上下鸡飞狗跳的主因,我又落得被炒鱿鱼的展开,也仍然是依照惯例常有的事,可是自从我收到用来代替遣散费(既是补偿金也是封口费)的巴黎来回单人机票后,风向就改变了。 而且是过去没怎么经验过的强风。 提到「风」,利用礼券或点数支付也算是符合时下作风,换个角度想,这样大方以物抵债,还挺潮的——但揭开真相,其实只是把客人刚好取消的机票硬塞给我。 还真敢啊。 既能填补损失的利益,又能同时做为要支付给麻烦制造机的补偿,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精了。 想到老板是这么精打细算不留情,离开这家公司倒是没什么好可惜。唯一困扰的,也只有不晓得该去哪里卖掉这张棘手的机票。然而就在此时,任职于出版社,担任漫画杂志总编辑的友人绀藤先生却如此建议我。 「这不是挺好的吗,厄介。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散散心吧。」 「绀藤先生,你怎么又这么说……你每次都这么说。我的确闲着也是闲着,多到可以拿来卖的就是闲时间。但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呀是呀,因为我刚丢了工作呀。」 「别闹别扭了。巴黎是个好地方喔。而且在欧洲,身高像你这么高的人随处可见,你一去说不定反倒会觉得很自在哪。」 虽然我的态度依旧别扭,但最后还是乖乖接受了曾在海外工作的绀藤先生给的建议,这并不只是基于「按照绀藤先生说的做,十之八九不会错」的经验法则,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厌倦一再被人冤枉、一再被开除的生活了。 感到极限了。 或说是希望处处碰壁的生活能因此产生一点变化——虽然动机听来宛如大学生的寻找自我之旅似的——但是对我而言,与其是找寻,我还更想干脆丢失自己的人生。既然如此,去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可能也不错。 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同时也是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 前者姑且不论,借由体会后者的孤独,也许就能体会……或是多少能一窥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所面临的心境也说不定——这么不纯正的动机,我当然没敢让绀藤先生知道。 如此这般,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我只得随波逐流地在短时间内完成去法国的准备,仅仅办个护照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光是买个行李箱也搞到一堆警察冲进家中,虽然发生很多事,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美好的回忆。 没错,出国前确实是波折不断,但那时还算是开心的。 3 随身行李检查实在称不上顺利,候机加上飞行总计将近十五个小时的时间绝对称不上舒适,感觉比移动时间还漫长的入境审查更是称不上愉快,而来到行李转盘领取行李箱的过程仍然称不上流畅,但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总算是第一次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正式名称是法兰西共和国。 国土的总面积约五十五万平方公里。 与日本的时差为八小时(夏天为七小时)。 货币是欧元。 象征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 这么一想,还是不禁亢奋,跳脱日常的感觉令人满怀期待。 要随处都可见身高像我这么高的人固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在这一刻,我已经果断认为听从绀藤先生的建议真是明智的决定——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在斩新的国际机场内熙来攘往的身影,感觉所有在国内困扰着我的烦恼都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多么平凡无奇的感想。 然而,这种平凡无奇的感想才是我梦寐以求的渴望。 原本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任由自己不断攀升的高亢情绪驱使放声大喊,但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打消念头,则是因为在形形色色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认出了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身影。 一个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年轻女性。 姑且不论在日本,但是要说这个造型在海外并不算稀奇——也是说不过去。即便是在时尚的集散地花都,她的存在依旧引人注目。那头纯白的,一丝污点也没有的白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盖到脚尖的单薄风衣搭上靴子,脖子上围着丝巾。纤细的手臂潇洒地提着两个大到不搭调——甚至还没有轮子的行李箱,正走向机场的出口。 「……?」 不不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我看错。今日子小姐—— 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是不可能出现在巴黎的。 是我刚到巴黎就想家吗,想必是思念日本的心情让我产生了幻觉——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么想,但对于当时光看到机场就觉得感慨万千的我而言,这么牵强的理由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追起她的背影。 跟踪侦探简直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即便是该为她着迷都来不及,也不能眼睁睁地就此让她行踪成谜。 我的身材并不能说是适合跟踪他人——但那毕竟是在日本国内的情况。加上人声鼎沸的国际机场,纵使尾随技术再蹩脚,也不至于马上被发现吧。 我还没想到跟踪她要做什么,但至少想搞清楚真伪。 那位今日子小姐究竟是本人还是冒牌货(我当然明白若非本人也顶多只是认错人,倒也没有什么冒牌货不冒牌货的)。 难不成我们搭的是同一班飞机? 要是如此,早在日本的机场就看到她那头白发也不奇怪……不对,我手上这张用来代替遣散费(或说是分手费)的机票是普通座位,亦即所谓的经济舱,但是今日子小姐贵为活跃于第一线的名侦探,就算不坐头等舱,应该也会搭乘豪奢的商务舱才对——今日子小姐虽然嗜钱如命,但在花钱的时候倒是毫不手软。另外考虑到其工作性质的安全问题,搭乘商务舱的可能性应该是相当高。 倘若是在行李转盘处等行李时,必须等待两件行李出来的今日子小姐,总算让只有一件托运行李的我得以缩短舱等之间的阶级差距,直到此时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忘却侦探出不了国吧? 具备冤罪体质的我出国旅行,会在各个关卡饱受蹂躏,一而再地接受盘查——然而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她,首先连护照都申请不下来吧。 其次,不同于没工作的我,今日子小姐身为事务所的所长,每天都忙着处理办案的委托,应该没时间出国旅行才是。 愈想愈觉得「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巴黎」实在是极为不自然——但是,不自然归不自然,倒也不至于不适合。 听说没人看过今日子小姐穿同一套衣服——对于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的她如此时尚的模样,就与我这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一样适合巴黎的风景,完全契合巴黎光鲜亮丽的气氛。要是没有那头特别的白发做为标记,想必她一下子就会融入群众之中,我也会就此迷失她的背影吧。 如果对她搭乘商务舱的推理没错,我原本猜想她从机场移动到目的地(哪里?)时可能也会搭乘计程车,没想到白发女子却走向巴士乘车处。 巴士吗。 基于忘却侦探的工作性质,今日子小姐在日本国内也会为了避开行车纪录器,尽量少搭计程车,以巴士代步的确是今日子小姐的独特作风(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法国的计程车是否配备了行车纪录器),这让我更加确定白发女子就是今日子小姐,同时也感觉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过着没有薪水只能靠遣散费维持生计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就连这趟旅行也是遣散费的产物——因此,手边换的欧元额度其实让我有些心虚。顺带一提,我试过提高信用卡的额度,但失败了。 所以,万一今日子小姐就此跳上计程车,届时我这个大外行的尾随行动就必须画上句点。不过,就算可以不在乎手头囊匣如洗的欧元,我也没有足以拜托司机「请跟着前面那辆计程车!」的语言能力。更重要的是,即便是日文,这样危险的台词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 但是反过来说,要是她就此跳上计程车,我的第一次海外旅行也能回归正常的轨道。 我跟着坐上同一辆巴士。 居然坐上只写有法文指示,根本不晓得要开去哪里的巴士,我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从车资来判断,似乎可以期待并不是会开太远的长距离高速巴士。身处异地,语言不通也多所不便,万一这辆巴士开往离入境机场超级远的尼斯,那可怎么办才好。 与跟踪的对象搭乘同一辆巴士或许是大忌,但反正是离开机场的巴士,只要别太过慌张,日本观光客倒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兽。 更重要的是,虽然忘却侦探对我来说,不仅是多次从危机之中帮我捡回一命的恩人,同时也是高于恩人的存在。只是,对于忘却侦探而言,我只是一介委托人,同时也是忘却的对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就算上车时不小心对上眼,她应该也不会注意到我——假如她就是我认为的那个她。 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弓起身子,鬼鬼祟祟地上了车,所幸今日子小姐当时并未往我这里看。她坐在巴士的中段座位,喝着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买的纸杯装咖啡——明明刚才双手都提着行李箱,究竟是用哪只手拿上车的?那般干脆俐落、无懈可击、迅速确实的动作,怎么想都是今日子小姐……考虑到下车之后的事(尾随),我走向巴士最后面的座位。 微不足道的小聪明。 与其说是尾随,这么做根本已经是跟踪狂……在祖国就不断被人怀疑冤枉的我,要是在海外真的成了正牌罪犯还得了。 就连自己都觉得做了蠢事——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是今日子小姐,那又怎么样。 就算向她搭讪,她也一定已经忘了我,绝不可能因为在海外出乎意料的「重逢」而兴高采烈地找我谈天说地。 难得巧遇,要不一起去吃顿饭吧——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每打一次委托电话,就得听她说一次「初次见面」——这种哀伤无奈,根本不需要挑在私人旅行之时再次体验吧。真要这么做,就已经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而是有点疯狂了。 被当成犯人固然辛酸,被当成怪人也很心酸。 不知道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以及是怎么)会出现在国外,但我现在也并未身负冤罪,那么把这个谜团放在心底,假装没看见她,才是成熟大人应有的判断吧——当我想东想西之时,巴士开了。 换个角度来看,眼前的突发状况将,出国旅行带给我的刺激与不安都瞬间一扫而空。但望向今日子小姐的背影,只是看到她那像是在打盹般不时摇晃的一头白发,就比一切还更令我心惊胆战。 要是现在睡着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一旦睡着,她的记忆就会重置。 小憩片刻也好,打瞌睡也罢,严格的记忆重置规则不容许有任何例外。万一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异国的机场巴士上,忘却侦探是否能应付这种非日常的状况呢。 不管是商务舱还是经济舱,已经在飞机里过了大半天,再加上相当大的时差影响,体内时钟也无法正常运作,总是轻松搞定繁重业务的今日子小姐再怎么强壮,应该都有其极限。 对了。这就是最让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居然会出现在欧洲——即便将行程缩到不浪费一分一秒,都不可能在一天内来回的欧洲——不管怎么想,无论谁来看,都非常奇怪。 相较之下,护照云云都只是些枝微末节的问题。 绝不是光用「偶然」就能解释。 就像不是在南极,而是在南国看到企鹅那样,让人只有违和感——不过话说回来,或许不同于直觉,南国其实也有企鹅生息也说不定,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尽管是为工作前来,或是来走私人行程,度假也好旅行也罢,无法长时间持续进行活动的忘却侦探,为何会打破禁忌,离开那栋要塞般的事务所掟上公馆,来到地球的另一侧坐上巴士喝咖啡呢——我无法对这个谜 团视而不见。 ……做为在国外径行跟踪狂行为的借口,这或许还不够充分就是了。 4 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日子小姐会不会睡着,我却不知不觉间反倒打起盹来,就这样不小心睡着了——看样子,没适应过来的长途飞行,果然对于我的肉体造成超乎想象的磨耗。置身于异国的紧绷——再加上发现熟人走在异国路上的惊讶也无法蒙混过去的疲劳睡意,朝我袭来。 这的确是跟踪者不该犯下的错误——只会遭人痛骂根本自顾不暇。 回过神来,巴士已经到站了。 这里是哪里?呃,我知道这里是法国,但这是法国的哪里? 真的跑到尼斯来吗?难不成是蒙地卡罗? 除了我以外的乘客——连同白发女子在内——全都下了车,我也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已经空荡荡的巴士车厢。 比起这里是哪里,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女性上哪儿去了——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虽说我已经很习惯最快侦探一旦离开视线范围,就会跑得不见人影这样的故事发展,但这次完全是我羞愧难当的愚蠢失误。 对外行人来说,跟踪还是太难了。 我打从心底诅咒自己的粗心大意,肆无忌惮地四下张望——真糟糕,洋溢着异国风情的石板路街道实在太美了,感觉就像迷失在艺术类的书本之中,无法专心找人。 看来这辆不知终点站在何处的机场巴士将我带到了都会的正中央。就离开机场至今的时间来推理,我原订的目的地——首都巴黎,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若是这样就得救了……没想到会一到国外就迷路。 据我所知,巴黎人给所有的街道都起了名字,所以应该找得到揭示地址的标志吧……等等,就算有,我也看不懂法文……不过就算看不懂,应该也会有所帮助的,于是我决定先搞清楚自己的现在位置——幸好我这么做了。 要是在日本,红绿灯号志下方都会挂着地名标志,就在我且自望向十字路口之时,发现了正在等红绿灯的今日子小姐。 「啊……」 忍不住惊呼出声,却也随即被车水马龙的喧嚣盖过——来不及放下心中的大石,造型跟日本迥然不同的红绿灯已经从红色变成绿色,她也迈步走向马路的对侧。 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我拔足狂奔。 心里充满了再次见到在异国走散的熟人的狂喜。当然,我们并非一起旅行,所以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错觉——看着她转过充满历史感的石造建筑物街角走进巷子里,我也跟了上去。 追上了她。 在转角停下了脚步的她——更加明确地说,她还转身面对着我。 面带笑容,正直视着我。 「有什么事吗?」 「……」 都已经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她,还听到她说话——百分之百不会错,显然这位今日子小姐就是我认识的今日子小姐,——而且也显然早就知道我在跟踪她。 她是假装等红绿灯,故意把我引进这个巷子里吗——不是试图甩掉跟踪者,而是选择正面迎击,果然是看似文静实则强悍的今日子小姐会做的事。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名叫掟上今日子——entee.」 「co……ent allez-vous?」 「……」 今日子小姐平静中不失强悍的笑容——感觉有点僵硬。 然而,今日子小姐随即重整态势。 「on se ait?」 她反问……呃,我只是从语尾判断这是个疑问句,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只能不知所措地用表情传达我的困惑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在对话之中突然含糊其词接着陷入沉默,在国外似乎是最为不恰当的反应。就算用日文片面地不停说下去,还比较有助于沟通进行。 在异国,沉默并不是金。 不过,今日子小姐似乎只是想确定我是否为不懂法文的观光客。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今日子小姐迅速补上日文翻译。 「啊,呃……」 我对今日子小姐居然讲得一口流利法文感到很惊讶——啊,不过这么说来,建议我来旅行的绀藤先生过去的确这么提过。 以前在派驻国外时好像见过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又好像没有…… 这要是真的,今日子小姐就算精通外语,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同理可证,忘却侦探出国旅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是否曾在哪桩案子里,看穿你所使用的诡计,指出你就是犯人呢?