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 序章 流星雨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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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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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 「啊,流星雨!」 孩童指着夜空呼喊。 发出蓝色光芒的球体斜斜划过天空,拖着很长很长的发光尾巴,慢慢变小。这美丽中有着几分梦幻的光景,在观看的人心中留下凄美动人的余韵,随即像燃烧殆尽的魂魄似的渐渐消失。 「对了,早知道就该许愿了……」 孩童遗憾地喃喃说完,母亲就在一旁苦笑着说:「是啊。」 但下一瞬间。 孩童发出欢呼,母亲的购物袋落地。 蓝色流星接连出现在夜空中,转眼间就化为多得数不清的光箭,填满天上的世界。四处变得闹烘烘的,有人从窗户探头看,也有人走出家门,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文现象看得目不转睛。 流星雨下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几百颗还是几千颗,无数光点划过天空,拖出长长的尾巴,纷纷燃烧殆尽。这美得震慑人心,同时却又像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那样令人哀悼惋惜的模样,让每个人心中都产生了热切的感动。 全世界都观测到了这场流星雨。无论nasa〈美国航太总署〉、国立天文台,还是各国的太空机构,没有一个人料到的这场现象,点缀了全世界的天空长达数小时,集所有话题于一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天,全人类都看到了同样的光景。 这就是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我绝对忘不了的一天。 翌日早晨,人们得知了真相。得知这场流星雨,其实是「气象卫星向日葵号」、「观测卫星大地号」、「准天体卫星引导号」、「超高速网际网路卫星情谊号」等一干坠落的人造卫星。不只日本,俄罗斯的「大波斯菊号」、美国的「usa号」、中国的「天宫号」,世界各国名满天下的人造卫星都拖着发光的尾巴坠落了。 这一天,由一九五七年前苏联史泼尼克计划发端的人造卫星历史唐突地中断了。光是已经确知的部分,就有高达数千具人造卫星,包含现役的卫星与已经结束任务而循坟场轨道绕行的卫星,都在不明人物的策划下失去控制权,冲进大气层,化为光点消失。原因直到后来都并未查明,怀疑是骇入人造卫星的推论被视为最有可能的原因。然而当有人指出这种骇客行为是否真的有可能办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专家对此都无法回答。 这一连串现象由于有着压倒性的迷人光景,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恐怖行动」,后来则改以「大流星雨」这个简单的名称来称呼。「12/11恐怖行动」这个不解风情的名称到现在都并未普及。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没有一具卫星坠落到地上。由卫星扛起的气象观测与gps等工作都因此面临了重大障碍,而且也有不少人因而受伤,例如因为看流星雨看得出神而引发车祸,或是爬楼梯时一脚踩空等,但地上没有人因此死亡,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个奇迹。 只是,这个情形只限于「地上」—— 这场流星雨当中,有唯一的牺牲者。 第一章 现在 【2025】 西元二○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十六点七分。 三坪一房格局的破公寓外传来jr总武线的平交道警铃声,电车伴随着这间歇性的节奏开过。从窗帘缝隙间射进的橘色光线慢慢改变角度,今天这一天也即将结束。这是在地球的自转下,这个行星不断重复的运行周期。 「啊……!」 画面上,堆高的方块应声崩塌,巨龙喷火,萤幕闪烁。「gameover」字样冒出,各个字母随即像撞球一样五彩缤纷地迸开。 「差一点就可以集满了啊……唉~~」 我把智慧型手机往书桌上一扔,就听见空的啤酒罐喀啷一声倒下。我在这满是酒精味的房间里,抱着不知道是宿醉第一天还是第二天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打开冰箱一看,彻底空无一物。 我披上磨破的大衣,打着呵欠走向玄关。跨过脚下的大叠旧杂志与催缴单,打开门一看,世界就被自己呼出的气染成一片全白。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一次,可恨的是看来这并不是在胡说。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走下有着粗糙铁粉,生了咖啡色铁锈的楼梯,走向酒馆。今天、昨天、前天,我都在同样的时段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的运行轨道就这么不断重复。眼看二字头的年纪就要过了一半,我却还找不到固定工作,把父母留下的遗产坐吃山空地过活,不知不觉间,变得从大白天就在玩手机游戏。只有支出不断增加,连一圆都赚不到的生活——cp值烂透了。 我正如此回顾自己的半生,一阵干涩的风吹来,几张旧报纸飘过来贴在我脚下。 『大流星雨过后三年——jaa〈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召开记者会,表示发现了新的卫星碎片』。 这种标题映入眼帘,我一脚踢开报纸,但报纸仍缠住我的脚,让我硬是很不耐烦。 「真的假的……」 去到常去的酒馆一看,我的不耐烦更是火上加油。 店门口拉下了灰铁色铁卷门,挂着临时休业的告示。用胶带随手贴上的传单背面有着不漂亮的手写字迹,写着「暂停营业」,铁卷门上还有附近的坏孩子用喷漆喷的有点像又不是很像的麦可杰克森,构图十分奇妙,搞得像是麦可杰克森暂停营业。 从这里往前,大概只有还要再走一段路才会到的超商可以买到酒。 「啊~~该死,运气真背……」 我铿的一声一脚踢向旁边设的垃圾桶,就在这个时候—— 「平野……?」 ——糟糕。 为什么我会反射性地有这样的念头呢? 「啊,果然是平野……」 她有着透出倔强个性的笔直眉毛、睫毛很长又清秀的眼。一头乌黑直发被夕阳照得发出耀眼的光芒。 盛田伊万里。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也是住得还算近的朋友。她撑着拐状,拖着右脚行进,是因为发生过车祸,到现在还是不良于行。 「好久不见啦。你戴着眼镜,害我一瞬间认不出是你呢。」 「……嗯。」 「我们住得很近,但都不太会见到耶。」 她朝我露出豁达的笑容,头微微一歪,仿佛一种亲昵的证明。 ——她变了啊。 盛田伊万里,高中时代给人一种有点学坏的印象。当时她的头发也染成金色,而且还示威似的在头上绑得老高。现在则变成了一头显得很柔软的黑发,轻轻披在肩膀上。这沉稳的发型,仿佛象征着她已经稳定下来的现状。 「平野是来买东西吗?」 「嗯,嗯……差不多。」 我仰头看着拉下铁卷门的酒馆,耸了耸肩。我在内心自嘲:就算我们是老朋友,还真亏她会开口找上这么一个满身酒味的无业男子说话啊。 之后我们又聊了几句,话题马上就用光了。 为了填补沉默的空档,我试着提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对了,听说你结婚了。恭喜。」 「嗯,谢谢你。」 她坦率地点点头,然后有点怨怼地噘起嘴说:「发了帖子,却从你家退回来了。」 「啊~~不好意思,我搬家了。」「你现在住哪?」「叫星云庄,一栋就在附近的破公寓,墙上都爬了藤蔓。」「咦,会不会太近了?从你老家过去只要十分钟左右吧?是被爸妈赶出来了吗?」「我爸妈离婚了。」「这样啊……」 我想挥开这变得有点令人难过的气氛,开玩笑说: 「只是不管怎么样,我想我都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啦。」 「为什么啦~~」她有点笑着反驳。「为防万一,我都有准备你的位子,而且凉介也好想见你呢。」 「怎么可能?」 「哪有什么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应该不这么想吧,都已经是『大医师』了。」 我耸耸肩,她就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补上一句:「是真的啦。」 冰冷的风吹过,我们各自全身一抖。太阳仿佛宣告这一天就要结束,压低了脸,从背后照着她。 她被夕阳照亮,我被酒馆的屋檐遮在影子里。为什么我会隐约觉得无地自容呢?是因为酒醒了?还是因为医师夫人与无业人士之间的身份差距?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也愈来愈冷了。」没聊上几句我就道别,转过身去。 「啊,平野!你知道要开同学会吧?」 「同学会?」 「就是二a的同学会啊。你应该有收到通知邮件吧?」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似乎有过这回事。 「你会来吧,明天。」 「是明天吗?」 「是啊。你没看信吗?」 我完全没打算去,所以连日子也没记住。 这时她若无其事地说了: 「大家说在同学会前,要去扫『外星人』的墓。」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抽搐。 「……是这样吗?」 「来啦,平野。难得大家聚在一起。」 「我有兴致的话啦。」 「我会等你。」 伊万里留下这句话,转过身去。她撑得拐杖吱吱作响,拖着脚走远。 夕阳照耀下的身影拖出长长的影子,迟迟不从我的脚边分开。 ○ 「喔~~平野,你很慢耶~~」 「啊啊,抱歉,我有点事在忙。」 「你都没变啊~~不过,是不是瘦了点?」 「也许吧。」 隔壁市区的一间连锁居酒屋二楼。平常是租给团体客用来开宴会的和式座席包厢里,塞了大约三十名男女。参加率大约八成,比我预料中来得多。 我晚了一小时参加这场同学会。一走进会场,就瞥见伊万里的身影,她朝我轻轻举起手。我撇开目光,莫名地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我没去扫墓。早上犹豫来犹豫去,时间就这么过去,我终于下定决心,已经是在伊万里打了电话来以后的事。等我慢吞吞地拖着宿醉的身体,好歹刮了胡子,披上唯一一件最好的西装外套,都已经过了开始时间。没熨过的西装皱巴巴的,有点霉味。 「一朗有来吗?」「梅西你气色不错嘛。」「这叫法好怀念啊。」「咦,宇宙跟黑洞没来吗?」「宇宙感冒请假,所以黑洞大概也没来吧。」「毕竟那两个是一组的啊。听说也联络不上恒野。」「怎么?那美女就只剩骆驼蹄一个啦?」(注:从「盛田伊万里」取「盛万」两字的读音,就变成形容女性下体隔着衣物隆起状的 moriman)「喂,小心别的女生宰了你。」 每个人都用以前的绰号相称,怀念地打着招呼。虽然也有不少人变胖变瘦,外表有点不一样,但毕竟是老朋友,从气氛就隐约认得出来。 「凉介没来吗?」我也用目光寻找过往的好友。 「啊~~说是有急患,所以会晚到。」 「集换?」 「你也知道,他是医生啊。」 我晚了一拍才意会到不是「集换」,是「急患」。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对啊对啊,他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倒着数比较快啊。」「不知道是不是脑筋本来就好。」「那当然了,毕竟他老爸是医生,脑筋一定很好啊。」 朋友们聊得热络,我也随口应声,打成一片。所幸也因为几乎所有人之间都很久没见面,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最近我很少和人见面,所以觉得谈话的节奏好快。 「平野,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也没什么……在家乡应付应付。」 我不及细想,无谓地吹牛敷衍。其实我只是个无业人士,连兼职的工作也做到上个月就不做了。 「是喔,这样啊?也是啦,你这么灵巧,一定赚很多吧。」 「咦?」 「你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考试分数还是学校课题,你都很会抓重点,用最低限度的成本过关嘛,像大考的猜题更是神。」 开了头以后,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啊~~没错没错,平野在这方面真的很高竿。像考学校也是应届就考上~~」「该怎么说,cp值很高啊。」「哪像我,不但重考还留级呢。亏我根本都没在摸鱼。」「那只是你脑筋不好。」大家哈哈大笑。 上班族、上班族、公务员、自行开业、专职主妇、上班族、公务员——我依序看着这群朋友的头衔。或许是长年的习性影响,我的心思立刻就会开始帮对方「估价」。 这小子是推荐入学,就业也是教授推荐,家乡的信用金库——cp值高。 旁边这个成绩差,高中毕业就直接进了微型企业——cp值普通。 对面那个重考考上知名私立大学,现在却是中小企业的约聘人员——cp值最差。 那边的女生在学生时代只勉强没留级,但跟律师男友结婚——cp值最高。 我一边偷听大家聊回忆,一边一一判定他们的「cost performance」。用国语说就是「成本效益」。能用愈少的成本得到愈多的效益就愈好。在我看来,扣掉一小撮成功者,班上大部分的人都过着cp值很差的人生。从高中时代就很抓不到要领的人,到头来就算长大成人还是做不好工作。 ——然而…… 我喝了一口啤酒。莫名觉得自己非常格格不入。就连只是兼职或非正职的朋友,看起来都远比从白天就在打社群游戏,把父母遗产坐吃山空的我要来得像样多了。读同一间高中,成绩也差不多,我明明cp值和要领都好得多,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太不公平了。 「说到这个——」有人把闲聊延伸出去,提起了一件事。「流星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感觉到身体僵硬。 「有看到有看到,我是回家途中看到的。真的是吓一跳。」「啊~~我当时留在公司加班。职场的那些人全都从窗户探头出去,那天根本就没办法好好工作。」「我懂我懂。像我还一直用手机直播。」「那真的是让人吓一跳耶。」 三年前的「大流星雨」,如今不只是日本,已经是全人类共通的话题。就像发生过重大震灾后,人们会互相问起:「当时你在做什么?」大流星雨可说是这类话题中格外好用的一个。毕竟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也都目击到了。 而且每个人都觉得那幅光景很美。 其实那既不是天文现象,也不是天灾,而是前所未闻的恐怖行动,理应不是可以轻松拿来谈笑的话题。然而,就像所有震灾或战火,都会随着时间经过而不得不风化,大流星雨也不例外,如今已经开始被当成历史事件之一而脍炙人口。 「对了,说到流星雨啊——」有人把话题接了下去。「你们不是去扫『外星人』的墓吗?」 ——别说了。 「那情形怎么样?」「哪有怎么样,也没什么啊。就是有个小小的墓碑,我们就点了线香。」「也是啦,我也没和外星人说过话。」「可是好厉害啊,毕竟她可是史上最年轻的太空人耶。」「是啊,当时大家真的好狂热耶。」「记得她父母也都是太空人吧?」「没错没错。」「然后她爸妈就在太空上床,生下的就是她,所以是外星人。」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为了躲开在上空交错的言语子弹,镇住体内闷烧的火焰,我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喝着啤酒。但这是无谓的抵抗。一句话成了汽油,让我的愤怒窜出火苗。 「不过死了也就没戏唱了啦。」 「——啥?」 就像不良少年找碴似的,耍狠的低沉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刚刚说什么鬼话?」 「咦?」 被问到的人吓一跳,睁圆了眼睛。这个坐在我斜前方的人,是待过足球校队的饭田——记得绰号叫梅西。他一天到晚投入社团活动,重考两年,之后——是如何呢?投入根本当不上职业球员的运动,在我看来是cp值最差的人。可是现在这些事都不重要。 「喂,你这小子。」 我像个黑道似的耍狠。一瞬间,坐在别桌的伊万里的脸孔映入眼帘,但我已经停不下来。 「梅西,你刚刚说了什么鬼话?死了就没戏唱?你是这么说的吗?」「等、等一下啦,平野,你发什么疯啦?」「我才没发疯。」「不,明明就有吧?还是你喝醉了?」「回答我的问题!」我磅的一声往餐桌踹了一脚,使得玻璃杯翻倒。我本来不打算做到这个地步,但装菜的盘子掉到地上,玻璃破掉的声响盛大地合奏。其他桌也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接下来就只有愈演愈烈。 「大家一起开心地拿死掉的朋友下酒是吧!你们可真高尚!」 我大声呼喊,一把揪住饭田的胸口。 「喂,别这样。」「你找什么碴啊。」「平野,你冷静点啦。」 周遭的朋友们跑来劝架。我不理他们,一把将他揪过来。饭田失去平衡而跌倒。又有玻璃杯倒下,女生发出尖叫。 「你说话啊,喂!她死了耶!讲死掉的人很开心吗!还讲什么流星雨怎样!很漂亮?啥?漂亮?啥?要知道她就是被那个害死的啊!」 我粗暴地更加用力,饭田的喉咙发出「唔!」的一声怪声。 就在这个时候—— 「大地!」 随着一声叱喝,身后一股很强的力道拉住我,转眼间就把我从对方身上拉开。我回头一看,看到怀念的脸孔,让我惊觉地回神。 「凉介……」 山科凉介,以前在班上常跟我混在一起的朋友,现在是医生,盛田伊万里的丈夫。从高中三年级才急忙开始准备考试,却应届就考上国立大学的医学系——cp值最高的成功者。 我们好久没见,他的身高比留在记忆中的他更高,染成咖啡色的长发也剪短,换成了干净的黑色短发。面相也变得精悍许多,不知道是出于身为医师的使命感,还是身为有家庭的丈夫该有的责任感。 「大地你怎么啦?一点都不像你。」 他很担心似的说。他穿着一身看一眼就觉得剪裁很好的西装,戴着高级品牌的手表。相较之下, 我则穿着皱巴巴的唯一一套西装,戴着便宜货手表。医生和无业人士——天壤之别。 「……啰唆。」 我回得粗鲁,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心中才开始涌现觉得可耻的情绪。本来我万万不想在凉介面前丑态毕露。 凉介看着我,哀伤地皱起眉头,蹲下去关心受害者说:「……梅西,你还好吗?」 「咳……还、还好……!」 饭田还难过地咳嗽,以提防的目光看着我,衬衫被扯下了一个钮扣。 「大地,发生什么事了?」「不关凉介你的事。」「喂,我说真的,到底怎么了?你喝醉了吗?」「少啰唆,你闭——」就在这个时候。 爆出「啪」一声响亮的声音。我挨了一巴掌,就像被ko的拳击手一样,重重坐倒在地。 整个世界扭曲变形,开始旋转的视野里……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盛田伊万里拄着拐杖,维持挥出巴掌的姿势不动,在哭泣。 ○ 我感觉到鼻头一阵冰冷。 慢吞吞地抬头一看,灰色的天空下起一滴滴的雨。 后来同学会就在尴尬的气氛下结束,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凉介与伊万里一直留到原订散会时间,但看我一直闹别扭地喝酒,他们最后一脸悲伤地离开了。看着伊万里拄着拐杖行走,凉介搀扶她离开,就觉得落寞得不得了。 我被赶出店后,在附近的矮树旁坐下,失魂落魄地发呆。虽然也想过要早点回去,但又不想在路上撞见同班同学,于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行人以狐疑的目光看过来,但当我一抬头,他们就会撇开视线走远。 直到刚才我还急怒攻心,揪住朋友的胸口,现在却觉得那一切都不像真的。挨了一巴掌的右脸颊被雨淋湿,热辣辣地作痛。哭泣的伊万里、凉介那像在怜悯我的眼神,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伊万里的这句呼喊一次又一次在脑中播放。就是啊,早知道我也不想去啊。被收了五千圆参加费,还被打了一巴掌,大出洋相——cp值根本糟透了嘛。 最糟的就是那句话。 ——不过死了也就没戏唱了啦。 她死去以后这三年,电视上一再播放她的身影、她的出身、她的灰姑娘故事。明明每个人都不了解她,却以一副很懂的口气在评论,一脸很懂的表情在讲述。这种情形让我打从心底厌烦。我讨厌人们就像吃饭时开着没人管的电视上所播放的新闻那样,随口消费她;我讨厌大家把那场流星雨说得好像只是一幅风情画。死了就没戏唱了?悲剧的女主角?你们到底了解她什么了? 一滴滴水珠从刘海滴下,弄湿了眼镜。被伊万里打歪镜框的眼镜就像不好笑的谐星那样挂在鼻尖。拿掉眼镜一看,视野变得更加模糊,雨水直接滴进眼睛。水珠沿着眼角流动,搞得好像我在哭一样,让我更加不痛快。 「……?」 ——咦? 忽然间,雨滴不再滴落。 抬头一看,一名女性站在我面前。她撑伞帮我遮雨,一双大眼睛担心地看着我。 「——学长。」 这名女性用银铃般的嗓音对我说话。她用伞替我遮雨,弄得雨点打在她肩膀的黑发上,顺着她的颈子流下。一头美丽的黑色半长发,吸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 「我们回去吧,学长。」 「你找伊万里问到的吗?」 我无视她的话这么一问,她就微微点头。 仔细一看,她的鞋子沾满了泥土,袜子也被像是飞溅起的泥水弄脏。看出她为了找我而四处奔波,就有种像过意不去,却又像是最不想见到她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学长。」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 「会感冒的。」 「不会有事。」 「会有事。」 「你自己回去。」 「学长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抬头一看,她的脸是糊的。 我再次从口袋里拿出眼镜,也不管镜框变形,就这么歪斜地戴上,结果看到的是一张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雪白脸庞。 惑井叶月——从小就常玩在一起的朋友。 她白嫩的脸颊涨红,被雨淋湿的身体冷得发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映出我。 叶月为了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再度用那银铃般的嗓音——用那仿佛是纯洁灵魂表征的美丽嗓音,叫了我一声「学长」。 「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recolle】 「天野河……?」 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是在八年前。早不来晚不来,在高中二年级的初夏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她——天野河星乃,转学到了这间学校。只是她从第一天就从不曾出现在学校,我还记得「天野河星乃」这个像艺名的名字放在学生名册最上面,硬是显得格格不入。 传闻我倒是听得很多。 「欸,你知道吗?转学来的天野河星乃同学,就是那个『太空宝宝』。」「那是什么?」「咦,你不知道喔?维基都有写啊,说是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人类。」「好猛,那她是名人喽?」「很有名很有名。像我家爸妈就有够震惊的。」 星乃无疑是个名人,她的父母都是jaa所属的太空人。光这点就已经是非常抢眼的经历,但以她的情形而言,还有更加特异的「出生」,才是她大受瞩目的原因。 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 天野河星乃的父母是「iss〈国际太空站〉」的成员,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两人在搭乘中有了男女间的结合,创造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就是「星乃」。虽然终究是在回到地球后才在地上的医院生产,但从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宇宙空间创造出来的生命这点来看,她无疑是独一无二的。不只是与生俱来,而是还在受精卵的阶段就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出生时就被全世界当成世纪大新闻报导,还像称在王室出生的婴儿为「王室宝宝」,也有人称她为「太空宝宝」。 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个从出生的瞬间就已经受到全世界瞩目的人物。包括从受精阶段就在太空度过这一点,她的成长过程对全人类以及在医学上,都是珍贵资料的宝山。她的成长纪录,不只是身高体重,从详细病例、血液成分的变迁到dna的解析,一切都被彻底记录下来。jaa就不用说了,还和nasa、esa〈欧洲太空总署〉、sa〈中国国家航天局〉、rosos〈俄罗斯航太国有公司〉等全世界的航太机构共同管理。另外,星乃从幼年期就展现出超人般的智商与天才般的头脑,也大大引起世人的瞩目,这些特质与她独特的出身之间的关连性更是全世界注意的焦点。「接受太空辐射照射,大脑就会发达」这样的谣言也传得绘声绘影,还发生了文部科学省正式否定这种说法的罕见情形。星乃的外貌比常人来得美,也让报导更加狂热。 只是,星乃的出身虽然光鲜亮丽,她上半辈子的际遇却绝对说不上是得天独厚。转折发生在她十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意外相继过世。据说之后她寻求亲戚的收养,被踢皮球而居无定所。最后被父母的朋友收养,搬到这月见野市来。她会转学到我读的高中,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委。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高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结业典礼结束后的下午。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我却满心都是忧郁。 「真没想到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养女……」 这一天,我前往天野河星 乃住的公寓。是熟人拜托我:「这孩子很不会跟人来往,如果你不嫌弃,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坦白说,我很提不起劲。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所谓的茧居族,厌世倾向相当重。像我这样素未谋面的男生傻傻地跑去,结果显而易见,肯定会吃闭门羹。但我还是拒绝不了这个请求,是因为这位熟人——惑井真理亚,对我低头拜托,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那我只帮忙把讲义带去给她喔。」 「是这里啊……」 我仰望目的地所在的公寓。名称叫银河庄,是以不动产为副业的惑井真理亚负责管理的房子,离惑井家也是近在咫尺。明明收为养女却还这样分居,由此就足以窥见问题有多严重。看这样子,是「病得很重」。 「唉~~还是赶快办完事情回去吧。」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次深深左右往后命运的邂逅。 「二○一号室……应该是这里吧。」 老旧公寓里,这些都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门当中,就只有这个房间的门显得格外牢固。是只改造了门吗?又或者是重新粉刷过? 总之我先按门铃。 我看着形状有点奇怪的对讲机等待,结果…… 『——请问是哪位?』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显得相当狐疑的说话声。 「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什么?」 一声断讯声后,对话中断。「那个,等一下,喂?」我不断呼唤,但没有回应。 ——喂喂喂。 我想到也许她误以为我是来上门推销的,于是再按了一次门铃,但不管等了几分钟都没有回应。我早听说过她很厌世,但这实在超出我的想象。呃,还是说茧居族就是这么回事?我左思右想,但总之结论早已确定。 回家吧。 「呃~~那第一学期的讲义和暑假作业,我就放在这里了。」 我隔着门说完这句话,把装在塑胶袋里的整套作业挂在门把上。总之这样我的任务就完成,要拿来当成对真理亚伯母辩解的材料应该是够了。与其直接见面,大费唇舌地解释,就这么回去cp值还高得多。 我把该做的工作做完,走下公寓的楼梯。满是铁锈的楼梯不但狭窄,而且总觉得有一层粉末,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让我走得很害怕。我小心翼翼,一阶一阶,先探稳落脚处才慢慢走下去。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爬上这楼梯了吧。 我正这么想着…… 「……?」 忽然有东西从我眼前缓缓飘落。 ——咦? 无数a4大小的纸张撒往公寓的前院。这些纸张化为杂乱的纸流,纷纷落下。 「啊……!」 抬头一看,一名少女站在公寓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一头及腰的黑发。每当有风吹起,那分不出是睡到卷翘还是本来就卷翘的头发就会变得乱糟糟的。像是松垮体育服的外套反射出白色的阳光。厚刘海下,一双发出冰冷目光的眼睛俯瞰着我,脖子上挂着像是耳机的东西,手上则拿着我刚刚才挂到门把上的塑胶袋。 ——她,就是天野河星乃。 插图p038 当我认知到这点,她已经把手上的塑胶袋往下倒。里面装的东西受到地球重力牵引,哗啦啦地落下,散乱地撒往公寓前院。 「等等,喂!你搞什么……!」 我赶紧去捡讲义。从袋子里倒出来,加上吹着强风,让纸张飞得到处都是,三两下就弄得无法收拾。 「回去。」 「等一下啦,我得收拾这些——」 「你回去就对了。」 就在下一瞬间。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个物体从我脸颊旁掠过。 「……咦?」 抬头一看,她手上举着一个东西。看起来是个有着「ufo」外型的布偶,但布偶中断断续续传来啪啪作响的爆裂声。 空气枪——当我认知到这点…… 「你开什么枪啦!」 啪! 「不要射了啦!很危险耶!」 啪、啪! 好痛,别这样!唔哇!每当子弹打中,我都发出惨叫,就像跳着蹩脚的踢踏舞似的连连抬脚。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喊出这句对女生说出来实在逊到极点的台词,从公寓前面逃开。讲义之类的东西我全都丢在一旁,感觉就像一只被人拿猎枪追赶的野兽。 等我逃出公寓前院,好不容易完成避难。 「好痛……搞什么鬼啦,真是的……」 我卷起制服裤管,看到有红色斑点般的弹痕——不,这情形也许该说是枪伤?——像北斗七星散布在腿上。 「太凶暴了……」 这就是我与她的第一次接触。 【2025】 叫醒我的是手机铃声。 一九一四年,霍尔斯特作曲的《行星组曲》——第四曲《木星〈jupiter〉》。 「唔……」我想吐。 星乃出现在我昨天的梦里。梦境之所以格外真实,也许是因为我跑去参加什么同学会。我在梦中遭到了「枪击」。我觉得这疼痛还留在身上,忍不住卷起裤管,但腿上当然没有北斗七星。 铃声还在响。 我勉力撑起吸饱酒精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将手伸向前。我看了智慧型手机画面,正要关掉,但想起昨天的事情,还是按下了通话钮。 『——学长。』 打电话来的人——惑井叶月,以银铃般优美又惹人怜爱的嗓音叫了我一声。 『请问……学长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可以。」 『学长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感冒?』 我回答没事,她就由衷松了口气似的说声:「太好了……」我想起昨天淋着雨来接我的她脸上的表情。 『我准备了午餐在冰箱里,不嫌弃的话,还请学长拿来吃。』 ——啊…… 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着好几道装在保鲜盒里的菜。我一只手打开盖子,看见里头装着马铃薯炖肉与金平牛蒡等菜色,还放有冷冻的白饭。 叶月…… 涌起感谢的心情同时,我对她为何愿意这么关心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有着像是日本人偶被赋予灵魂的清纯容貌,以及这年头已经很罕见的内敛个性,是个一切都完美得过火的美人。一个如此配得上和风美人这个形容的青春玉女,为什么要和一个脏兮兮的无业男子扯上关系?我完全想不到理由,而且如果我是她,绝对不会做cp值这么低的事情。 『然后,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学长……』 「怎么啦?这么郑重。」 『「家母」说,想见学长一面。』 「真理亚伯母想见我?」 叶月的母亲惑井真理亚,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住得近,两家多年来一直有来往。我会认识星乃,也是因为真理亚介绍。 「那去你家就可以了吧?」 『不是的,家母因为工作,暂时回不了家,所以说希望学长跑一趟「筑波」。』 「我应该说过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就是说啊……我也跟家母这么说过,但她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学长去。』 「说起来真理亚伯母到底有什么事?房租她不是还愿意宽限吗?」 『不,似乎不是要谈房租,是——』 叶月显得难以启齿, 吞吞吐吐地说了。 『是有关……星乃学姐的事。』 我听到锵一声。是我手上的杯子脱手摔破的声响。 「你说星乃怎么了?」我也不管碎片散了一地,立刻反问。 「『说是找到了她的遗言』。」 ○ jaa筑波太空中心。 入口处那块以大红字体写着「特种戒备中」字样的牌子,是早在大流星雨发生之前就设立的,到现在仍是正门最醒目的东西。牌子右边有着像是从圆蛋糕切下三分之一的日晷,也和以前没有两样。 ——还有时间啊。 我看着远处展出的那全长达五十公尺的「h-2火箭」实机,脚步自然而然走向最左边的建筑物。那屋顶像鱼浆条的建筑物,则是常设展示馆「太空巨蛋」。听说大流星雨过后一度暂时休馆,但最近因为发射万能卫星「凤凰」,又开始展示了。 ——这里也已经三年没来啦…… 馆内人影稀疏,只有两组亲子来宾,剩下的都是工作人员。几乎所有人造卫星都已经消失的现在,这里顶多只剩下作为历史博物馆的意义,所以也无可奈何。 整体空间有些昏暗,四处有打灯照明,这点也和之前没两样。正前方看得到百万分之一比例尺的地球,更后面有着叫作orbital vision的巨大萤幕,再过去则有这个设施最大看点所在的模型。 那就是jaa与民间太空企业共同开发的多功能型人造卫星,名叫「凤凰」。这是和民间大型太空企业cyber satellite进行技术合作,将负责运送物资到iss的无人补给船「幸福之鸟号」升级而成的多功能卫星,用来顶替因大流星雨而损失的人造卫星群。发射到太空后,称为「蛋」的人造卫星群就会从本体分离,肩负起通讯、观测、气象与gps等多种工作。当然这种功能是要和欧美、俄罗斯与中国等国的人造卫星合作才得以发挥功效,但对大流星雨过后,在人造卫星领域几乎完全仰赖外国的日本而言,堪称是一次起死回生的尝试。外观也相当有特色,往左右张开的巨大太阳能板令人联想到飞鸟的翅膀;两只机械手臂则像鸟的双脚。站在日本的立场,这个卫星就会为今后计划发射的卫星群提供一个立足点,又能和外国已经先行发射的卫星群连线,即使对全人类而言,也可说是个桥头堡。决心不让大流星雨那时的悲剧发生而冠上的不死鸟「凤凰」这个名称,也灌注了所有相关人士热切的盼望。 发射时全球直播报导而大受瞩目,收到成功消息时更引得全日本沸腾。在这个成功的触发下,日本完全进入复兴的气氛,换个角度来看,惨案的记忆也开始风化。总觉得每年十二月的追悼典礼之所以会渐渐变得像是一种例行公事,也是这次成功的影响。 走过这具「凤凰」,最里面的就是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等比例模型。反射出银光,像倒下的巨大空罐的是「船内实验室」。上面还有个像是安上去的头部的「船内保管室」,更里面看得见伸得长长的机械手臂,后方有船外实验平台。 脑海中掠过曾经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名少女的脸庞。 ——大地同学,你看!那就是「希望号」!是爸爸设计的! 她最喜欢iss了。尤其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搭上由她父亲设计的日本实验舱「希望号」。可是等到这个梦想实现的时候,她就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啊!」 以女性而言有点低沉,但一点都不客气的大声说话声。 回头一看,看见一名高挑女子站在那儿。她的左脸斜斜窜过一道很大的旧伤,睡翘的银色短发飘逸摇动,耳朵上戴着小小的星型耳环。 「好久不见啦,大地。」 这名女性眯起一双大眼睛,露齿微笑。 「来,咖啡。」 「谢谢。」 「黑咖啡可以吗?」 「喝什么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上接过纸杯,不让里面的黑咖啡洒出来。我啜饮一口,大杯馥缇咖啡的浓郁滋味刺激舌头,直冲我宿醉的脑袋。 「我们四处晃晃吧~~」 她晃着一头有如白老虎般充满魄力的银发,迈步走在我身前。天气是和她的头发同样一片全白的多云,不时吹起的风冷得刺骨。 惑井真理亚,曾任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管制官,同时也是jaa大流星雨对策本部副负责人/卫星危机管理总监。这是三年前新设的职位,但听说现在已经是jaa内最忙碌,责任也最重的立场。这三年来,我就好几次看到她出现在电视记者会,想来原本应该是我高攀不上的人物。实际上由于长年来家住得近而有来往,觉得她就只是个年长朋友的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我们经常通电话,但已经几个月没见了。熬夜让她有黑眼圈,但修长紧实的身材与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都给人一种像是冲浪手的印象。她豪迈磊落的个性配上脸颊上那道大大的旧伤,让jaa里很多人称她为舰长。附带一提,她的老家是不动产公司,所以也是个小小的资产家,尽管只是形式上,她的确是我住的公寓「星云庄」的房东。 插图p047 「你不去工作没关系吗?」 「我才刚整晚熬夜,休息一下不要紧~~都什么时候了,只不过卫星出点状况,大家未免太慌张了。」 「『凤凰』好像状况挺多的啊。」 「顺利上了轨道喔。只是,送来的资料有点混乱。从我们送出指令到执行,时间上也硬是有些落差。那玩意儿真的是匹脱缰野马啊。」 真理亚耸耸肩,喝了一大口咖啡。 「所以,听说你昨天在同学会上大闹了一场?」 我噗的一声,口中的咖啡喷了出去。 「……原来你知道?」 「因为叶月跟我讲电话的声调有够阴沉的~~我马上就想到是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常明明很粗豪,对这种地方却硬是很敏锐,真让人伤脑筋。 「她讲到都哭了喔。」 「……我有觉得很过意不去。」 「之后你可要对她好一点。不过那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了,我是不打算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要干涉啦~~」 「我跟叶月不是男女之间那种来往啦……不说这个了。」我在这时切入正题。「关于她的事情——」 「噢,对喔。」 真理亚恢复正经的表情。她喝完剩下的咖啡,捏扁纸杯随手塞进口袋,然后从另一边口袋拿出手机。 「是这个。」 「……?不是『遗言』吗?」 「那个说法是我的感想。严格说来,应该是最后的讯息吧,用影片的方式。」 ——影片。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思考定格。 「你的意思是,是星乃录的影片?」 我嗓音发颤。即使是信都让我觉得沉重,何况是影片。 「呃~~说录影大概也不太贴切吧~~」真理亚搔了搔白银的头发,说得含糊。「是接收到了这个,透过『凤凰』。」 「啥?接收?透过『凤凰』?」 「啊~~不好意思,讲得很不好懂。也就是说啊……」 真理亚依序解释给我听。 昨天晚上,真理亚在筑波太空中心担任人造卫星「凤凰」的监看任务。结果工作人员转给她的资讯,就是「凤凰」收到了神秘的通讯资料。她立刻收下并播放,结果画面上出现的就是三年前在「大流星雨」中死亡的太空人天野河星乃——似乎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啊,这 是星乃在即将殉职时送来的。」 「所以这是从iss送来的?」 「说来就是这样啊~~」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 「不知道。而且应该也不可能是星乃发讯的电波这三年来都在宇宙空间徘徊吧。」 即使听完整件事,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年前,星乃因大流星雨死去。而星乃在死前送出了「通讯」,到了三年后的现在才被人发现。 感觉就好像是一封从三年前的过去超越时间送来的信。 「……差不多要看了吗?」 她用指尖在画面上滑动,然后点了几下,紧接着就跑出一段影片。 我接过智慧型手机,仔细看着画面,将手指凑近播放键的三角形上。我在发抖,大概是害怕吧。影片里拍了什么?她会对我说什么?小鸟从我头上掠过,高飞上天;外面大马路上的汽车排气声听起来就是有些遥远。真理亚不说话。她一只手扠腰,静静看着我。然后我—— 播放了影片。 「……?」 起初画面全黑,像是太空的清一色黑暗中,不时有光点似的东西掠过。我把脸凑近,提高音量,但什么都听不见。 「啊……」 等播放进度游标显示过了二十秒后,画面上出现了东西。从轮廓勉强可以判断出是人,但别说辨认长相,简直就像从黑色画纸剪下来的人形轮廓。 『——大地同学,好久不见。』 我忍不住唔了一声。 音质非常差。说话的声音宛如不想表明身份的人用变声软体变换过的嗓音,像一个壮汉用粗豪的声音在说话。 『……大地同学?』 粗豪而低沉的嗓音呼唤着我。即使明知说话的人是星乃,我仍无法冷静。 『那我重新——打——招呼。』 说话声不只令人不舒服,还开始紊乱。 『大地同学,你——有——吓到了?』 本来听说是遗言,我想象的是更沉重的感觉。知道是星乃的影片让我严阵以待。 然而,画面上的「星乃」——其实更像一个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轮廓——就像我不认识的怪人,坦白说我毫无现实感。画面上可以看到她的手在动,指尖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在胸前时而碰在一起,时而分开。这些不经意的举止让我勉强能够改变看法:「噢,她果然是星乃。」这影片的画面和声音就是这么差。 『不要吓——听——喔。有些——我无论——你说。』 杂讯实在太严重,几乎所有发言内容都让人听不出意思。可是只有一瞬间,有个部分让我听得很清楚。 『大地同学,你带我去到宽广的世界……』 我们十七岁认识时,星乃是重度茧居族。 为了支持她当太空人的梦想,我陪她克服她的茧居症。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摆脱严重的厌世倾向,甚至还得到了翅膀,像鸟儿一样愈飞愈高,转眼间就追过了我。她在海外的大学跳级毕业,轻松地拿到了博士学位。艰辛的太空人训练也靠着天才级的头脑,得以适用许多特例条件,在超短期间内就完成。毕竟她的头脑比任何教官都好,对太空也很熟悉。是日本引以为豪的天才太空人,「把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加起来(不用除以二)的太空人」——海外媒体真的就是这么介绍她。 『大——同学,我——感谢——』 而这个天才在对我说话。这时画面一乱,一瞬间弄得好像她身首分家,让我更多了一个理由看不下去。 『听——,——我很——,所以——的人生——』杂讯更严重了。才开始没多久,影片已经快要结束。 『多亏——大——同学——』 终于到了极限。画面一瞬间亮起,影像中断,播放进度游标跑到了右端。 画面转为全黑,播放键的三角形再度出现,我看着这样的画面好一会儿。我不知如何是好,和星乃一点也不像的粗豪嗓音以及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人形轮廓,就像诅咒似的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大地,你还好吗?」 真理亚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既后悔早知道就不该看,又有种像是确信自己没办法不看的念头。这两种感情交错,挤得我脑子里一团乱,让我就像处理能力超过负荷的电脑一样当场定格。 画面上显示着「她」的轮廓,就像一团凝固成形的黑暗默默看着我。 【recolle】 我和星乃第二次见面,也是在jaa筑波太空中心。 当时叶月才十二岁,我负责带她参观,跟她一起来到这里。叶月要去「jaa暑期儿童班」体验发射自己亲手做的火箭,所以我就在假日被叫来了。 这个时候的我,从那次之后就一直没再见到星乃,当然也不觉得想见到她。由于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枪击,射得我满腿红肿,让我已经完全怕了她。虽然也想报复,但我这个人就是不会把力气花在无谓的事情上,而且真理亚也很过意不去地对我道歉,所以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大哥哥,你等一下喔。」 「你要去哪里?」 「去摘花。」 「啥?……噢,这样啊。」 我目送叶月前往洗手间,觉得没辙地躺到草地上。四周有大约十组亲子档,一边接受jaa员工的指导一边体验手工制作。这个企画就是让参加者制作所谓的保特瓶火箭,发射到空中。我以前也曾经在这里做过。 ——叶月那小丫头,自由研究这种课题随便在网路上查一查,敷衍过去就好了,不然cp值也太差了吧……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晴空万里的蓝天。保特瓶做的火箭高高飞上天空,小朋友们发出欢呼。这些人当中会有几个人后来当上研究人员或技术人员呢?我觉得是白费工夫。 就在我无意间把视线扫向一旁时。 ——嗯? 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有点可疑的人物。之所以说可疑,是因为外表就很可疑。热得要死的夏天,这人却戴上连帽衣的兜帽,还戴着墨镜和口罩,连古早的艺人要变装都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人的身前放着一具像是手工打造的火箭——而且比持有者身高还高,简直像一座耸立的高塔。 难不成…… 戴着兜帽的人物体格明显娇小,黑长发从脖子一带跑出来。这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挂在脖子上的奇特耳机,让我觉得不陌生。 「天野河……?」 我叫了一声,对方很明显地吓了一跳,然后用指尖把墨镜往下拉,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双大眼睛让我认出确实是她。 「……!」 「之前你很嚣张嘛。」 我站起来走向她身旁。她双脚拼命挪动,用我只在漫画里看过的姿势,维持坐姿往后退。之前见到的时候,她给我的印象极其冷淡又凶暴,现在却显得非常窘迫。她一边弄得火箭零件与口袋里的东西掉满地一边撤退的情形,让我觉得也未免太慌张了。我是食人熊吗? ——这是什么? 一张小纸片掉到脚边。泛黄粗糙的纸上印有已经磨淡的「炸虾券」字样。翻过来看,上面印着「一张可换一只炸虾,五张可换一个炸虾便当」。这确实是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更美味亭……呃,竟然是我家附近的便当店喔? 我把炸虾券捏成一团。 「喂,上次你竟敢——」 就在这个时候。 砰! 位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火箭突然发射出去。 「「唔哇!」」 突如其来的发射 声响让我们两人同时惊呼,一起仰望天空。火箭划出一道不知是蒸汽还是烟的轨迹,飞往遥远的天空。 好猛…… 这怎么看都不像手工火箭的豪迈英姿,让我坐倒在地,看得入神良久。她也张大了嘴仰望天空,周遭的亲子组与jaa的员工也都惊讶地看向火箭的轨迹。 过了一段时间。 「……喂。」 「怎、怎样啦?」 「都没掉下来耶。」 「地球有重力,不管什么样的飞行物体都一定——」 「我知道啦。」 我们第一次有称得上对话的互动,是彼此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进行的。我对这个时候的事硬是记得清清楚楚,就有点像青春中的一页。 我们两个茫然看着天空,又过了一会儿…… 轰! 一阵闷响响起,仔细一看,附近有个人造物——jaa的招牌,以实机展示的「h-2火箭」突然窜出火苗。「火灾!」来宾们大声喧哗,多名警卫跑了过来。震耳欲聋的警铃响起,甚至还开始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你在火箭里装了什么?」 「液态燃料。」 「竟然在儿童班搞这个,你白痴吗?」 我想jaa实机展示的火箭起火这种事,这次应该是空前绝后。顺带一提,事后我听真理亚说,这时星乃那具发射出去的火箭飞行高度超过两百五十公尺,触犯了航空法规的限制。 「啊!」 这时她突然蹬地而起,动如脱兔地拔腿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我想起这中国古代兵法时…… 「可以来一下吗?」 回头一看,两名警卫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脸凶样地瞪着我。 「那具火箭,是你的吧?」 「咦?啊,不是。」 「可以跟你聊聊吗?」 「……跟我聊,是吗?」 这时真凶已经拐过筑波太空中心的门,身影从视野中消失。 之后我被带去小房间,被当犯人侦讯似的训话训个没完,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叶月发现情形不对,找来真理亚,才总算结束。 这就是我跟她的第二次近距离接触。 天野河星乃——参加儿童班,损坏jaa的火箭,而且引发火灾后逃逸。 这女的有够离谱。 【2025】 这一天,我也睡过了中午才抱着沉重的脑袋醒来。伸手想找手机,结果把空的啤酒罐碰得应声倒下。酒喝得愈来愈多了。星乃出现在梦里的次数也与日俱增,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偏离现实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那天发射火箭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张大了嘴仰望的天空。我想只是自己没发现,但那件事在我心中多半是非常快乐的回忆。但那是已经失落的过往,再怎么期盼也不会回来。 「该死……」 我漫无目标地咒骂,也不管胡子已经很长,先洗了把脸。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刺骨,让我的脸和手指都冻得发红。 冰箱里空空如也。翻开钱包一看,一张纸币也没有。我想起昨天买酒的时候就花光了。零钱包里只剩下一枚百圆硬币,再加上十圆与一圆。 ——不妙…… 我早知道存款已经见底,情形愈来愈危险。我也去面试了好几个打工的工作,但每个地方都只回了我一封告知「未录取」的平淡邮件。目前还剩最后一间,如果这里也没上,状况就令人绝望了。 我没有钱也没地方可去,饿得一肚子火,打开智慧型手机玩起平常玩的手游。然而空腹与宿醉导致欠缺专注力,让我玩得很不顺,好几次自取灭亡,最后干脆扔在一旁。结果手机撞到空的啤酒罐,又碰出清脆的声响。 我在搞什么? 我想睡闷觉而躺下来,受够了没出息的自己。 没钱,没工作,也没有梦想。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 我想起了同学会上的事。 ——对啊对啊,他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倒着数比较快啊。 山科凉介以前成绩很差,远比我差,是个只勉强飞过及格边缘的落后生。无论上课的笔记还是考前猜题,全都是我帮他才让他免于留级。结果现在他是医生,我却无业。 盛田伊万里也一样。她高中时很爱玩,还曾被警察抓去辅导,而且出了车祸,右脚有严重残疾。但后来她奋发向上,如今已是业界知名的新秀设计师。 ——最重要的是,她也很争气。 天野河星乃,纯正的茧居族,厌世得连附近的便当店都不敢一个人去。一个生活能力是零,要是没有邮购就会饿死的人。这样的她,却转眼间就跑着梦想的阶梯上去,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空人。 我呢?待在这里的这个叫作平野大地的人呢? 无论洋介、伊万里,还是星乃,他们三个在高中时代都走在远远落后我的地方。我远比他们懂得怎么抓重点,懂得进退,也不曾被老师盯上,把人生掌握得很好。无论学业、社团、活动、应考,一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拿到合格分数。对于将来,我也从网际网路做好万全的情报收集工作,选择风险最少,cp值最好的路线,无论应考还是就职,全都应付过去了—— 结果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乱抓头发,双脚乱踢,但还是赢不了肚子饿。一下打开衣柜,一下翻找外套口袋,想找出还有没有哪次找的钱没翻出来,让我自嘲简直像个游民。 ——! 我的指尖在旧外套的口袋里碰到了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皱巴巴的口香糖包装纸,另一张则是—— 「啊……」 怀念的东西在我眼前轻轻飘落。 炸虾券。 纸上以感觉廉价的字体印了这么一行字。 ○ 许久没来的便当店「更美味亭」意外地门庭若市。 我明明避开了中午的尖峰时间,但今天似乎是优惠日,店门前有大概八个人在排队。饿着肚子等实在很难受,但我别无选择,不耐烦地在寒风中频频抖脚。没有钱的悲惨伴随着寒冷,让我有着切身之痛。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总算排到只剩一个人的时候。 手机铃声响了。 拿起手机一看,是我去面试的公司。我心想说不定上了,打开简讯一看,看见「很遗憾,本次——」的制式文章,让我的焦躁达到了顶点。亏我还听说这是知名的黑心企业餐饮连锁店,最近人手不足到连打工人员都缺,结果却是这样。感觉就像遭到宣告:这个社会上哪儿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位客人……?」 店员对看着不录取通知邮件的我叫了一声。 「啊,呃——」 我从钱包里拿出已经皱巴巴的「那玩意儿」。 炸虾券——一张可以换一只炸虾,五张可以换一个便当的优惠。是星乃常常在收集的优惠券。 「我要这个。」我把五张炸虾券叠好放到柜台上。 「那个……不好意思,这个优惠已经结束……」 「咦?可是上面又没写有效期限……」 「我们网页上是有写『半年』……」 店员的笑容让现在的我觉得非常不耐烦。饿着肚子、不录取,以及想靠这种纸片让人施舍一个便当的自己,突然让我觉得非常可耻,忍不住扯开嗓门: 「那就把这些都写在券上啊!」 我吼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一看之下,发现担任店员的中年女性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对 不起,不用了。」 我一把抓起炸虾券,逃离了便当店。 ○ 我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得不得了。 我想起了网路新闻上会看到的那种,在便利商店或餐饮店找店员麻烦的奥客,想起自己曾嗤之以鼻地笑说人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完蛋了。现在成了这种我最不想当的「令人看不下去」的人的,正是我自己。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银河庄前面。 我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身体,喘了好一会儿。明明不是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人在追我,我却这么拼命逃走,让我觉得自己很滑稽。我满心焦躁,想找些东西来破坏。被逮捕的罪犯总是会说的「觉得不爽就下手了」,现在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个时候。 「——学长?」 银铃般的嗓音扰动了空气。 「叶月……」 「啊,果然是学长……」 这位有如树荫下绽放的白百合花的和风美人开心地微笑,眯起了眼睛。她手上拿着小小的包裹,夹住亮丽黑发的漆器发夹低调却又明显为她的美貌更添色彩。 「最近都没看见学长,我就想说该不会是跑来这里……」 她抬头看向银河庄,我则只能随口应声:「啊,嗯。」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不想见到叶月。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但就是觉得一旦见到她就会玷污她,有种像是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踏上纯白新雪的愧疚感。 叶月对我这种心情一无所知,毫无戒心地靠过来。 「学长……如果不介意,这个……」 她轻轻解开手上的包裹,露出里头一个高级的多层漆器木盒。 「叶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艰苦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她都默默陪在身边,以女神般的慈爱对我伸出援手。这样的她让我觉得好耀眼,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纠缠?只用儿时玩伴这个字眼可解释不过去。 「呃,那个……我已经吃过饭了。」 胃立刻紧缩,像在叫我别说谎。 「是、是吗?」叶月遗憾地低下头。「非常抱歉,我多管闲事了……」 她用指尖摩娑着便当盒,就像没了地方可去的小孩一样垂下眉尾。 ——我要说出来。 「叶月,那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别再这样了。」 「咦?」 她就像时间停下似的,当场僵住。 「就是说,送我食物这种事……我很感谢,而且也没资格说这种话,可是……」 「我、我给学长添麻烦了吗?」 不安的眼睛覆上一层薄薄的泪水。 我正在说的话大概非常过分吧。这些话大概就是对这么好心对我的人恩将仇报吧。但我心想就算这样,继续和我纠缠不清对她的人生就是不好。跟着我走,就像是跳上正掉落山崖的马车一样。 「可、可是,我能为学长做的,也就只有这么点事情……」 「叶月,听我说,我——」 这个时候,我微微踏上一步,一张纸从我身上掉出来。纸片就像花瓣似的,飘落到叶月脚边。 「炸虾券……」她以雪白的手指捡起纸片,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说:「记得……星乃学姐很喜欢这个耶……」 「叶月。」 「求求你。」她又用银铃般的嗓音说:「我会努力做出好吃的炸虾。」 她以迫切的眼神恳求。 「我会拼命做炸虾……所以、所以……」 她那沾湿的水晶似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银河庄。 和我住的公寓一样,是惑井集团的出租物件,现在没有任何人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往上爬,朝二楼前进。空腹让楼梯爬起来感觉好漫长。 ——「这个」我也好久没搞啦。 二○一号室那颜色黯淡的门旁有个方形面板。我伸手一按,响起的不是门铃,而是电子语音:『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 接着是: 『请将右手拇指按在面板上。』 我照做就听到语音说:『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最后有个萤幕从对讲机旁滑了出来。精巧得怎么看都不觉得是外行人做的,她对这些东西花了好多无谓的工夫。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 我乖乖照做,右眼凑过去看萤幕。努力不闭上眼睛撑了一会儿,就有一条发光的水平线由下往上窜过,看得出是在「扫描」我的眼睛。 『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喀嚓一声响起,听得出门锁已经解除。附带一提,过了五秒钟就会锁回去,所以必须赶快进去。 用「指纹」、「声纹」、「虹膜」等三种生物认证构成的保安系统称为「木星」。她自豪地说过,名称由来是木星上有着「眼睛」般的纹路,就是这虹膜比对开发起来最费一番工夫。 「受不了……cp值太差了吧。」 同样是保安系统,去委托保全公司还比较便宜。 我穿过多道防线,总算进入星乃的房间「二○一号室」。所有系统还正常运作固然很惊人,但所费的工夫更让我吓一跳。这让我再度体认到天才与笨蛋只有一线之隔。 「…………」 我走进房间的瞬间停下脚步。在玄关处脱了一地的鞋子,只有一只袜子。邮购纸箱倒在地上,不合季节的风铃挂在天花板上。 不由分说地让我感觉到这个房间里还留有星乃的声息、星乃的呼吸。这个房间的时间,就这么停在三年前她出发去进行第一趟飞行的那一天。 我脱掉鞋子,走上沾满尘埃的走廊。走廊途中设有一扇很大的白门,门上有着很具近未来感的几何图案。这是「舱门」,是太空船上那种舱门。门以厚重金属制成,气密性与防火性优异,甚至还防弹。 我站在舱门前,对右上方闪烁的感应器宣告,台词和刚才一样。 「乘组员平野大地。」 『允许乘船——舱门开启。』 舱门随着电子语音往旁打开。简直像电影里会出现的布景,门滑开得顺畅且帅气。机制就只是语音辨识自动门,但完成度实在太高,让我产生一种仿佛踏入科幻片的错觉。星乃一直称这个房间为「太空船」。 ——然后啊,大地,关于星乃的房间…… 在筑波太空中心看完那段「影片」后,真理亚拜托我一件事。就是近日内将要拆除星乃以前住的公寓,要我先来整理遗物。 「……」 我环顾室内,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巨大望远镜。望远镜穿破天花板,往外突出。星乃说光靠这具望远镜就可以进行研究所等级的天文观测。墙上有星乃说是自制的「太空衣」,做得和真货一模一样,我第一次看到时也很感动。虽然不能真的穿去实际的任务,但据说这件太空衣用的科技和素材还被用到nasa的太空衣上,实在不简单。 除此之外,地板上杂七杂八地放着邮购纸箱以及星乃发明的各种东西。眼前为了确保有地方站,我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推到墙边。但忙了很久,还是迟迟没露出地板,房间乱得让我大感吃不消。 整理到一半,我就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躺到大堆破铜烂铁上。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肚子也愈来愈饿,只 觉得更加焦躁。 ——对了。 我想起哪里会有粮食,翻找垃圾袋。记得星乃以前吃的固态保久食品应该就塞在这里头。我像个游民翻找垃圾袋底部,摸到疑似要找的东西,翻出了几盒方块状的干粮。保存期限过了很久。我稍微犹豫,但顶不住饥饿驱使,便撕开封膜,把里头的东西扔进嘴里。一阵潮湿的滋味过后,突然有种莫名的苦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我赶紧吐掉。 「呸、呸……竟然腐坏了!」 说出口后,这句话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室内显得格外余音绕梁。 竟然腐坏了!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我。我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对便当店大婶发飙,糟蹋儿时玩伴的好感,最后甚至—— 「我吃垃圾吃个什么劲儿啊……」 有东西滴在我的手背上。透明的液体,和刚才吐出的食物渣滓混在一起,肮脏地滑落到地板上。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滴落。 ——这、这是,怎样…… 我赶紧擦了擦脸颊,但眼泪违背我的意志,继续夺眶而出。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 我又想起了同学会的情形。凉介是医生,我没有工作;他戴高级手表,我戴便宜货。大家都有工作,只有我连应征打工都被刷掉。这些没营养的自卑感在我脑袋里绕个不停,眼泪一滴滴流下。 我在搞什么啊…… 我往前瘫倒,趴在地上。对一切都厌了。 我精疲力尽地翻成仰躺,看见天花板上亮着圆盘形的电灯,四周挂着仿太阳系的灯饰。不管眼睛往哪儿看,这个空间满是她的回忆。看向墙壁,会看到星乃喜欢的「大iss展」海报,早从八年前就一直贴在那里,现在「星空中的太空站」这几个logo字样已经明显褪色。 「…………」 也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后悔伤害了叶月。 我身心都感觉到深沉的疲劳,不知不觉受到睡魔侵袭。 【recolle】 第三次见面是在「大iss展」。 「大哥哥,上次的事,你要补偿我喔。」 在叶月的央求下,我暑假过到一半,被迫来到这展示会场。由于星乃在筑波太空中心肇事逃逸,害我背了「黑锅」,结果导致我放着叶月不管。这次一起出来就有补偿她的成分。 因为叶月要求,我们上午去看电影和逛街,逛着逛着,时间就过去了,等我们抵达要去的展示会场,离结束只剩一个多小时。 我们沿着动线前进,大致看完一遍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叶月走散了。也因为那时整个展示已经快到结束时间,我们通电话说好在纪念品区碰头,然后我沿着剩下的路线闲晃。重头戏所在的iss模型展示与模拟搭乘体验都已经结束,只剩下一些附带性质的照片还摆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 ——啊,这家伙! 我在一幅照片前发现了一名少女。 看侧脸就马上认出来了。这时她没戴墨镜也没戴口罩,盯着一幅照片看得出神。她那乱糟糟的头发和松垮垮的体育服一如往常,脖子上挂着由圆盘与眉月组成的耳机。错不了。 「喂,上次你竟敢——」 我马上要拿「背黑锅」的事情抱怨,话却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星乃在哭。 一行泪痕划过她雪白的脸颊,泪珠一颗又一颗顺着那轨迹滴落。我还没出声喊她,就被这幅光景震慑住。先前那极具攻击性又凶暴的印象急转直下,隔着刘海露出的大眼睛就像星星亮着光芒,却又像和爸妈走散的小孩一样寂寞,颤动的嘴唇不时动起,仿佛在喃喃诉说不会乘着空气送出的言语,整个人就像一具生命魔法已耗尽的美丽人偶。 她、她在,看什么……? 在出声叫她之前,我先对这点起了兴趣。我小心避免她发现,悄悄绕到她背后。这幅也不怎么大的照片里拍到了两个人物。应该是出发前拍的,只见两名太空人相互依偎,看着镜头微笑。 我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不,只要是日本人,而且对太空有一点兴趣,都会知道他们是谁。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 是星乃过世的父母。 她一直看着这张照片。我觉得她今天一定是来看这照片的,于是不出声叫她。只有现在这一刻,我隐约觉得不想去打扰她。 就在平静的音乐与告知展览结束的场内广播响起时,她慢慢转过身来,结果…… 「——!」 和我四目相对。 也许错就错在我不该站在她正后方,这下弄得她的脸和我的脸在极近距离下对看,让她发出「呀!」一声怪叫,整个人吓得往后仰。结果她的背撞上背后的照片,发出喀锵、霹叽几声经典的破碎声。 「啊!啊!啊……!」 因为撞坏的是宝贵的父母照片吗? 星乃跪在碎裂的相框前,发出「啊!啊!」的惊呼,开始拼命捡起玻璃碎片。就好像在捡拾碎裂的回忆碎片,拼命把尖锐的碎片放到手掌上。 「喂,太危险了啦。」 即使我阻止,她也听不进去。她仿佛想把玻璃碎片当拼图嵌进去,但一直不顺利。「呜呜……」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 没过多久—— 「好痛!」 她忍不住叫痛,整个人僵住。白嫩指尖迅速冒出红色液体,沿着手指滴落在相框上,让红色弄脏了父母的身影。这让她更加窘迫,又想用流血的手去擦相框。其他来宾也聚集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慢着慢着,你冷静点啦!」 我实在看不下去,抓起她的手,用手帕按住她流血的手指。她大喊:「放开我!」还想继续挣扎,但我不管她,扯开嗓门呼唤:「不好意思~~!」 「可以麻烦去请工作人员来吗?她好像割破手了!」 几分钟后。 「喂,你乖乖别动。」 我们被带到小房间,先进行包扎。「来,洗手。」、「不、不用啦,我自己会洗。」「乖乖听话。要是有细菌跑进去怎么办?」 我半强迫地带她到展区设置的水龙头前,把血从她染成一片红的手上冲掉。伤口很小,却割得很深,我消毒完后按上纱布,卷上绷带。我想起以前真理亚教我的包扎法,一边试着处理,结果包扎得还挺像回事。看得出血在绷带上晕开,感觉非常痛。 「晚点可要去一趟医院。」 「…………」 星乃不回答,也不点头,就只是把脸撇开。 「那我走了。」 我走出房间。「啊……」星乃开口想说话,但我听不清楚。 来到走廊上一看…… 「大地!」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甩着一头白银短发跑过来。 「真理亚伯母。」 「听说星乃受伤了?」 「嗯,是啊。」 「伤势怎么样?」 「只是手指头被割了一下,也都包扎过了。」 「这样啊……」 真理亚由衷放下心来,深深呼出一口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星形耳环。 「糟糕,我忘了叶月。」 「我已经叫她在柜台等了。」 「不好意思。」 「不会,没关系。我才要谢谢你,星乃承蒙你照顾了。」 「你不去见她吗?她还在那房间里。」 「这……」 真理亚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然后说声「这个」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信封。 「这是什么? 第二章 space writer 扑通一声,心脏猛跳了一下。 视野产生晕眩似的变形,让我的智慧型手机差点脱手。 ——什……什么……? 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盯着这串字看。「天」「野」「河」「星」「乃」。这些文字,这个排列顺序;邮件账号的英文与数字。 「太离谱了……」我赶紧打开简讯。我手指发抖,操作失败了两次。 内文很简单。 【开电脑。】 咦……? 内文只有一行。就算卷动页面,接下去也没有任何文章。 我看着桌上那台星乃爱用的电脑,然后再次查看简讯的寄件人。上面仍然显示着「天野河星乃」这个名字,不管看几次都一样。 ——不可能。 会显示出这个名字,就表示有人用星乃的邮件账号发了简讯给我。星乃的智慧型手机应该早就因为未缴费而被解约,照理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有人接手了这个邮件账号? 不管怎么说,我开了电脑。虽然很好奇简讯是谁发的,但更让我好奇的是简讯中吩咐的内容。 等了一会儿后,萤幕上显示出桌面。 很奇妙。以前看到的时候,整个桌面应该都被星乃留下的资料夹填满,现在却全都消失了。上面连垃圾桶资料夹都没有,就只有正中央放着唯一一个资料夹。 「给大地同学」。 看到这个名称,让我全身一震。 错不了,就是给我的。更新日期是三年前,想来是星乃即将出国那阵子。 我的手在发抖。我对这里头写的东西感到害怕。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也许是。我一瞬间想起了在筑波太空中心看到的她的「遗言」。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点进去。资料夹里有琳琅满目的文件。 【关于超光子〈迅子〉通讯机的原理】。 迅子……? 我拿起了挂在书桌旁的「那玩意儿」。是星乃成天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她称之为「超光子通讯机」。 卷动画面看下去,就渐渐看出这篇文章就是星乃创造的这个「发明物」的说明书。从想到这个发明构想时的备忘、列有许多算式的原理讲解到立体的设计图,从多方面说明这个发明。 【杰拉尔德·范伯格在一九六七年将比光子〈photon〉更快的粒子命名为「迅子」。在此我也仿效先达,将这次的超光子称为「迅子」。只是虽然我称之为迅子,但严格说来也有很多地方和范伯格的学说不同。我决定按照当初提倡「超光速粒子」存在的阿诺·索末菲所想象的最原始而原本的定义。因为关键就在于比光更快这一点,如果写作超光子,念作迅子,一定很帅气,嗯。】 我一边看下去一边心想:真有她的风格。不太像论文,比较接近随笔,又或者说是日记。 我很想仔细看,但更在意后续。应该会有一些地方是写给我的——我怀着这样的期待与害怕,慢慢卷动画面。 【迅子会超越时间。严格说来,是会回溯时间,从未来流往过去。为了证明这个假设,我发明了通讯机。透过超光子穿越时光的通讯机,就简单称为「超光子通讯机」吧。唔,帅气。】 我的手当场定格,然后轻轻碰了碰放在桌上的对讲机。 这就是……穿越时光的通讯机?呃,可是,超光速就可以穿越时间吗?理论上说得通吗? 穿越时光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件事。 ——应该也不可能是——星乃发讯的电波,这三年来都在宇宙空间徘徊吧。 真理亚在jaa筑波太空中心交给我的那段影片。我播放的星乃那段疑似「遗言」的影片,嗓音粗豪的人形轮廓画面,也未尝不能说是从三年前的过去「穿越时光」送到现在的讯息。 【……经过反复实验,得知这种通讯机有几个弱点。首先是通讯只能在两副子机之间成立,如果用一般收讯设备接收,画面和声音就会发生决定性的失真。由于是把光子放到超光子上发送画面,如果没有能接收超光子本身的机制,资料似乎就会流失。】 ——难不成…… 一切都是推测。但我感觉到先前那一个个无法理解的现象,就像拼起的拼图,在我脑海中牢牢嵌合起来。 如果顺利,也许就能好好看懂星乃送来的「通讯」——那段只有人影轮廓,声音也很混乱的「遗言」;也许可以好好听她说完最后一段话。这的确让我害怕,但我说什么都想知道。 她留下的遗言,最后几句话。我想透过更清楚的画面、更清楚的声音,好好听完。 所以我继续动手。 资料显示出来后,出现「一则讯息」的字样。我拉出线卷式的连接线,把「超光子通讯机」戴到头上,就完成了所有设定。 我按下enter键。只是播放影片,我的呼吸却开始紊乱了。我在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渴求星乃。我要星乃的脸、星乃的说话声、星乃的话、星乃这个人的存在。我总觉得长达三年疏远的她,就待在这切成方形的萤幕另一头。 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显示。 我等了十秒钟左右。 然后—— 画面突然亮起。闪光灯似的光照亮我,然后显示出画面。失真的影像就像调色盘上的颜料,五彩缤纷地搅拌在一起,变形渐渐修正,形成掺有杂讯的「影像」。 「嘎……哈……」空气从喉咙泄出。有种仿佛身在太空的氧气稀薄感,有如心脏被挟持的迫切感与紧张感,让我全身僵硬。 星乃显示在画面上。 【2025】→【2022】 有着亮丽光泽的美丽黑发。 雪白剔透的肌肤,水润饱满的嘴唇。 清秀的鼻梁,微微泛红的脸颊。 ——啊、啊…… 出现在画面上的,千真万确就是天野河星乃。现在她身穿太空人的制服,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刚认识时她那头乱糟糟不去剪的头发,现在也已经梳理整齐,用高雅的发夹夹好。她从高中毕业后,身高也开始迅速增长,轻而易举地通过了jaa的身高门槛。二十二岁的美丽女性,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那曾是茧居族少女的影子。 然后—— 『大地同学,好久不见。』 ——! 确实是星乃的嗓音。和以前在筑波看到的影片不一样,千真万确就是她的嗓音。 她——天野河星乃,平静地露出笑容看着我。她会像这样温和地露出笑容,是从几时开始的啊?仿佛以前那隔着刘海送出充满敌意视线的少女时代从未存在过,现在的她透出的是一种隐约的成熟姿色与稳重。三年前过世的星乃,年纪理应比现在的我小了足足三岁,我却觉得好像在面对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女性。 对此我感受到的寂寞胜于怀念,这是为什么呢? 『大地同学……?』 耳边听到说话声以及像是有点紧张的呼吸声,最重要的是就近在眼前的她的身影。她头上戴着像是对讲机的东西,由眉月型的拱架连接起一对圆盘,从这造型就可看出和我这边的「超光子通讯机」同款。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了?都没有回答耶……』 她在萤幕另一头露出狐疑的表情。她每叫我一声大地同学,我胸口深处就有种像是被填满,却又像被绞紧的感觉。每听她叫我一声,心中的星乃就会复苏,简直是一句魔法般的话语。无论如何成长,变成稳重的成年人模样,只有叫我「大地同学」的嗓音并未改变。 ——这里是…… 她的背后可以看见两个圆窗与 很大的气密舱门。iss——国际太空站,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船内实验室。毕竟我亲眼看过模型,也曾透过画面看过实机,所以错不了。她的身体因为处在无重力环境,频频有些飘起,以及有些像是手套的物体在空中持续旋转,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喂?大地同学?』星乃朝着我挥手。『喂,听得见吗?看得见吗?大地同学,回答我嘛……』 她就像看得见我似的,亲昵地对我说话。 『我说啊,不要当作没看见我,说点什么啊……』 星乃的表情变得泫然欲泣。即使平常看起来很跩,外表变成熟,但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变得怯懦。好久没看到她快哭的表情,让我胸口一紧。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 「不要哭啦,笨蛋……」 就是在这一瞬间,仿佛听见我说话的声音,萤幕里的——「三年前」这段影片中的她睁大了眼睛。 『通了!』她露出笑容。『总算听见了!听见大地同学说话!』 ——咦? 太奇妙了。她仿佛在演一出独角戏,像在与别人说话似的对答起来。 『那我重新打个招呼。好久不见了,大地同学。』 「咦、咦?」 『啊,大地同学,你是不是有点吓到了?看你戴着那副通讯机,应该就表示那封简讯你确实收到了吧?』 ——怎么?这是怎样? 我一阵错乱。我觉得刚刚我和星乃之间的对话是成立的。 这是错觉。理智这么告诉我。 不可能。这段影片是三年前的她录下来的。就只是一段影片,不是直播也不是skype。但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击碎了我的理智。 『——话说,你那眼镜是怎么了?镜框都歪了。而且你视力变差了吗?』 「呜恶!」 我忍不住摘下眼镜。这副眼镜是去年买的。或许是因为生活不规律,最近视力急速衰退,才买了这副眼镜。三年前就过世的星乃为什么会知道这副眼镜?甚至连镜框歪了也知道? 「你……看得见我?」 我朝萤幕说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蠢事。 『当然看得见啊。』 「你骗人。」 『奇怪,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这只是影像。」 『是影像没错啦。』 在这互不相让的问答后…… 『咦,果然怪怪的……』她操作手边的键盘,并露出认真的表情。『你那边的收讯处显示「houou」……houou、houou,啊啊,是不死鸟「凤凰」啊?可是我没听说过有卫星叫这样的名字,一定是新的孩子吧?你那边是西元二○二五年对吧?」 「是、是啊。」 『那果然成功了。我确实跟三年后的大地同学连上线了。』 ——这什么情形? 我还在错乱。 她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还在作梦吗? 『嗯,原来啊……』 她微微低头,像在查看什么地扫动视线,然后说: 『对三年后的大地同学而言,也是啦,会一脸像是看到鬼的表情也不奇怪吧。』 「星乃。」 『什么事?』 「你真的,是星乃……没错吧?」 我还不敢相信。这是怎样?为什么?怎么弄的? 『对,就是我啊,天野河星乃。』 这自我介绍加上有点难为情的笑容,是我认识的星乃。 「这……是在和三年前的你连线?」 『就是这么回事喽。』 「我不敢相信。」 『可是,隐藏资料夹的内容,你已经看了吧?』 「隐藏资料夹……啊、噢,说是超光子怎样的。」 『那你应该就懂吧。我们现在就是透过「超光子通讯机」,跨越时间进行通讯。从我看来,是和三年后的你通讯;从你看来,是和三年前的我通讯。』 「这种事情……」 我看着星乃的脸。 我的确看了那个隐藏资料夹。「超光子通讯机」的讲解、基本原理,还有使用方法,我也都看了。可是,那应该只是让我能以清楚的声音与画面,播放真理亚给我的那段「影片」,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和三年前的对象「通话」。而且照常理,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吧。 『不要吓到,好好听我说喔。有些话,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说。』 「有话要跟我说?」 她突然端正姿势说了: 『我很担心大地同学。』 我的心起了一阵涟漪。 「……担心?」 『对,担心。大地同学你啊,该怎么说,总是酷酷的,有点玩世不恭,对吧?所以我就想说你这种个性将来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我才特地设定在「三年后」。』 她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一双纯真、毫无阴影,有如太空般深邃的眼睛。我对她这种视线有着几分害怕,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之前我也说过吧?大地同学对未来总是太急着抢在前头,属于不擅长在当下全力投球的类型。因为害怕失败,不敢去挑战。』 「这……」 我无法反驳。 『大地同学,你带我去到宽广的世界。多亏大地同学,我才能克服茧居,当上太空人。所以我也想报答你的恩情,我想支持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 『其实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只要扪心自问,对自己坦白。』 「你在说什么?」 『这个超光子通讯机,本来我是打算当成在太空和大地同学通话用的私人频道……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耶。本来我是想回地球之后再告诉你,但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现在跟你说,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担心你是多管闲事啦。』 已经回不去……这句话让我想起最重要的事。 ——没错! 「你、你要不要紧啊?那个,iss,都没事吗?」 三年前的iss。我应该早点从这个情境发现事情不对。那是星乃殒命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问题。 『……我想,大概不行了。』星乃静静地说出残酷的事实。『iss现在处于无法控制的状态。我想再过几分钟,机体就会撑不住了。』 「天、啊……」我觉得眼前突然一黑。 明明奇迹似的和星乃联络上了,却只剩下几分钟,这太残忍了。 「应该有办法!有办法得救……!所以星乃你——」 『没有。』她说得小声,但很清楚。『没有方法可以得救。我全都试过了,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不要放弃!会有的,只要仔细找,应该会有方法的!」 『直到刚刚,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 她视线低垂地说: 『内部的机器全都当机了。我想想,用个人电脑来比喻,就是触控萤幕和键盘全都故障,连电源都开不了的状态吧。无计可施。』 「对了。联盟号!不是有逃脱用的联盟号太空船吗!还有其他乘组员呢?」 她默默摇了摇头,脸上有着平静而深沉的觉悟。 「你骗人……我、我才不相信,这种事……」 我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得察觉到了。是星乃说无计可施。那样一个天才这么说了。 『你放心,大地同学。我计算过了,照这个轨道下去,我想iss会在大气层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没 问题。』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无法理解她说的话。明明再过几分钟,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为什么她却显得这么若无其事? 她始终平静地说: 『听我说,大地同学,我很感谢你,所以我才更不希望你走错人生的路。虽然我会在这里结束,可是大地同学,我万万不希望你走错将来,走错人生的路。』 「你在说什么——」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这是我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你心中藏着一股热情,也有对遇到困难的人就会不计得失伸出援手的善良。可是,你有那么一点点随波逐流,在意世人的目光,不敢表现出真正的自己。我觉得这非常可惜,也非常可怕。』 「可怕?」 『很可怕。你想想,人生很短。只顾着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知不觉间,什么也没能做到,就这么结束了。人生就是有这种可怕。该说是没有预演就直接上场,只有一次机会的可怕吗?我在十七岁才总算察觉到,而让我察觉到这点的,就是大地同学你。』 「是我?」 『我多亏了大地同学你,才能当上太空人,像这样接近自己的梦想。所以我才更担心你。』 「这种担心……」 我看着星乃正经的表情,「我用不着」这句话哽在喉头。 『我一直梦想着要来到这个地方。这是我的生命开始的所在,是爸爸和妈妈描绘梦想的地方。就是你带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不是。是你自己努力,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 星乃摇摇头。 『你也知道吧,我曾经是个茧居族,连家门都走不太出去。我厌世,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对社会,对自己,都绝望了。可是我认识了大地同学,因此能够改变。就是因为你在身旁陪着我,我才能有再努力一次看看的念头。所以现在,我才会在这里,才能够继承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继承父母的梦想。这就是她的夙愿。为此她才努力当上太空人,继承ch细胞的研究,为了医学上的飞跃性进步而迈进。她借此继承了父母的遗志,洗刷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父母所留下的遗憾——还不只是这样,由于花了天文数字预算的研究半途而废,被人们评为「浪费税金」、「天花乱坠」。身为他们两位的女儿,为了洗刷这些恶评与风声,她说什么也想完成这些研究。这是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办得到的,堪称宿命的夙愿。 过程是一连串的苦难。一个连家门都很难走出去,彻头彻尾的茧居族,要去到比天空更遥远的太空,可不是普通的辛苦。光是适应到能够去附近的便当店,告诉大婶店员要买什么,都不知道花了多少天。还不只这样,被恶犬吠了就会跑回来,有飞虫钻到背上又会哭,差点撞到路人都会恐慌。要看着人的眼睛说话,要打招呼,要把心意说出来,觉得过意不去就要道歉,就算不耐烦也不能用空气枪射人——这一切,都是我教她的。无数回忆就像走马灯转啊转的,每一段都让我怀念,有些很滑稽,但她却是正经八百。尽管被这个社交能力零的少女弄得傻眼,对我而言,却是这辈子最充实的一段日子—— 然后她展翅高飞,去到了太空。 『我啊,是多亏了大地同学才能向前走,才能鼓起勇气打破自己的壳。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样能够打破自己的壳。』 「希望我?打破自己的壳?」 『对,大地同学其实也已经察觉到了。所以只要一点点,只要第一步就好。就像我打开银河庄的大门那时,就像我小声对便当店店员说我要买炸虾便当那时。』 「我说真的,你从刚刚就一直在鬼扯什么啊?」我搞不懂她。「我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吧。为什么、为什么——」 我嗓音发颤。 「你为什么……这么若无其事啦?」 『咦?』 星乃的表情显得不解。 「你为什么讲得一副都已经结束的样子啦!」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用喊的。 「讲什么道谢、担心、最后……明明就还没完吧!」 『这……』星乃全身一震,缩起脖子。『这,可是……』她一句话哽在喉头。 「你不是说过吗!不是跟我说过好多次吗!说你要当太空人,在iss,在你老爸打造出来的『希望』上,继承你妈妈的研究,用这样的方式打开这扇曾经被关上的梦想之门!你的梦想,才正要走下去吧!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吧!可是你却、你却,为什么,摆出一脸参透人生的表情,想把这一切盖棺论定啊!」 『可、可是,已经……』 我的话停不下来。星乃想结束自己的梦想,这让我无法接受。她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所以这是我由衷的呐喊。 「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画面上,一对大眼睛有了水行星般的湿润光泽,就像西沉的太阳那般眯起—— 『这……』 她以颤抖的嗓音—— 『想也知道,当然不甘心了——』 一颗水珠,从星乃的眼睛闪闪滴落。 「既然这样——」我正要说下去的瞬间。 时限到了。 萤幕的色调突然变了,那就像是灯熄了转暗,她的身影显得模糊。 『——对不起,大地同学。』 星乃拉起视线,喃喃说道: 『时间,好像到了。』 这句话让我背脊窜过一股恶寒。 「星乃!喂,星乃!现在是什么情形!发生什么事了……!」 『得道别了。』星乃在一阵白光中,整个人亮得耀眼。『我很庆幸在最后,能这样见到你。』 「喂、慢着!星乃!」我喊得几乎恨不得一口咬住萤幕。「慢着啊,别开玩笑了!哪有这样就结束的啦!」 『对不起。』 「你的……梦想,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话先喊出来,很多念头才突然涌上心头,让我无法好好出声。「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一切,一切,都会值得了,不是吗……」 说到最后,嗓音就像哭诉似的沙哑了。 『大地同学——』 星乃皱起脸,像是原本忍着的情绪溃堤,像是先前虚张声势的面具被扯下,紧紧咬住嘴唇。萤幕变得更白,传来巨大声响,画面剧烈闪烁摇晃,背后的墙壁凹陷到骇人的地步,让我们知道极限即将来临。 萤幕上有「影像」侵蚀般插进来。许多视窗围绕着她开启,显示出许多不同视角的画面。视窗中可以看到有无数人造卫星在大气层中发热,碎片拖出光的轨迹—— 成了流星雨。 「星乃……!」 我大声呼喊。一喊之下,水珠就溃堤似的从她的眼睛一滴滴落下。 『大地同学,对不起……』 她挤出颤抖的嗓音…… 双手在胸前交握,忏悔似的说: 『对不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把讲义撒了一地。』 星乃的身影笼罩在纯白的光芒中。萤幕上开出数量多得乱七八糟的视窗,显示iss即将燃烧殆尽的模样。 『对不起,在筑波发射火箭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跑掉。』 iss开始崩毁。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太阳电池面板严重变形,化为无数长方形碎片撒了出去。两侧的散热器弯折断裂,追着散开的面板碎片飞向宇宙空间。 『在iss展遇到的时候,谢谢你替我包扎。』 闪烁的萤幕中,星乃被崩毁的iss画面围绕 ,继续说着独白。面临这电影最终场景似的非现实光景,我无能为力,只能一再呼喊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大地同学把照片给我,我好高兴。』 iss的桁架就像挫折的心一样应声折断,波及俄罗斯的居住舱星辰号,撞得四分五裂。机器手臂一瞬间凌空划过,美国的实验舱命运号燃烧殆尽,接着欧洲实验舱哥伦布号激出剧烈火花渐渐熔解,遮蔽板脱落的七叶窗半球体就像花瓣似的从它旁边掠过。 『大地同学买给我吃的炸虾便当,每次都好好吃。』 最后剩下的日本实验舱,名叫「希望号」,船外实验后勤模组贴在实验平台上,就像被钓起的鱼,在机械手臂上挣扎了一会儿后连根折断,被抛了出去。 『我在爸爸妈妈死后,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讨厌社会,讨厌人类,讨厌活着,想死,想消失,每天都好痛苦。可是……』 脑中闪现的身影一瞬间映出了她的轮廓,露出随时都会消逝的笑容。 『我遇见了大地同学。』 船内保管室激出火花燃烧殆尽,只勉强留了个原形的船内实验室——星乃所在的房间烧得像一团火球,体积在坠落过程中迅速减少。 『你对这样的我非常好。每次都来我家看我,听我说话,陪着我。』 接着iss迎来了尾声。它化为一颗燃烧自己飞逝的流星,冲进大气层,直到最后都炽烈地发出生命之火的光辉,变成一条细细的线,最后连这条线也像睡着后的眼睑,渐渐燃烧得无影无踪。 『爸爸和妈妈死掉以后……我活着,一点好事……都没有,可是……认识大地同学以后的每一天,真的、真的,好开心……』 开在她四周的许多视窗就像宣告结束似的接连关闭。 一同坠落的无数卫星争奇斗艳似的起火,接着燃烧殆尽,化为一道道的光,就像阵亡将士那般纷纷消逝。 「星乃……!」 『大地同学——你一定要,一定要,抓住……美好的未来喔……』 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萤幕没有画面,只剩声音,传来她那细小但清楚的呐喊: 『啊啊——可是我还是,好不甘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跟大地同学,一起……抓住梦想,爸爸、妈妈的梦想,才正要继续。我不要,不要这样,这样还是……太过分了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啊啊,啊啊,大地同学、大地同学、大地同学——』 这时候,萤幕上可以看见一个人影——不,是一名女性——被抛出残骸的轮廓。一头长发就像翅膀一样摊开的身影,最后朝我求救似的伸出手。然后在没有大气的虚空中,她的嘴唇动的时间只有一瞬,但让我确实看出了—— 插图p121 救、救、我。 下一瞬间,更强大的光芒吞没了她,随即化为蓝色的流星,燃烧殆尽。 画面中断,萤幕变成全黑。 我动弹不得。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待在全黑的画面前,睁大眼睛,僵住不动。口好渴,心脏的跳动一直不对劲。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很明白。不是在三年前,而是现在,就在我眼前—— 她死了。 【2025】 『那个,学长……我是叶月。不好意思,三番两次打电话留言给你……那个,我知道这是我多管闲事,可、可是最近,都没有看到学长,我、我愈想愈担心……请问,学长还好吗?不知道现在学长人在哪儿呢?』 隔了许久才按下的电话留言服务通知,有多达五件叶月的留言。听着她担心的说话声,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回电。 电脑的资料里还有后续。在讲解「超光子通讯机」的文章后面,还累积了大量的文章。附带一提,通讯机后来再也开不了机。我和星乃进行的最后一段对话内容也并未储存起来,仿佛一切都是幻觉,什么都没留下。 这完全无视阅读者懂不懂的脉络,意味着星乃写这些文章并未以要让别人看为前提。说得更精确点,甚至给我一种印象,觉得她是把不知道要往哪儿丢的文章与资料全都丢进这个资料夹。通篇都是复杂的算式,又或者是加进手写部分的图解,以及顶多分了章节却几乎连小标题都没有的文字浊流。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不但超乎意料,甚至可说是荒唐无稽。 然而,星乃潦草写下的这些充满错漏字的文章,以及算式、图解、作业步骤、实验结果、庞大的研究资料——都证明了这份资料不是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年轻的天才科学家星乃正经八百进行的研究。 【人类的记忆,有87%来自视觉资讯。】 【所谓视觉,是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感测通过视网膜的光子的过程。】 【光子永远伴随着等量的超光子。这超光子会在视网膜内的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上留下记忆的超光子残像。也就是说,若光子在脑细胞留下的记忆为「正极」,超光子就是在视网膜细胞上留下「负极」。】 【从这些记忆资讯是留在视觉这点而言,日语的形容中最接近的,大概就是「记忆烙印在眼里」吧。】 【刻在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压缩为资料,透过超光子通讯发送到过去。】 【视网膜细胞超光子痕迹扫描型记忆资讯发讯机〈retina visual cell ta eng〉。】 这串长得要命的正式名称后写着简洁的简称。 【space writer。】 这是一种把现在的记忆「写进〈write〉」过去记忆「空容量〈space〉」当中的机器。也就是说,能去到「过去的世界」——以已经被用到烂的说法,就是「时光机」。 「不会吧……」我看完这一切后,自问自答似的喃喃说出这句话,整个人靠到椅子上。太离谱了。不管读几次还是会这么想。然而,我却有着不能加以否定的理由,毕竟我就是实际体验过了。我透过「超光子通讯机」,和「过去世界」的星乃对话过了。 和过去的人物通讯的机器——这本身就已经可以称为时光机。因为只要能把资讯送到过去,就能改变现在。把赛马的结果送去给过去的自己,转眼间就能变成亿万富翁。 【我一直想发明时光机。】 星乃明确地写下这句话。时光机。听起来很科幻,很脱离现实,很荒唐无稽。 【我好想见过世的爸爸和妈妈。所以我就想到,只要发明能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想到这样就可以找回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这是一种几近妄想,岂有此理的愿望。但她付诸实行了。 【为此我发明了「space writer」,但它有着重大的缺陷。就像过往各式各样的时光机假设一样,要回到过去,都将受到绝对不可推翻的限制。时光机最多只能回溯到创造出时光机的时候,不管怎么想回到过去,都无法回去发明出时光机之前。以space writer来说,只能回溯到扫描视网膜细胞而创造出来的点。逻辑上这是当然的。毕竟用来回到过去的受器不是别的,就是自己,而在扫描自身记忆的时间点之前,当然不存在这样的受器。】 【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绝望了。我扔开这个发明,然后打算去死。】 她赤裸裸地诉说着。 【可是,我改变了。我认识了大地同学。】 我的手指当场定住。但我立刻挪动滑鼠,往下卷动画面。 【我认识大地同学,学到了很多。我摆脱茧居,走到外面,见到别人,体验了很 多事情。我和大地同学一起创造了好多回忆。这些事情做着做着,我就不再想死,也不再想回到过去了。】 有过这样的事……星乃不为人知的烦恼与挣扎,让我看得移不开目光。我焦急地动着手指,继续看下去。 【我已经不再需要space writer了。可是我想到,也许大地同学还需要。因为大地同学——】 ——缺乏梦想。 这个字眼不断被重复提到。梦想、梦想、梦想。星乃说得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但我听了却没有共鸣。她是想当太空人的天才,与我这个凡人之间有着填补不了的鸿沟。梦想这种东西不会实现。梦想——你倒是说说梦想到底是什么啊。 【所以我把space writer留在这里,让大地同学无论如何都觉得后悔时,还能从头来过。】 最后孤伶伶地分开写下的一行字,像是一个公式。 【axc=p】 ○ 之后我发疯似的翻找星乃的房间。拨开塞满地板的大堆破铜烂铁,书桌的抽屉与柜子不用说,从厨房排水管到马桶水箱,能找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连电脑里的资料,我都红了眼睛翻找。我不眠不休地找个不停,体力撑不下去就累倒,等意识恢复后就猛灌坏掉的固态保久食品和自来水,又继续翻找。找什么?想也知道,当然是找星乃留下的最后一项发明——space writer。星乃确实写说已经完成了,而我也透过「超光子通讯机」得以窥见一斑。既然这样,应该就会有。这件发明应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这一周以来,不管我怎么找—— 就是找不到「space writer」。 「该死……!」 我抓住东西就拿起来,朝墙壁砸过去。有着飞碟外形的布偶撞上舱门,无力地弹了回来。 为什么找不到? 为什么不跑出来? 是本来就没有时光机吗? 我不会想让人生重来。我这残渣似的人生根本不重要。可是,星乃的人生不一样,星乃的梦想不一样。只有这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步。有人用那场荒唐的流星雨践踏了她的梦想,我绝对不原谅他们。所以,我需要。 需要时光机——需要星乃所谓的「space writer」。 「该死,为什么,找不到……」 我饿得一肚子火,抓起手边的空罐一扔,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 ——! 震耳欲聋的警铃响起,我惊觉地回过神来,朝电脑萤幕一看,上面映出了公寓周围的光景。上面显示出监视摄影机的画面,是星乃这个被害妄想与厌世的结晶,亲手将银河庄的保全系统强化到大都会银行的等级。 「啊……」 五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下了卡车。他们指着公寓讨论,一边把红色角椎放到四周,贴上胶带围起。 ——这、这是怎样?他们打算做什么……? 他们走动着察看公寓外围,以粗暴的动作撤下设置在围墙上的带刺铁丝网以及围墙垮下的土石。连我也能轻易想象出他们来到这栋久无人居的公寓,是要开始做些什么。公寓最近要拆除,麻烦你先去整理遗物——我想起了真理亚的话。 我在玄关急忙穿上鞋子,走到门外。不知不觉间已经下起了雨,还被风吹进了二楼走廊。 「你、你们在做什么啊!」我一开门就朝楼下大吼。他们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看向我,然后面面相觑地讨论:「喂,有人住?」「不,我没听说啊。」工作服上印有附近一家建设公司的名称。 「我明明就还在里面吧?」 我从公寓楼梯跑下去,逼问这些作业员。尽管听见内心的声音在对自己说:镇定点、要冷静,但我已经失去理智。我无法忍受星乃那么宝贝的这艘「太空船」受到损伤。 一名作业员冷眼看着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我们听说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 他口气很有礼貌,但皱起眉头的眼神在在透出怀疑,而这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脸和衣服。可以确定的是,他在怀疑憔悴得皮包骨,打扮又邋遢的我是什么来路。 「我是,那个……」 我一时间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什么人?不是公寓的房客,也不是星乃的亲人。冷静下来一想,就发现我没有任何权限可以阻止他们进行拆除作业。 「呃~~我是之前房客的,呃,朋友……」 「朋友?」对方更加皱起眉头。「普通朋友,为什么会在公寓房间里?根据惑井不动产的说法,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人住了耶。」 「我是……来整理一下……遗物……」 「整理遗物?哦~~……这么说来,你果然不是这里的房客是吧。」 作业员检查手上的板夹,然后看了看手表,显然想赶快开始上工。 「请问贵姓?」 「我是……平野。」 「那么平野先生,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来工作的。下周就会有重机过来,我们得赶快架好鹰架,铺上塑胶布才行。」 「不能这样,我会很伤脑筋。」 「你伤脑筋,我们也伤脑筋啊。有什么意见,请打电话给惑井不动产……好了,开始吧!」 男子一声令下,其他作业员纷纷答应。 于是工程开始。他们拿起钳子与槌子等工具,开始破坏围绕建地的栅栏与铁丝网。 「啊、啊,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们要报警了!」「请先不要拆除!」「这小子,该死,放开我!」我和几名作业员纠缠在一起,他们使出蛮劲拉扯,没过多久,我就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到地上。 「唔……!」 我的头栽进泥泞,一瞬间无法呼吸。「喂、喂,你要不要紧啊……!」他们慌慌张张跑过来。大概是觉得万一害我受伤就不妙了,但过了一会儿,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我满脑子只有要保护星乃这艘「太空船」的念头,没办法去想其他事情。 「你、你还好吗?」 「唔啊啊啊!」我再度跟一个人扭打起来,作业员被我扑倒。 我在做什么?有什么目的?我明白自己在做傻事,但还是抗拒不了心中的激情。星乃的太空船;她的回忆。不管是谁想破坏这些,我都无法原谅。 「喂?警察局吗!有个男人在闹事!地点是吗?呃,是在三丁目一栋叫作银河庄的公寓——」 作业员报警到一半,手机被人一把抢走。 ——啊…… 抢走电话的人物跟我对看了一眼。男子喊出她的姓:「惑井小姐!」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请你们先停工吗~~」 「这、这样好吗?」 「这小子我认识~~总公司那边由我联络,就麻烦你们明天再继续~~」 「既、既然惑井小姐都这么说了……」 他们立刻安分下来,急急忙忙搭上卡车。虽然也有人瞪我,但这辆印有建设公司logo的卡车还是开走,再也看不见了。 「大地……」 有着银色头发的女性悲伤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怎么啦?」 惑井真理亚静静地问起。 我吐出嘴里的泥巴,仰望着她。雨变大了,无论我还是真理亚一头银色的头发,都已经湿淋淋的。 我忍着跌伤的痛,闹别扭似的回答:「哪有什么怎么了?」 「她住的地方要被拆掉,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这里要拆掉 的事,我应该事先告诉过你。」 「就是说啊。」我特意用讽刺的口吻说。「没有人住的公寓,只会平白多花维修费和固定资产税,cp值当然差了。」 「不是这么回事。」 「不然是怎么——」 「你打算继续搞这种事情搞到几时?」 「咦?」我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星乃对你来说很特别,这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她平常讲话语尾会拉长的习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感觉得出她是认真担心我。 「大地。」 被雨淋湿的银发贴在脸上,感觉好像不是平常的她。 「你总得找个地方放手。」强而有力的视线直直贯穿我。「过世的人不会回来。无论这个人对你多重要,你总有一天要放下。你必须整理好回忆,收进心里,往前走。」 我忽然想起真理亚自己的过往。真理亚的丈夫病逝,她的这番话听起来也有几分是说给自己听的。 「过世的人不会回来,时间没办法倒转。所以,我们只能接受现实,往前进。」 「这你就错了。」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就把时间倒转回去就好了』——『用时光机倒转时间』。」 「咦?」真理亚睁圆了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我要倒转时间。用时光机回到过去,然后——」 我直视着她,宣言: 「我要去救星乃。」 「你说时……时光机?」 真理亚的眼神变了。从开导我的眼神变成怜悯的眼神。 「就是时光机。」 「喂,大地。」 「她发明了时光机,名称叫『space writer』,可以扫描留在眼睛里的记忆负极,用超光子传送,这样就有可能回到八年前的过去!」 「大地!」真理亚抓住我的双肩。「你、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时光机这种东西?」 「不,就是有。就是有时光机,是星乃发明的。」 「你……」 真理亚茫然看着我,因悲痛而皱起脸。 「真理亚,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很清醒。我要用时光机改变过去,去救星乃——」 「你振作点!」她摇晃我的肩膀。「你、你是因为对星乃的回忆太强烈,才会看不见现实!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已经改变不了了!」 「过去可以改变!我要用她发明的『space writer』去救她!所以,不管是太空船还是银河庄,都不可以拆掉!我要让她起死回生,然后让她的梦想,让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没能完成的梦想,继续——」 火花四溅。 一阵冲击传来,我整个背倒到泥水里。 直到真理亚喊出来,我才自觉挨揍了。 「你这个大笨蛋!」 左脸颊传来剧痛,视野模糊。身处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头上传来真理亚像是快哭了的喊声。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脸上感受到的热,下个不停的雨。我透过有如酩酊大醉的行星般转个不停的视野仰望着她。 淋着雨,加上刘海遮住,让我看不清楚,但我还是看出真理亚在哭,甚至反倒是打人的她感觉更像在承受某种痛苦。 「星乃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这几句话,一句句仿佛都刺在她自己身上。「弥彦、诗绪梨,还有那个最灿烂的时代,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垂头丧气,水珠从头发滴落,眼泪从脸颊滑落。左脸上的旧伤,现在显得更令人心痛。 我慢慢站起。 「——不对。」这是三年份淤积在心里的情绪。「并没有死。」 「咦?」 「星乃她没死。」 我尽情吐露心中的情绪。 「早上一醒来,她就像睡美人似的一脸若无其事,却又流着口水……然后她一坐起来就会像猫一样揉着眼睛,不开心地打个大大的呵欠……到了中午就会说要吃便当,可是又说地球的治安不好,她自己不想去买,可是又好喜欢吃炸虾便当,吃的时候真的显得好幸福。下午都只顾着玩游戏,可是她又死不认输,到了晚上,用望眼镜看星空,她就会眼神发亮,但又显得有点落寞……她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她一直都在我身边,我随时都听得见她说话,老是梦见她……」 星乃过世三年。这三年来,我一直疏远星乃,想忘记星乃,拼命逃避她。一直逃避这回忆的阴影。 但我办不到。不管我做什么,就是会在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的脸,梦见她。最近更是每天都这样。我就是忘不了她那总是得意洋洋、自信满满,却也有点落寞地叫我「欸,大地同学」的声音。 「在我心里,她不会死……」 言语在倾盆大雨中消逝。雨水一再打在我脸上,粗暴地夺走沿着脸颊滑落的眼泪。 真理亚慢慢走近,朝我伸出手。她揪住我的衣领,再度挥下拳头。她轻而易举就把我打得脚步踉跄,但这次我没倒下。和刚才相比,这一拳弱得多了。 我都知道,知道星乃死后,真理亚哭倒在银河庄的门前;知道星乃送她的星形耳环,她到现在还很珍惜,每天都爱惜地戴着;知道她把星乃这个过世好友留下的女儿当成亲生女儿疼爱。 我们很像。我们都失去了星乃这个太阳,但仍无法停止在她待过的地方转啊转的,都是挥不开留恋的可悲行星。 真理亚再度揪住我的衣领,我不抗拒。我心想:如果她要打我,怎么打都行。她举起拳头,我本能地咬紧牙关。 就在这个时候。 「住手……!」 一道喊声传来。一名女性挡在真理亚与我之间。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来人不掩饰混乱与动摇,以颤抖的嗓音问起。是有着一双大眼睛与一头美丽黑发的和风美人。 惑井叶月。 「妈妈,为什么?你为什么对学长这么过分?」 「叶月你让开。这小子不揍一顿就不会懂。」 「不要对学长……做过分的事……」 「没关系,叶月。我被打是当然的。」 「连学长也……」 叶月摇摇头。雨伞脱手落地,在她脚边被雨点打得发出清脆声响。 「你、你们两个,是怎么了?这样太奇怪了……」 她肩膀颤抖,呼吸紊乱,发出啜泣般的吸气声。她脑子里多半是一团乱吧,被亲妈妈殴打儿时玩伴这种超乎日常的光景搞乱了。 真理亚放开手,无力地垂下手臂。被放开的我用袖子擦了擦流血的嘴角。我觉得被打的痛以及冬天的雨水打在全身的冰冷,迅速把我唤回了现实。叶月的呜咽声听来像担心受怕的小孩,在我耳边回荡。 「…………」 我默默看着叶月。真理亚也一样,即使看到亲生女儿全身淋湿、痛哭失声,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呆站在原地。我们三个一直淋着雨,仿佛象征这三年来的我们。这三年,我们没有一个能往前走,全都被放不下的悲伤弄得全身湿透,裹足不前。 真理亚想结束这些。 而我抗拒。 叶月在我们两个之间左右为难,痛心不已。 ——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在我要爬上楼梯时。 「学长……!」 这一下来 得突然。我被叶月从身后抓住手。柔软的手紧紧握住的感觉,随着一股温暖从右手传来。 「学长,要去哪里?」 「咦?」 叶月问出了我意料之外的问题。 「学长打算去哪里呢?」 「去哪里?就是去星乃的房间啊。」 「学长骗人。」她摇摇头。「学长,和平常不一样。感觉会去到……很远……是要去一个,很远的……我去不了的地方。」 「没有这种事……」 「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学长的手,就一定……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是觉得,学长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非星乃学姐不可?」 「……咦?」 「星乃学姐,已经过世了,哪儿都找不到了。」 「这……」 她握住我手的力道更加重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大胆。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从小时候,认识学长、变成朋友,之后一直、一直都看着学长。」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听她说下去。 「……可是,学长的眼里,没有我。学长总是看着星乃学姐,就算和我说话,说的也都是星乃学姐,即使星乃学姐过世,也一直都想着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肯……看着我……」 她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明明距离这么近……我明明这么待在学长身边,看着学长,可是,我就是赢不了,赢不了已经过世的星乃学姐。我明明……活着……」 叶月呼吸紊乱,难受地哽咽。 「学长……我,活着。我和星乃学姐不一样,我好好地活着。」 她轻轻放开手,然后慢慢绕到我身前。我们彼此面对面。 「只要一下子就好。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大滴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看着我嘛,大哥哥……」 叶月扑到我怀里。 此时此地,只要我紧紧抱住她,相信这一切就会结束,然后,一切就会开始。如果能和她修成正果,以后也一直一起活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很幸福。我会去做正职,认真工作,好好建立家庭。曾几何时,今天的事也变成回忆,开创出黄金般的幸福未来。 而我不惜放弃一切也想选的,又是什么呢? 星乃留下的资料夹里有着这么一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是个要对失败与副作用都做好心理准备后进行时光旅行,这种荒唐无稽,而且赌命的选择。 可是…… ——救、救、我。 「叶月……」 我慢慢把她推回去。 「对不起。」 我说完这句话,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然后用被雨淋得湿透的脚,沿着满是铁锈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从二楼的走廊看得到叶月双膝一软,瘫坐下来。但我不回头。 插图p144 然后我来到二○一号室,有太空船的房间。 『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接着是最后一步,萤幕从对讲机旁滑出。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把右眼凑上去。『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雷光窜过。 我想起了资料夹里所写的「space writer」说明文。 ——刻在这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 「视网膜细胞」——「扫描」。 「难不成……」 我只顾着找房间「内」,所以眼睛都没往「外」看。「虹膜比对」这句话让自己隐约产生一种印象,觉得和「视网膜」不一样。 为什么都没发现?我对自己太离谱的糊涂傻眼。答案实实在在就近在「眼前」。 「木星……」 每次来到这公寓都会扫描我的「眼睛」——不只是虹膜,连「网膜」也会扫描的机械。附保全功能的非常讲究的门铃。 「原来是你啊……」我用手指摸过萤幕,结果画面上显示出键盘与「输入密码」的字样。 「密码……」 星乃的生日、喜欢的数字、回忆中的号码……各种想得到的我都拿来试试看,但都只换来错误讯息。然后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该不会是这个? 【axc=p】 这是space writer说明文的最后面看似不经意写上的一个算式。 一试之下,结果猜中了。下一瞬间,画面切换…… 『密码认证通过。』电子语音告知答对。『请问要「space write」到哪个点?』 上面列出琳琅满目的数字串,一往下卷,发现字串非常大量,卷都卷不完。 起初看起来只是不规则的数字,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有「2018」、「2019」等数字,让我察觉到这是年月日。有了这么多提示,接下来的部分连我也看得懂了。星乃对space writer的原理是这样讲解的。 【刻在视网膜细胞上的负极记忆,可以用超光子再度扫描,压缩为资料,透过超光子通讯发送到过去。】 我推测出如果这门铃「木星」会扫描我的网膜,储存刻在网膜上的「负极记忆」,那么这些数字时刻指的就是这回事。事实上,最新的日期,就和我来到这里的一周前日期完全吻合。 ——这……也就是说…… 我用手指卷动数量庞大的数字,过了一会儿,抵达了一个日期。 是最旧的日期。 【2017072514331505】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三十三分。是八年前,夏天里的一个日子。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 ——就是这个。 我用手指点选,就看到画面又切换了。 『已确认目标点。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朝背后看去。 叶月从楼下仰望着我。她仍然瘫坐在地上,湿润的眼里映出我。 真理亚也仰望着我。她什么话都不说,贴在脸上的银色刘海底下的嘴唇咬紧。 我不说再见。因为在我要去的世界里,想必还会再和她们两个见面。 我打算找回来。找回星乃,找回她的性命,找回梦想,找回未来。 所以我把手指放到画面上—— 按下了「yes」。 就在这一瞬间。 一条光线由下而上,从我右眼前扫过。萤幕中迸射出的这道光,让我有种整个人都要被吸过去的感觉,接着意识轻飘飘地浮起。 这什么玩意儿……? 光的洪流化为压倒性的怒涛,笼罩住我。这光的丛数迅速增加,就像无限的隧道从我身前射过。 那是记忆。我出生、呱呱坠地、长大的记忆。从我开始懂事,成长,上幼稚园,上小学,国中毕业,在高中二年级认识星乃,和她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变得要好,有时去 观测天文,有时吵架,然后听她说起她的梦想,决定支持她,她克服茧居,报考jaa,以特例合格,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太空人,过着每天训练的日子,获选参加iss搭乘任务,一起庆祝,然后巨大的流星雨在眼前划过,画面上的星乃流着眼泪,碎裂的iss冲进大气层——所有的光——不对,不是光,是比光更快的粒子——超光子穿透我的视网膜,逆时间而行,把刻印在我视网膜细胞上的记忆负极资讯发送到过去,把现在的我发送给过去的我。这是超越光速的走马灯,连光都追不上的四次元世界。这些将会去到—— 【2017】 当我惊觉地睁开眼睛,立刻就是一阵剧烈的晕眩。 我站都站不住,单膝跪地,手撑在眼前的墙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了什么? 实在太多资讯、画面与记忆,化为光,不,是化为比光更快的某种东西,穿透了我。残像化为记忆的闪现,仍然在我眼前,在眼睑底下错综乱窜。等这一切总算平息下来,我才总算能好好睁开眼睛。 我看见了门。 是一扇很眼熟,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深色门。门牌上写着银河庄,二○一号室。是我刚刚还待着的地方。 失败了……? 这是我最先产生的感觉。我身在同一个地方,看得见同样的景色。我所处的位置毫无两样,感觉就像明明应该跳跃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却在同一个位置落地。 但我发现不对。 「啊……」叶月不在了。到刚刚都还瘫坐在楼下的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理亚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雨也停了,而且不只这些,我身上穿的这厚厚的衣服是——制服。是高中的制服。 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怀念的学校制服。仔细一看,书包就放在脚边,鞋子也是以前穿的天蓝色运动鞋。 阳光亮得耀眼。是晴天。雨刚才明明还下得那么大,现在外面连积水都找不到,没有任何下过雨的痕迹。 就在这时,门铃对讲机传来「哔」的一声反应。 『——请问是哪位?』 是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的嗓音。 第三章 起始之日——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三十三分 1 『——请问是哪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得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显得没礼貌、冷漠、非常嫌麻烦,但显然是我非常熟悉的嗓音。 我勉力用颤抖的手翻找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错不了,画面上显示的日期表示这里就是过去的世界。八年前的世界,我还是十七岁时的世界,而且也是她还——活着的世界。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回来了? 『请问……』 又听到说话声。我全身一颤,回答「有、有!」的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她就在这扇门后。她存在着,在呼吸,看着我。 『……请问,是哪位?』 对讲机传来显然觉得受打扰的说话声。 「是、是我啊,是我。」 『…………』 「是我啊,我。」 『…………』 隔了一会儿,我才惊觉不对。 ——糟糕,我搞什么鬼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的错。这里是八年前的过去世界——也就是说,我和她根本还没认识。现在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时间点的她是个拒绝上学,始终不现身的神秘转学生。相对地,我对她而言,则是个连长相都还没看过的陌生人。 ——呃,该怎么办…… 我的目光停在自己穿的制服上,这才想起怎么回事。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结业典礼,我受真理亚所托,送学校讲义与暑假作业到星乃的住处。 「那、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这句冷漠的话说完,对讲机的光就应声消失。 「……咦?」 我傻眼了。不用了——我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脑袋慢了一拍才意会到我吃了闭门羹。 ——总、总之,再按一次。 我大乱阵脚之余,再度按下门铃。但我等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难不成…… 我断线的脑内回路终于对我下了结论。 我被她无视了? 冷静一想,就觉得这是当然的。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彻头彻尾的茧居族,极度厌世,不擅长人际关系,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不肯去,生活所需全都靠邮购买齐。她就是这么一个沟通能力零的十七岁女孩。 这我明白。 可是,我最受打击的是我被星乃无视的事实本身。 五年前,我们一直在一起,几乎每天都见面。虽然不是情侣,但确实有着超乎朋友的关系,我们一起走在通往她梦想的路上,苦乐与共。现在这些都回到原点了。 我回到了认识她之前的过去,所以这是当然的。然而,就是有一股落寞与心酸笼罩在我内心。 ——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该不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我心中一瞬间冒出后悔的芽,但立刻就被摘掉。 ——救、救、我。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星乃就活在这面墙的后头。哪怕她不认识我,哪怕她不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五年时光,她仍然是星乃,是我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拯救的少女。 我一闭上眼睛,「space write」的瞬间看见的那影像洪流立刻历历在目。记录了我一辈子的记忆资料,其中夺走她性命的「大流星雨」更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我再也不要尝到那种滋味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 为了救她,为了找回她的梦想与未来。 「呃,我是平野。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最后我补上一句:我还会再来。 没有回应。只是,我觉得这样就好。失去的时间,必须从现在起脚踏实地重建回来。即使是这样,比起少了她的那三年的痛苦,根本就没什么。 我捡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在二楼走廊上缓缓走远。隔壁二○二号室的门上还插着今天早上的报纸,日期一样是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看到报纸我才想起,这个时候银河庄里还有星乃以外的住户。挂在窗框上的透明伞,还有隔着毛玻璃可以看出疑似装着厨房清洁剂的容器等用品,都透出一种生活感。 仔细一看,我很久没穿的天蓝色运动鞋鞋带也有一边松脱了。我在原地蹲下来,重新绑好鞋带,随即怀念地想起这双一直穿到高中毕业的鞋子,曾几何时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刚才拿出来的红色智慧型手机,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换成颜色更朴素的机种,而我隐约排除明亮色调的穿衣品味,也透过这长达八年的岁月,让我在在感受到差异。 ——我真的,回来了啊…… 我重新对这「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件事大为感慨。即使是已经亲身体验过的现在,我仍然迟迟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绑完鞋带,我走下楼梯。这满是铁锈的楼梯和八年前一样破烂,不一样的只有从下数来第三阶还没凹陷。 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突如其来的喀嚓一声。一种像是金属互碰的独特声响——开锁的声响。 我心想不可能,但仍转过身去,结果…… 我倒抽一口气。 二楼最边边的房间门已经打开,一名少女用门板遮住身体站在那儿。她披着一件与她娇小身躯很不搭,松垮又泛白的体育服外套,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蓬松地被风吹得晃动。短裤底下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双脚,和上半身服装的邋遢感很不搭调。脚上穿的凉鞋印有适合儿童的角色,配上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刘海下一双不高兴似的眼睛却充满了对我的敌意。证据就是她手上抱着飞碟布偶,我知道那里面其实装了空气枪。这位美丽又难以亲近的少女。 天野河星乃,十七岁。 「啊……」最先是一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念头推动了我。「呃,你、你好。」 我想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意识无法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脑袋的线路短路似的无法正常运作。 星乃站着。星乃活着。星乃看着我。 我就像被吸过去一样,从楼梯折回去,再度回到二楼走廊。然后我踏出一步,少女就做出全身一震的退缩动作。我心想不妙,又退回半步。 我们隔着这令人心焦的短短几公尺距离对峙。 「——为什么?」 起初,我不懂她问这话的意思。 少女带着冰冷的眼神说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是『木星』?」 「啊……」 ——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这个时代的我还不知道这款对讲机,我没道理会知道她私人发明的名称。 「啊,呃,那个……」我吞吞吐吐起来。「我……我是听真理亚伯母说的。」 「听那女人说的?」 那女人——这个称呼让我耿耿于怀。 「嗯、嗯。她跟我介绍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她说起的。」 「你?」 「星、星乃。」(注:日文中叫对方名字比直呼第二人称来得礼貌)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那……天、天野河……同学。」 我觉得非常不习 惯。我上一次用姓氏叫星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她从杂乱的刘海下,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眼神盯着我看,自顾自地想通似的回了一句:「是吗?」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咦……」 「那你就回去跟她说,不要多管闲事。」 她忿忿地撂下这句话。 我想不通。星乃和真理亚感情这么差吗?我试着在脑内叫出八年前的人际关系,但从老旧的记忆里就是找不太到我要的资料。星乃与真理亚,被监护人与监护人。从星乃的观点来看,是过世父母的好友;对真理亚而言,是过世好友的女儿。我只挖得出这种表面的资料。 「呃,我……」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得维系住跟她的关系才行。