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为后》 1.进宫 三月春浅,正是乍暖还寒。 付巧言披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袄子,正垂首站在队伍中。 队伍很长,大半都是十来岁的小娘子,却鸦雀无声,没得一个敢大声喧哗。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 付巧言匆匆抬头扫了一眼,便又垂下头来,一声不吭。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东角门便又关上了。 天气寒冷,不知何时又刮起北风,她穿得本就不够厚重,不多时就哆嗦起来。 冷风刺骨,那一层薄薄的袄子仿佛纸糊的,付巧言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站得稳些。 突然,一声细语自身后传来:“姐姐,你冷吗?” 付巧言一愣,微微偏过头去瞧她。 只一侧脸,却让那小娘子瞪大双眼。 寒风中,只见付巧言雪肤乌发,柳叶弯眉婉转缱绻,眉下是一双璀璨如华的漆黑眼眸,端的美丽非常。 那小娘子显然未曾想她长得如此出尘,一时呆立在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姐姐,你真漂亮。” 付巧言闻言立即扭回头,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少女见她不理人,也没多做纠缠,沉默了下来。 东角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轮到付巧言等在门前。 这是长信宫的偏门,外面行约半个时辰便是镜街,但凡是黄门宫女出宫办事,约莫都走这里。 因着偏僻,所以采选宫人秀女便从这里进出。百多年来,无数年少貌美的小娘子们从这里入宫,有的到了年纪出宫,也有的最后坐上凤椅,执掌六宫。 所以,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角门,也被百姓称为贵人门。 这日守在门口的是两个御林军的新兵,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还未弱冠,见着最前面的付巧言一双柳叶眉弯弯暖暖,便按捺不住多看她几眼。 付巧言打小长得就好,对这种视线最是熟悉不过,她赶紧又压低了头,恨不得拿帕子捂住自己的脸。 以她的样貌,从前在海棠巷中已十分扎眼,如今一旦要留在宫里恐怕更是难熬。 可她没得选,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一个约莫四十几许、面长眼细的姑姑走出来,沉声道:“进了宫,不可东张西望大声喧哗,一个跟着一个,随我进来。” 付巧言赶紧快走几步,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一味盯着脚下那青石板路,恍惚间以为还在家中巷里。 约莫一刻之后,她们在一处小花园前停了下来。 那姑姑停下来,转身挑着细眼道:“一排站十个,站好了抬起头,动作都麻利些。” 付巧言刚好是第一个,她赶紧按照姑姑的意思站到第一排最靠左的位置,微微抬起头。 从进来到现在,除了那姑姑说这一句,还真是一点响动都无。 一百来年少的小娘子,似都不存在一般,她们寂静无声,仿佛比那花草还要安静。 等他们都站好后,付巧言余光瞅着,从另一侧小径过来约莫五六个人。 她不懂宫里规矩,也不知穿那青紫颜色的是什么身份,只知是三个黄门并三个姑姑,不紧不慢地缓步而来。 索性宫墙的巍峨挡住了寒冷的风,她站在这里便不再觉得寒冷。 那六个人到了园子里就散开了。 虽然抬起了头,但付巧言还是低垂着眼睛。 这六个宫人走的很快,不多时几乎全部看完,因为位置较偏,直到最后才有一位穿着绣莲六幅裙的姑姑走到她跟前。 付巧言没抬眼,只能呆呆看着她绣鞋上那一抹莲影。 也不知那莲花是谁人所绣,只见细腻的粉白花瓣舒展开饱满的弧度,美丽无双。 那姑姑似看到什么一般在她身前微微顿住,少顷付巧言听她浅浅吸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回到最前边。 付巧言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她微微低下头,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膛。 爹娘保佑,选上我,选上我吧。 她这样祈祷着着。 选上了,便有银子了。 前面的管事宫人似乎还在商量,约莫一炷香后,由那细眼姑姑道:“听我叫了号,便留原地不动,没叫到的跟这位叔叔出去,听明白了吗?” 她虽是说了一个问句,下面的小娘子们却都没回答。 很快,她便按照小娘子们的站位顺序,一个一个叫起号来。 在叫了许久的号之后,后来的黄门中一位略胖些的站了出来,轻声细语道:“各位姑娘,随我来吧。” 付巧言松了口气,这一次叫走的六十人中,并没有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轮的筛选便又开始了。 她们继续跟着那长脸细眼的姑姑,行至花园深处的一处楼阁。 说是楼阁,但这两层的宫殿十分壮阔,殿前有一处宽敞的戏台,想必是平时皇族们听戏游乐之所。 付巧言从小便在巷子里长大,她父亲虽然是个教书先生,却颇有些见地。 在她四五岁时便给她开了蒙,也送她读了书,直到他病逝之前,也从未断过女儿的书本笔墨。 所以付巧言只匆匆一瞥,便窥见这楼阁的名字--百禧楼。 这一次,那姑姑直接同守着阁楼门口的宫人打了招呼,带着她们径直进去了。 百禧楼的一层十分宽广,四面全部挂有厚重的帐幔,待她们一走进去,立刻便觉一股暖意袭来。 这里还烧着几个火盆。 等他们四十个小娘子站成四排之后,那长脸姑姑又道:“几位总管和姑姑们要细观,安静些,听他们的话便是。” 由于刚才是从另一个方向走到百禧楼来,所以这会儿付巧言站在了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那些总管太监和管事姑姑们很快便活动起来,他们手里拿着软尺,挨个丈量小娘子们的手脚腰肢。 之前县里的主簿夫人说过,宫中小选极严。面暗无光者、瘦小矮短者、口熏体臭者、发黄枯损者,乃至口齿不清者皆是不要,这还只是初选而已。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轮到付巧言时,又是那位穿绣莲六幅裙的姑姑。 这位姑姑看起来约莫三十几许,长相平常,倒是皮肤十分白皙。付巧言刚虚十三,尚未及她肩膀,被示意着微微抬起头才看到她的样貌。 她面上无一丝表情,淡定自若拉着付巧言的手臂丈量,边量边问:“多大了?叫什么名?” 付巧言轻轻开口:“回姑姑话,我叫付巧言,今年十二。” 她口齿清晰,声音柔婉,自然是好听的。 要说这年纪小娘子,声音多是如黄鹂清歌,但付巧言音中有多了几分柔婉,叫人听了十分舒服。 可那姑姑却没甚旁的表示,只淡淡点头,收好皮尺走到下一个跟前。 这一次同上次没什么不同,管事们商量片刻,便又把筛下去的叫走了。 付巧言依旧留了下来。 她知道以自己的容貌是不会被刷下去的,但又担忧这容貌让她在宫中无安宁日子。 然而事到如今,她置身这华美宫室,也由不得她犹豫退缩了 这一步虽险峻,可退后却是万丈深渊。 无论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弟弟恒书,她都要留下来。 就在付巧言发呆的功夫,她已经随着仅剩的十人走了半个时辰。 长信宫很大,他们走的是宫殿后供宫人黄门走的小路,弯弯绕绕磕磕绊绊,终于来到了西南角的一处院落。 此时已是太阳西落,付巧言整个下午都没能喝上一口水,又逢寒风凛冽,嘴唇早就干得起皮。她抿了抿嘴唇,在这微痛之中长舒口气。 院落名为绣春所,挨着一起连成排的,还有绣夏、绣秋以及绣冬三所。 巷中院落全无台阶,十分低矮,屋舍也全不是琉璃瓦,在这瑰丽宫室之中,仿若群芳中凋零的残枝。 但付巧言知道,她已经成功留了下来。 等她们学好宫规登记造册,原籍便会发放三十两银子给其亲眷。 在初选时她便已经登记上了付恒书的名讳与住址,只希望这三十两银子能让他熬过这一年的隆冬。 巷子狭窄,管事姑姑们也未多话,守着院门的一人带了二十五人走,刚好四个院子可住一百人。 这已经是隆庆四十一年冬,隆庆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大选小选已有过十数次,宫里皇后嫔妃充盈。这一年冬日的小选,采选人数并不很多,主要是为了填补去岁年跟前突然染病去世的百余宫人。 如果不是这样,今年恐怕都没有小选。 所以这被宫人们称为四季所的四所院子,如今倒并不拥挤。 付巧言跟着前头那小娘子,一路来到绣春院里。 那位穿六幅裙的,恰好是这一院的管事姑姑。 她让大宫女搬来一把椅子,就那么坐到了堂屋跟前。 下面二十五个小娘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也似乎并未看见。 大宫女捧来热茶给她润了润口,那姑姑才张口道:“我姓冯,承皇后娘娘抬举,添为正七品尚宫,你们便叫我一声冯姑姑吧。” 她声音轻软柔和,仿佛春日里的和风,又似夏日里的细雨。 下面的小娘子没人敢说话,均是低着头,不言一词。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冯姑姑的声音蓦地拔高,厉声道:“管事说话,均要答‘诺’,所以我这句话说完,你们便要答‘诺,冯姑姑’,听明白了吗?” 付巧言只觉得浑身一颤,她紧着道:“诺,冯姑姑。” 除了她,还有二十余人也跟着一起答了。 虽然参差不齐,七零八落,但好歹比未张口的那些强。 果然,冯姑姑满意点点头,先是说:“很好,倒也不算笨。” 转脸却立马道:“第二排左三左四两个,第三排右一,还有最后一排中间两个,怎么不答?” 她一共点名了五个人,却只有第二排第四个颤抖着说:“诺,冯姑姑,刚嗓子痛,怕污您耳朵。” 因许久没喝水,她的嗓子已然有些哑了,确实不太悦耳。 冯姑姑冷漠地看着她们,突然道:“她们五个未言,你们所有人晚上都不许用膳,洗漱完便去睡,明早会有大宫女叫你们早起,散了。” 说罢,她径直站起来,直接回了堂屋里去。 剩下两名大宫女按顺序给她们分屋子住,左右偏屋都是通铺,床铺很大,里里外外能睡二三十人,她们如今才十来个,自然十分宽松。 大抵因为刚才的事情,她们回了屋子都没讲话,凑在一起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洗漱完毕,便不约而同躺到暖呼呼的炕上。 外面天色已经全暗,最后一个就寝的小娘子吹灭了宫灯。 屋子里一下便黑了下来,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道谁翻了个身,然后一把细细的嗓音呢喃道:“娘,我饿。” 2.莲姑姑 饿着肚子睡了一宿,显然是十分痛苦的。 绣春所平日里只有几个粗使宫女住,被褥都不多,突然住过来这么多人,只能临时从仓库里调。 纵然火炕着实暖和,可被褥却一股子霉味,难闻的够呛。 然而即使是这样,早晨两位大宫女来叫早时,二十多个小娘子也没一个敢吭声质问。 四季所是西南角最靠外的四所院落,顺着小巷子往里面走,还有幽深曲折的一段路。这里是许多无人要的粗使宫女以及黄门的住处,凋零破败冷冷清清,被许多宫人称为永巷。 每日天不亮这些宫人们便要起床劳作,黄门们要清理前一晚各宫的夜香,好早早送出宫去,再要扫洗宫道,清去浮土;宫女们则要清洗各宫管事姑姑和小妃们的衣物,从来都不算轻省。 隆庆帝在位四十一年,宫中主位就那么些许,那许多的才人、选侍和淑女,只能被称一声小妃。 付巧言这些新进宫的小娘子刚一起来,就听到院外板车吱嘎的声响。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有些好奇心的,此刻她们站在院中,却并不东张西望。 昨夜挨饿的痛苦记忆犹新,直把她们难得的好奇驱入谷底。 冯姑姑起得也早,她又照例坐在昨日那把椅子上,细细品茶。 茶叶清香的味道随着风飘散在院里,小娘子们毕竟年纪小,饿了这么长时间,肚子便忍不住咕咕叫起来。 冯姑姑突然轻笑出声:“知你们饿了,待会儿便能用早膳。只不过要先在院中站会儿,半个时辰后没动过的便能去用膳,动过的便只能重新开始,明白吗?” 这是要看站功,昨日观面貌身形走路声音,今日便要看耐力和身体。 想要在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待着,哪怕是粗使宫人,也要有些能耐的。 付巧言深吸口气,定定立在了那里。 这时辰太阳还未出,天色灰蒙,晨风凛冽。 薄薄露水浮在发梢,平添三分寒意。 如今已是三月,可春却似遗忘了上京,朱雀大街两侧的枫树还未覆绿,家家户户的火炕也未熄。 天气寒冷,付巧言冻得直哆嗦,加上腹中饥饿难耐,却是比昨日还要难挨。 可她咬牙坚持住了。 眼下能站这半个时辰,便有饭吃,未来能多忍一句话,说不得能活命升天。 冯姑姑穿得倒是暖和,她今日还是昨日的衣裳,只不过外面加了一圈毛领,衬得她更是年轻。 大宫女们忙来忙去,一会儿端来一盘子豆酥,一会儿又拎来个小圆暖手,总之冯姑姑虽也坐在外面,却安然而自得。 她发现小娘子们有人偷偷看她,倒也不似昨日那般严厉,只淡淡道:“在这宫里想要成为人上人,其实没有那么难,却也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看我如今坐这里享受,穿的暖吃得饱,约莫想不到我曾经也在这永巷里挣扎许多年。” “今日风冷却无雨,院中无顶却有墙。我也只让你们站着,没说跪在大雨里一天都不准动,这样比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好过一些?” “挨着吧,能挨过一时,便能多活一世。瞧你们也还算是懂事,待会儿姑姑领你们吃些好的,可别饿着你们这些小可怜。” 那声小可怜在她唇齿间回荡一二,带出一片婉转的涟漪。 这一次,下面的二十五位小娘子异口同声答:“诺,冯姑姑。” 冯姑姑微微一笑,面上寒冷全都消失不见,仿佛冰河花开,早春来到。 “瞧瞧,这不就懂了吗?” 付巧言听着她的话,觉得这冯姑姑倒也是个好人。对于她们来说,她不过就是个教引姑姑,话能说到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宫苑深深,永巷破落,宫殿富丽,这里面到底埋了多少青春枯骨,就连这座巍峨的长信宫自己都说不清了。 