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光看我的表情,就能猜测我们并非初次见面的今日子小姐果然不凡,但是——没想到会被今日子小姐冤枉,隐馆厄介也来到了新境界。 算了……比起被当成跟踪狂,被当成对侦探怀恨在心的凶嫌或许还好一些……话虽如此,也不能不去解开这个误会。 这样放任今日子小姐误会我下去,我可能会被扭送到当地警局,进而被追究其他的罪状也说不定(虽然没有)。 这么说来,icpo(注:国际刑警组织。通称interpol,全名为iional criminal police anization)的本部不就在法国吗? 那个icpo? 「不、不是的。我、我是那个……今日子小姐的委托人。呃,以前我遭人怀疑时,是你救过我好几次。见识过名侦探的推理,有困难就打电话给你……啊,我叫隐馆厄介,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隐馆的隐是隐疾的隐……啊不,是隐藏的隐,馆是馆系列的馆……厄介这两字,则是『厄运』的厄、『媒介』的介。该说是人如其名吗,过去受到今日子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啊,不过,有时候由于情势所逼,我也会协助你办案,呃……」 虽然不像法文那样一窍不通,可是我连日文也讲得一塌糊涂,这下根本活像在恳求对方「请怀疑我」似的。 强调自己超可疑究竟是想怎样。 不过,今日子小姐只是隔着眼镜「嗯……」地凝视着我——好似在观察我与嫌犯仅有一步之差的模样。不只是外侧,就连不安的精神深处之深处,仿佛也都被她看穿。 「协助我……是吗?也就是扮演华生角色的人吧?」 「不,不是的,今日子小姐是不需要助手的侦探……我这种人……只不过是小配角旁边的小配角。」 或许整个答非所问,但我还是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下去。 「就当是这样吧。」 今日子小姐轻轻松松地将手上的两个行李箱扔给我。 哇!哇! 我还以为终于遭到她的攻击,狼狈不已,但两个行李箱都比想象中还要轻,所以我也勉强将两个箱子都接下来了。 与其说是轻,几乎是空的吧?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就算是空的,为什么要把两个行李箱一左一右地扔给我? 「法国也是女士优先的国家呢。你这样可不行哪,隐馆先生。怎能让女生自己一直拿着行李呢,这样会被人怀疑你没有常识喔。」 「啥?什么?呃,反正我已经习惯被人怀疑……咦?」 「站着说话也不是办法。难得有缘相见,就去吃点东西吧——刚好,在去饭店以前,有家我想先绕过去看看的咖啡馆。同为日本人,又『偶然』在异国相遇,当然要互相帮助喽,阁下〈monsieur〉。」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如是说。踩着轻盈的脚 步穿街过巷,优雅阔步在大马路——看起来心情甚好。 5 看样子,机场巴士的终点站的确是巴黎——这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告诉我的,也不是我找到给日本人看的观光地图,只是当我跟在今日子小姐身后(很荣幸已征得本人同意),抱着自己和她的总共三个行李箱,姿势吃力仍得奋力前进之时,这座象征当地的建筑物不由分说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艾菲尔铁塔。 象征巴黎,世人皆知的铁塔。 「哇啊!」 与凯旋门及罗浮宫同样,在我的离职旅行行程里,当然也是把艾菲尔铁塔列为必访,毕竟它就像是巴黎观光景点中的景点。但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会如此突然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它,使得我不禁出声惊叹。 旅游指南写到铁塔的总高度是三百二十四公尺,但之所以会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巨大,可能是因为周围都是公园绿地,不只是正面,就连其后方也没有任何妨害鉴赏视野的障碍物。 而且不只巨大,其充满魄力的形状也相当引人注意——听说艾菲尔铁塔又被称为「钢铁贵妇 grande dame de fer〉」,今天亲眼看到这设计,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此刻,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恐怕都挤在它的脚下吧。不过要是真的走到那么近,感觉反而无法掌握其全貌才是——还是说,观光客也能进铁塔里头参观吗? 「哎呀,隐馆先生,你对艾菲尔铁塔很感兴趣吗?那么,我们应该还可以更进一步地互助合作呢。来,咖啡馆往这走。」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更进一步?——只见她仿佛走进自家厨房一般,步伐轻快地踏进了街角的一间咖啡馆。这间看似气氛悠闲的咖啡馆,从店内往窗外眺望,似乎也能看见艾菲尔铁塔傲然挺立的身影。 话说回来,可以从这个角度看见艾菲尔铁塔,这里该不会是那条有名的香榭大道吧? 看这间店开在这么好的地点,应该是贵到不行…… 「bonjour.」 今日子小姐对店员打了声招呼就座。 「请不用担心,这餐我请客。」 然后对我说了这句话——她刚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要请客? 守财奴今日子这辈子有自掏腰包请过谁吗? 高强的能力绝不免费供应,低廉的餐点也别想我会出钱——不是今日子小姐的自我介绍词吗? 我果然认错人了吗? 我陷入过去从未经验过的极度混乱,迟迟无法脱出之中。今日子小姐却完全忽视挣扎中的我,干净俐落地点好餐——她那与店员有说有笑的交谈模样,看起来真的跟当地人没两样。 而且在看到令我饱受文化冲击的艾菲尔铁塔时,面对那威风凛凛的大气姿态,她不但无动于衷——善意解释的话,是仿佛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只差没有亲切送上「看您别来无恙,健壮如昔,甚喜」之类的问候。 可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不可能对艾菲尔铁塔「习以为常」……不,单就可能性来说,或许是有的。 假如这些都是今日子小姐失去记忆以前发生的事——抑或因为后来记忆无法积累,过去所见过的法国风景、巴黎街景,反而成为永远新鲜且鲜明的记忆,留在她的脑海中也说不定。 只是我也不太清楚这部分的「重置」原理,所以不能随便臆测…… 正当我还在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之时(这时今日子小姐也兴味盎然地看着我。由于她的长相好似满溢着母性的光辉,因此一般人并不容易察觉——基本上今日子小姐十分乐于看着别人陷入困窘,有着一种应该是侦探才有的嗜虐倾向),今日子小姐点的餐点早已经摆满了整张桌子。 两只意式浓缩咖啡的小咖啡杯和五颜六色的马卡龙、用料新鲜丰盛的水果塔、湿润扎实的可丽露、看起来闪闪动人的焦糖布丁……「在法国餐厅点咖啡一定会端出意式浓缩咖啡」这点算是常识,但这些一看就让人觉得好吃极了的甜点,也丝毫不让咖啡馆颇具品味的外观专美于前,同样充满符合心中期待的巴黎风味——但是再怎么说,这量还是太多了吧。 「请不用担心,甜点全都是我自己要吃的。」 「这也还是令人不放心。」 「我想趁着还能摄取的时候,先摄取一点糖分么。」 今日子小姐说着,动作优雅地开始品尝马卡龙——等等,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即便咖啡馆里的悠闲时光仍然就此展开,可是今日子小姐为何要邀我喝咖啡? 为何要邀请我这个只不过是「初次见面」的「跟踪狂」? 而且(虽然只是一杯咖啡)还是她请客? 同为日本人,当然要互相帮助喽—— 话是这么说,但我至今几乎未曾帮上今日子小姐什么忙。这不是谦虚,是真的没有。绝对没有。倒是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而且还是人在国外耶?倘若我是熟知巴黎大小事的法国通,今日子小姐又碰巧需要一个翻译兼导游的话,或许就能展开一段美好的故事吧,然而实际上正好相反。 就像现在,纵然多少是半推半就,但也几乎只是我单方面地接受今日子小姐的关照。 嗯?慢着,糖分?想先摄取一些糖分? 这也就是说,接下来今日子小姐打算要动脑吗?那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并不是以私下来到巴黎度假或探亲—— 「没错。如同你的猜测,我是为工作而来。千里迢迢地来到法国巴黎,准备进行一趟推理之旅。还请看这里——这是某封信的抄本。」 像是察觉我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这么说道。接着卷起右手的袖子——露出的肌肤上头写着文字,内容则如下。 6 「 敬启者。 近日将会去收下艾菲尔铁塔。 请提高警戒。 怪盗淑女 」 7 每次睡着记忆就会重置的今日子小姐。她会将自己的肌肤做为备忘录使用一事,则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知道的人都知道。 刚刚看的是右手,而在她另一只左手臂上,则几乎是固定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这样的个人基本资料。 然而,她秀给我看的所谓「某封信的抄本」是用法文写的,就算看了,我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比解读没头没脑的死前留言还要困难百倍——事实上,我的语言能力就连那究竟是否为法文都无法断定。因此,上一节的文字其实是今日子小姐为我翻译的结果。 只不过,虽说已经翻译了,若问我是否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收下艾菲尔铁塔? 怪盗淑女? 「这是……抄写自爱做梦的小朋友写好玩的作文吗?」 「这可是抄写自寄给巴黎警方的正式犯罪预告呢。即使是小孩所为,也无法用『好玩』两个字来交代。」 今日子小姐正色说道。 的确,纵使在日本,这也不是能用「好玩」两个字来交代的行为。 可是……我往咖啡馆的窗外看。 就相对位置而言,明明距离没那么近,但却令人只得感到巨大雄伟,矗立不摇似乎直达云霄的艾菲尔铁塔——要收下它吗? 意思是要……偷走吗? 「不是奥古斯特〈auguste〉·杜邦〈dupin〉,而是亚森〈arsene〉·罗苹〈lupin〉呢。」 不过寄来什么犯罪预告,那是他孙子才会做的事就是了——今日子小姐加以补充。 我懂 了。 向怪盗绅士致敬——所以叫怪盗淑女吗? 「怪盗绅士」在历史上几乎是被致敬到烂了,而这封信写得更是直截了当,内容毫无曲解余地。 毕竟可能只是单纯想玩文字游戏,所以虽然信上写着「淑女」,也不能尽信寄件人就是女性。尚且称不上叙述性诡计,但要布下性别误导诡计倒是绰绰有余。 「虽然乍看之下只像是开玩笑,但因此特地委托日本的民间侦探前来协助,可见得巴黎警方或国际刑警组织都判断这份预告是来真的——少说也是认定为必须要当真的事件。」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放下衬衫袖子。或许是认为不好一直露着肌肤吧——这么看来,今日子小姐应该也不是在开我玩笑。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很像开玩笑。 不过要说是玩笑,这个玩笑的规模也太大了,简直大到跟艾菲尔铁塔有得拼——喔,那就是原寸嘛。 我原本还担心万一自己在外国又蒙受不白之冤时该怎么办,看来至少不用担心这桩犯罪会被算在我头上——因为再怎么想,偷走艾菲尔铁塔这档事打从开始就完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和艾菲尔铁塔相比,我身高什么的根本渺小到可以忽略。 「可是今日子小姐,你也会接到来自海外的委托啊。」 「好像会呢。我想这并不是第一次,只是我都不记得了。」 今日子小姐说得干脆,丝毫没有自夸的架子。 「不过,通常就算有人委托,我应该也会郑重地拒绝吧。毕竟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宗旨是『无论什么样的事件,都要在一天以内解决』哪。」 她接着这么说。 没错。这也是我刚才想到的事。 不管是公事或私事,今日子小姐终归是最快的侦探,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都无法持续一天以上——基本上如此。 也会有例外。 举例而言,像我曾「协助」过的那次事件,她就曾经连续五天不睡觉,硬是勉强自己维持记忆并继续推理。 那次完全违反了游戏规则——那么,这次也是例外吗? 难不成是今日子小姐听闻详情之后,义愤填膺地认为「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我绝不容许人类的至宝艾菲尔铁塔无端遭窃!」之类,做好睡眠不足的心理准备,不惜横渡大海,来到法国吗? 「对呀,或许,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好像猜错了。 「嗯……不管预告信是真是假,究竟认真还是开玩笑,用常理来想,怎样都是不可能犯罪哪。并不是推理小说里的那种不可能犯罪,而是在现实世界里,怎么做都不可能实现的犯罪。再说得直白一点,我所收到的委托内容虽是『希望你能防范艾菲尔铁塔被偷』,但老实说,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没人偷得走的。当然,犯罪预告可能惊动世人,总得做些适当处置,但是这方面的调查搜索似乎轮不到侦探出马。而且人在国外,办起案来做法总会多少有些不同。」 虽然今日子小姐刚才宛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阔步走在巴黎的街道,但是她似乎还知道自己身在「国外」。 「那,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来法国……」 万一被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在法国」,我就得向今日子小姐说明那见不得人的理由了——幸好她对我这个男人没那么感兴趣,直接正面回答。 「因为提示的酬劳可是天价哪。」 喔,这也太过直接。 「我毕竟是个职业侦探,看在钱的分上,多少可以通融一下。」 「……」 「对方好像还愿意负担交通费及伙食费、住宿费,所以我是搭头等舱来的呢。我还是第一次搭头等舱……大概吧。」 原来是头等舱啊。 难怪就算是和她搭上同一班飞机也没能遇到了。头等舱与经济舱之间的距离,说是相当于东京与巴黎之间的距离也不为过。 这么说,我现在喝的这杯咖啡,严格说来也不是今日子小姐请客,而是委托人请的。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明白了——至于能不能接受,则有点难说。 当然,这显然不是在说谎,若说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方针会依照委托人提示金额左右摇摆,也的确是充满真实感又现实到极点的事实,但要摇摆摇到外国来,总觉得不能相提并论。就像刚才她本人也认同的,办起案来的做法总会多少有些不同……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哪——做为一名助手,还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呢。」 今日子小姐像是在挖苦我似地笑了。 也可以解读成想借由笑容来蒙混过去。 「我想买很多衣服带回去。行李箱意外地轻,对吧?回程时可是预定要塞满衣服的,会变得很重呢。」 「……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的穿搭总是走在流行尖端,这句话肯定不完全是谎话,但我依旧觉得她没有说实话。 真要说谎的话,今日子小姐肯定可以说出更像一回事、更充满说服力、更不会让我起疑的谎话。她这番敷衍我的说词,言下之意或许是要向我宣示「我并不打算告诉你接受委托的真正理由」。 这也难怪,毕竟她是以「绝对遵守保密义务」为卖点的侦探。 这样的侦探之所以需要找人帮忙,恐怕还是跟上次一样,「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需要有人在身旁让她保持清醒」之类吧。 单看这段描述,大家想必会与「侦探助手」这样需要在适当的场面、给予侦探适切提示的角色做比较,也或许会以为比起侦探助手,只有「不让人睡」的工作内容铁定是轻松不知多少倍。但是说实话,这是一项极为沉重的任务,上次担负起这项重任之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就算给我再多钱,我都不要再干第二次。 不过,这次我不能拒绝。 要是在国外对今日子小姐的危难袖手旁观,日后肯定良心不安——沿用「睡着」这个主题,就是睡了也会做噩梦。 即便不是待业中,我也必须接下这份工作。 「对了,今日子小姐,截至目前为止,你已经多久没睡了?」 「在日本接下委托之后,到现在还没阖过眼。因此——大概三十个小时吧。哎呀,这点时间还不算什么。」 三十个小时还不算什么本身就已经够强了,倒算回去,从接下委托就直奔机场的行动力更是强大到不行。 雇用助手也只会造成彼此不愉快,反正自己一个人应该也能搞定吧——直到刚才为止,今日子小姐应该都是这么打算的。 「我的目标是连续一百个小时不睡觉。一起加油吧,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握拳曲肘为我加油打气,她若记得上次睡眠不足使得自己变得多么暴躁,大概不会这么乐观——这么一来,那还真得请今日子小姐能发挥最快侦探的本事,用最快的速度破案。 呃,委托内容是「希望你能防范艾菲尔铁塔被偷」,但怪盗淑女并未明确告知下手的日期,只写了个「近日」……为了要抬头挺胸地宣布「事情已经解决了」,终究还是必须揪出寄来犯罪预告的犯人吗? 怪盗淑女。 应该还是小朋友写好玩的吧……根据一般常识,我仍认为不应当排除如此可能性。不过,既然世上有名侦探,就不能否定怪盗的存在。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还没问。毕竟犯罪(预告)的规模实在太大,吓到我一时完全忘了确认…… 跨海委托今日子小姐的人是谁呢? 硬是破坏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只承接能在一天以内解决的案子」的规 矩,霸王硬上弓的委托人是…… 据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述,应该会是巴黎警方……或是国际刑警组织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呢。由于是委托人再透过代理委托人来委托之故——不过,看他付钱付得这么干脆,肯定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吧。