我以往前倾的姿势靠近一步。 结果就在这一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打在我脚边。 「唔哇!」 仔细一看,星乃举起飞碟型的布偶,「准星」对准了我。 「等、慢……」 我还来不及说话,脚下又传来啪的一声。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一种叫作bb弹的空气枪子弹,是天野河星乃的标准配备。 「你敢过来我就开枪。」 「你明明就已经开枪了吧!」 似乎是对我的回答不满,又是一枪打在脚下的地面。「唔哇喔!」我像个小丑蹦蹦跳跳。 「好啦,我回去总可以!别开枪!很危……好痛!喂!住手!很痛啦!」 每次我一开口,子弹就打在我脚上。非常痛。 「别再来了。」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重复和上次的「第一次接触」时同样的台词一边开溜。 2 我被赶出银河庄后,束手无策。 「哇,好糟……」 卷起裤管一看,腿上有好多bb弹的弹痕,排出北斗七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枪口不可朝人」这句连小孩子也懂的警语。 ——我都忘了,她以前很凶暴啊…… 我揉着痛得热辣辣的脚,就当去疗伤,绕到惑井家一趟。但不巧的是似乎没人在家,真理亚和叶月都没有会出来应门的迹象。惑井家的外观,只有屋顶铺上了格外抢眼的水蓝色,我这才想起他们家就是这阵子在施工补强屋顶防漏。 ——没办法,先回自己家一趟吧…… 八年前的街景有些地方变了,也有些景色没变。例如常去的便利商店是同一家连锁超商,但打工的店员不是同一个人;写着内有恶犬的附近住家,那只本来应该已经死掉的大型犬还精力充沛地乱吠。住商混合大楼一楼那间应该已经倒闭的理容院还在营业,二楼的空位还空着,记得应该会在两年后才有一家个别指导式的补习班进驻。看到明明应该已经连夜逃债的镇上工厂还在正常营运,就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改变的不是只有这些。正当我来到自己的寄宿处,准备拿出钥匙时。 ——咦? 找不到钥匙。口袋里找不到我随时都会带着出门的钥匙圈,钱包和月票夹里也没有像钥匙的东西。 不妙啊,怎么办?正当我转得门把喀嚓作响时…… 「这位同学!」 门突然打开,猛力撞在我的手臂上。「好痛!」我呻吟着退后,就有一位陌生的女性从室内探出头,而且还穿着性感睡衣。 「你找我们家有什么事?」 「啊……」 这时我才发现不对。门牌上写的姓氏是「坂井」,不是平野。 ——糟了! 这星云庄是我在父母离婚后才搬来住的,所以现在还不是我的住处。 「啊,对不起,我弄错房间了!」 我赶紧走人,跑出公寓占地。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对于这里是八年前的世界这回事,我还是有些地方没能适应。即使脑袋知道,脚还是会自然而然走到平常回去的寄宿处。就和我忍不住直呼星乃这个名字一样,非得小心不可。 「呃……是那边啊。」 我来到马路上,踩着不怎么听使唤的脚步走向老家。 「好怀念啊……」 我仰望着漆成白色的两层楼「自宅」,也不知该说当然还是不自然,总之这尴尬的感想就是脱口而出。 父母在我高中毕业的同时离婚了。 原因是发现父亲出轨,母亲很干脆地递出离婚协议书,离开了家。当时父亲外派到远处,于是直接卖掉住家,用这笔钱挤出要给母亲的精神赔偿金,以及我的学费与生活费。之后父亲健康迅速恶化而病死,一年后母亲与一名有孩子的男性再婚,只有我被抛下不管,就这么过到今天。 这平野家将来就是会走向这种空中解体的命运,所以要我现在回这个家,坦白说会觉得心有芥蒂。说这感觉就好像回到一间倒闭的公司上班,不知道妥不妥当。 「我回来了。」 一走进玄关,母亲就来迎接我:「哎呀,阿大,你回来啦~~」也不知道我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名气,却也当了一阵子舞台剧女演员,白嫩的肌肤和清秀的眉目都和惑井真理亚一样让人看不出年纪。我自己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用活到二十五岁左右的观点一看,就觉得她确实够漂亮。和真理亚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由于眼角低垂,显得比较文静吧。 「成绩怎么样啊~~?」 「咦?」 我一时听不懂她问了我什么。乘机? 「就是成绩单啊。今天不是结业典礼吗~~?」 「啊,对喔。」 我打开书包,翻找了一阵。换作当时的我,八成会为成绩单上的成绩觉得呕,但现在连有成绩单这回事都已经忘得精光。 「给你。」 我连内容也不看,就把这张横向的成绩单交给母亲。 母亲翻开来,一边嗯嗯几声一边查看。 「原来数学进步,国语退步啦~~剩下的应该算持平吧~~」 母亲语气悠哉地查看我的成绩。她语尾拉长的习惯跟真理亚很像,但若真理亚算是女战士,那我家老妈大概就是治愈系的女祭司吧。 「你明年就是考生了,一定很辛苦吧~~暑假也要努力念书喔~~」 母亲似乎觉得没问题,把成绩单还给我。我看了看,五阶段的评分里,3与4交互出现,内容可说平凡到了极点,让我想起我以前的确就是这样的成绩。没有拿手的科目,也没有不拿手的科目,平板而没有个性。 「晚饭要吃什么~~?」 「什么都好。」 「吃昨天剩的好吗~~?」 「那就这么办。」 我随口回完,上了楼梯。 ——好了…… 自己的房间我总还记得。二楼最里面,往左转。打开门一看,窗边有金属床,左手边最里面是书桌。 「哇,还在用『7』喔?好旧喔~~」 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被出现的作业系统之老旧吓了一跳。我听说在it产业过个半年就已经算是上一个世代,那八年前应该就是远古时代了吧。 「噢~~对喔~~说来的确是这样啊~~」 我看看标记为书签的「我的最爱」项目,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兴趣以及常去看的网站。和太空或天文观测相关的网站很多,不过海外歌手相关的网站也不少。这阵子我有在涉猎欧美音乐,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听了。 电脑和智慧型手机的联络簿、书桌抽屉里的私房钱、电子书清单 、从网路上扫来的免费色情影片……我把当时自己的「装备」都检查过一轮。 「对喔,暑假啊……」 桌面上显示的是一位笑咪咪穿着泳装,但到八年后早就退出演艺圈的偶像,上面的日期是二○一七年七月。今天是结业典礼,从明天起就是暑假。 当时的我,是怎么度过夏天的呢?我回溯记忆翻找,但就是想不太起来。八年的岁月,原来会让人的记忆变得如此稀薄吗? 之后我也继续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翻找,从网路新闻到时事话题都看,消磨时间。像是新内阁的阵容介绍、核电厂除役问题、连续杀伤案的公开判决内容、无人行星探测器停止更新消息——从政治经济到娱乐、文化甚至科学新知,所有最新时事话题都让我怀念。附带一提,新内阁因为阁僚闹出丑闻,撑不到两年就解散,核电厂的事情到了八年后也完全没有得到解决,连续杀伤案的嫌犯在狱中死亡,无人行星探测机在下个月就很干脆地找到了。 我就这样「更新」脑袋里的资讯,度过了第一天。上网到一半,想到要不要打电话给星乃,然后发现手机里没有登录她的电话号码。里头有惑井真理亚、惑井叶月这些到了八年后也还有来往的联络人,也有很多高中毕业后就完全疏远的人。联络簿上的朋友,之后大部分都已经不再往来,让我切身体认到近年来自己的交友关系有多狭隘。上面列出的一朗、梅西、宇宙这些绰号,都让我好怀念。 跟母亲吃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晚餐,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刻就受到睡魔侵袭。 「呼啊……」 仔细想想,「今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被真理亚一边打一边训话,被叶月拥抱着表白,对我而言都是「今天」发生的事。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我想起星乃的话,还有她的面孔。 她以冰冷的眼神,丝毫不假辞色,让我吃了闭门羹。但她仍然活着。她确切存在着,耳朵听得见我说话,眼睛看得见我。 我盖上毛毯,在床上想着她。 我哭了一会儿。 3 翌日早晨。 『do it!do it!oh!f○ck me?』 吵闹的铃声叫醒了我。虽然不免觉得这个品味差劲的西洋歌曲是怎样,但转念一想,这就是我高中时代的品味。 朝画面一看,一个名字在闪烁。 「凉介」。 ——啊。 我一瞬间想起space write前发生的事。同学会那天,那个架住我、最后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的老朋友,将来会当上医师的人物——山科凉介。 我睡意全失,下了点决心,按下通话钮。 「喂……喂?」 『喔~~大地同学,你还活着~~?』 话筒另一头马上传来轻佻的说话语气。 咦……?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啦?睡昏头还没醒吗?熬夜看a片啦?』 ——我都忘了。 记忆总算苏醒。山科凉介本来是这样的个性。他是个给人轻佻感觉的痞子,觉得网球校队练习太辛苦,所以三个月就退队,是个没有毅力的人。在这个时间点,他的成绩差得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将来会当上医师。 『哎呀~~大地大师真有一套,超respect的啦。从第一天就马力全开。』 「第一天?」 『哎呀呀,大师您忘了吗~~讲习是从今天开始。』 「咦?」我朝日历看去,上面根本没写到这件事。不,仔细一看,有个随手插在书架上的东西,那是写着冲刺班名称的小册子。 ——对喔,从今天开始就是暑期讲习啊! 『大地同学,掰啦!啊,别忘了上次讲好的a片光碟啊!』 凉介傻子似的讲完这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我看着手机画面显示的「凉介」这个来电纪录,困在一种怀念又有点五味杂陈的感情里。我和山科凉介确实在前阵子的同学会上才见过,但像这样和十七岁的他说话则真的已经事隔多年。感觉就像事隔八年后,和一个住得很远的朋友重逢。 「暑期讲习啊……」 我是为了拯救星乃才space write到这个世界来。所以坦白说,我觉得高中或冲刺班之类的都不重要,只要做能拯救星乃性命的事情就好,现在根本不是去上什么暑期讲习的时候。 ——可是…… 试着推敲到这里,就涌起了其他疑问。 拯救星乃这件事已经定案,是一切的大前提,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是有恐怖分子引发那场「大流星雨」,我当然至少也要查出那个人的所在,把他扭送警局。但就现状而言,我不知道恐怖分子在哪,而且恐怖攻击本身也尚未发生。八年后的未来,全世界国家公权力都大肆出动却仍遍寻不着的神秘恐怖分子,我实在不觉得像我这么一个老百姓能轻易找出来。而且就算要阻止星乃那次飞行以避免遇上恐怖攻击,她现在也连太空人都还没当上。 「对喔……」 仔细一想,现在的我没有一件事办得到。顶多只能多去找星乃,想办法和她培养感情,但就连这个任务,我也是昨天才刚被赶回来。从星乃厌世的个性来看,可想而知死缠烂打只会让关系恶化,应该需要一些「战略」。而且从space write之后,我还没把「空窗期」填补回来。对于这种堪称有八年时差的状态,我必须想办法处理。如果就这么不念书也不去上学,我跟爸妈还有老师之间的关系也显然会变得麻烦,而且凭高中生的经济能力,要离开父母的保护独立生活也并不实际。在想到拯救星乃的有效计划之前,先暂时顺着「普通的高中生活」进行多半比较保险吧——我暂且确定了眼前的方针。 手机画面上冒出「暑期讲习」的提醒字串。 「就先去露个脸吧……」 「喔~~辛苦我们大人物来上班啦!」 一进教室,一名少年就举起手。山科凉介。他一头看起来染得很廉价的褐发留到肩膀,胸前戴着银色项链。外表走男公关风,意志力软弱。我想起他的「很扛不住人情压力的轻浮男」这个评价,早已在班上有了共识。 「我不小心忘了。」 「昨天才跟你说过,为什么已经忘记啦?」 「抱歉抱歉。」 对我来说是八年前,怎么可能记得。 等我搭两站电车抵达时,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下课时间的教室被出入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 「早啊~~平野~~」 凉介的身后有一名少女亲热地举起手。这名少女仿佛要把染成金色的头发秀给大家看,在头上绑得老高。一双有点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隔着衣服都可以清楚看出的丰满胸部将薄衬衫往上顶。她确实是个美少女,但胸前打得很松的领带以及吊儿郎当的感觉,都给人一种像是不良少女的印象。 ——呃……这是谁来着? 插图p171 「平野,你今天是怎么啦?竟然睡过头,还真稀奇。」 「会、会吗?」 眼前就先顺着话头说下去。 「当然会。你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弄到稳稳低空飞过吗?没有抢眼的活跃,但绝对不搞砸,像这种感觉?」 ——啊! 我总算想起来了。 「盛田……伊万里?」 「咦?啊,嗯,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少女略显惊讶,眨了眨眼。 没错,盛田伊万里——我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 她长大 成人后变得稳重,但高中时的确就是这种模样。是全班最像不良少女的一个,和轻浮男凉介并列为首席坏小孩二人组。之所以会不甘不愿地来参加暑期讲习,是因为家长擅自帮他们报名,这点他们俩也一样。 ——对喔,她本来是这个样子啊…… 对于超越时光后「重逢」的朋友们现在的模样,我不由得觉得格格不入。当上医师很有出息的凉介,以及有了成年女性应有的沉熟稳重的伊万里,让我就是对不到现在年轻又爱玩的他们两人身上。 附带一提,伊万里没把不良于行的障碍当一回事,将来成了业界知名的设计师。后来和交往多年的凉介结婚,然后——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在同学会打了我一巴掌。 「喔,怎么啦,大地同学?」凉介露出贼笑说了。「竟然用全名叫骆驼蹄,有点可疑喔~~」 「不要叫我骆驼蹄!」 盛田伊万里大喝一声,朝凉介踹了一脚。盛田的「盛」接上伊万里的「万」,就成了骆驼蹄。这是凉介取的绰号。 ——咦?伊万里的脚…… 我想起她在同学会上拄着拐杖的模样。现在她用来踹凉介的右脚,本来应该是有残障的。所以她发生意外而受伤是在这之后?如果是这样,那是几时来着啊? 我还在沿着记忆寻找,钟声已经响起。 「啊~~结束啦结束啦~~」 凉介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合计三堂课上完,第一天的讲习宣告结束。 坦白说,上课内容我是左耳进右耳出。数学公式全都没听进去,而且我也没那个心好好努力学会。脑子里转的念头全都是昨天才刚见到的星乃,想着今天回家路上要去见她但该说什么才好,有没有什么有效的计谋……满脑子都想着这些。这样我实在没资格笑凉介。 「好了,接下来就是开心的时间了。」凉介转向斜后方,探出上半身进攻。「伊万里,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咦~~」 盛田伊万里露骨地摆出嫌麻烦的表情。 「我累了,很想赶快回家休息耶。」「别这么冷淡嘛,夏天才刚开始呢。」「那我要回去了。」「啊啊~~伊万里,等等我啦~~」 凉介秉持轻浮男的作风,追着女生屁股跑。这样一看就觉得很怀念。实际上他们两个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交往的?看凉介这么被冷落,实在不觉得他们会结婚。 一分钟后,凉介苦笑着回来了。 「该死~~那女的明明很轻浮,却很不好追。」 我在内心吐槽:将来要跟这个轻浮女结婚的人就是你。 「好羡慕喔~~如果我也是个像你这样的型男就好了~~」 「喂,我哪可能是什么型男?」 「唉唉~~所以我才说你喔……」 凉介夸张地比手划脚,摆出一副觉得我不懂的姿势。 「你在女生之间可是挺受好评的喔。」 「真的假的?」 「说你长得是不错,可是那种年纪轻轻就已参透人生的态度让人看了就火大。」 「这根本就没受到肯定吧?」 「重要的是长相啊,长相。」 我反倒觉得凉介这种地方帅气得多,但现在议论这个也不是办法。从我看来,他还是别染头发,留个有男子气概的短发比较适合。只是他本人完全走相反品味的路线,就让我觉得搭不起来。 「啊~~话说回来,骆驼蹄实在让我想到就火大~~」凉介被甩而恼羞成怒,开始说她坏话。「那种一点都不可爱的女人绝对找不到人嫁,是那种会碰到坏男人然后毁了一辈子的类型吧。」 「也对,也许会碰到坏男人吧~~」 我一边看着她将来的老公一边在内心吐槽。 4 这天傍晚。 我立刻前往银河庄。 今天想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是: 我要救星乃——这个念头没有改变。只是,为此我该怎么做?迟早会发生的「大流星雨」,以及到时候拯救星乃性命的方法等,我想来想去,现阶段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我必须跟她熟起来——这是最低限度同时也是最优先的事项。无论是要给星乃建议,还是要让她找我商量事情,总之大前提就是要先建立基本的人际关系。没有这样的关系,想来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听一个陌生人给建议,也肯定会半信半疑,何况从星乃的个性来看,绝对听不进陌生人的意见。 可是…… 『…………』 我按下对讲机,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应。 我知道星乃这个茧居族是假装不在家,因此没有回应也就等于被她无视。 ——不行吗…… 我告诉自己不必着急。 我很清楚星乃。她的兴趣、个性、喜欢吃什么东西、怕什么虫,从充满回忆的歌曲到喜欢的天文台,全都一清二楚。我对和她熟起来的「第一轮人生」很清楚。只要发挥这些知识,应该就能用很有效率、cp值很高的方式,缩短和她的距离。 「我会再过来。」 就在我这么想着,回到二楼走廊的时候。 听到喀嚓一声。 我心脏猛一跳,不由得当场站得直挺挺的不动,然后转头看去。 ——星乃……! 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名我很熟悉的少女。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留到腰间,皮肤仍然白得病态。今天她穿着运动长裤,上半身则是松垮垮的t恤。她一样把飞碟型布偶抱在胸前,刘海下的眼睛仍然对我投来充满敌意的视线。 「——为什么?」 「咦?」 她眯起刘海下的眼睛,冰冷的视线刺在我身上。 「为什么又来了?」 「我、我不是说过还会再来吗?」 「我说过叫你别再来了吧?」 她立刻照样造句似的反驳。即使不明说,透过声调也足以让我感受到那股「我觉得不愉快耶」的情绪。 「又是那女人的命令?」她提出上次提过的名字。 「你是指真理亚?」 「那还用说?」 「她不就像是你妈妈吗?」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承认那种人是我妈妈。」 「为什么啦?真理亚伯母人不是很好吗?虽然有点怪。」 「……人很好?」 她的气息变了。挤向眉心的皱纹已经跳过不开心,进档到愤怒的阶段。 「地球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都没有。」 「哪有可能?」 「就是有可能。」星乃满腔怒火地断定。「地球人不能相信。他们冷酷、残忍,三两下就会背叛。」 「说不定有这样的家伙,可是应该也有好人吧?」 「因为地球人都很愚蠢,脑筋很差。我讨厌。」 「星乃,你听我说。我——」「不要叫我星乃!」 门发出愤怒的声响紧紧关上。 5 从银河庄徒步一分钟。这栋房子就是如此近在咫尺。 「惑井」。 从门铃声响起过了好一阵子。我想起各式各样的事情,有点紧张地等待。 「喔喔,是大地啊~~」 门打开后,一名高挑女性搔着一头睡得到处乱翘的银发走出来。大概是刚起床,她不但穿着睡衣,衣襟还有点敞开。 ——啊…… 惑井真理亚的左脸颊上并不存在那道很大的旧伤。我本来就知道她是个美女,但年轻了八岁,加上脸上 少了旧伤,更让她成了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相信即使她自称女演员,大家也会相信。她本来就有不像日本人的身材,和她一头有光泽的银发更是绝配,让人觉得仿佛是奇幻世界当中的人物。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忽然间,我想起了在八年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真理亚对我说过的话。我「space write」后,当时脸颊被她打的痛楚理应已经消失,但像这样待在她面前就觉得还在痛。 「嗯,怎么啦~~?看你在发呆~~」 「没有……」 ——我这才想到,真理亚脸上是几时受伤的? 我试图想起,但一时间抽不出这些记忆。 「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行啊,没问题~~」她很干脆地答应,然后朝家里喊:「叶月~~有客人来了~~去泡个茶~~」 「好~~」 一名少女从二楼的楼梯跑下来。一头轻飘飘的黑发绑着有点大的红色蝴蝶结,穿着白底粉红线条的运动服。 「大哥哥!」 惑井叶月活力充沛地喊了我一声。 她蹦蹦跳跳地下楼梯,朝我跑过来。紧接着拉住我的右手,对我撒娇似的说:「好棒喔,今天我们要玩什么?」 ——对喔,八年前,还是这样子…… 这个满是稚气与天真的少女大胆地黏在我身上,用力拉我的手。从二十岁到十二岁的改变总是有着很大的隔阂感,加上她本来就娃娃脸,更让她显得孩子气。 「大哥哥,今天你可以待久一点吗?」 「不,只能待一下。」 「咦咦~~都放暑假了,我们多玩一下嘛。好不好嘛,大哥哥?」 我怀念地想起这个时候她对我的称呼还不是「学长」,而是「大哥哥」。我和叶月从小就是两家人都有来往,就像一对年纪差比较多的兄妹一样一起长大。我们会去对方家玩,或是去附近公园玩。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 space write前,临别之际她所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叶月是从几时起对我怀有好感的呢?也因为我们本来就像亲兄妹一样亲,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把我当成异性看待。 五分钟后。 「妈妈,你红茶里加太多砂糖了啦。」 「有什么关系,加这么一点没问题的~~」 「大哥哥呢~~?」 「那我加一匙就好。」 细心泡好的红茶香气舒畅地窜过鼻孔。我想起这个家的奢侈品是取决于掌管厨房的叶月对什么有兴趣,所以表示这阵子她对红茶很讲究。 「——然后啊,大地。」 真理亚还拿着杯子,静静说道: 「星乃,怎么样?」 「呃,这个嘛……」 ——不要再来了。 我耸耸肩,坦白招认:「她完全不理我。」 「是吗……」真理亚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说了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星乃的话又在脑海中苏醒。 她和真理亚的关系有那么糟吗?据我所知,气氛的确尴尬,但总觉得没有严重到让星乃称真理亚为「那女人」。还是说,只是因为事隔八年,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前不久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戒心很重~~」 「……我想也是。」 这我很清楚。 「我想那孩子很难相处,但还是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爱惜地摸着星形耳环。那是小时候星乃亲手做了送给她的礼物,是真理亚一直很珍惜的宝贝。 ——可是,她跟星乃处得不好耶……这是为什么呢? 「不好意思啊,拜托你做这种麻烦事~~」 「还好,我会尽力试试。反正我很闲,而且拜托我的不是别人,是真理亚伯母。」 「我欠你一次!」 她啪的一声在我背上拍了一记。「噗喔!」我被红茶呛到。 「哇!大哥哥,你还好吗!」 叶月赶紧拿纸巾给我。 她急忙擦拭我弄湿的裤子,一边骂:「真是的,妈妈你小心点啦!大哥哥是叶月的宝贝『丈夫』耶!」 ——咦? 我反问了这句话: 「丈、丈夫……」 「你答应过吧,大哥哥?」 「几时?」 「小一的时候!」 我完全没有记忆。 「要等到十六岁才能结婚,所以还要等四年耶~~好久喔。」 她完全没有说笑的感觉,喃喃自语得十分陶醉,眼神还像在遥望远方。 我为难地往旁一看,作母亲的就以美式风格耸耸肩说: 「都好,剩下的就给年轻人自己处理喽~~」 说完走出房间,仿佛在强调不想牵扯进这种麻烦事。 「大哥哥~~」 等母亲离开,只剩我们两个后,叶月说话的声调变得更撒娇,身体也靠了过来。她在沙发上紧贴着我,让我微微退开。 「大哥哥,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叶月有很多票~~」 她说完就自己配了个「噔噔~~」的音效,拿出一个金属盒。之前大概是装煎饼之类的吧,是个银色的铝盒。 她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很多门票或小册子一类的东西。「ja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电影版hagetaka ——遥远的归还」、「天文台『雅』 ~月砂、星砂」、「太空杂志特别企画 太空人的一千零一夜」等,大多和太空或星空有关。 「妈妈说看我喜欢哪个都可以去。」 「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啊?」 真理亚从以前就常常拿这类太空相关活动的小册子和门票回家。听说她身为「jaa的美女职员」,很有明星光环,也有很多活动会请她去参加。 「啊,这个不是真理亚伯母也会出场的活动吗?」 我拿起一张文宣。这场活动叫「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上面有真理亚的照片,还有演讲内容说明。仔细一看,她拍照也非常上相,即使说她是好莱坞的女明星也不会觉得突兀。 「真是的~~妈妈出场的活动就不用了啦……啊,大哥哥,这个怎么样?」 她拿起了一张传单。 ——啊…… 大iss展 ─星空中飘荡的太空站─ 飘荡在太空背景中的四片巨大太阳能板。这方形的轮廓与苍白的形体,我不可能会忘记。 iss——国际太空站。 我接下叶月递来的传单,静静地读起。小标题写着「广受全球瞩目的iss」,报导日籍太空人的活跃。弥彦流一设计的「希望号」无论功能性还是耐用年数,都有出类拔萃的性能,而在既有的单晶硅架构上追加钙钛矿科技的高效率太阳能电池面板,加入液态金属的耐久性太空残骸屏障等,这些划时代的科技对欧美、中国、俄罗斯等国也都加以公开,太空站本身的寿命也随之大幅提升。然而营运展期才刚确定,就发生了「那个事件」,从现在算起五年后,iss就和其他人造卫星一起化为星尘消灭了。 iss。那是她的墓碑。 「大哥哥 ,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不了,不好意思。」我静静地摇摇头。「选别的地方,好不好?」 结果这一天,我拗不过叶月,答应要去「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 6 「我听说啦,大地同学!」 一来到冲刺班,凉介就跑来勾肩搭背。 「听说你对那个神秘转学生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班上的漂亮女生全都躲不过我的法眼。」 凉介贼笑着说得很自豪。戴在他胸前的那个跟他不太搭的银色项链,今天也十分闪亮。 「原来啊~~对女生不表示兴趣的大地同学终于也迎来了春天啊?」 「也不是这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天野河?她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女没错啦。」 「你又没见过。」 「少来了~~那个美少女不是很有名吗?」 凉介卷动手机画面,翻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女照片给我看。看似只有十岁左右的星乃年幼的侧脸。她双手被父母牵着,大概是正要上车时被拍到的吧。 「你从哪里找出这种东西的?」 「没有啦~~网路上不就有一大堆吗~~十岁就这么漂亮,到了十七岁的现在,真不知道已经长成怎么样的美少女——好痛!」凉介说到这里,夸张地整个人跳起来。 他喊痛按住脚,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个皱起眉头,看似很不高兴的高中女生。 「恋童癖,别挡路。」 「你干嘛啦,骆驼蹄!」 「不要叫我骆驼蹄!」 可悲的轻浮男又被踹了一脚,这次改按住另一只脚呻吟。 「你下次再这么叫,我就踢爆你蛋蛋。」 伊万里坐到座位上,仍然皱着眉头滑手机,还粗暴地猛踹桌脚,显然心情很不好。 「伊万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也知道,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那个啊,那个。女生才有的日子。」 「是这样吗?」 「说实话,她说最近在跟马麻吵架。」 「马麻喔……」 我把凉介的话当耳边风,又看了她一眼。 伊万里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用指甲抠着桌子,紧皱眉头。总觉得一靠近她就会被砍成两截。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高中时还挺凶的,踹凉介的时候也都不留情。 八年后的盛田伊万里形象是非常成熟的女性,所以看到现在焦躁的伊万里,就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开始上课后,她仍然一直抠着桌子,下课钟一响立刻就走出教室。 「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们先冷静下来。」 凉介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一边点选智慧型手机,搜寻泳装写真偶像的影片。 这天傍晚。 上完冲刺班,我和凉介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时。 「嘿嘿嘿,大地同学,我啊,找到了『好东西』。」 「好东西?」 「这个这个。」 凉介像要拿出什么宝贝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粉红底色,镶有繁星般闪闪发光的水钻,是一支超级浮夸的行动装置。翻过来一看,上面贴着小小一张拍了两名少女的大头贴。 「喂,这是伊万里的吗?」 「答对了!」 「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没有啦~~我是想说听见后面桌子传来奇怪的声响,一看就发现抽屉放着这个。一想到这里面有伊万里的秘密,我就好兴奋啊~~」 「要是被发现,伊万里会把你打个半死。」 「安啦,大地同学太没胆啦。」 凉介说着就开始操作伊万里的智慧型手机。萤幕开启后,他就把手机凑向自己的脸,像要送秋波似的眼睛眨个不停。 「你从刚刚就在搞些什么东西啊?」 「还有什么?就是那个app啊。只要能解锁……果然不行啊~~」 他遗憾地垂头丧气。我是搞不太清楚,不过看来想解手机锁是失败了。 「我不会害你,趁被她发现前放回去吧。」 「不不不,我们现在就去伊万里家吧。只要有还手机这个借口,说不定就有机会进她房间。」 「是吗?你加油啊。」 「大地同学,不要讲这种冷淡的话!你有那个美少女,当然无所谓了,可是我还没有一个可以抚慰我心中滚烫青春火焰的女朋友啊!」 就在这时,凉介身上传来上个世代的流行歌旋律——在这时代是最新歌曲就是了。 「喔!」凉介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太棒啦!朝阳回我讯息啦!说现在可以跟我见面!」 「你说的朝阳,是恒野朝阳?」 「没错没错,就是班上胸部第二大的朝阳。」 「第一大是谁啊?」 「就是这家伙!」凉介说完,把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 「那我去和朝阳歌颂青春,这个就麻烦你啦!」 「喂,你该不会是想叫我送去吧!」 「全班胸部最大的就让给你啦~~!」 凉介这么喊着,人已经穿过验票闸口,下了通往月台的楼梯。「喂!等……!」我话说到一半,已经听到电车要开的声音。 留在我右手上的是一支超浮夸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 「真的假的……」 7 「啊,刚才那个路口果然应该走右边吗?」 三十分钟后,我在找伊万里家,搞得有点迷路了。 ——似乎也不必特地跑这一趟吧…… 如果只是有东西忘了拿,明天在冲刺班见面时再还就好。可是,要把伊万里的手机拿回家就让我隐约有点抗拒,而且如果在明天还给她之前都要负责,我也敬谢不敏。到头来,我得出了还是赶快拿去还最轻松的结论,于是就这样一路从车站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 「咦……?平野同学……?」 听到有人叫我,我惊觉地抬起头。 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两名少女。 一名少女戴着眼镜,两条这年头已经很少人绑的辫子垂到胸前,以有点吃惊的眼神看着我。 ——呃,这是谁来着?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噢,那个……我在找伊万里家。」 「这样啊?你要去她家玩?」 「不是,只是想把她忘记的东西送去。她把手机忘在冲刺班了。」 我一边谈话一边拼命搜寻脑内资料库。这两个人,我确实有印象。呃,记得是…… 对了! 「universe……?」 「我说过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吧?我本名叫宇野宙海。」 「啊、嗯,抱歉。宇野……同学。」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宇野宙海,对什么事都很正经的班长,学业优秀,是老师的爱将。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工作,是个稳健未来已经得到保障的人物,却又会率先承担起麻烦的学生会活动,对慈善活动也很热心,给我的形象不像是cp值高,比较像不得要领而朴拙。顺便说一下,她的绰号由来是把姓名中的「宇」和「宙」拼成「宇宙〈universe〉」。 「呃~~我想盛田同学家应该是再过去一条街,喏,就是那栋白色墙壁很大一片的房子。」 「啊,是这 样啊?」 「没错吧,冥子?」 ——对了,旁边这个是「黑洞」。 universe搭话的少女,大大的黑色缎带垂到腰间,穿着像是出席丧礼的黑色服装。她名叫黑井冥子,每次都穿得一身黑,所以绰号叫「黑洞」。不知道为什么,她跟宇宙很要好。说起来黑洞的朋友也就只有宇宙。 对了,黑井将来是会变成怎样来着? 我一如往常,想用cp值来估量同班同学的未来,但我实在想不太起黑井毕业后的出路。是跟universe进同一间大学吗? 「…………」 黑井冥子不说话,微微点头。她有着跟日本人偶一样剪齐的刘海,遮得让人完全看不见眼睛,根本无法窥见她在想什么。 「这样啊,再过去一条街啊。谢啦,多亏你告诉我,宇宙。」 「就说我叫宇野宙海了!」 「抱歉抱歉,那我走啦。」 我知道路怎么走后,挥挥手和她们道别。宇野宙海挥手回应,但黑井冥子始终保持沉默。 就在我从她们身旁走过之际。 「——心。」 我好像听见黑井冥子小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 小心——听起来像是这样。 等我想问回去,她们已经弯过转角,看不见了。 8 「盛田、盛田……喔,有了。」 我照她们告诉我的路走,终于抵达了我要去的住家。高墙围绕着宽广的占地,是一栋白墙十分耀眼的宅邸。这么一来,我的记忆才复苏,想起伊万里家很有钱。 ——话说回来…… 我想起了从黑井冥子身边走过时,她对我说的话。「小心」。如果不是我听错,她确实这么说了。我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黑洞好好说出一句话啊……」 我想着这种事,站到伊万里家门前。不知道是不是大理石或黄铜,总之那一看就很高级的门牌、广大的宅邸、离大门很远的玄关,都让我觉得有钱人果然不一样。同时我摸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然后才去按门铃。 就在这时。 「——少啰唆!」 一道喊声直冲耳膜,让我停下手指。伊万里的叫声——听起来是她。隔着栅栏朝里头看去,看到玄关的门微微开着,声音就是从里头传来。 「为什么我的将来就得由妈妈帮我决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明明就还是小孩子吧!却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现在是暑假,我要待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是担心你才说的!」「啊~~真是的!就说你这样是多管闲事了!」「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口气吗!等爸爸回来,我会叫他好好骂你一顿!」 争吵非常剧烈,连离玄关有点距离的我都听得见。看来是母女在吵架。 「我不管了!」 玄关门磅的一声打开,金发少女跑了出来。 「伊万——」 我正要叫她,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跑走了。之后应该是她母亲的人物追了出来,但看到我而露出狐疑的表情后,就故意关给我看似的紧紧关上门,回到屋里。 「啊~~」 我看向手上的手机,为自己运气不好被牵扯进麻烦事而叹气。 我在附近的公园找到了她。 一名少女坐在秋千上,荡得铁链发出哀伤的叽嘎声。我叫了一声「伊万里」,声响就停住了。 「平、平野……!」 她一注意到我,立刻发出惊呼。接着赶紧撇开脸,用力擦了擦眼睛。等她再次转过头来,眼线已经糊掉,像是晕开的颜料。 「给你。」 我从口袋拿出她的手机。粉红色的机身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啊……」她睁圆了眼睛。「谢谢。你特地送来给我啊?」 ——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在玄关前不小心听见伊万里母亲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这段期间,伊万里都有来冲刺班,所以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离家出走。 「你跟爸妈吵架了吗?」 「常有的事了。」 伊万里没有抬起头,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似的摇晃身体。秋千像年久失修,发出叽嘎声。 「总觉得为了毕业后的事情被讲了一大堆,听得我一肚子火,反驳几句,结果就吵起来了……所以才会小小离家出走。就这样而已。」 「毕业后的事情?」 「你都已经高二了,要好好为将来打算——每天都在啰唆这些。我第一学期的成绩烂透了,所以也没办法,但像暑期讲习,她都没跟我说就擅自帮我报名了,而且爸爸也说我不去就不给我零用钱。我爸妈最近成天就是跟我啰唆这些。」 「这样啊……好惨喔。」 我嘴上说得同情,内心却觉得「饶了我吧」。坦白说,去管别人的家务事可是再麻烦不过。 「唉~~以后该怎么办?朝阳也说今晚不能让我过夜……」 她一边滑着手机一边荡秋千。她跑了一段路而弄乱的头发影子在我脚边来来去去。 我也有想说回家吧,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立刻离开。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总觉得秋千寂寥的叽嘎声是体现出她的心情。 「平野你啊——」 她小声喃喃说道。 「毕业以后,要做什么?」 ——大地同学啊,毕业以后,你要做什么? 我从这句话听到了以前星乃问过我的问题。 「怎、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回答得莫名有些吞吞吐吐。 「就是想做什么工作,想尝试做什么事情之类的啊……」 「没有那种东西。我只隐约想过要上大学,然后找个地方就业。」 虽然实际上是打工一直换,最后失业就是了。 「记得伊万里你是想当设计师吧?」 「咦?」她睁圆了眼睛。「我跟你说过吗?」 ——糟了。 「啊啊,没有。」 我赶紧掩饰。 「之前你不是提过一点吗?说是喜欢设计。」 「有这回事?」 她歪了歪头,但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继续说:「然后啊……」我松了一口气。 「没错,我想当设计师……所谓的时装设计师。」 她一度拉起视线,然后又低下头。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我知道这不是谁都能当,没有才能就不行……可是,我除了这个以外,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有什么不好?就当设计师啊。」 「可是爸妈都不当一回事啊。刚才妈妈也叫我别老是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要我实际点。」 「这样啊?也是啦,毕竟要当设计师难度大概很高。」 「嗯。我查过,想当的人非常多,能成功的只有一小撮人。」 说着伊万里低下头。侧脸的表情显得没什么自信,很少看到她这样。 我暗自想着:何必那么苦恼?伊万里将来会成为业界知名的时装设计师,肯定是有才能的。 「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就像在说梦话,也知道还是听爸妈的话,乖乖去上大学,正常就业会比较好。」 「也是啦。毕竟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而且到时候才后悔没有地方就业,那就太迟了啊。」 「说得也是啊……」 她嘴上赞同,但显得很无力。 「平野你呢?」 「咦?」 「你没有梦想吗?」 「梦想……」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星乃的话又在我脑海中掠过。我想起了那个时候感受到的揪心。 「没有那种东西。」 「一个都没有?」 「不行吗?」 「啊,不是啦,我不是在怪你。可是你小时候应该也有一些梦想吧?不介意的话就告诉我。」 她抬起头,迫切地盯着我看。水润颤动的眼睛在夕阳照出的阴影中,仿佛是两颗行星。 我大概是被她的视线震慑住,说溜了嘴。 「是没错,以前的确有过一段时期,我想做太空相关的职业。」 「太空相关?」 「我家附近住了个jaa的员工。我从以前就经常问这个人很多有关太空啦、火箭之类的事。然后,我写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就是『太空人』。」 「是这样啊。」 「听了会笑吧?那时候,朋友写了要当飞行员,我是太空人,也有人写要当内阁总理大臣。大家都好幼稚啊。」 「你不朝这个目标走吗?」 「咦?」 「当太空人,不是你的梦想吗?」 「别说这种小孩子说的话,我们都是高中生了。」 我的语气忍不住变得粗鲁。我不希望有人随随便便讲出要人去当太空人这种话。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啊——我是知道很难啦,但也不用放弃吧?该怎么说?我们还是高中生,而且平野你脑筋又很好。」 「喂喂喂。」我有点傻眼地摊开双手。「你要知道,太空人可是号称全世界最难当上的职业耶。全日本只有十个出头,比当过内阁总理大臣的人数还少耶。」 「你为什么认定办不到?」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吧?而且要是我把目标放在当上太空人,到时候当不上,那要怎么办?拼命努力过,努力却没办法挪去做其他任何职业,cp值也太差了吧。」 「不是啦,平野。」伊万里直视着我说:「梦想不是这种东西啦。不是因为觉得当得上才拿来当作梦想,也不可以因为感觉当不上就放弃。虽然我连爸妈都说服不了,也没资格讲别人就是了。」 「可是,如果当不上,将来会遇到困难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人生就只有一次,要是从一开始就放弃,那不是很没意思吗?」 「喂喂喂。」 我忍不住吐槽。 我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孩子。不愧是想进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世界的人,伊万里从以前就有种爱作梦的特质。她只是凑巧有才能才成功,想法却还很幼稚,是个没出过社会的高中生。 「你等我一下。」 我打开书包拿出一本笔记本,用钢珠笔在上面迅速地画出图。 想实现的人生>2正常就业的人生>3梦想没实现的人生 「以你的情形来说,是只拿1跟2来比才会是你说的那样。可是我告诉你,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会去到3。努力了半天,到头来全都只会走到人生的最低谷。这样cp值也太差了吧。」 「嗯~~」 伊万里的视线落到笔记本上,歪了歪头,显得不太认同。 「可是啊,一旦放弃梦想,人生不就会变得很没意思?」 「会吗?梦想这种东西只是年轻的时候向往,等年纪大了就会忘记啦。比起这种事,到了老年才发现找不到工作,那才糟糕吧。」 「这的确是很糟糕啦。」 「没错吧?」 我征求她的同意,但她的头更歪了。她的金发被夕阳照得泛红,顺着分岔的头发发出纤细的光辉。 「该怎么说,平野,我觉得这张图不对。」 「啥?」 「因为这上面不就只写了『结果』吗?」 「结果?」 「跟你说,我觉得是这样。」 伊万里说到这里,伸手要我借她笔。我交出笔,她就在笔记本空白处加上了几笔。 1追逐梦想的人生>2放弃梦想的人生 「不就是这样吗?我认为就算结果不好,还是1的人生比较有价值。」 「慢着慢着。」 我从伊万里手上一把抢过笔,把不等号涂改成「<」。 「这1的人生非常悲惨耶。努力了那么久,拼到最后,却连一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耶。」 「可是,你不觉得从一开始就放弃梦想会更难受吗?全力尝试过还不行的话,那也没办法,但如果试都不试就放弃,我觉得一辈子都会后悔。」 「这是不惜放弃应届毕业门票也要做的事情吗?」 「对有些人来说大概是吧?」 「明明知道百分之九十九行不通?」 「可是一旦放弃,比赛不就结束了?」 伊万里说得非常干脆。她的语气没有迷惘,更让我觉得困窘。这是为什么呢? 「人生很长啊。像这样只凭着年轻时的冲动脱离正轨,到了中年才后悔的家伙,可是有一大堆啊。」 「可是,放弃年轻时的梦想,事后才后悔的人不也挺多的?」 「也许吧。可是如果同样要后悔,有稳定的将来总是比较好吧?」 「是吗?」伊万里不退让。「我觉得人生很短。你想想,现在我们不是十七岁吗?用平均寿命来算,已经有五分之一结束了吧?不趁能做的时候把想做的事情做一做,难道不会等人生都结束了才后悔?」 「年轻的时候这样也行啦,但退休后要怎么办?要是存款和年金太少,老了以后可是很悲惨的耶。」 「钱的确很重要,但问题应该是要拿钱来做什么吧?不惜放弃梦想也要存钱,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你这么想就笨啦,梦想这种东西,年纪大了就会忘记,但如果老了却没有存款,人生就会走不下去。刚才我也说过,梦想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也就是说,老大不小还追逐梦想的家伙,有百分之九十九人生都会走不下去。照常理推想,不就是这样吗?」 「嗯~~……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啊……」 伊万里用力搔了搔金发,仰望天空一会儿。满天晚霞将她的脸照成橘红色,看上去倒也像是身后有光。 「我说啊,平野,我觉得事情的确就跟你说的一样。不管是运动选手还是漫画家,梦想这种东西,通常有百分之九十九,某些情形下可能甚至有百分之九十九·九九不会实现。可是啊,我会觉得这比『相反』要好。」 「相反?」 「对我来说啊,一旦放弃梦想,那就成了『百分之百』会后悔的人生。等长大成人,找到工作,有了一定的收入,有兴趣的事情也玩过一些,然后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年纪慢慢变大,度过幸福的退休生活——就算想到这里,我觉得临死之际躺在医院病床上,还是会这么想:我那时候为什么会放弃梦想呢?我真笨。」 「…………」 我一瞬间答不出话来,因为伊万里的眼神实在太直率,太强而有力。 「所以啊,会变成这样。」 伊万里在笔记本上补上了「机率」。 逐梦想的人生(99%会后悔)>2放弃梦想的人生(100%会后悔) 「你不觉得这个几乎都只会后悔?」 「啊哈哈,你说得对。」伊万里笑得实在太开朗。「不过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才是现实。虽然我也不知道等梦想破碎,我成了大婶,自己会怎么想就是 了。」 「你会后悔的。」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也许比百分之一还低。」 「嗯,也许。实际上可能是○·一或○·○一左右。」 「那当成人生规划就不实际了吧。」 「嗯~~可是啊……」 她歪头思索,语气却充满确信。 「实际上就是有人在当时装设计师,这不就表示在这个地球上,肯定有人已经实现了梦想吗?所以这绝对不是零。」 这时少女的金发就像皇冠似的,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所有梦想,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现实。」 她的眼神实在太直率,让我莫名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才对。这样的想法俨然存在于我心中,但相对地,伊万里写在笔记上的「100%会后悔」这几个字看起来硬是充满了力道。一条绝对会后悔的路,和一条有着一线希望的路,对伊万里而言的选择就是这样。1和2只差了百分之一,但这百分之一对她而言大概就是最重要的成分吧。 过了一会儿,我们有点别扭地默默对看,一阵风吹过。伊万里打了个冷颤,重开了话头。 「不好意思,好像都是我在讲。」 「不会,无所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 我嘴上这么说,却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错。伊万里凑巧有才能,凑巧有着很强的决断力与觉悟让她持续追逐梦想。这只表示她就是这么「特别」的人,包括我在内,压倒性大多数的凡人都没有足以实现梦想的运气或才能。她是属于被选上的那「百分之一」的人。 「找你说了这些话,让我轻松了点。我说得很嚣张,但其实很不安。可是,跟你说完,我还是懂了。我还是要追逐梦想。」 「嗯、嗯……这样很好,因为你有才能。」 「是、是吗?但愿是这样。」 「你有的。」 我一这么断定,她就红了脸,喃喃说道:「……谢谢你。」 没错,伊万里有才能,将来会变成有名的设计师——「所以」她是对的。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 「不会,不要紧。」 「啊,今天的事,对笨蛋凉介绝对要保密喔。」 「我知道。」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得趁天黑前找好今天过夜的地方才行。」 她轻拍几下裙子,伸着懒腰这么说。 「你不回家吗?」 「开玩笑,谁要回那臭老太婆的家?我会再找朋友家过夜。」 「明天你会来吗?」 「应该会。好歹是模拟考,要是不去考,大概又会吵架。」 「是吗?那我们明天见啦。」 我一边回答一边想起明天是模拟考。坦白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考试,所以经常忘记。 伊万里在公园出口挥手,我也挥手回应。我们道别后,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大概是在和今晚要去寄宿的对象交涉,手上握着粉红色的智慧型手机。 「梦想吗……」 追逐梦想。乍看之下很帅气,但在这条路上等着的却是百分之九十九,又或者是更高机率的身败名裂。即使不至于丢了性命,却是一条找不到什么像样工作的路。悲惨的老年,cp值差劲透顶的人生。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间,毫无预兆。 「唔……」 一阵抽痛,让我忍不住按住右眼。就像眼球底下的肿起物突然发作,产生一种这辈子不曾有过的剧痛。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手上有股黏黏滑滑的感觉,往下一看。滴落到地上的液体有铁锈味,呈深红色—— 血泪。 这、这什么玩意儿……? 下一瞬间。 「啊……!」有东西从脑海中掠过。眼皮底下窜过闪光灯似的光,就像朝我直逼而来的流星,这阵光笼罩并贯穿我全身而去。 插图p212 这个感觉……! 我不可能会忘记。酷似我「space write」时回顾自己一生的那种体验。 于是我想起来了。「好歹是模拟考,要是不去考,大概又会吵架。」模拟考前一天。「开玩笑,谁要回那臭老太婆的家?」和母亲吵架当天。「我会再找朋友家过夜。」说好要去朋友家过夜的那一天—— 「啊啊啊……!」 我一个人发出叫声,跑了起来。穿过伊万里走过的公园出口,跑去追她。 ——没错! 我弯过转角,跑在小巷中,穿出后跑向车站。差点撞到行人,但我一边闪避一边继续飞奔。 ——我为什么都忘了……! 高中二年级;暑期讲习;模拟考;前一天。 那一天,盛田伊万里也跟家人吵架。她和母亲为了生涯规划的事吵架,夺门而出,前往站前。一只手拿着手机,连续打很多通电话给有可能收留她过夜的朋友,心不在焉地走向站前的大马路。途中她—— 我用跑的。已经不知道上次全力奔跑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手机从刚刚就一直在拨打,但只传来通话中的语音,始终打不通。 「唔……」 拜托要赶上啊……! 弯过转角,来到大马路上。离车站的路途还剩一点。 「呼、呼、呼……!」 我喘着大气,诅咒没参加社团的自己体力太差,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唔,啊,呼!我跑得呼吸紊乱,好不容易来到站前的路上。 ——找到了! 我找到这名注册商标就是头上绑高的金发,身材也很修长的少女。 「伊万里……!」 我大声呼喊,但她没察觉。她耳朵贴在手机上,一边讲电话一边接近「现场」。从路口冒出一辆箱型车。这辆车逆向行驶,开车的是一名八十几岁的高龄男性,周遭的人们都要求他别再开车,这起不幸的意外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发生——以前看过的电视新闻报导在我脑海中高速窜过。 「伊万里————!」 我呐喊着奔跑,她踏上行人穿越道,箱型车的喇叭声撕裂空气。她抬起头,面对大灯而吓得呆住,手机脱手落地。要赶上,赶不上,拜托让我赶上—— 「唔啊啊啊啊!」 我以飞扑滑垒似的动作朝她冲了过去。箱型车开近,我感受着风压,手已经勉强构到,煞车声震耳欲聋,我整个人盖到她身上—— ——啊! 这个时候,一道雷光从我脑海中窜过。许多景象惊涛骇浪般从脑中穿过。意外——逆向行驶——伊万里——凉介——复健——生涯规划——留学——然后—— 「呀啊!」 她尖叫的同时,我把她整个人往后拉,倒到路面上。轮胎从我们身旁过去,紧急煞车后停下。四周大肆喧闹起来。 「伊万里……!」 我大声呼喊。结果她惊魂未定地发出「唔、啊、唔……」几声,但仍看向我。 「你有没有受伤?」我急忙起身,查看她的情形。她几乎是冲向身旁的道路护栏,躺在地上不动。 「啊、嗯、嗯……」 她似乎还很激动,眼睛眨个不停,回答我:「我、我没事……」看来除了脚破皮,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让我暂且放下了心。 「平野,脚……!」 「噢,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看了看破皮的膝盖。虽然衣服弄破,渗出了血,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和她失去一只脚相比。 「来,抓好。」 「啊 第四章 europa 1 之后好几天,我一边上冲刺班一边调查「视网膜app」。 jupiter股份有限公司所提供的生物认证app。这款app还是开放测试版,广征测试人员。当测试人员的报酬,就是jupiter公司所提供的app几乎都会变成免费,所以以年轻人为主,已经变得相当普及。尤其一款叫作「fine」的社群软体上可以使用的「贴图」大受欢迎,因为想要贴图而自愿当视网膜app开放测试版测试人员的人就急速增加。 ——扫描视网膜的app,加上公司名称叫作jupiter,是吗…… jupiter公司是在短短两年前创立。总公司位于中野区,执行董事栏位上记载的是「六星卫一」这个艺名似的名字。 ——是巧合。 视网膜扫描本身并不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听说每个人视网膜内的血管分布都是独一无二,比指纹更能显现出不同的个性。已经有许多国家或企业为了保持机密而采用视网膜认证,现在这些技术也只是应用在电子产品上,所以并不值得惊讶。 然而…… 现在我所在的二○一七年当下,与视网膜认证似是而非的「虹膜认证」智慧型手机确实存在。但这种手机还号称世界创举,才刚上市,利用人类的「眼睛」解开手机锁的设计还很难说是已经普及。最重要的是,在我曾经待过的二○二五年未来,还没有视网膜认证的手机存在——至少在日本还不曾听过。 我放眼往教室内看去,看到有高中女生躲过讲师的目光,偷偷在用手机。她把右眼凑近手机,随即有蓝光扫过,解除了「视网膜app」的锁。这几天来,不管教室里还是街上,到处都看到有人做出这样的动作。看来网路上说这技术正爆炸性地普及的消息属实。 ——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感觉往我的背脊吹来一股寒风。有种脚下开始摇动、崩塌似的生理上就很排斥的感觉。 教室里,高中女生们把手机拿到眼睛前面扫描「视网膜」。每个人都不抱任何疑问,让这来历不明的光窥看自己的眼睛。 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和我知道的过去相比,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 岔开了。 ○ 『天文台?』 对讲机传来狐疑的问话声。 我捏紧两张门票,拼命地持续说服。 「你也知道,就是去年翻新过的天文台的门票,还展示了陨石跟月砂之类的。星乃,你不是很喜欢这些吗?」 『就算我喜欢,我为什么就非得跟你去不可?』 「怎样啦?你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东西吗?你想想,难得我有免费门票。」 『反正都是跟那女人要来的吧?那我就更要拒绝。』 「你说的那女人是指真理亚伯母?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之前我也说过吧?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狐狸精?真理亚伯母是狐狸精?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 星乃一瞬间发出像是后悔说溜嘴的声音,然后说声「我什么都没说」就结束对话。 「喂,星乃,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而且这本来就跟你无关。还有——』 她一如往常,用这句话结束对话。 『不要叫我星乃。』 对讲机「木星」再度嘟的一声闭上了嘴。「啊,喂?星乃?星乃?」我继续呼叫,但一度沉默的对讲机不再发出说话声。 ——不行吗…… 我把从真理亚家要来的门票捏皱,塞进口袋。这样算来到底是几连败啦?我连数都不想数。 亏我还以为这招绝对行得通…… 之前我邀星乃来这天文台时,她就非常高兴,在馆内也玩得非常开心,所以我才会觉得这招铁定行得通,但结果却很凄惨。 我失去了王牌,意志消沉地拖着身体走下公寓的楼梯。铿、叩、铿、叩——金属锈蚀的楼梯发出奇怪的声响。 这段时间,我把想得到的所有方法都试过了。 例如,星乃喜欢的博物馆、展览、演讲活动、餐厅、书籍、漫画、玩具、邮购产品……我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东西,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全都落空,找不到头绪,最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对话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会被她完全无视的日子也不远了。 ——到底是少了什么? 从我开始进攻以来,这个疑问就一直支配着我。要如何才能和星乃要好?换个说法,当时十七岁的我,是如何和星乃熟起来的? ——我想不起来。 并不是所有记忆都缺损了。星乃的兴趣、嗜好、个性、口头禅,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记得。偏偏只有最关键的事——我认识她后,是什么促使我们开始亲昵地交谈?就只有这件事像是被撕下的一页,空在那儿。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有事物岔开了。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唔……」 右眼窜过一阵刺痛。 又来了。又是「这个」。 血泪。 视野错开,像是没对到焦的相机,影像分成两层,被深红色的血染红后,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痛,让我十分焦虑。 之后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也转过很多眼科看诊。但不管做什么样的检查,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原因。」 「说是结膜炎……又不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么多血。就是找不到有病变的患部啊……」 我想起了医师用特殊显微镜诊察时,说得十分狐疑的表情。不管去哪个眼科看诊,最后都是敷衍的一句「有什么状况请再跟我联络」,就把我打发回家。实际上,只要擦掉血,洗把脸,右眼就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痛也不会不舒服,没有充血的迹象。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现象,从第一次出血以后就一直反复发生。 我的眼睛没有什么宿疾,也不曾碰撞过。 原因不明的血泪。 唯一想得到的,就是那段文章。 【「space write」的副作用……头痛、晕眩、呕吐、幻觉、视觉障碍、记忆障碍、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破坏、休克死亡。】 扫描视网膜的「space writer」。我的「血泪」说不定就是它造成的副作用。 扫描视网膜的「app」。伊万里的「重回记忆」说不定就是它的副作用。 总觉得好像一切都连在一起,却又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之间的关连。就像在不牢固的地基上再堆上一层不牢固的地基,谜上加谜的屋上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 「大哥哥~~这边这边!」 一来到车站,面容稚气的少女就精力充沛地朝我挥手。 我遵守之前的约定,今天和叶月一起去看美术展。我们去的是「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听说是收集了「星空」绘画的美术展。 「真理亚伯母不来吗?这展览,jaa不也是后援团体之一?」 「妈妈说『大iss展』那边要忙。还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要致词。」 「啊~~到处都有人要找她参加那种场合。」 「而且约会怎么可以带上妈妈呢?」 「这是约会吗?」 「是约会。」 我牵着幼小叶月的手,在附近的公园肩负起顾小孩的任务,实在没有这种感觉。而且叶月直到去年都还是小学生。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星乃就不用说了,还有像是「视网膜app」还有「血泪」等非得想办法处理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只是一旦违背跟叶月的约定,事后就会延烧很久,而且我也的确想透透气。 我们搭乘下行电车,搭了两站后下车。 从站前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门面颇有风情的校园后,看似报到柜台的地方已经排了队伍。我们拿出门票,先从多半比较不用排队的常设展区看起。 「喂,不要贴这么紧,很不好走耶。」 「我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啊。」 「是这样吗……」 叶月很干脆地丢下这句话,嘻嘻笑了几声,整个人抱住我的手臂。总觉得很难为情,但馆内很多人都看画看得出神,也不至于被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 我们三十分钟左右就看完常设展区,正要走向特别展区的时候。 「啊……」 我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这幅画没什么特别,尺寸也比周围其他作品小了些。然而,上面画的东西却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看似宇宙空间的暗色背景下,有如星座般浮现出一个方形。一眼就看出那是iss——国际太空站,然后还有个用双手捧着iss,有点女性化的轮廓。她捧在胸前的小星星令人联想到生命的光辉。构图中有温暖,却又让人心酸,很不可思议。 标题也一针见血。 「space baby」。 「……大哥哥?」 听到叶月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呆立不动,就好像意识被画吸了进去。 「啊,没有,没事。」 我被她牵着走,离开原地。 朝制作者的名牌一看,上面签了「伊欧」这个名字。 「咦……?」 看完展,我们在博物馆贩卖处闲晃的时候。 我发现一名伫立在画集区的少女。她头上有着高高绑起的金发,穿着一件宽松的薄毛线衫。 「——伊万里?」 我这么一叫,她就应了「什么?」回过头来,然后看到我的脸,瞪大了眼睛。 「平……平野?」 她忍不住大声叫出来,然后才赶紧捂住嘴。周遭客人一瞬间都看了过来,但这种状态很快就解除了。 站在那儿的就是盛田伊万里。她把先前拿在手上的画集放回去,有点慌张地摸摸头发,检查自己的服装。总之大显动摇。 ——我让她吓了这么大一跳吗? 「平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朋友有门票。美术展的票。」 「唔、哦~~这样啊?」 「你的脚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不要紧。」她在原地跳了几下。「医师说已经可以正常蹦蹦跳跳了。」 「那太好了。今天你怎么会来?」 「这个嘛——」 她的脸还很红,说话速度很快。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生涯规划的事情吗?这里的毕业生当中,就有人是业界知名的设计师,跟这次的美术展也有合作。所以我就想说来看看能不能当个参考。」 「这样啊……」我对她的行动力觉得佩服。「伊万里还这么年轻,却好厉害啊。」 「你是在跩什么?你明明就跟我同年吧?」 她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很充实。 ——这是为什么呢? 伊万里有梦想。可是这个梦想在现阶段应该难度很高。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的职业,连不太清楚的我也知道竞争非常剧烈。那实实在在是个「百分之九十九」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她就像那天傍晚我们在公园里聊的时候一样,说得毫不犹豫。 「后来我跟爸妈又谈了一次生涯规划的事情。结果,事情变得有点奇怪。」 「奇怪?」 「我是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他们都不再劈头就直说不行了。总觉得在他们脑袋里,好像把我发生车祸解释成是因为针对生涯规划的事情骂太凶了。」 「啊~~」 这我多少可以理解。大概就是觉得要是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又离家出走,他们也会很为难吧。 「所以啊,最近态度也渐渐不一样了,还会帮我找有关的小册子或是对这方面比较清楚的朋友,还挺愿意协助的。还说『妈妈也会帮忙找,你也要多收集情报』。」 「是喔?」 「她态度突然改变,让我吓了一跳。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服饰店工作过,还说下次会帮我问问朋友。」 「真是太好了啊。」 「不过爸爸还是反对,所以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啦。」 我答话之余,先前的议论还在脑子里打转。 追逐梦想的人生;放弃梦想的人生。伊万里选择前者,我推荐后者。明明应该是我的论调比较实际,但对伊万里不管用。 另外还有一个悬念。 设计师这条出路很好,毕竟这是伊万里的梦想,我也希望她务必要实现。因为她在未来的成功是已经可以保证的。可是,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因此把她会和凉介结婚的未来都改变了。 ——这样,真的好吗? 不知不觉间,伊万里一直看着我。我察觉她的视线,问说:「怎么了?」她就「啊……」的一声开口,唇膏擦得水润的嘴唇间嘟哝了几声。 「总觉得,平野你好像变了。」 「变了?」 「也不是说变了,也许只是我之前都没发现啦……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酷酷的,更不会干涉别人的人,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保守地做完,不会因为太热情而搞砸的类型。」 「也是啦,也许我算是挺没热忱的。」 「可是,上次就不一样。」她的脸上多了些火热。「那时候的你总让我觉得好厉害。大声喊我,舍命冲过来,感觉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让我吓了一跳。」 「没有啦,那是……就是很拼命。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不会,没关系。因为啊——」她说到这里,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平野你好帅。」 「咦?」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说完后,和我视线相对,「嗯?」的一声歪过头,然后才总算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似的脸迅速转红。 「啊、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喔,你可不要误会啊。」 就在这个时候。 「啊~~~~!」 背后传来一声突兀的叫声。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名连身裙有高雅刺绣的少女。 「大、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叶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声说着走向我们。「咦?咦?」伊万里的视线在我和叶月之间来来去去。 「一下子没看到,大哥哥就会跑掉。」 叶月双手抓住我的右臂,把我拉到她身旁。然后冷眼看向伊万里,不高兴地问:「这女的是谁?」 「是我的同班同学盛田。刚才我们碰巧遇见。」 「同班?哦~~……」叶月狐疑地盯着伊万里看。 「我是大哥哥的『未婚妻』惑井叶月。」 她一边打招呼一边强调「未婚妻」三字。 「未婚妻?」伊万里瞪大了眼睛。「等等,平野,这是怎么回事?」 「别当真,只是她自己在讲。」 「大哥哥好过分!我们明明约好的!」 「小一的时候就是了。」 「什 么嘛……是这么回事啊。」伊万里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叶月住在附近,我们从小就认识。以前我们就常常一起玩,今天我也是负责顾小孩。」 「才不是顾小孩,是约会。」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有小学生跑来美术大学啊。」 「是国中生!」 「哎呀,对不起,你太小不点,我才会弄错。」 「你给我等一下,大哥哥,这个个性很差的大奶太妹是怎样?」 「谁是大奶太妹!平野,这小孩是怎样?我超火大的。」 伊万里的大胸部晃来晃去,对我抗议。一瞬间,可以看到叶月按住自己的胸部,露出懊恼的表情。 「慢着慢着,你们两个都先冷静点。」 两名少女仿佛随时都会扭打在一起,我赶紧拦在她们之间。为什么气氛会这么一触即发? 「我们走吧,大哥哥。」 「也对,我肚子也饿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吧。」 「咦?」「咦?」 两名少女同时发出显得意外的惊呼。 「……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伊万里得意一笑,叶月的脸皱成般若的表情。 3 「平野,刚才的店好好吃耶。」 「算是还不错吧。」 「你对绘画有兴趣吗?今天也跑来看美术展。」 「这个嘛,与其说绘画,算是喜欢星空吧。」 「啊,之前你就说过喜欢太空嘛。」 「没错。像星星啦、火箭,我基本上都喜欢。」 我们两人并肩走着,天南地北地聊。 「这样啊。原来平野喜欢这样的东西啊……」伊万里大感兴趣似的点点头。而且我们今天距离很近,从刚刚我们的肩膀就互碰了好几次。 结果…… 「大哥哥啊~~最喜欢太空的话题了耶。还有,从小他就常常跟我去观测天文,就我们两个。」 少女介入我和伊万里之间。 「喂,是我在跟平野讲话耶。」 「今天是我跟大哥哥约会耶。」 两人对瞪,视线几乎要擦出火花。 ——这是怎样? 从刚刚就一直这样,有时叶月介入,有时伊万里抢回去,展开一场房车赛似的排名争夺战。 这样的对抗持续了一会儿后。 「唉~~难得的约会都被搞砸了。」叶月发起牢骚。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去看『大iss展』耶。那边已经是最后一天,而且也不会遇到太妹……」 ——咦? 叶月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停下了脚步。 大iss展,最后一天。这些字眼在我脑海中——不,是从我眼皮底下,唤醒了某些记忆。 「平野!」伊万里大喊。「右、右眼!」 「右眼?」 我摸向右眼,摸到一些黏滑的东西。有种红色的液体附着在手掌上。 血泪。 这一瞬间,「光」从我眼皮下窜过。子弹般的粒子就像快转的走马灯,接近我、穿透我,再纷纷远去。就像玻璃碎片上反射出来的世界,又或者像积水映出的蓝天,许多回忆的片段化为杂乱的幻灯片秀播放出来。大iss展——最后一天——父母的回忆——赌命的出远门——偶然的邂逅——太空人——弥彦留一——天野河诗绪梨—— 「叶月……!你手上,有门票吗!」 「咦?」 「iss的票,有带在身上吗!」 「啊,嗯,我是有放在包包里……」 「借我!」 我用力抓住叶月的双肩,她就不知所措地递出门票给我说:「就、就是这个……大哥哥?」 「抱歉!我想起有急事要办!」 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大哥哥!」「平野,等等啊!」我挥开她们两人的呼喊,一路往前跑。 ——为什么之前我都没发现! 『大哥哥,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叶月邀我的时候,其实我本来应该会去大iss展。可是当时我拒绝,选了「星空艺术家展」。因为iss是星乃死去的地方,让我觉得很忌讳,于是换了个地方。 ——一样。 和伊万里那时候一样。我早已知道她会出车祸,忍不住在车祸现场阻止她被车撞。就是因为早已知道会有这场车祸,我才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的行动。不去iss展的判断也是一样。就是因为早已知道那里会成为星乃的葬身之地,我才改变了去处,改变了本来的判断。 过去已经偏离了轨道,原因就是我。space write后的我自己,就是改变了过去,改变了未来,改变了命运的要因。 ——十七岁的我今天本来会去的。去看iss展。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候的我对iss没有讨厌的回忆,因为我不知道将来星乃会死在那儿。 而在展示的最后一天,我凑巧,真的是凑巧,在会场撞见了来看有父母回忆照片的她。她看着父母的照片,然后回过头来看见我,吓了一跳,后退时撞裂了相框,手指受了伤。我替她包扎伤口,让我和她的距离大大缩短。总觉得那是我第一次能够和她好好沟通。 ——就是那个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我和星乃的命运开始交错的奇迹瞬间。 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十七点。 大iss展会在十八点结束。从这里赶到展示会场,搭电车要将近一小时,这样会来不及。既然这样,就在站前招计程车吧?这样也许勉强可以赶上—— 拜托,拜托要赶上……! 计程车飙了几十分钟。 等我到达展示会场,天色已经快要转暗。 「对不起,这个……!」 我把门票递给柜台人员。 「那个,最终入场时间已经过了,所以今天……」 「求求你,我有重要的事情,非进去不可!」 「你这么说我也很为难啊……」 我们争执起来,警卫觉得有异状,走了过来。 ——不妙,没时间了! 现在时刻离十八点只剩五分钟。 只要在这里等,星乃就会出来……?不对,这样一定不行。 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星乃在父母的回忆照片前—— 哭泣。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动荡了。正因为是在那个时间,她才会把我看进眼里。一旦错过那一瞬间,我多半就只会被她一如往常地用冰冷视线打发走。我心中有着这样的确信。找回的记忆顶着我,催我赶快行动。 只有现在,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对不起……!」 我强行突破了入口横杆。「啊,这位客人……!」柜台人员大喊。「等等,你慢着!」警卫追了过来。 但我不理会这些。 ——星乃……! 我跑了起来。 我在展示即将结束,人影变得稀疏的会场里,躲开其他客人,按照记忆,无视会场动线,跑最短距离过去。跑向她所在的地方,跑向那照片展示墙前,时刻离十八点还有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然后我抵达了。 琳琅满目的照片中,只有这里有着一张照片装饰在大大的相框中。 她在。 一个人物站在这个地方。是个身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个子娇小的少女。 「 星乃……!」 我呼喊着跑过去。被我叫到名字的少女全身一震,转过身来。 然而—— 「啊……」 这名少女不是星乃。她有着一头发尾在肩膀高度卷翘的头发,戴着像是画家会戴的贝雷帽。她的背影跟星乃很像,但从正面一看,就很清楚看出不是同一个人。 「啊,对不起!我弄错了,我认错人了!」 「哦~~好巧喔。」 这名少女慧黠地微微一笑。 「咦?」 「是我啊,是我。你不记得了吗?」 「呃……」 「『怎么,你忘啦?也没办法啦,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嘛』。」 「这种东西……?」 「没错。」 她嘻嘻一笑,用手指卷着头发玩,猫一般的嘴笑起来的模样和星乃有几分相似。 「我说你啊——」戴贝雷帽的少女亲热地问我:「喜欢『吃吃log』吗?」 「啥?吃吃log?」 那是一个为餐饮店打分数的餐饮评价大站。 「那个,很方便吧。」少女不让我有机会插嘴,说个不停。「『吃吃log』、『美食评论』、『热报』,全都是我很喜欢的评论站。拿到3·5星以上,就能吃得安心安全,cp值很好。」 她一边对自己说的话点头一边说个不停,不让我打岔。 「可是这样就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耶。」 「咦?」我忍不住插嘴。「在吃吃log上有3·5星,就不会踩到地雷了吧?」 ——怪了? 我为什么在反驳这个陌生的少女?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少女有着一种独特的气场,我就像被这种气场莫名地捕捉住似的,参与了对话。 「你想想看,味觉的偏好不是因人而异吗?说来理所当然,如果想找出『自己』最想吃的东西,不就只能『自己』去找店吗?也许会是一家在『吃吃log』上评价很低的店;搞不好会是附近的套餐店;也说不定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妈妈做的味噌汤。」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我为什么在应声?少女的魄力就是让我无法忽视。感觉就像被她那直视我的视线定了身。 「明明不是亲身试过,但看着网路上的评价、分数和排行榜,就觉得自己知道。其实味觉的喜好,自己不实际吃过就不会知道,但大家都完全相信了别人说的话。」 「可是,这样cp值才最高吧?至少不用踩到地雷。」 「嗯嗯,说得也是。你说得对。吃东西的话是无所谓,讲求cp值还是什么都行。毕竟就算难吃,也只要在『下次』午餐挽回就可以了——可是啊……」 少女的眼睛发出强而有力的光。 「人生,就不一样了吧。」 「人生?」 「因为人生和午餐不一样,没有『下次』啊。只有一次,一次就结束了,就算失败也不能重选,所以别人的评价或排行榜根本就不重要——所以啊,大地同学……」 ——咦? 这女的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能对你的人生做出评价〈review〉的只有你自己』。」 「…………」 「你最好记住。」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发言让我一时间消化不了。少女留下这样的我,露出满面微笑,踩着小跳步离开了。我想去追,但脚莫名地像被钉在地上不动,整个人就像假人一样僵在那儿,目送贝雷帽弯过转角。 「啊!」 而我这个糊涂蛋到现在才惊觉不对。 ——对了,星乃呢! 我赶紧环顾四周。我的注意力被少女与我之间的对话吸走,意识完全远离了最关键的事。我在搞什么啊? 我看了看时钟。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时刻是十八点整,时间完全没在动。 「咦?」 是时钟停了? 馆内持续播放感人的旋律,听得见广播说:『本馆即将关闭。』 「星乃……」 我惊愕不已。我搞砸了。来不及。我错过了这个再也不会有的好机会。是那个少女害的?不对,不是这样。是我的失误,我不该到最后一刻才想起。 这个时候,有只手放到我肩膀上。 「啊……」 回头一看,是一名我熟知的银发女性。 「怎么啦,大地,原来你跑来这儿啊~~?叶月怎么啦~~?」 惑井真理亚结束了本日担任来宾的工作,一双大眼睛意外似的看着我。 4 我面对银河庄这栋建筑物,呆呆站在原地仰望。 之后过了一周。我和星乃的关系完全没有进展,最近她连门都不肯开了。 讽刺的是,若说有什么事进行得顺利,反而是模拟考的结果。 我从过去的记忆想起出题范围,精准猜中题目,勉强取得了能看的分数。考虑到八年的空窗期,算是表现很好。 ——你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考试分数还是学校课题,你都很会抓重点,用最低限度的成本过关嘛,像大考的猜题更是神。 我想起了space write前,高中同学会时有人对我说过的话。 从以前就是这样。我很会猜题,也很会掌握要领,什么事情都应付得很好。连学校活动都是这样,不让爸妈或老师骂,不让自己在班上格格不入。 小时候,我很喜欢足球,所以参加了当地的少年足球队,拼命练习。可是,不管我如何从早练到晚,都绝对追不上会踢的家伙,差距只会拉开,不会缩短。更让我绝望的是,就连这些很会踢的家伙也被更会踢的对手球队打得落花流水,输得一塌糊涂。让我从国小就深深体认到人上有人这个道理的,就是运动。但我偏偏很会抓重点,能够留在球队的主力位子。与其咬紧牙关做着不会值得的努力,还不如随便练练,适度地打马虎眼,只要维持主力身份,好歹在球队就能得到一定的地位。无论练习还是比赛,我很高竿地在教练看不到的地方摸鱼,在显眼的地方就装出一点努力的样子。我就此被当成一个「很会踢足球的家伙」,得到了一定的肯定,而且也不会被瞧不起或是被排挤。在足球队里,会按照足球踢得好的顺序形成一个金字塔,所以我总是留在比正中间要高出一点点的排名,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学到了cp值这样的想法。比较成本与益处,做出效率最好的选择,得不到结果的努力是白费工夫。有人追求不会实现的梦想,那就是笨蛋。这就是我人生的基础。 所幸,我的学业也算好。我就是很会抓重点,所以不管国语、算数、理科、社会,全都只靠听课就能拿到不输人的分数。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敌不过班上学业最好的家伙,成绩也到一定程度就上不去了。要挤进班上前十名很简单,但要进前三名就办不到。我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去上升学补习班,连国中都是考试入学的家伙之间,有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所以我偷懒了。即使偷懒,我还是能轻易维持平均分数。猜题我从以前就很拿手,所以在大考总是能拿到超乎实力的分数,结果得到了「平野脑筋很好」这样的好评。 我这辈子就这样,重视cp值活到现在。但这不是我的错,既然生在缓缓沉沦的现代日本,这是当然的选择。只要横冲直撞地努力就能出人头地,年收入也会增加,那样的时代早就结束了。泡沫经济和高度成长都已经是过去的遗物,景气回升和下渗经济学都是漫天大谎。这是个小学生的梦想排行榜上,「上班族」和「公务员」会名列前茅的时代。这就是我 们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的现实。将来的梦想?那是什么,可以吃吗?在这样的时代,不作梦,保持冷静,回避风险,能好好计算将来cp值的家伙才会生存下来,所以我一直都这么做。无论国小、国中、高中、大学,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留下cp值最好的结果。我就这样一路「攻略」人生。我进行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时候,就觉得「赢了」。第二轮的人生,cp值会比第一轮更好。无论大考、考学校、就业,一切都能轻松摆平。最重要的是,我对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了若指掌。无论她的兴趣、嗜好、不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我全都知道。所以我们马上就会熟起来,之后只要避开大流星雨就万事都能解决——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错了。 我跟星乃甚至还无法好好讲上几句话,连朋友都没当上。每次都吃闭门羹,完全被她讨厌了。所有想得到的手段我都试过,已经没有招了。彻底无计可施。 ——这不对劲。我明明没有犯错。 计划理应是完美的。我比谁都更了解星乃,倾向和对策都是万全的。我们理应能用最合理、cp值最好的方法熟起来。我作梦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适得其反。 暑假就快结束,到时候第二学期就会开学,我会愈来愈没有时间。最大的问题,就是我没有接下来的展望。在这个世界——二○一七年这个过去的世界,我所拥有的最大优势就是「记忆」,也可说是一种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测」。总之,接下来这些全都不会管用了。因为我暑假结束后的「记忆」,全都是已经和星乃熟起来,感情培养到能够进出她公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没经历过像现在这种连好好见面都办不到的未来。 一切都走样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个只是变年轻了几岁,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的二十五岁无业男子。一个高中生该有的年轻与感性都已经丢掉,连唯一的武器「预测」都已经失去的人。一个没有工作,身无分文,连找打工都全军覆没的翻找垃圾来充饥的窝囊废。 我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不顺利?为什么无论第一轮还是第二轮都不顺利? 我不曾在人际关系上失败。我跟任何人都维持在适当的距离来往,适当地混熟。在集团中不会格格不入,却也不会被盯上。我会察言观色,避免冲突,永远在一定的距离建立关系。和合得来的人当朋友,对合不来的人则不勉强来往。有时候也会互相融通,互相帮助,但绝对不涉入对方的内情。这就是cp值最好的人际关系。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产生决定性的对立,不会像现在的星乃和我一样,关系弄得这么僵。我每次都会在事情闹成这样前就抽身,努力不让关系恶化。因为对合不来的对象努力,cp值会很差,只会白费工夫。 正因如此,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曾「修复」过人际关系,我总是在关系恶化之前就远离,所以不曾和闹僵的对象和好,不曾累积这样的经验,无论考试、就业还是人际关系,我都不曾面对过看似没有希望的挑战。 怎么办?真的该怎么办才好?星乃很孤僻。面对这个不折不扣是全世界最厌世的少女,我无计可施。玩完了。要是暑假就这么结束,再来就是我不知道的未来。 我不行了。 真的,状况令人绝望,没救了—— 「啊,有了有了!平野~~!」「大地同学~~!」 我听见有人大喊,打断了我的念头。转头一看,马路另一头有两名男女跑过来。 「凉、凉介?伊万里?」 「哎呀~~果然是在这边啊~~」凉介喘着大气,在我身前停下脚步。「跑去找站前的游乐场,连二楼都找,真的是白找了。」 「看吧,果然我说的才对嘛,笨蛋凉介。」 「不要叫我笨蛋啦,笨蛋。」 「你们两个,怎么会……」 我来回看了两位朋友的脸。 「我们两个人分头在找你啊。对吧?」 凉介使了个眼色,伊万里也「嗯」的一声点点头。 插图p257 「因为你最近总是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听课也心不在焉。所以,我很担心……」 「没错没错。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们陪你商量啊,偶尔也依靠我们一下嘛。而且——」 凉介与伊万里对看一眼,然后就像要代表两人的意思一样说了: 「我们想回报大地同学的恩情。」 「……咦?」 「大地同学,你想想,每次你不是都帮助我们吗?就算我上课睡觉,你也会把笔记给我看,考试猜题更是神。」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不不,你有够厉害的啦。我这次的暑期讲习也一样,要不是有你在,我绝对不会继续上课。」 「实际上你不就跷课了?」伊万里吐槽。 「我有去上一半好不好?而且现在我的事情不重要啦!」 凉介喊着拉回话题。 「总之,我想帮助大地同学。」 「我也是。毕竟你陪我商量过,甚至还救了我的命。」 「不,那是……」 我没做任何值得他们感谢的事情。 「我想帮助大地同学。」 「我也一样。我想为平野你做些什么。」 「啊……嗯、嗯……」 我没办法把想法好好说出来,就只是看着他们两人。 ——没错。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 ——我是多么愚昧。 space write前也是这样。那场同学会上,留到最后的就是他们俩。邀我去的是伊万里,挺身阻止我的是凉介。 他们是我的朋友。无论在未来的世界,还是在过去的世界,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老是在意cp值,连人际关系都想照cp值划分,而他们两人却不计得失地跟我来往。我过了足足八年,才察觉到这么重要的事情。 「而且大地同学有什么烦恼,我都已经知道了。」 「咦?」 「不就是天野河吗?光是你会站在这里,就已经太明显啦。」 「啊……」 用不着隐瞒,就如他所说。 「很明显吗?」 「是啊,大地同学。暑假期间,你也一直为了天野河的事情烦恼吧?我是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该怎么说,说穿了你们就是想『和好』吧?那我会帮你啊,毕竟我对女生的事很专业。」 「天知道。」 「骆驼蹄你是怎样啦,别泼冷水。」 「别叫我骆驼蹄。」伊万里往凉介脚上狠狠踹了一脚。「可是凉介说的没错,我们会帮你的。」 然后她小声喃喃说道:「……虽然你想的是外星人,这让我有点不爽。」 「咦?」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啊。」 伊万里撇过脸去。 ——可以这样吗? 在space write后的这个世界,把他们两人的命运也牵连进来。 我没办法马上做出回答,所以我背向他们,擦了擦脸,不想被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不过,我想还是很明显。 5 「——所以呢!」 翌日的冲刺班,课才刚上完,凉介就站起来。 「今天我们要开作战会议。」 「你说什么会议?」 我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反问。 「还能有什么,想也知道吧。就是太空美少女星乃攻略会议啊。」 凉介的智慧型 手机上显示出星乃(十岁)笑咪咪的脸孔。 「那边那个恋童癖给我等一下。」伊万里拿课本在凉介脑门重重敲了一记。 「痛死了!谁是恋童癖啦!」 「你昨天有好好听平野说话吗?」 「当然有啊。」 「那攻略会议这样的名称就不对吧?我们是说要让他们和好。」 「这就叫作攻略。」 「你那套根本就只是搭讪大作战吧。」 「你说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较劲。我拦在中间说声:「好了好了。」 「接下来的部分,我们去咖啡店再说吧。我请客。」 「好,小子们,我们走!」「笨蛋凉介不要指挥!」伊万里想踹领在前头的凉介,却踹了个空,我跟在最后面。 昨天在那之后,我把我的「苦衷」摘要告诉他们。话说回来,我没提到space write还有星乃死去的未来这些事情,只就我和星乃的关系说出要点。说我以前和星乃认识,但星乃不记得,我也不能让星乃知道。而我希望能再度跟她建立起可以谈话的关系。 这段说明就像打了马赛克再上一层柔焦,模模糊糊,难以捉摸。可是他们两人热衷地听我说,也容许我避过细节不谈,还说愿意给予我「协助」。 「我会更详细查查看星乃的事。正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我也会去查查看。我朋友里面有人跟天野河读同一间国中,我会去问一下,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然后,昨天刚讲完,今天凉介马上就提议要开作战会议。 ——谢谢你们两个。 我并不指望他们能带来什么具体的成果。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星乃的事能这么简单就有什么进展。 可是,他们的心意让我好高兴。 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对谁都不能说space write的事情,所以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小心闯进了异世界,而且跟星乃的关系还进展得不顺利,心情跌落到谷底,而凉介和伊万里就拯救了这样的我。 我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呃~~根据我的情报网,那个美少女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是说,起因在她的出身。」 「开场白就省了,赶快说明啦。」 「啧,你很会搞坏我的心情耶……那我就从基本情报说起。」 他把手上的智慧型手机朝向我,滑动画面给我看。 里头就像个相簿,琳琅满目地列出星乃小时候的快照。每一张都是星乃五~十岁的幼年时代,让伊万里露出有点厌恶的表情。 「呃~~星乃是她父母在叫作iss的国际太空站上床而生下的小孩。父亲是弥彦流一,母亲是天野河诗绪梨。两个人都是jaa的太空人,后来回到地球结婚。然后母亲生下了星乃,也就是所谓的奉子成婚吧。好a喔。」 「凉介,你那些没营养的注解就不用讲了。」「很a的是你吧?」 「呃,那个……你们两个会不会都太冷漠了?」 凉介显得不服气,但仍操作手机开始说明。 「咳,就如你们所知,星乃这个『太空宝宝』非常受欢迎。全世界的电视新闻都报导了她可爱的笑容,让她成了全球最有名的婴儿。要说她有多可爱,就像这样。」 凉介说到这里,仿佛把手机当成了水户黄门的印笼,往前猛一递出,点选画面。画面上可以瞥见youtube的红色logo,然后开始播放一部「影片」。 ——啊……这个…… 画面上有一名男性登场。是个身高很高,晒得很黑的英俊男性。他面带笑容摊开双手,就有个小女孩大喊「爸爸!」冲到他怀里,然后被他用健壮的双臂牢牢抱起。他的身旁有一位黑发年轻女性笑咪咪的,看着被父亲抱住而露出满面笑容的女儿。不需要任何注释,我也立刻看出这就是星乃与她的父母。脸磨蹭着父亲的星乃有着灿烂无比的笑容,还听得见她喊说她最喜欢爸爸了。冲过去拥抱爸爸时弄乱的黑发,被身旁的母亲轻轻抚平,年幼的星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的笑容实在太纯真,将她多么受父母所爱、多么幸福述说得毫无挑剔的余地。画面上的少女还不知道这幸福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 「可是呢~~」 凉介以装模作样的口气说下去。总觉得愈看愈觉得他像是某种说书人。当事人自己可能也就是想这样吧。 「花儿命短,偶像的寿命也很短。等这短暂的风潮过去,星乃的人气就愈来愈低迷。开始低迷的最大理由,就是舆论的抨击。因为弥彦流一的出轨行为被揭发。」 「出轨?星乃的父亲出轨?」 我忍不住反问。 「奇怪,大地同学不知道吗?不过我也是昨天查了才知道啦。」凉介说得一派轻松。「听说是当时周刊娱乐的独家新闻呢。」 「那本杂志不是大家都知道假消息很多吗?消息有经过查证吗?」 伊万里指出这一点,凉介就辩解:「别问我,去问维基百科老师啊。」 「不过先不说消息真假,火种就是延烧到让弥彦流一召开了记者会。可是他拼命解释也无济于事,网路上闹得不可开交,连他们根本是奉子成婚所生下的星乃的出生都受到抨击。抗议电话打到jaa接不完,而我们的悲剧偶像星乃又遭逢更大的不幸。」 凉介说故事似的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在先前的同学会听到,也许我会觉得不愉快,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并不生气。是因为说的人是凉介吗? 然后他说了。 「就是发生在iss的死亡意外。」 距今七年前,星乃十岁的时候。 星乃的父母搭乘iss时发生了悲剧。 起因是小小的故障。船外实验平台上有一样机器故障,然后拿预备零件去换,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当时公认弥彦流一对iss最熟悉,经验丰富,天野河诗绪梨又身为实验舱负责人,于是就由他们这对搭档去处理。然而,就在更换预备零件的程序即将结束时,传来了一阵原因不明的冲击。事后才知道原因是太空残骸的撞击。这块宇宙残骸穿过norad〈北美防空司令部〉的监视网,只有几毫米大,却以「秒速」八公里这种比子弹快了十倍的速度飞来。 这块残骸的撞击,造成天野河诗绪梨所穿的太空衣破损。她因为缺氧而当场失去意识。弥彦流一抱着昏厥的妻子,拼命想回到船内。可是,这个时候弥彦流一自身也因为残骸而受了致命的重伤。历经超人般的奋斗之后,弥彦将妻子诗绪梨送回了iss。然而,他自己就在这时力竭身亡,再也回不来了。之后诗绪梨仍然昏迷不醒,回到地球。在医院所受的治疗也徒劳无功,几个月后断了气。 从这一刻开始,星乃变得孤苦无依。 事后的意外调查报告书做出的结论是,这场悲剧的原因不折不扣是天文数字级的极低机率下所发生的残骸冲撞,无从避免。只是,当时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管制官事后辞职负责。 「啊……」 「怎么啦,大地同学?」 「不好意思,回刚刚那边看一下。」 我指向手机这么说。经过「呃,回到哪?」「前一句,说管制官辞职那边。」这么一段问答,画面上再度显示我想看的地方。 这时,觉得对意外有责任而辞去管制官职务的人物名字,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的。 惑井真理亚。 6 如果只是引咎辞职,我是知道的。 只要稍微查一下真理亚的个人资料,就会查到这个事实,还有人说这就是她会收养星乃的起因。 再下来的部分才是问题。 「早啊,大地!欢迎你来~~」 晴朗的蓝天下,惑井真理亚举起手呼喊。 她的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头俐落的银色短发,分不清是睡到卷翘还是发型本来就这样。她一笑,洁白的牙齿就亮出耀眼的光泽。明明不像有化妆,却漂亮得让人无可挑剔。 听凉介说完的两天后。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怎么说得这么乖巧?今天我负责陪那些小鬼头,你来正好给我借口溜出来。」 建筑物入口架起了「ja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第二届)」的招牌,听得见孩子们的吵闹声。园区内有许多亲子档,不同于平常地热闹。我怀念地想起以前就曾在这儿童班与发射火箭的星乃不期而遇,但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 jaa筑波太空中心。以前被真理亚叫来这里时,接收了星乃给我的「遗言」。但那是八年后的未来,「这个世界」的我来到筑波的次数大概少到数得出来。 「对了,特别演讲就快到了吧。」 她背后的墙上贴着好几张海报,上面有「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这样的标题。演讲者写着惑井真理亚的名字,题目是「希望的iss 太空人的回忆」。 「啊~~这个啊~~」真理亚搔了搔后脑勺。「我一再拒绝,可是上头说无论如何都要我去~~真不知道他们是想叫一个辞职的管制官说什么话啊。」 「可是,真理亚伯母这么漂亮,是jaa的门面嘛。」 「哈哈哈,我吗?是谁讲了这种话啦~~」 说来懊恼,但她豪迈大笑的表情还是很漂亮。对美貌没有自觉或许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就是了。 ——真不知道他们是想叫一个辞职的管制官说什么话啊。 顺着她这句话带出话题就好了。 可是,实际面对本人就让我不太好开口提起。 前几天,凉介给我看的手机画面还有后续。因iss的意外而引咎辞职的管制官惑井真理亚——底下还加上了这样的注释。 「根据部分周刊媒体报导,是弥彦流一的不伦恋对象。」「当事人及jaa否认。」「但周刊媒体刊登了只有他们两人走出旅馆的照片。」 ——那女人才不是什么监护人,根本是个狐狸精。 如果这报导是事实,先前听星乃说的那句话就有了解释。 当然即使这件事揭晓,也不会对我与星乃的关系产生任何影响。然而我就是觉得,连space write前都不知道的这个事实当中,隐藏了某种更重大的秘密。 可是…… 我看着她迈开大步,挺得笔直的背影。 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女性搞不伦恋? 「——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我心脏猛一跳,停下脚步。真理亚转过身来,扬起一边眉毛。 「就是想问星乃父亲的事情吧~~」 「不……啊,是的。」 我的回答会变得矛盾,是因为被她说中了。而且听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想问的事情是多么八卦,多么低俗。 「对不起,呃,那个……」 「我的确搞不伦恋了。」 「咦啊?」 我发出怪声。 「果然是这件事啊~~」 她说得很干脆,然后目光直视我。 「弥彦流一。他的照片你看过吗?」 「咦?啊、啊啊,看过。」 太空人弥彦流一,星乃的父亲。透出坚定意志的粗眉毛,紧闭的嘴,有如年轻运动员的结实体格,像是古早帅气男星的气氛。他出身贫苦家庭,半工半读念完大学,修完航太工学与应用化学后,通过jaa的太空人考试。他以天才般的头脑与充满独创性的企划力为武器,设计出iss的「希望号」,担任其乘组员也十分活跃。一段典型的成功故事,配上典型的英俊外貌。更有人说,天才医学学者天野河诗绪梨的ch细胞研究,若是少了弥彦流一在技术面的支援,就不会成立。 「他很帅吧?」 「是、是啊,挺帅的。」 「个性也活像个现代武士,最讨厌拐弯抹角——以前我好崇拜他。」 这时,她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眼神。像个少女一样,不设防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 「可是我被甩了~~」 「咦?」 「他一脸活像杀了人的表情,连连说不好意思、对不起、抱歉之至。接下来又开始大谈他已经有喜欢的对象,爱着对方,说什么都无法死心。他是个顽固、正经八百、不懂得变通的呆子,但我大概就是迷上他这种地方吧。」 「咦、咦?那么,说不伦恋是——」 我脑子一团乱。我的确搞不伦恋了——曾经喜欢——可是被甩了。指针左右摆荡,让我无法判断真假。 「哈哈哈,你当真了?刚才那是开玩笑啦~~」 「真理亚伯母。」 「抱歉抱歉。谁叫你一脸严肃的表情,我就想说当然要耍你一下。」 她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强得让我咳了一下。 「我对流一表白,是在他还单身的时候。然后不伦恋案闹大,只是因为刚好我在旅馆前面碰到流一,然后被拍到照片。」 「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啊,我和诗绪梨是好朋友,我可没沦落到对好朋友的老公下手。如果问这问题的不是你,我已经把人一脚踢飞了。」 说着她转身之际使出一记回旋踢。高高举起的脚划破空气横扫而过,裙子掀起,露出了大腿。我的刘海轻轻飘起。我想起了真理亚从小就练空手道。 「对、对不起。」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跟那孩子好好相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于是她看向天空,小声说出这句话。 「星乃她啊,是他们留下的宝贝……是我最喜欢的他们俩留下来的宝贝。」 「真理亚伯母……」 我忽然想起。「大流星雨」刚发生后,被通知星乃死亡的消息时,真理亚就在星乃的公寓房门前痛哭失声。她抓着门号啕大哭的模样足以诉说她的悲伤之深。 现在我很明白。 这个人深爱着星乃。即使不是亲生女儿,仍然像亲妈妈一样爱着星乃。远在我认识星乃的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护她、庇护她、支持她,帮她挡着避免受到社会、大众媒体、贫困与抨击的伤害。监护人这个头衔并非只是拥有亲权。 「真理亚伯母,你曾经跟星乃说过这些吗?」 「没有~~」 她摇摇头。看到我正要说话,她就轻轻举起手制止,说道: 「没关系,大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啊,星乃恨我,是没办法的事。」 「咦?」 「我啊,没能救活她的父母。当时我担任管制官,如果能做出更适切的指挥,也许他们就可以得救。那个时候,我被意料之外的残骸冲撞吓得脑子里一团乱,顶多只做得出照章行事的对应……」 「可是,iss被残骸冲撞的机率,就算以十年为单位,也只有○·一%以下吧?这要说是意料之外,也没办法反驳吧?」 「那是指雷达捕捉得到的十公分以上的残骸。太空中飘着无数雷达捕捉不到的残骸,说残骸撞上来是『意料之外』,岂止是没资格当管制官。」 真理亚以严肃的口 气说得十分自责。不知不觉间,她语尾拉长的习惯也不见了。 无论看jaa的正式文件还是意外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意外发生的原因显然都是避无可避。但她仍然会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多半是因为交情很好的同僚死在眼前吧。更有甚者,她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常要在职场过夜的辛苦工作,或许也是因为受到这种自责的念头驱使。 「星乃应该很恨我吧。」 「但这是……」 「没关系。她有资格恨我。」 真理亚说完低下了头。她话是这么说,但我认为因为跟星乃之间的隔阂而受伤的反而是她。 「真理亚伯母。」 「嗯?」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点点头,我就问出了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你知道『europa事件』吗?」 ※ ——似乎是叫作europa事件喔。 凉介提起这件事是在前天。 在iss进行舱外作业时所发生的「意外」,让太空人弥彦流一死亡,其妻天野河诗绪梨也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回到地球,然后住院,几个月后过世。 问题是在天野河诗绪梨住院期间发生的。 有人在网际网路上写了对诗绪梨的「杀害预告」。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恶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犯人在网际网路的各个留言板写下这样的内容。而且这个人不只是在网路上发言,还打算实行杀人预告。犯人在晚间潜入医院,并且尝试侵入她沉睡的病房。当时犯人做出了用喷漆在病房窗户上涂鸦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被警卫发现,犯行本身以未遂作收。遭逮捕的犯人是个身材发福的光头中年男性,本名井田正树。高中毕业之后在当地公司就业,但因人际关系发生问题而辞职,二度就业不顺利,茧居在家数年后犯下了这起犯行。 井田正树遭到警察逮捕,法庭以杀人未遂及擅闯民宅罪判决有罪。考虑到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法官处以实刑,必须入监服刑。几年后,他服完刑期,获得释放,之后就下落不明。以上事件就以井田正树预告犯行时所用的网路id,称为「europa事件」。 ——听说在网路上他还被称为「europa神」,相当有名。虽然我想这样叫的人几乎都只是闹着玩,但其中也有一些真正的「信徒」,相关的讨论串气氛还真有点危险。只要看哪个艺人或政治人物不顺眼,马上就有人写:「要执行正义!」 执行正义——在europa所用的网路黑话里,这就和「杀了他」同义。 ※ 「你知道『europa事件』吗?」 我问出这句话的瞬间。 真理亚悲痛地皱起脸不说话,显然我深入了某个核心。她眉头紧皱,表情僵硬。 我心想:奇怪了。 「europa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虽然是很过分的事件,但真理亚的表情会比谈到星乃父母死于意外时更加难受,就让我觉得有蹊跷。 「……我知道。」她以今天最低沉的嗓音回答。「你听谁说的?」 「呃,网路之类的。」 「是吗?」 她又说了一次:「是吗,网路啊?」 ——这是怎么了? 她看起来不对劲。 「网路上写了什么?关于这个事件。」 「这……」 我把从凉介口中听来的情报与自己查到的消息摘要说给她听。自称europa的男子预告将杀害星乃的母亲。此人实际做案,但以未遂作收。 「你觉得这个事件没什么大不了吧?」 「咦?」 「不是吗?网路上多的是这样的事件。先闹得沸沸扬扬,然后有人预告犯罪、执行、失败。脑袋有问题的网路使用者身上常见的崩溃……差不多就这样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点头。她指出的部分也的确就是我抱持的印象。 「事件本身以未遂作收,犯案的笨蛋遭到逮捕,受到法律制裁……可是啊——」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就像猛禽亮出犀利的光芒。感觉像是用眼神将累积在心中的某些东西硬压下去。 我想起了「杀意」这个字眼。 「话一旦说出来,就不会消失。不管在现实,还是在网路上。」 「这是什么意思?」 「犯人在网路上不断发言表示天野河诗绪梨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是税金小偷,把这个罪犯的生命维持装置关了。不只犯人自己,有很多人都搭上这股热潮,写下这样的话。他们相信周刊杂志没有根据的报导,无论是对昏迷不醒的诗绪梨还是已经死去的弥彦流一都疯狂抨击,是一阵谩骂的风暴。」 网际网路上有着一种称为「灌爆」的现象,就是批判性的留言形成一股热潮。我也在过去的匿名布告栏,或是叫作懒人包网站的留言精华网页看过,都是一些很过分的留言。对昏迷不醒者的中伤;对已死去者的毁谤。 「你觉得这些,是『谁』在看?」 谁在看——这是什么意思? 「弥彦已经死在太空,诗绪梨也昏迷不醒。那么,是谁在看这些?」 我一开始还听不懂真理亚这句话的意思,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 「难道说……」「没错。」 真理亚把视线固定在虚空,述说答案。银色的刘海遮住她的脸,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得见她的嘴唇就像检察官宣读嫌疑似的淡淡动着。 「就是星乃。」 我说不出话来。 「大家凑热闹,出于好玩扔出的石头,全都打在那孩子身上。去死、杀了她、这是正义、天谴。写上去的恶意,全都打在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身上。」 「你是说,星乃看了布告栏?」 「不是她想看,也不是有人告诉她。可是啊,这种事情就是会传到她耳里。尤其那孩子头脑好,直觉又敏锐。偶然听到风声,凑巧看到什么线索,一步步查下去,那些像是恶意结晶的言语洪流就会涌出来。只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关上电脑,记忆也不会消失。现在,有人在别的地方抨击自己这家人,抨击死去的父亲、昏迷不醒的母亲。你觉得她那纯真又柔软的心灵会变成怎样?一个小孩死了父亲,在病房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孤身一人面对几千几万枝恶意的箭,到底会变成怎样?」 我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幅景象。 无数枝箭有如雨点从空中洒下,不断射向十岁少女全身。 她的身体染成深红色。 「……我本来还以为不会再看这种东西了。」 真理亚说到这里,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她用手指操作画面,然后交给我。 「这是?」 「星乃的影片。是有人擅自上传以前电视新闻的画面……你就看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点选了三角形的箭头。总觉得以前星乃送来神秘「通讯」时,我也是像这样借真理亚的手机看影片。那个时候,三年前的星乃显示在画面上,只有一个黑色轮廓,说话也掺着杂音。 当影片开始播放,就看到一名男性。是一位在电视上常常看到的演艺圈记者,以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握着麦克风。拉高手机的音量就 听到记者说:「现场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看到一栋拉了黄色封锁线的建筑物。画面右上方有一串文字写着「住院中的太空人遭不明人士袭击」。 「这是……」 「事件刚发生后的报导。」 真理亚简短地补充完,撇开了视线。看样子是不想看这段影片。 从记者讲话速度很快的报导渐渐弄懂是怎么回事。正面拍到的白色建筑物是医院,有看似采访组的摄影师与记者大举涌向镜头很快拍过的大门。大概是「europa事件」刚发生后,媒体记者涌向现场采访的画面吧。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让采访记者一阵骚动的场面。看似案发现场的病房窗边出现了一个人物。是个矮小的少女,手上拿着像是抹布的东西,慢慢开始擦窗户。 仔细一看,窗上写着一些文字。那些用喷漆写上的像是涂鸦的文字被摄影师放大,看得出是写「天诛」。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报导,说europa事件的犯人在病房窗户上留下的讯息就是「天诛」。 星乃伸长手,想用抹布擦掉这些字。但用喷漆写上的大字实在很难擦掉,她用瘦弱的小手拼命想擦掉的模样令人看了好心疼。好几台摄影机拍到她这种模样,闪光灯闪个不停。星乃也不管这些,默默地、淡淡地擦着天诛两字。擦到一半,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抱住拿着抹布的星乃,想把她抱回病房。闪光灯又是一阵猛闪。 星乃从窗边退场时,有那么一瞬间回头看了过来。看到这里,我吃了一惊。 星乃在瞪人。这名十岁的少女眼眶含泪,表情僵硬,咬紧了牙关,仿佛恨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了过来。就连她这种表情也成了闪光灯的猎物,记者群将她无垢的灵魂散布到观众面前。母亲遭到抨击,甚至遭到袭击,还被写着天诛的胡闹涂鸦侮辱的少女拼了命反抗的模样,摄影机仿佛当成一种表演,不断朝她亮起闪光灯。几十个大人围住一个受到伤害的少女,却没有一句话、没有客气、没有顾虑,也没有沟通,就只是把少女悲痛的表情当成拿得到收视率的被摄物,拍个不停。想必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的观众之间也是一样的情形。 「从这天起,星乃就不再笑了。」 真理亚没拉起低垂的视线,重开话头。往她的侧脸看去,只见她的脸颊悲痛地僵住,让我仿佛从中看到了画面上星乃的表情。 「长达好几个月,她一直去医院探望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直对母亲说话,叫着妈妈、妈妈。可是母亲不回答,就这么过世了。相信他们一定很遗憾吧,不管是诗绪梨还是流一。那孩子在并排着父母遗照的灵堂前不哭不叫,就只是孤伶伶地坐着不动,她的背影我永远也忘不了……」 不知不觉间,真理亚的身体在颤抖。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是站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啊……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到。然而知道这件事,我想通的感觉更胜于吃惊。星乃那么喜欢她的父母,经常谈起跟父母的回忆。可是,她不想提父母遭逢的意外,也不跟我说她会变成茧居不出的理由。我觉得真理亚给我的这个情报,补上了一片星乃那些不为人知的人生拼片。 来参加暑期企画的孩子们开心的叫声回荡在园区内。 有人发射了手工火箭。 火箭高高飞起,随后在地球的意志下坠落到地面。 7 「我是听朋友说的。」 之后过了一周左右,伊万里带来了「调查结果」。 是在上完每天上的冲刺班课程,来到常来的咖啡馆后。 「喔,骆驼蹄也终于带消息来啦?」 「你很烦耶,我跟你不一样,不是只在网路上简单查一下,是好好采访过相关人士。还有不要叫我骆驼蹄。」 伊万里赏了凉介一记手刀当成招呼后,转过来面向我。 「然后,关于外星人……天野河的事情。」 「嗯,问出什么了吗?」 「根据同一间国中的朋友说,天野河很少上学,所以几乎没有人跟她说过话。」 「搞什么,那不就没辙了吗?」 「你先闭嘴啦。」 桌子底下传来铿的一声,凉介发出唔哇一声哀号。 店内播放的背景音乐从耳熟能详的国内歌曲换成西洋歌曲。dj开始在广播中介绍曲子。 「虽然没有人跟天野河说过话,但听过她传闻的人还挺多的,尤其是网路消息之类的。」 听到网路消息,我就想起几件事。 前几天真理亚跟我说过的事情。也就是所谓europa事件,以及以此为发端的网路抨击热潮。 「不是有各种学校地下网站吗?就是可以匿名留言的布告栏。」 「噢,的确有这样的东西啊。」 也不只有学校,网路上就是有各种和学校、企业、团体等有关的各式各样匿名布告栏。说是学校地下网站,应该就是指能让学生或相关人士留言写下这间国中或高中相关传闻或消息的布告栏。 「听说那里啊,就写了很多有关天野河的事情。」 我立刻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上面写了什么样的事情?」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也知道她很有名,就有人写到她父母是太空人啦,或是把维基百科的内容剪贴上去啦,还有网路上到处都找得到的以前的照片啦。」 「是喔?跟我一样啊。」 「你这个恋童癖先闭嘴啦。」 桌下又传来锵一声,凉介发出哀号。今天第二次。 「布告栏已经不见,之前也并没有写那么多坏话或霸凌的话……可是啊——」 伊万里说到这里,压低音量。 「听说有人在上面写过犯罪预告。」 我心脏猛一跳。 「犯罪,预告?」 「之前凉介不就说过吗?曾经有一起牵扯到天野河母亲的预告犯罪事件,叫作el、eu……」 「apron事件。」「是europa事件。」我立刻纠正凉介说错的部分。 「没错,就是europa。」伊万里这才想起似的在手掌上打了一下,然后说:「我朋友就说,这个人也有出现在她国中相关的布告栏上。」 「你说什么?」 我的手忍不住一动,碰到拿铁咖啡,摇晃的液面啪一声溅起来。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啦。总之就是有个人用europa这个id,写下了像是暗指天野河的犯罪预告。」 将于近日内执行正义。 内文就只有这么一句。不过,只要看的人知道内情,想到「europa」和「执行正义」这两件事,就会知道这句话很显然就是杀人预告。 「就只写过一次吗?」 「没有,听说有好几次,可是内文全都一样。起初还有人觉得好玩或是可怕,但老是千篇一律就很无聊,大家似乎很快就腻了。然后,这个布告栏似乎没多久就被校方知道,也就关闭了。」 「有过这样的事情……」 我第一次听说europa事件还有这样的后续发展。 「星乃从以前就知道这件事吗?」 「这点就……谁知道呢。」伊万里歪了歪头。 也许早就知道。不,应该知道吧。我直觉这么认为。 星乃直觉很敏锐,又擅长在网路上收集情报。茧居族特有的网路依赖倾向,让她对这种事的天线很灵敏。尤其当自己读的国中多少在网路上形成一些热门话题,她知道的可能性就很高。 europa事件的犯 第五章 命运之日——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十点五分 1 暑假最后一个星期天。 我再度踏上这块土地。 jaa筑波太空中心。对我来说,这里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 【明天是什么日子?】 那封简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明天是什么日子——既然已经发现,那么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就非常明了。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这一天,jaa筑波太空中心举办一场叫作「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的活动。这场活动会透过展示与演讲,介绍历代太空人的活跃。尤其悲剧的太空人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的部分更是放在主展区,还会放映先前并未公开的他们两人相关的影片。 星乃会出现在这里,而十七岁的我会凑巧和她再度相遇,一起看展览。妙的是这就像是一场半天的约会,是我和星乃的距离就此决定性接近的一次活动。 当然没有人可以保证会顺利。看在星乃眼里,现在的我就只是个每天死缠烂打找上门的同班同学,就算见到了,肯定也只会摆出厌恶的表情。即使如此,不是在公寓门前,而是能在「外面的世界」遇到她,这意义也深远得无法估量。毕竟我就是透过这类巧遇才和她熟起来的。 最后的机会——这句话不容分说地压在我胸口。八成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吧。几天后暑假就会结束,第二学期就会开始。到时候,可以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和她巧遇,一切就看这一天了—— ……我是这么想,满怀抱负来到这里。 「大哥哥,等等我嘛~~」叶月开开心心地跑过来。 「平野~~这边这边~~!」伊万里也挥着手,显得很开心。 「大地同学~~快点快~~点!」凉介莫名地情绪亢奋到最高点。 ——为什么变成这样…… 这不是夸饰,今天就是决定我和星乃命运的日子。就像先前那样,我不知道「未来」会因为什么差错而走样,所以我为免被别人打扰,当然打算一个人来,但回过神来,他们三个已经跟我在一起了。 「唉……」 姑且不说母亲要上台演讲的叶月,竟然还被凉介看出来,实在是运气不好。今天早上我们在车站碰到,他就逼问我:「大地同学要去哪里啊~~?」不知不觉间就弄成这样了,而且凉介还找了伊万里凑成整组来。 真没想到我抢先命运一步,却被朋友抢先我一步。 「大地同学,我们赶快去看嘛~~」「平野~~快点~~!」 也不知道是不是暑期讲习结束带来了解放感,他们两人开心地挥手。看着他们这样,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2 「哦~~这就是iss啊……」 「严格说来是只有日本实验舱部分。实体会和美国或俄罗斯的舱体连结,还要更大,大概有足球场大吧。」 「是喔?你好清楚。」 伊万里显得佩服地点点头。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jaa园区内的展示圆顶屋。这里有常态展示区,今天活动开始前挤满了来消磨时间的客人。 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这等比例的模型,就是这个设施的最大看点,反射出银色光芒的圆柱型外型给人一种近未来科幻片的印象。星乃梦想所寄托,也让她梦碎的国际太空站,更是星乃这个少女开始以及结束的所在。 我在会场内设有的椅子坐下,在离「希望号」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静下心来,好好仰望它那像是一个长空罐的模样。 「奇怪,叶月那丫头跑哪儿去啦?」「在咖啡座区和凉介喝着咖啡呢。」「喂,真的假的?」「他还发下豪语说:『叶月你将来绝对会变成一个大美女。』」 「他真的不是恋童癖吧?」「谁知道呢?」 伊万里不感兴趣地耸耸肩。 「我说啊,平野。」她压低声音说道。「你该不会,是在这里等人?」 「咦……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从刚刚就一直心浮气躁啊。」 我自认装得平静,但看来还是掩饰不住。 「约好了吗?」 「没有,不是这样。该怎么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隐约觉得不想说谎,于是说出目前可以说的理由。 「这里是我的回忆之地。」 「回忆?」 「没错,之前我和一个人一起来到这里……她很喜欢这里,看得很开心。所以我就想说,只要待在这里,今天是不是也就见得到她。」 ——大地同学,你看!那就是「希望号」!是爸爸设计的! 不管来到jaa几次,星乃都一定会来这里。这是她最喜欢的爸妈在太空所待的,也是她诞生的所在。她开开心心地大谈「希望号」,就和从电车上看到自己家,指着说:「你看,那就是我家!」那种感觉一样。我确信如果星乃在太空人展的活动开始前会先绕到别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这里。 「你说的,该不会是……天野河?」 「嗯。」 「你今天来这里,也是为了见天野河?」 我点点头,伊万里就低下头说:「果然是这样啊……」金色的刘海遮住她的脸,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去买个咖啡来。」 她站起来,走向出口。途中一度回头看我,但她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却又仍然露出笑容。 星乃没来。 3 『由jaa人员谈论太空人回忆的演讲即将开始。想参加的来宾——』 会场内响起广播,通知今天的最后一个企画。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五十分。 星乃没来。没有来到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前面,也没有来播放她父母生前活跃情形的影片展示区。找过其他我觉得有可能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样。经我事先告知这件事的真理亚所给出的回答也是:「还没看到。我也相当仔细在找了……」 几乎所有企画都已经结束。剩下的演讲,是由真理亚上台。考虑星乃与真理亚的关系,她参加演讲的机率低得令人绝望。 也就是说,星乃已经不会来了。 「大哥哥,你怎么啦?不去听妈妈的演讲吗?」 「嗯、噢……」 我让叶月牵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着。伊万里与凉介走在前面,先走进了会场。 「你等一下,要坐在大哥哥旁边的人是我。」「怎样?又没有规定。」「你们两个都别吵了,现在我旁边可空着啊。」——他们几个的对话,在我听来有些遥远。 ——为什么? 同样的疑问从刚刚就一直像苍蝇似的在我头上盘绕。 ——她为什么不来? 我不认命,一再环顾会场,视线连入口也不放过。 但就是没看见星乃。 「……平野?」 伊万里看向我的脸。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我逃跑似的离开,跑进附近的厕所。 我在男厕的镜子前面,双手撑着洗手台。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啦?」这是一段掺杂愤怒与失望的自问自答。 我明明应该预测了未来。亏我以为我预测了我们的相遇,亏我以为我抢先了命运一步。 星乃不来。她不在这会场里,连影子都看不到。这就是现实。 「该死……」 我让大家那么大力协助,甚至用上了space write这种犯规手法,却连从未来回到过去的优势都 发挥不了。 ——我在搞什么啊…… 我被自己的没用与无力感打垮了。 就在这个时候。 我受到了一股冲击。 回头一看,是一名男性。「给、给我小心点。」这名男性以有点尖的嗓音抱怨完,继续念念有词地走出厕所。他把有「jaa」logo的帽子戴得很深,看不见长相。 我也该走了……我挪动双脚,来到走廊。 忽然间,我看见真理亚踏入会场。看到她愁眉不展的侧脸,我猜到她也还没能见到星乃。 ——星乃也许会来明天的太空人展。 昨天晚上,她听见我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开心地问:「真的吗!」现在弄得辜负了她这份期望,让我满心只觉得过意不去。 回到会场一看,少女朝我挥着手。 「大哥哥,这边,这边!」叶月指了指自己隔壁的座位。 「等一下,你凭什么决定?平野,我这边空着喔。」伊万里指了指自己隔壁。 两名少女的座位隔着通道分开,身旁的座位都空着。看来是我去厕所的时候,她们帮忙占好了位子。 正当我犹豫着该坐哪边才好时…… 「啊,等等!那个!」 叶月大叫。 转头一看,有另一名男性坐到叶月隔壁的座位。似乎就是刚才在厕所撞到的男性。他那有着「jaa」logo的帽子,还有不像夏天会穿的厚外套,我都还记得。 「不好意思啊,叶月。」 我在伊万里身旁坐下。既然座位没有对号,我总不能叫戴帽子的男性让开。 「啊~~真是的,我好想坐大哥哥隔壁喔~~」 「叶月叶月,那就跟凉介大哥哥一起看吧!」 坐在叶月左边的凉介装熟地对她说话。「山科学长请闭嘴。」结果三两下就被叶月打发掉。他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似乎已经受够了凉介的轻浮男模样。 「就说小孩子闪边去了。」 「咦?」 「呵呵呵,我在自言自语。」 坐在身旁的伊万里脸上有着得意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这时广播宣告演讲即将开始。叶月抱怨了好一会儿,这时也总算安静下来。 主持人简短致词后,今天的演讲者终于登台。 「谢谢各位来宾今天来参加jaa的暑假特别企画『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刚才承蒙主持人介绍,我叫惑井真理亚。今天——」 真理亚穿着套装用敬语说话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新鲜。她收起平常豪迈的模样,这样看过去,真的觉得她很漂亮。把正式服装穿得挺拔服贴的银发美女,让我觉得她宛如正要开始指挥宇宙战舰的动画人物。 ——脸上没有伤,果然差很多啊…… 八年后的真理亚左脸颊上有着一道很大的伤痕,一道简直像古装剧的浪人会有的斜斜划过的大伤痕。她的魅力不会因为这样就受损,配上她与生俱来的豪迈,反而更添魄力,但想必她还是会在意那道伤痕。 演讲继续进行。 真理亚运用台上的幻灯片与影片等等,流畅地讲解iss所肩负的任务,以及历代太空人在其中把工作做得多么棒。尤其一谈到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语气更充满热情,我甚至觉得她的热忱把整个会场的气氛都带得火热了。有一次她直呼两人的名字「流一和诗绪梨」,让人感受到她与他们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演讲即将结束。 ——奇怪? 真理亚的演讲流畅而热情,我看着她的脸,硬是觉得不对劲。 真理亚她…… 她的左脸颊,肌肤晒成小麦色,很有弹力。 ——她的脸,是几时受伤的……?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有过的疑问。当我进行space write后,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看到她的脸最先产生的就是这个疑问。 正常来说不会弄出那样的伤痕。一道像是在脸上划过的刀伤似的伤痕。一种不是被撞,也不是被打,若非刀刃划过就不可能会有的伤痕。 我听不进演讲。 我往记忆底部翻找,想着真理亚的伤。 但这些记忆就像裹在面纱里,一想触及核心,脑子里就会笼罩上一层雾气,让记忆的森林远去。 就在这个时候。 「啊……」 有液体滴落到手中的小册子上。液体化为红点,滴在手册上的真理亚脸上。这斜斜滴落的红色液体,在她的照片上留下伤痕般的污渍。 血泪。 血泪成了扳机,记忆的子弹从已经失落的脑内弹匣射出。比光还快的子弹就像雷射似的穿透我的身体,就像下载过剩的资料一样,把分量猛烈的记忆解压缩,唤醒到意识表层。那一天——筑波——暑假——最后一个周日——真理亚——演讲——事件—— 「等、等等,平野,血、血!」 伊万里似乎吓了一跳,拿手帕来擦我的脸。但我几乎听不进她的叫声。 我想起来了——总算想得起来了。 「平野,你、你还好吗?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好不好?」 掌声响起,与伊万里安抚的声音叠合。那是演讲结束的信号。 「接着,我想进入提问的时间。」主持人进行到下一阶段。「如果有话想问讲师,请举手——」 这句话尚未说完,前排就有人举手。时机实在太快,让主持人似乎也愣住了,然后指名:「那么就请这位来宾发问。」 主持人走过去,要把麦克风交给那个人。 结果举手的人物若无其事地上了讲台。一个连衣兜帽压得很低,个子有点娇小的人物默默地、淡淡地,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似的走向讲台上的真理亚。 看得见戴上连衣兜帽的人物右手握着某种东西。一道光从这个人的手中亮了出来。 ——难不成…… 那是一种直觉,同时也是一种近乎确信的念头。回过神来,我已经弹跳着冲出去,跑过座位与座位间的通道。背后传来凉介与伊万里的喊声,但我没有时间回头,奔跑之余,过去的记忆就像快速播放的影片,在脑海中带我重回现场。盯上真理亚的理由——不伦恋——犯人的供词——无法原谅不伦恋——好想执行正义——布告栏上的大家都支持我——这一切化为资讯的洪流,让事件的全貌在我的脑内剧院高速播放。 犯人是三十几岁的男性,在布告栏上自称是「europa」,不断预告犯罪,遭到逮捕后在拘留所大言不惭地说:「不能上网吗?」公开判决中,检察官说他「在女性脸上制造了一辈子不会消失的伤痕」,他反驳:「做个整形手术不就会消失了吗?」——我看着走上台的人物,拉高了对犯人的记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憎恨电压,大喊:「真理亚!」等她转头看向我,再喊了一声「europa!」警告她。她脸色一变,朝上了讲台的「提问者」看去。结果这时提问者也注意到我跑过来,眼睛从兜帽底下跟我对看,一瞬间吓了一跳似的僵住。我顺着奔跑的势头一口气跳向讲台,冲了上去,然后朝对方做出飞扑滑垒般的动作。我就在真理亚的眼前,扑向戴连衣兜帽的人物,把他按倒在地。金属制的物体从对方手上掉落,连衣兜帽翻起,这家伙就是europa—— 「咦……?」 我维持按倒对方的姿势,惊愕得瞪大眼睛。 从掀起的连衣兜帽下出现的,是有着雪白的肌肤与一双大眼睛,长得楚楚可怜的少女。 「为什么……」 我忍不住出声问 道。 咦?啊?这是怎样? 插图p307 「——让开。」 她喃喃说完,瞪了我一眼。 「赶快给我让开。」 「啊、嗯……」 我被对方的视线震慑住,从她身上让开。 她一脸不愉快的表情慢慢起身,首先捡起刚才落地的金属制物体。这个物体串有链子,像是一条项链。 jaa的人员听到骚动而赶来,但真理亚告诉他们:「没事的~~」 「『是我认识的人』~~『两个都是』~~」 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再面向戴连衣兜帽的人物。 「你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吗?」 真理亚这么一说,这名少女—— 天野河星乃,点了点头。 「那么,请问我可以问第一个问题了吗?」 星乃若无其事地说了。 「请说。」 真理亚回答。语尾拉长的习惯已经消失。 ——这…… 我站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席也一片哗然。这也难怪。担任主持人的女性也一副「咦?咦?这是什么情形?」地惊慌失措,完全迷失了自己的职责。 乱遭遭的黑色长发披在脸上,头发底下透出犀利的目光。跟看着我的时候那种冰冷的眼神显然不一样,是有着热度的眼神。那是敌意、是憎恨,还是超越这些的情绪,我不明白。 「请问你认为你有资格吗?」 星乃开始提问。 「……资格?」 真理亚反问。 每个人都无法阻止这个情形,就只是屏息守候在一旁。两名美丽的女性在舞台上对峙的模样有点像某种戏剧,超脱了现实。 「就是资格,你发言的资格。」星乃说明问这个问题的真意。「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你针对他们两人谈论的资格。」 「…………」 真理亚以僵硬的表情默默听她说。 「你说得像是他们的好朋友,又或者像他们值得信任的同僚,对过世的他们两人说些当时怎么样,这样那样,当时真好,好棒,留下很深的印象,太美妙了,发生过很多事——就是你一脸好朋友的样子,针对这一切谈论他们两人的资格。」 一脸好朋友的样子这句话透出了毒性。 「请问你有吗?」 星乃挑衅似的问了。 真理亚一度张开嘴唇,然后吸气,又合起。看起来像是把话吞了下去。 「你没能救活在宇宙空间遇到意外的弥彦流一,也没能帮助失去意识的天野河诗绪梨。你明明办得到,能够指挥,能够从安全的地方,对处在危险状态的他们两人冷静地给出适切的建议,你却没这么做。你脑子一团乱,慌了手脚,抛下了职务——请问我有说错吗?」 「……没有错。」 真理亚第一次回答了。 仿佛她是个被告人。被怀疑犯罪,基于法律与正义受到裁决的被告人。 「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以好朋友的立场谈论他们两人的人生、功绩、回忆——谈论这一切吗?」 「……没……有。」 「我的父母只差一步就能完成ch细胞的研究,却因为你的失误半途而废。他们两人壮志未酬,梦想就这么破灭。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谈论我的父母吗?」 「没、没……有……」 说是第一个提问而开始的这段对话,已经甚至不是提问了。 审判的钟声在白银美女的头上响起。她就像个要被处以火刑的罪人,被吊了起来,尖锐的言语长枪刺进她毫不抵抗的心。 处决示众。 星乃质问真理亚的「罪」,而真理亚「告解」。这处决的仪式继续进行。 「他们两个都死了,你却活着,会笑、会吃、会喝,结婚、生了小孩、出人头地、享受人生。请问这样的你,有资格谈论我的『父母』吗?」 她继续问着同一个问题,用同一把刀一次又一次插向真理亚胸口。 我不曾看过这样的星乃。恨意的结晶;化为愤怒出口的嘴唇。 「没……有。」 我不曾看过这样的真理亚。仿佛自信与胆识化身的她露出无力的表情,在指责的风暴下就只是低着头,以颤抖的小小声音认罪的模样。 ——不可以。 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星乃的言语刀刃把真理亚伤得浑身是血。不可以做这种事,不可以让她做这种事。不管是为了真理亚好,还是为了星乃好。 「请问你这个接近弥彦流一,试图勾引他的狐狸精,有资格悼念他的死吗?」 每吐出一句话,星乃的脸都会皱起。 「——没……有……」 每吐出一句话,真理亚的脸都会皱起。 关于不伦恋的报导,她应该可以反驳。但她不反驳,就只是任由星乃说,任由自己被言语的暴雨打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打算接受惩罚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反驳呢?另一边的星乃也是,她指责对方,但绝对没有得意的模样,反而表情痛苦,仿佛每说出一句话都伤到自己。 砍人的一边被喷出来的血溅到,双刃的剑用鲜血染红了双方。没有胜利者,甚至不是对决,彼此用剑刺进心中的伤痕,不断攒刺。 「最后一个,问题。」 握着裁决之剑的少女冷酷地宣告。 真理亚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仿佛用尽了一切,脸上没有血色,双手撑在讲桌上,银发垂下来遮住脸,变得苍白的嘴唇甚至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好好呼吸。 接着她挥下了最后一刀。 「请问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真理亚抬起头,嘴唇动成「咦」的形状。 「惑井真理亚,请问你,为什么收养了我?」 「你问我……为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质问出乎意料还是太致命,真理亚的喉咙发出一句分不出是回答还是提问的话。 「这、是……」 「你又不爱我。」 星乃一度低下头,咬紧嘴唇,说了: 「你明明又不爱我。」 重复爱这个字眼。 「为什么,收养我?」 敬语消失,换上她自己的话。 真理亚抬起头,喉头发出「啊」的一声,然后又一次做出把气深深吸进肺里的动作,以应该是现在的她竭尽全力的声音呼喊: 「因为我爱你。」 这句爱的言语仿佛是从心脏榨出的血,又像是吐出自己生命的一切。 听到这句包含了一切的爱的言语。 「你骗人。」星乃否决了。 真理亚就像递出的心脏被一把捏烂,微微呻吟。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星乃像要踏扁这颗心脏似的说个不停。 我觉得她会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理亚会死。 「我没有……骗、你。」真理亚回答。 星乃摇摇头,长长的刘海摇动。 「你骗人。你就只是想忏悔。你只是想把自己的罪过马虎带过,就只是想装好人,想稀释自己的罪恶感才这么做。这不是爱,只是自私。」 这非常残酷。养育的「母亲」说爱孩子,而「孩子」否决。 谈论起爱,孩子这个定位很卑鄙。哪怕父母握有绝对的决定权,但在有没有爱、有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这一点上,孩子的裁决是绝对的权威。那是一种有如天神裁决,无处可逃的残酷。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 么不说话?其实你只觉得我是个嚣张的臭小鬼吧?既然这样,当场揍我不就好了?」 「不……对……」 「你恨我吧?觉得我碍眼吧?因为,只要没有我在——」 这个时候,星乃的话停了。 理由很单纯。 因为我站到了她身前。 「你……」 星乃睁圆了眼睛。 她反复眨眼,看着我,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八成直到刚刚,她根本就忘了我待在这里吧。所以我进入她的视野,她才会不知所措。 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要是再这样用言语的刀刃互砍,真理亚就会死掉。不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心会死。 而星乃也—— 「不行啦,星乃。」言语很顺地说出口。「不可以说这种话。」 「让开。」 「真理亚伯母不是这样的人。」 「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吧?」 星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挥手命令我让开。 但我不让。 「真理亚伯母,一直爱着你。」 虽然变成在这个像在演戏的舞台上,说出像在演戏的台词,但我仍然不犹豫。 「你让开。」 对话没有交集。 「其实你也很清楚吧?」 「你让开,不然——」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 ——唔! 有东西打在我胸口。一种像是被强劲的弹簧弹到,独特的尖锐疼痛。 星乃的手上握有小小的布偶。以前在她公寓也看过,用来击退可疑人物的改造空气枪。这飞碟形的布偶就暗藏了这样的空气枪。 「我不会让。」 我这么一说,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疼痛传来,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真理亚刚才挨的那些言语的刀刃,远不是这点疼痛所能相比。 「你让开。」「我不让。」 刚才我扑倒她时,被她一喊就忍不住让开。 但现在不一样,我会待在这里是有理由的。我有理由不能让。我确信。 「让开。」啪的一声响,空气枪的bb弹命中我的胸口,弹开后落到地上。「我不是叫你让开吗!」 啪、啪。空气枪连射。很痛,但是不可怕。 反而倒过来了。 「为什么……」少女一边开枪一边后退。「你是怎样?每天每天,都来我家,就算撵走,又跑来。你是怎样?」 「我是你的同班同学。」「别跟我开玩笑。」 命中,然后弹开。子弹滚到脚边。 星乃边开枪边后退。她一寸寸往后退,仿佛在打一场撤退战,从奈何不了的敌人面前退开。举在手上的飞碟形布偶吐出塑胶弹打得啪啪作响的模样,仍然有几分稚气。 相信看在她眼里,会觉得我就像个不管开几枪都不死的僵尸吧——星乃现在大概真的怕了我吧——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镇定了些。 星乃很胆小。她怕生,很不会说话,最不拿手的就是沟通。这样的她,到刚刚都能显得那么强势,是因为对象是真理亚。 因为面对的是爱着星乃,给予她保护与慈爱的真理亚。 我知道这是一种粗鲁的「撒娇」。举例来说,就像婴孩捶打母亲的行为。我知道这是一种笨拙的沟通手段。 因为我一直看着。我在未来跟她一起度过的五年,一直看着。 我没有自信。既没有勇气挑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或是觉得绝对会失败的事,而且也没有像伊万里那样的毅力,去挑战难以实现的梦想。 可是,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就办得到。 星乃并不恨真理亚,就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心意没能相通以及疙瘩,所以无法老实。就只是她的心灵所受的伤太深,蒙蔽了她的眼睛。 「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不要过来!」 「你察觉到了。其实,你……」 「不对!」 她呼喊着。 「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我每踏上一步,星乃就开「枪」。啪啪几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胸口传来疼痛。塑胶枪弹落到地上,听起来就像弹壳落地。 「不可以啦,星乃,这样不可以。你要好好说出来。不是用枪弹,也不是用责难……你要好好说出你心里的『感情』。」 我如此诉说并且想起。这是我和星乃度过的「第一周」发生的事情。为了实现她的梦想,我奉陪到底。首先是为了克服她的茧居,拼命对她诉说「信任别人」这件事。对这个说「没有一个地球人值得信任」的少女,细心、不厌其烦、不屈不挠、朴拙地诉说信任别人的重要。去跟附近便当店的大婶买便当、付钱,如果对方多给了什么就要道谢——我就是这样一件事一件事耐心地开导她。 「星乃,你应该懂的。」 我又踏上一步。 「就叫你不要过来——」 星乃仍然拿着枪,但这次没有子弹飞来。只听到喀、喀几声空响,告知子弹已经没了。 我在离她只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星乃往后退,被逼到只勉强还能从观众席看到的位置。布偶轻轻从她手上落地。 「为什么……」星乃嘴唇颤动,带着蕴含震惊与害怕的眼神说:「为什么,说得出这种话……」 刚才那攻击性很强的态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我」这个外来者完全不知所措的少女模样。 现在相信她一定听得进我说的话。我有了这样的念头。不是隔着公寓厚实的墙壁,而是言语直接传得到的距离。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这一瞬间…… 「星乃,你听我说。我——」 我直视她的眼睛,准备对她诉说万般思绪。 就在这时。 「大地同学……!」 我听见凉介的呼喊,接着有人喊出一声:「危险!」 ——咦? 我转头的瞬间,惊愕得瞪大眼睛。 那里站着一名男子,戴着有「jaa」logo的帽子,穿着不像夏天会穿的厚外套,眼神显得可疑。 我觉得眼熟。是我在厕所撞到,后来坐到叶月旁边的那个男子。 什么时候上来的? 男子看起来显然不对劲。他念念有词,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我。然后手伸进怀里,拿出的是——一把大型的刀子。 ——原来是这家伙吗! 我一瞬间理解了事态。这个亮刀男,就是在真理亚脸颊上留下伤痕的犯人。 是europa。 我站在犯人与星乃之间好护着她。待在讲桌前的真理亚离我们有点距离。 看到刀子,观众一阵哗然。有人尖叫,有人退往出口,也有员工听到骚动赶来。 「唔啊啊啊!」 男子胡乱挥刀,冲了过来。 我心想不妙,但我不能逃走。对方盯上的多半是星乃。只要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用想也知道,他临时将目标从真理亚换成了星乃。 就在我打算先躲开他第一刀的瞬间。 ——什……! 想也不想就动的右脚踏上了某种东西。鞋底传来唰的一声,我失去平衡而跌倒。 糟了……! 我背部着地,想勉强稳住姿势而伸出去撑的手碰到了东西。色彩缤纷,只有几毫米大的球体——bb弹。是刚才星乃乱射出来的。 男子重新握好刀,我一时站不起身。他对我看都不看一眼,朝着星乃这个目标直线冲了过去。我伸出手想抓住他 的脚,但抓不到。星乃瞪大眼睛,全身僵硬,恐惧让她脸色发青。 会被杀。星乃会被杀。住手,不要啊——我在心中一再呼喊,等我好不容易爬起,犯人已经冲到星乃眼前。 来不及。会死,星乃她,会死掉—— 这一瞬间,有个东西有如一阵疾风从我身旁掠过,一转眼拉近距离,拦在犯人与星乃之间。 「唔啊……!」 鲜血飞溅。犯人的刀子割开皮肤,观众席的尖叫声更大了。 被砍到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性。她抱住星乃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凶刀。 「真理亚伯母……!」 血从她的肩膀喷出,染红了舞台。离她最近的犯人脸上溅到血,一瞬间退缩了。 ——趁现在……! 「唔喔喔喔喔!」 我大吼一声,扑向犯人。一记肩撞顶向犯人的腹部,撞得他倒地,刀子也跟着应声落地。 「你这家伙……!」 我失去理智了。有着「jaa」logo的帽子脱落,露出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脸孔后,我就朝他的脸挥下拳头。啪的一声闷响,犯人的脸往旁一歪。背后听见星乃呼喊:「真理亚,真理亚……!」我听着她的叫声,继续骑在犯人身上朝他挥拳。 然而—— 下一拳还没打到,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在我面前爆开。 「啊……」 叮一声拨动琴弦似的声音响起,我视野歪斜,从犯人身上倒下。 唔、啊……! 我无法呼吸,视野晃动,一种比烂醉还严重的酩酊感,维持不住姿势的虚脱感。最强烈的是,脸的右侧有种喷火似的灼热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得到犯人发出怪叫声抬起上半身,拿着一个东西指向我。看在倒地的我眼里,像是横式的歪斜照片。 他手上发光的深灰色金属,看起来像是「枪」。 这……! 「我、我、我我我执行了……!」 犯人以破嗓的声音大叫。 「我、我我,执行了,正正正、正义,啊……!」 太离谱了…… 我太小看他了。姑且不说刀子,竟然连手枪都有。 不对。 这和我八年前的记忆不一样。那个时候只有刀子,现在却有手枪。有东西偏掉了,有地方弄错了。未来—— 走样了。 「那么,该、该、该,收尾了……!」 于是犯人—— 将枪指向星乃。 星乃瞪大眼睛。真理亚压在她身上。真理亚肩膀流出的血将一身套装染成深红色,但她仍然当星乃的盾牌,试图用全身保护她。 苦涩的记忆苏醒。无数的流星、坠落的iss、消逝的星乃、在银河庄庭院里被真理亚打的自己——我从现在瘫在地上的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个时候没出息的自己。 ——救、救、我。 就是现在。 此时此地,要是救不了星乃,那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股愤怒似的情绪驱策着我。这是对谁的愤怒?是对犯人,对自己,还是两者都有?我任由右脸滴落鲜血,撑起上身站起来。被枪打中的右耳附近,觉得好像只有这一带的空气变得沉重,不断传来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而在被自己的血染红的视野中,犯人转过来面向我。多半是没想到我竟然会站起来,他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踏上一步,犯人就怕了似的微微退后。他举着枪,枪口从指向星乃转而朝向我。 ——很好,这样就对了。 我拖着自己滴下的血往前进,再度站在犯人面前。我身后不远处就是星乃,以及紧紧抱住她的真理亚。 「让、让开啦,让开。」 犯人口吃地呼喊,枪口指向我。然后枪口往左右摆动,用手势一再要我让开。 「叫你让开!」 「我不让。」说话有血的滋味。 「咦……?」 犯人慌张地表情抽搐。他眼睛四处张望,眨眼次数变多。 「我、我、我会杀了你喔,会死喔。」 「尽管试试看。」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冷静。站在有枪的犯人面前,还做出挑衅的回答,这怎么想都觉得…… 犯人的手指放上扳机。这不是bb弹。 是实弹。 「要是现在让开,我待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就会消失。所以——」 我把话语混着嘴角流下的血一起吐出来。 「我不让。」 「你、你这小……说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我不害怕。 要是现在让开,星乃就会死,真理亚会中枪。所以我不让开。若说连这样的我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那也许就是对于结果已确定的未来有着强得莫名的自信。 虽然我会怕已经知道会失败的事情。 虽然我不敢挑战得不到成功保证的未来。 可是—— 枪声响起。 砰一声响亮的声音,舞台的灯光爆裂,玻璃碎片就掉在很近的地方。他也许是在威吓,但对现在的我没有意义。 「臭小子……!」 犯人用双手持枪,大概是觉得单手开枪会打不准吧。 枪口直指着我。外行人拿手枪,没这么容易打中——为了鼓舞自己,我搬出了临阵磨枪的知识。 枪声又响起了。 这次脸旁吹过一阵风。背后传来尖叫声,还听见枪弹在某种物体上弹开的声响。回头一看,星乃害怕得一张嘴又开又合。我和真理亚瞪视般的视线对上了。子弹没打到她们两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瞄准的点确实愈来愈接近。这一枪几乎擦到我的脸颊,下一枪肯定不妙。 犯人朝我靠近了一步。他以行动表现出下一枪要打中的意志。相对地,我脸上流出的血液比想象中多,没有要停的迹象。视野一瞬间模糊,觉得只要稍一松懈,意识就会被带走。原来中枪就是这么回事啊?即使不是致命伤,但还是不觉得有办法迅速行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费尽力气。 扣下扳机。 啊…… 有东西从右眼流下。本来就红的视野里又混进了另一种红。 我凭感觉知道。 ——是「分歧」。 我所知道的「第一轮」和我现在所在的「第二轮」,这两者之间错开时,就会流出这种「血泪」。伊万里车祸时、没见到星乃的大iss展时,以及真理亚受到攻击的事件,还有现在也是。 我直觉知道。 我会死在下一发子弹下。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光景从脑海中掠过。就好像space write时那样,像是将自己的半生浓缩,然后一举回顾的走马灯的光景。从出生、上幼稚园、成了小学生、踢足球,但又赢不了会踢的人,学会偷懒,然后国中、高中、大学、就业,也全都用省电模式,保持高cp值混过去。但这样的人生,什么成果都累积不了,什么都学不到,什么成就感都没有,是一场无聊到了极点的人生游戏。 这样的游戏,现在就要结束。 ——我很担心大地同学。 我心想,没错。这是星乃即将被流星雨吞没之际,对我说的话。 ——大地同学你啊,该怎么说,总是酷酷的,有点玩世不恭,对吧?所以我就想说你这种个性将来一定会往不好的方向起作用。 星乃,你说得没错啊— —我在心中这么想。 你说得没错,我失败了,在人生中吊车尾。一个吃垃圾维生的无业窝囊废,即使用上space write这种犯规手法,到头来搞不定的事情还是搞不定。 ——啊…… 脸颊上有感觉。一种火热的感觉。我在哭吗?到底为什么而哭?为了自己没出息的人生?还是为了跟星乃的第二次离别? 我不经意地回过头,星乃用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当我们目光交会,她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胆小、讨厌地球人、对活着这件事很笨拙的,好幼小好幼小的少女。 ——我想救她。 我在出血严重的朦胧意识下,觉得自己还是想保护这个少女。 我的身体变成蜂窝也无所谓。 心跳停止也没关系。 没错,星乃。 唯有星乃。 ——我一定要救她,拿我的生命去救。 接着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 犯人的手指扣上扳机,这一瞬间硬是很像慢动作。面对最后要射出的命运枪弹,我卯足最后一丝力气蹬地,朝着犯人、朝着子弹,直线跑过去。啊啊,星乃,你等着,我绝对,会救你—— 下一瞬间。 叩! 突然有个「东西」砸在犯人头上。这一砸之下,手枪瞄的方向歪了,射出的子弹在地上弹开,跳弹偏往大老远的方向,命中远处的用品而激出火花。就在这光景看起来都像成了慢速影片的视野中,打中犯人的「东西」在他脑门上弹跳,划出一道弧线落到我面前,发出喀锵一声破碎声。 ——咦? 智慧型手机。 一支超浮夸,镶水钻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一眼就看得出是盛田伊万里的手机。「唔唔!」犯人按住头,想捡起脚下的手枪,但这个时候—— 「混账东西!」 有人突然扑向犯人。留长的咖啡色头发,胸口戴着银项链。「凉介……!」当我忍不住喊出来时,两人已经滚倒在地,纠缠在一起。凉介试图压制犯人,但对方也拼命抗拒。两人一再翻滚,上下位置交替,像野兽似的扭打。我也拼命往前走,想去帮忙,但严重的出血让我的身体不听使唤。 过了一会儿,凉介腹部挨了一脚,呜的一声呻吟。犯人继续踹凉介,把他从讲台踢下去之后,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手枪。 ——不妙! 犯人捡起枪,枪口再度朝向星乃。 「天野河星乃——」 犯人以歪斜的嘴唇叫出她的名字。 下一瞬间。 「什……!」 犯人瞪大眼睛。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前。 这个人毫不畏惧对方手上的枪,高高抬起脚,露出雪白的大腿一举扫过。那是一记强烈的—— 回旋踢。 犯人握枪的手臂被踢得要变形,整个人摔出讲台,摔向观众席的椅子,发出盛大的喀锵声。 使出这一记豪迈踢腿的人——惑井真理亚,任由血从染成深红色的套装继续流。 「你对我家小孩做什么!」 她大吼一声。 警卫涌上来扑向犯人,站在手枪旁的职员捡起手枪。犯人仍然在挣扎,但很快就被压制住,安分下来。 我一直看着这情形。犯人已经不动,完全沉默。事件结束了。当我有这样的确信,突然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回来了。远方听得见警笛声。「妈妈!」可以看见一旁的叶月跑向母亲。 至于我,则慢慢站起,走过台上。 ——星乃。 台上有一名少女以茫然的表情瘫坐在那儿。她的表情显得心不在焉,脸色苍白,仿佛连眨眼也忘了似的僵着不动。 「你还好吗?」 「啊……」 小小的嘴唇用泄出空气似的声音想说话,但并未形成发音。 「没有受伤吗?」 她点了点头,就像一具忘了言语的人偶。 星乃抬头看着我,然后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血。」 「嗯?」 「在流血……」 「啊啊,这没什么。」 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脸。衣服染得比我想象中更红。 大概是因为放下心,疼痛突然来袭,但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星乃活着。 只要她活着,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站得起来吗?」 我伸出手,但伸出的右手一片血红。「啊,抱歉……」我说着就要收手。 然而—— 星乃迅速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冰冷到了极点的雪白小手放到我的手掌上,柔软得像是一握下去就会弄坏。 「对不起啊……」从混着血的唇间说出的话莫名地是道歉。「刚才,我对你很跩地训话,讲了一大堆——」 现在的我一定在笑。 「不行的是我啊。」 「…………」 少女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仰望着我。她的表情就像太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但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那转眼间盈眶的泪水让我好安心。 「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 「啊,等一下!那个,呃……那个……谢……」 「你该道谢的对象不是我吧。」 「咦?」 「喏。」 我用视线示意,那儿站着她的监护人——就如字面的意思,就在刚刚保住了她的命,保护她免于受到暴徒伤害的银发女性。叶月哭着在身后抓着她。 「……真、真理亚。」星乃以颤抖的声音叫出这个名字。 「好久没听到星乃这样叫我啦。」 真理亚嘴角一扬。她受了重伤,手臂染血,却显得很开心。 「真理亚,手,你的手。」 「不要紧啦~~」 「可是!」 「不要紧,不要紧啦~~」 她为了让星乃安心,笑了一笑,大大的手轻轻摸了摸星乃的头。 「你没事就好。」 「呜……」被她摸头的星乃低下头,小小呜咽一声。 然后,水珠一滴滴落到地上。 「哇啊啊啊啊,对不起,真理亚,对不起……!」 星乃扑到真理亚怀里,开始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银发女性用满是鲜血的手臂抱住抽噎的少女,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的。」 「你没有错。」 「真理亚,真理亚……!」 星乃一再呼喊她的名字,然后反复说着「对不起」。 ——已经不要紧了吧。 我见证这对「母女」相拥,就像戏演完的演员慢慢走到台边的楼梯。 那里有两个朋友等着我。 「平野,血、血!」「大地同学,医院、医院!」 他们用同样的台词迎接我。 我擦擦脸上的血,露出笑容。「不要紧,只是有点破皮。」「真的假的?」「真的吗?你整张脸都红了耶。」两人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看。 「谢啦,凉介,多亏你来帮忙。」 「什么话,这是一定要的吧。」 凉介用力竖起大拇指。 「伊万里也谢啦。那球投得漂亮。」 「新买的手机完蛋了就是。」她耸耸肩膀。「哎,不过不搞『走路滑手机』,像这样『丢手机』就没关系吧?」 她举起萤幕破掉的粉红色手机,眨了眨单眼。 回头一看,可以看到星乃大哭以及真理亚安抚的模样。 ——太好了,星乃。 我胸口火热,有种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昂扬。 这和我知道的「第一轮」完全不同,cp值有点,不,是烂得乱七八糟,可是—— 可是我在这「第二轮的人生」,还是感受到了确切的满足。 【recolle】 「方程式不是这样。」 我睡在医院病床上,久违地梦到从前。 是在令我怀念的她的房间,银河庄二○一号室。 这时的星乃穿着大学讲师般的白袍,拿教鞭在白板上一敲。她明明很跩,长相又只是个孩子,一场仿佛在模仿老师的学会。 「大地同学说的『cp值』,以数学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cp值=p÷c 她在白板上喀喀作响地写给我看。 「p是performance,c是cost。」 「这我知道。」 「大地同学说实现梦想的机率只有1%左右,所以cp值很差。」 「那当然了。然后梦想没实现的话,performance就是零,也就是说p=0,所以cp值烂透了。不是吗?」 星乃先回我说「是没错」,然后又摇摇头说:「可是,这样不行啦。」她摇头的方式显得非常看不起人,让我不开心了起来。 「哪里不行了?」 「算式错了。」 「算式?」 「这个算式用在选午餐、选旅馆或买衣服,就可以套用。选择价钱便宜但品质还不错的东西,cp值的确很好,可是——」 她断定了。 「这里有个陷阱。」 星乃把「c」的部分圈了好几圈。 「这个算式最可怕的地方啊,就是如果想把『p÷c』最大化,只要把c无限缩小就好。也就是说,只要大力缩减努力〈c〉,cp值就会大大增加。因为『尽可能只出最小的努力』,就是cp值这个想法的关键。」 「这种时候,只要把performance加大不就好了?」 「不会变成这样。这世上所有事情都会在某个阶段遇到『瓶颈』。不管是学业、艺术还是运动,每个人都可以进步到一定程度,但也一定会在某些地方遇到很难突破的『难关』,就像减肥的停滞期那样,所以接下来的部分才艰难。这种时候,人就会停止追求『p』,而会想透过缩减『c』来提高cp值。因为不管是谁,都很难一直维持难以得到成果的努力。」 「哎,是没错……」 「所以,在人生要选的不是『p÷c』——」 她又喀喀作响地在白板上追加新的「算式」。 axc=p 「要选就选这边。」 星乃说到这里,用教鞭朝白板上一敲。仔细一看,教鞭前端还加了个行星标记,从那眼球似的纹路来看,似乎是木星。 插图p341 「这是什么?」 「梦想的方程式。a是ability,也就是才能。才能〈a〉与努力〈c〉相乘,也就是说『才能x努力』,是决定梦想实现可能性高低的方程式。」 「那么,为什么这会比cp值好?」 「很简单。」 星乃又用笔把「c」圈了好几圈。 「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的时候,梦想〈p〉愈大,人就会把努力〈c〉增加到愈大。刚才的『cp值=p÷c』,是让人想把努力〈c〉最小化的动机起作用;相对地,这个『axc=p』则是p愈大——也就是梦想愈大,就非得让c也跟着愈大不可,所以会往把努力最大化的方向起作用。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方程式。」 少女嘿嘿两声挺起胸膛,然后又对我发问: 「大地同学,你要选哪一边?」 我嘿地一笑,这样回答: 「cp值好的那一边。」 「哼~~」 少女的脸颊鼓得像太阳一样,挂着木星的教鞭朝我飞来,命中我的身体。「痛死啦!不要乱丢东西啦,笨蛋。」我这么一说,她就发起已经成了惯例的牢骚。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终章 崭新的未来——二○一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十七点四十五分 暑假最后一天。 我在阳光耀眼的街上直线朝目的地前进。好几天没走的街上,景色和平常理应没什么两样,但现在看起来却觉得很新鲜。 事发后过了四天。 这起事件被安上「jaa职员遇袭事件」这个简单扼要的名称,各媒体也都大举报导。嫌犯名字叫富樫正明,三十九岁,在当地企业担任正式职员,连日在网路匿名布告栏上写下对天野河星乃的批判,最后提出「8·27 执行正义」的犯罪声明。最后他也如同自己的声明,攻击jaa职员,使用刀子与手枪闹事。演讲中的jaa职员惑井真理亚及两名观众分别受到轻重伤,并因为嫌犯用于犯罪声明的id,「第二europa事件」这个通称很快就确立。 我的右脸颊被枪弹擦过,为了进行治疗和检查,结果在筑波的医院住了四天左右。被子弹打伤的只有一层皮,比起出血量,伤势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右脸也许会留下一些伤痕,但我根本不在意。 本来,真理亚的左脸颊上会留下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一道大伤痕。只要想说这道伤痕转移到我脸上,反而甚至会觉得很自豪。 不幸中的大幸,就是真理亚手臂的伤似乎不那么严重。她被刀子割伤的右手,说重伤的确是重伤,但主要的肌腱和骨骼都没事,似乎也只需要短时间住院。 「真理亚伯母,那我走了。」 我比她早一步出院,回去前先到她的病房露个脸。真理亚手臂缠着绷带,在银色刘海下轻轻眯起一双大眼睛。 「谢谢你啦,大地。」 「咦?」 「是你救了我们。」 她这么说完,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把我拥进怀里。胸部的柔软触感撞上我的脸,头发轻抚弄得我的脸痒痒的。 我本想把这句话的意思问得更清楚,但想起那起事件时,真理亚和星乃最后抱在一起的模样,就觉得问这个也太破坏气氛了。 ○ 「视网膜app」那件事有了意外的结局。 europa事件隔天,jupiter公司宣布解散,相关的app商店事业全都让渡给其他竞争业者。另外,视网膜app说是发现了扫描用的光线有故障情形,被呼吁要立刻停止使用。 公司解散后,和jupiter公司有交易的相关企业与工程师们之间盛传奇妙的传闻。一个是本来营运顺利的jupiter公司为何解散,另一个则是执行董事「六星卫一」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试着打电话到jupiter公司。「您所拨的电话号码已经无人使用」这句语音,在我觉得起了一阵恶寒的耳边回荡。 ○ 「奇怪了……?」 这天下午,一名少女站在银河庄前。头上绑得老高的金发让我一眼就认出她。 「伊万里?」 「我想说只要在这里等就可以见到你。要知道我今天可是连医院都跑过了喔。」 「不好意思,我一大早就出院了,还被爸妈骂了。」 今天早上我坐立不安,一大早就办好出院手续跑出来了。因为我想尽快见到星乃。 「平野你有时候实在很乱来耶。」她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然后担心地问起。「你的伤势怎么样?」 「什么事都没有。新皮肤都长出来了。」 我轻轻摸了摸右脸颊上的纱布。医师说痊愈过程很顺利,之后只要清洁还有涂膏药,应该就没事了。 我们说到这里,伊万里深深吸气,然后吐气。 「我、我说啊,我呢,今天,有话想跟平、平野你说。」 「怎么啦?突然这么郑重。」 「我、我啊——」 她将右拳贴在胸前,用力握住,注视着我。脸很红。 「我对,平野你——」 这个时候。 「大、地、同、学~~!」 有个少年用力挥着手,从大马路另一边走过来。 看到凉介突然登场,伊万里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她吞了吞口水,像是硬把要说的话吞回去。 「哎呀~~大地同学你好过分喔~~!你说今天出院,我还去接你,结果你早就跑了~~!」 「不好意思,我把你忘了。」 「好过分喔~~好过分喔~~大地同学是笨蛋~~」 凉介就像约会被放鸽子的情人一样,嘴上说着,身体还扭来扭去。 「所以,伊万里,你刚刚要说什么?」 「咦?啊,没有,不用了不用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伊万里说到这里,骂声:「你这白痴!」猛力朝凉介的屁股踹了一脚。 「痛死啦!干嘛踹我啦?」 「少啰唆!为什么你现在给我跑出来!」 「好痛,痛痛痛!不要这样,不要踢了,不要踢我的重要部位!」 伊万里赏凉介几记毫不留情的上段踢。搞不清楚他们感情到底好还是不好。 「痛痛痛……可是,大地同学真的好猛耶。」 凉介一边防御胯下一边看着我说。 「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个事件啊。犯人拿出手枪时,你不就拿自己当肉盾帮星乃挡吗?大地同学果然很猛,我就绝对学不来,简直是好莱坞电影的主角啊。」 「没有啦,我只是太拼命。」 「不不不~~那很猛,真的不简单,我超尊敬的啦。」 凉介把我捧上天,让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你的伤怎么样了?」「已经没事了。」这样的对话过后。 「——那么大地同学,我们差不多要走了。明天学校见。」 「你们要走啦?」 「你不是要去找天野河吗?我这个人只要看到正妹,不管是谁都会去搭讪,但实在没办法挡在你的情路上啊。我们走啦,骆驼蹄。」 「不要叫我骆驼蹄!」 「那大地同学,再见啦。」 「谢啦,凉介!那个时候你来救我,我真的很高兴。还有伊万里也是,你丢手机帮了超大的忙。」 「我、我是……回过神来就已经丢出去了……什么都没想。」 「是啊,我也是我也是。不知不觉间就一股脑儿冲过去了。」 「你们两个真不要命。」 「只有平野你没资格说我们。」 大家齐声哈哈大笑。 「不过啊——」凉介有点腼腆,小声说了:「我们总算是对大地同学报恩了吧?」 「咦?」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吓了一跳。 凉介耸耸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大地同学,你在我们危急的时候,不都会很潇洒地赶来帮忙吗?不管是考试猜题、这次的暑期讲习,还有我遇到留级危机的时候都是。所以啊,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办法至少还你一次恩情。而且之前为了星乃的事情帮忙时,到头来我也没能找到什么大不了的情报。」 「没这回事……」 「就是啊,平野。你要多依赖别人一点,我们也是帮得了你的。」 两人看着我,没有说笑的样子这么告诉我。「伊万里你只有扔手机吧?」「比你管用啦,笨蛋凉介。」看着他们两人这样对话,我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流往上冲。 「真的很谢谢你们两个。」 「太见外了啦,大地同学。」「就是啊,平野。」 两人露出微笑,然后讲了几句道别的话就离开了。 弯过转角时,可以看见伊万里大喊:「你再晚个五分钟来啦!」并踹了凉介的屁股一脚 。 等到看不见他们两人的身影时,我在原地深深一鞠躬。 ○ 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到底站在这房门前多少次了?我怀着这奇妙的感慨,再度站到门前。 我把手伸向对讲机想按门铃。 叮咚~~ 我定睛细看,看见有种像是光的东西在萤幕上扫过。一如往常,似乎只要一按「木星」,机器就会扫描我的「眼睛」。这与其说是为了让我进去的认证系统,还不如说是星乃用来检查访客的识别系统吧。虽然未经许可就收集虹膜或视网膜之类的资料,似乎也会有侵犯隐私方面的问题就是了。 ——我这才想到,星乃是几时发明了space writer? 就在我心中涌起这个疑问的时候,萤幕上的通话指示灯亮了。 『…………』 我得到了无言的迎接。只消这么点迹象就看得出来这点,是我一再在这个地方被甩的副产物。 「嗨。」 『…………』 听得出她在无言当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光是知道她在听,我就莫名地好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今天,我出院了。」 『…………』又有了短暂的吸气空档,然后是一阵轻微的磨蹭声,又传来吸气声,然后…… 『……是吗?』 有了回答。星乃说话了。或许是因为隔了四天,总给我一种有点新鲜的印象。 「后来怎么样?都没事吗?」 『没什么。』 这是她一如往常的粗鲁回答。 但这样就够了。听得到她在,感觉得到她活着,隔着门可以隐隐约约感受到她的存在。光是能感受到这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轻轻按住胸口。 ——又来了。 胸口好热。这是那天从europa手下救了星乃时也感受过的胸口的火焰。 ——对我来说啊,一旦放弃梦想,那就成了「百分之百」会后悔的人生。 之前伊万里说过有关「梦想」与「后悔」的话题。当时我不认同,但现在就觉得好像懂了一点。 从内心深处驱策我的这火热心意。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想必这个温度很接近人追逐梦想时的热情。 「啊,对了。」 我退开一点,就像写信写到最后补个「p.s.」似的补上一句。 「从明天起就是第二学期,所以我来的时间会晚一点……那我走了。」 就在我真的要离开的时候。 喀嚓。 ——! 回头一看,门已经开了,一名少女从门后探头。 「啊。」「喔喔。」 我们彼此发出像是吓一跳的声音。我没想到星乃会出来,星乃也像是为自己竟然开门而吓一跳。 「……那个……」星乃忸忸怩怩。「恭……恭……」 「恭?」 「恭喜你,出院。」 啊……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喔、喔喔,谢啦。」 「还、还有——」 星乃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转过去背对我,做出像是用手指在手上写些什么的动作——我想那多半是她母亲教她的那个让自己不紧张的小小魔法,在手掌心画「☆」符号吞下去。 「茶。」 她转回来小声说。 「咦?」 「茶。」她又说了一次,低下头,然后往上看着我说:「要进来喝个茶吗?」 ——进来,喝个茶? 我伸手想捏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在作梦,然后发现脸上有被子弹打的伤,于是捏了捏大腿。会痛。 「可、可以吗?」 星乃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不敢置信,朝星乃踏上一步。星乃吓了一跳,但这次并没有躲进家里,也没朝我开空气枪,而是站在原地等我。 五公尺、四公尺、三公尺、两公尺。 然后是一公尺。踏上最后一步之前,我又问了一次。 「可以吗?」 「……嗯。因为——」 星乃窥看我的脸色,然后撇开视线说: 「真理亚要我这么做。」 真理亚——星乃以前一直称她为「那女人」,现在却好好叫她的名字。 「知道了。那我就打扰一下吧。」 「……嗯。」 我轻轻地踏出最后的一步。星乃像在等我进去,把门开得更大,空出一条通道。 零公尺。 「很、很乱就是了。」 「我知道。」 「咦?」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一走进玄关,就看到厚实的舱门。 「不、不要笑喔。你敢笑,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那我会很为难啊。」 「这、这是,那个——」 「太空船?」 「咦?」 「我这么觉得……可以进去吗?」 「啊,嗯、嗯。」 接着她有点难为情,却又有点嚣张地说了: 「我是船长天野河星乃。」 电子语音对这句话回答:『允许乘船——舱门开启。』过了一会儿,厚实的舱门帅气地滑开,室内的光射了过来。 那场流星雨的谜还没解开,我也并不是已经知道拯救星乃的方法。 可是,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我现在,确实—— 朝全新的未来迈出了脚步。 后记 各位读者幸会,我是松山刚。这次非常谢谢各位读者拿起本书《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 本作的主题是「梦想」。一种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怀抱过,但随着成长而渐渐淡去,抛诸脑后的事物。职棒球员、偶像明星、漫画家、太空人、总理——天真无邪地写在国小毕业纪念册上的「梦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赶到手构不到的地方,在房间角落生灰尘。我自己就是如此,认为长大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从「梦想」中醒来,面对「现实」。 「我告诉你,『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实现啦。」本作的主角在剧中说了这样的台词。梦想不会实现,所以追逐梦想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会弄得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存款和年金都变得更少,退休后会过得很悲惨。所以梦想这种东西丢掉就好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写下来的,就是本作。女主角最后写给主角看的「方程式」能导出什么样的解答呢?如果能透过这整个系列,和各位读者一起思考这个解答,那就是万幸了。 多亏了许多人的帮助,本作才得以问世。 i责编,从企划阶段到改稿都尽了莫大的心力。在此深深感谢您陪我一再改稿。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给了本作许多美妙的插画。从发售前的主视觉设计到人物的草稿与彩色插画,每次收到您的画都让我开心得冲昏头。真的非常谢谢您。 本作进行的宣传活动中采用了一项创新的尝试,也就是发售前就发布发售前原稿让读者「抢先看」。收到的征求数超乎想象,还从发售前就连日收到许多感想,以作者来说,享受了一段非常奢侈的幸福。协助本次活动的各位,真的谢谢你们一贯的支持。 与本书制作、贩卖、通路有关的各位,我要借这个机会对各位致上深深的谢意。 而现在拿起本作的各位读者,我想传达的事就和写在发售前活动的讯息一样,所以在此从中引用一部分作为本篇的后记。 【这部作品的女主角名字叫「星乃」。就像太空中有许多星星,我想人生中也有很多梦想的形式。新发现星星的人,能够为这颗星星取名字。如果这部作品对您而言,也能成为一次有如在夜空中发现小星星的邂逅,身为作者将会感到望外之喜。 各位读者幸会,我是松山刚。这次非常谢谢各位读者拿起本书《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 本作的主题是「梦想」。一种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怀抱过,但随着成长而渐渐淡去,抛诸脑后的事物。职棒球员、偶像明星、漫画家、太空人、总理——天真无邪地写在国小毕业纪念册上的「梦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赶到手构不到的地方,在房间角落生灰尘。我自己就是如此,认为长大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从「梦想」中醒来,面对「现实」。 「我告诉你,『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实现啦。」本作的主角在剧中说了这样的台词。梦想不会实现,所以追逐梦想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会弄得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存款和年金都变得更少,退休后会过得很悲惨。所以梦想这种东西丢掉就好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写下来的,就是本作。女主角最后写给主角看的「方程式」能导出什么样的解答呢?如果能透过这整个系列,和各位读者一起思考这个解答,那就是万幸了。 多亏了许多人的帮助,本作才得以问世。 i责编,从企划阶段到改稿都尽了莫大的心力。在此深深感谢您陪我一再改稿。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给了本作许多美妙的插画。从发售前的主视觉设计到人物的草稿与彩色插画,每次收到您的画都让我开心得冲昏头。真的非常谢谢您。 本作进行的宣传活动中采用了一项创新的尝试,也就是发售前就发布发售前原稿让读者「抢先看」。收到的征求数超乎想象,还从发售前就连日收到许多感想,以作者来说,享受了一段非常奢侈的幸福。协助本次活动的各位,真的谢谢你们一贯的支持。 与本书制作、贩卖、通路有关的各位,我要借这个机会对各位致上深深的谢意。 而现在拿起本作的各位读者,我想传达的事就和写在发售前活动的讯息一样,所以在此从中引用一部分作为本篇的后记。 【这部作品的女主角名字叫「星乃」。就像太空中有许多星星,我想人生中也有很多梦想的形式。新发现星星的人,能够为这颗星星取名字。如果这部作品对您而言,也能成为一次有如在夜空中发现小星星的邂逅,身为作者将会感到望外之喜。 各位读者幸会,我是松山刚。这次非常谢谢各位读者拿起本书《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 本作的主题是「梦想」。一种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怀抱过,但随着成长而渐渐淡去,抛诸脑后的事物。职棒球员、偶像明星、漫画家、太空人、总理——天真无邪地写在国小毕业纪念册上的「梦想」,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赶到手构不到的地方,在房间角落生灰尘。我自己就是如此,认为长大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从「梦想」中醒来,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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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实现啦。」本作的主角在剧中说了这样的台词。梦想不会实现,所以追逐梦想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会弄得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存款和年金都变得更少,退休后会过得很悲惨。所以梦想这种东西丢掉就好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写下来的,就是本作。女主角最后写给主角看的「方程式」能导出什么样的解答呢?如果能透过这整个系列,和各位读者一起思考这个解答,那就是万幸了。 多亏了许多人的帮助,本作才得以问世。 i责编,从企划阶段到改稿都尽了莫大的心力。在此深深感谢您陪我一再改稿。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给了本作许多美妙的插画。从发售前的主视觉设计到人物的草稿与彩色插画,每次收到您的画都让我开心得冲昏头。真的非常谢谢您。 本作进行的宣传活动中采用了一项创新的尝试,也就是发售前就发布发售前原稿让读者「抢先看」。收到的征求数超乎想象,还从发售前就连日收到许多感想,以作者来说,享受了一段非常奢侈的幸福。协助本次活动的各位,真的谢谢你们一贯的支持。 与本书制作、贩卖、通路有关的各位,我要借这个机会对各位致上深深的谢意。 而现在拿起本作的各位读者,我想传达的事就和写在发售前活动的讯息一样,所以在此从中引用一部分作为本篇的后记。 【这部作品的女主角名字叫「星乃」。就像太空中有许多星星,我想人生中也有很多梦想的形式。新发现星星的人,能够为这颗星星取名字。如果这部作品对您而言,也能成为一次有如在夜空中发现小星星的邂逅,身为作者将会感到望外之喜。 第一章 失联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1 二○一七年九月十八日十二点十五分。 今天我也一步步踏着有着粗糙凸起的铁疙瘩,从常爬的楼梯上去。公寓充分吸收了灼热的阳光,热得几乎随时都要融解,要是不小心掉颗蛋下去,没在开玩笑,可能真的可以煎出个太阳蛋。 银河庄二○一号室。 『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首先是第一关。接着是『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最后……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 我凑过去看对讲机,发光的线由下往上扫过,「扫描」我的右眼。这是星乃发明的「space writer」——是所谓的时光机,而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声纹、指纹、虹膜。通过这三项认证,门锁才终于解除。这个与笨蛋只有一线之隔的天才所打造出来的森严保全系统,今天也雄辩地诉说着当事人有多么厌世。 总算进到玄关,终于来到最后一关。我朝向这扇仿太空船舱门打造的坚固自动门,再度报出自己的姓名。 『舱门开启。』 有着几何学纹路的门滑开。我一踏进室内,冰凉的空气立刻笼罩全身。与外界气温的差异实在太大,让我打了个寒颤。 「冷气开太强啦。」 「……」 房间里头,黑发少女默默回头,视线朝我看过来。 天野河星乃,十七岁。 没错,是在这个时代「还活着」的星乃。 一头长发蓬蓬松松又睡得卷翘,显然没有梳理。而她就像大海怪,从白色电脑的另一头探出半张脸。一双大而长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就像野生的猫亮出光芒,头上戴的流线型耳机现在看上去倒也像是发箍。 「我把温度调高一点喔。」 「……」 我不等她答应就拿起遥控器,调高空调设定的温度。到了夏天就会把房间弄得很冷是星乃从以前就有的毛病。 我把设定温度从十八度调回二十二度后。 「……」星乃不吭声,只听见哔哔哔哔连续几声操作空调的音效。转头一看,设定温度已经回到十八度。 「喂,这样会冷吧。」 「所以呢?」星乃就像大海怪探头冒出海面似的,从电脑桌后面冒出整个上半身。 她穿的运动服上印有脸色很差的外星人图案,脖子上围着季节不对的围巾。上半身明明穿得像寒冬,下半身却穿着短裤,一双长腿朝着地板形成修长的曲线。而她白嫩的大腿上冒出鸡皮疙瘩,更显得很不搭调。 「不要自己乱搞。」她以低沉而小的声音对我这么说。 「别这样瞪我。」 「我没瞪你。」她没剪齐的刘海底下露出的眼睛还是老样子,以犀利的目光朝我看过来。从她准我进她房间以来,已经过了两周以上,但若要问我是否已经跟她混熟,答案是没有这种事,每天承受少女心情不好的视线已经成了我的常态。 顺便说一下,要进这「银河庄」公寓二○一号室——星乃所谓的「太空船」,就非得经过「身为」船长的星乃认定为「乘组员」不可。 前几天,她把我设定为乘组员。当时我心想终于走到这一步而大为高兴,但船长说她之所以允许我上船,是为了「每次都要去玄关应门太麻烦」,「而且不管撵走你几次,你都还会来」这类理由,简直是在应付脑筋不好的野狗。顺便说一下,她说船长不必有理由,随时都可以解雇乘组员。 「便当,你要吃吧?」「又没请你买。」「是特制炸虾便当。」 我从用橘色文字写了「更美味亭」的塑胶袋里拿出两个便当。炸物的香气弥漫整个室内,让星乃的鼻子动了动。 「吃吧。」 她美丽的睫毛上下摆动后,视线又回到炸虾便当上。然后就听到她的运动服底下发出盛大的咕噜声。星乃按住肚子,衣服上印的外星人就形成一副不开心而皱眉的模样。 「四百八十圆。」 「……」 我说出价钱,星乃的肚子又咕噜叫,而她似乎觉得很难为情,转身背对我。然后她拉开电脑桌的抽屉,窸窸窣窣地找起东西。似乎是找不到,接着又把手提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然后开始在倒了满地的大量布偶与书本中翻找。 过了一会儿,星乃找到掉在桌子底下的钱包,大声拉开魔鬼毡。大概是从以前就在用,魔鬼毡的部分都起毛了。 「……嗯。」她沉默寡言地「锵啷」一声拿了一大堆零钱给我。 「谢谢惠顾。」 我也没点清就塞进口袋,然后把特制炸虾便当附上装了塔塔酱的小袋子交给她。她的一双大眼睛一瞬间发光,脸上也差点笑开,但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立刻又换回赌气的表情,双手拿着便当撤退到电脑桌前。 我也打开便当盒盖,大尾的炸虾以跩得跷脚似的模样迎接我。 ——记得星乃很喜欢吃这个。 我夹起抹上白色塔塔酱的炸虾,从头一口咬下。酥脆的面衣、弹牙的虾肉口感,以及在口中弥漫开来的鲜味。 同时…… 「嗯~~!」另一头也传来少女咀嚼着喜悦似的低呼。从侧面微微瞥见她的脸,看见她眯起眼睛,一脸幸福的表情。星乃只有吃爱吃的东西时会露出笑容。 插图p001 我和她一起吃着炸虾,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天野河星乃,因为那场前所未见的人造卫星恐怖行动「大流星雨」而丧命。我失去星乃而自暴自弃,沦为一个要去翻垃圾找东西吃的人生失败者。然而,透过她留下的发明「space writer」,让我成功穿越到八年前的世界,才能像这样和她共处一室,度过同一段时间。来到这个时代已经过了两个月左右,但我仍然会觉得这不是现实。 当然,「问题」并未得到任何解决。「大流星雨」将在距今五年后的二○二二年夺走她的性命。为了改变这个命运,我该做什么才好,而那场恐怖行动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凶手是谁——这一切都才要开始查起。 「——你在看什么?」 星乃察觉到我的视线,又射了尖锐的视线之箭过来。 「你嘴上沾到塔塔酱了。」 「……」她默默擦了擦嘴边。 「唉唉唉,有人用衣摆擦的吗?笨蛋。」 「我才不是笨蛋。骂人笨蛋的才是笨蛋啦,笨蛋。」 她孩子气地反驳,一边瞪着我。她很倔强,但没有生活能力,如果我不买便当来,她多半会只靠糖果和固态保久食品解决三餐吧。 「来,蔬菜也要吃。」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装着蔬菜沙拉的杯子放到她的脑门。 「我不买。」「免费招待你吃。」 我把和风酱也放上去,她就毫不犹豫地把沙拉摔进垃圾桶。 我把沙拉从垃圾桶里救出来,说不要浪费食 物,但这自称「外星人」的少女根本没听进去,一脸正经地这么说: 「地球的蔬菜很难吃。」 2 翌日。 「哎呀~~大地同学好有兴致啊!」 我一走进教室,就有个活像是歌舞伎町男公关硬穿上学生制服的男生靠过来。 山科凉介,算是我的好朋友,现在装熟地把手绕到我肩膀上。他戴在胸前的银色项链很闪亮,但我知道那是用邮购买来的便宜货。 「你在说什么?而且这么热,不要往我身上蹭。」 「大地同学你才打得火热吧~~」凉介像个痞子似的连连在我身上拍打,继续说:「你最近都泡在那个美少女的房间里,从早到晚爱怎么打情骂俏都行吧?」 「我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啦。」我成天泡在银河庄是事实,但她几乎不跟我说话,实在不是凉介想象的那种关系。 「好好喔,我也想要女朋友耶。」 「伊万里不好吗?」 「她身材是很好,可是很凶暴啊——痛死啦!」 下一瞬间,凉介身体往后仰地跳了起来。他按住屁股转身一看,站在那儿的是个眉毛扬起的金发少女。她的头发还是老样子,在头上拢得像是脊梁上的螭吻。 「你说谁凶暴?」她以一双原原本本体现出尖锐个性的眼睛瞪着凉介。 「好痛啊~~大地同学,我好痛啊~~」 「不要拿我当盾牌。」 我把绕到我背后的凉介撵开,轻轻举手打招呼。 「伊万里,你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啊、嗯……早啊,平野。」 伊万里用手指把鬓发卷啊卷的,有点像在窥探神色地看着我。 「怎么啦?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没事。对了。」伊万里这才想起似的说。「那个,你弄完了吗?」 「哪个?」 「志愿调查问卷。」 「啊~~」我这才想起有过这么一回事。 「记得平野是要升学?」 「嗯,哎,大概吧。」 我含糊地回答,一边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十七岁的我来说,将来的志愿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我满脑子只想着星乃,完全忘了这件事。 ——呃~~记得…… 我在书桌抽屉里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真是的,都皱了啦。你又不是凉介。」 「骆驼蹄你少啰唆。」「不要叫我骆驼蹄。」他们俩说起这段每次都会有的对话,钟声就像宣告擂台开打似的响起。 「嗯……?」这时我发现脚下有个东西。伸手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揉成一团的纸。 摊开来看,就看到「志愿调查问卷」这几个字。右上的栏位以潦草的字迹写着「山科凉介」这个名字。看来是凉介掉的,但这时教室门打开,教古文的老师走了进来。 ——算了,晚点再给他也行吧。 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志愿」栏位上有写过字的痕迹。看来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但还勉强看得出「医学系」这几个字。 我看了凉介一眼,他已经趴在桌上。 把这张意愿调查问卷翻过来一看,上面有着胸部特大的裸体模特儿涂鸦,让我叹了一口气。 3 「大哥哥!」 门一打开,黑发的娇小少女就朝我扑过来。 惑井叶月,十二岁,是个从小就和我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八年后留到肩膀的艳丽黑发,现在是剪成有点中性的短发,穿着印有动画人物图案的衬衫和牛仔短裤,十分休闲,一双大眼睛骨溜溜地看着我。 「大哥哥大哥哥,今天你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嗯,是可以……真理亚伯母呢?」 我推开像对抱枕那样黏在我身上的少女,脱下鞋子,沿着走廊前进。我从以前就像一家人似的出入惑井家,所以很清楚他们家的格局。 快走到客厅时,走廊前方的门打了开来。 「嗨。」 出现的是有着漂亮白银头发的女性。她似乎刚洗过澡,穿着宽松的睡衣,露出修长的手脚。这样看去,就觉得她的身材好得像模特儿一样。 惑井真理亚,是叶月的母亲,jaxa的现役职员,星乃的监护人。另外她也是星乃入住的公寓「银河庄」的房东。 「今天也工作吗?」 「是啊~~那里其实挺会使唤人的耶~~」真理亚一边发着职场的牢骚一边走向厨房。几秒钟后,听到噗咻一声,然后是「噗哈~~!」一声觉得好喝的呼喊。人长得漂亮却不做作,这点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两样。 「大哥哥,你等一下下喔!饭马上就好了!」 叶月穿上围裙,从母亲身旁走过。「妈,啤酒只能喝一罐喔,我们都还没吃饭呢!」这声叮咛真让人搞不清楚谁才是做妈妈的。 「叶月,下酒菜呢~~?」「大哥哥的饭菜优先。」「母亲不重要吗?」「你先吃点这个。」叶月从柜子里拿出一些干货似的东西,朝真理亚一扔。 「喔,明明就有嘛。」 真理亚急忙打开袋子,以熟练的动作撕开鱿鱼丝。她一手拿着啤酒嚼起鱿鱼丝的模样实在是个典型的酒鬼。 「喂?小花?」她叼着鱿鱼丝,没规矩地滑手机。「大地他啊~~在我们家吃晚饭喔~~嗯、嗯,好啊好啊,彼此彼此~~不好意思啊,那就这样喽~~」 我的母亲和真理亚是认识多年的朋友,称彼此为「小花」、「真理」。我和叶月会一起玩,也是因为她们的交情。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 「没关系~~叶月开心,而且我也吃得到比平常好的饭菜~~」 她说着又喝起啤酒,三两下就喝完一整罐,凹下去的空罐被随手一放。 一小时后。 「叶月,再来一罐啤酒~~」「没有了。」「明明就还有存货吧~~」「今天本店已经打烊。」「好无情喔~~」「真是的,妈妈喝太多了吧。明天不是还要工作吗?」「所以今天才要喝啊~~」 扫光晚餐后,真理亚开心地一直喝酒。被女儿叮咛也完全不听,嘿咻一声站起来,脸不红气不喘地走向冰箱。但似乎真的已经没有啤酒,只见她转而拉开柜子,拿出威士忌酒瓶。 「真理亚伯母,你真的喝太多了啦。」 「今天我心情好~~自从那件事以来,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可以跟你好好聊上几句了耶~~」 她的「自从那件事以来」这句话里明显蕴含了情绪。她所指的,肯定是上个月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发生的事件,通称「第二europa事件」。也就是一名男子在网际网路上预告杀人,现身攻击真理亚与星乃的事件。嫌犯遭到逮捕,我和真理亚分别受到轻重伤,星乃毫发无伤。而这件事让真理亚与星乃的「母女关系」得到修复,这些我也都记忆犹新。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肩膀附近有点紧绷,但比起她开始愿意跟我说话,这点小伤……」 她感慨万千地看向窗户。相信她的视线一定是看向星乃所在的银河庄。 「听说后来你每天都去见星乃?」 「是啊,算是啦。虽然她还不肯让我进到超过电脑桌的地方。」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真的,谢谢你。对大地真是道谢几次都不够耶~~」 「哪里,没的事……」我忍不住用力摇头。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反而是我才想道谢。那次事件发生时,就是因为真理亚不顾性命保护星乃,现在星乃才会活着,我也才能和她在一起。还不只这样,星乃能免于受到大众传媒与社会舆论的抨击,也全都是拜惑井真理亚这名女性所赐。 真理亚用指尖轻轻把玩耳垂,她的耳朵上有着星形的耳环亮出光芒。我知道星乃小时候送她的这小小的星形耳环是她的宝贝。她爱惜地抚摸着这宝贝,侧脸的表情就和摸星乃头时的表情非常相似。 「对了,大哥哥!我想起最重要的事情了!」 叶月用围裙擦干洗碗盘弄湿的手,来到我面前。 她鼓起脸颊说: 「最近大哥哥都一直跑去那女人的地方吧?」 「那女人?」真理亚露出狐疑的表情。 「就是指星乃。」 「啊啊~~」 「大哥哥每天每天都去找那女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哥哥明明已经有我这个未婚妻……」 「那是国小时的约定了吧。」我把叶月推回去,但这名少女硬把屁股挤进这张一人用的沙发,身体紧贴着我。 「那之后你们年轻人自己聊啊~~」 真理亚说出这句常说的台词后匆忙逃走。 我被像幼猫一样跑来嬉戏的叶月搞得不可开交,自己也咬起鱿鱼丝,心想该在哪个时间撤退才好。 4 『人造卫星最多的国家是俄罗斯,总数超过一四○○具。第二名是美国,约一一 ○○具,可以说这两个国家就是人造卫星大国双巨头。日本和中国则落后一大段差距,在一三○具左右的数字上,竞争第三的名次。近年来新兴国家发射人造卫星的趋势也逐年高涨——』 我默默阅读相关书籍。只要稍有令我好奇的描述就会贴上提醒标签,用笔记型电脑查我不懂的字眼。 银河庄二○一号室。今天我也在这冷得彻骨的房间里继续「调查」。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二○二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后来人类称为「大流星雨」的那场前所未见的人造卫星恐怖行动,让太空中的几千具人造卫星全都掉进大气层,烧个精光。其中也包括了iss〈国际太空站〉,当时留在里面的太空人天野河星乃化为发光的流星,年仅二十二岁就丧命。而这起事件,正是我之所以来到二○一七年这个世界的唯一,同时也是最大的理由。 拯救星乃。从那场大流星雨——也从她死亡的命运中拯救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针对那场大流星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尽可能吸收任何可能有关的知识。不,应该说我尚未掌握到任何一个和这个事件有关的线索,所以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虽然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这种像是为了应考而念书的事情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既然那起恐怖行动是以人造卫星为标的,有基础知识总是比没有好。 我在在意的页面贴上标签,进行思考。调查时总会浮现于脑海的疑问今天也困扰着我。 除了大流星雨,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挂心。那就是暑假发生的jaxa职员遇袭事件——通称「第二europa事件」。尽管嫌犯遭到逮捕,但考虑到这次攻击直接危急星乃,的确是一起非常令人震惊的事件。europa事件至今发生过两次,在第一次的europa事件里,星乃的母亲住院时遭到攻击,第二次的europa事件里,则是星乃与真理亚遭到攻击。虽然完全看不出还会不会有第三次事件,但对于与潜伏在网际网路深渊中的「europa」这个id有关的一连串事件,我就是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若说围绕星乃的未来危机是「大流星雨」,那么现在进行式的危机可说就是europa事件。 ——救、救、我。 我是为了拯救星乃才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无论要危害星乃的人是谁,我都得挺身挡在她身前。因为只有这件事,才是我待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意义—— 事情就发生在这天的傍晚。叶月说「对不起喔,大哥哥,酱油用完了」请我去买东西,于是我前往站前的超市,还被顺便拜托买啤酒和鱿鱼丝,所以回程要提的东西应该会变重。 最近日子过得相对平静。在学校会见到凉介和伊万里,放学后前往星乃待的银河庄,晚餐绕去惑井家叨扰。当然不是每天,但我的日常主要就是以这样的循环所构成。今天也可说是这种一如往常的一天。 当然我仍在持续调查那场「大流星雨」,但也因为europa事件的影响,让我觉得现在能和星乃一起度过的平静日子非常宝贵。 离我要去的超市只剩一小段路。当我弯过转角,就要走进商店街时,有东西从眼前掠过。 是一阵红色的光。我抬头一看,看见一辆警车停在道路的另一边。正好这时游乐场前聚集了小小一群人。 ——怎么了? 我还记得在高中时代很常去站前的游乐场玩。站前一度有多达四间游乐场,但后来敌不过手机社交游戏而逐渐减少,如今这里就是最后一间。而这最后一间的未来也已经确定,他们将在下个年度的税务调查中被发现逃漏税,并因追征税款而破产。 「怎么了怎么了~~?」「听说有人打架。」「哪里哪里?」「有案子?」 我不经意地听着行人的谈话,一边注视着游乐场往前走。等到警察从店门口走出来,就听见手机的拍照快门音效。 坦白说,我根本不关心游乐场有人打架,但总觉得内心一阵忐忑,停下了脚步。因为我莫名觉得对这幅光景并非毫不知情。 「开什么玩笑,放开我!明明是他们不对!」 这时听到一个像是年轻人发脾气的粗野吼声。 被两名警察架着,从店里走出来的这个人—— 「咦……!」简直像警匪片里的一幕。 被警察带走而大声呼喊的,是个留着咖啡色长发,看似男公关的男子。 是凉介。 ○ 染上夕阳色彩的白色建筑物呈锐角切下一片天空。门前有两名壮硕的警察。 月见野警察局。 我跟着被警车载走的凉介一路来到警察局。光这单程的计程车费就让钱包里的钱都飞了,但这种时候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凉介迟迟不出来。 我呆呆站在警察局门前,结果警察就觉得我形迹可疑,跑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坦白告知我担心被带走的朋友,结果警察似乎同情我,放我进了玄关大厅,还告诉我要等有人来保他,他才能够离开。以凉介的情形来说,应该就是爸妈当中要有一个来吧。 ——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我坐在大厅硬硬的椅子上,在记忆中摸索当时发生的事情。 凉介、游乐场、闹到警局——我串起这几个关键字,顺着记忆翻找,但还是想不起来。我依稀记得凉介有一阵子因为志愿的事情跟父亲闹得很僵,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在高中二年级的第二学期。 我觉得时间格外漫长。本来想说要不要打电话给伊万里,但想到凉介应该不希望被她知道,也就不打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从玄关 出现。 他有着很粗的眉毛,瞳仁很大的眼睛。这张眉目与凉介有几分神似的脸孔,我并不陌生。我也大概在凉介老家看过两次。是他的父亲,记得是在一家大医院担任外科还是内科的部长。 凉介的父亲在柜台低头致意,然后在原地等待。他那看起来很贵的皮鞋踩得喀喀作响,看得出很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凉介被警察带到大厅。他一看到父亲,就闹别扭似的撇开脸。 两人才刚对面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凉介整个人倒下。是父亲往儿子脸上狠狠赏了一巴掌。听到一句差不多是在说「不要丢我的脸!」的台词,凉介在地板上瞪着父亲,父亲又继续大吼,然后把一个东西往儿子脸上扔就转身离开了。反倒是警察吓了一跳,追上去说:「这、这位先生,等等!」但父亲不予理会。 父亲从玄关离开后,大厅只剩下凉介。一名警察陪在一旁,但他还趴在地上。 ——凉介…… 我总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space write前,被真理亚打的我;又或者是,在同学会被伊万里打了一巴掌的我。 「你还好吗?」 我跑过去,他则似乎这个时候才发现我在。「大地同学……?」他睁大了眼睛仰望我。在警察与父亲面前装出的倔强已经垮了,但他脸上有的却又不是平常那轻浮男的表情,而是寂寞的少年表情。他的模样好渺小,简直让我怀疑将来那个当上医师,成了杰出社会人士的凉介,其实并不存在。 「嘿嘿,原来你来啦?」 「喂,你都流血啦。」 我用手帕帮他擦了擦脸。 「你是怎么啦?」 「呃……」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掉在脚边的「那个东西」。 「嗯?」捡起来一看,是一张万圆钞。「为什么地上会有万圆钞?」 「是老爸丢下来的,说是给我的计程车钱。」凉介忿忿地说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凉介的父亲临走之际扔在他身上的就是这张万圆钞。 ——所以他是只留下钱,把儿子丢在这儿了…… 虽然觉得是别人家的家务事,但心中还是涌起一股怒气。听说他是大医院的医师,让我擅自觉得他是个杰出的人物,但想象与现实完全不一样。 只是,不同于生气的我,当儿子的却开玩笑说: 「医师竟然打儿子,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忽然间,我想起了写在志愿调查问卷上的「医学系」这几个字。 我们没用这计程车钱。 凉介把万圆钞递给我,提议:「大地你就拿这个钱搭车回家吧。」但我实在没有意愿收下。我提议要搭计程车就一起搭,但凉介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说:「给大地同学的份就算了,我自己不想用这个钱。」 所以就变成走路回家了。两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灯昏暗的路上。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确是为了回家而走在路上,但又不想回家。我从凉介的脚步清楚看出他的这种心情;而他那被血弄脏的衣领以及链子断掉的项链,也都酝酿出一种荒芜的气氛。 也不知道是走近路还是绕远路,快走到夜晚的公园时,凉介开了口。 「对不起啊。」 「嗯?」突然听他道歉,我朝身旁看了一眼。 凉介步伐缩得更小,继续说: 「总觉得,把你牵扯进奇怪的事情。」 「没关系啦,这又没什么。」 虽然是个轻浮男,但又很会跟人客气,心思也很细腻。浮夸的外表和耿直的内涵不一致,这点让我觉得和伊万里有点像。 「你为什么打架?」 「嗯~~」凉介用像是从喉头深处挤出的低沉嗓音回答:「连我自己也不懂啊。」 「这是怎样啦?」 我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 「没有啦,就是我在游乐场玩格斗游戏,结果有个从后面走过的家伙撞到我,害我手上一个按错,我的角色就死了。我骂说开什么玩笑,结果对方也是个有点像不良少年的家伙,回瞪我。之后该怎么说,就是你来我往,愈骂愈难听。我也愈来愈生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抓起他的衣领,跟他互殴。」 「真不像你啊,平常你根本就不会跟人起这种无谓的争执吧。应该说,你根本只对女生表示兴趣。」 「就是说啊。总觉得,心情很烦闷。」 凉介抓起刘海,弄得歪七扭八,又觉得很痒似的搔了搔被项链勒出痕迹的胸口。他左手一碰到左脸,就很痛似的皱起眉头。 「你爸那一下,好厉害啊。」 「很过分吧?他按的是重拳啊,重拳。」 「他打的是巴掌啦。不过,你倒下的样子真的很像格斗游戏啊。」 「我的体力计量表用音速在扣啊。」 我们两个拿游戏来比喻,一起笑了笑,但凉介很快又露出觉得疼痛的表情。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呃~~」凉介仰望天空,发出有点像发呆的声音。月亮格外地亮,可以清楚看到兔子形状的陨石坑。 「最近老爸很啰唆~~一看到我的脸,就只会叫我念书。暑假讲习也是老爸擅自帮我报的,还说要是没考上医学系就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 「啊~~感觉他就会讲这样的话。」我想起凉介父亲的表情,表示赞同。他眉毛扬起的模样,活脱就是个一点都不圆融的顽固老爸。 「不管在医院还是在家里,都很了不起似的只会命令人,对我的意见一丁点也听不进去,而且一反抗又会挨巴掌。」 「我懂。看起来就是个the掌权者的类型。」 「哈哈哈,这句说得好。the掌权者,又或者是the国王。」 「这时候要念the〈thi〉国王吧?」 「大地同学太龟毛了啦。」 我们又一起笑了。郁闷的气氛被干爽的笑中和了一些。 ——应该,可以问吧。 我触及核心。 「是因为志愿的事,跟你爸爸吵起来?」 「咦?」凉介露出吓一跳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还用很少女的动作按住胸口说:「大地同学,你读了我的心?」 「看你的脸也知道。而且,我看到这个。」 我从口袋里拿出东西,揭晓谜底。 是那张志愿调查问卷。就是写了志愿学校「医学系」又涂掉的那个。 「啊~~原来啊,我就想说是在哪儿弄丢了。」 「掉在教室里喔,这个羞耻的涂鸦。」 把纸张翻过来一看,上面有一幅画技无谓地好的裸体模特儿涂鸦。 「干嘛啊,丢掉就好啦。」 「你不是想去念医学系吗?」 「我哪行啊?我脑筋不好,又没有毅力。而且——」 凉介停下了脚步。 公园出口处有个形状弯曲的挡车栅栏,他就靠到那上面。 「我就是觉得不喜欢,不喜欢老爸叫我去念医学系,我就去念。弄得好像连我的未来也全都由老爸决定。」 他仰望着路灯这么说。很多飞蛾之类的虫子聚集过去,撞到光源又弹开,连连发出啪啪声。 该怎么做才好呢?要怎么做才能鼓励他?我看着他红肿的脸颊,受到一种类似焦虑的心情侵袭。 凉介会当医师。这是他将来会办到的已经确定的「未来」——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我从车祸中救了伊万里,因此改变了这个未来。因为伊万里并未受伤,凉介也就不会去医院探望她,也不会陪她复健。结果就是凉介陪着伊万里拼命复健而立志走上医学这条路的「决心」也跟着变了。我从汽车前面把伊万里推开的瞬间,过去产生了分歧,凉介的路线也就从「想当医师」的路线偏移了。 我觉得有责任,这是我害的。都怪我多管闲事,导致他光明的未来眼看就要改变。怎么办?我该怎么跟他说才好?凉介会考上医学系,成为杰出的医师。他有心想做就会成功,这是已经得到保证的。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现阶段的他」明白这点?凉介不知道自己的可能性,不知道自己有只要真心念书就会提升的学历,也不知道自己有一旦做出决定就能持之以恒的毅力。凉介认定自己没有毅力。他参加网球队,但练习太辛苦,三个月就逃走了。成绩也是处在留级边缘,要不是我帮他考前猜题,教他功课,多半一年级时就会留级了。没错,要不是在未来亲眼看到他当上医师,我也根本无法相信。凉介当医师?想也知道不可能吧?高中时代的我想必一秒钟都不会犹豫,只会这样嗤之以鼻。 正因为如此,才会这么难。要让「现在」的凉介知道「未来」的可能性,让他知道自己有着「未知」的才能。要怎么做才能办到这种事情呢?这就像是要鼓励一个偏差值只有三十几的家伙:只要你努力,就考得上东大。听起来一点都不实际。 时间默默地过去。 即使是夏天,夜晚的气温仍然会降低很多。当开始会觉得冷时,凉介静静地开口。 「该怎么说,我这阵子一直在想,我啊——」 下一句话令我震惊。 「高中打算辍学。」 5 我们常去的starlight cafe,通称星光咖,还是一样人满为患。 我坐下来,一边静静地等人一边回想起前几天的事。 ——我啊,高中打算辍学。 我吓了一跳,脸颊抽搐。 凉介要辍学。这种事情我作梦也没想过。不,换作是以前——换作是「第一轮」的我,八成会以更轻松的心情接受这件事。凉介成绩很差,落在留级边缘,不及格是家常便饭,而且常常跷课。如果说有学生要辍学,我第一个就会想到凉介。 那天晚上,我问凉介为什么想辍学,他是这样回答的。「我照这样下去,不就很可能会留级吗?一年级的时候靠你帮了我,可是怎么说,我最近都不知道上高中有什么意义了。」「你是要自己退学?」「差不多就是这样。」「大学要怎么办?」「大地同学,你在说什么啊?高中都没毕业,还想什么鬼大学?」「呃,可是,也有用同等学力之类的吧。」「同等学力?」「高中毕业同等学历鉴定考。之前简称大学鉴定考,就是即使高中辍学也可以获得考大学的资格。」「是喔,有这样的制度啊?可是我讨厌念书,而且根本就不会想去念大学。」「可、可是,医学系——」「我哪可能考上啊,你知不知道我偏差值多少啊?」 ——不过,反正也不是现在就要辍学,等确定留级之后再来考虑也行。啊,这件事不要告诉骆驼蹄喔。 凉介看似轻松地笑了笑,然而从他脸颊上的红肿可以窥见他受了伤的心。 将来的志愿、与父亲的争执、对医学的意念。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当时讲到一半就道别了。「愈来愈冷了,还是回家吧。」他的这句话宣告那一天的结束。隔天在学校,凉介已经一如往常,对于脸上贴着的药膏也打马虎眼说是「在楼梯上跌倒」。既然他都叫我保密,我也不能在伊万里面前提起,之后我和凉介都并未再提起这件事。 ——是我害的。 我再度涌起自责的念头。凉介之所以不再以考医学系为目标,是因为我改变了「过去」。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结果连他的将来都走样了。不管是当医师,还是和伊万里结婚,全都变了。 不知不觉间,我喉咙变得很干渴,拿起冰块融化变稀的拿铁咖啡一口气喝完。温温的液体弄得我肚子胀胀的,简直在体现我不舒服的心情。 「对不起~~搞得花了很多时间!」 金发少女拿着饮料,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 伊万里点的饮料似乎是新作,有着焦糖闪亮玛奇朵这种念起来会差点咬到舌头的名称,而她就用吸管吸了一口,然后切入正题:「那我就单刀直入说了。」 今天,伊万里约我放学后一起喝咖啡。我脑海中闪过星乃,但伊万里很坚持,我便决定陪她。我隐约觉得一对一和她见面似乎对凉介不好意思,所以有种莫名的愧疚。 「就是志愿的事情。」 「设计师的事?」 「嗯。」 伊万里用手指戳着中杯尺寸的杯子,继续说: 「前阵子,我不是找平野商量过吗?所以就想说这次也跟你商量商量。」 「你跟爸妈又吵架了吗?」 「没有,不是不是。啊,不过,接下来可能会吵起来啦。」 「你做了什么好事?」 「呃……」 万里说到这里,在播着西洋民谣吉他轻快音乐的店内若无其事地说了: 「我啊,打算去留学。」 「咦?」 我一瞬间听不懂她说了什么。留学? 「留学,你是指那种去海外的?」 「是啊。不然还有哪种?」 「怎么这么突然?」 「我是第一次跟你提起,但其实从之前就稍微在考虑。想说如果要好好当个时装设计师,就得把海外的学校也纳入考量才行。而且我尊敬的设计师也有很多是海外学校出身的。」 伊万里谈起自己的志愿,就像在谈一些日常的小事,我的内心却混乱已极。 不对劲。伊万里的确想当设计师,但她之前都没去什么海外留学。在我所知道的「第一轮的世界」里,她是去读国内的设计相关专科学校,然后一边在服饰店打工一边追梦。怎么会要留学? ——啊! 我总算想起来了。没错。留学——的确是这样,我想起了核心的事实。 伊万里在第一轮的世界里也曾经想去海外留学,但因为发生意外,才会放弃留学,决定眼前先专心做好脚的复健。伊万里原本就希望去留学,是因为「车祸」而改变了志愿,决定去读国内的学校。 也就是说,我将她从汽车前面推开的那一瞬间,她的路线就被变更了。伊万里没受伤,结果「照当初的规画」去留学。我改变了她的未来。 又是我害未来改变了。伊万里去海外留学会变成什么情形?她和凉介会分隔两地?这样一来,两人结婚的未来还会实现吗?搞不好这会变成再也无法挽回的决定性改变? 「我去查过,结果发现海外有好多这样的学校。像是巴黎的国际时装艺术学院啦,比利时的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啦,还有伦敦跟纽约,好像也都有很有名的学校。所以我就想说就算没办法马上去留学,还是不要只看国内,得拉大视野来考虑。」 「可、可是,语言怎么办?」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反驳她。「你连英文都很不拿手吧? 」 「嗯,所以我想好好学。」 「这可不是说学就学得会的啊。」 「对啊。」 「去海外,文化和习惯也都不一样,治安也比日本差喔。」 「我会小心。」 「可、可是,可是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回过神来发现,我说出来的都是负面的话,想让她打消主意。 想当设计师很好,但要去海外留学?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伊万里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 「你为什么……那么有自信?」 「咦?」 她瞪大了眼睛。 我说了奇怪的话。这我有自觉,但我就是不能不问。 「伊万里,你要去海外留学,然后当上时装设计师,对吧?如果去了海外留学,却没能当上设计师,你要怎么办?你没上日本的大学,到时候要就业可就会一下子变得很难耶。」 「也许吧。」 「你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问的。 我没有自信。没有自信去挑战难以实现的事情,然后突破难关。如果是定期考试,或是去考符合自己偏差值的大学,我就可以有自信,但对于比自己的实力高出两段甚至三段的事情,我就没办法有自信。这是当然的,因为高出我的等级。现阶段的凉介也一样,他觉得自己是个劣等生,根本考不上医学系。会有这样的观感是当然的。伊万里的成绩也不算好,只比凉介好上那么一点,英文成绩每次都是我比较高分。这样的她,要去海外留学? 听到我这么问,她眨了眨眼,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啊哈哈哈,平野,你在说什么啊?」 「咦?」 「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鬼自信?毕竟我是个笨蛋耶,虽然没有凉介那么严重啦。」 「这……」我很想回答不是,但又听见内心有个声音轻声细语地说「没有错」。伊万里并不是脑筋不好,跟她聊天就感觉得出她脑子动得很快,很会临机应变。是那种只要定下心来认真读书,成绩就会成长的类型。这点跟凉介很像。 我一直想知道。 ——我哪行啊?我脑筋不好,又没有毅力。 凉介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踏不出「第一步」。 伊万里不一样,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她朝着梦想,多方调查,连海外留学都已经纳入视野。他们之间到底哪里不一样?是什么契机让她能够踏出「第一步」?我一直想知道这点。我觉得要鼓励凉介,无论如何都必须知道这个契机。 「告诉我,是什么『契机』让你想当设计师?」 「契机……契机啊。」我怀着莫大期待,她却说得很轻松。「有过这种东西吗?」 「咦?有吧?毕竟你想做的事情,风险可是有够高的耶。」 「你这是怎样?威胁我吗?很不舒服耶。」 「啊,抱歉,我说法不好。对不起。」 「啊哈哈哈,开玩笑啦,开玩笑。平野老是一下子就当真。」 她付诸一笑,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但问题并未解决。 「我举个例子,假设有这样的情形……某个地方,有个学力很差的少年,在班上成绩吊车尾,考试总是不及格。可是少年有个梦想,将来想当学者。然而因为自己成绩吊车尾,他就认为办不到,放弃了。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 我指的当然是凉介。除了学者和医师不同,情形都一样。 「这样也只能好好念书了吧?」 伊万里似乎搞不太清楚我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歪了歪头。然后她用吸管滋滋有声地吸了几口饮料。我很正经,但她则像在闲聊,没有紧张感。 「呃,可是,他本人没有自信,没心念书的时候呢?」 「随他去啊。」她说得冷淡。「不就是他自作自受吗?」 「呃,也对,那就这么假设吧。」我拼命紧咬不放。「他是个肯做就会成功的家伙,其实脑筋很好,是那种只要好好念书就会进步很快的类型。可是,现在他有那么一点失去了自信,这种时候,我该怎么跟他说?」 「咦~~好麻烦啊。我讨厌这种优柔寡断的类型耶。」 「别这么说。」 「好啦,本来我不会去管这样的人,不过也对……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或男朋友……我可能会在他背上用力拍个一记吧。」 「啥?拍背?」 「不是这样吗?这种时候不就只能什么都不管,先往前走再说吗?重要的不是道理吧?」 在背上拍一记。这实在太直球,让我傻了眼。 「呃,那、那么——」我没出息地死命抓着不放,关于这种事情,我只有伊万里可以依靠了。「伊万里,曾经有人推你一把吗?在犹豫的时候,有没有过这么一个人推你一把,给了你朝梦想踏出『第一步』的契机?」 「咦~~?才没呢。当然要说我崇拜的设计师或是时装模特儿,那是有啦。可是我又不认识他们,也没办法跟他们说话。虽然我在催特上有自己回他们的文,但他们也没回应。」 「真的没有吗?没有第一步?没有人在背上推一把?」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说的,不过还真的没有什么在背上拍一记啊。那种事情,只有在电视剧或漫画的世界才会有吧。例如说,有个世界第一的足球选手,小时候有过一个奇迹似的邂逅,然后决定要当海贼王之类。」 「这前后可接不起来啊。」 「啊,抱歉抱歉,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什么戏剧化的契机,也没有人在我背上推一把。是我自己崇拜他们,自己决定要走这条路。」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我哑口无言。 就这样?真的?追求梦想,选择充满风险的路时,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故事,连个小插曲都没有? 咖啡馆内播放的背景音乐换了个调调,从小众的西洋音乐换成比较主流的曲子。 「啊,我好像懂得平野的烦恼了。」 「咦?」 她的吸管像弹射器似的一弹,仿佛在表现出突然想通的感觉。 「平野啊,就是太『逻辑』了。」 「逻辑?」 「有某种『理由』,才会做出『决定』。是会要求自己的『决定』要有『理由』的类型。」 「麻烦说得好懂一点。」 「比方说呢……等等,今天好多比喻啊。呃,是什么来着?对了,就像要进一家新开的拉面店时,平野就是会先看店家前面的菜单,查看价钱,最后查看『吃吃log』的评价,然后才决定要不要进这家店的类型,对不对?」 我点点头。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对餐饮店也是用cp值来判断,要是在新开的拉面店把仅有的一点零用钱花掉,却还难吃,那简直是惨不忍睹。 ——我说你啊,喜欢「吃吃log」吗? 一瞬间,有个场面从脑海中掠过,但随即被谈话冲走。 「我啊,是觉得『管他的!』就走进去的类型。」 「啥?」 「就是说,看到新的拉面店就觉得『管他那么多!』然后就进去。」 「等等,这是怎样?你都不事先收 集情报吗?」 「嗯~~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朋友说好吃或是参考电视上的介绍,不过最后都是靠直觉,或者说看心情。一旦觉得:『啊,这家店看起来会很好吃。』那就不管这么多,直接冲进去。」 「如果难吃怎么办?」 「那有什么办法?」 「咦?」 「人生就是免不了失败啊。」 「可、可是,慢着慢着。那么,假设整个人生都快要失败,这种情形怎么办?不管是设计师、职业球员还是什么都好,如果是那种一旦失败就会把整个人生搞砸的决定,要怎么办?你还是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吗?不可能吧?」 「不,基本上都一样。当然烦恼是会烦恼啦,但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该怎么说,就是一种『跳』的感觉。」 「跳……」 「嗯,就是跳。虽然会不安,可是一旦跳进去,之后不就只能努力了?而且到头来,很多事情不跳进去试试看就不会知道。拉面店也是一样,只要走进去,之后也就没什么了吧?会觉得门槛高,也只有一开始啦。」 她说得若无其事,然后吸了一口饮料。 插图p002 「像今天的『这个』,我也是第一次喝,还挺好喝的。」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搜寻「星光咖」、「新饮料」、「焦糖」这些关键字,然后跑出「焦糖闪亮玛奇朵朵评价」的待选搜寻组合,按下去之后就跑出一大串「难喝得要命」、「太甜」、「之前的焦糖饮料比较好」。 「伊万里,这玩意儿真的好喝?」 「嗯,有点太甜,但还挺对我胃口……怎么?」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该怎么说,就是一种「跳」的感觉。 如果换作是我,大概不会点吧。我会先查评价,然后避免风险。 「对不起,伊万里,那个,可以让我喝一点吗?」 「咦?嗯、嗯……是可以。」 伊万里莫名地红着脸,把杯子递给我。 我用吸管吸了一口,还听见伊万里「啊!」的一声叫出来。 「……」意外地好喝。的确有那么点死甜,但不是我讨厌的滋味。至少绝对不是评价所说的「难喝得要命」。 我把杯子还回去,伊万里就莫名忸忸怩怩地动着双手。 「抱歉,这样让你不舒服吗?」 「不会,没事没事。而且我都先喝过了,没什么。」 她看着杯子,夸张地摇摇头,金发有点被弄乱。接着她双手捧起杯子,有点迟疑地就要把嘴凑上吸管。 「啊,抱歉,我全都喝掉了,因为只剩一点点。」 「这、这、这样啊。」她急忙把嘴从吸管前面移开。 「没想到这玩意儿还挺好喝的啊。」 「我就说吧。不过有点死甜就是了。」 「是啊。」 我们两个一起笑了笑。 「呃,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对了,是说到拉面店吗?」 「嗯,不对,是说到一个少年想当学者。」 「对了。你说的那个想当学者的忸怩少年也一样,总之开始做下去就对了。就像点新的玛其朵那样,不用想太多。」 「是吗?」 「是啊——就像我这样,觉得『管他的!』就冲冲看。」 她做出有点像跳跃的动作,微微一笑。 6 「披萨行星送披萨~~」 中午过后,打开门一看,外送披萨的男店员很阳光地打了声招呼。 「请问多少钱?」「两千六百圆。」这样的对话过后,我付钱,收下披萨。扁平的纸盒还热热的,微焦的起司香气飘散在玄关。买便当来也行,但我今天就是有点嫌麻烦,于是叫了外送。就算是这种东西,应该还是比固态保久食要好一些吧。 三分钟后。 「哈呼、哈呼、呼~~呜呜,好烫、好烫!」 我听见电脑桌另一头的星乃发出这样的声音。「你可别烫伤啦~~」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也跟着一口咬下意式肉肠披萨,喝了一口饮料。这组合实在不能说有多健康,但偶尔吃就觉得非常好吃。 说到这个,我才想起高中的时候,我是不是常常这样跟星乃一起吃披萨?她吃有虾子的海鲜披萨,我吃意式肉肠披萨。我回顾这样的过往,并且吃掉第一片披萨。 ——我啊,高中打算辍学。 我又想起凉介的事。 昨天我若无其事地找伊万里商量了。「对了,那个,想当学者的优柔寡断的少年也是,总之先开始就好了啊——像我一样抱着『管他的!』的心情。」这回答着实很有伊万里的风格。然而,我无法像她一样,而凉介感觉也是如此。想着「管他的!」冲进去,如果那样就有办法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然后—— ——我啊,打算去留学。 不行。我摇摇头。无论大流星雨的事、europa的事,还有凉介跟伊万里的事——一深入去想,心情就只会愈来愈沮丧。我不可以想一次把这些问题全部解决,何况也不可能办到。 总之现在就做自己能做的事吧。 我想到这里,总之先动动手再说。因为动着手的时候,就不用去想东想西。网页接二连三地翻过,资讯的洪流满出来。我主动跳进里面,就像被冲着走似的在网路世界漫游。人造卫星、恐怖行动、航太机构、电脑入侵、前例、europa事件——我着了迷般不断收集情报。 过了一会儿。「嗯……?」就在我整理连结已经失效的书签时,过去的卫星意外相关关键字当中显示出「天野河星乃」这个名字。 我自然而然地点选下去,结果跑出更多相关关键字,出现了维基百科的「天野河星乃」项目,手指自然动起,点开网页,就看到「人物、来历」、「事件」、「注释」、「相关项目」、「外部连结」等项目,平淡地记载着星乃的个人资讯。 ■天野河星乃(amanogawa hoshino,二○○○年(平成十二年)x月x日——)为一名日本女性。她的母亲是人类史上首位在宇宙空间怀胎的女子,所以又被称为「太空宝宝」—— 星乃的来历几乎都很正确,没什么新奇的部分,顶多只有上个月发生的「jaxa职员遇袭事件」(通称第二europa事件)的部分是最近追加的项目,但只是记载之前就有过的媒体报导内容。 有别的部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咦? 点开最底下的「外部连结」一看,上面有这样一个项目。 【天野河星乃(@spacebaby2017)——tweeter】 「这……」我忍不住凑近画面凝视。确实是「天野河星乃」的催特账号。外部连结的部分,经常会收录当事人自己的部落格或官方网页,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星乃的账号。 星乃玩社群网站……?我先朝少女瞥了一眼,然后半信半疑地点选进去,画面切换。画面跑出了眼熟的那个以蓝色鸟为题的logo,等了一会儿,显示出我要看的账号。 ■天野河星乃(@spacebaby2017) 幸会,我叫作天野河星乃。父母都是太空人,也有人叫我太空宝宝。 梦想是当太空人。 「……真的假的?」我抬起头。 昏暗的室内,看得见星乃的后脑勺。她蓬松的黑发在电脑前左右摇摆,似乎是在听什么音乐,她那形状独特的耳机戴到了耳朵上。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这样的她,一边卷动画面。惊人的是,账号的注册日期是大约一个月前,追踪者人数已经超过三万。 星乃玩社群网站?太离谱了。 「喂、喂,星乃。」 「……?」她狐疑地抬起头。 「啊,呃~~你啊……」我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眼前还是得先问清楚事实。「你,那个……有在玩,社群网站吗?」「…………」「你也知道,呃,就像脸志啦、instantgram啦。」「…………」「催特呢?」「…………」 她默默看着我。我看不出这是承认还是否认。 「呃,大概一个月前,催特上跑出了一个账号……」 「假账号。」 「咦?」 「不是我。」 ——原来她知道? 我今天才第一次发现,但她似乎早就发现了。 「你不去申请删除吗?只要跟营运方说一声,就可以冻结这个账号喔。」「没用。」「为什么啦?」「不管申请几次,都没用。」 接着她以一贯的那种冰冷到了极点的眼神说了: 「因为地球人太愚蠢。」 7 几天后。 「哦~~人号嘿星啊……」 真理亚把鱿鱼丝当雪笳似的叼在嘴上,喃喃说道。好几个空啤酒罐倒在桌上,她的脸颊已经泛着微微的樱花色。今天我也在惑井家,吃叶月亲自下厨做的饭菜,餐后过着悠哉的时间。 我听着叶月洗盘子时哼的歌以及自来水的水声,和真理亚坐在沙发上谈话。议题是我提起的「人造卫星」。 「……那么,我们拉回正题。」我尽可能装作在闲聊,但仍然提及了核心。「故意让人造卫星坠落,或是抢走控制权……这样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办到吗?」 我脑子里想到的当然是那场「大流星雨」。距今五年后的未来,那起将人类发射的所有人造卫星都毁去的前所未见的犯罪——还夺走了星乃性命的太空恐怖行动。 「抢走控制权吗……如果要问可能或不可能,当然是可能啦。」 她撕着鱿鱼丝说下去。 「大概是十年前吧~~nasa的科学调查用卫星就曾实际被占用了耶~~呃~~记得是ndsat-7』跟『terra』~~」 「这我也听说过,记得是外国人干的。」 靠着这阵子查到的知识,我也跟上了话题。 「那是美国方面的调查委员会的说词吧~~实际上要追踪犯人似乎是有困难,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具卫星被人抢走了控制权几分钟。所幸犯人什么事都没做,所以没出事喽~~」 「如果对方有这个意思,也可以做出让卫星掉到地球之类的事吗?」 「很难说吧~~我们现在终究只是讨论可能性,不过人造卫星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只要输入指令就会照指令行动~~」 她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啤酒。她白嫩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发出很大的咕噜声。 「nasa每年都会受到几千次网路攻击,也为了防范这种攻击,投入了一千亿圆以上的预算。jaxa的伺服器也曾在四年前闹出受到非法存取,导致『希望号』的运用准备资料与相关人士邮件清单外流的事件,再前一年也闹出爱普瑟隆固态燃料火箭资料外流……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是家常便饭,虽然是不可以有这种事情啦~~」 「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人造卫星被抢走控制权,坠落到地球的说法也……」 「有可能吧~~虽然如果被拆穿,可就要战争啦~~」 「所以这不是动画或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人类想像力范围内的事情,差不多都会变成现实啊~~恐怖行动的话就实在是不想领教啦~~」真理亚又把嘴凑到铝罐上,但似乎已经空了,于是用力将铝罐捏扁。「叶月~~啤酒~~」 「没有了~~妈,我现在要去烫一下衣服,不可以喝太多酒喔。大哥哥,你要盯紧妈妈,不可以让她开冰箱喔。」 「我是小孩吗?」「小孩才不会喝酒。」真理亚被叶月一句话打回来,以美式风格耸耸肩膀。 叶月走出去之后,迎来了短暂的沉默。我心想她大概暂时不会回来,所以打算趁现在把之前都没机会对真理亚说的话说出来。 这才是我今天要说的正题。 ——因为地球人太愚蠢。 自称天野河星乃的假账号之后也继续活动。将「我是天野河星乃!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人类!」「我,天野河星乃!将来的梦想是当太空人!」这些招牌句子没完没了地丢到网路上,留言会以一定的周期循环。与其说是冒牌货,更接近一般称为「bot」的账号。就是那种扮演特定人物,反复说出机械化留言的账号。台词虽然单调,但每天都会以相当高的频率投稿短文,这点也很像bot。 会有冒称的账号——也就是「假账号」出现,这件事本身根本不稀奇。在匿名布告栏或社群网站上,多的是冒称名人或艺人,四处谩骂的家伙,就不知道是故意骚扰还是为了取乐。这种事情在匿名的网路空间里,做起来非常容易,可说是家常便饭。 然而,这次的情形就是有点奇怪。最令我在意的,就是从账号申请成功才短短一个月,跟随者人数就突破三万,这怎么看都是过剩。换作是以前她被捧为「太空宝宝」,形成空前热潮的那个时代也还罢了,但连是不是本人都不知道的账号都爆炸性地有这么多人追踪,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要说我想得到有什么可能,大概就是那起袭击事件。上个月下旬所发生的jaxa职员遇袭事件——通称「第二europa事件」。一名网路id为「europa」的男子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攻击演讲中的惑井真理亚,让在场的天野河星乃也遭遇危险。各大报都有刊登报导,隔天的八卦节目也都花了不少时间谈论,不但提到真理亚,也报导了星乃的名字。只是,这起刑案既未出现死者也并不是留下了什么令人震撼的画面,很快就被资讯的洪流淹没,到了隔周,主角的宝座轻而易举就被重量级艺人的不伦新闻抢走。上上周的八卦杂志上登了「太空宝宝的现在……?」这么一则小小的报导,报导的热潮就此完全消退。 「嗯?怎么啦,大地,你的表情变得好夸张啊。是想上厕所吗~~?」真理亚看着我,大嚼柿种花生。 她是星乃的监护人,和europa事件也有很深的关联,我一直觉得一定要找她商量这件事。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星乃一再对我下封口令:「不要跟真理亚说。」只是,看到不单是催特,假账号在其他社群网站也不断扩大势力的情形,我也差不多要忍不下去了。总之我就是想先跟真理亚说一声,因为有关星乃的事,最靠得住的绝对是她。 「那个,真理亚伯母,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啊,这么郑重?」嚼着花生的她转过头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又开了一罐新的啤酒。 「呃,是关于,星乃的事——」 就是在这个时候。 手机响了 。是霍尔斯特作曲的《行星组曲》当中的——《木星〈jupiter〉》。 一支手机在沙发上闪烁。这有如太空的黑色机身上,显示来电人是「jaxa筑波太空中心」。 「真是的,亏我还休假呢。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喔。」她拿起手机,凑到耳边,然后以轻松的语气讲起电话。「喔~~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她,正心想她还是这么忙,结果…… 「——你说什么?」她的声调变了。 她的视线一瞬间瞥向我,和我对看一眼后,回答:「啊~~对,哦~~跟长叔说了吗?知道了,辛苦了,我也会一大早就过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啦,就是呢~~」 她耸耸肩,眼睛却没有笑意。从气氛就感觉得出事情非同小可。 「我们部门有一具卫星,好像失联了。」 【recollection】 「星乃……!」 真不知道我到底作这同样的梦几次了。 『大地同学——你一定要,一定要,抓住……美好的未来喔……』太空中的iss朝着地球坠落。是我和过去的星乃穿越时空,联系上的那次奇迹的「通讯」。 『啊啊——可是我还是,好不甘心。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跟大地同学,一起……抓住梦想,爸爸、妈妈的梦想,才正要继续。我不要,不要这样,这样还是……太过分了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啊啊,啊啊,大地同学、大地同学、大地同学——』 接着最后一刻来了。画面上,啊啊——天啊——一名女性被抛出iss残骸的轮廓。星乃的一头长发在太空中散开,求救似的朝我伸出手。她的嘴唇确确实实从没有声音的太空,对我这么呼喊。 救、救、我。 接着星乃的身影被强大的光芒吞没,化为发光的流星—— 第二章 cosmos 1 「星乃……!」我整个人弹起来。眼前是一张眼熟的黑色桌子,上面放有在跑萤幕保护程式的笔记型电脑——是我常去的银河庄二○一号室,是我放学回家路上跑来——大脑晚了一步才认清所在地与状况。 「啰唆。」有东西打到我的头。揉成一团的纸滚到我的膝盖附近。 「安静点,会害我分心。」 她从电脑桌的另一头露出白得像鬼一样的脸。她的视线一如往常冰冷。只是,我确定少女存在,就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作了个恶梦。」 「到底第几次了?不要擅自叫我的名字。还有,不要梦到我。」 少女做出这种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后,又一如往常地躲回电脑桌后面。顺便说一下,这张电脑桌的另一头就是星乃的个人空间,要是擅自闯进去就会受到她烈火般的痛骂。之前我也曾不小心踏进去,结果就被她拿空气枪威胁。从这种角度也感觉得出我和星乃之间仍然有着「墙壁」。 我振作起来,再度轻轻敲打眼前的键盘。 萤幕保护程式的星座消失,出现的是我睡着前看到一半的新闻网站。 ■jaxa卫星,失去联系 太空研究开发机构(jaxa)于本月二十七日发表,从去年开始试营运的人造卫星「不死鸟号」失去了联系。jaxa表示原因尚未查明,已于同日设立对策本部,致力于复原工作。 不死鸟号是由jaxa与民间企业共同开发的新型多功能卫星,于去年二月在种子岛太空中心(鹿儿岛县)发射。开发费用高达六百亿圆左右,金额是去年失去联系而停止运用的天文卫星「瞳号」的两倍以上…… 读完报导事件概要的新闻后,我用滑鼠点选。画面上有jaxa的员工一字排开,召开紧急记者会,还拍到表情严肃的惑井真理亚。 ——抱歉,大地,我可能暂时回不了家,叶月就拜托你了。 「不死鸟号……失联……」 人造卫星故障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情形。不限于日本,各国的卫星都有过不少停止运作或下落不明的情形。以近期来说,二○一六年二月,美国空军的气象观测卫星「flight 19」就失去联络,就这么停止运作。同年在日本,x射线天文卫星「瞳号」也发生了解体的意外。 问题是在别的地方。 不死鸟号。 有过这样一颗卫星吗?我按住脑袋,翻找自己的记忆。我的确喜欢天文与太空方面的题材,但当然并不是迷到记得住所有人造卫星的名称。「向日葵号」或「隼号」这种有名的卫星就先不说,会不记得不那么有名的小众卫星或探测机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这次发生的是卫星失联的现象,还算挺吸引大众的关心。尤其这次是接在「瞳号」之后又发生连线不上的意外,喜欢太空的我当时会没听过这件事实在很不自然。就像如果喜欢的艺人接连两年发生丑闻,没有粉丝会不记得,同样的,我不记得连续两年发生的人造卫星意外也很不对劲。至少总该想起这阵子接连发生人造卫星失联的情形。 但我没有记忆,也没听过有个卫星叫作「不死鸟」。 我不知不觉按住右眼。不会痛,但有种痒痒的感觉。一放开手,手上什么都没沾到。以前流过的「血泪」,到了第二学期后就再也没流过。之前每当遇到我人生的「第一轮」与「第二轮」之间的分歧点,就会发生那种神秘现象。 朝星乃一看,她整个人仿佛一具打字机器人,一心一意打着键盘。她还是一样驼背,姿势不好,一头黑色长发频频像舞狮似的摇动。 ——救、救、我。 人造卫星神秘失联。一想到这件事,令人不舒服的记忆就有如惊涛骇浪般涌向我的脑海中。当然就是「大流星雨」——让人类拥有的所有人造卫星都就此消失的恐怖行动。照理说应该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联,但「卫星」、「消失」这几个关键字就是会不容分说地让我的心一团乱。 没有关联。理应没有关联。我愈是想说服自己这么想,就愈是会想起那个朝我伸出手而消失在太空的少女身影,这幅景象深深印在我脑海中,就像盛夏的残像一样罩住我的视野。就算想挥开,但我每天都日以继夜地在查大流星雨的事,更重要的是还跟星乃共处一室,终究不可能不去想。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已经开始了——这样的预感就像昏暗的沼泽中冒出的泡泡一样,在我心中涌现。 我没有根据,但就是很不安。面临大流星雨,我却一步都没有更接近真相。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但别说是犯人的线索,连相关情报都没拿到一丁点。「星乃……」我大概又不知不觉喃喃叫出了这个名字吧。 一个比刚才硬的物体打在我头上。真的会痛。 「就说会害我分心了。」 星乃用愈来愈不高兴的眼神警告我。 ——啊,这个…… 可是这时候,我的注意力被星乃丢在我头上的「物体」吸引过去。这个打在我头上后掉到地上的物体像是某种零件。只看一眼就看得出是某种零件,是因为这个东西对我而言也充满了回忆。『你在火箭里装了什么?』『液态燃料。』『竟然在儿童班搞这个,你白痴吗?』——没错,就是我认识星乃还没有多久,在jaxa儿童班凑巧碰到她时那令人怀念的火箭。从颜色与形状看来,大概是「尾翼」的部分。 「这个,是你在筑波发——」我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这时我才想起,在这「第二轮」的世界里,我并没有在儿童班碰到星乃。 「这次又是怎样?」 星乃不悦地看着我。 「这个,要怎么办?」「丢掉。」 我把尾翼举起来给星乃看,就得到这个很干脆的回答。『砰!』『唔哇!』『都没掉下来耶。』『地球有重力,不管什么样的飞行物体都一定——』『我知道啦。』我们两个人坐倒在草地上,合不拢嘴,仰望着天空。那一天的光景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心中。这段记忆就有点像是青春的一页。记得当时,掉下来的火箭在jaxa的实机展示火箭上撞个正着,事情闹得很大。 ——要丢掉实在……不对。 仔细一看,这很有火箭该有的样子,是以轻而坚固的材料制成。记得我曾经听「第一轮」的星乃说起钛合金是什么样的材质。毫不吝惜地把战斗机上都会用到的高级素材用在儿童班,从某个角度来看,也的确很有星乃的风格。 我悄悄把这个零件塞进上衣的胸前口袋。 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就只剩我一个人知道这天的秘密,就让我觉得胸口有一种疼痛与寂寞。 2 「我们开始班会时间。」 教室中听见一道镇定的说话声。 抬起头来一看,两名少女站在前面的讲台上。负责担任主席的是班长宇野宙海。 「下周就要决定我们班在校庆要办什么,所以还请大家先想好志愿。请每一位同学提供一个以上的点子。」 「咦~~」「好麻烦。」「宇宙决定就好啦。」班上男生发起牢骚。附带一提,「宇宙」是宇野的绰号。 「真是的,我不叫这种名字!来,请大家把单子传下去。」 宇野一边说起常说的吐槽一边俐落地指挥。说完她对身旁的少女说声:「冥子,这个麻烦你。」然后将一张单子递过去。这名少女默默点头,拿起粉 笔,把单子上的内容逐一抄到黑板上。这名少女叫黑井冥子,算是有副班长这样的头衔。只是我从来不曾看她分派过什么事,辅佐宇野的角色印象已经深植人心。她的绰号叫「黑洞」。宇野和黑井莫名地感情很好。 黑井冥子把第二学期的行事历抄到黑板上后,又转身面对大家。她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宇野身旁,模样倒也像假人或人造人。一整天听不到她说一句话的日子很多,据说谁也不曾看过她笑。 「呃~~所以呢,第二学期有一大堆学校的大活动。各位同学可能忙着社团活动或委员会,但我要呼吁大家,对班上的活动也要积极参加。那么首先——」 我一边听着宇野驾轻就熟地推动班会进行,一边茫然看着黑板。黑井的字就像机械写的一样太工整,看上去倒也像用键盘打出来的,整面黑板变得像是全黑的电脑萤幕。 「各位同学,有没有什么点子呢?什么点子都可以。」 「有~~!我觉得开cosy咖啡馆最好~~」 教室后面传来一个活力充沛的说话声。是个绑着双马尾,身材很好的少女。她像要强调胸前隆起似的双手抱胸,引来了男生的瞩目。 「恒野同学,请你认真点想。」 「正常办活动就很无聊嘛。要办一场以我为主角的现场演出也行啊。」 「这种事请你在社团或同好会办。」 宇野一句话驳回。「呿~~」恒野噘起嘴。 恒野朝阳在班上的定位是玉女偶像,凉介就经常去招惹她。似乎一度说好要约会,但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姑且还是接受咖啡馆这个提议。」 她说完使了个眼色,黑井就在黑板上写下「咖啡馆」。 「好的,还有没有其他意见呢?」 「啊,我可以说吗?」又有女生举手。这次是天王寺藤子,她是茶道社的社长。 「天王寺同学,请说。」 「既然要办咖啡馆提供饮料,由我们茶道社来泡茶,怎么样?以传统的礼仪享用日本历史悠久的抹茶,我觉得这样可以学到日本文化。」 「茶馆是吗?不错呢。」黑板上的咖啡馆旁补充了「茶道」两个小字。 「等等~~为什么茶馆就可以,cosy咖啡馆就不行~~」先前遭到驳回的恒野朝阳表示异议。 「这是因为……毕竟是学校活动,而且茶道是日本文化。」 「cosy也是日本的文化啊。」 「这……是吗?」 「那偶像咖啡馆总可以了吧?」 「偶像……」宇野一瞬间摆出思索的模样,正经八百地反问:「请问这是做什么的咖啡馆?」 插图p003 「穿成偶像明星的样子来招待客人的咖啡馆,就像女仆咖啡馆那样。」 「是吗……也对,毕竟偶像〈idol〉信仰似乎是全世界宗教与文化中都很常见的情形……咳,也好。」黑板写上「偶像咖啡馆」。我完全搞不懂宇野的筛选标准。 「喂,什么都好,赶快决定啦~~我等一下还要练球耶。」足球校队的饭田不客气地大声喊着。「那就cosy茶馆!」棒球队的铃木敷衍地呼喊。「你们这些男生,认真点啦!」天文气象社的浦野出声制止。「cosy茶馆,非常令人期待。」这时曾在国外生活过的冰川毫无恶意地炒起冷饭。最近我总算渐渐能把同班同学的长相和名字搭在一起了。 「好好好,麻烦大家举手发言!」宇野拍拍手管理秩序,但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一闹起来就很难安静。校刊社的近藤喊出「运动短裤咖啡馆!」时,混乱达到极限,黑井冥子以机械般的工整笔迹写下「运动短裤咖啡馆」。坐在我前面不远处的凉介趴在桌上睡翻,更前面的伊万里则觉得无聊似的玩着指甲。从以前就是这样,我实在搞不太清楚这个班级到底团不团结。 看着凉介和伊万里,我的心又开始骚动。 除了最大悬念的那场大流星雨之外,我另有非解决不可的问题。凉介自行辍学,伊万里海外留学,这是他们两人要选的未来。尽管两人各有「如果留级」和「等到毕业」这样的前提条件,但注定迟早要远隔两地——至少有这个可能。尤其凉介更是随时都可能说要辍学,而且伊万里也是只要状况容许,有可能不等高中毕业就去海外。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我抱头苦思,但答案早就得出来了。是我害的。是因为我改变了命运,因为我干涉了他们两人的过去。凉介实现当医师的梦想,以及与凉介修成正果的伊万里,他们这些灿烂的未来全都被我的任性妄为给毁了。事到如今,我要怎么修复才好?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该怎么说,就是一种「跳」的感觉。 跳。伊万里描述自己下决定时的心情时,用的是「跳」这个字眼。想着「管他的!」下定决心往前冲,这就是「跳」。若说凉介也需要这么一「跳」,我该做的又是什么呢?是像伊万里所说,在他背上用力拍一记就好?这样就可以让事情顺利吗?而且我和伊万里不同,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这样的我能有足够的说服力打动凉介吗?我完全没有自信。我拿手的事情,就只有带着一脸很懂的表情大谈风险,拿一把叫cp值的刀,把对方淡淡又天真的希望一刀两断。我对割舍可能性很习惯,但对于培养可能性就一窍不通。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就不曾为这种梦想或目标努力过。 正当我在班会时间想着这样的事情。 忽然间,我们的视线对上了。 ——咦? 像是假人一样站在那儿的黑洞——黑井冥子,凝视着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意,撇开了视线,但把视线拉回去就看见她果然是在看我。她那柳枝般长长的刘海下,一双眯起的眼睛将视线直线送向我。我有种被雷射射穿的感觉,在座位上微微退缩。 这、这是做什么……?有好一会儿,我都怀着一种像是恶作剧被逮到的感觉,承受雷射的直射。仔细凝视之下,就会有种仿佛被她那双颜色深沉的眼睛吸进去的感觉,让我觉得隐约懂了黑洞这个绰号的含意。 等我再次看过去,黑井冥子已经不再看我。 3 室内冷得澈底,完全感受不到残暑。 今天我也在这栋冠上银河之名的公寓里继续「调查」。说是调查,顶多也只能翻阅屋里的人造卫星相关书籍,或是打打键盘在网路上逛,让我的焦躁感与日俱增。 ——人造卫星失去联络的问题,过去也曾发生过多起,从太空射线与太阳光等因素造成的机体劣化、指令输入错误,到太空残骸的撞击等,原因十分多样。由于人造卫星一旦失联就很难回收,事情多半会在原因不明的情形下作收,以过去的例子来说—— 我一边翻阅书籍一边又贴上标签。 那起「不死鸟号」消失事件,后来也没有任何进展。没有恢复连线的迹象,真理亚也继续过着忙碌的日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 只有这点是再明白不过。如果就这样继续漫无目的,毫无进展地让时间过去,我就会再度失去星乃。几乎每天都作的那场恶梦将会在我眼前,在无情的太空,残酷地重演。那是一幅光是想象都让我想嘶吼的绝望光景。 正因如此,我才更是非点做些什么不可。做什么都好,什么线索都 好。可是,要去哪里,怎么找,才找得出事件的情报,而且真的有办法现在就去查出尚未发生的恐怖行动吗?我毫无头绪。 大概是这样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了。 「我说星乃。」 黑色的脑袋在电脑桌的另一头忽然一个颤动。 出声喊她之后,心中仍然涌起些许迟疑。 我不能问她大流星雨的事情;我不能提起space writer或五年后的未来。一些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未来走样,我不能冒这种风险。实际上,我就已经改变了凉介与伊万里的命运。 所以,我问起另一件令我挂心的事情。 「那个事件,你知道吧?」 「……?」 一双大眼睛像星星似的眨动。 「『不死鸟号』消失事件。」 隔了一会儿,她的头微微动了。大概是点了点头吧。 「你怎么想?」 「……」又是一阵停顿。 我多少也觉得对她问起这个事件实在有点问错人。这终究是该由jaxa来对应的问题,与星乃,甚至与我,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我就是觉得这就像是忘了写的暑假作业,不解决就没办法往前进。最重要的是,我想听听星乃对这件事的意见。 沉默还在持续,等电脑的萤幕保护程式开始启动,我已经有点放弃听到她回答。我好想跟星乃聊聊很久没聊的太空话题,没有回应实在遗憾,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爸的。」 我听到一个小小的说话声,于是「咦?」的一声抬起头。 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站起身看着我。 「那是爸爸的。」 我们视线一交会,这次她就明白地宣告。 「咦?……爸爸?」 「那是——」她深深吸气,以低沉的嗓音说下去:「爸爸设计的卫星……不死鸟的主系统,是爸爸开发的技术。」 「你说的爸爸,是弥彦流一对吧?」 她点了点头。 弥彦流一,是星乃的父亲,也是jaxa知名的太空人。他与同为太空人的妻子天野河诗绪梨生下的独生女不是别人,正是星乃。 「通讯、姿态控制、主引擎、太空残骸阻挡屏、紧急备用系统……全都是爸爸的技术。在jaxa,延续这些技术,改良出来的,就是『不死鸟号』。」 星乃流畅地说明自己父母的研究。她还是老样子,只有谈到太空和父母的时候才会变得饶舌。 星乃自豪地说了。说起她母亲天野河诗绪梨提倡的研究,是研究人体老化与太空辐射之间的关联,取时间之神「克罗诺斯」的寓意,命名为「chronospace cell」。由于这项一般称为「ch细胞」的研究关键在于细胞和太空辐射之间的关系,在太空的实验设备,具体来说,就是iss的船外实验平台,就成了研究的主舞台。而这位于太空的实验空间,就是由星乃的父亲——太空人兼工程师弥彦流一主导开发。当时他所发明的种种尖端科技,似乎也应用到了这次的「不死鸟号」上,而星乃就很自豪地说起这件事。可谓与iss实验舱「希望号」并称的弥彦流一代表作。 「『不死鸟号』的名称也包含了不输给老化的抗老化含意。『ch细胞』的研究,主目的是在于解析太空射线与老化影响之间的关联,但爸爸和妈妈都在想,要解析这个情形就需要采取长时间接收太空射线的生命体样本。所以作为行星探测器,发现外星生命,也是『不死鸟』的主要任务之一。」 「你的父母果然好厉害啊。」 「那当然。因为爸爸和妈妈——」 她说出了以前说过的台词。 「是全宇宙第一。」 结束和星乃的谈话后,我又回到手上的作业,也就是收集人造卫星以及europa事件的相关情报。我一如往常面向电脑,翻阅书籍,查各种资料。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逛到人造卫星相关的网站时,忽然有个我不曾看过的名称映入眼帘。 【webcosmos】——web cosmos。读起来是这样。 点进去一看,就跑出深蓝色的画面,有流星飞过。太空主题的背景很符合这个网站的名称,点开「about this site」的页面,就看得出似乎是个自由记者所开设的个人新闻站。 我之所以会好奇,是因为我在显示于网站名称与网址下的说明文——也就是所谓的复合式摘要当中,看见了「europa事件」的文字。点开部落格的文章清单一看,就看到确实有这个项目,从标签文章数就看得出有相当大量的文章提到这件事。 网站的更新是从七年前开始。有很多报导都是分析当下时事题材而做出的评论,但有时也有标为「独家特报」的采访报导,其中也包括了一些连我都听过的政治家渎职或官员丑闻,投稿到周刊杂志的独家新闻也很多。 点选europa事件的tag后,就看到浏览量较多的报导中有着「8月27日jaxa职员遇袭事件」,对于事件的来龙去脉、背景资讯等等都整理得浅显易懂。惊人的是,对于七年前的「第一europa事件」,也是从事件刚发生后就刊登了详细的分析与解说。先前会找不到这个网站,是因为星乃在全球都太有名,搜寻关键字会找到的网站数量实在太多。 【关于一连串的europa事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也就是所谓的悬案。】 ——咦? 我立刻点进去,结果网站上跑出「404 not found」的画面。我找了页库存档,但还是跑不出来。看来这页面被删除了。 悬案……? europa事件,第一案的井田正树,第二案的富樫正明,两者都已经被以现行犯逮捕,说是「悬案」就有矛盾。 我怀抱着疑问,再度查看网站营运者的名字。先前我不怎么留意就看过去的人名处是写着「宇野秋樱」。顺着贴有连结的社群网站找过去,就跑出instantgram的账号,我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啊……」 上面拍到了宇野秋樱与两名少女,照片说明写着「堂妹与她的同班同学」。两名少女的脸孔经过模糊处理,但披到肩上的辫子,以及另一个人身上的黑色丝带,都让我觉得眼熟。 「宇野……」 我把网站加入书签,然后把所有页面都存档。 4 「可以打扰一下吗?」 翌日,我在教室对一名少女开了口。 宇野宙海。她绑着这年头罕见的双边辫子头,戴着成了她注册商标的大圆眼镜。她对学生会和学校活动都很热心参加,老师对她的印象也非常好。将来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会在县政府就职。和高中毕业后就不断凋零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个稳健的将来已经获得保证的模范生。 「宇宙知道这个网站吗?」 我用智慧型手机把昨天找到的新闻网站「webcosmos」秀给她看。 「知道啊。等等,禁止叫我宇宙。」 这位班长也和伊万里一样,明明绰号已经确立,却还是每次都会反驳,变得像是一种招牌相声风格。她的姓名中有「宇」和「宙」两字,所以凑成「宇宙〈universe〉」。不知道是谁开 始这么叫的。 「这个,是姐姐开的网站。」 「姐姐?」 「对,严格说来是堂姐啦。她在当自由记者。」 中奖了。 昨天我找到的社群网站上除了记者本人,还拍到了绑辫子头的少女和绑黑丝带的少女。虽然脸孔部分模糊,但看起来和宇野与黑井这对搭档非常相似,所以我就找她来问问看。 「所以,这个网站怎么了吗?」 「那个啊,宇……宇野,我是想跟你姐姐联络上。」 我说明原委后,宇野就嗯嗯几声乖巧地点头。宇野的个性正经八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相处,跟任何人都会很社交地交谈。就班上而言,就常常可以看到不管对方是伊万里与恒野朝阳这种倔强的女生群,还是饭田与铃木这类走体育路线的家伙,她都能够正常交谈。她说话不刺人,对任何人都平等对待,就成了她自然而然讨人喜欢的成分,可说是很少会树敌的类型。顺便说一下,我在班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而她也是少数能和我这样正常说话的女生之一。 「难不成……」 宇野直视着我,眼神没有迟疑。 「说待在现场的人,就是平野同学你?」 「?现场?」 「europa事件的现场。」 一听到这个字眼,我就心脏扑通一跳。真没想到会从宇野口中听到这个字眼。 「呃~~就是暑假期间,在jaxa不是发生了袭击事件吗?那件事,我是不太清楚,但似乎被称为『第二europa事件』。」 「嗯、嗯。」我没办法好好答话。每次europa这个字眼出现,我心中就会起一种不舒服的涟漪。 「那个事件,你也知道,不是听说我们班上的天野河同学也待在现场吗?我们班上好像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待在现场,所以我就想说你或许就是其中一个。」 「……你真清楚。」 宇野对情形意外地熟悉,让我吓了一跳。 「啊,这全都是跟姐姐现学现卖来的。该怎么说,我姐一直在追这起事件,我也有一阵子常看这个网站。」 宇野摇动辫子,说得有些亲昵。她的成绩明明名列前茅,却不怎么会把这点拿出来炫耀,多半也是她担任班长会受人爱戴的理由吧。 「宇野,不好意思。」我若无其事地查看教室内的情形,一边压低声音说:「有关这个事件还有星乃的事,可以请你不要跟太多人提起吗?」 「为什么?」 「我们不希望待在事件现场的这件事被公开。你想想,星乃,那个,平常也不太露面。」 「啊,抱歉。」这时宇野的表情突然转变成过意不去。「毕竟是刑案嘛,不可以当八卦来聊啊。」 宇野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低头道歉。她果然很正经八百。 「那么,有关你的堂姐。」 「你等一下喔。」宇野拿出手机。「我发fine问问看。我想姐姐也很想采访你,应该会很高兴。」 