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1.穿越而来 “孩子她爹,你倒是说句话,招娣的亲事咱们该咋办。” “说啥?王家和钟家她哪家都不愿意嫁,俺总也不能拿刀逼着她嫁过去。” “可是钟家的人快来了,王家也等着咱们家招娣回话,一直拖着不是个办法啊。” “要俺咋办?去喊招娣起来。” “小点声,俺三更天起来上茅房,招娣屋里还有动静,俺估摸着昨儿夜里又偷偷哭呢。” ………… 宋招娣,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告投降的当天傍晚出生。 一九六三年考上滨海师范大学,是小宋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名大学生。 一九六三年,初秋,宋招娣带着村里、镇里以及县里奖的钱和她娘前往滨海市。 下车后,娘俩没去滨海师范大学报道,而是先向一处筒子楼走去。 正当晌午,筒子楼上上下下弥漫着各种饭菜香。宋招娣仔细对比手里的地址,又看到门上有个“钟”字,冲她娘点了点头。 随即,宋母抬手敲门。 片刻,门敞开,五十岁上下,面色红润,嘴角含笑的妇女出现在宋家母女面前。宋母扬起笑脸:“表姐。招娣,快喊人,这个就是你表姨赵——” “你怎么来了?”赵银眉头紧皱,闻到鱼腥味,往后退了退,满脸厌恶,打断宋母的介绍。 宋招娣脸色微变,准备解释。赵银再次开口,极其不耐烦:“我这会儿正忙,没工夫招待你们,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宋母的脸刷一下通红,异常尴尬。 宋招娣留意到筒子楼里正在做饭的人都往钟家这边瞅,抓住宋母的胳膊:“娘,咱们走!” 宋母踉跄了一下,扭头发现闺女神色不佳,胸口隐隐发闷:“那,表姐,俺们回去了。” 从筒子楼里出来,宋母看着麻袋里裹着的两条干鳗鱼,脸色极为复杂:“本想给你表姨,唉,闺女,你带去学校。” “我身上有钱,赶明儿学校还给我钱,你带回家自己吃。”宋招娣回头看一眼筒子楼,忍不住咬咬牙,“以后别再跟她家来往。” 宋母:“说啥傻话,再怎么说也是你表姨。” “那俺不说!”宋招娣一个姑娘家到滨海市上学,第一次离家百里地,整个小宋村的人都不放心。 宋母想到她姨的闺女改嫁到市里一户姓钟的人家,便找村里人换两条大鳗鱼,希望表姐看在鳗鱼的份上帮她照看一下宋招娣。 宋母听着声音不对,扭头一看闺女眼眶微红,想哭却强忍着,鼻头一酸:“是爹娘没本事,害得俺闺女跟着俺——” “是的,没能摊个好亲戚。”宋招娣打断母亲的道歉。 宋母顿时哭笑不得。 宋招娣哄好她娘,心里却沉甸甸,表姨赵银看见她们像看见蛆虫似的表情始终挥之不去。 入学半年,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变白,圆脸大眼高鼻梁,长挑身材的宋招娣没了土气,抿嘴一笑,梨涡若现。回到家中,宋招娣迎来全村人夸赞,无外乎上了大学果然不一样。 一九六/四年,正月,过了个好年的宋招娣气色更佳,回到学校里,宋招娣也成了滨海师范大学里的一道靓丽风景。 没过多久,便有胆大的爱慕者偷偷找宋招娣搭话。 宋招娣对男同学的示好丝毫不感兴趣,无意中从同学口中得知对方家境殷实,还有海外关系。表姨厌恶的模样再次浮现脑海时,暗暗发誓要成为人上人的宋招娣接受了对方示好。 一九六六年,开春,宋招娣跟对方相处有两年了,感情极好的两人论及婚嫁,宋招娣满心雀跃打算放暑假就带对象回家,对方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方打探,宋招娣才知道她对象家庭成分有问题,怕“红小兵”查到他家,一家人偷偷搭船去港城了。 对象逃跑,宋招娣异常难过,又怕学校里的“红小兵”查到她和对方是男女朋友,五月份学校一停课,便以帮家里收稻谷为由跑回小宋村。 宋招娣所在的红崖镇上的高中也停课了,宋招娣提前回来村里人也没怀疑。宋母倒是察觉到闺女神色不对,没等她理出头绪,就有人给宋招娣说亲。 宋招娣刚失恋,没心情跟别人处对象。碍于男方的叔叔是镇领导,宋父不好得罪,便说宋招娣还没毕业,婚事等她毕业以后再说。 对方父母认为宋家看不上初中没毕业,在工厂上班的儿子,非但没生气还觉得正常。毕竟宋招娣是建国后十里八村唯一一名大学生。托媒人去宋家提亲时,根本没指望宋家会同意。 男方的叔叔也觉得侄子异想天开,知道他被宋家拒绝,就说侄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然也没去宋家说和。 一九六七年,暮春时节,全国大学都已停课,上面又提倡知识青年下乡锻炼,红崖镇也迎来首批下乡锻炼的大学生和高中生。 宋招娣也不可能再回城,架不住儿子央求的王家父母再次托人去宋家提亲。还曾提到一旦宋招娣嫁到王家,他们就找关系把宋招娣安排到镇上教书。 宋招娣有些犹豫,不过,她着实看不上王家人,便没有松口。 宋父宋母也不舍得逼打小聪明,长大后居然考上大学,给家里争光,如今还在村办的小学里代课,能给家里赚工分的小闺女。 宋家以招娣还小为由再次推了王家。王家也看出宋家不想跟他们结亲。 王得贵在镇上碰到宋招娣一次就对其念念不忘,发誓非她不娶。王家父母为了儿子,去求王得贵的叔叔出面。 一九六七年九月十日,周日,王叔叔骑着二八自行车前往小宋村。 村民看见他就笑,纷纷问是不是来给王得贵说媒。 王家叔叔老脸通红,想继续走又怕村民觉得他落荒而逃,便下车说他只有一个侄子,偏偏非宋招娣不娶,他也没办法,只能亲自跑一趟。 村民告诉王得贵的叔叔,宋家来客人了,是宋招娣的表姨,从滨海市来的。 王家叔叔不相信这么巧,推着车子到宋家门口,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普通话,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有个女人衣着还挺好,不像是村里人。王得贵的叔叔见状,也就没进去,直接推着车子走了,打算改天再来。 赵银早年死了丈夫,就改嫁到滨海市钟家。刚嫁到钟家时,赵银对两个继子很好,后来怀孕了也没亏待钟家两兄弟。待她生个儿子,一出月子就把钟家兄弟赶去公公婆婆家,什么叫翻脸无情,钟家两兄弟算是切身体会到。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钟家两兄弟正长身体的年纪,被继母赶到爷爷奶奶家,因爷爷奶奶工资不高,两兄弟不敢敞开肚皮吃,经常半夜里饿醒猛灌水。 一年后,十六岁的钟家老大去国营服装厂当学徒,没有多少工资,好歹兄弟俩不用勒紧裤腰带,半夜里起来猛灌水。而钟家老二也争气,得知上大学不要学费,学校还给钱,挑灯夜战考上滨海海洋大学。 收到通知书那日,赵银终于想起这两个继子,随即把钟家兄弟接回家住。可惜,钟家兄弟早已被后娘伤透心。 在家用过晌午饭,两兄弟再次回到爷爷奶奶家。 钟家出个大学生,即便还没去学校报道,以前瞧不上钟家兄弟的人都带着东西去钟家道贺。 没过几天,还有人要给钟家老大说亲。不过,钟家老大跟他爷爷奶奶挤一个屋,娶了媳妇也没地方住,便全部回绝。 后来钟家老大用自己攒的钱和钟家老二在学校里省下的钱在街角买块地,盖三间泥瓦房,房子落成才请别人给他介绍对象。 钟家老二有出息,托了弟弟的福,钟家老大结婚那天亲戚邻居都带着礼物或者钱去道贺,包括狠心肠的赵银。 可惜,钟家老二依然不喜欢这个继母,毕业后就前往申城,离家远远的。 大学生在军队里可以说凤毛麟角,因此钟家老二一入伍便是海军少尉。 赵银看着继子穿着军装回来,不敢苛待钟家老大,也不敢找老大一家麻烦了。面上笑嘻嘻,心里不断诅咒钟家老二死在战场上。 也许是赵银的诅咒生效,钟家老二的媳妇横死街头,撇下三个孩子。 钟家老二是个军人,没法照看孩子,把三个孩子放到大哥家。钟家老大愿意帮弟弟看孩子,可是他们家还有俩孩子。 钟家爷爷奶奶已去世,公公婆婆不可能帮着看孩子,钟大嫂一人看五个孩子,根本照看不过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钟大嫂建议小叔子再娶。 钟家老二没意见,只是担心没人愿意嫁给他,而愿意嫁给他的人又照顾不好仨孩子。 这事不知怎么传进赵银耳朵里,赵银就跟钟大嫂说她有个人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嫁人。 钟家大嫂不信继婆婆能干出什么好事,可是别人一听老二有三个孩子,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导致钟大嫂只能把希望寄在狠心肠的继婆婆身上。 随后,赵银带着几斤青菜、一斤梨,一斤炸果子和半斤猪肉去小宋村说亲。 宋招娣依然没忘记四年前,她和她娘去钟家时,赵银有多瞧不起她们,也觉得赵银此次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乍一听赵银来了,宋招娣都没收拾一下,围着粗布围裙就从厨房里跑出来。 不去村里小学上课的时候,宋招娣就帮家里干活,跟她娘一起到海边捡海瓜子。整日里风吹日晒,回家一年多的宋招娣又变成又黑又瘦的土妞。 赵银打量宋招娣一番,很是满意,紧接着说她给宋招娣说门亲事,不是外人,是她第二个继子。 钟家老二是大学生这件事,宋家人听亲戚说起过。宋母估摸着钟家老二的年龄,就问他快三十岁了,怎么还没结婚。 赵银说结婚是结婚了,婆娘前些日子死了。 宋母不算顶聪明也不傻,没有问钟家老二有没有孩子,而是问娘死了孩子咋办。 赵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表妹知道老二有孩子,尴尬地笑笑,就说要是没孩子,凭钟家老二的条件也轮不到宋招娣。 宋招娣冷笑一声,宋母杨氏起身送客,碍于两家是亲戚就没把话说死,只说一家人还得再商量商量。 宋招娣考上大学的那年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老百姓的日子稍稍好过一点。小心眼的赵银怕娘家人打秋风,就一直没跟娘家人联系,因此不知道宋招娣是个大学生,一直认为宋招娣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赵银见宋家人脸色不自然,误认为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钟家老二有仨孩子。而她又觉得即便有孩子,宋招娣一个农村女能嫁给大学生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到家便跟钟大嫂说这事成了,叫老二尽快回来。 九月二十三日,宋家收到一封赵银从市里寄来的信,信上说钟家老二国庆节后回来。 宋母不知道该怎么回信,便问宋招娣怎么打算的。 宋招娣想也没想,就说谁都不嫁。可是回到自个屋里,思索着她不嫁给钟建国,王家就会三天两头过来询问她有没有考虑清楚。 钟家和王家都不选?她已经二十二岁,最多在家过两三年,两三年后还是得嫁人。到那时候对方的条件可能还不如钟、王两家。 随着国庆节越来越近,不知道该咋办的宋招娣愁的恨不得死掉算了。可她又不舍得死。一边恨自己狠不下心去死,一边恨自己摇摆不定,瞻前顾后。九月三十日夜里哭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芯子换成百年后的刘灵。 望着房顶上的蜘蛛网,听着一墙之隔带有浓重北方口音的方言,床上的人不想承认她是宋招娣,可胸口闷痛,眼角酸涩,如此真实的感觉都在告诉刘灵,她已不是名扬海内外的服装设计师,而是滨海市小宋村村民宋招娣。 刘灵生于千禧年,死前一群徒弟徒孙问她有没有什么未了心愿,刘灵潇洒一辈子,认真思考一番表示没什么遗憾。 徒弟们太想帮她做些事,便叫刘灵再想想。刘灵说只恨没嫁人,试试婚姻生活,试着养几个孩子。没容徒弟开口,她又说生孩子太痛,娘奔死儿奔生,搞不好会丢掉性命,还是算了。一众徒弟徒孙被她说得相顾无言,她也离开人世。 灵魂来自一百年后的刘灵打量着手上的老茧,撑着床坐起来,拍拍睡眠不足,晕乎乎的脑袋,暗暗腹诽老天爷真较真,死前的那番话不过是顺口说说:“爹,娘,我嫁!” 房门打开,偌大的堂屋里安静下来。 2.婚前思量 过了好一会儿,宋父才反应过来,张嘴想说话,意识到嘴里还有半个玉米窝头,连忙咽下去:“你,咳,你嫁?” “招娣,可别说胡话。”宋母看到闺女眼皮红肿,顿时确定她昨儿晚上又偷偷哭半宿,“不想嫁咱就不嫁,赶明儿咱再招个上门女婿。” “娘……”刘灵,不对,宋招娣心想,上门女婿又不是大白菜,说有就有。面上极其认真道,“我没说胡话,我不想嫁给王得贵,我想嫁给钟建国。” 啪嗒! 宋父手里的筷子掉在碗里,溅起许多白米粒也顾不上心疼:“招娣,是不是睡糊涂了?” “哪是糊涂,依俺看分明是疯了。”宋招娣的大姐道,“娘,快去把爹的银针找出来给小妹扎几针。” 宋招娣叹气:“大姐,我没疯。” “没疯干啥放着王得贵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伙子不嫁,要嫁给钟建国个鳏夫?”宋大姐瞪眼,“表姨没安好心,她给人家当后娘,也见不得咱家好。钟家老二真像她说的在申城当兵,又是大学生,一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工资。甭说三个孩子,就算他有五个孩子,也多得是女人愿意嫁给他。 “你不记得她来咱家带的啥东西?几个破梨,有几个说媒的人带着梨登门。对了,她丈夫姓钟,咱们姓宋,你嫁给钟家老二就是宋钟,送终,她存的啥心你还不知道?” 原主只顾得气赵银不安好心,芯子换成刘灵的宋招娣仔细回想赵银的话,发现她的话漏洞百出:“今天是国庆了,过几天钟建国回来,我问问他。” “招娣啊,听娘的话。”宋母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脸愁容,“娘知道王家和钟家不是良配,你放心,赶明儿娘就托人给你说亲,不会让俺闺女剩下来。” 宋招娣拉着宋母的手,手上的沟壑让宋招娣一惊,低头看去,宋母的手指头上缠着几块布,心中一惊,这时候的农民真苦:“娘,钟建国是大学生,还是吃商品粮的军人,我嫁给他就是城里人——” “你嫁去王家也算是城里人。”宋大姐并不是个急性子,也没多大脾气,关乎妹妹的人生大事,慢郎中此刻也着急上火了,“王得贵的爹娘也说你嫁给王得贵,就找王得贵的叔叔把你调镇上教书。” 宋招娣知道大姐为她好,也没怪她大呼小叫:“表姨故意把钟家老二夸的天花乱坠,我觉得表姨其实不清楚钟建国的情况,但她歪打正着说对了。” “啥意思?”宋母不解。 宋招娣:“钟建国至少是上尉。” “上尉?”宋大姐不懂,“是个啥官?” 宋招娣根据后世猜测:“听我同学说大学毕业入伍六年就能提上尉。钟建国毕业有八年,滨海海洋大学又是军校,他现在最起码是上尉,再往上是大尉、少校。” “少校俺知道。”宋大姐道,“少校得是团长吧?” 宋招娣看过军事节目,从未留意过少校是团长还是师长:“我也不清楚,咱家又没人当兵,我是根据以前同学说的猜的。” “钟建国要是没孩子,比王得贵合适。”王得贵是造船厂工人,钟建国以后有可能升为将军,宋大姐顿时犹豫不决,“爹,娘,你们咋想的?” 宋母望着小闺女:“他俩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宋父是小宋村的赤脚大夫,这几年到处“破四旧”,村里人知道宋家有不少书,愣是没人敢把宋父的书和银针收走,端是怕哪天病倒,没有这些东西的宋父没法治病。 最疯狂的时候倒是有人想去宋家收东西。亲戚家的孩子一生病,啥也顾不得,抱着孩子就去找宋父。 宋父只读过几本医术,也晓得世事无完美,也晓得军官钟建国比工人王得贵有本事,闺女嫁过去,再遇到荒年也不用担心没饭吃,“钟建国有三个孩子,你可得想清楚。” 宋母猛地回头过:“她爹,你咋就同意了?” “娘,我有话跟你和爹说。”宋招娣看到宋母急的失态,把人往她屋里拉。 宋父冲大闺女和大女婿摆摆手,夫妻俩端着饭回自己屋,宋父进去道:“想说啥就说,俺和你娘都听你的,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将来不后悔就成。” “爹,娘,我说出来你们别生气。”原主打算烂在肚子里,换了芯子的宋招娣为了让二老安心,思索一会儿就打算和盘托出,“我上学的时候谈个朋友。” 宋母一时没反应过来:“啥朋友?” “男的?”宋父不敢置信,宋招娣点了点头,宋父忙问,“他人呢?” 宋母猛地睁大眼:“招娣——” “娘,先别急。”宋招娣的身体本能去扶宋母,“我和他说好去年放暑假回来,只是他家庭成分有问题,偷偷跑去海外了。” 宋父盯着闺女:“你去年突然回来,你娘觉得你有事,俺说你娘想多了,后来听人家说大学都停课了,也就没往深了想,是那时候的事?” “是的。”宋招娣弱弱道,“他答应要娶我,我就和他那个了。”佯装伤心难过和愧对爹娘教诲,宋招娣低下头,看起来像极了没脸见爹娘。 宋母的眼泪刷一下飙出来,一把把闺女搂在怀里。 三年困难时期,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时候宋母也没掉过一滴泪。此刻宋母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宋招娣衣服上,也打在宋招娣心头。 刘灵是个强大的女人,前世去过奥斯卡,登过戛纳,也曾办过个人时装展,遇到过无数困难,自认世间没什么事能让她流眼泪。 听着宋母低声抽噎,眼角余光注意到半头白发的宋父扶着门框偷偷抹泪,早已忘记眼泪滋味的刘灵眼角湿了:“爹,娘,别难过,都过去了。我,我跟他结婚前发现他是啥样的人,好过结婚后才知道他是个怂货。” “俺的招娣啊,你的心咋就这么大啊。”宋母哇一声,大哭出来。 刘灵轻轻拍拍宋母的背,心说,你亲闺女的心不大,自从赵银走后,天天晚上蒙着被子哭。要不是这种哭法,芯子也不会换成她刘灵:“娘,钟建国有三个孩子,我只有过一个对象,他不敢嫌弃我。你和爹别担心。” “他是不敢嫌弃你,他还指望你给他照看孩子。”宋父擦干眼泪,“王家那边咋说?” 宋招娣仔细回想一番:“啥都不用说,咱没收过王家的东西,没必要跟王家解释。钟建国是军人,王家不敢得罪钟建国,也不敢为难咱家。 “爹,娘,乡里人保守,王家如果知道我谈过朋友,一准认为我不正经,我先前才一直犹豫。”这是实话,但是原主没想到这点。原主难过是城里回不去,乡下又没有合适的对象,不想将就可她的年龄又等不起,憋得难受才哭个不停,“有可能三五年,也有可能得再过七八年,我才能回城继续上学,毕业后国家才给分配工作。我等到那时候,还不够左右邻居说嘴。我昨儿夜里仔细想了又想,钟建国最合适。” “唉,你想的对。咱们乡里人最在乎姑娘家的清白,反倒不在乎姑娘家有多大学问,你不嫁钟建国,以后也得往大城市嫁。”宋父看向宋母,“招娣的事就这么定了。咱是在家等着,还是去市里?” 宋母想也没想:“俺嫁闺女哪有送上门的道理,叫他自己来。他不来,他不来,俺,俺就养招娣一辈子。” “娘,小声点,大姐听见了。”宋招娣连忙提醒。 宋母下意识捂住嘴,往外面看看,隐隐听到刷锅的声音:“离得远,听不见。”转向宋父,“俺明儿就带招娣去扯两件衣裳?” “咱家有布票?”宋招娣问。 宋母噎了一下:“娘去找人换。” “别换了。”宋招娣道,“等钟建国回来,我叫他去换。” 宋父点头:“招娣说得对。咱家招娣虽然谈过朋友,好歹还是个大学生,嫁给他钟建国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必须他给招娣扯布做新衣裳。” “娘,别哭了。”宋招娣下意识找纸,想到此时不是二零六七年,是一九六七年,学着这个时代的人,举起袖子给宋母擦擦眼泪,“钟建国如果是中尉,一个月几十块钱,就算长得周正,我也不嫁给他。您和爹别想太多,一切等俺见到人再说。” “对!”宋父道,“大学毕业当兵八年,还只是个中尉,这样的人指不定还不如王得贵。” 宋母:“可是王得贵也不能嫁,他要是知道俺家招娣……指不定咋嫌弃俺闺女。”说着话眼泪又出来了。宋母信自家姑娘只谈过一个朋友,别人不见得会相信,“娘的招娣啊,你咋就这么命苦啊。” “咋还哭上了?”宋大姐走进来,眉头紧皱,“娘,招娣看不上王得贵,又不想嫁给钟建国,赶明儿俺去家具厂上班的时候问问谁家有和招娣大小差不多的小伙子。” 宋母收起眼泪:“别问了。娘是担心后娘不好当。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不打不骂不成才,钟建国还得埋怨招娣。娘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得慌。” “打不得骂不得,饿他三天就老实了。”宋大姐看向宋招娣,“钟建国敢护着,就不给他看孩子。” 宋招娣故意问:“钟建国要是赶我走呢?” “回家。”宋大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是大学生,二嫁也有的是人娶,咱不受他家的委屈。” 十月三号,傍晚,宋母从生产队回来,就看到猪圈羊圈扫的干干净净,宋招娣正蹲在地上剁烂菜帮往鸭圈里扔,忙得不亦乐乎。 “招娣啊,歇歇。”宋母搬个小板凳坐到宋招娣身边,“今儿都三号了,钟建国还不见影,要不要叫你大姐夫去市里问问?” 宋招娣停下来:“问表姨钟建国咋还没回来?别问了。表姨走的那天咱们没给她实话,大姐夫过去问她,还不够她挤兑呢。” “你一辈子的大事,咱就让她挤兑几句吧。”宋母叹气道,“以后你嫁给钟建国,再遇到荒年,娘和你爹也不担心你饿肚子。” 钟建国有三个孩子,老大五岁,老二三岁,老三才一周岁。宋招娣不担心钟建国不回来,只是怕她表姨赵银,也就是钟建国的继母搁中间使坏惹怒钟建国。搞得钟建国宁愿不娶,也不要继母的表外甥女。 “再等两天。”芯子换成刘灵的宋招娣想嫁给钟建国,也不是因为钟建国有三个孩子,她以后生不生孩子都无所谓。 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五年这段时间太混乱,想找个人品没问题,安安稳稳度过荒唐的八年简直比登天还难。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大学生。 刘灵隐约记得世道最乱的时候也没波及到军队,军队里就像个世外桃源。钟建国若真是高级军官,说明他不是庸才,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 刘灵前世的偶像是个人民公安,也导致她对穿制服的男人格外宽容。虽说钟建国是海军,跟她偶像的职业不一样,刘灵相信自己,钟建国别做太过分的事,她能忍住不跟对方计较。 对象换成王得贵,变成宋招娣的刘灵可以保证,她没耐心应付。他日遇到事,凭王得贵一个工人也护不住老婆孩子,“如果他还不来,就叫姐夫去找钟建国的大哥问问。” 宋母眼中一亮:“对,咱用不着找你表姨,可以越过她找钟家老大,好好问问他钟建国到底是啥意思。” “小钟啊,在这边晃荡什么,怎么还没回家?” 钟建国回头看去,诧异道:“司令,您什么时候从帝都回来的?” “甭管我,我问你话呢。”穿着藏蓝色军装,五十开外的男人道,“听你们师长说,你收到家里给你介绍对象的电报了。他已经批你的假,干什么还不走?” 钟建国颇为意外:“师长怎么连这种事都跟您说。” “你们师长替你高兴。”男人道,“听说是个农村姑娘,你这个大学生瞧不上人家。” 钟建国想也没想:“不是。”对上对方的眼神,见对方等着他继续说,沉吟片刻,觉得司令也是关心他,“那个女人是我继母的外甥女。” “你那个继母啊,我听你嫂子说过几次。”男人道,“你先前的媳妇跟你嫂子说,节礼晚到一天就撺掇你爸给你发电报。你们一家回去吃顿饭,白面条不舍得放盐。不过,我还是觉得像你继母那种不讲究的女人是少数。” 钟建国很担心:“万一呢?他们仨都还小。” “万一不是呢?”男人问,“你的三个孩子加一块没十岁,你今年不娶,明年也必须得娶。你们师长要把学校里的老师介绍给你,你又不愿意。” 钟建国连连摆手:“人家刚刚高中毕业,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我娶人家是害了人家。”顿了顿,“再说了,我有三个孩子,她一个没干过什么活的女学生也照顾不好。” “那就回去见见。”男人替他拿主意,“结婚报告打了没?” 钟建国楞了一下:“没必要吧?” “回去见过觉得合适就赶紧把事办了,省得你心不在焉。”男人道,“老蒋整天盯着咱们,哪天再杀过来,你的状态可没法带兵跟老蒋对着干。”随即冲身后的警卫员招招手,“小王,把刘师长给我找来。” 钟建国忙说:“不用,不用,我去找师长打结婚申请。” “这就对了。”男人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啥都别想,见着人再说。” 十月四号,傍晚,钟建国下了火车,没去路边的筒子楼,而是钻过一条街来到他大哥家门前。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钟建国下意识弯腰抱起小孩。 钟大嫂追出来,看清来人,大喜:“二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钟建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包,到屋里就把包拆开,把里面的糖果、饼干、麦乳精全拿出来。 钟大嫂瞧着几个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拆开糖果一人半个,随后去冲麦乳精:“上午还跟你大哥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怎么还不回来。” “大哥还没下班?”钟建国问。 钟大嫂:“你哥升了小组长,比之前忙。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宋家?” “宋家……大嫂有没有见过宋家那姑娘?”钟建国问。 钟大嫂指着南边:“那天是她去的,回来一见着我就笑眯眯的说事成了。凭她整天见不得咱们两家好过,宋家的姑娘就算没啥缺点,人也没法跟你先头的媳妇比。” “爸,你真要给我娶个后妈?”倚在钟建国腿上的小孩突然开口。 3.初次登门 钟建国低下头问:“不想要后妈?” “不要!”小孩倔强道,“我不要后妈,我要在大伯家。” 钟建国把大儿子抱到腿上:“你大妈得照看姐姐和妹妹,再加上你们就照看不过来了。我把你们仨送到爷爷奶奶家,或者姥姥姥爷家?” “不要!”小孩哇一声,大哭道,“我不要去奶奶家!不要去姥姥家!” 钟大嫂吓一跳:“这孩子怎么说哭就哭?不去就不去呗。” “没事。”钟建国拍拍儿子的背,“别哭。赶明儿跟你后妈一块,咱们都去翁洲岛。” 钟大嫂见他不想说,就没继续问:“你调到申城南边的翁洲岛有两年了,听你的意思以后不回申城了?” “东海舰队转到翁洲岛,以后都在那边。”钟建国道,“大嫂,还得麻烦你再帮我照看他们仨几天。我明儿一早去小宋村,宋家的姑娘不憨不傻,能干活会照看孩子,我打算过几天就把证领了。” 钟大嫂吃惊:“这么快?” “我九号就得回去,今天四号了。”钟建国叹气道,“我们收到消息,老蒋又找美国人买些武器,估计想卷土重来。” 钟大嫂叹气:“这个老蒋啊,还真是贼心不死。你们上次跟他打,为什么不一次把他的兵全打死?” “没办法啊。”钟建国一想起上次海战,就无力地想撞墙,“老蒋的东西是找美国人买的,美国人比咱们早几十年,咱们没个四五十年,甭想跟人家美国人掰手腕。”见大儿子低声抽噎,已不再流泪,“我再说一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你大妈得照看姐姐和妹妹,没法一直照看你们兄弟三个。去姥姥家还是跟我和你后妈一块回岛,只能选一个。” 小孩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泪:“跟你回岛,不要后妈!” “谁照看你们仨?”钟建国面无表情道,“我一出海得七八天才能回来,你们仨在家吃什么?谁给你们洗澡,洗衣服?” 小孩噎住:“我,我们去食堂吃饭。” “弟弟也去食堂?”钟建国指着坐在大侄女身边,还站不稳的小儿子。 小孩顺着钟建国的手看去:“……我会给弟弟泡麦乳精。” “弟弟不能只喝麦乳精,还得吃饭,晚上还得上床睡觉。”钟大嫂提醒道,“没有个大人在身边,谁抱弟弟上床睡觉?弟弟生病了,你爸又出海打仗,谁抱弟弟去医院?” 小孩无言以对。 钟建国以为他不闹了,开始跟他大嫂商量明儿去宋家带哪些东西合适,感觉腿一痛,低头一看,大儿子的手移开:“掐我做什么?” “我想到了。”小孩仰头道,“爸,别让那个女人当我后妈,当咱家保姆。” 钟建国愣住。 钟大嫂傻眼。 “不行?”小孩再次问。 钟大嫂回过神,不可思议:“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想得出?” “听他姥姥说的。”钟建国起先被孩子的语出惊人惊着,仔细一想,“我丈母娘以前在申城的一个大亨家里当过几年保姆,估计是她当着孩子的面说起过她当保姆的事,是不是?”低头问大儿子。 小孩抿抿嘴,点了点头,随即又问:“不行吗?那我们多给她点钱。” “保姆没有后妈尽心。”钟大嫂心想,你爸三不五时地出海,每次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宋家姑娘嫁给你爸就是去给你们哥仨当保姆,还不用付工资,“保姆逢年过节得回家,不想干了可以直接走,后妈想走也走不掉,必须得照看你们仨。” 小孩下意识往南边看一眼:“奶奶也是后妈,姐姐说奶奶最坏!” 钟大嫂转向大女儿,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突然不要后妈,早几天还问我后妈长什么样,合着是你个丫头在他跟前瞎胡说。” “我没胡说。你和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个女人是奶奶的亲戚,一定和奶奶一样坏。二叔,您不能娶那个坏女人。” 钟建国来的路上一直担心宋招娣跟她姨赵银一样不安分,万万没想到他还没去宋家,自家先乱了:“她真跟你奶奶一样,我就不娶她。” “您能看得出来吗?我爸说她刚嫁给爷爷的时候对你和爸可好了,可会装了。” 钟建国想笑:“我今年三十岁,不是十二岁,分得出好人坏人。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怎么带兵打仗?”转向他大儿子,“信不信爸?” 小孩想说不,话到嘴边想到他爸很厉害,能把老蒋的军队打回台湾,师长伯伯还夸过他爸,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使劲点点头:“信!” “招娣,快出来,钟建国来了。”十月五号,晌午,宋招娣正在刷锅,宋大姐进来夺走她手里的丝瓜瓤,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拽,“快去换身衣裳。” 宋招娣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无奈道:“大姐,是我嫁人,不是我讨媳妇。是他有求咱们,不是咱家上赶着巴结他。” “对头!”宋大姐停下来,“咱不着急,咱回屋等着。” 宋招娣可没忘记她大姐虽然被她说服了,其实心里还是不大乐意她嫁给钟建国。今天态度转变这么大,难不成,“大姐看见钟建国?长得挺好吧。” “你咋知道?”宋大姐问出口,摆摆手示意宋招娣不用解释,“你一向聪明,不知道又从哪儿看出来的。 “俺跟你说,俺和你姐夫走到村口,有个男人冲你姐夫招手,问你姐夫宋招娣家咋走。俺听他说话没有一点口音,跟村里的几个从帝都来的大学生说话很像,又看到他有三十来岁,就猜到他是钟建国。你姐夫也猜到,就给俺使眼色,叫俺回来跟你说一声。” 宋招娣:“姐夫呢?” “你姐夫打算套钟建国的话,俩人走得可慢了。”宋大姐比划着,“比王得贵长得好,比王得贵长得高,浓眉大眼四方脸,看起来就像个厉害的人。” 浓眉大眼四方脸,还是个高个子,跟她前世的偶像真像。宋招娣颇为意外:“黑不黑?” “黑,就是有点黑。”宋大姐可惜道,“要是能白一点,得有总理好看。” 宋招娣顿时明白她的便宜姐姐为何激动,也想说,总理大人是有名的美男子,她前世上中学时,总理已去世大半个世纪,班里的那些女生还有一大半称呼总理为“男神”,“他是海军,整天在海边,黑才正常。有没有我黑?” 宋大姐打量妹妹一番,“你的脸跟地里的稻谷差不多,他黑的泛红,比你黑多了。” “大姐今儿不去家具厂上班,领导扣工资吗?”宋招娣问。 宋大姐脸色骤变:“不行,不行,俺得走了。招娣,你,你别怕,俺这就去喊爹娘回来。” “先别去。”宋招娣道,“爹娘回来,下午的工分就没了。我两点得去村头小学上课,让我先跟钟建国说几句,我觉得合适再去找爹娘。” “你去上工吧。”宋大姐的婆婆从偏房里出来,“有俺在家,不会让那个钟建国欺负咱家招娣。” 十二年前,宋招娣放学归来,在村口遇到一对母子,见着她第一句话便是,小姑娘,能不能给个窝窝头。 宋招娣下意识后退,母子二人扑通跪下,再次向宋招娣乞讨。 一九五五年那会儿宋家的日子虽说不宽裕,宋招娣也没挨过饿,瞧着两人为一个窝窝头给她下跪,生出恻隐之心,宋招娣就把两人带回家。 母亲姓杨,没给正个八经的名字。儿子叫刘洋。宋母瞧着杨氏的手冻烂了,刘洋瘦的跟个鬼一样,便留母子二人先住下,开春天暖和了再走。 天大地大,杨氏母子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宋母见其可怜,便带着他们去找村长,村长做主给娘俩二亩荒地。 宋招娣若是没把人带回来,宋母看不见就不会多管,如今看见了,见不得母子二人活活饿死,便继续收留母子二人,直到地里见稻谷。 七年前,全国大灾难蔓延到小宋村,家家粮食紧缺,村里几户人家便向村长建议把杨氏母子两个外姓人赶出去,能省一点口粮是一点。 小宋村靠海,地里没得吃还能出海捞点鱼虾。别的地方不靠海,没得吃就只能等死。 村长不是个大好人,也不是个大恶人,知道外面的情况,一旦把杨氏母子赶出去,娘俩只有死路一条。晚上趁村里人都歇息了,村长去宋家说这件事,杨氏母子吓得脸色煞白。 村长给出个主意,刘洋入赘宋家。 宋父瞧着刘洋老实,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他只有三个闺女,早晚也得招个上门女婿,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刘洋不知道该咋办,就向他娘求救。杨氏便说,大丫头不错。 翌日,刘洋就和宋家大姐结婚。 刘洋入赘,就像姑娘嫁进来,从此以后就是宋家人。宋父又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大夫,村里人不敢把宋父往死里得罪,再也没说把杨氏和刘洋赶出去的话。 宋家大姐给刘洋生俩儿子,老大姓宋,老二姓刘,刘洋有后,打心眼里把宋家当成家。 小儿子姓刘是宋家大姐提议的,刘洋的娘杨氏念着儿媳妇的好,俨然把儿媳妇当成闺女,而宋招娣就是她小闺女。 杨氏的身子骨不好,就在家照看两个孙子。宋大姐知道婆婆对宋招娣的事也很上心:“娘,你看着点,俺走了啊。” “快去上工,别迟了。”杨氏道,“招娣,那个钟建国过来,你记得喊俺。” “婶子,没事的。”宋招娣笑道,“俩孩子还在睡,你回屋看着他们,别醒来从床上掉下来。” 杨氏很疼两个孙子,顿时顾不得再唠叨,不过,到屋里就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碗茶的工夫,杨氏听到儿子的声音,走到门口看到儿子身边的男人,惊讶道:“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爹。”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杨氏意识到失言,尴尬笑笑:“钟同志,来了啊。” 宋招娣的大姐夫刘洋颇为无语:“娘,别瞎说。人家钟同志长得不像爹,是像他娘,有啥好吃惊么。” 刘灵没见过钟建国的爹,原主见过。当初赵银来宋家说媒,就是跟钟建国的爹一起来的。刘灵有宋招娣的记忆,知道钟建国长得很像他爹。两人看起来不像父子?钟父跟在赵银身后,唯唯诺诺,极为小家子气。 钟建国进来时昂头挺胸,军校毕业后又在军中待多年,腰板笔直,正气凛然,自然不像是他爹那个窝囊废的儿子。 “进来坐,俺去倒水。”宋招娣说着话转身回堂屋。 刘洋已经让他媳妇帮他请假,也就没出去,一边招呼钟建国进屋,一边指着宋招娣的背影对钟建国说:“这就是俺妹妹,宋招娣,她现在在村里——” “俺家只有水,有点热,等会再喝。”宋招娣打断大姐夫刘洋的话,把刘洋结婚时置办的瓷缸子拿出来招待钟建国。 钟建国进门后除了跟杨氏打声招呼,就对宋招娣说了声谢谢,可他的眼睛远没有他的嘴巴老实。瞧着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旁边有猪圈和鸭圈,丝毫闻不到屎臭,心下满意,宋家的女人很勤快。 随后发现宋招娣身上有围裙,袖筒卷到胳膊肘,显然在他来之前正在干活,更加满意,是个勤劳能干的姑娘。 宋招娣也没闲着,钟建国一进来,宋招娣就看清他长得着实不错,可惜没她前世的偶像帅,气质也不如她偶像。她偶像通身贵气,钟建国一身正气。 招呼钟建国喝水时,宋招娣注意到他手上有茧。宋招娣前世玩过射击,一眼就看出钟建国手上的老茧是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很厚,说明钟建国需要经常用枪,也说明钟建国不是无能之辈,起码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怂货。 宋招娣对此很满意,说话时带上三分笑:“姐夫,去帮俺请个假,俺想跟钟同志聊聊。” 4.招娣装傻 刘洋和钟建国回来的路上,问钟建国家里的事。钟建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刘洋对钟建国的态度满意,也没忘记钟建国结过婚,还有三个孩子,怕老男人钟建国骗他们家宋招娣,走到院里冲他娘使个眼色,盯紧点。 杨氏担心两个睡晌午觉的孙子突然醒来,不好去堂屋,干脆搬个凳子坐在偏房门口,眼睛往屋里看,耳朵听着堂屋里的情况。 宋招娣把她大姐夫刘洋忽悠走,坐到钟建国对面,望着钟建国,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扭捏。 钟建国莫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想不出哪里奇怪,便说:“你好,我叫钟建国。” “俺叫宋招娣。”宋招娣道,“俺姐夫刚才已经跟你说了。” 钟建国颔首:“是的。你好,宋同志。” “你好,钟同志。”宋招娣道,“俺姐夫还跟你说啥了?” 钟建国心想,你姐夫说你爹娘去上工了,家里只有你和他娘,旁的一句没说,倒是把我家的事打听个七七八八:“我们俩就随便聊聊,也没说什么。” “那你想知道啥?”刘灵没相过亲,原主也没相过亲,以致于全新的宋招娣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相亲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无论你问啥,俺知道的都告诉你。” 杨氏眉头紧皱,招娣咋一口一个俺?早些日子还天天教他们把“俺”改成“我”。还啥都告诉钟建国?这丫头莫不是又哭傻了。 “招娣啊,先叫人家钟同志喝口水。”杨氏拄着拐杖站起来,冲宋招娣使个眼色,给我过来。 宋招娣佯装没看懂杨氏的警告,“婶子,俺正在跟钟同志说话,有啥事咱待会儿再说哈。” “没关系。”钟建国扭头问,“婶子,要做什么,我帮你。” 杨氏摆手:“你坐着就好,别起来了。俺就是看招娣一句接一句,也不容你喝口水,想提醒她别不懂事。” “没事,我不渴。”钟建国笑道,“您不怪我下午才过来就行了。” 宋招娣:“你咋来这么晚?” 钟建国呼吸一窒,讪讪道:“东边也有个宋村,我以为是那边,到那边才知道小宋村在西边,走错路耽搁了。” “这么说来你还没吃饭?”宋招娣问。 钟建国:“平时晌午吃的晚,这会儿还不甚饿。” “俺晌午做的玉米窝头,你不嫌弃的话,俺去给你拿。”宋招娣道。 钟建国早上七点多一点去车站,坐了将近三个小时车才到红崖镇。红崖镇没有往乡下去的汽车,钟建国只能走着过来。偏偏走岔道,快一点了才到小宋村。转这么一大圈,说不饿是假,是还没到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钟建国很想说他不嫌弃。可他初次登门,弄个下午才到,来到就在宋家吃饭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样,咽口口水,言不由衷道:“不用,我真不饿。” 宋招娣瞥了他一眼,当真不动弹:“那俺就不去了。俺听表姨说你是少校?” 钟建国说出口就后悔自己假客气,闻言楞了一下:“我继母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宋招娣盯着钟建国,不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信口胡诌,“还说你每月的工资有一百八,还是个大学生军官,可厉害了。” 钟建国张了张嘴:“……她还说什么?” “难道她骗俺?”宋招娣脸色骤变,佯装要生气。 钟建国:“也不算骗。我有两年没回过家,只给大哥去过几封信,继母不清楚我的情况。两年前上面就已经取消军衔制。” “那你不是军官?”宋招娣眼神一闪,中间还有这么一段变故啊。 宋招娣若是嫁给他,工资的事也瞒不住。钟建国实话实说:“我是个团长,算上军龄补贴每月有一百三十多块钱。军队还有别的补贴,比如油和粮食,有时候还有鱼肉和布,什么富裕补贴什么,这些都不算在工资上。” “这么好?”宋招娣当真惊讶,“表姨没骗俺。” 钟建国很确定他大哥不会跟继母赵银说他的事,赵银不知道他如今已是团长,跟宋家这么说显然故意夸大其词忽悠宋家。可是钟建国想不明白,宋母是赵银的亲表妹,宋招娣是她外甥女,她为何要骗自家亲戚? “我继母只跟你说这么多?”钟建国继续问。 宋招娣点头,半真半假道:“表姨说你的条件特别好,俺嫁给你不会吃苦。俺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 钟建国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愿意,愿意跟我成家?” “愿意啊。”钟建国此行是给孩子找妈,并不是给自己媳妇,宋招娣必须让钟建国对她放下戒心。故意表现的土里土气,钟建国也没露出一丝不耐,宋招娣顿时确定,这人不错。时代容不下不婚主义者,碰到这么一位好脾气,前途无量的男人,宋招娣必须愿意。 听着宋招娣满嘴跑火车的杨氏再也坐不住,大声喊:“招娣,婚姻大事得父母做主,你爹娘还没同意!” “婶子,俺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宋招娣道,“钟同志工资高,不会让俺冻着饿着。俺爹娘不会反对。” 钟建国看一眼宋招娣,很是纳闷,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被她给说的像是去供销社买盒火柴那么简单。 “宋同志,我觉得你和我的事还是得请叔和婶子回来商议一下。”钟建国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 宋招娣想问的很多,比如三个孩子的性格怎么样。老婆年纪轻轻,怎么突然死了。比如他高工资,待遇好,长得也不差,还是个团长,这样的条件很好讨老婆,为何要回家找,还找他最厌恶的继母的外甥女等等。 “你打媳妇吗?”宋招娣思索片刻问道。 杨氏条件反射般扶墙。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崭新的瓷缸子扔到地上,不敢置信地问:“打媳妇?” “对啊。”宋招娣只看钟建国震惊的样子,就能确定钟建国从未跟他死去的老婆动过手,“俺听说军爷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拿媳妇撒气。钟同志,你先头的那个媳妇——” 钟建国连忙说:“没有的事。我从不打女人,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宋招娣的双肩一塌,看起来当真放松下来。钟建国悬着的心落到实处,就听到,“那你的工资上交吗?” “什么?”钟建国没听明白。 宋招娣:“俺以后嫁给你,你不把工资给俺,俺吃啥?那边又没有俺的地,俺也没法种稻谷。” 杨氏见状,拄着拐杖快步颠到堂屋里,解释道:“钟同志,俺家招娣不是贪你的工资。可是工资的事你也得给俺们说清楚,你不说清楚,俺不许招娣跟你去那个什么申城。” “等等,申城?”钟建国皱眉,“去申城?”问出口猛然想到,“我继母跟你说我在申城?” 宋招娣疑惑:“难道又不是?”这个赵银,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了。 “我两年前就已经调往翁洲岛。”钟建国道,“东海舰队的主力都搬到翁洲岛,听上面的意思以后都在翁洲岛,不会再回申城。” 杨氏从未听说过翁洲岛,转向宋招娣:“那是哪儿啊?” 宋招娣真想装不知道:“俺听村里来的大学生说过,在江南甬城那边?” “是的。翁洲岛属于甬城市管辖。”钟建国瞧着杨氏脸色变了,心中开始打鼓,转向宋招娣,“你是认为我在申城当兵,才答应我继母?” 宋招娣:“当然不是。俺刚才已经说俺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俺是见你是城里人,条件好,才答应跟你见面。” 三个孩子没人照看的时候,钟建国就考虑清楚,将来的媳妇即便不识字,只要她会做饭,肯干活,能照看好三个孩子,长相一般,个头一般,他也认了。 今天见着宋招娣本人,钟建国注意到她瘦瘦高高,长得还挺好,很是意外。宋招娣张口闭口“俺”个没完,钟建国也没嫌弃。 随后跟宋招娣聊天,见她不憨不傻,知道给他倒水,问他有没有吃饭,钟建国就开始琢磨怎么跟她爹娘商议早点扯证。毕竟他只有一周假。 万万没想到,宋招娣比他还干脆,恐怕他不知道她图他什么,解释的一清二楚。饶是钟建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宋招娣,“婶子,依我看我和宋同志的事,还是得请婶子和叔回来。”其实钟建国更想问,这姑娘是不是缺心少肺。 “必须的。”宋招娣救了杨氏母子,在宋家大姐嫁给刘洋之前,杨氏最疼宋招娣,不舍得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家孩子,就跟宋招娣说,“去喊你爹娘。” 宋招娣站起来,看到去帮她请假的大姐夫进来,眼中一喜:“大姐夫,去喊爹娘,叫他们快点回来。” “咋了?”刘洋问。 杨氏回头道:“叫你去就快去,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的。” 刘洋见他娘脸色不对,拔腿就跑。 宋母和宋父正在稻田里拔草,瞧见女婿气喘吁吁,连忙问:“出啥事了?” “表姨家来人了。”地里有很多人,刘洋不好大张旗鼓的说钟建国来了,便跟他丈母娘和老丈人使个眼色。 两人跟小队长说一声就往家去。 宋母边走边问:“那个钟建国咋样?” “单看长相和身高就比王得贵强,更别说还是个大学生。”刘洋说着,颇为可惜道,“就是结过婚,还带仨孩子。” 宋父:“钟建国那么好的条件,在申城那种跟帝都差不多的大城市里都不多见,他要是没孩子,咱招娣是帝都大学毕业,也不见得能轮到咱家招娣。” “有你这么埋汰自家闺女的么?”宋母不高兴。 宋父:“俺说的是实话。” “你还说?”宋母瞪眼。 刘洋连忙打圆场:“爹,娘,俺瞧着招娣对钟建国很满意。刚才还跟她俺说不去上课,好好跟他唠唠,俺觉得这事能成。” “听你的意思他钟建国带着仨孩子,也能配得上咱家招娣?”宋母问。 刘洋想点头,可是一想到丈母娘刚才护着妻妹的模样,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勉强配得上咱家招娣。” 宋父瞥他一眼,怂蛋! 刘洋装作没看见,越过老丈人,走到丈母娘身边,“娘,俺问过钟建国能在家呆多久,他说过几天回去,招娣这事咋办呢?” “过几天就走,啥意思?”宋母忙问。 刘洋:“钟建国是军人,还没有退伍,他虽然没说具体几天,俺知道不会超过十天。要是再打仗,他有可能明天就得回去。” “还要打仗?”宋母说着,心里一哆嗦,“不行,俺不同意招娣嫁给钟建国。” 5.商议婚事 刘洋愣住,回过神忙跟上去:“娘,咋了?干啥不同意?钟建国挺好。” “你娘怕打仗。”宋父比较了解老伴,“枪子无眼,你娘怕钟建国有个好歹。” 刘洋:“因为这个啊?娘,慢点走,招娣不嫁给钟建国也行,可您也没法保证她嫁给别人,那个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天灾人祸。” “小刘说得对。”宋父看女婿一眼,颇为意外,随即拍拍宋母的胳膊,“你忘了招娣在上大学的时候?” 宋母脚步一顿,脸色骤变,再抬起腿,脚步明显慢下来。 刘洋看了看丈母娘,又看看老丈人,疑惑不解:“爹,娘,您俩在打啥哑谜?” “跟你没关系。”宋母道,“钟建国还说什么?” 刘洋见状,打算回头问他媳妇:“钟建国说他只有一个哥哥和嫂子,他哥有俩闺女,他有仨儿子。钟建国还说他家只有这么多人。俺起先不明白,后来一琢磨,可能是提醒俺,他不喜欢表姨,表姨一家不算他家的人。” “招娣也不喜欢你表姨。”宋母道,“这些都是小事,有没有说工资,是不是上尉?” 刘洋:“俺还没来得及问就到家了。您想知道的话,俺回头送钟建国走的时候问问他。娘,小妹挺喜欢钟建国,他俩的事咱该咋办?” 宋母:“俺问问他。”到家跟钟建国打声招呼,就转向宋招娣,“挺好吧?” 没头没尾的话,钟建国听得摸不着头脑。宋招娣咧嘴笑笑,抱住宋母的胳膊:“娘,他现在是团长,一个月的工资有一百三,部队还给补贴。” 宋母面露喜色,扭头瞪宋招娣一眼:“咱又不要他家的钱,他工资再高,对你不好也没用。只要人好,工资多少都无所谓。” 杨氏很想捂脸:“招娣她娘——” “娘,俺问过了。”宋招娣打断杨氏的话,“他从不跟女人动手,每个月发的工资都给俺。” 钟建国想说他没答应,话到嘴边,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火化那天,小儿子懵懵懂懂,二儿子哭的撕心裂肺,大儿子默默流泪的模样:“是的。婶,您尽管放心,宋同志如果愿意嫁给我,我有口喝的,她就有口吃的。” “那俺家招娣以后给你生个孩子,你会不会偏心?”宋母问。 钟建国卡住。 宋招娣拽宋母一下:“娘,想的太远了。” “不远。”宋母道,“现在说清楚,省得以后你们因为孩子天天吵架。” 宋招娣叹气:“娘,人家钟同志今儿第一天到咱家,您,您说这些干啥啊。说不定,说不定人家钟同志明儿还得再去见一个。” 钟建国也觉得宋母想太远,听清楚宋招娣说什么,顾不得胡思乱想,忙不迭解释:“没有,没有。宋同志,婶子,叔,不瞒你们说,我只能在家待到九号。我这次就是为了宋同志回来,没有别的人。 “刘洋兄弟应该跟二老说过我家的事,宋同志觉得我还行,你们二老若是也没啥意见,我打算过两天就把证扯了。” “啥?扯证!”宋母惊讶,“你当买大白菜啊。” 钟建国心想,你闺女的口气比买白菜还爽快,买白菜还得挑烂菜帮少的呢。 “钟同志,俺知道你没有看低俺家招娣的意思。”才怪。凭宋招娣之前的那番话,正常人都能听出她不正常。然而,杨氏知道宋招娣很正常,不好当着钟建国的面问她想干啥,便说,“话本里常说军令如山,你答应九号回去,九号就得回去,这点俺能理解。” 谢天谢地,宋家总算有个正常人。钟建国满心感激:“谢谢婶子。” “先别着急谢。”杨氏道,“你想先扯证,俺家招娣明天就能去,但是俺们家招娣是黄花大闺女,不能偷偷摸摸嫁给你。” 宋母心说,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再一想她闺女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嫁给有三个孩子的钟建国,还是让他捡了大便宜:“她婶子说得对。俺家招娣不声不响跟你走,以后村里人问起,你叫俺咋说?” 钟建国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大嫂跟我说过。婶子,我是这么打算,我和宋同志扯证回来在你家办酒席。主要是我家那边没什么亲戚。 “这是两百块钱,这些是布票、粮票,我去置办东西也行,刘洋兄弟去置办也行。你们二老如果觉得不行,咱再商议,我听你们的。” 刘灵有宋招娣的记忆,很清楚这个时代自由恋爱的人极少,多是通过亲戚邻居介绍。单身男女见上一面,说会儿话,觉得合适就商量个结婚日期,大部分人是半年之内完婚。 宋母没提出钟建国和宋招娣处一段时间再结婚,刘灵一点也不意外。 这个时代结婚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日子宽裕,且讲究的人家会置办三十六条腿。即一个衣柜,一个小柜子,四把椅子,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三十六条腿全部去家具厂买也用不了两百块。自家找人做,算上木料和手工费,也就三四十块钱。 钟建国掏出两百块和一叠有钱也买不到的布票、粮票,宋招娣惊讶,大手笔啊。 宋母没想过这么快把闺女嫁出去,连连摇头表示不行。 “婶子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您摇头我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钟建国需要宋招娣帮他看孩子,宋招娣图他衣食无忧,钟建国觉得他俩很合适。从宋招娣口中,钟建国听出宋母的想法跟她差不多,不明白宋母因为什么犹豫。 刘洋:“娘,您是觉得日子太赶,还是对这些不满意?”指着钟建国手里的钱,提醒她差不多得了。 刘洋和宋家大姐结婚时,置办的是一个暖瓶,一张新床,一个脸盆和两个瓷缸子,总共花二十块钱。脸盆至今没舍得用,两个瓷缸子也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拿出来。 钟建国一次掏出两百块,随便他们家置办东西,刘洋觉得换成县长也没这么爽快。要不是碍于他是女婿不是儿子,刘洋就直接说,可以了。 “是太快了。”宋母道。 钟建国苦笑:“我手下有两千多人,还请您理解。” “这么多兵?”刘洋惊呼一声。 钟建国:“早几年没这么多人。两年前,也就是六五年,老蒋发动三次海战皆失利,我们担心他不甘心,才开始增兵。今年时刻备战,我确实不能离开太久。” 宋招娣扯了扯宋母的衣角。 啪! 宋母朝她手背上一巴掌:“回你屋里去。” 宋招娣还得再试探钟建国,怕家人坏了她的计划,可不敢回屋:“娘,钟同志一直不回去,老蒋突然打过来,指不定就打到咱们这边了。” “少骗你娘。”宋母道,“你以为俺不知道,部队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团长。” 宋招娣帮他说话,钟建国颇为意外,看了宋招娣一眼,才说:“婶子,我手下的兵是主力部队。” 宋母卡壳。她识字不多,也知道主力部队是啥意思,下意识看向自家老头子,让宋父拿主意。 “俺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你是个大学生,部队的司令员肯定是让有学问的人带兵。”顿了顿,“俺家招娣早晚得嫁人,既然你过几天就回去,俺也不逼你。”宋父经常到处给人家瞧病,见识比宋母广,此时逼钟建国妥协,即便钟建国妥协了,心里也会留下疙瘩,“你说具体点。” 钟建国:“后天十月七号是农历初四,十月九号是初六,都是双日子,我打算九号去扯证。”宋父点了点头,钟建国松了一口气,“明天去置办东西,刘洋兄弟通知亲戚朋友。九号那天我和宋同志扯了证回来,跟大家伙吃一顿饭。叔,你看这样可行?” “俺家招娣连件新衣裳都没有。”宋母不乐意。 钟建国:“我还有钱,明儿去县里买。”怕宋家觉得他小气,连忙补一句,“去市里也行。” “滨海市离这边太远,别去了。”宋父看向宋母,“咱不能留招娣一辈子,多留她仨月俩月也没意思,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宋母哼一声:“那就照你说的办。钟建国,俺可跟你说,俺要是发现你对俺闺女不好,咱们就,就——” “离婚!”刘洋道。 宋母点头:“对!离婚!” 宋招娣见状,很想提醒她的便宜娘和便宜姐夫,军婚难离:“娘,时候不早了。”冲钟建国的方向呶呶嘴。 钟建国:“我住县里的招待所。”说着话把钱和各种票递给宋父,“叔,婶,我就先回去了。明儿一早来接宋同志。” “那俺送送你。”宋招娣转向她娘,“行不?” 宋母点了点她的额头:“白养你这么大。” 宋招娣立刻知道她不反对,走到钟建国身边,隐隐听到咕噜一声,险些笑喷,不甚饿? 钟建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见宋家人好像没听见,又跟几个长辈打声招呼,就转身离开。 宋招娣跟在后面,出门碰见几个人,问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宋招娣抿嘴笑笑,很是羞涩,却说是她朋友。 小宋村的村民一见宋招娣不好意思,就问是不是她对象。 宋招娣摆摆手,直说不是,不是。表情看起来很慌乱。 钟建国眼角余光留意到,想提醒宋招娣她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话到嘴边又怕宋招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咱们走快点。” “行。”宋招娣腿长,迈开步子。转眼间,两人就到村口。 宋招娣见路两边没人,停下来,转向钟建国:“俺有件事跟你说。” “你说。”钟建国对宋招娣的感觉仅限于不讨厌,而他已经决定娶宋招娣,不喜欢她也给她足够尊重,“我能做到就做,做不到的也会尽力。” 宋招娣:“你啥都不用做,只管听。”顿了顿,“你知道俺为啥要给你的三个孩子当后娘?”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钟建国道,“我记着呢。” 宋招娣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忍不住笑了:“你看见那边的一排房子没?看见了啊,那就是俺们村的小学,俺是小学老师。” “老师?!”钟建国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忙转过身,“你上过学啊?” 宋招娣:“俺有高中文凭。” “高,高中毕业?”钟建国瞠目结舌。宋招娣点了点头。钟建国眉头紧锁,忍不住原地转两圈,一副不敢置信又苦恼的模样,“你,你一个高中生,怎么说呢,应该不愁嫁,怎么会答应我继母?” 宋招娣:“俺先前有个男人,俺和他快结婚的时候死了。有一年多了。” 钟建国不禁眨了一下眼:“你没说完吧?” “是的。”宋招娣盯着钟建国,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俺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说出来瞬间起一身鸡皮疙瘩。见钟建国只有惊讶,没有嫌弃或者厌恶,才继续说,“俺爹和俺娘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俺不想骗你,才要出来送你,跟你说清楚。”顿了顿,“俺娘听俺的,你不愿意的话,明儿就来俺家把钱和票拿回去。” 原本以为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是高中生,钟建国惊得没合上嘴巴,又听到宋招娣有过对象?钟建国揉揉额角,让自己清醒些:“你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有过对象?” “俺们农村人保守,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宋招娣道,“俺爹说俺最好嫁去城里,刚好表姨给俺说亲,你的工资高,待遇好,又是大学生,跟俺挺合得来,俺就同意了。” 在钟建国看来,宋招娣实诚的像缺根筋,连有对象的事都和盘托出,导致钟建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也对她生出一点点好感。