甚至还能说服日本政府,让没有护照的我以特例处理的方式出国。」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顺带解开了今日子小姐是怎么出国之谜,但是对侦探而言,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想必不是挺好的条件——况且整体听来,这个委托人不只是破坏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规矩,而是根本不认为不照规矩来有什么问题。不知是个人还是组织,总之应该并非仅仅是『大人物』这么简单…… 敢情委托人是为了保护艾菲尔铁塔而不择手段,像铁塔迷之类的吗? 「委托人不想表明身份是常有的事喔。再继续追究是违反礼数的。」 今日子小姐说。 还真是信奉「委托人会说谎」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会有的意见——她大概已经收下了大笔订金,比起调查委托人是何方神圣,可能更想把时间用来推理出犯人吧。 真了不起的专业态度——但是也很危险。 「因此,就算巴黎警方透过日本警方,从世界这一头委托远在世界那一头的我,到头来仍旧不好公开给予协助。我必须以一己之力,面对挑战——以一己之力,再加上一点点合伙关系。我和你——隐馆先生。」 「……我明白了,请让我当你的助手。」 愈听愈不安,愈听愈担心——我想尽快结束对话,于是直接给结论。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海外旅行,竟会遇上这种事……我的人生,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吗。 想象沈重任务,让我心情低落。与郁闷的我恰恰相反,等到我这句话的今日子小姐话声欣喜地回了句「je ne sais ent vous remercier!」——什么意思啊? 从她满面的笑容推想,可能是在向我表示谢意吧。 「那么……隐馆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不过嘛,能否趁你还没改变心意以前,先把这份承诺写下来呢?毕竟我可是忘却侦探,万一不小心睡着,光是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法国,可能就会大吃一惊,倘若旁边还站了个来历不明的巨人,肯定会吓破胆吧。」 真是抱歉呀!我来历不明又长这么大个——虽然很想这么回嘴,但比起被说是形迹可疑的跟踪狂要来得好多了,所以也不好太强硬。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已经半是自暴自弃,接过今日子小姐递给我的签字笔。 反正签这种名也不是第一次了——纵使今日子小姐已经不记得了,以前当她助手(助她别睡着的小帮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该说是雇佣合约,还是劳动协议书呢——总之就是签下去了。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公文用纸就是今日子小姐的肌肤。 我记得当时是在她的右手臂写下「身为临时员工,立誓会尽忠职守」之类的句子……咦? 慢着,可是……这次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已经写上了来自怪盗淑女的「犯罪预告」……那我要写在哪里呢? 我摘下签字笔的笔盖,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这里。」 今日子小姐撩起穿在风衣底下的长版衬衫下摆,露出腹部——雪白的腹部没有一丝赘肉,很难想象她才刚摄取了大量的卡路里——恐怕,这比任何高级纸都还要平滑好写吧。 8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停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这段期间,敝人愿意粉身碎骨,对任何劳役皆来者不拒,勤务时间亦不用固定,提供无穷无限的努力,拼上这条命,担任阁下掟上今日子的助手。 9 今日子小姐认为在前往艾菲尔铁塔之前,总得先亲眼确认那封「犯罪预告」的正本才是,所以她将巴黎警署列为第一个目的地。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在接受日本警方委托的时候,基本上也都能够以非官方身份参与调查行动,由于委托人也很有可能意外地是法国警方——就算不是,倘若日本政府(!)已经动用特权事先疏通过,请他们出示证物也并非不可能。 我拿出放在行李箱里,准备做为本次旅行唯一依靠而带来的旅游指南翻阅,发现巴黎警署竟然就位于今日子小姐预定下榻的饭店附近。再加上时间刚好,于是她决定先办理住房手续,连同我的行李箱一起寄放在饭店。 今日子小姐打算顺便换衣服(她嘴上是说顺便,但我认为那才是她决定先办理住房手续的真正目的),留下我坐立不安地在大厅等待。 与其说是助手,我的待遇更像是仆人——不过就算了,沾了今日子小姐的光,本来应该是来体验一趟穷酸之旅的我,才能住进这种宛如古堡般富丽堂皇的饭店里,所以根本没资格抱怨。 等待今日子小姐更衣的空档,由于也无事可做,我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今日子小姐要来着手的这个奇怪委托。 宣称要偷走艾菲尔铁塔——胆大包天的犯罪预告。 既不知犯人是谁——也不知委托人是谁。 虽说两者皆不详,但是从委托内容尚可感受到「想从怪盗手中守护艾菲尔铁塔」的强烈意图,倒也不是对委托人毫无共鸣——只不过,对犯人别说是共鸣,究竟有何企图也只是莫名。 偷了艾菲尔铁塔能干嘛?既不能用来装饰房间,也不能变卖——怎么想都觉得只是来闹的。 「……」 不。 只是来闹的愉快犯——尽管如此,也不见得就不是认真的。 说来,根据旅游指南记载,艾菲尔铁塔这座建筑物,似乎就是在目的不明确的情况下兴建的。过去巴黎曾举办万国博览会,于是决定盖一座铁塔来做为活动的象征,仅仅如此,绝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用途,是完全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建设性的建设——当初甚至还打算在活动结束后就拆掉。 艾菲尔铁塔绝非打从一开始就是花都的象征——相反地,当时还有许多反对者频繁走上街头,认为在石造建筑为主的城市里,盖起铁塔简直是破坏景观。 然而在等待拆除的期间,通讯技术日新月异,艾菲尔铁塔竟意外肩负起了军事通信的任务。 艾菲尔铁塔在大战时成为法国无线通讯的主轴,由政府及军队运用,但随着之后电视及广播等新科技日渐发达,或说铁塔在持续执行这项之后才附加而来的任务期间,随着时代变迁、世代变迁,原本因为破坏景观被骂翻天的艾菲尔铁塔,摇身一变成为巴黎的景观本身,而且地位坚若盘石。 极端地说,原本只是建筑师古斯塔夫·艾菲尔「试盖」出来的铁塔,曾几何时产生了功能、产生了目的,直到今天——若是更进一步探索这段故事,感觉应该能得到更多不同的观察。 只是,也不能因为艾菲尔铁塔在当年是带着玩票性质建造的铁塔,就可以被人以玩票性质巧偷豪夺——更不能因为反正也没打算偷(偷不走),就以玩票性质寄出犯罪预告。 ……说不定,虽然铁塔现在早已和花都密不可分,但犯人其实是至今仍认为「艾菲尔铁塔破坏了巴黎的景观」,怀旧怀到不怀好意的人物,所以不是以玩票性质而是存心找碴,故意寄出那种信给巴黎警方。 想一想,也能理解为何会用「怪盗淑女」这种看似没什么深意、活像是随便乱取的假名了——那样的话,犯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此举竟会演变成为如此重大的事件,还劳师动众地从日本找来名侦探。 把恶作剧当真的委托人,只 是白白多花了一笔无谓支出——不过,一般委托侦探的案件,本来就有大半都是杞人忧天。 侦探小说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没把这大半无聊的事情写出来——委托过无数侦探的我都这么说,肯定是不会错的。反过来说,侦探的劳动也有大半都是白费工夫。既然如此,我应该来打从心里祈祷今日子小姐的法国行也是白费工夫,只是一趟单纯的购物之旅…… 明明是在分析委托案件,回过神来还是一如往常,结论又回到今日子小姐身上——只能说我的思考模式就是如此。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未免也太慢了。 我还没配合时差调整手表时间,所以对时间比较没有概念,但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那么现在是……傍晚五点吗? 原本预定先去巴黎警署,再去小酒馆吃晚饭(由今日子小姐请——其实是谜样的委托人请客),预定边用餐边讨论今后的方针,最后再前往艾菲尔铁塔的正下方探查。但已经是这个时间,计划显然都要重新安排了。 夜晚在不熟悉的场所游荡是很危险的。即便今日子小姐似乎对巴黎很熟悉,可是无论熟不熟悉,年轻貌美的女性入夜还上街到处走,绝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 不如好好睡上一觉,消除疲劳,第二天早上再……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错乱念头之时,我决定站起来。 是啊。我也就算了,但是绝不能让今日子小姐消除疲劳——绝不能让她睡着。 这不仅是今天入夜以后的问题,也是现在——此时此刻的问题。 但是。 就算女生打扮很花时间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法则,然而今日子小姐可是最快的侦探——若只是换套衣服,理当会以媲美舞台换装的速度,速速就离开房间楼层下来会合。 但是她却迟迟没回到大厅——光凭这点,我是否就应该判断今日子小姐身上发生了非比寻常的紧急状况? 独自待在房间里,一个临时起意,想伸个懒腰于是往床上一躺,就这么轻轻闭上眼睛,于是便不经意地睡着了……这种常见的睡魔侵袭,绝不能断言一定不会发生在今日子小姐身上。 不仅如此,她在这方面其实还挺漫不经心的——过去也曾经有好几次就像这样掉进犯人的陷阱里,导致忘了好不容易推理出来的真相。 正因如此,才会需要像我这种临时性的助手——但要真是如此,现在可不是在大厅里追溯艾菲尔铁塔历史的时候。 根据写在今日子小姐肚皮上的雇佣契约,我得快点执行任务(不让她睡着)才行。 真希望这才是杞人忧天。我等不及电梯下来,直接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上楼梯,冲向今日子小姐的房间。 今日子小姐向柜台领取了两张卡片型的房门钥匙,还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做为备用的一张卡片寄放在我这里。 该说是相信我吗?还是毫无戒心呢?这种奔放的行为真教人摸不透。然而却也万万没想到,这张卡居然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就算是最快的侦探,也不用连陷入危机的速度也是最快吧——我边抱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今日子小姐的房门前(或许还是搭电梯会比较快,我终究当不成最快的助手)。 我敲了门,也按了门铃,但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足以让人直觉大事不妙的毫无反应。但尽管如此,依旧很有可能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在此可不能自乱阵脚。 事到如今。 毕竟我们并没有约定在大厅会合的时间,万一只是今日子小姐花太多时间换衣服,而现在刚好在冲澡,所以才没听见敲门声……那我擅自拿备用钥匙开门冲进房间,可能会演变成砸掉自己饭碗的悲剧。 只不过,我也算是个(非自愿地)到地狱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的男人。 我认为自己对于麻烦事的雷达还算敏感——不祥预感的命中率远远高过平均值。今日子小姐不小心在饭店的床上睡着的展开,绝对是大有可能。 宛如名侦探般一口咬定,不惜成为一名犯罪者,我打开了房门—— 于是乎。 10 就结果而言,我的第六感只对了一半。不,该说是我「只感觉到其中一半」比较正确。 看到今日子小姐侧躺在床上——就某个层面来说,算是意料中之事——只不过,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 今日子小姐闭着眼睛,表情十分平静,看她呼吸规律,似乎只是睡着而已。只是我原本以为如果她会睡着,应该会在更衣前或更衣时,若是换好衣服才倒在床上,显然是累坏了吧……毕竟已经熬了两天没睡,纵使是号称不知疲累为何物的今日子小姐,还是不敌舟车劳顿的疲惫吧。 毕竟忘却侦探在本质上还是很难顺应长途跋涉的吧——我感慨,同时也心想得赶快叫醒今日子小姐才行。正要走近她的床边之时,我停下了脚步。 覆水难收。 一旦重置的记忆,不管使出什么方法,都唤不回来了。 事已至此,无论是赶紧起床还是继续睡,也许打个盹儿或是陷入熟睡,结果都一样——这并不是想补救自己的失误,但既然身为助手的任务一开始就失败了,我想干脆将错就错,就这样让她休息也好。 这当然称不上是积极,但我认为还算正面。 而且也看到今日子小姐的另一面——总之,幸好我们尚未展开调查。 记不得委托内容或案情固然糟透了,但是比起「忘记搜集到的证据或情报」、「推理出来的真相全部归零」,这已经还算好的——而至于委托人身份不详一事,这下子也觉得没那么需要忧心了。 忘记委托人是谁——一般来说,站在职业侦探「要将委托人的利益列为最优先」的立场,会对业务造成根本上的阻碍,但就这次的情况而言,由于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委托人是谁,所以忘与没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这样的话,不要硬是把或许才刚入睡的今日子小姐挖起来,索性让侦探好好睡一觉,理应才是最好的选择——犯错时不要只想着要挽回错误,而是该善用那个错误。 身为今日子小姐的助手被托付的首要任务,无疑是要我在她身旁看着,好让她别睡着,万一力有未逮,那么第二项任务应该就是「当今日子小姐忘了案件详情之时,要负责向她重新说明一切」。 据我所知,今日子小姐需要的睡眠时间极短,所以根本不需要硬把她摇醒,体力一旦恢复,很快就会醒来——继续待在房间里欣赏她的睡相也着实不妥,我决定还是回到大厅等她。 最糟的情况,只要今晚还能去巴黎警署看一下「犯罪预告信」就行了,小酒馆就干脆点放弃吧。不知饭店附近有没有便利商店(其实我连法国究竟有没有便利商店都不知),但总不至于连面包都买不到吧。若说没有期待跟今日子小姐共进晚餐当然是骗人的,但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用地道的法国菜才来法国,也没有那个预算。 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该将案情概要写张便条留在今日子小姐的房里,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还是不要随便给刚睡醒的忘却侦探灌输资讯。 只要有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写在右手臂的犯罪预告抄本,聪慧如她应该就能充分地掌握现状。再看到写在肚皮上的誓约书,应该就能推测出在自己身边,还有个名叫隐馆厄介的助手。 信奉网罗主义的今日子小姐,接着只须在饭店里找一下有哪些日本人,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在大厅等候的我。 要说明案件详情,等到那之后再说就好——事情都这样了,就让忘却侦探以清醒的头脑面对「怪盗淑女」的挑战吧。 得到结论。接着为了怕她 着凉感冒,我甚至蹑手蹑脚地为今日子小姐盖上薄被,离开房间时还心想自己真是太体贴——实在是太不知死活了。 只能说是太得意忘形了。 明明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两小时后,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大厅,比我想象的还要早得多,而且她又换了衣服——将小手帕装饰在胸前口袋的黑色套装,搭配窈窕丝质衬衫,对比刚才倒在床上时那件可爱的针织连身洋装,这身打扮实在充满了攻击性。难道每次睡着后会重置的不只是记忆,连服装品味都会重置吗?虽然洋装也很好看——她的目光很快捕捉到坐在沙发上的我,朝我走来。 「你就是我的助手,隐馆厄介先生吗?」 她开口确认。 看来无论如何都得从这里从头来过——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一如往常用那熟悉的动作,低下那头白发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是怪盗,掟上今日子。」 忘却怪盗这么报上名来。 「走吧!我们去偷艾菲尔铁塔,用最快的速度!」 11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12 「apportez-moi carte, s"il vous ?t」 今日子小姐对服务生这么说。她的法文还是和睡着前——也就是仍身为侦探时同样流利,而我也同样不知她说些了什么。但是凭感觉推测,应该是在跟服务生要菜单吧。 在大厅里等待今日子小姐时,我也重新拟订了行动计划,可是实际上却和计划完全相反。既然时间不多,原本只打算前往巴黎警署,省略晚餐——结果决定今晚先去小酒馆吃饭,之后去艾菲尔铁塔。 也对,世上并没有会主动接近警察的怪盗。另一方面,「晚上出门很危险」的这种忠告即便会被侦探采纳,但对怪盗是行不通的。隐身于暗夜之中——可是怪盗的看家本领。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身与纯白发丝形成对比的漆黑套装,真是反派中的反派造型……感觉就像是邪恶的今日子小姐。 邪恶的今日子小姐——忘却怪盗。 其实也不错——现在可不是这么想的时候。 可是,那要问我现在该怎么做,我也没有半点头绪。 令人手足无措的紧急状况。 与离开房间楼层下来的今日子小姐在饭店的大厅里会合,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时,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以为是今日子小姐对自己不小心睡着这件事感到害臊,故意开玩笑来带过。 可是,今日子小姐是认真的。认真得不得了。 仔细想想,今日子小姐早就忘了睡着前的种种,哪来的害臊——当然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一头雾水,我还是顶着雾水冲动地采取行动。我抓起今日子小姐的左手,以就平常的我来看绝对无法想象的积极与迅速,一口气卷起她外套和衬衫的袖子——结果看到的是这样两行字。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 「你怎么了?