她叫出有绿色背景的通讯软体,以指甲修得一丝不苟的手指输入讯息。令我意外的是,不小心瞥见的手机主画面桌布像是某种偶像明星的照片。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点高的叮咚两声。 「姐姐说没问题!」 「真的假的?」 宇野把画面拿给我看。『干得好,我请你吃很贵的寿司!』这句台词从花朵照片的图示吐出来。对方个性似乎挺豪迈。 宇野用通讯软体谈了一会儿后。 「平野同学,今天放学后你有空吗?」 「今天?可以吗?」 「姐姐从以前就一直在追这起事件,所以满心想跟你谈。而且——」 宇野的下一句话让我有种心脏被人一把揪住的感觉。 「『她说也许就快查出europa事件的主谋了』。」 ○ 「我回来了~~」 一打开玄关门,宇野就大声打招呼。 「姐~~我带平野同学来了~~怪了?还没回来吗?来来,请进请进。」 「打扰了。」 在宇野的催促下,我脱掉鞋子。玄关口排出了三双拖鞋,似乎是给客人用的,每一双都是全新。 「喔喔?宇宙的家原来这么近啊~~」 咖啡色长发男跟着我爬上楼梯。 「山科同学,禁止用这个绰号叫我。」 「抱歉抱歉,我一进女生房间就会兴奋好痛!」 凉介在走廊上往前跌。 「你是来做什么的啦?」瞪着他的是一名金发少女。 结果凉介和伊万里也一起来接受采访了。是我和宇野说话时,凉介听见我们的谈话,说他要一起来。宇野似乎也把在jaxa职员遇袭事件——第二europa事件当中协助制服犯人的凉介当成了采访对象,于是立刻和堂姐联络,得到的回复是「请他一定要来」。伊万里这边的理由也一样。 走进宇野位于二楼的房间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围着桌子坐下。宇野端了饮料来,口渴的我们先拿起杯子。 「原来宙海有姐姐,我都不知道。」伊万里喝着柳橙汁说到。「而且还是记者,感觉真有点帅气。」 「严格说来是堂姐啦。从我小时候她就常陪我玩,所以我都叫她姐姐就是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该说她好奇心旺盛,还是很积极呢?是个对一件事情好奇就会追查到底,不弄个水落石出就不会罢休的人。以前待过编辑部一阵子,但几年前跟总编辑起了争执,就辞掉了,现在是自由记者。」 宇野似乎颇享受聊天的乐趣,跟我们说了很多她堂姐的事情。 这位记者的名字叫宇野秋樱,和宇野的年纪差了足足一轮以上,曾经是杂志编辑部里名声响亮的干练记者,但后来因为采访方针和编辑部对立,就此退职,转为自由记者。宇野很自豪地说她报导过许多大独家新闻,是业界知名的人物。最近报纸上风生水起的重量级政治家收贿疑云,据说本来也是宇野秋樱投到杂志社的稿子。 「啊,会是姐姐吗?」 宇野走出房间,下楼去。凉介莫名一副「我就等这一刻」的模样,开始在意起发型。伊万里也若无其事地整了整服装后,拿起小镜子察看化妆。大概是因为「采访」和「访谈」这样的字眼,让他们都有点心浮气躁。 我则想着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她说也许就快查出europa事件的主谋了。 宇野确实这么说过。「europa事件」的「主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两次europa事件,嫌犯都已经遭到逮捕。第一起事件是「井田正树」,第二起事件是「富樫正明」,两者都已经以现行犯被逮捕,也被大众传媒大肆报导。「犯人」是谁这一点,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对宇野问起,得到的回答就是:「呃,是这样喔?我对这些不太清楚,详细的事情可以请你去问姐姐吗?」我有所迟疑,但结果还是来了。因为万一还有其他犯人意图危害星乃,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久等了~~」宇野回来,接着一名高挑的女性走进房间。她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牛仔外套以及方便活动的牛仔裤。 脖子上挂着一看就知道很专业的相机,背着偏大的背包。一身打扮有点老派,像是上一个时代的杂志男记者会有的打扮。 「来,这就是我姐姐。她是我堂姐,是崇拜海外电视剧主角,然后自己也真的去当记者的怪胎。」 「宙海你给我等一下,就没有好一点的介绍法吗?……啊,各位好各位好!我是自由记者宇野秋樱,宙海平常承蒙你们照顾了!」 宇野的堂姐活泼地递出名片,发给我们每一个人后,她放下沉甸甸的背包,拿出录音笔与笔记本。宇野坐在书桌附的椅子上,空出地方来之后,秋樱就在我和凉介之间的坐垫坐下。她坐下时,外套底下的衣服微微露出雪白的胸口,凉介出声喊痛。大概是想偷看人家的胸部,结果被伊万里发现吧。 插图p004 「呃,我重新打个招呼,感谢你们接受这次的采访。呃,你就是平野大地同学?」 秋樱看着我问起。 「啊,是的,我就是。」 「果然啊。那么,这位就是山科凉介同学了?」 「请问你怎么会知道?」 「咦?是宙海跟我说,轻浮又好色的是山科同学,莫名有点高姿态又冷淡的是平野同学。」 「宇宙你好过分啊。」凉介噘起嘴。 「对不起~~因为没时间,我就想说明得省事点。」宇野双手合十道歉。「莫名有点高姿态又冷淡的是平野同学」。嗯~~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不过还好,做姐姐的这可放心了,原来宙海也有这么型男的男生朋友啊。每次看她都只顾着念书,害我一直好担心呢。」 「真是的,我跟他们两位才不是这种关系!」 「宙海她啊,爸妈跟亲戚全都是公务员,是个国小时写将来梦想的问卷就会写上『公务员』的孩子。她国小、国中、高中都不曾跷课或忘记写功课,而且一直当班长,实在太正经八百,让我好担心她将来会不会被坏男人吸引。」 「欸,姐!不用讲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宇野赶紧制止。「快点开始采访啦。」 「好好好。」 秋樱开心地笑了。看来她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堂姐妹。我第一次看到宇野这样满脸通红。 这位干练的记者按下深蓝色录音笔的开关后,转身和我们面对面。 「那么,差不多可以开始采访了吗?」 其实这场见面是因为我有事想问才提起的,但她提出了「只要你愿意接受采访」这样的条件,也就变成这样的情形。 「啊,那……」我第一步就是问清楚。「我已经跟宇野说过,那个……答应接受采访是没关系,但如果你擅自写成报导,我就会有点伤脑筋。不管是要写在网路还是杂志上,在放上任何媒体之前,请先征求我们同意——」 「ok。我都听宙海说了。」 「还有一件事。星乃……就是jaxa事件的受害人天野河星乃,我不打算介绍给你认识。毕竟我觉得星乃也不会答应,所以希望今后你也不要去找她。」 这是我本来就打算事先说清楚的事。我答应接受采访始终只是为了得到「europa」的情报,不是为了让星乃暴露在媒体或记者好奇的目光下。这反而是我最怕的事情。 「我知道。平野同学好牢靠啊,你真的是高中生吗?」 我心脏扑通一跳。其实我的心智是二十五岁。 「那我就照顺序问了。啊,如果注意到什么事情,山科同学和盛田同学也请帮忙补足喔。」 「ok~~」「我明白了。」两人点头答应。凉介微微贼笑,伊万里则有点紧张。 「呃,那么,首先就从事件当天的情形说起——」 秋樱依序开始采访。「犯人是从哪里出现的?从这张会场图来看,是从哪一带跑出来?」「其他参加者是什么情形?」「他被逮捕后有没有说什么?」她接连问问题。起初我们还有点紧张,但她兴味盎然地说着「嗯嗯」、「好厉害喔」、「苦了你们了」,让我们也被她问话的步调带动,不知不觉间渐渐把她当成一个大我们几岁的学姐。 「然后啊~~我就什么也没想,把手机扔了过去。结果就叩一声命中他脑门!」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觉得『就是现在!』然后扑上去扭打。我还想说这家伙一副宅样,大概很弱,没想到力气有够大。」 「你的确三两下就被解决了耶。」 「少啰唆。」 凉介与伊万里讲起当天的情形。这些事情都已经在当初警察侦讯的时候回答过很多次,所以他们两人都显得很习惯,而我之前也在病房跟刑警对答,也就照那样回答。秋樱热衷地时而专心倾听,时而做笔记,时而双手抱胸。谈到一半,宇野端了补充的茶点来,我们就先休息一下。说起来,我觉得他们两个回答得比我多,站在我的立场,这比一对一采访要轻松多了。 「嗯嗯,原来如此……大概没有太大的出入吧。」 秋樱翻开笔记本,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一句:「啊,这派很好吃,我要了。」拿起才刚端来的西点。 「姐姐,这样太没规矩了。至少去洗个手吧。」 「有喉么憨嘻哈,呕今天没吃虎憨啊。」 「吃完再说话啦。」 宇野虽然叮咛堂姐,仍殷勤地把秋樱掉的屑屑打扫干净。这种像是立场逆转的情形,让我想起叶月和真理亚的关系。 「请问~~」伊万里一起吃着点心,问起: 「秋樱姐为什么会想做这个工作?」 「嗯~~?」这位另类记者吃得满嘴都是,回答:「就是刚才宙海说的那样啊。我小时候,有个海外电视剧叫《48》,里面有个演记者的演员超帅气,所以我才想当。」 「是喔,我之后也来看看好了。」 「啊~~那已经很久了,不知道网路上有没有放出来。如果不介意,我借你整套盒装版?」 「太棒啦。」 「可以的话,要不要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凉介趁机搭顺风车。 「欸,凉介你不要搭讪人家。」 「没关系的~~而且刚才的名片上就写了。」 「这不是公司的号码吗?」 「因为我是自由记者,这个像公司的名称,实质上是我的一人公司。」 我再次看了看刚才收下的名片。新闻站的logo「webcosmos」,这几个英文字母的造型品味多少会令人联想到jaxa。 「这是我发新闻的网站。啊,网站名称是用我的名字取的。『秋樱』不就是『cosmos』吗?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命名很出色。」 她嚼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的柠檬派,滑着平板。名称由来是cosmos这种花,但看来仍然是从意味着宇宙的cosmos取的名字。另外,虽然和这件事无关,俄国的太空机构是叫作「roscosmos」。 等宇野端来的西点从篮子里消失后,我提了问题。 「对不起,宇野小姐,可以问些问题吗?」 「叫我秋樱就好。」 「那么秋樱姐,关于europa事件……你说会查出『主谋』,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终于切入今天的正题。她微微睁大眼睛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我补充一句:「啊,是宇宙……是宙海跟我说的 。」 「真是的,宙海口风真不紧。」 「明明就是姐姐讲得很得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堂姐妹之间的这段互动结束后,「所以,你刚刚是问什么来着?」秋樱拉回正题: 「是关于主谋吗?」 「是的。europa事件,第一次跟第二次的事件,犯人应该都已经以现行犯遭逮捕。既然这样,你说会查出『主谋』是谁……」 我逼近核心。 「简直就是在说还有别的犯人存在。」 「你很犀利呢~~」秋樱嘴角一扬。「你听宙海说了多少?」 「不,什么都还没听到。只听她说秋樱姐一直在追查europa事件。」 「那么,应该还是好好说明比较好吧。」她端正姿势,转过来正对我。「我啊,之前待在杂志的编辑部。你听过《周刊娱乐》吗?」 我差点「啊」的一声叫出来。 ——听说是当时周刊娱乐的独家新闻呢。 这是以前凉介查出来的消息。就是那本独家报导星乃已经过世的父亲——太空人弥彦流一和jaxa职员惑井真理亚搞不伦恋的杂志。然而那完全是假新闻,我知道实际上只是他们刚好经过宾馆前面的时候被拍到。而报导这个消息的杂志,就是周刊娱乐。 在周刊娱乐这篇独家报导的触发下,网路上开始对弥彦流一大肆抨击。真理亚职场所在的jaxa持续接到抱怨电话与骚扰,八卦节目也一直谈论:「现役太空人笼罩不伦疑云?」这些抨击的风暴中,接连发生了两起事件。 一件是iss的太空人死亡意外。星乃的父母在iss进行舱外作业时,遇到了太空残骸撞击的情形,造成弥彦流一死亡。星乃的母亲天野河诗绪梨也失去了意识,性命垂危。 另一件则是天野河诗绪梨回到地球后,住院期间所发生的事。有人在网路上做出对诗绪梨的「杀害预告」,并付诸实行。犯人在病房窗上写了「天诛」两字的涂鸦,但杀害行为本身则以未遂做收。当时犯人用的网路id就是「europa」,这也就是所谓的「europa事件」。 「我之所以追查这个事件啊——」秋樱淡淡地诉说。「让我辞掉公司工作的原因,就和这件事有关……在第一起europa事件后,我曾经以周刊娱乐记者的身份去天野河诗绪梨住院的医院采访,结果呢——」 这个时候,她悲痛地皱起脸。 「跑出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我全身一震。 小女孩;十岁左右;天野河诗绪梨住院的医院。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少女是谁。 「这个小女孩啊,一出现在那间病房,突然就开始去擦医院的『窗户』,就在媒体记者的摄影机前面。医院的窗上写着『天诛』,她拼命想擦掉。可是这两个字,不管她擦几次都一直擦不掉……这个情形啊,大家都拿相机拍个不停。这个小女孩——没错,就是天野河诗绪梨的小孩喽,这两个字是在侮辱她意识不明的母亲,而她就用她的小手拼命想擦掉,可是谁都不跟她说话,不帮助她,就只是一直拿摄影机对着她。然后,当小女生回过头来——」 她在发抖,我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我跟她对看了。」 景象在脑海中复苏。我也透过真理亚放给我看的影片看过当时八卦节目的画面。看过星乃瞪着媒体,不,是瞪着媒体背后社会大众的场面。 「她一双大眼睛满是眼泪,但还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一直瞪着我们。然后,我就想到……想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没神经地一直拍她含着眼泪的表情……所以,我啊,就在那天辞职了。」 「姐姐……」宇野来到堂姐身旁,担心地看着她的脸。 「啊,抱歉抱歉。我只顾讲自己的,还讲到哽咽,你们看了也不舒服吧。」 她轻舒一口气,打起精神。 「总之,就是有过这种事。我决定凡是要对大众报导的新闻,都要自己去采访,只把我确定必要的消息放出去。所以我才会决定当自由记者。」 「所以你才会去采访事件?」我这么一问,她就点了点头。 「嗯。我当了自由记者后一直在追这个事件。我另外也有追踪政治家或官员渎职,还有一些悬案等各式各样的新闻。因为我本来就很向往一出解决这些谜团的电视剧。」 ——从这天起,星乃就不再笑了。 之前真理亚告诉我的这起事件,就是让星乃开始茧居不出的起因。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像现在这样接起来。 我一边觉得这缘分真是奇妙,一边拉回正题。 「所以,关于这『主谋』——」 「不好意思,多余的开场白太长了对吧——这个。」 她把一张照片轻轻放到桌上。我们三个人凑过去一看,看到照片上拍到一张写着字的纸。 「……货单?」 「对,货单。白猫宅配的。」秋樱把照片往前推,由于解析度不高,看不太清楚,但这张货单的确是大型货物公司开的。是我也在寄包裹的时候用过的一般货单,没什么稀奇。 「可以看一下收件人栏吗?」 「收件人……富、富……」 上面用哥德字体印出姓名。 富樫正明先生 收 「啊……!」我立刻发现。「europa……!」 「没错,europa。在第二起事件中遭到逮捕的富樫正明。这就是寄给他的包裹货单,是警方扣押的证物之一。」 「这样的东西,你是怎么拍到的?」 「这个嘛,算是记者的人脉吧。」秋樱搔搔脸颊,耸耸肩膀。「然后,问题是里面的东西。你们觉得包裹里装了什么?」 「装了什么……是从邮购买的货吗?」我朝照片上这张货单的物品栏看去,上面写着「sokuraku便」这个最大邮购业者的名称,星乃也在用这个邮购网站。当然我在买书或dvd时也还算常用。 第二europa——富樫正明,透过邮购订了「货」。 「请问富樫买了什么?会被警方扣押,应该就表示跟事件有关吧?」 「没错,和事件有关。只是这个不是富樫买的,是事件发生前夕,『有人寄到』富樫住的公寓。」 「有人寄给他?」 这时秋樱宣告了答案。 「——是手枪。」 「「手枪?」」凉介与伊万里异口同声惊呼。 手枪——这个字眼唤醒了我苦涩的记忆。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europa也就是富樫正明发射过的手枪。撕裂我的脸颊,造成大量出血,那个时候要不是有凉介和伊万里来帮忙——就会变成杀了我的手枪。 「事件发生一周前,装着这把手枪的宅配包裹送到了富樫正明的住处。富樫因为得到这把手枪,下了犯案的决心——听说他在警局是这样供称的。」 「请等一下。用邮购买手枪?」 「当然不是正规的宅配货。纸箱的确是『sokuraku便』的,但邮购业者当然不会接违反枪炮刀械管制条例的货品。所以,应该是有人为了送手枪给富樫,把手枪装在『sokuraku便』的纸箱里,再用宅配寄给他。」 「 不是富樫自己取得的,是有人送给他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照常理说是不可能。」秋樱以严肃的表情回答。「警方也认为富樫一定是在袒护共犯,完全不相信他的这些供词。这也难怪啊,根据富樫的说法,是有个他不认识的人有一天突然把手枪寄给他。就算是找借口辩解,这也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犯下europa事件的犯人,是当场发射了手枪的富樫正明。这是千真万确。然而,如果富樫说的话正确,就表示有「另一个犯人」将手枪寄给富樫。 「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想富樫只是手脚。」 这位年轻的记者以蕴含了热量的眼神断定。 「主谋另有其人。」 5 这一天,我立刻去回报。 「星乃。」 我叫了她一声,就看到黑色的脑袋从电脑桌后面探出来。 「可以讲一下话吗?」 没有回答。只是,她打键盘的节奏乱了一瞬间,让我知道她的听觉有捕捉到我所说的话。 「你知道『webcosmos』这个网站吗?」 「……」 她的一头黑发像个速度很慢的生物似的慢慢旋转。从侧脸送来的斜眼视线看起来就像在瞪我,实际上也真的在瞪。 「是一个叫宇野秋樱的自由记者经营的网站,是我同班同学宇野的——」 「我知道。」我话说到一半她就答话,让我吓了一跳。 「原来你知道?」 「……」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卸下耳机,像听诊器似的挂在胸前,头又朝我转过来一些。 「那么,你看过网站吗?」 「然后呢?」她以视线冷冷地催我问下去,还动了动下巴,要我赶快进入正题。她不知道是在跩什么,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今天,我跟这个宇野秋樱见了面。」 星乃全身一震。大概是她终究没料到这件事,身体完全朝向我了。 「见了面?」 「对。就在宇野家里。」 「为什么?」 「怎么说,有很多原因。啊,倒是你认识宇野吗?是班长,戴眼镜——」 「这不重要。」她无视同班同学的事,立刻接连问出好几个问题。「采访的理由呢?你说了什么?她有问到我吗?」 「慢着慢着,你先冷静点啦。」我先试图让她冷却。 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绕过电脑桌,来到我身前。从短裤下露出的雪白双脚粗鲁地清出一块空间后,在我正面坐下。 「你把我出卖给了媒体是吧?」 星乃以犀利的视线瞪着我。我发现不对,是因为她的眼睛比过去眯得更细,表情有点像在轻蔑我。 她误会了。 「你误会了。」「我没误会。」「她是——」「不就是一直在追europa事件的记者吗?」她制敌机先,一一反驳我的话。平常她冷漠又沉默寡言,但这种时候就会像机枪一样讲个不停。 「首先,我一句话都没有泄漏你的事情,没有给她你的联络方式,也没答应她安排你们见面。我谈到的只有事件的情形,而且内容都和被警方侦讯时回答的一样。」 「真的吗?」她始终怀疑地看着我。 「你怀疑的话尽管去问凉介或伊万里啊,他们也在场。」 「地球人的证言,一丁点也不能相信。」 「你这是要我怎么办才好?」 这段不知道正经不正经的对话继续进行,但星乃是认真的。 「总之,记者和媒体这种东西我最讨厌了。在愚蠢的地球人当中又特别愚蠢。」 她忿忿地、强而有力地撂下这句话。 星乃讨厌媒体是从以前就这样。这也难怪,毕竟擅自用「太空宝宝」这个词将她捧到天上,然后又摔到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大众传媒。可以说造成她厌世又茧居的元凶就是这些人,也难怪她会讨厌。 「虽然说是媒体,但她是自由记者。」「可是她不是周刊娱乐出身的吗?」「你连这个都知道?」「网站上的站长小档案就写了。」「既然这样就好说了。」 少女的追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于是我决定先发制人。 「照这个记者的说法,她查出了『手枪』的取得途径。」 「咦?」这让星乃吓了一跳。接着她高姿态地问起:「怎么回事?解释清楚。」 我当然不打算隐瞒。她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实实在在就是性命被这把手枪威胁过的人。 「似乎是有人用宅配把犯案用的手枪寄到europa的家——啊,我是指暑假期间在jaxa犯案的『第二europa』富樫正明。」 我依序说明。包括警察从富樫家中扣押的物品里有宅配的「货单」,有人将手枪寄给富樫正明;也许这个人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谋」;找不出富樫另有其他途径取得手枪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富樫也不知道是谁寄给他的?」 「就是这么回事。」 「一时间难以置信啊。照常理来说,会有人想把根本不认识的人寄来的手枪拿出来用吗?」星乃捡起在地上的空气枪,做出这心有戚戚焉的发言。 星乃说的没错。即使真的计划犯案,有手枪寄到家里也不会因此就想拿来用,反而应该会觉得计划被发现,大起戒心。 「还有别的情报吗?」 「呃~~眼前大概就这样吧。」 「是吗?」星乃答得很平淡。我本来以为她会更吃惊,没想到还挺镇定。我光是想到除了europa现行犯以外,可能还另有主谋,就觉得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只是我临时想到,但我觉得多少有说中。「啥?」星乃皱起眉头。 「另有主谋这个消息还挺有震撼力的耶,这就表示事件还没有结束。可是你完全不显得吃惊。」 「……」星乃默不作声,凝视着我。从她不开心地撇开视线的模样看得出是被我说中了。在「第一轮的世界」里来往的五年,让我只有对判读星乃种种表情这件事非常拿手。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告诉我啦。我都把底牌亮给你了。」 「……」 少女凝视着我,一双眼睛有着太空般深邃的颜色。 「从以前我就觉得。」星乃面无表情地说下去。「平野同学你让我搞不太懂。」 「搞不懂。」 不是叫大地同学,而是「平野同学」,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有点突兀。离她开始称我为「大地同学」还得等上一阵子。 「突然出现,死缠烂打地一再跑来,明明又不怎么了解我,却一脸很懂的表情,有事没事就来跟我训话。像现在也是背着我跟周刊娱乐出身的记者见面……我真的是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星乃一直瞪着我。看来我已经造成她对我的不信任。 「一脸好像待在我身边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能把「space write」的事情告诉她,但我又无法很见外地跟星乃相处。 不过,对我是这 样,对她又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她刚认识的一个同班同学,三个月前连长相都没看过。 「你是说你还不信任我?」「那当然。地球人没有一个值得信任。」 「真理亚伯母……」「真理亚例外。」「你爸妈……」「当然例外。」「我……」「很会缠的地球人。」被当面这样讲还是会有点沮丧。 「那就这么办吧。你不用信任我,把我当个『间谍』利用就好。」 「间谍?」 「你不擅长跟别人说话,要你离开太空船你都嫌麻烦,不是吗?可是换作是我,就可以在『外面』采取很多行动,也可以前往现场,从别人口中问到情报。所以,只要你把我当『间谍』用,我想一定很方便。」 「……」星乃的指尖按着下颚。从她并未立刻拒绝这点看来,这个提议对她似乎有点吸引力。 不久后—— 「条件呢?」 「没什么特别的条件,只是,你也要提供你所知的情报给我,在可以的范围内就好了。」 「……」 「你是『老板』,我是『间谍』。怎么样?」 「老板……」星乃鼻头一动。 然后她双手抱胸,歪着头,将一头长发垂到桌子上。她眨了几次眼睛,停顿了一段非常明显的思考时间后…… 「……很好。」 星乃说了。 然后有点跩起来似的说: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老板』。」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但已经后悔莫及。 ○ 「你早就知道?」 她点点头。 我掩饰不住惊愕。「咦、咦?几时知道的?」 「从事件发生后——从七年前的『第一europa事件』起,我就一直觉得除了实际犯案的犯人以外,可能还另有『主谋』。啊,手枪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我从星乃口中得知「情报」后,被她揭晓的新事实牵着走。 照她的说法,她从以前就知道europa事件有「主谋」存在。而且还说不只是第二起事件,「第一europa事件」也是如此。 「这、这是什么情形?你是说不只这次,七年前的事件也有幕后黑手?呃,是叫什么来着……对了,是井田正树。他闯进医院,想袭击你母亲的那个事件也另有主谋?」 「我只是在说有这个可能。」星乃谨慎地遣词用字,但眼神中蕴含着接近确信的神色。「七年前,也疑似有『共犯』,也就是有『主谋』对闯进医院的犯人井田正树提供有利他犯案的情报与工具。」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你等一下。」少女站起来,拨开大堆破铜烂铁,还嫌挡路似的踢开邮购的纸箱,走到她大本营所在的电脑桌前。然后听到打键盘的声响,几分钟后,她拿着像是平板电脑的银色薄板走回来。 「你看这个。」 她操作平板,放到我身前。画面上列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小小的积木一样堆起。看来是某种留言栏。 「呃……8ch?」 「对。」 这是国内最大的匿名布告栏,通称「小8」。 我卷动页面,察看画面最上方的讨论串标题。 【太空宝宝】天野河星乃综合讨论串part.1610【太空奉子成婚不伦】 我闷哼一声。这是星乃的讨论串,说得精确点,是写满对星乃诽谤中伤话语的讨论串。从日期看得出是七年前,二○一○年的。 「这是你的……?」 星乃点点头。 「事件发生前不久,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写下犯罪预告的讨论串。」 「真的假的?那不是已经被删除了吗?」 「至少留下撷图是当然要做的。」 我一边听着她的回答一边用指尖卷动讨论串。一路卷动下去,就看到大量的留言,几乎全都是中伤星乃的母亲天野河诗绪梨的发言。 ——不过,还真过分啊…… 这发言内容之恶毒,让我再次觉得心情很差。他们批评星乃的出身是「奉子成婚」,把她已故的父亲曾经有过的不伦疑云重新拿出来炒作,并侮辱她这时还在医院里意识不清的母亲。他们把周刊杂志与各种媒体马虎的报导照单全收,留下风暴似的难听谩骂。「去○」、「○掉」、「正义」、「天诛」、「天罚」——一个讨论串的留言篇数上限是「一千」,却已经有了一千六百串以上。照算下来,等于至少有一百六十万则留言。 真理亚以前说过的话在我脑海中复苏。 ——那些像是恶意结晶的言语洪流就会涌出来。只要看到一次,大概就逃不了吧。就算隔天就关上电脑,记忆也不会消失。现在有人在别的地方,抨击自己这家人。抨击死去的父亲、昏迷不醒的母亲。你觉得她那纯真又柔软的心灵会变成怎样?一个小孩死了父亲,在病房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孤身一人面对几千几万枝恶意的箭,到底会变成怎样? 星乃受到了伤害。被这些充满恶意的匿名的谩骂所伤。 还不只这样。 记者宇野秋樱是这样忏悔的。 ——她一双大眼睛满是眼泪,但还是不让眼泪流下来,一直瞪着我们。然后,我就想到……想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没神经地一直拍她含着眼泪的表情……所以,我啊,就在那天辞职了。 媒体做出没神经的报导,而客厅的不特定多数观众就看着这些报导。 无论网路、电视,还是周刊杂志,所有媒体都大肆报导星乃,把她当成拿得到收视率的话题来消费,消费者则当成用来解决自己怨气的对象来「消费」。第一europa事件以及相关的一连串事情,对于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而言,更是让她憎恨人类,把自己从这些世界上切割开来的元凶。 我怀着愤怒与心痛,继续卷动画面。 接着我找到了。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恶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是第一europa——井田写下的犯罪预告。 拉起视线一看,就看到星乃也一直盯着平板电脑的画面看。一双深色的眼睛看似不带感情,又或者是压抑住感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但我觉得她之所以让我看这样的东西,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情非常重大。 「一个讨论串有一千则留言。其中由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写下的,一共有二十六则……为了方便判别,我把这些留言用『红字』显示。」 她操作平板,让画面快速切换。europa的犯罪预告也变成红色。 我回到最前面的留言,照顺序往下看。顺着显示成红字的europa留言看下去,就看到他没完没了地写着和犯罪预告方向大同小异的谩骂。每一则都很长,看得出他个性喜欢找理由,死缠烂打。留言时间都是深夜两点多。我想起电视新闻报导的那个发福的光头男。这种体格好,乍看之下很温和的中年男性,在深夜 对和他完全无关的已故人士与意识不清的病人大量写下中伤的文字。一想象这样的情景,就觉得有股恶寒。 「那么,这是怎么和『主谋』扯上关系的?」 我抬起头看向星乃。少女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europa的留言都由他本人明白填入「europa」这个id,所以很容易分辨。布告栏上还可以看到有很多留言欢迎他,像是『神来啦!』『今天也狠狠打脸他们!』『(。?。)o彡天诛!天诛!』可是,只看这些留言看不出「主谋」的存在。 「那我就来筛选出『主谋』。这次用『蓝字』。」 画面又切换了一下。就和先前一样,有部分留言产生了变化,这次换成「蓝色」。把画面缩放,看着整个讨论串,就看到留言篇数和刚才europa的留言数差不多。 「『蓝字留言』的数目一共有三十二篇。这也全都是同一人物留的。」 「等一下,这些没有填id吧?」 变成蓝字的留言,在留言者名字栏位上并未填写id。严格说来,是显示出「无名的小灰」这种不填写名字栏位就会自动显示的名称。ip栏位也是每一篇都不一样。 「你为什么能确定这些都是同一个家伙写的?」 「个人的一贯性。」 「个人的……什么来着?」 突然跑出这句话,让我觉得不解。 「个人的一贯性,就是单一个人之中不变的属性。说穿了就是『习惯』。例如笔迹鉴定,就是从个人写下的文字形迹中会有一定程度的特征,借此分辨是不是当事人写的对吧?文章也是一样,每个人写文章都会有『习惯』。不是说像夏目漱石、太宰治这些文豪的小说里也都有独特的文体吗?个人的文章也一样,同一个人来写就会有同样的习惯,算是一种文字探勘〈text mining〉吧。」 少女说得流畅,但我还是无法完全信服。 「可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办到吗?当然我想文章也会有『习惯』没错啦。」 「文字探勘这种解析文字资料的技术本身已经很普及了。例如企业就会从顾客问卷的文章,抽出特定的关键字或句子去分析顾客的需求和抱怨的倾向。在美国侦办犯案的时候,也会比对过去的威胁文与现在的威胁文,判断是不是同一个犯人所发。虽然这种技术还在发展,但只要运用得宜就可以用来『辨别』,至少可以用来『筛选』。我只是拿既有的程式做了一点调整来应用。」 她用手指比出一点,但我知道这个天才少女的一点根本不是一点点。 画面上可以看到有个列出英文名称(min)的图示,大概就是她说的「文字探勘用软体」。上面显示出「97.20%」这样的数字,这应该就是对这些文字分析后得出的结果吧。 「只是就算不这么做,光看文章也多少可以分辨。例如这里。」 她以纤细的手指卷动画面。「你最好去剪一下指甲。」「啥?」「没事。」我跟她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后,显示出来的画面被她用很长的粉红色指甲放大。 「europa出现在布告栏上的时候,其他使用者会用『颜文字』来回应。这阵子讨论串内很流行用『europa』的颜文字,大家会一起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这『蓝字留言』没在用。」 「啊……的确。」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很奇妙。被大量留言淹没的时候不容易发现,但在其他人猛喊『(。?。)o彡europa!europa!』的热潮里,的确就只有一个人,也就是这些蓝色的留言,只用文字打了『europa!europa!』。他大量打上「!」,确实融入了讨论串的气氛,但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不自然。 「当事人自己没发现,多半是下意识的行动。不知道是个性如此,还是平常就没有使用颜文字或文字画的习惯。这是最好懂的例子,例如这个人可能平常错漏字极少,个性一板一眼,但对话的对答却有微妙的偏差,变得很以自己为本位。『蓝字留言』就是在这个点上一点一滴地『偏开』,我才看出来的。虽然不是全都这样,但只要一想到是这样,留意一下就相当能分辨。」 「原来如此啊……」 我一边觉得佩服一边卷动画面。europa写下的「红字留言」和另一人写下的「蓝字留言」,两者交互出现,多半是在对话,但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令人信服。europa写了:「可是这样做不就会被逮捕吗w」而对此就有许多「你是英雄」、「你办得到」、「来,变成神吧」这类显然像是自我陶醉的回答。 「可是,只看这些就要说『蓝字留言』是『主谋』,应该有困难吧?看起来只是很正常地在布告栏上对话。」 「问题就是这对话的内容。」 她操作平板电脑,切换画面。 「这蓝字留言写的内容一贯到奇妙的地步,写下的留言几乎都以europa为对象。有时和他同调,有时赞赏,有时激励——有时斥骂,总之就是只对europa说话。」 「可是,europa他当时不是还被称为『europa神』,在网路上很受欢迎吗?我看也会有这样的『信徒』吧?」 我也是从以前就在查europa事件。对于现存的讨论串,我也都尽可能看过。europa有狂热的粉丝这点是肯定的。 「如果是这样,就说不通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准备好另一台平板电脑,正在操作画面。这里的个人电脑相关器材多得可以开店,所以不缺这类器材。 「你看这个。」 她把画面拿给我看,上面显示出了像是excel表格的报表,记载着「thread」、ment」、「percentage」等单字,各自写上数字。 「这显示了讨论串里头的『蓝字留言』当中针对europa的回复以及其比例。」 「好厉害啊,这些你全都看过了吗?」 讨论串是从「1」开始,一直延续到写了犯罪预告的「1610」。 「对啊。虽然实在太令人不愉快,我弄到一半还忍不住捶了几次萤幕。」 「会坏掉的。」 「就坏了啊。」 少女说得若无其事。我也曾多次看过星乃不高兴时拿电脑或家具出气。星乃基本上就是很容易发脾气。 「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开始写下网路id留言是从讨论串『1248』开始。更早之前,他都是以无记名的方式留言,但他的文章很长又有特征,很好认。我想大概是从讨论串『735』开始写。可是,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 她用手指头指着一个地方。那是「percentage」栏位。 「这个数字是把蓝字留言对井田的留言做出回应的比例,用百分比来显示。先前都是『0』的数值从某个瞬间起就跳到将近『100%』。以讨论串来说,就是在『735』。井田开始留言是在『735』。你怎么看?」 「咦?不就是他从『735』开始看,然后很快就变成井田的粉丝……咦?」 我也发现不对。 「你刚刚说井田以『europa』名义留言,是从第几开始?」 「从讨论串『1248』开始。」 「 第三章 chaos 1 银河庄二○一号室。 「那、那个,我是叶月。有东西要交给,大哥哥……」「……」「呃,是妈妈拜托我来,那个……」「……」「像是小册子之类的,呃,是那个『不死鸟号』的,那个,那个,怎么办……」 一名十二岁的少女在对讲机前拼命地说话。隔着萤幕可以看见她非常不知所措,手上提着像是托特包的包包。上方与侧面都有监视摄影机拍到她的身影,这银河庄的保全摄影机架设得足以媲美大都会的银行。这些都是这个住户的厌世造成的。 「呃,听、听得见……吧?那、那个,我就挂在门把上了。那就……再见……」 叶月把包包挂在门把上,然后瞪大眼睛退场了。一阵踏着银河庄的铁楼梯下去的声响后,萤幕中可以看见叶月快步从前院离开的背影。 星乃在室内看着这整个过程,非常无聊似的按掉通话钮,然后说声:「开启舱门。」系统对她的声音有了反应,让门滑开,于是少女打开玄关门,抱着叶月才刚留下的托特包走回来。舱门再度关闭。 我在室内看着这一切,终于开口对她说: 「至少跟她讲句话啦。」 「没必要。」星乃毫不迟疑地回绝,把袋子翻了过来。这个少女有个习惯,就是要拿出这种包包里装的东西时,会劈头就把袋子翻过来用倒的。许多小册子与资料撒到桌上,而且倒太用力,还满出了桌子,混在无数破铜烂铁里,天衣无缝地融入整个房间。少女也不去捡,拿起最上面的资料。我很能了解房间为什么会这么乱,因为她根本没有收拾的概念。 「喂,你有没有在听?」「有啊。」「她都帮你拿小册子来了,好歹也帮她开个门吧。」「地球人很危险。」「她可是真理亚的女儿啊。」「一样是地球人。」 少女一脸正经地陈述理由。当厌世达到极限,天才也能变成笨蛋。 「既然平野同学这么坚持,你就自己去应门啊。」 「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吧。」 「为什么?」 「你得变得比较能和人沟通才行,不然将来会有很多事情很累的。」 「多管闲事。」星乃突然把小册子往我身上丢。有着人造卫星插图与解说的资料砸在我脸上。 这个少女的厌世不是现在才开始,但连对叶月都一句话也不说,就实在让我看不过去。我甚至觉得情形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更加恶化。 为了克服她这种厌世毛病,我在「第一轮」的世界里不屈不挠地奉陪到底。但在这个世界,这个过程还没有实现,而且未来很不确定,我连会不会实现都不知道。 「她内心一定看不起我,觉得我明明是个茧居族,还寄生在她母亲身上,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 「你有满严重的被害妄想耶。」 她这一说我才想到,记得她连对真理亚都说过「其实你只觉得我是个嚣张的臭小鬼吧」这样的话。她的敌意总是全方位扫射,根本无法收拾。 「叶月可不是这样的女生。」 「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有自觉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是吧。」 「啥?」她眉心挤出纵向的皱纹。明明是她自己说的,却还气我,根本岂有此理。 「是我不好,嗯,是我不好,我乖乖道歉,我的确说得太过火了,真的对不起,以后我会小心,所以不要在室内拿空气枪射我好吗?」 我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安抚举起空气枪的少女。要是在这种极近距离下中枪,痕迹一个月都不会消。 「下次你再说,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少女说完常说的台词后,总算放下了枪。看来我捡回了一条命。 就在我松一口气,放下双手的时候。 智慧型手机响了。 『do it!do it!oh!f○ck me?』 「你这没品味的来电铃声能不能换一换?」 「这点我完全同意你。」 我放开通话钮,画面上出现「真理亚」三个字。 『喔~~大地,最近好吗~~?』 我忍不住把耳朵从喇叭移开。她说话还是那么有精神。 『你现在人在哪?』 「在星乃家。」 『每次都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耶~~之后我请你吃晚饭。』 「不用这么客气啦……所以,请问今天有什么事?」 我问起有什么事,真理亚就一派轻松地说:『哎呀,这个嘛~~』该怎么说,她用朋友般的语气对我这个高中生说话,这种落落大方的感觉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 『那个新闻你看过了吗?』 「那个是真的还假的啊?说又有卫星消失……」 『是真的啦,真的。』 真理亚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这次失踪的卫星叫「凤号」,从昨天就突然断了讯号,再也没有消息。』 多目的卫星「凤号」这个名称在jaxa的记者会上就有听到。它和「不死鸟号」同样是新型卫星,是先行发射升空的实验机。而我根据网路上查到的资讯,也知道「不死鸟号」就是根据它收集到的数据制作的。 「那真理亚伯母,那件事也是真的吗?就是……」 我犹豫之余还是说出口。 「说你被从现场撤换下来。」 『唉~~』 我听到了重重一声叹气。 『亏我之前一直负责指挥,突然就把我从对策本部撤换掉了。因为本部长换成了那家伙啊~~』 「六星是吗?」 『没错,就是那个戴道具眼镜的呆子~~』 六星卫一。我查了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官方网站,看到上面的确是这么记载,对这个简直像艺名的名字我也有印象。是个曾经让畅销商品「视网膜app」在高中女生族群间蔚为流行,后来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经营者。而且公司名称还叫「jupiter公司」,我不可能不留下印象。虽然还没证实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有着「六星」这么罕见的姓氏,而且连名字也一样,总觉得另有其人的机率应该相当低。 「他是何方神圣啊?」 『呃~~该怎么说,他乍看之下好像很温和,但作风很霸道~~像这次的记者会,大家的意见都是觉得要公布失联的消息还太早,因为还有很多指令都还没试过,资讯还不足以断定。可是六星不肯让步,坚持绝对应该公开。记者会的日期、对媒体记者的通知,还有记者会上的发表文,全都是他自己在主导~~』 「咦?不管『不死鸟号』还是『凤号』,都是jaxa的卫星吧?技术合作的民间公司有那么大的权限吗?」 『没有啊~~本来没有。只是,你知道吗?这次两个卫星用了很多弥彦的技术。』 「我知道。星乃跟我说过。」 『那就简单了。然后,弥彦开发出来的很多技术都很先进,连我们部门熟悉的人也很有限。就这点来说,cyber satellite公司在弥彦生前就进行过共同研究,有过很多来往,对于某些技术,可能比我们部门还熟悉。像这次的卫星能开发成功,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多亏了satellite公司。所以我们也不太能强烈主张 意见,然后他们也就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不过还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劈头就把我撤换掉耶~~』 「为什么真理亚伯母会被撤换掉?jaxa这边对弥彦的技术和卫星最熟悉的,不就是真理亚伯母吗?」 『所以才会撤换掉吧~~他们应该是认为如果卫星的事情有我插嘴,他们就没办法为所欲为。』 「好露骨啊。」 『我说霸道就是这意思啦~~那间公司也有点怪怪的耶~~』 手机另一头又传来盛大的叹气声。听得出她也对这个姓六星的人不敢领教。我想起了她在记者会上那五味杂陈的表情,想必她现在脸上也有着一样的表情吧。 『啊,连不用说的话都讲出来啦。就这样,总之我们在很多方面都被他们牵着走。虽然我被他们从对策本部撤换掉,但失联的卫星变多,要做的事情也变成两倍。我想应该还会忙乱一阵子,不好意思,叶月暂时要麻烦你了。小花那边我也会跟她联络。』 「我明白。只是话说回来,我也只是去吃个晚饭而已。」 『这样叶月最开心了。对了,星乃请我找的小册子我请叶月带去了,有送到吗?』 「有啊,有收到。」 只是送来的叶月可就吃足了闭门羹。 『可以跟她讲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来,星乃,是真理亚伯母。」我递出手机,少女就全身一震地后仰,瞪大眼睛,仿佛把手机当成了什么危险物品。 她深呼吸了几次,然后用手指在手掌上反复画了几次「☆」号。 过了一会儿,少女畏畏缩缩地接过手机。 「呜呜喂?」 她太紧张,想说「喂」却舌头打结。我噗的一声笑出来,星乃就用有够凶狠的眼神瞪我。 『呃~~星乃,好久不见。』 「……好、好……好有不线。」 这次是说不好「好久不见」。跟我说话的时候,都能流畅地吐出咄咄逼人的话,可是一旦跟对方客气起来就什么话也说不好。星乃擅长的始终只有责难对方,以及谈太空相关话题。像是日常的招呼、需要客气的交流,她的经验值就欠缺到令人绝望。 『不好意思,最近都没时间见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嗯、嗯……没问题。」 『随时欢迎你一起来吃饭。那里就是你的家。』 「……嗯。」 『那我挂电话喽。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络我。』 她说到这里断了电话。星乃松了一口气似的手按胸口,脸很红。 「不用那么紧张吧?跟你讲话的可是真理亚伯母耶。」 「啰唆。」 「呜呜喂。」 「呜……」她本来就红的脸变得通红。「就说你啰唆了!」 手机突然飞了过来。我在空中抛接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接好。但她似乎非常难为情,把手边的书、空盒或转接头之类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扔过来。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生龙活虎,实在难以联想到刚刚那种紧张的样子。 等到她投掷的物体在我身边堆出一座由破铜烂铁和书本堆成的小山丘后,攻击才终于停下。星乃大概扔累了,喘着大气。 「电话的内容,你都听见了?」「咦?」「真理亚伯母的事情。」 我总算进入重要的正题。 星乃尽管还瞪着我,仍然回答:「算是吧,主旨差不多都有听到。」我刚刚就想到这名少女头脑很好,从我的回答以及手机泄出的真理亚说话声应该就掌握到了内容。 「听说这次是『凤号』。」这具人造卫星可说是星乃的父亲留下的重要「遗物」。继「不死鸟号」之后,连它的前身「凤号」也都下落不明,对星乃而言,可说是双重令人伤心的事件。 「爸爸说过『凤号』就像是『不死鸟号』的亲鸟。」 「是这样啊。」 「『不死鸟号』发射升空后,持续在轨道上收集资料。它的寿命还很长,虽然记者会上说过也有可能是机件已经老朽化,但只有这个理由解释不了失踪。而且真理亚也被从现场撤换下来,我觉得有事情不对劲。」 星乃流畅地述说自己的论点。果然她谈起有关太空或父母的事,说话就会很流畅。 她打开今天才送来的小册子,把有关的部分摊到桌上。上面各自写着「不死鸟号」与「凤号」的相关资料,但相信要发给大众的小册子会写的内容,这名少女早就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啊,这个……」 我看着小册子,忽然有个字眼映入眼帘。 「上面写着『europa』啊。」 少女全身一震。接着她对小册子更不看上一眼,说道: 「europa是木星的第二卫星,由知名的天文学家伽利略·伽利莱在一六一○年发现,与io、ganymede、callisto并称为伽利略卫星。『不死鸟号』本来的任务就包括了『探测行星』,europa就是它的目的地之一。」 「啊,的确是这样啊。」 我一边听着星乃说话一边看着小册子。上面的确写着「太阳系行星探测任务」。不愧是新型的多目的卫星,小册子上的任务写得密密麻麻,想来我应该在jaxa的网站上也看过同样的说明文,但似乎没能连细节都好好记住。 「europa是个表层有着厚实冰地壳覆盖的卫星,地下存在着海水,这点已经由nasa的太空探测机伽利略在一九九○年代后半就探测出来。透过这个发现,europa上存在所谓外星生命的可能性,长年来一直有人在议论,近年透过哈伯太空望远镜观测到europa上疑似有间歇泉涌出的画面,更让人们期待也许可以从这种间歇泉采取水分。europa这个名称原本是由来于希腊神话中宙斯迷上的欧罗巴公主——」 「知道了知道了,这个我听过十次有了。」 「咦?我记得我是第一次讲吧。」 糟糕。 「嗯、嗯,我是听真理亚说了。」 「……是吗?」 星乃露出像是相信又像是遗憾的表情。我心想早知道多听她讲讲就好了,但我听她讲这些太空的知识已经听到耳朵长茧,要是不阻止她,要讲几个小时她都讲得下去,所以很可怕。 ——不过这次大概跟europa没有关系……吧。 「那你知道『六星卫一』吗?就是站在真理亚身旁那个男的。」 「不知道。」 「他不是弥彦流一工作上的伙伴吗?」 「不知道。可是——」星乃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satellite公司这个名称我知道。这间民间太空公司以前是爸爸工作上的伙伴,有一段时期,爸爸也以顾问的身份在卫星还有火箭相关的技术上跟他们合作过。可是satellite公司以技术合作的名义,大肆窃取爸爸的技术。」 「窃取?」 「本来爸爸认为他的技术会归属于jaxa,但不知不觉间,satellite公司就开始主张那些技术的权利属于他们,经过诉讼与adr(注)等等的过程,有相当多的技术都被satellite公司抢走,可以说是科技小偷。」 注:替代性争端解决方式,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 你真的很喜欢说人家偷耶。我一边想着这样的念头一边谈下去。 「可是,我对姓六星的人物没有记忆,八成是最近来的人。」 「是吗……」谈话就到这里结束。我还有事情想问,但必须先整理思考。 人造卫星相继消失事件。继「不死鸟号」之后,连「凤号」也失联。而且,两者都是和星乃父亲有关的卫星。 我无论如何就是会想起。卫星+消失+星乃,这三个字眼排在一起,会得出什么答案?答案是大流星雨——消灭所有人造卫星的历史性犯罪。就好像心理学的罗夏克墨渍测验那样,又或者像是从水面浮上的某种巨大生物,我脑海中有个具有轮廓的东西正要浮出水面。这样的感觉确实存在,但凭我这很抱歉的脑袋就是勾勒不出具体的形象。 我手掌底下的小册子上将「不死鸟号」与「凤号」并排,说明这两具卫星都是将太阳能电池张开成翅膀的模样飞行,一旁则有「天凤」、「孔雀」、「皇号」等同时期制造的人造卫星。我曾听星乃说,这些卫星全都用上了弥彦流一的技术。 这些卫星都像张开翅膀的飞鸟一般跃然纸上。人类发射到太空中的人造卫星达到数千具的规模,只是其中两个卫星失去联络。跟那个毁掉所有卫星的事件显然不一样。 即使我这样说服自己,但这些和iss有点像的卫星样貌就是会用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填满我的心。 2 翌日,我从离高中最近的车站搭了三站,穿过闹区,走了五分钟左右,来到我要去的住家。 虽然不像伊万里的家这么大,但还算挺大,是占地颇广的独栋住宅。由于父亲是大医院的部长,可以清楚看出他们家境宽裕。之前凉介被警察抓去辅导时,我们两个人就花了将近两小时走到这里。当时是晚上,天色全黑,但现在则有夕阳照出这形状粗犷的屋顶。 该说什么才好呢——我还在烦恼这个问题就已经走到这里来了。我查看手机,但没有来电,通讯软体也没有收到讯息。我连他在不在家都不知道,但还是只想得到来这里找他。 凉介缺席第五天。 我按了门铃。门铃的轻快电子音效响起,让我想起一种像是走进便利商店自动门时的感觉,一边又像个顺手牵羊之后来还东西的顾客,带着不舒服的悸动等待回应。 过了两分钟左右,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但是没有反应。是没人在家,还是装作不在家?我没有方法可以弄清楚,时间就这么过去。两名看似附近居民的妇女提着购物袋从我背后走过,我隐约感觉到视线,让我有种无地自容想逃走的心情。然而,既然包括邮件与通讯软体在内,已经足足五天没消息,今天若非至少见到他的面,我就不能回去。 我隐约觉得一直站在他们家门口也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微微拉开了距离。我环顾四周,看见斜对面有一块空地还插着房屋中介的牌子,于是靠在立牌前什么都没种的高花圃边缘,茫然看着凉介家。 大概就这么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吧。当夕阳已经低垂得多,四周渐渐变得昏暗。 我感觉到有动静,抬起头一看,看见凉介家的门打开了。我想到有人走出来,于是从高花圃上起身,伸着懒腰,将视线朝向凉介家。过了一会儿,有个少年牵着一辆银色机车从住家后头走出来。咖啡色长发让我立刻认出他。 「凉介……!」 我忍不住喊出来,对方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 「大地同学……?」他睁大眼睛,然后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说:「怎么啦?啊,刚刚的门铃,该不会是你按的?」 「嗯、嗯。」没想到凉介会是这样的反应,让我不知所措。我本以为他会露出更尴尬的表情,但他却是一如往常。 过了一会儿,他咳了几下,然后解释:「啊,抱歉,我病还没全好。」 「原来你真的是生病才不来上课吗?」 「对呀。大概咳了三天,到现在才总算慢慢好起来。」 「至少回个讯息吧,会害人太担心耶。」 「啊,不好意思,你在fine丢了很多讯息给我?我啊,手机和游乐器之类的东西,全都被老爸没收,这会不会太过分?他还说我有空玩这些东西,不如去复习落后的课业。所以这四天我都没办法看手机。」 「原来是这样啊……」总算知道一部分情形,让我镇定了些。因为邮件被凉介无视其实会让我很难过。「你这样骑机车出去没关系吗?」 「老是看电视也看腻了,我就想说沿着堤防飙一下。而且老爸今天在医院过夜,不会回家,所以我也不会被他打。」 「是吗……那等你好了就可以上学了吧?」 我正要觉得放心一些,这天真的期待立刻就被推翻。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大地同学。」 凉介视线落在安全帽上,小声说: 「我在想,干脆就这么不再读高中算了。」 「咦?」就好像举在身前格挡的双手才刚放下就挨了一记重拳。有种视野歪斜,天旋地转的感觉。 「我本来就已经有留级危机了,现在连缺席日数都到了超标边缘。」 「只要以后每天都来上学就没事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该怎么说,我已经懒得这样,还是该说不觉得这么坚持有什么意义。」他语调轻佻,却让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心灰意冷。 怎么办?我该说什么才好?我故作平静,指尖却在发抖,心脏也跳得焦急。 「等、等一下,可是,那个啊,高中辍学,以后会有很多事情弄得很辛苦耶。像求职之类的也是,而且薪水也会很低。」 我拼命举起这已经多次被驳倒的生锈的理论长矛。 却刺不到对方的胸口。 「大地同学说的话很对,实在太对了,让我哑口无言。可是啊,这是我的人生,该怎么说,呃……就是有点想离开。像是离开学校啦、课业啦,还有老爸啦……就是离开这种种『束缚』。你懂的吧?」 「不、不是还有休学之类的招吗?」我不认命地反驳,但一样被他很干脆地四两拨千斤。 「我才不要,不然明年不就会变成骆驼蹄的学弟?本大爷渺小的自尊心不容许这种事情。」 凉介靠在机车上,用说笑的语气笑了笑。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贯的轻佻,显得有点自嘲。我想起了从警察局回家路上,在他侧脸看到的表情。 那是山科凉介这个少年平常不让人看到的真面目。 「我说啊,那个,因为是大地同学我才说的……」他将视线落到机车座位上,说话声音也变小。「我啊,坦白说,在班上根本就没有一席之地吧?」 「……咦?」 「该怎么说,其实我明白的。我很明白自己。」 他打算说什么呢?我一边听他说,一边觉得有沉重的空气郁积在肺的底部。 「我啊,不只头脑不好,那个……你也知道,网球校队,我三个月就退出了。那个真的是累到退出的。我没想到竟然要每天跑那么多,练那么多重量训练。我之前说是听说打网球会受女生欢迎才开始的,但那只是场面话,不,我也觉得如果真的受欢迎是很好,但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网球。国中的时候看了锦织圭的美网比赛就让我好感动,所以我也想做点很青春的事情,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可是国中 读到一半要参加社团会很没有一席之地,所以我就打算上高中之后练练看网球。在入学前的春假,我还硬是开始慢跑了。可是,参加过之后,每天都肌肉酸痛,而且大家都已经挺有经验,球技很好,我却连跑步都一直吊车尾……你也知道,班上不是有个最胖的姓山川吗?我就比他还慢。然后我就觉得,啊啊,我混不下去了……所以才退出的。」 「……这样啊。」 我知道凉介三个月就退出网球校队这件事,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加入的动机。 「在那之后,我就不太好意思跟网球队的人说话,而且和运动类社团的家伙调调就是不一样。如果没有大地同学和伊万里在,可能真的会没有朋友。」 「这我也大同小异吧?我没参加社团,朋友也少。」 我是不会乱交朋友的类型,觉得班上只要有两三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就足够,跟其他人则只要保持不至于突兀的来往就好。我这些年来一直这么想,因为这样cp值最好。 「可是啊,大地同学你在金字塔里面算是『上面』的吧。」 「金字塔?」 「地位的金字塔。该怎么说,就是在班上的定位,一种阶级。」 「哪有这种东西……」 我想嗤之以鼻,但不经意地回顾自己,就觉得有些地方被说中。我对什么事情都应付得很恰当,不管往好或坏的方向看,我都不让自己太显眼,却又待在让人不敢轻视的定位。 「你考试猜题很神,运动也还挺行的,这明明是金字塔里比较『上面』的吧?我是靠你帮忙,才勉强待在『中间』。毕竟我没有体力,也没有毅力……」 「梅西跟一朗的脑筋才差吧?」 「他们运动很行好不好?梅西被说是足球校队的下一个队长,一朗也是棒球队的主力球员吧。他们的地位都远比我高啊。」 「那伊万里呢?她没参加社团,成绩也很差吧。」 「伊万里在女生群里很受欢迎啊。她不讨好男生这一点就很受支持,该说是敌人很多但同伴也很多吗?还有,她很熟时尚,很多女生会找她商量约会要穿什么之类。」 「是这样喔?」 「对呀。你可能因为对女生都不关心,才会不知道。可是啊,我不但不会念书,运动也完全不行,真的没有一席之地啊。」 「你不是已经用轻浮男形象在走跳了吗?」 「反了啦,反了。」凉介耸耸肩。「我是因为没有别的优点,才去染个头发,靠着轻浮男这样的『形象』才维持住现在的地位。不,也没有到地位这么了不起啦,但一个不会念书也不会运动,社交能力又差的家伙,就是需要找点东西,找些……该怎么说,就是帮自己营造形象?」 「营造形象……」 凉介的形象是「轻浮男」。这个形象在班上,不,在整个年级都已经确立,但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看待这件事。 「可是,既然你已经用轻浮男的形象在走跳,不就是有一席之地了吗?」 总之我死命抓着这条线不放,继续说下去。我只能拼命留他,无暇去想别的事。 「就是因为这样。」 凉介说话声音小,但很明白地宣告: 「全学年第一的轻浮男,事到如今才说:『我要考医学系~~』这样不是会很格格不入吗?」 「格格不入?」 「你想想,现在哪还能变更路线?我是个轻浮男,而且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是个笨蛋,哪有脸在志愿表上写医学系啊。像暑期讲习,虽然我是因为老爸命令才去,但我真的有够格格不入。不,我说真的,补习班的同校同学就一副『你来这里干嘛?』的表情看我。伊万里对这种事完全不放在心上,实在是很厉害,可是我很没胆,所以很难受。要不是有大地同学,我大概会只在会员证上盖个出席纪录就回去了。」 格格不入……?我试着回想凉介在补习班的情形。他老是在开玩笑,上课中则是在玩手机、打瞌睡。看起来他倒也混得很好。 「所以啊,都到了这时候,要我在学校认真上课,摆出一副我在努力念书的样子,门槛实在有够高的。当然不用讲到这种事,凭我的头脑就绝对考不上医学系。总之我一定会格格不入,有种念书就输了的感觉,而且要从吊车尾的学力开始努力真的太难了。之前我还可以拿我是个轻浮男来当借口,但如果连这个借口都没了,我真的就只是个笨蛋,是个学力很差的神经病。」 「哪有——」 「我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 「咦?」他突然说出的这句话,轻轻飘上空中。 「这句台词啊,真的就是我的写照。我找借口说自己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这才勉强装出个样子。如果拿出真本事却只有这点成绩,真的会很难受。该怎么说,对了,就像在马拉松大赛,不就有些家伙会拖泥带水地跑在后面吗?这些人傻笑着,一副嫌累的样子。那种情形啊,就是无意识地在强调,如果认真跑还跑最后一名会很逊,但我还没认真所以没办法。我也是一样。因为我是个轻浮男,因为我都没在念书,所以不及格也没办法。然而如果认真念书却还考不及格,那真的会很难受。全力去做,然后还失败,这是让人最难承受的情形。因为没办法找借口,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我再也无法反驳。因为我觉得他虽然是在说他自己,但同时也说中了我的情形。实际上,高一马拉松大赛时,我和凉介都偷懒跑在后面,一脸傻笑。 ——我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而已。 全力去做却还失败最难承受。这点我非常清楚,认为这是cp值最差的行为。 凉介说到这里,盯着我看。他似乎在等我说话,静静地眨着眼睛,但目光一对上,又撇开视线。他嘴上说撑不下去,但仍不立刻离开,也许是对我有什么指望。 沉默让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重,就像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开了我和凉介。我心想:都一样。和我对星乃感觉到的心灵高墙一样,一个无法朝电脑桌另一侧踏出一步的位置。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跨过这堵墙壁,让凉介听进去。我没有足以说服他的热情,没有深度够的人生经验,也不曾挑战过什么。只有曾经认真挑战的人才可以对一个说「我只是还没拿出真本事而已」的朋友说声「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啦」。我太害怕被反问「你自己又怎样?」这句话,踏不出那一步。 「凉介……」 「大地同学,够了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凉介耸耸肩,然后戴上安全帽。 「对不起啦,大地同学。」他用隔着安全帽而变得模糊的嗓音说话,一边跨上机车。「让你这么担心,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就像我刚才忸忸怩怩讲完的那样,我也是想了很多才做出这样的结论。虽然还没正式决定啦,但总之我暂时没有心去上课。不用担心,等我把手机从老爸手上抢回来,就会好好发讯息。掰啦!」 凉介最后刻意强颜欢笑,催了引擎。这辆凉介以觉得会受女生欢迎这个理由而选择高调银色的机车,驶向夜晚的市街。 等银色车身弯过转角,我便独自一人被留在原地。 我好无力。 ○ 就像淀积在很深的水最底处的污泥一样。 我拖着满怀无力感与疲劳感的身体,走上公寓的阶梯。我脚步沉重,莫名觉得有种像是全身沾湿的笨重。 夕阳西下,银河庄二楼已经十分昏暗。我找到那有如远方星星闪烁的小小光点,按下对讲机。 『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无法认证。无法确认注册。』 ——咦? 这意料外的回应让我吓了一跳。我吞了吞口水,再次慢慢发音回答:「乘组原,平野,大地。」得到的是一样的回应——『无法认证。无法确认注册。』 ——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昏暗的脚下放了东西。我蹲下来仔细看,发现那是一台直接放在地板上的笔记型电脑。电脑上面放着之前放在冰箱的豆芽菜袋子,电源线就像死掉的蚯蚓一样被弃置在那儿。 为什么这个会放在外面……? 我敲门。 「喂,星乃,这是怎么回事?」 我朝门内呼喊,对讲机的指示灯才终于亮起。 「……」 「星乃?」即使她不说话,我也能从这一点动静感觉出她多半默默地在用监视器看着我。我想起暑假期间她一直不肯让我进去的情形。 「……平野同学。」 「我在。」 这个称呼到现在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 「已经够了。」 ——大地同学,够了啦。 凉介的话从脑中闪过,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再来了。」 「咦?」我一瞬间有种喉咙干渴的感觉。不用再来了。我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不,不用思考也知道—— 「不好意思,我想结束这种事了。」 她的宣告来得极为突然。 「从今天起,我解除你的船员身份。」 3 三十分钟后。 我和麦可杰克森一起躲雨。 从银河庄回自己家的途中,突然下起了雨。雨势出乎意料地大,刚好附近有间建筑物有屋檐,我就躲到那里,结果那是我在「第一轮」常去光顾的酒馆。只是今天这里没营业,只有用喷漆画在铁卷门上的麦可杰克森涂鸦迎接我。 雨看起来不会停。夕阳西下之后下起的雨突然拉低了周遭的气温,我轻轻揉搓双手来取暖。 我看着雨点描绘出水帘似的轨迹,情报在脑海里不停飘荡,寻找尘埃落定之处。 ——从今天起,我解除你的船员身份。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随即飘散而被雨水一起冲走。 我不敢相信。我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还会被星乃宣告禁止进入。到现在我还怀疑她刚刚那句话不是真的。但这是现实。 我掉以轻心了。星乃把我当成乘组员接纳,让我把进入银河庄二○一号室的权限当成一种既得的权益。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想得像是游戏中已经开放的关卡就不会再关闭那样,把二○一号室也当成了一种已经开放的关卡。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理由我似懂非懂。这阵子,我做了什么会被她讨厌的事情吗?星乃的确有些地方疏远我,但我自认这些日子以来都有在察言观色,避免碰到她的逆鳞。所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情形。这种事在「第一轮」不曾有过,所以我连想象都无从想象。 已经够了——星乃这么宣告。已经够了;不用再来了;我想结束了。她就这么说得像是情侣要分手一样。 ——大地同学,够了啦。 凉介也说了差不多的话,说够了。就好像对我先发制人,又或者是可怜我。 ——该怎么说,其实我明白的。我很明白自己。 星乃对我「解任乘组员」的事情太令我震撼,让我一直抛诸脑后,但凉介的事也让我很受打击。之前我从未想过他把自己想得这么卑微,还以为他也挺享受校园生活。 ——可是啊,大地同学你在金字塔里面算是「上面」的吧。伊万里在女生群里很受欢迎啊。 也许是雨滴溅到,让我觉得嘴唇有水气。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 ——我啊,打算去留学。 「呜呜……」 低声的呐喊从喉头溢出。不断有资讯丢过来,而且每一项我都无法解决,找不到办法应付。但如果我继续这样袖手旁观,凉介就会退学,伊万里就会到海外,让事情变得无可挽回。是我害的,全都是我害的。 不管是星乃、凉介,还是伊万里都好,我觉得仿佛所有人都放弃了我。不,大概真的就是这样,我没有话可以说服大家。 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不觉间用双手按住额头。改变了凉介未来的人是我,所以这是我的责任。但他说自己考不上医学系,我又该对他说什么才好呢?别说是大流星雨,连朋友跟我商量志愿,我都没能好好回应。我太无力了。最重要的是,我不习惯像这样踏进对方内心,好好跟他们商量,支持他们。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cp值很差」,因此避开这些人际关系上的纠葛。我没有技能,没有坊间所说的「社交力」。对我而言,那是一种用来避免和别人起冲突,安稳度过各个场面用的技能,绝对不是能够修复出问题的关系,或是为正在犹豫的朋友指点迷津的能力。我顶多只有避开麻烦的能力,没有正面解决麻烦的能力。 够了。对于做出这种发言的凉介,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我害怕继续深入他私人的烦恼,反而惹他不高兴。星乃的时候也一样。我早已养成回避风险,以高cp值的方式游走的习惯,到头来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在人际关系中也一直保持距离,回避风险。而结果就是现在的惨状。 当我与对方之间出现一道像是隐形的墙壁,像令人窒息的膜的隔阂时,我就是无法跨越这道障碍。当我感受到对方散发出一种不是愤怒也不是不开心,但就是要我别再深入的「气氛」时,我就无法再往前进。当感受到这种「气氛」,我就会认为撤退才是最好的办法。我这辈子活到今天,已经把这个教训学得透进骨髓。大人那种避免冲突的智慧、避免摩擦的处世之道,以及察言观色的社交力,这些东西在这种危机的状况下是多么一无是处,这二十五年的人生已经让我有了切身的体认。 雨下个不停。 不知不觉鼻头都湿了,让我想起那次同学会的回家路上,坐在花圃边时的事。当时我参加高中同学会,在里面闹起来,被凉介阻止,被伊万里打了一巴掌,在雨中有叶月来接我。但现在这里只有我,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这个时候。 ——! 我在脚下看见一个影子。 有人来了。我想到这里,抬起头一看。 「——嗨。」 眼前站着一名少女。 她个子娇小,一身服装以白色统一。穿着咖啡色的小皮鞋与白色的袜子,最重要的是头上戴着我很眼熟的—— 是那个戴贝雷帽的少女。 「好巧喔,竟然在这种地方遇到。」 「啊、啊……」声音从喉咙泄出。我愕然呆站在路上,注视这名少女。 戴着贝雷帽的少女用猫一般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 ——能对你的人生做出评价的只有你自己。 暑假期间举办的「大iss展」,我错以为是星乃而上 前攀谈的少女。她戴着贝雷帽,很亲热地跟我说话,之后又突然消失。 「呃……」我该问的问题明明应该很多。 但我说不出话来,身体就像僵硬了似的动弹不得。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雨滴也并未落下,但少女却被一层像是结冰薄纱的雨幕隔开。 就好像时间静止了。 「『这次你记得我了吗』?」 「我……」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记得。」 「太好了。毕竟要是被忘得太澈底,我会觉得好落寞。」 少女豁达地嘻笑着。仔细一看,她的身体完全没有被雨淋湿的迹象。 ——她是什么人……?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吧?」 我唔的一声说不出话来。被她先发制人,让我接不下去。 少女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她眯起的眼睛里有着强得异常的精光,散发出一种不像她这年纪会有的威严。 然后,她跟上次一样,慢慢切入有点怪的正题。 「你喜欢rpg吗?」 「……啥?」rpg?游戏吗? 「rpg很好玩耶。打倒怪兽,赚经验值,就会升级。武器、护具和各种能力参数都会变得愈来愈好,最后跟最终头目来一场大决战,破关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耶。」 「嗯、嗯……」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想这么问,但莫名地说不出口。 而少女又提起一个怪怪的话题。 「你觉得『经验值』是什么?」 「不就是经验的数值吗?」我为什么会认真回答呢? 「嗯嗯,是啊。那么,为什么rpg这种游戏,打倒怪兽就能得到经验值呢?」 「咦?这是当然的吧。打倒敌人就可以累积战斗经验,就会变强啊。」 「那么,打倒更强敌人,就会得到更多经验值又怎么说?」 「当然是跟强敌打会辛苦得多,才会累积更多经验值吧。」 「就是说啊。」少女点点头。「只要打倒强敌,就可以得到很多经验值。为了打倒最终头目,就要不断去挑战更强的敌人、更难的迷宫、更高阶的任务,不然就破不了关。是这样没错吧?」 「这……当然是这样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少女说到这里声调变了。「『你的等级这么低呢』?」 「这是什么意思?」我总算能够开口反问。姑且不论对方真意为何,我总还知道自己被侮辱了。 「你就是等级低,因为你的经验值很少。」 「你懂什么?」我说话变得不客气。在人生经验方面被这种外貌年幼的少女看不起,让我很火大。「我也是一直很努力的。」 「但是不顺利。」 少女以充满确信的口气这么断定。 「你对于落到自己身上的所有任务,都没能好好对应。连走得近的朋友找你商量,你都讲不出什么像样的话。」 我心中一凛。凉介的脸从脑海中掠过。 「你啊,就是一个明明等级很低,却闯进迷宫很深处的冒险者。之前你都惊险地躲过各种挑战,不断避免遇到很强的怪兽,可是这已经到极限了。再过去就不是你的等级应付得了的了。不只是同队队员的危机,也根本不可能救出你最宝贝的公主。」 公主。这是指谁呢? 「可、可是啊,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变成这个……你所谓的『冒险者』吧。」 我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地反驳呢? 「为什么?」少女一头雾水地歪了歪头。 我继续反驳。嘴里非常干涩,舌头打结。 「因、因为,去冒险,一旦被很强的怪兽干掉,不就会死掉吗?人生不是游戏,没有重来钮,也没有存档可以读取,也会受到伤害,就结果来说也有可能会死。说每个人都当得了冒险者,只是幻想。」 「没错,人生和游戏不一样。因为人生有着跟游戏不一样的设计,非常令人兴味盎然。」 少女眯起眼睛,微笑着说:「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人生中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得到经验值』。」 「失败也有?」 「对啊。在rpg是被怪兽打败就得不到经验值,可能还会受到扣钱之类的罚则对吧?因为不这样就不好玩嘛。可是啊,人生这个游戏,不管做什么都会变成经验值。就算输掉比赛,考试不及格,跟朋友吵架,或是被女生甩掉,这些全都会变成你的养分,让你成长,让你变得更坚强,进化成一个能够了解他人痛苦的大人。」 「这种事……」 「人生就是要靠经验啊,大地同学。要把每一个局面的经验像地层那样一层层累积起来,形成你这个人的厚度。就算失败,等级也会提升。你就是一直全力躲开这些加分关卡,走到现在这一步……那我走喽,等级太低的勇者先生。」 少女这么一说,就慢慢走向道路另一头。 「等——」 当我想叫住她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啊…… 接着雨又下了起来。 4 银河庄二○一号室。我在这扇门前站着不动。 换作平常,这个时间我已经走进室内,一边抱怨太冷的空调一边敲打笔记型电脑的键盘。然而现在的我却像个不认命的推销员站在原地,无谓地浪费时间。 乘组员身份被解除已经过了三天。这段期间,我每天都来这里,期盼船长的心情变好,但事态完全不见好转。我按下对讲机,确定没有回应,就只是愕然站在门前不动。 如果只是回到起点,那还算好。只是,现状没有那么好应付,现在和暑假期间有个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能够缩短我和星乃距离的事件已经全都结束,我是跟她在同一个空间共处过后又被开除,状况令人绝望。如果只是没有机会认识也就罢了,认识后奉陪到这样却还被甩的男人不会再有机会出场。 重新认知现状之后,就觉得无法相信这是现实,有种类似晕眩的感觉。我很希望这是白日梦一场,但这扇门不开,对讲机也没有回应,这些都残酷地逼我正视这一切现实。我失败了。我,就是失败了。 「呜呜……」我的手撑到门上。晕眩蔓延到双脚,让我膝盖一软。脸贴到冰冷公寓这只有涂层很精美的门上,闻着像是药味的漆料气味。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为什么——这些得不出答案,但答案又再明白不过的疑问,不停在我脑中翻腾。是我自己不好,不然还有谁? 我把头贴到门上,从和门一体成形的信箱满出来的传单就搔得脸颊痒痒的。精疲力尽的身体与焦虑的精神,产生一种突发性的烦躁,让我一把将传单拉了出来。传单上写着站前一家咖啡馆的优惠活动,以丰富的色彩进行新商品的广告。「今年最幸福的饮料!」这句文宣,现在看来甚至像在嘲笑我。 撕破的传单一角还卡在门上的信箱,就像皱掉的鲤鱼旗一样随风飘逸。这莫名让我觉得非常不耐烦,伸手就要把剩下的纸片扯下时。 「啊,这个……」 焦糖闪亮玛奇朵。 新商品有着这么一个让人会咬到舌头的名称。 ——像今天的「这个」,我也是第一次喝,还挺好喝 的。 是前不久伊万里在咖啡馆喝的新款饮料。 忽然间有个东西在脑海中闪过。是那个时候伊万里说过的台词。『啊哈哈哈,平野,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鬼自信?』没错,当时伊万里是这么说的,说她没有自信。 「自信……」 ——但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 搞不好—— 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个可能性闪过。而这个可能性,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前方透进来的黄金色光芒。 我没有自信,不知道会不会顺利,所以我没办法前进。可是伊万里相反。就算没有什么自信,最后也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她就是这样往前进,追逐梦想。 我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正因为这样—— 我再次按下对讲机,手指在发抖。我喉咙干渴,因为我没有自信,因为我怎么想都不觉得会顺利。可是,就算这样,现在我也别无他法。 「……星乃。」 我挤出声音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听我说这最后一次就好。」 当我说到「最后」这两字,这扇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厚重门板看起来好像漆黑的太空,而星乃就朝这太空伸出手飞了过去。 「真的,听我说,最后一次就好,拜托。」就在我祈祷似的垂下头时。 门慢慢打开了。 ——! ——星乃的一双大眼睛从门缝间露出,我正要说话—— 「……什么事?」 她的视线很冰冷。我不由得被震慑住,差点忍不住退开半步。 但我不能后退。就是因为我每次在这种时候都退后,才会失败。 「可以让我进去吗?」我的声音沙哑。 「不要。」 她不假辞色。 「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这里说。」 「……那我就说。恢复我的乘组员身份。」 「不要。」 「为什么?」 「我才要问你。」星乃正视着我说:「为什么要管我?」 「你问我为什么……」 我思考理由。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救星乃。 「我想帮助你。」 「我就是问你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就无从回答。我为什么想救星乃,为什么想帮助她,这根本没有理由。 根本没有—— 「回去。」 星乃就要砰的一声关上门,但门关不上。因为我的脚卡在门缝间。 「你的脚,闪开。」 「不要。」 「闪开。」 「我、不、要。」 我回得如此幼稚,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可恶,脚,给我闪开……!」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们就在门前僵持不下。然而星乃体格娇小,基本上又很虚弱。这样的对抗,我不可能会输。 「……!」 星乃再次将门用力一关。我大喊「好痛!」身体弯成「ㄑ」字形,她就动如脱兔地趁机逃开。 「我是船长天野河星乃!开启舱门!」 她喊出来的瞬间,舱门滑开。我忍着脚的疼痛,喊着「等、等一下!」鞋子随便乱脱就跑进室内。我朝渐渐关上的舱门俯冲过去,身体被门猛力一夹,侦测器侦测到有异物,门再度开启。我按着被狠狠压迫过的侧腹,用走路打结的脚踢开破铜烂铁走进室内,星乃就消失到电脑桌的另一头,我也追了过去。 「星乃——」 「不要过来!」 我绕过电脑桌,看到星乃瘫坐在地上举起了空气枪。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回去!」 「星乃。」 脚下发出啪的一声。我反射性跳起来,但不后退。 没错。就是因为我每次都在这个时候后退,才会失败。 「我说过要你别超过这边吧?」 星乃举着枪,以冰冷的视线牵制。那是一种明显不愉快,充满了敌意的眼神,一种让我忍不住想后退的气氛。 只要我再往前踏上一步,想必星乃会非常抗拒。大概会惹她不高兴,也许会让她再也不肯跟我说话。 可是——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该怎么说,就是一种「跳」的感觉。 跳。 没错,现在的我需要的是—— 我奋力蹬地,「跳」到星乃身前。然后就在星乃正前方,身体几乎都要碰在一起的极近距离着地。星乃吓了一跳,重新举好枪,但距离实在太近,让她有所迟疑。 「星乃。」 我慢慢在原地坐下,但地上满是破铜烂铁,空间不够,所以变成跪坐。 「你听我说。」 「……什、什……」 星乃吓到了。但她身后是墙壁与破铜烂铁,没有后退的余地。 少女背靠着破铜烂铁并举枪瞄准,一名少年跪坐在少女身前。我任由这令人搞不清楚谁攻谁守的构图维持不变,开口说: 「我要你再采用我当乘组员。」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 「这不成理由。」 我同时看着枪口与星乃的眼睛,回答: 「没有理由。」 「……啥?」 我一边回答一边隐约——说来应该是出于本能地,已经渐渐发现该怎么说才好。 ——啊,我好像懂得平野的烦恼了。 那是我所欠缺的东西。 「我担心。」 「……担心?」 「我担心你。所以,我想当乘组员,待在你身边。」 「你为何要担心我这种人?」接着星乃说出一贯的魔法咒语。「又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但我就是担心。」 「这没道理。」 「重要的不是道理!」我声音变大了。「我担心你,所以担心你!」 ——平野啊,就是太逻辑了。 不是逻辑,也不讲道理。 我就只是—— 「我就是担心你,有什么不可以?」 「……」 少女茫然看着我。她的表情像是无法理解我对她说了什么。这也难怪,因为连我也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我就只是吐露心声,把自己的意愿硬塞给她。 不知不觉间,那堵「墙壁」已经不见了。那条横在我与星乃之间,分开电脑桌这一头与另一头的界线,那堵高耸而看不见的墙壁。 这个时候的我想起了「第一轮」时的事情。想起星乃第一次出飞行任务的前夕,打电话给我那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而星乃就这么出发前往宇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而现在也一样,但我又非得说些什么才行。当时我必须奋力往前跳,就算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没关系,不用看出 一切也无所谓。 所以,现在…… 「我担心你。所以,让我当乘组员,陪在你身边。」 「……」 她的眼睛眨了眨。神色是不解、是不安,还是嫌恶?我觉得自己朝着星乃这个行星上未开发的沙地踏出了过去绝对踏不出的一步。事情会变成怎样呢?也许会走向破局。汗水流过腋下,每一秒钟都让我觉得好漫长。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出卖你?你在说什么?」 「平野同学,之前不是跟周刊娱乐的记者偷偷见面吗?」 ——咦? 我想了一瞬间,然后想到是怎么回事。 「你该不会是指,我在月见野车站跟宇野秋樱见面的事?」 「对啊。」 「原来你都看到了?」 「是我刚好去书店的时候。有做『不死鸟号』特辑的杂志,邮购已经卖完,所以我就去车站的书店买,结果我看到你和记者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是误会。那是因为啊——」 我照实说出一连串事情的来龙去脉。等我将在投币置物柜收受货物、「europa候补」,以及那场「跟踪」等等的情形都告诉星乃,她就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太晚跟你解释。」 我低头道歉。我打算找个好机会才说,结果却适得其反。我太小看她对媒体的不信任,这是我的疏忽。 「所以解任乘组员这件事——」 「也好。」 「咦?」 她干脆得让我有种扑空的感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也没办法。」 她的表情少了严厉,宣告:「我就答应取消。」 「咦,啊。」 我惊呼出声,接着忍不住状况外地问起:「可以吗?」 「有什么办法?反正就算我拒绝,你还是会每天跑来……而且那个,在筑波,也是承蒙你救了我。」 少女一次都不和我对看,说完这几句话。 插图p006 「那、那么,乘组员……」 「我不是都说好了吗?」 「……」 「虽然我随时会开除你。」 「……」 我傻眼之余,却也感受到了某种事物。 我那么害怕、迟疑,最后才跳过去,结果等着我的不是破局,也不是断绝,就只是一条路。感觉跳到的地方不是通往地狱的深渊,而是地面。 一旦把话说开,就发现只是小小的误会。一见了光,就像小小的冰块一样,轻而易举地融化。 「平野同学,你让人搞不懂在想什么,所以……」她撇开视线这么说了。「我有点不安。」 「对不起。」 「……哼。」 少女又撇开脸,然后瞪着我说:「你也差不多该让一让了吧。」 「啊……」 我双脚发麻。我想站起却失去平衡,撞到电脑桌。电脑桌一下子歪向另一边,我赶紧伸手去扶。我用发麻的脚,带着同样发麻的心情,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拨开破铜烂铁走回去,满心都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事先多方调查,找出有望顺利进行的方法,有得到会没事的自信之后才总算起身而行——不同于这种方法的另一种做法。 ——总之开始做下去就对了……就像我这样,觉得「管他的!」就冲冲看。 我脑海中浮现伊万里轻轻跳起的模样。 5 心情很奇妙。 我坐在桌前,放下笔记型电脑。往身旁一看,少女一如往常待在电脑桌另一头,一心一意面对电脑。星乃宣告开除我船员身份的这三天,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的光景现在就存在于眼前,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昨天的我非常不像我。强行闯进房间就不用说了,甚至侵入星乃先前坚决不让我越雷池一步的电脑桌另一侧,在极近距离下高谈阔论。用「我担心你」、「我担心你,所以担心你」这种根本说不通的逻辑强迫推销自己的感情。这种不合逻辑又情绪化的行动产生意料之外的结果,让我如愿回归乘组员身份,获准进入太空船。我有种一度跌落谷底,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上面的奇妙感觉。然而,正因为这行动很不像平常的我,我才会确切感受到一种和平常不一样的把握。 时间静静地过去。 我再度展开这几天来完全没有心去进行的「调查」,努力在网路上收集情报。检查过去收集到的情报,整理出可能会有用的部分,归类到各个资料夹。 我不经意朝星乃一看,少女弯腰驼背坐在萤幕前,没完没了地反复做着卷动、点选与敲打键盘的动作。看起来已经像是个写好要做这种动作的人造人,但她不时又会想起什么似的打喷嚏,让她显得很有人味。既然会冷,调高空调的温度就好了,但她莫名地在毯子外又披上很厚的毛毯来对应,完全不合理。我哔哔哔地按了几下遥控器,拉高空调温度后,就听到对面也传来哔哔哔几声设定回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会有好几个遥控器,但这就是银河庄的日常风景。 我继续低调地进行重新展开的调查,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画面边缘显示出小小的对话泡泡。点出「一封新讯息」的记号后,看到那是我先前申请的新闻网站资料搜集服务。点开来看,里头列出了这项服务从我事先登记的关键字自动帮我收集的新闻网站与网路相关部落格、社群网站账号等。「天野河星乃」、「惑井真理亚」、「jaxa」、「不死鸟号」、「弥彦流一」、「天野河诗绪梨」、「europa」、「井田正树」、「富樫正明」、「手枪」、「宇野秋樱」、「cyber satellite」、「六星卫一」、「jupiter公司」、「视网膜app」——总之我把觉得可能有关的关键字全都打进去,把所有最近的新闻收集回来。这是因为星乃的「调查」严格说来有偏重于分析过往资料的倾向,所以我尽可能多检查最新的新闻,希望能借此在情报收集上提供一些助力。我在分析与洞察力方面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所以至少希望能拉高天线,做出一些贡献。 我读着一条条列得琳琅满目的标题,查看新闻的概要。看到『jaxa对卫星相继失踪不知所措』、『europa是怎样的星球?外星生命体探测的最新资讯』、『cyber satellite公司,民间太空企业的自信与过信』等一连串报导。看来还是以失联的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相关的报导居多。 忽然间,我发现其中有一条新闻令我在意。 【cybertv征求《news satellite》现场观众】 平成29年(2017年)10月11日(周三)16:00~17:00(15:00集合) ﹝节目﹞news satellite(每周三16点播出) ﹝会场﹞cybertv 第三摄影棚 ﹝员额﹞50人 ﹝对象﹞高中生以上 ﹝当日来宾﹞六星卫一(股份有限公司cyber satellite人造卫星负责人) ﹝讨论主题﹞人造卫星相继消失!现在太空发生了什么状况? 「六星卫一……」 这个名字停在我眼里。他就是那个在人造卫星相继消失事件下,从惑井真理亚手上抢走对策本部实权的戴着白银单眼镜的人。 虽然觉得现在哪是悠哉参加活动的时候,但「cybertv」是近年很红的网路电视台,就如名称所示,出资者是cyber satellite公司。考虑到这可说是他们公司旗下的电视节目,也许算是小小的公关活动之一环。从这消息看来,似乎是拿最近的新闻当话题的观众参加形讨论节目。 六星卫一对于这起事件会说些什么,让我有兴趣知道。当然他应该不会在这样的节目上泄漏机密情报,但我心中对于他在记者会上老神在在的模样一直耿耿于怀。 「你知道这消息吗?」 我面向电脑画面,对星乃说话。人造卫星「不死鸟号」的事情对这名少女来说,应该也在关心的范围内。 「星乃……?」她不回答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不太一样。少女那边传来专心敲打键盘的声音,显得格外热衷。她没戴耳机。 ——怎么了? 我站起来,走到她所待的电脑桌那一边。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就从少女的黑色长发上头看到电脑萤幕,画面上有着看惯的蓝色小鸟logo。是社群网站。 星乃拼命打了一大串长文留言,不耐烦地按下送出钮。看来倒也像是在对另一个账号留言。 我想知道到底是对谁发送留言,于是看了看她留言的对象。 「啊……」这英文数字的字串让我微微吃惊。 【@spacebaby2017】 ——这……是假账号? 是之前在催特上出现的「冒牌货」星乃,也就是有人冒用星乃名义经营的假账号。 仔细一看,就渐渐看出星乃热衷写下的留言是在说些什么。 【你的意见不合逻辑,催特的规约中并未禁止一人多个账号,但明确禁止冒用。而且既然你不是天野河星乃本人,那么这个账号就是冒用。也就是说你违反了使用规约,你应该删除这个账号。】 【我是天野河星乃!我是本人!】 【不要说谎,你明明就是冒牌货吧。既然你说你是本人,就拿出证明来。】 【讨厌~~好可怕~~】 【不要转移焦点。】 【好可怕,所以我要封锁你~~笨~~蛋笨~~蛋。】 「嘎……!」 星乃用奇怪的声音叫喊,恨不得砸烂似的捶打键盘,接着回身一脚踹开画面,萤幕立刻乒乓作响地歪斜。 「喂,别这样。电脑是无辜的。」 我轻轻抓住她的肩膀,少女就全身一震,回过头来。 「你、你干嘛突然这样!会害我吓一跳啦!」她猛力睁开眼睛,表情像是真的吓了一跳。 「被吓一跳的是我。你在发什么飙啦。」「我没发飙。」「根本发飙到不行。」 萤幕往旁倒下,被主人先前那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得液晶画面出现裂痕。键盘有两个键飞了。是要怎样用蛮力打才会打成这样啦? 「你在跟那个假账号吵架吗?」「不是吵架。」「你讲什么都从否定开始啊。」「没有这回事。」「那你刚刚在做什么?」「跟你无关。」 少女用否定句回答完我所有问题,仍然满脸通红。似乎是对刚才的对骂非常生气。 ——原来她还是会在意啊。 我第一次提起的时候,星乃的态度像是对这假账号毫无兴趣。当时她只以一副冰冷到了极点的态度回答我:「因为地球人太愚蠢。」所以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奋力和假账号吵。 「你为了和假账号接触,还特地开了账号喔?」 「等一下,不要自己跑来看。」 少女摊开双手想遮住萤幕。坏掉的液晶萤幕歪曲,文字也像融化的奶油一样歪斜。真的是白费了这么高规格的机器。 「你从几时开始留言的?」「跟你无关。」「有对营运方提出删除申请吗?」「没有必要。」「这是为什么?」「反正就算删掉,马上又会出来。」 被她这样刻不容缓地断定,我不由得认为的确如此。只要按手续申请,多半能够暂时冻结对方的账号,但如果又有人开设类似的账号就防不胜防,只会演变成打地鼠的情形。这点我已经从europa事件中学到。 「就算是这样,直接对假账号说话也没用吧?对方就是故意要让你不舒服。」 「这我也知道。」 「那为什么?」 「……」 这时少女不说话,紧闭嘴唇。我从感觉发现我提及了她重视的事情。只有观察星乃的表情这件事,我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更加擅长。星乃一副已经没有话要说的样子转过身去,就像拔杂草那样把线从萤幕上拔走,然后粗鲁地朝墙边一扔,走向更里头的大堆破铜烂铁。她弄得四周一团乱,乒乒乓乓地翻找了一阵,多半是在找备用的萤幕吧。这个房间里未使用的电脑零组件多得可以开店卖,所以遇到这种时候都不会缺。 我看着像在寻宝一样「挖掘」的少女背影,歪头思索,想解释星乃这一连串的行为,但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把视线转向室内,看见坏掉的液晶萤幕把我的脸映得很扭曲。 6 几天后,我在jr原宿站下了电车。 两旁有着指标级的服饰店与内容切换得令人目不暇给的大型萤幕,当我以眼角余光看着这些像是电视上看过的风景渐渐被抛在身后,道路就变得窄了些,走进有商店混在住宅区当中的区块。走了一会儿,渐渐看见一栋要说是大楼又不怎么高,一楼有着玻璃落地窗的近代新造建筑物。 『cybertv 原宿摄影棚』。 我经由网路申请参加现场录影,没想到很干脆地就抽中了参加资格,的确是非常幸运。节目本身不是那么受欢迎,加上我在申请邮件的备考栏写上「我从以前就非常喜欢太空和人造卫星这些话题,也曾透过网路和太空人交谈。我家和jaxa的现役人员全家都有来往,几乎每天都会讲到话」,这些或许也奏效了。相信以高中生而言,这样的经历是有点罕见的。虽然真要比这个,大概没有谁的经历比得过星乃。 我不惜特地用掉假日跑来摄影棚是有理由的。理由同样是星乃,消失的「不死鸟号」与「大流星雨」——要说有什么共通点,也就只有人造卫星都消失,但这段日子里,我想起了一件事。 cyber satellite公司。他们同时也是在「大流星雨」发生后,与jaxa共同开发人造卫星复原第一号「凤凰号」的公司。当然只凭这一点会缺乏决定性,但我一直推测这间民间太空企业可能和那起太空恐怖行动有所关联。如果那起恐怖行动犯案手段是「入侵人造卫星」,那么多半拥有这种能力的太空机构与太空相关企业就会是潜在的「嫌犯」。若要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来找嫌犯,cyber satellite公司无疑就是第一候补。我一边排队等候,一边在心中整理自己该做的事情。 时间一到,看似工作人员的年轻男子就走出来,举起写着「news satellite报名现场观众请往这边走」的告示牌。现场依序事先以邮件告知的报名号码叫号,被叫到者提出身份证明文件——以我的情形来说就是高中学生证,就拿到一张记明现场观众身份, 第四章 mining 1 出了山手线车站,走了五分钟左右的地方有栋住商混合大楼。 搭很窄的电梯上到最顶楼,一开门就看到一间咖啡馆。店名是以相当潦草的笔记体书写,除了「咖啡」以外的字都看不太懂。 我走进店内,对来应对的女服务生说:「我约了人。」视线一扫,就看到靠里的一张桌旁坐着一名女性笑着对我招手。 「都十月了,还很热耶。」 「就是啊。」 秋樱拿起装着冰咖啡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她可能很早就来了,已经剩不到半杯。 ——我有事要拜托你。 从「投币置物柜」那次以来,我就重新认知到她的取材能力有多高,于是毅然提出「调查委托」。只是她做事实在太有效率,短短几天就有了回音,让我吓了一跳。附带一提,我没特别跟星乃说,但这也是当「间谍」的一环。 「来,这就是我们讲好的东西。」 她从包包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 「是要查六星卫一没错吧。」 过了十分钟左右。在这间有着像是古典乐的旋律微微抚过耳边的咖啡馆里,我一页一页地翻看这叠纸张。这份标题是「关于e·r的调查报告书」的报告里记载了我事先委托宇野秋樱进行的调查结果。 我看报告书的时候,她从包包拿出笔记型电脑,默默地工作消磨时间。途中一度说声「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后离席,到外面打电话。 我花了大约三十分钟看完报告,用双尾夹重新把纸张夹整齐后,她也啪的一声合上笔记型电脑。 「如何?」 「哪有什么如何……你查得好清楚啊。」 「不可以小看记者的情报网喔。」这位干练的记者慧黠地微笑,用奇妙的语调说了。「有什么要问的问题吗?」 「呃,我有很多事想问,不过首先最想问的大概就是『jupiter公司』了吧。」 「你知道这公司已经解散了吧?」 「知道。」 「我去查过之后也吓了一跳……」秋樱以郑重中又带着点找乐子似的态度宣告:「『那儿』是一间令人愈挖愈费解的公司。」 「费解?」 「你知道『视网膜app』吗?」 我心脏扑通一跳,倒抽一口气。 「听过名字。」报告书上没提到这个,所以我多少有种被突袭的感觉。 秋樱一边观察我的反应,一边不改原本的声调继续说明: 「这款app前不久才以高中女生为中心爆炸性地流行起来,jupiter公司就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利润。虽然听说是免费app,但打开了一条活路,让jupiter公司的商店收益急速攀升。可是,就在他们要开始壮大的时候却突然解散,这样很奇怪吧?」 这些我也知道。jupiter公司在业绩正好的时候突然解散,即使在业界,当时都是个不解之谜。 「jupiter公司里最红的app部门,原原本本地让渡给了别家公司。接收他们的就是你也知道的cyber satellite公司,也就是六星卫一现在待的公司。」 「可是,为什么太空企业要买下app部门?」 「并购本身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秋樱以平静的声调说下去。「就拿美国来说,日日夜夜都有人在进行这类并购。amazoness、平果、谷哥尼尔、脸志、小软,也就是所谓『科技五大巨头』,二○○○年以后并购的企业就有六百家以上,并购额度高达二十兆圆。最近以让大企业并购为目标而创业的年轻一辈经营者也已经不少见了。」 「你是说六星也是这样盘算的?」 「我想不是。」这位记者轻轻摇头。「六星没让jupiter公司的股票上市就直接卖掉了,这样说不通。」 我心想:的确如此。如果目的是赚钱,说什么都要让股票上市,等到时价总额上涨到颠峰时再卖才是常见的手法。 「如果不是为了赚钱,是有什么样的意图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想他现在所待的satellite公司应该有某种图谋。」 「图谋?」 「不只是视网膜app。」秋樱说到这里,音调变低。「satellite公司啊,这几年来并购了各式各样的企业。不只是jupiter公司,电机公司、医疗器材厂商、人寿保险公司,甚至连atm的维修业者都并购了。这些乍看之下没有一贯性,但查过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共通点。」 「共通点?」 「生体认证系统。」 一张纸随着这句话轻轻放到咖啡馆的桌上。 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企业名称,主要业务与主力商品等资料也罗列其中,还用红笔圈起重点。例如jupiter公司是「视网膜app」,电机公司则是「虹膜认证系统」。 「指纹、声纹、虹膜、视网膜、dna、静脉分布图……什么都行,总之以『人体』作为『钥匙』来识别个人的系统已经很普及了吧?satellite公司这阵子并购的企业或事业部门,业务内容一定会包含这些生体认证。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例如要强化保全之类……?」 我自己说了都觉得发言欠缺说服力。即使要采用生体认证系统来保护企业机密,也只要委托专门业者就够了,需要自己买下技术的必要性很薄弱。 「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并购攻势正愈演愈烈,简直和美国的科技五大巨头一样。视网膜app反而可说只是这一连串策略的一环,我总觉得这些生体认证系统以及相关的样本资料都急速集中在这间公司,这个状况才是问题所在。就好像是在收集很多拼片,最终想拼出一整张拼图。」 「……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 她突然避而不答。 「可是,六星卫一主动把自己开发的王牌app卖给了这样的公司,自己也坐上董事的位子。会觉得他有所图谋是很正常的吧?」 我心想:的确如此。如果是想拿到并购的钱,自己没有必要进公司当董事。 ——生体认证系统…… 我一瞬间想起了银河庄的保全系统。那是统合了指纹、声纹、虹膜这三项认证,如果把space writer的视网膜扫描也包括进去,就是四种。 「那么,开场白就说到这里,关于六星个人——」 她改翘起另一只脚,看着我的眼睛。以开场白来说,让我震惊的事实相当多,我整理的速度跟不上。 「如果姑且先从已经求证过的范围说起……」 记者一边翻阅笔记本,一边切入正题。 「我刚刚也说过,六星卖掉业绩上好的王牌jupiter公司,自己也坐上了cyber satellite公司董事的位子。我针对这点采访过jupiter公司的前员工。该怎么说,他们的怨言可多了。这群员工和六星同甘共苦,把本来只是个小型app商的jupiter公司培养到那个地步,而他们都说『六星背叛了我们,出卖了我们』。」 「所以有幕后交易?六星拿app部门作为代价,拿到satellite公司的宝座。」 「就是这种构图吧。」 我想起六星卫一那老神在在的表情,的确给我一种面面俱到,或说干练的印象。 「——可是啊……」秋樱的声调变了。「到这一步都还是很常见的事情,接下来才是正题。」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空已经满是云层,看不到蓝天,像是会下雨。 「这同样是jupiter公司的前员工说的。他们异口同声说:『那个人是谁?』」 「……?」 「说刚刚在电视上开记者会的『六星卫一』,那个很会说话的型男,真的是六星卫一吗?」 「咦?」 「根据这些员工的说法,长相和嗓音的确都一模一样,但『个性』判若两人。jupiter时代的六星大概属于沉默寡言,埋头研究的类型吧。对app的开发和程式撰写非常拿手,但除此之外就完全没辙,说起来不像干练的经营者,比较像是个匠人。好几个员工都提供了证言,说他不是那种能在人们面前滔滔不绝的家伙。所以他们说:『上电视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有可能是另一个人吗?」 「除非是在短期间内个性大变喽。毕竟在这个业界,也常听说有成功的人得意忘形,整个人都变了样。可是所有员工都觉得毛骨悚然,说他那搞怪的『单眼镜』以前也从没看他戴过。」 六星卫一另有其人?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只是我最近才知道六星这个人物,所以要说他个性大变,甚至另有其人,我也无从判断起。 「你不觉得啊,会想起一种情形吗?跟这次的事情很像。」 「很像?什么很像?」 「就是假账号啊。」 我又有了这种被领先的人从坡上扔石头砸到的感觉。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 「哎呀,有这么意外吗?你知道我在追查europa事件吧?啊,为防万一,我先问一下,应该不可能说那个账号其实是她本人的吧?啊啊,太好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要查europa事件,跟身在漩涡中的天野河星乃相关的事情我差不多都会去查,你们参加今天在『cybertv』的录影这件事也不例外。」 「当时你也在那摄影棚?」我又被吓了一跳。 「这个嘛,你猜呢?」 她避而不答,结果这时她那边传来一些声响。似乎是闹钟的铃声。 「不好意思啊,我行程有点紧,今天就到这里。」 「请问,有关『人造卫星』……」报告书上并未特别提及六星与「人造卫星」的关系。「不死鸟号」的失联事件也是和六星有关的事情当中我很想知道的情报之一。 「我拿到了很多应该会很有意思的情报,可是还没求证过。像天野河星乃说的『演示』也是。」 「你果然在场啊?」 「没有没有,我是看网路转播。那是网路电视台,所以用手机就可以看了。」 ——六星卫一,你是小偷。你窃取别人的功绩,不但不以为耻,还想做出一场假的演示。 这是在「cybertv」的录影现场,星乃对六星撂下的话。 「那么,europa的情况怎么样了?我们跟踪的那个在置物柜收受货品的人……」 「啊,那个落空了。」她耸了耸肩。「我后来也继续盯梢,结果模型枪之类的东西被丢在他公寓的垃圾场。这个。」 她突然从包包里拿出手枪。 「等等,你拿过来干嘛啦?」 「他都丢掉了,有什么关系嘛。啊,糟糕。」 店员从附近走过,她赶紧把枪械藏进包包里。 「难得拿到的玩具,可能玩腻了吧。」秋樱说得有点轻佻。 「我看应该是怕了吧。换作是我就会怕。」 「你好没胆。」 「这样才好。」 「唉~~又得从头来过啦~~算了,反正已经掌握了对方的手法,还拿到这样的样品。」 秋樱又拿出手枪——模型枪。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这类东西。 「喔,仔细一看,连保险都有啊,这么讲究。」她说到这里,不经意地扣下扳机。 下一瞬间。 砰的一声响,有东西从枪口飞出去,打在咖啡馆的地板上,让那儿染成一片粉红。 「啊……」秋樱不为所动,盯着地板看。「油漆?」 「秋、秋樱姐。」 我使了个眼色。「这位客人,请不要这样。」露出僵硬笑容的女服务生已经站在餐桌前。仔细一看,她的围裙上染出一大片粉红。 插图p007 「呃~~」 秋樱盯着模型枪,更正,是漆弹枪的枪口。 「的确有过这样的游戏耶。」 她开心地笑了。 当然,之后我们就在办公室被店里的人狠狠训了一顿,付了地板的清洁费。 2 「我泡好泡面的话,你要吃吗?」「…………」「我放进冰箱的高丽菜呢?」「…………」「你丢掉了吗?」「…………」「豆芽菜也是?」「…………」「亏我想做蔬菜汤面。」「不要放地球的蔬菜进去。」 这个讨厌吃青菜的少女说着这种孩子气的话,一脸正经地瞪我。先不讲挑食,擅自丢掉食材实在不好。 「我不会硬逼你吃,所以不要丢掉蔬菜。」「人类不吃蔬菜也活得下去。」「会营养不均衡吧?」「我会吃营养补给品来补。」「那种东西只能多少补一点吧。」「你有科学依据吗?跟营养学比对会正确吗?蔬菜的消化吸收率比营养补给品的成分要低这点呢?」「你真是个高智商的笨蛋。」 我听得傻眼之余,把水注入小锅子,开始烧开水。没有配菜的泡面虽然没什么意思,但这种时候也没办法。我后悔至少应该买些蛋来,但为时已晚。 我把两人份的干面放进煮沸冒泡的热水里,稍等到面条松开。我用另外煮开的一锅热水泡开放在大碗里的调味粉后,稍微提早将面条从热水中捞起,放进泡好的汤里。调味料就只有装在原本包装里的七味粉。 「泡好啦。」 「……」 我把这儿当成拉面店的吧台座,将盛了泡面的碗放到电脑桌上,少女就用指尖戳了戳,知道有点烫之后用外套的衣袖当成隔热垫,端起碗。她的动作让人很担心会打翻,所以我一直看着,但看来拉面总算平安在地板上降落。 「呼~~呼~~……哈呼!好烫!好……烫烫,烫!」 房间里只听见星乃的吹气声,以及连连喊烫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听见豪迈的咀嚼声,然后碗被她默默放到电脑桌上。 「冰箱里有布丁,我可以吃一个吗?」「不行。」「明明就有很多吧?」「不行。」「我之后会买来还你。」「不行。」「你喔……算了,没事。」 我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走到电脑桌前,看着碗底朝天的碗,嘴上说着:「把汤喝完对身体可不好啊。」却暗自为星乃把我做的料理吃个精光觉得满足。布丁我就偷偷吃,之后再买回来补上吧。这点下厨费是我应得的。 我洗完两人份的碗,塞进干燥用的碗盘架。然后就在我要从冰箱拿出布丁的时候。 「唔~~」 我听见了某 种声音。 「星乃?」我吓了一跳,以为想偷吃布丁被她发现,但她并未看着我。我一边脱掉围裙一边走过去看看,发现少女还是一样一直盯着电脑看。她姿势有点前倾,发出短短的「呜!」「啊!」之类的叫声,显得有点不甘心。 我心想她是不是在玩游戏,凑过去一看,发现电脑萤幕上有着一排排文字不断冒出。从星乃双手的动作看出她多半是在打字。「你在说谎。」「回答我的问题。」「这和你刚才的发言矛盾。」一连串发言都像是在反驳。 总觉得以前也看过这样的场面。记得那个时候是—— 「真是的!」咚的一声巨响,在星乃面前,萤幕就像倒下的大树一般倾斜,拖着传输线倒到地板上。 「不要踢电脑。」 「可是——」她说到一半,跟我对看一眼,闭上了嘴。她的手指指着倒下的萤幕。 「你又在网路上跟人开战啦?」 「才没有。」 「明明就有吧。」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从书签连进那个网站。结果…… 马上跳出【@spacebaby2017】这个催特账号,也就是所谓「假账号」的网页。 「你最近一直都在留言吧?每次被封锁就又弄个新账号。」 「那才不是我。」 「你为什么撇开视线?」星乃真的很好懂。 往最新的留言栏一看,结果就看到「你在说谎」、「回答我的问题」、「这和你刚才的发言矛盾」这些和星乃刚才打上去的文字一模一样的留言。这些都被假账号一句【讨厌~~这个人好可怕~~w】就反驳回去,这点也和上次一样,而且应该说几乎每次都这样。 「每次都很明显啊。就算换了账号,还是会被认出是同一个人啦。」 「我知道。」星乃回答得很不耐烦。她想把踹开的电脑重新架好,但线打结让她弄不好,无可奈何下我也去帮忙。她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但对我帮忙倒是不表示异议。 「……你是有什么意图吗?」 少女的脸颊突然抽动。星乃的脸是一种即使不说谎也会有所反应的测谎机。 「你是想从假账号套出什么话柄吗?」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不经意说出心里想的念头,然而…… 「也没有。」星乃的脸颊频频颤动。 ——咦,真的是这样喔? 她对套出话柄这句话有反应,连我自己都很意外。就算从假账号套出什么话柄,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话柄这种东西,只对重视信用或体面的对象有意义,但匿名账号就不会有这种情形。 「抓住话柄要做什么?找营运方申诉的时候用吗?」 「…………」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萤幕总算恢复成纵向摆放。星乃立刻按下电源,便显示出平常的画面。还好液晶没破。 「你这样一天到晚在踢,里面的资料没问题吗?」 「我有备份。」 「我想也是啦——」 等等? 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匿名账号——留言——话柄——资料。 「你该不会是在收集资料?透过跟假账号吵架,让对方说话。」 「——!」 星乃转过头去,一双大眼睛睁得很大。宾果。 「资料……该不会是那个?你说的个人的一贯性之类的——」 「文字探勘。」 星乃似乎认命了,主动告知答案。 「所以要收集资料?」「…………」「你打算筛选出假账号?」「…………」 原来是这样啊…… 这名平常就毫不遮掩藐视地球人的少女虽说是在网路上,却会连日纠缠特定对象,一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要说是对假冒自己的账号生气,这理由是很充分,但我还是觉得这作风不像平常的她。果然是有理由的。 「可是,就算多少有些资料,要筛选出来还是很难吧?」 「你听过肉搜吗?」 「咦?」 「在网路上靠少许资料筛选出特定个人是家常便饭。例如从放在部落格的风景找出住址,或是从片断的资讯筛选出个人。」 「肉搜……啊啊,你是说人肉搜索啊?」 每当网路上发生事件或灌爆情形时,就有可能会有人开始进行一种筛选作业,企图找出被视为「坏人」的人。匿名的网路使用者全力比对各式各样的资讯与资料,有时绩效会让秘密警察和谍报机关都汗颜。当然了,这是一群人一起暴露特定个人的隐私,所以负面意味也很重。 「所以,不管是多么小的情报,都无法否定有因此『筛选』成功的可能。文字探勘也是一样。只要知道对方个人的一贯性——习惯、文体与爱用的说法等,和这些比对,就可以找出这个人在网路上的痕迹……应该。」 她说到这里,声调变低。大概是实际上不像她说的那么顺利吧。从她上次和假账号对话时搞得一肚子气的模样就能轻易看出来。 「你想多收集对方的文字资料,但没办法顺利引对方多说话,忍不住发火而搞砸。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我没发火。」 「你这个月都破坏三台萤幕了还说?」 「……」 星乃不甘心地瞪着我。这个少女本来就极端不擅长和人说话,像前几天她和六星对话时那样,单方面攻击别人,她就很拿手,但只要遇到稍微需要沟通能力的情形,立刻就会变成废物。这个少女和真理亚和解前,对她爱怎么谩骂都说得出口,现在却连跟她讲电话的第一声「喂?」都会舌头打结。 现在正是我出场的时候。 「那么,这件事让我来。」 「咦?」 「之前不是说过我来当你的『间谍』吗?我那么说的意思,不是专指在『外头』进行调查活动,是说你不拿手的事情都由我来帮你做。」 星乃不适合应付网路上的「挑衅/被挑衅」。她本来脾气就暴躁,而且又看不起地球人,所以一旦被对方挑衅,三两下就会气得失去理智。但换作是我,就能比星乃应付得更冷静。 而且—— 由我来做,我就能当星乃的「盾牌」。面对对方直接施加的「攻击」,我就能变成缓冲,减轻星乃受到的伤害。不管是europa事件,还是这次的假账号事件,星乃都一直受到网路上不特定多数人的「恶意」洗礼。对此我也希望能站在「中间」,多少缓和这些恶意。 星乃还在考虑。她连连眨眼,一边视线乱飘。 当她的视线移动到墙边,看到那儿已经堆了好几台坏掉的萤幕。是那些少女泄愤时破坏的液晶萤幕。 「…………」 接着少女看了我一眼,不太服气地说: 「到下一台萤幕送来为止。」 她有条件地答应了。 3 「——太空板?」 「对。」 少女点点头。现在她从平常待的电脑桌后跑出来,坐在我隔壁。似乎是因为距离近,微微感受得到体温。 「是没关系,但为什么?」 我在星乃设置好的笔记型电脑敲着键盘,一边叫出「太空板」。这是匿名布告栏「 8ch」当中的讨论串之一。就如名称所示,主要是在谈论与「太空」有关的话题。 「不去管假账号,这样好吗?」 「不好。」 回答伴随着呼气声从我身旁传来。 「所以要从太空板下手。」 「……?」 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打开她要我开的讨论串。「太空板」这个标题下有着一排排细小的文字,列出一个个讨论串。「太空电影好像全都是杰作?」「【向日葵号】人造卫星总板【不死鸟号】」「关于外星生命探查计划〈seti〉」「有人在jaxa上班吗?」话题五花八门。 「这里。」 星乃所指的是一个叫「不死鸟号跑哪儿去了?part10」的讨论串。 「点开。」 「好。」 我听她的吩咐,点选讨论串的文字。待机画面出现一瞬间,随即切换过去,跑出熟悉的「8ch」布告栏。 「真是色彩缤纷啊。」 布告栏的文字莫名以颜色区分。 「懒人包网站?」 「不是。」 星乃在我身旁说明。 「是我用颜色识别各个发言是不是同一人物。毕竟这个板不会显示ip,也没有人写网路id。」 「就是那种探勘?」 「对。」 「上面的数字呢?」大概是挡掉了,画面右端并不存在广告栏位,相对地,对每一则留言都列出数字。 「这是探勘的精度。抽出疑似同一人物的发言,照是不是同一人物的机率,由高到低依序显示。」 「这会不会有点低?只有5%、10%耶。」 「样本太少,精度就会下降,这终究只是方便判断的基准。只是,出现在同一个主题、同一个讨论串,又或者是连续发言的情形下,是同一个人物的可能性就会提高相当多。」 「原来如此啊……」这道理我很能理解。虽说是匿名布告栏,但会对同一个主题写下多则留言的人只有极小一部分。事实上也有很多讨论串是靠不到十个的人数在讨论,所以大同小异的发言就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所发。 「这边附上『@』的是?」 「催特账号。同样是抽出疑似由同一人物所写的部分。」 「精度挺高的嘛,都超过50%了。」 「催特上会有很多过去的发言,所以很好探勘。有些人推过几万篇文,最适合用来筛选出个人的一贯性。也因为同样的理由,更新频率很高的部落格也很好探勘。」 「总觉得好可怕啊。」 「网路就是这种地方。就像看一个人的日记就能掌握这个人的内在,网路上每个人都亮出自己的日记,不断累积个人资讯。整个网路空间本身就是一份大数据,说起来就是个宇宙。」 宇宙这个比喻让我觉得很有星乃的风格。 就在这时。 「啊,这个!」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卷动页面时出现的「网路id」,让我看得目不转睛。 【天野河星乃】 「这个,是假账号?」 「不知道。」星乃淡淡地回答。「我拿来和假账号『@spacebaby2017』比对过,但精度提升不了多少。资料太少了。」 「该不会……你一直冲着假账号去,就是在取得用来跟这个比对的资料?」 少女点点头,一头黑发抚过桌面落下。 「假账号虽然更新频率很高,但都在反复发一些大同小异的推文,几乎都是从【我是天野河星乃!】开头的样版文,所以很缺样本。还有,我很快就会被封锁,所以对话进行不下去。」 我心想那是因为你三两下就会发脾气,但并没说出口。现在激得她理智断线也只会让我伤脑筋。 「那么,我只要引这个『假账号』说出能作为资料的发言就可以了吧?」 「就这么回事。等风头过去,就对刚才的假账号也接触看看。总之资料不嫌多。」 「了解。」 该做的事很清楚。说穿了,就是要让对方多说话好抓住马脚。就是这么回事。 「呃,最新的是……」我把画面卷到下面,就跑出最新的留言。 326【无名卫星】不死鸟号真的找不到了啊 327【无名卫星】真理亚妹子很快就会找出来 328【天野河星乃】那个女的不是被开除了吗? 329【无名卫星】咦,是喔? 330【无名卫星】〉;〉;329 没看新闻吗? 这是针对「不死鸟号」失联事件表达的感想。因为是最近人造卫星相关领域里最大的新闻,讨论串里有半数以上都在谈这个话题。 我意识着这个趋势,试着简单留个言。 331【无名卫星】〉;〉;328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换人耶 首先我对自称「星乃」的账号小小提问。我正觉得就算有回应可能也要等到明天,结果…… 332【天野河星乃】因为她无能啊 我听见铿的一声。是星乃打桌子的声响。 「你冷静点。」「真理亚才不会无能。」「我知道。」「写说你才无能。」「这样会吵起来啦。」「这是战争。」少女眼角上扬,理智断线。她气真理亚被人嘲笑,这心情我懂,但这样骂回去只会重蹈覆辙。 只是,马上得到回应这点的确幸运。也就是说,对方现在正在看这个讨论串。 「你先看着吧。」 333【无名卫星】那个叫六星的人看起来挺有能的耶 「等等,你干嘛不反驳?」 「反驳乡民也不是办法吧。」 「那也不必吹捧六星吧?」 「这种事情讲究风向。不否定对方说的话,巧妙地附和话题。沟通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合逻辑。」 「你太讲道理了。」 我就这样安抚直嚷着要「反驳他」、「算了,我自己来」的星乃,继续和【冒牌货】谈话。虽然只是在网路上松散的闲聊,但总之现在最优先的目标是让对方多说话。 357【无名卫星】cs这公司,制造了不少卫星耶 358【天野河星乃】毕竟公司名称就叫卫星〈satellite〉嘛 359【无名卫星】卫星这种东西,民间也制造得出来啊 360【天野河星乃】只要懂得技术。问题是有没有人出资 361【无名卫星】把自己设计的卫星发射到太空,好浪漫啊 不知不觉间,我和对方的回复都已经将近二十则。这个讨论串的留言速度本来不快,所以频繁地对话也许会显得有点突兀,但这种时候也别无他法。顺便说一下,留言栏里的「cs」,是cyber satellite公司的缩写。想来官方网站上的公司logo就是这么设计吧。 「这样行吗?」 「……」 星乃一直看着画面,露出有点五味杂陈的表情。 「你还真有点让人想不到的才能啊。」 「这种事情不叫才能。」 只在布告栏上留言就被夸有才能,我也很难回话。只是「察言观色 」这种行为是星乃最不擅长的领域,这我也很清楚。 「这家伙,在其他板也写了很多啊。」 我看了看右侧的「文字探勘」筛选结果。这个人似乎以太空板为中心,在其他新闻板上也写了很多留言,有时用星乃的名字,有时不用。一致率是「18%」。刚才还是「15%」,所以算是有点前进了吧。 「麻烦你继续。还有其他网路id也会冒用我的名字,你就照样引他们多说话。」 「了解。」引对方说话,尽量把谈话时间拉长。我一边敲打键盘一边心想:这简直像是警匪片里会看到的逆侦测。也因为成果似乎多少受到星乃肯定,我感觉到自己变得很有干劲。星乃似乎也一样受到鼓舞,进行到一半,她自己也把笔记型电脑拿过来,在我身旁的座位开始解析资料。我们两个人并肩打着电脑的模样,倒也有点像是留在办公室加班。 我们就这样一个讨论串接着一个,持续「收集资料」,结果这个时候—— 「——不对劲。」 星乃喃喃开了口。她的手完全停下。 「什么不对劲?」 我凑过去看旁边的电脑。平常她会骂我:「没叫你看,不要乱看。」但今天不同。 「这个地球人。」 少女在网路上都称别人为「地球人」,指着一则留言。 「不自然。」 「哪里不自然?」 我仔细看留言。 117【双子星的无名公主】那个太空宝宝现在在干嘛 120【双子星的无名公主】〉;〉;117 当尼特族吧 「这不是事实吗?」 「照厚生劳动省的定义,尼特族是指扣除家庭主妇的非劳动人口,从这个定义来看,并未从事求职活动的我的确适用这个解释,但我本来就有在高中注册,身份是学生,从尼特族原本的定义『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来看——」 「没想到你对这种地方挺坚持的啊。」 附带一提,不只是尼特族,叫她「茧居族」,她也一样会猛烈反驳。例如提茧居族这个用语是多义词;照厚生劳动省的定义云云;我只是凭自己的意思决定在宅云云。像现在她也开始从学术角度去深究「尼特族」的定义。 「——等等,重点不是这个。」 少女演说了半天,自己吐槽起来。 「不要打断我的话。」 「你自己讲这么多,还敢说。」 「总之,你看这个地球人的留言。很不自然吧?」 「哪里?」我在她的催促下,跟着她的指尖看去。「双子星的无名公主」是不输入网路id时会显示的名称,实际上就是匿名账号。 275【双子星的无名公主】cs抄袭了弥彦的技术? 280【双子星的无名公主】〉;〉;275 只是技术合作过 311【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弥彦为什么后来会跟cs合作? 326【双子星的无名公主】〉;〉;311 因为被jaxa架空 429【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弥彦为什么会死? 432【双子星的无名公主】〉;〉;429 因为惑井真理亚管制失误了 「……?」 我顺着推文看,并未看到特别不自然的地方。弥彦流一并不是被jaxa架空,弥彦的死也不是因为真理亚失误,但哪个地方没有嘴贱的网民呢? 「这怎么了吗?」 「不自然。」星野重复同样形容。「一牵扯到爸爸,这个人就莫名会立刻跑来。」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这个人对弥彦流一相关的话题似乎非常有兴趣。但这些留言未必都来自同一个人。星乃的文字探勘判定也显示「41%」,只能说比其他部分略高。 「不只是这里。」 星乃点选右侧的探勘结果,切换画面。紧接着就列出了一整排判定为同一人物的留言。 「啊……」这时我也发现了。 「太拼命了。」 「的、的确……」 如果只是这个讨论串也还罢了,但同样的文章发在至少几十个讨论串里,这一周左右的留言篇数超过一千篇。由于每一篇留言都是匿名,乍看之下不容易分辨,但这个量是得每天从早到晚一直盯着布告栏不放才办得到的。 「这是在网路上带风向。」 「就是这个人?」 「对。」 星乃用力点头。 我一边查看她筛选出来的留言一边反问:「你说带风向是怎么说?」 「不会只是拼命写上自己的主张而已吗?」 「这样解释不了。例如这里。」 星乃操作滑鼠,抽出几篇留言。 823【无名牛郎星】2017/10/10 16:22:11 那个不死鸟号是为什么会消失啊? 825【无名牛郎星】2017/10/10 16:25:38 〉;〉;823 因为jaxa不照cs的手册操作 519【无名无妻氏】2017/10/10 16:24:26 弥彦那些用在不死鸟号上的技术现在是属于谁?jaxa?他女儿? 525【无名无妻氏】2017/10/10 16:25:43 〉;〉;519 属于先申请专利的cs 「咦……?」 我也发现了。重点是留言的投稿时间。 「几乎同时发的?」 「对,只差五秒钟。」 「那不就表示不是同一个人?」 「当然有这个可能。可是,在同一个布告栏站的同一个板上,类似话题的讨论串里,对『不死鸟号』同时投稿。如果这是两个完全不同人格的人巧合之下形成的一致,这巧合的程度差不多就等于凑巧搭上同一班电车的人物,凑巧『只晚了五秒钟』几乎同时用手机聊起同一个话题。」 「我懂了,所以你才说『不自然』?」 「就是这么回事。用巧合来交代反而会不自然。从中以逻辑上的必然性得出的推测就是——同一人物从多个ip位址同时投稿留言。就像现在的我们这样,把几台电脑一字排开。」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不管在网路上议论得多热衷,会特地用不同台电脑来留言吗? 「如果这是个人行为,就不自然。可是,对有着某种特定『动机』的人物来说,这样的行动就有可能是必然。」 「这话怎么说?」 「从结论说起。」 少女静静地却又斩钉截铁地叙述: 「这里提到的cs公司,也就是cyber satellite公司,『为了引导舆论而在网路上带风向』。」 「真的假的?」 「我一直在想——」 星乃一边进行作业一边继续解释。她的手毫不间断地敲打键盘,仿佛是一组独立于她这个人的机械,继续在画面上进行「解析」。 「这七年来,我一次都不曾在公开场面现身,为什么会有地球人这么死缠烂打地对我展开『攻击』?」 少女说到「一次都不曾」这几个字时稍微加重了语气,描述她的推理。 「我个人没有价值。」 「咦?」 「虽然过去曾有一阵子被吹捧为太空宝宝,但之后的各国研究,就从医学上证明了我自己只是个智商稍高的正常人。」 我不明白她提这些是打算说什么。 「所以,比起我个人,真正有意义的是我所拥有的『财产』,说得更精确一点,就是『遗产』。」 「遗产。」 「爸爸和妈妈的遗产。」 星乃的双亲——也就是太空人兼天才工程师弥彦流一,以及被誉为铁定可以拿到诺贝尔奖的天才医学家天野河诗绪梨。 他们的遗产。 「爸爸凭他天才级的技术,妈妈凭她天才级的研究,完成了很多项发明。这些发明当中,也有不少是世界各国政府与研究机关都想要的划时代发明。只要能够实用化、商业化,就能创造出莫大的财富。但这些技术除了用在jaxa的太空开发这个公益目的以外,不曾用在其他方面。而扣掉现在由jaxa管理的技术,大部分的权利都由他们唯一的血亲,也就是我天野河星乃继承。」 「喂,慢着。这么说来,你在网路上受到攻击的理由不就……」 「即使不是全部,但其中之一就和我所继承的专利、发明、研究,这些东西的资产价值有关。」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事情。而经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一点也不错。 两名天才的诸多发明。而这个世界上继承了这些资产的,就只有一名少女。 「europa事件当中,除了我以外,真理亚也被盯上。我一直觉得理由不只是出在过去周刊杂志上那篇不伦报导。我和真理亚两个人都被盯上的理由,就是真理亚是我的监护人。」 她瞪视般的眼神隔着萤幕看着我。 「我未成年,法律上有权处置我财产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真理亚一个人。而在jaxa内,她也是最强硬反对让爸爸跟妈妈的技术流出的人物,对那些想得到我继承的财产的地球人而言,是最大的障碍。」 听到这里,我也想通了。 「喂,这么说来,真理亚伯母会被换掉,是因为——」 「cyber satellite公司……」 少女加重了语气。 「盯上了我继承的财产——爸爸和妈妈留下的发明与研究的智慧财产权。」 「等等。」我指出她这番推理的漏洞。「如果是这样,选择『攻击』就很奇怪。既然想要你的财产,跟你还有真理亚伯母好好相处才划算吧。」 「我绝对不会卖给任何人,真理亚也尊重我的意思。所以,既然判断我们两个人绝对不会卖出权利,接下来要采取的手段就只有一种。」 她低声宣告。 「抹杀。」 「喂,这种事……」为了财产而杀人,这是电视剧里的世界才会发生的事。 「妈妈住院时就被盯上,我和真理亚也被盯上过。」 「可、可是啊——」我犹豫着说出这句话。「就算杀、杀了你和真理亚伯母,也得不到遗产吧?」 「没错,所以这是威胁。」 「威胁……」 「又或者是警告,再不然说是牵制也行吧。他们打算制造出让我和真理亚不方便主张权利的状况,就结果而言,就可以确保他们的利益。例如satellite公司现在也为了爸爸的发明,正就法律权利关系和jaxa进行诉讼。损害赔偿金额保守估计就有数十亿圆。这是在日本国内,所以金额比较低,但如果加上爸爸个人在美国注册的专利,就会往上跳一两位数。要是把这些专利将来能够产生的莫大利益考虑进去,那根本是未知数。」 数十亿圆,还会往上跳一两位数。我听了都快要有点头昏眼花。 「可是,法律权利这种东西,不是透过诉讼来界定的吗?就算威胁你,最终会变成怎样也……」 「只要我不积极提起诉讼,已经将技术实用化的cyber satellite公司就等于在实质上保有这些权利。所以,他们要制造出让我不方便提起诉讼的状况,就像网路上的留言那样,说我是尼特族、缺钱、真理亚搞不伦,还曾经因为管制失误而造成死亡意外……他们希望像这样,在将来我或真理亚提起诉讼时,能够制造出『她们是想要钱』、『是问题人物』的舆论。灌爆这件事本身不会创造出金钱,但如果透过灌爆来封住对方的行动,就能够规避损失。」 「简直是政治宣传战啊。」 为了贬低政敌,特意散播虚伪的风评,削减敌人的政治力,抹杀对方的社会生命。这种手法很经典,但对于不择手段的人来说很有吸引力。 「不用背负风险就可以击溃对方的方法,那就是在网路上带风向。」 这名有半辈子都受到全世界「地球人」抨击的少女述说着。 「攻击我的地球人当中,cyber satellite公司到了某个局面、某个阶段,就一定会介入。问题在于这介入的程度,以及处在具有多少主导性的定位。查出这一点,就是这个任务的目的。」任务——少女说到这个字眼时眼神发亮,简直就像飞行员在太空领受任务时一样。 「可是,既然知道是这么回事,就没必要只挨打不还手。」 我还没问她想怎么做,她就宣告了方针。 「『把对方钓出来』。」 4 「真的好吗?」 「别问那么多。」 我照着少女的吩咐,在留言栏输入文字。 「这个,有什么意义啊?」 「晚点再跟你解释。」 她推了我肩膀一把,我在这一推的催促下,点选送出钮。过了一会儿,布告栏的留言栏上显示出我打的文章。 715【双子星的无名公主】我是从cs辞职的人,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做这种事情,要不要紧啊?」「我好歹换过ip。」「答话要怎么套?」 「也对……」星乃思索了一瞬间,将说法告诉我。我搞不太清楚她的意图,微微「调整」她要我打的台词,输入进去。画面上显示出新的留言。顺便说一下,我现在留言的地方是「【向日葵号】人造卫星总板【不死鸟号】」。 716【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15 干嘛要辞? 「为什么打『为什么辞职』就不行?」 「凭感觉。看着整个讨论串的趋势,就觉得这样比较自然。」 「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的确对这种事情很不拿手啊。」星乃最不会观察场上的气氛。她能够照字面意思去对应对方丢过来的话,但完全不懂得除此以外的应对方式。说穿了就是欠缺跟人说话的经验值。 「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还搞不太清楚情形,照着输入留言。我用不会显得突兀的口气将星乃吩咐我要说的话写在布告栏里。 717【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原因很复杂 之后我们就在网路上继续对话。剧本完全由星乃构思,我只调整说话口气。 718【双子星的无名公主】cs怎么样?