他还有一点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说俺?” “俺们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俺打小也这么说,习惯了。”才怪。宋招娣快别扭死了,“钟同志,你还没回答俺。” 钟建国:“我自己都有仨孩子,没理由对你要求太多。” “这话俺喜欢听。”宋招娣见钟建国没有任何不甘,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那俺再跟你说一件事,俺不喜欢俺表姨。” 钟建国提出在宋家请客,后来又提到宋家的亲戚朋友,而宋家那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个人提到请他继母,已经猜到宋家不喜欢赵银:“能说说为什么?” “她瞧不起俺们。”宋招娣道,“在她眼里俺们就是去荣国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她是高高在上的老太君,俺们可能还不如刘姥姥。” 钟建国意外:“你还看过《红楼梦》?” “俺还会背《山海经》呢。”原主会,刘灵不会。她虽说有原主的记忆,但原主看过哪些书,刘灵真记不清,“钟同志,九号那天你大哥大嫂来不来?” 钟建国:“大哥厂里忙,估计不好请假。家里五个孩子,大嫂想来也没法。除非跟我继母一块来。” “那就别来了,俺不想看见表姨。”刘灵无所谓,原主非常讨厌赵银,“没事俺就回去了?” 钟建国点了点头:“回吧。” 宋招娣掉头回村。 钟建国没有立刻走人,望着宋招娣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即又忍不住笑了。 翌日,十月六日早上,宋招娣正在劈柴火,听到叮铃铃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微微皱眉:“你咋来了?” 钟建国:“昨儿说好的,带你去买东西。” “这是谁的车子?”宋招娣记得很清楚,钟建国昨天走着过来的。 钟建国:“我的,在县里买的。” “那你还有没有指标?”宋招娣忙问。 钟建国想笑,这姑娘真不见外:“买车?” “对。”宋招娣道,“俺大姐和姐夫上班的家具厂离这边有十几里路,有了车子,俺大姐早上就能多睡会儿。” 钟建国心疼他大哥上班靠两条腿走,就找战友换个自行车指标。前天晚上钟建国跟他哥说自行车的事,钟大哥没要。 钟大哥的原话是,如果宋招娣各方面都不错,咱们也别委屈人家姑娘,给宋招娣的嫁妆里添一辆自行车。 赵银做人做事太恶心,钟建国对她外甥女宋招娣没抱多大希望。怎奈宋招娣演的太棒,钟建国昨儿回到县里,一想起宋招娣就忍不住感慨,这姑娘真诚实。 宋招娣跟赵银明显不是一路人,宋招娣又明确提出办喜酒那日不通知赵银,非常讨厌赵银的钟建国觉得宋招娣跟他合得来。今儿天还没亮,钟建国就起来四处打听哪里有卖自行车。 “这辆车是给你买的。”钟建国道,“你想送给谁都行。反正也没法带去翁洲岛。” 宋招娣眼中一亮,心中暗呼,娘啊,这个男人会来事:“当真?” “我是一名军人,从不说谎。”钟建国认真道。 宋招娣指着地上的柴火:“搬屋里去,车子给俺。” “你会骑?”钟建国问。 宋招娣脚步一顿,突然想到她不会骑自行车,而原主更是没碰过自行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会骑,但俺会学。” “以后我教你。”钟建国再听到宋招娣说“俺”,不觉得别扭,反而觉得她很朴实。归根结底,宋招娣说她有高中文凭。 宋招娣前世能名扬海内外,离不开贵人提携,前提也得能扶得起。事实上那时的刘灵很聪明,在名利场混多年,如今已是人精中的人精。 钟建国话音落下,宋招娣就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变了,明显亲近不少:“谢谢。”随即就喊,“大姐,出来看看。” “咋了?”宋大姐抱着孩子跑出来,定睛一看,惊讶道:“哪来的自行车?” 宋招娣指着抱着柴火的钟建国:“他给咱家买的。” “这……俺的老天爷啊,得不少钱吧?”宋大姐看着崭新的自行车,眼睛都直了。 宋招娣:“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对对对,还得有指标。”宋大姐转向钟建国就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快进来,别搁外面站着。” 钟建国没动弹,而是看向宋招娣:“你先进去。” “招娣,哪儿来的新车子?” 钟建国循声望去,看到泥土砌的墙头上多出个人脑袋,心中一凛:“这位是?” “来客人啦。”开口说话的人又往上爬一点,露出半个身子,“俺咋没见过他?” 钟建国看着宋招娣无声地说,你们村的人都这么不见外么。 刘灵才来没几天,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见宋大姐习以为常:“婶子,这是俺对象,钟建国。” “啥玩意?”中年妇女惊呼出声,“你对象,你对象不是王得贵?” 钟建国皱眉:“王得贵是谁?” “王得贵是招娣的对象啊。”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哎,这位钟同志,俺跟你说,王得贵可喜欢招娣了。从去年夏天到现在,一年多了,盯住盯着招娣。” 宋大姐眉头紧皱:“别乱说,婶子,俺家招娣跟王得贵没关系。” “没关系?”女人故作惊讶,“你们家招娣年龄不小了,俺觉得再拖下去不好嫁,瞧着王家的人三天两头过来,俺还以为你家招娣跟王家定了。原来没有定啊。那你们也不早说,害得俺误会。” “误会也只有你误会,除了你大家都知道招娣和王得贵不可能。”关乎妹妹的清白,宋大姐很不客气,“俺们从没答应过王家。钟同志,别听她胡咧咧。” 钟建国没有回答,转向宋招娣,想听听她怎么说。 6.婚礼前 宋招娣:“婶子,这位钟同志是俺表姨的继子,俺表姨前些天过来就是给俺说亲。他是个大学生,俺觉得他不错,打算跟他结婚,你以后别在俺跟前提王得贵。” “大学生啊。”女人很羡慕,打量钟建国一番,“可俺咋觉得他有点老,不如王得贵跟你般配。” 钟建国眉心一跳,琢磨该怎么解释。 宋招娣:“俺不是说他现在是个大学生,他毕业好几年了,现在是军官。天天在部队里训练,风吹日晒雨淋,比咱们辛苦才显得老。” “军官?”女人惊讶,又不想承认宋招娣运气好,“多大的官?”一准是个小排长。 宋招娣:“团长。” “婶子知道团长是多大的官?”宋大姐见对方不敢置信,极为满意,“团长上面是师长,师长上面是司令。” 女人惊呼道:“俺的亲娘啊,俺就说招娣是个有福气的,果然是个有福气的人。招娣啊,俺以后是不是得叫你官太太? “招娣啊,以后婶子家的狗蛋长大,俺就叫他去钟团长手下当兵。”不等宋招娣开口,就对钟建国说,“钟团长,给俺家狗蛋个小连长当当。” 钟建国无语,都是哪跟哪儿,“婶子——” “婶子,你家狗蛋太瘦太矮。”宋招娣道,“到部队里连杆枪都扛不起来,咋当连长?依俺看狗蛋可以当炊事班班长。” 女人疑惑:“炊事班?那不就是做饭的伙夫么,不行,不行。” “你家狗蛋太瘦,俺觉得他只能拿得动锅铲。”宋招娣道,“狗蛋正在做饭?你跟狗蛋说说,好好做饭,将来去部队给俺对象做饭。” 女人回头看一眼,见儿子正在和面,冲宋招娣哼一声,“想得美!”嗖的一下消失不见。 钟建国正想问,她怎么了。听到墙那边传来,“以后不准再做饭,离灶台远远的,去喊你爹过来烧火。” “怎么回事?”钟建国压低声音,指着墙那边。 宋大姐指着厨房。 三人进去后,宋大姐小声说:“那女人是俺们村出了名的懒货,天天等着孩子做给她吃。狗蛋是个男娃,又不是姑娘,天天围着灶台转像什么样么。 “俺娘说过她一次,她嫌俺娘多管闲事。还有啊,十来岁的孩子正长身体,狗蛋多吃一点,她都嫌狗蛋吃得多。” “怪不得她的脸都吃圆了。”钟建国明白,“他们家的好东西都吃进那个女人肚子里了。” 宋大姐:“对的。”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招兵的事不归你管?”宋招娣问钟建国,“这样讲她会觉得咱们小气,跟她讲道理她也不会听,还会蛊惑别人来找你。让大家伙都知道你小气。” 钟建国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宋招娣虽然实诚的像缺心眼,脑子倒不笨:“受教了。” “俺家招娣聪明着呢。”宋父见锅底下没柴火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都去洗手,待会儿吃饭。钟同志,一块吃?” 昨儿回到镇上,钟建国快饿晕了,今天不敢再客气:“谢谢叔。叔,您叫我建国或者小钟,别再喊钟同志,听着怪别扭。” 宋母把锅里的青菜盛出来:“那你也别喊宋同志,跟俺一样喊招娣。招娣,去叫你大姐夫回来吃饭。” “我去喊。”钟建国自告奋勇。 宋母:“你不知道路。招娣,快去。” 宋招娣走出厨房撇撇嘴,喊她大姐夫吃饭一向是她大外甥的活,今天让她去?肯定是有话要跟钟建国说。 钟建国也发现了,别看今天是他第二次来宋家。盖因宋母的演技并不高明,“婶子,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宋母点头:“俺跟招娣她爹商量一下,布票给你,再给你一百块钱,你今儿带招娣去县里多买几件衣裳。” 钟建国的继母不省事,丈母娘也是个搅家精,昨儿见宋母说话挺厉害,便以为除了他亲妈,别人的娘都蛮不讲理。 宋母话音落下,从兜里掏出一叠十块钱和一叠布票,钟建国意识到宋母不是跟他客套,顿时愣住。 宋大姐拍他一下:“俺娘跟你说话呢。” “婶子,这个钱是给你们置办酒席用的,我不能要。”钟建国道,“这边没有直达翁洲岛的船,我回去的时候不从申城转,就得从杭城转船。申城和杭城比咱们这边繁荣,我打算到那边再给招娣买衣裳。” 宋母心里头高兴,面露喜色:“你还有钱?” “还有。”钟建国道,“这些钱你留着。”顿了顿,“能不能把布票给我?过些日子天冷了,我的三个孩子去年的衣服小了,给招娣买衣裳的时候顺便买点布。那什么,招娣会做衣裳?” 宋母:“这点你放心,俺们农村姑娘没有不会做饭、做衣裳、纳鞋底的。” “娘,听说钟同志来了。” 刘洋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钟建国走出去:“喊我建国就行了。咦,这么长的鱼,这是——” “带鱼。”刘洋放下盛满青草的筐子,“昨儿去海上打鱼的人回来了,队长说一家分两条鱼。娘,俺想着咱家过几天得办事,分鱼的时候跟大家伙说,咱家要用鱼,拿稻谷跟他们换。” 宋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先放盆里,吃好饭再把鱼腌上。” “婶子,要不要买猪肉?”钟建国问。 宋母指着猪圈:“后天把那头猪杀掉,再去找别人换点青菜就差不多了。” 钟建国没当过一天农民,也知道猪对农家意味着什么,看着毫无所觉,呼呼大睡的大肥猪,误认为宋母不省事的钟建国心中极为复杂,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厨房帮宋招娣端菜。 今儿是周五,宋招娣有课,饭后先去学校请假,然后才坐钟建国的车子出去。然而,到村口被拦下来。 宋招娣从车上跳下来:“村长,啥事?” “他是你对象?”村长指着扶着自行车的钟建国。 宋招娣:“对的。他也不是外人,俺姨的继子。” “俺还听说他是个军人。”村长问。 钟建国诧异,转向宋招娣,他怎么知道? “是俺隔壁的婶子跟你说的吧?”宋招娣搁心里翻个白眼,长舌妇,“村长大伯,你想问俺啥时候结婚?” 村长摆手:“俺才不关心你啥时候结婚,俺是想问你结了婚还在不在咱们村代课。” “俺得随军。”宋招娣说出来,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村长是担心俺走后,学校里没有老师?镇里分给咱们村的大学生和高中生都在知青点,您找他们啊。” 村长摆手:“他们是下乡锻炼,不是享福。” “村长大伯以为当老师是享福?教孩子比干活累多了。俺宁愿帮俺娘干活,也不愿意教咱们村的皮孩子们。”宋招娣道,“再说了,他们从大城市来的,见识比俺广,比俺适合当老师。您别拦着俺了,快去找他们。” 村长挑眉:“听你的意思,你们要结婚了?” “是的。俺也不想这么快结婚。”宋招娣指着钟建国,“他在东海舰队,村长大伯知道东海舰队?就是前年跟老蒋对打的那个东海舰队。老蒋那边不安分,他过几天就得回去。俺得让他安心。” 宋家出个大学生,村里有人羡慕有人嫉妒。然而,无论羡慕,还是嫉妒宋招娣的村民,跟外村人提起她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大学生宋招娣回村教书,周围几个村的村民就把孩子送来这边上学。因为这件事,周围几个村的村长见到小宋村的村长格外客气, 村长最怕宋招娣嫁出去,乍一听宋招娣有对象,趿拉着鞋就往学校去。见宋招娣还没去上课,又往宋家跑。 半路堵到宋招娣,村长眯着眼打量钟建国一番,一阵肉疼,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家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 宋招娣开口之前,村长还希望能劝劝宋招娣,军人,东海舰队等字样一出,身为党员的村长说不出阻拦的话:“真的?” “村长大伯,他还是个团长。”宋招娣道,“手下有两千多号兵,这么大的慌,俺可不敢扯。” 村长眨了眨眼:“团长?老天爷啊,这可了不得。你好,你好,钟团长。”连忙伸出双手。 “你好,宋村长。”半个小时前,钟建国看到宋招娣把不省事的邻居搞定,如今又亲眼见到村长态度大变,以前认为战国时的外交家凭一张嘴说服各国诸侯很夸张的钟建国此时此刻相信,有的人的嘴巴就是这么厉害,“宋村长,我和招娣同志的事,您同意吗?” 村长连连点头:“同意,必须得同意,回头俺就叫学校给招娣开介绍信和证明。对了,你们啥时候结婚?” “九号。”宋招娣道,“九号在俺家办事,在俺家办好再去他家。日子太赶,他家离这边又太远,俺表姨那天就不过来了。村长,赶明儿得请你去给俺俩主婚。” 村长笑眯了眼:“好好好。你们这是去镇上?” “不是。”钟建国道,“我前天晚上才下车,什么都没买,今儿带招娣去县里买几件衣裳。” 村长掐指一算,忍不住咂舌:“你们的婚结的够急。” “没办法,部队就给七天假。”钟建国苦笑道。 村长也就随口一说,他也知道在役军官能空出七天已经很不容易:“快去吧。” “那俺们走了。”宋招娣笑道,“村长大伯明天去俺家吃杀猪菜,俺家明天杀猪。” 村长摆摆手:“晓得了。” 九点多,宋招娣和钟建国到县里,车子停下来,宋招娣就忍不住揉屁股:“太痛了。” 钟建国支好自行车,回头便看到她在原地跳脚,忍不住笑道:“回去的时候垫两件衣裳。也是我忘记这边的路不好。” “翁洲岛的路好?”宋招娣没话找话。 钟建国:“那边是石子路,比这边稍微平坦。咱们进去。”指着前面的百货大楼。 “车不用锁?”宋招娣下意识问。 钟建国:“没事,没人敢偷自行车。你娘叫我多给你买几件衣裳,咱先买四套行不行?” 宋招娣跟着他走进去,看清柜台后面挂的衣服,心想,我一件都不想要:“买一套那天穿就行了。俺自己会做,你多买点布,俺自己做。” 钟建国怕她客气,盯着宋招娣问:“只买一件,你确定?” “对!”宋招娣往四周看了看,估摸着哪件衣裳好改尺寸,瞅了一会儿,看到一套翠绿色带一点绣花的长裤长褂,“就那一套吧。” 申城是仅次于华国首都帝都的大城市,钟建国在申城多年,见多了时髦衣裳,对于宋招娣的品味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她的自尊:“我觉得旁边那件大红色的挺好。” “俺想要那一件。”宋招娣转向他,“你给不给俺买?” 柜台营业员见两人中间隔着有六七十厘米,又在讨论新衣服,立刻猜到他俩即将结婚,忍不住提醒:“女同志,这件便宜,旁边那件红的好。” 红色是很好,国旗的颜色。前世今生第一次嫁人,宋招娣也想穿红色。然而,刘灵前世学服装设计时,曾查过华国建国后的服装的变迁,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华国的服装只有三种颜色,灰蓝绿,军装尤为盛行。 这个时期虽然全国都在开展轰轰烈烈的革命,因去年才开始,还没上升到服装上面。可宋招娣要嫁的人是军人,钟建国还是她的靠山,宋招娣可不敢给别人留下话柄,便理直气壮道:“俺就喜欢便宜的。” 营业员无言以对。 钟建国见状,无语又想笑:“行,就要那一件。回去你娘问起来,你跟婶子解释啊。” “俺娘听俺的。”宋招娣收下衣服,指着旁边卖布的摊位:“布票全拿出来买布。” 钟建国立刻把所有的布票拿出来,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宋招娣看过去,便发现卖布的营业员瞪大眼,疑惑不解:“出什么事了?” “同志,你的布票能不能给俺两张。”旁边窜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俺拿油票跟你换。” 钟建国笑道:“对不起,大嫂子,我们家有好几个孩子,还有好几个老人,都等着添过冬的衣裳。这些布票也是找村里和厂里的人换的。我们家离这边远,一年就做一次衣裳。” “这样啊。”女人顿时不好意思,眼角余光瞥到宋招娣的胳膊上有个补丁,讪讪道,“那就算了。” 钟建国一脸抱歉:“不好意思。”给了钱,抱着布出去,就把布放到车后座上,“招娣,坐布上面?” 宋招娣很想点头,然而,被别人看见一准嘀咕她糟蹋东西,回到家也会被她娘数落个没完,“布会坐皱,待会儿出城抓两把稻草放在上面就不硌得慌。”钟建国买的布多,营业员给找一根麻绳捆起来。宋招娣说话间把布拎起来,“咱们回去吧。” 钟建国看了看她,见她真不舍得坐在布上面,又看到她把那件格外便宜的衣裳塞布里面,像宝贝似的搁怀里抱着,不想说却忍不住说:“其实,其实你能嫁个比我条件好的。” “比你条件好的?”宋招娣坐上车,一手抱着布,一手抓住钟建国的衣裳,“年龄也比你大。” 钟建国扯了扯嘴角:“我的意思是没孩子。” “俺挺喜欢小孩。”宋招娣道。 钟建国眉头一挑,心中惊讶,面上不显:“你跟村长说宁愿帮你娘干活,也不想去学校上课。” “对的。”宋招娣道,“俺是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语文老师。一个班里有七八十个孩子,换成你的话,你愿意?” 钟建国试想一下:“是够吓人。我瞧着你们村也不大,怎么有这么多孩子?” “周围四个村的小孩都去俺们村上学。”宋招娣道,“村长大伯说以前的老师是初中毕业,教不好小孩。俺学问深,把孩子交给俺,他们才放心。要不是俺一天只能上三节课,村长还得叫俺教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 钟建国不懂:“一天只有三节课?” “上午两节课,下午一节课。其他时间回去帮家里干活。”宋招娣道,“俺也得帮家里干活。” 钟建国对村里的事知之甚少,明白过来一时不知道该跟她聊些什么,毕竟他们昨儿才认识。想了好一会儿,钟建国道:“咱们走的时候,你记得带上毕业证。翁洲岛上也有小学,你去小学当老师,每月有三五十块钱的工资。” “这么多?”今儿去县里一趟,从百年前来的刘灵切身感受到这时候的东西多么便宜,一斤猪肉才一毛钱,“那边的工资咋这么高?” 钟建国:“那边的工资低。我跟你说的小学是干部子弟学校,上面对军人的后代很重视。今年还办了中学。要不是上面提倡知识青年下乡,我们就去师范学校请老师了。” 宋招娣仗着钟建国看不见,冲着他的后背挤眉弄眼一番:“是挺不凑巧。钟建国,你这两天还会不会回滨海?” “得回去一趟,跟我大哥说一声。”钟建国道,“不过,我还有件事得跟你说,咱们九号必须得出发。你九号上午收拾好东西,吃了晌午饭就去滨海,坐晚上的火车。” 现如今不是一百年后,没人敢欺负泱泱华夏。老蒋说打过来就打过来,宋招娣不敢拿此事开玩笑:“俺知道,不会耽误你的事。” 回到家,宋母看到宋招娣买的衣服,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宋招娣偷偷耸了耸肩,走到宋母跟前,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钟建国的钱都被我买布了。有你和爹的,还有两个外甥的一份。” 宋母心中一暖,佯装生气道:“俺不缺衣服。” “你不缺,那我可就给大姐和大姐夫了。”宋招娣指着在门口学骑自行车的两人。 宋母抬手把布抱屋里,边走边说:“他们也不缺。” 钟建国在教刘洋学骑车,宋招娣不怕钟建国发现她的真面目,笑嘻嘻道:“娘,你挑四块,剩下的给我找块粗布包起来,留着给他的三个孩子做衣裳。” “你不自己买衣裳,用钟建国的钱给俺买布,钟建国不生气?”宋母担心道。 宋招娣:“他现在对我特满意,这些布全部给你们,他也不敢说什么。顶多自己生一会儿闷气。” “偶尔一次他不好说什么,你经常给俺们买东西,钟建国没脾气也会不高兴。”宋母怕宋招娣不懂事,“你爹昨儿晚上说钟建国有本事,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你以后再给俺买东西,一定要问清楚,他真不在意,你再买。” 宋招娣:“我知道。娘,我打算用这两天的时间给他的三个孩子做一身衣裳,再做一双鞋。衣裳做大一点没事,鞋得刚刚好,你回头帮我找几幅鞋样?” “唉,后娘难当啊。”宋母叹气,“招娣,现在想反悔,咱们还来得及,到九号就没有后悔药了。” 宋招娣:“不后悔。那仨孩子养不熟,我就自己生几个。”顿了顿,“娘,别担心,我是嫁给钟建国,又不是嫁给他儿子。孩子不懂事,我会叫钟建国收拾他们。” “行吧。”宋母挑出四块最不好的布,剩下的推给宋招娣,“把这些收起来。” 宋招娣最了解布料,看了看宋母手边的布,不禁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她假装没看出来,给钟建国的三个儿子做衣服的时候,也把宋母、宋父和两个外甥的衣服做了。 七号上午,钟建国坐车回滨海市。 钟大嫂见着他就问:“不错?” 钟建国未语先笑:“是挺不错。高中毕业,勤快懂事,长得还行。” “这么好?”钟大嫂惊讶,“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是她的脑袋被驴踢了?”指着南边的筒子楼。 钟建国:“继母看不起宋家,宋家跟她说宋招娣高中毕业,她估计也以为人家吹牛。宋招娣的大姐夫一听我提继母,就烦的连连摆手。宋家人不喜欢继母,大嫂不用担心宋招娣跟她一样。” “真好!”钟大嫂悬了几天的心可算落到实处,“你九号回去,她跟你一块回去?” 钟建国:“宋家人挺通情达理,同意宋招娣跟我走。”随即说起喜酒的事,“宋招娣的爹娘没明说,但我能感觉出来,宋家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我有三个孩子,九号那天你们就别去了。” “肯定的。”钟大嫂道,“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姑娘,还是高中毕业,嫁给你一个有孩子的人,村里人一准觉得宋家吃相难看。” 钟建国:“等宋招娣过来,你就知道,人家想找个跟我条件差不多的不难。” “那怎么愿意嫁给你?”钟大嫂皱眉,“你打听清楚没?” 钟建国不好说宋招娣以前有个对象,便说:“宋招娣的条件在农村不好找,再挑下去年龄大了更不好找。嗯,被我赶上了。”扭头看到大儿子竖起耳朵听,“儿子,这下放心了?” “后妈不坏?”小孩问。 钟建国人逢喜事精神爽,伸手把大儿子抱到腿上:“不坏,还会做衣服,做鞋。我来的时候正在裁布给你做棉衣。” “真的?”小孩不信,“妈妈都不会做衣裳和鞋,她会?爸,骗人是小狗。” 钟建国眼神一暗:“她跟你妈不一样。会做饭,还是个老师。” “我妈也是老师。”小孩道。 钟建国点头:“这点和你妈一样。赶明儿见到她,你得喊她妈。” “我不喊呢?”小孩歪着头问,“你会打我吗?姐姐说,有后妈就有后爸,就像爷爷那样。爸爸,你会变成后爸吗?” 7.结婚中 钟建国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小时候,他爸眼中只有赵银生的孩子,没有他和他哥,抱着大儿子的手紧了紧,保证道:“不会!” 小孩伸出小手指:“拉钩?” 钟建国无奈:“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孩威胁道,“爸爸变成后爸,我就不要你了。” 钟建国笑道:“好!” “爸爸,我想家了。”小孩抱住钟建国的大手,仰头望着他,“我想妈妈。” 钟建国眼神一闪:“我们后天就回家,家里会有个妈妈。” “那个是后妈。”小孩提醒他,“我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 钟建国:“后妈也是妈。你有两个妈妈。” “我只想要妈妈。”小孩很固执。 钟建国眉头微皱,把他放在地上:“去找你妈,我不拦着你。” 小孩脚踏实地,脸色微变,眼里瞬间蓄满泪水。 钟大嫂看着心疼,把大侄子拽到怀里,瞪钟建国一眼:“你跟孩子使什么性子。”随即又劝小孩,“别听你爸胡说。你妈,你妈的事怪她自己,不能怪你爸。你妈不在,你爸心里也不好受。 “你爸给你们找个后妈,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照顾你们哥仨。要不是因为你们,他也不会这么着急娶媳妇。大娃啊,你们听话,后妈就疼你们,你爸不担心你们在家冻着饿着,才有力气打坏人。” “大妈,我听话,后妈真会疼我?”小孩以前经常听到他妈说,他爸的后妈坏,来到他大伯家里,天天能听到堂姐说,他爸的后妈是全天下最坏的女人。以致于钟建国再三保证,小孩依然感到不安。 钟大嫂叹气:“当然。后妈要是敢对你不好,你给大伯打电话,待会儿我把你大伯厂里的电话给你。大妈接到电话就去翁洲岛接你。” “好!”小孩眉开眼笑。 钟建国啧一声:“大嫂,别惯着他。宋招娣聪明归聪明,但心眼实,以后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我们家大娃才不会欺负后妈。”钟大嫂看着小孩说,“对不对?” 小孩抿抿嘴,没有答应。 钟大嫂无奈:“我去供销社买点东西,留着你们路上吃。对了,建国,车票买了没?” “我今天回来除了跟你们说结婚的事,就是来买车票。”钟建国道,“下午估计没有到申城的火车,路上还得再转车,我去车站问问怎么转车。” 钟大嫂看着身边的大侄子,又看一眼窝在椅子上的两个小侄子:“你们有不少行李,还有他们三个,要不叫你大哥送你们一段?” “不用。”钟建国道,“大哥刚当上组长就请假,底下人会有意见。后天见着宋招娣,我跟她说少带点行李,缺什么回头到甬城市买。”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小宋村,宋母见宋招娣一炷香的工夫把七件衣服的布料裁好,担心压过震惊:“闺女啊,你慢点,咱不着急。” 宋母和宋大姐都没听说过缝纫机,宋招娣也不指望能借着缝纫机,全部手缝,还有三双鞋等着她,她不急也不行:“娘,我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不会把自己给累着。” “娘才不担心你累着自己。”平时吃过早饭宋大姐就得去家具厂,如今有了自行车,宋大姐和刘洋把猪圈打扫干净,又把缸里的水挑满,估摸着还有时间,就去堂屋看宋招娣裁布,“娘是怕你把布糟蹋了。” 宋招娣的手一顿,抬起头,宋母点了点头。 “娘啊。”宋招娣无语,“您闺女还不如几块布?”不等她开口,“赶紧上工去吧。” 宋大姐抿嘴笑笑,见刘洋把车子推出来,扯宋母一下:“别看了,娘。她把衣裳做坏了,就叫钟建国再给她买。反正钟建国不差钱。” “人家钟建国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宋母瞧着宋招娣开始缝衣裳,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跟着大闺女往外走。 宋大姐指着自行车:“娘,你坐上去,叫刘洋带你去地里。” “俺可不坐。”宋母连连摆手,“俺还想多活两年呢。” 刘洋无奈地说:“娘,不会把你摔着。”眼角余光留意到他亲娘也在,“娘,俺载你。” 杨氏一脸怕怕:“俺不信你。赶明儿钟建国来了,俺叫钟建国带着俺坐一会儿。” 刘洋心堵:“媳妇儿,咱走。” “你慢点啊。”宋大姐松开宋母,边走边说,“咱还有时间,不会迟到。” 宋招娣扑哧笑喷,高声道:“大姐夫,你要是把我大姐摔着——” “不可能!”刘洋回一句,就跨上车,扭头对他媳妇说,“上来。” 宋母和杨氏连忙追出去,看着宋大姐搂着刘洋的腰,刘洋浑身乱颤,车子七扭八歪的往村口去,一阵担心,“不会摔着吧?” “应该不会。”杨氏说得很心虚,一天下来都坐立不安。 傍晚,宋招娣把宋母、宋父和两个外甥的衣裳做好,门外响起叮铃铃的声音。没等宋招娣问是不是大姐回来了,就看到身子骨不好的杨氏嗖一下颠到门外,顿时乐不可支。 “大姐夫,摔着哪儿了?”宋招娣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外走,到门口直接这么问。 刘洋想也没想:“胳膊。” “摔着了?”杨氏大惊,“车子没事吧?” 刘洋想说没事,意识到他娘问的是“车子”不是“儿子”,浑身无力:“娘,你儿子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辆自行车?” “别委屈了,我还不如几块布呢。”宋招娣拍拍她大姐夫的肩膀:“我大姐呢?” 刘洋:“在大队部看咱家杀猪。” 如今还是按劳分配,大集体时期,村里虽然允许社员自己养牲口,宰杀牲口的时候必须给生产队一部分。盖因社员养家畜的时候,多少会影响上工。 九号办喜事,明天就得把菜收拾出来。可是白天大家都得上工,没时间杀猪,便凑着大家伙儿放工了,去大队部杀猪。正好把需要上交的那部分猪肉给生产队。 小宋村村民此时都已经知道宋招娣的对象是个团长,宋招娣嫁的着急,大家理解归理解,还是有不少羡慕嫉妒的人说酸话。 宋大姐一到大队部,就听到不少人恭喜的话很酸。拎着猪头跟在她爹娘后面回到家,就忍不住问:“爹,九号那天王得贵会不会来?” “他又不知道招娣嫁人。”刘洋把大儿子拉到跟前,“看看你小姨给你做的衣裳,好看不?”说着话就往他儿子身上套。 宋招娣提醒道:“小孩皮肤嫩,洗洗再穿。” “给俺吧。”宋大姐接过来,继续说,“他是不知道,有人特意跑过去跟他说,他就知道了。” 宋招娣不解:“谁跟他说?” “俺不知道,但俺知道有不少人。你考上大学那年就有不少人跟咱爹娘说,闺女再有本事,以后也是人家的。”宋大姐道,“咱娘说你上大学不要钱,学校里还给钱,那些人不信。村里的知青说上师范大学国家给钱,他们才相信。 “以前王家来提亲,当初跟咱爹说,别送你去上大学的那些人又说,上了大学又怎样,还是得嫁给初中没毕业的王得贵。你现在嫁给钟建国,他是团长,还是个大学生,那些人指不定咋坏事呢。” 宋招娣:“王得贵敢捣乱,钟建国就敢把他扔出去。”顿了顿,“大姐不会以为钟建国能当团长,是因为他是个大学生?我跟你说,钟建国见过不少血。” “你,你的意思?”宋大姐瞪大眼,“杀过人?” 宋招娣:“当然。他要是连人都没杀过,他手下的兵也不服他。再说了,他就算不想杀,老蒋的兵逼着他,他也得杀。” “老天爷呢,俺咋就没想到啊。”刘洋揉揉身上的鸡皮疙瘩,“他昨儿教俺骑车,俺还嫌弃过他。招娣,小妹,你说他会不会——” 宋招娣无语:“想多了。别自己吓唬自己。大姐,你看爹娘都不担心,跟咱爹娘学着点。” “你爹俺也没想到。”宋父听大闺女提起王得贵,也挺担心他来捣乱,宋招娣一说钟建国杀过敌人,宋父终于明白宋招娣的那句“王家不敢得罪钟建国”是什么意思。 宋招娣的对象是个“煞神”,宋家不怕王家使坏,第二天该干么干么。 转眼到了九号,上午,刘洋把宋招娣送到县里跟钟建国汇合。 在刘洋的见证下,宋招娣和钟建国领了结婚证。三人又买点糖果,便走着回小宋村。 十一点多,宋家的亲戚全到了,宋招娣和钟建国才回来。亲戚们已经知道钟建国是个军人,虽然觉得他年龄大,在钟建国是团长和大学生的前提下,年龄就被忽略了。 宋母的娘家人知道钟建国结过婚,也有孩子,瞧着宋家的其他亲戚都不知道,就把宋母拉到房里追问,怎么把宋招娣嫁给钟建国。 宋母不好说自家闺女谈过对象,就说王家逼得紧,碍于王家,十里八村的年轻小伙子都不敢跟宋家结亲。钟建国不怕,忽略他的孩子,足矣配得上宋招娣,干脆就嫁了。 王得贵盯上宋招娣这件事,宋母的娘家人都知道,也没怀疑,诅咒王家一顿,就出去帮忙招呼客人。 “宋老师,外面有人找你。”宋招娣正领着钟建国跟亲戚邻居打招呼,回头看到是她教过的学生,稍稍一想就猜到什么事,“跟他说,我正忙。” “宋老师,他说你不出来,他就过来。”少年道,“他在咱们学校后面。” 8.结婚后 宋家的亲戚倍感好奇,纷纷问谁这么没眼色,专门挑人家结婚的时候找事。 钟建国眼中的宋招娣是个实在人,坦坦荡荡。宋招娣为了保证她的人设暂时不崩,面对亲戚们的询问,实话实说:“王得贵。”说话时看向她的学生,“对不对?” 少年佩服:“宋老师厉害。宋老师,去不去?” “去!”宋招娣道,“不去还以为俺怕他。钟建国,要不要跟俺一起去?” 钟建国想看看王得贵是何方神圣,可他若是去了,在外人看来他不信任宋招娣,便笑着说:“你去吧。” “招娣,俺跟你去。”刘洋怕宋招娣吃亏,放下给亲戚们倒水的暖瓶跑过来。 宋招娣点了点头,在她学生的带领下,看到学校旁边站着俩人。年龄大的有五十来岁,年龄小的那个二十左右。 “那个老头是王得贵的爹。”原主没见过王得贵的父母,刘洋认为宋招娣不知道,解释给她听。 不远处的两人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 “招娣——” “回来!”王父一把抓住王得贵,“招娣啊,听说你今儿结婚?” 宋招娣走到离王得贵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是的。王叔,去俺家吃酒不?” “不不,俺就不去了。”宋家没有明确拒绝王家,宋招娣又突然结婚,王得贵大受打击,王父看到儿子伤心难过,心里埋怨宋家故意拖着他儿子。 王得贵一家是普通工人,心中有气也不能把宋家怎么着,王得贵的爹就去找王德贵的叔叔。 昨儿下午王叔叔听说宋招娣今天结婚也很吃惊,而失恋的人不是他儿子,王家叔叔倒是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分析,宋家没把话说死,是给他们王家留面子。 王德贵的爹以前能听进去,如今一看儿子难过的都哭了,王德贵的叔叔再怎么解释,他也不听。 王德贵的叔叔就这么一个哥哥,一个侄子,见父子俩一个气愤,一个悲痛欲绝,便说他查查宋招娣嫁给谁,那个人家庭成分有没有问题。 仔细查探,没查到钟家的事,毕竟钟家在滨海市。反而打听到钟建国是大学生,还是个团长。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前提蛇得强。 王叔叔并不强,东海舰队离这边很远,他也不敢得罪钟团长。 王叔叔劝他哥和他侄子别去闹事,权当不知道。 形势不如人,王父歇了心思。王得贵得知钟建国比他强太多,蔫头蔫脑回到家,辗转一夜没睡,早上起来就要去小宋村见宋招娣最后一面。 宋招娣看清王得贵眼底乌青,忍不住叹了一气:“王同志,你喜欢俺哪一点?” “招娣,别说胡话。”刘洋提醒她。 宋招娣看向王得贵:“说不出来?” “你,你是个大学生,识文断字,还能干活,长得还好看。”王得贵满眼希冀,“招娣,俺真喜欢你。你别嫁给那个钟建国,他,他不会对你好的。” 宋招娣笑道:“王得贵,你说的这几条,来俺们村的几个女知青都符合。”王父眼中一亮,宋招娣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不过,她们以后也会回城。” “你还想着回城?”王得贵眉头紧皱,“上面叫知青下乡,你回不去的。” 宋招娣:“上面是叫知识青年下乡锻炼,如果不准他们回去,以后城里的工人老了,谁接他们的班?首长的秘书年龄大了,谁帮首长整理文件?谁帮首长接电话?” 王得贵哑口无言。 宋招娣本不想说这些,她怕王得贵的爹给王得贵娶个女知青,赶明儿恢复高考,知青返城上学,甩了王得贵:“锻炼的时间可能是五六年,也有可能是七八年,俺觉得最多不会超过十年。” “你说的都是真的?!” 宋招娣吓一跳。刘洋下意识伸出胳膊挡在宋招娣面前。王家父子猛地转过头。 “你是谁?”王得贵问。 宋招娣看清来人:“俺们村的女知青。”指着旁边一人,“她就是个大学生,比俺长得好,比俺还白。王得贵,你觉得她咋样?” 王得贵下意识看对方一眼,仿佛又看到一年多以前,刚刚从市里回来,白白净净,一身学生气的宋招娣。 “挺好吧。”宋招娣肯定道,“将来学校恢复上课,她还会回城。” 女青年点了点头,证实宋招娣的话,又问:“同志,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宋招娣道,“这句很熟悉吧?” 王得贵摇头想说不,就看到两位女青年连连点头:“我们明白了,我们一定不会让首长失望。宋同志,谢谢你跟村长说叫我们去小学上课。” “不用谢,俺知道你们有大学问。”宋招娣道,“首长觉得你们锻炼的差不多了,会让你们回去。就算首长觉得还不够,工厂里识文断字的师傅们老了,也得招你们回去接班。以后的天下,是咱们青年人的天下。” 女知青来的时候满心欢喜,壮志雄心,立志要在农村大干一场。然而,发现农村和城里差太多,茅房是露天的,擦屁股用树叶,在小宋村呆一周就想回去。 她们都是自愿来的,村里没收到上面的通知,不敢放他们回去。没有村里的许可,身上没有介绍信,出了村连县里的招待所都不能去。 几个知青不得不继续呆在村里,跟着村民上山割草,下海捞鱼。 宋村长昨儿去知青点找几个知青谈话,叫他们去小学当老师,知青们又惊又喜,兴奋的大喊大叫,不忘向宋村长道谢。 钟建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团长,村长觉得钟建国前途无量,看在钟建国的面子上,跟知青们说此事是宋招娣的建议,要谢就去谢她。 知青们没收到宋家邀请,想去宋家道个喜也不好意思去。如今不让他们上山下海,几个知青闲着没事就窝在村小学里呆着。 听到“招娣”俩字,在院子里扫地的女知青还以为听错了,出来一看是宋招娣,正想开口道谢,听到“返城”顿时啥也顾不得了。 宋招娣一席话,两位女知青的斗志又回来了。 高中没毕业的女知青开口道:“宋同志说得对,以后的天下是青年人的天下。宋同志,你才是有大学问的人。我就不如你。将来恢复高考,我也要考滨海师范大学。” “你有这份心挺好。”宋招娣道,“村长在俺家吃饭,俺回头跟村长说一声,去镇上或者县里找些书,你们多看看,看会了别忘记教俺们村的小孩。” 两人大喜,异口同声道:“谢谢宋招娣同志,我们不会忘。” 宋招娣听到“同志”俩字就别扭,她如果不让人家喊她“同志”,她就是个另类,忍着起鸡皮疙瘩的冲动,宋招娣笑道:“客气了。王得贵,还有没有事?没有的话俺回去了。” 王得贵以前跟宋招娣说过几句话,即便知道宋招娣是个大学生,也没觉得他俩有多大差距。然而,宋招娣脱口说一串话,他只听清楚“苦其心志”。两个女知青不但听清楚,还听懂了,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他和宋招娣差很多。 “你,你回吧。”王得贵神色复杂,“那个钟建国要是对你不好,你跟俺说,俺去揍他。” 刘洋皱眉:“有俺在,用不着你。王叔,俺们回去了。” “回吧。”王得贵的爹也看出他儿子和宋招娣之间的差距,面对两位女知青的打量,脸色微红,“让你们看笑话了。” 两位女知青摆手,上过大学的女知青开口:“叔叔,宋招娣同志说国家以后还得靠我们,我觉得宋同志说得很对。你儿子若是真喜欢有学问的姑娘,现在开始学习还不晚。” “真的?”王得贵的爹很羡慕在镇上上班的弟弟,他老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他只有一个儿子,王得贵不愿意学,他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得贵,听见这位同志说的没?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以后说不定还能见着招娣。” 王得贵不信:“真能见着?” “以后恢复高考,你也考滨海海洋大学,分配到部队里,肯定能见着宋招娣同志。”女知青不想说,她见王得贵挺可怜,“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去学校里问我们。” 王父大喜:“谢谢两位同志。两位同志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去镇上找俺。俺虽然没本事,但俺弟弟厉害。” “招娣,他们在说啥呢?”刘洋回头看一眼,见王得贵和两个女知青聊得火热,“不会找咱家麻烦吧?” 宋招娣:“他们不敢。姐夫,大外甥明年就可以上一年级了,你和大姐得重视起来。你们必须记住,知识改变命运。” “咱爹也说过。”刘洋道,“俺再去找一辆自行车,下午送你和建国去县里?” 宋招娣:“谢谢姐夫。” “一家人别说这种客气话。”刘洋望着宋招娣走到家门口,王家人也没偷偷跟过来,才去借自行车。 下午一点左右,亲戚吃好饭回去,邻居帮忙收拾桌子的时候,宋招娣回到她屋里,就拆开她娘给收拾的行礼。 钟建国跟着走进来,看到她的动作,很是奇怪:“你在做什么?咱们一会儿就走。” 宋招娣翻翻找找,果然从原主的一双没舍得穿的袜子里翻出一叠钱。 钟建国睁大眼:“这,这不是我给婶子的钱?怎么会在你这里?” “俺娘偷偷放进来的。”宋母要给钟建国一百块钱,钟建国不要,宋母就没再提过,宋招娣觉得奇怪。她买的布,宋母都不舍得选好料子,一百块这笔巨款,以宋母的秉性多少会拿出一点给她,“你出去瞧着别有来人,俺把钱放俺娘被子里。” 钟建国点了点头,站在堂屋门口守着。宋招娣快速从西间跑到东间,然后又迅速把行礼装好,才问钟建国:“你不怪俺吧?” “那笔钱本来就是给二老用的。”钟建国拎着麻袋,“去跟你娘和你爹说一声,咱们走了。” 宋招娣叹气:“你先去门口等着。俺娘和俺爹不舍得,一准会哭。你在旁边站着,他俩会不好意思。” 宋母偷偷往宋招娣行礼里塞钱这件事,让钟建国再次认识到他的这个丈母娘真疼闺女。对宋招娣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到门口等她。 大概十几分钟,宋招娣从院里出来。 钟建国回头看去,宋招娣身后只有一个宋大姐,杨氏、宋母和宋父都没出来。宋招娣的眼眶通红,意识到她哭过,这会儿心情应该不怎么好,也就没说话。拿走宋招娣拎着的大包放到自行车前杠上面,才对宋招娣说:“上来。” 小宋村有辆拖拉机,属于生产大队。宋父想找村长借车,钟建国阻止了。他骑车带着宋招娣,刘洋载着宋大姐,回来的时候刘洋和宋大姐一人骑一辆车。 县城离小宋村有三十多里路,一行四人赶到县里,堪堪赶上最后一班去滨海市的汽车。宋大姐只跟钟建国说一句,照顾好俺妹妹,车就开走了。 宋大姐回去的路上唉声叹气。宋招娣满心雀跃。 钟建国见宋招娣时不时往窗外看,眼睛像不够用的,误认为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对外面的一切都好奇:“咱们回去的时候从申城转船。” “申城?听说申城可漂亮了。”宋招娣眼中一亮,“咱们能在申城呆半天再走吗?” 钟建国:“不行。等我以后有时间,再带你去申城玩。” “那俺可以去买点东西?”宋招娣望着她,满眼希冀,“俺不买贵的,就想买点申城的东西。” 钟建国想说不行,看到宋招娣身上的绿色衣服,想到宋招娣为了省钱,故意说她就喜欢便宜的衣服,忍不住点头,“记得快去快回,船不等人。” 9.返家途中 宋招娣心想,她不回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俺知道的,俺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刘灵前世是申城人,后来移居帝都,再后来满世界跑,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住酒店,依然对申城有份特殊感情。 她想在申城逗留半天并不是为了大肆购物,不过是想看一看百年前的申城罢了。 路况不好,汽车行的慢,八点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钟建国和宋招娣才到滨海市。 火车九点发车,钟建国一手拎着碎布头拼成的大布包,一手拽着宋招娣的胳膊直奔火车站。 两人到达火车站,本想好好打量宋招娣一番的钟大嫂连忙把怀里的小孩和手里的包给她。 宋招娣下意识接过来,等发现怀里有个孩子,胳膊挂个包,整个人懵了:“钟——建国?” “什么事?”钟建国看她一眼,不等宋招娣开口,就说,“这个背篓给你,你背着三娃,牵着大娃。我背着二娃,拎着这几个包。” 宋招娣低头一看,除了她带来的大布包,钟建国脚边还有一个大包和俩孩子。 钟大嫂解释:“包里面是他们仨的衣服和鞋,三娃的尿布也在里面。大妹子,你拎的那个包里有我给你买的吃的。火车上没什么吃的,这些留你们路上吃。” “谢谢嫂子。”宋招娣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想到儿时看过的《春晚经典小品回顾》里面的一个小品《超生游击队》。当初她还吐槽编剧、小品演员和八十年代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大娃,来俺这边。” 小孩抓住钟建国的手,怯怯地看着宋招娣。 钟大嫂见状,走到钟建国身边,轻轻推一下小孩:“大娃,去你妈那儿,听话,火车快来了。” 小孩仿佛没听见,转身给宋招娣一个后脑勺。 宋招娣转向钟大哥:“大哥,把二娃给俺。” “让建国抱着。”钟大哥看着大侄子,“大娃不听话,大伯不疼你了啊。” 宋招娣:“没事的,俺在家经常干活,劲大。”说着话伸出手。 钟大嫂对宋招娣的态度很满意,冲钟建国使个眼色,这个媳妇不错,“建国,把票给你大哥,我们送你们上车。” 三个孩子,两大包行礼,上车着实麻烦,钟建国也没跟他哥客气。 车票拿出来,钟建国拎起两个大包,远处传来咣当咣当声。 宋招娣下意识扭头,循声看去,眼前发黑,冬冷夏热硬座老火车,要坐累死她啊。 “看什么呢?招娣。”钟建国走两步,发现新娶的媳妇没跟上来,“快上车。” 宋招娣带着沉重的心情,背着小的,抱着老二,踏上南去的列车。“逃出”小宋村的雀跃消失殆尽,好心情也一下子跌入谷底。 “怎么了?”钟大嫂抱着大娃,扭头看到宋招娣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宋招娣挤出一丝笑:“不是。没想到车上这么多人,得有多大味啊。” 钟大嫂踮起脚看了看:“没有多少人,都没坐满。要是嫌味大,叫建国把窗户打开。”原以为宋招娣是抱着孩子累着了,听她这么说不免感到奇怪,车里味大也没农村味大,到处是茅房、猪圈、粪坑,“赶明儿换成船就舒服了,人少还不颠簸。” 宋招娣一边上车一边问:“大嫂坐过?” “我和你大哥去接他们仨的时候就是坐的船。”钟大嫂把孩子递给钟建国,钟大哥把票递给列车员,两口子连忙跑下车。 钟建国也顾不得跟兄嫂说再见,把大儿子抱座位上,就去接宋招娣怀里的二儿子。待一家五口坐好,火车也开了。 宋招娣摸摸硬邦邦的座椅,忍不住问:“咱们得坐多久啊?” “天亮就到了。”钟建国道。 宋招娣眼前一黑,不敢置信:“十个小时?” “怎么可能。你小点声,别人都往这边看呢。”钟建国注意到对面的人抬起头,微微蹙眉,“三十个小时。” 宋招娣脸色骤变,低声惊叫:“三十个小时?!” “是的。”钟建国不懂她怎么这么震惊,“坐船快一点,不过,滨海直达申城的船两天才有一次。今天上午船已经发了。”说着,发现宋招娣的脸色更难看,后知后觉,“你晕车?” 宋招娣有气无力道:“俺的腰不好,坐三十个小时,俺怕俺的腰会断。” “你坐累了,我就站起来走走,你躺椅子上歇歇。”钟建国左手抱着小儿子,右手抱着二儿子,转向大儿子,“晚饭吃了没?” 小孩下意识看宋招娣一眼。 宋招娣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于是打开钟大嫂给她的提包,拿出一个鸡蛋,三两下剥掉壳递给小孩:“吃吗?” 小孩转向钟建国。 钟建国见在他面前像条龙的大儿子,这会儿跟个病猫似的,很想笑:“拿着,说谢谢。” “谢谢。”小孩伸手夺走,飞快吐出两个字。 宋招娣瞧着有趣,故意逗他:“你说啥?俺没听清。” 小孩楞了一下,看一眼宋招娣,扭头转向钟建国,你给我娶的后妈是个聋子? “你的声音太小,我也没听见。”钟建国提醒,“道谢得有诚意,大点声。” 小孩低头把鸡蛋掰两半,蛋白塞嘴里,蛋黄塞给钟建国,咽下就说:“我想睡觉,爸爸。” “叫你妈抱你睡。”钟建国冲宋招娣呶呶嘴。 小孩浑身一僵:“我重。” “俺力气大,不嫌你重。”宋招娣笑眯眯道,“来坐俺怀里。”说着话伸出手。 小孩眼角余光留意到,连忙去抓钟建国的胳膊。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小儿子扔出去。 宋招娣吓一跳,连忙把老三抱过来。 腾出手的钟建国朝大儿子脑袋上一巴掌:“没看见我抱着弟弟?” 小孩也吓一跳,抿抿嘴,瞪着钟建国说:“你是后爸,我不要你了。” “是,我是你后爹。”钟建国指着呼呼大睡的三儿子,“他也是你后弟弟?” 小孩噎了一下。 钟建国拍拍腿:“自己过来,我抱着你。再不老实,我拿皮带抽你。” “小点声,别人都睡了。”小孩确实莽撞,钟建国教训儿子的时候,宋招娣就没直接劝,而是提醒钟建国,差不多得了。 钟建国微微颔首,小声说:“你没抱习惯,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搁在以往,宋招娣不相信。而宋大姐的小儿子就比钟建国的小儿子大几个月,宋招娣有次抱着她的便宜外甥玩一会儿,第二天两条胳膊痛的抬不起来:“俺知道,你眯一会儿吧。俺现在不困,帮你看着他俩。” 三十个小时不合眼,对钟建国来说不算什么,早几年他经常两天两夜不睡觉,且精神高度集中。 宋招娣这么体谅他,钟建国就没说他能撑住:“那我就眯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宋招娣腰酸背痛想站起来走走,瞧着钟建国双目紧闭,便没把他叫醒看孩子。把怀里的小孩放到座位上,打开塞满衣服的大包,翻出五件衣服,三两下做出个简易的婴儿背带。 钟建国抱着俩孩子根本不敢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睁开眼。车厢里的灯已经关了,钟建国看不清她在做什么,感觉她很认真就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见宋招娣把小儿子绑在胸前,宋招娣开始捶腰揉背,伸胳膊踢腿,钟建国无声地笑笑,再次闭上眼。 硬座的车子,宋招娣前世只坐过地铁和校车,这两种车都是又平又稳,噪音不大,车里的味也不重。 如今的老火车,咣当咣当响个没完,车厢里啥味都有,椅背更是直挺挺的没有一点弧度。宋招娣看一眼车座,宁愿站着也不愿再坐下去。 钟建国买三张票,整条长椅都是他们家的。宋招娣不坐,长椅就空出一半。宋招娣盯着空位看了一会儿,再次把怀里的小孩放到椅子上面,拆开大包拿出两条裤子和一件棉衣。 钟建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看到宋招娣蹲在地上,很是无语,十点多了,这女人不困? 宋招娣的生物钟是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十点钟是宋招娣精神最好的时候,闲得无聊的宋招娣用两条裤子圈住长椅,然后把三娃塞她怀里。随后轻轻把钟建国怀里的老大放到椅子,紧接着又把老二放在老大旁边。 钟建国怀里空了,也装不下去:“你在做什么?” “醒了?”宋招娣惊讶道。 钟建国心想,你折腾个没玩,死人也被你闹醒了。明知故问:“大娃和二娃呢?” “在这边。”指给钟建国看,“怕他俩掉下去,俺把棉衣拿出来放在两条裤子中间,他俩怎么打滚都不会滚掉下去。”宋招娣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你睡吧。” 整条长椅,钟建国坐最里面,两个儿子并排睡在外面,有裤子和棉衣拦着,俩儿子是不会掉下去,“你坐哪儿?” “车上空位多着呢。”宋招娣不担心,“俺站累了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歇歇。对了,他仨就叫大娃、二娃和三娃啊?” 钟建国道:“老大六二年出生,那时候全国闹饥荒,我以前的丈母娘说贱名好养活,就给老大起名叫坚强。老二叫抗生,老三是在南边出生,就叫向南。老二和老三的名字是他妈起的。” “你以前的那个媳妇真会起名。”宋招娣意有所指道。 钟建国瞥了她一眼:“不如你,招娣。” 宋招娣噎了一下:“那你干啥叫他们大娃、二娃和三娃,不叫他们坚强、抗生和向南?” “既然你的精神这么好,去找列车员给我倒杯水。”钟建国脸色微变,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缸子。 宋招娣嗤一声:“恼羞成怒。”夺走半旧的瓷缸子,把杯子里的饼干倒出来就去找列车员。 钟建国瞧着俩儿子呼呼大睡,当真不会掉下去,闭上眼放松下来。 宋招娣端着烫热的开水回来,看到钟建国闭着眼睛,脑袋抵在玻璃上,冲着钟建国虚挥两拳。 对面的男人乐了:“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的第二个媳妇。”宋招娣不怕别人知道,“喜当娘,还是三个孩子的娘,没见过吧。” 对方:“没见过。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高兴。” “你看错了。”宋招娣听着钟建国发出鼻鼾声,确定他已经陷入熟睡状态,也不敢大意,“我也是没办法。哎,同志,你也去申城?” 男人刚想睡着就被宋招娣吵醒,后来钟建国又说话,男人彻底没了睡意,便往里面坐,指着外面示意宋招娣坐下说话:“我下一站就下车。” “挺好。不像我得坐三十个小时。”宋招娣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男人好奇:“你怎么不说‘俺’了?” “他听不惯,我爹我娘我姐都这么说,以后常跟他打交道,我得让他早点习惯。”才不是呢。宋招娣没有对陌生人推心置腹的毛病,便转移话题,“你是工人同志?” 男人摆手:“不是,我是国营厂的会计。早几天收到家里的电报,我们那边有‘红小兵’闹腾,我打算把我爸妈接去滨海。” “你家——”宋招娣猛地一顿,降低声音,“有问题?” 男人是个健谈的主儿,而宋招娣的目的是申城,又带着一窝孩子,就算知道他家在哪儿也没法害他:“我爸是地主家的少爷,我妈留过洋。” “留过洋啊?那你把人接到厂里,不能保护他们,你也会受连累。”宋招娣意有所指道,“你太小看这个世道。” 男人下意识坐直,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猜的。”宋招娣道,“你想保全父母,就找个人把你们全下放到农村劳改。去我们村就不错,红崖镇小宋村,不是大宋村,是小宋村。” 男人打量宋招娣一番,因车厢里太暗,并不能看清宋招娣的表情,试探道:“为什么帮我?” “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刘灵前世幸运遇到个贵人,后来混出点名堂想报答贵人,对方跟她说,帮助别人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刘灵嗤之以鼻,又不想贵人对她失望,便告诉自己碰见了别人有困难再帮一把,“你母亲留过洋,我们村的小学缺个外语老师。我,大学毕业,很清楚知识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我就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村的人很尊重有学问的人。” 男人不可思议:“你改变命运就是给人家当后娘?当我是你怀里的小孩呢。” “我的爱好与众不同。”宋招娣不在意的笑笑,“不信我算了。” 男人总觉得她满嘴跑火车,可是她连印度古谚都能说出来,又觉得她不像无的放矢。 砰! 宋招娣霍然起身,循声走近,看到钟建国迷迷糊糊揉脑袋,顿时乐不可支:“睡迷糊了?” “你怎么还没睡?”钟建国抬眼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宛如窗外的星星,“你平时都是几点歇息?” 宋招娣胡诌:“三更天。鸡醒我睡,猪醒我醒。咦,你儿子醒了。” 钟建国想说,你怎么骂人?话到嘴边看到她怀里的小孩动了:“可能是饿了。” “我没奶。”宋招娣掏出小孩递给钟建国,“你喂。” 钟建国:“我也没奶!” “那怎么办?”宋招娣脱口道。 对面的男人看不下去:“你们平时喂他吃什么?” “对了,有饼干。”钟建国道,“你倒的水呢?泡饼干给三娃吃。” 宋招娣猛然想到:“对,瓷缸子里面有饼干,在大娃身边。”说着话就去翻找,掏出一块饼干,凑着月光放在水里,“咦,全部化了?” “这种饼干沾水即化。”男人道,“没有勺子吗?舀一勺水,掰点饼干放在勺子里,然后再给孩子吃。” 钟建国也想到他以前的媳妇就是这么喂孩子:“招娣,包里应该有勺子。” “爸爸,到了吗?” 钟建国听到大儿子的声音:“没有。你先别动,爸在喂弟弟吃饭。” “爸爸,我想尿尿。”小孩打算自己起来,“爸爸,我动不了了。” 钟建国:“招娣,勺子和饼干给我,你身上的那个兜也给我,你带大娃去方便。” 宋招娣把小孩拉出来,牵着小孩到卫生间,就帮小孩脱裤子。见小孩低着头,始终不看她,眉头一挑,故意问:“大娃,我对你好不好?” “我不会叫你妈妈。”小孩恐怕宋招娣下一句就叫他喊妈,“我只有一个妈妈。” 10.招娣变了 上车前宋招娣就看出钟大娃是个有脾气的小家伙儿,早有心理准备,也就不生气,笑吟吟道:“我知道你只有一个妈,我也不叫你喊我妈,喊我娘。” “娘?”小孩疑惑。 宋招娣弯下腰摸摸小孩的脸:“对,乖儿子。” “你,你是个坏女人。”小家伙拉起裤子,指着宋招娣,“我知道,娘也是妈,你骗我,我要告诉我爸爸。”拔腿就跑。 宋招娣不急不躁地跟上去,到跟前就听到小孩正向钟建国告状。 “不喊妈也不喊娘,那你喊后娘吧。”宋招娣微笑着说,“俺无所谓,只要你爸不介意。” 后娘?宋招娣不嫌丢人,钟建国钟团长还要脸:“大娃,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转向钟建国,“你送我去姥姥家,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钟建国还在喂小儿子吃饼干,“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学,整天跟着她学些歪门邪道。招娣,别生气,我回头说说他。” 宋招娣摆摆手,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他还小,又刚没了妈,俺理解,俺才不跟他计较。” 小孩听着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觉得不舒坦,又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 “噗!”宋招娣乐了,这孩子就会一个骂人的词? 钟大娃猛地转过头:“你笑什么?” “她想到开心的事了。”钟建国见宋招娣确实没生气,对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又怕不懂事的大儿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气了,便问,“大娃,饿不饿?” 钟大嫂一家六点多吃饭,这会儿快十二点了,钟大娃摸摸小肚子:“饿,爸爸。” “等一下。”钟建国喂好小儿子,又给他换好尿布,递给宋招娣,才喂大儿子和二儿子吃点东西。 宋招娣发现钟建国喂老大和老二的动作熟练,颇为意外。她一直以为钟建国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孩子。随后看到钟建国很自然的用手给两个儿子擦擦嘴,不禁腹诽,钟建国原先的老婆是个没福气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着钟建国抱着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说:“你丈夫不错。” “我也发现了。”