付巧言垂下眼眸,只要挨过这十几年光景,她就可以归家与弟弟团聚。 这半个时辰看似十分难熬,但付巧言认真听着冯姑姑的话,倒也不觉得辛苦。 很快,时间便到了。 冯姑姑轻轻点点头,站起身来细致地抚平她那条六福裙:“先都回屋,喝些热水暖暖手,听到姐姐们叫了,就赶紧出来。” 付巧言跟着队伍回了屋子。 她这间屋子一共住了十二人,大约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个个沉默寡言,谁都没心思跟旁人攀谈。 正当付巧言捧着茶杯暖手之时,一把细细的嗓子从她身旁传来:“姐姐,我们在一个屋呢。” 付巧言转头一看,却正好是宫门外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只见她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团髻,显得十分小巧可爱。 付巧言轻声答:“是呢,真巧。” 她的声音还带着幼童的轻灵,却又十分温润柔婉,再配上那张脸,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小丫头又有些呆愣,目光紧紧盯着付巧言,转都转不开:“姐姐,你长得真漂亮。” 她年纪小,如今不过八九岁,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说话自然没什么顾忌。 付巧言刚想叮嘱她几句,就听旁边一把声音横插进来:“长得美有什么了不起?这宫里最不缺美人,想要走到东六宫,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东六宫就是如今隆庆帝最宠爱的几位妃嫔的住所,这事满上京人约莫都知道,说话之人是什么意思,细细一品便有了。 付巧言微微皱眉,转身看她。 不出所料,说话的小姑娘是个美艳长相,年纪同她相仿,倒是身量丰润,小小年纪便有了起伏,看起来显得十分成熟。 付巧言抿了口茶,淡淡道:“以己度人,自是满目皆匪。” 她这话说得文绉绉,那小姑娘显然也读过几年书,却并不好此道,此番听得半知半解更是恼羞成怒。 她两三步跳到付巧言身前,抬起头使劲瞪她。 “要骂就痛快骂,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 瞧瞧,还是个炮仗脾气。付巧言不想惹是生非,含蓄地冲她点点头,柔声道:“这位妹妹莫急,外面姐姐可要叫了,我们先去用膳吧。” 她话音刚落,果然听外面大宫女在叫人,于是收好茶具,整理好衣物姗姗而出。 “你给我等着!”那小娘子跺跺脚,也跟着跑了出去。 没办法,实在是腹中空空,有什么架只能晚上回来再吵。 冯姑姑这会儿披上了斗篷,正站在院门那等她们,见小姑娘们十分迅速站好队,心里不由有些满意。 这一批小娘子年纪都不算太小,长得都不错也听话,倒是很好调理。 她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道:“现在你们归我管,无论去哪里,只能听我一人言,不得乱跑乱闹胡言乱语,听明白了吗?” “诺,冯姑姑。” 她点点头,绣着并蒂莲的斗篷荡起波纹,转身出了绣春所。 离四季所不远的就是膳堂,永巷的宫人们都在这用膳,男女老少鱼龙混杂,是永巷最热闹的一处院落。 冯姑姑领着她们过去的时候,刚巧绣冬所的姑姑带着她们院的小娘子出来,两人迎头对上,径直停在巷中间。 “哟,你冯秀莲也有回永巷的一天?当初不是说打死也不回来么?”绣冬所的姑姑声音尖利,并不十分悦耳。 冯秀莲扫她一眼,淡淡道:“蒙皇后娘娘抬举,这次小选让我来挑个头。省得永巷的人粗手粗脚干不好活计,丢了娘娘的脸面。” 对面那姑姑气得脸青,却也不敢如何反驳她。 冯秀莲的大名这宫里谁人不知,那可是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是宫人中官位最高的尚宫,要是把她得最狠了,那可真没好果子吃。 但曾大春也不是好惹的,她狠狠瞪了冯秀莲一眼,转身示意身后的小娘子跟她等在一边,让冯秀莲这一队人先过去,她才恨恨道:“见到没,只要你们能得贵人眼缘,这宫里还不是横着走。” 然而,这几十年冯秀莲吃过的苦她却不去说,只能看到她衣服上绽放的团绣并蒂莲和头上那鸟雀琉璃簪。 这边付巧言跟着冯秀莲快步走入膳堂。 膳堂堂是永巷最大的一处院落,正屋十分宽敞,里面竖着摆放十条长桌,看起来很干净。 刚一走进这里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南瓜味道,付巧言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这南瓜却是她最爱吃的。 虽是粗使宫人,可吃得却不差。大越皇室是出了名的仁厚,苛待宫女黄门这种事是很少有耳闻的。 冯姑姑领她们进去,指着最边上两张桌让她们依次坐好,才对一进屋便迎上来那姑姑道:“劳烦张姐姐,送些好点的吃食来。” 那姓张的姑姑立马满脸堆笑,一个劲点头道:“那是自然,最好的都给您留着呢。瞧您还是这么客气,这声姐姐我可当不得。” 冯姑姑矜持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饭便上桌了。 一大盆南瓜稀饭,一笼屉两合面馒头,还有两盘子用香油拌的芥菜头,闻起来就一阵的香。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留着最好的等她们,但眼见吃得确实比家里还要好,付巧言又淡定几分。 能吃饱,就能活下去。 一直到现在,对于进宫的这个决定,她第一次生出些许满意来。 看看,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给自己做主,似乎还不算太差。 冯秀莲恰好坐她们这一桌,吃食都摆上来,小娘子们饿得眼睛都要发绿,却没人敢动。 因为冯姑姑还没发话,她们便不能吃。 冯秀莲看着这些只有十来岁的少女们,心中默默叹气:“吃吧,多吃些,这一天天的难熬着呢。” 3.验身 吃过早膳之后,冯秀莲就带着她们回去了。 刚一回到小院,就看到跟着冯秀莲的两个大宫女正指挥着几个黄门抬水桶。 黄门虽然是阉人,但骨子里还是男儿,他们又是永巷的粗使,干起活来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冯姑姑看两处屋子都安排的差不多了,直接吩咐道:“前两排的回屋仔细洗个澡,洗干净些,然后换上准备好的宫装出来等姐姐们叫名。” 付巧言心里一紧,知道这是要看她们身上有什么伤痕残疾之类的,连忙跟着同屋的小娘子一起回去,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脱下衣物开始擦洗。 这浴桶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看上去并不脏,付巧言也不是那娇气的大家闺秀,半分嫌弃都没显露出来。 倒是早晨跟她拌嘴那位脾气不好的小娘子在那轻声抱怨:“也不知道什么人用过,真脏。” 她这话也不过自己说,旁人根本无暇搭理她。 付巧言进宫之前一直忙着照顾弟弟,那时候过得十分艰难,根本没得机会好好泡澡,如今正好有这条件,她当然不会挑剔。 先用帕子将身上仔细打理干净,这才踩着小凳子坐到浴桶里。 里面的水似乎加了些香料,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 付巧言长舒口气,觉得这两日受的寒都被驱了出去,额头一下子就冒了汗。 一把细细小嗓子从她身边响起:“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付巧言记性很好,自然听出是那年纪最小的小丫头,便轻声回答她:“我姓付,名巧言,巧手的巧,言语的言。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比付巧言小了两三岁,看起来一团稚气,听了忙高兴说:“言姐姐,我叫安如,沈安如。” 付巧言扭头看她,见她正趴在浴桶边笑着瞅她,巴掌大的脸上还有些懵懂,显然还没有深刻体会到皇宫的威仪。 她们两个的位置比较偏,屋子里又都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轻声说话旁人是听不到的。 因着从小照顾弟弟,付巧言最是对小一些的孩子没办法,见她又如此可爱,便忍不住叮嘱:“这里不比家中,说话办事都要谨慎,姑姑和姐姐们说什么你都要听,千万不要擅自行事。” 沈安如用力点点头,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离着付巧言最近,自然能看到她乌黑长发下的细白肩膀,那单薄的肩膀在水汽的氤氲下仿佛还发着莹白的光,衬得她一张脸更是美丽非凡。 沈安如没读过书,不会那些复杂深奥的骈俪文字,她只知道付巧言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孩子,她想不到更多词语来赞美她了。 付巧言还不知道身旁的小丫头已经被她的长相迷住,她仔仔细细洗干净一头长发,用帕子挽成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 在进宫之前,县里负责本次采选的主簿夫人李氏还特地给她讲了讲进宫后采选的整个过程。 因为年前的那一次瘟症,宫里不仅仅死了百十来宫女黄门,甚至还有一位体弱的皇子不慎染病,医治无效而亡。 此事惹当今震怒,下令彻查太医院和下三局,同时令病逝的五皇子宫人全部生殉,无一例外。 两日后皇后懿旨各宫清扫撒药,迁出所有生病宫人,这才遏制住了瘟症传播开来,避免皇室动荡。 正因此,各宫目前都急缺宫人。可隆庆帝又十分勤俭爱民,在他在位之四十一年,长信宫中宫人黄门本就比前朝少数百人之众,这样更显人手不足。 皇后王氏眼看宫中冷清,各宫见天同她抱怨没完,她只好上书奏请陛下恳请再开采选。 主簿夫人李氏娘家与内务府总管沾点姻亲,对这事便约莫知道一些,因此才会给付巧言仔细讲解。 这一次采选的宫人只要不是颜色太差,差不多的都要在贵人跟前伺候,这样多少都能得见天颜,这简直是近水楼台的好事。 付巧言是青石巷中有名的美人,书香门第出身,性格温婉知书达理。恰好她家遭逢大难,她不进宫也没甚活路,简直是上天注定。 不管李氏是何种心思,总之付巧言对宫里事多少还是知道了一些。 此番冯姑姑让她们沐浴更衣,自然要清洗干净些,省得污了姑姑的眼,反而落到不好地方去。 宫里的贵人都有三六九等,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干活的宫人。 人人都不想去下三局,付巧言当然也不想。 她只想自己能跟一个脾气好些的娘娘,平日里老老实实干活,努力让娘娘满意便成了。 所以今天的最后一轮挑选,便至关重要。 想到这里,她清洗更是卖力,还轻声提醒沈安如:“你洗干净些。” 虽然两个人才刚认识两天,可沈安如不知道为何特别信任付巧言,听了也没多问,只埋头用小手搓洗头发。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外面的大宫女便催了:“都快些,王倩、张小丫、孙慧慧还有付巧言,你们四个快些,姑姑可等着呢。” 付巧言天生聪慧,加之从小读书,记性比旁人要好一些。 她对声音更是敏感,因此一听这话就连忙答:“诺,赵姐姐。” 外面的赵宫人倒没想到她能记得自己姓,有些吃惊对身旁的宫人道:“听这声音,是模样最……的那个?” 她身旁的宫人个子不高,身条轻慢,玲珑有致:“是她,没想到是个有心的。” 赵宫人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怜了。” 矮个宫人没讲话,面上淡淡,似没听到。 付巧言一开始就洗的认真,因此她第一个洗完,从浴桶出来擦干身上的水,她立马便拿起那套宫装。 大越的宫装十分简单,但料子并不算太差,内衫是加了棉线的绉麻,穿在身上应当十分柔软舒服。 大越尚黑,皇帝的朝服礼服全部为黑底绣金龙,皇后则是黑底绣朱凤,穿在身上相当有气魄。 而宫人的衣服颜色多半比较浅,浅紫浅蓝浅青浅黄浅粉,再配上各种各样的花纹,倒也显得青春活泼。 此番给她们准备的衣裳都是一样的,一水的水粉胭脂色,不过颜色很浅,只有领子裙摆有镶深水红色边,穿在她们这群十来岁的小娘子身上最是适宜不过。 付巧言麻利穿好内衫,套上外衫和袄裙,最后用粉色发带束好长发,顾不得头发还没干便推门而出。 三月正是早春,可上京依旧寒冷,所以准备的也依然是冬装。 宫里的衣服倒是比家中的旧棉袄要好上许多,棉花用的足,付巧言穿着觉得暖和又舒服。 外面等着的正是赵宫人,她扫了付巧言一眼,转身领她往堂屋里去:“记得听姑姑话,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付巧言赶紧应声,跟着进了堂屋。 永巷房屋皆低矮,无石阶、琉璃与飞檐,称不上宫殿,正屋只能叫堂屋。 赵宫人推开门,进去轻声说了几句,便让付巧言自己进去。 付巧言深吸口气,轻手轻脚走进里间。 这边是两重门,外面是个会客的堂屋,里面才是做了火炕的内室,显然是永巷这边的管事们平日居所。 冯秀莲正捧着热茶端坐在炕边的炕椅上,窗户全部关着,屋子里只燃了一盏宫灯,显得有些昏暗。 她明明看起来是个温柔的妇人,可付巧言却莫名有些怕她,被她这么淡淡看着,顿时有点紧张。 “冯姑姑好。”因着还没学宫规,所以付巧言只依家中规矩行了个晚辈礼。 冯秀莲放下茶杯,轻声道:“要去贵人身边伺候,你们是不能有差错的,把衣服脱光让我瞧瞧,别怕,很快的。” 付巧言有些紧张,又很不好意思,却不敢违背冯秀莲,抖着手脱下衣裳,最后只留了个鹅黄的肚兜在身上。 她这肚兜是她母亲亲手所绣,她属相为兔,母亲便给她绣了两只正吃萝卜的小兔子。 冯秀莲一打眼先看到那肚兜上的可爱兔子,再一看便是付巧言浑身细腻莹白的皮肤。 付巧言不好意思抬头,低着头不知道看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都脱下来,我瞧瞧。” “……”付巧言把肚兜也脱下,□□站在冯秀莲面前。 因为羞耻,所以她一身细皮嫩肉散着粉粉的光,看起来更是惹人怜爱。 冯秀莲微微叹了口气,这姑娘行事大方,温和有礼,手上还有些细细的茧子,一看便是普通读书人家出身。