厄介先生。难道你以为我是变装的冒牌货吗?如你所见,我可是本尊呢。我是真正的掟上今日子,怪盗淑女。」 今日子小姐说着,用空下的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不,我不是以为自己遇到像鲁邦三世那样的变装高手。 从她对我的称呼从「隐馆先生」变成「厄介先生」来看,今日子小姐的记忆确实已经重置没错——虽然我也不希望是我搞错,但重点并不是记忆遭到重置这件事。 重点在于重置后输入的资讯有严重错误。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怪盗。怪盗。怪盗。怪盗。怪盗。怪盗。 「……」 我的记忆并未重置,尤其是与今日子小姐之间发生的种种,每每都是鲜明的回忆,想忘也忘不了……根据这些珍贵回忆来推想,还让我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今日子小姐风格的「角色扮演」。 身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临时雇员,为了顾及遵守保密义务,请恕我不能加以详述——其实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当今日子小姐推理陷入瓶颈时,她便故意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错误的个人基本资料,在记忆重置之后再来挑战解谜,也就是采取「任由昨天的自己蒙骗」这种方式,改变前提及角度来进行推理,可说是近乎犯规的备忘录秘技。 今日子小姐或许是想应用这种技巧,让自己化身为怪盗,借以追查这次的犯人,寄出犯罪预告信的「怪盗淑女」吧——可是,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只不过是过度乐观的看法。 甚至比今日子小姐还要清楚。 证据是今日子小姐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 今日子小姐本人似乎对那两行备忘录的内容照单全收,可是我知道——即使今日子小姐不知道,我也知道——那两行备忘录里,有一小部分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写的。 不用说,当然是「怪盗」那两个字。 只能认为是有人巧妙地模仿了今日子小姐的笔迹——改写了内容,或说是篡改了记忆。 我过去可是曾看今日子小姐写下各式各样的笔记,也唯有这样的我,才能比本人做出更正确的笔迹鉴定。 「……今、今日子小姐,你……你并不是什么怪盗啊。」 我放开他的手臂说道。今日子小姐听了,虽在一瞬间面露茫然,但又随即说了声「啊,是这样呀」,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说的也是,不能泄露真实身份呢。这可不是适合大声嚷嚷的事。」 没救了。 她对「自己的笔迹」所写下的备忘录寄予的信赖太强大了(还有一脸想使坏的今日子小姐实在太可爱了)。 回房间换衣服的今日子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没凭没据的情况下只能全凭想象……整合前后所见所闻,看来今日子小姐并非是在换装时不小心睡着,而是有人使出某种手段让她睡着。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回想她躺在床上熟睡时安稳的睡相,似乎不是遭人用暴力手段硬生生使其失去意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不管是被下了安眠药还是使出了什么其他手段,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某人」显然已经用最低限度的动作,达成了他的目的。 最低限度的动作——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只动了写在左手臂上的备忘录里其中两个字……把「侦探」两字篡改为「怪盗」——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 用说的似乎很简单,但笔迹可不是那么容易模仿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只挑了两个字来模仿吧——尽管如此,手腕还真是俐落,让我不由得从愤怒转惊艳,仅能由衷佩服。 即使是从某个角度看大概会被当成跟踪狂的我,或是自诩为今日子小姐粉丝的记者围井都市子小姐,都无法拷贝她的笔迹到如此完美的地步。 由于打从一开始就是「备忘录可能被修改」的前提下看到那两行字,我才能勉强看出破绽。否则以其精度之高,要连我都骗过也不奇怪。 这也难怪今日子小姐会相信那些都是自己写的——没错,一对照写在右手上的「犯罪预告」抄本,一切再自然不过! 重置后若先认知自己乃身为侦探,看见右手臂上的文字内容时,便会联想到是自己为求慎重,从与案件有关的奇怪文件抄下的叙述。不过,要是先认知自己是怪盗再来看,那就不是什么抄 本,而是自己的犯罪声明了。 因此那时今日子小姐才会那么说。 走吧!我们去偷艾菲尔铁塔,用最快的速度—— 「……怎么啦?厄介先生。来到法国居然不打算喝葡萄酒吗?你真是太不解风情了。就像去日本不吃寿司一样喔!」 「啊,好……那么,请给我蓝葡萄酒。」 「哎呀,哪来蓝葡萄酒这种东西哪,又不是玫瑰。」 「欸,呃……那么,就交给你决定了。」 「交给我吧。在不至于助眠的程度之下,让我们来小酌一点好酒吧。毕竟是难得品尝的美味,我可不想马上忘记。」 只是自我认知从侦探变成怪盗,她忘却的体质似乎完全没改变——坐在餐桌对面,动作俐落地点完餐的女子,不管是性格还是人格,基本上都依旧是我认识的今日子小姐。 对法国、巴黎的造诣之深,也跟记忆重置前毫无二致,带我来到的这间小酒馆,虽然没有登在我的随身旅游指南里,但也是气氛一流,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大概绝对到不了这里吧。店里的陈设也显然是投行家所好。 再补充个两句,如果能选择,我真不想在这种食不知味的状态下造访这家店——可是今日子小姐看来心情甚佳,能让她这么开心也没什么不好。 投入最低限度的劳力,得到最大规模的成果。 只改写了两个字,就能让整个故事产生这么戏剧性、翻转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原本要来防范艾菲尔铁塔遭窃的侦探,竟成为准备窃取的一方。 这真是所有想象得到的情况之中,最为糟糕的情况——不,并不是。 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犯人夺走忘却侦探心中唯一比金钱更有价值的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甚至还篡改了备忘录。如此行径固然罪不可赦,但那个坏蛋要是存心要做,其实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 手法如此高明,要用前述的暴力手段来让今日子小姐失去意识,或是也不用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威胁逼迫我们就范,想做的话一定都不是问题。然而尽管如此,对方却采取了最和平的手段,试图让今日子小姐去偷艾菲尔铁塔——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又对其展露的风范感到向往。 这正是「怪盗绅士」给人的印象。 怪盗绅士——或是怪盗淑女。 夺走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不,是偷走记忆的坏蛋,究竟…… 「那么,为我们的成功祈祷——a votre sante!」 「……干杯。」 那句法文是这意思吗?大概是吧。 这么一来,跨海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匿名委托人——那个来历不明的委托人果然大有问题。 「寄出犯罪预告的怪盗」与「要求防患未然的委托人」,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假如「怪盗淑女」是打从一开始,就计划把今日子小姐从日本骗到法国,将她化为「怪盗淑女」替自己办事的话……可恶。 如果是这样,那我犯的错就更不可原谅了——就连换衣服的时候,我也应该片刻不离地守在今日子小姐身边才对。 没用也该有个限度。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立下那份誓约的?真想狂捶自己的头。讽刺的是,如今那份合约——反而成了唯一的希望。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停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这段期间,敝人愿意粉身碎骨,对任何劳役皆来者不拒,勤务时间亦不用固定,提供无穷无限的努力,拼上这条命,担任阁下掟上今日子的助手。」 没错。 那份誓言——现在回想起来,宣誓的忠诚度实在也高到应该破胆寒心的誓约书,还留在今日子小姐的肚皮上。 那篇文章还有效。 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脱下针织连身洋装,换上黑色套装走出房间来到大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找到我。 要找到叫做隐馆厄介的「助手」——不是「侦探助手」,是「怪盗助手」隐馆厄介。 是因为连身洋装上下相连,篡改左手备忘录的人物才忽略了写在肚皮上的合约吗——还是尽管注意到,但是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既无法擦除,也篡改不了写在敏感腹部上的文字呢。 的确,要是轻举妄动,把今日子小姐弄醒就一切都白费了——实际上,我白天在咖啡馆里用签字笔写合约时,就弄得今日子小姐痒得不得了。 还被咖啡馆的店员投以冷冷视线。 或许那已经不只是冷冷视线,而是看到变态的目光——不管怎样,无论犯人有没有注意到,总之我的笔迹还原封不动地留在今日子小姐身上。 所以,犯人大概也没料到,今日子小姐尽管没能留住她的记忆,却留下了我这个助手。 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助手,虽然是个聊胜于无的助手,虽然是个可能只会扯后腿的助手——在对方看来,理应是突发状况的这种情境,我非得要善加利用不可。 当然,我也尽力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在来到这家小酒馆的路上,我曾试着说服今日子小姐「你并不是怪盗,而是一位名侦探哪」,然而无奈今日子小姐对自己的笔迹深信不疑,所以一切都只是徒劳。 「呵呵,你身为助手,也真是绞尽脑汁呢。原来如此,你是想要建议我假装成名侦探,趁机偷走艾菲尔铁塔吧?可是,侦探=犯人这样的手法,早就已经被人用到烂了吧。偷窃手法必须要别出心裁——别担心,这里就交给怪盗淑女我吧。」 ……这也难怪。 要是在日本,对着以名侦探的身份活跃的今日子小姐说—— 「你其实是怪盗喔!」 ——也会被她一笑置之。这是同样的道理。 仔细想想,「怪盗」这两个字听起来也很响亮。 如果是「强盗」或「小偷」,或许还会让她产生「不不不,我才不会做出那么反社会的行为」这种急于否定的意识,然而「怪盗」这个称呼,则是足以与「名侦探」匹敌,具有某种浪漫情怀的名号。更别提「加上偷走艾菲尔铁塔」这种壮大又梦幻的目标,早已超越善恶的分际。 也难怪她会深信不疑。 如果态度太过强硬,导致失去今日子小姐对我这个助手的信赖,断送在危机四伏的状况下勉强维系着的生命线也很不妙——因此,我决定暂时扮演好顺从的助手角色,按兵不动,静待机会来临。 我绝不会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绝不会。 她曾为我洗刷过无数次冤屈,这次换我来防止今日子小姐沦落为罪犯——这不是讽刺,而是报恩。 其中也许还有机会揪出真正的「怪盗淑女」,或是追查出委托人真实身份的余地……不管对方表现得再怎么绅士,夺走今日子小姐记忆的犯人还是应该要受到制裁。 不过……接在这番坚定表明决心的话之后,再这么说或许很煞风景……我当然觉得很自责,但或许不用情绪紧绷到这种地步。 防止不防止她成为罪犯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因为纵使是博学多闻的今日子小姐,回归现实,也绝对没办法偷走艾菲尔铁塔。 没办法……吧? 13 据说过去有一位大力反对艾菲尔铁塔计划,认为兴建铁塔将严重破坏巴黎景观的文豪,后来竟自打嘴巴,当艾菲尔铁塔落成后还曾经多次造访——人们问他理由,他却是如此回答。 「因为在我所深爱的巴黎,只有此处看不到艾菲尔铁塔。」 听到这个历史小故事,多少觉得文豪也太会说话,也有一说指称这位文豪后来是真的离开了巴黎。然而像这样实际走到艾菲尔铁塔的脚下,不免强烈感觉这 第二天 1 第二天,我与今日子小姐再度来到战神公园,排在当时已经大排长龙的队伍后面,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艾菲尔铁塔。搭乘轨道电梯——当然不是,而是搭上设置于铁塔塔脚里的电梯。电梯居然是倾斜着缓缓上升,打从第一秒就出乎我意料。 我原本还在想,这座电梯装设起来想必非常费工夫,而且还要装进塔脚内部,究竟是多么浩大的工程。没想到似乎早在设计阶段,建筑师就已经把电梯规画进去了——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顺带一提,在安装有电梯的塔脚一旁,有座金光闪闪的古斯塔夫·艾菲尔铜像。 1832—1923。 享年九十一岁……考虑到时代背景,可以说是破天荒的长寿了。 他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建筑师呢? 「当时的法国甚至还曾掀起一阵『不承认铁塔是建筑物』的风潮哪。所以或许不该称他建筑师,称为技师会比较正确。」 今日子小姐说。 「是喔……那么,他到底是位什么样的技师呢?」 「一言以蔽之,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吧。」 「怪人……?」 的确,会想在当时的法国、当时的巴黎建造这样的建筑物,肯定是个怪人吧……或该说他是个伟人呢? 「到了最顶楼,厄介先生就会明白了。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凡事都是靠体验。」 就这样,今日子小姐走出把人挤成沙丁鱼的电梯,我连忙追上去。 铁塔实在太过于巨大了,一旦走进塔里,几乎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塔中的哪个位置?究竟进入了何处——这也许不是个恰当的比喻,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巨大的怪兽吞进体内似的。 从平面图来看,塔内共有三个观景台,出了电梯的第一观景台有部分地面做成所谓「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正下方的风景——这个总该是最近才改建的设施了吧。然而胆小如我,压根儿也不想站上去,但今日子小姐就像芭蕾舞者般,站在玻璃上转了好几个圈——真了不起。 第一观景台离地五十七公尺,第二观景台离地一百一十五公尺,至于第三观景台则是离地两百七十六公尺。 来到第三观景台,就算不是玻璃地板,光是高度也会让有惧高症的人感到头皮发麻,而从近年兴建的高塔建筑物来看绝对无法想象的是,在这样的高度居然还能让人走到外头去!虽然要顶住剧烈的强风吹袭,但从高空看出去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 今日子小姐也眺望了三百六十度全景的巴黎街道。 「既然要偷,真想连这整片风景都一起收下呢!」 之后还发表耸动感想——很遗憾,昨晚我无法让她忘记自己是怪盗。 而且深入解读这句话,也可以解释成「艾菲尔铁塔正是因为与巴黎街道同在,才会如此闪闪动人,光是偷走铁塔,也无法得到它真正的价值」——会这么说,足以证明她尚未找到「怪盗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答案。 实际上,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色之所以那么漂亮,并不完全只是因为从高处眺望的缘故——从高空看到的街景井然有序,令人不禁怀疑是否与京都同样,也在公园周围设下建筑高度上限。 尤其是凯旋门附近,放射状的道路更是美丽无比。 从饱受破坏风景批评的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反而是最美的这点,也让人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甚至让人产生联想,现在的街道建设是否才反倒受制于「不能破坏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之类的规定。 或许早就知道要站在玻璃地板上或受到强风的吹拂,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紧身牛仔裤,上半身则是套了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毛衣。不只是好看,还配合了时地物调整穿搭,看起来就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巴黎女郎。 只不过,如果真的是法国国民、巴黎市民、巴黎女郎,反而不会这么仔细观察艾菲尔铁塔吧——不管是第一观景台、第二观景台还是第三观景台,今日子小姐都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过了一遍,不仅仅是欣赏让人心荡神驰的绝美风景,还有铁塔的构造本身。 如果只当她是艾菲尔铁塔的狂热粉丝,无疑是令人会心一笑的风景,但只要一想到这是怪盗来场勘,真是让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谈观景台有多高,也觉得实在太刺激。由于今日子小姐身形娇小,一举一动还给人可爱的感觉,换作是我,采取同样举动也只会像个四处徘徊的可疑人物,三两下就受到警卫出声关注。 岂止关注,被铐上手铐也不奇怪。 「嗯哼。嗯哼嗯哼。」 就连张贴在各个角落的解说,今日子小姐也都无一遗漏地详阅一遍——当然那些全是用法文写的,但她可不是跳着看,所有都是从头读到尾。 没能从绀藤先生那里问到我想知道的情报,因此我目前依旧对今日子小姐在海外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是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所谓「语言障壁」大概是不存在的。 难怪她对解读暗号如此拿手。 「嗯。我很喜欢来到观光景点,平行阅读看板或手册上不同语言撰写的解说,感觉就像同时阅读翻译小说和原著一样。」 几乎只认识日文的我,恐怕永远无法像她那样,享受解读罗塞塔石碑的乐趣——说来,罗塞塔石碑是存放在罗浮宫美术馆吗? 