宋招娣睨了身边的小孩一眼,“还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钟大娃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座椅,给她个后脑勺。 宋招娣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逗他:“大娃,这么讨厌我,我以后做饭,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坏女人说话。”钟大娃很有骨气,继续趴在椅子上,不给宋招娣个正脸。 宋招娣:“不跟谁说话?” “坏女人。”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又问:“坏女人是谁?” “是你。” 宋招娣:“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讲话?” “你——”钟大娃转过身,“你,你个坏女人,不准再说话。” 宋招娣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大娃的话,从现在开始不再说话。” “哼!”小孩像打了胜仗,“你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喊你妈妈。” 宋招娣心想,我一点也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喊着叫我妈:“我也没叫你喊我妈妈。大娃是不是心里想喊我妈,又怕忘了你妈妈,所以才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喊我妈妈?” 一串妈妈说的钟大娃迷迷瞪瞪,干脆说:“你不要说了,我困了。”爬到椅子上,钻进棉衣里面。 对面的男人瞧着宋招娣满脸笑容,小声问:“你丈夫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没听清你说什么。”宋招娣道。 男人无语,怕钟大娃听见,用最小的声音说:“你打算一直装下去?” “我又不是有病。”宋招娣白了他一眼,逗逗怀里的小孩,就往厕所的方向看,空无一人?不禁皱眉:“他怎么去这么久?等等,不会忘记带纸了吧?” 男人:“有可能。别找了,我这里有。” “麻烦你帮我看着大娃。”宋招娣拿着纸,抱着老三就往厕所那边跑。 十月十一日,早上七点,宋招娣下了火车,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深吸一口气:“娘啊,总算活过来了。” “先进站歇一会儿。”钟建国道,“你吃点东西,咱们再去码头。” 三十个小时火车,宋招娣像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几个小孩也不好受。下车时,钟建国拎着两个包,用背篓背着老二,叫宋招娣背着老三牵着老大。 宋招娣强打起精神抱起老大,脾气大的小家伙淡淡扫她一眼,任由宋招娣抱着他。期间宋招娣抱着他不小心碰到门,小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宋招娣对三个小孩没什么感情,见小狮子变成小鹌鹑,还是忍不住心疼:“待会儿咋去码头?” “有公交车。”钟建国道,“船十点开。到南边去的人少,随时都能买到票。” 宋招娣:“那时间还充裕。对了,你的副食本在这边能用吗?” “我的副食本就是这边发的。主力部队去年年底才全部转移,副食本这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换。”钟建国道,“在那个包里面,钱也在里面。你现在就去?” 宋招娣一边翻找一边说:“对。俺自己去,你别担心,俺不知道路会问别人。别忘了,俺有高中文凭,俺识字。”拿出副食本,翻开一看,愣住,“你咋还有这么多钱?” “这几个月的工资没怎么用。”钟建国道。 宋招娣的手一顿,给她家两百,那天买布和衣服花去五六十,副食本里还夹着两三百块钱。几个月?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钟建国的老婆才死三个多月,老婆办丧事,还得养三个孩子,没有七八个月甭想存下这么多钱。 宋招娣看了他一眼,见钟建国正给老二喂水,没打算解释,撇撇嘴,卷起钱和副食本:“俺尽量一个小时之内回来。” “不着急。”钟建国道,“九点去码头也能来得及。” 钟大娃望着宋招娣的背影:“爸爸,她会不会跑掉啊?” “她的衣服、毕业证都在你旁边的那个包里面。”钟建国道,“她不会跑,反而担心咱们不等她。大娃,你这个后妈人不错,到了岛上不能再使性子,得帮后妈一起照看两个弟弟。” 钟二娃推开瓷缸子:“爸爸,我听话。” “二娃乖。”钟建国笑笑,“大娃,听见了没?” 钟大娃“嗯”一声:“她好我就乖。” 八点多一点,宋招娣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钟建国吃惊:“怎么这么快?” “俺坐车去的。”宋招娣会说一口流利的申城方言,出门就找当地人打听供销社和百货大楼。申城市民见她头发乱糟糟,风尘仆仆的样子,误认为她很着急,有几个善心人还特意把她送到站牌,“站里可以洗脸吗?俺想洗洗脸。” 钟建国:“我也不知道,咱们下午就能到,再忍忍吧。”看向她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宋招娣道,“俺在国营饭店给你们买几个包子,俺来的路上吃了两个,你也吃点。” 钟建国好奇:“你怎么买到的?” “那个国营饭店收钱,不要票。”宋招娣仗着自己会申城话,挤上公交车就跟一群年龄大的当地人唠嗑,不但把国营饭店摸清,连哪家卖的包子好吃都弄清楚了,“瓷缸子里还有水吗?俺去找站里的同志倒点水。” 钟建国把瓷缸子递给她:“东西给我。” 宋招娣把布包递给他,二娃去掰钟建国的手:“爸爸,我看看。” “别急。”钟建国见大儿子很好奇,碍于宋招娣在跟前强忍着,“你后妈走了。” 钟大娃嗖一下跑到钟建国跟前,勾头一看,惊讶道:“大白兔奶糖?好多好多,全是大白兔奶糖欸。” 钟建国也挺意外,翻开看看,有雪花膏,有牙刷、牙膏、蛤蜊油、清凉油和纸,剩下的全是小孩吃的东西。 钟大娃和钟二娃眼中只有大白兔,钟建国注意到奶粉和麦乳精,不禁往宋招娣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她居然只给自己买一盒雪花膏和一个牙刷? “后妈好不好?”钟建国剥开一个大白兔塞大儿子嘴里。 小孩抿抿嘴,不想承认又不好意思否认,转到另一边抓住呼呼大睡的三娃的手:“弟弟,醒醒,我给你糖吃。” 钟建国摇头失笑。 宋招娣端着水小跑回来,看到钟建国笑眯了眼,很是好奇:“你笑啥呢?” “想着快到家了,高兴。”钟建国道。 宋招娣不信,于是故意说:“俺记得大娃的姥姥就在申城,咱要不要去她家看看?” “不要!”钟建国还没开口,钟大娃抢先道,“爸爸,我不去姥姥家,你也不准去。” 宋招娣眉头一挑,看来钟建国瞒她不少事啊。 “时间来不及了,这次就不去了。”钟建国道,“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宋招娣心想,来日方长,你不说我也能弄清楚。于是,主动背着三娃,冲钟大娃伸出手,“俺牵着你?” 钟大娃下意识看钟建国一眼。钟建国递给他一个大白兔奶糖,小孩抿嘴一乐,把手递给宋招娣。 宋招娣无语又想笑。不过,见小孩不再排斥她,也没再逗大娃。 下午三点左右,一家人到翁洲岛。 东海舰队主力部队移到翁洲岛,导致小小的翁洲岛上师长、团长遍地走,而像钟建国堪堪三十岁就当上团长的也只有他一人。 钟建国是大学生,可以说是年轻军官当中最有学问的人。他行事低调,架不住人高调,以致于除了全军将士知道他这个人,岛上的渔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宋招娣一句钟建国,往哪边走。钟建国就被过往行人认出来。 片刻,一辆军用吉普出现在钟建国身边,车窗还没打开就喊:“钟团长,上哪儿去?” 钟建国停下:“回家。” “我送你一段。”说着话往钟建国另一边看,见他身边的女人又黑又瘦,还穿着极不合身的绿色衣服,整个人灰头土脸,忍不住啧一声,“那位是新嫂子?” 钟建国点了点头:“她叫宋招娣,你喊她小宋就行了。” 招娣?男人品一品,人土名也土,工人阶级出身的钟大团长也有今日?唉,老天爷果然最公平:“哪能喊小宋,嫂子,慢点。” “谢谢。”宋招娣无意中瞥到男人眼中的嫌弃,颇为无语,革命队伍里居然还有这种人?心下好奇,“建国,这位是?” 钟建国:“某个舰的队长,马中华。小马,这是干什么去?” “回队里。”马中华回头看一眼宋招娣,真黑,“嫂子是哪儿的人?” 宋招娣:“我也是滨海人,我姨是钟团长的继母,按照辈分算我是钟团长的表妹。” “表妹?”马中华没想到,“以前也没听钟团长提起过。” 宋招娣:“我比他小八岁,他去上大学,我还在上小学,年龄差太多,没走动过。” “嫂子上过学?”马中华颇为意外。 宋招娣见钟建国没阻止她,继续说:“上过两年,粗通文墨。” 马中华的手一抖,钟建国连忙抱住坐在他和宋招娣中间的大娃。 上过两年学的人可说不出“粗通文墨”一词,马中华忍不住羡慕钟建国,都什么运气啊,前一个老婆高中毕业,娶个填房不但是表妹,还是个学问深的主儿:“嫂子谦虚了。” “一般一般。”宋招娣懒得搭理他,继续谦虚,“也就会写我自己的名字。” 马中华噎了一下,还想再开口,钟建国一句认真开车堵了回去。 翁洲岛不大,部队家属院虽然离码头很远,开车也不过一根烟的工夫。钟建国下车对马中华说声谢谢,就翻找钥匙。 宋招娣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吃惊道:“居然是楼房?” “离海近,空气又比北方湿,一楼太潮没法住人,部队修房子的时候就修两层。”钟建国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宋招娣相信他这次没骗自己,“你要去部队?” “有事会有人来通知我。”钟建国道,“我帮你收拾收拾?” 宋招娣点了点头,背着老三到二楼就问:“楼上有几个房间?” “四个房间,能住人的有三间。窗户面朝南的这间是我的房间,右边是大娃和二娃的,左边是客房。”钟建国道,“大哥、大嫂偶尔过来的时候就住在左边。” 宋招娣推开主卧的门,抬眼看到床头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是年轻版钟建国,而照片中的女人白白净净,瓜子脸,眉眼细长,看起来很弱。然而,她生出三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凭这一点,宋招娣知道她很强大:“我住左边吧。” 钟建国楞了一下,以为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住客房。”宋招娣重复道。 11.老婆有问题 钟建国张口结舌,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 “等你的房间收拾干净,我再住进去。”宋招娣往墙上睨了一眼。 钟建国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是,是我疏忽。” “你也没想到我会跟你过来,没提前收拾很正常,我没怪你。”宋招娣跟钟建国没什么感情,嫁给他不过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确实无所谓,“先把东西归置一下,再给他们仨洗澡、换衣服?” 钟建国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就下去烧水。北边屋里有木盆,脏衣服先扔盆里,我晚上洗。院子里有压水井,厕所在楼后面,洗脸盆在一楼廊檐下,胰子也在那边。” “知道了。”宋招娣道,“我回头找不到什么再问你。” 钟建国“嗯”一声,想回屋换身衣服,走到门口转回东面客房去给宋招娣铺床。 钟大娃看了看他爸,又看看像换一个人似的后妈,不敢再熊,跑到他爸身边小声说:“爸爸,我想吃大白兔。” “一天只能吃一个,今天已经吃过了。”钟建国一边铺床一边跟宋招娣说,“小孩不能吃太多糖,我以后不在家,你不能惯着他俩。” “不会。”宋招娣道,“他们仨是你儿子,你说怎么养,我就怎么教。” 钟建国眉头微皱:“他们仨也是你儿子。你,你别把自己当外人,咱们以后是一家人。只要你是对的,无论是打他们还是骂他们,我都没意见。” “爸爸!”钟大娃瞪眼,“你要变成后爸吗?” 钟建国抬手朝他脑门上弹一下:“你再敢调皮捣蛋,你妈不打你,我也拿皮带抽你。” 钟大娃顿时蔫了。 “二娃,怎么了?”宋招娣眼角余光注意到二娃揉肚子,意识到忽视了老二。 钟二娃下意识看向钟建国一眼。 钟建国听到宋招娣的话,正好回头看:“怎么了?” “我饿。”钟二娃弱弱地说。 钟建国套上被罩,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过去抱起二娃:“咱们现在就去做饭。”说话时看向宋招娣,没问题吧。 宋招娣:“我也饿了。你给他们仨洗澡,我做饭。” “好。”十月的滨海已进入深秋,而十月的翁洲岛依然很热。宋招娣和钟建国穿着长裤长褂,在申城转船的时候感觉不到热,一到翁洲岛就热的汗流浃背。钟建国闻到宋招娣身上的怪味,也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到一楼就拎着桶去压水。 宋招娣把熟睡的老三放在客厅的长椅上,叫大娃和二娃看着他,就卷起袖子去洗手洗脸。 钟家厨房里的灶是土灶,宋招娣把大锅留给钟建国烧水,准备用小锅做饭。 打开橱柜,里面有米有面有鸡蛋,油盐酱醋也不缺,也只有这些东西。宋招娣便问提着水进来的钟建国:“有青菜吗?” “应该还有。”钟建国道,“你去院子里看看。” 钟家小楼有两百平米左右,外面的院子有七八十平米,四周用毛竹围起来,远远看过来像个小别墅。 宋招娣先前随钟建国进来,粗略打量一番就忍不住给自己点赞——没嫁错。 到院子里,宋招娣傻眼,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种的全是花花草草?宋招娣不信邪,也只找到几颗苋菜。 宋招娣弯下腰,手伸到一半停下来,没有拔苋菜,而是把苋菜的叶子全部摘掉。 宋招娣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忍不住叹气。随后拿个竹筛子去压水井旁边洗菜。 “现在烧火吗?”钟建国见她进来就问。 宋招娣原本想找点葱,可她连个葱叶都没找到。宋招娣很想问钟建国,你家以前是不是都不开火:“烧吧。”说着话往小锅里兑两瓢水,又分别在三个碗里打三个鸡蛋。 “你在做什么?”钟建国好奇。 宋招娣:“你家什么都没有,咱俩吃白面疙瘩,给你三个儿子做三碗蒸蛋。” 钟建国眉头紧皱:“别总是我家我家的,这里以后也是你家。” “好吧。”刘灵也挺喜欢花花草草,她变成宋招娣以后这个喜好也没丢,前提是得吃饱穿暖。实际情况呢,她想给三娃买四袋奶粉,犹豫将近十分钟还是只买两袋,端是怕她把钱用完,回到岛上一家人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刘灵上辈子最穷的时候也没这么憋屈,前世今生第一次,刘灵告诉自己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然而,她在申城精打细算,翁洲岛上的钟家连一棵葱都不种。只要一想到以后吃棵葱都得去买,刘灵就忍不住头痛。 钟建国回到自己家,整个人放松下来,不如在小宋村时心细,听着宋招娣的声音不对才注意到她好像不开心:“是不是累了?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做。” “不是。”宋招娣道,“我没事。”屉子放锅里,把加了水和香油的三个碗放进去,“锅里的水开就好了。” 钟建国眉头紧锁,看到宋招娣又去拌面,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 五点左右,宋招娣洗了澡,穿着短袖和大裤衩上楼,看到钟建国抱着三娃来回走动:“给我吧,你去洗澡。” 钟建国见宋招娣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叹了一口气,转身下楼。 宋招娣冲着他的背影扮个鬼脸,就去西边的房间,推开门看到大娃和二娃已经睡着,找个毛巾毯搭在两小孩肚子上,才抱着三娃出去:“小家伙,两个哥哥都睡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孩睡了半天,这会儿不困,见宋招娣跟他说话,伸出手咿咿呀呀乱比划。 宋招娣听不懂,便教小孩喊她娘。 小孩“啊”一声,口水流出来了。 宋招娣转身就想去拿纸,走到一边停下来:“纸也得省着点用。算了,赶明儿多给你做几个围嘴。”抬眼看到院子里郁郁葱葱,宋招娣脑壳痛,点了点三娃的小脸:“你亲妈真是个大家闺秀。” 钟建国走到楼下,一边盛水一边仔细回想他有没有惹宋招娣生气,前前后后过两遍,猛然想到自打他们下船,宋招娣再也没说过“俺”。 宋招娣跟马中华搭话时,普通话字正腔圆,没有一点滨海口音?他刚刚跟宋招娣说话,宋招娣的普通话也没有滨海口音。 钟建国越想越奇怪,小宋村没电视机,也没有广播,宋招娣一个从未出过红崖镇的农家女,跟谁学的普通话? 匆匆洗个战斗澡,钟建国套上大裤衩和背心就往楼上跑:“招娣,我觉得我们应该聊聊。” “我也想跟你聊聊。”宋招娣道,“现在最当紧的不是咱俩开诚布公的谈谈,而是你家连一根葱都没有。明天早上吃什么?白米粥就白馒头?他们仨吃什么?继续吃鸡蛋羹。” 钟建国噎了一下,喃喃道:“你觉得需要买什么,我现在就去买。” 宋招娣叹了一口气:“你去找个笔,再找几张纸。” 钟建国原来的妻子活着的时候,柴米油盐葱姜蒜都是他妻子置办。妻子死后,钟建国一直吃食堂。家里要添置哪些东西,他也不甚清楚。纵然心中有很多问题,在生活危机面前,那些都不算事。 宋招娣把三娃递给他,接过本子和笔:“三娃的亲妈生三娃的时候,你如果不在家,她是怎么照看大娃和二娃?” “前两个月是我那个丈母娘照顾她。”钟建国道,“大娃和二娃听话,三娃偶尔哭闹不止,我又正好不在家,是隔壁刘师长的妻子,段大嫂帮她。” 宋招娣边写边问:“大娃为什么不喜欢他姥姥?” “重男轻女。”钟建国想起他的那个丈母娘,脑门就一抽一抽的痛,“无论大娃的妈妈给几个孩子买点什么好东西,老太太都会偷偷藏起来一大半,寄给大娃的舅舅一家。” 宋招娣啧一声:“是够重男轻女。我知道大娃为什么不喜欢他姥姥了。你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大娃的妈怎么去的?” 岛上人多嘴杂,钟建国也没想过瞒宋招娣:“大娃的姥姥以前在申城富户家当过仆人,大娃的姥爷在报社上班时写过不甚好的文章,去年申城爆发‘革命’,老两口就被查了。 “大娃的舅舅和姨妈是工人,子女是无产阶级,老两口的问题也不大,那些人也没怎么苛待他们,就是让他们写检讨。老太太不知道听谁说部队里不用写检讨,就发电报叫大娃的妈妈过去接她。” “接她?”宋招娣的手一顿,“被那些人盯上怎么接她?你之前的那个媳妇不会真去了吧?” 钟建国:“我不叫她去,她嘴上说不去,其实并没有打消念头。估摸着我快从海上回来了,就把仨孩子托给段大姐,带上钱和衣服走了。 “她打算从杭城坐火车直达申城,到达杭城天下起大雨,火车没法开,她就回来了。可是出了火车站就刮起台风,然后就那样了。” “哪样?”宋招娣不明白,“被台风刮走了?” 钟建国叹气:“是刮倒的树砸着她了。” “那还真是……”宋招娣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怎么知道的?” 钟建国:“我们收到有台风的消息就往回赶,我到家的时候她才走半天。我安顿好三个孩子打算去找她,这边也刮起大风,船没法开。 “两天后风停了,我以为她该到申城了,又收到老太太催大娃的妈妈去接她的电报,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她出事了。到杭城查好几天才查到,找到她的时候勉强能认出是她。要不是找到她兜里的车票,我也不能确定她要去申城。” “大娃的姥姥知道闺女因她而死,也没说帮你照看他们仨?”宋招娣瞧着钟建国不甚难过才继续问。 钟建国冷笑:“大娃的妈妈横死街头,她怕我找她麻烦,大娃的妈妈火化的那一天,他们家都没敢来人。” “大娃的妈妈走的时候不知道有台风?”宋招娣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钟建国的极品岳母,干脆转移话题。 钟建国:“我们前年夏天搬到这边,当时遇到过一次台风,只是下几天雨。她大概存着侥幸心理,觉得不会刮大风。” “也是她倒霉。”宋招娣叹了一口气,把本子还给他,“你以后时常不在家,我一个人带他们仨,不可能挨个喂他们吃饭。你找木匠帮我做三把椅子,再给三娃做个小床,大娃和二娃坐在椅子上自己吃饭,三娃睡着的时候,小床放在我身边,我也能做别的事。” 钟建国看着本子的图纸比他用尺子画的还标准,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除了椅子和床还有什么?” “先买些青菜和白菜,然后再买些种子。”宋招娣道,“这边的天气很热,冬天来临之前应该还能种一茬菜。多买一些菜籽,赶明儿我把院子里的地收拾收拾,全种上菜,以后就不用买菜了。” 钟建国颔首:“还有吗?” “暂时这么多。”宋招娣道,“三娃给我,你去吧。” 钟建国出了家门,没去岛上的供销社,而是拿着图纸直奔军营。走到办公室,直接推门进去,“老张——” “团长?”四十多岁的男人猛地起身,“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建国:“刚回来。我记得咱们团有几个人的木匠活做的不错,帮我做三张椅子和一张床。”把本子递给张政委。 张政委下意识接过来:“这个破岛连个像样的木匠都没——”说着话低下头,不禁睁大眼,“你画的?你什么时候有这等本事,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学的?” “这算什么本事啊。”钟建国嘴上谦虚,眼睛盯着张政委的表情。 张政委瞪大眼:“这不算本事?我老张没上过大学,但我老张上过私塾,纸上的椅子没个三五年工夫甭想画成这样。团长,藏的够深啊。” 钟建国眼神一暗,看来宋招娣瞒他不少事:“不是我,是我刚娶的媳妇画的。” 张政委想说,你媳妇不是死了?话到嘴边突然想到钟建国一走七八天,就是为了给他三个孩子找妈:“听师长说你回去见的姑娘是个农村妹子,她有这么大本事?” “她的本事大着呢。”钟建国笑道,“家里还有点事,这件事交给你了。” 张政委一把抓住钟建国:“别急着啊,你的这个媳妇不是村姑?” “是的。”钟建国回想着宋招娣的变化,“是个有大学问的村姑。有什么事明儿再说,我家连一个菜叶子都没有,我得去买菜。” 张政委松手,忍不住说:“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好呢。” “是挺好。”钟建国笑笑,出了办公室,仰天长叹一口气,但愿不是祸。 12.自我介绍 六点多,天色暗下来,钟大娃醒来就趿拉着鞋往外走,看到坐在客厅里的人,一下子愣住。 “一觉醒来不认识我了?”宋招娣听到声音抬起头,“你爸买菜去了。” 钟大娃抿抿嘴,没吭声。 “是不是想尿尿?”宋招娣问,“下楼的时候小心点,我得看着三娃。” 二楼客厅里也有两条木质长椅,宋招娣坐在长椅一端缝衣服,另一端有个小被子,被子上面睡个小孩,赫然是钟家老三。 钟建国不在,钟大娃不知道该怎么跟宋招娣相处,他倒是想送宋招娣一对白眼,再加一句“坏女人”,发现宋招娣手里的衣服是他的,小孩“嗯”一声,扶着楼梯慢慢下去。 宋招娣原本以为小孩就算不骂她“坏女人”,也会傲娇的哼一声,见他这么乖,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 “睡醒了。”钟建国推开竹排小门,看清楚他大儿子又对着花撒尿,倍感头疼,“你就不能去厕所?” 钟大娃:“厕所太远。”说着话往门口看了看,见宋招娣没下来,冲钟建国招招手,小声说,“爸爸,她在给我缝衣服。” “她是谁?”钟建国明知故问。 钟大娃抿着嘴,直勾勾望着钟建国,你知道是谁。 “你妈。”钟建国道,“不想喊妈就喊娘。我钟建国的儿子不是个哑巴,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钟大娃哼一声,转身就走。 钟建国知道这种事不能逼太紧,跟上去问:“你怎么知道你后妈在给你缝衣服?” “我今天穿的啊。”小孩回过头,注意到他爸手里拎好多东西,眼中一亮,“爸爸,买的什么?” 钟建国:“茄子、白菜、生菜、青菜和葱姜蒜。” “没有肉?”小孩脸色一拉,非常失望,“我想吃肉。” 钟建国:“咱家的钱都给你们买大白兔和奶粉、麦乳精了。等我发了工资再买。” “我身上还剩不少钱,足够买只鸡。”宋招娣趴在二楼窗户边,“再买些小鸡和小鸭,我会养鸡养鸭。” 钟建国抬起头,看到宋招娣脸上依然没什么笑意,想了想:“知道了。大娃的衣服还没洗,我给他洗干净了,你再给他缝。” “膝盖上烂一小块,已经缝好了。”宋招娣剪断线,把裤子扔在盆里,又把三娃放到床上,才牵着迷迷瞪瞪的二娃下楼。 下午吃的晚,宋招娣没打算做晚饭,又怕两个孩子半夜饿醒,便炒个蒜蓉生菜,给俩小孩做个小葱炒鸡蛋,煮点米粥。 一碟绿油油,一碟黄中带绿的小葱炒鸡蛋,配上白米粥,看起来格外清爽。钟建国胃口大开,钟大娃跪在板凳上,一口粥两口鸡蛋,吃的头也不抬。 宋招娣不饿,便喂二娃吃饭,见小家伙吃的吧嗒嘴,开心又好奇:“有这么好吃吗?” “挺好吃的。”钟建国道,“我以前也吃过生菜,但是没你做的好吃。我瞧着你也没放别的东西,怎么做的?” 宋招娣:“除了蒜和盐,就是猪油。大概是我放的油比较多。像我娘炒菜就是用一根筷子戳一点点油,清汤寡水,什么味都没有。” 钟建国:“可能吧。大娃,好吃吗?” “好吃。”小孩抬起头,对上宋招娣的眼神,小脸微红,转向他爸,“爸爸,我们明天真吃鸡肉吗?” 宋招娣:“明天吃鸡。不过,你也得帮我照顾两个弟弟,不能跑出去玩。不然,鸡杀了,我也不做。” “不做会臭。”钟大娃脱口而出。 宋招娣笑眯眯道:“那你可能不知道,在鸡身上涂满盐,可以放三五个月。” “爸爸!”钟大娃扭头找钟建国,快帮帮我。 钟建国睨了他一眼:“吃饱了没?吃饱了就去睡觉。” “没有。”钟大娃吃的差不多了,然而,他上午在船上睡很久,下午又睡,这会儿根本不困。于是拿起勺子继续喝粥。 宋招娣见二娃吃饭的动作慢下来:“是不是吃饱了?” 钟二娃点了点头,看到碗里的米粥还剩一半,偷偷瞄宋招娣一眼,小声说:“还有。” “给你爸吃。”宋招娣看向钟建国,“要不要?” 钟建国笑道:“我儿子剩下的,又不是别人的。”碗接过来,面前又多出一个碗,“大娃?” “我吃饱了。”钟大娃道,“爸爸,帮我吃掉吧。” 钟建国瞥俩儿子一眼:“一碗小葱炒鸡蛋被你俩全吃了,你俩是吃饱了。”随即,把两个儿子剩的饭倒自己碗里。 宋招娣笑笑,正想开口,“哇呜”一声,宋招娣下意识问:“谁哭了?” “三娃醒了。”钟建国习惯性说,你去看看。话到嘴边意识到对面的人是他刚娶的媳妇,“我去看看。” 宋招娣:“我去看看。你待会儿把碗收了。”说着,起身上楼。 钟建国望着宋招娣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对两个儿子说:“她现在不在,你们俩跟我说实话,这个后妈到底怎么样。” 钟二娃看向他大哥,大有大娃怎么说,他就跟着怎么说的意味。 钟建国伸手揪住大儿子的小耳朵:“这次不准再逃避。” “有一点点好。”钟大娃伸出小手指,“只有一点点。” 钟建国瞧着儿子言不由衷,嗤一声:“二娃来补充,后妈哪里好。” “饭好吃。”钟二娃有点怯比他大两岁的哥哥,说话时看大娃一眼,见大娃没阻止,“给买大白兔。” 钟大娃瞪他一眼:“就知道吃。爸爸——” “别解释。”钟建国道,“你们如果喜欢这个后妈,爸爸就让她留下来。你们如果不喜欢,我就送她回滨海,然后再给你们找一个。去年岛上来的几个小学老师怎么样?” 钟大娃想也没想:“不要。” “那就要这个。”钟建国道,“不换了?这次是你自己选的,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必须得听这个妈妈的话。” 钟大娃哼哼道:“听就听。” 钟建国听到下楼的声音,端起碗三两下扒拉完碗里的粥。 宋招娣下来。钟建国起身收拾碗筷,送到厨房里面,把锅碗刷干净才出来:“你的脏衣服呢?” “在楼上。”宋招娣见钟建国这么勤快,眉眼间染上笑意,“我的小衣服就不用洗了,我明儿自己洗。” 钟建国“嗯”一声,又问:“是不是得给三娃做点吃的?” “有奶粉,给他冲一碗。”宋招娣说着话,看到挤在一块玩的大娃和二娃同时看过来,眼皮一跳,“岛上有养奶牛的吗?” 钟建国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怎么了?” “我想给大娃和二娃订牛奶。”宋招娣道,“整天青菜白菜,大人没关系,小孩可受不了。” 钟建国心头微热:“我回头问问。要是没有,没有——” “爸爸,我不喜欢喝牛奶。”钟大娃突然开口。 钟建国无语:“你都没喝过牛奶,就知道自己不喜欢?” “没喝过?”宋招娣诧异,“我去买奶粉的时候,申城的供销员跟我说,牛奶比奶粉便宜,建议我订牛奶。你们在申城有三四年,大娃从没喝过?” 钟建国:“没有。”顿了顿,“他妈可能不知道去哪儿订牛奶。” “甬城或者杭城市能买到奶粉吗?”宋招娣问。 钟建国:“赶明儿我出去看看。” “不着急。”宋招娣知道他忙,“我给他们买的大白兔奶糖是炼乳,炼乳是鲜牛奶浓缩而成。那些糖够他们吃上一个月。” 钟建国意有所指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的多着呢。”宋招娣笑道,“你去洗衣服,洗好衣服咱们聊聊。” 翁洲岛这边太潮,钟建国闻到床单和被单上有霉味,就把床单和被单全拆了。加上一家五口的衣服,三娃换下的尿布,钟建国一直忙到十点多。 钟建国上楼时以为宋招娣已经睡了,谁知到楼上,宋招娣还在等他:“赶了两天路,你都不累吗?” “累。”宋招娣怎么可能不累,浑身酸痛,下午洗头发的时候,一度想把原主乌黑油亮的及腰长发给剪掉。盖因洗的时候太麻烦,累得脖子疼,“可是没跟你说清楚,累也睡不着。” 钟建国搬个板凳坐在宋招娣对面,两人之间隔有一米半,不像是新婚夫妻聊天,倒像是敌对双方谈判。 宋招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扯了扯嘴角:“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自,自我介绍?”钟建国不明白,这又是什么路数,“我的事你知道,我继母都跟你说了。” 宋招娣:“我的情况你不了解。” “我是不知道。”钟建国别有深意地说。 宋招娣笑笑:“我还以为你毫无所觉呢。看来我没看错你。”顿了顿,“我叫宋招娣,生于四五年,家在小宋村,上数三代皆是贫农,根正苗红。” 钟建国抬抬手:“这些我都知道。我入伍的那一年街道查我的社会关系,我继母的亲戚被街道的人查个底朝天。你母亲是我继母的亲表妹,他们那时候就已经查到你家很红。” “既然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那就直接说我自己。”宋招娣道,“六三年从红崖镇上的高中毕业,考上滨海师范大学——” “等一下!”钟建国连忙打断,满脸震惊,“滨海师范大学?和滨海海洋大学不相上下的滨海师范大学?就凭你?!” 宋招娣微微颔首:“我是我们县的状元,以县高考状元的身份进的滨海师范大学。先别急,听我说完,去年学校停课,一直到现在都没开课,我大学没毕业,档案上学历那一栏才写高中。确切的说我是大学肄业。”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你高中毕业?”钟建国眉头紧锁,“你直接说你大学没毕业,我,我也不会——我想到了,你一直说你有高中文凭?我当时还奇怪,高中毕业就说高中毕业,为什么非说高中文凭,合着你那时候就开始算计我?难怪我总觉得你处处透着古怪。” 宋招娣白他一眼:“想多了。你一个死了媳妇,还带着三个孩子的男人,哪点值得我算计?” 钟建国噎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还嫁给我?又为什么跟我来这里,对我的三个孩子还挺好?” “当然是别有所图。”宋招娣道。 13.上了贼船 钟建国呼吸一窒,这个女人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我能知道你图我什么吗?” “我以前确实有个对象,这点没骗你,不过他也是大学生。”宋招娣道,“之所以选你,村里人保守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我不想以后不经意间说出《红楼梦》,被王得贵追着问,是不是在红色的小楼里做梦。 “你是大学生,又在申城多年,见识广,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想跟你找点共同话题也容易。你和你继母关系不好,跟你爸的关系也不好,他们老了,我想照看公婆就照看,不想伺候的话,你也不会说落我。然而,我们村的人信奉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钟建国不信:“你的意思我继母把我和我哥赶出去,她以后老了,我如果不孝顺她,这种事搁你们村,我会挨骂?” “是的。”宋招娣道,“村里人还会跟你说,你继母以前也不容易,也不是故意那么对你们。她如今已经知道错,年龄又那么大了,你应该原谅她。这也是我不想呆在村里的原因之一。” 钟建国决定改天找几个从农村来的兵问问:“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宋招娣道,“你有三个儿子,我不想生孩子,你也不会逼我,对不对?” 小儿子堪堪一岁,钟建国确实想过等几个孩子大了再要孩子,也打算找机会跟宋招娣说这件事。被她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钟建国倒有些不自在:“孩子的事,你,你是怎么想的?” “我曾亲眼见过一个产妇大出血,最后一尸两命。”刘灵没见过,原主小时候经常听宋母说哪家的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没挺过来,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刘灵变成宋招娣,有原主的记忆,虽然记不清是哪家媳妇,哪家的姑娘。可难产这种事在这个时代时常发生,“不瞒你说,我怕生孩子。” 钟建国盯着宋招娣:“你是女人?” “我是女人。”还是个从二十一世纪末穿过来的大女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愿意从鬼门关走一遭。” 钟建国:“大娃的妈妈——” “我佩服你先前的妻子。”宋招娣实话实说,“但我不是她。我跟她的经历不一样,你不能认为,她愿意一个接一个的生,我连一个孩子都不想生,我就是个另类。” 钟建国无语又想笑:“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另类?” “还聊不聊了?”宋招娣瞪着眼反问。 钟建国:“继续。” “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必须听我的,钱由我管,人情来往也是我说的算。”宋招娣道,“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给足你面子。但是你也不能太过分。” 钟建国无语:“你一开始这么跟我说——” “我又不蠢。”宋招娣道,“被你看出来我心眼多,不好掌控,你怎么可能那么痛快的跟我扯证,放心把三个幼儿交给我。你敢说你那么急匆匆跟我结婚,不是觉得我本分可欺,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 钟建国不敢说。 宋招娣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你不跟我扯证,我不嫁给王得贵,也是嫁个普通工人,或者城里来的知青。无论嫁给谁,两年之内不生孩子,公婆都会摆脸色,亲戚邻居也会旁击侧敲,我是不是生不出来。热心肠的人更会帮我找生子偏方。” 钟建国服了:“你考虑得真周到。” “华国国情就是这样,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能猜到婚后将面临什么。”宋招娣道,“不催儿媳妇生孩子的婆婆,一百个里面也难找出一个。” 钟建国不得不提醒她:“即便我同意生孩子这事你说了算,你爹娘也会催你。” “这一点好办。”宋招娣道,“赶明儿我去学校当老师,有了工作,还得照看你的三个孩子,我爹和我娘问起来,我就说我快忙死了。他们就不催了。” 钟建国:“你想的太简单。你娘很疼你,你这么讲,她会很乐意过来帮你。” “不,不会吧?”宋招娣不禁眨了一下眼,“不会的!我娘得去上工,想来也来不了。” 钟建国:“农闲的时候没多少工分。我虽然是城里人,这一点还是知道。”话音落下,见宋招娣不敢置信瞪大眼,忍不住笑了,“这事以后再说。赡养老人,生孩子,工资以及家里的大小事,我都可以依你,前提是——” “照顾好你的三个孩子?”宋招娣道,“没问题。不过,我还没说完。” 钟建国眉头微皱:“还没说完?还有什么一次性说完。” “暂时分房。”宋招娣笑眯眯道,“我想什么时候搬过去就什么时候搬过去,你不能逼我。” 钟建国张了张嘴,瞧着宋招娣笃定的模样,忍不住叹气。宋家人一个比一个朴实,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精怪:“你如果一直住在客房呢?我是娶个媳妇,不是讨个保姆。” “你倒是想讨个不用付工资,帮你照看孩子,给你做饭,帮你管家的保姆呢。”宋招娣嗤一声,“可惜世上没这么好的事。想做梦,睡觉去吧。对了,三娃跟你睡还是跟我睡?” 钟建国起身:“你一口气说这么多,我睡着了也会惊醒。今晚就跟我睡吧。” “很吓人吗?”宋招娣打量他一番,“还好吧。” 钟建国冷笑:“我一直认为我的妻子诚实不缺聪慧,淳朴、持家,和千千万万个勤劳的农村妇女一样。 “你现在却告诉我,从咱们说第一句话起,你就在装,偏偏直到登岛之前,我都没发现你有什么不对,还不可怕?宋招娣,你如果生在民国,戴笠都会把你奉为上宾。” “谢谢夸奖。”宋招娣道,“说不定我就是对岸派到你身边的人。” 钟建国也想过这种可能:“我不信你,但我相信我继母。你上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小宋村,没机会接触对岸的人。 “促使你我见面的人不是你,是我那个继母。我继母如果知道你上过大学,早几天去见你的人也不会是我,是我继母的儿子或者她最喜欢的侄子。你连军衔制取消这种事都不知道,老蒋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如果我说我故意的呢?”宋招娣问。 钟建国打量她一番:“看看你的手。” 宋招娣伸出手:“怎么了?” “常年干农活的手,手指中间的骨头才会突出来。”钟建国道,“你的不是很明显,因为你还得上学,不能天天干活。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刘师长的妻子和你一样是个农村人。段大嫂不如你幸运,她的手指头都变形了。 “假如你是对岸选中的人,我不清楚你的手会是什么样,起码会比现在好看。还有一点,我一直想说,你的品味很一般。如果我是对岸培养你的人,宁愿舍弃你这颗棋子也不拎出来丢人。”说完掉头就走。 宋招娣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说清楚,什么叫丢人?什么叫品味很一般?” “翠绿色长衣长裤。”钟建国提醒道,“又宽又胖,给我都不穿。” 宋招娣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是,很一般,我的品味非常一般,不如你钟大团长十里洋场混迹多年,博闻多识。”砰地一声,甩上门。 钟建国吓一跳,冲着紧闭的门冷哼一声:“心眼多,脾气大,许你骗我,我还说不得你了啊。” 宋招娣冲着门挥挥拳头,小声嘀咕道:“别人你可以随便说,我刘灵你还真不能数落。” 翌日,宋招娣睁开眼,揉揉酸涩的眼角,撑着硬邦邦的床坐起来,打开窗户看到太阳露个头,忍不住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随即,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倒在床上,红色线毯瞬间变得五彩斑斓,一夜没睡好的宋招娣的头又开始痛了。 最多再过一年,西装就会被打成资产阶级,旗袍被打成封建欲孽,花里胡哨的衣服被归为“奇装异服”。 先前宋母给宋招娣收拾衣服的时候,宋招娣看到米黄色上衣,桃红色带有印花的短袖,宋招娣就不想带。又没法解释要不了多久,艳丽的衣服都不能穿,宋招娣便什么也没说,由着宋母收拾。 宋招娣忍着头痛,把艳丽的衣服全挑出来塞柜子里,耳边响起“你的品味很一般”。宋招娣无力地倒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脑壳不甚疼了,宋招娣起身套上一件灰色长裤和白色衬衣。 打开房门,宋招娣见隔壁敞着门,不禁挑了挑眉,钟建国起得真早。 悄悄走进去,看到床上只有一个小娃娃,转到最西边,大娃和二娃也在睡。宋招娣想了想,抱着三娃下楼,把他放在椅子上,又拿个板凳挡着以防他滚下来,才去洗脸刷牙。 钟建国正在压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今天这身还像样。” “我不想跟你说话。”宋招娣白了他一眼,“对了,跟你说件事。” 钟建国故作惊讶:“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有意思吗?”宋招娣无语,“你昨天拿来不少菜籽,我打算今天就种上。这些花怎么办?” 钟建国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这些花都是大娃的妈妈生前种下的,你拔掉种菜,大娃又得骂你坏女人。” “不种吃什么?”宋招娣问。 钟建国本以为昨夜会失眠,而一直困扰他的怪异有了解释,钟建国一觉睡到天亮,今儿心情很好,便说:“把花种在竹篱笆旁边,我跟大娃解释。” “挨着篱笆墙种一圈?”宋招娣道,“种不完。有木板吗?弄几个木盒子,剩下的种在木盒里,放在廊檐下。” 钟建国想一会儿:“也只能这样。” “院里也没有木柴,厨房里的柴火烧完了怎么办?”宋招娣问,“不会让我上山砍柴吧?” 钟建国:“按理说是要咱们自己去找柴火。” “如果不按照常理呢?”宋招娣问。 钟建国:“烧蜂窝煤。我在申城的时候就一直烧煤球。” “你家有几个炉子?”宋招娣问。 钟建国:“一个。” 一个炉子做一顿饭,少说得一小时。宋招娣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全职保姆还兼上山砍柴?我这是什么命啊。”顿了顿,“钟建国,我现在回农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钟建国笑道,“我不同意,咱俩这婚你离不掉。你去法院,法院也不敢受理。”拎着水绕到宋招娣身边,“宋招娣同志,《红楼梦》中关于王熙凤的批语挺适合你。” 宋招娣笑吟吟问:“钟团长,如果家里没柴火,你觉得饿着的人会是谁?” “你——”钟建国指着宋招娣,宋招娣眨了眨眼,示意他接着说。钟建国深吸一口气,“我待会儿就去找警卫员,叫他来给你劈柴。” 宋招娣很意外:“你还有警卫员?” “我是团长!”钟建国提醒道,“不是你们村的村长。” 宋招娣:“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我们村,你说自己是个小兵也没人怀疑。再说了,你也没说你有警卫员。” “我没说的多着呢。”钟建国道,“但是也没有你瞒我的事多。” 宋招娣看向他,目光灼灼:“然后呢?” “赶紧刷牙洗脸去做饭。”钟建国说着,拎着水进屋。把厨房里的缸和院子里的缸都打满,估摸着宋招娣两天不用打水才停下来。 这个年代物资匮乏,没什么可吃的,宋招娣便煮一锅浓稠的白米粥,炒个醋溜白菜。白菜盛出来,宋招娣跟钟建国说:“柜子里还有两个鸡蛋,做给大娃和二娃吃?” “小葱炒鸡蛋?”钟建国道,“他俩吃惯了,明天还闹着要吃呢?” 宋招娣见他没直接拒绝,便猜到他也心疼孩子:“你堂堂一团长,连几个鸡蛋都供不起?” “有钱也不好买。”钟建国叹了一口气,“多切点葱,炒一个吧。” 宋招娣:“油票有吗?” “好像还有。”钟建国问,“缸子里没油了?” 宋招娣:“既然还能吃得起油,那我就给他俩做个鸡蛋饼。”弄一点面糊,撒点葱花,磕个鸡蛋,两分钟,用猪油煎制而成,黄橙橙的鸡蛋饼出锅。 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宋招娣忍不住咽口口水,感慨道:“我真是世上最好的后妈。” 14.疑心顿起 钟大娃的亲妈是申城市民,家境一般,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却没怎么做过饭。并不是因为她要上学,或者她生性懒惰,而是大娃的姥姥怕大娃的妈妈偷吃厨房里的东西。 钟建国不会做饭,大娃的妈妈做的饭不好吃,钟建国也从不嫌弃,至少比他强,能把饭做熟。 昨儿晚上宋招娣把白米粥盛出来,钟建国打眼一看就知道宋招娣比他以前的妻子会做饭。 一道简单的生菜被宋招娣做的色香味俱全,钟建国立刻决定,这个媳妇若是没什么大的问题,就她了。正因如此,才逼钟大娃承诺——听后妈的话。 今儿看到金黄的鸡蛋饼,钟建国忍不住羡慕儿子,又不想看到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女人太过得意:“也是最有心计的后妈。” “钟建国,是不是非得我斟茶认错,或者跪下求你原谅?”宋招娣瞪着眼问。 钟团长摆手:“我怕折寿。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跟谁学的画画。” “画画?”宋招娣不解,“什么画?” 钟团长:“昨儿给我的图纸,椅子画的跟真的一样。” “那种啊。”宋招娣道,“稍稍会一点素描的人都能画出来。” 钟建国嗤一声,根本不信:“我怎么发现什么事到你嘴里都变得特别简单呢。” “因为我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简单的人。”宋招娣道,“我好像听到你家老三哭了。” 钟建国:“你以为我还会——” “爸爸,爸爸,弟弟醒了。” 钟大娃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钟建国起来就往外跑。 “噗!”宋招娣笑喷。 钟建国踉跄了一下,回头瞪她一眼,就说:“大娃,二娃,下来叫你后妈给你们洗脸。” “小肚鸡肠。”宋招娣把白菜和鸡蛋饼端到小方桌上,随后又盛几碗粥,看到大娃牵着二娃等好一会儿了,擦擦手上沾的白粥,一手牵着一个,“今儿早上再喝一次粥,中午吃面条,下午蒸馒头。” 钟建国抱着三娃出来,把三娃的尿布扔到压水井旁边,听到宋招娣的话连忙提醒:“别蒸太多,蒸十来个够吃两天的就行了。” “你一顿吃几个?”宋招娣问。 钟建国:“我晌午不回来。晚上吃的不多。这边天气潮,馒头放三四天就会霉,不像是北方,放上十天半月都没事。” “没骗我?”宋招娣不信。 钟建国瞥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呢。” “爸爸,爸爸,鸡,鸡。”钟大娃大声道。 钟建国:“你们说的事,我都记着呢。” 饭后,钟建国瞧着还没到八点,先把锅碗收拾干净,才拿着档案袋去营地。 钟建国回家相亲时,刘师长建议钟建国带上警卫员。钟建国觉得带个“保镖”回去着实不像话,到他家没地方住,警卫员住在招待所里,带着跟不带没什么两样,就命警卫员留在这里。 钟建国走后,他的警卫员小李彻底闲下来。昨儿一听说钟建国回来,小李就往钟家跑。到门口看到烟囱冒烟,意识到钟家正在做饭,小李就回去了。 今儿一早就早早跑去钟建国的办公室门口等着,远远看见钟建国,小李想也没想,朝钟建国跑过去:“团长!” “精神不错。”钟建国打量他一番,“张政委在吗?” 小李:“报告团长,张政委在。” “我找张政委商量点事,你不用跟着我。”钟建国道,“我家有点事,你嫂子带着三个孩子腾不出手,你过去帮一把。” 有出海巡查任务时,司令或者师长都会派兵去军属家中询问有没有困难。小李给钟建国当警卫员之前,没少帮军人家属干家务活,这种事对他来说习惯了,冲钟建国敬个礼,跑步去钟家。 宋招娣听到敲门声,想起身去开门,一看左手菊花,右手铁锹:“大娃,去开门。” “门上没有锁,进来啊。”大娃站起来,看到竹排门上面的大脑袋,“是小李叔叔来了。” 宋招娣故意问:“跟谁说话呢?” 小孩张嘴想说“你”,话到嘴边想起他爸爸跟他说不能没礼貌,又不想喊娘,指着旁边的弟弟:“二娃。” “小机灵鬼。”宋招娣说着话迎上去,“小李找钟团长?” 小李笑笑:“不是。团长叫我过来看看能帮嫂子干点什么。” “他这么跟你说的?”宋招娣问,“旁的没说?” 小李仔细回想一番:“没有。” “我的鸡爸爸也没说?”钟大娃连忙问。 小李没听懂:“什么鸡?” “等我一下。”宋招娣转身回屋,路过钟大娃时朝他头上揉一把,“你爸忘了,我没忘。”到屋里拿出五块钱和副食本,“帮我买只鸡,再买七八块木板和钉子。” “嫂子,要我帮你买鸡蛋还行,但是鸡,我真没办法帮你买。”小李怕她误会,“咱们部队的猪肉要肉票,鸡鸭鹅不要票,鸭肉和鹅肉不好吃,大家伙想改善一下伙食就去买鸡。嫂子想买鸡,必须得提前跟副食厂说一声才能买到。” 宋招娣眼皮一跳:“建国没跟我说这事啊。” “团长可能不知道。”小李说出来,发现宋招娣脸色不对,“您不会认为团长故意不告诉你?不是的,大娃的妈妈在的时候,家里没菜都是请隔壁的段大姐帮她买。团长很少去买菜,肯定不知道鸡不好买。” 宋招娣转向大娃:“你们在申城的时候,你爸也不买菜?” “姥姥买。”钟大娃道,“姥姥坏,妈妈给姥姥钱买肉,姥姥只买菜不买肉。” 宋招娣:“你的意思你和你妈住在姥姥家,你爸住在军营里?” “有时候住,有时候不住。”钟大娃道。 宋招娣转向小李:“是这样吗?” “我那时候还在八连,对团长家的事不太清楚。”小李道,“不过,部队转到这边的时候,听说是团长开车去大娃姥姥家接的那个嫂子。” 钟建国从未主动提过大娃的亲妈,宋招娣以为钟建国不好在她面前讲,看来是钟建国不想说:“你说的八连是那个南京路上好八连?” “嫂子知道?”小李惊讶道。 宋招娣:“八连名声响,听同学说起过。钱先拿着,如果有鸡就买只鸡,没有鸡就买老鸭,买木板剩下的钱全买鸡蛋和鸭蛋,尽量多买点能孵出小鸡和小鸭的种蛋。” “那我去看看。”小李转过身往外走,注意到竹篱笆外面有个人,“嫂子,您站在那边做什么?” 宋招娣顺着小李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大概一米五三的样子,皮肤黝黑,瘦瘦的女人,笑着招呼:“嫂子,进来坐。” 女人腼腆地笑笑:“见你挺忙,没好意思过去。昨儿到的?” 宋招娣把两个竹排门全打开:“昨儿下午到的。本来想过去串串门,院里乱糟糟的还没收拾,就没去打扰您。”说着话看一眼女人的手,确实如钟建国所说,手指头中间的骨头突出来很多,“大娃,去给你伯母搬个板凳。” 段大嫂摆手:“不用,不用。怎么收拾?我帮你一块收拾。” “啊?”宋招娣楞了一下,见对方不像是跟她客气,失笑道,“您帮我看着三娃就行了。我一个人可以。” 钟大娃答应他爸爸要听后妈的话,立刻跑到屋里搬个小板凳放在三娃旁边。 段大嫂听到一声响,回头一看,笑道:“大娃真乖。”随即转向宋招娣,“真不用?” “不用。”宋招娣一边重新栽花一边说,“嫂子,听建国说三娃一岁了,按理说应该会走路,会叫爸爸了。他不会讲话,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教?” 段大嫂会种菜种庄稼,不会种花,宋招娣不让她帮忙,便把三娃抱起来:“三娃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底,还没满一岁,不会说话也正常。不过,大妹子,你闲的时候得教三娃走路。三娃会走了,叫大娃和二娃看着他,你就能腾出手做别的事。” “我是这么打算的。”宋招娣道,“嫂子知道哪里能孵小鸡和小鸭吗?” 段大嫂:“你要养鸡养鸭?” “是呀。”宋招娣道,“本来打算买小鸡仔。听小李说鸡肉很畅销,我估计也买不到小鸡仔。养了鸡和鸭,以后不用买鸡蛋鸭蛋,几个孩子馋嘴的时候,直接杀只鸡,省得整天担心没肉票。” 段大嫂:“是这个理。大娃的妈妈在的时候,我就跟她说过。不过,她得照看三个孩子,腾不出手就没养。回头叫小李把蛋送我家去,我家有老母鸡。” “那就谢谢嫂子了。”宋招娣擦擦脸上的汗,揉揉腰,发现一面竹篱笆墙栽到头,才移四分之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大家闺秀”要累死她啊,“嫂子,你要花吗?” 段大嫂没听明白:“什么花?” “这么多花丢掉挺可惜的。”宋招娣说话的时候留意着钟大娃的表情,“可是不拔掉,又没地方养鸡养鸭。” 段大嫂想也没想:“我不会种。” “这些花比菜还好伺候。”宋招娣道,“种下去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也不用捉虫,该开花的时候自己就开了。” 段大嫂不太相信:“这么简单?” “也不是简单,都是些容易活的花。”宋招娣道,“我给你刨几颗?” 段大嫂以前看到钟家小院里姹紫嫣红,也想种花。可她见大娃的亲妈把花当成宝贝,就一直没开口,端是怕把花种死了,大娃的亲妈不高兴。宋招娣这么一说,段大嫂心动了:“每样给我两颗。” “大娃,行吗?”宋招娣问。 三娃出生后,段大嫂没少帮钟家照看几个孩子。钟大娃挺喜欢段大嫂,便点了点头:“可以多给两颗。”说着话伸出两根手指。 段大嫂乐了:“咱家大娃真是个好孩子。伯母谢谢大娃。” 有了大娃这句话,钟家的篱笆墙周围种满,宋招娣就把剩下的花全搬到刘家。 宋招娣把最后一株菊花种下去,注意到刘家小院里有绿的黄瓜,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还有小茴香、花椒树,忍不住羡慕:“嫂子种的菜真多。” “我给你摘点?”段大嫂说。 宋招娣摆摆手:“不用。昨儿大娃的爸爸买不少菜,够我们吃两天。”洗洗手就把三娃接过来,“我感觉今天地上比昨天湿,是不是要下雨了?” “是的。”段大嫂道,“你下午如果想出去,记得把衣服都收屋里,关上窗户,这边说下就下,下雨的时候还喜欢刮风。” 宋招娣笑道:“我知道了,谢谢嫂子。赶明儿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问你。” “行啊。”段大嫂笑道,“小李回来了。我瞧着他拎着鸭子,估计没买到鸡。” 宋招娣勾头看了看,见小李推门进去,转向大娃:“鸭子凑合不?” “不凑合。”钟大娃瘪瘪嘴,“不好吃。”。 宋招娣朝他脸上拧一把:“有的吃就不错了。嫂子,我们回去了。” “慢点啊。”段大嫂送宋招娣出去,转身回来看到篱笆墙边换了个样,不由自主地笑了。随即,去屋里拿个筛子,摘黄瓜、茄子和西红柿。 钟建国把小李打发走,就问张政委,如果他觉得他家的人有问题,是他派人去查,还是上面派人去查比较好。 张政委想也没想,就说应该交给组织。 两人便一块去找刘师长。 刘师长听明钟建国的来意,险些被口水呛死:“你刚才说什么?请我派人去查你新娶的老婆宋招娣。” “是的。”钟建国认真道。 刘师长见状,不由得认真起来:“小钟,如果我没记错,宋招娣也算是你表姨的闺女?你继母的主要社会关系都是农民,按照外面的说法,宋家根正苗红,比你家还干净,有什么好查?你媳妇又不是军人。” “我媳妇不是军人,是个大学生。”钟建国此言一出,犹如一道惊雷,震得刘师长、张政委呆若木鸡。 15.惨遭嫌弃 钟建国早已料到两人会是这种反应, 没受到一丝影响,继续说:“我也不是不信任宋招娣。” “那你还请我派人查她。”刘师长搞不懂,“宋招娣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按理说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宋家想培养出个大学生比登天还难。” “师长,你怎么能这么看不起农民兄弟。”张政委很不高兴, “有句俗话叫歹竹出好笋,宋家怎么就不能出个金凤凰?” 刘师长扬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往我头上扣帽子。小钟入伍那会儿是我亲自招的,他的社会关系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继母的娘家那边是个山窝窝,识字的人都不多,谁教宋招娣?” 钟建国:“师长,小宋村背靠着山,面临着海,但大山没堵住村民的路。据我所知那边以前还是抗日根据地,小宋村的村民觉悟比普通农民高, 村里识字的人并不少。宋招娣的父亲是个农民,也是个识文断字的赤脚医生。” “这才正常。”刘师长说出来,一顿,“既然你这么了解,干什么还要查宋招娣,她现在是你媳妇。” 钟建国:“她暂时没问题。只是她在滨海上大学的三年学了很多东西, 我是怕她学的太杂, 掺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赶明儿再教给几个孩子。” “三年?”张政委疑惑,“我记得大学不是三年制,她没毕业啊?” 钟建国道:“去年闹革命,学生不上课,学校被迫停课了。宋招娣回家帮家里干活,晒得又黑又瘦,我继母以为她是个从未出过红崖镇的土丫头,才介绍给我。” “被你捡个大便宜。”刘师长接道,随即,忍不住打量他一番,“这种好事都能让你赶上,小钟,你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吧。” 张政委很想羡慕嫉妒,然而钟建国的好运让他懒得羡慕,“就这你还要查人家宋招娣。宋招娣同志真是瞎了眼,好好的大学生选择嫁给你。” 钟建国心想,宋招娣没瞎,正因为没瞎,我才觉得她嫁给我还有其他目的:“她太聪明,不去滨海师范大学查查,我不放心。” “小宋不知道这事?”刘师长肯定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即便派亲兵过去查,也不能保证她以后不知道。一旦她知道,钟建国同志,小宋会很伤心。” 钟建国心想,那是你不知道我的新媳妇心有多大,她顶多气两天:“我跟她解释,就说政审需要。” “谁家娶媳妇连媳妇在学校里学到哪些知识都查?”刘师长指着他说,“我看也只有你钟建国家。” 钟建国:“师长,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自己。咱们部队办的小学和初中总共有八个班,十多个老师,谁有宋招娣学历高?没有。如果宋招娣同志没有任何问题,我建议让她当中学老师。” “你说得对。”刘师长猛然想到,“滨海师范大学听起来像是滨海市办的大学,但这所学校是民国时期办的,学校里的不少老师还留过洋。” 张政委不大相信:“有这么厉害?” “不相信的话,你亲自走一趟?”刘师长顺嘴说。 张政委认真想了想:“可以。团长,团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钟建国跟他的政委认识有六七年,对他挺了解,宋招娣的事交给他,钟建国一万个放心:“没问题。师长,过几天出海不?” “你刚回来,家里还有那么一位,我派别的团去。”刘师长道,“不见得能碰上老蒋的人。” 钟建国:“还是小心为好。” “我晓得。”刘师长道,“不派你们团出海巡查,但训练不能停。” 钟建国:“我知道,下午就开始。” 宋招娣回到家,看清楚鸭子是活的,头又开始痛了:“小李,会杀鸭子吗?” “不会。”小李实话实说,“嫂子,我只买到十枚种蛋,四十枚鸡蛋和鸭蛋。” 宋招娣皱眉:“鸡蛋和鸭蛋搁一块才十枚?” “是的。”小李道,“村民去买可以多买点,不过,村民养的鸡鸭得上缴给生产队一部分。军人家属养的鸡鸭不需要上缴,只准养这么多。” 宋招娣:“一年只有十个?” “不是,半年十个。”