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在宫里很好活下去,但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先不说她那张惹人注目的脸,光是这一身皮肉,也足够叫东六宫那几位甘拜下风了。 这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她太年轻了。 隆庆帝十八岁继承大统,至今余四十二年,已经是花甲年纪了。 而付巧言,才刚刚十三岁。 如今皇子们都已长成,最小的八皇子也已一十三岁,帝却垂垂老矣,宫中正是最动荡的时候,付巧言这时进宫,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冯秀莲这些年看惯宫中各种悲欢离合,对这些年纪不过她女儿的小宫人一向十分照顾。她是正七品女官,可婚配,宫外家中早就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刚刚定亲,眼看也要成家了。 见付巧言可怜兮兮站在那颤抖,她也不由有些怜悯,下了炕过去仔细拉着她看了身上各处,连隐秘之处也没放过,这才让她穿上衣服。 “你为何入宫?” 4.安如 修 付巧言抖着手穿好衣裳,轻声道:“回冯姑姑话,入宫有银子,我是为了银子的。” 这个回答很直白,却很真实。冯秀莲在宫中三十年,自然一眼便能看透一个人。如果付巧言敢说话骗她,肯定是讨不到什么好的。 “你家里还有亲人吗?”她问。 “还有个弟弟,今年十岁。” 冯秀莲顿了顿,大约明白她为何会入宫。 她今年十三,唯一的弟弟才十岁,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家中房子产业根本保不住。 就连活下去,或许都成为一个奢望。 “你还想出去吗?” 付巧言愣了愣,想了想说:“回姑姑话,心里是想的,但十几年后到底如何谁都说不准,所以我没办法回答您。” “葵水来了吗?” 这问题比较私密,但付巧言还是答:“年初刚至。” 冯秀莲沉吟片刻,又认真看了她许久,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好了,你先出去吧,叫下一个进来。” 付巧言冲她行礼,退着出了房门。 没人教她这样,不过看了几次大宫女们行事,她就记住了。 冯秀莲叹了口气,真的是个好孩子,只看她的命到底如何了。 一问一答之间,第一波小娘子们便都洗完了,正站在院中等。赵宫人见她出来,便说:“去西间等吧,天寒地冻的,先把头发暖暖干。” 付巧言冲她道谢,又去了堂屋西间。 这会儿西间没人,付巧言便找了个靠火盆近的椅子坐下,心口依旧怦怦直跳。 她总觉得冯秀莲的话别有深意,但她却无法猜透那深意究竟为何,也不太想去探究明了。 在踏进长信宫东角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在这里能掌控命运的绝对不会是自己。 所以无论她如何想,想如何,都没有办法实现。还不如老老实实听从上令,少说多做,才好挨过这十余年光景。 就在她沉思这些许工夫,陆续有小娘子进来了。 她们脸上都有些泛红,显然对于验身这事有些不好意思。 等所有小娘子都检查完了,赵宫人才进来道:“都去堂屋里排队站好,吃过饭,下午便要开始修习宫规。” 她没说验身的结果,也没说赶走其中任何一个人,屋里的小娘子都松了口气,渐渐都淡定了下来。 这说明她们都已经被留了下来,不会再被赶走了。 用过朴素却管饱的午膳,小娘子们一同回了绣春所,等在堂屋里。 冯秀莲自然不再与她们一同用膳,等她回来的时候,小娘子们都强打着精神,努力不站着睡过去。 因为时间紧,冯秀莲也没说别的,直接便开始了教导。 大越采选分选秀和小选,小选多为上京附近四郡平民良家子,也就是村中女子。选秀也多以普通人家女子为主,除非少帝或太子大婚,才会在京官家中选择闺秀。 大越历二百一十八年,共八帝,除开国高祖皇帝的敬皇后为村妇出身,之后的元帝、文帝两位先帝的皇后也都是采选入宫,并非家世显赫的贵女。 只有当今隆庆皇帝的王皇后是帝当太子时的太子良娣,其父如今为阁臣,整个家族十分显赫。 因为多是平民女子,所以这些宫人刚进宫时并不适应,必须要经过仔细调教才能发往各宫伺候主子娘娘。 冯秀莲被王皇后派下来督办的也正是此事。 她虽然只管了绣春所一处,但实际上本次小选所有事宜都要呈报给她才行,她才是这次小选实际上的管事姑姑。 也正是因此,分到绣春所的不是颜色最好便是身形最美,又或者声音婉转仿若鹂鸟。 她们不止有这些优点,最主要的是都十分听话懂事,哪怕只是在冯秀莲在的时候刻意表现,也足够叫人觉得舒心。 修习宫规的课业十分繁重,她们不仅要背下几千字的大越宫规,还要把所有行礼、走路、上茶等等伺候主子时的动作都学好。除此之外还要练习站、坐、吃、喝,一样做不好都不成。 隆庆帝已在位四十二年,就算再是勤俭,也有不少宫妃子女。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五六十位,还不算宫妃中下三位的才人、选侍、淑女。她们不仅要熟悉每位主位的住所,也要记住各宫所出的皇子公主都是谁,甚至连每位皇孙的生母都要记清楚,免得以后出差错。 就算付巧言再聪明,这样一天练下来也觉得颇为辛苦。 这里面最难的便是练站。她们还不能光站着,要手上捧着托盘,盘上放着放满水的白瓷碗,这一站就要一个时辰,不能动也不能抖,一旦水洒出,大宫女手里的竹篾便要抽过来,打在身上顿顿地疼。 二十余天过去,付巧言胳膊以及腿上的伤痕渐渐淡去,挨的打也越来越少了。 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日,冯秀莲没让她们继续练习,则是语重心长说了些话。 “你们从这绣春所出去,也算是我冯秀莲的半个徒弟,明日各宫的姑姑过来选人,你们都表现好些,别给我丢了脸。这宫里不是那么好活的,望你们以后好自为之,有什么造化,全看你们自己了。” 堂屋里二十五个小娘子一齐行礼:“诺,谢谢姑姑。” 晚上用过晚膳,她们便早早回了屋子准备睡下。 每日一站就是一下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她们是这般年纪的少女,更是疲累得不行。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大宫女早早便来叫起。 付巧言穿好衣裳,正准备下地洗漱,突然听旁边传来一声痛呼。 她扭头一看,却是身旁的沈安如正抱着脚叫疼。 付巧言赶忙扶她坐到床上,帮她脱下鞋子。 刚一脱下来,便听其他小娘子的抽气声。 只看一个尖锐的茶杯碎片躺在鞋中,上面还沾着艳红的血。 付巧言眉头一皱,猛地抬起头。 在屋子的另一边,孙慧慧正紧紧盯着她,眼中满满都是得意。 她不说,别人也知道是她做的,她也从来都不掩饰。 孙慧慧就是一开始出言挤兑付巧言的姑娘,她是京郊一个小商贩的女儿,家中有几分薄产,自然瞧不起她们这些村人。 但她惯会伪装,明面上从来不显,私下里却可劲欺负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十分的可恶。 被她欺负最狠的便是沈安如,一个是她年纪最小性格单纯,再一个她跟付巧言亲近,让孙慧慧心里十分不爽快。 这一个月她们的课业异常繁重,付巧言毕竟也才十三,不说自顾不暇都算好的,真的没多余精力照顾旁人。一旦让孙慧慧抓住机会,沈安如便遭了秧。 可她却从来没跟付巧言抱怨过。 她年纪小,打不过孙慧慧,也不好连累付巧言,心想忍过一时便是了,等到各宫来选人,说不得这辈子都碰不到面。 沈安如看上去单纯,却并不笨。她知道这事不好跟姑姑姐姐们讲,说不定还会被她们以为自己没本事,当不得大用。 此番种种,她就忍了下来。 可没想到孙慧慧居然歹毒若此,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让沈安如无法好好行走,那她将来说不得只能在永巷里劳碌一生了。 付巧言心中愤怒压低声音道:“你这样有能有什么好处?安如年纪小,更无你一般花容月貌,威胁不到你什么的。” 她是轻易不生气的人,从小就性格温婉,要不是看沈安如疼得满脸是汗,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么重的话。 孙慧慧最是讨厌她,恨不得把她一张脸撕烂。可付巧言不是好惹的,她欺负不了,只得在小跟班身上下手。 “我乐意,我高兴,你待如何?有本事知予姑姑,让姑姑惩戒则个。” 她长得其实很不错,眉目艳丽,身段玲珑别致,这一屋子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就她显出几分女人味来。 可她偏偏坏了心,让一张脸都跟着暗淡许多,毁了长相。 付巧言手上一紧,刚想反驳,不妨沈安如一把抓住她,抽着气摇了摇头:“言姐姐,我没事。” “安如……” 沈安如勉强冲她笑笑,边抽气边说:“现在找姑姑,我便从此落在这里,努力撑过晌午就是了。只是麻烦言姐姐到时帮帮我,别叫姑姑们看出端倪了去。” 付巧言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孙慧慧,弯腰帮她用帕子缠脚。 索性沈安如人小,火炕做得又高,她下炕的时候没甚用力,伤口不算太大。 孙慧慧得意哼了一声,径自洗漱去了。 屋子里的小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默转身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多说半句话。 反正今天一过她们就各奔东西,谁都见不到谁了。 付巧言帮沈安如缠好脚,扶着她穿好鞋,担忧问:“如何?” 沈安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些:“还好,谢谢姐姐。” 付巧言扶着她洗漱完,在去膳堂路上,两个人慢慢跟在队伍最后。 一路上,沈安如除了走得慢,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也不让付巧言扶她,自己一个人慢慢跟在后面。 冯秀莲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努力撑着,面上没有任何抱怨,倒是有些赞许。 宫里的小宫人来来去去不知几凡,沈安如这一时半刻的表现,端端是顶好的了。 难为她年纪小小能忍着,也难为付巧言愿意为她跟孙慧慧起冲突。 毕竟,在这宫里,人人都只为自己活。 5.皇后 用过早膳,冯秀莲直接带着她们去了百嬉楼。 她们本就两手空空进的宫,这会儿只拿着自己进宫时的那身衣裳,打了个小包袱拎在手中。 那衣裳本不值钱,却是个念想,没一个舍得扔。 从这里去百嬉楼走的还是当时来的那条路,同样的路,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沈安如一直努力跟在付巧言身边,她时不时擦擦额头的汗,却没有放慢速度。 付巧言扭头看了看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小丫头也是大人了。 半个时辰后,她们来到了百嬉楼。 因着出来得早,她们进去后就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冯秀莲特意安排的。 付巧言、沈安如、孙慧慧都被冯秀莲指着站在第一排,前面空空荡荡,只有绣着吉祥云纹的帐幔。 不多时,其他三所的人就都来了。 她们刚一站好,百嬉楼外面就传来寒暄声,可来人走近,她们却几乎听不到走路的声响。 来的有宫女也有黄门,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小,衣着服饰各不相同,只一样却异常相似。 那就是眼神。 这些人目光如炬看着这一百位年轻的小宫人,目光里有探究、有琢磨、也有无法掩饰的挑剔。 这些人之中,看起来最气派的是一位头戴红宝石榴钗的姑姑,她身穿浅紫的淮绸袄裙,外面罩一件苏绣紫藤织锦披风,端的富丽。 她一来便站在了冯秀莲身边,轻声言:“莲妹妹,老规矩,还是你先选吧。” 冯秀莲站在她身边,腰背挺直身形修长,衣裳还是那身衣裳,可颈间却多戴了一串八宝璎珞圈。 那八宝璎珞圈只是银造,却手艺精湛,上用珍珠、玛瑙、砗磲、玫瑰七宝等宝石,一看便是主子赏赐之物。 她听了那姑姑的话,伸手拨了一下璎珞上的珍珠:“玫姐姐真是客气,一月不在,坤和宫里想必积攒许多杂事,妹妹便也承姐姐情了。” 坤和宫便是正宫,是皇后王氏的寝宫。 楚玫暗自攥紧手心,面上却语笑盈盈:“应该的,应该的,皇后娘娘的事最是重要。” 她都这样说,旁的宫人管事更是不会跳出来作妖,都默默站在后面等这几位打完官司,才松了口气。 每次小选都非要来这么一出,何苦来哉? 冯秀莲自己是亲自带的绣春所,所以便跳过不看,直接往后面三所的小娘子那走去。 她看的很快,匆匆扫过每一所的第一排便回到前边,挨个指人:“坤和宫选绣春所付巧言、王倩、沈安如及孙慧慧,劳李大伴记名。” 原本就等在百嬉楼的老太监便拿出书册,开始记名。他手边还有一本册子,已经登好每一位新进宫的小宫人的出身户籍,只消把人名再往坤和宫登记一遍即可。 不多时他便写完了,对冯秀莲笑道:“姑姑辛苦了,且去吧。” 凡是宫里能做太监总管的,都要被称一声大伴,而娘娘们身边的总管女官,也要被称一声姑姑。不管年纪不看身世,端看主子用不用得上。 若是有本事,花甲老者称弱冠青年大伴的,也不是没有。 她们这边客气完,那边付巧言等四个小宫人便出了列,站在冯秀莲身后等她。 冯秀莲同在场各宫管事都打过招呼,便领着她们四个往北边行去。 百嬉楼形制特殊,无墙无门,如果一楼的帐幔全部打开,整个一层便只有二十四根柱子,用以支撑二层观戏台。夏日里最是清凉解暑,许多主子贵人都愿意在这饮茶吃酒,十分畅快。 百嬉楼虽称楼,却垫起三层石阶,上有飞檐,檐上走兽为七,确确实实是一处皇家宫殿。 因着沈安如脚上有伤,付巧言特地陪她走在后面,一路都很用心盯着她,怕她一个不好摔倒。 谁知这么长时间都无事,却在被选走之后出了岔子。 原来百嬉楼的台阶并不规整,有些凹凸的凿痕,她们来时人多,付巧言是偷偷扶着她踩上来的,离开只有她们五人,却是不好扶着了。 沈安如咬牙走到门口,刚一踩下台阶便顿觉脚上一麻,尖锐的疼痛沿着脊背窜到头顶,让她的巴掌小脸一下子白成雪。 她原本还想坚持,谁知高估了台阶的坚硬,下一步就往边上歪斜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双细白的手都伸了过来。 付巧言一把扶好沈安如,扭头往另一双手的主人看去。 