黑心吗? 719【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18 我想不会。 只是薪水不怎么高 720【双子星的无名公主】你没工作? 721【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20 看我都这时间留言就该猜到啦 722【双子星的无名公主】结果干嘛辞职? 723【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22 因为经营团队换人,觉得职场愈来愈不好待了 经营团队换人是我从真理亚和秋樱那边听来的消息。星乃拿来活用,让我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场,有点开心。 「那么,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这场『自导自演』有什么样的意义?」 「你不懂吗?——就是钓鱼啊。」 「钓鱼?」 少女点点头。「现在我们正放下钓钩。从之前的倾向来看,只要是跟cs扯上关系的话题,就一定——」 724【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23 员工证放上来看看 「看吧,马上跑来了。」 「真的假的?」布告栏上,有我们两个以外的「第三者」留言了。「这真的是cs的人吗?」 「终究只是可能性。」星乃用手指指向文字探勘的判定结果。上面显示「——%」,现在还无法测定。大概是因为留言太短了吧? 「怎么办?对方要看员工证。」 「交给你处理。麻烦用最有可能取得『资料』的方法。」 「明白。」 「交给你处理」这句话让我按下按钮的手也变得轻快了些,这是为什么呢? 725【双子星的无名公主】饶了我吧,我怕被查出是谁 726【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原来是假货啊 727【双子星的无名公主】我是真货好吗 728【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反正一定是你太无能才会被开除吧 729【双子星的无名公主】你怎么知道? 730【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几时辞职的? 731【双子星的无名公主】经营团队换人的时候 732【双子星的无名公主】所以就问你这是几时啊 「你为什么不生气?对方都说你无能了。」 「不就是廉价的挑衅吗?」 「你的修养比我想象的好啊。我光是在一旁看着都觉得不爽。」 「你最好多学点无视技能。」 我们谈话之余,布告栏上的留言继续增加。对方紧紧逼问,想筛选出我的身份,但我随口敷衍过去。四两拨千斤这种事情,我意外地拿手。 752【双子星的无名公主】你几时进公司的? 753【双子星的无名公主】就待了一阵子 754【双子星的无名公主】所以,几时进的? 「想筛选出我的身份啊。」 「而且很露骨。」 星乃也在身旁继续解析资料。起初是由星乃想着要说什么话,但现在已经完全分工合作了。 「你那边怎么样?」 「正在解析。」 少女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文字探勘的数值是「20.2%」。好几个讨论串里开始列出了疑似由同一个人写下的留言。仔细一看,差不多都是和cs公司、人造卫星,以及星乃与她父母相关的事情。很多留言都露骨地拥护cs公司,贬低jaxa与星乃。虽然不确定是不是cs公司的网军,但看来肯定是拥护派。 「篇数愈来愈多了啊。」 「似乎是有人来支援了啊。」 771【双子星的无名公主】我只是一个小兵 772【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垃圾别说谎 773【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很会演 774【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又是骗人的,搞什么 775【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我报警了 776【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告诉你,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妨碍营业 「你被围殴啦。」「你开心什么?」「谁叫你都一脸风凉样。」「这句话真的是女生对我的评语啊……」「评语?」「没什么。」 我微微受到打击,但仍然附上表情文字,输入「马麻相信我……」 「什么马麻啦。哇,好恶。」 「不要连你也来围殴我。」 我背上中箭,但仍一步步拉长对话。文字探勘的数值上升到「28.5%」。很顺利。 结果这个时候。 「——啊。」星乃发出这么一声。 「怎么啦?」 「这个……」她把自己用的笔记型电脑画面微微转过来朝向我。画面上满满列出了疑似这个人过去所写的留言。 「超过80%了。」 「咦?哪个?」 「这个地球人。」 星乃指着萤幕。 776【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告诉你,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妨碍营业 「就是这家伙超过80?」 「对。」 「呃~~这样看来,跟过去的哪个发言一致?」 「这个呢……」 星乃难得吞吞吐吐,又敲了一次键盘。 「是这家伙。」 「啊……」 显示出来的讨论串,我并不陌生。 【天野河诗绪梨在本来应该崇高的太空人任务中,避开管制室的目光,恶用iss内的个人舱房,勾引男人,不但有性行为,甚至还怀孕,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对这样的人,没有一丁点必要花税金继续帮她做延命处置。所以我要去破坏天野河诗绪梨的生命维持装置,在此执行正义。】 我想忘也忘不了的europa的犯罪预告。 「这个,是europa吗?」 「不是。说得精确点,是这个。」她指向犯罪声明「前面一些」的地方。吆喝着「神啊。」「天诛!」「审判的时候到了!」的一批留言。怂恿europa,透过网路培养犯意的「片面教唆犯」。以前她用「红色」辨识europa时,用「蓝色」辨别的那个人物。 「蓝字留言……」 「现在,超过90%了。」星乃以温度很低的声音喃喃说道。 「『主谋』出场了。」 5 776【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71 告诉你,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妨碍营业 在讨论的趋势中,若无其事写下的留言。 我觉得这则留言在画面上似乎与周遭格格不入。这种突兀的感觉,就好像全都用同一种字体写下的文章里,突然掺进了不同字体的文字。 「这家伙……就是主谋?」 「有这个可能性就是了。」星乃始终说得慎重。 主谋。也就是过去煽动europa,怂恿人犯罪的「片面教唆犯」。是个促使实行犯在无意识中形成犯意的人物。 「跟第二europa事件也一致?」「这还没确定。」「跟假账号呢?」「这也还没确定。这边的资料不够。」星乃并不停下敲打键盘的手,回答我刚解析出来的结果。他对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还不确定」,这点就让我多少看 出少女的推测。 「怎、怎么办?」突然出现的主谋——也许是主谋,让我掩饰不住自己的不知所措。如果对方真的就是europa事件的主谋,就表示这个人引发了那么让社会震撼的重大事件,却仍未被逮捕,依然逍遥法外。最重要的,就是这家伙长年来一直折磨星乃,怀抱恶意将她暴露在抨击的风暴当中。 就是这家伙。 「跟他说话。」「咦?」「这是好机会。猎物都咬上钓针了。」 星乃淡淡地宣告。她的侧脸和平常一样没有表情,看起来倒比我冷静。这表示长年来暴露在不特定多数人恶意之下的她,在这种时候才更沉得住气? 「啊……这样可能不太妙啊。」 我在留言开头打了「〉;〉;776」,后来改变了主意。这样大概太露骨了吧。 783【双子星的无名公主】 〉;〉;772 〉;〉;773 〉;〉;774 〉;〉;775 〉;〉;776 大家不要欺负我嘛 「这样可以吗?」 「交给你处理。」 我得到同意,于是送出留言。过了一会儿,又有零星的回复。差不多都是责难。 「这次是『789』。」 「嗯……」 我一边紧张地回答一边看留言。 789【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83 还不是因为你假冒 「看来这人说什么都要把我们说成冒牌货啊。」 「就真的是冒牌货吧。」 是我们自己冒称cs公司的前员工。 「大概是因为如果我们不是冒牌货,对方就会伤脑筋。」 「为什么?」 「内情被真正的前社员写上来就会伤脑筋,才会一直讲得很强势,像是要告名誉毁损或报警之类。」 「施压啊?」 「对。」 我继续留言。「我才不是冒牌货~~」一做出这样的回复,「主谋」又回应了。 795【双子星的无名公主】〉;〉;791 就叫你员工证拿出来看看 「始终想筛选出是谁啊。」「筛选出来要做什么?」「应该是直接施压吧。」「什么内情都还没泄漏耶。」「苗要趁还小时就摘,火要趁还小时就灭。这是危机管理的铁则。」接下来好一阵子,我一边和星乃商议一边继续和「主谋」对话。我坚称自己是cs公司的前员工,对方反驳说我说谎。 过了一会儿,事态有了变化。画面右侧的「文字探勘」结果栏,数字行数一口气增加。 「上升了。」少女继续解析一边说话。「到这边的讨论串来。」 「这边不用管吗?」 「主谋同时还在其他讨论串上留言。与其在这里应付很多人,不如去可以『一对一』对抗的场合方便。」 「这样不会被怀疑吗?」 「我有妙计。」 星乃低声宣告。她表情不变,所以我搞不太清楚,但总之我转移了「战场」。 「大家一起闲聊萨加索」——通称闲聊板,是所有太空相关话题都能聊的讨论串。 118【无名流星拳】卫星板有现役职员跑来耶 124【无名流星拳】〉;〉;118 那是冒牌货,别理他 看来对方在巡的讨论串非常多,在这里也急着「灭火」。大概真的很怕被爆料吧。 「那你的『妙计』是要怎么做?」「一炮轰进去。」「轰进去?」 我这么一问,星乃就若无其事地说出她惊人的「妙计」。 「这钓针会不会太大?」 「我有事想弄清楚。」 「……好。」我在之前都空着没填的id栏打上了这个名字。 138【europa】你好 「…………」 当这则留言显示在布告栏上,我就觉得心情有点复杂。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会自称europa。 「再来呢?」 「交给你,总之说话要像europa。」 「你这么说我也……」 「一般而言,在网路上会填id来发言的人物,自我显示欲或认同欲很强。过去的两个europa也是这样。」 「认同欲……」 「只是这种类型的人自尊心很强,不喜欢被看出这一点。到头来,就会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啊~~的确有这样的人啊。」 「就像平常的你那样。」 「你是在找我吵架吗?」 我想了想,写出下一则留言。 145【europa】这世界上真的都是些笨蛋 「还挺像,真有你的。」 「我好纠结。」 我打进下一句台词。这讨论串的进展很快,所以每次回话的号码就会空出挺多号。 148【europa】在匿名布告栏假冒别人,根本蠢到极点 159【europa】想也知道就只是无能被开除然后在嚷嚷吧 162【europa】无聊 「不错啊,这名字换成【平野大地】也不突兀。」「我可不会说这种话。」「可是说风凉话的感觉一模一样。」被她说很像europa,未免觉得冤枉。 「可是,要更黏人一点。最好打很长一段讲歪理的文章,还要狗眼看人低。」 「这样吗?」我随便抓一则留言,回复看看。 183【无名流星拳】不过太空开发总难免会失败 189【europa】〉;〉;183 你知道发射一具卫星要花多少钱吗?考虑到这庞大的费用,不是讲一句对不起就没事,这你应该懂吧?你赔得起好几百亿的损失吗?如果赔不起,你最好还是闭嘴 「好厉害,你真是天才。超像europa。」我可不开心。 就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构思下一句话时。 193【无名流星拳】〉;〉;189 就是这样 「「来啦!」」 我们不由得异口同声喊出来。「主谋」对我的「europa」回复了。 接着是—— 194【无名流星拳】大家太小看人造卫星了。这可是事关国运的一大计划啊 「要写什么?」 「照刚刚那样。」 「ok。」 我继续扮演europa。 197【europa】都没有发生什么更好玩的事情吗?每天都好无聊,而且都在陪一堆笨蛋干耗,累 等了一会儿,「主谋」又有了回复。对方果然很在意「europa」这个id吗? 205【无名流星拳】〉;〉;197 想要有趣的事,你来引发就行 我想了一会儿后。 211【europa】〉;〉;205 例如呢? 214【无名流星拳】〉;〉;211 让社会大众吓傻眼 让社会大众吓傻眼。europa事件的主谋这么说,听起来就非常危险。这个人真的是这么打算吗? 我们继续互相回文。 220【europa】〉;〉;214 你这么说我也没有头绪啊 229【无名流星拳】〉;〉;220 你不想当英雄吗? 235【europa】〉;〉;229 英雄? 238【无名流星拳】〉;〉;235 是 242【europa】〉;〉;238 例如什么样的英雄? 247【无名流星拳】〉;〉;242 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europa神 250【europa】〉;〉;247 原来我是神吗…… 255【无名流星拳】〉;〉;250 传说将会复活 「这……」 「是啊。」星乃双眼映出方形的画面回答我。「是教唆犯罪的现场。」 「可是具体的事情什么都不说啊。」 「因为说了就会被报警了。」我略为迟疑,但最后毅然打出这样的话。 266【europa】〉;〉;255 我也能做出一番事情吗? 下一瞬间,「事情」发生了。 270【无名流星拳】〉;〉;266 你办得到 271【无名流星拳】〉;〉;266 不用怕 274【无名流星拳】〉;〉;266 试试看不就好了? 276【无名流星拳】〉;〉;266 去了就知道! 277【无名流星拳】〉;〉;266 做什么都可以吧? 280【无名流星拳】〉;〉;266 不觉得听起来很有趣吗 283【无名流星拳】〉;〉;266 (喔,开庆典了吗?) 284【无名流星拳】〉;〉;266 大 家 一 起 high 起 来 啦 「哇。」 「冒出来啦。」 我和星乃两个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网路上突然出现一批一齐鼓励「europa」的留言。 「这些,是刚刚那些人?」 「根据解析结果,这个可能性很高。」 「对他可真友善。」 「之前为了打垮前员工而聚众霸凌的一群人,现在却相反,对自称europa的人怂恿再怂恿,成了一群为了煽动他而成立的啦啦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觉得有点想通了。我想起第二个europa遭到逮捕后,供称「布告栏上的大家都支持我」。 「像这样一口气被夸奖,还真有点飘飘然耶。」 「这就是对方的目的。」星乃以温度很低的声调宣告。「一群人一起吹捧目标,满足他的认同欲。这样一来,目标又会来到同一个布告栏,用同一个id留言。然后继续对这个人吹捧,反复这样的过程。即使第一人不顺利,只要反复对第二人、第三人这样做,有个人『爆发』就行。」 「可是,在网路上煽动犯罪,不是会留下证据吗?」 「只靠这么几句话,要把这些人当成刑法所规定的教唆犯逮捕,基本上办不到。而且哪个人的哪句话形成了犯意,也无法判别。」 「如果侦办机关请网路业者提供公开资料呢?」 「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在意料之中。多半是用报废的电脑留言,ip也伪装过,不会留下证据。」 「这样不会太迂回吗?」 「所以才不会拆穿。」星乃立刻做出回答。也许她对于这种手法的恶质之处已经有了痛切的体认。再也没有哪种东西比网路上形成的不特定多数恶意更令人束手无策了。「继续。」「好。」我继续扮演europa。 330【europa】大家好high啊w 331【europa】我愈想愈觉得自己也能做出一番事情来了 我这么写完后,忽然想到似的又写上一句。 334【europa】要不要大家办个网聚? 这是个小小的圈套,说不定可以引出对方。 但下一瞬间。 「咦……?」就像潮水退去,就像加热的铁冷下来。 刚才那么热络的布告栏,再也没有人回复了。 「发生什么事了?」「对方起戒心了。」「为什么?」「网聚。」星乃并不显得惊讶,冷静地宣告。「我想他们就是对这个词起了戒心。因为一旦在现实中见面,就会失去透过网路教唆的意义了。」 「好小心啊。」 「我们这边太快咬饵,我想大概也是理由之一。因为进行得太顺利,反而也会让对方怀疑是自导自演或渗透调查。」 「这样啊……」我有点沮丧,这也就表示是我太急于表现而搞砸了。 「可是,我们拿到了资料,你演得相当好。」 「谢啦。」 星乃难得夸奖我。我觉得像是被她安慰,又像是她对我客气,感觉很奇妙。总觉得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可是,这出戏还没完。 ——咦? 这个时候,电脑画面发出了声音。画面角落跑出一个对话泡泡,是新闻网站的资料收集服务。打开来一看,从新闻网站、部落格、社群网站等等,根据我事先设定的关键字而抽出的相关网页列得琳琅满目。 「啊……」 【天野河星乃(@spacebaby2017)】催特账号 我从这项服务抽出的社群网站之一找到了这段文字。 我一瞬间看向星乃,发现她也一起看着画面。我隐约觉得她跟我看的是同一个地方,于是先点选这个「假账号」再说。 点开连结一看。 「什么……?」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想他们就是对这个词起了戒心。因为一旦在现实中见面,就会失去透过网路教唆的意义了。 这段发言的内容,就像在推翻刚才星乃所说的话。 上面是这么写的。 【第一届「天野河星乃见面会」开办! 10/15(日)open14:30/start15:00 免费入场 需点一杯饮料 in香榭新宿西口店/出租会议室203】 第五章 太空坟场 1 十月十四日。 星期六上午的课一如往常,有点慵懒地渐渐过去。古文教师反刍着咒语般的古文,听到一半我就得忍着不打呵欠。预报说最近会有台风,但现在还丝毫看不出这样的征兆,外面是一整片的蓝天。 放眼往教室内看去,就看到有很多座位都空着。前面不远处的凉介座位空着,靠近走廊的伊万里座位也空着,身后靠近门的黑井座位也一样。伊万里和黑井到昨天都还有来,所以今天应该只是刚好请假,但凉介则是长期持续缺席。 ——第一届「天野河星乃见面会」开办! 两天前看到的公告内容实在太荒唐了。一个冒牌货,不但在网路上冒充真货,还宣告要在现实中办网友聚会。看在星乃本人眼里,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如此挑衅。见面会的宣传不限于催特,还扩大到脸志、instantgram等其他社群网站,留言数已经超过一千。我虽然心想这种聚会到底会有谁去参加,但看到留言栏里说要参加的人怎么说,就看得出有不少人认为这是星乃本人所办。其中甚至有留言说是网路新闻站要来采访,可说形成了一股盛况,实在令人恼火。 举办日是十月十五日,也就是明天。 星乃似乎不会出席。她仿佛要强调「谁要去这种可疑的网聚」,用力收起笔记型电脑,不高兴地撤回她的大本营——电脑桌的另一头。 相对地,我则有所犹豫。由假账号办的网聚——聚会上会做些什么事情,让我很有兴趣知道。如果假账号「里面的人」会到会场,那就是揭穿对方真面目的大好机会。然而,也不能否定这有可能是圈套的风险,反而会觉得参加实在有勇无谋。总之,时机实在太巧。我在布告栏上跟「主谋」对话,一提起网聚,对方就撤收,紧接着这个假账号就宣告要办网聚。要说巧合也未免太巧。 从结论说起,我采取了「妥协方案」。 考虑到当天的情形会在网路上「直播」,我们决定收看直播。另外我们也从关注假账号的人当中,挑选出看来比较会积极分享活动实况或上传影片的人,关注他们以便收集情报。而且从europa事件的来龙去脉来看,也猜得出即使有人来,终究也是「手脚」,「主谋」多半不会现身。既然如此,就觉得我们也透过网路看直播比较妥当吧。 这些念头想着想着,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就上完了。同班同学收拾东西时,我用手机查看状况。假账号还是一样,继续在宣传网聚。 就在这时。 「——平野同学。」 有人叫我。抬头一看,眼前是个绑辫子的眼镜少女。 「怎么啦,宇宙?」「可以跟你讲一下话吗?」「嗯,可以啊。」换作是平常,她应该已经让眼镜亮出反光,说道:「我说过别用这个绰号叫我吧?」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且她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僵硬? 「你有听说什么姐姐的消息吗?」 「秋樱姐?」 「怎么说,最近完全联络不上。我就想说平野同学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不,我也不知道。我有打电话给她,但完全没回应。」 「这样啊……」 宇野带着沮丧的表情说下去: 「姐姐她随时都为了采访,到处跑来跑去,所以本来就常会联络不上。上次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电影,她还放我鸽子。过去她会临时取消,但至少都会有联络,所以我就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有问过其他可以联络的——」 我正想详细问下去时—— 校内广播的钟声响起。 『2年a班山科凉介同学,请立刻到办公室。』 凉介……?我从椅子上站起,说声:「抱歉,宇野,我们改天聊!」就跑了出去。 ——凉介来上学了! 级任导师当然也知道他长期缺席。这也就表示,刚刚的广播是以凉介来到学校为前提。我觉得说得通。 我冲出教室,弯过走廊,办公室就近在眼前。 我打开门冲进去,首先就去找级任导师的座位。记得是在靠走廊的位子。 「金城老师!」我这么一喊,这位年约半百的教师就抬起头。 「喔,是平野啊。怎么啦?」 「呃,那个……凉介——山科凉介,还没来学校吗?」 「还没来啊。」 「他做了什么事吗?」 「也不是做了什么……是缺了些文件。」 「文件……」我的目光停在导师桌上的一个薄信封。「老师,这该不会……是他的退学申请?」 「怎么,原来你知道?」 年约半百的教师拿起信封,摸了摸白胡须。 「对喔,你们经常混在一起啊。我说啊,平野,这种事问学生也不太对,但你对山科要辍学的理由,知不知道些什么?」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含糊带过。 「老师,请问,可以让我在这里等他吗?」 「好啊。来,七月老师的座位现在空着,坐下来喝个茶吧。」 老师拉出旁边的椅子,要我坐下。「失礼了。」我坐下来,在靠背很松的椅子上度过了一段静不下来的时间。 结果凉介并未现身。 老师说了声「如果他来,我会要他跟你联络」,然后就叫我回家了。 ○ 回家路上。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走在傍晚的路上。 刚才我去过凉介家,但按门铃也没有人出来。我还绕到房子后头看,但也没看见那台银色的机车,看来凉介出去了。我还不死心,在附近的树荫下等他回家,结果等到夕阳都西下了。 凉介…… 虽说我早有觉悟,但知道他提出退学申请还是让我很震撼。既觉得该来的一天来了,同时又恨自己如此无力,完全没能为打破僵局做出任何贡献,只有后悔在丹田翻腾。我踩着沉重的脚步,弯过转角,看到这条路灯很少的路伸手不见五指。就像在象征我的未来,让我踏出的脚步更加沉重。 就在我要走过行人穿越道时。 我正发着呆,被突然响起的喇叭声吓得愣住。有车从我眼前开过,让我发现到行人用的灯号已经变成红色。我差点就没命了。我拍打脸颊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但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恶作剧。 一辆机车从眼前掠过。车身在我眼底留下银色的残像,往道路远方骑走。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觉得那车身并不陌生。 ——凉介……?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已经在步道上飞奔。我不知道刚才骑在那辆机车上的人是否真的就是凉介。只是,机车的种类和安全帽的颜色都一模一样,让我从中看到了凉介留在我记忆中的身影。 当灯号变成红灯,机车在车道前方停下,我更是拼命奔跑。我喘着大气。就在快到的时候,绿灯无情地亮起,机车又往前行驶。但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继续奔跑。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傻事。我不可能追上机车,即使追上,也未必就是凉介的机车。而且即使真是凉介,我又讲得出什么足以说服他的话吗? 但我还是往前跑。我心想:今天再不做点 什么,一切就会太迟。今天凉介提出了退学申请。我觉得这就是他和我的命运还有交错的最后一个分歧点。 机车已经不见了。即使遇到红灯,也只有汽车停下。我手撑着两边膝盖,喘着大气,满身大汗,但还是再度往前奔跑。 或许是上天一直看着我这种不认命的挣扎吧。 「啊……」 弯过转角处,停着一辆机车。骑士把机车靠在路肩,在看手机。接着又把手机收好,准备再往前骑。 「凉介……!」 我大喊。 结果骑士转过来看我,然后脱下了安全帽。 「大……大地同学?」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太好了,果然是凉介。 「怎么啦?而且你满脸都是汗耶。」 「凉介。」 我用快打结的双脚走近他。膝盖已经在发抖。 「你,今天,去提退学申请……」 「啊~~你已经知道啦?」他说得轻松。「嗯,我去交了。」 「你……」我该说什么才好?我想起了以前在凉介家门前,他对我说过的话。说已经够了。 「凉介,我说啊——」 「大地同学,你想说什么我懂。」 被他抢先了。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凉介……」我说不出话来。凉介的表情很平静,却有着觉悟。 换作是前不久的我,在这一步就会退开。我会看现场气氛,不会踏进有可能惹对方不高兴的领域。凉介现在显得很见外,目光一对到就会从我脸上撇开,就和之前对我宣告「大地同学,已经够了」的时候一样。气氛沉重得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膜挡在我们两人之间。 我一直在逃避这样的气氛。二十五年来,一直在逃避。可是现在,我已经发现这样不行。我握紧拳头。其实我很怕,怕被他问起:「你自己又怎样?」可是,一定不是只有我会怕。 ——都会觉得「管他的!」—— 当伊万里的面孔从脑海中掠过,我觉得她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 「我不希望你辍学。」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楚地告诉他。 「我不希望你辍学。」 「大地同学,谢谢你。可是我,已经——」 「不要退学。」不管要说几次,我都继续说。「我不想要你辍学。我想跟你一起上学,一起毕业。」 「大地同学……」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相信他很意外,意外我这个平常都不会干涉对方隐私的人会像这样干涉他。 我没有自信会顺利,就只是吐露真心。这样就只是把自己的感情硬塞给对方。 而现实果然没这么简单。 「对不起,大地同学。」他戴上安全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那我走了。」 引擎声响起。 「不要辍学!」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的呼喊。凉介骑着机车离开,银色的轨迹被吸进街角。 当我放开不知不觉间握紧的拳头,指甲已经在手掌上掐出一个个眉月形的痕迹。 2 二○一七年十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那场「见面会」即将开始时,我在星乃的房间待命。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jaxa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举办记者会。我开着笔记型电脑等见面会直播,同时也用手机查看记者会的情形。记者会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只看到六星卫一以得意的表情回答记者的提问。 星乃还是老样子。她静静坐在自己爱用的电脑前,盯着画面看。我朝她瞥了一眼,不知该不该说果然,画面上显示的是即将从本日三点开始播放的见面会直播。 萤幕上已经拍到开场前的会场。大部分座位都已经坐了人,看过去大概可以收容一百人左右,前方有讲台与大型萤幕。根据事先告知的资讯,会场是大型连锁咖啡店「香榭」的新宿西口店。这系列连锁店还兼营出租会议室,一查地图,看来是位于闹区一栋住商混合大楼的二楼。是附近的上班族会用来开会或谈生意的去处。 接着时间到了。 『第一届天野河星乃网友见面会,正式开始。』 会场上听见有点动画风的生硬广播。大概是用音效合成软体弄出来的吧。会场上响起掌声,萤幕上显示出「第一届天野河星乃网友见面会」的文字。这幅光景与其说是见面会,更像是影片欣赏会。我往身旁一瞥,看见星乃以前倾的姿势盯着萤幕看。 拉回视线一看,直播——严格说来是会场内的萤幕,暂时变成全黑。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开始呢?搞不好,画面上会出现「星乃」的冒牌货?例如让一个长得很像的人物登场,又或者是拿廉价的cg敷衍带过—— 可是,我的预测全都落空了。 画面突然亮起。 ——怎么回事? 萤幕上显示出一幅「风景」。大概是从下拍树木,树叶间洒落的阳光将画面照得发白,接着就像拍外景似的转动镜头,照出不同的景色。那里是个斜坡上有树木林立的地方,开垦过的一块空地上可以看见许多灰色的石块。 墓地? 墓地内有着成排有点老旧的卒塔婆,让人感受到这里的历史。有用新石材砌成的石碑,也有已经风化而长青苔的石碑,让我想起乡下历代祖先的墓地。隐约看得出这里是相当大的寺院。 ——这是怎样……? 会场开始有了一片交头接耳的声浪。号称见面会,开场却是没有任何解释,就一直放墓地的影片给人看,当然会让人一头雾水。即使是为了垫档撑到下一个节目开始而放的风景影片,也不可能选择墓地。 然而尽管会场上继续交头接耳,影片仍继续播放。走了一会儿,摄影者总算停下脚步。摄影机慢慢旋转,将一块墓碑捕捉在画面正中央。 ——唔! 刻在墓碑上的姓氏让我暗自惊呼。 天野河家之墓。 我听见喀当一声。星乃站起来,凝视着画面。她似乎注意到我的动静,转头看我。一瞬间,我们对看一眼,然后又一起拉回画面。星乃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开。 画面上听到叩的一声响。先前因为手震而晃动的摄影机停住了。摄影机的位置稍微调整了两三次后,就将墓碑固定在画面正中央。想来应该是用三脚架之类的东西固定住了摄影机。 「啊……」接着摄影师现身了。 摄影师的模样实在太莫名,头上戴着某种头盔,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似的衣服。虽然一眼就看得出很廉价,不是真货,即使如此,我还有在我身旁看着的少女仍然看得出这服装意味着什么。 「太空人」。 满是cosy味的太空装。穿着这衣服的人物在镜头前挥着手。这到底是什么演出呢?还是说这个人现在就会脱掉头盔,让一个英姿焕发的黑发美少女「天野河星乃」现身?但就算这样,也不用找墓地——我正想着这样的念头,这个cosy太空人做出了我完全想象不到的行动。 「太空人」慢慢远离墓碑,走到画面上拍不到的位置后,隔了一阵子。接着听见一阵喀嚓喀嚓的声响,画面上只看到墓碑。 然后—— 一声清脆的声响。下一瞬间,就好像泼出油漆一样——不,实际上真的就是油漆吧——画面上的墓碑染成了粉红色。「天野河家之墓」这行字当中的「天野」部分被油漆泼得看不出是什么字。 又传来声响。这次是「河」字染成粉红色,油漆像血浆一样流下墓碑。我想起了宇野秋樱的「漆弹枪」。 这个人是在枪击墓碑——用漆弹枪。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这个人无视这些疑问,继续「枪击」。墓碑不断染上油漆,渐渐化为不一样的物体。等不知道射完第几颗「子弹」后,又听到喀嚓喀嚓几声弹匣落地的声响,然后开始一阵枪击。短短两三分钟,墓碑已经一片粉红,看不出上面的字,粉红油漆停留不住,像黏液般流到墓地上。 我战战兢兢地往旁一看,星乃小小的背影连连发抖。不知道是惊愕还是愤怒,总之已经蓄积了极为高压的情绪。小小的身体默默颤抖的模样感觉就像快要爆炸的炸弹,非常可怕。 接着炸弹爆炸的时候到了。 cosy太空人——不,这个人已经无疑是器物毁损的「嫌犯」——一共发射了二十发左右的子弹后,又出现在画面中。接着右手唰唰几声卸下一个罐子般的东西,站到墓碑前。这油漆可能是快干漆,只见这个人也没有确认油漆干了没,发出咻咻几声喷气声,开始进行某种作业。几秒钟后,嫌犯往旁挪开一步,就看到墓碑上用深红色喷漆写上了几个字。 天诛——上面写着这两个大字。 这显然是对星乃以及星乃父母的「冒渎」。用油漆涂在埋着已故之人的墓碑上就已经天理难容,更别说还在墓碑上写下令人联想起europa事件的涂鸦,是一种把快要治好的伤口疮疤揭开,扯得血肉模糊的非人行径。我实在太生气,差点忍不住就要一拳捶在电脑上,但累积了更多怒气的少女就在这个时候理智断线了。 下一瞬间。 一声难以形容的轰然巨响响起。声响简直像巨大的建筑物倒塌,我吓了一跳,看见萤幕散出火花飞上天。当我理解到是星乃一拳打得笔记型电脑飞起时,少女已经提起手上的空气枪,朝着落到地上还勉强发光的萤幕啪啪啪地连续射击。这阵像是要给快断气的目标最后一击的枪击中,我一直低下头,躲避如雨下的bb弹跳弹。过了一会儿,可怜的电脑没有动静之后,少女喘着大气,提着空气枪,还不放过液晶完全遭到粉碎的画面,光着脚丫继续踹。这名少女沸点很低,动不动就发脾气,但包括「第一轮」在内,这也许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气到这个地步。她就是如此凶狠,一脸杀气,甚至连我都以为自己会被她一股脑儿地杀了。 「……星乃?」 我战战兢兢地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精光暴现的视线看过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将空气枪朝我用力一扔。「危险啊!」我低头避开,少女接着就以几乎要咬碎臼齿的力道咬紧牙关,把房间里堆的破铜烂铁当足球似的踢开。h─2火箭的模型在墙上撞得粉碎。 「你、你冷静点,好不好?」「放开我!」「慢着慢着,先深呼吸!慢慢来!」「那个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别说那么多了,你先冷静!」 我从后架住不断发脾气的少女,她仍继续挣扎,让我腹部与下巴挨了两三记拐子,就这么手忙脚乱地扭在一起几分钟。等这烟火弹似的少女总算平息下来,我还小心地问:「还好吗?我要放手喽?你可别又闹起来喔。」然后轻轻放开手。少女回过头狠狠瞪着我,但再度踢开地上的邮购空纸箱后就踩着重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领域去了。 ——这脾气也发得太夸张了吧…… 我想归想,同时却也觉得无可厚非。 对星乃而言,父母是不容他人侵犯的「圣域」。对这名敢公开表示自己讨厌地球人的少女而言,这世上就只有父母是她可以无条件寄托心灵的对象。而这个人就是用那样的方式侮辱了她的父母,也难怪她会盛怒如狂。我拼命阻止星乃,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一股怒气熊熊燃烧。如果嫌犯出现在眼前,或许我也会和星乃一样,用空气枪把这个人打成蜂窝。 桌上的笔记型电脑还在继续播放「见面会」的情形。想到星乃气成那样,我对于该不该继续收看也有点犹豫,结果就在这时—— 门铃响了。 我朝星乃一瞥,看出她完全无意去应门,于是起身走到舱门前,从设置在那儿的访客监视器查看。 「——!」 我说不出话来。 接着急忙打开舱门,只穿着袜子就直接跳过玄关,打开大门。一名娇小的少女就靠在玄关旁的墙边,倒在地上。 「叶月……!」 我跑向穿着粉红色上衣的少女身旁,尽快但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少女的颈子往后一倒,看得出完全没有意识。 「星乃……!」 「我知道。」门一开,星乃一手拿着我的手机出来。她将手机交给我,说道:「月见野市三丁目2─6银河庄。」手机已经打通一一九,传来「请问是火灾还是要叫救护车?」的发问,我大喊:「救护车!」 ——为什么叶月会…… 几分钟后,我听着救护车的警笛声,一直看着怀里这个十二岁的小小儿时玩伴那苍白的脸孔。 星乃默不作声,低头看着叶月。 忽然间,我想起了叶月和星乃是没有血缘的姐妹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3 「叶月……!」 真理亚赶来医院是在叶月被送医大约两小时后。她大概真的是急着赶来,一头银色头发都翘起来了。 「啊,妈。」叶月在医院的病床上,连连眨着眼睛回答。看来母亲拼了命的模样让她有点吃惊。 「你、你起来不要紧吗?」 「嗯,不要紧。我去找大哥哥,结果突然头昏。」 女儿一这么回答,真理亚就重重吐出一口气。「医生说是轻微的脑震荡,检查结果没有任何问题。」我补充说明。 「真是的……你这孩子,不要让妈妈这么担心~~」 「嘻嘻。」 「还嘻嘻呢。」 女儿就像漫画似的扮个鬼脸,真理亚傻眼地告诫。 大致的情形我已经在邮件中提过,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解释。叶月在银河庄昏倒,被救护车送来站前的医院。她在医师诊疗过程中醒来,但还是做了检查,结果没有异状。为防万一,今天就在医院住一晚。 「……那我差不多要先走了。」 时刻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出头。 「大地,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帮了大忙。今天我会留在这里过夜,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真理亚对我深深一鞠躬。 「不,这没什么……那星乃,我们走喽。」 我对坐在房间最里面的娇小少女这么说。 「星乃,也谢谢你喔。」真理亚这么一说,星乃就有点不知所措,小声回答:「嗯、嗯。」 把星乃带来医院的是我。她本来不太想来,我拜托她:「来帮我。」于是一起搭救护车来到医院。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发生过见面会那件事,让情绪不稳定的她独自留在房间里会让我很不安。 「星乃姐。」 我们临走之际,叶月开了口。 「非常谢谢你。」 「……」 星乃什么也不说,默默点头致意。 我们走出医院后,立刻招了计程车到银河庄。真理亚给我们的计程车费相当多,我一边心想明天得去把找的钱还给她,一边走进银河庄前院。 这时手机响了。 【宇野宙海】 看到来电画面,我心想还真稀奇。平常宇野几乎从来不会打我的手机。 我想说可能是和宇野秋樱联络上了,于是接起电话。 「喂?」 『平、平野同学。』 ——怎么了? 她声调不对劲。 「喂,是宇野吗?」『嗯、嗯,是我。』「怎么了?」『呃、呃,是姐姐,可是,那个……她、她……』宇野焦急地连说了好几次「她」。 「喂,宇野,你冷静点。慢慢说就好,秋樱姐怎么了?」 『她昏倒了。』宇野这才总算吐出这几个字。 「昏倒?」 『听说是在都内,呃,在中野区倒在地上。医院联络我,说她头部出血……』 ——什么? 头部出血? 我正要问是不是被人攻击,但考虑到宇野现在的情形,就不免犹豫。 「你现在人在哪?」『在、在医院。』「伤势呢?」『不知道。医师在看诊,然后说要动紧急手术……』 宇野说到这里语带哽咽,我一边安抚她一边问出情形。 大约两小时前,都内的一间医院打电话到宇野家,说是秋樱被紧急送医,正准备动手术,所以希望她过去一趟。现在她与秋樱的母亲也都已经赶来,现在在等手术。她打电话给我的理由,是秋樱身上的手机留有很多打给我的通话纪录。 ——秋樱遭到攻击? 我让宇野镇定下来,关掉手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理解跟不上状况。继叶月之后,连秋樱也送医了。当然叶月并不是遭到攻击,秋樱也未必是,但一天之内有两个认识的人住院,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情。 发生什么状况了…… 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轻轻从背上抚过。 接着没过多久,我的预感就命中了。就在我走进二○一号室去上洗手间的时候。 「星乃,差不多该吃晚饭——」 我话说到一半,看向屋内时。 她不在。 「星乃……?」换作是平时,这名少女应该会从电脑桌另一头用狐疑的视线看我,现在她却不在房里。 我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喂,星乃!星乃……!」 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查看浴室与储藏室,敲过厕所的门之后打开,但哪儿都找不到少女。为防万一,我连橱柜都打开来看过,这一整户里就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是去买晚餐吗?不对……不可能吧。 星乃是重度茧居族,没有天大的理由,她不会出门,而且买东西也都从邮购买。若说她有什么出门的理由,也只有展出父母照片的「大iss展」与「太空人展」之类说什么也想去看的活动。还有就是像前几天去买那本刊登六星访谈的杂志那样,有东西让她等不及邮购再度进货,说什么也想拿到。不管怎么说,都难以想象会需要在这个时段外出。 该不会…… 绑票? 我想起宇野秋樱受到攻击的事件,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不会吧,不可能会有这种事。银河庄是铜墙铁壁的避难所,除非星乃从里头开门,不然这门绝对打不开,而且这舱门防弹又防火,想要不闹得有人报警就闯入是不可能的。 对了! 我拨开大堆破铜烂铁,查看设置在舱门旁的萤幕。星乃重度的厌世倾向影响下,不只是玄关前,整个银河庄周遭都有防盗摄影机在录影。只要看录影画面,应该就知道有没有入侵者。 我回溯到大约十五分钟前,开始播放。 【18:00】没有异状。这阵子有几名行人、几辆车、一辆自行车经过。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异状。 【18:10】我们回来。我和星乃两个人回到银河庄,紧接着我进了厕所。 【18:11】就是在这个时候。「啊!」画面上,二○一号室的门开了。接着黑发少女猛然冲了出去。她背着小小的背包,手上也拿着东西。我按停画面,放大来看。错不了,是星乃。 ——怎么了?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 星乃跑下楼梯,冲进事先叫好的计程车——不对,是我们搭回来的那辆计程车,而星乃让司机在原地等候。 得知星乃并非遭到绑票或攻击,让我先松了一口气。但那个茧居族少女会迫切地冲出家门,这件事本身就绝非寻常。 她现在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试着想,但什么地方都想不到。毕竟星乃几乎没有所谓常去的地方,想不到也是当然。照这样子看来,大概也不是去见真理亚。再来就是—— ——那个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啊……」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嘴。 我想到了。 星乃可能会去的地方。 4 「不用找了!」 我把万圆钞丢给计程车司机,从车门冲了出去。 光秒寺——天野河家历代祖先的墓所在的寺庙,从月见野市搭计程车约三十分钟,一整片开垦出来的空地上有着大量的墓碑密集林立,我在「第一轮」的世界里也曾数次陪星乃来扫墓。 停了大约二十辆汽车的停车场,如今在夜色当中,像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只有斜坡上零星几盏路灯,整片墓地几乎都没有灯光。就像拼布一样不断扩大而巨大化的墓地,令人联想起增殖的细胞。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早知道就该带手电筒来。我一边凝神观察一边按照模糊的记忆寻找天野河家的墓。我穿过停车场进入墓地后,就有一整群飞虫扑面而来,我粗暴地挥赶开来。 ——那个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找星乃。那场见面会的直播,她父母的墓碑遭到污损,受到再严重不过的侮辱。星乃激怒如狂,非常有可能会不顾后果地跑来这里。 ——星乃……! 我就像被人追赶似的,急忙到处寻找星乃。 这本来不是应该一个人来的地方。三更半夜,在杳无人烟的深山里拨开草丛前进,去找天野河家的墓。那个来历不明的cosy太空人像那样用油漆在墓碑上乱涂一通,挑衅了星乃,这点无庸置疑。若是如此,那也就可以轻易想象到这是一个圈套。为防万一,我从星乃家带了金属球棒,装在蓝色塑胶袋里,但我不知道这种东西能派上多少用场。即使如此,我还是来到了这里。理由很单纯,因为我不可能放星乃一个人去危险地带,却置之不理。 我举着球棒,微微蹲低,慢慢走向我要找的地方。我尽可能让自己不醒目,走迂回路线,躲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行进。 我在黑暗中独自前进,心跳愈来愈快。心中闪过应该要通知凉介和伊万里的想法,但立刻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不能把他们牵连进来。女儿叶月才刚倒地的真理亚也是一样。只是话说回来,现阶段即使想报警,只不过是墓碑被人用油漆弄脏,警察到底愿意采取多少行动也令人很有疑 问。我搭计程车时不抱期望地打了一一○试着说明情形。可是,经过「油漆?」「墓碑被人涂鸦?」「算是器物毁损吧。」「朋友失踪?」「是喔,三十分钟前……」「不,我们不能马上赶去……」这些不会有结果的问答,我耐不住性子,喊说:「搞清楚,是有高中女生受到攻击啊!」然后讯号就断了。等抵达目的地,付了钱后,计程车司机用掺杂好奇与狐疑的眼神看我,但现在我没空理这种事。 我没办法等警察抵达。现在这一瞬间,星乃可能就已经遇到危险。 ——记得是半山腰,微微靠右侧…… 我靠着记忆,寻找星乃老家的墓所在之处。设置在山坡上的墓地就像梯田一样,一段段往上延伸。 我在有如亡灵招手的灰色墓碑间穿梭。先通过最前面一段墓地,爬上楼梯,踏入下一段墓地后,我往右弯,继续走。斜坡右侧是一处耸立的断崖,设有防止摔落的栅栏。我先走到栅栏边,然后微微往上前进,就找到了这块墓碑。 天野河家之墓。 ——咦? 不对劲。 见面会的现场直播中,我们看到的那段影片里,有个做太空人打扮的人物对那块墓碑发射「漆弹」,还涂鸦了「天诛」两字。照理说是这样,但眼前的墓碑却完好如初,「天野河家之墓」这几个字清清楚楚。既没有任何污损的情形,也没有用红色喷漆写上的「天诛」两字。 怎、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一团乱。在影片里,墓碑确实被涂鸦了。而那些油漆,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涂鸦弄得那么一塌糊涂,实在不觉得有那么容易就清理干净。那么这到底是……? 这个疑问立刻得到了解决。 我听见唰的一声。是踏上小石子的声响。 回头一看,有东西动了。 墓地一片漆黑。无数墓碑就像浮现在太空汪洋里的死去的星星,在那当中有个人影慢慢接近。明明几乎没有月光,却像幽灵般出现的人物。这个人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似的衣服,只有头部又圆又大——不对,那不是人的头,是头盔—— 太空人。 当我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有东西爆开了。 白色粉尘飞起,我前不远的墓碑发出了声响。我反射性地蹲低。「刚刚那是什么」的念头只浮现了一瞬间,脑袋立刻认知到事态。 枪击。 我背靠着天野河家的墓碑躲起的瞬间,第二枪命中了。墓碑旁的小石子喷飞,在黑暗中就像白色的烟火一样溅出火花。不是漆弹,是不折不扣的实弹。 这让我不得不认知到那场直播是陷阱。那是个钓饵,透过对墓碑涂鸦激怒星乃,把我们引来。 枪声又响起了。枪声回荡在深山中,被厚实的夜晚空气吸收。我动如脱兔地压低身体飞奔而出,拿墓碑群当盾牌拼命逃走。头上传来声响。我不知道是子弹削过墓碑的声响,还是打穿卒塔婆的声响。我毫不回头,朝墓地更里头前进,急忙跑向最近的阶梯。石阶上溅出火花,但我仍然全力逃跑再逃跑,连滚带爬地躲到墓碑后。不知不觉间,金属球棒已经不在手边。是我被枪击吓到,不小心放手了。 该死,果然啊——恐惧与后悔在脑子里翻腾。 我拿墓碑当遮蔽物逃跑,子弹的炸裂声也从背后追来。我两阶并作一阶,沿着阶梯往上跑,逃到更上段的墓地。我早发现自己正被往上驱赶,但也别无他法。这里的墓地是将山坡地开垦成梯田状,而且愈往下愈窄,也就是往上呈扇形展开,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要离开这里,就非得往下坡走,往最底下的墓地入口前进不可。但这么一来,就难保不会在毫无遮蔽物的停车场被打成蜂窝。 对方早已算计过。在开枪也不会被发现的深山,这种手法就像把猎物关进笼子里。在墓地自掘坟墓而死,未免太讽刺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节省弹药还是老神在在,只见犯人慢慢爬着楼梯上来。太空人拿着手枪走在墓地,这光景非常超现实,感觉就像在作恶梦。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来到最上面。防止土石崩塌的水泥墙就像堤防似的挡住去路,让我再也无路可逃。我躲在墓碑后,喘着大气,满身大汗,拼命动着不灵光的脑筋。要得救,唯一的方法就只有下山吗?而且还要躲过对方的枪击,从对方身旁穿过。这赌注的胜率很低,但如果继续待在原地,等于坐以待毙。然而,我真的办得到吗?我毫发无伤地从犯人身边跑过,会不会想得太美? 该死…… 我会被杀。十之八九会。愈想冷静,心情就愈是绝望。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没有讯号。相信这也早在对方意料之中吧。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这个白衣恶魔慢慢爬着楼梯上来的声响。鞋子喀喀作响,头盔露了出来,太空人特有的那种躯干臃肿的形体慢慢地,但老神在在地爬上来。恒星般的手电筒在一片漆黑的墓地里发光。 犯人扫视四周。由于墓碑排列得颇为整齐,能躲的地方看似很多,其实很少。犯人从下往上,依序察看第一排、第二排墓碑的后头,要把猎物逼得无路可逃。就算想逃,楼梯也只有一处。既然我这边的逃脱路线已经被对方看穿,也就无法动弹。手电筒就像探照灯,慢慢照亮一块块墓碑。对方是在找,找我,找要杀的目标。 怎么办?怎么办?我冷汗直流,肚子觉得很沉重。明明停住,呼吸却仍然紊乱。脑海中莫名闪过恐怖片的场面。夜晚的校舍里,主角躲进厕所隔间,然后其他隔间的门一间又一间地被打开,杀人魔逼得他无路可逃的那种场面。这种停住呼吸,只能坐以待毙的情形,就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手放上最后一扇门。犯人慢慢绕过我所在的墓碑。明明处在压倒性的有利状况,却还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这样一来,连要奋不顾身地冲锋也很难办到。 慢慢移动的手电筒光线就像探照灯,眼看就要捕捉到躲在墓碑后的我。 这一瞬间。 「——哈啾!」 听见了这么一声。是谁打了喷嚏? 犯人停下脚步,然后慢慢转身,走向喷嚏声传来的方向。 ——难不成…… 我从墓碑后悄悄探头。cosy成太空人的人物背对着我走远,走了几步后停下。枪口忽然朝一块墓碑一指,黑暗中溅出火花。下一瞬间,墓碑后有个人影就像被追捕的兔子一样冲出来。即使在夜色中,仍看得出这个人的一头黑色长发以及雪白的手脚。 我全身汗毛直竖。既觉得她果然来了,也觉得为什么要跑来。没错,我来到这里就是要找她,而她也真的早就来了。星乃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先遇到了这个「太空人」,躲到墓地深处。 ——星乃! 少女就和先前的我一样,拿墓碑当盾牌躲避枪弹。犯人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弹,开了好几枪,削过好几块墓碑朝她发射。这样下去她会中弹。 「星乃会被杀」。 当我目睹这个事实的瞬间,心中有东西燃烧起来。刚刚我还躲在墓碑后面担心受怕,现在双脚不再发抖,我站起来,踏上毫无遮蔽物的道路。 「喂……!」我喊出的话在山坡上回荡。「我在这边……!」 不知不觉间,月光已经从云层间洒下。被朦胧的月光照亮的墓地里,我的身影、犯人的身影,在通道间连成一直线。犯人转过来,看不出那胡闹的太空人头盔里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但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的杀意确实转移到了我身上。 不是星乃,是我。但这样最好。 「怎么啦!我在这儿啊!」 手枪立刻指了过来。我弹跳似的冲了出去,紧接着脚下砂石飞扬。以粗鲁动作射出的枪弹让墓碑溅出火花,有强烈的风压掠过身旁。我不觉得自己做得过火,挑衅过度。总之我得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样一来,星乃就有空档逃走。为此不论冒什么样的危险都无所谓。 因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 枪击停歇,犯人停下脚步,左右转头寻找我。只要他稍有会转往星乃所在方向的迹象,我立刻就喊: 「来啊,这边啊!怎么啦!打不中啦!」 但这个行为果然太无谋了。 短短几分钟,我已经被逼到墓地的边缘。我还想逃,但脚下受到狙击,枪弹打出的石子碎片重重打在我的球鞋上。当我惊呼出声,地面已经接近,让我倒栽葱地翻倒。泥巴的味道跑进嘴里,我勉力想拉起上身时,犯人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呜……」 玩完了吗?我抬头看着枪口,吐出泥土。大概是跌倒时嘴唇被砂石割破,下巴被有铁锈味的液体弄得又湿又滑。 不知道星乃逃出去了没有。我不经意朝楼梯的方向看去。虽然只有几分钟,但我争取到了时间,相信她一定逃得出去。我这么期盼、祈祷、相信。我能做的也只剩下这件事了。 戴着头盔的人物到最后都不发一语。对方用枪口牵制我,不让我有任何一点动作,但坚决不拉近距离,多半是因为怕我情急之下整个人扑上去吧。对方小心翼翼到了可恨的地步。枪口指向我的额头。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瞪着对方。兴奋、昂扬以及身体的热度压过了恐惧。我总觉得不太有现实感,就和我来到这个世界所度过的三个月很像。 枪声响起。 但发生了意外的事。这枪声是从远方传来。我尚未认知到发生什么事,犯人已经吓得缩起身体。 「啊啊啊啊!」 我吓了一跳。有人从远方呼喊着跑过来。这名一边呼喊一边飞奔的少女拿着像是枪械的东西——是空气枪——一边洒出bb弹一边朝犯人「冲锋」。 ——那个笨蛋! 犯人的枪口指向星乃。这一瞬间,星乃往旁一跳,枪弹打在地上。犯人顺势去追赶星乃。我站起来,追向犯人。星乃的黑发在月光中摇曳,犯人身体微微往前栽。看来太空装终究不方便行动,导致动作变得缓慢。但这次对方转身朝向我,开了一枪。我往旁一跳,再度躲到墓碑后。为了重整态势,我压低姿势移动,绕到一块墓碑后。 结果…… 「「啊……」」 背与背在墓碑后头贴在一起。那儿有一名喘着大气的黑发少女,和同样喘着大气的我对看了一眼。 (你白痴吗!)星乃以空气外泄似的小声对我这么喊。 (啥!)我也小声喊回去。 (你那样会死掉好不好!)(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说的话吗!)(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开什么玩笑!)我们小声互呛一阵,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像是在喝叱我们。我们互相耸了耸肩。总之现在的先决目标是想办法摆脱这个逆境。 (…………) 星乃默默递出一个物体。是手枪——仿手枪造型的空气枪。 (这个……) (赤手空拳没办法打仗吧。) (可是你……) (我有这个。) 星乃举起飞碟型的空气枪。是之前让我挨了不知道多少发的那一把。 (我们疯狂开枪,争取时间,想办法让对方子弹用完,怎么样?) (了解。) 计划很单纯。我检查手枪子弹,喀啦一声装好弹匣。哪怕只是这种玩具枪,也是聊胜于无。 插图p008 墓碑又溅出了火花。我们再度缩起身体,然后鼓起勇气,只把空气枪的枪口探出墓碑,瞎指着扣下扳机。bb弹以让人吓一跳的势头洒出,打在墓碑与卒塔婆而弹开。星乃也同样开始扫射,bb弹在犯人身上打个正着。也许是觉得二对一太不利,犯人也拿墓碑当掩护躲了起来。星乃的空气枪经过改造,打中硬是有点痛,而且多少能指望有延缓对方动作的效果。当我方的枪击停下,就换对方展开枪击。我们就这样互相开火。我握紧空气枪,心想这简直像是西部片。 我再次查看手机,还是没有讯号。记得搭计程车来的时候,在寺庙的入口处还有讯号,所以要报警,唯一的方法还是逃出墓地。 「你为什么跑来!」星乃在墓碑前缩起身体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在这里!」我一边用空气枪「反击」一边回答。 「你这个人每次都这样!」她开了一枪。 「我怎样!」这次换我缩起来。 「不要命!」星乃装子弹。 「我们半斤八两吧!」我不断开火。 「我又不像你赤手空拳!」星乃像个狙击手那样狙击。 「一般人哪会带空气枪来!」我换弹匣。 ——不妙啊。 我和星乃交互开火之余,开始发现不对。我发现犯人已经慢慢接近我们。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理所当然,毕竟双方火力完全不一样。我方只要挨到一发就会受到致命伤,相对地,对方不管挨几发都不会死。对方cosy,穿戴上头盔和太空装,形成了防护,就算中枪会痛,终究只是bb弹。对方从一块墓碑移到下一块墓碑,就像在战壕中移动,慢慢但确实地朝我们逼近。 (这样下去只会愈来愈糟!)(我知道!)(要怎么办!)(我正在想计划!你安静一下!) 谈话之余,我的「计划」早已定案。刚才我一边逃走一边想起了一件事。没错,记得悬崖边—— (星乃,你听我说。)(说什么?) 我为避免被对方听见,压低音量,并凑到她耳边说话。 (我来当诱饵,你逃走。) (啥?我哪可能这么做?) (不是,是要你去求救。只要去到墓地入口,手机就会有讯号,你就打手机报警。不用担心我,我还撑得住。反而是再拖下去,我们可都会完蛋啊。) (…………) 星乃在思考。对方已经接近到只差五块墓碑,没有时间犹豫了。 (只要听见警车的警笛,犯人也会死心。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五分钟就会赶到,我也会撑五分钟。你有其他策略吗?) (…………) 敌人已经接近到只差四块墓碑。 (……知道了。) 她总算答应。 (可是,我不单独逃走。) (星乃。) (我们一起跑,不然我就不听你的。) (……实在是。) 这次换我妥协了。 (好,就这么办。) 我们最后「商议」了两三句话,决定最后的计划。 (……你听好了,我从崖边的道路下去,你直线往出口跑。) (崖边的道路?有这种东西?) (有。我之前来就实际走过,路会沿着山脊延续到山下。我们兵分两路,没被犯人追的那一个就用手机打一一○。可以吧?) 星乃 点点头。 (那我们同时冲出去。三、二、一……go!) 我们两人同时猛洒子弹。这一瞬间,星乃冲了出去。犯人发现她,正要追赶,「想得美!」我也从旁猛射bb弹。bb弹不断打中犯人手上的枪,对方转过来朝向我。 ——这样就对了。 星乃开始跑着楼梯下去。她跑过了最容易被狙击的地方,一路往下跑。犯人朝我追来。看对方毫不焦急,多半是有把握在解决我之后还追上她吧。星乃是茧居族,脚程慢,体力也差。 枪声响起。一阵热风似的东西从旁掠过,将我手上的空气枪打飞。「咿!」我按住右手,一度脚步踉跄,但仍一心一意地跑。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开枪,但右手一阵滚烫,冲击更让手发麻。但我没有时间包扎,只能一心一意往前跑。崖边的路出现在眼前。就快到了。只要跑进小路,就有许多树丛,对方应该就更难瞄准我。没错,只剩一点点就跑得掉—— 本来应该是这样。 「啊……」 我来到悬崖边,一阵愕然。 没有路。 以前来的时候,记得这边确实有几条铺了柏油的小路—— ——啊啊……! 这时我想起来了。「以前」我来的时候——没错,这是天大的误会——所谓的「以前」,是「二○二五年」的我留下的记忆,也就是说,从这个时代来看,是「未来」的事。我现在所处的「二○一七年」,崖边的道路尚未开通。由于进行过space write,让我脑中的记忆错乱了。 这时枪声响起,仿佛要惩罚我记错。 「呜啊……!」 枪弹再次打在脚边,溅起的石头打在我的脚胫上,让我忍不住往前栽。我大大跌了一跤后,虽然想立刻站起,但脚上剧痛,一跑又再度跌倒。裤子的脚胫部位已经割破,脚肿得通红。 犯人逼近了。对方慢慢地踏稳脚下的砂石,以太空人的身影,头盔就像变形的满月一样,从夜色中浮现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呜……」 一种滚烫的东西从右眼流下。 血泪。 ——现在……? 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既觉得为时已晚,又觉得早就在等这一刻。从右眼流下的血液流过脸颊,一部分被嘴唇吸走,弄得被割破的嘴唇刺痛,同时也觉得血的滋味有些怀念。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是分歧。 之前我也经历过,所以知道。 死。 在第二europa事件也发生过一样的现象,但当时周围还有别人在。有伊万里掷出手机,有凉介扑上去扭打。现在是在深山里,不会有任何人来救我。一旦上了通往死亡的轨道,就再也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转换轨道。 我听到远方传来引擎声。是汽车跑在山路上,还是警车终于来了呢?不管怎样,都来不及了。在变得非常慢动作的世界里,犯人朝着我,举起枪的时候—— 世界变了样。 深红色的视野里,忽然有东西扑向犯人所在的位置。这个物体就像巨大的铁锤,往犯人身上一撞,一路冲向墓碑,撞个正着。 「……咦?」 我一脸茫然。 冲向墓碑的,是一大块银色的金属——是机车。犯人发生了名符其实的车祸,被机车压在下面,一动也不动。太空人的头盔与机车,这个组合硬是显得十分搭调。 接着…… 「痛死啦……」 有人从机车撞上的墓碑旁出声了。 这个慢慢站起的人物脱下机车用安全帽,朝我看过来。 「啊……」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个用机车撞倒犯人的人,是我的—— 好朋友。 「大地同学,你还好吗?你满脸都是红色的耶!」 凉介跑过来。警车的警笛声回荡着。 为什么凉介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好几个疑问一瞬间涌上心头,但在问这些之前,我先大喊:「趴下!」「咦?」「犯人还没——」我发现了。发现凉介背后,被压在机车下的犯人耐命把手伸向手枪。 「凉介……!」 我呼喊着推开眼前的朋友。脚受伤的我别无其他手段。 接着—— 就在凉介倒地,眼前空出来的瞬间,听到砰的一声响。胸口传来一阵滚烫的冲击,世界迅速转为慢动作,有着一些像是深红色球体的东西在眼前溅开,我听见有人哀号,接着我…… 倒下了。 视野旋转着杂乱晃动,世界挤压变形,但我仍然看见凉介喊了一声:「混账东西!」朝犯人猛踢一脚。犯人手枪脱手,这次真的在机车下面无力地倒下,再也不动了。这时我听见一阵地动般的警车警笛声,警察赶来,制住了犯人。 「大——嗯……!」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凉介抱起上身。 「——不——死……!——呜——」 凉介拼命呼喊。但我的头盖骨被摇得像钟塔似的,视野晃动,让我连他在说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形,都搞不清楚。 我只是觉得一阵火热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这时有一只手——拼命地,啊啊,这是……凉介的手吗——我搞清楚了他是在帮我止血。 「——同学,振作啊!」耳鸣总算消退。 「凉……」 我勉强叫出朋友的名字。当变形的视野总算正常了些,我看见星乃瞪大眼睛,不知道在喊着什么——啊啊,她没事,太好了。真的——接着我看见更远处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在把犯人上手铐。「紧急紧急,文王町二丁目,光秒寺的墓地内,发生枪击事件,有两人重伤——」重伤——对喔,我也是啊—— 「凉……介……」「大地同学,不、不可以说话啦。」「你,医、医……」「一?」「医生……」 「啊啊,医生我已经叫了,马上就会来。所以,别说话了,好不好?」 凉介一脸要哭的表情,按住我的胸口。不知不觉间,还多了一只手,原来星乃也眼眶含泪,用她的小手按住我的胸口止血。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手好温暖啊。 「你、要……」在死前。「当、当……医生。」 「咦?」 「你、呃,哇……」血从嘴里满出来,让我话说不清楚。不可思议的是,我不觉得痛,就只是滚烫,非常烫。「你,要当……医生……」 「大地同学,你在说什么——」 「你、你……将、来……」我伸出手,从上面握住凉介帮我止血的手。他的手已经沾满了血。「会……是个,好……医生……」 「大……」他叫我的这一声,让我觉得好怜惜。没错,在八年后的未来,凉介当上医生,而我无业,但那是他努力抓住的未来。 而我将这未来…… 「当个,好……」像咒语似的。「医生……」 凉介脸一皱,星乃拼命按住我的胸口。 热流停不下来。 「啊啊——」 右眼染红,就好像星星眨眼的夜空有东西闪闪发光,我不知道那真的是星星,还是叫作超光子〈迅子〉的东西,脑子里浮现 出我是为了什么而生,为了什么而死这类问题,而我觉得眼前的星乃,还有凉介,他们火热的手掌就是答案。 「大地同学——」 最后,我觉得星乃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少女水汪汪的眼睛就像星星似的眨动,但很快地—— 消失了。 【recollection】 「啥?」 是梦,还是现实?又或者,是人死之际会看到的走马灯? 我想起了怀念的事情。 那是「第一轮」的世界里,高中二年级的秋天,放学回家路上。 「要我教你怎么念书?」 我一这么反问,凉介就点头说:「对、对啊。」不同于平常的轻浮样,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害臊。 「你是吃坏肚子了吗?」 「别闹了,我是认真在问你。」 尽管口气一点也不正经,但他那五味杂陈的表情让我觉得和平常的他不一样。 「怎么,你快留级了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啦。」 染头发的少年就像做了什么坏事,小声宣告: 「我,想当医生。」 「啥?」 「真是的,不要连大地同学都做出和骆驼蹄一样的反应好不好?」 凉介不满地噘起嘴。「呃,一般都会这样吧?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反问。 「不是,我不是开玩笑,是说正经的。」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再真不过了。」 他说得一派轻浮,所以我也好一阵子不相信。但不管反问几次,凉介的回答都一样,让我渐渐不能不相信。 「为什么突然这样?」 这是当然要问的问题。我知道凉介的父亲是医生,但从他的成绩来看,别说是医学系,连明年会不会留级都很难说。 「那个……伊万里她啊……」他说得有点难受。「暑假,不是出了车祸吗?」 「是啊。」 「结果她现在,在我老爸当部长的医院做复健。」 这我也听说了。伊万里在暑假期间出了车祸,右脚复杂性骨折,听医生宣告一辈子都不能正常走路后,她有好一阵子都自暴自弃。而她最近开始复健的消息,我也是听凉介说的。 「我后来有去探望过。伊万里每次都在复健,连那个叫物理什么师的人没来的日子,她也一直在活动脚,或是用步行器走路。」 「这样啊。」 「我一跟她说话,她就狠狠瞪我,简直像受伤的野兽,叫我滚回去,不要妨碍她复健,还骂我是笨蛋,说得有够难听。可是,她虽然咒骂,却每天每天都拼了命,一副般若的表情在复健……这让我觉得……」 凉介抬起头,像在仰望远方的天空。 「好心动。」 「你喜欢上她啦?」 「简单说就是这样……啊,没有没有,不是这样。不要害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啦。这不是正题。大地同学你好死相喔。」 「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傻眼之余,拉回正题问:「那考医学系这件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也知道,我爸是医生。可是,他从以前就整天啰唆着要我念书,让我都讨厌起念书了。啊,你这表情是要说我本来就讨厌念书吧?呃~~是没错啦,本来就讨厌啦……可是啊,看着伊万里那样,就觉得,怎么说,觉得这样很逊。觉得我明明想帮助她,可是好无力,又没有任何知识。」 「你想治好伊万里的脚?她那伤势,不是医生都放弃了吗?」 「所以才要啊。」凉介说得一脸正经。「被医生劝说放弃,该怎么说,不是很伤人吗?我老爸是医生,我从小就看过各式各样的病患……所以,我想要自己当医生来鼓励伊万里。也许这样可以让她打起精神,而且不管我有没有喜欢上她,她对我们来说也都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 「这样啊……」 「你果然也觉得我考不上?」 想也知道考不上吧?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成绩单啊?这几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这个时候我没说出口。这也不太算是担心他听了难受,而是谈到这种敏感话题时避免冲突本来就是我的处世之道。 只是这个时候,凉介极少让人看见的正经表情,让我莫名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和平常不一样的——我也不太会形容,但我就是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感觉。 仔细一看,凉介的口袋里塞了某种文件。刚好可以瞥见的几个字写着「偏差值30照样考上医学系!」这种很有文宣标题感的句子。他发现了我的视线,难为情地从口袋里拿出来。 「我很笨,不知道怎么念书,也只能看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搞不懂,所以才来拜托你……」 他是认真的吧…… 我重新看看他,发现他脸上有着前所未见的正经表情,同时却又是一张束手无策的少年面孔。「这个,上面写说先记住一千个英文单字,可是一千个,怎么说,就算一天记十个,也要花上三年吧?」首先心算就已经算错,但他没有在胡闹的迹象,一页页翻着,说:「医学系有够难搞啊。」书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贴,数目实在太多,搞得像是蜈蚣的脚。 看在别人眼里,多半会笑他。我也是直到刚刚都没当真。 也许很傻,也许不自量力。 可是我这个时候变得非常想支持他。 凉介难为情地搔着脸颊说: 「大地同学。」 「怎么?」 「是不是终究太难了?我连这本书上写的汉字都看不太懂,而且像我这样的家伙突然正经起来,是不是会被班上那些人笑?」 他外表浮夸,胆子却似乎很小,只见他说得很没自信。 这样的他,看在我眼里却显得好耀眼。 「被笑也无所谓啊。」 这句话自然而然说了出口。 「因为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 说出梦想这个字眼,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我几乎不会说出口的字眼。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觉得意外,只见凉介身体前倾地反问。这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作风,但仍在他背上用力—— 拍了一记。 「咳!」他大大地呛到了。 「尽管考考看啊,医学系,既然是你的梦想。」 「梦想——」凉介听到这个字眼,露出意外的表情。「想当医生,这样,算是『梦想』吗?」 「别问我啊。可是,将来想当什么,说穿了不就是梦想吗?」 「对喔……」 他就像刚学到这个词一样,复诵了一次。他的表情渐渐改变,手上仿佛抓住了某种事物。 「我的……梦想……」 这个时候,凉介的表情确实变得和以往都不一样,该怎么说,变成一种像是做出觉悟,打起精神的表情。 但这表情立刻又变得像平常那样放松。 「啊,可是我连怎么念书都完全不懂。」 他搔了搔头。 我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想学我平常准备大考的方法,我是可以教你啦。」 我轻松地宣告。 「太棒啦!不愧是大地同学!你是神!是盖亚!」 「别黏着我,热死了。」 我把凉介推开,他就以非常开心的表情卷起袖子,大喊:「好耶~~!」 「啊,我可没说要免费教啊。」「真的假的?你要收钱?」「阳阳轩的大碗蔬菜面。」「那没问题。」「还要附煎饺跟白饭。」「这样超过一千圆了吧?」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情呢?模糊的意识里,「第一轮」的我们朝着夕阳走去。想必是因为当时凉介朝着通往「梦想」的路踏出了脚步,而我从远方看着他。 可是——不,正因为这样—— 终章 永劫回归 我觉得听见有人说话,但也许是还在作梦? 当我违抗重力,将黏住的眼睑缓缓睁开,就看见像是白色墙壁的景象。能够理解这是医院的天花板,是因为我把视线往旁挪动,看见了挂在那儿的点滴。 ——我…… 我在梦中和凉介说话,这和我最后中枪被凉介抱在怀里时的记忆掺杂在一起。我还活着。我试着勉力活动右手,但只觉得一阵麻,正想叫人而往旁一看,看见一个染了咖啡色头发的少年正在打瞌睡。 「凉介。」 我叫了一声,少年头先垂下一次,然后「……嗯唔?」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接着喃喃说着「不妙,睡着了」之类的话,大大打了个呵欠。 我们视线交会。 「大地同学……!」 他一脸吓一跳的表情从椅子上起身。 「你还好吗!还活着吗!」 「好不好是不知道,不过我还活着。」 我轻松地这么回答,凉介就重重坐回椅子上,发出「啦……」这么一声。大概是想说「太好啦」,但前半段跟椅子的声响混在一起,让我听不清楚。 「星乃呢?」「她没事。到刚刚她都还在,不过好像先回去了。」「犯人呢?」「被逮捕了,正在侦讯。听说这次是个年轻人。」经过这么一段对话后,我发现口非常渴,于是请凉介帮我倒水。他说没问题,站了起来,然后立刻用杯子装了水来。凉介转动把手,床的上半部抬起,变成靠背。我总算坐起身,从窗外的景色看出这里是凉介的父亲服务的医院。而我会住单人病房,不知道是伤势太重还是对朋友的优惠。缠在胸口的厚实绷带让我觉得十分夸张。 「我真的得救了啊。」 「是啊……大地同学,过程可辛苦了。手术啦、输血啦,真的……我家老爸,虽然是个the暴君,但只有医术真的很好。」 「是令尊帮我动的手术?」 「因为他刚好在医院。」 「这样啊……」我想起最后那一瞬间,手按胸前的绷带。坦白说,自己还活着的事实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啊,老爸说——」他从床边的边桌拿出一个东西交给我。 「似乎是你胸前口袋放了这个,让子弹偏开,不然当场就毙命了。」 「啊……」 这个沾上血腥痕迹的零件是火箭的「尾翼」。是以前星乃在jaxa的儿童班发射的那管火箭上头的零件,侧面窜出裂痕,还开了洞。我收进口袋后就再也没拿出来了。 ——就是这个让子弹偏开了……? 仔细一摸,发现尾翼尽管受到损伤,仍有着充分的强度。记得之前星乃跟我解释过这是钛合金,而钛合金这种材料还会用在制造战斗机与防弹上,所以靠这个捡回一命,就让我觉得像是「第一轮」的星乃送给我的礼物,让我感慨万千。就像以前星乃的火箭撞在jaxa的实机展示火箭上,而这颗子弹超越时空,打在星乃的火箭上,总让我觉得有点奇妙,像是一种命运汇集而成的巧合。 我还有一个疑问很想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个墓地?」 「没有啦,该怎么说,其实是碰巧啦。」 凉介搔着后脑勺说。 「前不久,你不是叫我『不要辍学』吗?那次讲完,这句话就一直在我脑子里转啊转的,我一直在想着你。然后,那天我也骑机车出门,可是昨天的那句话一直离不开脑袋,我就觉得还是该跟你好好再谈一次,结果打电话你也没接,我就想说你一定是在美少女那边,就跑去那间公寓。」 凉介说出来的情形是这样的。他想跟我谈谈,于是骑机车来到银河庄前面。结果我正好脸色大变地搭上计程车,于是他就骑机车一路跟着我到了那个墓地。 「我在山上跟到一半,是跟丢了一次啦。但是后来我跟计程车会车,就叫住他,问地方在哪,他就说是在墓地,我想说不妙,到那里一看,结果美少女就待在入口,喊着大地同学会被杀……总之我先赶过去一看,发现真的有个家伙拿着手枪,所以就试着attack看看。」 「attack咧……你喔……」 凉介说话的方式让我苦笑,但我胸口确实有一股热流往上冲。凉介赶来了,赶到那个地方来救我。我好高兴,真的,一不小心就会忍不住流出眼泪。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感慨万千,任由时间经过。其实我应该找护理师来,也应该通知星乃,但现在我想多和凉介聊一会儿。 我把视线落在放到白色床单上的零件上,轻轻切入正题。 「你确定要辍学吗?」 「……」 经过些许停顿后,他回了一句:「对啊。」回话声音很小。 「医学系呢?」 「大地同学,这我之前也说过了吧?」 凉介以无力的声音回答,视线隐约看着我的胸口。那里有着他父亲为我动紧急手术留下的治疗痕迹。 「我没有毅力,而且都这个时候了,我也没办法从金字塔最底层开始努力。」 ——就像在马拉松大赛,不就有些家伙会拖泥带水地跑在后面吗?这些人傻笑着,一副嫌累的样子。那种情形啊,就是无意识地在强调,如果认真跑还跑最后一名会很逊,但我还没认真所以没办法。 我想起了之前他对我说过的这番话。 「你那么讨厌马拉松吗?」「咦?马拉松?」「吊车尾还拼命跑就那么丢脸吗?」 「啊……」他大概听懂了,脸色转为黯淡。 「我没办法啦,都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我没有那种毅力。之前对那么多事情都混过去,事到如今才拼命冲刺……我做不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凉介很难受地说了。相信这就是他的真心话吧。 换作是平常的我,在这个时候就会不敢继续深入,会想赶走这种低沉的气氛,就说些玩笑话让气氛融洽点,若无其事地换个话题。这些年来,我都是这样处理,不去面对重要的事情。 但现在……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 「被笑也无所谓啊。」 「咦?」 「既然这就是你的『梦想』,被谁笑都无所谓。」我静静地,但真心地说下去。「跑马拉松,如果想得冠军,那就算跑得慢,跑得狼狈,只要跑下去就对了。」 我想起我跟凉介之间的事。高一时的那场马拉松大赛,我们的确傻笑着,跑在队伍后面。我是以cp值为理由,认为只要最后稍微冲刺一下,拉高几名就好;凉介也同样懒洋洋地跑着。班上体重最重的中村即使跑在最后一名,还是满身大汗地跑完了,却被很多人在背地里嘲笑;而我和凉介跑在比最后一名高了几名的名次,老神在在地跑完,就没有任何人嘲笑我们。 现在我懂,懂得那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懂得这和即使吊车尾也全力跑完的人所付出的努力,根本比都没得比。 「可是啊——」凉介以泫然欲泣的声调告解。「我还是好怕,怕被笑。去年的马拉松大赛,呃,对,就像胖子中村那样,全力去跑,最后一个跑到终点,然后被大家嘲笑,我真的好怕那样。」 他由衷说得很害怕。这种心情我有痛切的体认。 就是会怕。我们不习 惯「格格不入」,对「引人注目」没有抵抗力。在棒打出头钉的气氛下,被别人白眼相向、背地里说坏话,被排挤,这些都让我们再害怕不过。一旦被伙伴们排挤,甚至受到攻击,这种时候,我们真的会觉得空气变得稀薄,变得无法呼吸。我们会本能地采取避免让自己处在那种状况的行动,已经内化成了一种习惯。这是生存本能。 但是,这样不行。凉介将来会当个好医生,会变成一个能懂得病患痛苦的善良又可靠的医生,他的这双手会救活很多人。明明有这样的将来等着他,他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原地踏步。 「而且……我又很笨。」凉介双手遮住脸,难受地宣告。「要考医学系,不知道要重考多少年,而且最坏的情形下,万一还是没考上该怎么办?我脑子里尽是会跑出这些念头,总觉得,真的已经……」 他垂头丧气,痛苦与不安在在浮现于脸上。 我该告诉他什么话才好呢?要如何才能鼓励他呢?我不懂。虽然不懂,但我知道,想必说什么都没关系。我需要的,而他想要的,不是言语—— ——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或男朋友……我可能会在他背上用力拍个一记吧。 「你听过史怀哲博士吧?」 「史怀……谁啊?」 「阿尔伯特·史怀哲,得过诺贝尔和平奖,一个很知名的医生,大概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医生之一。那你知道史怀哲是几岁上医学系的吗?」 「咦?还能是几岁?差不多就十八岁左右吧?」 「三十岁。」 「咦?」 「然后,他当上医生是三十八岁。」 「你唬我的吧?」 「是真的,你去搜寻一下就会跑出来……那些成功的人,历史上的伟人,大家起初都是从零开始的。你才十七岁,从零开始也一点都不晚。」 「可是,这种伟人从一开始脑筋就很好吧?我脑筋又不好……一定会搞得很难看,会被大家笑。」 ——问题果然出在这里啊。 「不用担心。」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有人嘲笑你的努力——」 由衷告诉他。 「我也陪你一起被笑。」 「咦?」 「我刚刚不也说了吗?如果你要努力跑马拉松,我也会陪你从最后面一起跑。如果要念书,连重考我也奉陪。下次,我们就在班上一起念书吧。被嘲笑的时候,我们一起被笑。」 「大地同学……」他的眼睛晃了晃。「你是说正经的?」 「是啊。」 「会连你都一起丢脸的。」 「不行吗?」 「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啦。」 「无所谓啊。」 「可是我脑筋很差,就算请大地同学教我,我的学力也完全没有长进。」 「念到有长进就好了。」 「我也没有毅力……」 「不用担心,因为这次是你想做的事。」这样的话不像是我会说的。这我很清楚,但话一出口就停不下来。「你可以的,你是个努力去做就会办到的家伙。你一定会考上,当上医生。我保证。」 我说着伸出手。 「那个时候啊……」我握紧凉介的手。「你用你的这只手按住我出血的胸口……我就想到——啊啊,这是医生的手,是救人的手。」 「医生的手……」 他看着自己那被我握住的手。 插图p009 就像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将这只手慢慢握住后…… 「今天的大地同学,有点怪。」 他撇开视线,腼腆地多眨了几次眼睛。 「总觉得太会夸我,太看得起我了。简直像在跟女孩子求爱。」 接着他看着我胸口的绷带,忽然很怀念似的说了: 「那个臭老爸,虽然是个the掌权者……但只有医术真的很好。前阵子甚至有病患看中老爸的医术,从冲绳跑来,然后手术也成功,病患笑着出院了,还对老爸鞠躬好多次,对他道谢。可是这种时候,老爸也会笑得很开心。也不想想他在家里根本不曾露出那样的笑容,感觉好像爱病患胜过爱家人。」 「你很尊敬你爸爸吧。」 「终究是当成医生来尊敬啦。」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做儿子的他赞美父亲的医术时,脸上的表情绝对不难看。 「唉唉唉,今天被大地同学求爱了。」 他开玩笑地这么说着,重新坐到椅子上。到刚刚都还握着的手,彼此握住的部分都变得有点红,还发热。 「你一定会考上,当上医生。我保证……是吗?我对你真是甘拜下风啊。」 他看着医院的窗户,有些腼腆—— 却又开心地说了: 「说得简直像是你看过未来一样。」 ○ 这一连串事件的始末,有些很清楚,也有些环节不明朗。而这些事情的大半,我都在出院前的病房里听说了。 在墓地攻击我们的「太空人」当场被警方制住,以杀人未遂与违反刀械管制条例的现行犯遭到逮捕。他名叫「川井裕一」,是住在东京都内的二十三岁无业男性。从东京大学毕业后,应届毕业进了it新创企业,做了一年多就辞职,在职业中介所找工作的期间犯案。 侦讯结果,他供称「我之所以不顺利,是现在的社会不对劲」、「这是匡正社会的一环」。他说辞去工作,待在自己家的期间,对一连串的「europa事件」产生兴趣,愈陷愈深。还在侦讯过程中,以开朗的表情供称「网路上的大家都鼓励我,让我觉得自己找到了目标」,让负责侦讯的警察不知所措。关于「手枪」与「头盔」,则说是有人用宅配寄给他,还说这是促使他决心犯案的导火线。 媒体将案件称为「东大菁英枪击案」而闹得沸沸扬扬,但后来他在网路上以europa名义做出的犯案声明文也被找了出来,转而被称为「第三europa事件」也是很自然的情形。至于手枪与头盔是谁寄的,则尚未查明。 被送去医院的宇野秋樱在隔天恢复了意识。她受到头部缝了五针的重伤,但根据去探望她的宇宙,也就是宇野宙海所说,她待在病房时也每天更新部落格,疯狂从事记者工作,让这个堂妹都相当傻眼。另外她似乎还说想来采访我,让我也只能苦笑,想说这个人还真是学不乖。后来,根据秋樱的证言,以及从车站投币置物柜采到的指纹,断定下手的犯人就是东大毕业生川井裕一,让警方对他追加了新的嫌疑。警方做出结论,认为犯案动机是他发现秋樱「跟踪」,觉得一直在自己身边查探的她碍事。 失去联络的人造卫星「不死鸟号」及「凤号」之后很干脆地找到了。六星卫一还是老样子,面带微笑地召开记者会,说恢复联络的理由正在调查中,详细调查报告将在后日发表。这一来,六星就成了发现卫星的功臣,有传闻说这样他在cyber satellite公司内部就会继续升官,可能近期内会升上总经理。照真理亚的说法,是有些卫星的「指令」只有cyber satellite公司才知道,所以推论他们可能就是执行了这些指令。「弥彦流一为了危机管理上的需求,对于失去联络时的因应方案,以及执行这些方案所需的备用系统,都做了很扎实的准备」——可以说事态就是证实了星乃指出的这一点 。 至于那个「假账号」,后来完全停止了活动。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打算再次活动。 而我住院住了一周。 医师准许我暂时出院。那「尾翼」奇迹般弹开了枪弹,让我能以破例的速度出院。尽管从胸口到胁下留下了一道刀伤似的长伤痕,但当成救了星乃和凉介性命的代价来看,甚至还太便宜了。 ○ 好久没有进银河庄,迎接我的仍然是冰凉的空气。 「嗨,最近过得好吗?」 我这么打招呼,在舱门里等着的少女就像看到僵尸似的睁圆了眼睛。 「……嗯、嗯。」 她回得很简短。我明明事先联络过,但星乃显得有点心浮气躁,时而看看我的脸,时而又撇开视线。 「……?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也、也没有。」少女不知所措地撇开脸。 照凉介的说法,我被送进医院当天,她一直在走廊上等,之后也偶尔会瞥见她出现在病房的走廊上。伊万里傻眼地觉得:「那女生是怎样?」但我认为这非常像是星乃会做的事情。一定是因为凉介和伊万里在场,让她觉得难为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至于我,光是星乃担心我而来看我,就让我心满意足。听说她手上提着看似探病礼物的塑胶袋,但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太凉了啦。」大概是因为住院一阵子,觉得房间比平常更冷。医院的空调管理得很好,即使穿睡衣也很舒适,所以这即使到了秋天还冷得像冰过的玻璃杯一样的室内就让我有点吃不消。 「我把温度调高一点喔。」 哔哔哔哔几声,我用遥控器调高温度。 我心想反正星乃马上又会默默地「哔哔哔哔」几声把温度调回去,但始终没听见这些声响。 「这样好吗?」我朝电脑桌另一边探头,星乃就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视线拉回萤幕上。没有回答就是她的回答。 接着少女背向我,偷偷摸摸地动着。仔细一看,她在手掌上一次又一次地写着某种像是文字的东西,她手上的动作让我隐约看出她是在画「☆」号。是星乃用来让自己不紧张的小小魔咒。我想到她之前来医院探望我的时候,多半也事先做了这样的动作,就觉得很好笑。 少女似乎下定了决心,迅速站起。然后拨开地板上波浪般起伏的破铜烂铁之海,从我身前经过,打开冰箱的门。 「…………」少女静静地把一个东西放到我面前。 是个稍微大了点的布丁。 「这什么?」「布丁。」「看也知道。」「…………」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说出:「……探、探、探……」然后又在手掌上画☆号。 「探?」 「探病礼物……」 探病礼物。听到这句话,我想起来了。想起这名在医院被目击的少女手上拿的塑胶袋里装了什么。 我想到这个可能,站了起来,走到冰箱前面。打开门一看,我吓了一跳。里头杂乱地堆了十个以上的布丁,简直成了便利商店的甜点区。 「这些,全都是买来探病要给我的?」「…………」「该不会,你每天都提着这些来医院?」 「…………」「既然来了就放了再走啊。」 「啰唆。」总算有回应了。「因为每次去,都有地球人在。」 「啊~~」 我莫名能够认同。这阵子,总觉得包括凉介和伊万里,总是有人来医院看我。 我注视着冰凉的布丁,问道:「可以吃吗?」少女的头往下一动。 「那我不客气了。」我用脚拨开破铜烂铁,坐在平常坐的桌子前。把有着花瓣形状的容器盖掀开,底下便出现了弹晃的黄色布丁。用小匙子舀起一口吃吃看,就觉得牙齿都冻得痛了。 星乃一直看着我吃。就像打地鼠游戏的地鼠一样,从电脑桌上探出一颗黑色的脑袋,露出一双大眼睛。 等我吃了一会儿布丁,渐渐看到最底下的咖啡色焦糖层。 「我……」星乃那边传来说话声。「我可是很担心你喔。」 抬头一看,少女腼腆地瞪着我,然后又撇开脸。 「哔。」 我听见了只有一声的遥控器的声音。 ○ 我回去上学,过了一阵子。 「平野你等一下!」教室前面,金发少女脸色大变地跑过来。「凉介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伊万里一副天塌下来似的惊愕表情,宣告事实。 「凉、凉介在念书!」 我露出「咦」的表情,她就连连指向教室。 「刚才我在教室看到凉介,发现他面对桌子在写东西。本来还想说一定又是在画很色的涂鸦,没想到他是在预习今天要上的课,咦,这是怎样,怎么回事?他发烧了吗?吃坏肚子了吗?」 说得好难听啊。不过考虑到凉介平常是什么样子,倒也无可厚非啦。 「我看是因为第一学期成绩太差,才赶快想冲吧?」 「就算是这样,要知道是那个凉介在念书耶,是那个在期末考前一天还打电话找人去玩的白痴耶。」 「这的确很白痴啊。」 伊万里显得尚未从震惊中平复。我听着她的报告,沉浸在某种像是感慨的心情。 就在我出院前后,凉介收回了退学申请,又开始来上学。虽然他的出席日数已经濒临留级边缘,但听说因为他被牵连进枪击案,校方也给出了一定的救济措施。他来上学之后也经常若有所思,而到了今天,看来他终于得出结论了。 ——这样啊……凉介在念书…… 「这样啊……嗯,这样啊,嗯。」 「等等,平野,你一个人在那边想通个什么鬼?莫名其妙。」 「有什么关系呢,他念书总比去泡妞来得天下太平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伊万里还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这时说人人到,他从教室走了出来。 「大地同学~~!」 「哇,你没头没脑做什么!」 凉介将手伸到我的肩膀上,跟我勾肩搭背。「我好想你啊,甜心。」「谁是你甜心?」「你在医院不是那么热烈地对我求爱吗?」 凉介开开心心地搭着我的肩膀摇我。他的反应就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但被一个咖啡色长发轻浮男勾肩搭背,总会让我觉得好像在闹区的餐饮店前面,被恶质的皮条客缠上。 「等等,你们两个黏那么紧干嘛?超恶的耶。」 「哼,所以我才说女人不懂。这是友情,男人的友情。」 凉介搭在我身上的手臂更加用力了。虽然胸口的伤已经不会痛,却有种痒痒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 「我要拼啦~~大地同学,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山科凉介mark2,又叫super山科凉介。」凉介粗重地哼了一声,以一副打起精神的感觉摆出握拳姿势。「拼啦~~我要拼啦~~」 他把头带缠在头上,绑起头发,面向书桌。翻开的课本上已经贴了一大堆标签贴,笔记上也看得到预习的痕迹。 「他们两个是怎样?」「说是要考医学系?」「白痴 喔,哪有可能考上?」听得见班上有人发出看不起人的笑声,但我们已经不去理会这些。 「哦~~我是不知道吹什么风啦。」 伊万里一脸像是看着恶心事物的表情看着凉介念书。她显得傻眼,但不是背地里说坏话,而是当面直说,这就是她的优点了。 「明天不要下红雨就好了。」 「哼,随你爱怎么讲,我可是有大地同学挂的应届合格保证。史怀哲博士都是三十八岁才当上医生。」 「你在说什么啊?」 她朝我看过来,所以我微微耸了耸肩。也罢,不必特地说明,我也不认为我有保证他会应届就考上。而且史怀哲博士从幼年就很有才能,其实他二十几岁就当上大学讲师了。可是这些就别说出来吧,因为重要的不是这些。 真正重要的是—— 凉介心无旁骛地开始翻看课本。他头上绑着的红色头带就像以前考生会绑的那种,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伊万里,这都多亏了你。」 「啥?我?」伊万里发出惊讶的疑问声。「我做了什么吗?」 「有啊。」 我点点头。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 「你真的很厉害。」 「是、是吗?」 伊万里歪头纳闷,同时有点腼腆地搔了搔脸颊。这动作总让我觉得跟凉介有点像。 结果—— 「大地同学~~!这边我不懂,来教我嘛~~!」 凉介的座位上传来露骨的丧气话。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想学我平常准备大考的方法,是可以教你啦。」就像之前某次那样去帮他一把。 「太棒啦!不愧是大地同学!你是神!是盖亚!」「我可没说免费教啊。」 「真的假的?你要收钱?」 于是我就和第一轮的那一天一样—— 「阳阳轩的大碗蔬菜面!」 在凉介背上重重拍了一记,让他「咳」的一声呛到。 (完) 【rey】 病房的床上,少女看着摇曳的窗帘。 母亲去买饮料,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窗外可以看到一名少年带着一名少女,走出医院的前院。 十二岁的少女,看着玻璃窗上依稀映出的年幼脸孔,然后就像要确定自己的存在,摸摸脸颊,视线落到自己的手掌。她从眼睑上轻轻按住右眼,以剩下的左眼看着窗外,用银铃一般——有如纯洁灵魂之表露的美丽嗓音…… 「总算,能够见到你了——」 静静地说了这句话。 「——『学长』?」 (续) 插图p010 后记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拿起《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第二集。能够顺利将书送到各位的手上,让我松了一口气。 本作以梦想与太空为主题,但在第一集得到的回响超乎想象,让我非常惊讶。尤其对于「梦想」,收到了许多读者送来的感想,让我深深感受到读了本作的读者们都拿自己的人生与梦想来印证,愿意接受这部作品。 第二集发售纪念的「书腰评语大奖」上也收到了许多应征的投稿。应征的评语我全都看过,其中又以国高中生等正面临志愿选择的年轻世代送来了许多热情的讯息,让我庆幸自己写了这本小说的同时,却也深深感受到责任之重。另外,已经成为社会人士以及和我同辈的读者也送来了许多感想,谈到他们从青春期就怀抱的梦想、现在进行式的梦想,以及忍痛放手的梦想等,透过对作品的感想,让我能够知道各位的想望。本来我开始写本作是想写给和大地与星乃他们同年龄层的读者,但能够让其他年龄层的读者也送来这么多的感想,让我在震惊之余也觉得非常感谢。《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也有着回顾自己半生而写的一面,能和广大年龄层的读者透过作品来针对人生与梦想思考,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而且宝贵的体验。 第二集也同样是靠许多人的努力才得以问世。 责任编辑i氏,继第一集后也继续给予多方协助,承蒙您陪我改稿到最后,真的令我非常惶恐。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继第一集之后又给了本书许多超棒的插画。接连收到的许多可爱又表情丰富的人物,让我每天努力改稿之余看得爱不释手。相信也有许多读者是因为看到珈琲贵族老师的插画才会拿起本作,让我对您不胜感激。 对于作中的设定与台词等等,承蒙某所现役员工b氏协助取材。在您百忙之中,又是在这种大热天打扰,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对于参与本作制作、贩卖、通路等各个环节的所有相关人士,我要借这个机会郑重对各位道谢。 而现在拿起本书的各位读者,非常感谢大家继第一集之后继续捧场。本作将会持续描写星乃与大地,以及他们两人周遭的朋友们所怀抱的梦想与太空的种种,今后还请各位继续给予支持与爱护。 二○一八年九月 终于开始转凉的夏日 松山刚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拿起《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第二集。能够顺利将书送到各位的手上,让我松了一口气。 本作以梦想与太空为主题,但在第一集得到的回响超乎想象,让我非常惊讶。尤其对于「梦想」,收到了许多读者送来的感想,让我深深感受到读了本作的读者们都拿自己的人生与梦想来印证,愿意接受这部作品。 第二集发售纪念的「书腰评语大奖」上也收到了许多应征的投稿。应征的评语我全都看过,其中又以国高中生等正面临志愿选择的年轻世代送来了许多热情的讯息,让我庆幸自己写了这本小说的同时,却也深深感受到责任之重。另外,已经成为社会人士以及和我同辈的读者也送来了许多感想,谈到他们从青春期就怀抱的梦想、现在进行式的梦想,以及忍痛放手的梦想等,透过对作品的感想,让我能够知道各位的想望。本来我开始写本作是想写给和大地与星乃他们同年龄层的读者,但能够让其他年龄层的读者也送来这么多的感想,让我在震惊之余也觉得非常感谢。《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也有着回顾自己半生而写的一面,能和广大年龄层的读者透过作品来针对人生与梦想思考,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而且宝贵的体验。 第二集也同样是靠许多人的努力才得以问世。 责任编辑i氏,继第一集后也继续给予多方协助,承蒙您陪我改稿到最后,真的令我非常惶恐。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继第一集之后又给了本书许多超棒的插画。接连收到的许多可爱又表情丰富的人物,让我每天努力改稿之余看得爱不释手。相信也有许多读者是因为看到珈琲贵族老师的插画才会拿起本作,让我对您不胜感激。 对于作中的设定与台词等等,承蒙某所现役员工b氏协助取材。在您百忙之中,又是在这种大热天打扰,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对于参与本作制作、贩卖、通路等各个环节的所有相关人士,我要借这个机会郑重对各位道谢。 而现在拿起本书的各位读者,非常感谢大家继第一集之后继续捧场。本作将会持续描写星乃与大地,以及他们两人周遭的朋友们所怀抱的梦想与太空的种种,今后还请各位继续给予支持与爱护。 二○一八年九月 终于开始转凉的夏日 松山刚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拿起《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第二集。能够顺利将书送到各位的手上,让我松了一口气。 本作以梦想与太空为主题,但在第一集得到的回响超乎想象,让我非常惊讶。尤其对于「梦想」,收到了许多读者送来的感想,让我深深感受到读了本作的读者们都拿自己的人生与梦想来印证,愿意接受这部作品。 第二集发售纪念的「书腰评语大奖」上也收到了许多应征的投稿。应征的评语我全都看过,其中又以国高中生等正面临志愿选择的年轻世代送来了许多热情的讯息,让我庆幸自己写了这本小说的同时,却也深深感受到责任之重。另外,已经成为社会人士以及和我同辈的读者也送来了许多感想,谈到他们从青春期就怀抱的梦想、现在进行式的梦想,以及忍痛放手的梦想等,透过对作品的感想,让我能够知道各位的想望。本来我开始写本作是想写给和大地与星乃他们同年龄层的读者,但能够让其他年龄层的读者也送来这么多的感想,让我在震惊之余也觉得非常感谢。《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也有着回顾自己半生而写的一面,能和广大年龄层的读者透过作品来针对人生与梦想思考,对我来说是非常新鲜而且宝贵的体验。 第二集也同样是靠许多人的努力才得以问世。 责任编辑i氏,继第一集后也继续给予多方协助,承蒙您陪我改稿到最后,真的令我非常惶恐。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继第一集之后又给了本书许多超棒的插画。接连收到的许多可爱又表情丰富的人物,让我每天努力改稿之余看得爱不释手。相信也有许多读者是因为看到珈琲贵族老师的插画才会拿起本作,让我对您不胜感激。 对于作中的设定与台词等等,承蒙某所现役员工b氏协助取材。在您百忙之中,又是在这种大热天打扰,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对于参与本作制作、贩卖、通路等各个环节的所有相关人士,我要借这个机会郑重对各位道谢。 而现在拿起本书的各位读者,非常感谢大家继第一集之后继续捧场。本作将会持续描写星乃与大地,以及他们两人周遭的朋友们所怀抱的梦想与太空的种种,今后还请各位继续给予支持与爱护。 二○一八年九月 终于开始转凉的夏日 松山刚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拿起《在流星雨中逝去的你》第二集。能够顺利将书送到各位的手上,让我松了一口气。 本作以梦想与太空为主题,但在第一集得到的回响超乎想象,让我非常惊讶。尤其对于「梦想」,收到了许多读者送来的感想,让我深深感受到读了本作的读者们都拿自己的人生与梦想来印证,愿意接受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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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星雨北斗 录入:晨勃 「医师的生活安定有保障。但是我想画画。」 ──手冢治虫 【recollection】 认识学长的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到了现在,当时的来龙去脉已经弄不清楚,但当时我大概三岁,在老家的檐廊嚎啕大哭。因为那天是祖父丧礼守灵的日子,不知道是想念祖父而哭,还是被丧礼的悲伤气氛影响。妈妈忙著应付参加者与亲戚,所以请住在附近的平野伯母照顾我。 当我在檐廊哭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个陌生的男生出现在眼前。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平野伯母的小孩,抬头看了一眼,又哭了起来。 「零食,要吃吗?」这时学长拿了甜饼乾还是比司吉给我,但我看也不看一眼,哭个不停。 学长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喃喃说了一句:「丧礼,很无聊吧。」我想学长一定不知道我是惑井家的女儿。有很多亲戚来自远方,除了我以外,还有年纪很小的小孩。 「你可以看看星星。」 「……咦?」 「我喜欢的太空人啊──」学长仰望著天空。「说遇到难过的事情时,就会看星星。说这样一来,星星都一直在一样的位子发光,会觉得好像星星在保护自己,就会打起精神来。」 「星星……」我仰望天空。天气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到几颗星星。 「那是『天琴座』的e(vega),就是织女星。然后斜斜下来一点是『天鹰座』的河鼓二(altair),就是牛郎星。两颗星星被天河隔开,只有在每年一次的七夕可以见面。然后,夏季大三角就是……」 学长指著夜空,开心地为我说明星座。像是织女星(vega)、牛郎星(altair)、天河这些名称,总觉得我都是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听到。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止住。我仰望星空,心无旁骛地听著学长说话。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学长。还记得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学长的手,觉得好温暖。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称学长为「大哥哥」,成天跟著他跑。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妹一样长大。我一直以为将来我会成为学长的新娘。 可是学长眼里── 第一章 bot 1 二○一七年十一月一日十五点三十六分。 萤幕上有电子数字滚轮在跑。 【98?50分】 随著噔噔几声廉价的音效,画面上飘起了樱花雨。「本日最高得分!」的字幕就像快报似的跑过。 「朝阳真有一套!」 凉介鼓掌炒热气氛。坐在他身旁的伊万里也欢呼:「朝阳好厉害~~!」 「嘻嘻嘻,算还可以吧~~」 双马尾的少女──同班同学恒野朝阳以不否认的表情回到座位上。她翘起修长又白嫩的大腿,拿起时髦的红宝石色饮料润了润喉咙。唱完一首歌后,卡拉ok包厢找回了些许的寂静,相对地,可以微微听见附近的包厢传来的歌声。 ──刚刚那首歌好让人怀念啊。 刚才恒野朝阳唱的是一个叫「bot48」的偶像团体刚发的新歌,但毕竟对我来说已经是八年前的歌曲,所以我是以一种想起原来还有这首歌的怀念心情在听。至于bot48,则是个以机器舞为卖点的偶像团体,将在两年后走上解散的命运。理由是有一名成员和男歌迷交往,被周刊杂志报导出来,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尽管召开道歉记者会试图让事态平息,但社交软体的通话内容被人丢到网路上,引发了更大的骂战。该名成员退团,但抨击仍不停歇,结果人气也受到影响,面临解散的危机。 我正怀念地想起这些事情…… 「久等了,各位点的奶油蛋糕枫糖披萨来了~~」 女店员露脸,将这念起来让人觉得会咬到舌头的新作餐点放到桌上。几乎有人孔盖大的饼皮上盛著大量鲜奶油与草莓的披萨,让人光看都觉得快要火烧心。 「「好棒喔~~」」 女性群发出欢呼,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拍照拍个不停。「这个,放到instantgram上超棒耶~~」「好香喔!」还兴奋地互相说著感想。 「对了,大家一起拍照吧!」 朝阳这么提议。「好耶~~!」凉介立刻表示赞同,装熟地把手绕到朝阳肩膀上。「等等,凉介同学到这边~~」「咦~~为什么啦?」「然后,平野同学来这边。」 「啥?」「平野同学是型男,放到instantgram上才棒。」「什么啊?」「别说了、别说了。你们不觉得带来的男人等级,就等于女人的地位吗?」 我正觉得:「说穿了我就是个装饰?」朝阳就主动挪到我身边。「咦~~也把我拍进去啦。」凉介一头凑过来,伊万里有点不满地看向这边。我也没办法溜走,就这么听著朝阳的智慧型手机发出快门声,摄影就此结束。 「好了,卡拉ok派对结束了。」 朝阳迅速站起,把包包背到肩上。 「咦,朝阳已经要回去啦?时间还没到啊。」 「已经上传instantgram,所以今天结束~~」 「咦~~哪有这样的啦~~」 「不好意思喔,伊万里,我现在要去原宿打工当模特儿。那我走了~~」 朝阳笑咪咪地走出包厢,双马尾轻飘飘地消失在门后,结果…… 「这玩意儿,要怎么办啦?」凉介遗憾地看著新款披萨。 「我在减肥,所以只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就好。」 「喂喂,剩下的要怎么办?你们该不会打算要大爷我来处理吧?」 「不然还有谁?」「拜托你啦,凉介。」 「等等……你们两个会不会太过分?不行不行,真的不行。」 到头来,就在伊万里「你念书脑子会累,很需要糖分吧?」这句话之下,甜味披萨被塞进了凉介嘴里。 我们唱完了本来预定的一小时,走出房间时。 「咦……?」我在走廊另一头看见了一个人物。她有著杨柳般的黑色长发,绑著轻飘飘飞舞的黑色丝带。 ──黑井……? 她的背影让我想起同班同学黑井冥子。只看背影我无法断定,但那特别直的黑发以及又大又黑的蝴蝶结,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一致。 黑井来唱卡拉ok? 我立刻否定,觉得不可能。今天不巧站前的卡拉ok很满,所以我们来到隔壁站。也就是说,这里距离月见野高中相当远,最重要的是,在学校都几乎不开口的黑洞会来唱卡拉ok?有太多不可能了。 想是这么想,但我还是好奇。仔细想想,黑井也曾别有深意地盯著我看,或是告诉我「你要小心」之类有著警告意味的话。 弯过转角一看,又是一条左右等间隔有著两排门的走廊。墙上贴著一块牌子,写著「no.208~215」,我看见其中右手边靠里面的一间包厢关上了门。跑过去一看,门上写著「no.215」。 这时我目击了。 从门上的玻璃看见室内有两名少女。 一个是刚才看到的黑长发少女。她坐在沙发上,挺直腰杆。看到她那张表情满不在乎的脸,果然是黑洞,也就是黑井冥子。她就像个失去灵魂的假人,始终坐著一动也不动,实在令人心里发毛,但更吸引我目光的,是黑井视线所向之处的另一名少女。 「和、你、一、起~~?奔向宽广的未来天空~~?奔~~向那~~?遥远的天空~~makeup your dream?e true?)」 悠扬的歌声、跃动的舞步、俐落的舞蹈动作。这个热烈演唱流行偶像歌曲的人,是戴著眼镜、甩得辫子乱飞的我认识的班长。「u、universe……」宇野宙海一心一意地唱著。不只是唱得起劲点或唱自己的拿手歌那种程度,而是彷佛将这里当成武道馆或哪个大型舞台,散播笑容,伸直了手臂,对画面上跑过的歌词看也不看一眼,展现多半已经完美复制的舞步。宇野身上那套我从未见过的服装,就比其他一切更能证明她是「玩真的」。闪亮的深红色外套胸口绣有玫瑰般的图案,超迷你百褶裙在大腿上疯狂舞动。 最后,宇野唱完所有歌词,比出胜利手势举到左眼前。 「一只信天翁打进你的心?」(注:albatross,高尔夫球术语,指以少于标准杆三杆的杆数打进一洞) 喊出当时流行的偶像明星式台词。 这个时候。 「大地同学,你怎么啦?」 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拍,让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凉介与伊万里不可思议地看著我。 「啊,没有……」 「什么什么,认识的人吗?……啊,这不是universe吗!」 「咦?宙海?」 当他们两人凑过去看,宇野已经开始唱下一首歌。又是流行的偶像歌曲,她仍穿著刚才那身服装,背对我们静止不动,然后踏起舞步,突然一个转身,把麦克风转了好几圈,送了个夸张的秋波后开始唱了起来。「咦?」「啥?」他们两人似乎总算察觉这是什么事态,同时短短地惊呼一声,但宇野仍未发现待在门前的我们,继续进行完美复制舞步的热唱。她的表情正经得像是现役偶像明星在进行现场演唱会的彩排。黑井默默看著她,像个机器人一样拍打包厢里准备的铃鼓,模样令人联想起恐怖片里会出现的那种受诅咒的假人。 「大家好~~!今天谢 谢你们来看我~~」宇野终于连主持的部分都开始完美复制了。「宙海爱大家喔~~?」 「…………」「…………」「…………」我们面面相觑。他们两人都半张著嘴合不拢,但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 「喂、喂,大地同学……」凉介战战兢兢地说出口。「我、我们回去吧。这个,我们不该看的,嗯。」 「也、也对,我们回去吧。然后,今、今天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吧?」伊万里眨眼眨得格外频繁,显然方寸大乱。 「也、也是,这件事就当作我们没看到,可以吧?」 「嗯。」「嗯。」难得我们三人意见一致,拖泥带水地正要从门前走开时。 门突然打开。 「──!」我们三个就像恶作剧后被责骂的小孩,吓了一跳回过头。门后站著黑井冥子,她那被浏海遮住的眼睛,今天也像黑洞一样看著我们。 当我觉得不妙,却为时已晚。 「冥子~~今天也可以延长吗~~?我想把bot的新歌也复习──啊。」 宇野当场僵住。就近一看,就发现她一身偶像明星的服装很多地方都缝合得有点粗糙,显然是自己做的原创服装。不,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 「呀啊!」宇野突然发出怪声,后退两三步,屁股撞到室内的桌子,瘫软无力地坐了下来,然后突然抱住头。 (插图007)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的哀号回荡在卡拉ok包厢里。 ○ 「求求你们!你们今天看到的事情,一~~~~~~定要帮我保密喔!」 宇野双手合掌,像拜神一样对我们鞠躬。 「这当然是没问题啦……」 我们和刚才一样待在二一五号室。因缘际会下,我们乾脆会合到同一间包厢,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对面座位坐著宇野与黑井,我们三个则并肩坐在一起。附带一提,我们前一间包厢的一小时份卡拉ok费用,凉介他们似乎已经去付清了。 「我在班上都是走班长路线,要是这种事被大家知道,我会难为情到不敢去上学,不对,是嫁不出去……」 宇野从刚才就频频鞠躬。她身旁的黑井不带情绪起伏地看著她这样,但直到今天这个时候,黑井一句话也没说,还是让人心里发毛。 「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啊。」 我推动话题。 「宇野,原来你这么喜欢唱卡拉ok啊。」 「啊,嗯……」宇野仍然穿著一身抢眼的服装,以难为情的表情回答。「也不是说卡拉ok,那个……我只是喜欢,唱偶像歌曲……」 「你喜欢偶像明星吗?」 「嗯。」 「所以才穿成这样……」 「我求求你们,不要提我的穿著~~」 宇野又双手遮脸,连连摇头。她的眼镜上都沾满了指纹,但看来她的精神状态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宙海穿的这身衣服啊──」这次换伊万里提问。「是bot48的衣服吧?」 「啊,嗯。真亏盛田同学知道。」 「我养成了一种会不经意细看服装打扮的习惯。」伊万里搔了搔脸颊。「原来宙海是bot的歌迷啊?」 「是啊。她们的歌我全都买了,尤其喜欢站正中央的『星葛真夜』。我从真夜刚出道时就一直支持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也是真夜在前阵子的武道馆演唱会穿的款式。」 「是喔?你真的很喜欢她耶。」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那个……」 宇野说到这里,难为情地吐露自己的真心话。 「是想变成那样。」 「咦?」我听不清楚,反问了一声。 「我想变成……像星葛真夜那样……」 少女就像表白爱意似的宣告。 「『我的梦想是当偶像明星』。」 2 「哈啾!」 「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全国都会很冷吗?」 「所以呢?」 这个房间的主人从电脑桌后昂起头,瞪了我一眼。她的名字叫天野河星乃,是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也是个连冬天都不开暖气的十七岁茧居族少女。她披著印有以前给小朋友看的动画《小蜜蜂玛尼亚》标题的毛毯,用面纸擦了擦人中。 「要不要喝点什么热──」「可可。」 「来喽。」我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装可可粉的罐子。舀了一匙可可粉到杯子里,然后用微波炉加热牛奶。叮的一声响后,把热好的牛奶倒到盖过可可粉,然后用汤匙打成浆似的搅拌。这样一来,可可粉就会充分融进牛奶,让口感变得温润。这是厨艺好的叶月曾经教过我的。 「……好了。」 我用脚拨开破铜烂铁之海,像摩西似的前进,把马克杯放到星乃的电脑桌上。这马克杯上有著头上长出奇怪触手的外星人插画,现在则对热度起了反应,脸颊变得像煮熟的章鱼一样染成粉红色。星乃自己的东西里,各种古怪的外星人特别多。 「…………」 星乃看著这装了热可可的马克杯,鼻头微微动了动之后,像长颈龙似的慢慢昂起一头黑色长发,从地上站起。她用指尖频频戳了戳,弄清楚马克杯有多烫后,用右手拿起握把,再把左手运动服的长袖子当成防烫手套包住杯子,以双手捧到自己的桌子上。我佯装不在意地偷偷看著她,觉得不会打翻后就回到自己的桌前。 「呼~~呼~~嘶~~嘶~~……好烫……嘶~~……好烫,呼~~烫。」 少女的嘴发出啜饮可可的声响。星乃基本上很怕烫,喝东西时会一直吹凉。这是因为她小时候喝热饮烫伤过舌头。这个事实我是听「第一轮」的星乃说过而得知的。 「「嘶嘶!」」我和星乃啜饮热可可的声响同步了。又热又甜的热可可行遍冰冷的身体。天气冷的日子里喝的热可可,终究还是无可取代。 ──好了,该上工啦…… 我供餐完毕,拨出一个不管来几次都会被破铜烂铁淹没的就坐空间,坐到坐垫上。打开笔记型电脑,就看到键盘上散落著一些饼乾屑,大概是星乃吃的饼乾或固态保久粮食吧。 我捡著这些饼乾屑,作业系统已经开机完毕,显示出桌面。我正检查选读服务,想看看有什么有用的情报,结果…… 「──这什么玩意儿?」 ■cyber tv presents(未来型偶像选秀会) -cydol project-﹝第一波﹞ 网路的顶点就是世界的顶点──本节目就是为了证明这件事而办的观众参加型选秀节目。 本次cyber tv将推出新节目《cydol project》,并为选拔第一波偶像明星人才,将会举办选秀会。 【所谓cydol】是将cyber idol结合为一个单字,也就是将网路上的虚拟化身与您自身融合而成的新时代偶像。在现实世界活动之余,也同时并行与网路空间连动,乃是未来型的偶像企画,一个让由专业人士打造的虚拟化身与您自身融合的新企画。 【徵募部门】偶像部门/声优部门/虚拟部门 →应徵注意事项如下 https:/cydol/audition/…… ※也热烈徵求节目观众! ──为什么会办偶像明星选秀会? 我觉得狐疑,但仔细一看,是由网路电视台「cyber tv」主办。前阵子星乃跑去参观摄影棚,痛骂六星一顿之后还被轰出来,就是在这家电视台。看来是符合了我在选读服务中事先设定的搜寻目标「cyber satellite公司」。 ──我的梦想是当偶像明星。 我想起日前宇野的发言。梦想是当偶像明星。万万没想到个性那么古板的宇野,竟然要当偶像明星。明明是直接听她亲口说的,我却到现在还不敢置信。 ──啊,没关系、没关系,这只是我自己这么想!嗯,忘掉忘掉!对不起喔,不要觉得我恶心喔!在学校里也要跟我好好相处喔! 宇野很快地这么说完,就套上一件长大衣,说声「冥子,我们回去吧」然后就逃命似的和黑井一起离开。我们受到的冲击太大,也没有心思更进一步问下去,但又不能在学校问起这件事,所以资讯的更新仍停留在得到第一报的状态。 宇野要当偶像,宇野要当偶像……嗯~~ 宇野宙海将来会当上公务员,在县府就职。这生涯规画连个偶像的偶字都没一撇,而且我根本没听说过她曾有这个目标或是加入哪个演艺经纪公司。这显然有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再度遇到过去与「第一轮」不同的偏差,让我觉得不解。真要说起来,宇野喜欢偶像明星,还有她是bot48的歌迷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说到这个,记得以前有一次开班会,她对「偶像咖啡馆」的提议就硬是显得比较友善,还说什么:「毕竟偶像(idol)信仰似乎是全世界宗教与文化中都很常见的情形……」原来那是在吐露真心话? 总之我先把选秀会的徵人网页放进书签,把连结过去的网页从画面上消除。眼前这和星乃无关。 「……?」 我正要合上电脑。 结果发现邮件栏显示有新讯息。点开来一看,信件中贴了url。看主机名称就知道是知名的影片网站,但我对发信人的邮件位址很陌生。 会是垃圾邮件吗?我这么想,就要把信件挪去垃圾桶资料夹,但url当中有著令我好奇的字串。「hoshino-machi」看得出多半是影片的标题。 ──姑且还是看看吧…… 我点进url,果然是连往影片网站。 【星乃的城市】 这部有著知名影片网站的站标浮水印的影片里,冠上了这么一个标题。长度是将近三十分钟。 是巧合?不对──我觉得背脊有种寒意。标题写著「星乃」的影片寄到我的邮件帐号。要说是凑巧寄到,会不会太巧了?既然不是巧合,那么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寄的? 我用防护软体扫描过,检查有没有病毒。然后怀著这不解的心情,把影片播出来一看…… ──这是什么……? 出现的是全黑的画面。正当我怀疑是影片出错而要按停时,画面变亮,映出了一处街景。从影片的角度来看,大概是所谓的「空拍」。是用飞机或飞船等载具从一定的高度俯瞰地面拍摄到的画面。 影片没有声音,只有画面。画面拍著街景,慢慢移动,有时还做出像是回旋的动作。我又看了看影片的标题,上面确实写著「星乃的城市」。看不太懂标题和内容的关连。俄罗斯有个城市叫「星星的城市」,有太空人以及他们的家人住在里头,但画面上拍到的住宅群里散布著一些典型的日本住宅,还可以看见熟悉的便利商店招牌,至少应该不是俄罗斯的城市。 「啊……」过了一会儿,看见画面拍到我熟悉的水蓝色屋顶──真理亚与叶月所住的「惑井家」。从这儿过去一点点的距离外,有一栋建筑虽小却用围篱围得很扎实,有屋顶的公寓,还渐渐看得见名称叫「银河庄」。 喂,不会吧……影片持续拍著银河庄的深蓝色屋顶。从摄影机的画面看得出是在公寓上空回旋,模样令人联想到等著吃尸体肉的秃鹰,让我背脊一颤。 三十分钟后。 「…………」星乃又黑又大的眼睛就像会把光线都吸走的太空一样,持续映著画面。当画面播放到真理亚的家,少女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接著再拍到银河庄时,她的姿势又变得更往前倾。 看完整段影片后。 「我都没发现。」 她说出了这句短短的感想,然后像是要表达内心的不解,双手环抱在胸前。我也并非都不担心是否反而会让她不安,但还是把这部影片告诉了她。毕竟标题叫「星乃的城市」,还真的拍到了星乃的家。从europa事件开始,加上过去发生过的种种,最重要的是,我想听听星乃的意见。 「你怎么想?」「偷拍。」「那当然是了。」如果只是拍街景也还罢了,但哪怕只是屋顶仍清清楚楚拍到了星乃住的公寓。说是偷拍也不为过。 「为什么会从空中拍呢?」 「我觉得与其推理目的,还不如从手段去推理。」 这个头脑很好的少女立刻开始发表自己的分析。 「特地拍摄个人的住宅,放到网路上公开。这个行动意味著什么?」 「咦?那当然是……」我立刻想到一个字眼。「跟踪狂之类?」 「如果是跟踪狂,会直接找上门,不会做出把影片上传到网路这种拐弯抹角的事,因为都已经锁定住址了,会像你一样,每天都来叮咚叮咚地按门铃按到人家烦。」 「喂,你这样岂不是说得好像我是跟踪狂?」 「你竟然没自觉,可真吓了我一跳。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找上门多少次了?而且我每次都叫你『不要再来了』。」 「唔……」 「会放到网路上公开,是在强调我们已经锁定你的住址了。就和寄些东西到我家的那种古早的手法一样,是要对对方的精神下手。」 她都说得这么清楚,自然连我也听懂了。 「威胁吗?」 ──这是威胁。 以前星乃曾对我说过,星乃继承了双亲的庞大遗产,网路上有人为了这些遗产进行各种攻击。这些人在匿名布告栏上大量散播星乃与真理亚的坏话,让她难以主张自己对遗产的权利──星乃是这么分析对方。 「难道说,又是cyber satellite公司搞的鬼?」脑海中浮现出六星的脸。 「不知道。」星乃总是不断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会发生事情,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只要我不放弃遗产,攻击就会继续进行。」 「该死……」我忍不住咒骂。一群不露面,暗中攻击星乃的家伙;网路上的恶意。对于这样的情形,我由衷感到愤怒。 相较于产生怒气的我,星乃则很镇定。她默默敲打键盘,在画面上叫出影片。这种分成四格的画面,我也觉得眼熟。 「监视摄影机……?」「对。」一如往常的银河庄及周边景象。一号摄影机拍玄关前,二号摄影机拍公寓入口与前庭,三号摄影机拍后院,四号摄影机俯瞰整栋银河庄。这保全系统充分显示出居民有多么不信任他人。 「怎么办?」 「如果这支影片是从空中拍 的,那么公寓的监视摄影机应该就会拍到『偷拍者』的真面目。」 「偷拍者……例如媒体记者的直升机之类?」 「例如这个。」 星乃默默检查画面。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不管哪一具摄影机,都像照片一样毫无改变,看不到「偷拍者」。 「可以快转吗?」我操作画面,调整成大约三倍的速度,但结果还是一样。当我调高到十倍速,有一辆自行车从前面骑过。 接下来几分钟,我们和画面大眼瞪小眼,「15:43:55」──入口出现一名男性。身穿卡其色大衣,手上提著塑胶袋。是我。 「什么都没拍到啊。」 「乍看之下是。」星乃回得话中有话。 「?看到什么了吗?」 「等一下,我马上弄出来。」 少女快速倒转画面,说道:「三号摄影机画面,左上方。」 「三号摄影机……」「我一格一格慢慢放。」少女先在「15:36:25」时暂停,然后开始一格一格播放影片。看起来和先前没两样,但当我凝视少女伸出的粉红色指尖…… 「啊!」我看见画面左上方有东西掠过。由于颜色几乎和背景的天空一样,让我看不清楚,但就是有个东西一瞬间斜斜划过天空。 「刚刚那是什么?」「那就是拍到我们的飞行物体。」「不是鸟之类吗?」「我看起来像是人工物。我换个方式来看。」少女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敲了一会儿键盘,画面随即切换。色彩突然转黑,整个画面都被蓝色或黑色等的色彩填满。 「热显像?」 「对。」 少女一边继续操作,一边回答: 「凡是温度比绝对零度高的物体都会放射红外线,热显像的原理就是捕捉这种红外线能量来成像,让物体的温度可视化。红外线是英国天文学家威廉?赫歇尔在一八○○年左右,用三棱镜将太阳光分光时所发现,赫歇尔也因为发现太阳系第七行星的天王星而知名──」 「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呢?」 她开始讲解热显像的原理,我便不著痕迹地打断。少女鼓起脸颊是在表达不满,但她还是不甘不愿地继续动手操作。当她播放到和先前一样的时间「15:36:25」…… 「刚刚的……!」这次我也看出来了。 热显像显示出来的影像里,确实有「红色」的物体刚掠过。 「机体多半有『迷彩』,可以融入天空的颜色。」 「迷彩……」我脑海中一瞬间浮现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但这个情形下,她指的应该是能够融入背景天空色的颜色吧。从这天的天气来看,是阴天天空的白。 「不管动力是什么,只要飞行物体装配引擎来活动,就必然会有热源。视觉上的迷彩无法连这热源都隐蔽起来。」 「可是,画面这么糊,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热显像适合用来查出热源,但相对地影像轮廓会变得模糊不鲜明。像现在的画面也只像是一颗又红又模糊的火球状物体掠过。从有点方形的轮廓看得出多半不是鸟类等的生物,但也只能推测到这一步。 「我来处理影像。」星乃把游标对到红色火球般的「热源」,放大到占满整个画面。然后目标的影像上窜过光线般的特效,影像就像被剥下薄膜似的逐渐加工,让轮廓渐渐变得鲜明。 「这……是遥控直升机?」 我说出一开始产生的印象。虽然到处都还很模糊,但加工处理过的画面上所拍到的,是个机体上装著螺旋桨状机翼的人工物体。不同于一般的直升机,螺旋桨共有四具,从机体往四方延伸。 「从螺旋桨的数目和形状来看,这是多旋翼机。又叫──」 少女静静地告知解析结果。 「无人机。」 3 在山手线的某站下车,徒步五分钟。 一踏进以前也用来约碰头的住商大楼最上层一间咖啡馆,坐在靠里面一张桌旁的女性就立刻举起手。 「秋樱姊,请问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我在店员带去的位子坐下后,压低声音问起。「咦,怎么说?」这位新秀记者就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眨了眨眼。 「因为这间店,我们以前不是用漆弹弄脏过吗?」「的确有过这种事耶。」「那不就会很尴尬吗?你想想……」这时我感觉到有人靠近,抬头一看,围著围裙的女店员就站在桌前。这位额头有点宽,显得有些强势的店员瞪了我,然后以不高兴的声调说:「为您点餐。」从态度与气氛可以清楚看出她就是之前被模型枪的漆弹打个正著的人。 「呃,那个,特调咖啡。」 「好的。」 店员迅速朝秋樱看了一眼后,转过身去,回到店内。我们显然不受欢迎。刚才瞥见的名牌上写著「上岛」。 「秋樱姊好有胆识耶。」 「怎么说?」 「你又选这间店,而且……」我有点委婉地看向她的头。「又发生过那种事。」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第三事件是吧。」 我立刻听出她所说的第三事件,指的就是「第三europa事件」──我和星乃在坟场被扮成太空人的男子攻击的枪击案。而europa,也就是嫌犯川井裕一,在犯下那起枪击案前用钝器打伤的不是别人,就是宇野秋樱。 「你的伤怎么样了?」 「啊啊,没事没事,没问题。」 她还特地把后脑杓秀给我看,拨开头发露出伤痕。她的头上就只有那一块头皮的头发比较稀疏,皮肤上留有明显的伤痕,还看得出缝了五针的痕迹。 「我去跟踪那个置物柜交付过程,结果突然跟丢。不知不觉间,就被人从背后敲了一记。我搞砸了。我没想到对方会用手机的『自拍功能』来查看身后。这可真是上了一课啊,啊哈哈。」 「你还啊哈哈咧。」 我傻眼之余,却也不由得佩服起宇野秋樱这个人物的胆识。照常理说,遇到被犯人攻击这样的事情,应该会变得胆怯,不太敢再从事取材活动。照她的堂妹宇野宙海的说法──「姊姊手术隔天就在床上写报导,被护理师烈火般地痛斥了一顿」。看来她的神经不同于常人。 「你不会害怕吗?」 「当然会怕啦。」她说得很乾脆。「被打时还以为会没命,而且也觉得不想死。」 「那,为什么?」 「死当然可怕,但是,不也有些事情比死更可怕?」 「咦?」比死更可怕?我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之前我也说过,我啊,不是待过周刊娱乐吗?然后,我跟那边的取材方针不合,辞掉了工作。虽然导火线是europa事件,但其实从更早以前我就跟总编不对盘。因为总编的方针就是即使会暴露个人隐私,也要争取销售量。即使如此,如果目标是渎职的政界大老或者黑心企业,我倒也还可以接受喔。实际上,却只是因为对方是偶像明星,我们就追著这些什么都还不懂的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跑,暴露他们的隐私。既不是公益,也扯不上报导精神,就只是为了增加销售量。就在这样的时候发生了那起事件,成了决定性的一击。就是你也知道的,我在医院看到了天野河诗绪梨的小孩。」 ──她一双大眼睛满是眼泪,但还是不让眼泪流下来 ,一直瞪著我们。然后,我就想到……想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没神经地一直拍她含著眼泪的表情……所以,我啊,就在那天辞职了。 秋樱辞掉杂志社的工作,成为自由记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也知情。那是她最先跟我说过的事。 「48,你看过吗?」「偶像团体?」「不是不是,是海外影集。」「啊啊,之前你也说过的……」 我想起以前听她们说过,她是崇拜海外影集的主角才想当记者。 「那影集啊,由记者当主角是从第二季开始。」 「第一季不是?」 「第一季是刑警当主角。是个和这个记者从小就认识,像是正义感结晶的热血刑警。相反地,记者很阴沉,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胆小鬼。刑警每次都是靠他的热忱解决案子,但记者则是用冷漠的眼神采访他。可是啊──」 她怀念地述说起影集的内容。 「刑警在第一季结局死掉了,因为陷入犯人卑鄙的圈套。然后到了第二季,总算换记者当主角,却渐渐发现案子跟黑帮大人物有关,上司下令停止取材,同事也都害怕受到黑帮报复,谁也不写成报导。主角也害怕报复,不敢继续取材。」 「这样影集就演不下去了吧。」 「所以还有后续。主角不再查这案子后,从那一天起就再也睡不著,因为一睡著就会想起那个从小就认识的热血刑警。然后他想到了。想到即使自己就这样一直当记者到退休,领到还可以的薪水,还拿得到退休金,老后生活高枕无忧……自己也一定一辈子都不会作好梦。这个时候记者的台词是『死,不是被黑帮杀死。抹煞自己而活著,就跟死了一样。杰克,我该怎么办?你死了,不像你这么有勇气的我该怎么办才好?』结果杰克──死掉的热血刑警就在他的梦里出现,对他说──『没关系,卡尔,你要过好你自己的人生。我很抱歉,都是我害你这么痛苦,我很抱歉……』这时记者醒来,发现自己在哭。他想起自己从小被大家霸凌,都是杰克奋不顾身来救他,于是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到了这时,他发现自己喜欢杰克,发现自己就想变成像杰克这样的男人才会采访他。于是他辞掉报社的工作,独自一人去查真相,直到被黑帮杀害为止。」 「他会被杀?」 「会被杀。在第二季的结局……啊,抱歉,我从刚刚就在疯狂爆料剧情啊。不过,也多亏记者用生命换来的证据影片,犯人才会在第三季被逮捕。片名叫《48》,就是因为当时记者留下来的影片长度是48分钟──啊,呃,我们怎么会讲到这个?对了,是讲到我继续取材的理由对吧。」 秋樱喝了一口续杯的特调咖啡后,继续说: 「如果啊,我现在『因为害怕,所以不再取材』,就这么丢下这件事,我应该就会倒退回那个时候。我的心一定会死掉。以后遇到有点可怕的事情,我应该都会丢开。这样一来就完了。我会死。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身为记者的我会死,宇野秋樱这个人的灵魂也会死。像这样抹煞自己活下去,比死还要可怕。至少我是这样。」 「…………」 她说到这里,伸了伸舌头说:「啊,糟糕,我又来了。惹人烦的大谈自己。」 「所以,我不会停止取材的。」 她搔著被人敲闷棍,受伤缝五针的脑袋…… 「为了不抹煞自己。」 以耿直的眼神这么宣告。 ──为了……不抹煞自己…… 这句话硬是深深留在我心中。 ○ 「──所以,后来『无人机』怎么样了?」 秋樱起身接了一次电话,回来后就有些重开话题的感觉。 「该怎么说,之后似乎会不定期飞来……」 「影片网站则陆续更新是吧。」 秋樱滑起手机,叫出那个热门影片投稿网站。