小李道,“您如果还想再养些鸡鸭,得等到明年春天。” 宋招娣叹气:“我知道了。帮我照看着三娃,我去做饭。小李,吃面条吗?” “啊?”小李楞了一下,“嫂子,我得回去,我是团长的警卫员,不能离开太久。” 宋招娣想一想:“也对。那你赶紧回去吧。” “嫂子,木板在廊檐下。”小李指给宋招娣看,“团长下午不出去的话,我再来帮你钉板子。” 宋招娣笑道:“不用。三娃上午半天没睡觉,下午会睡一会儿,我自己可以。”等小李走远,就问,“大娃,二娃,可以陪弟弟玩吗?” “在哪儿玩?”钟大娃在滨海时天天帮着钟大嫂照看三娃,宋招娣叫他看孩子,小孩倒也没觉得宋招娣使唤他做事。 “等我一下。”宋招娣到楼上打开柜子,挑两件颜色艳丽,袖口已磨的不成样子的衬衣,随即,把两件衣服拆开拼成一块布,直接铺在廊檐下,“坐在这里,我去和面。” “不做鸭子?”钟大娃忙问。 宋招娣颇为意外,从钟建国去营地,她的便宜大儿子就没主动跟她说过话,居然为了吃的开口:“鸭子杀掉还得脱毛,晌午来不及,下午再做。” “你,你去吧。”钟大娃挥挥小手。 宋招娣笑笑,到楼上拿两个大白兔奶糖,冲一大碗麦乳精,把勺子和糖果递给他:“给弟弟一个,渴了就喝麦乳精。” 钟大娃眼中一亮,伸手抓过来,犹豫一下,说声谢谢。 宋招娣走到门口隐隐听见,回头看过去,大娃正低头剥糖果,摇头笑了笑,就去厨房和面。 刘灵只会吃,不会做。原主会做饭,配上很会吃的灵魂,让钟建国胃口大开的“蒜蓉生菜”,在换了芯子的宋招娣这里就是一道家常小炒。 便宜儿子是小吃货,宋招娣就把钟建国买的青菜叶子切成细末,用擀面杖捣出汁,连同菜末一起和面。 面得醒一会儿,宋招娣就出去修整坑洼不平的院子。 段大嫂走到钟家门口,正好看到宋招娣挥着锄头锄地:“这么热的天,怎么不等下午再翻地?” “趁着没下雨先弄好,回头雨下下来把地浸湿,明儿刚好种菜。”十一点左右,室外温度有二十七八度,换成刘灵本人绝对受不了。原主干惯农活,没有太阳的情况下,这个温度对原主的身体来说不算热。宋招娣说话间看清段大嫂端的东西,颇为惊讶,“嫂子这是做什么?” 段大嫂:“我们家的人少,吃不了这么多,黄瓜不吃也是变老。”顿了顿,“我放屋里去?” “放在压水井旁边,我待会儿洗洗。”宋招娣瞥到段大嫂的双手,忍不住说,“嫂子家种的菜多又怕老,就腌起来啊。酸黄瓜,酸豆角,酸白菜,留着你们冬天吃。” 段大嫂脚步一顿,笑道:“老刘和家里的两个孩子不喜欢吃,冬天宁愿啃蒜瓣、吃干饭也不吃这些,每样腌一小坛就够我们吃到明年开春。” 宋招娣见状,放心下来:“赶明儿嫂子腌菜的时候喊上我,也分我一点。我喜欢吃。” “行啊。”段大嫂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洗衣、做饭、打理菜园子。以前闲的时候也曾来钟家找过大娃的亲妈聊天,只是段大嫂听她说话文绉绉的,来三五次就不爱主动过来。 从她爱人刘师长口中得知宋招娣和她一样是农村人,段大嫂很高兴,对于宋招娣开口要菜,没生气,还觉得宋招娣不跟她见外,“回头想吃什么菜,直接去我那儿摘。” 宋招娣笑道:“好的,嫂子。” “地什么时候收拾都成,别中暑了。”段大嫂见她脸通红,忍不住念叨,“怕耽误种菜,等小钟回来了叫小钟收拾。” 宋招娣:“我知道。嫂子,我就不送你了。” “不用,不用。”段大嫂走出去就忍不住感慨,钟建国的这个媳妇会过日子。 宋招娣看着水井边的黄瓜和番茄,转向便宜儿子:“大娃,你的这个段伯母以前也这么好?” “好呀。”钟大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番茄,“我饿了。” 宋招娣顺着小孩的视线看过去:“我待会儿做煎鸡蛋。”顿了顿,“想吃番茄还是黄瓜,我给你洗。” “不吃。”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险些笑喷,强忍着笑把地修平整,就去厨房擀面。待锅里的水沸腾,面条下锅里,香味飘出来,宋招娣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可算做好了。 “好了吗?”钟大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宋招娣伸个懒腰:“好了,在外面等着。” “绿色的面条?”钟二娃坐在小板凳上,低头一看,瞪大眼,“是绿色的面条欸。” 宋招娣一边喂三娃吃鸡蛋羹一边说:“是绿色的面条。有点热,吹一下再吃。” “绿色的面条可以吃?”钟大娃歪着头好奇地问。 宋招娣:“面条变绿是蔬菜汁染的,好不好吃?钟大娃小朋友,跟我说实话,我吃过饭就杀鸭子。” 钟大娃装作没听见,咬一口煎鸡蛋。 “我从不说假话。”宋招娣道,“三娃的鸡蛋羹吃完,我就要听到。” 大娃抬头瞪她一眼,坏女人:“好吃!” “听见了。”宋招娣道,“大娃,我喜欢诚实的小孩。二娃,鸡蛋好吃吗?” 二娃抿嘴笑笑:“好吃。” “真乖!”宋招娣不吝夸赞。 饭后,宋招娣把一楼的两条长椅并在一块,又把钟建国床上的席子抽掉拿到楼下,让三个孩子坐在椅子上玩。 钟大娃拿着拨浪鼓逗弟弟,眼睛却时不时往厨房看。然而,他晌午吃的面条,面条里面的糖碳水导致人犯困。以致于宋招娣还没和好做馒头的面,三小只就撑不住了。 宋招娣感觉客厅安静下来,出去一看,三个便宜儿子睡的横七竖八。 宋招娣看着三个小孩天真无邪的睡颜,忍不住朝钟大娃脸上轻轻拧一把,才去外面找几件已经晾干的衣服搭在小孩肚子上。 不用惦记孩子哭闹或者出什么意外,宋招娣干起活来心无旁骛,把鸭子收拾干净,点着炉子做清炖鸭汤的时候才三点钟。 小李是个实在人,宋招娣说要老鸭,他真给宋招娣买个三四年的鸭子。宋招娣怕炖不烂,就把锅里的水加满,任由它慢慢炖。 鸭子炖上,面没发不能蒸馒头,可是无论原主还是刘灵都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儿,干脆把几个孩子的衣服全拿出来,该拆的拆,该补的补,不知不止就到五点了。 宋招娣估摸着鸭子差不多了,开始收拾针线筐,耳边传来一句:“好香啊。” “醒了?”宋招娣抬头一看,钟大娃正扶着椅背站起来,转着脑袋到处看。 钟大娃脸上的好奇瞬间消失,抿抿嘴,嗯一声。 宋招娣想笑:“把弟弟喊醒,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爸爸没回来。”钟大娃提醒道。 宋招娣:“那咱们等你爸回来再吃饭。”说话间,拿起剪刀去院子里,把已经盛开的菊花全部剪掉。 钟大娃急了眼,张嘴想说坏女人,到嘴边意识到坏女人又帮他缝衣服,话锋一转:“你,你在做什么?” “给你做菊花吃。”宋招娣问,“没吃过炸菊花吧?” 钟大娃下意识摇头,随后仔细一想,“菊花也可以吃?” “当然。”宋招娣给三娃把了尿,叫二娃看着他,就问大娃,“要不要帮我烧火?” 钟大娃:“不会。” “我教你。”宋招娣把木柴点着,递给钟大娃一个烧火棍,“柴火快掉的时候用棍往里拨一下,没柴火就添两块。知道了吗?” 钟大娃点了点头:“我学会了。” 刘灵并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但几个孩子是她自己选的,跟钟大娃说话的时候就特别温柔。也导致钟大娃想故意说没学会,都没好意思开口。 忙着揉馒头的宋招娣也没看到,钟大娃一会儿看柴火,一会儿打量她。 待馒头的香味从大锅里溢出来,宋招娣就开始往小锅里倒油,炸裹上鸡蛋液的菊花。 钟大娃脸上的淡定消失不见,瞪大眼,长大嘴,踮起脚往锅里看:“真的可以吃?” “当然。”刘灵走遍世界各地,甭说吃炸菊花,她连蜂巢、蚕蛹都吃过,“我还想再做个烧茄子,但是咱家没有酱豆。大娃能不能去隔壁刘伯伯家借一点?” 钟大娃点点头。 宋招娣微微一笑:“大娃真乖。”给他个小碗,“跟伯母说半碗就好了,我们做菜用。” “知道啦。”钟大娃抱着碗往外跑,到门口撞见满头大汗的钟建国。小孩惦记着炸菊花,把碗往钟建国手里一塞,“她要酱豆子,爸爸,去刘伯伯家借。” 钟建国楞了一下,意识到大儿子帮宋招娣干活,有点不敢置信,故意问:“她是谁?” “后妈。”大娃说完,拔腿往回跑。怕宋招娣以为他不听话,到厨房就解释,“我爸爸去了。” 宋招娣隐隐听到钟建国的声音:“那咱们待会儿就吃饭。” “不烧火了?”小孩忙问。 宋招娣笑道:“不用了,跟弟弟玩去吧。” “好。”钟大娃到客厅里并没有找两个弟弟,而是把吃饭的小方桌,还有板凳,全部拽到客厅中间。 钟建国回来看到大儿子端着馒头往外走,震惊不已,疾步走到宋招娣身边:“你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人话行吗?”宋招娣反问。 钟建国噎了一下:“以前他妈在的时候,叫他拿筷子他都不动弹,喊他吃饭像要他的命。你怎么调/教的?” “我娘跟我说,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宋招娣往外看一眼,“你儿子虽然还小,不能否认他是个男性。” 钟建国白她一眼:“我就听你胡扯。你娘,我丈母娘做的饭还没有食堂里的大锅饭好吃。” “不信拉倒。”宋招娣戳一点酱豆放锅里,“钟建国同志,你想一下,我有骗过你吗?” 钟建国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宋招娣从未骗过他,是他认为宋招娣实在,是他以为宋招娣高中毕业:“你是没骗过我,你没少误导我。” “你也承认我没说过谎话喽。”宋招娣眼角余光瞥到钟大娃站在门口,“大娃,段伯母今儿给咱们很多菜,又借给咱们酱豆,你觉得咱们应该送她什么好?” 钟大娃蹙眉细想:“嗯,馒头?” “我想送给她八朵花。”宋招娣炸十九朵黄色的菊花,盛出来的时候特意放在两个盘里,“你如果不同意,那咱们就送她馒头。虽然我觉得段大嫂很喜欢花。” 钟建国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菊花?什么馒头?” “伯母喜欢花。”钟大娃看到案板上金黄色的菊花,很是不舍。一想到隔壁的伯母对他很好,舔了舔嘴唇,指着有八朵菊花的碟子,“这个送给她,这个不行。” 宋招娣眉开眼笑:“好!大娃真是个好孩子,我放在小篮子里,你拎着送过去。” “这是什么?”钟建国见新媳妇和大儿子都不搭理他,干脆自己走过来,伸手就捏。 啪! 钟大娃朝他爸手背上一巴掌:“不可以捏。” 16.开诚布公 “噗!”宋招娣再也忍不住, 笑着说,“钟团长,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给二娃和三娃洗脸洗手,待会儿好吃饭。” 钟建国懵了,看了看拎着小篮子出去的大娃, 又看看满眼笑意的宋招娣:“你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跟你说实话你不信,你这人啊,疑心病没得治了。”宋招娣把茄子和菊花放在饭桌上,钟建国再次伸手。宋招娣连忙提醒,“碟子里有十一朵菊花,你大儿子掰着手指头和脚趾头数的,你不等他回来就捏一朵,小心他又埋怨你是后爸。” 钟建国的手一顿,把二儿子抱起来:“二娃,晌午吃的什么?” “绿色的面条和鸡蛋。”钟二娃发现他哥很听后妈的话,不再担心因为向着后妈, 就会被他哥收拾,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鸡蛋好吃,面条好吃。爸爸,我喜欢后妈做的面条。” 钟建国惊了:“宋招娣,二娃也喝你的迷魂汤了?” “二娃, 迷魂汤好喝吗?”宋招娣根本不搭理钟建国, 直接问他怀里的小孩。 钟二娃满眼困惑:“迷魂汤是什么?爸爸, 迷魂汤好喝吗?” 钟建国噎了一下:“不好喝,喝了迷魂汤人会变傻。” “我不要喝迷魂汤!”二娃道,“爸爸,我,我饿了,我想吃面条,绿色的面条。” 宋招娣冲钟建国挑了挑眉:“现在信了吧。” “我能知道你在哪儿买的绿色的面条吗?”钟建国不信,可是儿子太不配合,由不得他不信。 宋招娣简单说一遍,就说菊花是怎么做的,末了才说:“鸭子在炉子上,盛出来吧。大娃该回来了。”话音一落,大娃出现在门口。看到小孩提着篮子很费劲,宋招娣连忙走过去,扶着他跨过门槛,“你段伯母没要?” “伯母给我两个咸鸭蛋,两个香瓜。”钟大娃小脸红扑扑的,从内而外洋溢着喜悦,“还说,还说谢谢你。” 宋招娣:“嗯,我收到谢谢了。我和你爸吃咸鸭蛋,你和二娃吃香瓜,不过香瓜得明天吃,今天吃鸭腿。” “我想吃花。”钟大娃道。 钟家院里种的黄色的菊花很小,比鹌鹑蛋稍稍大一点,宋招娣想了一下:“你们先吃半块馒头和茄子,我就同意你吃五朵,弟弟吃五朵,我吃一朵。” “爸爸呢?”钟大娃忙问。 宋招娣:“你爸爸不喜欢,他喜欢吃茄子和咸鸭蛋。” “我——”钟建国想说,我不喜欢我也得尝尝。一看到在宋招娣面前努力板着脸的大儿子咧嘴笑了,“对,我不喜欢吃花。” 钟大娃毕竟年龄小,又惦记着可以吃的花,没留意到他爸一脸无奈,欢呼一声,就去拿馒头。 宋招娣连忙阻止:“去洗手。” “好。”钟大娃转身就往外面跑,没有一丝怨念。 钟建国看着宋招娣,满眼复杂:“你是真行!” “爸爸,别说啦,我要洗手。”钟二娃拍拍他的肩膀,“我要吃花。” 钟建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行,爸爸领你去洗手。”到外面就问垫着脚,努力压水的大儿子,“接受这个后妈了?” “接受啊。”钟大娃不假思索道。 钟建国又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接受她,昨儿还说她是个坏女人?” 钟大娃抬头看向钟建国,不明白他爸爸为什么这么问,想了想:“爸爸叫我接受后妈,我听爸爸的话。” 钟建国噎了一下,心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听话:“既然这么喜欢后妈,以后别再说她她她,要喊,喊娘。可以吗?” “可以。”小孩思考三秒,搓搓小手,“爸爸,我去吃饭啦。”不待钟建国开口就往屋里跑。 钟二娃从爸怀里挣脱出来,小手刚沾上水,就使劲甩两下:“爸爸,洗好了,我去吃饭啦。” “等等,手上的灰没有洗掉。”钟建国连忙抓住他,“爸爸有理由怀疑,爸爸要是出去十来天,你们哥仨会变成宋招娣一个人的儿子。” 钟二娃忙问:“爸爸要出去?” “你要出去?”压水井离房屋很近,钟建国没刻意降低声音,宋招娣想说他小心眼,二娃的询问让她顾不得跟钟建国计较。 钟建国给二娃擦擦手,拎着他进屋:“师长念你刚到这边什么都不熟悉,派别的团出去了。” “真要打仗?”宋招娣前世出生在千禧年,等她长大后,华国已强大到无人敢随意欺辱,以致于华国民众觉得“战火”离他们很遥远。之前听钟建国说对岸的人虎视眈眈,宋招娣没有太大感觉。来岛上一天,时不时看到军用吉普车从门口经过,很忙碌的样子,她才意识到钟建国没夸大其词,“什么时候出发?” 钟建国:“不打仗。部队派军舰出海巡查是以防万一。咱们弄不清美国人的武器有多么先进,也弄不清老蒋找美国人买的武器有多厉害,只能天天防着。” “美国人的武器是很厉害。”宋招娣思索道,“好像有两栖登陆舰。” 钟建国的手一紧。 “爸爸,痛。”钟二娃掰他的手指。 钟建国回过神:“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大娃,刚才你妈怎么说的,先吃馒头和茄子,然后吃你的花。” “我吃啦。”钟大娃指着咬一口的馒头。 宋招娣蒸的馒头很大,钟建国也没为难儿子,把馒头掰开一半,两个儿子分一半,“把这些吃完。否则,咱们家从此以后都不再做花。” 钟大娃下意识看向宋招娣。 钟建国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过去,想给宋招娣使眼色,就听到她说:“我听你爸爸的话。” “你又不是小孩子。”钟大娃噘着嘴道。 宋招娣哑然失笑:“可是你爸爸比我大八岁,又比我高,比我壮,我不敢不听啊。” 钟大娃抓起馒头,狠狠咬一口,算是接受宋招娣的说辞。 钟建国大为震惊。 八年前,钟建国刚一入伍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有的是护士,有的是军官,有的是文工团干事,可以说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家有不省事的继母,导致钟建国对婚姻大事格外慎重。 思前想后,多方打听,半年后,钟建国娶了在一所小学教书,温柔贤惠的白桦。 钟建国和白桦结婚的那一年正好是一九六零年,全国都在闹饥荒。 两人成亲第二日,钟建国和白桦带着礼物到白家,白母跟白桦说几句话就叫两人回去。 钟建国当时都懵了。白桦也觉得挺丢脸,就跟钟建国解释,可能是家里没吃的了。钟建国心想,新女婿上门,没吃的也该找邻居借一点。更何况他还是拎着猪肉过去的。 那时候钟建国已经意识到这个丈母娘不好相处。后来白桦怀孕,钟建国去白家报喜,白母不问她闺女白桦的身体怎么样,反而问钟建国:“白桦怀了孩子不能上班,我们家的日子该怎么过?” 钟建国心想,我媳妇怀孕,跟你家过不过日子有什么关系。没等钟建国问出口,白母就说,我闺女给你生孩子,你每月得给我二十块钱。 钟建国气得掉头就走,回到家就问白桦,她妈是什么意思。 白桦说她以前每个月给家里二十块钱,现在她怀孕了,钟建国不让她去上班,她没了工资,她妈才管钟建国要钱。 钟建国的工资虽然不高,因部队里有油粮补贴,他一个人的工资足够小夫妻过得有滋有味,也就从未过问过白桦的工资。 乍一听到白桦这么说,钟建国简直不敢相信。白桦一个月才二十块钱,全部给家里?钟建国很想大声质问,白家又不是没儿子,凭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赡养老人。 念在白桦刚刚怀孕,钟建国压住怒火,跟白桦说,以后有孩子了,花钱的地方很多,不能再给她妈钱。 白桦说,她妈见不到钱会生气。 钟建国心想,她生气我也不给,我的钱得留着养儿子。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说,儿子出生后,他一个人养三个人,必须得省着点用。 白桦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个理,也就没再劝钟建国。 两个月后,白母找到家属院。钟建国回到家正好听到白母跟白桦哭诉,家里的日子艰难,过不下去了。 钟建国静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白桦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丈夫,又看了看老泪纵横的母亲,期期艾艾地问钟建国,能不能给她妈十块钱。 钟建国叹了一口气,便说只有五块钱。 白桦怀孕后,钟建国往家里添了不少东西,白桦不疑有他,就问她妈五块钱行不行。 白母瞧着女婿冷着脸,也没敢再缠下去,拿着五块钱走了。 那时候一斤猪肉只要一毛钱,白家一天吃一次肉,五块钱也够白家吃五十天。然而,一个月后,白母又来了,理由还是没钱。三句话没说完,又继续在白桦面前哭。 这次钟建国不在家,等他回到家,得知白桦给她妈十块钱,钟建国气得连一个字都不想说。 从那以后,钟建国的工资再也没交给白桦,每月只给白桦十块钱。家里需要置办大件物品,他亲自去买。 白桦意识到到钟建国很生气,白母再过来,白桦不敢给她妈钱了。架不住没要到钱的白母三天两头登门,缠的白桦觉得她很不孝。于是趁着钟建国心情不错的时候问他,能不能给她妈两块钱。 钟建国就说,你生孩子的时候,你妈如果来照顾你,我给她五块钱。否则一分钱也没有。 常言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钟建国的每个月五块钱,白母接受了,而白母出去买菜的时候也多买一份。一份做给钟建国和白桦吃,一份送回自己家。 钟建国从邻居口中得知这件事,简直气乐了。白桦出了月子,钟建国就把难缠的丈母娘送回去,也没忘记告诉门卫,不准再放他丈母娘进来。 白桦要在家带孩子,不方便出去,白母进不来,彻底把母女两人隔开,白母傻眼了。 三个月后,白桦的嫂子过来,理由是娘家人都想见见大外甥。白桦也很久没见过娘家人,又见她嫂子说得诚恳,就跟着她嫂子回去了。 白家没什么农活让白桦做,白母又不放心白桦做饭,钟建国琢磨着他媳妇到娘家不会累着,便没有阻拦。 五天后,钟建国去接白桦。不出钟建国所料,白桦身上仅有的七块钱又被白母哄走了。这一次,钟建国告诉门卫,谁敢放白家人进来,他跟谁急。 门卫也讨厌白家人,得了钟建国的话,偶尔碰到白桦也不告诉她,她娘家人来过。 那时候没电话,没人跟白桦说,白桦真以为娘家人没来。 三四个月没见到白桦,白母意识到女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有一次在部队家属院门口堵住白桦,白母也没敢要钱。 有赵银那个会做戏的在前,钟建国不相信白母。钟二娃出生后,钟建国还是每个月只给白桦十块钱。 因家里的大小物件都是钟建国置办,十块钱于白桦来说更像是零用钱,白桦也就没嫌少。 白母撺掇白桦找钟建国要钱。白桦耳根子软,但也心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丈夫,知道钟建国极其厌恶她娘家人,自然不舍得惹他生气,给他添堵。 白母便骂白桦没出息。 白桦小时候经常挨骂,被白母骂习惯了,她没什么感觉。日渐懂事的钟大娃很生气,回到家就学给钟建国听。 钟建国不知道劝过白桦多少次,可白母的几句软话,几滴眼泪总能让白桦瞬间倒戈。钟建国懒得再说白家的不是,就劝钟大娃别生气,过些天搬去翁洲岛,离他姥姥远远的,他姥姥就不会再骂他妈。 钟大娃异常兴奋,被儿子感染,白桦也挺高兴。然而,到了翁洲岛,白桦意外怀孕。钟建国忙着安置他的兵,还有出海巡查任务,没法照顾白桦。白桦提出把她妈接过来,钟建国也就没反对。 钟大娃不明白,姥姥很坏,他妈为什么要把姥姥接过来。为此两天没跟白桦说话。 家里有三个孩子,钟建国每个月便给白桦三十块钱,也没忘记提醒白桦,每次只能给她妈一块钱。 钟建国说得慎重,白桦不敢不听。白母贪不到钱就开始藏东西。 钟大娃发现他姥姥偷藏东西,向白桦告状时骂他姥姥是个大坏蛋。白桦打了大娃一巴掌,数落他不懂礼貌。 钟大娃很委屈,怕白桦打他,不敢跟白桦顶嘴,白桦使唤他做事,大娃就假装没听见,还经常嫌白母做的饭难吃,闹着要吃肉。 钟建国心疼大儿子,发现大娃使性子也没数落他。端是怕大娃认为爸爸妈妈都是坏人,都向着姥姥一家。 大儿子跟白桦的关系并不好,白桦死后,钟建国跟大娃说,给他们哥仨找个对他们很好的后妈,大娃和二娃都没反对。 钟大嫂把大娃接到她家,大娃听堂姐说,后妈都是黑心肠,比他姥姥,和他奶奶都坏,大娃才闹着不要后妈。 宋招娣对几个孩子很好,钟建国见大娃的态度软和,才敢命钟大娃喊宋招娣娘。 钟建国也知道大儿子脾气大,从营区回来的路上钟建国还在琢磨,如果大娃不听话,他该怎么劝宋招娣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准备好的说辞没用上,宋招娣使唤大娃做事,钟大娃没把宋招娣的话当成耳旁风,还很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钟建国震惊过后,就跟宋招娣说:“咱们聊聊。” “又聊?”宋招娣好奇,“这次换你向我坦白?” 钟建国“嗯”了一声。 宋招娣更加好奇:“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饭后再说。”钟建国道,“三娃吃什么?” “咦,没给三娃做饭。”钟大娃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又让三娃喝奶粉?奶粉吃多了不好,我妈妈说的。” 钟建国睨了大儿子一眼,你妈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你妈长妈短:“大娃,你妈怎么不知道奶粉不好?” “姥姥说的。”大娃道。 宋招娣突然想到:“姥姥还跟你说牛奶不好喝。” “对啊。”白桦活着的时候,钟大娃很讨厌向着他姥姥的妈妈,白桦不在了,她说过的话,钟大娃反而都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姥姥说的?” 宋招娣笑道:“我比你姥姥聪明,还知道你姥姥是骗你的。对了,钟建国,你跟我结婚的事,大娃的姥姥知不知道?” “不但她不知道,我继母也不知道。”钟建国道,“你说你不喜欢我继母,我就没跟我爸说。” 宋招娣点头:“我知道你没说。我的意思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钟建国道。 宋招娣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看来咱俩还真得好好聊聊。” 当着孩子的面,钟建国不想跟宋招娣吵吵:“先吃饭,菜快凉了。” “先去给三娃泡奶粉。”宋招娣道,“等咱们吃好了,再给三娃煮粥。” 钟建国点了点头,就去冲奶粉。 宋招娣把三娃放在椅子上:“大娃,扶着你弟弟,我给你盛鸭腿。” 钟大娃霍然起身。 宋招娣无语又想笑,这孩子多久没吃过肉?不过,也没敢让他吃多。端是怕他不消化,晚上睡不着。 鸭皮扔钟建国碗里,宋招娣把一个鸭腿撕成两半,小哥俩一人一半:“二娃,吃不完就给哥哥,锅里有很多,明天还有的吃。硬往肚子里塞的话,肚子会痛。” “好。”二娃咬一口鸭肉,抬起头注意到宋招娣面前只有白馒头,“你怎么不吃啊?” 宋招娣眉头一挑,发现大娃也停下来,就没说她打算先喝汤后吃肉,直接说:“我喜欢喝汤。” “你的喜好还真特别。”钟建国端着奶粉出来,看了她一眼,颇为不屑,装什么装。 宋招娣:“是很特别。”顿了顿,“不特别的话,也不会嫁给你。” 钟建国呼吸一窒,忍不住咬咬牙:“你——” “大娃,鸭肉好吃吗?”宋招娣问。 钟建国深吸一口气,不断劝自己,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给我个鸭翅。” 宋招娣把三娃递给他,拿走钟建国的碗,挑挑拣拣盛满满一碗放到钟建国面前。 “好多!”钟大娃忍不住惊呼,仔细一看,“鸭头?那个细细的是什么?” 宋招娣:“鸭肠。这个是鸭胗。”说着话把鸭肝和鸭翅挑到自己碗里。 钟建国似笑非笑道:“你对我真好。” “当然了。”宋招娣应的干脆,“谁让你是我男人呢。” 17.接踵而至 钟建国的手抖了一下, 鸡皮疙瘩起满身,险些把碗扣到三娃脸上:“宋招娣,我能问问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吗?” 宋招娣:“现在的我就是最真实的我。”顿了顿,“你在你的兵面前不是现在这样吧?在刘师长或者司令面前又不一样吧?人都有很多面,以后别再问这么蠢的问题。” “你们是在吵架吗?”钟大娃突然开口。 宋招娣转向他, 微笑道:“没有。我们在讨论问题,意见不同罢了。”看到三娃喝完奶粉,本想把孩子抱过来,见钟建国满脸不屑,宋招娣轻笑一声,由着他一手抱孩子一手吃饭。 晚饭后,宋招娣把三娃接过来,使唤钟建国刷锅洗碗,给三娃煮粥,给大娃和二娃洗澡。 宋招娣喂三娃吃粥的时候,钟建国伺候好俩儿子, 就问:“没什么活了吧?” “有。”宋招娣冲压水井的方向呶呶嘴,“三娃的尿布还没洗。对了,顺便把柴劈了。” 钟建国眼前一黑,搬个板凳坐在她面前:“宋招娣,咱俩真得聊聊。” “行啊。”宋招娣道,“大娃, 二娃, 困不困?” 钟大娃:“不困。” “不困就出去找小伙伴玩一会儿。”宋招娣道, “八点半之前回来,明儿还准你们出去玩。” 一天都没能出去玩的钟大娃大喜,拉着二娃就往外跑,也懒得关心他爸跟他后妈聊什么。 “刷锅洗碗,我可以做,喂三娃吃饭,我也可以做。”钟建国道,“但是还要我洗衣服,宋招娣,这就太过分了。” 宋招娣挑眉:“你昨晚不也洗了?” “那是我体谅你坐火车累着了。”钟建国道。 宋招娣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那你洗你和你儿子的衣服吧。我的衣服不用你洗。” 钟建国噎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宋招娣不等他开口,“我照看三个孩子,一天做三顿饭,伺候你们爷四个吃饱喝足,你还叫我洗衣服?钟建国,过分的人是你。” 钟建国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洗衣做饭是你们女人应该做的。你看看东边的段大嫂,西边的陈大嫂,哪个不是洗衣做饭照看孩子,为什么到你这里就不行?” 宋招娣微微一笑:“因为你的三个儿子不是我生的。” “你——”钟建国噎的使劲拍拍胸口,顺顺气,“你昨天晚上不是这么说的。” 宋招娣:“我说一定会照顾好你的三个孩子。大娃和二娃有说我饿着他俩吗?没有。三娃喝了奶粉又喝粥,他亲妈在的时候,他能吃这么滋润?肯定没法跟现在比。 “你也甭想骗我,今儿炒的茄子被你们爷仨全吃光,凭这一点我就能看出来,你们以前吃的并不怎么样。”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钟建国的脑壳疼,“请来你这么一尊大佛。” 宋招娣:“应该说你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能被我相中。” “你娘平时就是这么教你?”钟建国不信。 宋招娣:“当然不是。咱们扯证前一天,我娘跟我说,到了翁洲岛一定要好好伺候你,照看好几个孩子,别让你操心家里的事。可是,凭什么?他们仨跟我没有血缘关系,长大了指不定还会恨我。” “你少强词夺理。”钟建国道,“你这个样子,别说搁保守的农村,就是嫁到大城市,你也是左邻右舍口中的懒女人,一天挨三顿揍的主儿。” 宋招娣挑了挑眉:“总算说对一句。我姐夫入赘到我们家,平时洗衣做饭的活还是我姐的,我问她怎么不叫我姐夫洗衣服,她居然跟我说,没有老爷们洗衣服的。” “你姐说得对。”钟建国道。 宋招娣白他一眼:“可惜你娶的人是我,不是我姐。我正是不想像她一样累,才选择嫁给你。没有人规定不行吧?钟建国,别委屈了,我这么好的条件嫁给你,该委屈的人是我。” “你可以不委屈。”钟建国脱口而出。 宋招娣:“你确定要跟我离婚?” 钟建国头愁的扶额叹气:“我钟建国这辈子看人看走过三次眼,偏偏都是女人,我这是什么命啊。” “不能怪命。”宋招娣道,“是你瞎。” 钟建撩起眼皮,嘲讽道:“的确是我瞎。不瞎也不会被你糊弄住。” “别唉声叹气了。”宋招娣道,“能给你的三个崽找到我这么一位后妈,你就偷乐吧。” “是,我应该偷着乐。”钟建国望着压水井边的一堆衣服,脑门一抽一抽的痛。以前白桦坐月子的时候,他也没洗过衣服,都是大娃的姥姥洗,“师长今儿居然还说我是老天爷的亲儿子,扔给别人的亲儿子还差不多。” 宋招娣颇为意外:“你们师长英明。” “说你胖还喘上了?”钟建国白了她一眼,“说正事,大娃和二娃喜欢你,我也不想再帮他们找个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在滨海上大学的三年,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宋招娣:“找个对象算吗?” “不算。”钟建国道,“别又想糊弄我。上面打算对你委以重任,不日就会派人去滨海查你。你要是真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提前跟我说,我找师长或者司令说说。” 宋招娣打量他一番:“我一个领着三个孩子的女人,上面怎么重用我?钟建国,你是不是诈我呢?” 钟建国心累,这女人怎么就这么聪明:“疑心病没得治这句话还给你。”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重用我。”宋招娣不受激。 钟建国:“部队子弟学校里的学生都是现役军人的孩子,你在滨海的三年如果和在小宋村时一样干净,你就是咱们中学里的唯一一位英语老师。” “你们真看得起我。”宋招娣很诧异,“初一、初二和初三的英语老师?打算累死我啊。” 钟建国皱眉:“别说那么严重,总共才三个班。” “三个班三套教材,我每天晚上得备三份课。”宋招娣道,“钟建国,我真接下这个活儿,你不但得洗衣服、劈柴,还得做饭刷锅,哄孩子睡觉。” 钟建国盯着她,一字一顿:“是三个班,不是三十个班。” “爱谁谁。”宋招娣耸一下肩,“我不干总行吧。反正我离校有一年多,我说以前学的全忘了,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着。” 钟建国脑壳痛:“你,你怎么能这么无赖。” “我就这样。”宋招娣抱着三娃起来,很是无所谓,“让我干也行,我的工资得跟校长一样。否则,免谈。” 钟建国跟着站起来:“干什么去?” “找你儿子回家睡觉。”宋招娣道,“衣服没洗,木柴还没劈,钟建国,敢偷懒,我明儿早上就不做饭。” 钟建国脚步一顿:“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别这么说,这里是你家。”宋招娣道,“我一个人,你们四个人,真算起来吃亏的人永远是我。” 钟建国摆摆手:“赶紧出去,我现在一看到你就头疼。” “吃菜的时候也没见你头疼。”宋招娣回头白了他一眼,“滨海的事,你们尽管查,查出一点问题来,我怎么来的怎么回去,都不用你送。” 钟建国见状,放心下来,转身走到压水井边,猛然想到宋招娣还没洗澡,今儿穿的衣服根本没换下来,顿时脸一热,把衣服洗好就去劈柴。 刘师长听到隔壁砰砰响,走到院子里循声看过去,颇为无语:“大晚上劈柴,年轻就是好,下午训练半天也不嫌累。” “钟大哥又不是铁打的,肯定会嫌累。只是有的人不干活,钟大哥才不得不干。” 段大嫂瞪她闺女一眼:“少胡说八道。人家小宋上午翻半天地,下午又是杀鸭子,又是给几个孩子补衣服,根本没停过。” “这个小宋挺能干啊。”刘师长颇为意外,“我还以为她跟白桦一样呢。” 段大嫂:“怎么可能一样。白桦是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小宋是农村人,干活做事不用说也比白桦强。” “你很喜欢小宋?”刘师长以前常听他妻子抱怨白桦不会过日子。宋招娣刚来一天就能得妻子袒护,刘师长更加意外。 段大嫂:“小宋那个人爽利,还会来事,我瞧着挺好。前几天听你说小宋是个农村姑娘,我还以为跟二十多年前的我一样,什么都不懂呢。” “你口中的小宋确实跟你不一样。”刘师长转向他闺女,“你也不要瞧不起小宋是农村来的,你以后得喊她宋老师。” 段大嫂愣了一下:“宋老师?什么意思?” “小宋是大学生。”刘师长道。 段大嫂惊呼:“大学生?!” “大学生?钟大娃,别吹牛了,你后妈就是搁地里刨食的土女人。”距离段大嫂两百多米的空地上,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大声嚷嚷,恨不得所有人都听见。 大娃大声辩解:“我没骗人,我后妈是大学生,很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准说我后妈。” “大,大学生也是个黑心的大学生。”小男孩觉得自己说的对,点了点头,“对,就是黑心的大学生。” 钟大娃急了眼,三两步跑到他跟前:“不是!” “就是,”男孩道,“后妈都黑心。” 钟大娃抬手推他一把:“你才黑心。我后妈最好,我后妈还给我做鸡蛋,做鸭子吃。” “吹牛大王钟大娃。”小男孩说着,抬手推他一把。 钟二娃蹭一下跑过去:“打我哥?!”朝对方脸上搂一把。 男孩顿时急了眼,甩手给二娃一巴掌。 “你打我弟弟?”钟大娃朝他胳膊上一下,把小男孩的手拍下来。二娃连忙躲到他哥身后。 宋招娣听到大娃的声音不大对,循声走过去就看到三个孩子撕扯到一块,瞧着她的两个便宜儿子没吃亏,往阴影里退两步才问旁观的孩子:“怎么回事?” “好像是大娃在哭。”刘师长正跟妻子和女儿说宋招娣的事,突然听到一阵哭声,越听还越熟悉,“大娃怎么哭了?” 段大嫂想也没想,脱口道:“是不是大娃不听话,小宋揍他?” “不可能。”刘师长道,“小宋是知识分子,不可能揍孩子。老段,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段大嫂抬脚往外走,走两步停下来:“我去不合适,还是你去吧。” “叫你去就去。”刘师长道,“你们女人之间好说话。” “爸,妈,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她不可能在外面打大娃。” 段大嫂仔细一听,哭声越来越近:“估计是跟哪家孩子打架了。” 与此同时,钟建国放下斧头,深吸一口气,就往外走:“没有一个省心的。又怎么了?” “马振兴是个坏蛋。”钟大娃还没到钟建国跟前就开始告状。 钟建国:“谁问你这个,我问你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架。” “没打架哭什么?难不成你后妈揍你了。” “没有。是,是马,马振兴说,说后妈又黑又丑没人要,才嫁给爸爸。”钟大娃瘪瘪嘴,“明明就不是。” 钟建国看向宋招娣:“你没冲马家的孩子发火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她是见大娃哭了,才上前把仨孩子扯开。不过,这种事宋招娣不打算告诉钟建国,“我可是你媳妇,不能给你丢脸。就跟大家伙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今天老死不相往来,明天又会挤到一块玩。” 钟大娃抹掉眼泪,认真道:“我不跟马振兴玩。” “好好好,不跟他玩。”钟大娃从未跟别人打过架,出生后第一次,钟建国想问清楚,“他说你后妈没人要,你就跟马振兴打起来了?” 钟大娃:“我才没有。他又说后妈黑心肠,我才打他。” “打人家,结果你自己哭了。”钟建国叹气,“你还真有出息。” 宋招娣:“你儿子觉得马家的孩子不讲道理,被马家的那个孩子气哭了。不是因为马振兴打他。” 钟大娃下意识看向宋招娣,疑惑又惊讶,只差没明说,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啊。”宋招娣道,“二娃,马振兴的弟弟有没有打你?” 钟二娃摇了摇头:“马小二去搬救兵了。爸爸,我有帮哥哥打马振兴。” “二娃做得对。”宋招娣道,“马家小二有没有说搬什么救兵?” 钟大娃:“他爸爸。” “别胡说,他爸马中华不在家。”钟建国道。 宋招娣:“那就是他妈妈了。钟团长是在院里等着马家娘俩,还是躲屋里?” “你说家里的大小事都听你的,我必须得回屋。”钟建国接过三娃,“二娃,跟我上楼。” 钟二娃大声道:“不要,我要在这里等马振兴。” 站在自家篱笆墙边的刘家四口没听清钟建国说什么就打算回屋,二娃的大嗓门让刘家四口互看一眼,再次挨着墙根站直。 片刻,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走进钟家。 刘师长拍拍妻子的胳膊:“你过去劝劝,别吵起来。” “吵不起来。”段大嫂望着隔壁院里的人,“马中华的媳妇也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跟文化人说话都是讲道理。” “那不见得。” 段大嫂瞪她闺女一眼,低声呵斥:“没你的事,给我闭嘴!” “大娃,胳膊还痛吗?” 宋招娣的声音传过来,刘师长小声道:“你们娘俩别吵吵,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没大事咱们就回屋。” 钟大娃楞了一下,抬起头就想说,我的胳膊好好的。话到嘴边又听到宋招娣说:“大娃,别哭了,我现在就叫你爸送你去医务室。”转身往屋里走,突然停下来,装作刚刚发现院里多出两大一小,“请问你是?” “马振兴和他妈妈。”大娃下意识转过身,看清来人连忙提醒宋招娣。 宋招娣心想,他们一进门我就猜出来了:“马振兴?马妈妈,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来人牵着两个孩子走过来,“你们家大娃和二娃打振兴一个,是不是得给我们个说法?” 宋招娣挑眉,这个时代的人给孩子出头也这么文明啊:“正好。我们家大娃胳膊上烂一块,说是振兴抓的。今儿天闷热,容易感染,必须得抹药。既然你来了,咱们一块去医务室,你把药钱结了,再谈谈几个孩子为什么打架。” “我没有抓钟大娃的胳膊。”马振兴忙说。 宋招娣:“那我们家二娃也没打你。” “你——”瘦高的女人噎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你别想——” 宋招娣打断她的话:“你儿子不承认大娃的胳膊是他抓烂的,我为什么不能说我们家二娃没动手?” 女人噎了一下:“这,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的确不是一码事。”宋招娣道,“你想掰扯清楚,那咱们就先谈谈两个孩子为什么动手。” 钟大娃:“马振兴骂人。” “听见了没?”宋招娣问,“是你家孩子起的头。” 女人道:“那也不能动手打人。” “看来你是知道你家孩子都说了什么。既然这样,我把你祖宗八代问候一遍,你如果能忍,今天这事就算大娃错了。”宋招娣道,“是斟茶认错,还是磕头赔罪,我们家都认。” 女人再次噎住,深深的看了宋招娣一眼,拽着两个孩子转身就走。 钟大娃眨了眨眼:“走了?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宋招娣看他一眼,“你还想怎样?你们哥俩打人家一个,换个蛮不讲理的人,这事有的叨叨呢。都给我上楼睡觉去。” 哥俩相视一眼,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往屋里走。 刘师长摇头失笑:“这个小宋,真是个人才。” “大娃没伤着啊?”段大嫂后知后觉追上去。 刘师长边走边说:“小钟是个疼孩子的,大娃胳膊上有伤,他不可能抱着三娃上楼。” “那小宋是?”段大嫂不敢置信,“故意骗小马的媳妇。” 刘师长:“听小宋那么一说,马家的孩子肯定说什么难听的话了。比如说大娃的妈妈死了,大娃是个没妈的孩子,把大娃给气着了。”顿了顿,“不过,小宋没得理不饶人,倒是让我挺意外。” 段大嫂:“我刚才都说了,人家小宋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我现在知道了。”刘师长往钟家小楼那边看一眼,“这个小钟啊,我明儿得好好说说他。” 段大嫂不解:“小钟犯错误了?” “没有。”刘师长道,“我是怕他犯错误。” 话说回来,钟建国抱着三娃到楼上,怕宋招娣由着性子来,就把窗户打开,打算坐在窗户边盯着宋招娣,却看到刘家的篱笆墙边站着四个人。 钟建国只看四人的身形就知道是刘师长一家四口。而马家人一走,刘家四口也回屋,钟建国顿时确定刘师长听见宋招娣和马家人说的话了。 刘师长对宋招娣的感官很好,钟建国不敢想象他的师长明儿会怎么夸宋招娣。不过,最当紧的不是计较这些,而是儿子会打架了。 “大娃,二娃,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没错?”两个孩子一上楼,钟建国就问。 钟大娃下意识往楼梯口看。 钟建国头痛,昨儿还不认娘,今天就把后妈当成自己人,现在的孩子真善变:“别看你妈,她在楼下收拾柴火,还得洗澡。一时半会上不来。” “爸爸,你要揍我吗?”钟大娃仰头问,“后妈都没揍我。” 钟建国乐了:“合着我又要变成后爸?钟大娃,别动不动就拿后爸说事。今天这事你俩都有错,错在哪里,自己想。” 九点半左右,宋招娣上楼,看到大娃和二娃靠墙站着,钟建国抱着三娃坐在椅子上,跟个大爷似的:“干什么呢?” “爸爸说我们错了。”钟大娃道,“可是我想不出来。爸爸说,想不出来就站着,不准睡觉。” 宋招娣没有手表,但她知道自己洗澡很磨叽,肯定道:“站很久了?” “一个小时零五分钟。”钟建国道,“你去睡觉,我看着他们。” 宋招娣嗤一声:“看什么?他俩一个五周岁,一个三周岁,你居然叫两个这么大的孩子反省?钟建国,你问问他俩,知不知道反省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钟大娃下意识问。 钟建国呼吸一窒:“得,我说给他俩听。”把三娃递给宋招娣,“回你屋睡觉去。” “不用你提醒。”宋招娣暗示道,“大娃和二娃是你亲儿子,不是外人。” 钟建国瞪她一眼:“我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 宋招娣不放心。并不是她不信任钟建国,而是这个时代的父母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是当着孩子的面又不好跟钟建国顶着来,于是虚掩着门,听钟建国怎么说。 过了好一会儿,宋招娣见钟建国没有动手的迹象,才放下蚊帐,搂着三娃睡觉。 翌日,宋招娣睁开眼,听到窗外啪嗒啪嗒,连忙爬起来打开窗户,一阵凉风袭来,宋招娣舒服的深吸一口气。 套上黑色裤子,灰色长袖衬衣,宋招娣走到客厅看到墙上的钟指向七,连忙下楼。 钟建国在厨房里,宋招娣眼中一亮:“你会做饭?” “不会。”钟建国特诚实,“昨天看你煮粥,我在熬粥。炉子上还有半锅鸭子,早上吃馒头就鸭子。” 宋招娣很失望:“大清早吃这么油腻对孩子不好。我弄个菜。” 段大嫂给四根大黄瓜,宋招娣心想做两个就够了,眼角余光瞥到钟建国很壮,坐在小板凳上大长腿无处安放,便做个拍黄瓜,又磕两个鸡蛋做个炒黄瓜。 五分钟没到,两个菜上桌,钟建国心里虽然气宋招娣时不时拿孩子威胁他,却不得不承认在做饭这方面,两个白桦也没法跟宋招娣比。 早饭后,宋招娣见雨没有停的迹象,即便她跟钟建国没什么感情,也忍不住担忧:“你怎么去营区?” “小李开车来接我。”钟建国见大儿子和二儿子瘫在木椅上,眉头微皱,“吃饱了起来走走。” 宋招娣好笑:“怕他俩吃出小肚子?大娃和二娃偏瘦,天天这么吃,吃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吃出小肚子。” “听见了没?爸爸。”钟大娃瞥他爸一眼,干脆脱掉鞋爬到长椅上,“咦,这是什么?” 钟建国看了看表,估摸着小李还得好一会儿,坐回儿子身边:“哪儿?” “你看。”钟大娃指着膝盖,“小猫,爸爸。” 钟建国定睛一看,大娃膝盖上有个猫的轮廓,想也没想就问宋招娣:“你缝的?” “我觉得补丁太难看,就用碎布头剪个猫的轮廓缝上去。”宋招娣道,“不行吗?” 钟大娃抢先道:“很行,很行。是不是昨天缝的?” “昨天下午缝的是鸭子。”宋招娣前世做一辈子衣服,在衣服上贴几个小动物,比活动开始前给模特改衣服简单多了,“二娃,你衣服上也有小鸡和小鸭,不用羡慕哥哥。” 钟二娃眼中一亮:“真的吗?” “当然。”宋招娣看向钟建国,意有所指道,“我从来不说谎话。” 钟二娃往钟建国怀里一趴:“爸爸——” “换上有小动物的衣服?”钟建国道,“就穿这一件,明天再换。下雨天洗衣服难干,衣服穿完了,你就等着光屁股吧。” 宋招娣赞同:“炉子上面全是弟弟的尿布,没地方给你们烤衣服。” 钟二娃很是失望,又不想光屁股,有气无力地坐在大娃身边,伸手扣他膝盖上面的猫。 钟建国转向宋招娣,你的招数真多。 宋招娣挑了挑眉,我还没出手呢。 “你还是别出手了。”钟建国不想认怂,然而宋招娣聪明,还不按常理出招,钟建国暂时不想跟她过招。 宋招娣嗤一声:“亏得你还是个团长。” “团长是个正常人,不像你——”钟建国隐隐听到车声,“大概是小李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钟建国刚把伞撑开,小李就到门口:“团长,家里的电报。” “电报?”钟建国连忙放下伞,“谁的?”说着,一顿,“坏了。”转向宋招娣,咬牙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招娣连忙站起来:“你继母?” “我大哥。”钟建国拆开电报,“大哥说继母问他,我什么时候回去把三个孩子接走的,准备什么时候跟你结婚。大哥问我该怎么办。” 宋招娣:“你大哥还没跟我表姨说?” “这事回头细说。”钟建国道,“我绕道去买点菜,晚上回来的时候再拿回来。你就别出去了。” 宋招娣微微颔首:“开车慢点。”送走钟建国就把门从里面闩上,到客厅里就问,“大娃,这边有没有你姥姥家的亲戚?” “姥姥家的亲戚?”钟大娃眨了眨眼,“是舅舅和大姨?” 宋招娣:“别的舅舅或者大姨,姨夫,你妈妈的朋友,同学,无论是谁,这岛上有认识你妈妈和你姥姥的人吗?” “你问这些干什么?”钟大娃一脸警惕,瞬间变成小刺猬。 小孩子心理脆弱,又没了妈,宋招娣想骂他是个小白眼狼都不好意思讲:“我是怕有人跟你姥姥说我给你当后妈。” “为什么要怕?”钟大娃不懂,“姥姥不在岛上。” 宋招娣:“你妈妈才死一百天,你爸爸就迫不及待地给你们找个后妈,你姥姥会骂你爸爸没良心。” “大妈说爸爸给我们找后妈,是我们没人照顾。妈妈不是爸爸害死的,也不是你害死的,姥姥为什么要骂爸爸?”钟大娃还是不懂。 宋招娣:“你觉得你姥姥怎么样?” “很坏。”钟大娃道,“天天偷我家的东西。” 宋招娣:“这就对了。你姥姥是个坏人,坏人做事从不管为什么,他们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也不会考虑别人会不会生气。” “怎么可以这样啊。”钟大娃眉头紧皱,“那我们要怎么做?” 宋招娣扶额:“你先跟我说,岛上有没有认识你姥姥的人。” “有一个叔叔。”钟大娃道,“我妈妈说是她弟弟,爸爸说不是,可是妈妈叫我喊叔叔。” 宋招娣:“他喊你姥姥什么?” “姑奶。”钟二娃举起小手,“后妈,我知道。” 宋招娣嘴角一抽:“以后喊我娘。”随即,又问钟大娃,“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在岛上。”钟大娃道,“和我爸爸一样。” 宋招娣眉心一跳:“是个团长?”这可不好办。 “不是。”钟大娃道,“是个小兵。” 宋招娣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去楼上把本子和笔拿过来,我写封信。”顿了顿,“大娃,信的事跟你爸爸没关系,能不能答应我不告诉你爸爸?” “那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跟爸爸说。”钟大娃很想答应宋招娣,可是又觉得不应该骗钟建国,盯着宋招娣要答案。 宋招娣没生气,还挺高兴,便宜儿子不是个傻白甜:“因为你爸爸忙。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他还得去营区,晚上回来还得给你们洗衣服,我们不应该再拿别的事烦他。” “晌午吃鸭肉吗?”钟大娃问。 宋招娣无语,这个小吃货:“不吃,给你们做别的好吃的。我就当你们答应了。” 钟大娃抿抿嘴。钟二娃点了点头。哥俩默契十足,都不开口说答应。 这俩孩子以为不说话,以后被钟建国发现了,就能甩锅给她?宋招娣很想说,天真! 宋招娣决定嫁给钟建国的时候,只考虑怎么收拾她不省事的表姨。万万没想到,赵银跟钟建国的前丈母娘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关于告不告诉两人她和钟建国已经结婚了。钟建国从营区回来跟宋招娣说先拖着,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宋招娣觉得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让钟建国给他大哥发电报,告诉赵银,部队有任务,她和钟建国扯了证就往翁洲岛赶,没来得及办婚事。如果赵银想知道什么,就叫她亲自过来。 钟建国当时就急了,不等他开口,宋招娣一句,等她来到,我收拾她。钟建国没话了,要不是赵银以前做事太过分,钟建国都忍不住给她祈祷。 十月十五日,早上,太阳露出头,宋招娣抱着三娃,领着大娃和二娃去买菜的时候把信递出去,一封寄往申城,一封寄往小宋村。 十月二十日,下午,宋招娣一边扶着三娃学走路一边问来找她唠嗑的段大嫂:“嫂子,咱们部队往外面寄信是不是特别快?” “是挺快。”段大嫂道,“你要给家里寄信?” 宋招娣:“我才来十来天,就算写信告诉我爹娘,我在这里很好,他们也不信。我打算过几天再给他们写信。我就是问问,心里有个底。” “说起给家里写信,我也很久没给家里写信了。”段大嫂道,“我们家那边现在都该下雪了。” 宋招娣停下来:“嫂子是东北人?” “对,我是春城人。”段大嫂道,“以前在那边的时候,我还以为所有的地方都跟我们那边一样,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天和夏天。” 宋招娣心中一动:“嫂子是春城市区的人?” “怎么可能么。”段大嫂笑道,“春城乡下农村人。倒是我们家老刘算是城里人,不过,是个小集镇,跟你家小钟没得比。” 宋招娣试探道:“双城镇?” “你怎么知道?”段大嫂问出口,“小钟跟你说的吧。” 宋招娣摇了摇头:“不是。嫂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姐夫就是双城镇上的人。” “你家不是在滨海?”段大嫂下意识回想,“我记得老刘跟我说过,你家离我家有上千里路,你姐夫怎么到你们那边——等等,是以前打仗的时候移过去的?” 宋招娣:“不是。不怕您笑话,我姐夫和他娘一路乞讨到我们那边,我娘瞧着娘俩怪可怜,就收留他们。后来我大姐到了出嫁年龄,就跟我姐夫结婚了。” “唉,你姐夫也是个苦命的人。”段大嫂道,“幸亏遇到你们一家。老刘的侄子——”猛地看向宋招娣,不敢置信瞪大眼,“大妹子,不,不会这么巧?!” 宋招娣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什么巧?” “老刘有一个大哥,朝鲜战争开始的时候跟着部队去了朝鲜,后来,后来就牺牲了。”段大嫂道,“老刘当时刚当上团长忙得脱不开身,我家的两个孩子还小,我也没法回老家去看望嫂子。 “等我们腾出空回家找嫂子跟侄子的时候,家里人跟我们说那娘俩不信老刘的大哥死了,跑去朝鲜找他去了。鸭绿江边兵荒马乱,老刘当时都急红了眼。大妹子,快告诉我,你姐夫叫什么名字。” “宋招娣,快点给我开门!” “钟建国是不是住在这儿?” 宋招娣站起来:“嫂子,先等等,我去看看是谁来了。” 段大嫂暗骂一声,哪个不长眼的这么会挑时间,回头一看,猛地睁大眼:“小,小宋,是大娃的姥姥。” “还有大娃的奶奶。”宋招娣笑眯眯的说,“来的真巧。” 18.针尖对麦芒 段大嫂急道:“你还笑得出来?小宋, 大娃的姥姥和大娃的奶奶一块来了。我的老天爷,她俩怎么碰到一块的啊。不行,大娃,快去找,找谁呢?谁都不在家——” “嫂子, 别急,没事的。”宋招娣道,“麻烦你把三个孩子带楼上去。” 段大嫂从白桦口中得知钟建国的继母心黑。白桦生三娃时,钟建国把白母接过来的那段时间,段大嫂买肉的时候碰到过白母几次,那么几次,段大嫂也看出白母极为不讲究。 这么二位联袂而至,段大嫂不敢离开:“我先把他仨送楼上,等我下来你再开门。” “嫂子还怕我受欺负?”宋招娣道,“我比她俩高大半头,又比她们年轻, 真打起来也是我打她们。” 段大嫂摆手:“你一个大学生,打不过两个难缠鬼。对了,我想到了,我家有电话。大娃,二娃,快跟我回——我的天, 你在哪儿拿的刀?大娃, 把刀给我。” 宋招娣转过身, 钟大娃拎着大菜刀,钟二娃抱着小锄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想笑又心疼,门外的两人是他俩的亲人啊。 “大娃,二娃,相信我,没事的。”宋招娣夺走刀和锄头,“杀人要偿命,你俩这么小,给两个老菜帮子偿命不值得。 “嫂子,麻烦您带他们仨去你家。大娃,如果不放心就站在你伯母家的墙边看着。一旦看到我吃亏,就用伯母家的电话给你爸打个电话好不好?” 钟大娃望着宋招娣,满脸担忧地问:“不用我帮你?” “不用,不用。”宋招娣拍拍他的脑袋瓜,“我是大学生,还是我们县的状元,状元郎解决问题靠的是这里。”指着自己的头,“兵法有云,靠智取是上上策,只有笨蛋才动手。” 段大嫂:“小宋,你再说什么兵法,你家的门就要被大娃的姥姥拆了。” 宋招娣走到门口,冲着消瘦的女人喊一声:“表姨什么时候到的?”佯装又惊又喜,“快进来,快进来。”随后转向另一边身形微胖的女人,眉头微蹙,一脸困惑,“这位是?” “我是大娃的姥姥。”白母冷着脸哼一声,挤开赵银走进去,迎面看到大娃,满脸心疼,“大娃,姥姥的大娃啊,受苦了吧。姥姥来晚了,大娃……”说着话伸出胳膊要抱大娃。 大娃身形一闪,跑到宋招娣身后。 赵银被白母推得踉跄了一下,开口想骂人,看到大娃的反应乐坏了:“大娃的姥姥?我怎么觉得不像呢。大娃,她是你姥姥?” “大娃,先去我们家。”段大嫂伸出手,“二娃,快过来。” 宋招娣注意到赵银面露疑惑:“表姨,这位是刘师长的妻子,师长的妻子。您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咱们先说事,让几个孩子先去隔壁刘师长家。” 赵银长着一双势利眼,师长两个字传到耳朵里,露出弥勒佛一般的笑容对段大嫂说:“我找招娣有点事,麻烦您了。” 段大嫂活了大半辈子,早年跟着刘师长走南闯北,自认为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然而,看到两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人一会儿几次变脸,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麻烦,你们聊。” 大娃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宋招娣摆摆手:“没事的,去吧。” “还怕我打你后妈啊?”赵银瞪着眼问。 宋招娣:“大娃不担心你,是担心他姥姥打我。”说着话关上门,看向白母似笑非笑,“我听大娃说,他姥姥可厉害了。” 赵银惊讶:“不是我,是她?”指着对面的女人。 “指什么指?”白母被外孙嫌弃,多少有些尴尬,色厉内荏道,“大娃觉得我厉害,也是你这个女人故意在他面前败坏我的名声。”指向宋招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宋招娣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些什么?两个月前我都不知道建国是黑是白,我和建国的婚事是表姨牵的线。难不成你觉得我表姨故意害建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转向赵银,“表姨,你是为了建国好吧?” “当然!”赵银想也没想,“建国整天忙部队里的大事,家里必须得有个女人。我对别人不放心,才叫招娣嫁给建国。” 白母冷笑:“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事。为了建国好会把建国赶去他奶奶家?为了建国好,给他找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乡下丫头?为了建国好,大娃三岁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奶奶是谁?” “你——”赵银深吸一口气,“那也比你强。我不好,你好?你好大娃躲着你?二娃连一声姥姥都不叫?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娃的妈是怎么死的。我们钟家没找你要人,你倒先找上门?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 白母的脸刷一下通红,手指颤抖:“你,你——” “你什么你?”赵银道,“我是钟建国的娘,怎么对他是我的事,你一个外人跑到我们钟家撒野,真以为建国不在家,老钟家没人了。” 宋招娣忍着笑:“表姨,少说两句,进屋歇歇。那个婶子,你也进屋。”说着话,就往屋里去。 段大嫂瞧着三人进去,便说:“大娃,咱们也回屋。” “我后妈不会有事?”钟大娃望着段大嫂。 段大嫂笑道:“放心吧。你奶奶碰上你姥姥是针尖对麦芒,尖对尖,有的吵吵呢。”说着话往隔壁看一眼,“估计能吵吵到你爸回来。” 赵银一进去眼睛就像不够用的似的四处打量,见客厅里放着两条长椅,一个小方桌,几个小板凳,门后面是扫把,墙上挂着主席、总理和元帅的像,旁的东西一概没有,不禁撇撇嘴,真穷。 宋招娣去厨房翻出两个粗瓷大碗,拎着暖壶出来,尴尬地笑笑:“楼下没有喝水的茶缸,只能用碗了。” “这个暖瓶是我买的。”白母突然开口。 宋招娣真想送她三个字——不要脸。 早几天宋招娣特意找钟建国聊白家的事,端是怕白母突然而至,打她个措手不及。钟建国曾提到,他跟白桦结婚的时候,白母就给白桦做一件新衣服和一双新鞋。 白桦每个月给家里二十块钱,白桦出嫁时,白母愣是连一盒雪花膏都没舍得买。饶是宋招娣有心理准备,也险些被白母恶心的把隔夜饭吐出来。 “我怎么听建国说这个暖壶是大娃出生前,建国去买的。”