这位宫人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却梳着妇人头,显然已经是管事女官了。 她站得这样偏僻,想来主子位分可能不高,不便往前头凑合。 付巧言看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忙轻声道谢:“谢谢姑姑,有劳了。” 她这一抬头不要紧,那年轻姑姑倒是被惊了一下,转念一想便有些了然:“无妨,赶紧跟上去吧。” 付巧言怕冯秀莲发现她们落后,连忙又说了声谢,使劲撑着沈安如的腰跟了上去。 在她身后,那年轻女官微微皱眉……这个节骨眼上,皇后选这样四个人…… 她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回百嬉楼,这事不是她和主子能管的,听天由命吧。 那边百嬉楼里诸位管事还在揣摩皇后娘娘的深意,这边付巧言已经跟着冯秀莲往长信宫中央行去。 坤和宫是大越历代皇后的正宫,说是一宫,实际上是位于中线上的一整个建筑群。 其内有正殿、配殿、后殿以及回廊配室,其外有一圈宫墙,宫墙的东南西北各开四门,称为四凤门。 王皇后是隆庆五年封后,一直居于此,已有三十七年之久。 这气势恢宏的坤和宫早已成为她的象征,又被她改变成了自己的安乐所。 王皇后出身大越书香世家--临安王家。父亲早先为五阁臣之一,六十五时致仕,母亲则是潮州章家的嫡长女。她的嫡亲弟弟任户部尚书,妹妹是隆庆帝堂弟安怀王的正王妃,可谓满门皆富贵。 她封后之后一改先帝惠景皇后的简朴作风,把坤和宫布置得颇为奢华。宫中谣传,也正是因此她才惹隆庆帝不喜。 无论如何,这些看似还离付巧言很远。 此刻的付小宫人正跟着冯姑姑走在宫道上,前方坤和宫璀璨夺目的琉璃瓦闪了她的眼,宫墙外一水的锦缎宫灯在风中摇曳,流淌着细碎的光。 直到这里,才能真切感受到长信宫的富丽与堂皇。 冯秀莲脚步轻快,走了两刻钟也不觉得累,一直来到坤和宫西门她才松了口气。 刚才虽然付巧言等几个小宫人没怎么抬头,但那些管事们哪个都不省心,眼睛毒着呢,说不得一眼便能看出这次小选的端倪。 虽说皇后这般行事无可厚非,但到底有些不好看。宫中长成的皇子还有六位,皇后此番动作实在是耐人寻味。 可隆庆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国事繁重,他又事必躬亲,眼看一日不如一日。 皇后无嫡子,心里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冯秀莲瞥见守门的黄门已经瞧见她,忙掩了心中的百转千回,直接走上前去:“娘娘离宫否?” 那黄门年纪不大,看上去却很老实,听罢忙冲她行礼:“回姑姑话,娘娘还在宫中。” 冯秀莲一听,赶忙领着付巧言等走了进去。 一路上碰到好些扫洗宫人,见到冯秀莲无不行礼问好,冯秀莲只对少数几个轻轻点头,剩下的大部分是理都没理,对方看似也不怎在意。 她目前是宫中官职最高的女官,又是皇后身边的管事大姑姑,整个宫中,就连贵妃身边的楚玫轻易都不会招惹她,更何况是那些无品小宫人了。 她心里着急回话,走得便快一些。这可苦了沈安如,磕磕绊绊跟在后边,还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大冷天里额头还冒了汗。 好不容易被付巧言帮着扶进了正殿,她才小心翼翼松了口气。 冯秀莲让她们等在外殿的西侧玲珑阁,径自进了内殿答话。 玲珑阁里摆设精细,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两架多宝阁,上面的器物珠光宝气,付巧言是见都没见过的。 主子没来,她们也不敢坐,四个小娘子都紧张地站在原地,就连嚣张如孙慧慧都没有说半句话。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位长相清丽的大宫女进来叫她们:“娘娘要召见你们,待会儿务必不要出岔子,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老实一些便可。” 四个小宫女连忙点头,跟着她往内殿走。 经刚才缓了一会儿,沈安如脸色好上一些,加之偏殿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可比金砖地面舒服得多。 她们走过重重帐幔,穿过无数回廊,终于走入了坤和宫正殿的内室金玉堂。 菩提花门扉应声而开,付巧言跟在孙慧慧身后,躬身行礼缓步而入。 堂内有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是冯秀莲在同皇后回话。 大宫女把她们引到卧房之前,转身道:“拜见娘娘,跪。” 四个小宫人整齐跪了下去,她们双手交握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头轻垂,年轻玲珑的姿态一览无遗。 “给娘娘请安。” 付巧言跪在地上,心跳如鼓。 “掀起帘子,让娘娘瞧瞧。”是冯秀莲在说话。 付巧言心中一紧,只觉得随着纱幔挽起,一道异样的视线扫过她的头顶。 “都抬起头来。” 那声音隔着珠帘散了过来,语气温和,似有着无限缱绻,却又蕴含金玉,掷地有声。 那是大越如今最尊贵的女人,隆庆帝皇后——王婵娟。 6.退路 人未至,声先行。 王皇后这一把嗓子自是柔情似海,在付巧言等小宫人听来却铿锵有力,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付巧言微微抬起头,根本不敢看向王皇后,却能从晃动的珠帘间窥见其窈窕之影。 只见金玉堂内室奢华富贵,前朝月氏进贡的羊绒毛毯铺在地上,一双绣着五□□线的锦缎软底鞋踩在地毯上,鞋面上绣的金凤闪着霓虹,在宫灯映衬下熠熠生辉。 大越宫规,只正四品嫔以上主位可着绣金服,而能穿金凤的,唯有超品的皇后了。 付巧言低垂眼眸,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紧张莫名。 珠帘另一侧,王皇后仔细端详下面四个小宫人。因为看起来都有些害怕,头抬得不高,只能隐约看到尖细的下巴。 她微微偏偏头,并不言语,身边的冯秀莲便似知道她意思,轻声道:“头再抬起来些,让娘娘瞧清楚了。” 要说为何坤和宫上上下下宫女黄门数十人,只得一个冯秀莲能在皇后身边站稳脚跟,也不是没道理的。 皇后娘娘什么心思,不用吩咐她都能把事情办好。 而这位皇后,是十分不好相与的。 她于先帝弘治二十八年入宫,被选为东宫太子良娣,正是二八芳龄。当时太子妃已同太子成婚两年,正怀有身孕,一旦诞下皇长孙,太子继位之后的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然而命运便是这般残酷,弘治二十九年春,弘治帝崩,景惠皇后同日薨。太子妃守灵三日,因疲劳惊动腹中胎儿,一朝分娩,难产血崩,母子均丧。 那一年,隆庆帝年仅一十八岁。 他失去父皇、母后,失去挚爱的妻子与孩子,虽然登上九五之位,却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后为了平衡前朝,做皇帝五年之后,他选了身份最高的王婵娟做了皇后。 王婵娟是世家嫡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是天生的富贵命。她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却有旁人没有的世家气度,最适合坐这凤椅。 此番种种,此时的付巧言都是不知的。 但她这次抬起头,却隐约瞧到了王皇后的身影。 一片大红锦缎之中,金珠璎珞闪着华彩,一对金凤在她乌黑的发间飞舞,仿佛落入凡尘的仙灵。 珠帘摇曳,模糊了王皇后一双眉眼,却着重描画了她一口丹唇。 王皇后喜金玉,最爱朱红宫锦大袄,每年宫锦进贡,朱色一系供她一人随心摆弄。 这金贵的布料年年不过十匹,也就堪堪给她做两身袄裙。 只一个身影,便叫付巧言心中更颤。 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凉凉,不知道为何,王皇后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令她满心生寒。 “好,秀莲这事办得不错。”难得的,王皇后夸了冯秀莲一句。 直到这一刻,冯秀莲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下,不再那样忐忑不安。 她这次选的四个小宫人,以付巧言颜色最美,沈安如灵动可爱,孙慧慧艳丽夺目,王倩声音最是婉转。 虽还未言语,但她长相也十分不俗,勉强也能入娘娘的眼。 王皇后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看了她们许久,也未叫起。 她不叫,宫人们便要一直跪着,哪怕跪断了一双腿都不能叫疼,这便是宫中的规矩。 在出绣春所之前,这一条是冯秀莲特地讲过的,她反复让小宫人们背着,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地上有地毯,但付巧言还是觉得膝盖生疼,入宫第一天,她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些繁复宫规的深意。 似一盏茶工夫,也可能半个时辰都过去,王皇后才漫漫开口:“右边两个,上前两步。” 右边两个,偏巧是付巧言和孙慧慧。 付巧言诺一声,膝行两步,便停了下来。 这两步,偏巧能让她跟孙慧慧跨过珠帘,进了内室。 室内燃着六盏宫灯,并不昏暗,灯影摇曳下年轻小宫人美丽的脸庞显露无疑。 王皇后藏在袖中的手突然攥紧。 付巧言只觉得无形的压迫突然溢满内室,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哆嗦出声。 在她身边,孙慧慧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皇后面上丝毫不显,只淡淡道:“叫她们两个先跟着辛娘,你去指点下,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冯秀莲心中一紧,忙应声道:“诺,奴婢一定办好差事。” 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更是温和:“这一月辛苦你了,办得很好,赏。” 冯秀莲连忙双膝跪下,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娘娘赏赐。” 王皇后点点头,没再言语。 冯秀莲起身,弓着身神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便示意小宫人们起来,随着她出了正殿。 跪的久了,刚站起来必定头晕目眩。 可小宫人们似毫不费力,都跟在冯秀莲身后走得利落。 短短一月,却已是不同。 坤和宫有正殿偏殿和后殿,也有配室,像冯秀莲这样的大姑姑一般在配室有单间的,只不过她平时一般都跟在皇后身边,自己那间是很少住的。 她领小宫人们去的地方,也是西侧一排配室。 这边比东侧的配室看上去要利落一些,显然是等级高一些的管事姑姑和大宫女们住的。 付巧言注意到有几间屋子是套间,内外两重,显得跟别个不同。 冯秀莲走到最中间的一个套间,直接推门而入。 外间一个十五六的小宫人正在缝补衣裳,抬头见是冯秀莲,赶紧站起来:“问莲姑姑安。” 冯秀莲漫不经心点点头,直接坐到外间的主位上:“去请姑娘出来,娘娘有事吩咐她。” 小宫人面上一喜,瞧都没瞧付巧言她们,飞快进了里屋。 仿佛下一刻,碧箩门帘便被掀开,一个修长身影疾行而出。 来人个子高,身条修长,走的虽快却十分娉婷,如柳叶飘落一般柔美。 她一出来便瞧见坐在主位上的冯秀莲,也不恼,笑嘻嘻地冲她行了礼,问了声姑姑好,利落地坐到了次席。 冯秀莲同她不算太熟,不过好歹也是手下□□过,态度还算和善:“辛姑娘,这是今年小选入宫的丫头,娘娘的意思,是让你□□几日。” 她话说得含蓄,可辛宫人却一下子白了脸。 她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堕马髻,一身穿戴都很素净,眉目明媚,看起来十分美丽。 “姑姑,主子娘娘的意思……辛娘不懂。” 冯秀莲见她一双手都哆嗦,也有些可怜她,却并不劝,只说:“姑娘,听姑姑一句,办好娘娘的差事,才好过些。” 辛娘微微红了眼眶。 付巧言觉得有些奇怪,她梳着明显的妇人头,却不是管事姑姑,又不像是娘娘贵人,可她穿着却跟冯秀莲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个小宫人伺候,也是奇了。 冯秀莲没再同辛娘说话,只是扭头看向四个懵懂的小宫人,清了清嗓子道:“辛姑娘以前伺候过陛下,巧言和慧慧便留在这里,你们都尊重姑娘些,怎么也算你们半个主子。” 伺候过陛下、大小也是个主子,可却无名无分,只能被称为姑娘。 付巧言一瞬间便懂了。 她年纪不小,如今虚岁十三,年初花信已至,算是已经长成的小娘子了。 加之她耳聪目明,许多事情不用旁人费心点播也能推测出一二。 这位辛姑娘,恐怕是王皇后以前推给隆庆帝侍寝的宫女,然并未博得多少好感,因此受了些赏赐,只能做个无名无分的姑娘。 哪怕是九品的淑女,她都没有当上。 眼看如今二十几岁,恐怕之后陛下想不起她来,皇后娘娘也不会再推荐她,便只能这样蹉跎终老。 付巧言想透彻她的身份,顿时心中生寒。 她紧紧攥着手心,不让自己太过显眼。 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冯秀莲眼中的怜悯。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载,如今年已花甲,宫中长成皇子共有七人,除十九岁上便病逝的大皇子和去岁刚薨的五皇子,剩余七位都已健康长大。 然而这七位之中,贵妃所出两位,贤妃、庄妃、静妃、顺妃均出一位。只有一位八皇子是淑女所出,她以宫女之身怀上皇嗣,诞下皇子后便病逝,因生产有功被升为淑女,以婕妤之礼下葬。 这七位皇子没有一人是皇后娘娘所出,她十六岁入宫,一直到二十三岁才诞下一位公主,至今无嫡子,这是大越百姓都知道的事。 百姓不知隆庆帝越发老迈,也无从窥见长信宫平静背后的波涛,付巧言更是看不透那些前朝后宫的弯弯绕绕,以她目前浅薄的猜测,也只能猜测皇后娘娘想用她们四个小宫人博宠。 民间那么多戏词,不都是后宫美人的那些尔虞我诈么。 贵妃宠冠六宫、皇后冷宫独眠,百姓平日里茶前饭后,说的也不过这么点皇家私事。 皇后娘娘是想让她们从贵妃那分宠?