不,罗塞塔石碑好像被珍藏在大英博物馆。罗浮宫美术馆里则珍藏着蒙娜丽莎和米罗的维纳斯。我在电影和教科书上都看过影像及照片,但本尊肯定更不同凡响吧。 艾菲尔铁塔固然壮观,但是既然都来到巴黎,可以的话也想参观罗浮宫美术馆和凯旋门……只可惜,今日子小姐眼下显然没打算走这种标准观光路线。不仅如此,似乎还想在艾菲尔铁塔内逛上第二轮。 虽说是怪盗场勘,但她对工作的热忱依旧令人仰之弥高——虽然这不是身在高塔里时该用的成语。 毕竟抬头仰望,也只能看到塔的顶端……咦,顶端也能上去吗? 话虽如此,若能将今日子小姐异于常人的专注力转移到别的方向,或许就能打破这个僵局了。 「今日子小姐,从这里看得到的风景里……不,即使是看不到的也行,你在法国境内都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不抱希望如此问道。 「例如巴黎歌剧院或是圣米歇尔山,还有凡尔赛宫也在法国吧。听说南法地方的气氛跟这一带完全不一样,好像也很好玩的样子。」 我靠着来自旅游指南的知识,拼命想要引起今日子小姐的兴趣——就连我都快被自己的努力感动到落泪了。 「据说加尼叶与艾菲尔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呢!」(注:查理·加尼叶是设计巴黎歌剧院的建筑师) 果然还是不行吗——不抱希望地问,果然只能失望。 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 「啊,这么说来……好像还可以从法国搭电车,直接跨海前往英国呢。如何?要不要去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国家致敬一下?」 「致敬?你在说什么呀,厄介先生。侦探可是敌人喔!」 今日子小姐转身面向我,一脸诧异——我说错话了吗? 即使抬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也无法消弭写入今日子小姐脑中的错误资讯,真是太杰作了……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应该对可敬的对手致上敬意。」 「哼。说的也是。正因为有侦探的存在,怪盗才能闪闪发光嘛。」 今日子小姐姑且接受我牵强的解释。 然而,针对我列举的观光景点 ,她的反应却极为冷淡。 「厄介先生想观光,等工作结束再去逛吧。我可以为你带路喔。」 不只艾菲尔铁塔,我刚才举出的那些代表性地标,她显然记得自己都已经去过了……明明连自己是侦探都忘了。 成为侦探以前的今日子小姐——吗? 若非处于这种状态,真想继续追问下去——算了,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也很强烈,不用对唐突逼近眼前的秘密追根究底,我也无法否认自己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别那样一脸无精打采的嘛。既然厄介先生这么想观光,那对于内部的勘查就到此为止,先去吃一顿充满法国风味的午餐吧。」 不知她是怎么解读我因为期待落空而深感沮丧的神情(无精打采?)今日子小姐如是说——因为排队等电梯的缘故,没吃到像样的早饭,所以这个邀约着实很诱人。 不过,也不能光顾着高兴。 塔内的勘查告一段落,就意味着场勘工作告一个段落——这也表示终于要将窃取艾菲尔铁塔作战付诸行动也说不定。 虽然随口称呼她是世纪大怪盗,但如果能偷走这座从下往上、从远到近、从内往外,不管怎么看都是庞然大物,连其总重量都难以想象的艾菲尔铁塔,倒也是完全无愧这个称号的大犯罪。 真是一桩巨大的犯罪。 既然她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偷走……我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今日子小姐还没完全推理出该怎么回答「自己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这点了。 只要她还没弄清楚这一点,即便是世纪大怪盗,应该也不会立刻执行世纪大犯罪……然而,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结果探勘完场地,还是想不通我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 今日子小姐说得轻松,走向电梯。 往下的电梯依旧大排长龙。 「不过算了。那个等偷完再想好了。」 2 这种火速撒回前言的状况,在她还是最快的侦探时也发生过好几次,身为对今日子小姐知之甚详的老主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由于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于是只好表情严肃地一再劝说她「还是先找出答案比较好,不要放着不管」之类的试图争取时间,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允许自己先下手再思考的原因,或许因为标的物是艾菲尔铁塔的缘故。建造时压根儿也没想到将来会做为电波塔使用的艾菲尔铁塔——从此得到「之后再思考原因也无妨」这般大而化之的肯定感。 若真是这样,我实在无法不怨恨建筑师(或该称为技师)古斯塔夫·艾菲尔……对了,今日子小姐登上铁塔前,还到他的胸像前鞠了一个躬——难道是在知会他一声,接下来将偷走他的作品吗? 「艾菲尔铁塔是配合万国博览会时间表兴建的,据说是施工时间很短的紧急工程。从当时的技术来看,能以那种速度完工,简直是奇迹。」 「喔……」 「该尊称他一声最快的建筑师呢。就连我也与有荣焉。」 能够的话,真希望她不是以最快怪盗的身份,而是以最快侦探的身份感到与有荣焉,但这就先略过不谈了。 说到与有荣焉,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隐馆厄介,似乎也跟艾菲尔有共通点。 那是发生在艾菲尔铁塔盖好后的事了,据说艾菲尔曾经无端被人冤枉入罪——最后虽然获判无罪,但是看来冤罪这种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 不过,若说因为有这种(彼此都不乐见)的共通点,就觉得有亲近感的话,倒也不尽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来到塔顶之后,我也总算才明白今日子小姐为何会说艾菲尔并非伟人,而是称他为怪人的原因。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艾菲尔铁塔的塔顶有个多角形的房间,传说艾菲尔本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他竟然把距离地面三百公尺的视野整个据为己有。 不过位置高归高,塔顶的房间实在称不上宽敞,也不觉得住起来会有多舒适。房间现在是展示室,但展示的不是艾菲尔胸像,而是他的蜡像。 根据今日子小姐的说明,被安置在艾菲尔的蜡像身边,两尊面对面像是在交谈般的另一座蜡像,则是前来拜访房间主人的发明家爱迪生(这才是伟人)——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呢。 别说在当时是异端,这种人就算生在现代,也还是异端吧。 或许跟小说一样,应该将作品与作者分别看待,但是想到要偷走这种奇才怪人建造的建筑,感觉比登天还难——虽说上铁塔可以坐电梯。 我们走进位于塞纳河畔,据说早在艾菲尔铁塔兴建以前就开始营业,光从外观便能感受到其悠久历史的露天咖啡座,提前享用午餐——一想到这说不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餐,难得品尝到了法国菜却也食不知味。 绝不是夸大的被害妄想。 就算找出再多与京都的共通点,这里依旧不是日本,实际上,在街头偶遇的每个警察身上都配备着机关枪——万一行动失败,很可能不只是被逮捕这么简单。不,即便在日本,要是有人胆敢不知死活地想偷走东京铁塔,警方也会毫不迟疑地抡起来福枪射杀吧。 伤脑筋。 让她成功得手算了——我不禁感到自暴自弃。不开玩笑,比起不小心失手,两人一块遭到正义的警察伯伯射杀的展开,干脆让今日子小姐成为一名反派英雄扬名立万,我还比较能接受。 与其成为罪犯,导致身为侦探的名誉扫地,还不如请她选择一死——我由衷地尊敬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但也不会这么想不开。 怎么可能会这样想。 到时候……这样好了……身为助手的我与她算是命运共同体,我也就继续当怪盗的助手,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下工作……只要别因为遭到冤枉被开除的话,应该…… 「怎么啦?厄介先生,你怎么流露出一股悲壮的气息?还没过中午就摆出一副苦瓜脸,这样不行喔!」 今日子小姐拿起送上桌的火腿蛋三明治,一脸茫然不解地开口问我——真是怪盗不知助手心。 今日子小姐才是不该还没过中午就畅饮葡萄酒吧……再这样喝下去,与其说是酒国女英豪,更像是不知节制的酒鬼。 「因为在法国,葡萄酒就跟水一样啊。」 「这什么国家啊?又不是爱媛县。」 「如果我没记错,『爱媛县人把柳橙汁当水喝』其实是都市传说……」 这种对话让我稍微放松了些,终于也开始享用乳酪咸派——饿着肚子无法偷东西……是吗…… 当然,我还没死心。 在成功与失败之前,有没有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策略才是重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隔着塞纳河,艾菲尔铁塔依旧矗立在必须抬头仰望的位置。忘却怪盗到底打算怎么偷走它呢? 差不多也该说清楚了。 「我当然有策略呀。」 到底是怎样的策略——只见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我一开始就知道要怎么偷走这个宝物了。」 真希望是在侦探模式下听到这句话。 只是,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也经常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了」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是那只是一种名侦探独自的美学展现,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是真的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别说是一开始,就连现在,她可能也只是边说边想。 与侦探时不同的是,我迫切地希望她现在就能够在这里好好地把这句关键性台词讲清楚、说明白……能吗? 「是这样的吗,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所谓足迹遍布全世界的怪盗、论计谋举世无人可出其右的女中豪杰,指的就是您呀。」 先送上一段奉承之后,我接着说。 「到底是什么样的策略呢?身为助手,总要先把您的神谋妙策搞清楚,到时才好顺利助您一臂之力呀。」 虽说是助手,也只是在一旁让她保持清醒,说穿了只是用来代替闹钟的助手,但这里就靠气势撑过去吧。 今日子小姐倒也没给出「等你看到就知道啦」这种坏心眼的答案。 「那我就按照顺序说明吧。反正我已经卖够关子了。」 今日子小姐看向艾菲尔铁塔。 「全长三百二十四公尺的铁塔,要算出正确的总重量好像很困难,但根据我的目测,大约是有个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吧。这么一来,不管用上再巨大的重型机械,都不可能举得起来。」 「是,说的也是。」 根本不用特地拿出数据讲得像在论证似的,谁都看得出不可能(最好是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啦!?)。 总之,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 「可是,挑战这种不可能的任务,还真是令人难以抗拒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很像怪盗会说的话。 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 「毕竟忘却怪盗,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但是在饭店的房间醒来,看见写在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时的那一瞬间,一共想到了三个方法。」 「三……三个方法吗?」 这并非演技,我是真的由衷佩服。 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虽是今日子小姐写的没错,不过严格说来只是抄本——与「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尽管如此,在看到那则预告的瞬间,就能立刻想到三种偷走艾菲尔铁塔的方法——就某个角度来说,推理能力太过人也是一种罪过。 太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正因为如此,「怪盗淑女」才会找上今日子小姐,换作是我,即使认定自己是怪盗,同样是连一个方法都想不到。想到最后,大概得到「自己并不是怪盗」的结论吧。这次的事件实在处处都让人觉得讽刺。 「果然……真是有今日子小姐风格的网罗推理呢。」 「网罗推理。推理?」 「不、不是。是网罗推倒。我是说推倒。」 「推倒……听起来像是没人要的鲁蛇才会干的下流犯罪,完全没有怪盗的感觉吧。请把我当成大犯罪家,更尊敬一点。」 就算要我更尊敬她一点,我也不知该从何尊敬起,总之似乎是蒙混过去了。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心情好,没有继续深究。 「那么,你要采取那三个方法中的哪一个呢?」 只要能问出这个,或许就能想到该如何预防,我抱着一丝希望,急切追问。但今日子小姐却不慌不忙地舀起南瓜汤。 「这个嘛,其实我心里已经决定要采用哪个方法了,但也想听听厄介先生的意见。」 感觉游刃有余。 纵使追求速度,但她绝不是冒失的人——这样一来一往,感觉上就像是在开午餐会报,但其实是在讨论极为不妥当的犯罪行为。 「那么,请容我从方案一开始向你简单介绍。请多多指教。」 今日子小姐对我行了一礼,我也下意识地点头回礼「彼此彼此」——愈来愈像在开会了。 「方案一,名为『分尸大作战』。」 「……」 真是骇人听闻的作战名称。 昨天想到「分尸」一词时没说出口,早知道也不用勉强吞下去——要以伦理道德来审视怪盗,固然只能说他们是犯罪者,但怪盗往往拥有着自己的独特美学。也因此,「不动手杀人」应该是怪盗们共通的不成文规定。 不拿善人的钱也绝不取人性命——是鲁邦三世的原则。虽然小林少年曾让怪人二十面相身陷危机,立场逆转时,却也说着「反正我也没打算杀人」,慷慨出手救了小林少年——就算不再身为侦探,身为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我捏着一把冷汗,倾听『分尸大作战』的细节。 「请容我再重复一次,要偷走艾菲尔铁塔,问题还是在于它的尺寸及重量。除此之外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无论昼夜,随时都有人在看着它——请千万不能忘了这一点。」 不管是忘却怪盗叫我不要忘记,还是忘却侦探叫我不要忘记,感觉都一样诡异。 然而,她说的没错。 就算艾菲尔铁塔的尺寸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只要冲着艾菲尔铁塔而来的观光客人数不变,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难度,实际上并不会有太大差别。 一般的警备编制自不待言,无时无刻都有无数只眼睛看着守着——就和罗浮宫美术馆的蒙娜丽莎一样,虽然蒙娜丽莎的尺寸是一个人就能轻松携带的大小,但说到能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取走,答案是绝不可能。 既然是犯罪行为,最好别制造目击者,可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没人看着艾菲尔铁塔的时间,连一分钟都没有。 「换句话说,等于是不花一毛钱,就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警卫,二十四小时守着艾菲尔铁塔呢。要从众人视线里偷出空档,几乎是不可能的。」 今日子小姐「哼哼」地微微笑了。 似乎「众人视线里偷出空档」恰巧语带双关,打中她的笑点。 「这时就轮到『分尸大作战』上场了。」 「是……是要把观光客分尸吗?」 这么大规模的犯罪,果然跟什么推倒的不能相提并论,却也完全不值得尊敬——今日子小姐整个人都僵了,语气粗暴。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难得不避讳周围眼光,大声说道——还好,看样子在她的内心深处,「怪盗」的不成文规定依旧根深蒂固。 只不过,她提出的方案也依旧疯狂。 「是要把艾菲尔铁塔分尸喔。」 「什么?」 「将艾菲尔铁塔分解,拆散至最细小的状态,然后一个一个带出来——如果可以,最好拆解到零件单位,把每个零件都拆到能够放进口袋里带走的大小。如此一来,就算有目击者或监视摄影机,要从之间『偷出空档』倒也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吗。」 不,还是件难事。虽说难度的确相对降低。 也就是说,这个作战并非打算一次搬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要一点一点地搬出来——喔,原来如此,取个「分尸」这么耸动的作战名称,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分尸命案,大致可以分成「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所以想将他碎尸万段的分尸案」与「尸体实在太重搬不动所以肢解成小块好搬运的分尸案」——这个大作战则是采用后者的概念。 想必有些焊接着的部分,但毕竟是铁塔,或许先熔解再带出来…… 「可是,就算能不被观光客或监视摄影机发现,悄悄地,一点一滴地偷出来,迟早有一天绝对会曝光吧?」 如果只是少一根螺丝,或许就算有人发现,也不会被当一回事,但如果偷到少一根柱子、少一片玻璃地板这种一眼就能看出异常的状态,怪盗的犯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又不是在演古典喜剧,不管再怎么顺利地搬运(艾菲尔铁塔),也不可能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让艾菲尔铁塔从公园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哪有这么好事。 「没错。