宋招娣故意问,“难不成建国骗我?”顿了顿,“建国没必要骗我,一个暖瓶,又不是自行车,缝纫机。” 白母噎了一下:“建国当然不想骗你。不过,你要是知道暖瓶是我买的,肯定会叫建国给你置办新的。我们家建国很会过——” “你们家建国?”“嘭”地一下,赵银放下碗,“建国什么时候成你家的,问过我和他爸没?” 白母呼吸一窒:“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说建国是我白家的,我说错了?” “理是这个理。”宋招娣搬个板凳坐在赵银旁边,跟白母形成对立,“但我还听建国说,大娃的妈妈赚的钱全给你了,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建国没见过她一分钱。表姨,这事你知道吗?” 赵银下意识说:“不知道。”说出口愣住,“你的意思白桦嫁给建国以后,当老师的工资也给白家了?招娣。” “是的。”宋招娣点了点头,“她用白桦的钱给她孙子定牛奶,大娃想尝尝牛奶啥味,她跟大娃说牛奶不好喝。后来大娃的妈妈不能上班,她叫建国每月给她二十块钱。表姨,你可不知道,建国赚的钱都被她弄走了。” 赵银勃然大怒,霍然起身。 “胡说!”白母条件反射般站起来。 宋招娣岿然不动:“我胡说?你看看你身上的肉,我像是胡说?听建国说你没工作,大娃的姥爷也没工作,你儿子和儿媳都是普通工人,两个工人养一大家子,日子过得比我表姨家还宽裕,没人接济,谁信?表姨,你信吗?” 赵银和钟建国的爸都有工作,赵银的儿子还没娶媳妇,一家三口双职工,赵银却比白母瘦很多。 先前赵银只顾得气钟建国背着她结婚,也没认真打量钟建国的前丈母娘,如今仔细一看,穿的也比她好,不禁连连冷笑:“按理说建国的工资一年比一年高,逢年过节往家里寄的东西也应该一年比一年好,可是这几年却一年不如一年,原来都到你肚子里。你居然还敢来?!看我不——” “表姨,不能动手。”宋招娣连忙拽住赵银,这个老泼妇,怎么能这么着急,“你和白婶子大老远过来一定有事,先说说什么事。” 赵银冷静下来,转向宋招娣,皱着眉头:“我听老大的媳妇说你和钟建国扯证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怕我知道?我还能吃了你们。” “表姨,这事不是有意瞒你。”宋招娣语重心长道,“我俩九号上午办的证,下午就回来了。不信的话你等着,我去把结婚证拿来。对了,车票也在。”不等她开口就往楼上去。 白母跟上去。 赵银刷一下跑过去拦住:“想干嘛?是不是又想拿建国的东西?我告诉你,有我在,想都别想。” “这里是我女婿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白母拨开赵银的手,“滚开!” 赵银对钟建国的感官很复杂。她的日子不顺心时,就诅咒钟建国横死。家里遇到点困难,街道或者厂里看在钟家是军属的份上照顾钟家,赵银又希望钟建国升官发财。 赵银见着钟建国的时候,踩地捧高的秉性又让她忍不住巴结钟建国,连脸上的皱眉都带着刻意的讨好。偏偏又不希望钟建国过得太好。 正因为赵银这么矛盾,在她认为宋招娣是山窝窝里的土丫头时,才打着为钟建国好的名义,把宋招娣介绍给钟建国。 赵银以为她的这种小心思别人看不出来,事实上连真正淳朴,没什么心机的宋母都能看出她给宋招娣说媒,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有一点赵银从不敢奢望,那就是钟建国的工资。 赵银把钟家兄弟赶出家门一事,她所住的筒子楼里的人都知道。她想要钟建国的东西,只能在节礼上做文章。 敢找钟建国要钱,钟家大哥若是一气之下告到赵银单位里,赵银轻则被厂领导训一顿,重则被开除。 再过几年,赵银就退休了,她不想老了老了,退休金没了。而她越来越老,钟建国越来越厉害,赵银就越来越怯钟建国。此次敢一个人找来,也是仗着她占着理。 钟建国穷的不像是能住起楼房的人,赵银也有些奇怪。听完宋招娣的那番话,赵银认定钟建国的钱都被白家人给弄走了。 只要一想到她不敢奢望的钞票,一叠一叠的飞到白家,赵银就气得肚子疼:“我还没叫你滚,居然敢叫我滚?老娘倒要看看,咱俩今天谁滚。”伸手薅住白母的头发就往外拽。 宋招娣翻出结婚证和她留作纪念的车票,到楼梯口看到赵银和白母撕扯起来。宋招娣乐了,干脆坐下来静静地围观两人打架。 待两人扯得衣衫不整,累得气喘吁吁,宋招娣才慢慢悠悠下楼,故作惊讶道:“表姨,婶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哎,我的碗,我的碗怎么碎了?表姨,是不是你弄碎的?” “不是我!”赵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她!” 白母一看两个碗摔成碎片,彻底不能用了:“是你表姨碰掉的。” “是你碰掉的。”赵银粗喘了几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白母,“碗离你近,离我远,招娣,找她赔,必须得就她赔。” 白母瞪着眼,一蹦三跳,扬声道:“凭什么找我赔?你哪双眼看到是我弄掉的?别血口喷人。” “我不管是你们谁弄掉的,反正两个碗都不能用了。”宋招娣道,“只有你和我表姨在楼下,你们一人赔一个,一人给我一毛钱好了。” 白母惊叫:“你怎么不去抢?!” “一个粗瓷大碗,也好意思叫你表姨赔?亏得还是我把你介绍给建国。”赵银冷笑,“宋招娣,你有没有良心?” 宋招娣:“我家原本有好几个碗,大娃和二娃吃饭的时候没端稳,摔碎了三个。现在又被你们弄碎两个,不去买碗?我们晌午得用盆吃饭。 “建国以前的工资不高,不但得养一家五口,还时不时被这个婶子追着要钱。大娃的妈妈死的时候,建国都是找刘师长借的钱。表姨,建国还欠一屁股外债,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你要我咋办?” 赵银指着白母:“找她要!”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白母道,“钟建国根本没给过我钱。” 宋招娣:“后来是没有。可是我听周围的邻居说,你天天拿建国的副食本去供销社和副食厂买东西,每次还都买两份,一份寄回家。 “大娃还说你偷家里的东西,蜂蜜、麦乳精,布等等,但凡能托邮局寄去申城的,你什么都偷偷藏起来寄回去。三娃出生的时候,你在这边待两个月,钟家一个月的伙食费三十块钱都不够用。” “三十块钱?”赵银瞪大眼睛,“顿顿吃肉,一个月也用不了三十块。” 宋招娣点头:“是的。表姨,你看这是结婚证,这是车票和船票。” 赵银以前不识字,钟建国的爸教过她,赵银认识数字,仔细看两遍还给宋招娣:“是我误会你了。在这边挺好的吧?建国对你怎么样?” “建国两天没回来了。”宋招娣忍不住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你们今天过来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请假回来。我感觉自己就跟个保姆似的。” 白母没想到钟建国和大娃把什么事都告诉宋招娣,被宋招娣堵得胸口痛,听她这么一说,笑道:“你就是我女婿的保姆。” “婶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来干什么?”宋招娣很想翻白眼,“据我所知你家庭成分有问题,你偷偷跑过来,革/委会的人知道吗?” 白母脸色骤变。 赵银惊讶:“她是黑五类?” “差不多。”宋招娣道,“婶子,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别怪我给申城那边发电报。” 早几天白母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她是白桦的好朋友,白桦的死她很难过,至今一想到白桦就替她感到不值。 白桦给钟建国生三个儿子,她一死,钟建国就迫不及待续弦,更可恶的对方还是钟建国的继母的外甥女。希望白母能过来管一管钟建国。 白桦死的时候,钟建国给白家去个电报。白母就拿着这个电报去请假,此时革命还闹得不是很严重,白母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街道主任就给她五天假。 白母对信上的内容将信将疑,然而一看钟家小院变了样,白母怒火攻心,觉得钟建国真没良心,这才在门口大喊大叫。浑然忘记她是最没资格骂钟建国,冲宋招娣摆脸色的人。 宋招娣话音落下,白母清醒过来,然而她不是赵银那种势利眼,能伸能缩。她就是一个严重重男轻女,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让她给宋招娣低头,白母做不来:“你吓唬谁呢。” “你如果觉得我吓唬你,那就这么觉得吧。不过,婶子,我得提醒你,建国跟我说过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宋招娣道,“表姨,您还有别的事?” 赵银想提醒宋招娣要懂得知恩图报,可她见宋招娣好像还不大乐意照看几个孩子,廊檐下还有一盆衣服没洗,笑了笑:“我没别的事,就是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 “天快晌午了,家里也没菜了。”宋招娣道,“表姨,你跟我一起去买菜,顺便给申城发个电报,就说这个婶子是偷偷跑过来的。” 赵银非常乐意干这种事:“行,咱们现在就去。” 给申城拍电报?那她岂不是要露馅。白母眼中漏出惊恐之色:“你敢?!” 宋招娣眼神一闪,被她给猜中了? 赵银见她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跋扈,笑吟吟道:“没有我赵银不敢干的事。招娣,咱们走。” 宋招娣冲白母呶呶嘴:“她在这里,我没法锁门。” “这个好办。”赵银上去抓住白母的胳膊,“你给我出来。” 白母下意识抓住门框。 宋招娣上去掰她的手,没有掰开。而正如段大嫂所说,宋招娣不会跟女人打架,想了想,看到被她丢在廊檐下的大菜刀。 宋招娣捡起菜刀就朝白母走来。 赵银脸色大变:“招娣,别干傻事。” “表姨,我知道。”宋招娣道,“我不杀人,只是先把她的手指头剁掉,回头再去卫生院给她缝起来。 “建国的领导如果问起来,我就说这个婶子偷我们家的东西。表姨记得给我作证就好了。”说着,举起菜刀。 赵银下意识松手。 扑通! 白母跌坐在地上。 宋招娣看了看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菜刀,又看了看脸色煞白的白母,无语又想笑:“婶子,要不要我拉你起来?” 白母爬起来就往外跑。 宋招娣提醒道:“婶子,你的包还没拿。” 白母脚步一顿,转身回来拿起包再次往外冲。 宋招娣晃悠着大菜刀,笑道:“表姨,咱们可以去买菜了。” 赵银第一次见到宋招娣是在钟家,宋招娣表现得很不喜欢她,第二是在宋家,宋招娣很厌恶她。今天是赵银第三次见到宋招娣,宋招娣对她很客气,仿佛已经忘记前两次不快。 可是宋招娣刚才还抱怨钟建国几天没回家,宋招娣居然没怪她?赵银总觉得宋招娣笑里藏刀,手里的那把刀下一刻就会落到她头上。 “你去吧,我在家等着你。”赵银试探道。 宋招娣心里冷笑一声,“表姨,你不会是像大娃的姥姥一样,也打算偷钟家的东西吧?”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表姨说话呢。”赵银确实想到楼上看看有什么,嘴上说,“你表姨是那样的人吗?” 宋招娣脱口道:“是!表姨,我是听你说钟建国的条件特别好才嫁给他。可是,实际上钟家连点肉都吃不起。还不如我们农村,嘴馋了还能去海里摸鱼。” “这边也靠海。”赵银提醒道。 宋招娣:“部队在海边训练,不准家属过去。允许打鱼的地方离这边有三十多里路,我领着三个孩子没法去。 “钟建国天天不归家,我都快馋死了。表姨,听建国说八月十五的时候给你和姨夫买很多东西。表姨,你看建国这么孝顺你,你是不是也得对他妻子,你表外甥女好点?” “你什么意思?”赵银不傻,立刻就听出不对。 宋招娣咧嘴笑道:“给我五块钱,我去买只鸡,买条鱼,再买一块五花肉。” 赵银倒抽一口气:“你,你还真舍得!” “表姨舍得,我就舍得。”宋招娣笑嘻嘻道,“那三个孩子吃不多,做熟了还是咱俩吃。表姨,就给我五块钱吧。”说着话,直接伸手往赵银兜里翻。 赵银下意识想推开她,一看她另一只手里的大刀,连忙往外走。 “表姨,去哪儿?”宋招娣追上来。 赵银脱口道:“我回家。” “你的包不要了?”宋招娣指着长椅上的布包。 赵银下意识想回去拿,脚步一顿:“你给我拿过来。等等,把刀放下。” 宋招娣转身拿包的时候撇撇嘴,俩个怂货,她才使出两成功力就投降,也太没意思了:“表姨,这个刀是我家切菜的刀,又不是杀人的刀。我不会往你身上砍。” “你——”赵银咽口口水,“那你刚才干什么往那个女人身上砍?” 宋招娣信口胡诌:“她惦记着我家里的东西。我家本来就没什么,再全被她拿走,日子没法过了,也就没必要做饭了。”放下刀,拿起包,递到赵银手里,却没有松手,“你刚来就走,左右邻居会以为我不懂事。 “表姨,明儿再走,咱们去买菜,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你歇歇,我解解馋,邻居问起来,我也好跟邻居说,建国脸上也有光。” “家里还有事。”赵银猛一使劲,把包拽回来,“你好好照顾钟建国的三个孩子,别整天惦记小宋村,也别整天惦记着吃好的。” 宋招娣:“表姨,真走啊?表姨,我身上就一块钱,你就给我五块,不,一块也行,好歹够我买只鸡。” “没有,一分钱也没有。”赵银小跑出了钟家小院,回头呸一口,“我说怎么对我这么热络,合着惦记老娘的钱?做梦吧。 段大嫂听到隔壁大喊大叫,抱着三娃出来,看到白母风一般往外跑。还没等段大嫂琢磨出怎么回事,又看到赵银急匆匆的样子,仿佛后面有狼追她:“小宋,怎么回事?” 宋招娣把白母偷跑过来的可能性跟段大嫂说一遍,才说:“我表姨是个嫌贫爱富的,瞧着我们屋里没什么东西,我又管她要钱,她以为我们穷的揭不开锅,吓跑了。” “这个女人啊。”段大嫂颇为无语,“我记得你说把不常用的东西收起来,方便教三娃走路。以后三娃会走了,搁屋里乱逛也不会碰到他。她都没多嘴问一句?” 宋招娣:“我表姨眼皮子浅,也不是真心对我,根本不可能多问。大娃,二娃,放心了?” “姥姥会不会再回来?”大娃还有点担心。 宋招娣:“没脸没皮的人不会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不过,你姥姥有点怕我,暂时不敢再来。” “她奶奶呢?”段大嫂道,“你也不能每次都说自己没钱。” 宋招娣:“年前不会再来就行了。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她明儿喝水把自己给呛死了呢。现在想再多,以后不见得能用到。” “是呀。”段大嫂道,“小宋,咱们说说你姐夫的事。” 宋招娣看了看日头:“回屋说吧。刘师长晌午回来么?不回来的话,嫂子晌午在我们家吃。” “小钟也不回来?”段大嫂问。 宋招娣:“他今儿走的时候说得天黑才能回来。大娃,刚才没给你爸打电话吧?” “没有。”大娃仰头望着宋招娣,“你,很厉害。” 宋招娣好笑:“喊娘。” “不喊!就喊你后妈。”钟大娃拔腿往屋里跑。 段大嫂摇头失笑:“这孩子啊。二娃,你喊你后妈什么?” “后妈!”二娃跟着跑进去。 宋招娣故意吓唬他们:“不喊娘,我晌午不做饭。” “我们不吃,伯母还得吃。”钟大娃提醒她,“我今天还没吃糖。” 宋招娣笑道:“喊娘就准你吃两个。” “我只吃一个。”钟大娃伸出一根手指,“爸爸说一天只准吃一个,你叫我吃两个,我就告诉爸爸,你不听话。” 宋招娣噎住。 段大嫂乐了:“大妹子,是不是没想到?” “信不信我砍你们?”宋招娣威胁道。 钟大娃:“你不敢砍人。你杀鸭子的时候都闭着眼把鸭头剁掉,鸭血全流到地上,爸爸还嫌你败家呢。” “使劲说,再说下去我真不做饭。”宋招娣佯装生气。 钟大娃捂住嘴巴,拉着二娃往楼上跑。 宋招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个熊孩子,还不如一直不跟我说话呢。” “挺好。”段大嫂笑道,“晌午做什么吃?咦,碗怎么碎了?” 宋招娣:“那两个人打架的时候碰掉的。” “打起来了?”段大嫂瞪大眼。 宋招娣:“我也没想到,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指着地上几根半白的头发,“这个是我表姨的,这边又黑又粗的头发是大娃他姥姥的,打架的时候拽掉的。” “难怪能把碗弄碎。”段大嫂咂舌,“有没有伤着你?” 宋招娣不好说她躲在楼梯口看热闹:“我躲厨房里去了。唉,两人前后脚跑走,也不知道回头建国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说。” “实话实说。”段大嫂道,“小钟那个人我了解,他不喜欢他继母,也讨厌大娃的姥姥。他呀,恨不得那两个女人打死对方。” 宋招娣:“她俩年纪都不小了。我表姨的手劲比较大,拳头也伤不了大娃的姥姥。”说着,猛地想到,“出海的船是不是只有一班?” “上午下午各一班,怎么了?”段大嫂问出口,睁大眼,“上午的船已经走了,她们得下午才能回去。你的意思她俩还会回来?” 宋招娣不想点头:“嫂子,借我几把锁,我得把楼上的门,和厨房里的柜子的门全部锁上。” “怎么跟个鬼子进村似的。”段大嫂连忙把一脸懵懂的三娃递给她,跑回家去找锁。 大娃和二娃一听姥姥和奶奶还会再回来,两个小孩脸上没了害怕,只有兴奋。大娃再次拿起大菜刀,冲着宋招娣比划:“我帮你吓唬姥姥。” “你给我放下。”菜刀很锋利,宋招娣平时切菜的时候都不敢分心,“我去切番茄,蒸米饭。你俩在门口守着,看到你姥姥回来,喊我一声。” 大娃惊讶:“还做饭?” “必须的。”宋招娣道,“为了一个坏人让自己挨饿,是很蠢的行为。” 段大嫂:“我给你烧火。” 宋招娣知道她有话说,点了点头,到厨房里主动说:“我姐夫叫刘洋。” “刘洋?”段大嫂摇了摇头,异常失望,“老刘的侄子不叫这个名。” 宋招娣:“刘洋是大名,我爹给起的,海洋的洋。师长的侄子原本叫什么?” “老刘只有一个大哥。”段大嫂细细回忆,“老刘说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大哥看到是个儿子,说刘家有后了,就叫有根。” 咣当! 宋招娣手里的葫芦瓢掉进过来,溅段大嫂一脸水。 段大嫂抬起头,看清宋招娣的表情,张口结舌,嘴唇哆嗦:“真,真的?” “嫂子,先别激动。”宋招娣深吸一口气,“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有根、家根、家宝这些名字很常见,您跟我说说,您侄子现在多大了。” 段大嫂仔细想了想:“我嫁给老刘的那一年,那孩子好像是五岁。对,我记得,一年后咱们把鬼子赶跑了。内战开始,老刘上战场,我就跟着去了。是不是五岁?” 宋招娣点头:“你嫂子姓什么?” “姓杨。”段大嫂肯定道,“木易杨,我一看文工团唱四郎探母,提到木易杨就会想到那个嫂子。” 宋招娣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可段大嫂一说她是春城人,宋招娣脑袋里就闪出两个字——好巧。便多嘴问一句:“嫂子,我觉得我姐夫很有可能是你侄子。” “我去给老刘打电话。”段大嫂霍然起身,“你抱着三娃。” 宋招娣伸手接过三娃,忙提醒:“嫂子,先别跟刘师长说这事,等他回来,咱们再说。” “我知道。”段大嫂道,“老刘虽然整天说大嫂和侄子没事,可我知道老刘说的时候,也觉得她大嫂和侄子不在世上了。”顿了顿,“华国这么大,就算还活着,这辈子也难再见到。大妹子,谢谢你!” 宋招娣无法理解亲人消失多年以后,突然出现的感觉,可是见佯装镇定的段大嫂手指一个劲颤抖,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 段大嫂掉头就往隔壁跑。 刘师长接到妻子喊他回家的电话,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跟我一块回去,老老实实跟小宋认个错,再跟她说你调查她的事。” 钟建国今儿一早被刘师长喊过来,本以为有什么重要任务,可他一进门,迎面飞来一个档案袋。 下意识接住,钟建国拆开一看,宋招娣在滨海上大学期间极其用功,他的政委居然都没查到宋招娣在大学期间谈个对象。 钟建国心中很是复杂,可他不敢说,即便资料在手,他还是觉得宋招娣处处透着诡异,便点了点头:“我会向宋招娣同志道歉,不该怀疑她。不过,师长,调查宋招娣同志这件事,我已经跟她说了。” 刘师长问:“小宋没生气?” “没有。”钟建国道,“她很大度,认为部队给她安排工作前,派人调查她是应该的。”顿了顿,“只是,宋招娣同志说,她只教初一的学生。” 刘师长:“为什么?” “我还有三个孩子呐。”钟建国道,“洗衣,做饭,买菜,都得她来。她整天泡在学校里,这些活就得全交给我,我哪有时间啊。” 刘师长点了点头:“行吧。小宋也没当过中学老师,先带一个班试试。” “还有一点。”钟建国真不好意思说,“宋招娣同志的工资该怎么算?按资历,宋招娣同志是个新老师,按照学历,校长是专科生,她是本科生。” 刘师长:“这事我会跟政委说说。先回去,也不知道你嫂子找我什么事。” “团长。”小李看到钟建国出来,下意识给他使个眼色。 刘师长眉头一挑:“什么事这么神秘?” “师长又不是外人,直接说。”钟建国道。 小李往四周看了看:“你继母和大娃的姥姥来了。” “谁?!”钟建国惊呼,不敢置信瞪大眼,“我继母?大娃的姥姥?她们,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在哪儿?” 小李小声道:“团长别急,暂时还没到。咱们团炊事班的人今天出去买东西,下船的时候看到大娃的姥姥,回来就跟我说这事。 ”我没经过您的允许,开你的车去你家确定真假,几个领着孩子在外面玩的女人跟我说,大娃的姥姥和奶奶被嫂子打发走了。” 走了?钟建国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走了还说什么?”刘师长不懂。 小李道:“三连长回家吃饭的时候碰到那两位往这边来,连忙借个自行车跑来告诉我。我估摸着最多再过十分钟,她们就到了。” 钟建国原本以为宋招娣吹牛,没想到她真能把人打发走。放心下来,气定神闲的说:“等她们到这里,我就到家了。瞧你紧张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鬼子进村了呢。” 19.开始同房 小李很想提醒他, 你刚才比我还紧张。怕说出来钟建国削他,无声地嘟囔一句,就问:“我去开车?团长。” “等一下,别慌。”刘师长阻止,“小钟,你打算躲着她们?我不建议你躲。看看她们找你有什么事,有问题咱就解决问题。两人都那么大年龄了,来一次也不容易。” “师长, 边走边说。”钟建国扶着他的胳膊, 推着他往车的方向去, “我继母和大娃的姥姥是天底下最不讲理的人。”这种人只有懒得跟人讲道理的宋招娣能对付,“她们找不到我自己就回去了。” 刘师长停下来:“你还是要躲啊。” “没有, 没有。”钟建国道, “我是打算晾她们一会儿。小李, 通知下去,不准我继母和大娃的姥姥靠近营区。” 小李立正敬礼:“是!” 钟建国:“您家的事比较要紧, 我听电话那端嫂子都快急哭了,咱先回去看看你家出什么事了。” 同一时间,钟大娃一手揉着小肚子, 一手拉着二娃:“后妈,我饿了。” 宋招娣的手一抖,险些把三娃扔出去:“喊娘, 不喊娘今儿就吃白米饭。” “我可以帮你烧火。”钟大娃道。 这个熊孩子!宋招娣忍不住翻个白眼:“你和二娃扶着三娃走路, 别出去, 就在厨房里。” “我锁门了。”钟大娃见宋招娣绕过“娘”,面上一喜,“姥姥和奶奶进不来,没事的。” 宋招娣:“她们不敢硬闯。我是怕正给你们做番茄炒鸡蛋的时候,她们闻到香味,发现咱们家一点也不穷,然后赖着不走。” “我喜欢番茄炒蛋。”钟二娃舔了舔嘴唇,“后妈,我想天天都吃番茄炒蛋。” 宋招娣脑壳痛:“你俩再喊后妈,我敢保证,甭说吃番茄炒鸡蛋,你俩连米饭都没得吃。” 哥俩相视一眼,一人拉着三娃的一条胳膊,扶着小孩出了厨房,在客厅里教三娃走路。 宋招娣嗤笑一声:“我看你们俩能躲多久。”随即,煎鸡蛋,炒番茄。 突然想到刘师长会过来,就把段大嫂给她的番茄全炒了。怕米饭不够,又把前天蒸的馒头放锅里。 满满一大盆番茄炒蛋盛出来,闻着香味的仨孩子进来。 宋招娣很想问一句,你们是不是饿死鬼投胎?然而,她知道这个年代物资短缺,有钱也买不到好吃的。一天一顿西红柿炒蛋,整个翁洲岛恐怕也只有他们一家。而番茄炒蛋酸甜可口,很符合小孩子的口味,两个孩子吃不腻太正常了。 可惜,番茄炒蛋也只能再吃五天。 宋招娣的托小李买的鸡蛋和鸭蛋所剩无几,副食本上蛋的份额也被她用完。想吃?只能等到下个月。 “大娃,二娃,给你盛点米饭和菜,你俩先吃好不好?”宋招娣问。 钟大娃听出来了:“你不吃?” “你刘伯伯和伯母待会儿过来,我跟他们一起吃。”宋招娣道。 钟大娃犹豫片刻:“跟你一起吃。” 宋招娣笑了:“不饿啊?” “可以再等一小会儿。”钟大娃说完,二娃跟着点了点头,表示他哥说得对。 宋招娣摇头失笑,打开柜子找到被她放在最里面的奶粉,泡两碗奶粉,其中一碗递给大娃和二娃:“你俩先喝点奶粉垫垫。” 两兄弟大惊,异口同声问:“我们也可以喝?” “当然。”宋招娣道,“等你爸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就托人买六袋奶粉,你们天天都能喝到。” 钟大娃低头喝一小口,眉头紧皱:“不好喝。姥姥没骗我。” “不放糖的小米粥好喝吗?”宋招娣问。 二娃脱口道:“不好喝。” “这个和小米粥一样,喝了能长高。”宋招娣道,“想不想长得像你爸那么高?那就得喝奶粉,吃鸡蛋,再吃鱼。明儿就去买鱼,我给你们做鱼吃。” 钟大娃连忙说:“鱼有刺,不能吃。” “那就买刺少的。”宋招娣听到门响,连忙跑出去,一看钟建国从竹排门上跳进来,很是惊讶,“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钟建国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有点事。”到屋里注意到板凳和小方桌跟他走的时候放的不一样,“你们吃饭了?” “爸爸。”大娃跑出来,“爸爸,奶奶来了。” “姥姥也来了。”二娃道,“被后妈吓跑了。” 钟建国:“我听说了。这,你嘴上是什么?” “正喝奶粉呢。”宋招娣道,“是不是跟刘师长一块回来的?” 钟建国惊讶:“你又知道?” “猜的。”宋招娣指着自己的脑袋,“多用这里。我还知道刘师长等一下就会过来。” 钟建国不信。 大娃捂嘴笑笑:“爸爸,后妈喊伯母来咱家吃饭。伯母没做饭,伯伯也得来咱家吃饭。” “刘萍和刘苇没在家?”钟建国问。 宋招娣:“段大嫂说他们去同学家玩去了。”话音落下,听到外面有动静,冲钟建国呶呶嘴,“来了。” 钟建国往后退两步,勾头看去,见刘师长神色不对,下意识转向宋招娣,你又背着我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宋招娣瞥他一眼,抱着三娃迎上去,“师长,嫂子,进来坐。” 刘师长点了点头,还没坐下就忍不住说:“小宋,我都听你嫂子说了。我入伍的那一年跟家里人拍过一张照片,看看你姐夫的母亲是不是照片上的女人。” 钟建国听的云里雾里,想叫宋招娣解释,意识到此时不太适合,便勾头看宋招娣手里的照片,不禁睁大眼:“这,这不是你大姐的婆婆?怎么会在——” “小钟见过?”刘师长忙问。 钟建国老老实实点头:“我到宋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大姐的婆婆说,我跟我爸不像。所以对她印象特深。”说着,顿时明白过来,试探道,“杨婶子是师长家的人?不对,我记得师长不是滨海人。宋招娣同志,怎么回事?” 宋招娣没绕弯子,先说她大姐夫的事,随后才说今天发生的事:“刘师长,我确定您大嫂是我婶子,我姐夫和你大哥长得也挺像,但是他们愿不愿意跟你们相认,还得容我写信问问。” “为什么不愿意?”钟建国刚刚明白过来,又糊涂了。 宋招娣:“大姐夫的爹牺牲的消息传回老家,师长没时间回去,师长老家的人以为他也出事了,就把姐夫和他娘赶出去了。” “赶出去?不可能吧。”钟建国不大相信,“他们是烈士遗孤,凭什么?” 宋招娣也不信,可是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好人和坏人:“杨婶子说有几个人骂她不守妇道,不配当烈士遗孤。其实就是看中上面给杨家的补贴,还有杨家的房子。” “是的。”刘师长揉揉眼角,颇为懊恼,“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大哥的房子的确被人占了。补贴的钱,他们给我,我没要,还给组织了。 “现在仔细想想,他们看到我回来的表情,不是惊讶,是惊吓。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我能回来。我那时只顾得担心嫂子和孩子,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想到找前后邻居打听打听。” “关心则乱,我理解。”宋招娣道,“可是你没及时回家,也没给家里写封信,他们就以为您不在了。不但没怪你,逢年过节,姐夫在路口给他爹烧纸的时候,也没忘记您。你现在又突然出现——” “等一下,小宋,我们写信回去了。”段大嫂道,“我写的信,字歪歪斜斜的,我还怕帮大嫂念信的人认不出来。” 宋招娣惊讶:“写过信?可是我婶子没收到啊。这…刘师长,你看这事……” “信的事我会托人查清楚。他们娘俩如今在小宋村,没冻着没饿着,无论愿不愿意见我,我以后见着大哥都有个交代。”刘师长抹一把脸,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老段,先让小宋写信问问。小宋,他们如果愿意见我,你一定要跟我说,我派人去接他们。” 宋招娣见他双眼通红,点了点头:“我下午就写信。嫂子,刘师长,咱们先吃饭?” “对,师长,先吃饭。”钟建国跟着说,“我去盛饭。大娃,带你刘伯伯和伯母去洗洗手。” 钟大娃心喜,终于可以吃饭了。一想到大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想笑的小孩使劲咬咬下唇,板着小脸带两人去洗手。 消失多年的亲人突然出现,刘师长和段大嫂没什么胃口。架不住番茄炒蛋酸酸甜甜很开胃,大娃和二娃又吃的吧唧嘴。两人被感染,胃口被打开,忍不住吃了一大碗饭,又吃一个大馒头。 大娃拿着勺子舀菜汤浇饭,刘师长和段大嫂才意识到,一开始说不吃不吃的他们把钟家的菜全吃完了。 两人尴尬地脸通红。 段大嫂不甚好意思说:“大娃是不是没吃饱?我再去摘几个番茄。” “不用了。”宋招娣道,“他和二娃喜欢用番茄汁拌饭。”说着话把汁到两个小孩碗里。 钟建国很是自然的端起儿子的碗搅拌几下。 二娃迫不及待地挖一勺米饭塞嘴里,眯上眼赞叹道:“好吃!” “都没你们俩会吃。”钟建国瞪一眼两个儿子,“以后去别人家,不准用菜汁浇饭。” 大娃不假思索道:“才不会呢。别人家的菜没有后妈做的好吃。” “这孩子……”刘师长见俩孩子确实喜欢菜汁浇饭,尴尬褪去,又有些无语,“怎么喊小宋后妈?要叫妈。” 钟建国:“故意的。师长,别管他们。招娣,把三娃给我,你去写信。” “好。”宋招娣在楼上写好信,并没有直接封起来,而是递到刘师长手中,请他过目。 刘师长颇为意外,看向宋招娣时,俨然像看自家异常懂事的后辈。 钟建国注意到刘师长的眼神,忍不住叹气,这个宋招娣啊,怎么这么会来事?一想到从营区回来的路上,刘师长提醒他两次,回去就向宋招娣道歉。 原本不打算道歉的钟建国不得不认真琢磨,该怎么道歉才能不丢脸,又能让宋招娣原谅他,从此以后不再提这件事。 晚饭歇息之前,钟建国终于想出来,把宋招娣叫到客厅里:“你想什时候去学校上课?” “查清楚了?”宋招娣不答反问。 钟建国呼吸一窒,这个女人,说话就不会委婉点么:“查清楚了,我不该怀疑你。” “你本来就不该怀疑我。”宋招娣道,“我是谁?你三个崽的妈。怀疑我就是把你的三个娃交到敌人手上。” 钟建国嗤笑一声:“宋招娣同志,你恐怕不知道,很多基层军官都没听说过两栖登陆舰,你却脱口而出。我没把你拷起来审问,正是看在三个孩子的面子上。” 宋招娣心漏一拍,暗暗警告自己,以后不准再说跟部队、武器沾边的事,面上强装无所谓:“既然还怀疑我,那你继续查啊。” 钟建国噎住,心想,他的政委亲自出马都没能查到有用的东西,以后派别人去?滨海师范大学早已停课,学生不是下乡就是回家。 留过洋,家里是地主、商人的老师也被打成黑五类,死的死,伤的伤,下放的下放。再查宋招娣,恐怕只能从档案上查起:“少激我。不用你说,我也会弄清楚。现在老实交代,你以前的那个对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跑了。”宋招娣三言两语说个大概,“他家是民族企业,找人活动一下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他们家的人怕遭罪,就跑了。” 钟建国再也忍不住,仰头翻个白眼:“你也够狠,居然咒他死。” “可惜他没死,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转到资本主义国家,正吃香的喝辣的。不过,我倒是巴不得他肠穿肚烂不得好死。”宋招娣说着话叹了一口气,“钟建国,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无可奈何心已死,亲戚邻居还逼我。挑挑拣拣觅夫婿,却找到你这么一位疑心病晚期没得治的鳏夫。” 钟建国笑着点头:“继续。” “继续什么?十点了,还不睡觉想干嘛啊。”宋招娣白他一眼,站起来就往东边走,“明天记得去买菜,家里没菜了。” 钟建国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客房的门已合上,无奈又无语:“宋招娣,你简直有病。” “你才有病!”刷一下,宋招娣拉开门,“少在背后骂我,否则我就去找你们刘师长,说你,你打我。” 钟建国莫名其妙,指着自己:“我打你?我什么时候碰过你一指头。” “你是没用手打我,你对我冷暴力。”宋招娣知道这时期的人不清楚‘冷暴力’是什么意思,不介意解释给钟建国听,“从不主动跟我说话,我上赶着讨好你,你还对我爱答不理。这就叫冷暴力。” 钟建国举起拳头:“信不信我把冷暴力变成热暴力?” “信!”宋招娣脱口道,“这世上没有你钟建国不敢干的事。” 钟建国扶额:“赶紧睡吧。别一天二十四小时,想着法子气我。气死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对了,除了菜还买什么?” “买条鲈鱼或者鲅鱼,刺少也便宜。”宋照道,“不能天天吃鸡蛋,我没怎么吃,看都看腻了。” 钟建国点了点头,一边往他房间里走一边说:“再吃半个月,那俩孩子估计就不好意思喊你后妈了。” “等等,你后妈真坐船走了?”宋招娣总感觉她忽略了什么,没孩子在身边闹着,四周静下来,终于想到两个难缠鬼走了就一直没回来。 钟建国:“她们去营区找我,被巡逻的人拦在外面。一直没等到我,估计又不敢来找你,就回去了。” “我表姨得上班,不能离开太久,你继母怎么回事?”宋招娣问,“她比我表姨难缠多了,不像是这么轻易罢休的人。” 钟建国:“心虚。当年我还在申城的时候,整个家属院的人都知道大娃的姥姥什么德性。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也随主力部队搬到这边,真闹起来也没人向着她。 “她想找司令告我的状,估计也没人告诉她司令长什么样。还有一点,她家庭成分有问题,她也不敢大闹。” “那她以后再来打秋风,我可以把她关在门外吗?”宋招娣问。 钟建国:“大娃和二娃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宋招娣心想,你的两个儿子恨不得拿刀砍死你前丈母娘。不过,这话一旦说出来,钟建国又得训孩子。宋招娣也就什么都没说,直接关门睡觉。 钟建国望着紧闭的房门,轻笑一声,我看你还能自由几天! 阳历十月二十九日,下午,红崖镇下着瓢泼大雨。邮局的同志不想去送信,可是信从翁洲岛寄来,邮票又跟普通老百姓用的不一样……送信的同志怕耽误了大事,穿着雨衣,顶着大风把信送到小宋村。 宋母一看送信的同志的裤子全湿了,不顾对方婉拒,把人拉到屋里。随后才把信递给宋招娣的父亲。 盛情难却,邮局的同志便跟宋母说,看就写封回信,他走的时候也正好带回去。然而,话音落下,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邮局的同志看向宋父,发现他的神色很是复杂,不禁站起来,连连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父叹了一口气,把信交给刘洋。 刘洋看完沉默下来。 宋母也顾不得招呼邮局的同志喝水,连忙问宋父出什么事了。 宋父也以为刘洋的叔叔战死沙场。如今不但突然出现,还是个高级军官。宋招娣还希望他们去一趟,也顺便认认钟家门。搞得宋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向邮局的同志讨个主意。 对方没想到刘洋是烈士遗孤,更没有想到他的叔叔是军官。前一个忍不住骂贼老天,这会儿又忍不住感谢老天爷。要不是外面下着雨,他就不会进来躲雨,更不会认识烈士遗孤兼军属。 拿过信仔仔细细看一遍,邮局的同志就建议宋家人立刻过去,不要等着对方来接他们,毕竟刘洋的叔叔是刘洋的长辈。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宋父望着远处山上的雾,觉得没有两三天雨停不下来,想等两天再去。可是一看到大女婿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忍不住说了一句,现在想去也没法去。 邮局的同志立即说,他有办法。 翌日,清晨,天空飘着牛毛细雨,一辆绿色的车来到小宋村。傍晚,绿色卡车把宋家六口送到滨海市。 刘洋的母亲受不了舟车劳顿,她便留下来看家。因邮局的车进村一事,搞得小宋村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刘洋是烈士遗孤,没等宋父宋母开口,就纷纷跟宋招娣的家人说,他们会照看好刘洋的母亲。 车子抵达滨海市,在邮局的同志的帮助下,刘洋买了车票,也给钟建国发了电报。 钟建国以为宋家人过几天才能到。没想来的这么迅速,把其他事交给张政委,就拿着电报回家。 话说回来,宋招娣给几个孩子做几顿鲈鱼,大娃和二娃迅速抛弃番茄炒蛋,天天早上提醒钟建国买鲈鱼。 翁洲岛四面环海,海鲜比肉便宜,也不要票,从而导致副食厂的鱼肉远远比猪肉好卖。 钟建国晚去一会就很难买到儿子们吃的鲈鱼。可他每天早上都得刷锅洗碗,也懒得记着时间,买不到鲈鱼就随便买。 钟建国拿着电报回到家,看到宋招娣和几个孩子正在吃饺子,大娃和二娃中间还放个盛酱汁的碟子,很是惊讶:“咱不是说好了,肉票留着等你爹娘来了再用。” 钟大娃:“爸爸,不是猪肉饺子,是鲅鱼饺子。” “鲅鱼?你们平时晌午都是这么吃?”钟建国意有所指。 宋招娣白他一眼:“想多了,第一次吃就被你碰个正着。不过,锅里没饺子了。” “那你们昨天中午吃的什么?”钟建国问。 宋招娣:“清蒸鱼。” “前天中午呢?”钟建国又问。 宋招娣:“豆瓣酱烧鱼。” “大前天呢?”钟建国咽口口水。 宋招娣:“豆腐炖鱼。” “从明天开始我晌午回来吃饭,就这么决定了。不接受拒绝。”钟建国说完就往厨房里去,看到锅里连个饺子皮都没有,大失所望。回到客厅拿走大娃手边的筷子,“给爸尝尝。” “一个!”大娃放下勺子,伸出一根手指头。 钟建国点了点头,夹走一个尝尝很是鲜嫩,朝二娃碗里夹一个。 二娃下意识用手捂住,大叫:“爸爸!” “一个!”钟建国道,“哥哥给爸爸一个饺子,你也应该给爸一个。” 宋招娣无语:“真有出息。你回来干嘛来了?” “差点忘了。”钟建国拿出电报,“你爹发的电报。去给我煮点面,我就给你。” 宋招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喂三娃吃鱼肉。 钟建国得了个没趣,轻咳一声:“我来喂三娃。” “然后呢?”宋招娣又问。 钟建国揉揉额头,这个难缠的女人:“电报给你。” “早该这样,皮什么啊。”宋招娣伸手夺过来,随即把孩子递过去,“我爹他们过几天才能到,你这么着急回来真是为了这事?” 钟建国撩起眼皮看了她一下:“宋招娣同志,你是我的妻子,却住在客房,你觉得你爹娘会怎么想?你娘不是我继母。我继母想上楼看看,你可以光明正大,义正言辞拒绝。” “对!”宋招娣不禁皱眉,“现在该怎么办?” “后妈为什么要住在客房?”钟大娃突然开口。 宋招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习惯一个人睡。还有,你爸晚上睡觉爱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 钟建国冷笑:“我晚上睡觉从不打呼噜。打呼的人是你,我隔着墙都能听见。” “那是你睡癔症了。”宋招娣脱口道,“你还有脚气。” 钟建国无语:“我每天晚上都洗脚。” “那我也嫌你臭。”宋招娣道。 钟建国挥挥手:“我就不应该回来提醒你。爱咋咋地吧。”说着,把三娃递给宋招娣,“我回营区。” “小气鬼!”宋招娣嗤一声,“柜子里还有饺子,自己煮去。” 钟建国一喜:“我不说回去,你是不是没打算告诉我有吃的?” “爸爸,你错怪后妈了。”钟大娃仰头道,“后妈给你留的,饺子下面还有水,后妈说饺子放在凉水上面,饺子就不会臭。” 钟建国心中讶异,看向宋招娣,嗤一声:“算你有良心。对了,大娃,二娃,以后不准再喊后妈。你后妈的娘过几天来咱们家,听见你们喊后妈,她老人家一不高兴,会把你后妈带走的。” “我不要后妈走!”二娃连忙说。 钟建国:“还喊后妈?回头他们会住在咱们家,喊你后妈的娘姥姥,喊她爹姥爷,一同来的还有个大姨和姨夫。他们跟你姥姥不一样。我估摸着会给你们带很多好吃的。” “后妈家的姥姥不偷藏咱家的东西,还给我们买好吃的?”钟大娃不信世上有这么好的姥姥。 宋招娣:“正常的姥姥都会给外孙买吃的。你的那个姥姥,我长这么大也就碰到过那么一位。” “那,那我就喊你娘。”钟大娃抬起小下巴,一副施恩的模样。 宋招娣抬手朝他脸上拧一把:“明儿想吃什么?” “猪肉。”钟大娃脱口道。 钟建国摆手:“不行。” “有肉票,我知道。”钟大娃忍不住拔高声音。 钟建国:“姥姥来的时候得买肉,你吃了,拿什么招呼姥姥一家?院子里刚刚露头的小青菜么?” 钟大娃想说不给她肉吃,话到嘴边意识到后妈家的姥姥跟亲妈家的姥姥不一样,抿抿嘴:“那我可以吃鸭子吗?” “不行。”钟建国不等他开口又问,“又想说我是后爸?” 钟大娃低下头:“没有。” “我爹娘节俭惯了,他们来的当天做一顿肉就行了。”宋招娣道,“家里有鸡有鸭,他们还得去生产队干活,待不了几天。” 钟建国其实是个挺讲究的人:“有备无患。” “随便你。”这种小事,宋招娣懒得跟他争高低,也没意思。更何况她如今头痛的是,不能用对付钟建国的继母和前岳母的法子对付她娘,她最迟后天上午就得搬到钟建国房里。 宋招娣一想到跟他同床共枕,脑壳更疼了。并不是怕跟钟建国发生关系,在男女这种事上宋招娣是个老司机了。而是她没想这么快。 当然,睡在一起不见得就得发生关系。可宋招娣是个正常女人,钟建国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时意乱情迷,做出令自己懊恼的事来很正常。 可惜,现实容不得宋招娣犹豫。 钟建国把刘洋要来的消息告诉刘师长,段大嫂就过来问宋招娣,宋家人的喜好。又问宋招娣宋家人是喜欢硬枕头还是软枕头。 宋招娣连忙说,她家人来了住他们这边。段大嫂跟着就问,床铺好了没,要不要她帮忙。吓得宋招娣连忙说不用。端是怕说慢一秒,段大嫂就跑上楼。 十一月初的翁洲岛终于进入深秋,空气中带有丝丝凉意。 二号早上,宋招娣穿着长裤长褂打开门,抱着衣服塞钟建国衣柜里,就下楼做饭。 丈母娘和连襟要来,钟建国便请了半天假。上午不去营区,钟建国就没像以往起得那么早。看到宋照的动作这么潇洒,钟建国忍不住问自己,这么一位大大咧咧的女人居然能把他给糊弄住,他当时是多么着急娶媳妇? “宋招娣,上来。”钟建国站在楼梯口大喊。 宋招娣看了他一眼:“早上不吃了?” “把你的房间收拾干净。”钟建国道。 宋招娣想也没想:“收拾好了,衣服、鞋、雪花膏都在你房里。” “谁跟你说这个。”钟建国道,“枕头,被套上面有没有雪花膏的味道?你娘一辈子没出过滨海市,但她不傻。客房的枕头上有她闺女身上的香味,你怎么解释?” 宋招娣楞了一下,连忙跑上楼:“没想到啊没想到,钟建国,关键时刻你还挺有用。” “我钟建国有用的地方多着呢。”钟建国瞥她一眼,“仔细点,长头发什么的也收拾干净。对了,尽量别让大娃和二娃跟你家的人单独相处,说漏了嘴,你自己去圆谎。” 宋招娣忍不住啧一声,“我爹娘过来啊,怎么还搞的跟上级领导来检查一样。” “这得问你自己。”钟建国冷笑道,“你不愿意我钟建国又不会用强。居然想出分房睡?真把自己当成天仙了。” 宋招娣停下来,悠悠道:“要不要我帮你搬把椅子,再给你倒杯水?” “行啊。”钟建国道,“赶紧的。” 宋招娣抬手把刚刚抽掉的床单扔过去。 “你们在打架吗?”二娃揉着眼睛走出来。 钟建国连忙说:“没有。”仔细一看,惊讶道,“儿子,你的裤子呢?怎么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说着,过去把孩子抱起来,摸到一片湿滑,“这是什么?!” “尿了。”宋招娣瞬间猜到,“有没有尿在床上。” 钟二娃往钟建国怀里钻, 宋招娣不禁扶额:“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爷几个的,大娃,给我出来!” “喊什么,尿床的又不是大娃。”钟建国道。 宋招娣哼一声:“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跟他们说,口渴也不能多喝水。实在忍不住就喝一口湿湿嘴唇。 “自从我跟他俩说过,二娃再也没尿过床。怎么偏偏今天尿床?二娃,老实告诉我,你哥是不是领着你偷喝压水井里面的水了?” “哥,快出来,后妈猜到了。”二娃冲着西边的房间喊,“我说后妈最聪明,后妈能猜到,你还不信。后妈,是哥让我喝的。” 钟建国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娃,出来?” “爸爸,你又要打我吗?”钟大娃说着话,偷偷看一眼宋招娣。 钟建国深吸一口气:“我以前打过你吗?” 大娃噎住。 宋招娣:“大娃,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还没来,就让我把床让出来,你也把床让出来。伯伯和伯母还跟我说,要听话,不准闹人。我才不闹人。”钟大娃也挺期待给他买好东西的姥姥过来,可是,这几天天天听长辈们念叨,姥姥和姥爷来了做什么好吃的,有些他都没听说过,大娃跟很不高兴,“我不想他们来。” 宋招娣没想到会因为这些,还以为大娃生她的气,看向钟建国,你来! “大娃,姥姥和姥爷是客人,只在咱家住三五天。”钟建国道,“下次过来可能是几年后。” 钟大娃:“才不是呢。姥姥一段时间就来,一段时间就来,别想骗我。” “这个姥姥和你的那个姥姥不一样。”钟建国头疼,“你说,我们要怎么做,你才同意大姨和姨夫住你屋。” 钟大娃看了看宋招娣,看看他爸:“姥姥和姥爷走了,后妈也不准睡客房。” “什么?”宋招娣惊讶,“好你个钟大娃,居然敢给我下套。我宋招娣长这么大,只有我给别人下套。” 钟大娃转身就往楼梯口跑:“你敢打我,我就喊,我就喊后妈打人了。姥姥和姥爷来了,我,我就说,你不跟爸爸住一块。” 20.夫妻闲话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钟建国眉心一跳,琢磨该怎么解释。 宋招娣:“俺不是说他现在是个大学生,他毕业好几年了,现在是军官。天天在部队里训练,风吹日晒雨淋,比咱们辛苦才显得老。” “军官?”女人惊讶,又不想承认宋招娣运气好, “多大的官?”一准是个小排长。 宋招娣:“团长。” “婶子知道团长是多大的官?”宋大姐见对方不敢置信, 极为满意, “团长上面是师长,师长上面是司令。” 女人惊呼道:“俺的亲娘啊,俺就说招娣是个有福气的,果然是个有福气的人。招娣啊, 俺以后是不是得叫你官太太? “招娣啊,以后婶子家的狗蛋长大,俺就叫他去钟团长手下当兵。”不等宋招娣开口,就对钟建国说,“钟团长,给俺家狗蛋个小连长当当。” 钟建国无语, 都是哪跟哪儿, “婶子——” “婶子, 你家狗蛋太瘦太矮。”宋招娣道, “到部队里连杆枪都扛不起来, 咋当连长?依俺看狗蛋可以当炊事班班长。” 女人疑惑:“炊事班?那不就是做饭的伙夫么,不行,不行。” “你家狗蛋太瘦,俺觉得他只能拿得动锅铲。”宋招娣道,“狗蛋正在做饭?你跟狗蛋说说,好好做饭,将来去部队给俺对象做饭。” 女人回头看一眼,见儿子正在和面,冲宋招娣哼一声,“想得美!”嗖的一下消失不见。 钟建国正想问,她怎么了。听到墙那边传来,“以后不准再做饭,离灶台远远的,去喊你爹过来烧火。” “怎么回事?”钟建国压低声音,指着墙那边。 宋大姐指着厨房。 三人进去后,宋大姐小声说:“那女人是俺们村出了名的懒货,天天等着孩子做给她吃。狗蛋是个男娃,又不是姑娘,天天围着灶台转像什么样么。 “俺娘说过她一次,她嫌俺娘多管闲事。还有啊,十来岁的孩子正长身体,狗蛋多吃一点,她都嫌狗蛋吃得多。” “怪不得她的脸都吃圆了。”钟建国明白,“他们家的好东西都吃进那个女人肚子里了。” 宋大姐:“对的。”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招兵的事不归你管?”宋招娣问钟建国,“这样讲她会觉得咱们小气,跟她讲道理她也不会听,还会蛊惑别人来找你。让大家伙都知道你小气。” 钟建国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宋招娣虽然实诚的像缺心眼,脑子倒不笨:“受教了。” “俺家招娣聪明着呢。”宋父见锅底下没柴火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都去洗手,待会儿吃饭。钟同志,一块吃?” 昨儿回到镇上,钟建国快饿晕了,今天不敢再客气:“谢谢叔。叔,您叫我建国或者小钟,别再喊钟同志,听着怪别扭。” 宋母把锅里的青菜盛出来:“那你也别喊宋同志,跟俺一样喊招娣。招娣,去叫你大姐夫回来吃饭。” “我去喊。”钟建国自告奋勇。 宋母:“你不知道路。招娣,快去。” 宋招娣走出厨房撇撇嘴,喊她大姐夫吃饭一向是她大外甥的活,今天让她去?肯定是有话要跟钟建国说。 钟建国也发现了,别看今天是他第二次来宋家。盖因宋母的演技并不高明,“婶子,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宋母点头:“俺跟招娣她爹商量一下,布票给你,再给你一百块钱,你今儿带招娣去县里多买几件衣裳。” 钟建国的继母不省事,丈母娘也是个搅家精,昨儿见宋母说话挺厉害,便以为除了他亲妈,别人的娘都蛮不讲理。 宋母话音落下,从兜里掏出一叠十块钱和一叠布票,钟建国意识到宋母不是跟他客套,顿时愣住。 宋大姐拍他一下:“俺娘跟你说话呢。” “婶子,这个钱是给你们置办酒席用的,我不能要。”钟建国道,“这边没有直达翁洲岛的船,我回去的时候不从申城转,就得从杭城转船。申城和杭城比咱们这边繁荣,我打算到那边再给招娣买衣裳。” 宋母心里头高兴,面露喜色:“你还有钱?” “还有。”钟建国道,“这些钱你留着。”顿了顿,“能不能把布票给我?过些日子天冷了,我的三个孩子去年的衣服小了,给招娣买衣裳的时候顺便买点布。那什么,招娣会做衣裳?” 宋母:“这点你放心,俺们农村姑娘没有不会做饭、做衣裳、纳鞋底的。” “娘,听说钟同志来了。” 刘洋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钟建国走出去:“喊我建国就行了。咦,这么长的鱼,这是——” “带鱼。”刘洋放下盛满青草的筐子,“昨儿去海上打鱼的人回来了,队长说一家分两条鱼。娘,俺想着咱家过几天得办事,分鱼的时候跟大家伙说,咱家要用鱼,拿稻谷跟他们换。” 宋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先放盆里,吃好饭再把鱼腌上。” “婶子,要不要买猪肉?”钟建国问。 宋母指着猪圈:“后天把那头猪杀掉,再去找别人换点青菜就差不多了。” 钟建国没当过一天农民,也知道猪对农家意味着什么,看着毫无所觉,呼呼大睡的大肥猪,误认为宋母不省事的钟建国心中极为复杂,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厨房帮宋招娣端菜。 今儿是周五,宋招娣有课,饭后先去学校请假,然后才坐钟建国的车子出去。然而,到村口被拦下来。 宋招娣从车上跳下来:“村长,啥事?” “他是你对象?”村长指着扶着自行车的钟建国。 宋招娣:“对的。他也不是外人,俺姨的继子。” “俺还听说他是个军人。”村长问。 钟建国诧异,转向宋招娣,他怎么知道? “是俺隔壁的婶子跟你说的吧?”宋招娣搁心里翻个白眼,长舌妇,“村长大伯,你想问俺啥时候结婚?” 村长摆手:“俺才不关心你啥时候结婚,俺是想问你结了婚还在不在咱们村代课。” “俺得随军。”宋招娣说出来,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村长是担心俺走后,学校里没有老师?镇里分给咱们村的大学生和高中生都在知青点,您找他们啊。” 村长摆手:“他们是下乡锻炼,不是享福。” “村长大伯以为当老师是享福?教孩子比干活累多了。俺宁愿帮俺娘干活,也不愿意教咱们村的皮孩子们。”宋招娣道,“再说了,他们从大城市来的,见识比俺广,比俺适合当老师。您别拦着俺了,快去找他们。” 村长挑眉:“听你的意思,你们要结婚了?” “是的。俺也不想这么快结婚。”宋招娣指着钟建国,“他在东海舰队,村长大伯知道东海舰队?就是前年跟老蒋对打的那个东海舰队。老蒋那边不安分,他过几天就得回去。俺得让他安心。” 宋家出个大学生,村里有人羡慕有人嫉妒。然而,无论羡慕,还是嫉妒宋招娣的村民,跟外村人提起她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大学生宋招娣回村教书,周围几个村的村民就把孩子送来这边上学。因为这件事,周围几个村的村长见到小宋村的村长格外客气, 村长最怕宋招娣嫁出去,乍一听宋招娣有对象,趿拉着鞋就往学校去。见宋招娣还没去上课,又往宋家跑。 半路堵到宋招娣,村长眯着眼打量钟建国一番,一阵肉疼,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家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 宋招娣开口之前,村长还希望能劝劝宋招娣,军人,东海舰队等字样一出,身为党员的村长说不出阻拦的话:“真的?” “村长大伯,他还是个团长。”宋招娣道,“手下有两千多号兵,这么大的慌,俺可不敢扯。” 村长眨了眨眼:“团长?老天爷啊,这可了不得。你好,你好,钟团长。”连忙伸出双手。 “你好,宋村长。”半个小时前,钟建国看到宋招娣把不省事的邻居搞定,如今又亲眼见到村长态度大变,以前认为战国时的外交家凭一张嘴说服各国诸侯很夸张的钟建国此时此刻相信,有的人的嘴巴就是这么厉害,“宋村长,我和招娣同志的事,您同意吗?” 村长连连点头:“同意,必须得同意,回头俺就叫学校给招娣开介绍信和证明。对了,你们啥时候结婚?” “九号。”宋招娣道,“九号在俺家办事,在俺家办好再去他家。日子太赶,他家离这边又太远,俺表姨那天就不过来了。村长,赶明儿得请你去给俺俩主婚。” 村长笑眯了眼:“好好好。你们这是去镇上?” “不是。”钟建国道,“我前天晚上才下车,什么都没买,今儿带招娣去县里买几件衣裳。” 21.叔侄相认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刘洋和钟建国回来的路上,问钟建国家里的事。钟建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刘洋对钟建国的态度满意,也没忘记钟建国结过婚,还有三个孩子,怕老男人钟建国骗他们家宋招娣,走到院里冲他娘使个眼色,盯紧点。 杨氏担心两个睡晌午觉的孙子突然醒来, 不好去堂屋, 干脆搬个凳子坐在偏房门口,眼睛往屋里看,耳朵听着堂屋里的情况。 宋招娣把她大姐夫刘洋忽悠走,坐到钟建国对面,望着钟建国,落落大方,没有丝毫扭捏。 钟建国莫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时又想不出哪里奇怪, 便说:“你好,我叫钟建国。” “俺叫宋招娣。”宋招娣道, “俺姐夫刚才已经跟你说了。” 钟建国颔首:“是的。你好, 宋同志。” “你好,钟同志。”宋招娣道, “俺姐夫还跟你说啥了?” 钟建国心想, 你姐夫说你爹娘去上工了, 家里只有你和他娘,旁的一句没说,倒是把我家的事打听个七七八八:“我们俩就随便聊聊,也没说什么。” “那你想知道啥?”刘灵没相过亲,原主也没相过亲,以致于全新的宋招娣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相亲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无论你问啥,俺知道的都告诉你。” 杨氏眉头紧皱,招娣咋一口一个俺?早些日子还天天教他们把“俺”改成“我”。还啥都告诉钟建国?这丫头莫不是又哭傻了。 “招娣啊,先叫人家钟同志喝口水。”杨氏拄着拐杖站起来,冲宋招娣使个眼色,给我过来。 宋招娣佯装没看懂杨氏的警告,“婶子,俺正在跟钟同志说话,有啥事咱待会儿再说哈。” “没关系。”钟建国扭头问,“婶子,要做什么,我帮你。” 杨氏摆手:“你坐着就好,别起来了。俺就是看招娣一句接一句,也不容你喝口水,想提醒她别不懂事。” “没事,我不渴。”钟建国笑道,“您不怪我下午才过来就行了。” 宋招娣:“你咋来这么晚?” 钟建国呼吸一窒,讪讪道:“东边也有个宋村,我以为是那边,到那边才知道小宋村在西边,走错路耽搁了。” “这么说来你还没吃饭?”宋招娣问。 钟建国:“平时晌午吃的晚,这会儿还不甚饿。” “俺晌午做的玉米窝头,你不嫌弃的话,俺去给你拿。”宋招娣道。 钟建国早上七点多一点去车站,坐了将近三个小时车才到红崖镇。红崖镇没有往乡下去的汽车,钟建国只能走着过来。偏偏走岔道,快一点了才到小宋村。转这么一大圈,说不饿是假,是还没到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钟建国很想说他不嫌弃。可他初次登门,弄个下午才到,来到就在宋家吃饭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样,咽口口水,言不由衷道:“不用,我真不饿。” 宋招娣瞥了他一眼,当真不动弹:“那俺就不去了。俺听表姨说你是少校?” 钟建国说出口就后悔自己假客气,闻言楞了一下:“我继母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宋招娣盯着钟建国,不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信口胡诌,“还说你每月的工资有一百八,还是个大学生军官,可厉害了。” 钟建国张了张嘴:“……她还说什么?” “难道她骗俺?”宋招娣脸色骤变,佯装要生气。 钟建国:“也不算骗。我有两年没回过家,只给大哥去过几封信,继母不清楚我的情况。两年前上面就已经取消军衔制。” “那你不是军官?”宋招娣眼神一闪,中间还有这么一段变故啊。 宋招娣若是嫁给他,工资的事也瞒不住。钟建国实话实说:“我是个团长,算上军龄补贴每月有一百三十多块钱。军队还有别的补贴,比如油和粮食,有时候还有鱼肉和布,什么富裕补贴什么,这些都不算在工资上。” “这么好?”宋招娣当真惊讶,“表姨没骗俺。” 钟建国很确定他大哥不会跟继母赵银说他的事,赵银不知道他如今已是团长,跟宋家这么说显然故意夸大其词忽悠宋家。可是钟建国想不明白,宋母是赵银的亲表妹,宋招娣是她外甥女,她为何要骗自家亲戚? “我继母只跟你说这么多?”钟建国继续问。 宋招娣点头,半真半假道:“表姨说你的条件特别好,俺嫁给你不会吃苦。俺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 钟建国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愿意,愿意跟我成家?” “愿意啊。”