还是想让陛下多来几次坤和宫?付巧言猜不透,心里却有些害怕。 她只以为入宫就是伺候贵人,早就做好了日日辛苦劳作的准备,却从来没有想过伺候的贵人会是陛下。 这一刻,她刚稳稳落地的心脏又悬了起来。 她只觉得悲喜交加,喜的是弟弟能有银子治病,悲的是在这深宫之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点未来都看不清。 入宫前她同孤院的管事嬷嬷说的话犹在心头:“嬷嬷你放心,我不过进宫劳作十几年光景,等我回来,恒书已经长大成人,家里有了男丁撑门面,我便也能安心生活。” 平生第一次,付巧言为自己的莽撞和无知而痛苦。 可事已至此,她却不能后悔。 这世间没有退路。 7.没有错 修 她站在孙慧慧后面,微微低着头,没人能瞧见她苍白的脸色。 那边冯秀莲还在嘱咐辛娘:“姑娘辛苦些,过几日便是十五了,娘娘可盼着这一日呢。” 不过几句话功夫,辛娘已经收敛起脸上表情,重新冷静下来:“谢姑姑提点,辛娘必定不负主子娘娘期许。” 冯秀莲点点头,不等小宫人过来上茶便起了身,走到门口对孙慧慧和付巧言道:“你们便留在姑娘这,好好听姑娘话,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说罢,顿了顿又对王倩和沈安如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沈安如不由自主扯了扯付巧言的衣袖,付巧言悄悄看她一眼,安抚对她做了口型:“去吧。” 沈安如虽然年纪小,却很懂事,她不安地握了握付巧言微凉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冯秀莲离开了屋子。 虽然才刚认识,但沈安如因年纪太小逃过一劫,付巧言还是打心底为她高兴的。 屋里一下子走了三个人,不复刚才拥挤,却也不显得宽敞。 这地方太狭窄了,外屋不过一张圆桌三套桌椅,剩下只有靠窗一排花架,上面简单摆了几盆吊篮,没得名贵花草。 以辛娘的身份,也是养不起的。 她等冯秀莲走的没了影,才起身坐回主位,径自打量付巧言和孙慧慧。 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出色,唯有一头黑发乌黑柔顺,王皇后便是瞧上她这个优点,才推荐给了陛下。 那时候隆庆帝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不想太过驳了皇后面子,就收下了这份“好意”。 满宫里,无人颜色能比贵妃好。她那一张芙蓉面精致美丽,身段窈窕,声若黄鹂,加上性格温柔多情,很是受隆庆帝偏爱。 即使如今已经年过四旬,也依旧明媚动人。 王皇后世家出身,从小学得就是理家管宅的正室夫人做派,她虽然并不如贵妃受宠,隆庆帝也不会特别冷待她。 不为她父亲面子,也要看她掌管后宫三十几许,养育皇子公主十数人,这份辛苦也着实难得。就算二人只是相敬如宾,却也从来不让贵妃下皇后面子。 冲这一点,王皇后也给隆庆帝脸面,但凡推给隆庆帝的宫人妃子,无一个同贵妃肖似,都是各有各的玲珑别致,从来不叫隆庆帝厌恶。 王皇后一看就是聪明人。 这事,也是后来付巧言揣摩出来的,宫里虽然对宫人管的严,但私下碎嘴也是有的,略微听听谁是皇后推上位的,便能窥见一二。 但眼下,付巧言还来不及想那些事,她只为眼前这一关彷徨害怕。 辛娘是隆庆三十年入宫,如今已经二十有六,如果早早成婚有了娃娃,也不过付巧言和孙慧慧般年纪。 她看两个少女低着头不敢言语,不由叹了口气,温言道:“我不是什么主位娘娘,不过是个庶妃,劳皇后娘娘垂怜才能独居于此。你们两个,暂时便安置在我这里吧。” 付巧言和孙慧慧忙应:“诺,姑娘。” 辛娘见外面天光大亮,便吩咐小宫人出去领午膳,这边叫她们两个坐到跟前:“你们年纪小,想来还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吃过饭,我来给你们讲一讲。” 付巧言见她态度柔和,对她们两个并无多大敌意,心里略微有些放松。 辛娘没有位分,却大小也是伺候过皇帝的老人,王皇后又极好面子,因此膳房从来没有薄待过她们这些“姑娘”,顿顿四菜一汤荤素相宜,偶尔年节还有礼,算是很好了。 她一个人在屋里寂寞惯了,对伺候自己的小宫人一向很好,饭菜也吃不完,总是叫小宫人跟她一起吃。 如今来了付巧言两个,她也没什么规矩,非让她跟孙慧慧上桌一起吃。 付巧言死活不肯,倒是孙慧慧推拒两次便应了下来,她家里富裕一些,这一个月来吃不上荤腥,也是有些嘴馋。 辛娘看了看笑嘻嘻坐到桌边的孙慧慧,又瞧了一眼站在桌边踟蹰的付巧言,温言道:“坐吧,你不坐大家都吃不成的。” 付巧言这才坐下。 辛娘又道:“说说你们年纪,都叫什么名?” 孙慧慧抢先道:“回姑娘话,奴婢姓孙,名慧慧,今年十二。” 付巧言也答:“回姑娘话,奴婢姓付,名巧言,年十二。” 四个人坐一桌上,身高就没那么大差距了,虽然付巧言依旧低着头,但辛娘却是看清了付巧言的样貌。 难怪要这般行事了……辛娘心里盘算一二,难免有些期待起来。 以付巧言的样貌,只怕再过几年长成了,凤鸾宫的那一位说不得也是比不上的。只是不知性情如何,如今短短一句,听着声音也是空灵婉转。 倒是天生丽质了…… 思及此,辛娘又难免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她长相堪只称得上清秀,只有一头乌发出色一些,然陛下并不见有多喜爱,她也不过侍寝两三次便被忘了,连淑女都没封上。 辛娘夹了一筷子小炒酥肉,和着苦涩咽了下去。 这狭窄的配室恐怕就是她此生的归宿,只希望以后能有个人给她收尸,不要一卷薄席扔到乱葬岗里,连名字都没人记起。 辛娘眨了眨眼睛,把那热泪又憋了回去。 用过膳,小宫人自去收拾,付巧言和孙慧慧被辛娘叫到里屋,正坐在床边官帽椅上等辛娘训话。 辛娘这里屋更是狭小,一张小火炕便占了大半,火炕边上是两个红木箱子,再边上便是衣柜,其余什么家具也摆不进来了。 付巧言注意到炕的里侧摆放了一个炕桌,上面放了一个笸箩,里面有些针线,笸箩边上还有好几本书册,显然平时辛娘就这么打发时间。 辛娘见两个小娘子十分拘谨,便笑着说:“你们年纪还小,宫里都是这般的,等以后习惯便好了……” 她想了想,又带着鼓励和歆羡的语气道:“我没有位分,只能住这里,如果得陛下垂青,能封个淑女才人,便能住三隔间,有两个宫人伺候的。” 付巧言低着头,有些不为所动,倒是孙慧慧有些兴趣,小声问:“真的吗?” 辛娘端详她一眼,笑着说:“我说的还只是下三位,等封了中三位婕妤昭仪,便是一宫主位,独住正殿了。” 宫中的位阶冯秀莲是仔细讲过的,不过她说的没那么清楚,只说了上三位、中三位和下三位都是什么,并未说待遇如何。 这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小宫人,她们年纪太小,没有是非曲直,根本不知道能当上主位到底有多难。 很多宫人,只能看得到宫妃华丽的头钗和锦绣长衫,看不到她们一路走来的血泪。 便如孙慧慧一般,听了辛娘的话便满心激动,不由自主问:“那贵妃娘娘呢?” 贵妃苏蔓已经成了传说,民间话本戏词里面每每提到,都要说她美丽不可方物,仿佛仙女下凡。戏词里会说隆庆帝对她一往情深,让直接从宫女成为贵妃,独得恩宠,连生两位皇子。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付巧言回忆了一下冯秀莲给她们讲的宫中主子关系,不由觉得好笑。 苏贵妃确实是诞育隆庆帝孩子最多的妃子,她育有两子两女,三个都已长成,只有小女儿体弱夭折,两岁便殁了。 可除她之外,还有十几位妃嫔孕育了皇儿,这还是长成未夭折的。 如果这也能叫独得恩宠,那其他的妃嫔皇嗣不就都成了笑话? 付巧言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没显露,她只认真听着辛娘讲述苏贵妃的事:“贵妃娘娘自然是宫里最出色的人儿,她的凤鸾宫位于东六宫最靠近乾元宫的位置,正殿偏殿都只她一人住,后殿只配了几位淑女才人,一般陛下是从来不往凤鸾宫后头去的。” 这话里的意思,在付巧言听来就是陛下给苏蔓面子,虽然不能枉顾祖宗礼法让她独住一宫,却也为了她从来不去瞧那些下三位的妃子,十分尊重了。 而在孙慧慧听来,则是陛下对贵妃真好,只要能当上贵妃便能得到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由得更亮了。 辛娘瞧了眼兴奋的孙慧慧,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付巧言,心中觉得有些难办。 以她们二人的长相,自然是付巧言拔得头筹的,但付巧言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那个意思,总归是一言不发。 孙慧慧……倒是积极,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冲动,娘娘未必喜欢她的个性。 这几年里,因着身体大不如前,隆庆帝也很少往后面来,他原本就对女色不很上心,此番更是冷淡了。 他每次来,不是按着理法初一十五看看皇后,便是轮着看看有皇子公主的妃子们,让孩子们能跟父皇母妃一起吃顿饭。 辛娘叹了口气,只得把宫中主位们都讲了讲,最后道:“一般有小宫人进宫,都是莲姑姑直接领着分派各处的,这次她特地领你们去给娘娘请安,其实是有些特别的差事要交给你们办的。” 付巧言一听,使劲咬了一下嘴唇。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毕竟年纪小,一时间竟有些纷乱,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她只觉得眼前发黑,看不到任何未来。 辛娘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仿佛就在耳边:“娘娘年纪大了,也不方便伺候陛下,是以陛下来时多由姑娘们伺候他,只是最近得宠的秋姑娘正来小月子,身上不太爽利。而其他宫人都是进宫多年,年纪都不算小了,娘娘担心伺候不好陛下,这才选了你们几个聪明伶俐的来。” 孙慧慧抑制不住兴奋,尖声叫道:“真的吗!?” 付巧言被她这一声小嗓子惊扰,一颗心扑通扑通,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从小父亲就给她讲,做人总要三思后行,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定,无论将来如何都不能回头。 因为时间不等人,也因为天下没有后悔可以讲。 做了决定,就要一往而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付巧言深吸口气,她忆起弟弟病弱苍白的小脸,一遍一遍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是的,无论能不能迈过这道坎,无论未来是怎样,此时此刻,她执着地重复着: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8.辛娘 想通之后,付巧言一下子便放宽了心。 她一向不爱在事情上反复纠结,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只能尽她努力好好走下去了。 辛娘见她依旧不言语,只得问:“巧言是如何想的?” 付巧言收拾好心情,抬头轻声道:“既是主子娘娘吩咐,奴婢自当从命。” 这是个很聪明的回答,她没说自己不愿意,却道要听主子命令。王皇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这也算是她妥协认同了。 辛娘松了口气,道:“今儿个你们也累了,待会儿跟萱草去收拾休息下,晚上再给你们讲些别的。” 她既然这样讲,孙慧慧跟付巧言便一起出了内室。那个叫萱草的小宫人正在外面擦桌,见她们出来忙走过来,小声道:“我以前都住外间,那边帘子掀开有个塌,你们跟我凑活几天吧。” 萱草是隆庆三十八年入宫,以前是坤和宫的粗使宫人,后来她被同屋欺负时被辛娘看到,求了冯秀莲要到了身边。 一般她们这种无名无分的庶妃过得比宫女好不了多少,这也得亏坤和宫地方大。王皇后为显恩慈,特地让她们几个独住一室。平时也不过是每季跟着姑姑们打扫一下娘娘往年旧衣,旁的就是在小屋子里蹉跎了。 庶妃可有宫人伺候,只一名宫女,无黄门。 萱草也不算蠢笨,今日冯秀莲一番话她也是听见了的,既然这两位小宫人都有大造化,跟她们挤着住几日也无不可。 三人走到外室另一边,萱草掀开浅色帐幔,一下子便露出里面一张小塌,旁边还有个柳木小箱,大抵是辛娘赏她的,让她好歹能藏点私房。 付巧言看那塌,觉得有点为难。 她们三个年纪不大,身量也矮,可它明显只能睡两人,再多往哪里挤? 孙慧慧脸色更是难看,之前在绣春所时待遇都比这好,怎么来了坤和宫反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她脾气不好,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说:“萱草姐姐……这……我们真是挤不下的。” 萱草一看确实有点勉强,不过辛娘一向都很和善,她想了想道:“待会儿我去求求姑娘,她房里还有张塌,回头晚上我便去那边守夜。” 也只能如此了,付巧言默默把小包袱放到柳木箱子上,然后便坐到榻上。 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此刻冷静想想,说不得是自己一上来便往最坏处想,有些想岔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未及笄便父母双亡,弟弟又生了重病,她为了弟弟入了宫,什么都不会,能来坤和宫不过因为颜色好些。 而陛下是九五之尊,什么美人没见过?只说贵妃苏蔓,那可是以颜色姝丽闻名天下的,比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强了不知多少。 说难听点,此刻的付巧言给贵妃娘娘做贴身宫女都不配。 再一个,年纪也着实差的太多了。 她听冯秀莲说如今最小的九皇子刚好十二岁,最大的皇长孙也已经八岁了,虽说在皇家这样的事十分常见,但付巧言之少幼也确实是现实。 付巧言遇事从不慌张,冷静下来这番思量,顿觉得皇后娘娘这计策荒唐透了。 她还不如让辛娘这般伺候过陛下的姑娘再去试试,说不得陛下顾念旧事,也能添两分情谊。 想好之后,付巧言又有点担忧。 