所以要在现场留下与偷走的零件相同的零 件。偷走一根螺丝的话,就要锁上同样的螺丝。」 「……你是指要暗中将山寨品取代真零件放回原位吗?」 「这也不能说是山寨品呢,零件都会用正规品。」 「……」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以什么「分尸大作战」为名,而是更精确地取名为「希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大作战」才对吧。 透过一再修缮得以经年累月持续运转的船舶。船上所有零件都换过,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当初出厂时的零件,这样还能说它和出厂时是同一艘船吗——一个类似这样的比喻故事。 或许也可以用人类的细胞来比喻。人类的细胞约十年就会全部换新,那么,十年前的自己与十年后的自己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希修斯之船」算是以逻辑思考为重的思想实验,乍听之下并不会觉得很困难,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往往会触及相当程度的内在层面,是个充满哲学性的问题。 可是提到这个,就连从这里看过去的艾菲尔铁塔,也早就不再是几百年前建造当时的原样。玻璃地板无疑是最近才新设的,各个楼层应该也到处都是修理修缮、改良改善、更新翻新的地方。从尚未肩负任务的铁塔,摇身一变成为电波塔时,也一定另外又安装了天线之类的——这些部分,也应该视为是艾菲尔建造的艾菲尔铁塔吗?或者那些都不是呢? 好难回答。 以重建烧毁的东大寺为例,那的确已经不是以前的东大寺也说不定,可是如果把重点放在于对东大寺的信仰上,重建后的东大寺不单只是跟以前一样,人们寄予寺庙的思念与信仰,反而更加虔诚。 看来,应该还是要把超过百年屹立不摇、从不曾被拆过的艾菲尔铁塔,视为一直以来的艾菲尔铁塔吧。 使其传承下去—— 要把这座铁塔分解成零件,偷偷地(或说妥妥地)换成新零件的作战手法,确实是胆大包天到令人瞠目结舌,实实在在充满怪盗风格的手法。 即使会产生「要在哪里把拆成零件偷渡出来的艾菲尔铁塔组回去」、「在重组之前,到底要把大量零件藏在哪里」这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但原先「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能确实偷走既巨大又笨重的地标」这个课题,算是完美地解决了。 要说什么是唯一的瑕疵。 「如何?厄介先生。你认为这个『分尸大作战』行得通吗?」 「我有个问题。」 「请说。」 「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这个完美的作战计划?」 「再短也要两百年左右。」 「那我认为行不通。」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艾菲尔铁塔都要迎接三百周年纪念了好吗——期间你以为会举办几次万国博览会呀。 「这种作法,完全算不上最快的怪盗喔。今日子小姐,你接下来打算自称是慢工出细活的怪盗吗?」 「可是,两百年只是以我和厄介先生两个人挑战的试算。倘若能动员所有日本人,以一亿三千万人来挑战的话,就能大幅地缩短工时。」 「在那之前就会先爆发日法战争吧。」 或该说是大概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就会先与全世界为敌,播下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火种。到时候,被拆解成碎片的可能是日本的国土……这真是太可怕了。 「呵呵呵。也对,然而这些毕竟还只是草案。我只是把想到的原原本本地讲出来,需要改良的地方堆得跟艾菲尔铁塔一样高,这点我心里有数。请你陪我一起脑力激荡。」 「是噢,脑力激荡吗。」 对了,这是在「不能否定对方意见」这个前提之下进行的会议,说来也禁止吐槽吗。 不过算了,虽然是半开玩笑的点子,但是盗取艾菲尔铁塔本来就是没有讨论空间的不可能任务,姑且不论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今日子小姐确实提出方案,多少让这件事带了一点现实感也是事实。 「那么,请继续为我说明方案二与方案三。」 「那当然。附带一提,方案一是以我的动机是『取得艾菲尔铁塔本身』为前提的方案。」 「……?」 「因为我是忘却怪盗,人如其名,所以不小心忘了我为什么要偷艾菲尔铁塔,但是随着动机不同,其实盗宝方法也会不一样。因此我才会想先要厘清自己的动机,但现在就先采取散弹枪作战,来个乱枪打鸟,总会有一个可行可用吧。」 今日子小姐最初的确很坚持这个顺序——后来还是以速度优先,决定先偷完后再来思考「动机」的问题。而之所以能这么迅速地切换自己的心情,或许是因为无论「不小心忘记」的动机是什么,她都已经准备好足以因应的窃取手法了。 可是,如果不是「取得艾菲尔铁塔本身」,那么又会是什么动机呢? 「方案二是假设我的动机为『偷走艾菲尔铁塔后产生的效果』。」 「……取回巴黎原本的景观吗?」 「是的,类似这样的动机。不过巴黎现在还有一座高达两百一十公尺的蒙帕纳斯大楼,所以光是偷走艾菲尔铁塔,实在不足以取回昔日令人怀念的风景。」 今日子小姐逗趣地耸了耸肩。 蒙帕纳斯大楼……应该是指从艾菲尔铁塔的观景台看出去,坐镇远方的那座威风凛凛的摩天大楼吧。听说在兴建当时,也受到跟艾菲尔铁塔同样待遇的高楼建筑——或许也是人类潜意识之中「想盖高塔」的愿望,从神话时代仍不断延续到现代的佐证。 不只是那座蒙帕纳斯大楼,若是以铁塔附近的石造街景为基准,巴黎市内也有许多角落几乎可说是未来都市的一隅……至于引起争议的罗浮宫美术馆前玻璃金字塔就更不用说了。如果要把这一切全部偷走,行动规模将扩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地步。 「方案二,名为『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 作战名称都像是从推理小说借来的,不禁让人觉得今日子小姐骨子里果然还是个侦探——要是她本人也能注意到这一点就好了。能够自己发现是最好的,但显然是想都不用想了——瞧今日子小姐说得眉飞色舞,现在也只能按兵不动,继续洗耳恭听。 「消失……是吗。好新鲜的字眼啊。」 其实我听都听到腻了。 我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消失事件——以嫌犯的身份。 「嗯,换个说法,这是一种戏法喔。」 「戏法?」 「不是偷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方法。虽说站在被偷的立场——对法兰西共和国及法国国民,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而言,两者都是一样的。」 两者都是——一样的。 罪名当然不一样,站在偷窃者的立场,两者虽然是截然不同的行动,但是看在被害者(们)眼中,被偷和弄丢都是「东西离开身边一去不返」,感受的差别并不大。就像「钱包不见」和「钱包被偷」受到的打击虽然完全不一样,但造成金钱损失这件事是一样……的那种感觉吧。 刚才也提到过(还包括关于蒙帕纳斯大楼的注释,但那并不重要),倘若「怪盗淑女」的目的是要取回巴黎的景观,那么「偷走艾菲尔铁塔」与「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徒劳。 硬要说的话,要做就要做到「从大家心中偷走艾菲尔铁塔这个世界性的象征」——这才符合怪盗的作风。 虽然还没有讨论到具体的细节,但也觉得「消失」的难度似乎要比「窃取」来得容易(一点)…… 「没错。这样就不用烦恼要把偷来的铁塔放在哪里了。要把偷来的宝 物藏在哪里进行管理,是许多世纪大怪盗伤透脑筋的问题——大多人是自行盖个大型秘密基地之类的,鲁邦三世或怪人二十面相都是如此。」 我自己又如何呢?是否也盖了一座具备最新保全系统的大楼呢——今日子小姐已经极为接近真相。但这种第六感为何不能发挥在自己的头衔上。 够了。重点不在这里。 重点是方案二可以直接做为「偷了艾菲尔铁塔要放哪里」这个问题的解答。这个「放哪里」问题,就本质而言,很像是总算办了贷款,买下心仪的房车,结果发现每个月的停车场管理费用居然比贷款负担还大——这虽然是和怪盗浪漫美学完全背道而驰的小市民烦恼,但的确是现实中避无可避的问题,所以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二,确实比方案一理想。 然而,方案二即便降低了这部分的执行难度,但也提高了其他部分的执行难度——首先,「消失」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会只是说法不同,结果做法还是和拆解方案差不多?要是那样,依旧避不开旷日费时的难题…… 「你说的没错。可是,过去那些伟大的魔术师们,都曾经成功让巨大建筑物消失过喔。」 「但那是变魔术——」 对喔,怪盗嘛。想变魔术也是可以变的。 何况,这些借由魔术师们之手消失的「巨大建筑物」,基本上(大概是无一例外)在消失一下之后,都会恢复原状。 再说到动机。魔术师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想要让观众大吃一惊,所以先消去标的再使其毫发无损地出现,更能让观众的惊奇程度倍增——当然,这也是因为万一无法恢复原状,会被世人骂到体无完肤的关系。 嗯?这不是很好吗? 总不能让身为名侦探的今日子小姐真的染指犯罪,但如果只是变魔术的话,就还在勉强可以容许的范围内——以「玩票性质」的怪盗恶作剧而言,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那么要用什么诡计来让艾菲尔铁塔消失呢——这点还不清楚,但我倒是很期待,毕竟过去的魔术师们已经创下成功的范例,只要今日子小姐善用她的灰色脑细胞,火力全开,应该不至于连一个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诡计都想不出来吧。 这下子,我还真的期待起来了。 今日子小姐究竟要如何让艾菲尔铁塔消失呢。 「嗯!这实在太棒了!」 我忍不住大声喝采,站起身来——发现其他客人和店员们全都对我投以讶异的视线,连忙坐回原位。 「嗯,这实在太棒了。」 我压低声线,小声表达自己的感想。 「这真是太具有怪盗的本色了,今日子小姐已经在心中决定的方案,是否就是这个呀?」 从她说心中早有决定,我还以为方案三才是今日子小姐真正想要采取的方案,没想到她会用这种假动作来制造惊喜,真是太会了。 「嗯……不过『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是只能运用在并非以『窃取』为目的,而是只想『让人误以为铁塔被偷了』的时候,是一种属于用途受到局限的策略呢。」 咦? 感觉今日子小姐不是很起劲的样子。 难道这不是她属意的方案吗? 「不,既然都提出来讨论了,就不能说并非我属意的方案。这个方法很和平,不着痕迹地把偷来的宝物还回去,也可以算是一种怪盗的美学吧。可是,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坏心眼,以吓人为乐的人。」 「……」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 今日子小姐绝非没有这种以吓人为乐的坏心眼,只是,倒也不是会把恶作剧的规模搞得这么大的捣蛋鬼〈trickster〉。 身为职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毋宁说是公事公办的那种人——因此,即便认定自己的职业是怪盗,面对这样的动机,似乎还是无法在自己的理性及感情之间取得平衡。 原来如此。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再怎么充满浪漫要素,毕竟只是单纯记述状况的讯息,所以今日子小姐才能坦然接受,而不管是「想让人吃惊」或者是「想让巴黎恢复昔日的景观」,这些就成了感情层面的问题,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能接受——要是能再进一步思考,或许就能得到自己其实并非怪盗的结论,可是一旦输入的状况讯息似乎还是太强大了。 既然如此,今日子小姐感到迟疑的部分,就只能由我来当推手——只能由我来推怪盗一把。 只能由我来推动那个和平的方案。 「没错……我好像是那种……只对金钱感兴趣的人……把存折当圣经看的那种……提到要偷艾菲尔铁塔,比起它高度什么的,只想着要怎么高价卖掉的人……」 「您在说什么傻话,掟上今日子可是义贼喔。」 「我是义贼吗?」 「是的。『钱这玩意儿,一旦超过某个金额,就只不过是数字罢了』是您的口头禅。」 「好帅气……」 「因为您是忘却怪盗,所以可能已经不复记忆了,您还曾说过『真想看看孩子们发现艾菲尔铁塔消失时的笑容』呢。是呀,今日子小姐以前经常跟我这么说的。」 「听起来真是句感人肺腑的台词,但是这么做,真的能让孩子们展露笑容吗?」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 「不过,嗯,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其实意外地不了解自己呢。」 看来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但也姑且听信了我的说法。 对丧失记忆的人灌输这些有的没有的,我做的事其实也不比「怪盗淑女」好到哪里去——但是为了保护今日子小姐,眼下也只能不择手段了。 再者,这个方案二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怪盗淑女」或许也会混进目睹这出消失大戏的群众中——好比现在,就算想远走高飞,一旦今日子小姐真的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会想到现场亲眼目睹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想坐观成败可没那么容易。 与真凶必定会回到犯罪现场的法则略有出入,但如果要逼出「怪盗淑女」,也就是本案的「幕后黑手」,无论如何都得上演这场魔术秀。 由世纪大怪盗所表演的世纪魔术秀。 本来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想帮小偷的忙,但如果是魔术师的助手,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么今日子小姐,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来执行方案二『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 「嗯……啊,可是,厄介先生,你不想听听知道具体的方法和方案三的『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之后再决定吗?」 「不用您如此费心!请把那些方法留给未来的孩子们!」 「我这么喜欢小孩吗?」 「是的!您所偷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推动方案二——并且否决了方案三。刻意不问方案二的细节和方案三(『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则是试着展现我雷打不动的强烈意志——而这个尝试似乎奏效了。 「好吧。既然厄介先生这么坚持,反正方案三的动机……该说是比较偏向哲学吗,总之是诉诸于精神层面……」 今日子小姐似乎抛开了迷惘。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后回想起来,这其实是我待在法国这段期间犯下最大的错误。比艾菲尔铁塔还要巨大,比艾菲尔铁塔还要沉重,身为助手的过失。 3 人谁无过。 我当然会犯错,今日子小姐当然也会犯错。 如果说在房间里遭人偷袭睡着也算是种失败,那么仔细回想起来,忘却侦探来到法国这件事本身就 是损失难以估计的失败——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她,应该更深入地思考离开自己熟悉地盘的风险才对。 不过,就算这么说,我犯下最大的错误也不可能因此一笔勾销(消失诡计?)——才在自我反省时,这家时髦露天咖啡座的店员也犯了错。 就在要把餐后上的甜点酒送到今日子小姐的手边时,那位店员一个不小心,把整杯酒都给打翻了。 结果给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上染上极大片的污渍。当然,今日子小姐并未对拼命赔罪的店员发脾气,反而是笑着安慰对方。 「没关系,因为我刚好也想买新衣服了。」 当然是用法文。 换衣服的频率几乎是在日本时的两倍——这状况固然诚属意外,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店员的粗心大意恰好是绝佳的借口。 心心念念的购物时光。 或许也因为已经决定好作战方针,她想要转换心情,换个衣服重新再出发吧。 于是,我与今日子小姐用完午餐,走进一家名牌旗舰店。旗舰店离艾菲尔铁塔及香榭大道有一段距离,位于凡登广场附近,就连对时尚一知半解的我,也听过这个牌子。 店面陈设一看就是以女装为主,再也没有比这种空间更令人手足无措(虽然也贩卖男性服饰,但都是标新立异到我绝对穿不来的设计)。不过,要是不能陪女生逛这种店,就永远无法自称为巴黎男士吧。 我倒也没有要自称巴黎男士的意思就是了。 顺带一提,该说真不愧是流行时尚的发信地巴黎,还是该说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品味甚高呢,整间店里全都是险些令人跌破眼镜的昂贵服饰——她是打算把买衣服的费用当成必要支出,向委托人请款吗? 啊,不对不对。 今日子小姐如今已经忘了委托人的存在,所以打算全部自费吧……是啊,怎么说,要像这样每天(在法国的这段期间是每半天)都换新衣服穿,最后引来一部分的人批评她是守财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治装费真不是小数目。 不提别的,一面有说有笑地跟店员聊天,一面挑选适合「犯案」的衣服的今日子小姐,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不晓得他们在聊什么,不过就算换成日文,大概也都是一些我听了也不懂的时尚用语吧。 愈来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可是,对了……还有委托人的事。 就算今日子小姐能成功用消失诡计的戏法将「怪盗淑女」引出来,在不确定委托人是谁的情况下,别说是委托费用,今日子小姐就连必要支出也别想请款。 更悲惨的是,倘若如我所预料,「怪盗淑女」就是委托人的话,今日子小姐可能会落得做白工的下场。 岂止是做白工,根本是亏大了。 不过,还能考虑到这种利弊得失的问题,表示我的心情已经冷静下来,多少有些余裕了……自从今日子小姐变成怪盗,我的神经几乎随时都处于紧绷的状态,现在好不容易看到解决的曙光——只是,此时一旦放下心来,疲劳(与睡意)可能会一口气大举来袭也说不定。 不能大意,必须步步为营。 「厄介先生,我去试穿一下。