那架「无人机」偷拍的影片「星乃的城市」,之后也继续上传新的内容。 「有查出什么吗?」 「有些事情查出来了,也有些事情没查出来。」 这位记者回答得有些拐弯抹角,吃了一口加点的蒙布朗蛋糕。 今天我之所以和秋樱见面,是为了收「调查报告」。那天,银河庄附近出现无人机后,我打了电话给她,委托她调查。与职业记者能查出的情报相比,无论我如何日以继夜地在网路上查找,都只能找到一些很浅的情报,这点我已经有了深刻的体认。而且,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认为不只是europa事件与这次的无人机问题,要查出「大流星雨」的真相,宇野秋樱的情报收集能力将是不可或缺的。 「总之你先看看这个。」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列印了内容的a4纸。 【news topic】 〈太空企业进军地球的天空!空──satellite公司的新事业「e-drone」〉 本月三十日,cyber satellite公司发表了利用无人机的物流业「e-drone」构想。这是国内首次有企业正式推动利用无人机的货运业,如果能实现,推测将对邮购业界与物流业界带来革命。眼前这个事业的目标是针对现有物流业中不合成本的偏僻地带,以及因灾害造成道路寸断的地区等等的情形,希望能够发挥作用。航空法规等既有法规将如何因应、无人机坠落时的责任归属,以及周遭居民的不安,都被认为是需要解决的问题,但该公司负责主导本事业的董事六星卫一对此充满自信。他表示:「解决这些只是时间问题。」cyber satellite公司近年来在太空相关与软体相关部门的成长都非常惊人,集投资客火热的视线于一身。有传闻说六星氏将在不久的将来就任为总经理,他的手腕是否不限于太空,连地球的天空也将掌握在手中呢…… 「e-drone……」 我读完报导,一阵愕然。 才刚闹出用无人机偷拍的事,satellite公司就发表利用无人机的新事业,而且主导事业的还是那个「六星卫一」。 ──是巧合……? 不可能。直觉立刻否定。cyber satellite公司过去也曾做出许多可疑的行径。记忆犹新的「jaxa人造卫星消失事件」中,也是由satellite公司挤下jaxa,掌握主导权,将惑井真理亚从现场排除,自行指挥对策本部。接著失联的卫星彷佛就等这一刻似的,随即恢复了联络。要说是巧合,未免太巧。 「为什么太空企业要推无人机?」 「会是为什么呢?是要补上卫星观测系统的缺口,又或者是真的要进军邮购业?只是,关于satellite公司,我最近又弄到了一点新情报。」 「新情报?」 「根据内部人士的说法,最近他们非常吃紧。」 「吃紧……也就是说,业绩不好?可是记得satellite公司最近也才说是『达到史上最好的业绩』。」 「表面上是,可是实际的现场似乎不是这样。那家公司一直都是捧出个新事业,吸引投资客的瞩目来拉抬股价,藉此获得资金。虽然有许多新闻很引人注目,但并不是说本业的营业额配得上股价。」 「真亏这样的公司可以扩大事业啊。」 「这就是所谓的期待值。毕竟有很多投资客都看好太空相关产业 ,是今后会成长的产业,而且satellite公司在这个领域也有和jaxa以及nasa合作过的实绩。最近六星卫一的名字也打得很响亮,市场上普遍认为他们是不错的投资标的。他们一路像这样靠著期待值来撑起企业形象,但两家海外的同业都跌了跤,似乎渐渐有人开始对他们的发展性产生怀疑……所以,他们想要有些新的『焦点话题』。」 她说到这里,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听说他们最近打算放一发『大大的烟火』。」 「……烟火?」 「是仅次于e-drone,不,是要发表远比那更大的新事业。」 「到底是什么事业?」 「这就不知道了。只是,似乎不是无人机或app这类的东西,是跟他们本行『太空』更有关的事业。而主导这个事业的人是──」 「六星卫一?」 「宾果。」 秋樱把糖条当指挥棒似的挥动。 satellite公司要推动新事业,由六星卫一主导。光这些资讯,就让我只能产生不好的预感。 ──攻击我的地球人当中,cyber satellite公司到了某个局面、某个阶段,就一定会介入。问题在于这介入的程度,以及处在具有多少主导性的定位。 以前星乃说过这样的话,断定satellite公司参与其中。 搞不好……我的思考自然而然走向星乃。satellite公司的资金调度;六星的图谋;以及── ──只要我不放弃遗产,攻击就会继续进行。 星乃的遗产。 「你说的烟火……该不会跟星乃有关?」 「没能查证就是了。」 秋樱回答得很直接。 「我认为那才是他们的主轴。太空企业缺钱,又有太空相关的智慧财产可以创造天大的财富。这两者很容易联想在一起,而且市场接受度很高。你知道吗?日本最有名的太空人第一名是弥彦流一,第二名是天野河诗绪梨。他们都过世这么多年了,知名度还是鹤立鸡群。而在这样的业界,知名度就直接影响到宣传的效果。」 「连别人的知名度都要利用?这不是用别人来炒作自己吗?」 「也不限六星,会想在媒体上宣传是当然的。最近他们旗下的cyber tv也搞起了把一百万圆现金送给一百位观众这样的企画。这就让注册人数增加了五十万人以上,到现在还继续增加。」 「现金?这样可以吗?」 「这是常见的现金回馈,但就奖品标示法而言是有点游走边缘吧。而且这给人的感觉相当露骨,所以也有人认为就企业形象来说,这种做法有待商榷。感觉他们已经渐渐顾不得那么多了。但就算这样,为了宣传事业的未来发展性,他们还是得撑起企业形象。这也就表示为了留住投资客的期待,他们现在就是这么不顾一切。六星虽然一脸满不在乎,但内心应该是忐忑不安。然而……」 她低声静静宣告。 「你也要小心。」 她没说小心什么。秋樱觉得痒似的搔了搔头,搔的是才刚受到攻击受伤的地方。 「总之satellite公司正急著推动事情……讲白了就是很急躁。既然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出招,就不要怠忽戒备。」 「……好的,我会小心。」 cyber satellite公司急速扩大事业版图,又觊觎星乃的遗产而暗中进行了许多妨碍。这些在「第一轮」的世界并不存在。不,也许只是我没发现,但至少当时这间公司作为一家老字号太空企业有著稳健的形象,而且也没有六星卫一这个到处在媒体上曝光出风头的年轻经营者。 ──不对。 satellite公司在这「第二轮」的世界,做出了和本来的过去明显不一样的行动。不是像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那样,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改变别人的命运,六星显然是以自己的意思进行对这个世界的改变。查出愈多,愈是对这件事一步步有了确切的证明。 「哎哟,都这么晚了。我们还聊了挺久耶。」 她朝手表瞥了一眼,开始收拾文件。 「我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今天就谈到这里。不过如果报告书上有不清楚的地方,随时都可以问我。有什么事情立刻联络我,我也是查出什么就会联络你。」 「秋樱姊,该不会这次的事情,你本来就已经独自调查过?」 「多少喽。毕竟satellite公司也有很多地方很可疑。」她耸耸肩。「不管怎么说,我可只有对你才给出了这么多情报。啊,报告书千万不能遗失喔,要处理就烧掉或是放进碎纸机。虽然上面不提专有名词,但内行人一看就知道。」 「那个,秋樱姊。」 「什么事?」 「关于酬劳。」 「啊啊,了解了解,在下个月底前汇到我的户头喔。加上上次的案子,还有特急件费用,我就算你便宜点,五十万就好。」 「五十万……」 我事前就问过行情,也做好了觉悟,但这实在不是高中生能轻易拿出来的金额。至于她说的「上次的案子」,就是我委托她调查六星卫一的事。当时我也是在同一间咖啡馆跟她拿报告书。尽管业种不同,但我听说过委托徵信社调查出轨,一天要花上将近十万;而我是请职业记者个人活动好几天,所以就算是这个价码可能都还算便宜了。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分期吗?」 「啥?」 「啊,呃……我的存款,只有五万左右……」 「平野同学。」 「是。」 「我是职业的耶。」 「我明白。」 「我就是靠这个吃饭耶。」 「您说得是。」 「都委托人家做事,却说没钱,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太穷了……」 我垂头丧气,就听到秋樱拿我没辙似的「呼~~」了一声,然后…… 「噗……」 噗嗤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哈,平野同学,你别当真好不好。咦?你当真了?你真打算付五十万?」 「咦?这当然……因为……」 「你好正经喔。大姊姊欣赏你。不,还是当赊帐好了?毕竟我也想卖人情给你。」 「请问,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大姊姊我啊,可没缺钱到要从高中生身上刮走一大笔钱。而且你未成年,没有你双亲的同意,根本不能跟我做这样的交易。所以,我们换个方式,用交换条件吧。」 「交换条件?」 「这次的委托就当奉送,但相对地,天野河星乃的个人资料──」 「我拒绝。」 「不不不,我开玩笑的。啊,你刚刚眼睛都亮出精光啦。说是交换条件,其实这应该算是请求啦。」 「什么事情?」 「没有啦,该怎么说,我也知道这件事找你帮忙很没道理……」 秋樱说到这里,难得口气转为委婉,说道: 「关于宙海,我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 4 从离高中最近的一站走了十分钟左右,从 干线道路弯进一条小路就看到这栋房子。 我先按了门铃,然后才为时已晚地对于来到女生家门前这件事有些退缩。之前有凉介和伊万里一起,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啊,平野同学……欢迎。」 打开门一看,就有一名绑辫子、戴眼镜的少女现身。现在她穿著水蓝色衬衫。 「请进吧。」 「不好意思啊,突然找上门。」 「不会,我才要说对不起。姊姊她还是一样那么自作主张。」 我在她的带领下进了玄关,穿上排得整齐的拖鞋,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次是大家一起来,所以没发现,楼梯一尘不染,玻璃窗也擦得乾乾净净,没有一个地方是糊的。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杀菌过的印象,但或许是因为我每天出入银河庄二○一号室的破铜烂铁屋才会有这种印象。 ──关于宙海,我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 她堂姊宇野秋樱是这么提起这件事的。说不收我调查酬劳,但要我陪她堂妹商量。 『你是指当偶像之类,生涯规划的事吗?』我这么一问,秋樱就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已经知道了?』『算是啦,凑巧知道的。』这么一段对话后,她就告诉我情形。 『宙海她啊,太「模范生」了。』她这么谈论这位年纪跟她差了一轮以上的堂妹。说宙海从小就一直是「模范生」,从来没有违逆过父母。所以,不喜欢的事就说不喜欢,或是找人商量烦恼,这些事情宙海都很不擅长。 『秋樱姊不陪她商量吗?』我这么一问,她就难过地摇摇头。『我陪她商量反而会让她的立场变差。宙海这类型的女生一定无法忍受这种情形。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为什么是我?我当场并未做出这样的反驳。因为秋樱的脸上少了一贯的活力,而且我自己也对她有过不情之请。 所以今天,我来到了这里。多亏秋樱立刻安排我们见面,但坦白说,我难免也觉得这样有点太急性子了。 其实,我本来不打算一个人来,希望能和之前一样找凉介和伊万里一起来。这既是因为我对于只身进入女生的房间有所抗拒,也是因为我不适合陪人商量这种事情。 ──抱歉,平野,今天我打工的店有人请病假,我被找去当救火队。 我找伊万里提起时,她给了我这样的答案,急忙离开了学校。凉介放学后也在图书馆念书,看到他这样,我就迟疑著不敢找他。最近他还说:「老是依靠大地同学,实在不好意思。」所以跑去教职员办公室找科任老师问问题的次数也在渐渐增加。这是好的倾向,所以我不想打扰他。 「久等了~~」宇野回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桌上后,小心翼翼地把马克杯放到我前面。可可特有的芳香轻抚著鼻腔,啜个一口,刚刚好的甘甜与温暖就滑过舌头。 适度暖了暖身子后,我变得有点热,于是脱下外套。宇野也喝了一口自己的可可,各种点心都吃了一点后就觉得没事情可做了。我们面对面沉默,觉得哪怕只有十秒或二十秒都好漫长,感觉就像第一次约会中没了话题的情侣。 「喔,不愧是班长,这些书看起来都好艰涩啊~~」 总之我为了抒解这僵掉的气氛而找起话题。素雅的黑边书架上全都是教科书、参考书,以及辞典与图鉴,小说类也只有一些经典名作,简直让人想起上一个世代的学校图书室。 「是爸妈买给我的。」 「是喔,你都不看漫画或杂志之类的吗?」 「不太看吧。」 「音乐呢?像偶像明星的cd或海报,你都不买吗?」 她都在卡拉ok唱得那么热情,还自己做了服装,我本以为她应该会把卖歌迷的各种周边都买得差不多,但就眼前所见,完全看不到这类的东西,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呃、呃。」 宇野的反应很老实。她的脸转眼间变红,接著开始心浮气躁地视线乱飘。感觉就像在看吓一跳时的星乃,但宇野在学校总是很镇定地掌管全班各种事情,很难得在她身上看到这样的反应。之前在卡拉ok目击她高歌偶像歌曲时,也给我这种感觉。 「等我一下喔。」 宇野若无其事地锁上房门。我正觉得她明明说家里只有我们在,锁门到底是要开始做什么事情,结果她就拉开壁橱开始翻找起来。她上半身探进壁橱里,屁股和奶油色的裙子一起左右摇动,让我有点不知道该把视线朝向哪儿。 过了一会儿,宇野从壁橱里面搬了些东西出来。她在我身旁放下东西,原来是个有点大的纸箱。这个纸箱用胶带缠得非常牢固,用红色麦克笔写著「宙海」、「参考书」这几个字,看上去很像是搬家时搬来,但到头来都没拆开的行李。 「嘿、咻……」 宇野把纸箱往旁倒,把用来封箱的胶带大声撕开,纸箱就从侧面的开口打开了。 「喔喔?」 这个机关让我觉得佩服。她巧妙利用了纸箱的接缝,改造得完全不会不自然。 「不要告诉任何人喔。」 宇野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从纸箱里拿出一样又一样的东西。是cd、海报、圆扇、吊饰、写真集等,也就是所谓的偶像周边。拿起来一看,就知道全都是「bot48」的周边。一本叫《星葛真夜first写真集》的书上甚至有亲笔签名。 几分钟后,桌子与地板上都被这些偶像周边摆满满的。床上摆著许多服装。「啊,这是真夜参加广播节目公开录音时的剧本。我参加后援会企画,结果抽中了,厉害吧?这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拿得到的喔。」「还有这个是bot第一次来月见野市的时候──」她一件一件开心地解说。她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好开心,眼睛有著像是看著心上人的陶醉光辉。 仔细一看,除了偶像周边以外,还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例如叫《一个人也能练的发声练习》的书,或是写著《跟taba上舞蹈课》的dvd等,很多东西都看得出她脚踏实地努力的痕迹。 ──她是真心想走这条路啊…… 我看著这些东西以及少女欢喜诉说的模样,有点看傻了眼。 过了一会儿,宇野她…… 「……啊。」 她似乎发现自己说太多,便摀住了嘴。 「对不起,我讲得太开心……你吓到了吗?」 「咦?啊啊,不会。」 「你没想到我这么真心投入吧?」 「嗯……」我老实回答。「可能有点吓一跳。」 「我不知道姊姊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我跟你说,你不用勉强自己。这是我个人的问题,而且平野同学你自己的事情也很忙。姊姊那边我会去跟她好好说。」 宇野一边珍而重之地用面纸擦拭钥匙圈表面,一边照原样收回纸箱内。她是为什么会拿这些东西给我看呢?是认为给我看了大量的周边,我就会「吓到」?还是说,另有理由? 只是,有件事我想先问清楚。 「你瞒著父母吗?」 收在纸箱里伪装成「参考书」的偶像周边,隐约让我觉得和以前男生藏a书的地方有点像。 「嗯,瞒著。」 少女一件一件珍惜地看著这些周边,有脏污的地方就擦乾净,衣服有皱褶就摊开来折好。从她的动作很能感受到她真的很珍惜这些东西。写真集上了透明的书套,还收进盒 子里。 「也许你已经听姊姊说过。」宇野吞吞吐吐地说了。「我们家父母都是老师,亲戚也几乎都是公务员。虽然不是说所以一定要怎样,但他们对这种领域就是不太谅解。」 「可是,既然是兴趣,有什么不好?只要好好念书,当偶像的歌迷只是一种兴趣,那应该没问题吧?」 「就是因为在学业方面出了点问题……毕竟我,应考失败了。」 「应考失败?」 「啊,那个……其实我第一志愿是别间学校,但国中和高中的入学考都在考试前夕搞坏了身体,没办法好好应考。我本来就是个很怕压力的类型,遇到大考前夕,很容易就会身体不舒服。然后,日程上没问题的就是现在的月见野高中。」 「原来这是你的第二志愿?」 「呃……其实,差不多是第五……」宇野说得有点顾虑。 噢,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了。之前就有听传闻说宇野的成绩是全学年顶尖水准,为什么会来读我们高中。就算她说是第五志愿,我也觉得合理。除此之外的四间大概都是东京都内的私立升学名校吧。宇野在全国模拟考都能名列前茅,凭她的实力,只要能好好应考,应该考得上偏差值很高的学校。 「对这些跟偶像有关的周边,爸妈从以前就不会有好脸色,但从我接连应考考不好以后,他们看待这些的眼光就愈来愈严厉。『下次你再考不好,人生就完蛋了』这句话,妈妈已经说得像是她的口头禅。所以,我也尽量藏起来,到现在就弄成这样了。」说著她拍了拍纸箱。 听到这一步,我才发现自己还没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说起来,你为什么想当偶像明星?」 「这个啊,是因为我小时候去游乐园看到表演,当时还没加入bot的星葛真夜──」她回答到一半就听到走廊传来声响。「宙海~~!」听得见有人叫她。 「糟糕,是妈妈!」 宙海赶紧将剩下的偶像周边收进纸箱,嘿咻一声抬起来,搬进壁橱。她将纸箱用力往里塞,还在上面叠了其他纸箱藏好,然后紧紧关上壁橱的拉门。 「来了~~」 她打开锁上的房门,下楼梯。「是谁来了?」「是我学校的朋友。」听得见这样的对话。「这鞋子,是男生的吧?」「嗯,对啊。」 「你跟男生在房间独处?」我心想不妙,开始想藉口。虽然没有问心有愧的地方,但宇野的父母在这方面大概会很不好应付,这种时候多半还是早早走人比较好── 就在我想著这样的念头,重新穿好外套时。 「别担心啦。因为──」这时宇野告知令我意外的事实。「因为冥子也在一起。」 ──咦? 就是在这个时候,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她用黑色丝带绑起一头黑色长发,剪得齐平的浏海下有著虚空似的目光。 黑井冥子。 ──原来你在! 我太过震惊,不由得凝视对方。直到刚刚,我都没察觉她在。而且,她是待在哪里?走廊?隔壁房间? 「你到底从几时就在了?」「…………」「是宇野拜托你来?」「…………」 她什么都不回答,只是用虚空般的眼眸看著我,转过身去。她下了楼梯后穿上鞋,不发出脚步声就从门口消失了。 「哎呀?冥子已经回去啦?」 「刚刚才走的。那么,我也差不多……」 「对不起喔……妈妈跑回家来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比较小声。意思多半是既然母亲在家,就不想谈偶像的事情吧。 我正要穿鞋,却忽然一阵尿意。大概是刚才喝的可可造成的。 我先对宇野说了声「可以借个厕所吗」,然后从走廊往回走了几步。但我走进厕所的瞬间,手机就响了。 「……是凉介啊?」 我还是先接了再说。『大地同学~~我有些地方怎么也搞不懂,教教我嘛~~』他这么哀求。我很想跟他说晚点再说,但难得他在念书,我不想泼他冷水,所以还是在当场教得了的范围内教他。 「……这类问题,不记住『熟语』就解不开。笨蛋,才不是『熟女』,是熟语啦。就是英文常用片语。之前我不是跟你讲过一本参考书吗?对,你就先把那个《英文成语500句》背起来……啥?问我怎么背?你不是买了片语卡吗?……没错没错,讲出来,写下来,重复这样来背。不好意思,我尿意要到极限了,之后的到学校再说。」 凉介一直不得要领,我勉力教到能说服他的程度,这才总算上了厕所。我一边心想「这可在别人家厕所里待太久了」一边就要走出厕所。 「──才不是!」 我吓了一跳,停住去推门把的手。 我立刻听出是宇野说话的嗓音,但问题是她接下来说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跟妈妈说生涯规画意愿调查表上填了『国立大学』吗?」 「我有好好写上国立的法学系啊,可是还有第二志愿栏,就写在这一栏而已。」 我听见宇野与她母亲在客厅里谈话。搞不好她们以为我已经回去了。如果是这样,就有点不方便出去。 她们继续谈。 「为什么是明教大学?而且还是文学系?妈妈不是告诉过你文学系对找工作不利,叫你不要选吗?」 「那间学校的文学系有对媒体论还有大众传媒相关情形很熟的教授,而且也有很多专门科目可以修,还有,也出过很多有名的记者……」 「是秋樱给你出的主意是吧?」 「这和姊姊没有关系。」 「你说的大众传媒相关,不就是指秋樱吗?妈妈从以前就一直跟你说不可以模仿她。她明明国立大学毕业,到现在却还没有稳定的工作,游手好闲……」 「姊姊才不是游手好闲,是自由记者。」 「还不是差不多?」 「完全不一样啦。是说,不要讲姊姊坏话。」 母女间的互动起初感觉是两条平行线。我想起以前看到伊万里和母亲吵架的情形,却莫名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感。 「──将来,要怎么办?」宇野的母亲以开导的口气说。「我们就假设你当了记者吧。然后,如果工作不上门了,或是生病,还是要结婚、做家事跟育儿,你要怎么办?没有钱可就没有办法生活喔。」 「这……」宇野的音量变小了。「靠存款,那个……」 「存款这种东西,一旦没了收入,三两下就会用完。就算有五百万圆的存款,如果五百万的年收变成零,就只能维持一年喔。当然也有失业保险金之类的可以领,而且只要省吃俭用,应该可以延长一些,但到头来还是一样。重要的是,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退休生活。看是要找终身雇用的公司,还是能用一辈子的国家证照。要是没有钱,想做的事情也会没办法做喔。妈妈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这……」宇野再也无法反驳。 「你想想以前。你考国中和高中,不都是在紧要关头搞垮了身体,考失败了吗?考大学啊,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从现在这种偏差值低的高中回到像样的路上喔。你听好了,明天要去找老师,好好重写过。第二志愿也要写国公立大学,明教大学写在第三,而且绝对不要写文学 系,知道了吗?」 「好……」我听见宇野像宣告败战似的无力说话声,然后又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厕所门前走过,一路走上楼梯。二楼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让我觉得像是少女唯一能做的一点点反抗。 我慢慢开门,像个闯空门的小偷蹑手蹑脚走到玄关,无声无息地穿上鞋子,轻轻打开家门,离开了宇野家。 ──将来,要怎么办? 我总觉得这句话也有点像是对我说的。 「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退休生活……」 我像咒语似的喃喃念诵这几句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拖著沉重的脚步踏上归途。 5 ──有新影片上传了── 智慧型手机跑过快报,我以非常忿忿不平的心情,用围裙擦乾洗东西而弄湿的手,播放影片。 「唔……」上传到热门影片投稿网站的影片还是一样旁若无人,从上空拍到月见野市的街景,慢慢移动,随即下降。然后又渐渐可以看到银河庄的深蓝色屋顶。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那空拍影片「星乃的城市」之后也频繁更新。播放数还不满三十,这应该大部分都是我和星乃观看的次数。由于就只是普通的空拍影片,没有任何宣传或解说,浏览数当然也不会成长。但相对地,也就更让人搞不清楚上传者的目的,散发出一种令人发毛的存在感。 「你看了吗?」「……嗯。」电脑桌另一头传来小声的回应。星乃多半也看过了上传的新影片吧。 「有发现什么吗?」「……嗯。」「是吗?」「……嗯。」 「嗯?」这时我发现星乃的情形不对劲。 我先停止播放影片,站起来一看,发现少女在电脑桌另一头忙著进行作业。听得见金属摩擦的唰唰声,以及「嗯……」像是满意的声音。 她在做什么……? 我隔著电脑桌凑过去看,少女在动一台像是大型遥控直升机的东西──不,不对,这是── 「是无人机吗?」 「──!」 她像是吓了一跳,转头看我。 我心想:我们到刚刚都还在对话,有什么好惊讶?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少女其实只说了:「……嗯。」想来大概是听也没听就随口应声。 「原来你会做无人机?」 「嗯、嗯。」 仔细一看,机体已经接近完工。和偷拍银河庄的那架无人机很像,但这台的螺旋桨更多。 「多旋翼机?」 「主旋翼有八组,所以正确说来是八旋翼机。」 「真亏你做得出来。」 「本来是市面上卖的成品。八旋翼机比四旋翼机稳定,但不够灵活,所以我才像这样调整,还有大小也改了一下。」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的确曾经有个巨大的邮购纸箱送到玄关。那就是买来的无人机或是零件吗?「啊,这些是什么?」「不要碰。」正当我好奇心起,开始观察散落在星乃四周的无人机零件时。 ──! 「哔~~」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 「警报……?」往墙上一看,墙上的面板在闪烁,分成四格的萤幕在发光。是这个家的主人架设的监视网。 「saturn,关掉警报。」 星乃一声令下,声响停了下来。附带一提,「saturn」是这银河庄监视系统的昵称,与对讲机的昵称「jupiter」一起掌管这个家的保全系统。 「没有人来耶。」 平常会来银河庄的人物都经过人脸辨识,注册在「saturn」之中。虽然觉得这有侵犯个人资讯的疑虑,但主要就是我、真理亚、叶月与银河庄的居民,除此之外再加上邮差与快递配送员。所以只有配送员换人、有人来丢传单到信箱,又或者是来宾第一次来访的情形,警报才会响,但现在四周看不到任何人。 「是误报吗?」 「不是──你看。」星乃操作面板,放大画面。 啊……! 监视摄影机拍的不是地上,而是上空。 这个在银河庄上空悠然飞行的物体是── 「看来试机的机会来了。」 星乃举起八旋翼机,剽悍地笑了。 ○ 悬浮在上空的神秘无人机慢慢回旋,睥睨我们。 不知道上面的摄影机是单纯在录影,还是有人正即时监视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像这样大白天就光明正大出现,并长时间滞留,这件事本身就傲慢无礼又令人不悦到了极点。 「我们上。」「行得通?」「现在就是要测试这个。」「这种事情,不是需要政府许可?」「我都有打点好。」 星乃从怀里拿出几页文件,上面写著「无人航空机飞行相关许可/核准书」,还写著国土交通大臣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弄的……」 「你的名字我也放上去了。」 「不要自作主张。」 「还有业余无线电执照和无线电台开台执照我也有。毕竟爸爸很喜欢这些东西。」 我听说过由于无人机是靠电波操作,需要有无线电相关的知识。尤其无人机比赛,更需要拥有无线电执照。 「该不会,你爸爸也从iss和你通讯过?」 「真亏你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想应徵。」 太空人从iss用业余无线电和待在地球上的儿童连线,这种节目从以前就有,也有为了进行这种通讯而开的课程。星乃的父母是太空人,会对无线电通讯有兴趣也许反而是很自然的事。 少女比平常更生气蓬勃了些,操作手边的电脑,对无人机进行设定。星乃手工改造的无人机放在银河庄的庭院,往外伸出触手般的八根支柱令人联想到晒乾的章鱼。八旋翼机(octocopter)的「八(octo)」也是章鱼的英文单字octopus的字首,所以可说当然会有这种联想。 「──发射(lift off)!」 少女操作手上的比例控制器──也就是所谓的遥控器,无人机的螺旋桨就动了起来。转速迅速增加,轻飘飘地飞上了天。 「喔喔。」 「等等,你拿著萤幕啦。」 「好好好。」我拿著的笔记型电脑上显示著星乃所操纵的无人机数据──速度、高度、损伤程度等的资料,还即时显示无人机上配备的摄影机画面。星乃拿著的比例控制器上也有小小的萤幕,可以从多角度观看同样的画面。 其实我不想让她在外面操纵无人机。可是,既然星乃已经一手抱著无人机冲出去,我也不得不一起跟来,毕竟我总不能用绳子绑住她。 「现在的高度是多少?」「十公尺多一点。」「报得更详细一点。」「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隐形机的高度呢?」「隐形机?」 「机身会像镜面一样反射,融入周围景色,所以是隐形机。有什么奇怪吗?」 「不会……」敌人是隐形机。这名称很传神。「那就这么称呼吧……呃~~敌方隐形机在大约五十公尺高度回旋中,没有变化。」 无人机上装的高度计,似乎是她买了市面上卖的雷射测距机改造而成。包括无人机本体在内,真不知道她到底投入了多少开发资金 第二章 e.t 1 【大白天的流星雨──是陨石坠落?】二○一七年十一月五日 同时通讯社 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有民众目击x县月见野市上空有多个发光物体坠落,并将目击情报告知jaxa与国立天文台等相关机构。根据jaxa的说法,这些物体就像流星雨拖著尾巴,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朝地面坠落。目前并未有造成人员伤亡或财物损害的消息。各社群网站上也有多名网友上传了拍到发光物体的影片,还可以看到物体在上空分裂的情形。目击此现象的月见野科学大学浦野初彦准教授(天文学)表示:「看起来像是小天体冲入大气层后,在上空碎裂,发著光坠落。我想迟早会在市内发现不只一个陨石碎片。」 「陨石……」 我在上完最后一堂课的教室里看完才刚发布的网路新闻,喃喃念著这个字眼。 陨石坠落。虽然并未断定,但报导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后来我和星乃都看过画面,她的意见也一样。「陨石在空中分裂,成了很多颗火球。」她的看法和新闻一样。 问题不是在这里。神秘陨石在月见野市坠落── 「真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吗」? 陨石坠落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以最近来说,二○一三年俄罗斯的车里雅宾斯克州就有巨大陨石坠落,冲击波造成四千栋以上的建筑物受到损害,人员伤亡也超过一千人。民众装设在汽车仪表板上方的摄影机拍到陨石在大白天发光坠落的惊人影片,散布到了全世界。先不计损害如此巨大的案例,每年世界上都有陨石坠落,先在大气层燃烧殆尽,剩下的残渣撞击到地球上。尽管各研究机关估计出来的数量不同,但已经确定会以每年数次的频率发生有陨石撞击地面的情形,在日本国内,至今也已经确定有五十颗左右的陨石。 然而,这次是特例。既不是俄罗斯,也不是日本国内遥远的别处。是我们「家乡」有神秘陨石坠落。网路上发布了新闻,在各社群网站上也成了火热的话题。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发生这么有震撼力的事情,我真的有可能直到今天都忘记吗?我以前是个喜欢观测天文,不时会去参加太空相关活动的天文迷,有可能在「第一轮」不知道这件事吗?除非是丧失记忆,又或者── 除非这个世界「和第一轮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 教室的景色看上去就是和平常显得有点不一样。熟悉的黑板、讲桌、同班同学说话的声音,就像异世界似的发生语意饱和崩解,将我从这个世界当中抽离。 正当我想叫自己冷静,伸手扶额时。 「──平野同学。」 我听到说话声,抬头一看,绑著两条辫子、戴著眼镜的少女站在我面前。 「universe?」 我喃喃叫出这绰号,宇野也不纠正,说道: 「有空讲几句话吗?」 2 以十一月而言,校舍的屋顶还挺暖和,太阳送来了柔和的阳光。 「没有任何人在……吧。」 宇野先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但仍不想引人瞩目,绕到机械室的后头。以前曾听凉介说过这个地方由于建筑物后方的段差,刚好变得像长椅一样,所以是情侣放学后会跑来的约会胜地。宇野大概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了。 「对不起喔,你正要回家。」 「不会。那……」虽然觉得有点摆明装蒜,我还是主动问问看。「你后来,跟爸妈谈过志愿表的事了吗?」 「嗯……」 宇野的表情突然转为黯淡。 「就在平野同学你回去之后讲了。我若无其事地提出能不能更改志愿。我在志愿调查表填上了私立大学的文学系。」 我静静点头,等她说下去。 「这个学系有媒体论的课,有个在学会很有名的老师。本来是姊姊曾经去采访过这位老师,我就是看了当时的报导,产生了兴趣……其实我是想填『偶像明星』,但我没有勇气……」 这我懂。要在志愿栏写「偶像明星」相当需要勇气。 「宇野为什么想当偶像?迷偶像我懂,但你想当到写进志愿栏的程度?」 我提起了上次问不出口的问题。 「你听了不要笑喔,这可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啊,当然我是说除了姊姊以外。」 宇野脸颊有点泛红地说了。那是她平常在班上不会露出的表情。 「小时候啊,我去了游乐园。平野同学应该也去过吧,月见野神奇乐园。」 「好怀念啊。」那是一间月见野市与隔壁市交界线上一座山上的小游乐园。虽然没什么特色,但这一带的小孩都会被家人带去个一次。只是,这游乐园虽小,却很爱找艺人来表演,只有办各种活动或演唱会的时候会很热闹。 「你也知道,游乐园不是常常会搞变身英雄表演吗?那次还办了给小女生看的表演,叫『星光☆公主』,看了让我觉得……好好玩。」 少女彷佛回到了童心,眼神发亮。 「那次的表演,真的棒……该怎么说,不是一般逗笑大家或是炒热气氛而已,那个偶像女生──就是现在bot的星葛真夜──她开始唱歌,然后大家都开始模仿她的舞步,还一起挥手,跳跃,喊话……也许该说是整个会场都融为一体了。」 宇野的话停不下来,她的眼睛就像冒出星星似的闪闪发光。 「我啊,从以前就很容易怯场,属于那种遇到大场面就会表现不好的类型。一旦有人视线对著我,那视线就会对我形成很大的压力。可是啊,那个时候我看到的偶像明星完全不是这样。有好几百个游客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不但不紧张,还把所有欢呼都化为力量,唱歌、跳舞,和观众合而为一……真的在发光发热。我就想到,啊,这女生拥有所有我缺乏的东西。我全身从内到外都在颤抖,从那次之后,真夜就一直是我向往的对象。所以啊……虽然我也知道这样讲很夸张,可是……」 少女十指用力交握。 「我就想到我是不是也能……变得像她那样……」 换作前不久的我,也许已经嗤之以鼻。偶像明星?都上高中了,还讲这种梦话。可是现在的我不一样,我绝对不会嘲笑别人的梦想。哪怕这梦想实现的机率很低,就像凉介,就像伊万里,还有像星乃那样──因为我已经知道追逐梦想的人生有多么美妙。相信对宇野而言,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梦想。听宇野刚刚说的那番话就感受得到她非常向往,也认真想著要成为偶像。这我懂。 只是── 「宇野将来应该是公务员」。 我在「第一轮」的人生里和宇野不怎么熟,就只是因为宇野是班长,成绩顶尖,是全校知名的人物,所以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她应届考上当地一间很难考的国立大学,之后在县府就职。到这里都是确定的消息。而且在同学会聊到宇野时,也听到了一些这样的消息,所以这是宇野已经「确定」的未来。我完全没听到她当上偶像明星或加入演艺经纪公司旗下这样的消息,而且如果「宇野宙海」这样的人物当上了偶像明星,班上的大家绝对不会不知道。所以就逻辑而言,必然可以确定「宇野宙海在二十五岁时并未出道成为偶像明星」。 如果有可能性,那又还好。只要有希望,哪怕只有1%,都是好的。然而宇野的情形不一样,那是100%确定会失败的路线。举例来说,就像是一张都不会中的奖券,这样的 奖券可以让人抽吗?而且还要让宇野赔上「稳定」的未来? 「……平野同学。」我还在犹豫,宇野就先开了口。「对不起喔,让你这么为难。陪人商量这种事很困扰吧。」 「啊啊,不是……」我想否定,但说不下去。 「看著最近的平野同学,总觉得也许会不一样。」 「最近的……我?」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后,低著头说下去。 「平野同学啊,最近不是一直在教山科同学功课吗?说要考上医学系。」 「这……嗯。」 「我觉得好厉害。坦白说,我没想到山科同学会那么认真地开始念书,也没想到平野同学会那么理所当然地陪他。」 「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厉害的是努力的凉介自己。」 「不是的。」宇野摇摇头。「换作是我,一定没办法那样。你也知道,山科同学之前不是都打著轻浮男的形象吗?但他却突然改变路线,说要考医学系。我认为这需要的能量超乎想像地大,至少我办不到,能这么坦然支持他的平野同学好厉害。」 「不是的。」 被她夸奖让我很不自在。因为这不是在害臊,也不是谦虚,是我真的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坦白说,我那只是现学现卖。」 「现学现卖?」 ──最后都会觉得「管他的!」就冲进去。 「全都是跟伊万里现学现卖。我找她商量,然后听她说了很多让我惊醒过来的想法……我才会去鼓励凉介……所以,这里面没有一丁点是靠我的力量。」 我把请教过伊万里的事告诉宇野,说要在对方背上拍一记来鼓励对方,最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宇野兴味盎然地听我说起这些,时而睁大眼睛,时而点头。 「这样啊……」 宇野微微拉起视线,看向屋顶外头。学校后方有著一大片住宅区,更过去还可以看到群山。 「好厉害啊,盛田同学。」「是啊,伊万里很厉害的。」我由衷同意。对我而言,盛田伊万里这个人闪亮到耀眼的地步。相信那一定是人追逐「梦想」的光芒。 「我答应陪你商量还这样说,实在不太对,但我觉得如果是伊万里,对你一定也会是个好的商量对象。」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由衷觉得伊万里可以。 「我也会在场,下次我们一起去找伊万里谈──」 「这样不行。」 「咦?」 「盛田同学不行。」宇野用力摇了摇头。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 「为什么?」 「因为太强。」宇野立刻做出回答。她就像在承受痛楚,用力握紧放在大腿上的手。「我想你应该听姊姊说过,我啊,是个『模范生』。」 她说得像是在轻蔑自己。 「我对爸妈或老师这类立场在『上』的人,说什么都会回答:『是!我明白了!』我就是这样的模范生,所以每年都当班长。其实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也想要有自己的时间,可是老师一问:『宇野,今年你也愿意帮忙吗?』我就没办法拒绝。」 「为什么没办法拒绝?」 「这个地方啊──」少女按住自己胸口。「会揪在一起。」 「揪在一起?」 「该说是缩在一起,还是萎缩……一想到如果这时候拒绝,对方一定会露出遗憾或不满的表情……我胸口就会揪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也就是所谓的察言观色吧?」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是更不好的那种。跟你平常那种察言观色又不一样。」 「我?」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听我说。我自己就是个超级『察言观色族』,所以隐约看得出来。平野同学是个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看气氛的类型,避免和对方产生摩擦,精确地选择要回答yes还是no。该说是节能,还是cp值高……」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什么都回答yes,所以不太一样。但同样身为『察言观色族』,我有点羡慕平野同学这种识时务的一面。」 「别说了,我可一点都不开心。」 我就是因为这样而搞砸了人生。我看气氛,美其名为重视cp值,到头来弄得失业又身无分文。听在县府就职的宇野这么说我,怎么听都只像是讽刺。 「山科同学也是同样的类型,会看气氛,在意周遭。虽然他演得像是个轻浮男,但其实还挺在意旁人怎么看他的这种形象。」 她评论人实在太精准,让我连应声都忘了。 「所以我才觉得意外,没想到那样的山科同学会突然开始那么用功读书。然后,平野同学支持他,也让我很意外。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你们两位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这次姊姊要我『找平野同学商量』,我就觉得这事情来得正巧,搞不好我可以了解你们两位。这样一来,也许在我的生涯规画方面也可以找到一些启发。」 「你对大家观察得好仔细啊。」 「因为我是察言观色族。如果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类型,就没办法相处得好。我的本性胆小得不得了。看起来我跟谁都可以聊得很好吧?但不是这样。我只是因为不想树敌而到处陪笑,该怎么说……是一种朋友外交。」 「朋友外交?」 「其实不熟,但又不想对立,所以适度地做好『外交』。毕竟我是班长,处在很容易引人瞩目的立场,这么做也是为了在分派各种事情时不至于有人抱怨。」 「这样啊……」这个意外的事实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本来还以为宇野很擅长社交,能够领导全班,成绩又好……以为像她这样的类型,校园生活过起来一定最惬意。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顾虑周遭。 「所以,我觉得盛田同学这样的类型好耀眼。她不讨好任何人,直直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就学不来,没办法像她这样……怎么说,因为就算有人在我背上拍一记鼓励我,我也一定会在原地停下来。就算当下有了勇气,之后只要妈妈说『这种生涯规画不会稳定,不要走这条路』,我也一定会因为这几句话就退缩而没有下文。」 少女又用手按住胸口。 「很奇怪吧?都上了高中,还对爸妈跟老师这么抬不起头来。」 「你的母亲这么可怕吗?」 「也不是可怕,我想是因为以往我都不曾违逆她,才会一直服从。」 「服从……」 小孩对爸妈用这句话未免显得突兀。 「我和平野同学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 「咦?」 「就算同样是『察言观色族』,你不管听爸妈或老师说了什么,该说是阳奉阴违吗?就是表面上低头,但不是由衷服从的类型。因为违逆就会麻烦,所以是经过盘算才低头,这就是平野同学的作风。」 我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啊,不一样。我低头的时候,是连心里都服从了。」 「这会不会说得夸张了点?」 宇野摇摇头说不会。 「真的就是这样。我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一有人对我说什么,我就会心脏揪在一起,再也没办法抗拒,连话都说不出来,思考会停止。这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但我已经是……」 宇野唔的一声把身体弯成ㄑ字形。 「精神上的奴隶。」 我好想说些什么,想对她说几句话。宇野说得流畅,脸上却有著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正经,而且苦闷的表情。她现在很痛苦。她明知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没有任何帮助,还是像这样对我吐露心声,是因为内心深处对我有所期待。 不是期待伊万里,而是期待我。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等级太低的勇者先生? 我深深体认到之前被人说过的这句话有多真切。 就在这个时候。 听见「叽呀」一声响。我立刻听出是屋顶的门打开的声音。接著,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就看到「她」出现了。 ──! 绕过屋顶的机械室现身的,是一名女学生。她的黑色长发像帘子似的垂下,以虚空的眼睛盯著我看。 「吓我一跳,原来是冥子啊。」 宇野松了一口气。 「…………」黑井什么话都不说。 突然的访客举起手指,指向宇野的手。宇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啊,糟糕!补习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 「对不起喔,平野同学,改天见!」 「嗯、嗯……」宇野轻轻拍了拍裙子,快步离开屋顶。 我觉得一瞬间和黑井对看了一眼,但不知不觉间,屋顶的门已经关上。 3 「哈……啾!」 原原本本保留了十一月寒气的室内,听见少女打喷嚏的声音。今天已经好几次了。 我待在平常待的桌前作业,叹了一口气。 「既然会冷,开暖气不就好了?」「用不著。」「会感冒。」「用不……哈啾!」 这个家的主人当成大本营的电脑桌另一头,传来粗鲁的抽卫生纸声,然后就是滋滋作响的一阵不像少女该有的擤鼻涕声。 ──实在是…… 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夏天会猛开冷气,冬天却基本上都不会开暖气。她会用运动服、毛毯或棉被在身上裹得一层又一层,短裤下露出的大腿却起鸡皮疙瘩。虽然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奉陪的一方可受不了。 「──我说星乃。」 我一边开电脑一边站起。星乃没有回答,但头动了一下,于是我说下去。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紧急状况下要怎么做,最好还是先决定好。」 「……啥?」 星乃总算转过头来。她难得取下耳机,回问我:「紧急状况?」 「你也知道,最近不是常有无人机之类飞到这个家周围吗?而且又有europa那种情形,该怎么说,遇到紧要关头可以互相联络的,呃,是叫热线吗?我想说最好可以安排这样的联络手段。」 「用不著。」 「你用不著,但我需要。」我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你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吧?你的手机通话纪录就有,最后两码是77的那个。要是有什么状况,随时跟我联络。」 「我不联络。」 「你啊……」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没关系啦,你就先记住。如果你发了sos来,我一定会一分钟就冲到现场。这可是比警察还快喔。像是银河庄有暴徒闯入啦,或是又跑来那架无人机啦,只要你觉得不妙,什么事都尽管跟我说。无法通话的时候只响一声也行,我会猜到你有状况。」 「…………」 星乃盯著我看,眨了几次眼睛,然后说: 「响一声就挂是炸虾便当。」「我又不是外送便当业者。」「那我不打了。」「好啦,这样也行。那响三声以上就是sos。你可要记住。」 「…………」 星乃没回答,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星乃】。 一看到显示的这个名字,我就要按下通话键,但电话马上就挂断了。 接著星乃下巴往上努了努,问道: 「炸虾便当呢?」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闹了。」 结果铃声又响了。我正要说「你不要闹个没完没了」,结果发现画面上显示的名字是【真理亚】。 我按下通话键。 『啊~~大地,你现在人在哪啊~~?』 电话传来我熟悉的嗓音。真理亚会在白天打电话来,还真是稀奇。 「也没在哪,就在星乃家啊。」我朝星乃瞥了一眼,她也看著我。多半已经发现打电话来的人是真理亚了吧。 「要跟她说话吗?」 『不了……我是想说,不知道你们要不要紧。』 「请问这话怎么说?」 『你们两个都还没看六星的发表吗?』 「六星的发表……?」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立刻一阵心神不宁。他有什么发表的时候,都不会有好事。 『详情都写在satellite公司的网页上。还有,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看著星乃吗?发表内容有点那个。』 「那个?……啊。」 我还没听到答案就已经猜到。 「该不会是,会澈底……碰到她逆鳞的那种?」 『也许会是目前最严重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以前六星开记者会的时候,星乃就跑去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节目找碴;而那场假帐号办的「网聚」更弄得她激怒过头,砸坏了萤幕。星乃沸点很低,而且一旦理智断线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悄悄地像长颈鹿一样伸长脖子,窥看星乃的情形。少女似乎听见了我这边的通话内容,已经在看电脑画面。画面上果然显示出六星的身影。 要、要不要紧啊…… 她戴著耳机,所以声音传不到我这边。我心想不知道六星那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于是我也滑了滑手机,叫出satellite公司的网页。我一边频频瞥向星乃,以便随时可以因应她的「爆发」…… 【新企画通知。】 打开以pdf格式上传的文件。我心想看影片大概还不如看这个快,于是迅速略读一下。 【对于日前x县月见野市上空发生的神秘天文现象,敝公司持续自力进行调查。结果,本公司所拥有的无人机成功采集到了坠落地点的陨石样本。】 ──无人机…… 光是读到开头部分就觉得不对劲。 搞不好……他们就是为了采集「陨石」样本,才会派出那架「隐形无人机」飞行? 对手先前那些像是临时起意的行动,终于渐渐看出意图了。 文章还有后续。 【采集到的样本,根据敝公司专职部门分析的结果,发现含有令人震惊的成分。我们从陨石内含有的物质当中验出了疑似生物的有机物痕迹。也就是说,这是──】 下一句话冲进我的脑髓。 【「外星生命」。】 我不由得用手机打开新分页,查看社群网站的趋势关键字。上头充满了「外星生命」、「异形」、「外星人」等关键字。热门 搜寻网站的头条也一样,标题写著「cs公司,发现外星生命」。 然而,要吃惊还太早了。 拉回文件一看,上面记载著更惊人的事情。 【透过本次采集到这外星生命的宝贵样本,敝公司决定成立已经研究多年的新事业。也就是由知名的天野河诗绪梨博士提倡,却未能完成的研究。】 那是个研究人体老化现象与太空辐射所造成的影响之间的关连,以时间之神「克罗诺斯」命名的梦幻研究── 这个时候,星乃碰响桌椅站起。 「……!」 她起身力道太猛,让耳机的线拉撑,接头从电脑上脱落。 画面上的单眼镜男以他那老样子的流畅美声这么叙述。 『chronospace cell。』 那是星乃的母亲在iss上进行实验,却因身故而未能完成的悲剧研究计画。 『我们cyber satellite公司将延续天野河诗绪梨博士的研究,让「ch细胞计画」复活。』 影片一结束,室内突然安静下来。 站起的少女什么都不说,看著画面,一动也不动。 ──没想到……她还挺镇定的? ch细胞的研究是由天野河诗绪梨提倡的计画,据说曾达到接近完成的地步。本来人类就已经观察到人体在太空会发生骨骼脆弱与肌肉衰减等类似老化的现象,以往都认为主要的原因在于无重力或低重力,而著眼于「太空辐射」对细胞造成的影响,就是ch细胞研究的开端。学界认为如果这项研究成功,能够解析太空辐射对人体造成的影响,就可以「像停住时间一样」,阻止随著时间经过而产生的老化与疾病与进展,维持细胞的年轻。这个计画有可能一口气解决所有疾病与老化问题,为人类的医学带来革命。这个计画由星乃的母亲开始研究,星乃的父亲在iss的舱外实验平台设计出实验空间,可说是由她的父母携手进行的研究。同时也是在「第一轮」的世界,当上太空人的星乃说什么也要完成的双亲遗志。去到遥远的太空,接下双亲未能跑完的梦想棒子,就是星乃一辈子的梦想。 这个「梦想」── 被眼前这个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窜夺」了。 ──听说他们最近打算放一发大大的烟火。 宇野秋樱掌握到的情报是正确的。这个烟火对星乃而言是再盛大,也再凶恶不过。 「星乃……?」 少女实在太久什么话都不说,让我担心起来,绕到电脑桌另一头看看。 「啊……」我看一眼就知道。 这母汤。我忍不住暗自用关西腔对她放弃治疗。 她脸色苍白,嘴唇像缺氧的金鱼一样痉挛地开合,身体频频颤抖。我和星乃认识很久,知道这是即将爆炸的炸药状态。我慢慢绕到她背后,因应「事态」。 下一瞬间。 「呜──嘎──喔──嘶──!」少女发出令人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怪叫的吼声,当场爆发。她抬起脚,正要对正面的萤幕送上愤怒的一击,而我就在这个时机整个人从后面架住她。「xxx!我宰xxx!看我把他xxx再xxx啊──────!」 少女骂出不方便描述的粗话,卯足全力挣扎个不停。她的铁肘命中我的侧腹,后脑杓撞我的下巴,踱步踏我的脚,但我仍不放开少女。因为要是放开她,她就会像怪兽一样到处肆虐,破坏房间,自己也会弄得一身伤。「混帐──六星──我──宰了──啦──────────!」「你冷静点啦────!」我和她一起大喊。星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骑上了斗牛机,最后还一起倒在破铜烂铁的汪洋中,在电脑零件与邮购纸箱上打滚,一心一意地承受。我一边心想她这怎么看都像营养不良的小小身体里,哪里藏了这种爆炸性的能量,简直像是小规模的超新星爆发,一边不停打滚。等到她转数下降,渐渐稳定下来,已经过了几分钟的时间。我心想在玩具卖场哭闹的小学生都比她乖一点,结果她的后脑杓猛力往我鼻子一撞,感觉得出还流了一点鼻血。电脑桌倒下,垮了。 「呼,呼,呼……!」 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躺在地上,我压在翻倒的电脑桌上,星乃又压在我身上,我们就维持这种乍看还挺刁钻的姿势一起喘著大气。 「吁……你、你冷静点……了吗?」「吁……吁……咻。」「吁……我、要放手喽……?吁,可以吗……?你可别再……闹喽……吁?」「呼……别说了……放开我……」我们气都喘不过来地对话。星乃长长的头发黏在我满是鼻血的脸上,要是有人看到,肯定觉得惨不忍睹。 我放手后,星乃慢慢起身,当场咳了好几声。我扯下她黏在我脸上的几根头发,捡起掉到地上被压扁的面纸盒,一次抽了十张左右,擦掉脸上的鼻血,最后再用力把鼻血和鼻水都擤出来。 星乃瘫坐在原地,仍然瞪著我,模样就像一头不懂得爱的负伤野兽,但我当这么多年驯兽师也不是白当的。 「你啊,不要太过分……」 我把被鼻血染成全红的面纸丢进刚才大闹时碰出裂痕的垃圾桶,瞪了回去。 「呼……咻!」她做出像是深呼吸的动作后──「平野同学你……」 「怎样?」 「没想到还挺耐打。」 「托你的福。」 我们现在说话就像漫画里的不良少年那样,在互殴一阵后莫名其妙地惺惺相惜。 「啊。」 这时星乃短短地惊呼一声。 我正提防她是不是要来第二回合。 「平野同学,你流鼻血了耶。」 星乃说得像是这时候才发现。 4 「独占……?」 「没错。」 真理亚整个人坐到沙发上,拨起浏海,表情显得有些疲惫。 因为出了那则新闻,也因为星乃大闹了一场,真理亚这天比较早回家。我把星乃闹得天翻地覆、我好不容易压制住她的来龙去脉说完,叶月才刚帮我细心包扎好。 「关于陨石的样本,目前jaxa采集到的量是零。就连当地的居民也没有任何人采集到样本,全都被那些家伙拿走了。」 「用无人机?」 「对,用无人机。」 真理亚苦涩地喝了一口啤酒。 「流星雨已经确定是陨石了吗?」 「嗯~~我们部门的看法是这样没错,但最关键的物证没拿到手,无法确定。」 在上空碎裂的飞行物体撒落在整个月见野市,现在所有「碎片」都已经被cyber satellite公司的「无人机」收走。听说当jaxa的人员与当地大学人士接到联络赶往现场时,已经只剩下小小的圆坑。 「satellite公司有这样的权限吗?」 「毕竟法律上陨石属于无主物。最先以所有之意思占有者,就会是所有人。民法二三九条。」 「可是,陨石碎片的数量那么多耶。掉在别人家院子里的碎片,satellite公司也不能进去采集吧?」 「一般而言是这样。用无人机擅闯会被抱怨。而且如果陨石埋进土地里,就会变成土地所有人的财物,也不能擅自采集。呃~~是民法第几条来著了?」 「既 然这样……」 「我也是这里的市民,所以也去找附近邻居问过,结果被他们抢先了。」 「抢先?」 「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员工在陨石刚坠落时就去拜访了,问他们:『请问府上庭院里有没有陨石掉下来?』然后,他们还用这样的说法去谈:『陨石有放出辐射的可能,如果您不介意,敝公司愿意无偿采集调查。』」 「辐射……」 「听到这个字眼,一般人都会怕吧,然后就会请他们去处理,satellite公司的员工也就可以把大大小小的陨石碎片全都囊括一空。为了避免事后有纠纷,甚至还确实准备了所有权移转的文件,请住户签名。jaxa这边去查证的时候,另外还有七户都说已经有这样的情形,实际上应该更多吧。」 「请等一下,这样说来,岂不是他们事先就知道会有陨石坠落?不然怎么会这么刚好派出无人机,还让员工去现场。」 「你说得没错。」 「而且,在密集住宅区派出那么多无人机,不会抵触国内的法规吗?」 「一般是会,不过听说这个有事先取得许可。」 「许可会下来吗?毕竟要在陨石坠落之前,派出多架无人机到密集住宅区。」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获得了批准。很不可思议就是了,对规则和先例那么啰唆的公家机关竟然这么乾脆地批准。」 「有人在背地里施压?」 「谁知道呢?」真理亚又喝了一口啤酒。今天她早回来,相对地明天早上就得更早去,但她摄取酒精的步调仍然不变。 叶月在厨房用菜刀切菜的咚咚作响声中…… 「那……」 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但仍提及核心。 「所谓『外星生命』呢?」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显得非常超脱现实,是个只会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单字。 「只是那个呆子在讲而已。」 真理亚似乎还是很讨厌六星。我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情就是了。 「先突然跳出来独占所有样本,才讲什么外星生命啦,新发现啦,实在也没办法这么简单就相信。不只是因为我看他不顺眼,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共享样本,进行科学验证……最重要的是──」 真理亚说到这里,脸色变得严肃。 「诗绪梨的研究被抢走,我可受不了。那个研究本来是诗绪梨和弥彦,还有jaxa共同进行的,结果satellite公司起初跑来提一些好听的话,说什么技术协助啦,合作啦,到后来就接连擅自注册商标,变更契约书的解释──这些年来,他们用起趁人不备与欺骗的手段都毫不犹豫,最近甚至还拿出了内容写是诗绪梨把研究卖给了他们的契约书。」 「契约书……是真的吗?」 「想也知道是伪造的。诗绪梨哪会把自己的研究交给别人?那间公司最近手法完全变黑心了,自从某人来了以后。」 啤酒罐被她捏扁,里头的啤酒洒在她刚洗好澡穿著的浴袍上,沿著她的手滴落到地上。真理亚待在jaxa内部,对内情更清楚,所以应该更觉得这次的事情恶劣。很难得看到她这样针对特定人物表露敌意。 「想也知道,反正外星生命只是编造出来的话题。」 真理亚忿忿地说了。 关于六星所发表的「外星生命」,详情还不清楚。尽管第一波发表召开了记者会,但satellite公司方面尚未发表任何佐证画面。这引来了许多臆测,网路上有人认为是捏造,也有媒体认为可能是世纪大发现,现在完全无法评断消息的真假。 只是,从陨石发现生物痕迹这样的发表本身,过去也的确存在过。二○一一年,nasa的研究人员理查德?胡佛就附上画面,发表了从陨石发现外星生命化石的消息。除此之外,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从陨石发现外星生命痕迹的报告也不在少数。对于这些发表是否能够从科学的角度证实外星生命的存在,有著两极化的反应,但将研究太空中生命的研究学问范围命名为「天体生物学(astrobiology)」的不是别人,正是nasa,对于在地球以外的星球是否有生命存在,以及往太空探究人类生命起源的假设,都有人以做学问的角度非常认真地议论,至今仍有人继续研究。如果六星的发表是事实,就真的会是为人类史揭开全新一页的重大发现。 而且── 「星乃。」 真理亚叫了一声。 少女就像地缚灵似的缩著身体,抱著双腿坐在房间角落。这时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我今天带星乃过来了。星乃很不情愿,但我实在不想把这个今天才疯狂大闹过的少女留在银河庄,说得再清楚一些,我甚至不惜强行留在银河庄过夜。最坏的情形,就算待在玄关放鞋子的地方也无所谓。我万万不想再眼睁睁看著像第三europa事件时那样,星乃在深夜离开,暴露在危险中的情形。 『我们去真理亚家吧。』『不要。』『那就让我在这里过夜。』『不要。』这么一番互不相让的问答后,我打电话给真理亚,请她直接跟星乃说。但少女仍然不情愿外出,最后由真理亚下班后来到银河庄二○一号室,说服她:「星乃,偶尔一起吃饭嘛。」星乃才终于妥协。最后她死了心似的,抱著布偶打开玄关。「关于六星的发表,我也有话想跟你说。」真理亚这个发言多半也成了让她答应的动机之一。 星乃一进真理亚的家,立刻就像只从别人家抱来的猫。她抱著双腿,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后头,始终将平常那个飞碟型布偶抱在胸口,往上窥看我们的情形。她缩在沙发后面的模样真的就像一只猫,真理亚苦笑,也不硬要她换位置。我也一样,只要星乃待在视野中就觉得放心。 「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吗?」 真理亚用比平常更温和的声调问起。 「!……啊。」 星乃似乎有话想问,但因为紧张而有些发不出声音。但她仍挤出声音。 「妈妈……的……」 提起了这件事。 「研究……被六星……抢走了。」 「没有被抢走~~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真理亚以正经的语气这么说。她和天野河诗绪梨是好友,相信这次的事她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样本。」 星乃淡淡地说了。 「陨石的样本……全都……被拿走了。」 「这件事啊~~」 真理亚从鼻孔呼了气。「可真被摆了一道。」然后接了这句话。 「妈妈的……研究,是太空辐射……和细胞的关连。所以,照到太空辐射的……外星生命是……研究的关键。」不知不觉间,星乃已经从沙发后探出上身。「如果,能采集到……样本,希望……也给我看看。」 「知道了,我答应你。」 真理亚强而有力地点点头,接著说:「我想jaxa也会准许。」 天野河诗绪梨的研究原本就是在jaxa的全面支援下进行,主要的实验处是iss的「希望号」。相信看在jaxa眼里,也同样认为satellite公司的发表是在抢夺研究成果。哪怕提倡者已故,事实上研究已经中断。 最重要的是,无论法律或道义上的正当继承 人,都在这里。我知道星乃在母亲死后也持续独自进行研究,而已故的天野河诗绪梨应该也希望这名少女继承这个研究。 「总觉得酒都醒了。」 真理亚把啤酒罐捏得更扁,从沙发上站起。「已经没有啤酒了吗?」「你不是还在喝吗?」「只剩烧酎啦~~」「要乌龙茶倒是有。」她经过这么一段母女间的互动,又走了回来。 「嘿咻。」 真理亚把托盘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重重坐下,然后将烧酎倒进啤酒杯,再用乌龙茶调和。 「星乃,要不要喝乌龙茶~~?」 「……要。」 「大地呢~~?」 「那么,我喝一点。啊,我自己来。」 我拿起保特瓶装的乌龙茶,将琥珀色液体倒进玻璃杯。我先把第一杯递给星乃,再倒一杯给自己。我完全不会想喝酒,是因为经过space write,回到年轻的身体吗? ──慢著? 【大凤凰】。 我不经意看著乌龙茶的标签,忽然一句话从脑海中掠过。那是一种灵光闪现。 ──是接收到了这个,透过「凤凰」。 闪过的是真理亚对我说过的话。 奇怪……? 我觉得自己现在注意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我以前都忽略的事。 真理亚;星乃;凤凰。 「啊……!」 「怎么啦,大地?」 真理亚凑过来看著我。 「没、没有,我没事。」 我喝了一大口乌龙茶,扯开话题。 「差不多快好了喔~~」 厨房传来叶月的说话声。星乃缩起脖子,又躲到沙发后面缩成一团。 ○ 晚餐后,我走出厕所一看,星乃不在客厅。 我问真理亚人跑去哪儿了,她就朝「上」一指,于是我爬楼梯上了二楼。打开最里面的房间,就看见这个房间空荡荡的,除了有金属外装的天文望远镜之外,就只放了床和书桌。黑发少女就缩在角落坐著。 「原来你在这儿啊?」 「…………」 我喊了一声,星乃就转过头来。附带一提,这里是「星乃的房间」。是真理亚收养星乃时为她准备的房间,听说本来是真理亚已故丈夫的书房。到头来,星乃一次也不曾住在这个房间,而是拿银河庄当「别墅」住,所以过去都不曾用过。 「怎么啦?」 「…………」 星乃仍然抱著腿坐在那儿不动,缩起身体。 「……我──」 她小小地张开嘴。 「我要,回家……」 她这么一说,就抓住我的袖口。 「你不在这里过夜吗?」 少女默默摇头,脸颊微微发红。 我想了一瞬间后…… 「你回到家,不会再闹?」 「……嗯。」 「在我明天过去之前,都不会出门跑去任何地方?」 「……嗯。」 她直视著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看来是不要紧啊。 我本来担心今天不能放她一个人,但看来她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 我和星乃一起走下楼梯,然后…… 「真理亚伯母。」 我对在客厅放松的真理亚说话。 「我想我们今天还是回去。」 真理亚露出遗憾的表情后喃喃说了声:「……这样啊。」 「星乃,你还好吗?」 「我没事。」 她微微点头。 「今天……谢谢招待。」 星乃一道谢,真理亚眼眶就微微含泪。然后她把手轻轻放到星乃头上。 「随时欢迎你来。这里是你的家,而且也有你的房间。」 星乃有些痒似的闭上眼睛,然后微微点头。 「叶月~~大地和星乃要回去了~~」真理亚喊了一声,但没有回答。浴室传来冲澡的声音。 星乃又拉了拉我的袖子。 「帮我跟叶月问好……那我们走了。」 「对了,大地。」真理亚一边留意著走廊一边叫住我。 「什么事?」 「最近,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关于叶月。」 「叶月?」 通往浴室的门又传来冲澡的声响。 「没有,没什么。」 「是吗?那就好。」 「……?怎么了吗?」 我这么一问,真理亚就轻轻搔了搔她一头漂亮的白银头发。 「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 她喃喃说出自己挂心的事。 「总觉得最近,她突然变成熟了。」 5 就在发生这些对话的翌日。 我前往银河庄,并一直想著一件事。 ──是接收到了这个,透过「凤凰」。 我昨天在真理亚家里想起了一件事。「真理亚」与「凤凰」。在乌龙茶品牌的触发下苏醒的记忆,是我进行space write之前,在「第一轮」的世界发生的事情。 『你那边的收讯处显示「houou」……houou、houou,啊啊,是不死鸟「凤凰」啊?』 我在第一轮和星乃进行了通讯。透过星乃留下的迅子通讯机(tachyon ceiver),和三年前待在iss上的星乃──和即将死于大流星的星乃连上的奇迹通讯。当时,接收到她迅子通讯的是人造卫星「凤凰」。在大流星雨导致所有人造卫星都毁损后,新发射升空的泛用多功能型人造卫星。 凤凰。 当时我没怎么放在心上。星乃送来的讯号,由当时jaxa唯一还维持在太空的人造卫星接收,从某种角度来看是很自然的。 但现在我明白。明白这个乍看之下很自然,却万万不能忽略的奇妙事实。 人造卫星「凤凰」是cyber satellite公司与jaxa共同开发的卫星。也就是说,星乃当时的通讯不是送向别的地方,就是送到了cyber satellite公司的卫星。要说是巧合也行,但星乃临死之际送出的那段遗书般的通讯,被堪称星乃天敌的太空企业卫星接收到了。我从这个事实感受到了某种令我很不自在、很不自然的偏差。 以往我一直在找「凶手」。「凶手」是谁,引发那场恐怖行动的「凶手」待在这个时代的什么地方。但这个推理看似直接,实际上却是大兜圈子。 最近也听到星乃在说。她谈到那架无人机时,对我问的『为什么会从空中拍呢?』这个问题,她是这样回答的:『我觉得与其推理目的,还不如从手段去推理。』── 手段。 葬送了所有人造卫星的恐怖行动。而在变得一片空白的太空里,唯一发射上去的人造卫星是「凤凰」。制造「凤凰」的是satellite公司。这「凤凰」接收到的是星乃最后的讯息。 satellite公司早已知道会有那次迅子通讯──这样一想,就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s atellite公司为了监听这段通讯,制造出人造卫星「凤凰」。而要让这个人造卫星比谁都更早「独占」监听到这段通讯,其他人造卫星就很碍事。所以他们进行入侵,让所有人造卫星化为灰烬。「凤凰」成为全球屈指可数,更是日本唯一拥有的卫星。开发出这个卫星的太空企业将不会受到一时性的景气或投资客的评价影响,占据压倒性的重要地位。无论gps、气象观测还是军事侦察──全都必须经过satellite公司点头,否则无权动用卫星。在作业系统拥有九成市场占有率的小软、坐拥广大网路购物市场的amazoness、有著压倒性使用者人数的脸志──就像这些资讯界的巨人一样,哪些企业能拥有作为基础的「平台」就会占压倒性的优势。而在太空的「平台」是什么呢── 人造卫星。 没错,无论要在太空做什么,人造卫星就是前线基地,是中介基地,是补给基地,是出击基地。只要能独占太空的平台,就等于掌握了整个太空。能够独占气象资讯,就能成为压倒性的资讯强者;能够掌握gps,就能将交通网和行动电话都纳入掌握;能够掌握军事卫星,就可以揪住军事大国的脖子;能够透过网际网路卫星建构全球卫星星系,就能掌握网路世界的命脉。 satellite公司想独占太空的平台──为此他们希望消灭人造卫星。同时透过消灭星乃,将星乃握有的智慧财产都纳入手中,也就能够在独占的平台上悠哉地研究星乃双亲的遗产──ch细胞,将即将完成的研究成果抢到手。不,satellite公司就是认为星乃的最后一段讯息是有关ch细胞的内容,才会安排「凤凰」去监听吧? 这一切都是推测,没有任何根据可言。只是,过去我始终捉摸不清的「大流星雨」,如今轮廓已经逐渐在我面前显现得清清楚楚。 恐怖行动──的确是恐怖行动,但这是有著更明确目的的行为。 经济犯罪。 独占卫星,支配「太空」。 埋葬星乃,藉此掌握「智慧财产」。 cyber satellite公司一手策划的壮大计画。 「不是征服世界,而是征服太空」。 这终究不出我推测的范围。然而,我总算渐渐看出来了。看出这无从捉摸,全世界的国家与太空机构都未能揭穿的一场史无前例的太空犯罪的全貌。过去让我毫无头绪的大流星雨,已经让我明确看到了尾巴的尖端。 既然如此── 现在我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一边想著这样的念头,一边走到银河庄前。 「叶月?」 结果在公寓院子前面看见了独自伫立在那儿的少女。她拎著一个包裹。我一喊她,她就放下心似的喊著「啊,大哥哥!太好了~~!」跑了过来。 「我还以为今天禁止进入呢。」 「禁止进入?」 「那个。」 叶月指向公寓庭院,那儿有一架我很熟悉的无人机。黄色的边框,是我以前也曾看过的星乃亲自改造的机体。 「怎么?」 庭院里就只放著无人机,不见星乃的身影。 「为什么丢在这儿不管?」 「这个嘛……」 叶月以为难的表情看向庭院。 结果…… 「喔……」 被置之不理的无人机开始慢慢转动螺旋桨,发出微微的振翅声后,轻轻飘上天空,接著一边上下移动一边在庭院上空回旋。 哦?远距遥控啊? 我才刚觉得有点佩服,无人机就愈来愈蛇行,一下子往右一下子往左,开始呈现不稳定的动向。从无人机惊险掠过公寓的楼梯就知道这并非操纵者的意图。 喂喂,会撞到啊。我正暗自担心地看著…… 「喔哇……!」「呀……!」 无人机就来个急转弯,突然朝我冲了过来。叶月发出尖叫声,我也短短惊呼一声并蹲下,接著风压就从我头上扫过,然后听见「喀锵」一声响。 「啊~~」 再典型不过的坠毁声响起,无人机坠落了。 「叶月,你还好吗?」 「嗯、嗯……从刚刚,就一直这样……」叶月担心受怕,仍瘫坐在地。 过了一会儿,门「砰」的一声打开,星乃现身。 接著岂有此理地丢下一句话。 「平野同学,你很碍事……!」 ○ 「你看,就说不是这样,这样不会稳定啦。」 「你啰唆!」 「啊、啊,笨蛋,为什么这个时候往右回旋啦,反了好不好,反了!」 「就说你啰唆,你没听见吗!」 「别说了,赶快降落!不然又要撞到了!」 「啰唆啰唆!你会害我分心,闭嘴啦……!!!!」 坠落大约一小时后。 把撞弯的螺旋桨全都换上预备零件后,无人机还是一样在银河庄的院子里飞得无所适从。 二○一号室的室内,星乃一边看著萤幕一边拚命操纵。她看著从配备在无人机上的摄影机传回的画面,粗鲁地大声动著手上的推杆操作,但无人机的飞行轨道始终不稳定。叶月也顺理成章跟进来,张大了嘴看著画面。 又一小时过去。 「…………」 「啊、啊!不行,会撞到……!」 「…………」 「啊~~!啊,不行不行不行!啊!哼~~!」 星乃一边发出怪声一边用命令的口气大喊:「平野同学,来帮我!」刚刚还嚷嚷著要我闭嘴,一遇到危险就要我帮她,天野河星乃大小姐真不是叫假的。 我静静叹了一口气,按下星乃手上比例控制器的按键。我也用模拟器学过了整套无人机的操作,所以各种按键的位置都掌握得很清楚。 「好奇怪啊……理论上明明是完美的……」 「呃~~你听我说几句话。」我看不下去,忍不住说起。「无人机这种东西一回旋就是左右颠倒,所以比例控制器的动作也必须相反。你在这个环节上常常会搞混,还有,该怎么说……你的操纵太任性。」 「任性?」 「你有时候不是会在把操纵杆往右推的瞬间,又往左拉回去吗?像那样操作,不管规格多高的机器,反应都会跟不上。简单说就是你太急躁了。」 「我的反应速度终于超越了机体吗?」 「你机器人动画看太多吗……你是连跟机器都没办法沟通吧。」 我拿她没辙地这么说完,她就噘起嘴,「平野同学真的是让人很不爽……」喃喃发著牢骚。 「借我一下。」 我伸出手,少女就「咦?」的一声看向我。 「无人机可以也让我操纵一下吗?」「可是──」「我不会弄坏。」「…………」 「换个操纵者,说不定可以收集到别的数据喔。」 我提出有望多少引起星乃兴趣的好处,少女就非常明显地来了一段皱著眉头的思考时间,然后…… 「也好。」她将操纵用的比例控制器递给我。「弄坏了我可要你赔。我的威利。」 「威利?」 「它的名字。」 「为什么是威利?」 「因为无人机drone不就是雄蜂?《小蜜蜂玛尼亚》里面出场的雄蜂就叫威利。」 「好怀念啊。」 《小蜜蜂玛尼亚》是我们小时候播的儿童动画,剧情描写小蜜蜂玛尼亚和威利溜出城堡,进行各式各样的冒险。说到这个我才想到,原来这架无人机的配色会是黄底黑边,是取蜜蜂的意象啊。 「好啦。你的威利,我会很小心操作的。」 「我们说好了,弄坏就要赔。」 「你动不动就弄坏别人的东西,自己的东西被弄坏倒是开口闭口就要别人赔啊。」 「啊?」 「我什么都没说。」 我静静将推杆一推,「威利」就在萤幕上缓缓离地。我看著地面愈来愈远,而笔记型电脑同时在播放银河庄监视摄影机的画面,所以也透过这边确定威利正渐渐拉升高度。之前是以目视──直接看著无人机来操纵,但今天是透过摄影机。其实用这种方式飞行需要申请核准,但被警察骂这种事我早有觉悟。 等到看见银河庄的深蓝色屋顶,就在公寓上空回旋几圈。接著提高速度,飞到远处后掉头。我又试了几次基本动作,确定没有问题后,慢慢让威利在庭院里降落。如我所料,威利的稳定性与操作性都非常出色,能随心所欲操纵飞机,甚至有种快感。 「…………」 转头朝星乃一看,她一脸吓一跳的表情,嘴巴半开,连连眨眼。然后她看著我说: 「平野同学还真会一些奇怪的才艺耶。」 「算不上什么才艺啦。」 「全地球第一贪多嚼不烂。」 「你这绝对是在嘲笑我吧?」 我反而觉得能打造出这么高性能的无人机和模拟器,最关键的操纵却一窍不通,才真的神奇。 就在我们换人操纵,试机告一段落时。 ──嗯? 我放下比例控制器,转著有点僵硬的肩膀…… 「…………」 叶月看起来有些令人在意。仔细一看,少女一直不发一语,只转动视线观察室内。 「怎么啦,叶月?」 「…………」 少女默默看著我,然后小声回答「没有」。 「大哥哥──」她深吸一口气,发问:「平常都是这样?」 「咦?」 「和星乃姊在一起的时候。」 「?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是吗?」 她微微点头,又拉回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对星乃的房间好奇,只见她的视线扫动,像在观察格局。 怎么了? 叶月说了声:「借一下洗手间。」站起来,消失在舱门另一头后…… 「……所以,到头来要怎么办?」 我将视线拉回星乃身上。 「操纵就假设由我来,你是打算等那架无人机来,就用这个迎击?」 「才不是。」 「我想应该是不会啦……」我想起六星的脸,开口问起。「你该不会想用这个冲进satellite公司吧?」 「这我也想过,但这次不是。」 接著少女深深吸气,宣告本次开发无人机的最大目的。 「『我要去采集外星生命』。」 6 「视野良好,罗盘正常,陀螺仪正常,gnss正常,gps数据更新,检查电池剩余电量,马达、翼片、平衡环架、摄影机,一切正常──全系统正常。」 待在身旁的星乃低声完成了飞行前的最终检查。她按住耳机报告状况的模样简直像是飞行管制官。 「3、2、1……威利,发射!」 「收到。」我将控制器推杆一推,八组旋翼开始旋转,机身轻飘飘地离地。 我一口气让无人机上升了五十公尺左右,然后维持高度,往东南方移动。要去的是位于与隔壁市界线上的山区。 (插图008) 「电波送得到吗?」 「不用担心啦。」 「回程的电池呢?」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尽管相信天野河财团的科学力吧。啊,再往东一点。」 「原来是财团啊?靠东,了解。」 星乃自信满满地对机体性能自豪。先不说财团云云,毕竟这个天才少女是会在儿童班做的火箭里用上钛合金的笨蛋,对这类「发明」投注的资金一向非比寻常。这样一想,电池能撑多久这种问题也许真的不需要我担心。真正最该担心的,大概是这丫头的金钱观吧。 「可是,真的会有吗──样本?」 我让无人机──名叫「威利」稳定地飞行,并问起这次「任务」最大的问题。 「会有。只要没被抢先。」 星乃操作键盘,让「地图」显示在萤幕上。是月见野市的全区地图,有好几个星星般的光点在闪烁。 「这就是陨石的坠落地点吗?」 「对啊。」 「真亏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比对电视新闻和网路上拍到的所有画面,计算坠落轨道估算出来的。虽然未必精准,但应该对筛选出地点有帮助。」 「这个骷髅标记是什么?」 「是已经被satellite公司捷足先登的地方。」 「市区已经全军覆没啦?」 「对啊。要说还有哪里有希望──」 她用指甲留得很长的纤细手指指向地图上的光点。 「就是山区。」 作战很单纯。 坠落碎片遍布市内全区的陨石──网路上通称「月见野流星雨」,光是已经观测到的部分就有超过一百个陨石碎片撒落在市内。这些碎片几乎都被cyber satellite公司收走,但相对地也存在「遗漏」的部分。这些漏网之鱼就散布在离住宅区颇远的山区。附带一提,山的另一头还有星乃父母沉睡的墓地。 ──征服太空。 我不知道satellite公司的目的是否真如我推测,只是,可以确定的是星乃双亲的「ch细胞研究」──为了进行这项研究所需的外星生命最终样本,绝对不能交到敌人手上。样本被独占,也就意味著研究会被独占。为了保护星乃的「梦想」,这是万万不能让步的。 ──这也就表示为了留住投资客的期待,他们现在就是这么不顾一切。六星虽然一脸满不在乎,但内心应该是忐忑不安。 我想起秋樱的话,把手上的汗用力在裤子上抹掉。 现在我该做的事情是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这场采集作战后头。目前为止收集到的所有情报都指出了这一点。 「好棒的景色啊……」 我想著这样的念头,并且被机体搭载的摄影机所拍到的眼底街景震慑住。五彩缤纷的屋顶,有些区块整齐划一,有些区块杂乱无章,还可以看到一些眼熟的商店招牌。以无人机或飞船空拍的影片本身我是看过,但由自己操纵,俯瞰自己平常住的市街风景,又有种不同的感慨。摄影机有两具往下,一具往上,几乎网罗了所有方向。这种没有死角的摄影机配置,也让我有点联想到银河庄的监视摄影机系统。 「高度正常。从西绕过去接近,但是还不要靠近山。」 「收到。」 坐在左侧的黑发管制官凝视著萤幕上的影像与数字,发出指令。电脑桌这一头是星乃的个人空间,有著像是作战司令部会有的巨大萤幕,给人一种待在驾驶舱里的感觉。无论做得多好的3d射击游戏都没办法营造出这种感觉。 冷静,我要冷静……我慎重地以指尖操作推杆,绕过山坡地。看见溪谷后,呼出一口气。 「可以吗?」「ok。」我得到管制官的许可,让威利往前进。摄影机拍到的山迅速接近。我在山与山之间穿梭前进,结果也不知道是云还是雾,一瞬间视野全白,穿出去之后视野立刻变开阔。 「喔喔……」「哇啊……」 我们同时发出感叹。山与山之间的小小溪谷流著小河,水面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溪谷内部的空间比入口宽广,让威利能比较悠哉地飞行,将美丽的自然风景送到我们手上。感觉就好像自己是来河边玩的。 「好漂亮啊。」「就是啊。」我们有过这样的对话后。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找出来?」 说是要找陨石,但实在不觉得随便乱晃就能找到。虽说已经缩小了可能的坠落范围,该找的范围还很大。 「你听过陨石猎人吗?」 「啊,似乎听过啊,是叫什么来著了?」 记得前阵子我在网路上查找陨石的知识时,曾找到这样的字眼。 「就是指一群在全球各地寻找陨石的人。因为陨石这种东西有可能卖到很高的价钱。顺便告诉你,美国的陨石猎人马尔文?基尔戈尔(marvin killgore)在非洲西萨哈拉发现的月球陨石,据说就卖到一公克一百一十万圆,总价七亿圆的价格。考虑到当时黄金牌价是一公克一千圆左右,可说是破格的高价。全世界还有很多陨石猎人,也有人靠自己这一代就创了高达二三十亿圆的财富。」 「也就是寻宝猎人的陨石版是吧。」 「差不多。然后,这些陨石猎人要找陨石的时候,用的就是金属探测器和辐射探测器。」 「难道说……」 「我要显示了。」 星乃按了几个键,就看到萤幕右侧出现了一整排图形。有像是汽车时速表的半圆饼图色块不时伸缩。 「这个计量表伸展成红区就要注意。」 「真亏你有办法在无人机上装这种东西。」 「除此之外还配备了很多装备。有备无患。」 「机体不会变重吗?」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探索。」 我一边查看计量表一边沿著溪谷边的山坡地慢慢绕行。太接近就会有碰撞的危险,但要是离得太远,也无法侦测金属和辐射。 我在附近绕了一会儿后。 「啊……」 金属探测器的计量表猛力往右一摆。 「有反应喽!」 「有反应就悬停,然后找出会让反应变强的方位。」 「收到。」 我留意突出的树枝,几乎贴著山坡地移动。 「进到更里面去。」 「会撞到。」 「别说那么多。」 「出什么事我可不管~~」 我嘴上这么说,但对于任务难度提升也觉得雀跃。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威利的位置,朝右倾斜著机体,飞进树木之间。前进了一点又停下,然后又前进一点……我正反覆著这样的动作。 忽然间,哔一声高亢的声音响起。转头一看,金属探测器的计量表闪烁著红光。 「这里吗?」 「先悬停一会儿,我转一下摄影机。」 星乃操作键盘,调整摄影机的角度。萤幕的画面慢慢切换,映出附近的地面。 接著── 「啊~~」「是这个啊……」 萤幕捕捉到的是好几个汽油桶。五六个已经生了咖啡色铁锈的汽油桶被随地弃置。 「这是非法丢弃吧。」「看上去就是工业废料。」 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循著来路折回。 我就这样继续探索。途中除了汽油桶,还有烤完肉丢在原地的铁板、装著空罐等资源回收垃圾的袋子,莫名其妙还有铁管掉在地上。 「精度没办法再提高一点吗?」「这已经是经过金属识别功能(discrimination)的结果了。」「至少想个办法忽视空罐之类的呢?」「不侦测铁,就会错过陨石本身。」 威利就像个寻找失物而畏畏缩缩的人一样,在溪谷间来来去去。所幸由于十一月天气冷,没有人携家带眷来河边玩水,今天也没看到钓客。 【battery:52.08%】。 ──是时候该撤了吧…… 电池电量也只剩下一半左右,继续待下去,就得担心回不回得来。 「星乃,差不多……」 我提议准备回去时,又听见了高声的警报。要测的金属探测器计量表摆动。是到了红区没错,但由于刚才一再扑空,让我已经不太吃惊。 检查完这个就回去吧…… 眼前先让威利转向,飞往反应较强的方向。我想起有句格言说开始习惯的时候最可怕,并且慢慢移动到附近。 「上面吗……?」看到计量表的反应随著高度升高而变强,我试著拉高威利的高度。结果计量表更加接近到顶的状态,闪烁红光,像在对我说:就是这里啊,这里。但我和地表已经离了相当远,不太能确定金属所在的地点。 「这会不会有点怪?」 「左回旋。」 「咦?」 「别问那么多,左回旋。」 我一头雾水地答应,做出她要求的动作。星乃的表情十分正经,让我觉得大概真的有东西…… 「啊……」 找到了。 山坡地土石外露的地方有一个陷进去的物体。以碰撞地点为中心,有个就像陨石坑一般凹陷的斜面。这个像是用槌子凿穿陡坡的痕迹正中央有个表面像是熔化过的黑色物体。之前我隐约觉得陨石应该会坠落在地上,都只找低的地方,所以忽略了这里。 「喂,这个。」「错不了。」星乃喃喃回答。 「是陨石。」 ○ 由于陷进山坡地,我本来以为采集作业会极为困难,没想到进行得很顺利。 威利下方伸出金属制机械手臂,接近陨石后,就像被吸过去似的牢牢贴住。拉回手臂,任务就结束了。虽然得小心别让机身碰到山坡地,但这也只有一瞬间。 「真亏你改造出这些。」 「这点程度当然要做。」星乃说得若无其事。「在法国都直接买得到装了魔术手臂和加农炮的无人机了。」 「真的假的?是说,加农炮……」 「能发射的当然不是实弹就是了。」 有点想要。 「毕竟大部分陨石都含有铁,才会用金属探测器,但在魔术手臂上头装设磁石,是理所当然的归结方向。」 「是喔……」 我老实地感到佩服。 我佩服地心想「说来说去,她 第三章 瓦特佐伊 1 二○一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十点十五分。 一边走在秋高气爽的商店街,一边仰望清澈的蓝天。有一道淡淡的云拖过的天空,与和煦的阳光相映,酝酿出恬静的气氛,两只小鸟啾啾叫著,开心地掠过天空。最近我不由自主地养成了一仰望天空就会去找有没有无人机的习惯。 从几天前的「空战」以来,隐形无人机就此销声匿迹。影片网站也并未再上传新的空拍影片,显得安分了些。另一方面,我们的「威利」后来也都没找到,星乃懊恼地看著萤幕说:「只要gps能复原,就可以找出位置了……」而我在那天后,也一直去各个推测坠落地点找,但毕竟是在山上,实在很难发现。找警察和邻近设施问过有没有人送来这样的「失物」,但目前没有好消息。 ──话说回来…… 随著时间经过冷静下来一想,就觉得令人最好奇的事仍在于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星乃和我去收集外星生命的样本,在发现的时间点就展开妨碍行动。怎么想都觉得只可能是早已事先在追踪我们的无人机,若是如此,也就表示他们一直在监视银河庄。然而星乃已经将银河庄的保全系统强化到更胜从前,在这样的状况下,到底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在监视呢?而且那么多架的无人机编队,又是从哪里派出的?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单一个人办得到的。 ──六星卫一……是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理所当然,第一个想到的嫌犯还是那个可疑的单眼镜男。既然是正在推动无人机事业的satellite公司,要安排无人机多半轻而易举,而且监视工作也是只要雇用人手就办得到。资金、组织,以及动机,这一切全都指向了他。 可是,要怎么揪出他的尾巴?我方也用无人机跟踪? 我正想著这些没结果的念头…… 「啊,是这边这条路~~」 黑发少女开朗地笑著,拉著我的手。 今天我和叶月出来玩,说是有一间比利时松饼出了名地好吃的店,所以邀我,说一定要跟我去吃。最近我对叶月的邀约几乎全都拒绝掉,心想偶尔也得陪陪她才行,于是就这样一起来到了商店街。 「哇,好时髦的店喔~~」 我们要去的店是一家装潢以白色为基调,写了店名的招牌有著流利造型的店。招牌上写著「瓦特佐伊 ~比利时与法国家常菜馆」,放在路边的菜单看板上写著「今日推荐菜色」,附上照片列出了多种松饼与淋上巧克力酱的甜点。看上去就觉得很甜,伊万里大概会很喜欢。 「啊,太好了,有空位。大哥哥,我们进去吧。」 「嗯。」她拉著我走进店里。亮度较低的灯光下,看到的是一块被和外面同样的白色墙壁所围绕的素雅空间,播放著像是古典乐的慢节奏音乐。感觉介于咖啡馆与餐厅之间,给我一种偏贵的午餐店这样的印象。 「欢迎光临~~!」 最先过来的是一名穿著荷叶边制服的少女。她亮丽的草莓金发烫卷了垂到胸前,榛果色的大眼睛打量著我们。 「请问几位~~?」「两位。」「帮两位带位~~!」少女店员以流畅的日语为我们带位。她告知「今天的推荐餐点是松饼甜点拼盘」后,就快步跑回店内更里头。 「好漂亮的女生耶~~」 「就是啊。」 「不知道是哪一国人。」 除了她以外,店内还有两名店员,其中一个是高个子的金发少女。座位大约有八成都坐了人,以高中女生与粉领族居多,但也有些老夫妻或携家带眷的客人。 「久等了,为两位点餐──呃,平野?」 「咦?」抬头一看,站在餐桌前的金发少女睁圆了眼睛。她身材高挑,眉毛显出倔强气息。现在和平常不一样,头发绑在背后比较低的位置,和刚才的店员一样身穿荷叶边制服。 ──原来是伊万里打工的店? 「平野,你来找我啦?」 「没有,是碰巧。」我震惊之余看著伊万里。「这制服,你穿起来很好看。」 「啊,是、是吗?」 伊万里突然脸红。 「总觉得这个,荷叶边轻飘飘的,本来还以为我穿起来会不好看。原、原来,穿起来好看啊?」 「嗯,很好看。对喔,记得你说过是法国料理的店啊。」 「嗯,是我妈妈的朋友在经营的店,说本来是比利时人开的店。」 伊万里把托盘抱在胸前,有点忸怩地解释。 「比利时菜跟法国菜,这组合还真有点稀奇啊。」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可是比利时就在法国隔壁,听说饮食文化跟法国也很像。一开始开这间店的夫妻似乎就是法国老公和比利时太太,所以才会开这样的店。」 「不好意思。」 「店名『瓦特佐伊』就是比利时的奶油炖菜,本来的意思是『熬煮』或『杂煮』的意思,所以店里的菜色也有种多国籍的感觉。」 「不好意思。」 「平野你吃过道地的比利时松饼吗?我们店里的松饼是配合日本人的口味调整过,但风味还是完全不一样喔。如果不介意──」 「店员小姐,不好意思!」这时叶月放粗了嗓子。「我想点餐!」 「啊,原来你在啊,小不点。」 伊万里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你太小只,我没看见耶。」 「唔唔唔……」叶月懊恼地皱起脸。从刚才伊万里就一直澈底当叶月不存在,似乎让她理智断线了。 「唉~~为什么去到哪儿都会遇到那个太妹啊~~」即使点完餐,叶月还是一副满心忿懑无处宣泄的模样。 她跟平常一样……吧? 我看著这名稚气的少女,想弄清楚之前有点挂心不下的事。 就是前不久,真理亚对我说的话。 ──总觉得最近,她突然变成熟了。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她有时会露出成熟的表情,做出不像小孩子会有的举止。 「大哥哥,你在看哪里?啊,你又在想叶月以外的女生了吧?」 「才没有。」 「真的吗~~?」 ──是我多心了吗? 今天的叶月看上去就是平常的叶月。开朗稚气,有点任性,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几分钟后。 「久等了!这是『松饼甜点拼盘』!」 伊万里负责的餐点端了上来。 「哇,不得了的东西上桌了。」又白又大的盘子上叠著形状独特的方形松饼,上面铺满了鲜奶油与巧克力酱。比照片上的大,看上去就很甜。 (插图009) 「这是本店自豪的特别甜点,非常适合放上instantgram吧?」 「哼……还可以啦。」 叶月咒骂之余,看到眼前堆得像一座小山的甜点,还是看得眼神发亮,用手机频频拍照。 「这个啊,是我提出构想,然后店长采用的餐点。」 「好厉害喔。原来是你想出来的?」 「起初我是在素描本上画了很多种,由店长给一些建议,做出试作品。然后──」 伊万里说到一半,里头就传来喊话声。 「好啦~~那边那个新人──!」 转头一看,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从里面探出头。 「上班不要摸鱼~~」 「来了~~!对不起~~!」伊万里很有精神地回话,然后小声说了句:「她就是妈妈的朋友,这里的店长。她人很好,可是有够会使唤人的耶。」接著又说: 「平野,你慢慢吃……那边那个小学生,别把松饼弄到地上了。」 「我才不是小学生!」叶月气得发抖。 「好的,s拼盘两份~~送去五号桌~~比利时薯条和巧克力蛋糕是三号桌~~」「知道了~~」开始俐落工作的伊万里和熟练的女店长之间如此对话。感觉气氛很居家,想来是很好的职场。 「大哥哥,来,啊~~」 「不要这样啦。」 「啊~~」叶月硬把叉子叉起的松饼递向我。我不是那么爱吃甜点。「啊~~!」 我心想真拿她没办法,吃了一口,嘴里立刻满是甜味。只是松饼本身不会很腻,滋味很平衡,可以一口接著一口吃。 「那么,大哥哥也喂叶月吃~~」 「自己吃。」 「咦~~大哥哥好小气~~」 叶月假装生气了一会儿,但有玩到「啊~~」似乎让她心情好了些。刚才我和伊万里说话的时候,她显然一直不高兴。 偶尔她和从旁经过的伊万里激荡出视线的火花,我们就这么度过一段在各种层面上都很甜的时光。 「唔……」 忽然间,叶月闷哼一声。仔细一看,她用手按住脸的右侧,显得有点难受。 「怎么了?」 「嗯、嗯……有点。」她按住脸,静静地吸一口气,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看到她走向化妆室,我有点担心。 我正想著今天最好早点结束…… 「s拼盘含饮料套餐一份,热咖啡一杯,外带的巧克力松饼一份……含税一共是1544圆。」 我和在打收银机的伊万里对看了一眼。她注意到我后,笑咪咪地露出营业用微笑。看来她已经完全熟悉女服务生的工作了。 这个时候。 「──大哥哥。」 我惊觉回神,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叶月已经回来。她才刚离席,所以我有点吃惊。 「怎么这么快,已经不要紧了吗?」 「…………」 叶月一直盯著我的脸看,然后把视线转向收银台前的伊万里。 接著问起一个奇妙的问题。 「大哥哥。」她喉咙发出静静的吸气声。「你经常来这间店吗?来见伊万里姊。」 「咦?这间店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吗?」 「……我都忘了。」 叶月以冰冷的眼神看著盘子里剩下的甜点后。 「我们出去吧。」 她对松饼看也不看一眼,抓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2 这天傍晚。 我送叶月回到家,前往银河庄的途中。 「嗨~~平野同学。」 一辆汽车从后方接近,从车窗看得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秋樱姊?」 「我刚好来到这附近。」宇野秋樱从驾驶座探头,潇洒地挥了挥手。她开的车是亮丽的酒红色,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看起来有点像战斗机。「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这样宙海也会高兴。」 「姊姊你不要乱讲话。」 副驾驶座上坐著universe,也就是宇野宙海。她赶紧叮咛堂姊。 「堂姊妹一起开车兜风啊?你们感情真好。」 「我们约好上完补习班就一起吃饭。」 「是吗?」 「如果不介意,平野同学要不要也一起来?」 「啊~~一起吃饭是不行,但如果你可以载我到那边的便当店,会帮我很大的忙。我好久没有这样走一整天,脚好痛。」 「请请请~~」秋樱答应得很乾脆,开了后车门的锁。 我上了车,眼看车子就要驶动时。 「啊!」 宇野短声惊呼,看向身旁。听起来像是bot48新歌的旋律播放出来,她赶紧打开包包,拿出手机。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 宇野慌忙拿出手机,应声:「喂?妈?」 「……咦?」 她的情形不对劲。「……嗯。」「……对不起。」宇野一边讲电话一边不断道歉。她的脸色转眼间愈来愈苍白,身旁的秋樱也注视著表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分钟后,宇野放下手机。她脸色苍白,双手发抖。 「喂、喂……你要不要紧啊?」 我感到担心,这么一问,少女就窘迫地告知: 「怎么办,被妈妈发现了……」 十分钟后,当我们抵达宇野家,对方已经在门前等著我们。 一名身高和女儿差不多,身材苗条的中年女性。只是,她那略呈方形的眼镜给人一种有点凶的印象。 「啊~~连我都跑来,实在不巧啊。」 秋樱坐在驾驶座上握著方向盘微微叹气。她本来在车上说在门前放宇野下车后就立刻离开,但大概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门前等著。因缘巧合下,连我也一起跟来,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她,还是单纯觉得就那样回去会很尴尬。 秋樱把车停在路边,这名中年女性──宇野的母亲,对秋樱来说是婶婶──先朝驾驶座敲了敲玻璃窗。秋樱关掉引擎,下了车。 战端突然开启。 「秋樱!」 两人一开始对峙,母亲这一方就以强烈的语气斥责。 「我不是说过,叫你别接近我家女儿吗……!」 「那个,婶婶。」 「我女儿现在正面临很关键的时期!高中二年级的秋天,实质上已经是考生了吧?你总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这我懂。可是宙海她不是从国小就一直很认真在念书吗?有时候也需要出来散散心啊。」 「你这样引诱她,要是她考不上学校,你要怎么赔她?你负得起责任吗?」 「不,这……」 秋樱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母亲这方继续严厉追究。她似乎没发现坐在后座的我。我想起前不久,不小心在宇野家的厕所听见的谈话。 宇野坐在副驾驶座,担心地看著她们两人。这场一碰头就展开的唇枪舌战似乎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看得出她的肩膀在发抖。 「她啊,在志愿调查表上写了大众传媒相关耶。」 「咦?」 「怎么想都是受了你的影响吧?搞不好她迷那个莫名其妙的偶像,也是受你的影响,浪费那么多钱!」 「是不是浪费,应该由宙海来决定。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宙海的选择?」 「你又这样扯开话题!就一张嘴能言善道!」母亲这方毫不假以辞色。「就退一百步来说,你的人生是你的,管你要当记者还是什么都尽管去当。可是我们家女儿不一样,她有好好进行人生设计,朝著稳定的将来努力。」 「你所谓稳定的职业,还不就是公务员吗?」 「公务员有什么不好?」 「不是公务员不好,只让她选公务员才是问题。这世上有那么多职业。」 「可是,其中稳定的职业少得用手就数得出来,你知道吗?不是能用一辈子的国家证照,就是绝对不会倒闭的大型优良企业。可是,如果综合这种种因素来考量,还是公务员──」 下一句话深深刺进我心里。 「cp值才是最高的吧?」 我有种视野整个扭曲的感觉。先前我明明是站在支持秋樱的立场听著,不知不觉间,却在宇野的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 「自己喜欢的事情,等确实稳定以后,假日再做就好了。」 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高举陈腔滥调的理论…… 「要是没有钱,到头来就会连喜欢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做喔。」 还加进一些像是威胁的说词…… 「毕竟如果退休以后年金和存款不够,会想哭的可是她耶。」 看似在担心对方,实际上却根本没在听对方说话。 「小孩子还没出社会,所以做爸妈的得好好看著小孩才行。」 高高在上地高举乍看之下有道理的理论。 ──「她就是我」。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冰冷的态度;cp值;避险;稳定雇用;终身总工资;年金;存款;退休后;社会地位;经济信用;未来成长性──一脸得意的表情讲出一大串这些论调,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这种自以为是个现实主义者来发表分析结果的模样,实实在在就和我──平野大地一模一样。 宇野在发抖。她听到一半就摀住耳朵,可是我没有话可以对少女说。因为那就是我。伤害她的那些话,就是我的话。 「考试结束前,不要接近我女儿!」「这该由宙海决定!」「那些没营养的偶像周边,你来负起责任丢掉!」「你敢碰宙海最宝贝的那些东西,就算是婶婶,我也不会原谅!」「你这是什么口气!晚点看我怎么跟你老家──」 「不要再说了!」 我听见了叫声。 不知不觉间,宇野已经下车。她站在两人前面,肩膀发抖,像是在说已经够了吧。 「宙海,你不要说话。」「就是婶婶的这种态度──」 「不要吵了!」 宇野摇头。 「已经……够了,不要吵了……」 宇野眼眶含泪这么一说,「宙海……」秋樱就难过地放低声调。 秋樱咬唇,说声「对不起」,但还是先对宇野的母亲点头致意,然后打开车门,将宇野留在副驾驶座上的包包交给她本人之后…… 「……先走了。」 她静静地留下这句话,发动引擎。 车子开走时,宇野和我对看了一眼──我觉得是这样。 她眼眶含泪,求救似的看著我,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什么都办不到。我和秋樱不一样,一句话都反驳不了,也没办法伸出援手,就只是缩在车子里不出来。 弯过转角后,车子停了下来。 「唉~~」 秋樱趴在方向盘上挣扎地说了。 「我实在是好糟糕啊……」 她按住额头,忏悔似的垂下头。 「请问,为什么糟糕?」 秋樱有好好反驳,站在堂妹的立场为她反驳。 「我不要紧。因为我吼了,痛快了,说声再见,就不用再见到婶婶了。可是宙海不一样,她要一直住在家里生活,直到离家独立为止。」 可是秋樱反驳的话没有错。我这么一说,她就摇摇头说:「不对。」 「至少不应该在她面前说。宙海她啊,很善良,所以会受伤。我和婶婶争吵,她会觉得都是她的错,会因为这样而痛苦。」 「这……」我很想说这没道理,但仍把后半句话吞回去。现在我们谈的不是有没有道理,而是事实。 那个绑辫子的正经少女心灵受创的事实。 「我真是不贴心啊……唉……」 车子往前开了。 秋樱似乎陷入自我厌恶,频频叹气。 不贴心还好得多了。比起明明看到同伴中枪,却只会缩在安全地带的我,那样好太多了。 ──cp值才是最高的吧? 宇野母亲的这句话深深沉入心底。 3 路灯微弱的灯光照亮的巷子。 我在不熟悉的地方下车,只好靠著不太靠得住的方向感先沿著路走再说。我该找个地方买便当就直接去找星乃,但又不想怀著这种心情回去。 ──你这样引诱她,要是她考不上学校,你要怎么赔她?你负得起责任吗? 走著走著,宇野母亲的这句话就在脑海中掠过。 负得起责任吗?的确是这样。我是不用说,就连秋樱对宇野的人生以及她们母女的问题而言,都是局外人。就算宇野最终考大学或就业失败,我们也不可能对这个结果负得起责任。出学费的,还有就业时能当她身分保证人的,都是宇野的双亲,不是我。 ──我们家女儿不一样,她有好好进行人生设计,朝著稳定的将来努力。 稳定。 这句话就像毒药似的行遍我全身。和我过去自己有过的主张一模一样。找个稳定的工作,退休后有存款和年金。 在那儿说话的人,是宇野的母亲与秋樱。然而我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实际上是我在那儿痛骂宇野。偶像?你在说什么鬼话?想当那种东西,将来会没饭吃──换作是前不久的我,肯定会这样主张。不,就算是现在,我的真心话又是如何? 宇野宙海当不上偶像,这是已经确定的二○二五年的未来。而宇野确定的路线是县府公务员这条稳定性极佳的路线。现在支持她的梦想,就像是把她从牢固的石桥拉到快要垮的吊桥上,怎么想都觉得风险太高了。不,几乎就像诈骗一样吧? 的确,现在宇野多半很难受。放弃梦想是很痛苦的事,而忍著不去碰偶像这个兴趣应该也会很难受。可是,现在好好念书,将来得到稳定的职业,这才是像样的人生吧?要说什么尊重当事人的意思这种漂亮话,将来会付出惨痛代价的还不是宇野自己? 凉介那时候没问题。凉介当医生是已经确定的事,他有著只要努力就能考上医学系的能力。这是我亲眼见证过的未来。 伊万里那时候也没问题。她会当上服装设计师,所以我能放心支持她追求梦想。他们两个走的都是保证能够成功的路线,是不会错的选择。 可是宇野相反。她正要从县府公务员这条保证能够成功的路线偏到偶像明星这条确定会失败的路线。只要照她母亲的话做,宇野的将来肯定会很安稳。考上当地很难考的国立大学,当上县府的员工,虽然算不上富翁,但有著一帆风顺的人生等著她。要当偶像的歌迷,等一切都安稳了也还能继续当。 答案已经出来了,但我却还得在宇野背上拍一记,把她扔上危险的吊桥吗?年轻的时候,这样大概也行。可是将来呢?退休以后呢?我有办法为她负责吗? 我明白追逐梦想很重要,我在这「第二轮」的人生才总算学到了这点。是伊万里教我,而我鼓励凉介追梦,这才想起星乃教过我的──axc=p。所以这我明白。我明白对宇野而言, 那就是她重要的「梦想」。所以我不会嘲笑宇野,向往成为偶像明星的宇野反而很耀眼。她的眼神中没有谎言。这我懂。 可是我知道。宇野的未来。稳定的公务员路线,与岂止不安定,甚至确定会失败的梦想路线。石桥与吊桥。 什么才是对的?该选的选项是什么?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 少女的脸浮现在脑海。她双眼含泪,像只担心受怕的小羊。可是我连一句话都没办法对她说。我缩在安全的地方不出面,我没有胆子,我没有勇气像秋樱那样去承受对方的谩骂。那个时候,我应该要想著「管他的!」就冲出去。我明明应该知道这点,但我就是办不到。 经验值不够。人生的经验值不够。可是,我害怕失败,累积不了经验值。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上陌生的路。 一条连一盏路灯都没有,一片漆黑的夜路。 ──糟糕。 我想事情想过头,根本没在看路。我失去了方向感。车站是往哪边? 昏暗的路上,两旁的住宅也静悄悄的。一幅让人错以为走进了幽灵城的光景。 我得回头──就在我想到这里而转过身时。 我当场僵住。 意料之外的──不,我内心深处多半料到了几分──当我对人生迷惘,诅咒自己的失败时就会出现的那个人物。 「她」坐在围墙上。 从帽子下露出的栗子色头发;没有风在吹却在翻动的白色裙子;猫也似的慧黠眼神。她把围墙当成长椅坐著,无所事事地双脚荡啊荡的。 「晚安。」 戴著贝雷帽的少女就坐在那儿。 4 「嗨,好巧啊。」 戴贝雷帽的少女就像个住在附近的朋友,很自然地跟我打招呼。 夜色之中,她的双眸彷佛蕴含了魔力的宝石一样散发光芒,映出了我。从她那明显还很幼小的身体,一双又细又白的脚像秋千般荡著,将坐在别人家围墙上这种没常识的行为理所当然地融入景色当中。 可疑的存在感。每次看到都会有种看不见的压迫感。像是身体变重,却只有少女身边的空气很轻盈,一种不可思议,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那是不管经历几次都无法习惯的只有这个少女在场时会显现出来的空间。 「你不怎么惊讶呢。」 「……托你的福。」 我勉强吐出了台词。都第三次了,脑袋多少总会灵光点。 外表不重要。无论是她那稚气的脸庞还是小小的身体,要谈论这名少女时,那些都不构成意义。我所承受的这种不明所以的压迫感,空气变稀薄的感觉。到了现在,第三次遇见她,我才总算找到了答案。 是魔物。 我正在和跳脱了定律框架的魔物对峙。这样一想,就觉得弄懂了压在双肩上的沉重压力,以及令我缩起身体的戒心是怎么回事。 「竟然说人家是魔物,好过分啊。」 不会吧?觉得不可能的心情和觉得果然如此的心情同在。她是魔物,所以读心这点小事当然难不倒她。这证明了我的猜测。 「要不要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 八成会猜中。 「啊,什么嘛,真没意思。不可以这样啦。因为惊奇才是人生,紧张刺激才是精髓啊。」 少女微微眯起眼,呵呵笑了几声。 「那么,今天我们就反过来吧。不谈『你』,关于『我』的事情我什么都说,你可以随便问。」 反正只会被转移焦点。 「你要不要试试看?」 「你叫什么名字?」 「io。」 「……咦?」这出乎我意料。io?她刚刚说了「io」吗? 「我的名字是『io』,至少被人这么叫的时间最长。你满意了吗?」 「……你还说得真乾脆啊。」 「因为我们约好了。可是,这次轮到『我』了。」 自称io的少女荡著脚问起。 「你为什么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咦?」 她又问了奇妙的问题。 我朝四周一瞥。昏暗的市镇,陌生的路。 「也没为什么,因为我在发呆……」 「不对。」少女摇摇头。「你是自己走来的。用自己的脚,走自己选的路。」 「我选的……」 「对,是你自己选的。你不注意,不小心,这些都不重要。你自己选了自己的路,结果迷路了。可是这是你选的路,所以是你的责任,是你自己不好。」 「是没错啦。」 我不明白少女想说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那么,『她』呢?」 「她?」 「就是其实有想做的事却因为周遭反对,无法选自己想走的路的那个女生。」 「你是指宇野?」 「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明明自己想做,却没办法自己选这条路。吃自己想吃的东西,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看自己想看的书。可是为什么就只有人生,不可以自己选择?」 「这……」 「选下去就好了。既然是真正想做的事情,就自己去选择。」 「你等一下。」 被她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结论,让我不由得想反驳。相信这就是少女的步调,我已经身在她的计略当中。但这也无所谓。 「失败了要怎么办?」 「那也是一次经验──」 「不要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也要说出我想说的话。「你说得倒轻松,说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变成经验值。可是,就是因为不关你的事,你才说得出这种话。选择了,失败了,会付出惨痛代价的是宇野自己。而且宇野的梦想──」 「不会实现。」 「……没错。」 我已经很习惯被她抢在前头,但被她这么明白地断定还是很不舒服。不对,冷静,这个少女是魔物。 想来所有遮掩都不会管用。她那找乐子似的有点像猫一样发光的眼睛,会把我心中想的念头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直接拿我的意见去碰撞。 「她的将来本来是得到保证的。她认真念书,考上难考的国立大学,还考上公务员资格,被县府录取。」 「嗯嗯,然后呢?」 「但是如果她想去当偶像明星,一定会把路走偏,会错过稳定的将来。」 「这你就错了,平野大地同学。」 「咦?」 「『稳定的将来』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说的那样。」我拚命反驳。「有一定的收入,职场不会破产,也不会被开除……」 「有一笔存款,退休后可以领到足够的退休金和年金?」 「没……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对方说出年金和存款这样的字眼,让我硬是觉得有点突兀。这个不食人间烟火,像是从世界游离出去的少女讲出这么俗气的字眼,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稳定吗?」 「咦?」 「假设有充分的退休资金,这就是稳 定?」 「是吧,有钱不就会稳定吗?从六十几岁开始领年金,然后拿到一大笔退休金,老后的生活应该就会很安稳,就算生病也能安心吧。」 「安稳?稳定?安心?」 少女歪了歪头,一副由衷无法理解的模样。 「也罢。所以,你们打算活到几岁?」 「几岁……」我跟不上少女的逻辑。「大概八十岁,或九十岁吧……」 「嗯嗯,也对。这就是人类的寿命。就这个国家的这个时代来说,女性是八十七岁,男性是八十一岁?等不到一百岁,几乎所有人就会走到寿命的尽头。不过,也不用算这么细,人类过个短短一百年就一定会死。」 「这……是没错啊。」 「人类的死亡率就是百分之百。」 少女连这种事情都说得很开心。 「无论多么坚若磐石的人生,无论多么丰润的资金,无论多么高度的医疗,都没有办法停住人类的时间。人类有寿命,很遗憾,凭你们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准,基本上这是无从抗拒的真相。」 她的眼睛在夜色中发光。 「『人生的桥,对岸什么都没有』。」 「桥……」 「不管人生过得连石桥也要敲过才走(注:日本谚语,比喻很小心翼翼),人生的桥最后一定会有尽头。如果把寿命一年算成一公尺,就看是到八十公尺、九十公尺,或者一百公尺……不存在所谓对岸,不存在过了桥之后的人生。你开口闭口都是稳定,但桥的另一头,过了桥之后,什么都没有。人生不管走什么样的路线,选什么样的桥,最后的最后一定会结束──也就是说啊……」 少女静静地宣告结论。 「『人生当中,不存在本质上的「稳定」』。」 她从围墙上站起,低头看著我这么说: 「但愿在人生的最后,『桥』终于到了尽头的时候……你不会在死亡深渊后悔。」 戴贝雷帽的少女──io,轻飘飘地跳到围墙另一头。 我跑过去一看,围墙内已经没有一个人在。 5 发生了这种事情的几天后。 宇野那件事有了令我意想不到的发展。 「我是船员平野大地。」『去买炸虾便当来。』「已经买了。」『准许入室。』 我听见舱门开锁声,总算获准入室。最近她似乎愈来愈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常会在我入室前要我去买东西。 我一走进二○一号室…… 「哇!」 突然就有个东西从我眼前掠过。这个物体发出嗡嗡作响的振翅声回旋,在空中持续悬停。 「不要在室内飞。」 「炸虾──」 「拿去。」我在她说完前就递出了便当袋。结果一架相当小型的无人机伸出机械手臂,灵活地接住便当盒,回到房间里头。该怎么说呢,真的是很无谓。 仔细一看,室内还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小型无人机持续悬停,声响在密室内回荡,嗡嗡作响地很吵。 「没办法再安静点吗?」 「威利1,著地。」 星乃一声令下,小型无人机编队就当场著地。虽然底下是一大堆破铜烂铁,但这些无人机各自找到了看来比较稳定的桌子、纸箱或书籍上停歇。 「好厉害啊。声纹辨识?」 「很简单的。还有像这样的。」星乃举起手,指尖用力往上一挥。结果一架无人机再度启动,离地五十公分左右。她将手指往水平方向一弯,无人机就开始水平移动;手指放下,无人机再度著地。 「这是什么魔法啊?」 「很简单的机制。我改造成不必用比例控制器,用『这个』就能操纵。」 少女把像订婚戒指一样戴在手指上的指环秀给我看。 「因为如果没办法更体感地操作,空中缠斗就赢不了。」 「你还想打喔?」 「当然。下次一定要分个高下。」 看来那场「空战」点燃了星乃的斗争本能,最近的她心无旁骛地在改良无人机。她的个性本来就不认输,偏偏她最不缺的就是头脑、时间与资金,所以小型化与自动化等等的改良都日益精进。 「将来我会做到不管待在国内的哪个地方,都只要靠这个戒指就能叫出无人机。啊,平野同学的声纹资料我也都先输入进去了。」 「你根本没把别人的隐私当一回事吧。」 我说归说,自己也试试看。 「威利1,发射。」我试著命令,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平野同学,这个。」星乃拋了个东西过来。我在空中接住一看,是刚刚才看过的戒指。仔细一看,上面有三个小小的按钮。 「这个,要怎么弄?」 「戴在食指上,用拇指按侧面就是on,放开就是off。指纹认证是我或你都能解除。还有这已经用gps定位,所以光是让手指前后左右挪动就可以操作。动得快就是加速,慢慢动就是减速。声纹认证就是把戒指当对讲机说话,虽然已经输入的词汇还很少。」 「收到。」 我照她的话做,把戒指套上食指,按住侧面看看。 「威利1,发射。」 结果就有一架小型无人机开始转动旋翼,轻飘飘地离地。 「哦?」 「这是室内,所以我把移动感应的灵敏度调低了。但一开始还是要小心点操纵。」 「ok。」 我慢慢将手指往左挪,结果无人机就缓缓向左移动。往上比就会上升,往下划就会下降,对斜向操作也会好好反应。体感非常棒。 「这样一来,连技术很烂的你都能操作啊。」 「以嗯欧吼耶(你很啰唆耶)。」 星乃已经开始大吃炸虾便当。我一边前后左右挪动手指,让无人机绕著圈子飞,一边问起: 「这个,在室外也行得通吗?」 「午要欧得傲运傲(只要收得到讯号)。」 「在东京都心也行?」 「午要伊伊欸唬能用(只要gps能用)。」 「你没事这么天才干嘛?」 「以欧吼(你啰唆)。」 她把最后一口炸虾便当吞下去之后…… 「只要事先输入座标,也可以像送快递那样叫无人机赶去。只是因为太小型,有点怕强风。」 「都可以开无人机公司啦。」 我像乐队指挥似的动著手指,让无人机著地。 接著…… 「我吃饱了。」「啊!」仔细一看,便当里的炸虾已经被吃得乾乾净净。 「我的份呢?」 「等你赔了威利才有喽。」 贪吃的少女嘴边还沾著饭粒与塔塔酱,宣告得脸不红气不喘。 我操作无人机,过完今天一整天,走出银河庄时。 手机响了。 朝画面一看,上面显示著「宇野秋樱」这个名字。 「喂?」 『平野同学!』说话声从手机直冲而出。『宙海有没有去找你?』 「不,没有。」 『唔……』 秋樱为难地呼出一口气。 「请、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起先前道别时宇野的表情,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对于我的问题,她以压抑的声调回答。 她说,宇野离家出走了。 6 本来我和宇野并不是那么熟。 『平野同学,你的志愿调查表还没交吧?』 『嗯,不好意思,我明天就交。』 『该不会……平野同学对于选志愿也会犹豫?』 『咦?』 『啊,没有,不好意思,没事。』 在所谓「第一轮」时,我和宇野有过这么一段对话。我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些,但当时已经算是聊得很久的一次了。 当时宇野也是担任班长,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她似乎也不太有精神。『平野同学对于选志愿也会犹豫?』──不知道当时的她心中怀著什么样的迷惘。 我跑在夜晚的街上到处找宇野。从刚刚就拨了好几次电话给宇野。 我不是一个善良到会为了一个离家少女而奔走的好人。本来我属于那种会说声「交给警察就好」很乾脆地割舍掉的类型。只是,这次我曾经陪她聊过志愿,而且即使隔著电话也听得出秋樱的声调迫切,还有── ──cp值才是最高的吧? 我跑在街上,脑海中仍不断回荡著宇野的母亲那句话。 ──重要的是,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退休生活。妈妈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这几句话每在脑中播放一次,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些话是从我口中吐出来的。过去我一直都是这么想。cp值、效率、稳定、退休、存款、年金、退休金。一脸很懂的表情,高举乾燥无味的说法,将对方的梦想与希望都一刀两断。这实实在在就是我过去所做的事情。 宇野……你可别做傻事啊。 随著时间经过,不好的预感在我胸口不断高涨。脚自然而然走向宇野家,但坦白说我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宇野都离家出走了,不可能会待在自己家。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地方可以找,所以一边不断用手机重拨宇野的手机,一边焦躁地走著。 就在这个时候。 手机响了。我心想该不会真的来了,拿起来一看。 「……?」 画面上显示著「公用电话」。这年头还真难得有人打公用电话。会是谁呢? 「喂?」 我也可以拒接,但我想到也许是宇野,所以试著接起来,结果…… 『…………』「呃~~喂?」『…………』「是宇野吗?」『…………』「对不起,我要挂──」 正当我心想大概是恶作剧电话,准备挂断时。 『──三公园。』 我听见了这句说得有气无力的话。 「咦?」 电话挂断了。 怎么回事……? 就算想打回去,对方是公用电话,而且内容也让人莫名其妙。是所谓的怪电话。 ──三公园。 第三公园──虽然听不清楚,但听来像是这样。 如果是市立第三公园,记得的确就在这附近。用手机一查,发现徒步距离大约五分钟就会到。 一个有气无力、冷漠、低沉的说话声。总觉得以前也听过…… ──小心。 「不会吧……」 我嘴上嘀咕,脚步已经踏了出去。 五分钟后。 都这个时间了,夜晚被路灯微微照亮的公园里,当然没有小孩子在玩。宽广的公园,只看到零星散布的游乐器材落寞地伫立著。 月见野市立第三公园。 我走进公园,走了一小段距离,但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一个人在。说来是理所当然,但如果真是这样,那通可疑的电话到底是想说什么呢?不,真要说起来,半夜跑来这种公园的我才不冷静吧。 我打算离开,但又没有下一个应该去找的地方。就算去宇野家,如果她母亲跑出来,多半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 接下来该怎么办……正当我茫然看著手机通话纪录时。 我听见了微微的声响。 转头一看,公园的游乐器材──外观是巨大瓢虫──的洞里,有东西动了一下。看起来倒也像是有人探头看我,然后又把脸缩回去。 「是谁……?」 我叫了一声,但没有回应。 我心想:会是游民吗?但又觉得既然都来到这里,就弄个清楚吧。如果真的情形不妙,狂奔逃走就是了。 我想到这里,走近瓢虫型游乐器材,找个合适的洞口往里头看。 「啊……」我们四目相对。 只有微弱月光照进的昏暗瓢虫内部,有个抱著双腿缩起身体坐著的少女。她看著我,眼睛因惊讶而瞪大。 「平、平野同学?」 我忍不住叫了对方的绰号。 「universe……」 ○ 瓢虫里比我想像中宽敞。 我弯腰钻进像是虫蛀的洞里一看,就看到穿著便服的宇野宙海,而她身旁莫名放著一个纸箱。 「我坐这里,可以吗?」「嗯……」少女无力地回答,当我一靠近,她就将纸箱往自己身边拉近一些,挪出了空间。我隔著这个纸箱在她身旁坐下。地板冰冰凉凉,公园的沙摸起来很粗糙。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呃~~……」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通几乎无言的「怪电话」,但也觉得解释了反而可疑。 「秋樱姊联络我,我就在附近找……自然而然找来这里。」 「这样啊……」 宇野并不细问。现在她大概也没那个气力吧。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但宇野想不开的表情让我有所迟疑。 拉起视线一看,瓢虫内的光景就像陌生的异世界。半球状的空间被淡淡的黑暗填满,小小的洞口透进了月光。举例来说,就像个小小的星象仪。 我朝默不作声的宇野瞥了一眼后,再次看了看位于我和她之间的纸箱。仔细一看,发现这就是以前宇野拿给我看过的那个装了偶像周边的纸箱。就是藏在壁橱里的那个。 「这东西,是怎么啦?」 「嗯……」 少女只转动视线看向我。黑夜里,只有她的脸颊白得醒目。 「妈妈……要我拿去丢掉……」 ──啊,这是真夜参加广播节目公开录音时的剧本。我参加后援会企画,结果抽中了,厉害吧?这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拿得到的喔。 「喂,你说丢掉……」我看著纸箱。宇野介绍这些周边的时候真的很开心的样子。对宇野来说,这些应该都是她的「宝贝」。 「你认真的吗?」 「起初,我是反对的。」宇野把脸埋到抱著的双腿说。「可是,妈妈好生气……所以,我忍不住说了声『嗯』……」 我隐约想像得到。之前宇野的母亲和秋樱起口角时也是咄咄逼人,彷佛在说自己绝对是对的,以不允许任何妥协的强势口吻逼问对方。 宇野不抬头,说了下去。 「妈妈她……打电话给回收业者……看到卡车开到家门前,我就突然……害怕了起来。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就拿著这个,逃家似的跑出来……」 「所以才躲在这里吗?」 少女的头在双腿上微微一动。 「也不是说非丢掉不可吧?」我试著说出心里想到的念头。「像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然乾脆寄放在我家?」 「可是……这样就会变成在骗她。」 「咦?」 「因为我答应过妈妈,说要丢掉……」 「这种事情只要别说就不会穿帮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她说到一半就停了。我听见几声无力的鼻子吸气的小小声音。 ──她真的没办法违逆爸妈啊。 我想起了之前听宇野说过的话。『一有人对我说什么,我就会心脏揪在一起,再也没办法抗拒,连话都说不出来,思考会停止。』她本人是用这么一个说法来形容自己。 精神上的奴隶。 相信有的人听了会笑,会觉得怎么都上了高中还只会对爸妈言听计从。但我多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小孩是无力的,无论对爸妈,对老师,对这个社会,就是会极为无力。无论口头上怎么看不起爸妈或老师,如果爸妈不答应就没办法升学,也没办法去工作,别说出不起学费,连生活费都无法筹措。跟爸妈意见一致时就没事,爸妈愿意多少妥协时也还算好。可是,当爸妈真心──就像宇野的母亲那样,用强势的语气展开「支配」时,小孩就只能变成「奴隶」。有人说得简单,认为只要说服爸妈就好,但无论知识、经验、立场还是道理,都是爸妈占优势。如果有人对国中生或高中生说:「爸妈是可以说服的。」我就会想对这个人说:「那你有办法说服母公司的总经理吗?」当对方握有压倒性强大权力的时候,说什么「反抗不就好了」是不顾现实的理想论。我擅长察言观色,这些年来跟爸妈与老师周旋得很得要领,所以很清楚这点。正面硬碰硬只会受伤或弄得很麻烦,得到的东西很少,消耗的能量很大,整体而言只会吃亏。这点我非常清楚。就算毅然离家出走,如果爸妈不盖章,就连要住的房子都租不到,一份工也不能做。这才是现实。 宇野也许极端,然而,绝对不是例外。我们违逆不了双亲。即使表面上违逆,对于我们在法律上与经济上都从属于双亲的事实,哪怕一毫米都没办法撼动。「未成年」就是这么回事。 我瞥过去看著宇野的侧脸。她脸颊僵硬,全无血色。虽然无法违逆爸妈,但仍然无法丢掉这些「宝贝」。少女在两难的处境中动弹不得,僵硬的面孔看起来好脆弱,简直像随时都会碎裂的石膏像。 「──平野同学。」 接著少女以颤抖的嗓音宣告。 「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这个……」 宇野咬紧嘴唇,然后像是过度呼吸而吸不了气似的痛苦地挤出话语。 「你……可以替我……」她勉强说出了这句话。「拿去丢掉……吗……」 说完又把脸埋到腿上。颤抖比刚才更剧烈。 「这样好吗?」 点头。 「真的?」 点头。可是,颤抖并未平息。 「其实,这个……你不想丢吧?」 「可是──」她总算抬头。那是一种像是要哭,但又对某种没道理的事物累积了满满怒气似的悲痛表情。「我答应过妈妈……说会丢掉。」 「你说错了,是被逼著答应吧?」 「…………」 宇野答不出话来。她就只是看著我,然后压低视线。 「好啊,既然这样──」 我打开纸箱。用指甲撕掉侧面的胶带,将这机关似的盖子掀开,从中拿出一本书。《星葛真夜first写真集》。是有著亲笔签名的珍品。 「你说要丢掉,那么这本写真集你也不要了吧?」 「…………」 宇野没拉起视线。她的脸仍然贴在腿上,像是不敢看。 接著我「唰」一声撕破了纸页。 这一瞬间,宇野震惊地猛一抬头。她彷佛心脏破裂了,双手用力按住胸口,发出「……唔、啊!」这种不成声的哀号并看著我。 「我没撕。」 我把手上的纸张往纸箱上一扔。那是我从钱包里拿出来的几张收据。 「你还是很宝贝这些吧?」我把写真集还给宇野,她就以发抖的手接下,珍惜地紧紧拥在胸前。 「你好坏心……」「对不起。」 宇野当不了偶像明星。这是二○二五年已经确定的未来。所以我不知道宇野去当偶像以及支持她这个梦想,对宇野而言是不是好事。 只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为了不抹煞自己。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之前听宇野的堂姊秋樱说过的一句话。 刚刚我佯装撕破写真集时,宇野感受到了一种像是自己的心脏破裂的痛。这本写真集──这箱子里的种种偶像周边不只是东西,而是她的心脏,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如果撕毁了这些,人就会── 「宇野。」 我站起来。宇野抬头看我,她的眼睛被眼泪弄得像是水面倒映的月亮一样摇曳。 「我们走。」 7 我们两人一起前往宇野的家。宇野一直珍惜地双手抱著纸箱。即使我提议要帮忙拿,她也绝不放手。 途中我联络了秋樱,但因为收不到讯号打不通。于是我先传了讯息:『找到宇野了,我现在送她回家。』 随著离家愈来愈近,宇野表情的紧张比例也逐渐升高。不知道她是认为拿著「这个」回去会被骂,还是怕这么晚还不回家会被责怪。不管是哪一种,宇野的表情都像个一心只想著不要被骂的幼儿一样无力,我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曾几何时凉介有过的表情。 大家都是小孩。星乃就不用说了,凉介、宇野,就连那个我行我素的伊万里,和母亲吵架时也曾夺门而出。而我足足活了二十五年,仍对自己的人生方向没有信心,才更是最不成熟的一个。 一来到家门前,宇野停下脚步,然后看了我一眼。我问了一句:「可以吗?」她就微微点头。于是我按下门铃。 小小的铃声在玄关口回荡。 「宙海!」门被用力打开。 宇野的母亲一瞬间露出像是放下心来的表情,但目光立刻停在女儿怀里的纸箱上,表情转为阴沉。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们说好门限是八点吧?」 「嗯……嗯。」 宇野立刻垂下头。 「回收业者已经回去了喔。你答应过我要丢掉这些吧?」 「嗯……」 少女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受寒的脚上冒出鸡皮疙瘩,微微发抖。她的身体苗条又娇小,像是随时都会瘫倒。从两边辫子的分边处露出的白色后颈,像初生软毛般纤细的发丝在摇动,显示出少女萎缩的精神。『我胸口就会揪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以前宇野是这么评论看爸妈脸色的自己,想必她现在也处于这样的状态。 「你又跟秋樱在一起了吧 ?」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心中涌起了一股迟疑,不知该不该插嘴管她们的家务事。但我立刻挥开这个念头。我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只有自己躲在后座,躲在安全地带发抖了。 「好了,进来吧。去洗个澡,今天早点睡。『这个』明天妈妈帮你丢掉──」 「──不好意思!」 我出声说话,踏上一步,宇野的母亲就吃惊地瞪大眼睛。大概是先前门挡出了一个死角,让她没注意到站在她女儿斜后方的我。「你是什么人?」狐疑的目光刺向我。 「是跟我同班的,平野同学。」宇野帮忙打圆场。 「同班?」母亲愈来愈狐疑。「是你带著我们家女儿乱跑?这样我会很为难,毕竟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要是被警察带去辅导,你是要怎么赔?你该不会跟我家女儿──」 「不、不是啦,妈。」宇野赶紧否定。「平野同学是来帮忙找我。他担心我。」 「──我在家里听你解释。」 母亲只把女儿拉进家中,就要关门。 「你是平野同学,是吧?谢谢你送我们家女儿回来。可是不好意思,时候已经晚了,今天可以请你回去吗?相信你爸妈也在担心。」 「我会回去,可是,我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 视线刺向我。她的表情是在说:你打算说什么? 但我不退缩。今天有唯一一件事,我说什么也要她答应不可。 所以,我悄悄拦在她们两人之间,把宇野护在身后。 告诉她── 「可以请你答应不要丢掉这个纸箱吗?」 「……啥?」 她表情一歪,眉头皱起,尽管表情经过压抑仍掩饰不住不愉快,是宇野一直感到害怕的表情。而我也真的感受到了少女在我背后小声倒抽一口气。 「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希望你不要丢掉这个纸箱。这里面装著宇野──装著令嫒最宝贝的东西。所以,希望你不要丢掉。」 「这不关你的事吧?」 她瞪视的视线刺在我身上。但我继续说: 「令嫒一直很喜欢这个偶像明星。所以这对她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就说了,这不关你的事吧?这是我们家的问题,请不要插嘴管别人的家务事。」 「可是……」 「别说那么多,你回去就对了。」 宇野的母亲更加重了语气。 但我不退缩。我背后有宇野,有个小小的孩子在发抖。 「那些周边,请你不要丢掉。只要你肯答应,我今天就回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要是你再这么纠缠,我可要联络你爸妈了。」 「无所谓。可是,请你答应──」 「不要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母亲大喊。宇野在我背后全身一震。 「你自己明年也是考生了吧?你应该知道现在是很关键的时期吧?我们家女儿也一样,所以她没有时间去迷什么偶像明星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啊,等将来能好好赚钱再买就行了。」 「不是这样的。」我一再反驳。「考试很重要,但这个纸箱里的东西,对她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宝贝。请你谅解这一点。」 「我刚刚也说过吧?这就是不负责任。如果这样害我们家女儿考不上好学校,你打算怎么赔?她啊,国中和高中都因为身体不舒服,考试表现不好,明明模拟考都是a级……所以,考大学就是她回归像样人生路线的最后机会了。如果这次再失败,你打算怎么赔?要是没考好,之前所有为考试而念的书都会白费。你负不起这个责任吧?」 「责任……」 「对啊,你要去玩,考不上好学校,那是你自己的责任,可是你没办法连我们家女儿的责任都扛起来吧?