说实话,她对于当宫里的贵人是没甚想法的。 她尚且年幼,年头里对婚丧嫁娶都一知半解,若不是从小跟着母亲打理家事,恐怕这小半年她带着生病的弟弟都撑不过来。然而她再懂事,也不过金钗之年,说这些实在有些早了。 进宫之初,她也只是想找个能赚钱又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她自知斤两,从来不曾妄想贵人,更怕一个不好牵连家里。她从小到大最爱看那戏本听故事,这些故事中,宫中红颜如枯骨,红墙之后,不知埋葬多少薄命人。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替故去的父母,也为在宫外等她的弟弟。 可如果她去试过之后惹恼陛下和娘娘,她也一样活不下去。 付巧言无声叹了口气,刚松了两刻的心又再度紧了起来。 罢了……如果实在走到那一步,她就当用命给弟弟换回了治病救命的银子,否在她在巷子里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想想也不算亏。 这样前前后后全部都想好,付巧言才长舒口气,伸手整理了下衣裳。 辛娘没给她跟孙慧慧安排差事,可她也不能光在小隔间里坐着。 扭头一看,孙慧慧早就躺了下来,而萱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坐在外间缝补衣服。 付巧言小时跟母亲学过缝补,她绣花的手艺不行,不过针脚却特别细密,因此便穿好鞋掀开帘子,出去坐到萱草边上。 “萱草姐姐,我帮你吧,我也会的。” 萱草正在给辛娘做新的内衫,她不是很爱说话,所以对于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付巧言更有好感。见她主动帮忙,便把笸箩里的一小块帕子递给她:“正巧准备给姑娘做个春日里用的兰花帕,你来把边锁了吧。” 付巧言笑笑,接过便认真干起活来。 辛娘站在门边听她们说话,不由有些担忧。 这些事情付巧言能想到,她一个在宫中十来年的老人怎可能想不到。 更有甚者,她比付巧言知道的还多些。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年,除去诞育皇子公主的渐渐升了嫔位妃位,剩下的年轻后妃其实并不太多。 他这一生的精力都在前朝,对后宫实在有限,哪怕是贵妃那里,一个月也见不上两三次的。 辛娘同他接触过,感觉得出他并不喜年轻宫人,皇后这里他接纳了两三位,不过是为了给皇后面子。 如果在五皇子刚薨的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再去推人,恐怕会有相反效果。 可她却不敢说。 如今宫里什么情形她身处坤和宫最是清楚。陛下老迈,储君未定,皇子全部长成,而坤和宫皇后掌宫三十几载却无嫡子,实在是令人想想就害怕。 辛娘回到炕上,随手打开一本话本。 富贵锦绣高高在上的王皇后,也老了。 公主们大多都留到双十年华才会下嫁,皇子们更是束发之后才会开蒙,到时宫里会配两个年纪大些的侍夜宫女过去伺候,未及弱冠前,月余也不过那么一两次。妃子娘娘们虽然也有未曾及笄便伺候圣上的,但那都是圣上潜邸时的旧黄历了。 那时的陛下,也不过弱冠之年。 如今,却已是隆庆四十一年。 要说这两个小丫头十七八倒还好,这事不会那么难看,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却是什么都不懂的。 只是坤和宫里的宫女没有合适的,王皇后才想着这次采选直接挑几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进来。 辛娘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这事必定不成。 她一年到头连娘娘面都见不着,当然说不上话,就连提醒冯秀莲她都没想过。 把这差事办好吧,尽她所能跟小丫头们都讲清楚了,未来如何,只能看她们的命了。 一下午时间,这间狭小的里外间里人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晚上用过晚膳,辛娘便开始给她们讲陛下的一些习惯,还有在贵人面前伺候的其他事宜。 之后几日,也都是这般过的。 这几天,孙慧慧倒是没有跟付巧言起冲突,她一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十五上,只想着一飞冲天,能当个淑女也是好的。 四月十四这日,天气已经回暖,各宫都送了新衣,小宫人们也跟着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浅碧色的褙子。 宫里衣裳不经穿,为怕污了贵人眼,几日便要浆洗。冬日还好些,到了夏日里炎热,袄裙穿不了月余就要褪色,穿上去暗沉沉的不甚好看。年纪小一些的宫女子,便总是盼着换季送新衣。 付巧言长得嫩,穿粉穿碧都好看,这换上修身的袄子,整个人看上去都灵动了些。 晚上,辛娘从箱子里取了两本书,沉默地递给了她们。 付巧言打开一看,惊得手都抖了,红着脸猛地一把合上。 辛娘见她样子,知道她不好意思,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万一最不幸的那条让她赶上,伺候不好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辛娘抿了口茶,低声道:“好了,你们便翻开看看,伺候陛下得机灵些,叫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疼了不能叫疼,要说谢陛下,知道吗?” 孙慧慧使劲点点头,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辛娘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没有眼色。 这事明摆着成不了,她还一门心思想着当上娘娘怎么穿金戴银,年纪不大,志向倒是不小呢。 辛娘还没来得及训斥,倒是孙慧慧主动开口:“姑娘,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 “……” 辛娘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淡淡道:“陛下喜欢懂事听话的,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老实,知道么?” 孙慧慧一听就撇撇嘴,低头又去看那册子。 反倒是付巧言若有所思,不由得抬头看了辛娘一眼。 她看着镇定,心里头也是忐忑的,听得辛娘这般说,不知怎地便又不那么害怕了。 心里这般想面上便带了出来,辛娘对上她微闪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 主子们确实喜欢老实人,可只有聪明人才能活下去。 付巧言明显是后一种,她勤快话少,什么事情都是想清楚再办,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这才是顶顶的聪明人,也难为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如果早进宫三十年……说不准…… 辛娘只匆匆一想就掐了这念头,忙低头说:“记住,明日是巧言先进去书房送茶,如果巧言不成,便由慧慧再去伺候陛下洗漱,明白么?” 孙慧慧一听是让付巧言先去便瞪大眼睛,不满道:“姑娘,为何是她……” 她话刚说一半,辛娘便打断了她:“这是莲姑姑昨日过来特地嘱咐的。” 孙慧慧可怕冯秀莲了,听是她说的,忙闭上了嘴,却不甘心地瞪了付巧言一眼。 付巧言低头看书,没有理她。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日下午冯秀莲早早便过来领人,先让付巧言跟孙慧慧沐浴更衣,又找了一身绣花格外别致的藕荷色袄裙让付巧言换上,这才把她们领到偏殿等。 这一下午时光,付巧言觉得比她前半生都长,等到华灯初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她便知道是陛下来了。 付巧言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深呼吸,无论旁边的孙慧慧如何看她都没有回头。 两刻之后,冯秀莲踱步进来,她面色十分严肃,进来便说:“今日如果未成,你们便都得去后殿扫洗处,好好表现,娘娘对你们是十分期待的。”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想扫洗处也是不错。 冯秀莲见她十分淡定,也不知如何感想,只先跟她说:“陛下每次都要先在书房处理正事,你先进去奉茶,不用讲话,只要把茶杯摆在他手边即可。” 付巧言紧张点点头,跟着冯秀莲便去了正殿书房门口。 这里平时也是皇后娘娘处理宫事的地方,不过此刻却是两个黄门守在外面。 冯秀莲显然跟他们十分熟悉,过去便说:“两位大伴有劳了。” 左边那一位黄门五十几许的年纪,有些胖,一张脸盘圆圆的,仿佛是十五的月亮。 他看了一眼托着托盘身材矮小单薄的付巧言,微微眯起眼睛:“冯姑姑,怎么不是平日里送茶的秋姑娘?” 付巧言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窜上心头,令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头也不回地跑走。 可是她不敢。 她只是站在那里,颤抖着双手,听冯秀莲道:“回古大伴的话,秋姑娘今日不太爽利,只能让小宫人过来伺候陛下了。” 古大伴看了看她又瞅了瞅付巧言,没再说什么,只推开雕花门扉,站在门口道:“陛下,该是用茶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托着紫檀茶盘稳步而入。 9.巴掌 因着是正殿的书房,所以整个布置都很合皇后娘娘心意。 里面分了内外两室,内室边上还有一个特设的书库,窗边摆了两架多宝格,清一色的秘色瓷在上流光璀璨。 大抵也只有长信宫,还尚存这些百多年前的神秘瓷器。 看似平淡,却深谙富贵。 窗前,一张宽大的盘凤雕花紫檀桌静静立在里,桌后一位墨色身影正在伏案办公。 付巧言轻轻往里面走去,她几乎连呼吸都不太敢了,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胸膛,紧张莫名。 她一路来到桌边,伸手把摆放着紫砂茶具的紫檀茶盘放在上面。 茶盘与书桌轻微碰撞,发出几乎难以听到的声响。 那墨色身影握笔的手顿了顿,紧接着便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消瘦衰老却十分威仪的脸,他一头长发都束在乌纱头冠中,两鬓斑白,显然年纪不轻。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如深海般的眼眸,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惊起波涛。 付巧言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只呆呆看着这位大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一张小脸白如初雪。 隆庆帝只扫她一眼,便皱起眉头。 这书房里的事情,就连王皇后都不是太清楚的,一直都是秋妍在伺候。 秋妍是个灵省人,虽只是个姑娘,却比辛娘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在这屋里伺候隆庆帝已有十几年光景。 王皇后知道隆庆帝不给她升位不过是想在来时能轻松些,所以待秋妍也还算客气,单独给她分了一个带小院的三隔间,还额外拨了两个小宫人伺候。 她很聪明,也很贴心,隆庆帝他处理政事时最喜安静,每次来坤和宫书房时秋妍总是在外间泡好茶后再呈给他,跟宫规要求的不太一样。 这事只有秋妍自己知道,所以付巧言一上来便犯了错误,让隆庆帝当场发现。 王皇后的心思,隆庆帝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而秋妍,也似乎心太大了。但凡她能指点一句,这吓得颤颤巍巍的小宫人也不会把茶盘放错位置。 隆庆帝生来便是嫡长子,十岁被先皇立为太子,从小学的便是帝王术,看人最是精准不过。 只消扫上那么一眼,他便知道了这小宫人为何而来,受了何人指示。 因立储一事跟大臣们吵了好几天架的隆庆帝顿时怒从心生,他看都没看那小宫人,直接叫人:“谁在外面,都滚进来。” 付巧言脑中一片空白,但冯秀莲的叮嘱她是时刻记在耳边的,隆庆帝话音刚落,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弯腰就是一个头磕下去。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喊叫,因为冯秀莲说过:“主子们最烦犯错的宫人喊叫,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似得。” 她整个人伏在地上,额头的冷汗顺着漂亮的脸蛋滴落,无声无息在地毯上晕开一朵凋零的花。 雕花门扉猛地打开,外面两位黄门及冯秀莲都跟着疾行而入。 古大伴在付巧言进去之时便已经知晓了这结果,不过冯秀莲是王皇后身边头一位,他不好得罪她,更不能打了皇后娘娘的脸,只得让付巧言进去了。 所以这一遭,他一进去便赶忙解释:“回陛下,刚冯姑姑讲了,坤和宫的秋姑娘今个身子不爽利,才让这小宫人来伺候陛下饮茶。”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伴,他要时刻明白上意,这事陛下不问,他也必须要回答在点上。 然而他这么一说,隆庆帝怒火更是滔天:“冯女官,古伴伴说的可对?” 冯秀莲脸色比付巧言也好不了多少,她走了两步来到付巧言身前,跪地回:“诺陛下,确实如此。” 隆庆帝这几日身体并不太好,他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处理政事,加上跟大臣们反复争吵,连带着脾气也窜到顶点,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再去压抑自己了。 “你看她才多大?恐怕进宫没几天吧?这就能在御前当差了?你们坤和宫的人都死了不成?你作为尚宫,这点事情还办不好吗?”隆庆帝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那话仿佛是在训斥没有安排好事情的女官,又仿佛每一句都是冲着皇后说的。 坤和宫的人当然不会都死了,王皇后还在呢。 冯秀莲满头是汗,她冲着隆庆帝使劲磕了几个头,可下一刻,她便直起身体,伸手“啪啪”两个耳光扇在付巧言脸上。 那巴掌仿佛铜铁一般,狠狠抽在付巧言稚嫩的小脸上,付巧言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是从没有过的火辣热痛。 付巧言不过十二三岁,从来没挨过打,这一遭冯秀莲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打得她连跪都跪不起来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付巧言觉得嘴里一片腥甜,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噗通一声歪倒在地毯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蒙之中,她歪歪躺在地上,听冯秀莲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陛下,是这孩子没伺候好,也是奴婢没选对人,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完,伸手就给了自己四个巴掌,一下一下往死里用力,一张脸很快便肿了起来,红成一片。 隆庆帝面无表情坐在椅上,仿佛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 “冯女官,你回去告诉皇后,如今宫里的皇子年纪都大了,她操心些没影的事,不如费心教养皇子公主。旁的心思,还是少生的好。” 隆庆帝的声音狠狠打在冯秀莲的心上,她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诺,谢陛下。” 隆庆帝重新拿起笔,古大伴赶紧示意另一位黄门拽起付巧言,迅速往后退出书房内室。 在她们已经到了门口时,隆庆帝突然说了句话:“不是她的错。” 冯秀莲心里一松,感激地冲隆庆帝行了个大礼,跟着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来,她才呼出一口热气,对两位黄门又行了礼,低声谢道:“多谢两位大伴,秀莲感激不尽。” 说话的还是古大伴:“冯姑姑多礼了,咱家应该的。” 冯秀莲叹了口气,见付巧言多少清醒过来,过去低声问:“能走吗?” 付巧言沉默地点点头,她刚才头晕目眩,没听到隆庆帝最后那句话,此刻心里别提多害怕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冯秀莲拉着她出了书房,也不管孙慧慧还在那里等着,径直往正殿的金玉堂行去。 此刻的王皇后也没安置,她跟隆庆帝一直相敬如宾,但也好歹做了几十年夫妻,多少了解他的脾气。 她知道自己这一番动作十分不上台面,也肯定会让隆庆帝不快,可她就是想试上这么一试。 曾经也有秋妍或辛娘等成功入了隆庆帝的眼,接二连三上了龙床,可她们没一个争气的,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 事到如今,她也不过是想最后拼搏一把,端看隆庆帝能否顾念夫妻情分,给她全了脸面。 宫灯如豆,摇曳生姿,王皇后依旧穿着大红宫装,头上最喜爱的九凤衔珠钗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冯秀莲没有让她等太久,只消片刻功夫,冯秀莲就领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进了金玉堂。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仅仅是一眼的工夫,她便如泄了气的蹴鞠一般往后倒在了椅子上。 “娘娘!”冯秀莲见她这样也有些惊慌,两三步跟到王皇后身侧,伸手给她顺了顺气。 “娘娘,陛下这次说了明确的旨意。” 王皇后看着她脸上肿的老高的伤痕,又看了看门口满嘴是血的付巧言,一颗心仿佛被人用力攥着,酸得不成样子。 她用力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速速说来。” 冯秀莲把事情一字不落说了一遍,然后又让付巧言说进去后都发生了什么。 付巧言嘴里早就出了血,一张小脸肿得看不出往日的秀美,她跪了下来,瓮声瓮气道:“回娘娘、娘娘话,奴婢送茶进去,刚把茶盘放到桌上陛下就叫人进去了,奴婢……奴婢不太明白。” 王皇后皱眉问:“一句话都没跟你说?” 付巧言摇了摇头:“回娘娘话,未曾。” 王皇后低头揉了揉眉心,让付巧言先出去,扭头吩咐冯秀莲一二,便闭上了眼睛。 冯秀莲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也替她难过,领着付巧言先出了金玉堂,招来一位宫人嘱咐:“带她们先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这一晚上已经懵了,她小心翼翼扯了扯冯秀莲的袖子,咬了咬下唇没讲话。 冯秀莲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压低声音道:“去吧,有陛下那句话,你不会有事的,回去找辛姑娘要点药擦上,我让人同她讲。” 付巧言点点头,给她行了大礼,才蹒跚地跟着大宫人离开正殿。 冯秀莲看着她单薄瘦小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伤感。 这孩子确实聪明懂事,这一个礼还给她,便是要告诉她她不怪她,反而承她情。 只是可惜了,经这一遭,别说将来做个管事姑姑,就是在正殿伺候主子恐怕都不成。 冯秀莲回了金玉堂,此刻的皇后娘娘已经换下了凤钗华服,她只穿了一身浅色的袄子,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全没有往日的盛气凌人。 冯秀莲走到榻前,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她顺发:“娘娘,奴婢听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教养长成的皇子。” 王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回答。 冯秀莲也未再讲话,她耐心地一遍一遍给王皇后顺发,见这一头曾经乌黑油亮的长发因为反复染色而暗淡无光,心下更是难过。 时光蹉跎,岁月不饶人。 当皇后长发乌黑不再,皇帝两鬓斑白如霜,曾经美艳无双的贵妃早就不能载歌载舞,未来主宰这座长信宫的,又会是谁呢? 冯秀莲不知道,她也不会去揣测王皇后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王皇后突然道:“便,如他所愿吧。” 10.离别 孙慧慧在偏殿了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宫人来领她去伺候陛下洗漱,她越坐越是心烦意乱。 她是商贾出身,家里有些薄产,因是老来女,家中长辈一向比较偏宠她。 在家里,有好东西从来都紧着她跟大哥,这一次让付巧言拔得头筹,赶在她前面伺候陛下,已经令孙慧慧十分不满了。 她本来就讨厌比她美得多的付巧言,又在这冷僻的偏殿待了一晚上,当看到付巧言跟在一个大宫女身后进了偏殿,那股子怒意是怎么都收不住的。 “你怎么才回来?”她刚说了一句,便看到付巧言脸上的伤痕,“我就说姑姑看错了你,看你肯定办错了事,被陛下轰出来了吧!” 付巧言往大宫人身后缩了缩,没有反驳她。 孙慧慧更是不满,付巧言这样子回来显然她也没戏了,别说伺候陛下,她至今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都怪这个没用的付巧言。 她越想越生气,竟然上前两步高高扬起手来。 然而她动作还没做完,一把温暖有力的大手就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住口,真是放肆。” 这大宫人个子很高,不胖不瘦,长得只能称得上普通,眼睛不大鼻子塌,勉强靠妆容掩盖了脸上的缺点。 她凌厉地瞪着孙慧慧训斥时,也是很吓人的。 孙慧慧缩了缩,她一向欺软怕硬,被大宫人训了一句就不讲话了。 “记住,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之后,这事便不存在了。”那大宫人也懒得理她,转身往外走:“跟紧些,我先送你们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依旧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无论身旁的孙慧慧怎么瞪她都不搭理。 坤和宫虽然是后宫除乾元宫外最大的宫室,但毕竟宫殿屋舍众多,因此她们只走了一刻便到了辛娘门前,倒也不算累。 开门的是萱草。她见是大宫人,倒是十分热情,不仅请了辛娘出来,还忙里忙外要给上茶。 大宫人摆了摆手,叫辛娘去里屋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娘才从房里出来,她手里拿了个青花瓷瓶,递给萱草道:“去给巧言上点药。” 付巧言忙冲她行礼,瓮声瓮气道谢:“谢姑娘。” 辛娘冲她笑笑,摆手:“上了药就早些休息,已经晚了。” 她这边对付巧言和颜悦色,转头却冷了脸:“慧慧,刚宁姐姐嘱咐,这些事你们一句都不能讲与外人听,否则永巷你们也是待不了的,明白吗?” 对她,孙慧慧勉强客气些:“我知道的姑娘,我绝不会讲出去,有些人嘛……” 她说着,转着眼珠看正上药的付巧言,辛娘皱眉怒斥:“好了,今日晚了,早些安置吧。” 因着有萱草在,孙慧慧不好发作,一直憋着一口气。等到晚上都安置了,她别别扭扭跟付巧言挤在一张窄塌上,才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赶紧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才挨了打?谁打你的?是不是你惹陛下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当不了娘娘了?” 付巧言:“……” 付巧言闭着眼睛,根本不回应她,只仔细回忆冯秀莲的话。 冯秀莲对她说:“你不会有事的。” 她是坤和宫的管事大姑姑,又是唯一的尚宫,她说自己没事,自己应该就不会有事吧? 可她心里却没底,进宫只一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付巧言心里紧张又不安,完全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她躺在窄小的塌上,脸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断断续续抽痛没完。 她脑中乱成一团,麻木地盯着洗的泛白的帘子,耳边是孙慧慧喋喋不休的咒骂,本以为自己会一夜失眠,可下一刻她便堕入沉沉梦乡。 在临睡之前,她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如果她能长得平凡一些就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付巧言就醒来了,她听着外面萱草轻轻的脚步声,挣扎着侧卧起身。 脸上已经没有昨日那般刺痛,付巧言伸手轻轻碰了碰脸颊,也已经消了肿。 她轻巧起身,穿回了那身小宫人都有的宫装,简单给自己梳了个垂鬟分肖髻。 因着刚刚进宫,第一次跟的主子辛姑娘又实在算不得娘娘,所以付巧言依旧用着跟宫装一起发下来的发带,简单盘了几股头发在发顶,颈后的头发则编成辫子,随意披在身后。 大越宫人在二十之前都是梳的垂鬟分肖髻,这个最简单,也不需要什么首饰,看起来还很清爽灵动,非常合适。 付巧言打理好自己,便掀了帘子出去。 外面刚刚蒙蒙亮,显然还未到辛娘平日起身的时候。 萱草已经忙活上了,她要先用小铜炉煮上热水,把今日辛娘要穿的衣裳烫熨平整,再准备好早膳的碗筷,这才能松口气。 见付巧言起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把她扯到窗边。 “快给我瞧瞧,”她说着,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付巧言的脸,“还是姑娘的药好,今个看着就没那么吓人了。” 付巧言微微笑笑,努力不牵动脸上还有些红肿的皮肉:“这次多谢姑娘了。” 萱草轻轻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药,又给她涂了一点:“姑娘心地好,能跟着她,是我的造化。” 闻言,付巧言有些愣神,她咬了咬下唇,没有接话。 她也喜欢辛娘,觉得能留在这里说不得能安安稳稳,可昨日冯秀莲的意思,她显然要被贬到别的地方去了。 “萱草姐姐,还请你帮我谢谢姑娘,以后有机会,巧言定不会忘记今日恩情。” 萱草没太听明白,不过还是应了下来:“以后我们都在一块,用不着那么客气守礼。” 付巧言也没解释,帮她一起干活去了。 等到辰时初刻,辛娘便醒来唤人。 付巧言托着水盆,跟着萱草一起进了里间。 辛娘抬眼见她脸上不那么肿了,一遍净手一遍道:“这药倒是不错,回头娘娘再赏,萱草记得收好。” 付巧言一听是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忙要下跪谢礼。 “你这孩子,那么多礼做什么。”辛娘虚扶她一把,没再言语。 等她洗漱好,便叫了萱草出去,留了付巧言在里屋。 “巧言,莲姑姑说过要把你分哪里去吗?慧慧呢?”辛娘担忧问。 付巧言一听便知冯秀莲昨日让大宫人叮嘱过了,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垂下眉眼:“未曾,只隐约听到说是后殿扫洗处。” “什么?