钟建国此行是给孩子找妈,并不是给自己媳妇,宋招娣必须让钟建国对她放下戒心。故意表现的土里土气,钟建国也没露出一丝不耐,宋招娣顿时确定,这人不错。时代容不下不婚主义者,碰到这么一位好脾气,前途无量的男人,宋招娣必须愿意。 听着宋招娣满嘴跑火车的杨氏再也坐不住,大声喊:“招娣,婚姻大事得父母做主,你爹娘还没同意!” “婶子,俺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宋招娣道,“钟同志工资高,不会让俺冻着饿着。俺爹娘不会反对。” 钟建国看一眼宋招娣,很是纳闷,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被她给说的像是去供销社买盒火柴那么简单。 “宋同志,我觉得你和我的事还是得请叔和婶子回来商议一下。”钟建国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 宋招娣想问的很多,比如三个孩子的性格怎么样。老婆年纪轻轻,怎么突然死了。比如他高工资,待遇好,长得也不差,还是个团长,这样的条件很好讨老婆,为何要回家找,还找他最厌恶的继母的外甥女等等。 “你打媳妇吗?”宋招娣思索片刻问道。 杨氏条件反射般扶墙。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崭新的瓷缸子扔到地上,不敢置信地问:“打媳妇?” “对啊。”宋招娣只看钟建国震惊的样子,就能确定钟建国从未跟他死去的老婆动过手,“俺听说军爷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拿媳妇撒气。钟同志,你先头的那个媳妇——” 钟建国连忙说:“没有的事。我从不打女人,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宋招娣的双肩一塌,看起来当真放松下来。钟建国悬着的心落到实处,就听到,“那你的工资上交吗?” “什么?”钟建国没听明白。 宋招娣:“俺以后嫁给你,你不把工资给俺,俺吃啥?那边又没有俺的地,俺也没法种稻谷。” 杨氏见状,拄着拐杖快步颠到堂屋里,解释道:“钟同志,俺家招娣不是贪你的工资。可是工资的事你也得给俺们说清楚,你不说清楚,俺不许招娣跟你去那个什么申城。” “等等,申城?”钟建国皱眉,“去申城?”问出口猛然想到,“我继母跟你说我在申城?” 宋招娣疑惑:“难道又不是?”这个赵银,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了。 “我两年前就已经调往翁洲岛。”钟建国道,“东海舰队的主力都搬到翁洲岛,听上面的意思以后都在翁洲岛,不会再回申城。” 杨氏从未听说过翁洲岛,转向宋招娣:“那是哪儿啊?” 宋招娣真想装不知道:“俺听村里来的大学生说过,在江南甬城那边?” “是的。翁洲岛属于甬城市管辖。”钟建国瞧着杨氏脸色变了,心中开始打鼓,转向宋招娣,“你是认为我在申城当兵,才答应我继母?” 宋招娣:“当然不是。俺刚才已经说俺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俺是见你是城里人,条件好,才答应跟你见面。” 三个孩子没人照看的时候,钟建国就考虑清楚,将来的媳妇即便不识字,只要她会做饭,肯干活,能照看好三个孩子,长相一般,个头一般,他也认了。 今天见着宋招娣本人,钟建国注意到她瘦瘦高高,长得还挺好,很是意外。宋招娣张口闭口“俺”个没完,钟建国也没嫌弃。 随后跟宋招娣聊天,见她不憨不傻,知道给他倒水,问他有没有吃饭,钟建国就开始琢磨怎么跟她爹娘商议早点扯证。毕竟他只有一周假。 万万没想到,宋招娣比他还干脆,恐怕他不知道她图他什么,解释的一清二楚。饶是钟建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宋招娣,“婶子,依我看我和宋同志的事,还是得请婶子和叔回来。”其实钟建国更想问,这姑娘是不是缺心少肺。 “必须的。”宋招娣救了杨氏母子,在宋家大姐嫁给刘洋之前,杨氏最疼宋招娣,不舍得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家孩子,就跟宋招娣说,“去喊你爹娘。” 宋招娣站起来,看到去帮她请假的大姐夫进来,眼中一喜:“大姐夫,去喊爹娘,叫他们快点回来。” “咋了?”刘洋问。 杨氏回头道:“叫你去就快去,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的。” 刘洋见他娘脸色不对,拔腿就跑。 宋母和宋父正在稻田里拔草,瞧见女婿气喘吁吁,连忙问:“出啥事了?” “表姨家来人了。”地里有很多人,刘洋不好大张旗鼓的说钟建国来了,便跟他丈母娘和老丈人使个眼色。 两人跟小队长说一声就往家去。 宋母边走边问:“那个钟建国咋样?” “单看长相和身高就比王得贵强,更别说还是个大学生。”刘洋说着,颇为可惜道,“就是结过婚,还带仨孩子。” 宋父:“钟建国那么好的条件,在申城那种跟帝都差不多的大城市里都不多见,他要是没孩子,咱招娣是帝都大学毕业,也不见得能轮到咱家招娣。” “有你这么埋汰自家闺女的么?”宋母不高兴。 宋父:“俺说的是实话。” “你还说?”宋母瞪眼。 刘洋连忙打圆场:“爹,娘,俺瞧着招娣对钟建国很满意。刚才还跟她俺说不去上课,好好跟他唠唠,俺觉得这事能成。” “听你的意思他钟建国带着仨孩子,也能配得上咱家招娣?”宋母问。 刘洋想点头,可是一想到丈母娘刚才护着妻妹的模样,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勉强配得上咱家招娣。” 宋父瞥他一眼,怂蛋! 刘洋装作没看见,越过老丈人,走到丈母娘身边,“娘,俺问过钟建国能在家呆多久,他说过几天回去,招娣这事咋办呢?” “过几天就走,啥意思?”宋母忙问。 刘洋:“钟建国是军人,还没有退伍,他虽然没说具体几天,俺知道不会超过十天。要是再打仗,他有可能明天就得回去。” “还要打仗?”宋母说着,心里一哆嗦,“不行,俺不同意招娣嫁给钟建国。” 宋招娣下意识接过来,等发现怀里有个孩子,胳膊挂个包,整个人懵了:“钟——建国?” “什么事?”钟建国看她一眼,不等宋招娣开口,就说,“这个背篓给你,你背着三娃,牵着大娃。我背着二娃,拎着这几个包。” 宋招娣低头一看,除了她带来的大布包,钟建国脚边还有一个大包和俩孩子。 钟大嫂解释:“包里面是他们仨的衣服和鞋,三娃的尿布也在里面。大妹子,你拎的那个包里有我给你买的吃的。火车上没什么吃的,这些留你们路上吃。” “谢谢嫂子。”宋招娣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想到儿时看过的《春晚经典小品回顾》里面的一个小品《超生游击队》。当初她还吐槽编剧、小品演员和八十年代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大娃,来俺这边。” 小孩抓住钟建国的手,怯怯地看着宋招娣。 钟大嫂见状,走到钟建国身边,轻轻推一下小孩:“大娃,去你妈那儿,听话,火车快来了。” 小孩仿佛没听见,转身给宋招娣一个后脑勺。 宋招娣转向钟大哥:“大哥,把二娃给俺。” “让建国抱着。”钟大哥看着大侄子,“大娃不听话,大伯不疼你了啊。” 宋招娣:“没事的,俺在家经常干活,劲大。”说着话伸出手。 钟大嫂对宋招娣的态度很满意,冲钟建国使个眼色,这个媳妇不错,“建国,把票给你大哥,我们送你们上车。” 三个孩子,两大包行礼,上车着实麻烦,钟建国也没跟他哥客气。 车票拿出来,钟建国拎起两个大包,远处传来咣当咣当声。 宋招娣下意识扭头,循声看去,眼前发黑,冬冷夏热硬座老火车,要坐累死她啊。 “看什么呢?招娣。”钟建国走两步,发现新娶的媳妇没跟上来,“快上车。” 宋招娣带着沉重的心情,背着小的,抱着老二,踏上南去的列车。“逃出”小宋村的雀跃消失殆尽,好心情也一下子跌入谷底。 “怎么了?”钟大嫂抱着大娃,扭头看到宋招娣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宋招娣挤出一丝笑:“不是。没想到车上这么多人,得有多大味啊。” 钟大嫂踮起脚看了看:“没有多少人,都没坐满。要是嫌味大,叫建国把窗户打开。”原以为宋招娣是抱着孩子累着了,听她这么说不免感到奇怪,车里味大也没农村味大,到处是茅房、猪圈、粪坑,“赶明儿换成船就舒服了,人少还不颠簸。” 宋招娣一边上车一边问:“大嫂坐过?” “我和你大哥去接他们仨的时候就是坐的船。”钟大嫂把孩子递给钟建国,钟大哥把票递给列车员,两口子连忙跑下车。 钟建国也顾不得跟兄嫂说再见,把大儿子抱座位上,就去接宋招娣怀里的二儿子。待一家五口坐好,火车也开了。 宋招娣摸摸硬邦邦的座椅,忍不住问:“咱们得坐多久啊?” “天亮就到了。”钟建国道。 宋招娣眼前一黑,不敢置信:“十个小时?” “怎么可能。你小点声,别人都往这边看呢。”钟建国注意到对面的人抬起头,微微蹙眉,“三十个小时。” 宋招娣脸色骤变,低声惊叫:“三十个小时?!” “是的。”钟建国不懂她怎么这么震惊,“坐船快一点,不过,滨海直达申城的船两天才有一次。今天上午船已经发了。”说着,发现宋招娣的脸色更难看,后知后觉,“你晕车?” 宋招娣有气无力道:“俺的腰不好,坐三十个小时,俺怕俺的腰会断。” “你坐累了,我就站起来走走,你躺椅子上歇歇。”钟建国左手抱着小儿子,右手抱着二儿子,转向大儿子,“晚饭吃了没?” 小孩下意识看宋招娣一眼。 宋招娣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于是打开钟大嫂给她的提包,拿出一个鸡蛋,三两下剥掉壳递给小孩:“吃吗?” 小孩转向钟建国。 钟建国见在他面前像条龙的大儿子,这会儿跟个病猫似的,很想笑:“拿着,说谢谢。” “谢谢。”小孩伸手夺走,飞快吐出两个字。 宋招娣瞧着有趣,故意逗他:“你说啥?俺没听清。” 小孩楞了一下,看一眼宋招娣,扭头转向钟建国,你给我娶的后妈是个聋子? “你的声音太小,我也没听见。”钟建国提醒,“道谢得有诚意,大点声。” 小孩低头把鸡蛋掰两半,蛋白塞嘴里,蛋黄塞给钟建国,咽下就说:“我想睡觉,爸爸。” “叫你妈抱你睡。”钟建国冲宋招娣呶呶嘴。 小孩浑身一僵:“我重。” “俺力气大,不嫌你重。”宋招娣笑眯眯道,“来坐俺怀里。”说着话伸出手。 小孩眼角余光留意到,连忙去抓钟建国的胳膊。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小儿子扔出去。 宋招娣吓一跳,连忙把老三抱过来。 腾出手的钟建国朝大儿子脑袋上一巴掌:“没看见我抱着弟弟?” 小孩也吓一跳,抿抿嘴,瞪着钟建国说:“你是后爸,我不要你了。” “是,我是你后爹。”钟建国指着呼呼大睡的三儿子,“他也是你后弟弟?” 小孩噎了一下。 钟建国拍拍腿:“自己过来,我抱着你。再不老实,我拿皮带抽你。” “小点声,别人都睡了。”小孩确实莽撞,钟建国教训儿子的时候,宋招娣就没直接劝,而是提醒钟建国,差不多得了。 钟建国微微颔首,小声说:“你没抱习惯,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搁在以往,宋招娣不相信。而宋大姐的小儿子就比钟建国的小儿子大几个月,宋招娣有次抱着她的便宜外甥玩一会儿,第二天两条胳膊痛的抬不起来:“俺知道,你眯一会儿吧。俺现在不困,帮你看着他俩。” 三十个小时不合眼,对钟建国来说不算什么,早几年他经常两天两夜不睡觉,且精神高度集中。 宋招娣这么体谅他,钟建国就没说他能撑住:“那我就眯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宋招娣腰酸背痛想站起来走走,瞧着钟建国双目紧闭,便没把他叫醒看孩子。把怀里的小孩放到座位上,打开塞满衣服的大包,翻出五件衣服,三两下做出个简易的婴儿背带。 钟建国抱着俩孩子根本不敢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睁开眼。车厢里的灯已经关了,钟建国看不清她在做什么,感觉她很认真就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见宋招娣把小儿子绑在胸前,宋招娣开始捶腰揉背,伸胳膊踢腿,钟建国无声地笑笑,再次闭上眼。 硬座的车子,宋招娣前世只坐过地铁和校车,这两种车都是又平又稳,噪音不大,车里的味也不重。 如今的老火车,咣当咣当响个没完,车厢里啥味都有,椅背更是直挺挺的没有一点弧度。宋招娣看一眼车座,宁愿站着也不愿再坐下去。 钟建国买三张票,整条长椅都是他们家的。宋招娣不坐,长椅就空出一半。宋招娣盯着空位看了一会儿,再次把怀里的小孩放到椅子上面,拆开大包拿出两条裤子和一件棉衣。 钟建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看到宋招娣蹲在地上,很是无语,十点多了,这女人不困? 宋招娣的生物钟是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十点钟是宋招娣精神最好的时候,闲得无聊的宋招娣用两条裤子圈住长椅,然后把三娃塞她怀里。随后轻轻把钟建国怀里的老大放到椅子,紧接着又把老二放在老大旁边。 钟建国怀里空了,也装不下去:“你在做什么?” “醒了?”宋招娣惊讶道。 钟建国心想,你折腾个没玩,死人也被你闹醒了。明知故问:“大娃和二娃呢?” “在这边。”指给钟建国看,“怕他俩掉下去,俺把棉衣拿出来放在两条裤子中间,他俩怎么打滚都不会滚掉下去。”宋招娣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你睡吧。” 整条长椅,钟建国坐最里面,两个儿子并排睡在外面,有裤子和棉衣拦着,俩儿子是不会掉下去,“你坐哪儿?” “车上空位多着呢。”宋招娣不担心,“俺站累了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歇歇。对了,他仨就叫大娃、二娃和三娃啊?” 钟建国道:“老大六二年出生,那时候全国闹饥荒,我以前的丈母娘说贱名好养活,就给老大起名叫坚强。老二叫抗生,老三是在南边出生,就叫向南。老二和老三的名字是他妈起的。” “你以前的那个媳妇真会起名。”宋招娣意有所指道。 钟建国瞥了她一眼:“不如你,招娣。” 宋招娣噎了一下:“那你干啥叫他们大娃、二娃和三娃,不叫他们坚强、抗生和向南?” “既然你的精神这么好,去找列车员给我倒杯水。”钟建国脸色微变,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缸子。 宋招娣嗤一声:“恼羞成怒。”夺走半旧的瓷缸子,把杯子里的饼干倒出来就去找列车员。 钟建国瞧着俩儿子呼呼大睡,当真不会掉下去,闭上眼放松下来。 宋招娣端着烫热的开水回来,看到钟建国闭着眼睛,脑袋抵在玻璃上,冲着钟建国虚挥两拳。 对面的男人乐了:“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的第二个媳妇。”宋招娣不怕别人知道,“喜当娘,还是三个孩子的娘,没见过吧。” 对方:“没见过。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高兴。” “你看错了。”宋招娣听着钟建国发出鼻鼾声,确定他已经陷入熟睡状态,也不敢大意,“我也是没办法。哎,同志,你也去申城?” 男人刚想睡着就被宋招娣吵醒,后来钟建国又说话,男人彻底没了睡意,便往里面坐,指着外面示意宋招娣坐下说话:“我下一站就下车。” “挺好。不像我得坐三十个小时。”宋招娣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男人好奇:“你怎么不说‘俺’了?” “他听不惯,我爹我娘我姐都这么说,以后常跟他打交道,我得让他早点习惯。”才不是呢。宋招娣没有对陌生人推心置腹的毛病,便转移话题,“你是工人同志?” 男人摆手:“不是,我是国营厂的会计。早几天收到家里的电报,我们那边有‘红小兵’闹腾,我打算把我爸妈接去滨海。” “你家——”宋招娣猛地一顿,降低声音,“有问题?” 男人是个健谈的主儿,而宋招娣的目的是申城,又带着一窝孩子,就算知道他家在哪儿也没法害他:“我爸是地主家的少爷,我妈留过洋。” “留过洋啊?那你把人接到厂里,不能保护他们,你也会受连累。”宋招娣意有所指道,“你太小看这个世道。” 男人下意识坐直,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猜的。”宋招娣道,“你想保全父母,就找个人把你们全下放到农村劳改。去我们村就不错,红崖镇小宋村,不是大宋村,是小宋村。” 男人打量宋招娣一番,因车厢里太暗,并不能看清宋招娣的表情,试探道:“为什么帮我?” “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刘灵前世幸运遇到个贵人,后来混出点名堂想报答贵人,对方跟她说,帮助别人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刘灵嗤之以鼻,又不想贵人对她失望,便告诉自己碰见了别人有困难再帮一把,“你母亲留过洋,我们村的小学缺个外语老师。我,大学毕业,很清楚知识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我就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村的人很尊重有学问的人。” 男人不可思议:“你改变命运就是给人家当后娘?当我是你怀里的小孩呢。” “我的爱好与众不同。”宋招娣不在意的笑笑,“不信我算了。” 男人总觉得她满嘴跑火车,可是她连印度古谚都能说出来,又觉得她不像无的放矢。 砰! 宋招娣霍然起身,循声走近,看到钟建国迷迷糊糊揉脑袋,顿时乐不可支:“睡迷糊了?” “你怎么还没睡?”钟建国抬眼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宛如窗外的星星,“你平时都是几点歇息?” 宋招娣胡诌:“三更天。鸡醒我睡,猪醒我醒。咦,你儿子醒了。” 钟建国想说,你怎么骂人?话到嘴边看到她怀里的小孩动了:“可能是饿了。” “我没奶。”宋招娣掏出小孩递给钟建国,“你喂。” 钟建国:“我也没奶!” “那怎么办?”宋招娣脱口道。 对面的男人看不下去:“你们平时喂他吃什么?” “对了,有饼干。”钟建国道,“你倒的水呢?泡饼干给三娃吃。” 宋招娣猛然想到:“对,瓷缸子里面有饼干,在大娃身边。”说着话就去翻找,掏出一块饼干,凑着月光放在水里,“咦,全部化了?” “这种饼干沾水即化。”男人道,“没有勺子吗?舀一勺水,掰点饼干放在勺子里,然后再给孩子吃。” 钟建国也想到他以前的媳妇就是这么喂孩子:“招娣,包里应该有勺子。” “爸爸,到了吗?” 钟建国听到大儿子的声音:“没有。你先别动,爸在喂弟弟吃饭。” “爸爸,我想尿尿。”小孩打算自己起来,“爸爸,我动不了了。” 钟建国:“招娣,勺子和饼干给我,你身上的那个兜也给我,你带大娃去方便。” 宋招娣把小孩拉出来,牵着小孩到卫生间,就帮小孩脱裤子。见小孩低着头,始终不看她,眉头一挑,故意问:“大娃,我对你好不好?” “我不会叫你妈妈。”小孩恐怕宋招娣下一句就叫他喊妈,“我只有一个妈妈。” “不喊妈也不喊娘,那你喊后娘吧。”宋招娣微笑着说,“俺无所谓,只要你爸不介意。” 后娘?宋招娣不嫌丢人,钟建国钟团长还要脸:“大娃,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转向钟建国,“你送我去姥姥家,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钟建国还在喂小儿子吃饼干,“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学,整天跟着她学些歪门邪道。招娣,别生气,我回头说说他。” 宋招娣摆摆手,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他还小,又刚没了妈,俺理解,俺才不跟他计较。” 小孩听着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觉得不舒坦,又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 “噗!”宋招娣乐了,这孩子就会一个骂人的词? 钟大娃猛地转过头:“你笑什么?” “她想到开心的事了。”钟建国见宋招娣确实没生气,对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又怕不懂事的大儿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气了,便问,“大娃,饿不饿?” 钟大嫂一家六点多吃饭,这会儿快十二点了,钟大娃摸摸小肚子:“饿,爸爸。” “等一下。”钟建国喂好小儿子,又给他换好尿布,递给宋招娣,才喂大儿子和二儿子吃点东西。 宋招娣发现钟建国喂老大和老二的动作熟练,颇为意外。她一直以为钟建国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孩子。随后看到钟建国很自然的用手给两个儿子擦擦嘴,不禁腹诽,钟建国原先的老婆是个没福气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着钟建国抱着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说:“你丈夫不错。” “我也发现了。”宋招娣睨了身边的小孩一眼,“还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钟大娃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座椅,给她个后脑勺。 宋招娣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逗他:“大娃,这么讨厌我,我以后做饭,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坏女人说话。”钟大娃很有骨气,继续趴在椅子上,不给宋招娣个正脸。 宋招娣:“不跟谁说话?” “坏女人。”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又问:“坏女人是谁?” “是你。” 宋招娣:“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讲话?” “你——”钟大娃转过身,“你,你个坏女人,不准再说话。” 宋招娣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大娃的话,从现在开始不再说话。” “哼!”小孩像打了胜仗,“你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喊你妈妈。” 宋招娣心想,我一点也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喊着叫我妈:“我也没叫你喊我妈妈。大娃是不是心里想喊我妈,又怕忘了你妈妈,所以才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喊我妈妈?” 一串妈妈说的钟大娃迷迷瞪瞪,干脆说:“你不要说了,我困了。”爬到椅子上,钻进棉衣里面。 对面的男人瞧着宋招娣满脸笑容,小声问:“你丈夫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没听清你说什么。”宋招娣道。 22.人人自危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  刘洋:“因为这个啊?娘, 慢点走,招娣不嫁给钟建国也行, 可您也没法保证她嫁给别人,那个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天灾人祸。” “小刘说得对。”宋父看女婿一眼, 颇为意外, 随即拍拍宋母的胳膊,“你忘了招娣在上大学的时候?” 宋母脚步一顿, 脸色骤变,再抬起腿,脚步明显慢下来。 刘洋看了看丈母娘,又看看老丈人, 疑惑不解:“爹, 娘, 您俩在打啥哑谜?” “跟你没关系。”宋母道, “钟建国还说什么?” 刘洋见状,打算回头问他媳妇:“钟建国说他只有一个哥哥和嫂子,他哥有俩闺女, 他有仨儿子。钟建国还说他家只有这么多人。俺起先不明白,后来一琢磨, 可能是提醒俺, 他不喜欢表姨, 表姨一家不算他家的人。” “招娣也不喜欢你表姨。”宋母道, “这些都是小事,有没有说工资,是不是上尉?” 刘洋:“俺还没来得及问就到家了。您想知道的话,俺回头送钟建国走的时候问问他。娘,小妹挺喜欢钟建国,他俩的事咱该咋办?” 宋母:“俺问问他。”到家跟钟建国打声招呼,就转向宋招娣,“挺好吧?” 没头没尾的话,钟建国听得摸不着头脑。宋招娣咧嘴笑笑,抱住宋母的胳膊:“娘,他现在是团长,一个月的工资有一百三,部队还给补贴。” 宋母面露喜色,扭头瞪宋招娣一眼:“咱又不要他家的钱,他工资再高,对你不好也没用。只要人好,工资多少都无所谓。” 杨氏很想捂脸:“招娣她娘——” “娘,俺问过了。”宋招娣打断杨氏的话,“他从不跟女人动手,每个月发的工资都给俺。” 钟建国想说他没答应,话到嘴边,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火化那天,小儿子懵懵懂懂,二儿子哭的撕心裂肺,大儿子默默流泪的模样:“是的。婶,您尽管放心,宋同志如果愿意嫁给我,我有口喝的,她就有口吃的。” “那俺家招娣以后给你生个孩子,你会不会偏心?”宋母问。 钟建国卡住。 宋招娣拽宋母一下:“娘,想的太远了。” “不远。”宋母道,“现在说清楚,省得以后你们因为孩子天天吵架。” 宋招娣叹气:“娘,人家钟同志今儿第一天到咱家,您,您说这些干啥啊。说不定,说不定人家钟同志明儿还得再去见一个。” 钟建国也觉得宋母想太远,听清楚宋招娣说什么,顾不得胡思乱想,忙不迭解释:“没有,没有。宋同志,婶子,叔,不瞒你们说,我只能在家待到九号。我这次就是为了宋同志回来,没有别的人。 “刘洋兄弟应该跟二老说过我家的事,宋同志觉得我还行,你们二老若是也没啥意见,我打算过两天就把证扯了。” “啥?扯证!”宋母惊讶,“你当买大白菜啊。” 钟建国心想,你闺女的口气比买白菜还爽快,买白菜还得挑烂菜帮少的呢。 “钟同志,俺知道你没有看低俺家招娣的意思。”才怪。凭宋招娣之前的那番话,正常人都能听出她不正常。然而,杨氏知道宋招娣很正常,不好当着钟建国的面问她想干啥,便说,“话本里常说军令如山,你答应九号回去,九号就得回去,这点俺能理解。” 谢天谢地,宋家总算有个正常人。钟建国满心感激:“谢谢婶子。” “先别着急谢。”杨氏道,“你想先扯证,俺家招娣明天就能去,但是俺们家招娣是黄花大闺女,不能偷偷摸摸嫁给你。” 宋母心说,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再一想她闺女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嫁给有三个孩子的钟建国,还是让他捡了大便宜:“她婶子说得对。俺家招娣不声不响跟你走,以后村里人问起,你叫俺咋说?” 钟建国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大嫂跟我说过。婶子,我是这么打算,我和宋同志扯证回来在你家办酒席。主要是我家那边没什么亲戚。 “这是两百块钱,这些是布票、粮票,我去置办东西也行,刘洋兄弟去置办也行。你们二老如果觉得不行,咱再商议,我听你们的。” 刘灵有宋招娣的记忆,很清楚这个时代自由恋爱的人极少,多是通过亲戚邻居介绍。单身男女见上一面,说会儿话,觉得合适就商量个结婚日期,大部分人是半年之内完婚。 宋母没提出钟建国和宋招娣处一段时间再结婚,刘灵一点也不意外。 这个时代结婚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日子宽裕,且讲究的人家会置办三十六条腿。即一个衣柜,一个小柜子,四把椅子,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三十六条腿全部去家具厂买也用不了两百块。自家找人做,算上木料和手工费,也就三四十块钱。 钟建国掏出两百块和一叠有钱也买不到的布票、粮票,宋招娣惊讶,大手笔啊。 宋母没想过这么快把闺女嫁出去,连连摇头表示不行。 “婶子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您摇头我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钟建国需要宋招娣帮他看孩子,宋招娣图他衣食无忧,钟建国觉得他俩很合适。从宋招娣口中,钟建国听出宋母的想法跟她差不多,不明白宋母因为什么犹豫。 刘洋:“娘,您是觉得日子太赶,还是对这些不满意?”指着钟建国手里的钱,提醒她差不多得了。 刘洋和宋家大姐结婚时,置办的是一个暖瓶,一张新床,一个脸盆和两个瓷缸子,总共花二十块钱。脸盆至今没舍得用,两个瓷缸子也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拿出来。 钟建国一次掏出两百块,随便他们家置办东西,刘洋觉得换成县长也没这么爽快。要不是碍于他是女婿不是儿子,刘洋就直接说,可以了。 “是太快了。”宋母道。 钟建国苦笑:“我手下有两千多人,还请您理解。” “这么多兵?”刘洋惊呼一声。 钟建国:“早几年没这么多人。两年前,也就是六五年,老蒋发动三次海战皆失利,我们担心他不甘心,才开始增兵。今年时刻备战,我确实不能离开太久。” 宋招娣扯了扯宋母的衣角。 啪! 宋母朝她手背上一巴掌:“回你屋里去。” 宋招娣还得再试探钟建国,怕家人坏了她的计划,可不敢回屋:“娘,钟同志一直不回去,老蒋突然打过来,指不定就打到咱们这边了。” “少骗你娘。”宋母道,“你以为俺不知道,部队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团长。” 宋招娣帮他说话,钟建国颇为意外,看了宋招娣一眼,才说:“婶子,我手下的兵是主力部队。” 宋母卡壳。她识字不多,也知道主力部队是啥意思,下意识看向自家老头子,让宋父拿主意。 “俺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你是个大学生,部队的司令员肯定是让有学问的人带兵。”顿了顿,“俺家招娣早晚得嫁人,既然你过几天就回去,俺也不逼你。”宋父经常到处给人家瞧病,见识比宋母广,此时逼钟建国妥协,即便钟建国妥协了,心里也会留下疙瘩,“你说具体点。” 钟建国:“后天十月七号是农历初四,十月九号是初六,都是双日子,我打算九号去扯证。”宋父点了点头,钟建国松了一口气,“明天去置办东西,刘洋兄弟通知亲戚朋友。九号那天我和宋同志扯了证回来,跟大家伙吃一顿饭。叔,你看这样可行?” “俺家招娣连件新衣裳都没有。”宋母不乐意。 钟建国:“我还有钱,明儿去县里买。”怕宋家觉得他小气,连忙补一句,“去市里也行。” “滨海市离这边太远,别去了。”宋父看向宋母,“咱不能留招娣一辈子,多留她仨月俩月也没意思,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宋母哼一声:“那就照你说的办。钟建国,俺可跟你说,俺要是发现你对俺闺女不好,咱们就,就——” “离婚!”刘洋道。 宋母点头:“对!离婚!” 宋招娣见状,很想提醒她的便宜娘和便宜姐夫,军婚难离:“娘,时候不早了。”冲钟建国的方向呶呶嘴。 钟建国:“我住县里的招待所。”说着话把钱和各种票递给宋父,“叔,婶,我就先回去了。明儿一早来接宋同志。” “那俺送送你。”宋招娣转向她娘,“行不?” 宋母点了点她的额头:“白养你这么大。” 宋招娣立刻知道她不反对,走到钟建国身边,隐隐听到咕噜一声,险些笑喷,不甚饿? 钟建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见宋家人好像没听见,又跟几个长辈打声招呼,就转身离开。 宋招娣跟在后面,出门碰见几个人,问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宋招娣抿嘴笑笑,很是羞涩,却说是她朋友。 小宋村的村民一见宋招娣不好意思,就问是不是她对象。 宋招娣摆摆手,直说不是,不是。表情看起来很慌乱。 钟建国眼角余光留意到,想提醒宋招娣她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话到嘴边又怕宋招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咱们走快点。” “行。”宋招娣腿长,迈开步子。转眼间,两人就到村口。 宋招娣见路两边没人,停下来,转向钟建国:“俺有件事跟你说。” “你说。”钟建国对宋招娣的感觉仅限于不讨厌,而他已经决定娶宋招娣,不喜欢她也给她足够尊重,“我能做到就做,做不到的也会尽力。” 宋招娣:“你啥都不用做,只管听。”顿了顿,“你知道俺为啥要给你的三个孩子当后娘?”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钟建国道,“我记着呢。” 宋招娣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忍不住笑了:“你看见那边的一排房子没?看见了啊,那就是俺们村的小学,俺是小学老师。” “老师?!”钟建国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忙转过身,“你上过学啊?” 宋招娣:“俺有高中文凭。” “高,高中毕业?”钟建国瞠目结舌。宋招娣点了点头。钟建国眉头紧锁,忍不住原地转两圈,一副不敢置信又苦恼的模样,“你,你一个高中生,怎么说呢,应该不愁嫁,怎么会答应我继母?” 宋招娣:“俺先前有个男人,俺和他快结婚的时候死了。有一年多了。” 钟建国不禁眨了一下眼:“你没说完吧?” “是的。”宋招娣盯着钟建国,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俺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说出来瞬间起一身鸡皮疙瘩。见钟建国只有惊讶,没有嫌弃或者厌恶,才继续说,“俺爹和俺娘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俺不想骗你,才要出来送你,跟你说清楚。”顿了顿,“俺娘听俺的,你不愿意的话,明儿就来俺家把钱和票拿回去。” 原本以为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是高中生,钟建国惊得没合上嘴巴,又听到宋招娣有过对象?钟建国揉揉额角,让自己清醒些:“你愿意嫁给我,是因为你有过对象?” “俺们农村人保守,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宋招娣道,“俺爹说俺最好嫁去城里,刚好表姨给俺说亲,你的工资高,待遇好,又是大学生,跟俺挺合得来,俺就同意了。” 在钟建国看来,宋招娣实诚的像缺根筋,连有对象的事都和盘托出,导致钟建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也对她生出一点点好感。他还有一点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说俺?” “俺们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俺打小也这么说,习惯了。”才怪。宋招娣快别扭死了,“钟同志,你还没回答俺。” 钟建国:“我自己都有仨孩子,没理由对你要求太多。” “这话俺喜欢听。”宋招娣见钟建国没有任何不甘,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那俺再跟你说一件事,俺不喜欢俺表姨。” 钟建国提出在宋家请客,后来又提到宋家的亲戚朋友,而宋家那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个人提到请他继母,已经猜到宋家不喜欢赵银:“能说说为什么?” “她瞧不起俺们。”宋招娣道,“在她眼里俺们就是去荣国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她是高高在上的老太君,俺们可能还不如刘姥姥。” 钟建国意外:“你还看过《红楼梦》?” “俺还会背《山海经》呢。”原主会,刘灵不会。她虽说有原主的记忆,但原主看过哪些书,刘灵真记不清,“钟同志,九号那天你大哥大嫂来不来?” 钟建国:“大哥厂里忙,估计不好请假。家里五个孩子,大嫂想来也没法。除非跟我继母一块来。” “那就别来了,俺不想看见表姨。”刘灵无所谓,原主非常讨厌赵银,“没事俺就回去了?” 钟建国点了点头:“回吧。” 宋招娣掉头回村。 钟建国没有立刻走人,望着宋招娣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即又忍不住笑了。 翌日,十月六日早上,宋招娣正在劈柴火,听到叮铃铃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微微皱眉:“你咋来了?” 钟建国:“昨儿说好的,带你去买东西。” “这是谁的车子?”宋招娣记得很清楚,钟建国昨天走着过来的。 钟建国:“我的,在县里买的。” “那你还有没有指标?”宋招娣忙问。 钟建国想笑,这姑娘真不见外:“买车?” “对。”宋招娣道,“俺大姐和姐夫上班的家具厂离这边有十几里路,有了车子,俺大姐早上就能多睡会儿。” 钟建国心疼他大哥上班靠两条腿走,就找战友换个自行车指标。前天晚上钟建国跟他哥说自行车的事,钟大哥没要。 钟大哥的原话是,如果宋招娣各方面都不错,咱们也别委屈人家姑娘,给宋招娣的嫁妆里添一辆自行车。 赵银做人做事太恶心,钟建国对她外甥女宋招娣没抱多大希望。怎奈宋招娣演的太棒,钟建国昨儿回到县里,一想起宋招娣就忍不住感慨,这姑娘真诚实。 宋招娣跟赵银明显不是一路人,宋招娣又明确提出办喜酒那日不通知赵银,非常讨厌赵银的钟建国觉得宋招娣跟他合得来。今儿天还没亮,钟建国就起来四处打听哪里有卖自行车。 “这辆车是给你买的。”钟建国道,“你想送给谁都行。反正也没法带去翁洲岛。” 宋招娣眼中一亮,心中暗呼,娘啊,这个男人会来事:“当真?” “我是一名军人,从不说谎。”钟建国认真道。 宋招娣指着地上的柴火:“搬屋里去,车子给俺。” “你会骑?”钟建国问。 宋招娣脚步一顿,突然想到她不会骑自行车,而原主更是没碰过自行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会骑,但俺会学。” “以后我教你。”钟建国再听到宋招娣说“俺”,不觉得别扭,反而觉得她很朴实。归根结底,宋招娣说她有高中文凭。 宋招娣前世能名扬海内外,离不开贵人提携,前提也得能扶得起。事实上那时的刘灵很聪明,在名利场混多年,如今已是人精中的人精。 钟建国话音落下,宋招娣就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变了,明显亲近不少:“谢谢。”随即就喊,“大姐,出来看看。” “咋了?”宋大姐抱着孩子跑出来,定睛一看,惊讶道:“哪来的自行车?” 宋招娣指着抱着柴火的钟建国:“他给咱家买的。” “这……俺的老天爷啊,得不少钱吧?”宋大姐看着崭新的自行车,眼睛都直了。 宋招娣:“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对对对,还得有指标。”宋大姐转向钟建国就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快进来,别搁外面站着。” 钟建国没动弹,而是看向宋招娣:“你先进去。” “招娣,哪儿来的新车子?” 钟建国循声望去,看到泥土砌的墙头上多出个人脑袋,心中一凛:“这位是?” “来客人啦。”开口说话的人又往上爬一点,露出半个身子,“俺咋没见过他?” 钟建国看着宋招娣无声地说,你们村的人都这么不见外么。 刘灵才来没几天,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见宋大姐习以为常:“婶子,这是俺对象,钟建国。” “啥玩意?”中年妇女惊呼出声,“你对象,你对象不是王得贵?” 钟建国皱眉:“王得贵是谁?” “王得贵是招娣的对象啊。”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哎,这位钟同志,俺跟你说,王得贵可喜欢招娣了。从去年夏天到现在,一年多了,盯住盯着招娣。” 宋大姐眉头紧皱:“别乱说,婶子,俺家招娣跟王得贵没关系。” “没关系?”女人故作惊讶,“你们家招娣年龄不小了,俺觉得再拖下去不好嫁,瞧着王家的人三天两头过来,俺还以为你家招娣跟王家定了。原来没有定啊。那你们也不早说,害得俺误会。” “误会也只有你误会,除了你大家都知道招娣和王得贵不可能。”关乎妹妹的清白,宋大姐很不客气,“俺们从没答应过王家。钟同志,别听她胡咧咧。” 钟建国没有回答,转向宋招娣,想听听她怎么说。 钟建国张口结舌,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 “等你的房间收拾干净,我再住进去。”宋招娣往墙上睨了一眼。 钟建国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是,是我疏忽。” “你也没想到我会跟你过来,没提前收拾很正常,我没怪你。”宋招娣跟钟建国没什么感情,嫁给他不过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确实无所谓,“先把东西归置一下,再给他们仨洗澡、换衣服?” 钟建国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就下去烧水。北边屋里有木盆,脏衣服先扔盆里,我晚上洗。院子里有压水井,厕所在楼后面,洗脸盆在一楼廊檐下,胰子也在那边。” “知道了。”宋招娣道,“我回头找不到什么再问你。” 钟建国“嗯”一声,想回屋换身衣服,走到门口转回东面客房去给宋招娣铺床。 钟大娃看了看他爸,又看看像换一个人似的后妈,不敢再熊,跑到他爸身边小声说:“爸爸,我想吃大白兔。” “一天只能吃一个,今天已经吃过了。”钟建国一边铺床一边跟宋招娣说,“小孩不能吃太多糖,我以后不在家,你不能惯着他俩。” “不会。”宋招娣道,“他们仨是你儿子,你说怎么养,我就怎么教。” 钟建国眉头微皱:“他们仨也是你儿子。你,你别把自己当外人,咱们以后是一家人。只要你是对的,无论是打他们还是骂他们,我都没意见。” “爸爸!”钟大娃瞪眼,“你要变成后爸吗?” 钟建国抬手朝他脑门上弹一下:“你再敢调皮捣蛋,你妈不打你,我也拿皮带抽你。” 钟大娃顿时蔫了。 “二娃,怎么了?”宋招娣眼角余光注意到二娃揉肚子,意识到忽视了老二。 钟二娃下意识看向钟建国一眼。 钟建国听到宋招娣的话,正好回头看:“怎么了?” “我饿。”钟二娃弱弱地说。 钟建国套上被罩,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过去抱起二娃:“咱们现在就去做饭。”说话时看向宋招娣,没问题吧。 宋招娣:“我也饿了。你给他们仨洗澡,我做饭。” “好。”十月的滨海已进入深秋,而十月的翁洲岛依然很热。宋招娣和钟建国穿着长裤长褂,在申城转船的时候感觉不到热,一到翁洲岛就热的汗流浃背。钟建国闻到宋招娣身上的怪味,也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到一楼就拎着桶去压水。 宋招娣把熟睡的老三放在客厅的长椅上,叫大娃和二娃看着他,就卷起袖子去洗手洗脸。 钟家厨房里的灶是土灶,宋招娣把大锅留给钟建国烧水,准备用小锅做饭。 打开橱柜,里面有米有面有鸡蛋,油盐酱醋也不缺,也只有这些东西。宋招娣便问提着水进来的钟建国:“有青菜吗?” “应该还有。”钟建国道,“你去院子里看看。” 钟家小楼有两百平米左右,外面的院子有七八十平米,四周用毛竹围起来,远远看过来像个小别墅。 宋招娣先前随钟建国进来,粗略打量一番就忍不住给自己点赞——没嫁错。 到院子里,宋招娣傻眼,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种的全是花花草草?宋招娣不信邪,也只找到几颗苋菜。 宋招娣弯下腰,手伸到一半停下来,没有拔苋菜,而是把苋菜的叶子全部摘掉。 宋招娣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忍不住叹气。随后拿个竹筛子去压水井旁边洗菜。 “现在烧火吗?”钟建国见她进来就问。 宋招娣原本想找点葱,可她连个葱叶都没找到。宋招娣很想问钟建国,你家以前是不是都不开火:“烧吧。”说着话往小锅里兑两瓢水,又分别在三个碗里打三个鸡蛋。 “你在做什么?”钟建国好奇。 宋招娣:“你家什么都没有,咱俩吃白面疙瘩,给你三个儿子做三碗蒸蛋。” 钟建国眉头紧皱:“别总是我家我家的,这里以后也是你家。” “好吧。”刘灵也挺喜欢花花草草,她变成宋招娣以后这个喜好也没丢,前提是得吃饱穿暖。实际情况呢,她想给三娃买四袋奶粉,犹豫将近十分钟还是只买两袋,端是怕她把钱用完,回到岛上一家人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刘灵上辈子最穷的时候也没这么憋屈,前世今生第一次,刘灵告诉自己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然而,她在申城精打细算,翁洲岛上的钟家连一棵葱都不种。只要一想到以后吃棵葱都得去买,刘灵就忍不住头痛。 钟建国回到自己家,整个人放松下来,不如在小宋村时心细,听着宋招娣的声音不对才注意到她好像不开心:“是不是累了?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做。” “不是。”宋招娣道,“我没事。”屉子放锅里,把加了水和香油的三个碗放进去,“锅里的水开就好了。” 钟建国眉头紧锁,看到宋招娣又去拌面,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 五点左右,宋招娣洗了澡,穿着短袖和大裤衩上楼,看到钟建国抱着三娃来回走动:“给我吧,你去洗澡。” 钟建国见宋招娣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叹了一口气,转身下楼。 宋招娣冲着他的背影扮个鬼脸,就去西边的房间,推开门看到大娃和二娃已经睡着,找个毛巾毯搭在两小孩肚子上,才抱着三娃出去:“小家伙,两个哥哥都睡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孩睡了半天,这会儿不困,见宋招娣跟他说话,伸出手咿咿呀呀乱比划。 宋招娣听不懂,便教小孩喊她娘。 小孩“啊”一声,口水流出来了。 宋招娣转身就想去拿纸,走到一边停下来:“纸也得省着点用。算了,赶明儿多给你做几个围嘴。”抬眼看到院子里郁郁葱葱,宋招娣脑壳痛,点了点三娃的小脸:“你亲妈真是个大家闺秀。” 钟建国走到楼下,一边盛水一边仔细回想他有没有惹宋招娣生气,前前后后过两遍,猛然想到自打他们下船,宋招娣再也没说过“俺”。 宋招娣跟马中华搭话时,普通话字正腔圆,没有一点滨海口音?他刚刚跟宋招娣说话,宋招娣的普通话也没有滨海口音。 钟建国越想越奇怪,小宋村没电视机,也没有广播,宋招娣一个从未出过红崖镇的农家女,跟谁学的普通话? 匆匆洗个战斗澡,钟建国套上大裤衩和背心就往楼上跑:“招娣,我觉得我们应该聊聊。” “我也想跟你聊聊。”宋招娣道,“现在最当紧的不是咱俩开诚布公的谈谈,而是你家连一根葱都没有。明天早上吃什么?白米粥就白馒头?他们仨吃什么?继续吃鸡蛋羹。” 钟建国噎了一下,喃喃道:“你觉得需要买什么,我现在就去买。” 宋招娣叹了一口气:“你去找个笔,再找几张纸。” 钟建国原来的妻子活着的时候,柴米油盐葱姜蒜都是他妻子置办。妻子死后,钟建国一直吃食堂。家里要添置哪些东西,他也不甚清楚。纵然心中有很多问题,在生活危机面前,那些都不算事。 23.招娣下套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路况不好, 汽车行的慢,八点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钟建国和宋招娣才到滨海市。 火车九点发车, 钟建国一手拎着碎布头拼成的大布包,一手拽着宋招娣的胳膊直奔火车站。 两人到达火车站, 本想好好打量宋招娣一番的钟大嫂连忙把怀里的小孩和手里的包给她。 宋招娣下意识接过来,等发现怀里有个孩子,胳膊挂个包,整个人懵了:“钟——建国?” “什么事?”钟建国看她一眼,不等宋招娣开口,就说, “这个背篓给你,你背着三娃,牵着大娃。我背着二娃, 拎着这几个包。” 宋招娣低头一看,除了她带来的大布包,钟建国脚边还有一个大包和俩孩子。 钟大嫂解释:“包里面是他们仨的衣服和鞋,三娃的尿布也在里面。大妹子,你拎的那个包里有我给你买的吃的。火车上没什么吃的, 这些留你们路上吃。” “谢谢嫂子。”宋招娣扯了扯嘴角, 不由自主地想到儿时看过的《春晚经典小品回顾》里面的一个小品《超生游击队》。当初她还吐槽编剧、小品演员和八十年代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 “大娃,来俺这边。” 小孩抓住钟建国的手,怯怯地看着宋招娣。 钟大嫂见状,走到钟建国身边,轻轻推一下小孩:“大娃,去你妈那儿,听话,火车快来了。” 小孩仿佛没听见,转身给宋招娣一个后脑勺。 宋招娣转向钟大哥:“大哥,把二娃给俺。” “让建国抱着。”钟大哥看着大侄子,“大娃不听话,大伯不疼你了啊。” 宋招娣:“没事的,俺在家经常干活,劲大。”说着话伸出手。 钟大嫂对宋招娣的态度很满意,冲钟建国使个眼色,这个媳妇不错,“建国,把票给你大哥,我们送你们上车。” 三个孩子,两大包行礼,上车着实麻烦,钟建国也没跟他哥客气。 车票拿出来,钟建国拎起两个大包,远处传来咣当咣当声。 宋招娣下意识扭头,循声看去,眼前发黑,冬冷夏热硬座老火车,要坐累死她啊。 “看什么呢?招娣。”钟建国走两步,发现新娶的媳妇没跟上来,“快上车。” 宋招娣带着沉重的心情,背着小的,抱着老二,踏上南去的列车。“逃出”小宋村的雀跃消失殆尽,好心情也一下子跌入谷底。 “怎么了?”钟大嫂抱着大娃,扭头看到宋招娣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宋招娣挤出一丝笑:“不是。没想到车上这么多人,得有多大味啊。” 钟大嫂踮起脚看了看:“没有多少人,都没坐满。要是嫌味大,叫建国把窗户打开。”原以为宋招娣是抱着孩子累着了,听她这么说不免感到奇怪,车里味大也没农村味大,到处是茅房、猪圈、粪坑,“赶明儿换成船就舒服了,人少还不颠簸。” 宋招娣一边上车一边问:“大嫂坐过?” “我和你大哥去接他们仨的时候就是坐的船。”钟大嫂把孩子递给钟建国,钟大哥把票递给列车员,两口子连忙跑下车。 钟建国也顾不得跟兄嫂说再见,把大儿子抱座位上,就去接宋招娣怀里的二儿子。待一家五口坐好,火车也开了。 宋招娣摸摸硬邦邦的座椅,忍不住问:“咱们得坐多久啊?” “天亮就到了。”钟建国道。 宋招娣眼前一黑,不敢置信:“十个小时?” “怎么可能。你小点声,别人都往这边看呢。”钟建国注意到对面的人抬起头,微微蹙眉,“三十个小时。” 宋招娣脸色骤变,低声惊叫:“三十个小时?!” “是的。”钟建国不懂她怎么这么震惊,“坐船快一点,不过,滨海直达申城的船两天才有一次。今天上午船已经发了。”说着,发现宋招娣的脸色更难看,后知后觉,“你晕车?” 宋招娣有气无力道:“俺的腰不好,坐三十个小时,俺怕俺的腰会断。” “你坐累了,我就站起来走走,你躺椅子上歇歇。”钟建国左手抱着小儿子,右手抱着二儿子,转向大儿子,“晚饭吃了没?” 小孩下意识看宋招娣一眼。 宋招娣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于是打开钟大嫂给她的提包,拿出一个鸡蛋,三两下剥掉壳递给小孩:“吃吗?” 小孩转向钟建国。 钟建国见在他面前像条龙的大儿子,这会儿跟个病猫似的,很想笑:“拿着,说谢谢。” “谢谢。”小孩伸手夺走,飞快吐出两个字。 宋招娣瞧着有趣,故意逗他:“你说啥?俺没听清。” 小孩楞了一下,看一眼宋招娣,扭头转向钟建国,你给我娶的后妈是个聋子? “你的声音太小,我也没听见。”钟建国提醒,“道谢得有诚意,大点声。” 小孩低头把鸡蛋掰两半,蛋白塞嘴里,蛋黄塞给钟建国,咽下就说:“我想睡觉,爸爸。” “叫你妈抱你睡。”钟建国冲宋招娣呶呶嘴。 小孩浑身一僵:“我重。” “俺力气大,不嫌你重。”宋招娣笑眯眯道,“来坐俺怀里。”说着话伸出手。 小孩眼角余光留意到,连忙去抓钟建国的胳膊。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小儿子扔出去。 宋招娣吓一跳,连忙把老三抱过来。 腾出手的钟建国朝大儿子脑袋上一巴掌:“没看见我抱着弟弟?” 小孩也吓一跳,抿抿嘴,瞪着钟建国说:“你是后爸,我不要你了。” “是,我是你后爹。”钟建国指着呼呼大睡的三儿子,“他也是你后弟弟?” 小孩噎了一下。 钟建国拍拍腿:“自己过来,我抱着你。再不老实,我拿皮带抽你。” “小点声,别人都睡了。”小孩确实莽撞,钟建国教训儿子的时候,宋招娣就没直接劝,而是提醒钟建国,差不多得了。 钟建国微微颔首,小声说:“你没抱习惯,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搁在以往,宋招娣不相信。而宋大姐的小儿子就比钟建国的小儿子大几个月,宋招娣有次抱着她的便宜外甥玩一会儿,第二天两条胳膊痛的抬不起来:“俺知道,你眯一会儿吧。俺现在不困,帮你看着他俩。” 三十个小时不合眼,对钟建国来说不算什么,早几年他经常两天两夜不睡觉,且精神高度集中。 宋招娣这么体谅他,钟建国就没说他能撑住:“那我就眯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宋招娣腰酸背痛想站起来走走,瞧着钟建国双目紧闭,便没把他叫醒看孩子。把怀里的小孩放到座位上,打开塞满衣服的大包,翻出五件衣服,三两下做出个简易的婴儿背带。 钟建国抱着俩孩子根本不敢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睁开眼。车厢里的灯已经关了,钟建国看不清她在做什么,感觉她很认真就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见宋招娣把小儿子绑在胸前,宋招娣开始捶腰揉背,伸胳膊踢腿,钟建国无声地笑笑,再次闭上眼。 硬座的车子,宋招娣前世只坐过地铁和校车,这两种车都是又平又稳,噪音不大,车里的味也不重。 如今的老火车,咣当咣当响个没完,车厢里啥味都有,椅背更是直挺挺的没有一点弧度。宋招娣看一眼车座,宁愿站着也不愿再坐下去。 钟建国买三张票,整条长椅都是他们家的。宋招娣不坐,长椅就空出一半。宋招娣盯着空位看了一会儿,再次把怀里的小孩放到椅子上面,拆开大包拿出两条裤子和一件棉衣。 钟建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看到宋招娣蹲在地上,很是无语,十点多了,这女人不困? 宋招娣的生物钟是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十点钟是宋招娣精神最好的时候,闲得无聊的宋招娣用两条裤子圈住长椅,然后把三娃塞她怀里。随后轻轻把钟建国怀里的老大放到椅子,紧接着又把老二放在老大旁边。 钟建国怀里空了,也装不下去:“你在做什么?” “醒了?”宋招娣惊讶道。 钟建国心想,你折腾个没玩,死人也被你闹醒了。明知故问:“大娃和二娃呢?” “在这边。”指给钟建国看,“怕他俩掉下去,俺把棉衣拿出来放在两条裤子中间,他俩怎么打滚都不会滚掉下去。”宋招娣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你睡吧。” 整条长椅,钟建国坐最里面,两个儿子并排睡在外面,有裤子和棉衣拦着,俩儿子是不会掉下去,“你坐哪儿?” “车上空位多着呢。”宋招娣不担心,“俺站累了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歇歇。对了,他仨就叫大娃、二娃和三娃啊?” 钟建国道:“老大六二年出生,那时候全国闹饥荒,我以前的丈母娘说贱名好养活,就给老大起名叫坚强。老二叫抗生,老三是在南边出生,就叫向南。老二和老三的名字是他妈起的。” “你以前的那个媳妇真会起名。”宋招娣意有所指道。 钟建国瞥了她一眼:“不如你,招娣。” 宋招娣噎了一下:“那你干啥叫他们大娃、二娃和三娃,不叫他们坚强、抗生和向南?” “既然你的精神这么好,去找列车员给我倒杯水。”钟建国脸色微变,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缸子。 宋招娣嗤一声:“恼羞成怒。”夺走半旧的瓷缸子,把杯子里的饼干倒出来就去找列车员。 钟建国瞧着俩儿子呼呼大睡,当真不会掉下去,闭上眼放松下来。 宋招娣端着烫热的开水回来,看到钟建国闭着眼睛,脑袋抵在玻璃上,冲着钟建国虚挥两拳。 对面的男人乐了:“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的第二个媳妇。”宋招娣不怕别人知道,“喜当娘,还是三个孩子的娘,没见过吧。” 对方:“没见过。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高兴。” “你看错了。”宋招娣听着钟建国发出鼻鼾声,确定他已经陷入熟睡状态,也不敢大意,“我也是没办法。哎,同志,你也去申城?” 男人刚想睡着就被宋招娣吵醒,后来钟建国又说话,男人彻底没了睡意,便往里面坐,指着外面示意宋招娣坐下说话:“我下一站就下车。” “挺好。不像我得坐三十个小时。”宋招娣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男人好奇:“你怎么不说‘俺’了?” “他听不惯,我爹我娘我姐都这么说,以后常跟他打交道,我得让他早点习惯。”才不是呢。宋招娣没有对陌生人推心置腹的毛病,便转移话题,“你是工人同志?” 男人摆手:“不是,我是国营厂的会计。早几天收到家里的电报,我们那边有‘红小兵’闹腾,我打算把我爸妈接去滨海。” “你家——”宋招娣猛地一顿,降低声音,“有问题?” 男人是个健谈的主儿,而宋招娣的目的是申城,又带着一窝孩子,就算知道他家在哪儿也没法害他:“我爸是地主家的少爷,我妈留过洋。” “留过洋啊?那你把人接到厂里,不能保护他们,你也会受连累。”宋招娣意有所指道,“你太小看这个世道。” 男人下意识坐直,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猜的。”宋招娣道,“你想保全父母,就找个人把你们全下放到农村劳改。去我们村就不错,红崖镇小宋村,不是大宋村,是小宋村。” 男人打量宋招娣一番,因车厢里太暗,并不能看清宋招娣的表情,试探道:“为什么帮我?” “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刘灵前世幸运遇到个贵人,后来混出点名堂想报答贵人,对方跟她说,帮助别人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刘灵嗤之以鼻,又不想贵人对她失望,便告诉自己碰见了别人有困难再帮一把,“你母亲留过洋,我们村的小学缺个外语老师。