要是尺寸没问题,我想直接穿着离开,所以请稍等我一下。」 原来买衣服时,还有这种把试穿过的衣服直接穿回家的啊……每件事都好新鲜。不知道标签要怎么办呢?不过,这种店里卖的衣服,可能原本就没有标签。 定睛一看,今日子小姐连同衣架抱着(捆成一束?)的衣服,看似是设计成燕尾服的款式……好像还有领结……她该不会要打扮成货真价实的魔术师吧。 虽然是很难驾驭的舞台造型服装,但要是今日子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穿得有模有样……见到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经不再对于采用消失诡计的方案感到迟疑,我也再次感到如释重负。 这么一来,即便处于最糟的情况,也不会演变成最糟的结果……不,慢着,现在放心还太早。 「今日子小姐,先别进试穿室,让我检查一下。」 「检查?」 我从一脸茫然的今日子小姐身边钻过,脱下鞋子,走进今日子小姐正要掀开拉帘的试穿室。 我也不认为这种像是典型巴黎时尚的高级精品店里会发生那种事,但我听说过在海外会遇上利用试穿室来掳人的绑票案之类的都市传说——还是在漫画里看到来着? 像是地板会突然打开、把镜子的部分做成暗门,掳走正在换衣服、毫无防备的女性,这也是一种消失诡计——而且还是更有推理悬疑气氛的密室消失诡计。 截至目前,出现过太多次颠倒又颠倒、翻转再翻转的局面,我一定得避免「决定采用消失诡计的今日子小姐消失在试穿室里」这样的惨剧发生。 基于这个顾虑,我自告奋勇检查试穿室,结果却证明一切都是我神经过敏。试穿室内没有任何陷阱或机关,只有一点问题也没有的衣架挂钩,和一动也不动的全身镜。 这辈子背负过各种冤罪的我可以保证,这个密室里没有任何可以搞花样的机关——我想当个凡事谨慎的家伙,但这么一来只是普通的神经质。 不只今日子小姐,就连精品店的店员们也都用白眼看我……真是的,自以为是贴身保镳,结果却丢脸丢到大西洋去了。 我清了清喉咙。 「没问题了。请进。」 重新打起精神,请今日子小姐进入试穿室。 「好的,那我就来试穿了。请利用等我换衣服的时间先想好晚餐要吃什么。最好是豪华点的山珍海味。今晚就以全套大餐来举杯庆祝吧。」 「举杯庆祝吗?」 我是很想这么做啦。 但我的机票是明天非回日本不可——当然,我是曾打算视情况改机票,但如果能照原订时间回去,当然是更理想。 虽然只看到艾菲尔铁塔,却得到各种意外的体验…… 「那就待会见了。」 今日子小姐从内侧拉上试穿室的拉帘。 就算试穿室内没有机关,都到了这一步,反正已经骑虎难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在试穿室的正前方。 跟洗澡时一样,固然不能往试穿室里探头探脑,但只要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能清楚听见更衣时布料磨擦的声音。 借由那些声音可以判断今日子小姐还在试穿室里并未消失,万一地板或镜子真的打开,也能从声音判别——整家店的店员都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我看,但我才不在乎,这没什么,我早就已经习惯沐浴在狐疑的目光下。 真的没什么,不过是我的冤罪体质来到这里,变得国际化而已。 脱下大衣的声音。把大衣挂在衣架上。接着脱下毛衣。从左手开始脱。把放在地上的侧背包稍微移到右边。拉开牛仔裤拉链的声音。折起来放在地上刚才移开侧背包的地方。现在仅穿着内衣。内衣大概没有沾到葡萄酒,似乎没有打算连内衣也换掉。然后马上换上拿进试穿室的燕尾服——到这里,突然没了声响。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要冲进去吗?不行。今日子小姐现在大概正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写在左手臂的个人档案、写在右手臂的犯罪预告、还有我写在肚子上的誓约书。镜子里左右颠倒,阅读起来应该很吃力吧……但是,如果是肌肤上的文字,她昨天已经用浴室的镜子看过才是,如今再看一遍,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新发现吧?说不定,是在沙盘推演要怎么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方法。那类的消失诡计也好像都会用到镜子……就在此时,一时停止的更衣声又再度传来。这次听来好像是从长裤开始穿…… 「不好意思,可以打 扰一下吗?」 噢。 正当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试穿室里的微细声响之时,突然被人搭话,使得我吓了一大跳——咦,日文? 「啊,是……是!可以!」 宛如所做的亏心事被人从背后揭穿一般,我连忙回过头去。只见眼前有位个头矮小的老爷爷正仰望着我。 虽然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的怪异举止(?),总之看起来是个笑容可掬的和善老人——嗯?是日本人吗?看起来确实是亚洲人——喔,是,是日本人。因为他手里拿着日文的旅游指南。 不知「怪盗淑女」会从哪里冒出来再次对今日子小姐下毒手,我一直对四周充满戒心(还有就是竖起耳朵倾听从试穿室里的声响太专心),因此看到这位和蔼的日本老爷爷,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兄弟,可以请你告诉我路该怎么走吗?我想去看艾菲尔铁塔,从这里该怎么过去呢……我还以为只要来到巴黎,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结果却完全迷路了。」 「这样啊。」 即使是巨大的艾菲尔铁塔,也不是从巴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若正前方有建筑物挡着,就算巴黎市有建筑高度限制,就算观光客本人长得再高大,视线也会被遮住。看样子和善老人是站在马路上,透过玻璃落地窗看到店里疑似同为日本人的我,才进来找我问路。 真是的,我实在太紧张了。 要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反而会出错吧……艾菲尔铁塔的位置?由于短期内已经去过两次,着实难不倒我。 「亏我还对老婆说了大话,真是太难为情了。」 和善老人说道,转身朝站在商店门口附近的老婆婆挥了挥手——注意到老人动作的老婆婆,便向这边点了点头。于是我也随口问了一句。 「夫妇俩一块来旅行吗?」 基于冤罪体质,我会下意识地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表现出比必要以上更殷勤的态度,但现在也不只是这样,我是打从心底觉得温馨。 「对呀。这是孙子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一眼艾菲尔铁塔才好。」 「原来如此。等你们看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喔。」 我边说边离开试穿室前——我认为比起拿着旅游指南上的地图告诉他该怎么走,不如走到马路上,指出方向会比较容易理解吧。反正因为我的怪异举止(?)店员肯定也会对试穿室多加留意,只离开一下下,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就此不见的。 同为日本人,当然要互相帮助喽。 今日子小姐还是忘却侦探时,要雇我为助手时是这么说的。我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想到竟有人巧妙地利用了我放在心上的这句话。 我的记忆截止在踏出那家店的前一秒。 真是太丢脸了。只能以丢脸二字来形容。 这次的案子出现过太多次颠倒又颠倒、翻转再翻转的局面,我应该更审慎地考虑到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也有遭到攻击的可能性。 4 不能因为对方是日本人就相信对方。 不能因为对方是和蔼老爷爷就相信对方。 再说了,不见得对站在外面的老婆婆挥手,那两个人就一定是夫妻——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纵然没有冤罪体质,见到有人朝自己挥手,有礼貌地点个头示意,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简直是遇到宛如经典范例般的骗局。只是凭良心说,我的行为的确是轻率到就算把小命弄丢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的小命还在。 那是当然——因为对方是怪盗。 活在现代,活在现实生活中的——怪盗绅士。 当我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身在昏暗的空间里,坐在一张桌子前。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我人在哪里,稍微感受了到一点今日子小姐的心情,但是想当然耳,我的记忆并未重置。 只是出现了一小段空白。 周围虽然阴暗,但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宫殿?不对,啊,是餐厅吗?偌大的空间里,铺着桌巾的桌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四周的窗户全都拉上宛如帐幔般厚重的窗帘。 回过神来,发现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 我竟然穿着所谓的燕尾服——不知是为了配合环境的气氛才被换上这身打扮,还是要遵守餐厅的服装规定,总之我莫名其妙地穿上了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正式服装。 刚睡醒的脑袋还迷迷糊糊,想着真亏能找到我的尺码……不对,这里是法国,像我这样的大块头其实没有那么稀奇。 法国吗? 我还在法国吗? 我只记得走出高级精品店前的事,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带到哪里,我完全没有记忆—— 「你似乎累坏了呢,隐馆厄介先生。麻醉的药效应该没有那么强才对,但你还是睡得非常地沉。纯真无邪的睡脸,就连旁人看了也觉得很幸福。」 「!」 声音从我的正前方传来。 同时响起擦火柴的声音——桌上的蜡烛被燃亮了。 于是,看似一直坐在我面前的人物终于宛如幽灵般现身——那个笑容可掬,看起来慈眉善目,个子矮小的老人。 向我问路的日本人。 他也穿着规规矩矩的正式服装,然而,给人的印象却与在精品店见到时截然不同,但很显然并不全是因为服装的关系。 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是和善老人,不如说是他散发着一种不为社会所容的存在感。 根据我慢半拍的直觉,这个人才是世纪的大犯罪者——世纪大怪盗。 「……麻醉药吗?」 据说像氯仿那种经常出现在连续剧或电影里的药物,其实并不会像戏里演的那样瞬间把人迷昏……我到底是怎么被绑来的?不过,既然是能够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人,要让我失去意识,根本是易如反掌吧…… 看了看手表,计算时差。 记得是中午时分进入精品店,如今已然是夜晚——的确,我会失去意识这么长的时间,果然不完全是麻醉药的效果。事实上,我已经将近两天没阖眼,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好是晚饭时间呢。餐前酒喝香槟好吗?机会难得,就请你喝我推荐的酒吧。」 和善老人——原本和善的老人说着,装模作样地弹了一个响指。只见服务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看来这里的确是餐厅没错——只是明明还不到三更半夜,店里却完全看不到其他客人,大概是整个包下来了。 能包下这家一看就知道很高档的餐厅,对掳来的人施加压力——这做法实在是太高明了。比起监禁在莫名其妙的废墟里,更有恫吓的效果。 老人正用法文与服务生交谈——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大概是在点餐吧。不知道香槟有多少种类,但老人似乎很讲究。 法文流利到不像是日本人。 话说回来,判断坐在我面前的他是日本人这点,应该没错——没错,我就是败在因为对方是日本人而掉以轻心。本来应该早在昨晚就注意到才对——这并非不肯认输,也不是在逞强,而是真心反省。 要是我有勇气直视穿着薄纱睡衣的今日子小姐。 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窜改她写在左手臂上的备忘录——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觉得「真有本事」了,所以并未对文章进行深入的分析。 「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只是改掉了两个字,就把今日子小姐化为怪盗淑女,除了「真 有本事」还真不知要怎么形容对方的手腕——只不过,手臂上的备忘录原文是以日文写成,篡改后的文字也是日文。 既然如此,就能做出「改掉这两个字的说不定也是日本人」的推理——纵使当场无法看穿这一点,在昨天晚上,再度看到刚洗完澡的今日子小姐写满全身上下的文字时,也应该要想到。 她那宛如罗塞塔石碑一般的身体。 当然,也可能单纯只是精通日文的外国人所为。可是即便无法凭此就断定是日本人——我还是被「身为怪盗代名词的亚森·罗苹是法国人」这个第一印象给局限住了。 可是,要是我能稍微联想到「怪盗淑女」是日本人的可能性,那么在精品店被叫住的那一刻,就不会那么毫无防备——不仅如此,应该还能进一步推理出接下来的事。 我还以为「怪盗淑女」认识旅居海外的今日子小姐,所以才会寄犯罪预告给巴黎警方,借此把她骗来法国,让她化身为怪盗,好加以利用她——但如果是日本人,状况就不同了。 只要知道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只要认识现在的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就够了——还有。 如果知道隐馆厄介是那家侦探事务所的老主顾—— 「……从哪里开始。」 「嗯?你想问什么?」 「从哪里开始,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发展?」 即便事到如今,我仍然努力想摆出对等姿态、虚张声势。 「这还用说吗?掟上小姐的衣服会染上葡萄酒,乃是我的指示。」 面对我的质问,原本和善的老人回答。 「希望你不要误会,也请你不要责怪服务生,他并不是我的同伙,我只是给他几张钞票,请他帮我这个忙而已——而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 不,我并不是在问才刚发生的事情……只是,那也是他设计好的吗。 弄脏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使她不得不去精品店换装——也就是说,把她关在名为试穿室的密室里,并不是要宛如都市传说般掳走今日子小姐,而是为了让我落单——为了绑架我所设下的陷阱。 没错。 为了绑走无奈成为怪盗助手的我。 「……」 「哎呀呀,瞧你那充满疑惑的眼神。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被旅行社开除也是我设计的吧?推卸责任也该有个限度。不能因为你老是受到没有正当理由的怀疑,就也没有正当理由地怀疑别人哪。会被旅行社的人当成嫌犯看待,可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算准时间,取消了飞往法国的机票而已——老人得意洋洋,笑着说道。 我已经不觉得他的笑容「和善」了,只觉得好邪恶。 ……可是,原来如此。 老实说,我的确对此有些受到命运安排的感觉——原来我在法国巧遇今日子小姐并非偶然,真的是被人安排。 就连今日子小姐身上的助手合约,也不是因为写在肚皮上才幸免于难,而是故意被放过一马——不是因为穿着连身洋装所以没被看见,也不是因为想擦却擦不掉。 「就算丧失记忆,也会重复同样的动作,因为那已经是一种『习惯』,并非烙印在脑海里,而是已经烙印在肉体上。隐馆先生,我调查过你,也知道你至今担任过忘却侦探的助手好几次——换言之,今日子小姐具有任命你为助手的『习惯』。」 「……」 这真是独特的见解,我实在很难认同——真要说的话,我反而常常觉得今日子小姐会不会就连肉体的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但是就结果而言,这次我被今日子小姐任命为助手——如同以前也发生过的,又被交付「不让她睡着」的任务。 正中老人下怀。 如同将今日子小姐化为怪盗,也把我化做怪盗的助手——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不知死活到胆敢接触掟上小姐两次。」 老人说道。 供称自己的罪行——不,是炫耀。 「打从一开始,我就打算选个适当的时机把你抓来。因为只要能问出掟上小姐想出的手段就行了——窃取艾菲尔铁塔的手段。」 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候吗。 等我喊出「这实在太棒了!」的瞬间。 既没有逃到国外,也没有远走高飞,而是混在观光客里——仔细想想,要是我能想到「怪盗淑女」可能是日本人的话。 然而,我却始终下意识地将观光客——亦即法国人眼中的外国人从嫌犯里排除,排除在戒心之外。 不过,终究是一路错到现在不回头的我。 这下子也不能再靠想象说些五四三了——本来这应该是名侦探的职务,可是当侦探成了怪盗的现在,就算由我来执行,也没人会有意见吧。 「你就是——『怪盗淑女』吗?」 「既是〈oui〉,也不是〈non〉。毕竟,那个称号是特别为掟上小姐准备的。」 老人若无其事地回答。 「请叫我矍铄伯爵。」 矍铄伯爵精神矍铄地回答。 5 原本和善的老人,同时也是元祖「怪盗淑女」——自称矍铄伯爵的老人明明就面对面坐在离我这么近的距离,但是我却无法顺利看清他的形象——当然,在因为窗帘遮蔽光线形成的昏暗空间里,看什么都只能仰赖蜡烛火光多少有点关系,但老人也没有特地戴个面具之类的扮假面侠,他的存在感却仿佛透明,感觉像是不存在一般。 就算在街上擦肩而过,也是转身即忘的长相——一旦错开视线,就再也想不起长什么样。反过来说,他可以融入任何一个地方,去到哪里都不会给人不自然、不对劲的感觉——无论是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 这就是活跃于全世界的日本人吗。 或许那才是怪盗应有的资质也说不定,虽然跟今日子小姐有点不太一样,但他也可以说是另类的忘却怪盗。 曾几何时,杯子已经摆在桌上——这家餐厅的服务生也并非矍铄伯爵的同伙,只是普通的店员吗? 「怎么啦?不喝香槟就不算开始用餐喔,隐馆先生。」 「……那我就不客气了。」 并不是屈服于法国菜的魅力,而是如今再来绝食抗议也没有意义。 「你大可放心,食物里没有下毒。我不会没品味到在法国菜里下毒。毕竟,我还想保持怪盗绅士的形象呢。」 「这样啊……真是了不起。」 还以为眼下实在不是吃得出味道来的状况,可是入口的香槟仍然美味,前菜的生蚝也稍微抚慰了我方寸大乱的心情。 