学费谁来付?重考班的费用谁来付?知道了就回家去,然后不要再接近我们家女儿了。」 责任、学费、重考班费用,这些字眼现在听起来都带著几分威胁的意味。举例来说,就像是用来逼对方屈服的交涉牌里很强的牌。这个母亲这些年来,就是这样斩断女儿的反驳。不对,不是这位母亲,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你听好了,我们家女儿要朝稳定的志愿走,所以大学也要好好去考国立大学,然后还要尽快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迷偶像这种兴趣,等生活稳定了,到假日再玩就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是不懂得这种优先顺序,所以做爸妈的得好好教才行。我说的话,你懂吗?」 对方的嘴吐出了各式各样的道理。这些乍听之下很有道理的话全都好乾燥,好尖锐,我正面承受著这些话语,愈看愈觉得对方的嘴、脸孔还有话语,就和「我自己」一模一样。我现在面对的不是宇野的母亲,而是我自己的话、我自己的道理、我深深沉迷的cp值、稳定、诀窍、老后生活会很悲惨等──我就是在面对这种种说理。 我没有「梦想」。没有像伊万里,像凉介那样,将来想实现的梦想。所以,我没有足以正面反驳这些道理的「自己」。我没有办法抬头挺胸说比起cp值、比起稳定,我有更想实现的梦想。而且这是宇野的人生,是宇野的梦想,我并不站在应该插嘴说三道四的立场。这个做母亲的说得没错,我是个无关的外人,根本负不起责任。 ──可是…… 有事情错了。 我忽然往后一看,宇野脸色苍白,像是连站著都很难受。然而只有那个纸箱,她还是牢牢抱著。 宇野将来当不了偶像明星。即使如此,还是有事情错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把宇野宙海这个少女丢上确定会失败的「梦想」路线是对的事情。但即使是这样,此时此地,宇野在发抖,以担心受怕的表情抱著珍惜的事物。逼她丢掉这些东西绝对不对劲,一旦做出这种事,这个少女心中大概有些事物会就此毁掉。 忽然间,我想起了宇野秋樱的话。 ──如果啊,我现在「因为害怕,所以不再取材」,就这么丢下这件事,我应该就会倒退回那个时候。我的心一定会死掉。 她是这么形容的,说心会死掉。 ──这样一来就完了。我会死。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身为记者的我会死,宇野秋樱这个人的灵魂也会死。像这样抹煞自己活下去,比死还要可怕。 灵魂会死──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我本来以为那就像是一种记者的矜持,是宇野秋樱式的一种对坚定心意的表达。 但不是这样。 不只是秋樱,每个人都是这样。 心。 灵魂。 抹煞自己而活下去这件事…… 「所以啊,呃,平野同学?」宇野的母亲──不,是直到前不久都还是这样的我自己──「请你不要擅自干涉我们家的教育方针。这是我们家的问题。」 「──不对。」 脱口而出的反驳,声音低沉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不是『我们家』的问题。这是『你女儿』的问题。」 「咦?」 「『的确,我没办法为你女儿的人生负责。但你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是这孩子的──」 「是母亲又怎样?」不知不觉间,我加重了语气。「是母亲 ,就可以决定女儿的人生?是母亲,就可以丢掉女儿宝贝的东西?」 「女儿的人生,做妈妈的我最担心。是我怀胎十月生下她,从她还是个婴儿就一直照看著她,养她养到十七岁,你知道吗?我担心女儿的将来,这是当然的吧?」 「我不是在说这种事。你的所作所为不是『担心』,是『支配』。」 「你说……这是支配?」 「你要逼女儿丢掉她最宝贝的东西,请问这不是『支配』,那是什么?」 「可是我女儿正面临关键时期。偶像明星的周边这种东西──」 「就说你这样不行了!」 礼仪礼节之类的念头都被拋到脑后。我有一种确信,现在不用强烈的说法,对方就听不进去。 「这个纸箱里装的东西对你来说也许没用,但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觉得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你可以决定?不只是这个纸箱里的东西,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将来』怎么选择,你都想占为己有。你是想抢走女儿的人生。」 「你……」对方母亲的拳头用力握紧。她眼角上扬,身体发抖。她生气是当然的。她被我这么一个小毛头,一个陌生人,说她对她亲手养大的女儿,「想抢走她的人生」。这是天大的侮辱。 但我不住口。 「你女儿的人生,就只属于你女儿。」 不知不觉间,我胸口发热。 「这是你女儿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 声音也百感交集似的颤抖。 「你说我不负责任,可是……」 我呼吸急促,甚至有些难受…… 「要让我来说,『你也一样不负责任』。」 (插图010) 「你什么话不好说,竟然说这种鬼话!你才不负责任──」 「那你就负得起责任吗!」 我大吼一声,对方的脸僵住了。 「如果她!」我指著站在背后的宇野宙海大吼。「如果她,将来照你的话活下去──照你的决定,去读国立大学,考过公务员考试,进了县府,然后如果她对人生后悔了──你就负得起这责任吗!」 「她怎么可能后悔!公务员是这个国家最稳定的职业啊!为什么会后悔!」 「稳定又怎样!」我已经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自己说的话了。「不然是怎样?当上了公务员,就可以拿到『人生重来一次券』吗?退休的时候会送一台可以让时光倒流的机器给她吗?她的人生,你可以拜托天神让她重来吗?公务员是有长生不老的特权吗?可以时空跳跃吗?」 「你、你在鬼扯什么……」 「我才要说你在鬼扯什么!人生只有一次!不管是哭,是笑,是后悔得要死,就算等到失去了宝贵的东西,绝望……」我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在说谁了。「自己的人生,只有一次啊……所以非得……自己决定不可……」 「你、你……」 宇野的母亲全身发抖,彷佛说不出话来。宇野瞪大眼睛看著我。不知道她是傻眼,还是太震惊而动弹不得。 「会死的。」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 「人一定会死。然后,也可能在还活著的时候就死了。要是连最宝贵的东西──连『灵魂』都出卖,那就跟死了没两样。」 ──像这样抹煞自己活下去,比死还要可怕── 「你现在,就是想杀了你女儿。」 我正要说下去。 啪一声剧烈的声响响起。 脸颊上传来的火辣冲击让我全身撞上鞋柜,但我并没倒下。被打巴掌这种事我早有觉悟。只要有觉悟,多少就忍耐得了。 我不去管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愈来愈强烈,继续说: 「请你答应我。」 我慢慢鞠躬。 「请你答应我,不要丢掉,你女儿宝贝的东西。」 我低著头一心一意地恳求。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丢掉,你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上冲的热流直冲到眼睑…… 「宝贝的东西──」 沉默来临,之后,「平野同学……」我听见宇野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嗓音掺著哭腔,和颤抖、担心受怕,以及呜咽,混在一起。 「请……」母亲也一阵愕然,但还是挤出自己的意思。「请你,回去……」 「你答应之前,我不会回去。」 「平野同学……」宇野像是精疲力尽,在原地瘫坐下来。纸箱摆在她的大腿上,她仰望著我。「我、我……」 我担心起宇野,想去搀扶,却在这时被人从旁用力推了一把。当我「啊」的一声惊呼并失去平衡时,整个人已经跌出玄关外,门在我眼前紧紧关上,上锁的声音立刻响起。门即将关上之际,我和宇野对看了一眼。宇野还是在哭。我很想相信她流泪的理由不是出于投降或死心。 「universe!」 我用力敲门,大喊。 「不要放弃!」 我不管会不会吵到邻居,放声大喊。 「不要丢掉!」 我一次又一次持续敲著门。 「你宝贝的……东西──」 即使说到最后已经带著哭腔。 「绝对,不要丢掉啊……」 门再也没打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用袖口擦了擦哭得唏哩哗啦的脸。 ──我是在哭个什么劲儿啊…… 我走出宇野家前院,来到马路上。 「啊……」大马路上停著一辆眼熟的红色汽车,宇野秋樱靠在引擎盖上站著。 「啊,秋樱姊,宇野刚才已经回家──」我一句话还没说完,秋樱已经走到我身前,然后轻轻将我拥入怀里。她用右臂绕住我的头拥抱我。 「平野同学──」 她以泫然欲泣的声音对我说: 「谢谢你……」 一想到是不是全都被她听见了,就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但她仍然继续拥抱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开手,用手指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我送你回去。」 她以和堂妹一模一样的哭脸微微一笑。 第四章 开战 1 宇野来上学是发生那种事情的两天后。 暌违数日后现身于教室的少女对几位同班同学打完招呼后,来到我桌前。 「平、平野同学……早安。」 宇野有点难为情地对我打招呼。 「早啊。呃~~那个……你后来,还好吗?」 我吞了吞口水,有种像在听人发表我有没有考上的紧张感。 「嗯。」 宇野很有精神地点点头。 「那个……我鼓起了一点勇气跟妈妈说说看,说『我还是不想丢掉』。结果妈妈好像也和平常不太一样,说了类似『只要好好念书,不丢也可以』的话。我吓了一跳。」 「真的假的……」 安心的感觉满溢心胸。我靠到椅背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宇野直视著我说。「还有,谢谢你……那个时候你这样护著我,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哪里……」 ──精神上的奴隶。 宇野曾经这么形容自己,形容服从母亲的自己。然而,现在这个少女却有著非常阳光、豁然开朗的表情。她拿出勇气斩断了束缚她的「锁炼」,让她脸上透出一股看得见的自信。 「然后啊,我有点事想找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啊……」宇野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静静告诉我想商量的事情。 「选……选秀会!」 「平野同学,你太大声了!」 被宇野一骂,我立刻说声「不好意思」就住了口。班上有几个人朝我们看了一眼,但看到我们安静下来,就回到朋友群的谈话圈子里。 「可以去走廊一下吗?」「好啊。」我跟著宇野到走廊上,途中和凉介擦身而过。「大地同学~~你们两人是要去哪里啊~~?」「不方便说。」我四两拨千斤。 我们走过走廊,来到很少人会经过的角落楼梯处。 「真的吗?」「嗯,我也吓了一跳。」「你是怎么说服她的?」「我什么都没说。」「呃,可是……」我不敢相信。 宇野的母亲,竟然会── 竟然会答应她去参加偶像明星选秀会! 「这是吹什么风啊?还是说,有什么内幕吗?」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疑问,宇野就歪了歪头说:「嗯~~不知道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丝毫先前看过的那种悲痛感。 「我鼓起勇气说了『很多』,结果隔天她就来到我房间说:『如果只是先去参加一次看看,就没关系。』」 「意思是没有第二次?」 「这她倒是没说,只说了下次就等下次再商量。」 「嗯~~」 不知道是心境上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丢掉宇野的偶像周边,和答应让她去参加偶像明星选秀会,这两者之间差了很大一截。总觉得反而是我跟不上这个步调。 「全都多亏了平野同学。」宇野又很难为情地说了,然后迅速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要郑重地说一声,真的很谢谢你。」 「哪里……我又没做什么……」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我为了宇野采取行动是事实,但就结果而言,就只是把宇野和她母亲的关系搞得一团乱。甚至我回到家后还陷入自我厌恶,觉得免不了不负责任这个指责。竟然对朋友的母亲大吼,就算被禁止去她家也是咎由自取。 话虽如此,能保住宇野「重要的东西」还是让我有几分自豪。我甚至觉得有那么点打破了自己的壳。 「然后,既然都已经给你添了麻烦,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才不会麻烦。什么事?」 「是关于选秀会……」 宇野说到这里拿出智慧型手机,用手指操作了几下。 「就是这个。」 她举起手机,上面显示出那个选秀会──「cyber tv presents(未来型偶像选秀会)-cydol project-」的应徵注意事项页面。 「泳装审查……」 「不只是这个,还有像是便服审查等等。得拍好符合这些项目要求的照片或影片,透过网路传给他们。可是我对这种事情没有自信。」 「上次那种打歌服不行吗?」 「不要提那个啦~~!」宇野满脸通红地大喊。「不是那种衣服,要更贴近生活的感觉……例如影片要拍得像是偶像明星的pv,照片要像时装模特儿那样……」 「哦~~这样啊?」 她是这么说,但我又不懂偶像明星的事情。跟我说要有pv感、时装感,我也一窍不通。 ──慢著。 时装? 「宇野。」 「什么事?」 「我想到一个很靠得住的人。啊,当然也要你不排斥啦……」 于是我提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没错,既然说到时装── 2 「早啊~~」 金发少女活力充沛地举起手。 下个星期日,都内一间出租摄影棚里。 「盛田同学,对不起喔,假日还要你陪。」 「不会,没问题。今天我打工没排班,而且我超喜欢这种事情,又可以试试自己的本领。」 伊万里开心地微笑,轻轻举起右臂。 我把宇野要参加选秀会的事向伊万里一提,她就说务必想试试看,答应帮忙。说要学习时装,有实际的模特儿在就会涌现更多想像力,而且她从以前就很想试试看这样的事情,比我意料中更充满干劲。然后到了星期日,我们马上集合。只是因为明天就是收件截止日,也只有今天可以集合。 这是不要紧,只是…… 「哎呀~~好期待啊~~universe的现场换装~~」 「凉介,为什么连你也在?」 「是大地同学找我来的。」 「喂,平野,真的吗?」 「不,我可没找他,是他自己跟来的。」 「好过分喔,大地同学~~!你说可以拍到玉女的肌肤,我昨天才熬夜念书,把今天的份都看完了耶!」 凉介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听到今天的事,手上已经拿著相机就位。顺便说一下,服装几乎都是伊万里准备的,说是她母亲有朋友经营精品服饰店,只要是躺在仓库里的滞销存货,随她爱借用哪些都行,于是就照伊万里的品味挑好服装,然后用快递整箱寄来。帽子、鞋子、饰品等等的货色都非常齐全,简直可以开一个小小的时装展。而摄影用的器材则有秋樱帮忙谈妥,可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真的很谢谢你,盛田同学。」 「别客气别客气!这些全都免费,而且挑起来超开心的!」 伊万里笑得豁达。 「那我们马上开始换装喽?笨蛋凉介,你要是敢偷看,我可不会放过你。平野,凉介就麻烦你盯著了。」 「包在我身上。」 「咦,不拍换装场面吗!」 「我反而想问你为什么觉得可以拍。」我一边应付这个说傻话的损友,一边跟他一起在摄影棚的椅子坐下,等待两名少女回来。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久等了~~」先是伊万里回到房间,然后又回到门后,听见这样一段对话。「来,过去吧,不要紧啦。」「咦、咦,可是,我、我好难为情……」 又过了几秒钟后。 「噔噔~~!」 伊万里喊出很经典的音效,拉著少女的手走出来。 「喔喔喔!真的假的……!」凉介惊呼著从椅子上站起。 我也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美少女。 平常绑的辫子解开,让一头黑色长发直直放下,眼镜也拿了下来。脸上似乎由伊万里帮忙化过妆,脸颊有著淡淡的樱花色,嘴唇也擦上淡淡的口红。少女每走一步,白色连身裙裙襬就跟著飘动,感觉就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凉爽的高原上散步。 真是吓了我一跳…… 一个土土的眼镜少女竟然可以变成这么亮眼的美少女,让我掩饰不住震惊。凉介更拿著相机「喀嚓喀嚓」地开始拍照。「很好很好,universe!来,往这边看~~」他完全当自己是摄影师了。 「啊,不要,别拍了……」 宇野难为情地红著脸,想用她白嫩的手遮住脸。 「不行啦,你是偶像明星,怎么可以遮住脸呢?」 「可、可是……」 「我说平野,宙海超可爱的吧?」 「嗯,对啊,有够可爱的。」 我一这么回答,宇野就更加满脸通红。 「你很棒的~~universe,要不要再把裙子提起来一点点?」 「啊,不要,山科同学,不要这样老是从底下拍……」 凉介趴到地上想从刁钻的角度拍,让宇野赶紧按住连身裙的裙襬。 「来来来,再整个用力掀开──喔噗!」 变态摄影师被从后面踹了一脚,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 「骆驼蹄你干嘛啦!」 「看你性骚扰得理所当然的样子!小心我报警啊!还有别叫我骆驼蹄!」 「喂~~我跟你们说,摄影机还在拍啊~~」算是负责拍影片的我维持退开一步的距离提醒他们。但凉介和伊万里就像演起了夫妻相声,吵个不停,夹在中间的宇野显得十分为难,安抚他们:「你们两位,不要吵架啦。」 摄影会持续进行。 「好的,接著是这个造型~~!」 这次出现的是个穿泳装的美少女。是相当大胆的白色比基尼,修长的大腿很亮眼。 「等等,盛田同学,这个,布料好少……」 「至少也要抢攻到这程度,不然过不了选秀的啦。」 「universe,你棒透啦!啊,可以拉下肩带吗?」 「请你不要碰模特儿!」 「碰一下有什么关系!不然你代替她让我碰啊!……啊,别这样,不要踢,不要踢我重要部位!」 凉介用内八姿势后退,但仍不停止拍摄。宇野难为情地扭著身子,时而躲在伊万里背后,时而用双手遮住胸部和第三点。这样反而更色更诱人,但她本人并未发现。 「喂,是谁在服装里面放了三角运动裤啦!」「喂,凉介。」「慢著,这不是我的!是校刊社的近藤!」「为什么近藤会有三角运动裤啦!」「没有啦,是近藤!他说universe穿深蓝色运动裤一定很好看!还说不出版的秘密照片,我开什么价他都买!」「滚回去!马上拿这运动裤滚回去!」「这、这样可以吗……?」「喂,universe,不用穿这个。体育服上还写『宇野』……是你自己的?」「因为山科同学要我不管怎样都要带来。」「还有学校泳装!」「去死!」「噗啊!」 伊万里朝凉介的屁股送上一记强烈的正面踢法,可怜的轻浮男就一头栽到学校泳装上,滚到了地上。这小子,将来会当医生没错吧……? 穿上三角运动裤的美少女在摄影机的取景框里看著我…… 「真是的!不要连平野同学也在拍啦!」 她难为情地忸怩起来。 ○ 「真的很谢谢你们大家。不好意思,你们这么忙还找你们出来。」 宇野很有礼貌地鞠躬道谢。她的头发轻柔地垂下,被风吹得光泽流动。 「不会,你别放在心上!我也玩得超开心的!」伊万里露出牙齿微微一笑,凉介也著实开心地笑著说:「我看到universe的现场换装,也是超兴奋的!」 「真是的……就说禁止叫我universe了啦。」 宇野这么回话,表情却非常柔和。 伊万里要打工,凉介要报名参加补习班,所以回程只有我和宇野两个人。在夕阳下走在站前的商店街上,身旁的少女一头黑色直发,让我有种像是跟星乃并肩走在街上的错觉。 「平野同学,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就说不用再道谢了啦。」 她又说起这句在回程电车上就已经说了很多次的话,我摇了摇手。宇野真的很一板一眼。 「我啊……」 少女看著染成橘红色的道路远方,眯起了眼睛。 「这次,有一件事我稍微懂了。」 「懂了一件事?」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我是『察言观色族』,老是看著爸妈和老师的脸色,做『朋友外交』。」 这是我以前听宇野亲口说过的话。『看起来我跟谁都可以聊得很好吧?但不是这样。』『其实不熟,但又不想对立,所以适度地做好「外交」。』她是这么形容自己的人际关系。 「可是,外交这种事情会很累人吧。」 她微微放慢速度,说道: 「老是顾虑对方心情好不好,不太敢说出真心话。讨厌的事情都不敢说讨厌,不知不觉间变成让对方予取予求,自己要顾的事情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也许吧。」 这我也懂。所以我才不想交太多朋友。 「我总算发现了……不只是『朋友』,我对『爸妈』也是在『外交』。」 一阵风吹过,宇野的浏海抚过她的眼镜。 「我老是顾著体面,想著要怎样适度当个乖孩子才不会让妈妈不高兴;想著要怎么做才能继续当个模范生。贸然违逆对方就会被强大的力量反击,所以我想说尽可能乖一点,不要被盯上……这是不折不扣的『外交』吧。」 我点点头,宇野和我对看了一眼,然后有点难为情似的又面向前方。我们遇到红灯,一辆机车从面前经过。 「如果是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有时候这样也好。因为要是国与国有争执,就会引发战争。可是如果在自己的人生里老是做这样的事情,自我就会不断流失。到最后,就会连最重要的『宝贝』都丢掉──所以呢……」 她下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决定开战』。」 「──咦?」 突然听到这耸动的宣言让我吓了一跳。宇野要开战。这个担任班长,总是负责调停,维持班上和谐的少女说要开战。 「啊,说是开战,但不是要用什么暴力。该怎么说,在我心中是战争,但对正常人来说──大概是叫『面对』吧。用想像图 来说,就是能和对方互相面对面,看著彼此的眼睛,明白地说:『我想这么做。』或是『我讨厌这个那个。』即使会因此造成和对方的关系恶化,或者最坏的情形下,对方再也不理自己,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战争。说得更清楚一点,也许是冷战吧。」 少女用有些兴奋的语气这么说。她的表情像是在自己的人生里掌握了某些重要的事物。看起来像是这样。 「『跟国家不一样的是,个人是可以进行战争的。如果受到攻击就可以反击,为了保护自己的心』。」 「宇野……」我心想她变了啊。那个胆小怕事的宇野现在用蕴含了坚定意志的眼神在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啊,在跟妈妈谈偶像周边的事情时,对妈妈这么说──如果要丢掉这些,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 「咦咦!」 这让我吓了一跳。之前说什么奴隶啦,服从啦,这次却摆荡到另一个极端。 简直是叛乱。 「因为再过三年,我就是成年人。我说不管要打工还是什么都好,我会离家出走。我不会把住址告诉妈妈,会让她联络不到我。」 太激进了。 「结果妈妈脸色大变,反驳我:『慢著,你在讲什么鬼话?』所以我就对她一鞠躬并说:『谢谢你养育我到今天。』然后站起来。换作是国与国的外交,这就是断交了。结果啊,到了隔天,妈妈就答应让我去参加选秀会。」 ──我鼓起勇气说了「很多」,结果隔天她就来到我房间说:「如果只是先去参加一次看看,就没关系。」 原来她上次说的「很多」,竟然是有过这么剧烈的争执。 「妈妈很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偶像,所以我也老实说了。说起bot啦,星葛真夜啦,还有我小时候在游乐园看过的表演。我总是听妈妈的话,也一直有去上才艺班和补习班,但我其实全都不喜欢。这些我也告诉了她。然后我跟她说这样的我第一次──不是被人要求,是以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意喜欢上的,就是那个时候的偶像明星──星葛真夜。」 少女一说出这个名字,眼神就像星星般闪闪发光。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能由衷对一件事投入到忘我。是我,我自己,第一次找到的『宝物』。我就把那些周边一件一件拿给妈妈看,一点都不隐瞒地把我的心情好好解释给妈妈听。结果啊……」宇野彷佛震惊尚未消退似的睁大眼睛。「妈妈说她小时候其实也有过一段向往这种事情的时期。妈妈迷的是男偶像,然后就被父亲……被我外公禁止这样的行为,说因为会妨碍课业,又说那个世界很乱。我啊,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所以你们母女其实志同道合?」 「我想是没到这个地步啦……可是,该怎么说,我觉得我能够好好『面对』妈妈了。我也觉得第一次听到了妈妈的真心话。该说是终于不必外交,不是看气氛,而是可以互相说真心话吗……」 宇野说到这里,怀著确信说道: 「我想原来我需要的不是看『气氛』,是拿出『勇气』。」 她的眼神蕴含了一种平静但强而有力的光。 「你……」面对这个成长得令我觉得耀眼的女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前那么怕爸妈,甚至说自己是精神奴隶的少女,现在却坚定地贯彻自己的意志。 ──真的好了不起啊…… 少女的身影显得好高大。 灯号变了。 于是她往前走。 「我要过去了──」 彷佛映出她闪亮的未来,在夕阳的照耀下── 「去梦想的舞台。」 她带著灿烂得耀眼的笑容说了。 隔周,宇野进入选秀会的最终选拔。 3 隔周,我的心情难以言喻。 我走在前往银河庄的路上,回想今天才刚发生的事。 也就是选秀会的最终预赛结果发表──八名通过选拔者的最后面确实记载著这个名字。 【宇野宙海(17)】x县月见野市 『唔喔喔喔喔!太棒啦────!』凉介就像自己过关似的摆出握拳姿势。『好棒好棒好棒!宙海好棒~~!』伊万里举起手机大声欢呼。『好厉害啊,宇野!你过关到最终选拔了!来,你看这个!』我也有点兴奋地把手机画面拿给宇野看。『不会吧?你们一定是说好了一起捉弄我吧?』她战战兢兢,只睁开一只眼睛,这才总算看了手机画面一眼。当她看清楚上头记载了她的名字,立刻瞪大眼睛,彷佛想把画面瞪穿似的看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啊……」了一声瘫坐在原地。 ──不过,还真吓了我一跳啊…… 我一边走一边再次看著画面上显示的「宇野宙海(17)」这几个字,仍有难以置信的心情。 只是,也有别的事让我挂心。 其中之一,就是最终选拔的特别评审。宇野喜欢的偶像「星葛真夜」名列其中,这很好,但旁边另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名字。 【六星卫一(cyber satellite股份有限公司董事)】。 六星……当我看到这个名字,因为宇野通过预选而高昂的心情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评审是那个六星卫一,戴单眼镜的小生。 ──冷静。 这是cyber tv主办的选秀会,由母公司的董事来当特别评审也没什么不自然的。从六星积极上电视来提高曝光率的行动模式来看,在这种由公司企划的偶像明星公开选秀活动露脸,也属于怎么想都觉得他很可能会做的事情。 没错,是巧合。巧合…… 我试著说服自己,但不好的预感仍没有平息。宇野好不容易通过了选秀会,等著她的却是最可疑的评审。为什么他就是会这样每次都拦在我们前面呢? 还有一件事让我挂心。 『我为了支持universe,打算去注册cyber tv的会员!』『啊,我也要~~!』今天凉介和伊万里都说要去注册选秀会主办企业cyber tv的会员帐号。这是没关系,但问题在于帐号的认证方式。有「免费会员」和「收费会员」是常有的情形,但还新增了一个「认证会员」的类别。 内容是这样的。 注册为认证会员就可以免费观看收费影片。具体来说,就是cyber tv以前发布过的几乎所有影片,里头也包含了相当多的电影、电视影集与动画作品等。这类网站就是得多吸引使用者才能营利,所以这是很常见的情形,问题是在于这「认证方式」。 搞什么…… 我打开认证方式页面的瞬间,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视网膜认证系统。 视网膜──光是这个字眼就已经像禁句,触动了我的戒心。这看起来是个用甜美的饵去钓使用者的巧妙圈套。凉介立刻就上钩。『喔喔,这超猛的啦!不必设密码,只要用「视网膜认证」注册帐号,所有收费影片全都免费,而且每个月还可以抽奖耶,奖品包括bot48的握手券和演唱会门票!』 之前我没发现,实在是太大意了。真没想到视网膜app──不,虽然我也不确定就是同一种东西,但本能仍告诉我。 ──六星之所以让他们买下jupiter公司……为的就是这个? 我仔细想过,还是没有确证。眼前我先发了邮件给秋樱,而她似乎已经留意到这件事本身,说还在调查中。 『先别注册认证会员,改弄这边这个收费会员,钱我来出。』『咦?大地同学,你说真的?』『平野好大方喔!』『只到选秀节目结束就是了。』──我这样说服了凉介与伊万里。只是认证会员已经超过十万人,看这样子还会继续增加。 ──到头来,视网膜app到底是什么……? 每次谈到六星卫一的话题,这个app就会像随行的卫星一样浮上台面,就是这种情形扰乱了我的心。宇野通过选拔,以及六星的视网膜app。好事与危险的事就像月蚀般分分合合,让我就是有些心神不宁。 想著想著,我抵达了银河庄。 我想说看看星乃的脸让自己镇定下来,于是打起精神,爬上楼梯。当我通过平常的保全认证,进入房间时。 「星乃……?」 室内一向都很暗,但今天更暗。换作平常,房间更里头会看得到淡淡的萤幕光,星乃也会像地缚灵似的待在那儿敲打键盘,但现在什么声响都没听见,屋里静悄悄的。 我踢开地上的破铜烂铁,进到房间深处。绕到电脑桌另一头,看到一头黑发披在地上的少女躺在那儿。仔细一听,可以听见轻微的鼾声。 「喂,星乃,会感冒的……」 我想找棉被或毯子帮她盖。 然而── 这个动作毫无预兆地被中断了。 「──不要动。」 有个冰冷的东西抵在我的脖子上。 ○ ──唔! 我一瞬间身体僵硬。这冰冷而坚硬的感觉──是小刀,还是菜刀?总之就是某种金属制的刀刃──加上这逼人就范的低声。 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就待在里面,又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比起这些疑问,我最先脱口而出的是…… 「星乃她……」 「只是用药让她睡著。」我立刻得到了回答。听到这里,我的视野中映出了放在键盘上的便当盒。这炸虾便当只吃了一口。原因就在这个便当吗? 「你、你是谁……?」 听得出我说话的声音在发抖。脖子上那把刀的感觉隔著一层皮肤,碰在我的颈动脉上。一种要是现在一跤滑倒就会被割断颈动脉的感觉。不但动弹不得,还看不见对方,更让恐惧增幅。 「……你要杀人?」 我没说杀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要杀我,还是星乃?又或者两人都要杀?对拿著凶器的人问这问题是很蠢,但我有种不说话就会被杀的感觉。 「这要看你。」 一开始的震惊渐渐消退后,我开始比较听得进对方说话的嗓音。 ──女的? 对方压低声音说话,但音质显然像是女性,而且还相当年轻。 是什么人……? 如果一转身就展开扭打,有没有机会克敌致胜呢?我怀著有点天真的期望,但我终究是外行人,对于这种时候该如何对应,我毫无头绪。既然星乃失去了意识,这种时候我的抵抗将为星乃招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用真的去想像都觉得非常可怕。 这个时候,我的口袋里传来声响。是智慧型手机的提示声。 「开画面。」「可以吗?」「快点。」我本以为这种时候对方反而会收走我的手机,没想到对方下了相反的命令。 我听从命令,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启画面。拿星乃设计的无人机「威利」作为桌布的手机像灯笼般为昏暗的室内带来了光。 「啊……」 这时我发现了。 手机画面上显示出一个app。我明明不记得有安装过,但确实显示在画面上。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视网膜,app……」 「启动它。」 「为什么?」 「不准问问题。」刀刃又用力抵在脖子上。我无权拒绝。只是,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听从对方的命令。一旦动用这来路不明的app,可能就会发生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明确有了这样的预感。 「快点。」 「…………」这个时候,我拿著手机之余,一个想法从脑海中闪现。 那是我之前听宇野秋樱若无其事说起的一句话。 ──我没想到对方会用手机的「自拍功能」来查看身后。这可真是上了一课啊,啊哈哈。 自拍…… 我佯装听从对方的命令,悄悄将手机往前举。我不让对方看见,先切换一次画面,按下位于左下的相机图示。切换视角,画面上映出我的脸。国内几乎所有手机都内建了自拍功能,我拿这个功能当镜子用,偷偷窥看身后。由于我同时还将手机朝脸拿近,对方并没有起疑的迹象。 是什么人……? 手机画面越过我的肩膀,映出了对方的身体。先是有著朦胧光泽的凶器──多半是折叠式小刀──握著小刀的白嫩手掌;苗条的手臂。以女性来说个子相当小,从肩膀的位置来判断,比星乃还娇小。由于室内太昏暗以及相机角度的问题,让我看不到对方的脸孔。 然而,下一瞬间。 不知道是云层飘开还是过了够久的时间,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微微照了进来。当对方的脸孔被淡淡的月光照出时…… 「……!」 我的手机脱手了。手机在桌上弹跳,滚到我脚边。 这……啥? 我方寸大乱。现在,画面上映到的人。 不可能。 没有道理会这样。 「啊、啊……」我太过震惊,惊呼出声。不知道对方是察觉我的异状,又或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故意放我自己行动。 脖子上冰冷的感觉迅速离开,接著听得出对方小声叹了一口气。 我就像把这当成了信号。 我慢慢转过身去。从对方什么话也不说这点看来,这种行为是得到允许的,而且对我而言,这也是面对真相的行为。 站在那儿的── 「其实我本来不想动粗的。」她说话的嗓音美妙地振动了空气。「可是没办法。」 「唔、啊……」 「你总算发现了呢──」 少女以银铃般的美妙嗓音宣告。 「──『学长』?」 站在那儿的,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惑井叶月。 「你……怎么会?」「学长还不懂吗?」少女仍挺出那把被月光照亮的凶器,柔和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神有著妖异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的角度,看起来瞳孔放大了。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插图011) 「为什么,你……小刀……星乃她──」我脑子一团乱,连问题都问不好。 「学长从以前就很迟钝呢,就连这种时候都一样。」 少女以银铃般的美丽音色这么说完,感慨万千地眯起眼睛,告知更进一步的真相。 「真的,真的,好漫长……」 「……咦?」 「对我来说,等待这场重逢的过程漫长得像是永恒──但是对学长而言,却只是一、二、三……只是四个月 前的事情吧。」 用没拿刀的手掐指细数的模样,简直和平常的叶月一模一样。 「啊,对喔,我应该这么说吧。」 接著叶月歪起嘴唇,微微一笑。 「惑井叶月是space write过来的──『从未来的世界』。」 【recollection】 学长发出平静的打呼声沉睡。 从他那死了一般的安祥睡脸看不出他是正作著美梦,还是停止了思考。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就是学长的眼里还是一样没有我。 学长昏倒已经过了十年。 那一天──银河庄开始进行拆除,学长动粗抗拒的那一天;妈妈打了学长的那一天;我抓著学长不放,对他表白心意的那一天;下著雨的那一天,学长倒在银河庄二○一号室门前。学长右眼流血,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然后学长那一天,隔天,再隔天,都没醒来。 医院做了精密检查,但查不出病因。医师不负责任地宣告不知道学长何时会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醒。学长只靠点滴的营养存活,日渐消瘦,但心脏还是勉强继续跳动,维系住生命。 我每天握著学长的手,持续呼唤他。学长不回答我,也不睁开眼睛。但是,为了因应学长醒来时的需要,我接受物理治疗师的指导,帮学长做手脚的复健。因为要是放著不管,关节就会僵硬而无法活动。我每天持之以恒来病房看护学长。 看护期间,发生了各式各样的事情。 首先,是母亲惑井真理亚过世。原因是驾驶汽车时出了车祸。她和偏离车道的对向来车对撞,是一场构图单纯但无从回避的车祸。当她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断了气。我办了母亲的葬礼,然后又回去看护学长。我重要的人,已经只剩学长一个。 这一天突然来了。 有一天,学长毫无预兆地断了气。我觉得学长有那么一瞬间发出呜的一声,然后呼吸就停了。我赶紧按下护士铃,找来了医生,但没能赶上。 于是学长死了。我在葬仪社看著礼仪师帮闭著眼睛的学长遗体化妆,泣不成声。 一直到最后,学长的眼里终究没有我。 葬礼结束,学长的骨灰送入墓中,就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我没有任何犹豫,也毫不迟疑,决定一死。长达十年的看护与照护,让我不知不觉间头发全白,并不是遗传自母亲的银发。照镜子一看,憔悴的脸颊与骨瘦如材的身体,呈现出的就只是个老得比人快的女人模样。 我正在家茫然想著该怎么死才好,就听到玄关的门铃响了。 「──请问是哪位?」 我打开门一看,门外站著一个陌生的人物。是一名年轻美丽的女性。 「请问您是否想过要让人生重来呢?」 她露出格外亲昵的笑容这么说。这名女性总让我觉得有种怀念的,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成了空壳子的我转眼间就受到她的话吸引。 「来,要做选择的人是你。」 在她的促使下,我听她的话,做了「那件事」。 于是我── 穿越到了过去的世界。 【2017】 惑井叶月静静地继续说著她的故事。 当她说完这一切,已经不再举著刀。 「你说你space write……」我嗓音颤抖。「是、是从几时开始?」 「就在上次,我在银河庄门前昏倒的时候。当时学长帮我叫了救护车送医。」 「啊……」 我想起来了。之前叶月的确曾经在银河庄二○一号室前昏倒过。原来那是透过对讲机──透过space writer穿越到过去时的副作用吗? 「──学长。」 她有著十二岁的外貌,不知到底几岁的内涵,但她仍以和二十岁时没两样的那种银铃般的优美嗓音宣告: 「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去?」 「回到未来。」叶月说下去。「我们一起回到二○二五年的未来吧。」 「这种事──」 「办得到。」 少女静静地断定。 「只要用这个app,学长就能回到二○二五年的未来,回到下雨的那天。」 我想起来了。我用space writer前往星乃所在时代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挥开了挽留我的叶月伸出来的手那天。 惊愕让我的思考无法运转,我说出了疑念来争取时间。 「你是怎么来的?space writer的电池应该已经没电了。」 「多亏了某位人士。」 「是谁?」 「我说出来,等于是杀学长。」杀这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叶月到底有多认真?我很希望这只是恶作剧,但状况全都指向坏的方向。「来,学长,用app吧。」 「唔……」 「不用担心,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害怕。在那个世界,有『我』等著学长。」 叶月一再催促,但我当然无法回答。回到二○二五年?即使真的能够回去,我也不可能什么都还没做到就把星乃留在这个世界,自己离开。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忽然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听得出是叶月吸了一口气。 「……我就只是,想要学长的回答。」 她静静地提出条件。 「我就等学长一下下。请学长好好扪心自问,然后告诉我答案。在这之前,星乃姊就是我的人质。」 「人质?」 我反问这句话。星乃就在我眼前,睡得很香甜。 「这话怎么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星乃人在家里啊。」「是啊。」「那为什么会是人质──」 「因为我随时杀得了她。」 叶月打断我的话,这么宣告。 「因为我随时都能随心所欲杀了星乃姊,所以她是人质。」 「随时都杀得了?我说你啊,哪有这么简单?」 我对杀得了这句话起了反感,稍微加重语气反驳。 「…………」 叶月盯著我看。昏暗的室内,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而她就在这阵寂静之中小声丢出了这句话。 「『我装了炸弹』。」 「炸……」 炸弹。听起来确实是这两个字。 「就是炸弹。」她说得全不当一回事。「我在银河庄装了炸弹,随时都能随我的意思引爆。」 「你、你说什……」 「学长以为办不到吗?因为我是国中生?」 「这……可是──」我说到一半,发现不对。 在我眼前的人并不是国中生。 即使外表是十二岁,内涵却是成人的人格。 然而就算如此,说炸弹还是太离谱了。这里是日本,又不是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恐怖分子。理智试图否定对方那缺乏现实感的话。 「我就知道学长会这么说。」 叶月撇开视线,看向星乃。她仍然沉睡不醒。 「二○一八年──也就是明年,有一个名古屋市的大学一年级生,会因为爆裂物管制条例遭到逮捕,学长知道吗?」 「明年……」 这是只有来自未来的人才可能知道的消息。 「这个学生制造了在巴黎连环恐怖袭击案里也有用到的三过氧化三丙酮(tatp)。他供称炸弹的制造方式是参考网路上与海外的论文,炸弹的原料也是从网路、药局,还有母校的化学室取得。也就是说,只要有这个意思就做得出来,哪怕只是一介学生,要做一两个炸弹是办得到的。」 少女淡淡地说明。到去年还在念国小的这个小小的身躯,现在却散发著异样的存在感逼迫我。 「你、你是说,你把这种炸弹装在星乃的屋里?」 「我没必要连炸弹的种类都告诉学长吧?」 「太离谱了,要是做出这种事,你会被警察──」 就在下一瞬间。 一声轰隆巨响。 那是一种直贯耳膜的剧烈声响,起初我还以为是打雷。我反射性地弯腰,闭上眼睛,但几秒后我睁开眼睛一看,叶月就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该不会……我用脚拨开破铜烂铁,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看,远方的天空冒出了黑烟。是车站的方位。即使远看也能清楚看出一道黑烟隔开了天空,往上窜升。 这时少女开了口。 「眼前我就先炸了派出所。」 她小小的嘴唇间说出不得了的话。 「不、不会吧?」 「学长何不亲眼见证呢?」 少女以冰冷的声调撂下这句话。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玩笑,她的眼神蕴含了坚定的意志。 「请学长照常过日子。如果学长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我就立刻『炸死』星乃姊。请学长对警方还有我妈妈都保密。还有,也请不要做其他会令我起疑的行动。如果下次还得不到学长的回答──」 她淡淡地述说危险的内容。 「我会杀了星乃,杀了学长……我自己也会去死。」 我和叶月对看。少女以十二岁的容貌做出毫不留情的胁迫。 接著她又眯起了眼睛,被泪水沾湿的眼睛映出我,就像曾几何时的那天一样──用银铃般惹人怜爱的嗓音说了── 「所以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2017】 【月见野站前发生爆炸 炸毁派出所】东关东报 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半左右,jr月见野站前发生了爆炸。根据月见野警署的说法,爆炸发生在月见野站前派出所的建筑物,在爆炸的同时还发生了火灾。根据当地警署说法,发生爆炸时派出所内没有人在,在附近为民众指路的两名员警受到轻微的烧伤。目前尚未有邻近居民与行人受伤的报告。附近的咖啡店店长说:「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不知不觉间,站前窜起了浓密的黑烟,起初还以为是打雷。」为了引导民众避难,车站的一部分楼梯进行封锁,现场一时哗然。火势大约一小时后就被扑灭,但周围仍笼罩著臭气与烟雾。警方不排除人为与意外这两种可能,持续进行调查…… 不会吧。 不管读几次,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掠过。 是假的。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个国中女生对警察进行炸弹恐攻。听起来像是遥远的国度会发生的事情,让我一阵晕眩。 这天我连高中也没去,待在自己家。其实我很想去银河庄,但我才刚请假不去上学,而且也不知道现在去见星乃会对叶月造成怎样的刺激。 今天早上的八卦节目也以直升机转播了一片焦黑的派出所现况,并打上了「派出所遭爆炸恐攻?」这种耸动的字幕。除了有员警受到轻伤,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员伤亡,但我不知道这点是否符合叶月的计画。 我看过新闻后放下手机,双手摀著脸。 ──我在银河庄装了炸弹,随时都能随我的意思引爆。 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张声势。叶月是认真的,这场真切得无以复加的「示范」让我理解了这一点。 ──是我的人质。 实实在在就是如此。叶月随时都能引爆银河庄,葬送星乃的性命。派出所烧得焦黑的残骸,也许就是明天的银河庄将要走上的下场。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种汗毛直竖的恐惧。 找出炸弹?要如何瞒著叶月找出来?不,炸弹会只有一个吗?叶月家呢?惑井不动产的物件呢?我家呢? 想得愈多,思考愈是钻进死胡同。如果是一天两天,只要有这个意思,应该躲得了。只要趁星乃外出的时候,拉著她的手远走高飞就行。然而,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种事情可以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毕竟经济方面撑不住,而且无论如何都需要她的监护人真理亚谅解。我该怎么对真理亚解释才好?说你的女儿是个炸弹客,所以我们要持续过逃亡生活? 最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叶月会做出这种事……她大概恨我,大概觉得星乃碍事。可是,只因为这样,就会做出炸弹恐攻这么过分的事吗? 叶月在想什么? 我毫无头绪,只能抱住头,在头上乱抓一通。 ──看著我嘛,大哥哥…… 第一轮的世界里,叶月抓著我哭诉。我挥开她的手,space write到了这第二轮的世界。 我当时拋弃了叶月。而叶月追著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是我害的。这点千真万确。可是正因为这样,我该怎么做才好?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对叶月道歉? 无可挽回。 我从未如此切身体认到这句话。进行space write,让我再也回不到第一轮的世界。不,听叶月的口气,回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到头来我也已经无法丢下星乃离开。既然如此,那么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拋弃第一轮的世界,让叶月照顾意识不清的我多年,最后还死掉,只有自己一个人悠哉地让人生重来,和星乃一起过日子,也和凉介与伊万里和乐融融地过著高中生活,把叶月的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不折不扣是想把她从历史中抹灭。 我是个渣男。 烂到令人想吐的渣男。 而我这个渣男之所以是渣男,就在于我直到现在对于叶月的痛苦、悲伤与恨意都一无所知,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万万没想到「第一轮」会变成那样。我本以为穿越了时空,所以第一轮的世界应该早就被「覆写」了。 不── 「正是因为这样」。 我试图覆写「第一轮」。这也就等于我试图将叶月,将舍己为人、纯真无邪、不计得失、奉献无偿爱情的叶月──澈底从历史中抹灭。叶月被我的自私抹灭了,是我把她推进了无底深渊。 万死难辞其咎,我就是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但我连这都不知道,甚至没有罪恶感,只想著要让人生重来。因此产生的反作用力,现在一口气涌向了我。 以惑井叶月这个形式。 我该以死谢罪吗?不,这样不行,我还不能死。在拯救星乃之前,我绝对不能死,也不能回去第一轮的世界。那么,我能做什么? 我得不出答案。 我就像个被责骂的小孩,抱著双腿,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担心受怕。 【recollection】 「犁小姐……是吗?」 「是。我是cyber satellite公司的犁紫苑。本日突然上门拜访,非常抱歉。」 这名女性很有礼貌地朝我一鞠躬。 我办完学长的葬礼,过了一阵子后。 是我正思索著要选什么样的自杀方式时,毫无预兆找上门来的访客。 「请问您是家母认识的人吗?」 我知道cyber satellite公司和jaxa共同开发人造卫星等等的技术,但母亲好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事到如今才找上门,的确有些莫名。 而更加重这莫名印象的,就是她戴在右眼的银框单眼镜。以跑外务的公司职员会佩带的饰品而言,实在太过奇特。 「不,我来不是为了令堂──」 女性笑咪咪地露出业务用笑容。 「是为了平野大地先生的事情,有话想跟您谈谈。」 「学长的……」 是迟来的吊问客吗?但太空企业会有什么事要找学长? 我先让她进客厅,送上茶水,对方就切入正题。 「我今天来,是希望针对平野大地先生在十年前昏倒的原因,跟您谈一谈。」 「昏倒的原因……?」 这件事至今一直是不解之谜。 十年前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学长倒在银河庄二○一号室的门前。他失去意识,被送到医院,接受了电脑断层扫描与核磁共振造影等各式各样的检查,但仍查不出原因。不是脑中风,也不是脑震荡,学长就只是一直睡个不停。即使去找脑外科的医师寻求第二意见、第三意见,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原因是天野河星乃小姐。」 「星乃姊?请问这话怎么说?」 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不管何时听到,都会让我心中有种沉重的感觉。 「十年前的某一天──平野大地先生启动了天野河星乃小姐所设计的一项『发明』,因此失去了意识。我今天来拜访,就是来为您说明这项『发明』。」 她这么一说,啜了一口茶后,说了声:「好喝……」她整个人往前倾,从套装胸口露出的白色衣领就突然显得好尖锐。 她放下茶杯,静静地开始述说。 那是一种平静的惊愕的表述。 「其实──」 事情只说了十分钟左右。 「…………」 我听完这些情形后,连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实在太荒诞了。 「space……writer……?」 「简单说,就是时光机。」 「…………」 这个人在说什么?从刚刚就一直讲什么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说星乃姊还活著。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丢下为他尽心尽力十年以上的女友,只有自己回到过去的世界,和前女友重来。这男人好过分耶。」 「请不要说学长的坏话。」 「啊,失礼了,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但我说的话有错吗?你这十年来,一直看护著昏迷不醒的男友。你以超出亲骨肉的爱照看著平野先生,一直为他做复健、清洁、抽痰等各式各样的照护工作。还不只这样,早在平野先生昏倒前,对于处在人生谷底的他,你都一直鼓励他,支持他,送吃的喝的给他,为他打扫,还请母亲缓收他的房租,极尽所能地持续帮助他。」 「你怎么知道?」 「他丢下这样的你──不对,不只丢下这么单纯,是『把你们两人一同度过的岁月当成没发生过』,从历史上,从自己的人生中,抹灭了这一切,逃到前女友的身边。为了在『第二轮』让人生重来,完全抹灭了『第一轮』的你。」 「这、这种事情……」 我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我的心被这些话一刀刀割开。 「你可是被他拋弃了,惑井叶月小姐。」 「别说了。」 「不,与其说被拋弃,不如说被他从人生中抹灭了。」 「不要……说了……」 我摀住耳朵。 什么都不想听。 什么都不想知道。 这个人在说谎。说什么时光机,根本胡说八道,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我们差不多该来谈正题了。谈完之后,要怎么『选择』──就由你来判断。」 我没抬头。 「这只手机安装了一种很特别的app,我们称之为『视网膜app』,只要用了这个app,你就能回到二○一七年的世界。」 「你在说什么……」 视网膜app? 「本来只有『space writer本体』──银河庄二○一号室的对讲机,才可以进行space write,但这个装置就能将扫描到的网膜记忆资料传送到本体。说得简单点,就是相对于『母机』的『子机』吧。」 「网、网膜记忆?传送?子机?」 我已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彷佛嘴唇成了独立的机械一样说个不停。 「而少数在二○一七年的时间点就在这『母机』上留有视网膜扫描记忆的人,就是惑井叶月小姐你了。能够回到二○一七年的人真的很少,所以你是被选上的人。」 「…………」 我不相信这种胡说八道。这是骗人的,想也知道。 「只要用这个回到二○一七年的世界,你就能作为十二岁的惑井叶月行动。然后,我们会将『视网膜app』传到你十二岁当时拥有的智慧型手机,你要用它把平野大地带回这个世界。来──」 她更加往前递出的手机进入低头不语的我的视野当中。 画面上显示著一个圆形的框,上面照出了我的右眼。眼睛很红,充血。 「要做选择的人是你。」 「……请你回去。」 我顶多只说得出这句话。 「现在立刻回去。」 「……这只手机送给你。」 女性站起来,最后留下这么一番话: 「相信现在平野大地正和天野河星乃一起幸福洋溢地享受他的第二次人生吧~~把你忘得乾乾净净。」 「请你别再说了。」 「他们两人迟早会结婚,相爱,生下小孩,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吧。相较之下,你今后则会独自寂寞地渐渐年老,死去。可是平野大地早就忘了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洋溢。他身边有天野河星乃,把本来该是你的位子、该由你享受的幸福全都抢走了,而且还不知道那些都是从你手上抢走的。哎呀呀~~你真是个大好人呢,也就是所谓好打发的女人?」 「…………!」 我一句话哽在喉头,发不出声音,只能卯足全力瞪著对方。 对方的白银单眼镜亮出反光。 「这个app会在二十四小时后删除。相信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那么我告辞了。」 于是她离开了。 只有一支手机留在我眼前。 她临走之际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回荡在我脑海中。 ──相信现在平野大地正和天野河星乃── 我的拳头在大腿上用力握紧。 ──他们两人迟早会结婚,相爱,生下小孩── 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你今后则会独自寂寞地渐渐年老,死去── 就只是好悲伤。 ──可是平野大地早就忘了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洋溢── 眼泪沿著脸颊流下。 ──他身边有天野河星乃── 那个女人…… ──该由你享受的幸福── 把一切都…… ──也就是所谓好打发的女人? 「啊哈……」 总觉得,突然愈想愈滑稽。 「啊哈,啊哈哈哈……」 好久没听见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好乾涩,太久没有笑,肺好痛。 「呵呵……啊哈哈,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中有个东西眼看就要断线。 我笑个不停。 手机的画面一直映出这样的我,而这个头上有著白发,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子一直在看著我。 【2017】 「我做了便当来,学长要不要一起吃?」 这天也是我请假没去上学,叶月下午就跑来了。她手上抱著看起来很重的包裹,解开来一看,里面是三层的饭盒。我想起了在space write之前的世界,叶月交给我的便当,陷入一种觉得连便当都space write过来的错觉。 「学长,啊~~」 「叶、叶月。」 「啊~~」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用筷子夹起炸虾递给我。我不得已,只好乖乖吃,但莫名有种被人将枪管塞进嘴里的感觉,噎到两三次。这炸虾想必炸得非常好又高雅吧,但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品尝滋味。 「学长不吃了吗?」 叶月看著饭盒里还剩一半以上的饭菜,端庄地微微一笑。我们并肩坐在餐桌前,两个人吃同一个便当。换作不久前,这也许是我和叶月之间的日常光景,但现在光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都会让我满心只有恐惧与紧张。 「在那之后,我学了很多很多厨艺呢。」叶月始终只说日常的谈话,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努力学怎么把炸虾炸得好吃。」 「…………」 「我明天还会来。」 「叶月。」 我总算挤出声音。 「炸弹──」 这一瞬间,少女眯起了眼睛。隐藏在微笑当中的恶意,在突然变低的声调中显现出来。 「学长不用担心,因为现在我还不会引爆。只是──」 她看著我并叮嘱: 「请学长绝对不要去找喔。」 她笑著说下去: 「啊,顺便跟学长说,这个时代的『space writer』还没完成,所以去试也是白搭,而且根本就还没有迅子(tachyon)电池。还有『视网膜app』也一样,学长已经无法再让过去重来了。所以除了和我回去未来,学长没有别条路可走。」 叶月说完,夹起了饭盒里的饭菜…… 「来,啊~~」 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当她面带笑容朝我递出最后一只炸虾时。 门铃响了。 「有、有客人来了,我去应门。」 我逃跑似的站起来,下了楼梯。哪怕只是稍微远离也好,我就是想逃出这个令我窒息的空间。 ──啊。 打开玄关一看,金发少女就站在门外。 「啊,平野,对不起喔,突然找上门。你都不回fine讯息,我就跑来了。」 盛田伊万里微微脸红,腼腆忸怩。我有一阵子没去上学,所以已经好久不见。 「你是怎么啦?最近都不来上学,也不联络。是得了流感吗?」 「啊,没有……身体有点,那个,不舒服。」 我不及细想,随口敷衍。 「这样啊。有好好吃饭吗?」 「咦,还好啦……」 「如果不介意,这个给你。」 伊万里在手上提的纸袋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瓦特佐伊的三明治和松饼。这是我做的,所以,呃,外观有点那个,但调味是店长亲自传授,可以挂保证。不介意的话你拿去吃吧。」 「伊万里……」 一瞬间,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伊万里。如果找伊万里和凉介商量,向他们求救,他们会不会又像以前那样帮助我呢?就算现在不行,明天在学校── 就在这个时候。 「啊……原来你在啊。」 伊万里的表情一沉。 ……? 回头一看,叶月就站在我身后。我还来不及想她是何时来的,少女就穿上鞋,站到我身前说: 「请问你来做什么?」 她以一种平静,但明白透出不悦的声调问起。 「又不是来找你这小不点的。」伊万里也不示弱,回得很倔。「我来找平野。」 「大哥哥现在身体不舒服,在休息。有我看护他就好,你请回吧。」 「这件事轮不到你来决定吧?」 「盛田伊万里。」 叶月突然声调转为低沉。 「你爱学长吗?」 「……啥!」 这一问来得突兀,让伊万里发出讶异已极的惊呼。 「你是爱著学长,有一辈子爱到底的觉悟,才像这样接近学长的吗?」 「等等,咦?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明明有山科凉介这个伴侣,请不要对我的学长下手。」 「怎样啦,现在这些跟凉介无关吧?」 「他适合你。」 「现在是怎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长得漂亮又有才能,和医师结婚,将来的成功也得到保障,你还要什么?你这女人真贪心。」 「你是在找我吵架吗?」 「我只是说出事实──再见。」 叶月说完就要强行关上门。 但伊万里也紧咬不放。 「你给我等等!」 她抓住门把,不让叶月关门。 「我是带吃的来给平野!平野,这女生是怎样?她今天是不是比平常更离谱?」 金发少女隔著变窄的门缝,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换作平常,我会安抚叶月,但现在情形不同。 「这……」我窥看叶月。但她瞪著伊万里,没有要让开的迹象。 「不好意思啊,伊万里,我今天有点不方便……」 「啊,果然是身体不舒服?」 「抱歉。这个,我晚点会吃。」 我隔著叶月的头,收下了三明治的盒子,伊万里就道歉:「这样啊。不好意思啊,你不舒服的时候来打扰。」 「不会啦,你来我很高兴。fine讯息,我晚点会回。」 「嗯,但是不要勉强自己喔。」 伊万里这么说完,最后吐了吐舌头。我不知道叶月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回瞪她。 「那我走啦,平野!我会再带吃的东西来给你!晚上你睡觉要盖暖一点喔!」 伊万里挥挥手 ,回头走远。 门关上了。不知不觉间,我整个背都被汗水弄湿了。 「学长──」 叶月转过头来看著我。 「是怎么看待那女人的?」 「什么怎么看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少女的视线刺在我身上,我穷于回答。 「也、也没怎么看待啊,就是普通的同班同学。」 「…………」 叶月盯著我看。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叶月微微点头。 她停止追究,让我一瞬间想松一口气。 然而…… 「那──」 她说到这里,一把抓住我手上的盒子。 「这个丢掉也没关系吧?」 「喂、喂。」 她抓住装著三明治的盒子后,大步走远,突然就把盒子往厨房的垃圾桶砸进去。 「笨蛋,你、你做什么啦!」 我从垃圾桶拿出装三明治的盒子。盒子只是凹了一角,里头的东西倒还完好。 「那是垃圾。」 「才不是垃圾。」 「学长又要这样翻垃圾来吃了是吧,就和之前一样。」 「没有这种事……」我想起了「第一轮」的自己。想起我无业,身无分文,翻垃圾想找东西吃的事实。 「真正的学长,不是这样。」 她正视我,吟诗般慢慢宣告。 「真正的学长,会翻垃圾吃,对将来悲观,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什么都没有,嫉妒当上医师的老朋友,在同学会闹事,酗酒,玩手机游戏吃光存款的人生的落第生。」 「唔……!」 现在这个时代里,这是只有叶月才知道的事实。 「这个落第生,得意地教将来会当上医师的朋友功课。」 她朝我进逼一步。 「让将来会成为知名设计师的女性送吃的来探望。」 我被震慑住而后退。 「被将来会在县府上班的菁英少女依靠、感谢。」 叶月嘴唇一歪。 「重来真好啊。毕竟像学长这样的渣男,却能成为这些将来有望的菁英人士心目中的英雄。」 「唔唔……」 我摀住耳朵,无话可答。这是我留在历史后头的真相。 「重来这种事,真的是作弊耶。不管是什么样的失败,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学长应该知道吧,二○一八年,接连有报导揭穿医学系入学考的舞弊案。」 那是明年──一年后的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某校医学系的入学考,女性考生的分数被不当「调」低的案子。 「那真的好过分耶。明明达到合格标准,却在自己不知不觉间被大幅扣分,反而是分数低的人合格。学长做的事情,可是比那个更过分喔。」 叶月滔滔不绝地谈论。 「那就像是因为自己入学考不合格,就让整个考试重来。其他人都努力考上,但就因为自己失败了,就只有自己重来。也就是说,努力考上的人原本会有的未来全都被丢进了垃圾桶。这就是学长的所作所为。不对,还不只这样──」 审判还在继续。我已经摀住耳朵,但她说话的声音就像虫子似的侵入耳朵。她那美丽而令人怜惜的嗓音就像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如果说人生是考验,学长就是将全地球七十亿人的人生全都否定了,从历史上抹灭了。历史上无论多卑鄙的独裁者都办不到的暴行,学长却办到了。学长把七十亿人的人生给否定了──化为乌有了。」 喉咙发出咻一声没出息的声响。我蹲了下去。 「『学长,机会难得,我就告诉你吧?人生啊,是不能重来的。就算穿越时空,就算去到遥远的异国,就算去到异世界──人生这种事都没办法真正重来。学长明白吗?所谓的人生,就是过去啊,学长』。谁也没办法抹灭过去的人生,绝对没办法把已经过去的时间倒转。可是学长却做出这种事,就只为了让自己得救,做出这样的事。」 我摀住耳朵。叶月所说的话不断殴打我的头盖骨。 「我来告诉学长你之所以失败的理由吧。」 呜呜。 「理由很单纯──」 她的唇间毫不留情地刺中我的心脏。 「『因为学长只想到自己』。」 那是存在于我心中的人格本质。 「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将来──学长就是像这样,只想著自己,才能若无其事地践踏别人的人生,甚至感受不到痛苦。学长之所以来救星乃姊,也是因为自己想幸福,只是因为想让自己一个人得救。所以,这不是为了星乃姊,如果有人可以代替星乃姊,不是她也行。」 不只是第一轮,第二轮的人生也遭到否定。这就是我全部的存在意义。 「学长太小看人生了。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有个性,走在不可能换掉的人生。不是只有自己,每个人都是这样。学长到了这个年纪都没能发现这一点。学长听过去中心化吗?就是小孩子那种幼儿式的万能感,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观,对,就是学长以前教过我的天动说啊,就像那样,觉得地球是中心,世界以自己为中心绕著转,然后经过哥白尼式的颠覆,才发现自己不是中心。透过发现地动说,知道不是世界以自己为中心绕著自己转,是世界与自己独立在转动。人就是要这样踏出成为大人的一步。这种事情,连小学生都懂耶,至少都懂世界的中心不是自己这种事情。可是学长却想以自己为中心来转动世界,然后把时间的齿轮倒转。结果──」 被挖出来的心脏被她审判的话语一刀刀割开。 「被这齿轮辗死的,就是我。」 「对……」我瘫倒在地,脱口而出。「对不起……」 「学长以为道歉就能得到原谅吗?毕竟学长可是做了没办法挽回的事情耶。」 「呜呜……」 「学长真是个渣男。」 叶月低头看著我,在原地坐了下来。然后就像对待幼童那般,让彼此视线的高度对上,接著用两只手抓住我遮脸的双手,要撬开这防御似的扳开。 「可是啊,不要紧的。」 叶月的声调突然转为温和。 简直像在安抚小孩子。 「无论学长是多么差劲的渣男,只有我,不会拋弃学长。无论学长堕落到什么地步,我都会陪学长一起堕落。所以啊,学长,你只要有我就不要紧。无论学长是多么差劲的渣男,多么愚昧,多么幼稚,全部,全~~部都有我照应著。所以──」 她说到这里,再度从我手上一把抢走装三明治的盒子。 「学长只要吃我做的饭就好喔。」 「啊……」 她打开盒盖,整个盒子一倒,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进装厨余的垃圾桶。 「来,学长,我们来吃剩下的炸虾吧。」 叶月这么说完,嘴唇一歪,抓起了我的手。 我没办法挥开她的手。 4 于是我沦陷了。 「那么,我明天还会再来。」 叶月笑著这么宣告,走出门。叶月每天来 第五章 摩天楼的歌姬 【audition】──宇野宙海 选秀会的休息室。 其他想当偶像的参赛者也各自带著不同的表情进行准备,静静等待时刻来临。 空气很沉重。我手按胸口,小小做了个深呼吸。 ──不用怕,像练习时一样表现就可以了,冷静啊,宙海。 我这样说给自己听,让心情镇定下来。 刚才的彩排失误很多。明明已经练了那么多次,早就已经学会,但旋律和身体的动作就是不合拍,也不时会忘词。练习时做得到的事情现在硬是做不到,果然真正上场就是不一样。 应考日也是一样。考试前一天发烧,到了正式考试那天甚至连考场都去不了。不是运气不好或被人传染感冒,是我从以前就很容易临场失常。母亲担心我,从应考失败以后开始加倍约束我。考试的情形是一直到模拟考都还很顺利,可是现在连彩排都做不好。之所以会临场容易失常,一定是因为我本质上太脆弱。 ──可是…… 我仰望休息室的白色墙壁,想起了那一天。 只有那个时候不一样。我离家出走,躲在公园,平野同学来接我的那一天。那天好令我震撼。『那你就负得起责任吗!』平野同学朝著母亲大吼的那些话。『如果她!如果她,将来照你的话活下去──然后如果她对人生后悔了──你就负得起这责任吗!』那句话深深刺进我心里。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我一直觉得我才十七岁,还未成年,对什么事情都负不起责任,所以我必须听爸妈的话。 但我错了。我的人生,责任在我自己,所以我可以决定。是平野同学教会了我这件事。『universe!』当时隔著门板听见的话,深深震撼了我的心。『不要放弃!』平野同学每在门上敲出砰的一声,我的心就会跟著被撼动。『不要丢掉!』就像在用力拍打我之前都冻僵的心脏,对我进行心肺复苏。『你宝贝的……东西──』而我的心──『绝对,不要丢掉啊……』 扑通一声,跳了起来。 我用力按住胸口。这和应考失败的时候不一样。现在的我,心在动。已经靠著自己的意志,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所以,我一定── 「麻烦准备上台!」 工作人员来到休息室。 「好的。」我站起来,其他参赛者也站起来。 要开始了。选秀会,以及我的── 人生。 【bomb squad】──大地&星乃 「快点!」 「我知道!」 「快点!没有时间了!」 我们从车站就坐计程车飞奔,把万圆钞往司机身上一丢就跑向选秀会会场。 cyber satellite公司。过去我们也一直听到这个天敌般的名称,但我们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来到总公司大楼。位于都心第一等地段的超高层大楼有著充满压迫感的威容,加上背景厚重的云层,给人一种像是要被摩天楼压垮的错觉。 「工作人员入口呢!」 「那边!后门!」 「那刚刚叫计程车停到那边不就好了!」 「你很啰唆!我哪知道这么多!」 ──给我招出来。 星乃逼问之下,我终于招出了一切。虽然很害怕叶月会因此做出什么样的行动,但相对地我也想到已经没办法再瞒下去,而且现在有了新的危机──事关宇野的性命。 凶手是叶月── 大约一个半小时前,我这么告诉星乃,没想到她并不惊讶。她点点头说了句:「……是吗?」然后静静地说:「果然啊。」 我回问「果然」这两字是什么意思,她就摇了摇头。星乃要求我详细说明叶月做出的「炸弹恐攻」──在银河庄与站前派出所放置炸弹的事件,但最关键的问题,也就是叶月的目的与动机,却不问得太深入。她知道多少?又在想什么?来这里的路上,从她抓著电车吊环、低垂著目光不说话的脸上看不出蛛丝马迹。 要救宇野吗──对于这个问题,少女很乾脆地回答:「地球人我才不管。」接著压低声调又说:「如果叶月装的炸弹造成有人牺牲……真理亚一定会难过……」 真理亚这个母亲有亲女儿叶月,以及养女星乃。我不知道这对没有血缘的姊妹之间有著什么样的恩怨。这些年来,星乃对叶月怎么想,叶月又怎么看待星乃?这些都罩在一层薄纱里,轮廓有些模糊。 ──总之,现在只能想办法处理炸弹。 往手机一看,倒数已经走到【01:30:18】。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我姑且还是用电话与邮件「通报」了警方与satellite公司,但坦白说,反应并不乐观。既然并非发现可疑物体,也没有人做出犯罪预告,我们又只能提供「大楼也许被人装了炸弹」这种程度的消息,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听说从上次的站前派出所爆炸案后就有无数人「提供消息」给警方,我们的通报无可避免会埋没在这些消息当中。 「……所以,你带了什么样的东西来?」 我们一进入大楼就搭上电梯。选秀会会场位于地上五十楼的顶端,也就是屋顶。在那儿的特设会场直播的就是cyber tv的节目。如果叶月的目标是宇野,最该找的地方就是屋顶的选秀会特设会场,这点无庸置疑。 电梯静静地上升。 「今天带来的探测器是兼有红外分光装置和拉曼分光装置的自信作。红外光分光是著眼于照射在试料上的红外线特定波长吸收情形来检测是否为同一物质;拉曼分光则是透过照射在试料上的光线散射情形来检测,两者都属于震动分光法──(中略)──拉曼分光法由于雷射的能量比较高,造成试料损伤的风险就比较大。这个装置就把这些风险也都考虑进去──(中略)──透过以上这些方式,有助于侦测硝化甘油、tnt、tatp等国际间用于恐怖攻击的爆裂物。」 天野河教授漫长的高谈阔论总算结束后…… 「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了。那么,东西在哪?」 「就是这个。」少女放下背包,拿出她自豪的装置给我看。乍看之下,形状倒也像是手持的吸尘器。我心想:用这种东西就侦测得出炸弹吗?但试著一拿,发现分量意外沉重。说是继已经配备在「威利」上的金属探测器与辐射侦测器之后,近日内就会加装到无人机上。 「……奇怪啊。」 这时星乃喃喃说道。 「怎么了?」 「一直到不了啊。」 「啊……」我看向电梯的楼层显示,上面并未显示任何楼层。就算是通往屋顶,也应该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得足以让星乃讲完那么长一段说明。 就在这个时候。 电梯的门开了。 「总算啊。」「是啊。」 我正想说得救了,走出电梯,却发现情形不对。 ──咦? 一名男子站在前方。 我认识这个人。高挑的身材;俊美的脸蛋;脸上的浅笑。 这间公司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重量级人物。 「好久不见了。」 他用指尖调整白银单眼镜的位置,微微一笑。 「六星……」 【bomber】──惑井叶月 一切准备就绪,舞台已经搭好。 这颗炸弹的威力足以完全炸毁整个舞台。选秀会会场已经被数千名观众填满。相信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切身体认到等一下要开始的不是偶像歌舞表演,而是血腥的惨剧。 ──就快了,学长。 从屋顶看得见的眼底光景当中,走动的人们小得像豆子。我就像个想自杀的人一样站在屋顶的边缘,欣赏这幅光景。 学长「覆写」了历史,把我从历史中抹煞。 所以我也要「覆写」学长,把学长心中的事物,把那些填满、满足学长的事物,全都格式化。然后只把我自己放进学长「心中」。 是谁都无所谓,就算不是宇野宙海也无所谓。是盛田伊万里,又或者是山科凉介,也许都一样。只是,那个眼镜女触动了学长的心,就先让我很不爽。学长的心,是连我都不曾触动的。我要把占据学长心思的人全都炸死,最后再消灭星乃姊,我的目的就能完成。 一群未来的偶像出现在舞台上。少女们在挥手,宇野宙海也在里头。会场情绪沸腾,我则冰冷地看著这一切。 学长会来吗? 他会拚了命,做出可能会死的觉悟来救宇野宙海吗? 到时候,我要把学长也牵连到爆炸当中吗? ──不会。 我很清楚,学长不是这种个性。永远都不关心别人,却很擅长保护自己,只重视cp值的那个学长,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风险。 我很了解学长,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了解。 学长不会来。即使来了,他也什么都办不到。 遇到紧要关头,学长一定会逃避。他会愈想愈怕,逃避风险,逃避危险,逃避麻烦事。这就是学长,就是我所知道的平野大地这个人。 好了,来炸掉吧,炸得什么都不留。 炸掉这可恨的「第二轮」的世界── 炸死那些诓骗学长的女人。 【bomb squad】──大地&星乃 cyber satellite公司最顶楼。 听得见欢呼声。相信选秀会已经在我们头顶上开始。歌声;打拍子声;观众的欢呼。偶像风格的闪亮旋律混入空气之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呢~~」 这个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人露出了微笑。 「这里是我的公司耶。而且,今天我还负责当评审。」 「……我都忘了。」 我有点疏忽了六星,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叶月和炸弹。 「有什么事吗?我没空理你了。」 星乃瞪著六星。 「没什么,不会花你多少时间。今天我是想做个交易。」 「我拒绝。」 星乃连内容也不听就拒绝。这是当然的,谁会答应这种可疑分子提出的交易。 「先别这么急嘛。」 六星始终老神在在地说话。 「天野河星乃小姐,你可知道敝公司是想协助你?我们想让你双亲未能达成的伟大研究『ch细胞计画』复活,对人类的科学发展做出贡献。还请你务必成为我们的合伙人。」 「你闭嘴。」 星乃毫不留情地反驳。 「你想当的不是合伙人,就只是小偷。我都知道的,知道这间公司的资金已经周转不灵,迫在眉睫。」 这是我告诉星乃的消息。原本是秋樱提供给我的消息。 「你为了留住投资客的期待,企图利用ch细胞。你想把天野河诗绪梨和弥彦流一这两个知名度超群的人物当成代言人,把我所拥有的智慧财产当成筹措资金的工具。我不准你说不是。」 「喔喔?这可真吓了我一跳,你相当清楚。」六星轻轻顶起单眼镜,仍然不为所动。「我看是那位自由记者小姐的情报?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儿走漏的。」 这家伙……六星刚刚露骨地影射了秋樱。他掌握到了什么?还是在套我的话?然而听星乃指出自家公司的资金周转不灵,他却不直接反驳,就让我觉得证实了秋樱取材的确切性。 「那架无人机也一样。」 星乃继续逼问。 「遥控无人机飞到我家,还特地传影片给我看。『星乃的城市』──那是你做的吧?迟早有一天你大概会想偷拍我的照片,拿去卖给周刊杂志吧,还编造个『太空宝宝和男人同居』之类的标题。透过这样的方式,让网路上对我展开骂战,在一连串智慧财产权相关的纷争中,制造对你们公司有力的舆论──这手法实在老套。」 「我是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六星脸不红气不喘地装蒜抗辩。「如果你们现在正处于非常为难的状况,我身为合伙人,希望能够帮助你们。这个。」 他像魔术师似的从指尖拿出了一个东西。是一个随身碟。 「『只要你愿意在这里面的契约书上签名,今后敝公司将会全面保护你们。我们一定会让这一连串的骚扰平息』。」 「还不就是match pomp吗?自己先放火,然后又说要帮忙灭火?别开玩笑了。」 「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经的。看来是没办法让两位信任我。」 「你连一丁点的信用都没有。」 「看来是交涉决裂了。真令人遗憾。」 六星也不显得如何遗憾。 「……不过呢──」接著他又说下去。 「相信你们明白的那一刻迟早会来,我和你们联手的那一刻迟早会来。这是确定的未来。现在我就先耐心等待,等你们知道『真正该对抗的对手』是谁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天不会来的,永永远远不会来。」 「这种事没有人知道,除了时间之神(chronos)以外──好了。」 屋顶上又传来欢呼声。当旋律回荡,六星转身走远。 「我有评审的工作要做,就此失礼了。还请尽情欣赏敝公司的选秀节目。啊,对了对了──」 他最后补上一句。 「两位的朋友要登上大舞台,但愿一切可以平安结束啊。」 当我大喊「慢著」,六星已经消失在通道的远方。 【audition】──宇野宙海 一开始对观众露脸打招呼的登台结束后,休息室前有一张熟悉的脸孔。 「姊姊……!」 「嗨!」 秋樱姊朝我举起手。她胸前挂著常带的相机,背上背著看起来很重的背包。 「你怎么进来的?」 「哎呀~~我好歹也是个记者。之前我也来采访过cyber tv的节目几次,而且是可爱的堂妹要登上大舞台,所以我就透过人脉弄到了采访的许可。」 「这样啊……」 看到姊姊的脸,我突然松了一口气,觉得双脚总算踏到地了。我是第一次进电视台的休息室,所以一直觉得很不踏实。 「状况怎么样?」 「嗯……我忍不住紧张。」 「刚才的打招呼不是做得很顺利吗?」 「那是剧本全都已经写定了……而且就算那样,我也紧张得心脏都快破了 。」 这是我老实的心情。当我站上舞台,被聚光灯照著,总觉得眼前那么多观众都像是假的,我双脚发抖,有种脚下会崩塌的错觉。这是我这辈子从未尝过的紧张感。只是短短露个面就紧张成这样,再过一会儿,我可是要在台上唱歌跳舞。我实在无法想像,而且怎么想都不觉得会顺利。 「来~~放轻松放轻松。」 「哪有这么简单……」 「不然是要怎样?要有你心爱的平野同学来鼓励,你才会有精神?」 姊姊突然提到平野同学的名字,让我体温急速上升。 「姊、姊姊你不要乱讲!这跟平野同学无关吧!」 「你不是很担心平野同学会不会来看吗?唉唉唉,亏我这个姊姊想尽办法来采访,终究还是赢不过男朋友吗……」 「真是的,他又不是我男朋友!」 我拍打姊姊,她就倏地转身说:「哈哈哈,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心情舒缓点了?」 「啊……」 不知不觉间,双脚已经不再发抖,觉得去掉了一些梗在心里的东西。 我每次都觉得真的是赢不过姊姊。 「我正式上场容易失常,像应考也是,每次都到紧要关头就搞砸……」我说出了真心话。就快要正式上场,但一看到姊姊就忍不住想依赖她。「所以,我好不安。担心如果失败就会很对不起支持我的盛田同学、山科同学,还有……平野同学。」 「不用怕。」 姊姊温和地微笑。 「你不是已经开始爬上梦想的楼梯了吗?既然这样,就不用怕。如果跌倒,下次再爬就好。梦想不会跑掉的。」 「姊姊……」 她在我背上拍了一记,使我往前踉跄一步。 「我会帮你拍出很棒的照片,所以尽管去玩个尽兴吧。」 姊姊用力竖起大拇指,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外面传来欢呼声。 就快了。 我梦想的舞台。 【bomb squad】──大地&星乃 「你那边呢……?」 「不行……!」 「我来找炸弹,平野同学你去会场找叶月!」 「知道了!」 cyber satellite公司,总公司大楼屋顶,选秀会特设会场。 我和星乃分头到处找「炸弹」,途中还好几次被工作人员叫住,每次都被警卫包围,但现在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谢谢大家~~!还请各位观众投票支持我!」 舞台上想当偶像明星的少女朝观众挥手致意。根据营运网站的发表,选秀会的观众约有三千人。上空有电视台的直升机悬停拍摄,会场充满著热气,全不把冬天的寒冷当一回事。 「好的,以上是参赛号码005早乙女翔子为大家带来的表演~~!」主持人的声音响起。「下一位是参赛号码006的工藤步,请上台~~!」 「喔喔~~」会场上发出情绪沸腾的应和声,我在观众群里寻找叶月。但要从几千人的人潮当中找出一名少女并非易事。 「怎么样?」「没看到!」「唔……」 星乃抱著爆裂物探测器,忿忿地瞪著观众。就算要搜会场,人也太多,最重要的是没有时间。如果炸弹是装在座椅下,又或者是放在哪个人的包包里,我们就无从找起。 「继续找!我从机械室上面用热显像找找看!平野同学去舞台前面,看看她有没有躲在那!照理说她一定会躲在附近观察现场!」 「知道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和星乃到处找,试著研判所有可能,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每次看时间就看到剩下不到一小时,五十九分,五十八分这样持续倒数。 接著── 「好的,参赛号码008,宇野宙海,请上台!」 宇野出现在舞台上。 ──宇野…… 她穿戴白色的手套与长靴,穿著裙襬外撑的蓝色裙子。宇野宙海就以这即使和新秀偶像明星并列也不逊色的外貌走到舞台正中央。她脚步稳健,面带笑容挥手,显得非常镇定。她面向正前方,直视整个会场的眼眸看来充满了决心。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宇野宙海。非常谢谢大家在我的pv也写下了那么多留言!今天我会全力以赴!」 会场欢声雷动。我一边留意宇野的动向一边看著整个会场,寻找叶月的身影。我压低姿势,潜水似的在观众间穿梭,但既未看到疑似炸弹的不明物体,也没看见像是叶月的人物,总之人实在太多了。 前奏响起。舞台上的宇野站到麦克风前,开始踏起舞步。整个会场也被观众们踏得地动山摇一般。现场节目进行得正火热,热气与欢呼声在头上交错。我暗自喊著「宇野加油」,视线则专注于寻找炸弹。 然而── 意外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和、你──」 ──? 我听见喀当一声响,歌突然中断。现在放的bot48歌曲我也多少听过,这句后面应该还有歌词要唱,却听不见歌声。然而舞台上的少女──宇野宙海僵在原地发抖,频频颤动似的动著嘴唇,眼睛焦点飘移,先前那牢靠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发生什么事了……? 观众也察觉到异状,停下了踏步。欢呼转变为窃窃私语,他们开始面面相觑,讨论发生了什么事。宇野在舞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唱歌,就只是僵在原地。 宇野…… 是紧张、陷入恐慌,还是想不起歌词?虽然不知道情形,但总之宇野宙海就是脸色苍白地呆呆站在那儿不动。 ──我要过去了。去梦想的舞台。 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 这是宇野的梦想舞台,是这名甚至将自己评为奴隶的少女,和母亲「战争」赢得的未来。 而现在,少女却像以往服从双亲那样,因恐惧而担心受怕、发抖。 「啊、啊……」声音流泄出来。我僵在原地似的注视宇野。 本来现在应该不是发呆的时候了,我必须分秒必争地找出炸弹。这我明白。已经剩下不到三十分钟,但我还是无法将目光从宇野身上移开。 ──谢谢你,平野同学。 宇野。 ──我啊,被平野同学拯救了。 你…… ──多亏平野同学── 你要在这里…… ──让我觉得找回了人生。 找到梦想。 找到人生。 旋律终于停下。主持人走上舞台,打手势叫停。 不行不行不行,这种结束的方式绝对── 「universe……!!!!!」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放声大喊。 宇野抬起头。 我们视线交会。 【audition】──宇野宙海 我在舞台边,等著轮到自己上场。 舞台上,参赛号码007号的女生在唱歌。她音量大,舞也跳得好,水准显然比我这种人高多了。我又开始紧张。 我深呼 吸一口气。 ──不用怕。你不是已经开始爬上梦想的楼梯了吗?既然这样,就不用怕。如果跌倒,下次再爬就好。梦想不会跑掉的。 一想起姊姊的话,还有她的眼神,就觉得胸口一阵温暖,心情也渐渐镇定下来。谢谢你,姊姊,我最喜欢你了。 「好的,参赛号码008,宇野宙海,请上台!」 终于轮到我上场了。前一个女生挥著手回到舞台边。她刚下台,就换我上台。我轻舒一口气。不用怕。我挺起胸膛,牢牢踏稳脚步,走在舞台上前进。还不用挥手回应欢呼声。 ──尽管去玩个尽兴吧。 没错,这里就是我梦想的舞台,我终于来到了这里。所以,我要尽情唱个够。 我站到男主持人身旁后,转朝向正面。人潮填满了屋顶。好厉害,和刚才跟所有观众打招呼的时候不一样,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面,不只是聚光灯,一切都好耀眼。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宇野宙海。非常谢谢大家在我的pv也写下了那么多留言!今天我会全力以赴!」 欢声雷动。很好,气氛很棒。这样我就能够努力表现。 主持人退到舞台边。终于要开始了。 前奏开始播放。是我听了几百次,几千次的最喜欢的bot的歌曲。整首歌都已经深深透进我这个人当中,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我行的。 我开始用舞步抓节奏,整个会场也开始踏步。地动山摇般的声响。 好了,接下来就是我的── 「和、你──」 啊……! 第一个舞步动作,我第一次伸出手的瞬间── 喀当! 我的手碰到坚硬的物体,麦克风架倒下。 糟糕……! ──啊、啊,歌,开始……糟、咦、咦……! 精神、决心、得到大姊姊鼓励而奋起的勇气都急速萎缩。咦?为什么?麦、麦克风,得捡起来……声音……啊、啊、啊── 膝盖在颤动,身体也害怕般开始发抖。工作人员赶紧跑来帮我重新立好麦克风架,但我动摇的心已无法平息。旋律还在继续,得发出声音,得唱歌才行。我明明这么想,但旋律就是听不进耳里。我熟悉的bot歌曲,明明是唱了几百次,听了几千次的歌,现在听来却像一阵陌生又吵闹的声响洪水。我抓不出节奏,无法和歌曲同调。前奏呢?副歌呢?间奏呢?已经唱到第二段主歌了?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 观众席开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狐疑地看著一直不唱歌的我。怎么办怎么办?灯照进眼里,视野扭曲。啊啊,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呢?心灵开始逃避现实。亏姊姊还那样鼓励我,亏大家那么帮我。啊啊,不行。我现在一定正被大家笑。听得见有人说:那女的搞什么,外行人给我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 我遇到重要关头,表现就会差。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没有自我,因为我不曾贯彻、实现自己的意志,所以我很怕压力。我体内没有「轴心」,所以动不动就会错位,就会撑不下去。考试也是因为这样搞砸。 我全身僵硬,就像石像似的定在原地不动,嘴像缺氧的鱼一样又开又闭。冷汗流得让衣服里面都湿湿黏黏,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倒。我已经不行了,完全搞砸了。每个人都不再一起踏步,也不发出欢呼,主持人露出为难的表情看著我。终于连旋律也被叫停。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喉咙底下哽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了。我已经完了。我作著当偶像明星这种不自量力的梦,愚不可及地在全国大出洋相── 这个时候。 「universe……!!!!!」 我听见了喊声。 ──咦! 这个喊声在无数观众环视之下,叫出了我的绰号。 「加油啊……!」 ──平野同学? 喊话的人是平野同学。他扯起嗓子,拚了命呼喊。 (插图014) 「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 那是他曾经对我呼喊过的话──曾经拯救过我的喊声。 「你不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吗!不是好不容易才自由了吗……!这不是你好不容易,才总算──」 四目相接,然后就和那时候一样── 「抓住的宝物吗……!!!!!」 心脏扑通一跳。 身体突然发热。火热的血液开始在被冷冻的身体内运行,然后我── 和你一起奔向宽广的未来天空── 发出声音。 虽然是没有旋律的清唱,但我还是── 奔向那遥远的天空。 要唱。 要朝著梦想歌唱。 没过多久,会场上的观众开始用手打起拍子。大家拍著手,合而为一支持我。观众席上的平野同学也在拍手。不对,不是这样,是平野同学开始拍起手的。然后音乐叠加上来,接著歌曲迎来最后的高潮。 朝著闪亮的星星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会场上的大家也伸出手。整个会场合而为一,啊啊,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我小时候看到因而向往,想感受这种一体感,我才会── 不要放弃,你的眼睛是连结未来的宝石。 歌唱完了。 我气喘吁吁地一鞠躬,结果…… ──咦? 迎接我的是一整片盛大的欢呼声。「你好努力!」「好精彩!」「完美复制舞步果然超威的啦~~!」大家在对我喊话。 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没错,我── 「那么,第二首,要开始喽~~~~!」 我现在,就是偶像。 【bomb squad】──大地&星乃 「那么,第二首,要开始喽~~~~!」 宇野的第二首歌开始后,我松了一口气。 我全身发热。做了不习惯的事情,大声喊叫,弄得喉咙很痛,但这让我觉得舒畅。 会场气氛沸腾,所有人合而为一,支持发不出声音的明日偶像。宇野唱得很带劲,跟著节拍踏著舞步。她已经不要紧了。 来,我将张开翅膀载著你高飞。 我感慨万千地注视著少女。 ──这个地方啊,会揪在一起。 那个曾经很胆小的少女。 ──精神上的奴隶。 曾经不敢违逆爸妈的模范生。 现在,在多达几千名观众面前,不,是透过网路,面对全世界,展现自己悠扬的歌声。 这是为什么呢?我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当人朝著梦想前进的时候会显得这么耀眼呢? 把所有梦想全都塞进心的油槽,展翅高飞吧── 接著她漂亮的一个转身。 朝向太空── 指向天空。 就在这个时候。 ──啊……! 「那个东西」就飘在宇野举起的手指直线延伸的延长线上。 蓝天中,飘著一个污渍似的黑点。 「难道……」 那是 我们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的炸弹。 在空中待命的── 无人机。 ○ 一个污渍般飘浮在空中的小小黑点。 「可真会想……」我们两个单脚踏上屋顶边缘,一起仰望天空。星乃用歌剧望远镜看著疑似无人机的飞行物体。 「你、你觉得真的是炸弹吗?」「多半是。」 星乃仰望天空,以冷静的声调回答。我已经坐立不安。朝手机一看,剩下的时间不到十五分钟。 所有参赛者都表演完毕,只剩在顶楼等待选拔结果。 「该死……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们根本──」 「束手无策?」 「咦……?」转头一看,她慢慢拿出自己的手机,眼睛死盯著开始滑起手机。 「喂,现在是滑手机的时候吗?啊,你是要找人帮忙?」 「差不多。」星乃快速地操作手机画面一会儿后,说了声:「好。」 「……?」 我正要问她是跟谁联络,但她已经收起手机。 「还有十分钟。」 「啊……」 我也看向手机。 【00:09:32】 已经剩下不到十分钟。没有时间了。 「该死……!」 既然炸弹留在我们碰不到的高空,也就只剩下找出叶月这个方法。可是,只剩十分钟,要从这么多人里头找人── 「星乃,刚刚那个歌剧望远镜还有吗?」 我在笼罩著热气的会场内一个一个查看观众的脸。我也知道这只是垂死挣扎,但我还是继续找。 可是,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剩下八分钟。 「你那边呢!」「没有。」「该死……!」我们分头去找,但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一切都被拥挤的人潮吞没。叶月是不是在这会场上的某处隔岸观火,嘲笑疲于奔命的我们呢…… 剩下六分钟。 「能不能现在请大家去避难?只、只要有六分钟……」 「没用的。对方是无人机,多得是方法移动投弹。一旦我们开始引导观众避难,对方就会立刻引爆吧。」 「唔……」 五分三十秒;五分;四分三十秒。时间飞快地过去。视线在会场上游移,星乃也以严肃的表情看著会场。无计可施。 剩下三分钟。 心跳愈来愈乱。抬头一看天空,无人机仍悠哉地停在那儿。炸弹。炸弹。炸弹。那是多大的炸弹?会炸掉这个舞台?还是整个屋顶都会不妙?该不会整栋大楼都……我想起了以前在战争电影里看到的人类的手脚被手榴弹炸断的场面。只是,那颗炸弹的威力应该没这么简单。若是如此,不管是我、星乃、宇野,还是这个会场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将── 剩下一分钟。一切的尾声愈来愈近。五十秒、四十秒、三十秒……我已经没办法好好看著倒数。叶月是不是做好按下按钮的准备了呢?为了切断我们最后的生命线,她那纤细的手指是不是已经准备好随时都能按下引爆装置── 「星乃……」我转动视线一看。 「…………」她摇摇头。没戏唱了。 接著死神的镰刀往下一挥。 手机发出声响。 哔的一声,和心电图的停止声倒也相似。 【00:00:00】 时间用完了。 「啊、啊……」 无人机从天空接近,小小一个黑点转眼间变大。这只腹部抱著炸弹的雄蜂朝著会场下降,机影不断变大。 「星乃……」 无意间转头一看,发现她看著手机,静静伫立著。只见她不慌不忙,嘴里念念有词。「再十秒……」我听见了这句话。 「星乃!你在做什么!现在不是看手机的时候──」 「──平野同学。」少女视线落在手机上,唐突地问起。「你知道无人机的速度可以到多快吗?」 「啥?速度?」 「一般无人机大概是时速八十公里吧,但这终究是市面上一般产品的数字,如果是重视速度的改造无人机就可以更快。顺便告诉你,现在世界最高速度纪录是──」 星乃抬起头。 「『二六三公里』。」 我们说话的当下,天上的无人机已经倒栽葱地俯冲。 「喂,星乃,快逃──」 「来了。」星乃回过头。 ──咦? 住宅区方向的上空有个东西一亮,就像白天的流星。 「从银河庄花了九分四十五秒。算是有点耽搁了吧。」 下一瞬间。 巨响响起。 起初我还以为是陨石坠落。才刚看到大楼屋顶上突然窜过闪光,朝我们冲来的无人机就突然「弹开」。黑色机身像是挨了从天而降的诸神铁锤,弹开后彷佛烧黑的木炭般壮观地破裂,马达、翼片、平衡环架与起落架,所有零件都当场粉碎,洒落到屋顶── 大爆炸。 那就像是烟火。大楼屋顶上空就像演唱会安排的演出,爆出盛大的烟火,为天空赋予了色彩。观众发出尖叫声。 「星乃……!」 爆炸的碎片从空中洒落。我刚抱住眼前的星乃,金属片就插到四周,也掠过了我的脸与肩膀。然后是一阵像是掺杂了煤灰与烟雾的东西宛如一阵黑雨落下。 「这是怎样?」「是爆炸!」远处传来这样的喊声。观众席上一片哗然。「大家,冷静下来!在工作人员有指示前,请待在原地不要动!」宇野的宣导透过麦克风传来。我不由得苦笑,心想:这简直在当班长啊。 「星乃,你有没有受伤……?」 我起身看著星乃。少女在我底下躺著回答:「我、我没事……」看来没什么外伤。 我站起来一看。 「咳……咳!」 星乃似乎吸进了煤灰,咳了几次。我也不断咳嗽…… 「喂,刚刚那是……咳。」 「是威利1。虽然有点可怜……咳!」 「你是从哪里叫来的啦?」 「想也知道是银河庄吧。」 「喂,你知不知道距离这里有几十公里?」 「我刚刚不也说了吗?无人机的世界最高平均时速是二六三公里,我改得出三百公里。从银河庄飞到这栋大楼,不用十分钟就能抵达。」 少女说得若无其事。我听得傻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从自己家叫来无人机,以时速三百公里撞向敌人。会想到这种方法根本就不正常。 「有够乱来……」 炸得粉碎的碎片冒起了白烟。相信不管是谁都没料到会受到这种长程飞弹似的攻击吧。 星乃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沾到煤灰的脸颊,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过,这下我痛快了。」 「我说你喔……」 「炸弹已经处理掉了,你也差不多可以出来了吧──」 星乃说到这里,转头看去。 「叶月?」 咦? 回头一看,那儿站著一名少女。 「──真有你的。」 惑井叶月站在屋顶的边缘。 ○ 「亏我本来还觉得藏在那个地方很不错呢。」 她惹人怜爱的嗓音震动了屋顶的空气。 站在我背后的,无疑就是惑井叶月──却是个眼神中有著妖异光芒的少女。 「叶月……」 「好惊险呢,学长。」 少女微微一笑。这笑容散发出一种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二岁少女会有的妖媚。 「我是早有觉悟,知道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但我作梦也没想到星乃姊自己就会连炸弹都处理掉了。」 少女就像在朗读艺术性的诗歌,以惹人怜爱的嗓音陈述台词。一种掺杂了恶寒与快感,绕梁般挥之不去的嗓音。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彷佛未来的叶月说话的声音不管离得多远,都会像在耳边呢喃。 「无人机炸弹……你也是用这个手法炸掉派出所的吧?」 「答对了。」 叶月很乾脆地招供。 「无人机是satellite公司提供的吗?」 「这个嘛,你觉得呢?」 「不要像六星那样说话。」 星乃并不停止追问。 「叶月,你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satellite公司。我们用无人机去采集陨石这件事,你也泄漏了消息给他们,才会像早有预谋般,立刻就有无人机编队出来妨碍。」 「一半吧。」 「一半?」 「satellite公司本来就在监视你们。他们为了采集陨石,派出很多无人机到市镇上的各个地方,其中一部分就分配去监视银河庄。总之satellite公司非常想要你的消息,几乎可说是饥渴,所以能入侵你房间的我就是绝佳的间谍人选了。」 「也就是说,你出卖我们的消息,然后取得很多架高性能的无人机作为代价?」 「这交易还挺划算。我随便放些消息给他们,他们就什么都肯答应帮忙安排。」 「炸弹也是?」 「那是我自己做的喔,不过资金是他们出的没错。」 叶月接连暴露内情。虽然也不免心想:这样暴露satellite公司的内幕不要紧吗?但对叶月来说,satellite公司肯定根本就不重要。证据就是,她现在就在satellite公司的总公司大楼进行炸弹恐攻。 「你是被satellite公司利用了。」 「是我在利用那间公司。」 「叶月,你听我说。你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好用的棋子。你成功了当然好,但就算你失败,责难的矛头也不会指向satellite公司,会指向你的监护人惑井真理亚。当真理亚沦为炸弹恐攻犯的母亲,想必会受到严重的抨击。照这个剧本走,不管结果是哪一种都对他们有利啊。」 「无所谓。如果造成这样的情形,我就把这整栋公司大楼给炸了。」 叶月面不改色地宣告。她今天也的确付诸实行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你有什么目的──」 「是为了要回学长。」 「学长?」 「就是平野学长。」 「咦?」星乃看向我。「这话怎么说?」 接著叶月说出了核心事实。 「『我是来自十八年后的未来』。」 ──唔。 这是我一直瞒著星乃的事实。 「……啥?」 星乃皱起眉头。这也难怪。照常理推想,没人能理解这种情形。 然而,下一句话撼动了星乃的心。 「视网膜细胞超光子痕迹扫描型记忆资讯发讯机(retina visual cell tachyon engram scanning memory space writer)。」 叶月流畅地念出一个个单字。 接著又说── 「又叫space writer。」 这一瞬间,星乃倒抽一口气。她眼睛瞪大,复诵刚刚听见的那句话。「space……writer……你怎么会……知道这名字……」 「星乃姊,我用了你发明的时光机来到这个世界。」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会得知研究中的space writer──」星乃始终冷静地反驳。「说自己搭时光机过来这种事情,我可不能这么轻易就听信。」 「我没想到会被你否定。」 「我疑心病重。」 「那么你打算怎么解释现在的我呢?」 「被害妄想与多重人格,还有偷看我发明资料的小偷。」 「挺合理的。真的很有星乃姊的风格。」 她嘴唇一歪。 「可是很遗憾,这是事实。我是来从你手中抢回学长的。」 「我说啊,你刚刚就一直讲什么要找回、抢回平野同学……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将来有一天,你会和眼前的学长建立深厚的感情。」 「和平野同学?我?」 「对。」 「是喔……」星乃发出期望落空的声音看了我一眼。「我是怎么想都不觉得会跟这个令人不爽的家伙变成那样啦。」 「请你不要开玩笑。」 叶月立刻眯起眼睛。 「你,每次都是这样──」 她懊恼地紧咬嘴唇。 「一脸不知情的表情,把我宝贵的事物一一抢走。」 叶月……她的表情不像凄厉,更像是充满哀怨与伤心,在在体现出她内心的痛苦。十年来,她照护未来的我,然后我死了。比起言语,声调更是传达出她的失落感。 「家母也是一样。」 叶月的说话声就像个演讲者。 「自从你来了以后……」那是她从未说过的经年累月的心情。「家母就只看著你,开口都是星乃星乃……明明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妈妈明明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你就把这些一一从我手中抢走,不管是学长的心,还是妈妈的爱,都一副不知情的脸连根拔起,全部抢走──」 ──原来她这么想? 我第一次知道叶月的心情。真理亚收养星乃这件事,原来对她的家人叶月也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直在忍耐,扮演一个很懂事的女儿。毕竟妈妈工作很辛苦,而且自从爸爸过世以后就一直很寂寞,所以,所以,我这些年来也努力让自己当个『好孩子』,不给妈妈添麻烦。不管下厨、洗衣、扫地,全部、全部,我都一直努力做好。可是──」 叶月的眼睛充满了某种情绪。 「妈妈她,都不肯看我……」 我该说什么才好?怎样的话才说得进她心里?我得说些什么。我得说话,说些能进入叶月心里的话。就在此时此地,不然就没有意义。 ──等级太低的勇者先生? 我缺乏人生经验,所以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话才好,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我很少好好面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把叶月丢在未来世界不管的我说出来的话能让她听进去。因为我是个渣男,因为我是个自私自利 ,把所有人的人生都抹灭的渣男。 「各位观众~~请冷静行动!请大家不要推,不要慌,不要急,镇定地避难~~」 远方传来宇野的喊话声。由于发生爆炸,她是在引导观众避难。她的模样就和先前学校里进行避难训练时展现出来的班长英姿一模一样,声音有张力,显得神采奕奕。 ──大概是叫「面对」吧。 之前宇野对我说过的话从脑海中掠过。 「面对」。 ──学长,只要一下子就好。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没错,我之前一直不曾好好面对过叶月。 我一直没能察觉她的心意。不,是明明察觉了却一直避免去面对。到最后,甚至逃避到过去的世界,所以叶月才会追著我跑来。 面对叶月,面对她的心意、悲伤与憎恨。除非面对自己过去所犯下的一切过错,不然我会再也无法前进,甚至没有资格活下去。 ──我想原来我需要的不是看「气氛」,是拿出「勇气」。 我没有勇气,不敢正视问题。我害怕失败,这些年来一直吊儿郎当,一直在逃避人生。 宇野就去面对了。她鼓起勇气,面对母亲。 你要怎么做,平野大地? 「叶月,你听我说。」 我正视对方,切入正题。 「我是个渣男。我把你丢在未来的世界不管,对于这一点,我无法做任何辩解。」 叶月盯著我看。她的眼神很冰冷,让我忍不住背脊一阵凉意。 但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不能回去。因为在这个世界,我有事要做。」 「学长是指星乃姊吗?」 「没错,我决定要救星乃。所以,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我不能回未来。」 「到头来学长还是选择星乃姊呢,选择拋弃我。」 「不对,我是──」 「哪里不对了!」 叶月大喊。 「学长拋弃我,选了星乃姊!不管讲出什么道理,都不可能撼动这个事实吧!」 「……你说得没错。」 我自己都没想到话很自然地说出口了。 「你说得没错,我选择了星乃。所以,对不起,我无法选你。我就是拋弃了你的渣男……」 「讲不过就乾脆厚起脸皮?」 「也许是吧。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和你回去……」 叶月的拳头用力握紧。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就得是星乃姊?」 她手摀胸口,逼近一步。 「不管是厨艺、洗衣服还是任何家事,我都比她强。换作是我,什么事都能为学长做。不管是送餐给学长、帮学长打扫房间,甚至将来的生活……只要是为了学长,我愿意奉献一切。所以──」 「叶月,不是这样。」 我现在总算知道钮扣扣错的地方在哪里了。 叶月一直为我尽心尽力。 而我一直接受叶月的好意。 不管是和星乃的关系还是和叶月的关系,我都弄得含糊不清,讲什么cp值啦、维持现状啦、节能啦,不去面对眼前的困难,随波逐流地活到今天。所以那个时候── ──看著我嘛,大哥哥…… 我space write的那天,在「第一轮」与叶月道别的那天。 那一天,我并未对她说我为了什么,要去哪里。 对不起啊──我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甩开了叶月。把叶月的心意、好感,以及过去的奉献全都拋诸脑后。 我什么都没跟叶月说,不只是那一天的事。我应该更早告诉她。 告诉她我真正的心意,以及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 告诉她真相。 ──救、救、我。 眼皮内侧,流著眼泪的星乃飞向黑暗的太空空间。她伸出的手深深烙印在我心中,再也离不开。 所以── 「……星乃死的时候──」我不管当事人就在一旁听著,继续说了下去。因为这已经是避不开的路了。「我自己也一起死了。不是身体,是我活著,灵魂却死了。」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 秋樱的话在我心中苏醒。 「在没有星乃的世界里,我是行尸走肉,我的心一直是死的。不管醒著还是睡著,我的心,还有时间,全都停住了。就算在呼吸,那也不表示我活著。那三年,平野大地这个人是死的──可是……」 我想起了一切的开端。 那天,在银河庄。 「三年前的星乃捎来了联络,是星乃待在iss舱内即将被卷入大流星雨时。」 「……我知道。」 叶月静静地回答。 「我就是因为那次联络,起死回生。」 我原原本本地告诉她。现在我别无其他选择。 「星乃给我的那次联络让我苏醒过来,让我冻结的时间动了起来。然后我有了个很明确的想法。我在没有星乃的世界活不下去,在没有星乃的第一轮世界里,平野大地一直是行尸走肉。所以我来到了这第二轮的世界。」 叶月的表情没有改变。 但我继续说。 「我在这第二轮里学到了很多,深深体认到自己有多么不成材。只想著cp值,看不起努力,不去面对困难,不正视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切身体认到以往自己的人生是多么糟糕。伊万里让我学到追梦的人生有多美妙,凉介让我学到不害怕失败而认真的勇气,宇野让我学到自己选择人生的重要──这一切,都是第一轮的我所没有的。」 星乃听得茫然。她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但现在这样就好。 「可是,在这个世界──在第二轮,我也做到了一些事情。我救了伊万里免于车祸,让凉介找回当医生的梦想,保住了宇野的宝贝──也从europa手下救了星乃的性命。让星乃与真理亚之间恢复母女的感情。这些事,只有这些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所以我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绝对……说什么也不后悔……」 叶月的身影在空气的另一头显得扭曲。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了。但对我来说,一想起这些心情,我就无法阻止胸口一股热流上冲。 「我活过来了。」 这是我千真万确的真实感受。 「我在这个世界被星乃、伊万里、凉介、宇野、真理亚……拯救了。所以我要活在这个世界,我也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活著。我要在这个世界拯救星乃不死在大流星雨,到时候,我才总算能开始自己的人生。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没有别条路可以走了。」 我想,这些事情肯定和叶月无关,就只是我擅自来到这第二轮的世界,擅自改变了过去。 即使是这样──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听到我这句话,叶月嘴唇一歪。 「我应该更早把我的心意告诉你。除了星乃以外,我没有办法选别人,这件事我应该在进行space write的那天──不对,应该要更早,在星乃三年前死去的那一天,就该告诉你了。我一 直漫不经心地接受你的好意,打乱你的人生,弄到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得到原谅。但是我…… 低下头。 「对不起……」 一阵风吹过。 喧嚣声、地面上开过的车声、远方大楼的工程声,都多少传进耳里。 「…………」 叶月不作声。 星乃也是一样。听我没头没脑讲著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讲自己的感情讲个没完没了,不知道她是听得傻眼还是被我吓到。 接下来好一会儿,沉默支配了我们三人。 我面对两名少女,由衷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把真心话告诉叶月。我是个渣男,但现在即使要让自己渣上加渣,我也非这么做不可。 不知不觉间,屋顶上的人几乎都走了。观众差不多都已经去避难,剩下的只有看似工作人员的相关人士。 接著── 「──学长变了。」 叶月开了口。 「刚才……在选秀会……」 她看著已经没有人的舞台。 「宇野宙海发不出声音时……学长大声对她呼喊,根本不管丢不丢脸,大声地鼓励她。那不是我认识的学长。」 「这……」 「我认识的学长……」 叶月放在胸前的手紧握得发白。 「总是一脸觉得无聊的表情……」 那是叶月这些年来看到的我。 「连在笑的时候都有点冰冷……说著一些像是参透人生的话,却连自己都顾不好,也没有任何未来的展望……」 那是赤裸裸的我的本质。 「但我就是喜欢那样的学长。」 她耿直地告诉我。 「学长有发现吗?学长你对谁都不关心,对课业、运动、兴趣,对任何事都无法热衷……但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那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只有叶月看得到的我。 「学长啊,总是酷酷的,像机械一样,但只要小小的我一跌倒,就会非常不知所措,变得好急,慌忙来救我。我说出任性的要求,学长就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却又拚命为我著想,然后安抚我……这种时候的学长脱掉了平常那酷酷的面具,感觉好温暖,好有人味……学长那样的表情一直都只让我看见。」 她的嗓音发颤。 「学长就只对我好,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学长才会露出最真实的面孔。只有我知道,学长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所以──」 叶月的声音里满怀感情,就像在表白爱意。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是特别的,以为知道学长真面目的只有我,以为将来会成为学长新娘的人就是我。我一直一直……这么相信。」 叶月沉重地诉说。我就只是站在原地,承受她的诉说。 「学长对年纪还小的我说了好多星座的事。」 她的声音带著点悲伤的音色。 「学长吃我做的便当,吃得津津有味。」 既不责备我,也不夸奖我。 「学长教了我国小的课业。」 就只是像一页页翻著回忆的纸页。 「学长在我跌倒的时候抱起我。」 我心中也有著多得数不清的回忆。 「学长当我累了就背著我走。」 和叶月稚气的脸庞一起苏醒。 「学长当我哭泣就借我手帕。」 没错,我们一直像兄妹一样长大。 「学长不管什么时候都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 叶月总是像雏鸟一样跟著我。 「──可是……」 这时她话锋一转。 「学长,变了。在这『第二轮』的世界,整个人的感觉变得有点……跟以前不一样,但这是一种决定性的不同,怎么说……是『温度』上升了,『热度』增加了。不再嘲笑别人的梦想,而是像刚刚那样拚命支持。那个只对我好的学长……」 她的眼神动摇。 「不知不觉间,成了对每个人都好的学长。」 她声音发抖,就像令人悲伤的铃铛音色。 (插图015) 「那个对全世界的一切都不关心,只和我有著联系的学长……现在对除了我以外的世界也已经敞开心房。那个全世界就只对我一个人好的学长,已经不在了。」 叶月说到这里,目光低垂,难受地宣告。 「我喜欢的那个学长……已经哪儿也找不到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我们到底是在哪个命运的十字路口走错路了呢? 她让呼吸稳定一些后…… 「以前,我第一次见到学长的日子,学长还记得吗?」 「咦?」 「我的祖父过世,守灵的那天。我在檐廊哭,结果学长就跑过来跟我说了好多星座的故事。」 她仰望天空。现在还看不见星星,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著遥远的过去。 「那个时候,我们仰望著同一片星空。可是──」 她的眼睛流下红色的眼泪。 「学长看的星星,和我看的星星,一定不一样……」 下一瞬间。 叶月的身体缓缓一倒。 倒向屋顶外。 「叶月……!」 我跨步上前,朝少女伸手。她的身体慢慢地被拋向空中,拋向外侧的世界,朝著支撑性命的落脚处外侧慢慢倒下。「唔喔喔啊啊──」我像野兽似的嘶吼,手一勾住她的衣角,自己也一起纵身而起,从屋顶往外倒挂── 「唔……!」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握住叶月的手。我就这样上身腾空,只有膝盖勉强勾在矮墙上,接著── 「星乃姊……」 叶月瞪大了眼睛。抓住叶月另一只手的,是星乃。我们现在三个人都头下脚上,一副随时都会坠楼的姿势,上半身腾空,勉强维持住平衡。眼底可以看见的道路上,大卡车看起来就像火柴盒大的玩具车。 「唔……」 我和星乃一起强行但小心翼翼地将叶月拉上来。在让视野扭曲的恐惧与紧张当中,总算把叶月拉到了屋顶上。 我和星乃对看一眼。 她也喘著大气,似乎有话想说,但一口气噎到,到头来还是没说话。 星乃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朝瘫坐在地上的叶月伸出手。 「站得起来吗?」 「…………」 「叶月?」 少女仍然茫然地瘫坐在地上不动。 「为什么……?」 她的眼睛看著星乃。 星乃撇开视线,彷佛有点不高兴。 「要是你死了,真理亚不就会伤心吗?」 她说得粗鲁。 这个回答很有星乃的风格,但叶月低下头,咬紧嘴唇。 「你有没有受伤……?」 我再度伸出手,叶月就看著我,然后悲痛地皱起脸。 「学长……血、血流了,好多……」 「嗯?啊啊,好像有点擦伤。」 屋顶围墙有些地方比较尖锐,让我的手脚上弄出了一些擦伤。虽然流著红色的液体,但我并不怎么觉得痛。 「…………」 叶月垂下脸,然后也不抓我的手,一滴水珠落到了地上。她的眼泪已经不红了。 她的侧脸显得有些无助,脸颊湿润,总觉得突然变得很稚气──就像是十二岁的原原本本的叶月。 「学长。」 她说话的声音,彷佛与眼泪一起滴落在地上。 「学长……每次都很奸诈……」 到了这时,我才发现叶月手上拿著手机。她把手机朝向脸──不,是朝向右眼。 「叶月……!」 「再见了,学长。」 最后,她用那仍然有如银铃的美声说了这句话。 直到再见那一天。 接著一阵光扫过。 叶月手机落地,整个人当场瘫倒。 「喂……!」 跑过去一看,听见叶月发出鼾声。她的鼾声显得那么安祥,让我松了一口气。 远方传来警笛声,彷佛宣告一切都已经结束。 「我们回去吧,趁地球的警察还没来。」 「嗯……」 我背起叶月。 我从背上柔软的肢体感受著她微微发凉的体温,自问自答地想著:这样好吗? 在入口附近站著一名眼熟的身穿打歌服的少女。 宇野宙海一看到我就用力挥手。 我们这漫长又短暂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叶月一直在睡。 终章 转学生 首都圈连续炸弹恐攻案。 这样一写就觉得很夸张,但实际上就是如此,所以也没办法。从结论说起,这一连串惊动社会大众的炸弹案,结果是不了了之。找不到凶手,警察当局也仍未找到有力的线索,cyber satellite公司也若无其事地继续营运。 对于炸弹案凶手惑井叶月的处置,则是悬而不决。星乃在事发后绝不责怪叶月,甚至对我说:「这件事要对真理亚保密。」受害人都这么说了,我只能贯彻保密的态度。当然我也不打算把叶月出卖给警察,但星乃会这么袒护叶月,说起来还真让我有点意外。仔细想想,叶月是星乃没有血缘的妹妹,而妹妹威胁姊姊的这种构图要是传进真理亚耳里,肯定会让她心痛,造成家庭关系的裂痕。星乃也是仔细考虑后才做出这样的结论,对此我决定尊重。 叶月在事发几天后出院,目前活力充沛地在念国中。现在的叶月似乎是「十二岁」的人格,「未来的叶月」则销声匿迹。不知道那个叶月是就此消失了,还是仍然留在叶月心中。 然后── ○ 一打开校舍屋顶上的门,十二月冰冷的风就迎面吹来。 我打个冷颤,拉紧衣襟,听见很小声的旋律。 「喔……」 屋顶的角落站著一名少女。她甩著一头乌溜溜的黑发,穿著制服踏著舞步。放在书包上的手机发出乐器演奏的曲子,少女确认似的时而点头,时而抓著节奏,持续练习舞蹈。听得见她喊「one, two, three, four」的拍子声,然后当她来个漂亮的转身…… 「平野同学!」 我们视线交会。 宇野宙海挥著手,关掉手机的音乐,然后跑向我。少女拿下了眼镜,也放下头发,连现在都漂亮得判若两人,让我产生了一种偷看到偶像明星上歌舞课的错觉。 「最近你一直都在练习耶。」 「嗯!在放学后的课程开始前得先复习过才行。」 宇野笑起来的表情活力充沛。最近就连下课时间,她都会在教室里看看舞蹈课本,或是用手机看影片。少女已经不再在意别人的视线,专心朝自己的路迈进。 「……选秀会真是遗憾耶。」 「不会。」 少女摇了摇头,一阵光泽在黑发上流过。 「我已经尽力了,反而该说能进最终选拔就已经是太好的成绩了。而且我开头就出状况,被大幅扣分。」 虽然选秀会一时中断,但之后仍发表了选拔结果。宇野落选。最终选拔,是由特别评审与观众的网路投票决定,而宇野总分第八名。一共只有八个人,所以很遗憾地她是最后一名。 「真是吓了我一跳,大家的歌唱跟舞蹈都是专业级的。不对,当然会这样了,大家都是想成为专业的偶像明星啊……」 也许是身为朋友的偏袒,但我觉得宇野无论歌唱还是舞蹈都很棒,比起其他参赛者并不逊色。伊万里为她搭的服装也非常适合她。这让我再次觉得懊恼,心想要是没有一开始的失败就好了。 但宇野似乎对这种事全不放在心上,显得十分乾脆。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要继续参加选秀吗?」 「关于这件事──」 宇野有点郑重地转过来正视我。 「我打算试试自己能走到哪。」 少女没有任何骄傲或害羞,明确地回答。 「我啊,在舞台边看著其他几个女生,就有了一个想法……啊啊,大家都好闪亮,好棒。我想大家都远比我更认真想当偶像,所以我也得更努力才行。你知道吗?特别评审当中投了一票给我的,就是bot的星葛真夜耶。最后她还来跟我说:『谢谢你这么珍惜这首歌。』我跟她握手,才发现她的手好小,身高也比我矮……」 宇野说得有点兴奋。「可是啊……」说到这里,她眯起了眼睛。 「她的手很小,上臂之类的地方却有够结实,而且腹部的六块肌也明显得让我吓一跳。啊~~她不只是可爱,那种俐落的表演就是靠这些基础撑起来的。以前我一直很崇拜真夜,觉得她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但那天我切身体认到真夜是透过努力得到那些的。所以啊──」 宇野以坚定的眼神说了。 「我也要努力。」她张开的手掌用力握成拳头。这让我觉得她和崇拜的偶像握手而感动的同时,对偶像的感情也已经不再只是「崇拜」,而是将偶像当成她的「目标」。 「你爸妈怎么说?」 「爸爸说只要有好好考虑行不通的时候怎么办就好;妈妈说至少要去念大学。」 「他们的路线都不会动摇啊。」 「可是,我也不会再动摇了。」宇野得意地一笑。 ──没错。 不是去上大学就不好,不是公务员不好。不管到公司就业还是自己创业,又或者是其他职业,无论任何职业,只要是自己选的路就很好。由宇野宙海这个少女自己思考,自己烦恼,自己决定,然后选出来的一条路就是宇野的人生。即使在途中失败、挫折、后悔──这整个过程就是人生,就是这个少女的路。 「真是太好啦……」我由衷这么觉得。「嗯。」宇野面带笑容点了点头。 「平野同学,真的很谢谢你,你是我人生的恩人。」 「别这样。」被她正经地这么一说,让我很难为情。「全都是因为你自己努力。」 「不是的。我那么胆小,如果只有我自己,就什么也做不到。就是因为想到平野同学支持我,我就涌起了一股好强烈的从来不曾感觉过的勇气。所以即使面对我之前那么害怕的妈妈,我也能够光明正大地说出我的意见……所以啊──」 宇野牵起我的手,用力握紧。 「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吗?」 她的手上传来一股温暖。被少女率真的眼神直视,让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宇野的将来会怎么样。走上当偶像这条路仍然是百分之百确定会失败的路线,还是说,是至少还剩下百分之零?一可能性的路线呢?只是,之前把自己贬为精神上奴隶的少女,和现在这个在梦想与希望中燃烧的少女,两者拿来一比较,我就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选择是错的。真要追根究柢,我自己就是为了改变星乃死去的第一轮命运才来到这里,那么想必宇野也应该能凭自己的意志改变命运──现在我想这么相信。 这时我听见屋顶的门打开的声音。 「啊,冥子,咦?啊,已经这么晚了?」 黑井冥子举起手表,宇野就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总觉得黑井愈看愈像是宇野的秘书。不,以这个情形来说,应该是经纪人? 「那么,上课时间到了,我要回去喽。」「嗯,路上小心。」「嗯!」 宇野笑咪咪地说了声:「我会努力的!」然后就回去了。 「…………」回过神来,发现黑井冥子还留在原地看著我。 当她和我对看,尽管动作非常小,但是…… 她朝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是这样。 咦? 我怀疑是看错,但这时黑井已经不在原地。「冥子,怎么啦?」我听见宇野说话的声音,但随著屋顶的门关上,就再也听不见了。 ─ ───三公园。 当时,告诉我宇野人在哪里的那通神秘电话,搞不好就是黑井打给我的?──这样的疑问在脑海中掠过,但我没有方法可以查证。 我从屋顶仰望著天空。 冬天的风现在吹起来心旷神怡,天空非常清澈。 ○ 十二月的某一天,完全笼罩在冬季寒气当中的便宜公寓。 银河庄二○一号室的内部充满了不输给室外的寒冷,一进去的瞬间,我就打了个喷嚏。虽然不免觉得室内比较冷是怎么回事,但我早已放弃抗议。「我回来了。」「炸虾──」「拿去。」少女还没说完,我就递出了便当包裹。少女迅速站起,走过来。少女强行拨开大堆破铜烂铁前进的模样,就像破坏城市的怪兽。 「好呼(好吃)。」 「先洗个手……来。」无可奈何之下,我递出湿纸巾。星乃一边大嚼一边嫌麻烦地擦手。 十五分钟左右,我们一心一意地大嚼。 没过多久,我们两个都吃完了便当。 「──那么,差不多该来谈谈了吧。」 「含吼磨(谈什么)?」 「谈我。」 我这话一出口,还在嚼东西的少女立刻停下动作,然后盯著我看。 关于我自己,直到今天,我都没对她说过多少。最重要的理由是「这件事」对我和星乃而言,将是会大大影响我们未来的重大事项,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整理想法。 这次我和叶月之间的「事件」,让我一直觉得已经无法再对星乃隐瞒真相。既然叶月都说出「我是来自十八年后的未来」这句话,我也不能再对自己的事默不作声。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星乃,你不要吓到,听我说。」 「是你太会拖了。要让我等多久啊?」 「抱歉。」 「然后呢?平野同学到底是什么来头?」 少女以眼神要我说下去。 「你不要吓到,听我说。我──」 我直视她的眼睛,静静地述说。 「是来自二○二五年的未来。」 【neer】 翌日。 「好了~~大家回到座位~~!」 班长大声发号施令。班会时间一如往常开始,同学们一边聊天一边回到座位上。 宇野站在讲台上,黑井在一旁待命。顺便说一下,我们班的导师金城老师是个年过半百的教师,但宇野实在太能干,倒是导师已经把主持班会以及其他各种事情全都丢给她处理。 ──我是来自二○二五年的未来。 昨天,我对星乃这么说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说了声:「……这样啊。」不知道她是从我和叶月的谈话就有过一番想像,还是在按捺内心的惊愕。不管怎么说,我把至今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默默听我说完。然后她的回答是「让我考虑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我们今后的关系会有什么改变。 「呃~~今天有个好消息要跟大家报告。有个新伙伴要加入我们班。」 宇野的发表让班上一阵窃窃私语。「她说有转学生要来耶。」「真的假的?」同学们满怀期待。「那么空知同学,请进~~」 转学生是个娇小的少女。 ──咦! 「因为家父工作上的需要,我搬到这里来了。还请各位同学多多关照。」 她深深一鞠躬。 然后,慢慢地── 重新戴好贝雷帽。 ○ 「喂,给我等一下。」 下课时间,我在走廊叫住了她。 戴贝雷帽的少女转过身来。 「嗨。」 她对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插图016) 「你打什么主意?」 「什么打什么主意?」 「那还用说?你还转学来──」 「『你想问我有什么目的』?」 ──唔。 面对这个还是会直接看穿我心思的魔物,我把话吞了回去。 「嘻嘻……」 她──根据她本人刚刚才报上的名字,是叫「空知伊绪」──露出猫一般慧黠的眼神(注:「伊绪」的罗马拼音为「io」)。 「我有事要来这间学校办。」 我尚未反问是什么事,她就说出了回答。 那是令我惊愕的事实。 「『我听说大流星雨的主谋,就在这间高中』。」 (待续) 后记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本次拿起《流星雨》第三集,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大家。 在这一集里,描写到了向往成为偶像明星的少女──宇野宙海的梦想。偶像明星──拥有自己所没有的才能与光环,伸手也碰不到的人物。虽然到了这年头,渐渐开始报导偶像明星台面下一些意外朴素而狼狈(?)的模样,但相信在实际的社会上,偶像明星现在与将来,都将是最具代表性的「梦想」职业。 ──毕竟偶像(idol)信仰似乎是全世界宗教与文化中都很常见的情形……咳,很棒吧。 就像上一集里她自己说过的这句台词所说,偶像(idol)的语源是拉丁语的「id」,最基本的字义是「偶像」。偶像崇拜的那种偶像,也就是将各种没有实体,但许多人心中都有一定想像的事物,制作成具体的「像」。说到偶像,我想很多人都会想到擅长唱歌跳舞的艺人,但从语源来说,凡是信仰与崇拜的对象,都是「idol」。在第一集的后记中提到「梦想」时,我把职棒球员、偶像明星、漫画家、太空人等例子并列,不过从广受崇拜的职业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些也都是「idol」,从这种角度来看,这一集里描写到的宇野宙海的剧情,也可说不只是个爱作梦的少女,更是最能象徵本系列主题的要素。 这本第三集,也是靠著许多人士的帮助与厚意才得以问世。 责任编辑i氏,本集继前集之后,再度承蒙您大力相助,也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从深夜到天亮的送印准备作业,让我有点想起了高中时代的校庆。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和之前一样为本作提供了美妙的插画。当封面插画送到的时候,就让我「喔喔!」地感受到一种想像化为实体的兴奋。每次都承蒙您为作品世界中的这些人物赋予偶像(形体),让我感激不尽。 书中有「无人机」登场,但要实际让无人机在市区飞行,就会受到航空法等各种法规的严格管制,请一定要找国土交通省当局的窗口谘询。另外,本集我将「公务员」写得有点像是坏人,但这终究只是作品主题描写上的需要。公务员当然也是社会上不可或缺的职业,如果有读者看了觉得不悦,我谨在此致上歉意。 与本书制作、贩卖、通路有关的各位,我要借这个机会向各位致上深深的谢意。 最后,非常感谢各位读者陪著本系列走到第三集。「梦想」和「宇宙」的故事,从下一集开始终于要渐渐加速。如果各位读者不嫌弃,愿意继续照看著星乃与大地的奋斗,那就是万幸了。 二○一九年一月 一个冷得令人冻僵的早上 松山刚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本次拿起《流星雨》第三集,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大家。 在这一集里,描写到了向往成为偶像明星的少女──宇野宙海的梦想。偶像明星──拥有自己所没有的才能与光环,伸手也碰不到的人物。虽然到了这年头,渐渐开始报导偶像明星台面下一些意外朴素而狼狈(?)的模样,但相信在实际的社会上,偶像明星现在与将来,都将是最具代表性的「梦想」职业。 ──毕竟偶像(idol)信仰似乎是全世界宗教与文化中都很常见的情形……咳,很棒吧。 就像上一集里她自己说过的这句台词所说,偶像(idol)的语源是拉丁语的「id」,最基本的字义是「偶像」。偶像崇拜的那种偶像,也就是将各种没有实体,但许多人心中都有一定想像的事物,制作成具体的「像」。说到偶像,我想很多人都会想到擅长唱歌跳舞的艺人,但从语源来说,凡是信仰与崇拜的对象,都是「idol」。