我,大学毕业,很清楚知识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我就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村的人很尊重有学问的人。” 24.钱团长很渣 已开启防盗功能,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钟建国低下头问:“不想要后妈?” “不要!”小孩倔强道, “我不要后妈,我要在大伯家。” 钟建国把大儿子抱到腿上:“你大妈得照看姐姐和妹妹, 再加上你们就照看不过来了。我把你们仨送到爷爷奶奶家,或者姥姥姥爷家?” “不要!”小孩哇一声,大哭道, “我不要去奶奶家!不要去姥姥家!” 钟大嫂吓一跳:“这孩子怎么说哭就哭?不去就不去呗。” “没事。”钟建国拍拍儿子的背,“别哭。赶明儿跟你后妈一块,咱们都去翁洲岛。” 钟大嫂见他不想说, 就没继续问:“你调到申城南边的翁洲岛有两年了,听你的意思以后不回申城了?” “东海舰队转到翁洲岛, 以后都在那边。”钟建国道,“大嫂, 还得麻烦你再帮我照看他们仨几天。我明儿一早去小宋村,宋家的姑娘不憨不傻, 能干活会照看孩子,我打算过几天就把证领了。” 钟大嫂吃惊:“这么快?” “我九号就得回去,今天四号了。”钟建国叹气道, “我们收到消息,老蒋又找美国人买些武器, 估计想卷土重来。” 钟大嫂叹气:“这个老蒋啊, 还真是贼心不死。你们上次跟他打, 为什么不一次把他的兵全打死?” “没办法啊。”钟建国一想起上次海战, 就无力地想撞墙,“老蒋的东西是找美国人买的,美国人比咱们早几十年,咱们没个四五十年,甭想跟人家美国人掰手腕。”见大儿子低声抽噎,已不再流泪,“我再说一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你大妈得照看姐姐和妹妹,没法一直照看你们兄弟三个。去姥姥家还是跟我和你后妈一块回岛,只能选一个。” 小孩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泪:“跟你回岛,不要后妈!” “谁照看你们仨?”钟建国面无表情道,“我一出海得七八天才能回来,你们仨在家吃什么?谁给你们洗澡,洗衣服?” 小孩噎住:“我,我们去食堂吃饭。” “弟弟也去食堂?”钟建国指着坐在大侄女身边,还站不稳的小儿子。 小孩顺着钟建国的手看去:“……我会给弟弟泡麦乳精。” “弟弟不能只喝麦乳精,还得吃饭,晚上还得上床睡觉。”钟大嫂提醒道,“没有个大人在身边,谁抱弟弟上床睡觉?弟弟生病了,你爸又出海打仗,谁抱弟弟去医院?” 小孩无言以对。 钟建国以为他不闹了,开始跟他大嫂商量明儿去宋家带哪些东西合适,感觉腿一痛,低头一看,大儿子的手移开:“掐我做什么?” “我想到了。”小孩仰头道,“爸,别让那个女人当我后妈,当咱家保姆。” 钟建国愣住。 钟大嫂傻眼。 “不行?”小孩再次问。 钟大嫂回过神,不可思议:“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想得出?” “听他姥姥说的。”钟建国起先被孩子的语出惊人惊着,仔细一想,“我丈母娘以前在申城的一个大亨家里当过几年保姆,估计是她当着孩子的面说起过她当保姆的事,是不是?”低头问大儿子。 小孩抿抿嘴,点了点头,随即又问:“不行吗?那我们多给她点钱。” “保姆没有后妈尽心。”钟大嫂心想,你爸三不五时地出海,每次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宋家姑娘嫁给你爸就是去给你们哥仨当保姆,还不用付工资,“保姆逢年过节得回家,不想干了可以直接走,后妈想走也走不掉,必须得照看你们仨。” 小孩下意识往南边看一眼:“奶奶也是后妈,姐姐说奶奶最坏!” 钟大嫂转向大女儿,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突然不要后妈,早几天还问我后妈长什么样,合着是你个丫头在他跟前瞎胡说。” “我没胡说。你和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个女人是奶奶的亲戚,一定和奶奶一样坏。二叔,您不能娶那个坏女人。” 钟建国来的路上一直担心宋招娣跟她姨赵银一样不安分,万万没想到他还没去宋家,自家先乱了:“她真跟你奶奶一样,我就不娶她。” “您能看得出来吗?我爸说她刚嫁给爷爷的时候对你和爸可好了,可会装了。” 钟建国想笑:“我今年三十岁,不是十二岁,分得出好人坏人。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怎么带兵打仗?”转向他大儿子,“信不信爸?” 小孩想说不,话到嘴边想到他爸很厉害,能把老蒋的军队打回台湾,师长伯伯还夸过他爸,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使劲点点头:“信!” “招娣,快出来,钟建国来了。”十月五号,晌午,宋招娣正在刷锅,宋大姐进来夺走她手里的丝瓜瓤,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拽,“快去换身衣裳。” 宋招娣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无奈道:“大姐,是我嫁人,不是我讨媳妇。是他有求咱们,不是咱家上赶着巴结他。” “对头!”宋大姐停下来,“咱不着急,咱回屋等着。” 宋招娣可没忘记她大姐虽然被她说服了,其实心里还是不大乐意她嫁给钟建国。今天态度转变这么大,难不成,“大姐看见钟建国?长得挺好吧。” “你咋知道?”宋大姐问出口,摆摆手示意宋招娣不用解释,“你一向聪明,不知道又从哪儿看出来的。 “俺跟你说,俺和你姐夫走到村口,有个男人冲你姐夫招手,问你姐夫宋招娣家咋走。俺听他说话没有一点口音,跟村里的几个从帝都来的大学生说话很像,又看到他有三十来岁,就猜到他是钟建国。你姐夫也猜到,就给俺使眼色,叫俺回来跟你说一声。” 宋招娣:“姐夫呢?” “你姐夫打算套钟建国的话,俩人走得可慢了。”宋大姐比划着,“比王得贵长得好,比王得贵长得高,浓眉大眼四方脸,看起来就像个厉害的人。” 浓眉大眼四方脸,还是个高个子,跟她前世的偶像真像。宋招娣颇为意外:“黑不黑?” “黑,就是有点黑。”宋大姐可惜道,“要是能白一点,得有总理好看。” 宋招娣顿时明白她的便宜姐姐为何激动,也想说,总理大人是有名的美男子,她前世上中学时,总理已去世大半个世纪,班里的那些女生还有一大半称呼总理为“男神”,“他是海军,整天在海边,黑才正常。有没有我黑?” 宋大姐打量妹妹一番,“你的脸跟地里的稻谷差不多,他黑的泛红,比你黑多了。” “大姐今儿不去家具厂上班,领导扣工资吗?”宋招娣问。 宋大姐脸色骤变:“不行,不行,俺得走了。招娣,你,你别怕,俺这就去喊爹娘回来。” “先别去。”宋招娣道,“爹娘回来,下午的工分就没了。我两点得去村头小学上课,让我先跟钟建国说几句,我觉得合适再去找爹娘。” “你去上工吧。”宋大姐的婆婆从偏房里出来,“有俺在家,不会让那个钟建国欺负咱家招娣。” 十二年前,宋招娣放学归来,在村口遇到一对母子,见着她第一句话便是,小姑娘,能不能给个窝窝头。 宋招娣下意识后退,母子二人扑通跪下,再次向宋招娣乞讨。 一九五五年那会儿宋家的日子虽说不宽裕,宋招娣也没挨过饿,瞧着两人为一个窝窝头给她下跪,生出恻隐之心,宋招娣就把两人带回家。 母亲姓杨,没给正个八经的名字。儿子叫刘洋。宋母瞧着杨氏的手冻烂了,刘洋瘦的跟个鬼一样,便留母子二人先住下,开春天暖和了再走。 天大地大,杨氏母子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宋母见其可怜,便带着他们去找村长,村长做主给娘俩二亩荒地。 宋招娣若是没把人带回来,宋母看不见就不会多管,如今看见了,见不得母子二人活活饿死,便继续收留母子二人,直到地里见稻谷。 七年前,全国大灾难蔓延到小宋村,家家粮食紧缺,村里几户人家便向村长建议把杨氏母子两个外姓人赶出去,能省一点口粮是一点。 小宋村靠海,地里没得吃还能出海捞点鱼虾。别的地方不靠海,没得吃就只能等死。 村长不是个大好人,也不是个大恶人,知道外面的情况,一旦把杨氏母子赶出去,娘俩只有死路一条。晚上趁村里人都歇息了,村长去宋家说这件事,杨氏母子吓得脸色煞白。 村长给出个主意,刘洋入赘宋家。 宋父瞧着刘洋老实,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他只有三个闺女,早晚也得招个上门女婿,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刘洋不知道该咋办,就向他娘求救。杨氏便说,大丫头不错。 翌日,刘洋就和宋家大姐结婚。 刘洋入赘,就像姑娘嫁进来,从此以后就是宋家人。宋父又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大夫,村里人不敢把宋父往死里得罪,再也没说把杨氏和刘洋赶出去的话。 宋家大姐给刘洋生俩儿子,老大姓宋,老二姓刘,刘洋有后,打心眼里把宋家当成家。 小儿子姓刘是宋家大姐提议的,刘洋的娘杨氏念着儿媳妇的好,俨然把儿媳妇当成闺女,而宋招娣就是她小闺女。 杨氏的身子骨不好,就在家照看两个孙子。宋大姐知道婆婆对宋招娣的事也很上心:“娘,你看着点,俺走了啊。” “快去上工,别迟了。”杨氏道,“招娣,那个钟建国过来,你记得喊俺。” “婶子,没事的。”宋招娣笑道,“俩孩子还在睡,你回屋看着他们,别醒来从床上掉下来。” 杨氏很疼两个孙子,顿时顾不得再唠叨,不过,到屋里就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碗茶的工夫,杨氏听到儿子的声音,走到门口看到儿子身边的男人,惊讶道:“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爹。”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杨氏意识到失言,尴尬笑笑:“钟同志,来了啊。” 宋招娣的大姐夫刘洋颇为无语:“娘,别瞎说。人家钟同志长得不像爹,是像他娘,有啥好吃惊么。” 刘灵没见过钟建国的爹,原主见过。当初赵银来宋家说媒,就是跟钟建国的爹一起来的。刘灵有宋招娣的记忆,知道钟建国长得很像他爹。两人看起来不像父子?钟父跟在赵银身后,唯唯诺诺,极为小家子气。 钟建国进来时昂头挺胸,军校毕业后又在军中待多年,腰板笔直,正气凛然,自然不像是他爹那个窝囊废的儿子。 “进来坐,俺去倒水。”宋招娣说着话转身回堂屋。 刘洋已经让他媳妇帮他请假,也就没出去,一边招呼钟建国进屋,一边指着宋招娣的背影对钟建国说:“这就是俺妹妹,宋招娣,她现在在村里——” “俺家只有水,有点热,等会再喝。”宋招娣打断大姐夫刘洋的话,把刘洋结婚时置办的瓷缸子拿出来招待钟建国。 钟建国进门后除了跟杨氏打声招呼,就对宋招娣说了声谢谢,可他的眼睛远没有他的嘴巴老实。瞧着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旁边有猪圈和鸭圈,丝毫闻不到屎臭,心下满意,宋家的女人很勤快。 随后发现宋招娣身上有围裙,袖筒卷到胳膊肘,显然在他来之前正在干活,更加满意,是个勤劳能干的姑娘。 宋招娣也没闲着,钟建国一进来,宋招娣就看清他长得着实不错,可惜没她前世的偶像帅,气质也不如她偶像。她偶像通身贵气,钟建国一身正气。 招呼钟建国喝水时,宋招娣注意到他手上有茧。宋招娣前世玩过射击,一眼就看出钟建国手上的老茧是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很厚,说明钟建国需要经常用枪,也说明钟建国不是无能之辈,起码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怂货。 宋招娣对此很满意,说话时带上三分笑:“姐夫,去帮俺请个假,俺想跟钟同志聊聊。” 钟建国想看看王得贵是何方神圣,可他若是去了,在外人看来他不信任宋招娣,便笑着说:“你去吧。” “招娣,俺跟你去。”刘洋怕宋招娣吃亏,放下给亲戚们倒水的暖瓶跑过来。 宋招娣点了点头,在她学生的带领下,看到学校旁边站着俩人。年龄大的有五十来岁,年龄小的那个二十左右。 “那个老头是王得贵的爹。”原主没见过王得贵的父母,刘洋认为宋招娣不知道,解释给她听。 不远处的两人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 “招娣——” “回来!”王父一把抓住王得贵,“招娣啊,听说你今儿结婚?” 宋招娣走到离王得贵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是的。王叔,去俺家吃酒不?” “不不,俺就不去了。”宋家没有明确拒绝王家,宋招娣又突然结婚,王得贵大受打击,王父看到儿子伤心难过,心里埋怨宋家故意拖着他儿子。 王得贵一家是普通工人,心中有气也不能把宋家怎么着,王得贵的爹就去找王德贵的叔叔。 昨儿下午王叔叔听说宋招娣今天结婚也很吃惊,而失恋的人不是他儿子,王家叔叔倒是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分析,宋家没把话说死,是给他们王家留面子。 王德贵的爹以前能听进去,如今一看儿子难过的都哭了,王德贵的叔叔再怎么解释,他也不听。 王德贵的叔叔就这么一个哥哥,一个侄子,见父子俩一个气愤,一个悲痛欲绝,便说他查查宋招娣嫁给谁,那个人家庭成分有没有问题。 仔细查探,没查到钟家的事,毕竟钟家在滨海市。反而打听到钟建国是大学生,还是个团长。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前提蛇得强。 王叔叔并不强,东海舰队离这边很远,他也不敢得罪钟团长。 王叔叔劝他哥和他侄子别去闹事,权当不知道。 形势不如人,王父歇了心思。王得贵得知钟建国比他强太多,蔫头蔫脑回到家,辗转一夜没睡,早上起来就要去小宋村见宋招娣最后一面。 宋招娣看清王得贵眼底乌青,忍不住叹了一气:“王同志,你喜欢俺哪一点?” “招娣,别说胡话。”刘洋提醒她。 宋招娣看向王得贵:“说不出来?” “你,你是个大学生,识文断字,还能干活,长得还好看。”王得贵满眼希冀,“招娣,俺真喜欢你。你别嫁给那个钟建国,他,他不会对你好的。” 宋招娣笑道:“王得贵,你说的这几条,来俺们村的几个女知青都符合。”王父眼中一亮,宋招娣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不过,她们以后也会回城。” “你还想着回城?”王得贵眉头紧皱,“上面叫知青下乡,你回不去的。” 宋招娣:“上面是叫知识青年下乡锻炼,如果不准他们回去,以后城里的工人老了,谁接他们的班?首长的秘书年龄大了,谁帮首长整理文件?谁帮首长接电话?” 王得贵哑口无言。 宋招娣本不想说这些,她怕王得贵的爹给王得贵娶个女知青,赶明儿恢复高考,知青返城上学,甩了王得贵:“锻炼的时间可能是五六年,也有可能是七八年,俺觉得最多不会超过十年。” “你说的都是真的?!” 宋招娣吓一跳。刘洋下意识伸出胳膊挡在宋招娣面前。王家父子猛地转过头。 “你是谁?”王得贵问。 宋招娣看清来人:“俺们村的女知青。”指着旁边一人,“她就是个大学生,比俺长得好,比俺还白。王得贵,你觉得她咋样?” 王得贵下意识看对方一眼,仿佛又看到一年多以前,刚刚从市里回来,白白净净,一身学生气的宋招娣。 “挺好吧。”宋招娣肯定道,“将来学校恢复上课,她还会回城。” 女青年点了点头,证实宋招娣的话,又问:“同志,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宋招娣道,“这句很熟悉吧?” 王得贵摇头想说不,就看到两位女青年连连点头:“我们明白了,我们一定不会让首长失望。宋同志,谢谢你跟村长说叫我们去小学上课。” “不用谢,俺知道你们有大学问。”宋招娣道,“首长觉得你们锻炼的差不多了,会让你们回去。就算首长觉得还不够,工厂里识文断字的师傅们老了,也得招你们回去接班。以后的天下,是咱们青年人的天下。” 女知青来的时候满心欢喜,壮志雄心,立志要在农村大干一场。然而,发现农村和城里差太多,茅房是露天的,擦屁股用树叶,在小宋村呆一周就想回去。 她们都是自愿来的,村里没收到上面的通知,不敢放他们回去。没有村里的许可,身上没有介绍信,出了村连县里的招待所都不能去。 几个知青不得不继续呆在村里,跟着村民上山割草,下海捞鱼。 宋村长昨儿去知青点找几个知青谈话,叫他们去小学当老师,知青们又惊又喜,兴奋的大喊大叫,不忘向宋村长道谢。 钟建国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团长,村长觉得钟建国前途无量,看在钟建国的面子上,跟知青们说此事是宋招娣的建议,要谢就去谢她。 知青们没收到宋家邀请,想去宋家道个喜也不好意思去。如今不让他们上山下海,几个知青闲着没事就窝在村小学里呆着。 听到“招娣”俩字,在院子里扫地的女知青还以为听错了,出来一看是宋招娣,正想开口道谢,听到“返城”顿时啥也顾不得了。 宋招娣一席话,两位女知青的斗志又回来了。 高中没毕业的女知青开口道:“宋同志说得对,以后的天下是青年人的天下。宋同志,你才是有大学问的人。我就不如你。将来恢复高考,我也要考滨海师范大学。” “你有这份心挺好。”宋招娣道,“村长在俺家吃饭,俺回头跟村长说一声,去镇上或者县里找些书,你们多看看,看会了别忘记教俺们村的小孩。” 两人大喜,异口同声道:“谢谢宋招娣同志,我们不会忘。” 宋招娣听到“同志”俩字就别扭,她如果不让人家喊她“同志”,她就是个另类,忍着起鸡皮疙瘩的冲动,宋招娣笑道:“客气了。王得贵,还有没有事?没有的话俺回去了。” 王得贵以前跟宋招娣说过几句话,即便知道宋招娣是个大学生,也没觉得他俩有多大差距。然而,宋招娣脱口说一串话,他只听清楚“苦其心志”。两个女知青不但听清楚,还听懂了,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他和宋招娣差很多。 “你,你回吧。”王得贵神色复杂,“那个钟建国要是对你不好,你跟俺说,俺去揍他。” 刘洋皱眉:“有俺在,用不着你。王叔,俺们回去了。” “回吧。”王得贵的爹也看出他儿子和宋招娣之间的差距,面对两位女知青的打量,脸色微红,“让你们看笑话了。” 两位女知青摆手,上过大学的女知青开口:“叔叔,宋招娣同志说国家以后还得靠我们,我觉得宋同志说得很对。你儿子若是真喜欢有学问的姑娘,现在开始学习还不晚。” “真的?”王得贵的爹很羡慕在镇上上班的弟弟,他老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他只有一个儿子,王得贵不愿意学,他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得贵,听见这位同志说的没?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以后说不定还能见着招娣。” 王得贵不信:“真能见着?” “以后恢复高考,你也考滨海海洋大学,分配到部队里,肯定能见着宋招娣同志。”女知青不想说,她见王得贵挺可怜,“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去学校里问我们。” 王父大喜:“谢谢两位同志。两位同志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去镇上找俺。俺虽然没本事,但俺弟弟厉害。” “招娣,他们在说啥呢?”刘洋回头看一眼,见王得贵和两个女知青聊得火热,“不会找咱家麻烦吧?” 宋招娣:“他们不敢。姐夫,大外甥明年就可以上一年级了,你和大姐得重视起来。你们必须记住,知识改变命运。” “咱爹也说过。”刘洋道,“俺再去找一辆自行车,下午送你和建国去县里?” 宋招娣:“谢谢姐夫。” “一家人别说这种客气话。”刘洋望着宋招娣走到家门口,王家人也没偷偷跟过来,才去借自行车。 下午一点左右,亲戚吃好饭回去,邻居帮忙收拾桌子的时候,宋招娣回到她屋里,就拆开她娘给收拾的行礼。 钟建国跟着走进来,看到她的动作,很是奇怪:“你在做什么?咱们一会儿就走。” 宋招娣翻翻找找,果然从原主的一双没舍得穿的袜子里翻出一叠钱。 钟建国睁大眼:“这,这不是我给婶子的钱?怎么会在你这里?” “俺娘偷偷放进来的。”宋母要给钟建国一百块钱,钟建国不要,宋母就没再提过,宋招娣觉得奇怪。她买的布,宋母都不舍得选好料子,一百块这笔巨款,以宋母的秉性多少会拿出一点给她,“你出去瞧着别有来人,俺把钱放俺娘被子里。” 钟建国点了点头,站在堂屋门口守着。宋招娣快速从西间跑到东间,然后又迅速把行礼装好,才问钟建国:“你不怪俺吧?” “那笔钱本来就是给二老用的。”钟建国拎着麻袋,“去跟你娘和你爹说一声,咱们走了。” 宋招娣叹气:“你先去门口等着。俺娘和俺爹不舍得,一准会哭。你在旁边站着,他俩会不好意思。” 宋母偷偷往宋招娣行礼里塞钱这件事,让钟建国再次认识到他的这个丈母娘真疼闺女。对宋招娣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到门口等她。 大概十几分钟,宋招娣从院里出来。 钟建国回头看去,宋招娣身后只有一个宋大姐,杨氏、宋母和宋父都没出来。宋招娣的眼眶通红,意识到她哭过,这会儿心情应该不怎么好,也就没说话。拿走宋招娣拎着的大包放到自行车前杠上面,才对宋招娣说:“上来。” 小宋村有辆拖拉机,属于生产大队。宋父想找村长借车,钟建国阻止了。他骑车带着宋招娣,刘洋载着宋大姐,回来的时候刘洋和宋大姐一人骑一辆车。 县城离小宋村有三十多里路,一行四人赶到县里,堪堪赶上最后一班去滨海市的汽车。宋大姐只跟钟建国说一句,照顾好俺妹妹,车就开走了。 宋大姐回去的路上唉声叹气。宋招娣满心雀跃。 钟建国见宋招娣时不时往窗外看,眼睛像不够用的,误认为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对外面的一切都好奇:“咱们回去的时候从申城转船。” “申城?听说申城可漂亮了。”宋招娣眼中一亮,“咱们能在申城呆半天再走吗?” 钟建国:“不行。等我以后有时间,再带你去申城玩。” “那俺可以去买点东西?”宋招娣望着她,满眼希冀,“俺不买贵的,就想买点申城的东西。” 钟建国想说不行,看到宋招娣身上的绿色衣服,想到宋招娣为了省钱,故意说她就喜欢便宜的衣服,忍不住点头,“记得快去快回,船不等人。” “不喊妈也不喊娘,那你喊后娘吧。”宋招娣微笑着说,“俺无所谓,只要你爸不介意。” 后娘?宋招娣不嫌丢人,钟建国钟团长还要脸:“大娃,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转向钟建国,“你送我去姥姥家,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钟建国还在喂小儿子吃饼干,“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学,整天跟着她学些歪门邪道。招娣,别生气,我回头说说他。” 宋招娣摆摆手,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他还小,又刚没了妈,俺理解,俺才不跟他计较。” 小孩听着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觉得不舒坦,又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 “噗!”宋招娣乐了,这孩子就会一个骂人的词? 钟大娃猛地转过头:“你笑什么?” “她想到开心的事了。”钟建国见宋招娣确实没生气,对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又怕不懂事的大儿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气了,便问,“大娃,饿不饿?” 钟大嫂一家六点多吃饭,这会儿快十二点了,钟大娃摸摸小肚子:“饿,爸爸。” “等一下。”钟建国喂好小儿子,又给他换好尿布,递给宋招娣,才喂大儿子和二儿子吃点东西。 宋招娣发现钟建国喂老大和老二的动作熟练,颇为意外。她一直以为钟建国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孩子。随后看到钟建国很自然的用手给两个儿子擦擦嘴,不禁腹诽,钟建国原先的老婆是个没福气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着钟建国抱着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说:“你丈夫不错。” “我也发现了。”宋招娣睨了身边的小孩一眼,“还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钟大娃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座椅,给她个后脑勺。 宋招娣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逗他:“大娃,这么讨厌我,我以后做饭,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坏女人说话。”钟大娃很有骨气,继续趴在椅子上,不给宋招娣个正脸。 宋招娣:“不跟谁说话?” “坏女人。”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又问:“坏女人是谁?” 25.我就是我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 宋招娣不急不躁地跟上去,到跟前就听到小孩正向钟建国告状。 “不喊妈也不喊娘,那你喊后娘吧。”宋招娣微笑着说,“俺无所谓, 只要你爸不介意。” 后娘?宋招娣不嫌丢人,钟建国钟团长还要脸:“大娃,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不听话, 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转向钟建国,“你送我去姥姥家, 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钟建国还在喂小儿子吃饼干,“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学,整天跟着她学些歪门邪道。招娣,别生气, 我回头说说他。” 宋招娣摆摆手, 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他还小, 又刚没了妈,俺理解, 俺才不跟他计较。” 小孩听着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觉得不舒坦, 又回头瞪宋招娣一眼:“坏女人。” “噗!”宋招娣乐了, 这孩子就会一个骂人的词? 钟大娃猛地转过头:“你笑什么?” “她想到开心的事了。”钟建国见宋招娣确实没生气, 对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 又怕不懂事的大儿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气了,便问,“大娃,饿不饿?” 钟大嫂一家六点多吃饭,这会儿快十二点了,钟大娃摸摸小肚子:“饿,爸爸。” “等一下。”钟建国喂好小儿子,又给他换好尿布,递给宋招娣,才喂大儿子和二儿子吃点东西。 宋招娣发现钟建国喂老大和老二的动作熟练,颇为意外。她一直以为钟建国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孩子。随后看到钟建国很自然的用手给两个儿子擦擦嘴,不禁腹诽,钟建国原先的老婆是个没福气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着钟建国抱着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说:“你丈夫不错。” “我也发现了。”宋招娣睨了身边的小孩一眼,“还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钟大娃哼一声,转过身面对座椅,给她个后脑勺。 宋招娣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逗他:“大娃,这么讨厌我,我以后做饭,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坏女人说话。”钟大娃很有骨气,继续趴在椅子上,不给宋招娣个正脸。 宋招娣:“不跟谁说话?” “坏女人。”小孩脱口而出。 宋招娣又问:“坏女人是谁?” “是你。” 宋招娣:“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讲话?” “你——”钟大娃转过身,“你,你个坏女人,不准再说话。” 宋招娣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大娃的话,从现在开始不再说话。” “哼!”小孩像打了胜仗,“你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喊你妈妈。” 宋招娣心想,我一点也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喊着叫我妈:“我也没叫你喊我妈妈。大娃是不是心里想喊我妈,又怕忘了你妈妈,所以才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喊我妈妈?” 一串妈妈说的钟大娃迷迷瞪瞪,干脆说:“你不要说了,我困了。”爬到椅子上,钻进棉衣里面。 对面的男人瞧着宋招娣满脸笑容,小声问:“你丈夫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没听清你说什么。”宋招娣道。 男人无语,怕钟大娃听见,用最小的声音说:“你打算一直装下去?” “我又不是有病。”宋招娣白了他一眼,逗逗怀里的小孩,就往厕所的方向看,空无一人?不禁皱眉:“他怎么去这么久?等等,不会忘记带纸了吧?” 男人:“有可能。别找了,我这里有。” “麻烦你帮我看着大娃。”宋招娣拿着纸,抱着老三就往厕所那边跑。 十月十一日,早上七点,宋招娣下了火车,望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深吸一口气:“娘啊,总算活过来了。” “先进站歇一会儿。”钟建国道,“你吃点东西,咱们再去码头。” 三十个小时火车,宋招娣像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几个小孩也不好受。下车时,钟建国拎着两个包,用背篓背着老二,叫宋招娣背着老三牵着老大。 宋招娣强打起精神抱起老大,脾气大的小家伙淡淡扫她一眼,任由宋招娣抱着他。期间宋招娣抱着他不小心碰到门,小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宋招娣对三个小孩没什么感情,见小狮子变成小鹌鹑,还是忍不住心疼:“待会儿咋去码头?” “有公交车。”钟建国道,“船十点开。到南边去的人少,随时都能买到票。” 宋招娣:“那时间还充裕。对了,你的副食本在这边能用吗?” “我的副食本就是这边发的。主力部队去年年底才全部转移,副食本这些东西还没来得及换。”钟建国道,“在那个包里面,钱也在里面。你现在就去?” 宋招娣一边翻找一边说:“对。俺自己去,你别担心,俺不知道路会问别人。别忘了,俺有高中文凭,俺识字。”拿出副食本,翻开一看,愣住,“你咋还有这么多钱?” “这几个月的工资没怎么用。”钟建国道。 宋招娣的手一顿,给她家两百,那天买布和衣服花去五六十,副食本里还夹着两三百块钱。几个月?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钟建国的老婆才死三个多月,老婆办丧事,还得养三个孩子,没有七八个月甭想存下这么多钱。 宋招娣看了他一眼,见钟建国正给老二喂水,没打算解释,撇撇嘴,卷起钱和副食本:“俺尽量一个小时之内回来。” “不着急。”钟建国道,“九点去码头也能来得及。” 钟大娃望着宋招娣的背影:“爸爸,她会不会跑掉啊?” “她的衣服、毕业证都在你旁边的那个包里面。”钟建国道,“她不会跑,反而担心咱们不等她。大娃,你这个后妈人不错,到了岛上不能再使性子,得帮后妈一起照看两个弟弟。” 钟二娃推开瓷缸子:“爸爸,我听话。” “二娃乖。”钟建国笑笑,“大娃,听见了没?” 钟大娃“嗯”一声:“她好我就乖。” 八点多一点,宋招娣拎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钟建国吃惊:“怎么这么快?” “俺坐车去的。”宋招娣会说一口流利的申城方言,出门就找当地人打听供销社和百货大楼。申城市民见她头发乱糟糟,风尘仆仆的样子,误认为她很着急,有几个善心人还特意把她送到站牌,“站里可以洗脸吗?俺想洗洗脸。” 钟建国:“我也不知道,咱们下午就能到,再忍忍吧。”看向她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宋招娣道,“俺在国营饭店给你们买几个包子,俺来的路上吃了两个,你也吃点。” 钟建国好奇:“你怎么买到的?” “那个国营饭店收钱,不要票。”宋招娣仗着自己会申城话,挤上公交车就跟一群年龄大的当地人唠嗑,不但把国营饭店摸清,连哪家卖的包子好吃都弄清楚了,“瓷缸子里还有水吗?俺去找站里的同志倒点水。” 钟建国把瓷缸子递给她:“东西给我。” 宋招娣把布包递给他,二娃去掰钟建国的手:“爸爸,我看看。” “别急。”钟建国见大儿子很好奇,碍于宋招娣在跟前强忍着,“你后妈走了。” 钟大娃嗖一下跑到钟建国跟前,勾头一看,惊讶道:“大白兔奶糖?好多好多,全是大白兔奶糖欸。” 钟建国也挺意外,翻开看看,有雪花膏,有牙刷、牙膏、蛤蜊油、清凉油和纸,剩下的全是小孩吃的东西。 钟大娃和钟二娃眼中只有大白兔,钟建国注意到奶粉和麦乳精,不禁往宋招娣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她居然只给自己买一盒雪花膏和一个牙刷? “后妈好不好?”钟建国剥开一个大白兔塞大儿子嘴里。 小孩抿抿嘴,不想承认又不好意思否认,转到另一边抓住呼呼大睡的三娃的手:“弟弟,醒醒,我给你糖吃。” 钟建国摇头失笑。 宋招娣端着水小跑回来,看到钟建国笑眯了眼,很是好奇:“你笑啥呢?” “想着快到家了,高兴。”钟建国道。 宋招娣不信,于是故意说:“俺记得大娃的姥姥就在申城,咱要不要去她家看看?” “不要!”钟建国还没开口,钟大娃抢先道,“爸爸,我不去姥姥家,你也不准去。” 宋招娣眉头一挑,看来钟建国瞒她不少事啊。 “时间来不及了,这次就不去了。”钟建国道,“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宋招娣心想,来日方长,你不说我也能弄清楚。于是,主动背着三娃,冲钟大娃伸出手,“俺牵着你?” 钟大娃下意识看钟建国一眼。钟建国递给他一个大白兔奶糖,小孩抿嘴一乐,把手递给宋招娣。 宋招娣无语又想笑。不过,见小孩不再排斥她,也没再逗大娃。 下午三点左右,一家人到翁洲岛。 东海舰队主力部队移到翁洲岛,导致小小的翁洲岛上师长、团长遍地走,而像钟建国堪堪三十岁就当上团长的也只有他一人。 钟建国是大学生,可以说是年轻军官当中最有学问的人。他行事低调,架不住人高调,以致于除了全军将士知道他这个人,岛上的渔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宋招娣一句钟建国,往哪边走。钟建国就被过往行人认出来。 片刻,一辆军用吉普出现在钟建国身边,车窗还没打开就喊:“钟团长,上哪儿去?” 钟建国停下:“回家。” “我送你一段。”说着话往钟建国另一边看,见他身边的女人又黑又瘦,还穿着极不合身的绿色衣服,整个人灰头土脸,忍不住啧一声,“那位是新嫂子?” 钟建国点了点头:“她叫宋招娣,你喊她小宋就行了。” 招娣?男人品一品,人土名也土,工人阶级出身的钟大团长也有今日?唉,老天爷果然最公平:“哪能喊小宋,嫂子,慢点。” “谢谢。”宋招娣无意中瞥到男人眼中的嫌弃,颇为无语,革命队伍里居然还有这种人?心下好奇,“建国,这位是?” 钟建国:“某个舰的队长,马中华。小马,这是干什么去?” “回队里。”马中华回头看一眼宋招娣,真黑,“嫂子是哪儿的人?” 宋招娣:“我也是滨海人,我姨是钟团长的继母,按照辈分算我是钟团长的表妹。” “表妹?”马中华没想到,“以前也没听钟团长提起过。” 宋招娣:“我比他小八岁,他去上大学,我还在上小学,年龄差太多,没走动过。” “嫂子上过学?”马中华颇为意外。 宋招娣见钟建国没阻止她,继续说:“上过两年,粗通文墨。” 马中华的手一抖,钟建国连忙抱住坐在他和宋招娣中间的大娃。 上过两年学的人可说不出“粗通文墨”一词,马中华忍不住羡慕钟建国,都什么运气啊,前一个老婆高中毕业,娶个填房不但是表妹,还是个学问深的主儿:“嫂子谦虚了。” “一般一般。”宋招娣懒得搭理他,继续谦虚,“也就会写我自己的名字。” 马中华噎了一下,还想再开口,钟建国一句认真开车堵了回去。 翁洲岛不大,部队家属院虽然离码头很远,开车也不过一根烟的工夫。钟建国下车对马中华说声谢谢,就翻找钥匙。 宋招娣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吃惊道:“居然是楼房?” “离海近,空气又比北方湿,一楼太潮没法住人,部队修房子的时候就修两层。”钟建国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宋招娣相信他这次没骗自己,“你要去部队?” “有事会有人来通知我。”钟建国道,“我帮你收拾收拾?” 宋招娣点了点头,背着老三到二楼就问:“楼上有几个房间?” “四个房间,能住人的有三间。窗户面朝南的这间是我的房间,右边是大娃和二娃的,左边是客房。”钟建国道,“大哥、大嫂偶尔过来的时候就住在左边。” 宋招娣推开主卧的门,抬眼看到床头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是年轻版钟建国,而照片中的女人白白净净,瓜子脸,眉眼细长,看起来很弱。然而,她生出三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凭这一点,宋招娣知道她很强大:“我住左边吧。” 钟建国楞了一下,以为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住客房。”宋招娣重复道。 “哪是糊涂,依俺看分明是疯了。”宋招娣的大姐道,“娘,快去把爹的银针找出来给小妹扎几针。” 宋招娣叹气:“大姐,我没疯。” “没疯干啥放着王得贵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伙子不嫁,要嫁给钟建国个鳏夫?”宋大姐瞪眼,“表姨没安好心,她给人家当后娘,也见不得咱家好。钟家老二真像她说的在申城当兵,又是大学生,一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工资。甭说三个孩子,就算他有五个孩子,也多得是女人愿意嫁给他。 “你不记得她来咱家带的啥东西?几个破梨,有几个说媒的人带着梨登门。对了,她丈夫姓钟,咱们姓宋,你嫁给钟家老二就是宋钟,送终,她存的啥心你还不知道?” 原主只顾得气赵银不安好心,芯子换成刘灵的宋招娣仔细回想赵银的话,发现她的话漏洞百出:“今天是国庆了,过几天钟建国回来,我问问他。” “招娣啊,听娘的话。”宋母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脸愁容,“娘知道王家和钟家不是良配,你放心,赶明儿娘就托人给你说亲,不会让俺闺女剩下来。” 宋招娣拉着宋母的手,手上的沟壑让宋招娣一惊,低头看去,宋母的手指头上缠着几块布,心中一惊,这时候的农民真苦:“娘,钟建国是大学生,还是吃商品粮的军人,我嫁给他就是城里人——” “你嫁去王家也算是城里人。”宋大姐并不是个急性子,也没多大脾气,关乎妹妹的人生大事,慢郎中此刻也着急上火了,“王得贵的爹娘也说你嫁给王得贵,就找王得贵的叔叔把你调镇上教书。” 宋招娣知道大姐为她好,也没怪她大呼小叫:“表姨故意把钟家老二夸的天花乱坠,我觉得表姨其实不清楚钟建国的情况,但她歪打正着说对了。” “啥意思?”宋母不解。 宋招娣:“钟建国至少是上尉。” “上尉?”宋大姐不懂,“是个啥官?” 宋招娣根据后世猜测:“听我同学说大学毕业入伍六年就能提上尉。钟建国毕业有八年,滨海海洋大学又是军校,他现在最起码是上尉,再往上是大尉、少校。” “少校俺知道。”宋大姐道,“少校得是团长吧?” 宋招娣看过军事节目,从未留意过少校是团长还是师长:“我也不清楚,咱家又没人当兵,我是根据以前同学说的猜的。” “钟建国要是没孩子,比王得贵合适。”王得贵是造船厂工人,钟建国以后有可能升为将军,宋大姐顿时犹豫不决,“爹,娘,你们咋想的?” 宋母望着小闺女:“他俩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宋父是小宋村的赤脚大夫,这几年到处“破四旧”,村里人知道宋家有不少书,愣是没人敢把宋父的书和银针收走,端是怕哪天病倒,没有这些东西的宋父没法治病。 最疯狂的时候倒是有人想去宋家收东西。亲戚家的孩子一生病,啥也顾不得,抱着孩子就去找宋父。 宋父只读过几本医术,也晓得世事无完美,也晓得军官钟建国比工人王得贵有本事,闺女嫁过去,再遇到荒年也不用担心没饭吃,“钟建国有三个孩子,你可得想清楚。” 宋母猛地回头过:“她爹,你咋就同意了?” “娘,我有话跟你和爹说。”宋招娣看到宋母急的失态,把人往她屋里拉。 宋父冲大闺女和大女婿摆摆手,夫妻俩端着饭回自己屋,宋父进去道:“想说啥就说,俺和你娘都听你的,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将来不后悔就成。” “爹,娘,我说出来你们别生气。”原主打算烂在肚子里,换了芯子的宋招娣为了让二老安心,思索一会儿就打算和盘托出,“我上学的时候谈个朋友。” 宋母一时没反应过来:“啥朋友?” “男的?”宋父不敢置信,宋招娣点了点头,宋父忙问,“他人呢?” 宋母猛地睁大眼:“招娣——” “娘,先别急。”宋招娣的身体本能去扶宋母,“我和他说好去年放暑假回来,只是他家庭成分有问题,偷偷跑去海外了。” 宋父盯着闺女:“你去年突然回来,你娘觉得你有事,俺说你娘想多了,后来听人家说大学都停课了,也就没往深了想,是那时候的事?” “是的。”宋招娣弱弱道,“他答应要娶我,我就和他那个了。”佯装伤心难过和愧对爹娘教诲,宋招娣低下头,看起来像极了没脸见爹娘。 宋母的眼泪刷一下飙出来,一把把闺女搂在怀里。 三年困难时期,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时候宋母也没掉过一滴泪。此刻宋母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宋招娣衣服上,也打在宋招娣心头。 刘灵是个强大的女人,前世去过奥斯卡,登过戛纳,也曾办过个人时装展,遇到过无数困难,自认世间没什么事能让她流眼泪。 听着宋母低声抽噎,眼角余光注意到半头白发的宋父扶着门框偷偷抹泪,早已忘记眼泪滋味的刘灵眼角湿了:“爹,娘,别难过,都过去了。我,我跟他结婚前发现他是啥样的人,好过结婚后才知道他是个怂货。” “俺的招娣啊,你的心咋就这么大啊。”宋母哇一声,大哭出来。 刘灵轻轻拍拍宋母的背,心说,你亲闺女的心不大,自从赵银走后,天天晚上蒙着被子哭。要不是这种哭法,芯子也不会换成她刘灵:“娘,钟建国有三个孩子,我只有过一个对象,他不敢嫌弃我。你和爹别担心。” “他是不敢嫌弃你,他还指望你给他照看孩子。”宋父擦干眼泪,“王家那边咋说?” 宋招娣仔细回想一番:“啥都不用说,咱没收过王家的东西,没必要跟王家解释。钟建国是军人,王家不敢得罪钟建国,也不敢为难咱家。 “爹,娘,乡里人保守,王家如果知道我谈过朋友,一准认为我不正经,我先前才一直犹豫。”这是实话,但是原主没想到这点。原主难过是城里回不去,乡下又没有合适的对象,不想将就可她的年龄又等不起,憋得难受才哭个不停,“有可能三五年,也有可能得再过七八年,我才能回城继续上学,毕业后国家才给分配工作。我等到那时候,还不够左右邻居说嘴。我昨儿夜里仔细想了又想,钟建国最合适。” “唉,你想的对。咱们乡里人最在乎姑娘家的清白,反倒不在乎姑娘家有多大学问,你不嫁钟建国,以后也得往大城市嫁。”宋父看向宋母,“招娣的事就这么定了。咱是在家等着,还是去市里?” 宋母想也没想:“俺嫁闺女哪有送上门的道理,叫他自己来。他不来,他不来,俺,俺就养招娣一辈子。” “娘,小声点,大姐听见了。”宋招娣连忙提醒。 宋母下意识捂住嘴,往外面看看,隐隐听到刷锅的声音:“离得远,听不见。”转向宋父,“俺明儿就带招娣去扯两件衣裳?” “咱家有布票?”宋招娣问。 宋母噎了一下:“娘去找人换。” “别换了。”宋招娣道,“等钟建国回来,我叫他去换。” 宋父点头:“招娣说得对。咱家招娣虽然谈过朋友,好歹还是个大学生,嫁给他钟建国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必须他给招娣扯布做新衣裳。” “娘,别哭了。”宋招娣下意识找纸,想到此时不是二零六七年,是一九六七年,学着这个时代的人,举起袖子给宋母擦擦眼泪,“钟建国如果是中尉,一个月几十块钱,就算长得周正,我也不嫁给他。您和爹别想太多,一切等俺见到人再说。” “对!”宋父道,“大学毕业当兵八年,还只是个中尉,这样的人指不定还不如王得贵。” 宋母:“可是王得贵也不能嫁,他要是知道俺家招娣……指不定咋嫌弃俺闺女。”说着话眼泪又出来了。宋母信自家姑娘只谈过一个朋友,别人不见得会相信,“娘的招娣啊,你咋就这么命苦啊。” “咋还哭上了?”宋大姐走进来,眉头紧皱,“娘,招娣看不上王得贵,又不想嫁给钟建国,赶明儿俺去家具厂上班的时候问问谁家有和招娣大小差不多的小伙子。” 宋母收起眼泪:“别问了。娘是担心后娘不好当。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不打不骂不成才,钟建国还得埋怨招娣。娘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得慌。” “打不得骂不得,饿他三天就老实了。”宋大姐看向宋招娣,“钟建国敢护着,就不给他看孩子。” 宋招娣故意问:“钟建国要是赶我走呢?” “回家。”宋大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是大学生,二嫁也有的是人娶,咱不受他家的委屈。” 十月三号,傍晚,宋母从生产队回来,就看到猪圈羊圈扫的干干净净,宋招娣正蹲在地上剁烂菜帮往鸭圈里扔,忙得不亦乐乎。 “招娣啊,歇歇。”宋母搬个小板凳坐到宋招娣身边,“今儿都三号了,钟建国还不见影,要不要叫你大姐夫去市里问问?” 宋招娣停下来:“问表姨钟建国咋还没回来?别问了。表姨走的那天咱们没给她实话,大姐夫过去问她,还不够她挤兑呢。” “你一辈子的大事,咱就让她挤兑几句吧。”宋母叹气道,“以后你嫁给钟建国,再遇到荒年,娘和你爹也不担心你饿肚子。” 钟建国有三个孩子,老大五岁,老二三岁,老三才一周岁。宋招娣不担心钟建国不回来,只是怕她表姨赵银,也就是钟建国的继母搁中间使坏惹怒钟建国。搞得钟建国宁愿不娶,也不要继母的表外甥女。 “再等两天。”芯子换成刘灵的宋招娣想嫁给钟建国,也不是因为钟建国有三个孩子,她以后生不生孩子都无所谓。 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五年这段时间太混乱,想找个人品没问题,安安稳稳度过荒唐的八年简直比登天还难。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大学生。 刘灵隐约记得世道最乱的时候也没波及到军队,军队里就像个世外桃源。钟建国若真是高级军官,说明他不是庸才,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 刘灵前世的偶像是个人民公安,也导致她对穿制服的男人格外宽容。虽说钟建国是海军,跟她偶像的职业不一样,刘灵相信自己,钟建国别做太过分的事,她能忍住不跟对方计较。 对象换成王得贵,变成宋招娣的刘灵可以保证,她没耐心应付。他日遇到事,凭王得贵一个工人也护不住老婆孩子,“如果他还不来,就叫姐夫去找钟建国的大哥问问。” 宋母眼中一亮:“对,咱用不着找你表姨,可以越过她找钟家老大,好好问问他钟建国到底是啥意思。” “小钟啊,在这边晃荡什么,怎么还没回家?” 钟建国回头看去,诧异道:“司令,您什么时候从帝都回来的?” “甭管我,我问你话呢。”穿着藏蓝色军装,五十开外的男人道,“听你们师长说,你收到家里给你介绍对象的电报了。他已经批你的假,干什么还不走?” 钟建国颇为意外:“师长怎么连这种事都跟您说。” “你们师长替你高兴。”男人道,“听说是个农村姑娘,你这个大学生瞧不上人家。” 钟建国想也没想:“不是。”对上对方的眼神,见对方等着他继续说,沉吟片刻,觉得司令也是关心他,“那个女人是我继母的外甥女。” “你那个继母啊,我听你嫂子说过几次。”男人道,“你先前的媳妇跟你嫂子说,节礼晚到一天就撺掇你爸给你发电报。你们一家回去吃顿饭,白面条不舍得放盐。不过,我还是觉得像你继母那种不讲究的女人是少数。” 钟建国很担心:“万一呢?他们仨都还小。” “万一不是呢?”男人问,“你的三个孩子加一块没十岁,你今年不娶,明年也必须得娶。你们师长要把学校里的老师介绍给你,你又不愿意。” 钟建国连连摆手:“人家刚刚高中毕业,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我娶人家是害了人家。”顿了顿,“再说了,我有三个孩子,她一个没干过什么活的女学生也照顾不好。” “那就回去见见。”男人替他拿主意,“结婚报告打了没?” 钟建国楞了一下:“没必要吧?” “回去见过觉得合适就赶紧把事办了,省得你心不在焉。”男人道,“老蒋整天盯着咱们,哪天再杀过来,你的状态可没法带兵跟老蒋对着干。”随即冲身后的警卫员招招手,“小王,把刘师长给我找来。” 钟建国忙说:“不用,不用,我去找师长打结婚申请。” “这就对了。”男人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啥都别想,见着人再说。” 十月四号,傍晚,钟建国下了火车,没去路边的筒子楼,而是钻过一条街来到他大哥家门前。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钟建国下意识弯腰抱起小孩。 钟大嫂追出来,看清来人,大喜:“二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钟建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包,到屋里就把包拆开,把里面的糖果、饼干、麦乳精全拿出来。 钟大嫂瞧着几个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拆开糖果一人半个,随后去冲麦乳精:“上午还跟你大哥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怎么还不回来。” “大哥还没下班?”钟建国问。 钟大嫂:“你哥升了小组长,比之前忙。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宋家?” “宋家……大嫂有没有见过宋家那姑娘?”钟建国问。 钟大嫂指着南边:“那天是她去的,回来一见着我就笑眯眯的说事成了。凭她整天见不得咱们两家好过,宋家的姑娘就算没啥缺点,人也没法跟你先头的媳妇比。” “爸,你真要给我娶个后妈?”倚在钟建国腿上的小孩突然开口。 “去!”宋招娣道,“不去还以为俺怕他。钟建国,要不要跟俺一起去?” 钟建国想看看王得贵是何方神圣,可他若是去了,在外人看来他不信任宋招娣,便笑着说:“你去吧。” “招娣,俺跟你去。”刘洋怕宋招娣吃亏,放下给亲戚们倒水的暖瓶跑过来。 宋招娣点了点头,在她学生的带领下,看到学校旁边站着俩人。年龄大的有五十来岁,年龄小的那个二十左右。 “那个老头是王得贵的爹。”原主没见过王得贵的父母,刘洋认为宋招娣不知道,解释给她听。 不远处的两人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 “招娣——” “回来!”王父一把抓住王得贵,“招娣啊,听说你今儿结婚?” 宋招娣走到离王得贵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是的。王叔,去俺家吃酒不?” “不不,俺就不去了。”宋家没有明确拒绝王家,宋招娣又突然结婚,王得贵大受打击,王父看到儿子伤心难过,心里埋怨宋家故意拖着他儿子。 王得贵一家是普通工人,心中有气也不能把宋家怎么着,王得贵的爹就去找王德贵的叔叔。 昨儿下午王叔叔听说宋招娣今天结婚也很吃惊,而失恋的人不是他儿子,王家叔叔倒是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分析,宋家没把话说死,是给他们王家留面子。 王德贵的爹以前能听进去,如今一看儿子难过的都哭了,王德贵的叔叔再怎么解释,他也不听。 26.出去看看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可是钟家的人快来了, 王家也等着咱们家招娣回话, 一直拖着不是个办法啊。” “要俺咋办?去喊招娣起来。” “小点声, 俺三更天起来上茅房, 招娣屋里还有动静,俺估摸着昨儿夜里又偷偷哭呢。” ………… 宋招娣,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告投降的当天傍晚出生。 一九六三年考上滨海师范大学, 是小宋村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名大学生。 一九六三年, 初秋,宋招娣带着村里、镇里以及县里奖的钱和她娘前往滨海市。 下车后, 娘俩没去滨海师范大学报道, 而是先向一处筒子楼走去。 正当晌午,筒子楼上上下下弥漫着各种饭菜香。宋招娣仔细对比手里的地址,又看到门上有个“钟”字, 冲她娘点了点头。 随即, 宋母抬手敲门。 片刻,门敞开,五十岁上下, 面色红润, 嘴角含笑的妇女出现在宋家母女面前。宋母扬起笑脸:“表姐。招娣, 快喊人, 这个就是你表姨赵——” “你怎么来了?”赵银眉头紧皱,闻到鱼腥味,往后退了退,满脸厌恶,打断宋母的介绍。 宋招娣脸色微变,准备解释。赵银再次开口,极其不耐烦:“我这会儿正忙,没工夫招待你们,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宋母的脸刷一下通红,异常尴尬。 宋招娣留意到筒子楼里正在做饭的人都往钟家这边瞅,抓住宋母的胳膊:“娘,咱们走!” 宋母踉跄了一下,扭头发现闺女神色不佳,胸口隐隐发闷:“那,表姐,俺们回去了。” 从筒子楼里出来,宋母看着麻袋里裹着的两条干鳗鱼,脸色极为复杂:“本想给你表姨,唉,闺女,你带去学校。” “我身上有钱,赶明儿学校还给我钱,你带回家自己吃。”宋招娣回头看一眼筒子楼,忍不住咬咬牙,“以后别再跟她家来往。” 宋母:“说啥傻话,再怎么说也是你表姨。” “那俺不说!”宋招娣一个姑娘家到滨海市上学,第一次离家百里地,整个小宋村的人都不放心。 宋母想到她姨的闺女改嫁到市里一户姓钟的人家,便找村里人换两条大鳗鱼,希望表姐看在鳗鱼的份上帮她照看一下宋招娣。 宋母听着声音不对,扭头一看闺女眼眶微红,想哭却强忍着,鼻头一酸:“是爹娘没本事,害得俺闺女跟着俺——” “是的,没能摊个好亲戚。”宋招娣打断母亲的道歉。 宋母顿时哭笑不得。 宋招娣哄好她娘,心里却沉甸甸,表姨赵银看见她们像看见蛆虫似的表情始终挥之不去。 入学半年,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变白,圆脸大眼高鼻梁,长挑身材的宋招娣没了土气,抿嘴一笑,梨涡若现。回到家中,宋招娣迎来全村人夸赞,无外乎上了大学果然不一样。 一九六/四年,正月,过了个好年的宋招娣气色更佳,回到学校里,宋招娣也成了滨海师范大学里的一道靓丽风景。 没过多久,便有胆大的爱慕者偷偷找宋招娣搭话。 宋招娣对男同学的示好丝毫不感兴趣,无意中从同学口中得知对方家境殷实,还有海外关系。表姨厌恶的模样再次浮现脑海时,暗暗发誓要成为人上人的宋招娣接受了对方示好。 一九六六年,开春,大三的下学期,宋招娣觉得跟对方相处有两年了,感情极好的两人论及婚嫁,宋招娣满心雀跃打算放暑假就带对象回家,对方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方打探,宋招娣才知道她对象家庭成分有问题,怕“红小兵”查到他家,一家人偷偷搭船去港城了。 对象逃跑,宋招娣异常难过,又怕学校里的“红小兵”查到她和对方是男女朋友,一九六六年五月初,学校一停课,她便以帮家里收稻谷为由跑回小宋村。 此时宋招娣所在的红崖镇上的高中也停课了,宋招娣提前回村倒也没人怀疑。宋母倒是察觉到闺女神色不对,没等她理出头绪,就有人给宋招娣说亲。 宋招娣刚失恋,没心情跟别人处对象。碍于男方的叔叔是镇领导,宋父不好得罪,便说宋招娣还没毕业,婚事等她毕业以后再说。 对方父母认为宋家看不上初中没毕业,在工厂上班的儿子,非但没生气还觉得正常。毕竟宋招娣是建国后十里八村唯一一名大学生。托媒人去宋家提亲时,根本没指望宋家会同意。 男方的叔叔也觉得侄子异想天开,知道他被宋家拒绝,就说侄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然也没去宋家说和。 一九六七年,暮春时节,全国大学都已停课,上面又提倡知识青年下乡锻炼,红崖镇也迎来首批下乡锻炼的大学生和高中生。 宋招娣也不可能再回城,架不住儿子央求的王家父母再次托人去宋家提亲。还曾提到一旦宋招娣嫁到王家,他们就找关系把宋招娣安排到镇上教书。 宋招娣有些犹豫,不过,她着实看不上王家人,便没有松口。 宋父宋母也不舍得逼打小聪明,长大后居然考上大学,给家里争光,如今还在村办的小学里代课,能给家里赚工分的小闺女。 宋家以招娣还小为由再次推了王家。王家也看出宋家不想跟他们结亲。 王得贵在镇上碰到宋招娣一次就对其念念不忘,发誓非她不娶。王家父母为了儿子,去求王得贵的叔叔出面。 一九六七年九月十日,周日,王叔叔骑着二八自行车前往小宋村。 村民看见他就笑,纷纷问是不是来给王得贵说媒。 王家叔叔老脸通红,想继续走又怕村民觉得他落荒而逃,便下车说他只有一个侄子,偏偏非宋招娣不娶,他也没办法,只能亲自跑一趟。 村民告诉王得贵的叔叔,宋家来客人了,是宋招娣的表姨,从滨海市来的。 王家叔叔不相信这么巧,推着车子到宋家门口,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普通话,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有个女人衣着还挺好,不像是村里人。王得贵的叔叔见状,也就没进去,直接推着车子走了,打算改天再来。 赵银早年死了丈夫,就改嫁到滨海市钟家。刚嫁到钟家时,赵银对两个继子很好,后来怀孕了也没亏待钟家两兄弟。待她生个儿子,一出月子就把钟家兄弟赶去公公婆婆家,什么叫翻脸无情,钟家两兄弟算是切身体会到。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钟家两兄弟正长身体的年纪,被继母赶到爷爷奶奶家,因爷爷奶奶工资不高,两兄弟不敢敞开肚皮吃,经常半夜里饿醒猛灌水。 一年后,十六岁的钟家老大去国营服装厂当学徒,没有多少工资,好歹兄弟俩不用勒紧裤腰带,半夜里起来猛灌水。而钟家老二也争气,得知上大学不要学费,学校还给钱,挑灯夜战考上滨海海洋大学。 