不是用暴力把今日子小姐化为怪盗,而是兜了好大一圈,采取最俐落的方式完成目的的老爷爷——不只对女生很温柔,就连绑架我这个壮汉时,也没采取粗暴的手段。 既然是这样,的确应该不会在餐点里动手脚。 当然他也不是带着敬意来对待我和今日子小姐——一切都只是行窃必须的手段。 「请放心,隐馆先生。吃饱饭后,你就可以回去了。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回饭店。」 「……」 「丑话先说在前头,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掟上小姐应该也没有活泼到为了救你,不惜只穿内衣冲出试穿室吧。」 有道理。 他的目的不只是把我们分开,所以才会趁着今日子小姐进入试穿室,算准她无法自由行动的时机向我搭话——真是连细枝末节都设想周到。 我经常在想,一旦聪明绝顶的人真心想骗人,不管再怎么提高警觉, 都还是只能被骗。 不用说,手机之类的都被没收了,我根本没有办法告知今日子小姐自己在什么地方——话说回来,来到异国、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的我,也根本不知道这家餐厅在哪里。 「送你一个伴手礼吧。」 矍铄伯爵指着无人的隔壁桌。 定睛一看,那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个篮子,里头有一瓶小瓶的葡萄酒——送葡萄酒当伴手礼,是因为我来到法国吗? 不过,瓶子里的液体并不是葡萄酒。 「那是魔术墨水的溶剂。是我特别调配的,可以不伤肌肤地把备忘录擦掉喔。这么一来,掟上小姐就能告别『怪盗淑女』的身份了。」 「……」 不管是用来迷昏我的麻醉药还是什么的,拿出这么多充满怪盗风情的道具——服务精神也稍嫌过于旺盛了些。 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堂堂正正地向人表明自己怪盗身份吧……所以就连看似超然自逸的老人,多少也有些来劲。 原理则大概很类似名侦探的解谜场面吧。 既然如此,干脆请他更详细地说明一下好了。太过于担心今日子小姐,完全忘了要保护自己的我——对于自己是被设下什么样的陷阱、是怎么样被钓上钩,现在的确已经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但是尽管如此,不明白的地方还是堆得跟山一样高。 谜团依旧堆积如艾菲尔铁塔。 屹立不摇。目的不明。 也因为这样,才更要让藏镜人志得意满地说出真相——不这样的话,我也无法干脆地承认自己的败北,无法成为痛快认输的好男人。 「你对今日子小姐——还有我搞了这么多花样,就是为了让她想出窃取艾菲尔铁塔的方法吗?」 「没错。我天真地想利用名侦探的头脑来做坏事。」 的确是很天真——我想出声表示同意,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矍铄伯爵现阶段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也没打算对我动粗,看来是真的要好好招待我——可是,恶棍终究是恶棍。 不晓得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翻脸。 我也还没短路到不顾后果地口出恶言。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风评,我从很早以前就有所耳闻了。但也不能委托她『请告诉我偷走艾菲尔铁塔的方法』——于是我才会心生此计。」 「……那……本案的委托人也是你喽?」 「没错。这是委托人=犯人的构图。」 前菜之后,刚出炉的面包拼盘接着上桌。我对酒类虽然没什么研究,但是至少还知道来法国菜餐厅一定要吃面包这等常识。 话虽如此,选法国面包就太没意思了,于是我把手伸向牛角面包。 委托人=犯人吗。 我想今日子小姐应该也清楚这种构图。毕竟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原本就将「委托人会说谎」视为铁则,不可能不会对「透过代理人委托的委托人」这种匿名委托人提高警觉。 只是,基于忘却侦探的性质,愈是不愿意透露身份的委托人、不方便说得太明白的委托内容愈容易找上门,所以也不能因为委托人匿名,就将对方拒于门外——矍铄伯爵究竟是如何说动今日子小姐的? 甚至还让她动身出国…… 「正好相反,我认为要在国内把她约出来还比较困难吧。由于是来自海外的委托,我才能让掟上小姐产生了兴趣。」 「……什么意思?」 当时她虽然避重就轻地说「因为钱付得很爽快」、「因为法国是时尚之都,我是来血拼的」……就连我也知道,那只是敷衍我的场面话。 既然如此,真心话是什么?什么才是今日子小姐的真心话? 「如果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常客……隐馆先生肯定知道吧,忘却侦探那段大空白时代,是落在她前往海外活动的时期——因此,我不着痕迹地装做自己认识那个时期的她,让她以为我知道她的过去。」 「……」 「你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就这样?』——嗯,很意外吗?掟上小姐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自己那段空白的时代吧——就算在工作之余,想一窥自己忘却的过去也不奇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年轻人的用语来说,我只是促成她展开一段寻找自我之旅罢了。」 可惜的是,我其实对掟上小姐身处海外时代的事一无所知——矍铄伯爵没有一丝歉意地说。 「因为我所关心的,始终只是她的智慧——对她失落的过去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也是这样吧?」 若问我是不是这样,的确是这样——然而,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欺骗今日子小姐,绝对不行。 矍铄伯爵以失落的过去为诱饵,把今日子小姐骗出国的手法或许依旧绅士,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但是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没有诉诸暴力,不见得就符合绅士的条件。 不过,的确——这很合理。 寻找自我之旅——不是我这种逃避现实之旅,是目的更实际的旅行。 由于前提是来自法国的委托,「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或许真的知道今日子小姐的过去」的推论才能成立。但如果委托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人,那么知不知道她的过去,就不是必要条件了——而且就算不知道,也能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 可是…… 「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把今日子小姐弄出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把舞台交给侦探不是很危险吗?就算只跟今日子小姐接触过一次……」 「正因为危险……隐馆先生,为了分散风险,我才会找上你啊。当然结果也有些出乎意料——你对掟上小姐的了解之深,居然能让你发现笔迹是伪造的,这点就完全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呢!只不过这么一来,对我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身为助手,你非常积极。并非只是随波逐流,软弱被动地卷入案件当中,而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介入其中——为了保护掟上小姐而介入其中。」 「……」 「很抱歉将你卷进来。不过,也不尽然是不好的回忆吧?」 「是……托你的福,我得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从内到外把艾菲尔铁塔好好欣赏了个够。虽说可以的话,我其实想参观更多名胜古迹。」 话实在不投机,感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论我说什么,这个怪盗都不会产生罪恶感吧。 实际上才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不管是来法国以后,还是来法国以前,一直被这个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称不上愉快。仿佛亲眼目睹到有人在操纵犯罪——不,不是仿佛,事实正是如此。 倘若桌上不是放着美食,我几乎想翻桌了——感觉这也在他巧妙的掌握之中,真是气死人了。 「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矍铄伯爵不但不跟这样的我逞口舌之快,还说着感谢我——以及对今日子小姐的慰勉之词。 「接下来就由我……矍铄伯爵来处理后续。请放心,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让你那位可靠的侦探小姐沦为罪犯的意思。因为我可是个尊重女性的绅士。我对忘却侦探的期待,就只是她的智慧而已。至于实际去弄脏双手、染指犯罪,则是我的工作。」 「……还真是渔翁得利哪。」 一共有两道主菜,第一道是鱼。我一面享用淋上色泽独特酱汁的香煎比目鱼,一面这么说。看着送到面前的餐点,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譬喻,但实际上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 他都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让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的意思了,我应该感谢他,为这样的结果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让人贡献智慧,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 附记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于是,这起高潮迭起的事件总算落幕,我与今日子小姐参观了罗浮宫美术馆、凡尔赛宫、圣米歇尔山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日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要是能这样为这趟旅行画上休止符就好了。非常遗憾,我们并未能迎接这么美好的结局到来。 怪盗绅士离开后,命运的恶作剧继续捉弄着我们。 隔天,今日子小姐记忆重置,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得以陪同她抵达机场。 可是在机场等待我们的,却是一群身穿黑衣的神秘男子,还有一群穿着黑色斗蓬的神秘女性——以及飞往英国的包机。 来到英国的今日子小姐,与自称「当代重生的莫里亚蒂教授」、奇怪又奇妙的狂人魔术师展开了一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推理大战——实在是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全貌。这段撼动整个英国、人仰马翻的冒险奇谭,要说其中有一丝庆幸,无非是身在英国的掟上今日子始终是一名侦探。 身为怪盗淑女,处处向亚森·罗苹致敬的今日子小姐也不坏,但身为侦探的她〈福尔摩斯〉还是最好的。 但愿有朝一日,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回忆——或许又将是缀满我片面思念的「旅行记」第二作,能在一切不复记忆之时,仍有幸承蒙一阅。 写在最后 旅行主要有两种目的,一种是以目的地为目的的旅行,另一种是以享受抵达目的地的过程为目的的旅行,两者皆有各自的乐趣,当然若能够兼顾,那更是夫复何求了。顺带一提我个人是后者,享受移动时间的类型,我喜欢游走各处。该说愈是长途跋涉愈能乐在其中吗,还是该说愈花时间愈开心呢,抑或其实是喜欢待在交通工具里头?说不定,我是喜欢在旅途中只能看书的状况。那不就只是喜欢看书么……?不,旅行途中看的书可是非常特别的。我甚至认为再也没有比旅行移动时更适合阅读的时刻,不过,也因此有时会陷入「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旅行」的尴尬。究竟是为了前往目的地,还是为了享受移动时间,或是为了专心阅读呢?说到底应该是三者都有吧。但也因为如此,无论我是为了三者,还是为了其一而出游,都不太能够针对一个地点来场深度旅行,所以心中多有向往。不是长途跋涉,而是长期停留的旅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并非以前往景点或体验过程为目的,而是以旅行本身为目的的旅行吗?本书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写出来的,仔细想想,如同写小说与看小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旅行与写作或许也是很相似的吧?其实是为了看更多书才写小说之类。 总之,忘却侦探系列来到了第八集。对于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长途跋涉暨长期停留的海外旅行,原本就已经是劳师动众的大冒险,这次还得跟怪盗斗智。我一直想尝试写一遍「侦探vs.怪盗」的构图,结果却导致本书的风格稍微与至今的忘却侦探系列有些出入。但又觉得这也很符合这个不断重置的系列应有的作风。就小说而言算是一种重置,感觉每次写都能是个新开始,每次写都能以开创一个新系列的心情来创作,也满不错的。感谢阅读今日子小姐in巴黎篇《掟上今日子的旅行记》。 vofan先生这次画了戴着太阳眼镜的今日子小姐,真的非常感谢!为了追上今日子小姐的速度,我打算赶快开始动笔写第九集《掟上今日子的里封面》了,请多多指教。 西尾维新 旅行主要有两种目的,一种是以目的地为目的的旅行,另一种是以享受抵达目的地的过程为目的的旅行,两者皆有各自的乐趣,当然若能够兼顾,那更是夫复何求了。顺带一提我个人是后者,享受移动时间的类型,我喜欢游走各处。该说愈是长途跋涉愈能乐在其中吗,还是该说愈花时间愈开心呢,抑或其实是喜欢待在交通工具里头?说不定,我是喜欢在旅途中只能看书的状况。那不就只是喜欢看书么……?不,旅行途中看的书可是非常特别的。我甚至认为再也没有比旅行移动时更适合阅读的时刻,不过,也因此有时会陷入「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旅行」的尴尬。究竟是为了前往目的地,还是为了享受移动时间,或是为了专心阅读呢?说到底应该是三者都有吧。但也因为如此,无论我是为了三者,还是为了其一而出游,都不太能够针对一个地点来场深度旅行,所以心中多有向往。不是长途跋涉,而是长期停留的旅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并非以前往景点或体验过程为目的,而是以旅行本身为目的的旅行吗?本书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写出来的,仔细想想,如同写小说与看小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旅行与写作或许也是很相似的吧?其实是为了看更多书才写小说之类。 总之,忘却侦探系列来到了第八集。对于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长途跋涉暨长期停留的海外旅行,原本就已经是劳师动众的大冒险,这次还得跟怪盗斗智。我一直想尝试写一遍「侦探vs.怪盗」的构图,结果却导致本书的风格稍微与至今的忘却侦探系列有些出入。但又觉得这也很符合这个不断重置的系列应有的作风。就小说而言算是一种重置,感觉每次写都能是个新开始,每次写都能以开创一个新系列的心情来创作,也满不错的。感谢阅读今日子小姐in巴黎篇《掟上今日子的旅行记》。 vofan先生这次画了戴着太阳眼镜的今日子小姐,真的非常感谢!为了追上今日子小姐的速度,我打算赶快开始动笔写第九集《掟上今日子的里封面》了,请多多指教。 西尾维新 旅行主要有两种目的,一种是以目的地为目的的旅行,另一种是以享受抵达目的地的过程为目的的旅行,两者皆有各自的乐趣,当然若能够兼顾,那更是夫复何求了。顺带一提我个人是后者,享受移动时间的类型,我喜欢游走各处。该说愈是长途跋涉愈能乐在其中吗,还是该说愈花时间愈开心呢,抑或其实是喜欢待在交通工具里头?说不定,我是喜欢在旅途中只能看书的状况。那不就只是喜欢看书么……?不,旅行途中看的书可是非常特别的。我甚至认为再也没有比旅行移动时更适合阅读的时刻,不过,也因此有时会陷入「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旅行」的尴尬。究竟是为了前往目的地,还是为了享受移动时间,或是为了专心阅读呢?说到底应该是三者都有吧。但也因为如此,无论我是为了三者,还是为了其一而出游,都不太能够针对一个地点来场深度旅行,所以心中多有向往。不是长途跋涉,而是长期停留的旅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并非以前往景点或体验过程为目的,而是以旅行本身为目的的旅行吗?本书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写出来的,仔细想想,如同写小说与看小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旅行与写作或许也是很相似的吧?其实是为了看更多书才写小说之类。 总之,忘却侦探系列来到了第八集。对于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长途跋涉暨长期停留的海外旅行,原本就已经是劳师动众的大冒险,这次还得跟怪盗斗智。我一直想尝试写一遍「侦探vs.怪盗」的构图,结果却导致本书的风格稍微与至今的忘却侦探系列有些出入。但又觉得这也很符合这个不断重置的系列应有的作风。就小说而言算是一种重置,感觉每次写都能是个新开始,每次写都能以开创一个新系列的心情来创作,也满不错的。感谢阅读今日子小姐in巴黎篇《掟上今日子的旅行记》。 vofan先生这次画了戴着太阳眼镜的今日子小姐,真的非常感谢!为了追上今日子小姐的速度,我打算赶快开始动笔写第九集《掟上今日子的里封面》了,请多多指教。 西尾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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