在第一集的后记中提到「梦想」时,我把职棒球员、偶像明星、漫画家、太空人等例子并列,不过从广受崇拜的职业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些也都是「idol」,从这种角度来看,这一集里描写到的宇野宙海的剧情,也可说不只是个爱作梦的少女,更是最能象徵本系列主题的要素。 这本第三集,也是靠著许多人士的帮助与厚意才得以问世。 责任编辑i氏,本集继前集之后,再度承蒙您大力相助,也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从深夜到天亮的送印准备作业,让我有点想起了高中时代的校庆。 插画师珈琲贵族老师,和之前一样为本作提供了美妙的插画。当封面插画送到的时候,就让我「喔喔!」地感受到一种想像化为实体的兴奋。每次都承蒙您为作品世界中的这些人物赋予偶像(形体),让我感激不尽。 书中有「无人机」登场,但要实际让无人机在市区飞行,就会受到航空法等各种法规的严格管制,请一定要找国土交通省当局的窗口谘询。另外,本集我将「公务员」写得有点像是坏人,但这终究只是作品主题描写上的需要。公务员当然也是社会上不可或缺的职业,如果有读者看了觉得不悦,我谨在此致上歉意。 与本书制作、贩卖、通路有关的各位,我要借这个机会向各位致上深深的谢意。 最后,非常感谢各位读者陪著本系列走到第三集。「梦想」和「宇宙」的故事,从下一集开始终于要渐渐加速。如果各位读者不嫌弃,愿意继续照看著星乃与大地的奋斗,那就是万幸了。 二○一九年一月 一个冷得令人冻僵的早上 松山刚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读者本次拿起《流星雨》第三集,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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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令人震惊的人物出现在大地等人面前。 这个人名叫「europa」,是过去袭击星乃母亲的仇家。 在这样的情形下,先前形迹诡秘的黑井冥子与大地接触。 连伊绪都能摒退的黑井有着什么令人震惊的真面目? 从遥远太空传来的「加密文章」;神秘的线上游戏《ghq》; 以及大流星雨的「真凶」终于现身── 序章 密码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这个故事里,都是主角。」 ──约翰?巴思 ————————————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十四点三十九分。 这名女性在走廊上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英姿绰约地走着。 她有白老虎般漂亮的银发,以及像是能射穿一切的犀利目光。微微瘦削的脸颊给人一种严格的印象,但那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以上的容貌今天也充满了生命力。走在走廊上的职员先紧张了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对她打招呼。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想像到在军舰上一群年轻士兵撞见严格长官的情形。 「早啊,情形怎么样?」 惑井真理亚以一贯的声调打招呼,管制官们就一起转过头来。正前方设置了三台大型萤幕,另有成排各种监视器的室内有着够格形容为司令部的威仪,负责管制与运用的团队成员宛如战舰上一群有能的乘组员。 jaxa筑波太空中心,国际太空站(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运用管制室。与nasa的詹森太空中心合作,二十四小时进行管控,是日本航太领域的心脏地带。 「舰长,我们就等你来啊。」 「长叔,我不是叫你别这么叫我了吗?jaxa没有这种名称的职位啦~~」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舰长。」 一名年纪较长的资深管制官那张老好先生的脸笑得皱巴巴的。 「唉~~最近年轻人会学你的~~」 真理亚以一贯拉长语尾的语调这么回答,长叔──也就是长野德次郎就笑着说:「年轻人都想跟舰长培养感情啊。」 「先不说这个,我有东西要请舰长看。」 「又是孙子的照片吗?」 「哈哈哈,那个晚点再说。」 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拿出一叠列印出来的纸说:「是这个。」 「……?这什么啊?」 真理亚接过纸张,迅速过目。上面写著「101010001101……」,有着随机罗列的「0」与「1」字串。 「二位元资料?」 「是前不久iss收到的。的确,就是名符其实的二进位(binary)吧。」长野以文静的语气说道。 「从哪里发来的~~?」 「这……是从太空的另一头。」 「别的卫星?」 「不是,不像是这样……真的,是从宇宙的另一头。」 长野个性温和,却是个对工作很严谨的管制官,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iss收到了神秘的讯号,但发讯来源不明。疑似是从遥远的太空发送过来──听他重点式报告完这些事实,「嗯~~?」真理亚搔了搔一头银发。 「类似快速电波爆发(fast radio burst)?」 「真不愧是舰长,好浪漫啊。」 「我是说正经的啦~~」 「既然这样,会是外星人发来的信息吗?最近都有外星生命落到地球上了,seti也会热闹起来耶。」 「别提那个呆子了……那么,有可能是网路攻击吗?」 「我请阿武查过,他说还不知道。说是字元阵列没有意义,像是一种密码。」 「密码啊。」 「如果解读出来,会不会搞懂外星人的语言呢?就像电影《接触未来(contact)》,还有题材来源的『wow!讯号』案。」 「长叔比我浪漫多啦。」 就在这个时候。 「惑井舰长~~!有你的电话~~!」 一个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传进管制室。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性职员。真理亚对长野德次郎看了一眼表示「你看吧?」,但长野只「哈哈哈」地笑得突显出脸上的皱纹。 「长叔,这个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当然可以。」 「毕竟有过前阵子那个『失联』案啊,麻烦以当成网路攻击的前提来因应。阿武哥那边就请他继续分析,除此之外也请所有人检查有没有收到其他奇怪的数据。要频繁跟我报告。」 对于真理亚俐落的指示,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i copy!」 「好了……电话是吧。」 她想起打电话来的人的脸孔,忍不住将想法说出口。 想也知道那个呆子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这个故事里,都是主角。」 ──约翰?巴思 ————————————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十四点三十九分。 这名女性在走廊上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英姿绰约地走着。 她有白老虎般漂亮的银发,以及像是能射穿一切的犀利目光。微微瘦削的脸颊给人一种严格的印象,但那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以上的容貌今天也充满了生命力。走在走廊上的职员先紧张了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对她打招呼。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想像到在军舰上一群年轻士兵撞见严格长官的情形。 「早啊,情形怎么样?」 惑井真理亚以一贯的声调打招呼,管制官们就一起转过头来。正前方设置了三台大型萤幕,另有成排各种监视器的室内有着够格形容为司令部的威仪,负责管制与运用的团队成员宛如战舰上一群有能的乘组员。 jaxa筑波太空中心,国际太空站(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运用管制室。与nasa的詹森太空中心合作,二十四小时进行管控,是日本航太领域的心脏地带。 「舰长,我们就等你来啊。」 「长叔,我不是叫你别这么叫我了吗?jaxa没有这种名称的职位啦~~」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舰长。」 一名年纪较长的资深管制官那张老好先生的脸笑得皱巴巴的。 「唉~~最近年轻人会学你的~~」 真理亚以一贯拉长语尾的语调这么回答,长叔──也就是长野德次郎就笑着说:「年轻人都想跟舰长培养感情啊。」 「先不说这个,我有东西要请舰长看。」 「又是孙子的照片吗?」 「哈哈哈,那个晚点再说。」 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拿出一叠列印出来的纸说:「是这个。」 「……?这什么啊?」 真理亚接过纸张,迅速过目。上面写著「101010001101……」,有着随机罗列的「0」与「1」字串。 「二位元资料?」 「是前不久iss收到的。的确,就是名符其实的二进位(binary)吧。」长野以文静的语气说道。 「从哪里发来的~~?」 「这……是从太空的另一头。」 「别的卫星?」 「不是,不像是这样……真的,是从宇宙的另一头。」 长野个性温和,却是个对工作很严谨的管制官,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iss收到了神秘的讯号,但发讯来源不明。疑似是从遥远的太空发送过来──听他重点式报告完这些事实,「嗯~~?」真理亚搔了搔一头银发。 「类似快速电波爆发(fast radio burst)?」 「真不愧是舰长,好浪漫啊。」 「我是说正经的啦~~」 「既然这样,会是外星人发来的信息吗?最近都有外星生命落到地球上了,seti也会热闹起来耶。」 「别提那个呆子了……那么,有可能是网路攻击吗?」 「我请阿武查过,他说还不知道。说是字元阵列没有意义,像是一种密码。」 「密码啊。」 「如果解读出来,会不会搞懂外星人的语言呢?就像电影《接触未来(contact)》,还有题材来源的『wow!讯号』案。」 「长叔比我浪漫多啦。」 就在这个时候。 「惑井舰长~~!有你的电话~~!」 一个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传进管制室。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性职员。真理亚对长野德次郎看了一眼表示「你看吧?」,但长野只「哈哈哈」地笑得突显出脸上的皱纹。 「长叔,这个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当然可以。」 「毕竟有过前阵子那个『失联』案啊,麻烦以当成网路攻击的前提来因应。阿武哥那边就请他继续分析,除此之外也请所有人检查有没有收到其他奇怪的数据。要频繁跟我报告。」 对于真理亚俐落的指示,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i copy!」 「好了……电话是吧。」 她想起打电话来的人的脸孔,忍不住将想法说出口。 想也知道那个呆子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这个故事里,都是主角。」 ──约翰?巴思 ————————————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十四点三十九分。 这名女性在走廊上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英姿绰约地走着。 她有白老虎般漂亮的银发,以及像是能射穿一切的犀利目光。微微瘦削的脸颊给人一种严格的印象,但那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以上的容貌今天也充满了生命力。走在走廊上的职员先紧张了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对她打招呼。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想像到在军舰上一群年轻士兵撞见严格长官的情形。 「早啊,情形怎么样?」 惑井真理亚以一贯的声调打招呼,管制官们就一起转过头来。正前方设置了三台大型萤幕,另有成排各种监视器的室内有着够格形容为司令部的威仪,负责管制与运用的团队成员宛如战舰上一群有能的乘组员。 jaxa筑波太空中心,国际太空站(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运用管制室。与nasa的詹森太空中心合作,二十四小时进行管控,是日本航太领域的心脏地带。 「舰长,我们就等你来啊。」 「长叔,我不是叫你别这么叫我了吗?jaxa没有这种名称的职位啦~~」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舰长。」 一名年纪较长的资深管制官那张老好先生的脸笑得皱巴巴的。 「唉~~最近年轻人会学你的~~」 真理亚以一贯拉长语尾的语调这么回答,长叔──也就是长野德次郎就笑着说:「年轻人都想跟舰长培养感情啊。」 「先不说这个,我有东西要请舰长看。」 「又是孙子的照片吗?」 「哈哈哈,那个晚点再说。」 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拿出一叠列印出来的纸说:「是这个。」 「……?这什么啊?」 真理亚接过纸张,迅速过目。上面写著「101010001101……」,有着随机罗列的「0」与「1」字串。 「二位元资料?」 「是前不久iss收到的。的确,就是名符其实的二进位(binary)吧。」长野以文静的语气说道。 「从哪里发来的~~?」 「这……是从太空的另一头。」 「别的卫星?」 「不是,不像是这样……真的,是从宇宙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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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野个性温和,却是个对工作很严谨的管制官,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iss收到了神秘的讯号,但发讯来源不明。疑似是从遥远的太空发送过来──听他重点式报告完这些事实,「嗯~~?」真理亚搔了搔一头银发。 「类似快速电波爆发(fast radio burst)?」 「真不愧是舰长,好浪漫啊。」 「我是说正经的啦~~」 「既然这样,会是外星人发来的信息吗?最近都有外星生命落到地球上了,seti也会热闹起来耶。」 「别提那个呆子了……那么,有可能是网路攻击吗?」 「我请阿武查过,他说还不知道。说是字元阵列没有意义,像是一种密码。」 「密码啊。」 「如果解读出来,会不会搞懂外星人的语言呢?就像电影《接触未来(contact)》,还有题材来源的『wow!讯号』案。」 「长叔比我浪漫多啦。」 就在这个时候。 「惑井舰长~~!有你的电话~~!」 一个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传进管制室。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性职员。真理亚对长野德次郎看了一眼表示「你看吧?」,但长野只「哈哈哈」地笑得突显出脸上的皱纹。 「长叔,这个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当然可以。」 「毕竟有过前阵子那个『失联』案啊,麻烦以当成网路攻击的前提来因应。阿武哥那边就请他继续分析,除此之外也请所有人检查有没有收到其他奇怪的数据。要频繁跟我报告。」 对于真理亚俐落的指示,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i copy!」 「好了……电话是吧。」 她想起打电话来的人的脸孔,忍不住将想法说出口。 想也知道那个呆子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这个故事里,都是主角。」 ──约翰?巴思 ————————————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十四点三十九分。 这名女性在走廊上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英姿绰约地走着。 她有白老虎般漂亮的银发,以及像是能射穿一切的犀利目光。微微瘦削的脸颊给人一种严格的印象,但那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以上的容貌今天也充满了生命力。走在走廊上的职员先紧张了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对她打招呼。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想像到在军舰上一群年轻士兵撞见严格长官的情形。 「早啊,情形怎么样?」 惑井真理亚以一贯的声调打招呼,管制官们就一起转过头来。正前方设置了三台大型萤幕,另有成排各种监视器的室内有着够格形容为司令部的威仪,负责管制与运用的团队成员宛如战舰上一群有能的乘组员。 jaxa筑波太空中心,国际太空站(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运用管制室。与nasa的詹森太空中心合作,二十四小时进行管控,是日本航太领域的心脏地带。 「舰长,我们就等你来啊。」 「长叔,我不是叫你别这么叫我了吗?jaxa没有这种名称的职位啦~~」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舰长。」 一名年纪较长的资深管制官那张老好先生的脸笑得皱巴巴的。 「唉~~最近年轻人会学你的~~」 真理亚以一贯拉长语尾的语调这么回答,长叔──也就是长野德次郎就笑着说:「年轻人都想跟舰长培养感情啊。」 「先不说这个,我有东西要请舰长看。」 「又是孙子的照片吗?」 「哈哈哈,那个晚点再说。」 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拿出一叠列印出来的纸说:「是这个。」 「……?这什么啊?」 真理亚接过纸张,迅速过目。上面写著「101010001101……」,有着随机罗列的「0」与「1」字串。 「二位元资料?」 「是前不久iss收到的。的确,就是名符其实的二进位(binary)吧。」长野以文静的语气说道。 「从哪里发来的~~?」 「这……是从太空的另一头。」 「别的卫星?」 「不是,不像是这样……真的,是从宇宙的另一头。」 长野个性温和,却是个对工作很严谨的管制官,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iss收到了神秘的讯号,但发讯来源不明。疑似是从遥远的太空发送过来──听他重点式报告完这些事实,「嗯~~?」真理亚搔了搔一头银发。 「类似快速电波爆发(fast radio burst)?」 「真不愧是舰长,好浪漫啊。」 「我是说正经的啦~~」 「既然这样,会是外星人发来的信息吗?最近都有外星生命落到地球上了,seti也会热闹起来耶。」 「别提那个呆子了……那么,有可能是网路攻击吗?」 「我请阿武查过,他说还不知道。说是字元阵列没有意义,像是一种密码。」 「密码啊。」 「如果解读出来,会不会搞懂外星人的语言呢?就像电影《接触未来(contact)》,还有题材来源的『wow!讯号』案。」 「长叔比我浪漫多啦。」 就在这个时候。 「惑井舰长~~!有你的电话~~!」 一个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传进管制室。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性职员。真理亚对长野德次郎看了一眼表示「你看吧?」,但长野只「哈哈哈」地笑得突显出脸上的皱纹。 「长叔,这个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当然可以。」 「毕竟有过前阵子那个『失联』案啊,麻烦以当成网路攻击的前提来因应。阿武哥那边就请他继续分析,除此之外也请所有人检查有没有收到其他奇怪的数据。要频繁跟我报告。」 对于真理亚俐落的指示,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i copy!」 「好了……电话是吧。」 她想起打电话来的人的脸孔,忍不住将想法说出口。 想也知道那个呆子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这个故事里,都是主角。」 ──约翰?巴思 ————————————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日十四点三十九分。 这名女性在走廊上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英姿绰约地走着。 她有白老虎般漂亮的银发,以及像是能射穿一切的犀利目光。微微瘦削的脸颊给人一种严格的印象,但那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以上的容貌今天也充满了生命力。走在走廊上的职员先紧张了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对她打招呼。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想像到在军舰上一群年轻士兵撞见严格长官的情形。 「早啊,情形怎么样?」 惑井真理亚以一贯的声调打招呼,管制官们就一起转过头来。正前方设置了三台大型萤幕,另有成排各种监视器的室内有着够格形容为司令部的威仪,负责管制与运用的团队成员宛如战舰上一群有能的乘组员。 jaxa筑波太空中心,国际太空站(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运用管制室。与nasa的詹森太空中心合作,二十四小时进行管控,是日本航太领域的心脏地带。 「舰长,我们就等你来啊。」 「长叔,我不是叫你别这么叫我了吗?jaxa没有这种名称的职位啦~~」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舰长。」 一名年纪较长的资深管制官那张老好先生的脸笑得皱巴巴的。 「唉~~最近年轻人会学你的~~」 真理亚以一贯拉长语尾的语调这么回答,长叔──也就是长野德次郎就笑着说:「年轻人都想跟舰长培养感情啊。」 「先不说这个,我有东西要请舰长看。」 「又是孙子的照片吗?」 「哈哈哈,那个晚点再说。」 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拿出一叠列印出来的纸说:「是这个。」 「……?这什么啊?」 真理亚接过纸张,迅速过目。上面写著「101010001101……」,有着随机罗列的「0」与「1」字串。 「二位元资料?」 「是前不久iss收到的。的确,就是名符其实的二进位(binary)吧。」长野以文静的语气说道。 「从哪里发来的~~?」 「这……是从太空的另一头。」 「别的卫星?」 「不是,不像是这样……真的,是从宇宙的另一头。」 长野个性温和,却是个对工作很严谨的管制官,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iss收到了神秘的讯号,但发讯来源不明。疑似是从遥远的太空发送过来──听他重点式报告完这些事实,「嗯~~?」真理亚搔了搔一头银发。 「类似快速电波爆发(fast radio burst)?」 「真不愧是舰长,好浪漫啊。」 「我是说正经的啦~~」 「既然这样,会是外星人发来的信息吗?最近都有外星生命落到地球上了,seti也会热闹起来耶。」 「别提那个呆子了……那么,有可能是网路攻击吗?」 「我请阿武查过,他说还不知道。说是字元阵列没有意义,像是一种密码。」 「密码啊。」 「如果解读出来,会不会搞懂外星人的语言呢?就像电影《接触未来(contact)》,还有题材来源的『wow!讯号』案。」 「长叔比我浪漫多啦。」 就在这个时候。 「惑井舰长~~!有你的电话~~!」 一个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传进管制室。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性职员。真理亚对长野德次郎看了一眼表示「你看吧?」,但长野只「哈哈哈」地笑得突显出脸上的皱纹。 「长叔,这个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当然可以。」 「毕竟有过前阵子那个『失联』案啊,麻烦以当成网路攻击的前提来因应。阿武哥那边就请他继续分析,除此之外也请所有人检查有没有收到其他奇怪的数据。要频繁跟我报告。」 对于真理亚俐落的指示,长野德次郎笑着回答:「i copy!」 「好了……电话是吧。」 她想起打电话来的人的脸孔,忍不住将想法说出口。 想也知道那个呆子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一章 盖尼米德 1 没什么好事的一天,是由一通电话开始。 宇野宙海拜托我:「平野同学,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我太早下结论,以为又是为了当偶像明星的事情要来找我商量生涯规划。 「我多少挤得出一点时间。」 「太好了!那可以麻烦你来big site一趟吗?」 「啥?big site?」 「其实呢──」两小时后。现在,我们两个并肩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卖东西」。桌上堆了大堆文库本尺寸的书,像是小小的巴别塔。我是不太清楚,听说这里是「同人志展售会」的活动会场。我们就待在从临海线国际展示场站走路约五分钟,以倒三角形的造型知名的建筑物内,因为宇野拜托我来同人志展售会帮忙卖东西。 但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是── 「…………」 我朝身旁瞥了一眼。坐在那儿的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但她不是宇野。 「黑井。」 「…………」 我叫了她一声,她就只将视线挪过来。看起来像是被她斜眼瞪视,有点可怕。 「这展售会,你……常来吗?」 「…………」 她不回答,连头也不点。明明没有风,黑色长发却微微摇动。 在会场等我的是黑洞,也就是黑井冥子。说是黑井似乎会定期在同人志展售会摆摊,贩卖自己写的「小说」。平常她都是和宇野两人一起顾摊,但今天宇野临时得去演艺经纪公司打招呼,没办法来,所以被找来当救火队的就是我了。 在知道宇野不来的时候,坦白说我是想拒绝的。要和那个黑井冥子,而且还是在同人志展售会这种陌生的场合两人独处好几个小时,我根本不可能撑得下去。然而宇野说:「如果只有冥子一个人,她会没办法休息,连厕所都不能去,平野同学,拜托你!之后我会答谢你的!」在她这种隔着电话都感受得到已经磕头请求似的恳求下,我终于忍不住软化了。毕竟以前在很多地方都承蒙宇野照顾,我又和宇野的母亲吵过一架,让我难以拒绝,这也是原因之一。 ──话说回来…… 由于和黑井之间完全没有对话,我一边翻着写有itic135」的活动场刊,一边用手机查各式各样的东西来消磨时间。看来今天的活动和一年两次的知名展售会不同,是原创作品的创作同人志展。大约有三百个摊位,陈列漫画、小说、音乐cd与电子书等各种原创作品,会场上也有很多来宾,充满了热气。我们所待的地方通称「文章岛」,似乎是个聚集了许多小说与随笔等文章类社团的区块,但只有这里的人潮很少。文章系同人志无法卖得像漫画那么多──我看过一个陌生的同人社团部落格这样叹息,即使如此,两旁的社团不时有客人过来,谈笑了两三句话,买了些东西走。 但黑井的书完全卖不出去。不,已经不是卖不卖得出去的问题,开场都两小时了,没有一个客人上前。 为什么只有我们摊位完全没有人来? 起初我还觉得纳闷,但等我上个厕所回来后就知道理由了。 原因是摊位的主人──黑井冥子。这个少女一头黑色长发像帘子般垂下,不但不陪笑,还始终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像看着某种人类看不见的事物似的,凝视空无一物的虚空,散发出强烈的存在感。从远处看去,甚至会觉得只有她身边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场,还可以清楚看出两旁摊位的人都露骨地拉开距离坐着。人流避开黑井而弯曲的情形,就好像太空船为了避免被黑洞吸进去而绕行。 由于这样实在太难撑,我试着拿起黑井的书来看。 一拿起来,就觉得沉甸甸的。尺寸是文库本,但厚度应该有市面上一般文库本的两倍。封面以手写的文字写上书名,总觉得纸张微微透着墨水,像是黑色晕开,更让人觉得心里发毛。 《关于人体的分解》。 人体的,分解……从书名就觉得颇为不妙,但我同时也涌起了想看看里面写些什么的好奇心。 翻开书页看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映入眼帘。 【我动起想杀了那家伙的念头是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当时我就有了一种像是预言的确信。当我看到那乍看之下文静的风貌与陪笑的松弛嘴角时马上就想扯下他的嘴唇于是我扯了又扯扯来吃掉。认识十八小时后我在充满了毒品的性交中体内被射了四次男人的精液后男人吸毒亢奋起来用嘴唇渴求我的嘴唇我趁机用钳子一夹男子就发出唔咕咕咕的怪声我用力拉扯想直接扯下来他的脸就像火男面具一样抬起我用蛮力用力拉扯结果不只是嘴唇脸皮也被往横向剥开喷了一大堆血,他用像是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发出哀号接着我下定决心要凿穿他的眼球。我想先从右边开始比较好于是把为了这一天而准备好的视力检查用挡眼板朝躺着的他的眼窝插下去结果呕吐物突然从他嘴里喷出来把床上染成一片红黄交织的大理石纹路往右眼插下去竟然就会有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人体实在不可思议但但人体分解与性交持续进行下来也就开始分泌出快乐物质让我愈来愈爽快……】 「…………」 我凝视身旁的少女。要说这是品味低俗的血腥小说,也的确可以分在这一类,但这样的小说,以黑井工整的手写文字写了长达几百页。如果这是由知名作家手写,也许会吸引到一些比较核心的书迷,但手写文字那种活生生的感觉太强,让人光看这些字就有种受到诅咒的感觉。文字飞进视网膜,就像不会消失的残像刻在上面,形成一种很不舒服的读后感。 不妙啊…… 我隐约可以想像一幅景象,少女在昏暗房间的角落,在稿纸上写着杀害男子现场写个没完没了。作品中遭到杀害的男子的专有名词不是平野,让我莫名松了一口气。 我轻轻合上书本。 嗯。 今天就当作没看过这小说吧。 ○ 然后到了下午四点。 会场内发出宣告活动结束的广播,掌声响起。随着活动结束,我静静松了一口气。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很沉重的疲劳感。 「对不起~~我来晚了!还好吗?」 摊位前出现了一名黑发眼镜少女──宇野宙海。她似乎是从演艺经纪公司回来,身上的服装是色调比较亮丽的衬衫。 「一点都不好。」我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和黑井两个人默默独处的时间,让我觉得漫长得要死。跟这比起来,被不高兴的星乃骂个狗血淋头还比较好。 「真~~~~的很谢谢你,平野同学!下次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答谢就不用了啦。倒是你去经纪公司打招呼,还顺利吗?」 「今天只是大家先见个面,不过还可以啦。虽然我有够紧张的。」宇野对我露出活泼的笑容。她的脸上没有疲惫的神情,而是不折不扣的充实感。 「冥子,对不起喔,我爽约了。」 「…………」 黑井抬起头,静静摇了摇头。她不说话,但从以前她和宇野就能成立这样的沟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啊? 「卖得怎么样?」 「…………」黑井默默摇头。 「这样啊~~展售会好难喔。」是这种问题吗?我想归想,但没说出口。 宇野俐落地收拾东西,把卖剩──应该说除了提交给营运方的样书以外,一本都没少──的同人志装箱,以及将椅子折叠好…… 「宇野是从几时开始来展售会帮忙卖东西啊?」 「呃~~……从上高中开始,所以大概一年多一点了吧。」 「黑井的小说,你看过吗?」 「当然看过了。内容好有刺激性,虽然有点……限制级。」 宇野的脸颊微微染红。 「平野同学也看过了?」 「只看一点就是了。」 「觉得怎么样?」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黑井继续收拾,没在看我,但肯定听得见。 「对我来说,可能艰涩了点吧。」 我含糊其词,回答得不痛不痒。宇野俐落地收拾完东西,把一个色调朴素的旅行箱拉过来,说声「冥子,你还好吗?……那我们走吧?」开始走了起来。黑井拖着全黑的旅行箱跟在后面。 「平野同学,平常会看小说吗?」 「没有,不太会看。漫画倒是 偶尔会用手机看。」 「这样啊~~我大概是看的小说比漫画多吧,最近在看伽神春贵之类的。」 「伽神春贵?」 「呃~~是个今年出道,非常畅销的作家。书名叫《孤独黑暗的另一头》。」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好像听过。似乎在网路上看过宣传报导。 「这套小说啊,基本上是推理,但也有一些描写恋爱或青春的情节,真的好好看。现在出到第三集了,还听说会拍成电影,我挺推荐的。」 「是喔,听起来真有意思。」 「不介意的话可以看一下喔,而且用手机就能试阅开头。冥子有什么推荐的吗?」 黑井被宇野点到,微微摇了摇头。 她对宇野就会好好做出反应啊。我对她们两人的距离感莫名感到佩服之余── 「也好,有时间我会读读看。」 我又含糊回答,重新背好背包。今天我实在是累了,而且我还丢下星乃不管,只想赶快回到住的地方。我这么想着,在完成了一天工作的参展者人潮推挤下快步行走。 就在我弯过big site宽广的通道时。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 ──?会是谁呢? 邮件的内文只有一行字。我朝黑井看了一眼,她也握着手机,只和我对看一眼。 邮件里写着这样的的话。 【我──】 就像小声喃喃自语似的。 【曾有个梦想是当小说家。】 我再度看向黑井,她已经没在看我。 2 十二月冰冷的风吹过,将大衣下摆吹得像翅膀一样翻起。 我在寒风中颤抖,快步爬着生锈成咖啡色的楼梯上去一看,眼前就是日复一日再熟悉不过的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一如往常打开舱门,里头的世界还是老样子,笼罩在与室外同样寒冷的空气中。 「今天炸虾便当卖完了,所以吃汉堡排便当喽。」 我把便当放到桌上,如此说了一声后,黑发少女就从电脑桌后面慢慢探头出来。 「…………」她盯着我看,然后把视线移到桌上的便当上。换作不久前,这个少女会像个土匪似的,一把将装便当的塑胶袋抢走,连手也不洗就开始吃,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她都迟迟不去碰。我知道她这样的理由。 ──我是来自二○二五年的未来。 距今短短几天前的那次告解。告知我是用她发明的「space writer」,从八年后的未来穿越时空而来;告知星乃会在距今五年后发生的一场叫作「大流星雨」的人造卫星恐怖攻击而丧命;告知星乃从坠入大气层的iss对我呼喊:「救、救、我。」包括我过了一次被淘汰的人生,全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我说完这一连串来龙去脉后,星乃静静地宣告:「让我考虑一个晚上。」而等她考虑一个晚上后,她又说「再一个晚上」,之后又继续延期── 到了今天。 「这阵子,我试着想了很多。」 星乃郑重地转过来面向我,让我也不禁正经起来。感觉得到一滴汗水从背上流过。 「这话不太好开口,不过……」星乃难得吞吞吐吐。她的视线往上朝我瞥了一眼。 ──这是怎么了? 接着,她说出了一句令我意外的话。 「平野同学,『你在说谎』。」 「咦?」我反问这句话。「我……说谎?」 「对。」 星乃点点头。 「你没办法相信我来自未来?」 「不是,这个我相信……我不得不相信。」 她不知所措地对我解释: 「我认为,发明space writer的人的确是我。毕竟也发生过叶月的事,而你直到现在的行动,也是从这个观点就说得通。所以这点我相信,不会再怀疑……可是──」 星乃的声音大了一些。 「我不可能把space writer交给平野同学你。」 「……咦?」 不知不觉间,她的脸颊微微发红。 「我是为了去见爸爸妈妈,才会想发明space writer。」 ──我想到只要发明能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就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 这和「第一轮」的星乃一样,是她设计时光机的目的。 「虽然还没完成,但完成前一阶段的『这个』已经进入实用阶段。」 星乃用手指碰了碰挂在脖子上的耳机。那是我也很熟悉的「迅子通讯机」,能够联系过去与未来的通讯装置。 「这个,已经可以用了?」「只要有迅子电池。」 我不掩饰惊讶。我当然早就知道星乃完成了这项设计,但没想到她在这个时代研究就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考虑到她是十七岁的高中生,她天才的程度实在令人傻眼。 「这项space writer的研究,是我从妈妈提出的假设和爸爸留下的发明当中得到了灵感,然后进一步发展而成。正因为这样,我绝对不会把这个东西交给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拿去用。」 「呃,可是我……」 「你要说是未来的我给你的吧?」 「对。」 是即将在大流星雨中殒命的星乃让我知道这项发明的存在。『让大地同学无论如何都觉得后悔时,还能从头来过。』──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不可能。」 星乃以率真的眼神这么宣告。她的手掌用力在大腿上握紧。 「我绝对不可能把从爸爸妈妈手上继承下来的『发明』,交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死人骨头。」 「说死人骨头也太难听了吧。」 「那就虾子的尾巴。」 「这比死人骨头还烂吗?」这对话有点让人搞不清楚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但我非得洗刷这个疑惑不可。「确实是『第一轮』的你把space writer送给我的。从iss,透过这迅子通讯机。」 「你说谎。」 「我没说谎。」 「追根究柢,从iss这个说法就说不过去。」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 下一句话又出乎我意料。 「我不可能去当太空人。」 「什……」我不禁声音变调。「为什么啦?」 「要当太空人,虽然不管是透过jaxa、nasa还是roscosmos都行,但就是得参加太空机关,通过选拔考,接受训练才能当。可是我绝对不会靠地球人帮忙。」 「不过,你的梦想不是当太空人吗?」 「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没错,太空人。 我确实是听第一轮的星乃亲口这么说。当时我对她的梦想一笑置之,结果被她拿布偶等各种东西猛力砸个不停。那是我绝对忘不了,到现在还会梦到的瞬间。 「我不会当太空人。至少,不会靠地球人帮忙。」 「可是这样一来,你双亲的梦想──」 「这和你无关。」少女说得斩钉截铁。「我不会把space writer交给任何人,也不会靠地球人帮忙。所以──」 星乃站起来,就像下最后通牒似的以坚定的声调说: 「平野同学是『骗子』。」 3 这天回家路上。 我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在归途。 ──平野同学是骗子。 我没料到会这样。我自认已习惯星乃对我说话难听,但我没想到会被她这样怀疑。 星乃将来会当太空人,然后继承双亲的梦想。但她壮志未酬身先死,临死之际将space writer托付给我。到这一步都是已经确定的未来,这个历史事实对我而言,可说是我一切所作所为的大前提。 不对劲。星乃的梦想应该是当太空人,以及继承双亲的梦想。包括space writer的事在内,现况和第一轮的差别让我脑子里一团乱。 ──还是说,时期错开了?还太早吗? 印象中,第一轮听星乃告诉我她梦想当太空人是在我们认识大约一年后,所以这表示现阶段星乃还没决定她的梦想吗?那她当初到底是在什么契机下决定了梦想? 汽车的车头灯映入眼帘,在弯过转角前停下。等车子开过后,我轻轻按住右眼。我按住的就只有自己干燥的眼睑,并未沾上任何血液。当「第一轮」与「第二轮」发生分歧时,就会像警报一样在我身上发生的神秘现象──「血泪」。然而现在,即使并未流出血泪,我却体验到了决定性的差异。 成功让她相信我是穿越时 空而来,这点是很好。可是,我因为别的事情,被她称为「骗子」。照这样下去,能不能让她相信大流星雨的事都很难说,我有办法将她从前所未有的太空恐怖攻击中拯救出来吗? 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烦恼着这些事情,抬头看着聚集了飞虫的路灯时。 手机响了。 『──喂?平野?』 打电话来的人是伊万里。接着听见她有点客气地说:『现在方便吗?』 「怎么了?」 『问你喔,这周日……』她停顿了一会儿后,『你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 『其实,是有个设计方面的展览,我想去看。门票我也拿到了,所、所以我就想说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一起去看。』 「呃~~……」 我想起今天的事,犹豫了一会儿。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跟你说喔,这个展览啊──』 伊万里说到这里,像要催我做决定似的补上一句话。 『伊绪也会出展。』 4 周末。 我在站前等人,看到将一身雅致的大衣穿得很好看的少女朝我挥手。 「平野~~」 「喔~~你很慢耶,骆驼蹄!」 「恶,为什么凉介在啦!」 「我听说会有很多正妹到场,就跑来了。只是骆驼蹄,你可不行。好痛!」 凉介突然被她踩了一脚,痛得连连跳脚。他还学不乖,看着四周说:「伊绪妹子呢?我心目中的萝莉第一名伊绪妹子人在哪?」 「伊绪已经先进会场了。凉介,你听好了,我可没有你的票。」 「真的假的?竟然霸凌我。」 「还不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伊万里使出一记下段踢,但被凉介轻巧地躲过。 「对不起,盛田同学,我来是不是很碍事?」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宇野有点顾虑地举起手。凉介自己听到消息跑来,还擅自邀了宇野。 「宙海你来没问题。今天你不用去上课吧?」 「嗯,很久没有休息了,所以我一直很期待跟大家一起出门……」 「大地同学也带美少女来不就好了?」 「就算我邀,她也不会来啦……对了。」我问起最关心的事情。「伊万里跟那个转学生认识?」 「嗯!虽然我们是最近才变成朋友。伊绪她啊,很厉害,还只是高中生,却已经是在全球活跃的艺术家。」 「咦?」 「之前她不是和平野在美术展撞见过吗?……对,就是在月见野美术大学那场。当时有展出署名『空知伊绪』的作品,你记得吗?」 「听你这么一说……」 我回想起今年夏天去看的美术展内容。记得是本来要去大iss展,后来变更了行程时去看的。当时我和叶月一起,还在途中遇到伊万里,最后── ──没错。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在那场美术展上,我的确看了一幅「空知伊绪」名义的作品。作品的标题叫《space baby》,是一幅画着iss在太空被一双大手抱住的画。 「啊,电车来了!」伊万里这么一喊,「不妙!」「糟糕!」大家就赶紧通过验票闸口。 我们勉强搭上了要搭的电车,手机就响了起来。 ──咦? 手机画面上收到了这样的讯息。 『小心。』 我们转乘电车,抵达位于都心的会场是在一小时后。 会场比我想像中更热闹。 会场前竖立着一块写着【f&a设计师展】,做得很艺术的招牌。会场里挤满了许多就像庙会摊贩似的摊位,各摊位都陈列着许多以服饰为主的设计作品。这个展览并不特别要求参加资格,从设计科的学生作品到职业设计师的作品都有,展出作品的幅度相当广,这点我在搭来这里的电车上就听伊万里说了。说是可以自由试穿喜欢的作品,还有不少设计师想被服饰品牌挖角,进军世界。 「好厉害啊,有这么多摊位耶~~」 宇野吓了一跳似的环顾整个会场。摊位挤得水泄不通的情形,让我想起先前陪黑井参加的同人志展售会,但这次的会场更大。隐约觉得服装很时髦的参加者也很多。 「宙海是怎么决定平常穿衣打扮的?」 被伊万里问到,宇野「咦~~」了一声,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呢,毕竟在学校就是穿制服,假日就是穿便服吧~~还挺随便的。」 「那今天我们就来找找各种你穿起来会好看的衣服吧,而且说不定会有一些可以当成偶像明星打歌服穿。」 「咦、咦,不用了啦,我又还不是偶像明星,也没什么钱……虽然我是很喜欢逛逛看有什么衣服啦。」 「那我们走吧!光看也会很开心的!」 伊万里牵起宇野的手,一路走进会场。走了几步之后转过身来,朝我们喊:「平野你也来啊,快点~~!」 「等等我嘛,我的甜心!」 凉介摊开双臂,以轻薄的态度跑过去。「我没叫你。」「我也不是找你。」他们互亏几句,宇野则在一旁为难地「啊、啊哈哈」干笑。 ──小心。 我想起邮件的内容,若无其事地提防会场内的情形。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但由于人很多,不知道有谁在。我是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发生什么太离谱的事情,只是话说回来,那邮件会是谁寄的呢? 五分钟后。 「奇怪了~~?」伊万里停下脚步,环顾四周。「『ha-05a』的摊位……是这里吧?」 我们顺利抵达要去的摊位,但空无一人。这里放有桌椅,挂着很多时尚的帽子或围巾等配件。或许是和摊位合作的作品,还挂有绘画与插画,是个相当花俏的摊位。只是,我们要找的伊绪不在。 「是不是去上洗手间了?」 「先等一下看看吧~~」凉介擅自找了椅子坐下。「我去看看那边的小姐噗咕!」 「不要在摊位搭讪啦,你这白痴。」 伊万里揪住凉介的嘴唇,钓鱼似的拉起来。 我心想真拿他们没辙,环顾会场四周,看到周遭人们嘻笑。我有点难为情。伊绪还不来。 「我去附近晃晃。universe你呢?」 「我在这里再看一会儿,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帽子。还有,就跟你说禁止叫我universe了啦。」 「抱歉抱歉。等伊绪来了,跟我说一声。」 伊万里还在跟凉介打闹。我心想暂时先别管他们,离开摊位,在会场逛起来。 逛着逛着,忽然看到一个令我好奇的摊位。 【星空画室 ~月见野科学大学?天文同好会】。 那是大学天文社团的摊位。他们把星空的照片做成展示板,底下陈列着印有星座或银河等图像的t恤、手帕等产品。月见野市就是我们家乡,所以我产生了一点兴趣。 「喔?有这种东西啊?」一款运动服上印有脸色很差的外星人,虽然品味很糟,但确实怎么看都是星乃会喜欢的东西。我想到如果买回去,星乃也许会很开心,不过价格要两张涩泽荣一──二○一七年那时还是福泽谕吉(注:两者先后为万圆钞上面印的人物)──让我有点打消主意。我想找些更便宜,更买得下手的精品,结果找着找着── ──有了。 我将手伸向星形耳环,却碰到别人的手。 「啊,对不起。」 「哎呀。」一头亮丽的头发在眼前散开。 我碰到的是一名高挑少女的手。亮丽的光泽在她的长发上流过,明明是黑发,却让人觉得带着点紫色。 「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好巧啊。」 「好巧?」 我看着对方的脸,但不觉得眼熟。 「好遗憾喔,明明我们好几次在走廊上打过照面。」少女以优雅的动作把头发拨到耳后,并露出有气质的笑容。 「走廊……这么说来,你读月高?」 「我是一年d班的犁紫苑。」 犁紫苑。少女报出了一个让我觉得多半很难选对汉字的名字。我还是不记得有认识这么一个人。说起来,低年级女生的脸跟名字,我几乎都兜不起来。 「可以请教你尊姓大名吗?」 少女文静地问起。 「我姓平野,平野大地。」 对方连名带姓报上来,所以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回答。 「平野,大地……呵呵,这名字真好。」少女还是笑得很有气质。她的眼睛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芒,给人有小小的星星从里头浮现的独特印象。是她的眼睛映出了会场的 灯吗? 「『犁』这个姓氏不好记吧?常有人这么说我。如果不介意,就请叫我『紫苑』吧,平野同学。」 「嗯、嗯。」要我叫她紫苑的少女看着我的眼睛。对刚认识的女生直呼名字,让我有些不自在,而且这女生会不会太爱装熟了点? 「平野同学,对设计有兴趣吗?」 少女不理会我的不知所措,拿起先前碰到的星形耳环,微微眯起了眼睛。星光就像爬上地平线的阳光,在她眼睛里流动。 第二章 ghq 1 冰凉的空气中,白色的气息吹出,随即消散。 银河庄二○一号室。 与europa的「会面」结束后的翌日,我放学后去观察星乃的情形,发现她一如往常,坐在房间最里面盯着电脑萤幕看。 ──家兄他完全沉陷在游戏当中。 听到这句震撼告解的那天,我们直到最后都没能对井田正树说上一句话。离开病房后,上户不断对我们道歉,然后说明了「事情经过」。 他说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服完刑期后,和父亲一起住。井田由于有前科,求职四处碰壁,很快就回到和先前一样的茧居生活,尤其变得非常依赖网路游戏。 『发生异状是在他出狱半年后。』上户以凝重的表情说下去。有一天,室内传来怪声,父亲去看看情形,发现井田正树已经在病床上没了呼吸。他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后,被诊断出极度营养失调与脱水症状,于是紧急住院。 虽然幸运保住一命,但之后才是问题。井田恢复意识后,就猛烈地大吵大闹起来。他大声呼喊,破坏医院的设备,拿自己的头去撞墙。院方多方苦思因应之策,结果发现他玩网路游戏的时候会变乖,于是就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至今。 ──家兄变成一直在病房里沉迷网路游戏。家父也觉得只要能让家兄安分下来就好,于是还帮他准备了萤幕。这里的院长是家父的朋友,似乎方便通融。只是…… 只要玩游戏就会安分。这只是一种缓兵之计,井田正树对游戏的依赖愈来愈深。水分与营养都靠点滴取得,除了用安眠药睡着的夜间,都只一心一意玩着网路游戏。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全无反应,但一妨碍他玩游戏,立刻就是一阵地狱般的景象。 于是井田就深深陷在游戏当中。 照常理推想,对患了电玩依赖症的患者采取这样的处置是法理所不容的。二○一八年,也就是明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发表消息,认定「gaming disorder(电玩失调症)」──也就是电玩依赖症,属于正式的精神疾病。本来电玩依赖症是需要治疗的疾病,但井田正树情形特殊,采取了特例的处置。考虑到一没收游戏,井田就会采取暴力行为,反覆进行自残与伤害他人的行为,所以作为不得已的暂时性处置──对外说明为并非院方所准备,而是患者家属带进来的──对这样的情形视而不见。井田正树的父亲与这间医院的院长颇有交情,也是这种例外处置得到默许的背景原因。 ──家父似乎已经放弃家兄。他连探望都不来,只打电话跟院长联络。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户垂头丧气,抱头烦恼时,我们悄悄地坐下。 星乃以愤怒的表情瞪着虚空,肩膀微微颤动。不知道这是发自对井田的愤怒,还是对上户的顾虑,我们无处宣泄内心累积的情绪,离开了医院。 我就这么回想昨天发生的事,一边打开电脑,开始查起令我在意的事。 【ghq online】 正式名称叫作《gxy headquarter online》,是一款可以用智慧型手机或网页浏览器玩的网路游戏。就是这款游戏让井田正树着实玩得废寝忘食,是在国内注册人数达到十万人,全球达到百万人以上的人气作品。 作品的世界观是以广大的银河为舞台,让玩家编成自己的原创宇宙舰队,担任「舰长」来逐步占领行星与空域。这宇宙分为三大势力,分别是「imperial(神圣银河帝国)」、「democrat(民主行星联邦)」与「pirates(宇宙海盗同盟)」,三者相互制衡。说穿了就像是以宇宙为舞台的《三国志》,但除了这三大势力,还有专心生产武器与太空船,卖给双方的「merchant(死亡商人)」、借出战力来换取报酬的「soldier(佣兵舰队)」,以及开拓边境行星之后高价卖出的「pioneer(开拓者)」等,能从各式各样的定位来玩这款游戏,就是这款游戏的魅力所在。既可和朋友组成联合舰队,也可以当个孤狼,只在想打的时候参加会战。 「注册成功了吗?」 「……注册是注册了。」星乃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一边继续玩游戏。 她似乎已经登入游戏,整个画面都是以太空景象为背景的地图,一个大约三头身比例的黑发少女虚拟角色显示在画面上。大概是她自己设计的,还挺像的。看来是以太空船的舰长为概念,身上的服装像是近未来的军服。注册的提督名是「milkyway」──也就是天河。 「挺像的嘛……她左肩上这只像鹦鹉的是?」 「是平野同学。」 「虾咪?」我忍不住用关西腔吐槽。 「因为人多一点,开始时的舰队数会比较多,而且反正你也要玩吧?」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是鹦鹉?」 「因为你叽叽喳喳的很吵,我就想说这样正适合你。」 「我现在很清楚你平常怎么看我了。」 「好歹我还当你是『副官』。」 「没关系吗?」 「什么事没关系?」 我问起挂心的事。 「跟我……一起玩。怎么说,你不排斥吗?」 我问这个是考虑到先前的「骗子」发言。星乃对来自未来的我抱有疑念,但现在她却让我待在她的舰队里,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星乃为难地放低视线,然后小声说: 「……是为了赢。」 她喃喃回答。 我也不再多问。想来她的疑念与困惑都并未消解。可是现在,光是能够并肩作战就让我觉得很够了。 ──那么,这样一来…… 「你选了什么势力?」 「frence(独立舰队)。」 「怎么又这样?这样会缺东缺西吧?」 「要我当地球人的部下,开什么玩笑?」 游戏有三大势力,但也可以选择不参加任何势力,以「frence」──也就是独立舰队的方式来玩。虽然有不必缴纳税金给军方高层的好处,但相对地,也有无法指望得到友军支援,以及资源购买价格与开发费用偏高的坏处。 「所以,『那家伙』在哪?」 我把话题拉回来。 「这里。」 星乃就以有着留得颇长的粉红色指甲的手指指向一个点。 「…………」「…………」我们两人都无言了。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 「上户……说得没错啊。」「就是啊……」 我们用有点沉重的语气对话,一边盯着这个光点看。 europa也就是井田正树所支配的空域,位于太阳系内。 木星。 而井田所掌管的注册名称写著「europa」,另外还有一位「副官」的名字。这个玩家名称是── 【ganymede】 ──主谋的名字叫作「盖尼米德(ganymede)」。满意了吗? 戴贝雷帽的少女在我的脑海中笑了。 盖尼米德……是europa的同伙?还是说,europa就是盖尼米德? 往旁一看,少女默不作声地咬紧嘴唇,以严肃的表情宣告:「……要开始了。」 2 「──怎么样?」 我这一问,坐在身旁的星乃就微微摇头。 「完全无视。」「我想也是。」「竟然不理我,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想想自己是europa。」 喀叽喀叽喀叽喀叽──星乃连续点选画面上的交谈按钮。「喂,别这样。」我抓住少女的手。 我们一直在游戏里对「europa」说话。ghq online也有这类游戏通常都会提供的「交谈功能」,让玩家之间可以在游戏内对话。我们想到可以用这个功能和europa接触,于是多方尝试,但结果是落了空。 「亲弟弟都被无视了,他又怎么可能理我们呢……」 「滑鼠还我。」 「你不要再疯狂连点了。」我放下滑鼠,少女就不服气地回去玩游戏。她暂且放弃交谈,重新打开舰队营运指令。 「如果打个舰队战,他是不是会对我们有点兴趣?」 「europa的舰艇数大概多少?」 「约一万艘。」 「我们呢?」 「三。」 「oh……」我忍不住发出美式叹息。 就现状而言,就算 对他宣战,对方大概也根本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吧。如果双方的舰艇数在伯仲之间再来「进行会战」,也许就可以用交谈功能进行交涉。 不管怎么说,总之眼前得先强化我军。我们在这点取得共识,反覆执行「资源」、「开发」、「工厂」等生产类指令。《ghq》的基本就是从属于自己领土的行星采掘「资源」,然后靠这些资源建造「舰艇」,不断进行这样的过程来强化我军舰队。画面上可以看到黑发少女司令官举起拳头,一群开拓机器人在行星地面上努力挖掘。 但三十分钟后。 「好单调。」 少女已经扔开了滑鼠。 「从刚刚就一直在挖洞开发开发资源资源……根本和太空无关嘛。」 「有什么办法呢?得先提升提督等级,增加舰艇数才行啊。」 「照这样玩下去,都要过年了。」 「你没耐心,也许不适合这类游戏吧……」 到头来还是由我来握住滑鼠,帮她升级。尽管隐约有预料到,但我可没想到才三十分钟就轮到我上场了。我们司令官真的很三分钟热度。 「没有更有效率的方法吗?」星乃很没规矩地躺着,开始用手机查看攻略网站。「初期就是要脚踏实地开发根据地……这网站真没用。啊!」 「怎么了?」 星乃猛然坐起。 「用这个去买『虚拟货币』。」 星乃剥开钱包上的魔鬼毡,把一万圆纸钞塞给我。 「真理亚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课金吗?」 上个月,星乃用邮购买了一大堆无人机零件,被真理亚知道,在惑井家被狠狠训了一顿。莫名连我也被叫去,遭受池鱼之殃,实在很惨。 星乃点选「购入」,打开「战时调度」选单。这个指令的好处就是可以立刻买到各种现成的武器与虚拟宝物,但就是很贵。 「平野同学,你不是来自未来吗?既然这样,就该先从赛马或自行车赛大捞一笔再来啊。」 「我不赌博,而且我才不记得哪匹马跑赢。」 「这样来自未来根本没有好处嘛。」星乃毫不留情地一刀两断。「我想要这个叫作【海神破坏戟(poseidon crusher)】的宝物。」 「这要多少钱啦……等等,战时调度八百星币?呃~~一星币是五圆,所以……一发要四千圆耶。你白痴啊?乖乖选这个一发十圆的啦。」 「啊~~受不了。」少女胡乱挥动手脚发牢骚。「像europa,短短『四个月』就养出那么大的势力耶……」 「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家是我们家。」 我嘴上这么说,但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短短四个月。没错,井田正树一开始应该也只是初学者,现在却统治了太阳系的一颗主要行星,成了有名提督之一。附带一提,太阳系内的每一个行星都很受欢迎,除了三大势力以外的帐号,支配太阳系行星的就只有「europa」一个。 他到底是怎么占领下来的…… 我用指令点开「银河兴亡史」,然后翻找过去会战的转播影片。先试着搜寻「europa」,但搜寻到的结果是零件。会战的胜利者有权将影片设定为非公开,所以也许是井田正树自己藏起来不给人看。尤其木星攻略战的影片更让我想看。 【会战 #170802038 europa vs bluemountain in 木星】。 这段非公开影片里列出了【europa】、【成名战】、【孔明的陷阱】等许多大概是观众感想的标签,其中还有这么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字眼。 【无敌舰队】。 3 在这样的情形下,过了几天后。 「我们的舰艇增加到多少了?」「五百。」「好厉害啊,才短短几天。」 我们「milkyway」舰队在这几天内急速强化。说来也不奇怪,因为星乃急就章地写出ai,二十四小时上线进行作战行动,尽管有时会不断撤退,仍稳扎稳打地逐步扩大支配空域。 「照这样看来,我想下周就会上千了。」 「这步调会不会太快?」 「我注册了多个帐号,把取得的资源和舰队全都集中到『milkyway』。」 「这是违规行为吧?」 「帐号不被ban掉就好啊。」 「你胆子可以不用这么大……」 注册多个帐号,以及使用作弊程式等各种舞弊行为都是规则明令禁止的。至于说帐号被ban,就是指帐号被停权(ban)的网路黑话。 ──是不是让她课金还比较好? 我看着这个作弊和违规都毫不犹豫的不良提督,打消了主意,心想现在才说这些也未免太迟。仔细想想,这个少女的个性就是这样,根本没把地球的常识当一回事。当她的副官,胃会痛。 我正想着这样的念头,画面上就跳出新的选单。点下去一看,流星般的圆环在太空似的黑色背景转了一会儿,然后切换画面。 【会战快报】 空域:ga-ss07-s02-038 提督:europa(frence) vs bluemountain(imperial) 规模:☆☆☆☆☆ ☆☆☆☆☆ 观战:﹝即时观战请按此﹞﹝延时观战请按此﹞ 「哎呀,帝国军的『bluemountain』提督,那不就是……」 「是木星攻略战的那个人啊?」 「所以这是复仇战了。」星乃想通似的双手抱胸。 这木星本来是帝国军所占领的空域。有一天,无名提督「europa」突然以闪击战进攻,攻陷了这里。木星是帝国军当中以易守难攻知名的要塞行星,所以这一战同时也让「europa」的名号轰动了整个ghq世界──攻略网站上对于这一战的来龙去脉是这么记载的。附带一提,europa是杀人未遂犯井田正树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从这个观点来看,europa单纯是以一名玩家的身分融入了游戏当中。 「喔,来了来了……等等,这数量好猛啊,五万耶。」 我不由得盯着画面,查看显示的数字。「bluemountain」提督的舰队数是五万艘。在每日会战排行榜上,两军舰艇数合计超过一万艘,就肯定会名列前茅。 会战的观众已经超过十万人,而且还在加速度成长。这似乎是全球瞩目的一战,尽管已经把留言栏设定成只显示日文留言,仍以极快的速度卷动。画面被留言形成的暴风雨填满。『有好戏看了。』『数目好猛。』『五万咧……』『bluma动真格了。』『bluma!bluma!』各式各样的文字接连跳出。 「为什么叫bluma?」 「似乎是bluemountain提督的匿称。」 ──是近藤!他说universe穿深蓝色的运动裤一定很好看! 我一瞬间想起了那个喜欢三角运动裤的校刊社社长。(注:blue mountain的日文为ブルーマウンテン,略称为ブルマ,读音与三角运动裤的日文相同) 应该不会……吧? 「europa的舰艇数是多少?」 「大约一万艘。」 「这应该会很难打吧。」 果然,观众留言也很辛辣。『唉~~这下死了吧。』『europa也真笨啊。』『谁叫他要跟帝国作对。』『我看只能投降或撤退吧。』大部分的人都是持这种看法。 然而,就像要和这些评论作对,画面上有了动静。 木星上空飞出了十个左右的光点。点开来一看,就显示出「卫星连锁炮(constetionser)」这么一个念起来会让人咬到舌头的名称。constetion在英文中是「星座」的意思,提到卫星的constetion,指的就是为了一定的目的,让多颗人造卫星相互联系的系统。在现实社会,有gps、观测与网际网路等各式各样的用途。 ──在这个情形下,是拿来做什么的? 答案立刻就揭晓了。轮到europa回合的瞬间。 ──! 先前散开的卫星闪烁了一下。就像constetion这个单字的意思所示,像星座一样闪闪发光,星星之间相互以直线连接起来,在太空中形成几何纹路 。 接着── 「唔喔……!」 忽然间,卫星射出了雷射,好几道雷射在太空中自由乱窜。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被人用长枪从四面八方攒刺,让舰队呈歪七扭八的形状消失了一部分。『-1263』的数字以血一般的颜色显示受创的舰艇数。 「第二射要来了。」 「哇!」 europa毫不留情地持续攻击,又大大削减了敌方舰队的前锋。『-1210』这个数字跳出来,与刚才的数字合计,已经有两千艘以上的舰艇消失。对方有五万艘,所以看起来只是一小部分,但换作是寻常舰队,光这么两下子大概就足以让对方丧失战意。如果是总数只有一千艘的我们milkyway舰队,已经全军覆没。『好过分』『够狠。』『这平衡做坏了吧。』『我也想要星座炮。』『但那是活动奖品,已经拿不到了耶。』留言栏充满了震惊的感想。 「那不是课金就能买的宝物喔?可惜。」 少女已经打开军需工厂(虚拟宝物商店)找过她要的货色,十分遗憾地嘀咕。「不要什么都想用钱解决。」「近代战争就是靠经济力在打的。」我们还在对话,战况又有了变化。 ──原来如此啊…… europa的兵器固然厉害,但我更佩服他的对手bluemountain提督。他看起来是只会往前冲,实际上这种舰队运用却是经过计算,能以受害最少的方式形成接近战。「卫星连锁炮」这种兵器,即使是在长程受到攻击,也会损失超过一千艘的舰艇,所以如果磨蹭太久,转眼间战力就会大大受到削减。 还有另一点。 「威力减少了。」「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当大舰队移动到木星附近,卫星连锁炮的威力就突然减半。本来一次超过一千艘的损害数量换成『-122』、『-137』这样的数字,卫星之间不再相互连锁。 「为什么不连锁了?」 「八成是因为那种连锁攻击不是那么精准。这是用雷射乱扫,如果从那个位置发射,就会击中木星──击中自己人。」 「就像散弹枪是吧?bluemountain提督相当有一套啊。」 「会就这么分出胜败吗?」 最后一座卫星连锁炮被击溃,这次换europa这一方失去了攻击手段。相对地,bluemountain提督的舰艇数是「45993」。虽然受到的损害颇大,但还留有九成的余力。到木星的距离,多半只要再五回合就能抵达吧。 然而,接下来的部分才是问题。『要来啦。』『行星炮。』『叽叽喳喳……』『●rec』留言栏的留言也开始急速增加。 ──会发生什么事? 我和星乃吞着口水观望,结果…… 轰隆几声厚重的音效响起,木星表面有个「物体」出现。 「这……!」上面出现的物体从木星那像是「眼睛」的纹路(注:即木星大红斑,是在木星赤道以南°22存在很久的巨大反气旋风暴)跑了出来。那是个大得无法只用巨大两字来形容的「炮台」,名称叫作── 至高神之泪(jupiters tear)。 ──! 下一瞬间,一道光从木星的炮台窜起。光线在画面上笔直窜过,穿透了大舰队的中心。 『-7219』。 「不会吧……」星乃惊愕地喃喃自语。破坏兵器从极近距离命中,将射线上的舰艇化为星尘。几分钟后,多达五万艘的大舰队全都化为宇宙尘,整个画面像是成了一整片马尾藻海,只见无数舰艇残骸在飘浮,不用看字样也足以明白地宣告会战的胜败。 win!【europa】136胜-0败-0平(136场会战)rank:1(up!) 他的成绩确实是压倒性的。连一场平局都没有,是不折不扣的全胜。这场会战似乎更让他升上了提督排行榜第一名。 「…………」「…………」我和星乃都沉默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个对手攻防两方面的表现都毫无破绽,让人只能绝望。 萤幕上跑过这样的留言,仿佛听得见观众的叹息。 『这种根本犯规吧……』 4 这样的事情发生后过了几天。 「气死我啦────!」暴躁的少女今天也继续在破坏键盘。她对游戏──说得更精确点,是对自己写出来的模拟程式发出懊恼的叫声。 「模拟战,你打了几次?」「两百二十战。」「胜败呢?」「…………」 少女噘起嘴唇,撇开脸。 ──嗯~~ 实际上,我也不是不懂星乃为什么会发脾气。我这阵子也跟「虚拟europa」打了三十场左右,但完全不是对手。 首先第一道关卡是「卫星连锁炮」。十二个军事卫星发出的雷射会从远距离就把敌人烧个精光,阻止敌人接近。 接着是第二道关卡「至高神之泪」。只要挨到一炮,舰队正中央就会被轰出个大洞。还来不及重整态势就挨到第二炮,那就肯定会全灭。 【提督排行榜】 第1名【europa】(frence) 143胜-0败-0平(143场会战) 第2名【bluemountain】(imperial) 319胜-2败-5平(326场会战) 第3名【tontoro】(frence) 237胜-18败-15平(270场会战) 第4名【takayan】(democrat) 228胜-19败-21平(268场会战) 第5名【naga】(pirates) 236胜-30败-19平(285场会战) 「好了,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不觉间自言自语,看着排行榜资料。bluemountain提督打了三百场以上却只有两败,的确非常惊人,但还是敌不过europa。要怎样才能给他好看…… 「嗯……?」 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个令我在意的点。 「我说星乃。」「干嘛啦?」 星乃在跟虚拟europa打第两百二十二场,并且不高兴地回应。 「写在这里的『平手』,是什么样的情形?」 bluemountain提督的战绩当中,平局是「5」,其他提督也分别有「15」、「21」、「19」。这样看来,europa的平局场数是「0」就显得很不自然。 「ghq里会判定成平局的情形大致上有三种。」 少女日夜埋头在玩网路游戏,精通规则,回答得十分顺畅。 「第一是『停战』。一方提议『我们停战吧』,对方也答应,『停战』就会成立。这在战绩上就会被列为平局,几乎所有平局都是这样的情形。另一种是『同数』。」 「同数?」 「彼此损失的舰艇数刚好一样的情形。虽然很少发生,但打多了会战,偶尔会遇到一致的情形。我的舰队不也有一场平局吗?那就是刚好敌我双方的损害是『同数』。」 「啊~~就和格斗游戏一样啊?」 「就是这么回事。」 我玩格斗游戏也偶尔会遇到剩下血条一样长,变成平局的情形。 「第三种呢?」 「『两军全灭』。碰巧两军都在同一回合全军覆没的情形。尤其在初期,舰艇数量少,同时扣到『0』所以变成平手的情形还挺多的。」 「嗯~~……」同战;同数;两军全灭。这三种情形会变成「平局」。到这里我懂了。记得一开始在官方网站上也瞄过一眼,但不是什么太重要的规则,所以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为什么europa的平局场数会是『0』?他都打了一百场以上。」 「那种事……啊啊!」 星乃扔开滑鼠,靠到椅背上。似乎又输了。 「我是从网路上看到的消息。」她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躺下来,把埋在沙发上的脸露出一半。 「europa就算遇到对方要求『停战』也绝对不答应,会战中会澈底消灭敌人,所以不会变成『同数』。当然也不曾打成『两军全灭』。」 「这样啊……」 懂是懂了,但总觉得不太对劲。europa的平局数「0」这个数字。全战全胜。 我拿出手机,从最近的来电纪录拨打电话。 等了一会儿后,对 方接了电话。 『喂……?平野学长?』 「上户,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你老哥──」 我对上户问了几个关于他哥哥的问题。「嗯,这样啊……啊,不会,很够了。不好意思突然打给你,再见。」说完挂了电话。 「你跟他说什么?」星乃狐疑地问起。 「计画决定了。」 我看着提督排行榜,说出一个提议。 「『我们不需要赢』。」 5 到了翌日。 「……对方上线了。」 星乃有点郑重地告诉我。 昨天我试着对星乃说起临时想到的「计画」。起初星乃听得狐疑,后来则吃惊地睁大眼睛,回答:「……也许行得通。」她昨天一直进行模拟演练到深夜,把计画细节精炼到底,终于要在今天执行。 【宣战】 她以指甲很长的指尖静静按下指令。 十秒后。 「europa接受会战了。」 「眼前最大的难关是过了啊。」 当双方在ghq提督排行榜上的提督等级相差太多时,也会遇到对方不接受会战的情形。毕竟打倒等级低的对手,排名也上升不了多少,反倒是输了就会导致排名大幅下降。也就是说,我们属于那种风险高但报酬少的对手。 「europa大概很想找人对战。」 星乃淡淡地发表她的推理。 「最近他打了七场,但每一场都是对方在交火前就先撤退。胜利是胜利没错,但就游戏来说应该很无聊。其实他应该想打更像样的战斗。」 「原来如此,所以才愿意接受像我们这种弱小舰队的挑战啊。」 「就是这么回事。还有,不用说弱小。」 星乃鼓起脸颊。她不认输的个性在玩游戏时也没什么两样。 【europa(frence) vs milkyway(frence)】 「要开始了。」 正面的大型萤幕上显示出对战组合。画面右侧开始有观众的即时留言在跑。『还有人要跟europa打啊?』『叫milkyway,谁啊?』『排名第23058名?』『这渣渣吧。』『好弱!』这些人写得肆无忌惮。接著有人猛烈留言反驳:『啰唆。』『闭嘴看着就对了。』『我才不是渣渣。』 「住手,不要和观众吵架。」「谁叫这些地球人那么无礼。」「敌人不是他们。」 我对这个这么容易就被挑衅的少女感到傻眼之余,自己也写了留言。『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就要退出,想打一场来留念,大家帮我加油啦。』 「……这是怎样?我可没有要退出。」星乃纳闷地看着我。 「这是为了拉拢观众。」 「拉拢地球人也没有用处。」 「对方肯定也在看这留言栏。既然这样,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总是愈多愈好。」 这次的计画,最大的关键点就在于对方的心理会如何变动。europa一直以来都在匿名布告栏做出醒目的言行,这个留言栏至少有几千名观众,他也在看的机率极高。 【milkyway的回合】 语音软体静静宣告会战开打。会战固定由进攻方先攻,星乃下了「将舰队在作战空域展开」的指令。milkyway舰队立刻往画面右上方,距离敌阵最远的地方出动。舰艇数目显示『1000』。留言栏跑出失望的发言。『才1000。』『好少!』『真的是来留念的喔?』 【europa的回合】 语音软体这么宣告,就轮到对方的回合。画面显示『卫星连锁炮?展开』。 「马上就出现了啊。」 【milkyway的回合】 「输入敌方卫星座标。防御阵形d004b。」星乃用对讲机指挥,她的指令反映在画面上。舰队一口气散开,阵形变得像是随机飘散的樱花花瓣。留言栏跑出『这是怎样?』『火力会下降吧。』『有够外行。』 舰队要组成密集阵形才能够发挥火力。即使是处在防御的情形下,如果散得太开,指挥命令系统就会变得散漫,让行动慢半拍。星乃做的事情岂止是不按牌理出牌,以军队而言,就是特意让每个人都分头采取行动,弄得像一盘散沙。这种部署简直在请敌人将自己个个击破。 【europa的回合】 「要来了。」「嗯。」我吞了口水,做出觉悟。我方的舰艇只有一千艘,一旦搞砸,一次就会被击溃。 「europa:卫星连锁炮炮一齐扫射。」 卫星发出光芒,以光条相互连接。光条渐渐变粗,像是能量得到增幅,然后雷射一口气发射出来。仿佛一次撞飞好几颗撞球,多道雷射在画面上乱窜,射向我们的舰队。『收工了。』『全灭。』『真无聊。』留言栏有整排预测战斗将要结束的留言。 但观众的预测遭到颠覆。雷射全都从舰队的「空隙」穿过,飞向宇宙的远方。这就像是朝铁丝网发射霰弹枪,所有子弹却都从空格中穿过的奇迹。 接着画面上显示出舰艇损失数。 『0』。 「好耶!」星乃摆出小小的握拳姿势。 当然,这并不是发生了奇迹,一切都是经过计算的。星乃进行了无数次模拟推演,针对europa的卫星连锁炮在什么样的配置下会以什么样的角度发射收集了样本资料,把所有舰艇都配置在雷射打不到的座标上。画面看起来只是随机散开,但所有配置都经过缜密的计算。 「输入敌方卫星座标。防御阵形c005f。」 接着卫星连锁炮又是一波一齐扫射。就像变魔术一样,所有雷射再度从舰艇间的缝隙穿过,损失舰艇数为『0』。『这是什么情形?』『好猛啊啊啊。』『这是魔法吗?』留言栏的观众也开始狂热。气氛渐渐炒热起来了。 接着计画进入第二阶段。 【europa的回合】待机。 【milkyway的回合】待机。 【europa的回合】待机。 【milkyway的回合】待机。 先前有雷射扫过的空域急转直下,找回了暴风雨翌日清晨般的寂静。彼此都选择「待机」指令,只有时间不断经过。转眼间,十回合过去了。 「一直不出来啊……」 「应该是在提防我们吧。」 「平野同学,去激他。」 「啥?」 「去激他啊,在留言栏。这种卑鄙的把戏你不是很拿手吗?」 「你基本上都很失礼啊。」我反唇相讥,但也搞懂了星乃的意图,于是敲打键盘,开始在留言栏输入。 『咦?』『结束啦?』『europa也没什么了不起嘛。』『europa好寒酸。』『只会作弊。』『唉~~让人幻灭。』『bluma还比较厉害。』『europa超弱的啦~~』── 效果非常显著。 【europa的回合】至高神之泪,开始瞄准。 挑衅成功。 「后退!」星乃立刻发出指令,以惊险的距离躲过敌方的巨大雷射。换作是剑术,这攻防的惊险程度就像有几根头发被斩断飘落。这也和事先用程式计算出来的结果相符,而损失舰艇数又是『0』。 ──话说回来,这丫头的直觉实在了不起啊。 我为星乃的「预判」咂嘴。 虽然有着事先用程式算好的行动,但照理说程式应该没办法连敌方按下雷射发射钮的时机都算出来。ghq是回合制的游戏,但防御方可以在对方轮到行动回合前,事先打进防御队形与撤退指令来准备。 也就是说,最终决定胜败的就是「互相预判」。 【europa的回合】待机。 【milkyway的回合】待机。 接着又陷入和先前一样的胶着状态。 时间继续经过。等到超过四十回合,留言栏开始出现各种窃窃私语。 『这……』『如果就这样结束,会怎么样?』『咦?』『两边损失的舰艇数都是0。』『平局?』『对喔,是平局。』『europa的完美纪录要中断了吗?』 我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攻略木星。我们虽然属于攻方,却留在远处贯彻防守,只是无意义地消耗回合数──我们佯装这样,但真正的意图只有一个。 【平局】。如果双方损失的舰艇数相同,时间用完后进行战绩判定时就会判为「损害数相同」──也就是平局。本来平局并不会让europa方蒙受任何损失,应该是不 痛不痒,顶多只是消耗少量的弹药,但这次不一样。 【提督排行榜】 第1名【europa】143胜-0败-0平(143场会战) 这完美的战绩将首次出现「1平」,而且对手并非大名鼎鼎的提督,而是「排行榜上第23058名」的弱小对手。 ──哥哥自尊心很高。 上户树希透过电话跟我说了兄长井田正树的情形。说不管是对玩家、对电脑,家兄都非常要强好胜。对ghq这种胜败场数会留下纪录的游戏,应该会更拘泥在「胜利」──上户将兄长这样的个性倾向告诉了我。europa是个自我显示欲很强,受尊敬欲很强的人物──这和以前我们针对匿名布告栏进行「文字探勘(text mining)」的结果也符合。 【第四十五回合】 当这个播报在画面上跑过时,事态终于有了动静。 【europa的回合】出击/出击/出击 「看来对方也差不多发现了啊。」 发现我们的舰队始终只是诱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战。 【第五十回合】 ──只差一点了……! 当我们怀抱这淡淡期望的时候。 对方出现了。 「那、那是,什么……?」星乃不由得发出惊呼。 木星表面上出现了过去从来不曾见过的「舰艇」。一张尺寸远非其他舰艇所能相比的巨大战舰插画浮现在木星近处,游标对过去一看,就显示出『europa:1』(☆gship)的字样。 gship──也就是「旗舰」。这是司令官亲自搭乘的舰艇,说来就等于头目。ghq的规则中,「破坏旗舰=胜利」。只要破坏这艘旗舰,先前所有战绩都会扯平,是可以让人反败为胜的存在。但他的旗舰并非寻常战舰。 【shield:30000】 「咦?」「啊?」照常理来想,不可能跑出这种数字。这样的护盾设定等于在说这一艘战舰能够承受三万艘份的损伤。我们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标签当中的「无敌舰队」真正的含意。「就是这家伙」。这艘旗舰就是无敌的代名词。 「护盾三万?哼,这种东西……!」 这时我们舰队司令官扯起了嗓子。 「战时调度……!」 ──啥! 少女手上握着一种物体。那是预付卡,看得到上面写著「cybermoney 100,100」,而且不只一张。 星乃以跃动的手指将印在这些卡片上的代码输入。 「我以虚拟货币为祭品,召唤海神破坏戟!」 「不要说得像是纸牌游戏!明明就只是在课金!」 「继续召唤!」 少女终于染指了禁忌的果实,将手上的电子货币──多半是偷偷用邮购买的──全都输入到自己的帐号。 「反击的时候到啦!──海神啊,现在就是时候,在太空的汪洋中展现祢的威力,挥出破坏戟吧!」 司令官的命令响彻整个大宇宙。 「海神破坏戟────!」(4000圆) 我方舰队迸发闪电般的闪光,并且命中敌方「旗舰」。 【shield:29890】 于是猛烈的反击开始了。 「海神破坏戟────!」(4000圆)「喂!」 「海神破坏戟────!」(4000圆)「你慢……!」 「海神破坏戟────!」(4000圆)「笨……!」 「海神破坏戟────!」(4000圆)「阁下!」 「海神破坏戟────!」(4000圆)「请你!」 「海神破坏戟────!」(4000圆)「镇定点!」 一发四千圆的火炮毫不吝惜地射出,射向敌方「旗舰」。【29788】、【29673】、【29560】、【29464】,敌方的护盾呈加速度减少,简直像倒数读秒一样愈来愈快。我试图阻止失去理智的司令官,但她似乎已经输入连射指令,即使我架住少女,「海神破坏戟」(4000圆)仍然停不下来,这种像是把整叠钞票往水沟里扔的攻击继续进行。 于是几分钟后。 「海神破坏戟────────────!」 星乃喊出特别大的一声后,敌方的护盾终于降到『0』。 「啊……」这一瞬间,旗舰窜出光芒。光芒就像黎明似的掩盖整个画面,然后发生了大规模的爆炸。 【you win!】 「唔……」「喔……」我们两人低呼了一会儿后…… 「「赢啦啊啊啊啊啊!」」 两人一起举起双拳,摆出握拳姿势。 然而,这也只有一瞬间。 「啊……」星乃和我对看一眼,有点不知所措地撇开脸。她的脸很红。 画面上就像电影结束后卷动的片尾名单,显示现在这场会战的结果。 第三章 剽窃犯 1 ■病患从病房坠楼 jp通信社 昨天下午,东京都内的永石综合病院发生了病患从病房窗户坠楼的意外。男性倒在医院阳台上,被员工发现。 男性是住院病患,疑似从八楼病房的窗户坠楼,据说玻璃窗破了。男性全身受到剧烈撞击,虽然立刻接受治疗,但现在意识不明。警方正在调查坠楼时的情形,将厘清当天医院的态势,以及玻璃窗强度是否足够等问题…… 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井田正树保住了性命。照理说,从八楼的窗户摔下去,基本上不会活命,但他摔落到一半撞到六楼附近的阳台栅栏,就这么摔在六楼的阳台上。不知道是要怎么摔才会弄成这样。 『家兄是自己跳楼的。』 上户一脸憔悴地说起事情原委。他似乎才刚接受过警方侦讯,显得精疲力尽。 『昨天家兄似乎对游戏非常热衷,看在旁人眼里,状态显得非常镇定。可是,等我去上个厕所回来,玻璃窗已经破掉……』 接着上户以这样的说法,将他觉得不对劲的情形告诉我: 『这是后来看摄影机画面才知道的──家兄似乎在害怕什么。啊,那个,我也不太会形容,可是……就好像,是想从一种「看不见的敌人」面前,逃走似的,拔腿就跑……然后,就破窗,跳楼了……』 我讲电话时,星乃就在我身旁默默听着。她看似尚未整理好心情,不知该如何接受这次的事态。 ──是玩游戏输了想发泄? 我一瞬间想到这个可能性,但又觉得不太对。用交谈功能谈话时,europa──井田正树的确显得不高兴,但对话本身是成立的,而且也不像是处在会突然跳楼的情绪。会想到有问题的,反而是当时出现在europa背后的那个「黑色人影」。当那个人影一出现,europa的虚拟角色就被抛到太空船的窗外去了。而井田正树也在同样的时间穿破医院的窗户,摔下楼。感觉就好像有种连结,让游戏世界侵蚀了现实世界。 那个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然是── 盖尼米德? 2 银河庄二○一号室。 冬天冰凉的空气中,和在外面一样,我呼出了白色气息。 「我买炸虾便当来啦。」 我打开舱门走进去,少女就在里面抬起头,然后拨开地上的破铜烂铁,一路来到便当前。 「没有炸虾券啊。」「今天好像不给。」「只差一张就满五张了耶。」「下次我会要到的。」「你之前也讲过这种话,但都没要来。你应该没有自己暗藏起来吧?」「不好意思,我没落魄成那样。」 我隐约想起自己在「第一轮」翻找过了有效期限的炸虾券那件事,但这时候提这个也不是办法。 「下次一定要讨来。还有──」星乃察看炸虾便当附的塔塔酱,并且继续说:「平野同学你每次都会去买炸虾便当过来,这是『第一轮』的知识?」 「咦?」 「因为你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才会经常买炸虾便当来吧?」 「嗯、嗯……」 看到她怀疑似的眼神,我没办法好好回话。 「……这样啊。」星乃像要结束对话般短短回答一声,就拿着便当回到房间最里面去了。 唉……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星乃与我之间,自从那「骗子」发言以来就一直有疙瘩。玩网路游戏的时候不太有感觉到,但像这样回到日常生活当中,就在在感受到一种疏离感。鸿沟、戒心、心的距离。这些东西挡在我与星乃之间,让我们两人变得就像没了油的齿轮一样,关系十分生硬。如果要举例,就像是夫妻吵架没和好却继续一起生活的尴尬。 ──现在才在意这些也不是办法。 我一口气喝完茶,振作起来,面向电脑。现在我只能专心做该做的事。 【europa】axsnblngc 画面上浮现着这行字。 「艾克斯……斯尼?」 即使仔细看,我还是完全不会念这个字母排列。就算搜寻「axsnblngc」,也没跑出任何像是这么回事的搜寻结果。 europa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觉得当时他打出的最后这行字,就像是死前讯息。我想到也许是易位构词,于是试着替换顺序,但还是不顺利,何况母音就只有一个「a」,要构成单字实在有困难。 正当我苦于解谜时── 「──我懂了。」 「咦?」 回头一看,便看到少女的脸孔。 「你弄懂什么了?」「europa说的话。」 一阵键盘声响起,画面上跑出「axsnblngc」这个字串。又是一阵敲打键盘的声响,画面上的「axsnblngc」拆成了「axsnbl」和「ngc」。 「ngc这个词,有没有觉得耳熟?」 「偶像团体?」 「那是ngt吧?」星乃翻白眼。比起看到她不知所措,现在我觉得她像以前那样冷淡对我还让我比较舒畅。「ngc,喜欢太空的人不觉得马上会想到答案吗?」 「ngc,太空……啊!」 听她说到这里,我想到了答案。 「new general catalogue?」 「就是这个。」星乃静静地点了点头。 ngc──「new general catalogue」,是历史悠久的著名天体表。于一八八八年编纂,记载了多达七八四○个星云与星团。与梅西耶天体表并列,用于星云的编号,例如因为被设定为超人力霸王故乡而知名的「m78星云」,就是「m78?ngc2068」,每个星云与星团,在梅西耶天体表与ngc天体表上往往都有编号。只要是天文迷,都会很熟悉这些星云编号。 「为什么europa会提起天体表?而且,剩下的『axsnbl』又是?」 「既然知道『ngc』是天体表,剩下的就可以找出关连来解析了。例如正中央的『nbl』,只要想这也是某种缩写,马上想到的就是『neb』──星云,对吧?」 「啊啊~~」我有点信服了。「那『axs』也和太空有关?」 「这不太好懂,不过八成是ess的简写。」 星乃敲打键盘,将解答显示在画面上。 『ess neb ngc』。 「叫我们……去查星云表?」 「当时europa有求救的迹象。我是没打算救他,不过有些东西藏在这个讯息里。『ess』多半是指网路上的内容或网站,『neb』指的是网站名称之类,『ngc』则是那里的密码,又或者是希望我们把『nbl』当成星云来解释的提示。」 「为什么要这么拐弯抹角?」 「不晓得。只是,他是情急之下只来得及说这些,还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呢?」 「例如被盖尼米德知道?」 「……不晓得。」星乃始终不断定。「毕竟到这一步的推理全都是假设。」 她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她猜中了。对以「外星人」知名的星乃,送出和太空有关的加密文。 「那有办法用『neb』筛选出网站吗?脚踏实地一一去查……」 「那会没完没了。与其那样查,我想大概是『这里』。」 星乃指向一个网站。 【nebuloud】太空时代的云端服务 nebuloud 「云端服务……?」 「如果europa想告诉我们什么讯息,比起一般网站,他很可能会选择这种云端服务或会员制网站之类的方式。这样一想,就会想到这个云端服务。『nebuloud』是从『neb』和『cloud』这两个单字拼凑出来的造语。europa提起『星云』,让我联想到『云(cloud)』,也符合这个推想。」 「会不会是巧合?这样的云端服务,还有很多家吧?」 「不会……你看。」 星乃打了id与密码,轻而易举就成功登入了。 「你怎么找出密码的?」 「当然是骇进去。」星乃说得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这次『字典攻击(dictionary attack)』尤其有效。我用europa会喜欢的单字组合起来就突破成功了。」 「 你很快就会被逮捕啊……」我感到傻眼,但现在还是先专心看内容。 登入画面上,在『europa先生,你好』这个固定的招呼句之后,列出了几个项目。点选其中的『sns』,就跑出一大堆留言。这个云端服务本来似乎是提供给企业作为公司内联络用,显示了很多公司相关的广告。 【europa】无法显示本留言。 【hal】无法显示本留言。 【europa】无法显示本留言。 【europa】无法显示本留言。 【hal】无法显示本留言。 【europa】无法显示本留言。 【hal】无法显示本留言。 【hal】无法显示本留言。 「……?」 留言澈底不显示,让我们无法查阅。其他项目我们也试着点选,结果一样。虽然有迹象显示是很久以前就写的留言,但全都设定为不显示。 「为什么不会显示出来?」 「不知道,也许是用未经认证的外部装置存取,安全机制就会启动。」 这时我们有了同一个着眼点。 「这个『hal』……」 「很好奇吧。」 sns里除了「europa」以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写下了留言。从排列方式来看,肯定是在和europa对话。 「该不会,这hal就是盖尼米德?」 「有可能。」星乃一边储存云端系统的内容一边回答。「如果真是这样,也许是对方抢先一步,让我们无法阅读留言。」 「这样的话,直接删除整个帐号不会比较快吗?」 「也对。不知道是另有理由,还是单纯来不及处理。」 我往回卷动几乎都为「无法显示」的留言,看到最旧的日期是「2017/7/10」,没办法再往前回溯。 「europa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谁知道呢。只是……」 到头来,这一天我们未能得到更进一步的收获,但少女喃喃说出的这句话让我一直挂在心头。 「如果『hal』就是盖尼米德,这个网站也许就是大流星雨的犯罪计画。」 3 从europa坠楼意外后过了一阵子。 「喔喔,大地同学!你看那个,那个!」 放学后,凉介突然在走廊上停步。 「怎么了?」 「你看,就是她啊!你不觉得她超正的吗?」 凉介指向走廊前方,那里有一群女生在谈笑。 「大地同学最近不是在物色学妹吗?」 「不要把人讲得像野兽。」 「呃~~等一下,记得我跟近藤要来的资料里……有了。」凉介在楼梯下停步,开始滑手机。其他男生嫌他碍事地绕过他。「靠我们这边的那个是一年d班,胸部也是d罩杯的──呀啊!」 凉介突然发出怪声,往前跌倒。 啊……就在他背后,一名金发少女扬起眉毛,以从裙子底下抬起大腿的姿势站着。不用想也知道,她刚刚往凉介的屁股踹了一脚。 「夜仿鸡鸣纵过关~~不容骆驼蹄乱踹~~?」 「不要叫我骆驼蹄,还有不要吟得像清少纳言一样。」 两人开始一如往常的较劲。 「你还是一样下手不留情耶。」 我笑了一下,伊万里就说:「啊,没有啦,是因为凉介要对学妹性骚扰。」她说着整了整掀起的裙摆,脸变得有点红。 「对了!平野今天有空吗?」 「我有空!」 「真是的,我没问笨蛋凉介啦!」伊万里又要踢人,这次凉介轻巧地躲开。「今天我打算和『伊绪』出去。平野要不要一起?」 「伊绪……你们要去哪啊?」 我对这个名字觉得不安,但还是问问。 「今天啊,我们要去伊绪在都内办的个人画展。我会在那边找她商量设计,还有比利时学校的事情。」 「比利时?」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那边有著名的设计学校。伊绪对这些很熟,而且我打工那间店的女生也是比利时出身。怎么啦?」 「没有……」 关于伊万里留学的事,之前就听她说过。这些我都知道,但为什么会牵扯到伊绪? 就在这个时候。 「──嗨。」 戴贝雷帽的少女露出开心的笑容,在伊万里身旁现身。 「平野大地同学,今天你有没有什么节目呢?」 ……!身体不能动。 只因为少女的一句话,不,只是看到她那有着神秘颜色的眼睛,就让我像被鬼压床似的全身僵硬。 「伊万万。」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开始用匿称叫伊万里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可以请你先过去吗?」 「啊……嗯,是没关系……」 「不用担心,我会准时到的。」 「知道了。」伊万里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走下楼梯。「我也先走了~~」凉介学不乖地跟去,「大地同学也晚点见喽!伊绪,我等你喔!」说着挥挥手离开了。 「你、你──」 「最近接近伊万里,又跟大家一起去玩……这女的到底打什么主意?是什么圈套吗?而且她转到这间学校,目的到底是什么?」 所有心思都被她读出,还原原本本暴露出来,简直像是把脑内剥个精光。 「啊啊,对不起。跟你说话太有意思,让我忍不住。」魔物少女嘻嘻笑了几声。 「唔……」身体不能动。 「那我们走吧。今天我会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伊绪朝我伸出手。不妙,我的手就像受到操纵似的举起,被吸向她的手中── 「哎呀?」 这时伊绪的眼睛亮起。 「『看来有可怕的人来了呢』。」 ──咦? 伊绪视线所向之处──站在我背后的,是个一头黑色长发垂得像柳枝一样的幽灵般的少女。 「黑洞……?」 「平野大地。」 我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黑井直接跟我说话的声音。一种像是会留在耳朵里的低沉嗓音。 「不要跟『这女的』扯上关系。」 「叫我『这女的』也太过分了吧。」 伊绪答得大剌剌,但脸上仍留有微笑。 始终面无表情的黑井,以及始终看似开心的伊绪。两名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却都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黑井从背后,伊绪从前方,两人的视线焦点都放在我身上。明明是同一间学校的学生,我却觉得只有我显得非常突兀,这是为什么呢? 「离开。」「如果我说不呢?」「…………」「…………」 两人在学校的走廊上隔着我大眼瞪小眼。坦白说,我忍不住在心中祈祷:算我求求你们,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过了一会儿,「呵呵呵」伊绪发出几声像在演戏的笑,轻飘飘地退开一步。 「今天平野同学就让给你吧。」 她以有点怪异的说法把我让了出去。 「我苦口婆心,给你个建议吧。」 「别听她的。」黑井插嘴,但伊绪不理,继续说下去。 「平野同学,我是中立的,但『她不中立』──这件事你要记住了。」 「咦?」 ──这话怎么说? 「那我走啦,『特务小姐』。」 少女转身走远。我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那个戴贝雷帽的少女竟然退让了?而且她说特务…… 第四章 自己的故事(original) 1 东京都内高级住宅区,一栋很新的高层公寓大楼。 黑井的住处就位于这个不像是高中生会一个人住的地方。 六○三号室。 「我要进去喽……?」我的手伸向门把,但没上锁,室内一片漆黑。玄关只放着鞋子,完全看不到各种生活用品或杂物,感觉就像被人带去看灯具故障的新成屋。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缓缓前进,结果感觉到最里头的房间有人在。我用手指在墙上摸索,按下开关,淡淡的橘红色灯光随即亮起。 房里坐着一名少女。 「黑、黑井?」我叫了她一声,她那被杨柳般的头发遮住的脸微微转了过来。一个黑发少女坐在阴暗室内的光景,简直像是地缚灵。 「喂、喂,你还好吗?」 我绕过去看看黑井的脸,发现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瘦削。用看的也知道,她都没好好吃饭。 「黑井……」我在她身边坐下,放下书包。 黑井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只是坐着。 距离那场出版社的尾牙──也就是我们「败给」伽神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好几天。 后来我们被出版社的员工叫去问话。由于秋樱帮忙说情,才没闹上警局,但身分证明文件与联络方式都被留下,还联络了我们的家人。黑井始终失魂落魄地踏上归途。 伽神春贵顺利发表新作,新作与前作一样,转眼间掀起热卖的风潮。伽神或许是因为「赢了」黑井而更加得意,还开始在媒体露面,得意洋洋地大谈他的「创作」。照计画一共有三十集以上,敬请各位读者期待──这个剽窃犯光明正大,公开宣告要盗用黑井的所有作品,而且还不受任何人责怪,为社会所接受。 黑井一直不说话。就像失了魂魄,一张了无生气的苍白脸孔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我环顾室内,在黑暗的另一头看见了一台笔记型电脑。顺着线看去,看到一台印表机,上面堆起大量印过的a4纸张。伸手一拿,发现这叠纸已经用双尾夹夹住,结果还是得整叠拿过来。第一张写着: 《孤独黑暗的另一头(39)》。 听黑井说,她未来发表的作品,一共出到三十八集。既然说是第三十九集,也就是尚未发表的原稿,无论在过去或未来。 不用她说,我也猜得到。黑井就是一直待在这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独自写著「续集」。打算有朝一日从伽神春贵手上抢回自己的作品,到时候就要接在已经出版的三十八集后,发表这最新一集,第三十九集。 我翻阅原稿,小小的文字在上面写得密密麻麻。昏暗的灯光下,小小的字体读起来很吃力,但这分量让我感受到非比寻常的热忱。拿起别叠纸一看,发现有着多次推敲的痕迹,体现出少女孤独的战斗。「谢谢你,你是我的英雄。」──看到这样的台词,现在让我觉得好悲伤。 「…………!」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少女发出了声音。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声音。 「我──」 她视线所向的原稿,是我刚才在看的「最新刊」。 「连这种东西……都写了……」 黑井在发抖。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的存在感强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看穿了我的一切,让我觉得她好高大。但现在的她只是个瘦弱的身体发抖,说话很小声的平凡的十几岁少女。 接着这个少女…… 「我明天──」 挤出声音说了。 「就回未来。」 2 比漆黑更加深沉的黑暗中。 头上的一整片夜色就像沉重的布幕渐渐垂下。我用冰冷又沉重的空气填满整个肺,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街上。 心情差到了极点。 ──我明天,就回未来。 我没问要怎么回去。毕竟也有过叶月的前例,想来黑井大概有某种手段可以回去。不知道是要用那个「视网膜app」,还是另有别的方法。 黑井回去之后,现在的黑井会变成怎样呢?我想到这样的问题。会像我离开之后那样,昏迷不醒吗?还是说,从未来前往过去的情形,会和从过去回到未来的情形不一样呢?我无从查证,也没有人可以问。 黑井回到未来的世界后,究竟会度过什么样的人生?一个把生命投注到小说上的少女,写出来的小说却被抢走,甚至背上剽窃犯的臭名,度过一生。那是难以承受的痛苦──是用上再多言语都难以形容的活地狱。在这地狱的尽头,少女会做出什么选择,我光想像就觉得可怕。 「唔……」走着走着,看到站前的大看板上写著「伽神春贵众众所瞩目的最新刊!」,还可以看到剽窃犯笑得洋洋得意。 正义必胜。 小时候大人是这么教我们的。不管是动画、漫画,还是游戏,最后全都是正义的一方获胜。虽然途中也有英雄方战败的桥段,但那都只是为了在最后一举反败为胜而存在的暂时性失败。 但现实不一样。正义落败,邪恶昂首阔步。有权势的人就算说谎、贪污税金、窜改公文,都不会被问罪;电力公司让核电厂爆炸,散播辐射物质,也不会遭到逮捕;黑心企业的经营者到头来还是赚了一大笔钱,过着悠游自得的老年生活。反而是受害者被迫过着艰苦的生活,一旦发出抗议的声音,还会在网路上遭到抨击。这当中不存在正义,是先下手为强的世界。现实世界中不存在超级英雄。 伽神春贵是如何能在二○一六年七月的时间点,将原稿寄给总编呢?这我不知道。是只将文字档从未来寄到过去,还是用了其他方法? 伽神春贵将原稿档案寄给总编,是在二○一六年七月。 黑井冥子space write到这个时代,是在二○一七年七月。 除非能够弥补这一年的差距,否则我们就没有胜算。除非作品在时间上「先」发表,否则就绝对无法证明「抄袭」。而黑井已经无法回溯到更早的时间。这点我也一样,任谁都再也没有办法揭发伽神的舞弊。 我好不甘心。想起伽神贼笑的嘴脸,我就气得心情都变很差,再加上黑井的眼泪,更让我气得快发疯了。然而,面对「时间顺序」这堵高墙,这些情绪也立刻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转化为绝望。我都这么不甘心了,真不知道黑井有多么不甘心;我都这么绝望了,真不知道黑井是多么绝望。光想像就觉得心痛。 就在这个时候。 「──嗨。」 ──! 听到这个说话声,我回过头去,但没有人在。 「这边这边。」又听见说话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条小巷子,我带着狐疑的心情凑过去一看…… 「啊……」 有东西飘在空中。一个人脚踏在墙上,仿佛重力来自墙的另一边,往横向运作,是一幅违背常识的光景,连贝雷帽都无视重力的存在。 「吓一跳了吗?」 我自认都碰过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好几次了,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然而,当这种显然无视物理定律的人物就存在于自己头上,怎么想都只觉得是恶梦一场。这个少女果然是魔物。 「啊,你又在想没礼貌的感想。」 「你来做什么啦?」我心一横,开始对话。看着少女横向的脸孔,让我产生一种空间遭到扭曲的错觉。 「看你表情那么凝重,让我有点挂心。」伊绪的眼睛亮起。「为什么你现在这么消沉呢?」 「咦?」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你一脸严肃,可是你现在面对的问题有那么难吗?」 「你等一下。」 被这个开玩笑的横向少女问出开玩笑的问题,让我有点生气。 「对你来说也许事不关己,但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黑井她──」我说到一半才想到不对。说来伊绪先前似乎就对黑井抱持戒心,她们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哎呀,怎么啦?你说黑井冥子怎么了?」 横向的少女出言挑衅,我不由自主反驳: 「对黑井的人生而言,这是很重要的问题。你也许不懂,该怎么说,『梦想』这种东西非常重要,是人生中无可取代的东西。」 就好了?」少女说得轻松。 「别说得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啊。你一脸绝望的表情,觉得已经不行了,无计可施了,可是让你一筹莫展的对手『等级』有这么高吗?」 ──咦? 突然跑出的这句话缭绕在耳边……等级? 「伽神春贵──中神公太郎,来自未来的剽窃犯。掠夺别人的作品,搭上别人设计出来的时光机,穿别人的兜裆布去相扑。这样的对手──」 横向的嘴唇笑了。 「『等级有那么高吗』?」 什么?她想说什么? 「你啊,似乎觉得这次的对手是很难缠的强敌,但在我看来,那种角色只是第一个城镇里最底层的敌人。」 「最底层……?」 我无法理解。用时光机抢先一步,巩固了万全证据的大人气作家。这样的对手是最底层的等级?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人生中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得到经验值』。可是啊,平野大地同学,这种经验值终究『「只有战斗过的人」会得到』。」 「战斗过的人?」 「不管是考试、社团活动、运动、人际关系、恋爱,还是小说──就是因为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过,才会变成『经验』。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是『经验』啊。」 她仍保持横向的嘴唇说得流畅,我就只是默默听着。 「所以啊,偷走『别人』成果的人不会得到任何经验。因为做出成果的终究是『别人』,不是『自己』啊。」 远方有汽车开过,按响喇叭示警。 「『人生的经验值,作弊了就得不到』。」 不知不觉间,少女的影子渐渐淡去,变成一个有点透明的轮廓,微微发光。 「所以啊,你对上的是个经验值零的敌人。虽然你是个等级低的勇者,但好歹在这个世界也累积了一些经验,所以只要正常对抗,你就不可能会输。我不会说百分之百会赢,可是,只要正常对抗,基本上不会输。因为──」 伊绪说到这里,轻巧地跳了下来,在巷子里着地。 「『你的等级比较高嘛』。」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很想问清楚她这番发言的真意,但少女已消失无踪。巷子很窄,根本没办法从我身边溜过,但眼前只有一个灰色的狭窄空间。 ──只要正常对抗,基本上不会输。 正常对抗?我思索她这句话的含意。 难不成……脑海中浮现一个可能性,转个不停。 就好像命运的齿轮。 会顺利吗?不对…… 黑井悲伤的侧脸掠过脑海,让我握紧了拳头。这种时候不是靠盘算。 就是要做。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跑了起来。 3 大约两小时后,我带着黑井,站在这栋大楼前。 「角永总公司第一大楼」。 金属制的看板上以哥德字体深深刻着这几个大字。 我曾听秋樱说过,出版社的编辑很晚上班,也很晚下班。我不知道今天是否也如此,但我有一种预感。 「平野大地,等一下。你打算做什么?」 来到大楼门口,黑井退缩了。在她住的公寓里,我也跟她唇枪舌战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带她到了这里。这几乎是强迫,但现在我也别无他法。 「我刚才不也说过吗?我们要找编辑再谈一次,告诉对方你才是真的作者。」 「可是……」黑井在浏海下撇开了视线。她用很小的声音说:这件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还没了结。」「咦?」「别问那么多。」少女还在犹豫,我便拉起她的手,走进大楼。 门口进去就有柜台,两名女性并肩坐在那儿。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警卫朝我们看了过来。 「对不起,麻烦找角永第一文艺编辑部的,呃……德川总编。」 「好的。可以请教您大名吗?」 「那个,其实──」 我们等了两小时。 「──总编!」 一名年长的人物从电梯走出来,我立刻留意到了。我不理柜台人员,跑了过去,警卫就拦在我身前。 「对不起,德川先生!德川总编!」 我大声呼喊。总编看到我的脸,露出狐疑的表情,但总之是停下了脚步。 「有关伽神老师的事,我们有话要和您说!」 总编露出惊觉的表情。看来他想起了站在我背后的黑井。我们当然没预约,结果柜台也不帮我们转接。也就是说,我们就只是堵在这里等人。 「你们两个……」总编走过来。他的表情很明显是傻眼。「有什么事啊?」 「很抱歉我们突然跑来打扰。日前在尾牙宴上,那个……闹了事,敝姓平野。」 「我知道。」总编看向黑井。「所以,有什么事?」他催我说下去。 「我想再次重申,站在这儿的黑井才是伽神春贵作品的真正作者,所以来拜访。」 「这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对方狠狠瞪了我一眼。 「还没结束。呃,黑井,那个拿来。」我朝背后的黑井伸出手。黑井面对总编,似乎有些退缩,但还是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个,是《孤独黑暗的另一头》最新刊的原稿,是第三十九集。只要读过这个,相信您一定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作──」 「你们不要太过分。」总编用手挥开我递出的信封。「我啊,是去年就从伽神老弟那儿收到了原稿。我当然全都读过了,那些稿子非常棒,你们却想掠美,难道都不会觉得可耻吗?」 「不是的,正好相反。是伽神春贵偷走了黑井的原稿。」 「你们有证据吗?」 总编以严厉的口气说。他粗粗的眉毛与深深的皱纹都透出他人生与职业两方面的资深。光是愿意听我这种小伙子说话,就证明他是个很有度量的人了。我在宴会会场上已经多少看出,秋樱的情报也显示如此。 所以我才会做出这个赌注。 「这就是证据。」我坚持递出黑井的信封。「只要看过这个,相信您一定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作者。」 「我们一向不接职业作家以外的人送来的原稿。去应征新人奖吧。」 「黑井是职业作家。只要看了这个,您就会明白才是。」 「既然说是职业作家,那她的著作叫什么名字?」 「这……」我变得吞吞吐吐。「就是叫《孤独黑暗的另一头》。」 「这没得谈。」 总编当场就要离开。我大喊:「请等一下!」想阻止他,但警卫拦在中间。 「平、平野大地……」黑井揪住了我的衣角。「可、可以了啦,谢谢你。已经,可以了……」 「什么东西可以了?」 「毕、毕竟……」黑井在发抖,用像是随时都会停止呼吸的嗓音说:「已经,没办法了。已经,结束了……」 ──不只是工作和收入。 黑井的话在我脑海中苏醒。就好像以前看过的小说台词,无意间告诉了我重要的是什么。 ──还包括我活到现在的自尊、喜悦、哀伤、回忆,与好友的情谊──这一切,人生的一切…… 还没结束。 ──都被他抢走了。 「还没结束。」 我又说一次。 「不可以让事情就这么结束。」 「咦……?」黑井看了我一眼。她浏海下的眼睛已经微微湿润,让我想到了一个和现在无关的念头,觉得如果从黑井身上拿走「面无表情」这个面具,想必她平常都是这个样子。 「你是这套小说真正的作者。所以,你放弃这套小说,就和你放弃你自己一样。」 突然开始的这段演戏般的对话,让总编与警卫似乎都看傻了眼,呆呆听着。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 只要是为了系住黑井的灵魂,要我做什么都行。 「总编……」我弯下膝盖,双手触地。 下跪磕头。 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 我把额头往地板上蹭,说道:「黑井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她很努力,写小说,努力抓住了自己的梦想,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 「…………」总编默默听着。他是傻眼,还是吃惊?我不知道他内心作何感想,而且我也只看得见地板。 「她和我不一样,很了不起。她有才能……我自己是个连梦想也没有,什么努力都不做,还是个……会看不起、嘲笑别人梦想的杂碎。可是,她不一样。她有梦想,一直努力拚到今天 。」 「你是平野同学是吧?」总编说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大家,都是这样。努力,拚命,想实现梦想,这些都是当然的。我们公司的新人奖,每年都会收到超过五千部的应征稿。每一部稿子几乎都还不成气候,还很生疏,但都是满怀热情,一字一句写下多达几百页的稿纸,然后送来应征。所以啊,我不能在这个地方,只对你们的原稿给予特别待遇。」 总编以镇定的语气开导我似的说道。他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现在的我非得撬开这道理的高墙不可。 ──人生的经验值── 这句话莫名掠过我的脑海。 ──「只有战斗过的人」会得到。 「还请务必看过这份原稿!这份原稿是她的灵魂,是她的心,是她人生的结晶。求求您,还请看看这份原稿!」 「…………」总编没有反应。 玄关大厅这一带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声浪。「那是怎样?」「谁知道呢……」路过的员工窃窃私语。「平、平野……」我听见黑井泫然欲泣的声音。我是否害她一起丢脸了?会不会有更明智的方法?但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高中生,想不到其他方法。 「呼~~」头上传来像是为难的呼气声。 接着总编宣告了。「我们公司禁止业余作家带稿子来,这条规则不能更改。因为这样会对其他应征者不公平,损及公平性。」 「唔……」 「可是──」接下来的话出乎我意料。「有个最近就要截止收件的新人奖,叫『寒冬文艺竞赛2017』。我也担任这个比赛的评审,如果希望我看稿子,就去应征这个比赛。当然必须确实遵守应征规定,也要附上报名表。」 啊…… 总编留下这几句话就快步离开了。 「平野大地……」 抬起头一看,眼前是有着哭脸的少女。 「对不起,黑井。原稿,还是没能交到他手上……」 「不会。」 黑井将原稿捧在胸前的手使劲,带着湿润的眼神说: 「我会去应征。」 4 于是事态有了进展。 「不好意思啊,突然找你们来。」 数日后,又是在角永总公司第一大楼。一名眉毛长得很狂野的年长男性走了进来。 德川行长。出版业界没有人没听过这个像是战国武将的名头,这点无论秋樱还是黑井都告诉过我。我先前无礼的举动──未经预约的突袭堵人还下跪磕头──听说只要是多少曾经置身在这个业界的人,都会觉得太离谱。 「哪里……我才要说对不起。」姑且不论对方找我们来是基于什么意图,光是能够让他像这样正式接见我们,就已经难能可贵。 「应征原稿,我看过了……坦白说,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有应征者可以写出这种水准的原稿。所以,我有事情想问黑井同学。」 「是。」 「这是不是可以视为系列作的最后一集?」 德川总编两眼亮出精光。黑井有点紧张地点点头。 「是吗……」总编大感佩服似的说下去:「先前所有的伏笔、铺陈,全都收得非常完美,而且找出了一个除此之外绝无可能的着地点。太漂亮了。把三十八集全部重新读过,就会发现从第一集就经过计算,让所有线都收到这里。」 什么?总编想说什么? 「我的判断是,如果不把《孤独黑暗的另一头》未发表的部分全部读过,就绝对写不出来──不对,即使读过,除了作者自己以外,都写不出这样的内容。然而,我从一年前就从伽神老弟那儿收到了整个系列作品的原稿,这些原稿不会泄漏出去,即使是编辑部内,除了我和责任编辑,应该还没有任何人读过。这样一来──」 总编说到这里,朝背后的门说了声:「进来吧。」 咦……! 一个二十几岁的瘦削男子现身了。这张脸,我想忘也忘不了。 ──唉~~所以我才受不了没有才能的家伙,就是见不得人好。 伽神春贵。 「你坚持要我来,我才跑来……结果这不是春风波卡大师吗?你还没学乖啊?」 黑井全身一震,做出防备的姿势。伽神背后有看似责任编辑的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反手关上身后的门。 伽神坐到椅子上,明明在总编面前,却很跩地翘起脚。资历较浅的责任编辑站在他身后,频频窥看总编的脸色。 「不好意思啊,伽神老弟。」 「真的是啊。」伽神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忘形。「都决定要拍电影版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忙,还请多帮我想想啊。」 「我知道。」 总编不改脸上严肃的表情,做出成熟的对应。 伽神仍然跩得整个人往后仰。「然后呢?」他看向黑井的脸。 「你们两个,现在才跑来道歉?」 ──这家伙…… 我在腿上用力握紧气得发抖的拳头。如果是一对一见到,我早就动手揍他了。 「我人很好的,只要你表现出诚意,我也可以考虑,你说是不是啊,春风?」 「伽神老弟。」总编告诫似的说道。「今天我安排的不是道歉的场合。」 「啥?」伽神的神色转为黯淡。 「伽神老弟,还有黑井同学,今天我希望你们接受『测试』。」 咦?我和黑井对看一眼。 「啥啊啊!」发出最大惊呼声的是伽神。「测试?这是怎样?我可没听说啊。」 他瞪着站在背后的责任编辑。「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编辑回答得吞吞吐吐。 「我要回去了。」 「伽神老弟。」总编以强而有力的语气说。「拜托你。」 「啧……搞什么啦。」 伽神闹别扭似的斜斜坐回椅子上。 于是「测试」开始了。 「首先我要问黑井同学。在《孤独黑暗的另一头》第十二集出现的新角色藤堂游马,他参加的社团是?」 「柔道社。」 「他的拿手招式是?」 「抛摔。」 「第一次用是在?」 「对上县立若叶台高中的地区预赛。」 黑井不愧是作者,回答得十分流畅。 「那么,伽神老弟。」 「呿!」他拄着脸颊,不服气地咂嘴。 「系列第二十集,女主角的母亲参加法会是去──」 「文王寺。」 「……答对了。那么,同一集里,这位母亲碰巧遇见的对象──」 「高柳。他在修抛锚的车。」 「答对了。」 ──这家伙…… 他应该是剽窃犯没错,剽窃别人的作品,占为己有的人。然而,他什么都没看,甚至没花时间回想,立刻做出回答,简直像真正的作者。 这个准备周全的剽窃犯之后也很流畅地回答问题,有时还抢在对方问出来之前就说出答案。黑井当然也持续答对,然而…… 「呃──」破绽来临了。「伯爵茶……?」 「很遗憾,第二十三集的主角在咖啡馆喝的红茶是大吉岭红茶,伯爵茶是在第二十二集。」这是个即使是作者都难免穷于回答的问题,但答错就是答错。 「看吧!」伽神站起来。「露出马脚了吧,你这抄袭犯!」 「唔……」黑井低呼一声,全身一颤。被最可恨的对象骂出侮辱的话,让她的手掐得大腿显得好痛。 「这下定出输赢了吧,春风老师。不,你是个一点才能都没有的女毛贼,还特地把最后一集的原稿写好带来,真是辛苦你啦!」伽神说到这里,把原稿掀翻,稿纸掉到地上。可说是黑井灵魂的原稿散了一地,连『谢谢你,你是我的英雄』这句台词都露了出来。伽神把其中一张稿纸踏得皱成一团,还笑着说:「哎呀~~我来的路上是不是踩到狗屎啦,不过正好这里有纸可以擦啊~~」 愤怒与懊恼,让我几乎要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 ──人生的经验值,作弊了就得不到。 这句话突然在我脑海中掠过。 ──不管是考试、社团活动、运动、人际关系、恋爱,还是小说──就是因为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过,才会变成「经验」── 伊绪早就断言:「你对上的是个经验值零的敌人。」 「──给我等一下。」 我叫住了伽神。 「你这个小偷,不要以为你已经赢了。」 注怒气说话。 「你这样真的好吗?『你的人生就这样,真的好吗』?」 「啥?」伽神皱起眉头。「等等,总编,这小子是怎样?」 「不要逃避,我在跟你说话。」 「喂,臭小鬼,说话不要那么嚣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中神公太郎』。」 「你……!」这次轮到伽神吃惊了。 「你大概觉得已经赢过坐在那边的黑井,但是你错了。你已经输了。」 「啥?你鬼扯什么……」 「不管你骗得过谁,『只有你』最清楚,清楚自己是冒牌货,是个空壳子,试着偷走别人作品的抄袭犯。只有你知道。」 「喂,开什么玩笑,我不说话,你还给我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是你!」 卯足全力的喊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让伽神瞪大了眼睛。 「不管你以后多畅销,变得多有人气,多有名,多么被媒体、社会大众吹捧,变成亿万富翁……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清楚你是偷了别人的作品才变得有名。你逃避人生的一切,就算没被任何人拆穿,只有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你在棺材盖上的最后那一瞬间,也会这么想,『我自己什么才能也没有,不但没有才能,还是个偷走别人作品的小偷』。」 「你、你这……」伽神气得脸发红,但我没住口。 「你没有任何进步,老是穿别人的兜裆布去比相扑,一直依靠别人的力量,没有任何东西是靠自己争取到,就这么一直活下去。连小孩子努力练习写平假名都比你高等。你等于在自白你没有才能,你抄袭黑井的作品,就是你自己放弃了自己!」 「臭小子……!」 伽神揪住我的衣领,但我继续说: 「动手啊,至少打架总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就算作品是抄别人的。」 「就说我不是抄袭了!」伽神大怒了。「我有才能!可是过去社会大众都不给我肯定!那些笨蛋媒体、无能的编辑,还有无知的读者、愚昧的同行,没有一个人肯定我的才能!你懂吗!不管多努力,多拚命,花了好几个月、好几年,用打工的空档写下来的作品一次又一次被刷掉的人会有什么心情,你会懂吗!」 这是伽神春贵──不,是追求梦想的一名写手──中神公太郎的呐喊。 「那我问你。」我挥开伽神的手,顺势踏上一步。我们在鼻子几乎要碰到的距离,用仿佛不良少年的目光狠狠互瞪。他背后的新进编辑十分窘迫。听得见黑井的呜咽声。不知道总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我继续说: 「伽神,如果你是这套书的作者,你应该会知道──知道这套作品的『主题』。」 「咦?」伽神露出没料到会有这么一问的表情。「主题?」 「没错,就是主题。贯穿整套作品的主题。如果你是真的作者,当然会知道吧?」 我说完一瞪,伽神就退开半步。他撞上背后的编辑,看得出他有多窘迫。 「怎么啦,伽神大师,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吗?总该知道是写什么主题吧?」 「我没必要告诉你。」 「伽神老弟。」这时总编开口了。「我也希望你告诉我这套作品的主题是什么。如果你是真正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 「喂、喂,你还在怀疑我……」 伽神嘴上这么说,却已经没有刚才的气势。 他朝背后的责任编辑瞥了一眼,但编辑只为难地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帮助他。 ──你对上的是个经验值零的敌人。 我终于明白伊绪这句话的意思了。 经验值零──因为,「他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 「主、主题根本就不重要吧?」 「对你来说,这套作品就这么不重要?」 「你说什么?」 「不然你就说出主题啊。」我已经知道他的弱点了。他从一开始就败露了。 他看了黑井的作品很多次,全都背了起来。无论人物、剧情,还是琐碎的设定,全都记到脑子里,为了不让抄袭穿帮,一直非常小心防范。 但这些不过是临阵磨枪,因为他终究只是个小偷。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的消磨灵魂写下作品的作者有着什么样的想法。 「来啊,把主题讲出来啊。」 「说出来吧,伽神老弟。」 「唔……」伽神勉强挤出答案。「这……这就是青春小说吧。」 「我不是问你分类。」 「对了,恋爱,是恋爱!以女主角的恋爱为主轴──」 「我不是在问你剧情。」 「对了,是动作!跟看不见的犯人之间,展开令人屏气凝神的对抗──」 就在这个时候。 「──够了,伽神春贵。」 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黑井冥子开了口。 真正的作者说话了。 「这套作品的主题,是【人生】。」 「咦……?」伽神发出状况外的疑问声。「人、人生?」 「对。」黑井满怀确信地断定。 「嘿、嘿嘿,你在说什么啊?人生这两个字,作品里面都没写──」 「伽神老弟。」总编打断他说话。「我明白了。终于连我也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伽神的口气始终很没礼貌。 总编宣告: 「伽神老弟,『你才是剽窃犯』。」 「这……」 「《孤独黑暗的另一头》这套作品,三十八集──不,包括放在这里的原稿在内,一共有三十九集。整套作品有个共通而明确的主题作为基底,当成娱乐作品来看的读者也许不会清楚地意识到;喜欢推理或解谜成分的读者也许会忽视这个主题。可是啊,伽神老弟,如果你真的是这套作品的作者,就绝不可能说不出这套作品的主题。这就和做菜的人讲不出自己用的食材叫什么是一样离谱。」 这位老将级的总编以蕴含魄力的声调说下去。 「这套作品三十九集,每一集都把聚光灯打在一个不同的登场人物身上,描写他们的【人生】。但这只是透过情节来描写,并没有提到人生这两个字。可是,这些登场人物各自烦恼、挣扎、痛苦,在这样的过程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时,所有情节都用了【黑暗】这个比喻。而主角会在这黑暗的【另一头】找到新的希望,找到【人生】。三十九集,每一集都是这样,这一切汇集起来,就是书名【孤独黑暗的另一头】。你在自己写的作品用自己取的书名,将主题明示得明确到了极点,却看不出这一点──不对,不是看不出,单纯是因为你不是自己写的,才会不知道。所以你不可能是作者。」 「开……」 伽神大喊。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是这样!我才是,我才是作者啊!不要被这女人的鬼话骗了!我、我比她有才能多了──」 伽神抓住黑井的肩膀。 「喂。」我抓住伽神的手,从黑井身上拉开。「不要用你的脏手碰她。」 「痛、痛痛痛……」 我扭住对方的手臂往上翻。 他很无力,连根本没做什么运动的我要扭住他瘦弱的手臂都是轻而易举。等级很低──我再度体认到伊绪说的话。 我一放开手,伽神就扑上来抓我。 「要、要不是,要不是有你,我、我就是人气作家,作品拍成电影,可以让人生重来!」对方打了过来。 「人生啊──」 我举起拳头。 「不可以作弊啦,哈姆太郎!!!!」 这一拳叩的一声,在他脸上打个正着,打得哈姆太郎──中神公太郎整个人往后倒。他撞在责任编辑身上,使得两个人一起坐倒在地。钱包之类的杂物从伽神的口袋里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敢打我!」 伽神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我心想他还意外地耐打,于是也摆出应战的架势。这时── ──! 一名少女突然出现在我身前。 叩一声闷响响起,伽神的拳头命中了少女──黑井的脸。 「哈、哈哈,笨蛋,突然跑出来自己找打──」 「『伽神,小说是什么』?」 问题来得突然。 「啥?」 「回答我,伽神。对你来说,小说是什么?」 应该不会去偷别人的作品。」 「我、我不是说过那是我的作品吗!」 「对我来说,小说是……」少女就像演讲似的强而有力地断言:「活过的证明。」 「啥?」 「起初光是写就心满意足了。光是能把自己的空想与妄想化为文字,就已经得到了满足。可是,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有了梦想,觉得如果能靠写小说来养活自己该有多好。然后──」 少女演起独脚戏般说下去。 「我走向梦想的第一步,就是在高中时去应征出版社的新人奖,但我一下子就被刷掉了。我花了好几个月,精练遣词用字,整理文章,消磨灵魂打造出来的作品,连边都没擦到,就只听到被刷掉的发表,连初选都没通过。」 这是一名一直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少女所经历的青春与挫折。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心中隐约相信自己有才能,这种隐隐约约怀抱的毫无根据的自信就这么垮掉。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就只是不甘心。之前以为是大作的厚厚一叠原稿,突然变得像是一叠一点意思也没有的纸。你应该也懂吧,伽神。梦想这种东西,还只是一种憧憬的时候最开心。一旦把梦想当成目标,就得有觉悟去面对这活生生的渺小的自己。」 「……这、这种事……」 伽神的声调转低。大概是同样立志当作家,对此自有一番体悟,揪住黑井衣领的手也放松了力道,表情转为难受。 「大概有半年,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了无生趣,觉得好像整个城市都在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梦到编辑看过我的原稿后,把我的原稿砸进垃圾桶,这样的梦我作了好多次。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死心,所以我写了下一部小说。咬紧牙关写,然后我写出了第二部。这真的是我使尽浑身解数的力作,在我过去所写的自创作品当中,无疑是最能满怀自信交出去的最高杰作就这么完成了。于是我再去应征──但又被刷掉了。」 不管是我还是总编,甚至伽神,都专心听着少女说话。这想必是想当作家的年轻人身上很常见的失败谈,但对当事人而言,却是自尊遭到重挫的痛苦体验。 「我一阵惊愕,受到的打击不是第一部作品被刷掉时可以相比,还觉得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是在最终审查被刷掉也就罢了,连初选都没通过。我心想,不可能会这样。我没办法相信这个事实,开始去应征其他出版社。之前的原稿我也拿去应征过,也写了新作。总之有什么比赛我全都去应征。我高中毕业,在大学也根本不怎么去上课,只顾着写稿,拚命写,不分昼夜,一心一意地写,还刊登到流行的网路小说网站上,把所有能通往作家出道的手段都付诸实行──但我被刷掉了,体无完肤地被刷掉,有九成连初选都没通过。在网路上被批评得一塌糊涂,在出版社的评价卡上也被说得很难听。我的自信澈底遭到粉碎,当时废寝忘食都在写小说,甚至不去求职的我成了无业游民。」 这个时候,总编看着黑井,一度歪了歪头。高中生黑井却在谈论大学时代的事,想必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但伽神不一样,他应该知道黑井说的是真的。这时伽神就像自己正在承受这种痛苦似的,显得十分难受,已经放开抓住她衣领的手。 「梦碎的过程中,我愈来愈迷失自己。起初只是用自己喜欢的设定,自己喜欢的人物,将自己喜欢的剧情写成文字就心满意足了。但一直在新人奖比赛被刷掉的我,渐渐变成只把出道当成目标。我把以前的得奖作品都找来读过,分析倾向与对策,连和自己作风不同的作品都写了。即使如此,顶多也只能进到复选。我一心只想得奖,一再妥协与迎合,不断追逐畅销风格、追逐流行、追逐读者的嗜好。于是我──搞不懂了。」 黑井不再看着伽神,就像看着半空中自己的走马灯似的,看着过往。 「我很不擅长和别人来往,但我觉得只有小说肯定我。文字拯救了不会说话的我。所以我觉得让小说问世这件事本身,就是我自己,就是我活过的证明──本来我想要的,明明是这活过的证明。」 少女的视线往下,声调中多了悲伤。 「『我』所写的小说,已经不再是『我』。我明明是想留下『自己』,却只在意『别人』的眼光,只写着讨好『别人』的小说。这些小说里没有『我』。那时我想活的是『别人』的人生。」 这个时候。 「那有什么关系啦。」本来一直没说话的伽神加入了话题。 「讨好读者有什么不好?追逐流行有什么不好?商业作品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职业作家就是为了赚钱才做的,才不是做兴趣的。所以写会畅销的小说,也实际畅销,然后拿到钱,这样有什么不对?」 伽神说的话和先前不一样了。之前玩世不恭,满嘴污蔑话语的他,现在却想从正面回应黑井说的话。 「如果是职业作家,那样也行。可是我并不是为钱而写,我始终是为了自己而写。所以当我放弃自己想写的东西时,就迷失了自己。」 「别讲这种天真的话了,你也是职业作家啦。」 看来连伽神都忘了自己的「设定」。黑井还只是高中生,在这「第二轮」还不是职业作家。 「伽神,你应该也有过『自己』想写的作品。」 「才没有这种东西,只要能卖钱就好。」 「你本来应该是想靠自己想写的东西卖钱。」 「现在出版业不景气,讲这种话根本没办法生存吧。」 伽神看起来很难受。但我觉得,这样的伽神才是原本的他自己。黑井的真心话引出了他的真心话。在我看来是这样。 「就像刚才所说,我的小说主题是『人生』。你知道这意思吗,伽神?」 「不要问我。那只是你自己在讲。」 「这个啊,伽神,其实很单纯。」 黑井说到这里,直视着伽神,宣告: 「『人生,就是故事』。」 「……啊?」 「以日本来说──」黑井就像当起纪录性节目的旁白,淡淡地说明。「几乎所有人都会上国小、国中、高中……」 这是这个国家里最普遍的人生轨道。 「渐渐长大成人,找到工作,为了养活自己而工作,活下去。」 无论是我、黑井、伽神还是总编,大家的人生都是这么一路走来。 「只是,这些轨迹乍看之下一样,其实却不同。就算上同一间学校,坐隔壁位子,甚至就算是双胞胎兄弟姊妹,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景色、自己的体验、自己的苦难、自己的喜悦。就算有些情形下,这些会是共通的,但每个人都有着不能和别人交换,原创的人生。」 黑井像在回想,不时会闭上眼睛,然后张开。 「就像小说,人生也有故事。会哭、会笑、会懊恼、会挣扎……每个人都拿自己当人生的主角,活出只属于自己的故事。有没有戏剧性不是问题。这是只属于自己的故事,不能和别人交换。每个人都活着自己原创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人生的复制品。」 黑井说到这里,扯开嗓子。 「正因为这样──」她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小说,就是另一个『自己』。」 我们就只是听着黑井说话。 「读者读小说,把自己投射到主角身上,活出另一个『自己』。把自己投射到主角的人生中,活出和自己不一样的另一个自己的故事。然后透过像照镜子,将自己的人生和主角的人生对置,让两种人生互相碰撞,从中得到新的发现,接收到讯息。能将自己的人生重合上去的人会有共鸣,碰撞的人会停下脚步,并行的人会得到鼓舞。作品中登场人物的言语、行动、感情、绝望、希望……和读者的心互相回荡。这当中就会产生戏剧,产生故事。小说虽然是虚构,却会变成对读者而言的『现实』。所以──」 黑井说到这里,捡起稿纸,举到身前。 「『这就是「我」』。」 简直以自己为豪。 「现在,我手上的这些稿纸,就是我自己。你懂吗,伽神?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的人生,是我活过的证明。可是,你抢走了这些。你是个小偷,但你的罪不只是偷走我的小说。最重要的是,你偷走别人的作品,就是放弃了你的原创。你沦为别人的劣化复制品。活出人生这件事,就是活出 『自己』。不再当『自己』,就和不再过人生是一样的。不要撇开视线,伽神,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