收到通知书那日,赵银终于想起这两个继子,随即把钟家兄弟接回家住。可惜,钟家兄弟早已被后娘伤透心。 在家用过晌午饭,两兄弟再次回到爷爷奶奶家。 钟家出个大学生,即便还没去学校报道,以前瞧不上钟家兄弟的人都带着东西去钟家道贺。 没过几天,还有人要给钟家老大说亲。不过,钟家老大跟他爷爷奶奶挤一个屋,娶了媳妇也没地方住,便全部回绝。 后来钟家老大用自己攒的钱和钟家老二在学校里省下的钱在街角买块地,盖三间泥瓦房,房子落成才请别人给他介绍对象。 钟家老二有出息,托了弟弟的福,钟家老大结婚那天亲戚邻居都带着礼物或者钱去道贺,包括狠心肠的赵银。 可惜,钟家老二依然不喜欢这个继母,毕业后就前往申城,离家远远的。 大学生在军队里可以说凤毛麟角,因此钟家老二一入伍便是海军少尉。 赵银看着继子穿着军装回来,不敢苛待钟家老大,也不敢找老大一家麻烦了。面上笑嘻嘻,心里不断诅咒钟家老二死在战场上。 也许是赵银的诅咒生效,钟家老二的媳妇横死街头,撇下三个孩子。 钟家老二是个军人,没法照看孩子,把三个孩子放到大哥家。钟家老大愿意帮弟弟看孩子,可是他们家还有俩孩子。 钟家爷爷奶奶已去世,公公婆婆不可能帮着看孩子,钟大嫂一人看五个孩子,根本照看不过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钟大嫂建议小叔子再娶。 钟家老二没意见,只是担心没人愿意嫁给他,而愿意嫁给他的人又照顾不好仨孩子。 这事不知怎么传进赵银耳朵里,赵银就跟钟大嫂说她有个人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嫁人。 钟家大嫂不信继婆婆能干出什么好事,可是别人一听老二有三个孩子,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导致钟大嫂只能把希望寄在狠心肠的继婆婆身上。 随后,赵银带着几斤青菜、一斤梨,一斤炸果子和半斤猪肉去小宋村说亲。 宋招娣依然没忘记四年前,她和她娘去钟家时,赵银有多瞧不起她们,也觉得赵银此次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乍一听赵银来了,宋招娣都没收拾一下,围着粗布围裙就从厨房里跑出来。 不去村里小学上课的时候,宋招娣就帮家里干活,跟她娘一起到海边捡海瓜子。整日里风吹日晒,回家一年多的宋招娣又变成又黑又瘦的土妞。 赵银打量宋招娣一番,很是满意,紧接着说她给宋招娣说门亲事,不是外人,是她第二个继子。 钟家老二是大学生这件事,宋家人听亲戚说起过。宋母估摸着钟家老二的年龄,就问他快三十岁了,怎么还没结婚。 赵银说结婚是结婚了,婆娘前些日子死了。 宋母不算顶聪明也不傻,没有问钟家老二有没有孩子,而是问娘死了孩子咋办。 赵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表妹知道老二有孩子,尴尬地笑笑,就说要是没孩子,凭钟家老二的条件也轮不到宋招娣。 宋招娣冷笑一声,宋母杨氏起身送客,碍于两家是亲戚就没把话说死,只说一家人还得再商量商量。 宋招娣考上大学的那年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老百姓的日子稍稍好过一点。小心眼的赵银怕娘家人打秋风,就一直没跟娘家人联系,因此不知道宋招娣是个大学生,一直认为宋招娣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赵银见宋家人脸色不自然,误认为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钟家老二有仨孩子。而她又觉得即便有孩子,宋招娣一个农村女能嫁给大学生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到家便跟钟大嫂说这事成了,叫老二尽快回来。 九月二十三日,宋家收到一封赵银从市里寄来的信,信上说钟家老二国庆节后回来。 宋母不知道该怎么回信,便问宋招娣怎么打算的。 宋招娣想也没想,就说谁都不嫁。可是回到自个屋里,思索着她不嫁给钟建国,王家就会三天两头过来询问她有没有考虑清楚。 钟家和王家都不选?她已经二十二岁,最多在家过两三年,两三年后还是得嫁人。到那时候对方的条件可能还不如钟、王两家。 随着国庆节越来越近,不知道该咋办的宋招娣愁的恨不得死掉算了。可她又不舍得死。一边恨自己狠不下心去死,一边恨自己摇摆不定,瞻前顾后。九月三十日夜里哭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芯子换成百年后的刘灵。 望着房顶上的蜘蛛网,听着一墙之隔带有浓重北方口音的方言,床上的人不想承认她是宋招娣,可胸口闷痛,眼角酸涩,如此真实的感觉都在告诉刘灵,她已不是名扬海内外的服装设计师,而是滨海市小宋村村民宋招娣。 刘灵生于千禧年,死前一群徒弟徒孙问她有没有什么未了心愿,刘灵潇洒一辈子,认真思考一番表示没什么遗憾。 徒弟们太想帮她做些事,便叫刘灵再想想。刘灵说只恨没嫁人,试试婚姻生活,试着养几个孩子。没容徒弟开口,她又说生孩子太痛,娘奔死儿奔生,搞不好会丢掉性命,还是算了。一众徒弟徒孙被她说得相顾无言,她也离开人世。 灵魂来自一百年后的刘灵打量着手上的老茧,撑着床坐起来,拍拍睡眠不足,晕乎乎的脑袋,暗暗腹诽老天爷真较真,死前的那番话不过是顺口说说:“爹,娘,我嫁!” 房门打开,偌大的堂屋里安静下来。 钟建国莫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想不出哪里奇怪,便说:“你好,我叫钟建国。” “俺叫宋招娣。”宋招娣道,“俺姐夫刚才已经跟你说了。” 钟建国颔首:“是的。你好,宋同志。” “你好,钟同志。”宋招娣道,“俺姐夫还跟你说啥了?” 钟建国心想,你姐夫说你爹娘去上工了,家里只有你和他娘,旁的一句没说,倒是把我家的事打听个七七八八:“我们俩就随便聊聊,也没说什么。” “那你想知道啥?”刘灵没相过亲,原主也没相过亲,以致于全新的宋招娣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相亲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无论你问啥,俺知道的都告诉你。” 杨氏眉头紧皱,招娣咋一口一个俺?早些日子还天天教他们把“俺”改成“我”。还啥都告诉钟建国?这丫头莫不是又哭傻了。 “招娣啊,先叫人家钟同志喝口水。”杨氏拄着拐杖站起来,冲宋招娣使个眼色,给我过来。 宋招娣佯装没看懂杨氏的警告,“婶子,俺正在跟钟同志说话,有啥事咱待会儿再说哈。” “没关系。”钟建国扭头问,“婶子,要做什么,我帮你。” 杨氏摆手:“你坐着就好,别起来了。俺就是看招娣一句接一句,也不容你喝口水,想提醒她别不懂事。” “没事,我不渴。”钟建国笑道,“您不怪我下午才过来就行了。” 宋招娣:“你咋来这么晚?” 钟建国呼吸一窒,讪讪道:“东边也有个宋村,我以为是那边,到那边才知道小宋村在西边,走错路耽搁了。” “这么说来你还没吃饭?”宋招娣问。 钟建国:“平时晌午吃的晚,这会儿还不甚饿。” “俺晌午做的玉米窝头,你不嫌弃的话,俺去给你拿。”宋招娣道。 钟建国早上七点多一点去车站,坐了将近三个小时车才到红崖镇。红崖镇没有往乡下去的汽车,钟建国只能走着过来。偏偏走岔道,快一点了才到小宋村。转这么一大圈,说不饿是假,是还没到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钟建国很想说他不嫌弃。可他初次登门,弄个下午才到,来到就在宋家吃饭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样,咽口口水,言不由衷道:“不用,我真不饿。” 宋招娣瞥了他一眼,当真不动弹:“那俺就不去了。俺听表姨说你是少校?” 钟建国说出口就后悔自己假客气,闻言楞了一下:“我继母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宋招娣盯着钟建国,不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信口胡诌,“还说你每月的工资有一百八,还是个大学生军官,可厉害了。” 钟建国张了张嘴:“……她还说什么?” “难道她骗俺?”宋招娣脸色骤变,佯装要生气。 钟建国:“也不算骗。我有两年没回过家,只给大哥去过几封信,继母不清楚我的情况。两年前上面就已经取消军衔制。” “那你不是军官?”宋招娣眼神一闪,中间还有这么一段变故啊。 宋招娣若是嫁给他,工资的事也瞒不住。钟建国实话实说:“我是个团长,算上军龄补贴每月有一百三十多块钱。军队还有别的补贴,比如油和粮食,有时候还有鱼肉和布,什么富裕补贴什么,这些都不算在工资上。” “这么好?”宋招娣当真惊讶,“表姨没骗俺。” 钟建国很确定他大哥不会跟继母赵银说他的事,赵银不知道他如今已是团长,跟宋家这么说显然故意夸大其词忽悠宋家。可是钟建国想不明白,宋母是赵银的亲表妹,宋招娣是她外甥女,她为何要骗自家亲戚? “我继母只跟你说这么多?”钟建国继续问。 宋招娣点头,半真半假道:“表姨说你的条件特别好,俺嫁给你不会吃苦。俺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 钟建国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愿意,愿意跟我成家?” “愿意啊。”钟建国此行是给孩子找妈,并不是给自己媳妇,宋招娣必须让钟建国对她放下戒心。故意表现的土里土气,钟建国也没露出一丝不耐,宋招娣顿时确定,这人不错。时代容不下不婚主义者,碰到这么一位好脾气,前途无量的男人,宋招娣必须愿意。 27.例行询问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两人到达火车站,本想好好打量宋招娣一番的钟大嫂连忙把怀里的小孩和手里的包给她。 宋招娣下意识接过来, 等发现怀里有个孩子,胳膊挂个包,整个人懵了:“钟——建国?” “什么事?”钟建国看她一眼,不等宋招娣开口,就说, “这个背篓给你, 你背着三娃, 牵着大娃。我背着二娃,拎着这几个包。” 宋招娣低头一看,除了她带来的大布包,钟建国脚边还有一个大包和俩孩子。 钟大嫂解释:“包里面是他们仨的衣服和鞋, 三娃的尿布也在里面。大妹子,你拎的那个包里有我给你买的吃的。火车上没什么吃的, 这些留你们路上吃。” “谢谢嫂子。”宋招娣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想到儿时看过的《春晚经典小品回顾》里面的一个小品《超生游击队》。当初她还吐槽编剧、小品演员和八十年代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大娃,来俺这边。” 小孩抓住钟建国的手, 怯怯地看着宋招娣。 钟大嫂见状,走到钟建国身边, 轻轻推一下小孩:“大娃, 去你妈那儿, 听话,火车快来了。” 小孩仿佛没听见,转身给宋招娣一个后脑勺。 宋招娣转向钟大哥:“大哥,把二娃给俺。” “让建国抱着。”钟大哥看着大侄子,“大娃不听话,大伯不疼你了啊。” 宋招娣:“没事的,俺在家经常干活,劲大。”说着话伸出手。 钟大嫂对宋招娣的态度很满意,冲钟建国使个眼色,这个媳妇不错,“建国,把票给你大哥,我们送你们上车。” 三个孩子,两大包行礼,上车着实麻烦,钟建国也没跟他哥客气。 车票拿出来,钟建国拎起两个大包,远处传来咣当咣当声。 宋招娣下意识扭头,循声看去,眼前发黑,冬冷夏热硬座老火车,要坐累死她啊。 “看什么呢?招娣。”钟建国走两步,发现新娶的媳妇没跟上来,“快上车。” 宋招娣带着沉重的心情,背着小的,抱着老二,踏上南去的列车。“逃出”小宋村的雀跃消失殆尽,好心情也一下子跌入谷底。 “怎么了?”钟大嫂抱着大娃,扭头看到宋招娣神色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宋招娣挤出一丝笑:“不是。没想到车上这么多人,得有多大味啊。” 钟大嫂踮起脚看了看:“没有多少人,都没坐满。要是嫌味大,叫建国把窗户打开。”原以为宋招娣是抱着孩子累着了,听她这么说不免感到奇怪,车里味大也没农村味大,到处是茅房、猪圈、粪坑,“赶明儿换成船就舒服了,人少还不颠簸。” 宋招娣一边上车一边问:“大嫂坐过?” “我和你大哥去接他们仨的时候就是坐的船。”钟大嫂把孩子递给钟建国,钟大哥把票递给列车员,两口子连忙跑下车。 钟建国也顾不得跟兄嫂说再见,把大儿子抱座位上,就去接宋招娣怀里的二儿子。待一家五口坐好,火车也开了。 宋招娣摸摸硬邦邦的座椅,忍不住问:“咱们得坐多久啊?” “天亮就到了。”钟建国道。 宋招娣眼前一黑,不敢置信:“十个小时?” “怎么可能。你小点声,别人都往这边看呢。”钟建国注意到对面的人抬起头,微微蹙眉,“三十个小时。” 宋招娣脸色骤变,低声惊叫:“三十个小时?!” “是的。”钟建国不懂她怎么这么震惊,“坐船快一点,不过,滨海直达申城的船两天才有一次。今天上午船已经发了。”说着,发现宋招娣的脸色更难看,后知后觉,“你晕车?” 宋招娣有气无力道:“俺的腰不好,坐三十个小时,俺怕俺的腰会断。” “你坐累了,我就站起来走走,你躺椅子上歇歇。”钟建国左手抱着小儿子,右手抱着二儿子,转向大儿子,“晚饭吃了没?” 小孩下意识看宋招娣一眼。 宋招娣没跟小孩子相处过,于是打开钟大嫂给她的提包,拿出一个鸡蛋,三两下剥掉壳递给小孩:“吃吗?” 小孩转向钟建国。 钟建国见在他面前像条龙的大儿子,这会儿跟个病猫似的,很想笑:“拿着,说谢谢。” “谢谢。”小孩伸手夺走,飞快吐出两个字。 宋招娣瞧着有趣,故意逗他:“你说啥?俺没听清。” 小孩楞了一下,看一眼宋招娣,扭头转向钟建国,你给我娶的后妈是个聋子? “你的声音太小,我也没听见。”钟建国提醒,“道谢得有诚意,大点声。” 小孩低头把鸡蛋掰两半,蛋白塞嘴里,蛋黄塞给钟建国,咽下就说:“我想睡觉,爸爸。” “叫你妈抱你睡。”钟建国冲宋招娣呶呶嘴。 小孩浑身一僵:“我重。” “俺力气大,不嫌你重。”宋招娣笑眯眯道,“来坐俺怀里。”说着话伸出手。 小孩眼角余光留意到,连忙去抓钟建国的胳膊。 钟建国的手一抖,险些把小儿子扔出去。 宋招娣吓一跳,连忙把老三抱过来。 腾出手的钟建国朝大儿子脑袋上一巴掌:“没看见我抱着弟弟?” 小孩也吓一跳,抿抿嘴,瞪着钟建国说:“你是后爸,我不要你了。” “是,我是你后爹。”钟建国指着呼呼大睡的三儿子,“他也是你后弟弟?” 小孩噎了一下。 钟建国拍拍腿:“自己过来,我抱着你。再不老实,我拿皮带抽你。” “小点声,别人都睡了。”小孩确实莽撞,钟建国教训儿子的时候,宋招娣就没直接劝,而是提醒钟建国,差不多得了。 钟建国微微颔首,小声说:“你没抱习惯,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搁在以往,宋招娣不相信。而宋大姐的小儿子就比钟建国的小儿子大几个月,宋招娣有次抱着她的便宜外甥玩一会儿,第二天两条胳膊痛的抬不起来:“俺知道,你眯一会儿吧。俺现在不困,帮你看着他俩。” 三十个小时不合眼,对钟建国来说不算什么,早几年他经常两天两夜不睡觉,且精神高度集中。 宋招娣这么体谅他,钟建国就没说他能撑住:“那我就眯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宋招娣腰酸背痛想站起来走走,瞧着钟建国双目紧闭,便没把他叫醒看孩子。把怀里的小孩放到座位上,打开塞满衣服的大包,翻出五件衣服,三两下做出个简易的婴儿背带。 钟建国抱着俩孩子根本不敢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睁开眼。车厢里的灯已经关了,钟建国看不清她在做什么,感觉她很认真就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见宋招娣把小儿子绑在胸前,宋招娣开始捶腰揉背,伸胳膊踢腿,钟建国无声地笑笑,再次闭上眼。 硬座的车子,宋招娣前世只坐过地铁和校车,这两种车都是又平又稳,噪音不大,车里的味也不重。 如今的老火车,咣当咣当响个没完,车厢里啥味都有,椅背更是直挺挺的没有一点弧度。宋招娣看一眼车座,宁愿站着也不愿再坐下去。 钟建国买三张票,整条长椅都是他们家的。宋招娣不坐,长椅就空出一半。宋招娣盯着空位看了一会儿,再次把怀里的小孩放到椅子上面,拆开大包拿出两条裤子和一件棉衣。 钟建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看到宋招娣蹲在地上,很是无语,十点多了,这女人不困? 宋招娣的生物钟是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十点钟是宋招娣精神最好的时候,闲得无聊的宋招娣用两条裤子圈住长椅,然后把三娃塞她怀里。随后轻轻把钟建国怀里的老大放到椅子,紧接着又把老二放在老大旁边。 钟建国怀里空了,也装不下去:“你在做什么?” “醒了?”宋招娣惊讶道。 钟建国心想,你折腾个没玩,死人也被你闹醒了。明知故问:“大娃和二娃呢?” “在这边。”指给钟建国看,“怕他俩掉下去,俺把棉衣拿出来放在两条裤子中间,他俩怎么打滚都不会滚掉下去。”宋招娣对自己的作品颇为得意,“你睡吧。” 整条长椅,钟建国坐最里面,两个儿子并排睡在外面,有裤子和棉衣拦着,俩儿子是不会掉下去,“你坐哪儿?” “车上空位多着呢。”宋招娣不担心,“俺站累了会自己找地方坐下来歇歇。对了,他仨就叫大娃、二娃和三娃啊?” 钟建国道:“老大六二年出生,那时候全国闹饥荒,我以前的丈母娘说贱名好养活,就给老大起名叫坚强。老二叫抗生,老三是在南边出生,就叫向南。老二和老三的名字是他妈起的。” “你以前的那个媳妇真会起名。”宋招娣意有所指道。 钟建国瞥了她一眼:“不如你,招娣。” 宋招娣噎了一下:“那你干啥叫他们大娃、二娃和三娃,不叫他们坚强、抗生和向南?” “既然你的精神这么好,去找列车员给我倒杯水。”钟建国脸色微变,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缸子。 宋招娣嗤一声:“恼羞成怒。”夺走半旧的瓷缸子,把杯子里的饼干倒出来就去找列车员。 钟建国瞧着俩儿子呼呼大睡,当真不会掉下去,闭上眼放松下来。 宋招娣端着烫热的开水回来,看到钟建国闭着眼睛,脑袋抵在玻璃上,冲着钟建国虚挥两拳。 对面的男人乐了:“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的第二个媳妇。”宋招娣不怕别人知道,“喜当娘,还是三个孩子的娘,没见过吧。” 对方:“没见过。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高兴。” “你看错了。”宋招娣听着钟建国发出鼻鼾声,确定他已经陷入熟睡状态,也不敢大意,“我也是没办法。哎,同志,你也去申城?” 男人刚想睡着就被宋招娣吵醒,后来钟建国又说话,男人彻底没了睡意,便往里面坐,指着外面示意宋招娣坐下说话:“我下一站就下车。” “挺好。不像我得坐三十个小时。”宋招娣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男人好奇:“你怎么不说‘俺’了?” “他听不惯,我爹我娘我姐都这么说,以后常跟他打交道,我得让他早点习惯。”才不是呢。宋招娣没有对陌生人推心置腹的毛病,便转移话题,“你是工人同志?” 男人摆手:“不是,我是国营厂的会计。早几天收到家里的电报,我们那边有‘红小兵’闹腾,我打算把我爸妈接去滨海。” “你家——”宋招娣猛地一顿,降低声音,“有问题?” 男人是个健谈的主儿,而宋招娣的目的是申城,又带着一窝孩子,就算知道他家在哪儿也没法害他:“我爸是地主家的少爷,我妈留过洋。” “留过洋啊?那你把人接到厂里,不能保护他们,你也会受连累。”宋招娣意有所指道,“你太小看这个世道。” 男人下意识坐直,一脸警惕,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猜的。”宋招娣道,“你想保全父母,就找个人把你们全下放到农村劳改。去我们村就不错,红崖镇小宋村,不是大宋村,是小宋村。” 男人打量宋招娣一番,因车厢里太暗,并不能看清宋招娣的表情,试探道:“为什么帮我?” “赠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刘灵前世幸运遇到个贵人,后来混出点名堂想报答贵人,对方跟她说,帮助别人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刘灵嗤之以鼻,又不想贵人对她失望,便告诉自己碰见了别人有困难再帮一把,“你母亲留过洋,我们村的小学缺个外语老师。我,大学毕业,很清楚知识是农村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我就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村的人很尊重有学问的人。” 男人不可思议:“你改变命运就是给人家当后娘?当我是你怀里的小孩呢。” “我的爱好与众不同。”宋招娣不在意的笑笑,“不信我算了。” 男人总觉得她满嘴跑火车,可是她连印度古谚都能说出来,又觉得她不像无的放矢。 砰! 宋招娣霍然起身,循声走近,看到钟建国迷迷糊糊揉脑袋,顿时乐不可支:“睡迷糊了?” 28.咎由自取 已开启防盗功能,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是不是想尿尿?”宋招娣问, “下楼的时候小心点, 我得看着三娃。” 二楼客厅里也有两条木质长椅,宋招娣坐在长椅一端缝衣服,另一端有个小被子, 被子上面睡个小孩,赫然是钟家老三。 钟建国不在,钟大娃不知道该怎么跟宋招娣相处,他倒是想送宋招娣一对白眼, 再加一句“坏女人”,发现宋招娣手里的衣服是他的, 小孩“嗯”一声, 扶着楼梯慢慢下去。 宋招娣原本以为小孩就算不骂她“坏女人”, 也会傲娇的哼一声, 见他这么乖,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 “睡醒了。”钟建国推开竹排小门,看清楚他大儿子又对着花撒尿, 倍感头疼,“你就不能去厕所?” 钟大娃:“厕所太远。”说着话往门口看了看, 见宋招娣没下来, 冲钟建国招招手, 小声说, “爸爸, 她在给我缝衣服。” “她是谁?”钟建国明知故问。 钟大娃抿着嘴,直勾勾望着钟建国,你知道是谁。 “你妈。”钟建国道,“不想喊妈就喊娘。我钟建国的儿子不是个哑巴,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钟大娃哼一声,转身就走。 钟建国知道这种事不能逼太紧,跟上去问:“你怎么知道你后妈在给你缝衣服?” “我今天穿的啊。”小孩回过头,注意到他爸手里拎好多东西,眼中一亮,“爸爸,买的什么?” 钟建国:“茄子、白菜、生菜、青菜和葱姜蒜。” “没有肉?”小孩脸色一拉,非常失望,“我想吃肉。” 钟建国:“咱家的钱都给你们买大白兔和奶粉、麦乳精了。等我发了工资再买。” “我身上还剩不少钱,足够买只鸡。”宋招娣趴在二楼窗户边,“再买些小鸡和小鸭,我会养鸡养鸭。” 钟建国抬起头,看到宋招娣脸上依然没什么笑意,想了想:“知道了。大娃的衣服还没洗,我给他洗干净了,你再给他缝。” “膝盖上烂一小块,已经缝好了。”宋招娣剪断线,把裤子扔在盆里,又把三娃放到床上,才牵着迷迷瞪瞪的二娃下楼。 下午吃的晚,宋招娣没打算做晚饭,又怕两个孩子半夜饿醒,便炒个蒜蓉生菜,给俩小孩做个小葱炒鸡蛋,煮点米粥。 一碟绿油油,一碟黄中带绿的小葱炒鸡蛋,配上白米粥,看起来格外清爽。钟建国胃口大开,钟大娃跪在板凳上,一口粥两口鸡蛋,吃的头也不抬。 宋招娣不饿,便喂二娃吃饭,见小家伙吃的吧嗒嘴,开心又好奇:“有这么好吃吗?” “挺好吃的。”钟建国道,“我以前也吃过生菜,但是没你做的好吃。我瞧着你也没放别的东西,怎么做的?” 宋招娣:“除了蒜和盐,就是猪油。大概是我放的油比较多。像我娘炒菜就是用一根筷子戳一点点油,清汤寡水,什么味都没有。” 钟建国:“可能吧。大娃,好吃吗?” “好吃。”小孩抬起头,对上宋招娣的眼神,小脸微红,转向他爸,“爸爸,我们明天真吃鸡肉吗?” 宋招娣:“明天吃鸡。不过,你也得帮我照顾两个弟弟,不能跑出去玩。不然,鸡杀了,我也不做。” “不做会臭。”钟大娃脱口而出。 宋招娣笑眯眯道:“那你可能不知道,在鸡身上涂满盐,可以放三五个月。” “爸爸!”钟大娃扭头找钟建国,快帮帮我。 钟建国睨了他一眼:“吃饱了没?吃饱了就去睡觉。” “没有。”钟大娃吃的差不多了,然而,他上午在船上睡很久,下午又睡,这会儿根本不困。于是拿起勺子继续喝粥。 宋招娣见二娃吃饭的动作慢下来:“是不是吃饱了?” 钟二娃点了点头,看到碗里的米粥还剩一半,偷偷瞄宋招娣一眼,小声说:“还有。” “给你爸吃。”宋招娣看向钟建国,“要不要?” 钟建国笑道:“我儿子剩下的,又不是别人的。”碗接过来,面前又多出一个碗,“大娃?” “我吃饱了。”钟大娃道,“爸爸,帮我吃掉吧。” 钟建国瞥俩儿子一眼:“一碗小葱炒鸡蛋被你俩全吃了,你俩是吃饱了。”随即,把两个儿子剩的饭倒自己碗里。 宋招娣笑笑,正想开口,“哇呜”一声,宋招娣下意识问:“谁哭了?” “三娃醒了。”钟建国习惯性说,你去看看。话到嘴边意识到对面的人是他刚娶的媳妇,“我去看看。” 宋招娣:“我去看看。你待会儿把碗收了。”说着,起身上楼。 钟建国望着宋招娣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对两个儿子说:“她现在不在,你们俩跟我说实话,这个后妈到底怎么样。” 钟二娃看向他大哥,大有大娃怎么说,他就跟着怎么说的意味。 钟建国伸手揪住大儿子的小耳朵:“这次不准再逃避。” “有一点点好。”钟大娃伸出小手指,“只有一点点。” 钟建国瞧着儿子言不由衷,嗤一声:“二娃来补充,后妈哪里好。” “饭好吃。”钟二娃有点怯比他大两岁的哥哥,说话时看大娃一眼,见大娃没阻止,“给买大白兔。” 钟大娃瞪他一眼:“就知道吃。爸爸——” “别解释。”钟建国道,“你们如果喜欢这个后妈,爸爸就让她留下来。你们如果不喜欢,我就送她回滨海,然后再给你们找一个。去年岛上来的几个小学老师怎么样?” 钟大娃想也没想:“不要。” “那就要这个。”钟建国道,“不换了?这次是你自己选的,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必须得听这个妈妈的话。” 钟大娃哼哼道:“听就听。” 钟建国听到下楼的声音,端起碗三两下扒拉完碗里的粥。 宋招娣下来。钟建国起身收拾碗筷,送到厨房里面,把锅碗刷干净才出来:“你的脏衣服呢?” “在楼上。”宋招娣见钟建国这么勤快,眉眼间染上笑意,“我的小衣服就不用洗了,我明儿自己洗。” 钟建国“嗯”一声,又问:“是不是得给三娃做点吃的?” “有奶粉,给他冲一碗。”宋招娣说着话,看到挤在一块玩的大娃和二娃同时看过来,眼皮一跳,“岛上有养奶牛的吗?” 钟建国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怎么了?” “我想给大娃和二娃订牛奶。”宋招娣道,“整天青菜白菜,大人没关系,小孩可受不了。” 钟建国心头微热:“我回头问问。要是没有,没有——” “爸爸,我不喜欢喝牛奶。”钟大娃突然开口。 钟建国无语:“你都没喝过牛奶,就知道自己不喜欢?” “没喝过?”宋招娣诧异,“我去买奶粉的时候,申城的供销员跟我说,牛奶比奶粉便宜,建议我订牛奶。你们在申城有三四年,大娃从没喝过?” 钟建国:“没有。”顿了顿,“他妈可能不知道去哪儿订牛奶。” “甬城或者杭城市能买到奶粉吗?”宋招娣问。 钟建国:“赶明儿我出去看看。” “不着急。”宋招娣知道他忙,“我给他们买的大白兔奶糖是炼乳,炼乳是鲜牛奶浓缩而成。那些糖够他们吃上一个月。” 钟建国意有所指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的多着呢。”宋招娣笑道,“你去洗衣服,洗好衣服咱们聊聊。” 翁洲岛这边太潮,钟建国闻到床单和被单上有霉味,就把床单和被单全拆了。加上一家五口的衣服,三娃换下的尿布,钟建国一直忙到十点多。 钟建国上楼时以为宋招娣已经睡了,谁知到楼上,宋招娣还在等他:“赶了两天路,你都不累吗?” “累。”宋招娣怎么可能不累,浑身酸痛,下午洗头发的时候,一度想把原主乌黑油亮的及腰长发给剪掉。盖因洗的时候太麻烦,累得脖子疼,“可是没跟你说清楚,累也睡不着。” 钟建国搬个板凳坐在宋招娣对面,两人之间隔有一米半,不像是新婚夫妻聊天,倒像是敌对双方谈判。 宋招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扯了扯嘴角:“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自,自我介绍?”钟建国不明白,这又是什么路数,“我的事你知道,我继母都跟你说了。” 宋招娣:“我的情况你不了解。” “我是不知道。”钟建国别有深意地说。 宋招娣笑笑:“我还以为你毫无所觉呢。看来我没看错你。”顿了顿,“我叫宋招娣,生于四五年,家在小宋村,上数三代皆是贫农,根正苗红。” 钟建国抬抬手:“这些我都知道。我入伍的那一年街道查我的社会关系,我继母的亲戚被街道的人查个底朝天。你母亲是我继母的亲表妹,他们那时候就已经查到你家很红。” “既然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那就直接说我自己。”宋招娣道,“六三年从红崖镇上的高中毕业,考上滨海师范大学——” “等一下!”钟建国连忙打断,满脸震惊,“滨海师范大学?和滨海海洋大学不相上下的滨海师范大学?就凭你?!” 宋招娣微微颔首:“我是我们县的状元,以县高考状元的身份进的滨海师范大学。先别急,听我说完,去年学校停课,一直到现在都没开课,我大学没毕业,档案上学历那一栏才写高中。确切的说我是大学肄业。”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你高中毕业?”钟建国眉头紧锁,“你直接说你大学没毕业,我,我也不会——我想到了,你一直说你有高中文凭?我当时还奇怪,高中毕业就说高中毕业,为什么非说高中文凭,合着你那时候就开始算计我?难怪我总觉得你处处透着古怪。” 宋招娣白他一眼:“想多了。你一个死了媳妇,还带着三个孩子的男人,哪点值得我算计?” 钟建国噎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还嫁给我?又为什么跟我来这里,对我的三个孩子还挺好?” “当然是别有所图。”宋招娣道。 钟大嫂吓一跳:“这孩子怎么说哭就哭?不去就不去呗。” “没事。”钟建国拍拍儿子的背,“别哭。赶明儿跟你后妈一块,咱们都去翁洲岛。” 钟大嫂见他不想说,就没继续问:“你调到申城南边的翁洲岛有两年了,听你的意思以后不回申城了?” “东海舰队转到翁洲岛,以后都在那边。”钟建国道,“大嫂,还得麻烦你再帮我照看他们仨几天。我明儿一早去小宋村,宋家的姑娘不憨不傻,能干活会照看孩子,我打算过几天就把证领了。” 钟大嫂吃惊:“这么快?” “我九号就得回去,今天四号了。”钟建国叹气道,“我们收到消息,老蒋又找美国人买些武器,估计想卷土重来。” 钟大嫂叹气:“这个老蒋啊,还真是贼心不死。你们上次跟他打,为什么不一次把他的兵全打死?” “没办法啊。”钟建国一想起上次海战,就无力地想撞墙,“老蒋的东西是找美国人买的,美国人比咱们早几十年,咱们没个四五十年,甭想跟人家美国人掰手腕。”见大儿子低声抽噎,已不再流泪,“我再说一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你大妈得照看姐姐和妹妹,没法一直照看你们兄弟三个。去姥姥家还是跟我和你后妈一块回岛,只能选一个。” 小孩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泪:“跟你回岛,不要后妈!” “谁照看你们仨?”钟建国面无表情道,“我一出海得七八天才能回来,你们仨在家吃什么?谁给你们洗澡,洗衣服?” 小孩噎住:“我,我们去食堂吃饭。” “弟弟也去食堂?”钟建国指着坐在大侄女身边,还站不稳的小儿子。 小孩顺着钟建国的手看去:“……我会给弟弟泡麦乳精。” “弟弟不能只喝麦乳精,还得吃饭,晚上还得上床睡觉。”钟大嫂提醒道,“没有个大人在身边,谁抱弟弟上床睡觉?弟弟生病了,你爸又出海打仗,谁抱弟弟去医院?” 小孩无言以对。 钟建国以为他不闹了,开始跟他大嫂商量明儿去宋家带哪些东西合适,感觉腿一痛,低头一看,大儿子的手移开:“掐我做什么?” “我想到了。”小孩仰头道,“爸,别让那个女人当我后妈,当咱家保姆。” 钟建国愣住。 钟大嫂傻眼。 “不行?”小孩再次问。 钟大嫂回过神,不可思议:“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想得出?” “听他姥姥说的。”钟建国起先被孩子的语出惊人惊着,仔细一想,“我丈母娘以前在申城的一个大亨家里当过几年保姆,估计是她当着孩子的面说起过她当保姆的事,是不是?”低头问大儿子。 小孩抿抿嘴,点了点头,随即又问:“不行吗?那我们多给她点钱。” “保姆没有后妈尽心。”钟大嫂心想,你爸三不五时地出海,每次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宋家姑娘嫁给你爸就是去给你们哥仨当保姆,还不用付工资,“保姆逢年过节得回家,不想干了可以直接走,后妈想走也走不掉,必须得照看你们仨。” 小孩下意识往南边看一眼:“奶奶也是后妈,姐姐说奶奶最坏!” 钟大嫂转向大女儿,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突然不要后妈,早几天还问我后妈长什么样,合着是你个丫头在他跟前瞎胡说。” “我没胡说。你和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个女人是奶奶的亲戚,一定和奶奶一样坏。二叔,您不能娶那个坏女人。” 钟建国来的路上一直担心宋招娣跟她姨赵银一样不安分,万万没想到他还没去宋家,自家先乱了:“她真跟你奶奶一样,我就不娶她。” “您能看得出来吗?我爸说她刚嫁给爷爷的时候对你和爸可好了,可会装了。” 钟建国想笑:“我今年三十岁,不是十二岁,分得出好人坏人。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怎么带兵打仗?”转向他大儿子,“信不信爸?” 小孩想说不,话到嘴边想到他爸很厉害,能把老蒋的军队打回台湾,师长伯伯还夸过他爸,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使劲点点头:“信!” “招娣,快出来,钟建国来了。”十月五号,晌午,宋招娣正在刷锅,宋大姐进来夺走她手里的丝瓜瓤,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拽,“快去换身衣裳。” 宋招娣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无奈道:“大姐,是我嫁人,不是我讨媳妇。是他有求咱们,不是咱家上赶着巴结他。” “对头!”宋大姐停下来,“咱不着急,咱回屋等着。” 宋招娣可没忘记她大姐虽然被她说服了,其实心里还是不大乐意她嫁给钟建国。今天态度转变这么大,难不成,“大姐看见钟建国?长得挺好吧。” “你咋知道?”宋大姐问出口,摆摆手示意宋招娣不用解释,“你一向聪明,不知道又从哪儿看出来的。 “俺跟你说,俺和你姐夫走到村口,有个男人冲你姐夫招手,问你姐夫宋招娣家咋走。俺听他说话没有一点口音,跟村里的几个从帝都来的大学生说话很像,又看到他有三十来岁,就猜到他是钟建国。你姐夫也猜到,就给俺使眼色,叫俺回来跟你说一声。” 29.招娣生病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 请支持正版!  钟建国决定改天找几个从农村来的兵问问:“只有这些?” “当然不是。”宋招娣道, “你有三个儿子,我不想生孩子, 你也不会逼我,对不对?” 小儿子堪堪一岁, 钟建国确实想过等几个孩子大了再要孩子,也打算找机会跟宋招娣说这件事。被她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钟建国倒有些不自在:“孩子的事, 你,你是怎么想的?” “我曾亲眼见过一个产妇大出血,最后一尸两命。”刘灵没见过, 原主小时候经常听宋母说哪家的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没挺过来, 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刘灵变成宋招娣, 有原主的记忆,虽然记不清是哪家媳妇, 哪家的姑娘。可难产这种事在这个时代时常发生,“不瞒你说, 我怕生孩子。” 钟建国盯着宋招娣:“你是女人?” “我是女人。”还是个从二十一世纪末穿过来的大女人, “不是每个女人都愿意从鬼门关走一遭。” 钟建国:“大娃的妈妈——” “我佩服你先前的妻子。”宋招娣实话实说, “但我不是她。我跟她的经历不一样, 你不能认为, 她愿意一个接一个的生, 我连一个孩子都不想生, 我就是个另类。” 钟建国无语又想笑:“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另类?” “还聊不聊了?”宋招娣瞪着眼反问。 钟建国:“继续。” “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必须听我的,钱由我管,人情来往也是我说的算。”宋招娣道,“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给足你面子。但是你也不能太过分。” 钟建国无语:“你一开始这么跟我说——” “我又不蠢。”宋招娣道,“被你看出来我心眼多,不好掌控,你怎么可能那么痛快的跟我扯证,放心把三个幼儿交给我。你敢说你那么急匆匆跟我结婚,不是觉得我本分可欺,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 钟建国不敢说。 宋招娣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你不跟我扯证,我不嫁给王得贵,也是嫁个普通工人,或者城里来的知青。无论嫁给谁,两年之内不生孩子,公婆都会摆脸色,亲戚邻居也会旁击侧敲,我是不是生不出来。热心肠的人更会帮我找生子偏方。” 钟建国服了:“你考虑得真周到。” “华国国情就是这样,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能猜到婚后将面临什么。”宋招娣道,“不催儿媳妇生孩子的婆婆,一百个里面也难找出一个。” 钟建国不得不提醒她:“即便我同意生孩子这事你说了算,你爹娘也会催你。” “这一点好办。”宋招娣道,“赶明儿我去学校当老师,有了工作,还得照看你的三个孩子,我爹和我娘问起来,我就说我快忙死了。他们就不催了。” 钟建国:“你想的太简单。你娘很疼你,你这么讲,她会很乐意过来帮你。” “不,不会吧?”宋招娣不禁眨了一下眼,“不会的!我娘得去上工,想来也来不了。” 钟建国:“农闲的时候没多少工分。我虽然是城里人,这一点还是知道。”话音落下,见宋招娣不敢置信瞪大眼,忍不住笑了,“这事以后再说。赡养老人,生孩子,工资以及家里的大小事,我都可以依你,前提是——” “照顾好你的三个孩子?”宋招娣道,“没问题。不过,我还没说完。” 钟建国眉头微皱:“还没说完?还有什么一次性说完。” “暂时分房。”宋招娣笑眯眯道,“我想什么时候搬过去就什么时候搬过去,你不能逼我。” 钟建国张了张嘴,瞧着宋招娣笃定的模样,忍不住叹气。宋家人一个比一个朴实,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精怪:“你如果一直住在客房呢?我是娶个媳妇,不是讨个保姆。” “你倒是想讨个不用付工资,帮你照看孩子,给你做饭,帮你管家的保姆呢。”宋招娣嗤一声,“可惜世上没这么好的事。想做梦,睡觉去吧。对了,三娃跟你睡还是跟我睡?” 钟建国起身:“你一口气说这么多,我睡着了也会惊醒。今晚就跟我睡吧。” “很吓人吗?”宋招娣打量他一番,“还好吧。” 钟建国冷笑:“我一直认为我的妻子诚实不缺聪慧,淳朴、持家,和千千万万个勤劳的农村妇女一样。 “你现在却告诉我,从咱们说第一句话起,你就在装,偏偏直到登岛之前,我都没发现你有什么不对,还不可怕?宋招娣,你如果生在民国,戴笠都会把你奉为上宾。” “谢谢夸奖。”宋招娣道,“说不定我就是对岸派到你身边的人。” 钟建国也想过这种可能:“我不信你,但我相信我继母。你上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小宋村,没机会接触对岸的人。 “促使你我见面的人不是你,是我那个继母。我继母如果知道你上过大学,早几天去见你的人也不会是我,是我继母的儿子或者她最喜欢的侄子。你连军衔制取消这种事都不知道,老蒋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如果我说我故意的呢?”宋招娣问。 钟建国打量她一番:“看看你的手。” 宋招娣伸出手:“怎么了?” “常年干农活的手,手指中间的骨头才会突出来。”钟建国道,“你的不是很明显,因为你还得上学,不能天天干活。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刘师长的妻子和你一样是个农村人。段大嫂不如你幸运,她的手指头都变形了。 “假如你是对岸选中的人,我不清楚你的手会是什么样,起码会比现在好看。还有一点,我一直想说,你的品味很一般。如果我是对岸培养你的人,宁愿舍弃你这颗棋子也不拎出来丢人。”说完掉头就走。 宋招娣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说清楚,什么叫丢人?什么叫品味很一般?” “翠绿色长衣长裤。”钟建国提醒道,“又宽又胖,给我都不穿。” 宋招娣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是,很一般,我的品味非常一般,不如你钟大团长十里洋场混迹多年,博闻多识。”砰地一声,甩上门。 钟建国吓一跳,冲着紧闭的门冷哼一声:“心眼多,脾气大,许你骗我,我还说不得你了啊。” 宋招娣冲着门挥挥拳头,小声嘀咕道:“别人你可以随便说,我刘灵你还真不能数落。” 翌日,宋招娣睁开眼,揉揉酸涩的眼角,撑着硬邦邦的床坐起来,打开窗户看到太阳露个头,忍不住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随即,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倒在床上,红色线毯瞬间变得五彩斑斓,一夜没睡好的宋招娣的头又开始痛了。 最多再过一年,西装就会被打成资产阶级,旗袍被打成封建欲孽,花里胡哨的衣服被归为“奇装异服”。 先前宋母给宋招娣收拾衣服的时候,宋招娣看到米黄色上衣,桃红色带有印花的短袖,宋招娣就不想带。又没法解释要不了多久,艳丽的衣服都不能穿,宋招娣便什么也没说,由着宋母收拾。 宋招娣忍着头痛,把艳丽的衣服全挑出来塞柜子里,耳边响起“你的品味很一般”。宋招娣无力地倒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脑壳不甚疼了,宋招娣起身套上一件灰色长裤和白色衬衣。 打开房门,宋招娣见隔壁敞着门,不禁挑了挑眉,钟建国起得真早。 悄悄走进去,看到床上只有一个小娃娃,转到最西边,大娃和二娃也在睡。宋招娣想了想,抱着三娃下楼,把他放在椅子上,又拿个板凳挡着以防他滚下来,才去洗脸刷牙。 钟建国正在压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今天这身还像样。” “我不想跟你说话。”宋招娣白了他一眼,“对了,跟你说件事。” 钟建国故作惊讶:“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有意思吗?”宋招娣无语,“你昨天拿来不少菜籽,我打算今天就种上。这些花怎么办?” 钟建国直起身,往四周看了看:“这些花都是大娃的妈妈生前种下的,你拔掉种菜,大娃又得骂你坏女人。” “不种吃什么?”宋招娣问。 钟建国本以为昨夜会失眠,而一直困扰他的怪异有了解释,钟建国一觉睡到天亮,今儿心情很好,便说:“把花种在竹篱笆旁边,我跟大娃解释。” “挨着篱笆墙种一圈?”宋招娣道,“种不完。有木板吗?弄几个木盒子,剩下的种在木盒里,放在廊檐下。” 钟建国想一会儿:“也只能这样。” “院里也没有木柴,厨房里的柴火烧完了怎么办?”宋招娣问,“不会让我上山砍柴吧?” 钟建国:“按理说是要咱们自己去找柴火。” “如果不按照常理呢?”宋招娣问。 钟建国:“烧蜂窝煤。我在申城的时候就一直烧煤球。” “你家有几个炉子?”宋招娣问。 钟建国:“一个。” 一个炉子做一顿饭,少说得一小时。宋招娣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全职保姆还兼上山砍柴?我这是什么命啊。”顿了顿,“钟建国,我现在回农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钟建国笑道,“我不同意,咱俩这婚你离不掉。你去法院,法院也不敢受理。”拎着水绕到宋招娣身边,“宋招娣同志,《红楼梦》中关于王熙凤的批语挺适合你。” 宋招娣笑吟吟问:“钟团长,如果家里没柴火,你觉得饿着的人会是谁?” “你——”钟建国指着宋招娣,宋招娣眨了眨眼,示意他接着说。钟建国深吸一口气,“我待会儿就去找警卫员,叫他来给你劈柴。” 宋招娣很意外:“你还有警卫员?” “我是团长!”钟建国提醒道,“不是你们村的村长。” 宋招娣:“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我们村,你说自己是个小兵也没人怀疑。再说了,你也没说你有警卫员。” “我没说的多着呢。”钟建国道,“但是也没有你瞒我的事多。” 宋招娣看向他,目光灼灼:“然后呢?” “赶紧刷牙洗脸去做饭。”钟建国说着,拎着水进屋。把厨房里的缸和院子里的缸都打满,估摸着宋招娣两天不用打水才停下来。 这个年代物资匮乏,没什么可吃的,宋招娣便煮一锅浓稠的白米粥,炒个醋溜白菜。白菜盛出来,宋招娣跟钟建国说:“柜子里还有两个鸡蛋,做给大娃和二娃吃?” “小葱炒鸡蛋?”钟建国道,“他俩吃惯了,明天还闹着要吃呢?” 宋招娣见他没直接拒绝,便猜到他也心疼孩子:“你堂堂一团长,连几个鸡蛋都供不起?” “有钱也不好买。”钟建国叹了一口气,“多切点葱,炒一个吧。” 宋招娣:“油票有吗?” “好像还有。”钟建国问,“缸子里没油了?” 宋招娣:“既然还能吃得起油,那我就给他俩做个鸡蛋饼。”弄一点面糊,撒点葱花,磕个鸡蛋,两分钟,用猪油煎制而成,黄橙橙的鸡蛋饼出锅。 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宋招娣忍不住咽口口水,感慨道:“我真是世上最好的后妈。” “一觉醒来不认识我了?”宋招娣听到声音抬起头,“你爸买菜去了。” 钟大娃抿抿嘴,没吭声。 “是不是想尿尿?”宋招娣问,“下楼的时候小心点,我得看着三娃。” 二楼客厅里也有两条木质长椅,宋招娣坐在长椅一端缝衣服,另一端有个小被子,被子上面睡个小孩,赫然是钟家老三。 钟建国不在,钟大娃不知道该怎么跟宋招娣相处,他倒是想送宋招娣一对白眼,再加一句“坏女人”,发现宋招娣手里的衣服是他的,小孩“嗯”一声,扶着楼梯慢慢下去。 30.招娣痊愈 已开启防盗功能, 作者菌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  钟建国笑道:“好!” “爸爸, 我想家了。”小孩抱住钟建国的大手, 仰头望着他, “我想妈妈。” 钟建国眼神一闪:“我们后天就回家,家里会有个妈妈。” “那个是后妈。”小孩提醒他,“我知道, 妈妈已经不在了。” 钟建国:“后妈也是妈。你有两个妈妈。” “我只想要妈妈。”小孩很固执。 钟建国眉头微皱, 把他放在地上:“去找你妈,我不拦着你。” 小孩脚踏实地,脸色微变,眼里瞬间蓄满泪水。 钟大嫂看着心疼, 把大侄子拽到怀里, 瞪钟建国一眼:“你跟孩子使什么性子。”随即又劝小孩, “别听你爸胡说。你妈,你妈的事怪她自己,不能怪你爸。你妈不在, 你爸心里也不好受。 “你爸给你们找个后妈,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照顾你们哥仨。要不是因为你们,他也不会这么着急娶媳妇。大娃啊, 你们听话, 后妈就疼你们, 你爸不担心你们在家冻着饿着, 才有力气打坏人。” “大妈,我听话,后妈真会疼我?”小孩以前经常听到他妈说,他爸的后妈坏,来到他大伯家里,天天能听到堂姐说,他爸的后妈是全天下最坏的女人。以致于钟建国再三保证,小孩依然感到不安。 钟大嫂叹气:“当然。后妈要是敢对你不好,你给大伯打电话,待会儿我把你大伯厂里的电话给你。大妈接到电话就去翁洲岛接你。” “好!”小孩眉开眼笑。 钟建国啧一声:“大嫂,别惯着他。宋招娣聪明归聪明,但心眼实,以后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我们家大娃才不会欺负后妈。”钟大嫂看着小孩说,“对不对?” 小孩抿抿嘴,没有答应。 钟大嫂无奈:“我去供销社买点东西,留着你们路上吃。对了,建国,车票买了没?” “我今天回来除了跟你们说结婚的事,就是来买车票。”钟建国道,“下午估计没有到申城的火车,路上还得再转车,我去车站问问怎么转车。” 钟大嫂看着身边的大侄子,又看一眼窝在椅子上的两个小侄子:“你们有不少行李,还有他们三个,要不叫你大哥送你们一段?” “不用。”钟建国道,“大哥刚当上组长就请假,底下人会有意见。后天见着宋招娣,我跟她说少带点行李,缺什么回头到甬城市买。”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小宋村,宋母见宋招娣一炷香的工夫把七件衣服的布料裁好,担心压过震惊:“闺女啊,你慢点,咱不着急。” 宋母和宋大姐都没听说过缝纫机,宋招娣也不指望能借着缝纫机,全部手缝,还有三双鞋等着她,她不急也不行:“娘,我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不会把自己给累着。” “娘才不担心你累着自己。”平时吃过早饭宋大姐就得去家具厂,如今有了自行车,宋大姐和刘洋把猪圈打扫干净,又把缸里的水挑满,估摸着还有时间,就去堂屋看宋招娣裁布,“娘是怕你把布糟蹋了。” 宋招娣的手一顿,抬起头,宋母点了点头。 “娘啊。”宋招娣无语,“您闺女还不如几块布?”不等她开口,“赶紧上工去吧。” 宋大姐抿嘴笑笑,见刘洋把车子推出来,扯宋母一下:“别看了,娘。她把衣裳做坏了,就叫钟建国再给她买。反正钟建国不差钱。” “人家钟建国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宋母瞧着宋招娣开始缝衣裳,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跟着大闺女往外走。 宋大姐指着自行车:“娘,你坐上去,叫刘洋带你去地里。” “俺可不坐。”宋母连连摆手,“俺还想多活两年呢。” 刘洋无奈地说:“娘,不会把你摔着。”眼角余光留意到他亲娘也在,“娘,俺载你。” 杨氏一脸怕怕:“俺不信你。赶明儿钟建国来了,俺叫钟建国带着俺坐一会儿。” 刘洋心堵:“媳妇儿,咱走。” “你慢点啊。”宋大姐松开宋母,边走边说,“咱还有时间,不会迟到。” 宋招娣扑哧笑喷,高声道:“大姐夫,你要是把我大姐摔着——” “不可能!”刘洋回一句,就跨上车,扭头对他媳妇说,“上来。” 宋母和杨氏连忙追出去,看着宋大姐搂着刘洋的腰,刘洋浑身乱颤,车子七扭八歪的往村口去,一阵担心,“不会摔着吧?” “应该不会。”杨氏说得很心虚,一天下来都坐立不安。 傍晚,宋招娣把宋母、宋父和两个外甥的衣裳做好,门外响起叮铃铃的声音。没等宋招娣问是不是大姐回来了,就看到身子骨不好的杨氏嗖一下颠到门外,顿时乐不可支。 “大姐夫,摔着哪儿了?”宋招娣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外走,到门口直接这么问。 刘洋想也没想:“胳膊。” “摔着了?”杨氏大惊,“车子没事吧?” 刘洋想说没事,意识到他娘问的是“车子”不是“儿子”,浑身无力:“娘,你儿子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辆自行车?” “别委屈了,我还不如几块布呢。”宋招娣拍拍她大姐夫的肩膀:“我大姐呢?” 刘洋:“在大队部看咱家杀猪。” 如今还是按劳分配,大集体时期,村里虽然允许社员自己养牲口,宰杀牲口的时候必须给生产队一部分。盖因社员养家畜的时候,多少会影响上工。 九号办喜事,明天就得把菜收拾出来。可是白天大家都得上工,没时间杀猪,便凑着大家伙儿放工了,去大队部杀猪。正好把需要上交的那部分猪肉给生产队。 小宋村村民此时都已经知道宋招娣的对象是个团长,宋招娣嫁的着急,大家理解归理解,还是有不少羡慕嫉妒的人说酸话。 宋大姐一到大队部,就听到不少人恭喜的话很酸。拎着猪头跟在她爹娘后面回到家,就忍不住问:“爹,九号那天王得贵会不会来?” “他又不知道招娣嫁人。”刘洋把大儿子拉到跟前,“看看你小姨给你做的衣裳,好看不?”说着话就往他儿子身上套。 宋招娣提醒道:“小孩皮肤嫩,洗洗再穿。” “给俺吧。”宋大姐接过来,继续说,“他是不知道,有人特意跑过去跟他说,他就知道了。” 宋招娣不解:“谁跟他说?” “俺不知道,但俺知道有不少人。你考上大学那年就有不少人跟咱爹娘说,闺女再有本事,以后也是人家的。”宋大姐道,“咱娘说你上大学不要钱,学校里还给钱,那些人不信。村里的知青说上师范大学国家给钱,他们才相信。 “以前王家来提亲,当初跟咱爹说,别送你去上大学的那些人又说,上了大学又怎样,还是得嫁给初中没毕业的王得贵。你现在嫁给钟建国,他是团长,还是个大学生,那些人指不定咋坏事呢。” 宋招娣:“王得贵敢捣乱,钟建国就敢把他扔出去。”顿了顿,“大姐不会以为钟建国能当团长,是因为他是个大学生?我跟你说,钟建国见过不少血。” “你,你的意思?”宋大姐瞪大眼,“杀过人?” 宋招娣:“当然。他要是连人都没杀过,他手下的兵也不服他。再说了,他就算不想杀,老蒋的兵逼着他,他也得杀。” “老天爷呢,俺咋就没想到啊。”刘洋揉揉身上的鸡皮疙瘩,“他昨儿教俺骑车,俺还嫌弃过他。招娣,小妹,你说他会不会——” 宋招娣无语:“想多了。别自己吓唬自己。大姐,你看爹娘都不担心,跟咱爹娘学着点。” “你爹俺也没想到。”宋父听大闺女提起王得贵,也挺担心他来捣乱,宋招娣一说钟建国杀过敌人,宋父终于明白宋招娣的那句“王家不敢得罪钟建国”是什么意思。 宋招娣的对象是个“煞神”,宋家不怕王家使坏,第二天该干么干么。 转眼到了九号,上午,刘洋把宋招娣送到县里跟钟建国汇合。 在刘洋的见证下,宋招娣和钟建国领了结婚证。三人又买点糖果,便走着回小宋村。 十一点多,宋家的亲戚全到了,宋招娣和钟建国才回来。亲戚们已经知道钟建国是个军人,虽然觉得他年龄大,在钟建国是团长和大学生的前提下,年龄就被忽略了。 宋母的娘家人知道钟建国结过婚,也有孩子,瞧着宋家的其他亲戚都不知道,就把宋母拉到房里追问,怎么把宋招娣嫁给钟建国。 宋母不好说自家闺女谈过对象,就说王家逼得紧,碍于王家,十里八村的年轻小伙子都不敢跟宋家结亲。钟建国不怕,忽略他的孩子,足矣配得上宋招娣,干脆就嫁了。 王得贵盯上宋招娣这件事,宋母的娘家人都知道,也没怀疑,诅咒王家一顿,就出去帮忙招呼客人。 “宋老师,外面有人找你。”宋招娣正领着钟建国跟亲戚邻居打招呼,回头看到是她教过的学生,稍稍一想就猜到什么事,“跟他说,我正忙。” “宋老师,他说你不出来,他就过来。”少年道,“他在咱们学校后面。” 啪嗒! 宋父手里的筷子掉在碗里,溅起许多白米粒也顾不上心疼:“招娣,是不是睡糊涂了?” “哪是糊涂,依俺看分明是疯了。”宋招娣的大姐道,“娘,快去把爹的银针找出来给小妹扎几针。” 宋招娣叹气:“大姐,我没疯。” “没疯干啥放着王得贵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伙子不嫁,要嫁给钟建国个鳏夫?”宋大姐瞪眼,“表姨没安好心,她给人家当后娘,也见不得咱家好。钟家老二真像她说的在申城当兵,又是大学生,一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工资。甭说三个孩子,就算他有五个孩子,也多得是女人愿意嫁给他。 “你不记得她来咱家带的啥东西?几个破梨,有几个说媒的人带着梨登门。对了,她丈夫姓钟,咱们姓宋,你嫁给钟家老二就是宋钟,送终,她存的啥心你还不知道?” 原主只顾得气赵银不安好心,芯子换成刘灵的宋招娣仔细回想赵银的话,发现她的话漏洞百出:“今天是国庆了,过几天钟建国回来,我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招娣啊,听娘的话。”宋母撑着桌子站起来,一脸愁容,“娘知道王家和钟家不是良配,你放心,赶明儿娘就托人给你说亲,不会让俺闺女剩下来。” 宋招娣心想,以后世道越来越乱,条件好且是城里人的十个有九个都被批/斗,现在不嫁,以后只能嫁到农村。 让她在农村度过混乱的十年?宋招娣一万个不乐意。至于钟建国的孩子,反正她没养过孩子,暂时帮他养着,日后不想养了,大不了离婚。军婚难离,也不是不能离,想离婚的时候再想法子就是了。 可是,这些话没法说出口,宋招娣拉着宋母的手,手上的沟壑让宋招娣一惊,低头看去,宋母的手指头上缠着几块布,心中一惊,这时候的农民真苦:“娘,钟建国是大学生,还是吃商品粮的军人,我嫁给他就是城里人——” “你嫁去王家也算是城里人。”宋大姐并不是个急性子,也没多大脾气,关乎妹妹的人生大事,慢郎中此刻也着急上火了,“王得贵的爹娘也说你嫁给王得贵,就找王得贵的叔叔把你调镇上教书。” 宋招娣知道大姐为她好,也没怪她大呼小叫:“表姨故意把钟家老二夸的天花乱坠,我觉得表姨其实不清楚钟建国的情况,但她歪打正着说对了。” “啥意思?”宋母不解。 宋招娣:“钟建国至少是上尉。” “上尉?”宋大姐不懂,“是个啥官?” 宋招娣根据后世猜测:“听我同学说大学毕业入伍六年就能提上尉。钟建国毕业有八年,滨海海洋大学又是军校,他现在最起码是上尉,再往上是大尉、少校。” “少校俺知道。”宋大姐道,“少校得是团长吧?” 宋招娣看过军事节目,从未留意过少校是团长还是师长:“我也不清楚,咱家又没人当兵,我是根据以前同学说的猜的。” “钟建国要是没孩子,比王得贵合适。”王得贵是造船厂工人,钟建国以后有可能升为将军,宋大姐顿时犹豫不决,“爹,娘,你们咋想的?” 宋母望着小闺女:“他俩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宋父是小宋村的赤脚大夫,这几年到处“破四旧”,村里人知道宋家有不少书,愣是没人敢把宋父的书和银针收走,端是怕哪天病倒,没有这些东西的宋父没法治病。 最疯狂的时候倒是有人想去宋家收东西。亲戚家的孩子一生病,啥也顾不得,抱着孩子就去找宋父。 宋父只读过几本医术,也晓得世事无完美,也晓得军官钟建国比工人王得贵有本事,闺女嫁过去,再遇到荒年也不用担心没饭吃,“钟建国有三个孩子,你可得想清楚。” 宋母猛地回头过:“她爹,你咋就同意了?” “娘,我有话跟你和爹说。”宋招娣看到宋母急的失态,把人往她屋里拉。 宋父冲大闺女和大女婿摆摆手,夫妻俩端着饭回自己屋,宋父进去道:“想说啥就说,俺和你娘都听你的,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将来不后悔就成。” “爹,娘,我说出来你们别生气。”原主打算烂在肚子里,换了芯子的宋招娣为了让二老安心,思索一会儿就打算和盘托出,“我上学的时候谈个朋友。” 宋母一时没反应过来:“啥朋友?” “男的?”宋父不敢置信,宋招娣点了点头,宋父忙问,“他人呢?” 宋母猛地睁大眼:“招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