你确定是扫洗处?”辛娘瞪大眼睛,问。 “兴许是,也兴许不是,姑姑没仔细同我讲。”付巧言低声道。 辛娘盯着她瞧了又瞧,见她两边脸蛋子还有些红肿,眼眶泛红,却仍不改往日清丽,还平添三分可怜,心里直道可惜。 她叹了口气道:“如果真去那儿,你必要小心些,那边的管事们……” 她说了半句便掐了话头,显然是有些忌讳的。付巧言心里好奇得厉害,只想听她多提提后殿的事,但她不愿意说,付巧言便都忍了下来,没有追问一个字。 辛娘看着她不住地叹气,好半天才似想起什么来,往炕尾爬去。 那边摆放了一排箱柜,都是巴掌大的小格子,放的多半都是体己之物。 她在最角落一个小抽屉里翻出一个小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点了点头。 “过来,接着。”付巧言乖乖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捧了过来。 那荷包并不算太精致,两边的锦缎包边都有些破了,显出几分年纪来。 付巧言不明所以看了看辛娘,在她的示意下打开了荷包。 没想到里面竟然装的银子。 掂了掂,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两了。 付巧言吓了一跳,忙把银子塞回去,要还给辛娘:“姑娘,我怎么能要您银钱。” 辛娘柔和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她黑亮的发髻:“好孩子,你收着吧。好歹跟过我,我没本事,只有这点银子能拿的出手,权当感谢你这几天尽心伺候了。” 她这一说,付巧言眼中本就存着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 进宫以来的彷徨,昨日的害怕,被打了以后满腹的委屈和要离开这里的不舍全都积攒在一起,随着热泪一起打湿了脸。 “姑娘,谢谢你。”付巧言哽咽道。 她再坚强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辛娘的年纪跟她母亲差不了多少,性格一样温婉可亲,令她不由自主想起早逝的父母。 辛娘也有些哽咽,她帮付巧言整了整辫子,低声嘱咐她:“我知道你进宫时什么都没带,离开我这里,任何地方都得有银子防身。后殿里生活不易,你要是觉得日子太难挨,便悄悄打点一二,省得熬不过去垮了身子。” 她说着,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又道:“那边的宫人脾气都不是太好,你少说多做,尽量少把自己弄得这么样干净利落。” 付巧言听她这样细致叮嘱,心里更是感激,忙道:“谢谢姑娘,我以后定会报答您的。” 辛娘笑笑,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在莲姑姑跟前我都说不上话,恐怕也要不回你了。” 付巧言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坚定道:“姑娘,我会好好的,你等我以后回来看你。” 辛娘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这孩子还这样小,单薄伶仃无依无靠,她这张脸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罪。 但愿她能长命百岁,能青丝堆雪平安如意。 付巧言藏好那荷包,跟着辛娘出了里屋。 外面萱草已经领到了早膳,正指挥着脸色难看的孙慧慧摆放碗筷。 辛娘仿佛没有看到孙慧慧的脸色,径自坐到主位上,淡淡开口:“吃吧。” 一顿饭吃得非常安静,两刻钟便都用完了。辛娘刚放下碗筷,外面便传来冯秀莲熟悉的嗓音:“辛姑娘,起了没啊?” 11.扫洗处 莲姑姑跟在王皇后身边十几年,别说在这坤和宫里,即便是整个长信宫,她都能横着走的。就连皇上身边的大伴,也要给她面子,客客气气叫她一声莲姑姑。 她说罢也不等屋里人回应,径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逆着光,付巧言瞧不清她脸色,却被她一身浅鸦青墨竹袄裙闪了眼睛。 大越宫规,只帝后可服黑,只皇后常服可服朱,是以衣着服色越深,越能代表其身份地位。 如她们这样的小宫女,经年一水的浅色,就连身上的绣纹都显少有浓墨重彩。看似清丽,实则低贱。 莲姑姑这身衣服一穿,通身气派立马与往日不同,瞧着就能压人三分。 她半步迈进屋里,满座都惊站而起,无人敢坐。 莲姑姑轻笑两声,走进来先同辛娘寒暄两句,便拿眼睛去瞧付巧言和孙慧慧。 明明昨日刚见过,可今日再看,两个小娘子给人的感觉却已经十分迥异。 付巧言全没了往日的沉稳大气,她低着头缩着手,仿佛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而孙慧慧却撇着嘴,似有什么不平摆她眼前,叫她瞧不上看不起。 莲姑姑心中好一番计较,她看了眼脸蛋还有点红的付巧言,心里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这孩子长得俊心地好,知进退懂得失,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来的坤和宫,培养几年说不得也能挣个八品姑姑当当。 她清清喉咙,压低嗓子道:“这几日劳烦姑娘了,你这地方小,住着她们两个小丫头也勉强,今日我便把她们带走了。” 辛娘点点头,忙说:“看姑姑说的,那都是辛娘的本分。只是……不知这两个孩子要去哪里?” 莲姑姑听罢敛了敛脸上神色,淡淡道:“后殿缺人,你也知道,新来的小宫人大多都是那边打磨过的。” 确实如此,但只有犯了错不被主子待见的,才往后边去。 辛娘喉中一哽,下意识看了眼付巧言,却什么都没说。 孙慧慧也低着头,没人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冯秀莲见她们两个都不吭声,也着急正殿一摊子事,便说:“行了,也打搅辛姑娘这么久了,你们跟姑娘道个别,拿了东西跟我走吧。” 付巧言没管孙慧慧,她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冲辛娘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三个头。 这么多年来辛娘几乎心如止水,可见这瘦小的孩子跪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好孩子,起来吧,到了后殿好好听话罢。” 付巧言沉默起身,又冲萱草拜了拜,便去小隔间取了包袱,出来就站在冯秀莲身旁。 冯秀莲对她一直是比较满意的,再说昨日那事其实根本怪不到她头上,无论谁去,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奴婢做了让主子不高兴的事情,便不能再在跟前伺候,王皇后又是那样性子,能把她们留在后殿已经是冯秀莲私下里冒险了。 王皇后天生的金枝玉叶,从来只吩咐身边的管事姑姑与黄门,下面的小宫人她几乎记不住名字,哪里有闲心去管因为她错误决定挨了打的小宫女如何过活。 这边付巧言已经乖乖听了冯秀莲的话,可那边孙慧慧还站在桌边,低着头没动作。 冯秀莲皱起眉头,脸色也淡了下来:“孙宫人,我吩咐不动你吗?” 孙慧慧猛地抬起头,她一张艳丽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显得有些凶狠:“姑姑,奴婢并没有犯错,为何也要去后殿?” 冯秀莲上下打量她,却发现这小丫头还真是有几分姿色,她的美跟付巧言不同,少了几分灵气,却多了些媚意。 冯秀莲松开眉头,轻声笑笑:“孙宫人,宫里没有为什么,只有主子一句话。” 她说罢顿了顿,又用余光扫了一眼付巧言:“你们这点子小事,还到不了主子娘娘面前,我来亲自处理都是抬举了,明白吗?” 是啊,冯秀莲是谁?她是如今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处理她们这样刚进宫的小宫人,根本用不着她操心。 如果不是这事有皇后娘娘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操办,她是压根懒得理的。 孙慧慧被她两句话戳破了所有的勇气,她天不怕地不怕,脾气也不顶好,却非常怕看起来和风细雨的冯秀莲。 被这样嘲讽一通,她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心里的怨恨却慢慢积攒起来,无法消弭。 她一声不吭进屋取了包裹,出来便默默站在冯秀莲身边。 她没跟辛娘道别,也没看照顾了她一个月的萱草,就这么跟着冯秀莲出了屋子。 付巧言走在最后面,快出去时她回了下头,阳光里她娇美的面容仿佛镀了层金,脸上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却再也看不见往日里的天真。 一夜之间,她又再次长大。 她无声对辛娘和萱草说:“谢谢。” 离开这里,冯秀莲便领着她们快步往后殿去。 后殿同前殿一样也分东西配殿,这边就是皇后的小库房。 东配殿存放食材器具,前有坤和宫特有的小厨房,供娘娘闲了吃个茶果。东配殿存放娘娘经年礼服衣裳布匹,后有坤和宫的扫洗处,专门清洗皇后娘娘的衣物被褥等。 王皇后嫌弃浣衣局里的粗使宫人手脚不干净,特别在坤和宫立的扫洗处,专门洗她一人衣物。 这么一来,整个坤和宫即使有几十宫人,也实在是有些不够用的。 光东配殿小厨房的掌勺宫人就有四名,还不算红白案、切墩和杂工,实在是日日都忙碌得紧。 冯秀莲脚步很快,不多时就带着她们来到后殿。 皇后娘娘并不喜用黄门,因此坤和宫上监宁大伴一向以冯秀莲马首是瞻。她掌管整个坤和宫,是正七品尚宫,手底下还有四名管事姑姑以司宫事。其中之一便是专管后殿的司功,是正八品,论资历却比冯秀莲还要老一些。 付巧言跟在冯秀莲身后,刚一走近后殿,便能远远看到一个细瘦身影等在后殿前。 阳光下,那位管事姑姑眼看头发都有些斑白,官位却比冯秀莲低。 然而她到底做了司功,有了正式品级,比那些白头宫女不知强了多少。 冯秀莲一把嗓子,端是和风细雨。她训斥人的时候是一样,同人寒暄时又是一样。 刚一走近,还未及看清那司功面容,她便率先开口:“这大太阳天的,劳烦李姐姐等我了。” 她这一开口,那边司功便不能在原地等了,快走两三步走到她面前,也笑:“莲姑姑这话说的,这不是打我脸嘛。” 宫里人都要叫冯秀莲一声莲姑姑,就连皇上身边的谷大伴都不例外。 她这一笑,让付巧言看到了她的面容。 这位司功大约是五十几许的年纪,鬓角头发有些花白,头发有些稀疏,却用一把琉璃石榴银簪绾了一个高髻。她言语之间,耳畔红石榴耳铛来回晃荡,闪着耀眼的光。 论长相,她是不如冯秀莲的。 她长得还算清秀,只不过上了年纪,眼尾有了深刻的纹路,一对飞眉又细又长,看起来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付巧言心里直打鼓,她到底也曾经是秀才家的小娘子,陪着母亲见过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知那一把簪子虽是银打的,可红琉璃却是不便宜。 这位李司功,显然是个喜好金玉的。 这边付巧言偷偷打量李司功,那边冯秀莲与她已经寒暄了好几句话,眼看日上中天,跟李兰这人关系也实在很一般,便换了话头。 “李姐姐,如今宫里又来了小宫人,这两个聪明伶俐,你瞧着东西两边一边分一个便是了。” 李司功立马笑说:“还是莲姑姑知道疼人,我们这后殿日日忙碌不停,确实是急需人才的。” 冯秀莲同她场面话说得极为熟练,三两句话便把皇帝皇后和贵妃都夸了个遍,然后便摆摆手,转头吩咐付巧言和孙慧慧:“李姑姑是个好脾气,你们定要听话,勤快做事,别让姑姑生气,知道了吗?” “诺,姑姑。” 冯秀莲训斥一句,便同李兰道别,扭头就回了前边。 李兰见她窈窕身影慢慢走远,这才把心思放到眼前两个小宫人身上。 宫里的小娘子们只要能被选进来,长相就不会太差,不过眼前这两个显见比那些杂草要强上不少。 一个清丽娇美,一个明艳动人,虽然年纪还小,却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只要以后不长歪,能凑到皇上跟前,混个中三位也不是不能的。 不过……刚进宫一个月就贬来后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孩子。 李兰收起脸上的笑,冷冷看着她们。她不说话,她身后的大宫人也不讲话,都默默看着两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小宫人。 李兰心中不快,她最瞧不得长得好看却作妖的小丫头片子,可冯秀莲领来的人还是得安排,于是便不耐烦地招招手:“彩屏、画眉,你们两个一人领一个,安顿好便赶紧上工。”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两个大宫女紧走两步上前来。 这两个宫女名字叫得十分文雅,却都有些富态。如果仔细端详她们两个,便会发现她们长得有些相似,眉毛都很浅,眼睛有些圆,都只能勉强算得上能看。 个子高些的有些不耐烦,她挑着眉在两个小宫人身上扫了又扫,最后随便往付巧言那指了下:“这个看着会洗衣服,得嘞,跟姐姐我走吧。” 付巧言赶紧诺了一声,小跑着跟她去了西配殿。 绕过西配殿成排的衣箱和衣柜,名叫彩屏的大宫女直接领着她去了后院。 付巧言刚一抬头,就看到满院子挂着的锦缎衣裳,还有大池子边不停劳作的宫人们。 她们衣裳灰白,面容枯槁,似了无生气。 付巧言紧紧抓着包袱,心里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里,就是她今后的归宿吗? 12.劳作 无论付巧言怎么想,她确实已经来了扫洗处。 如今正是四月末,冬日寒冷都已离去,只剩下枝头娇嫩的新绿。 天气回暖,迎春绽放,便正是扫洗处最忙的时候。 王皇后衣裳一向华美,那些贡缎几乎是紧着她一个人穿戴。锦缎良衣美是美,却异常娇贵。 冬日里天冷,洗了不好干,一旦冻住便要糟朽,把她们全部身家搭上也是赔不起一件衣裳。 所以冬日里积攒下来的衣裳很多,全部都要清洗后在屋中阴干,然后用烫斗仔细烫平,最后放进存了香袋的樟木衣箱。 这是没有破损的,一旦衣服有破损,还要掌衣宫女按原样补好,非常耗时。 付巧言来的不赶巧,刚好要午膳,所以彩屏把她往后院的排屋一领就走了。 彩屏是专管扫洗处的九品宫女,之所以跟着李兰去接人,不过是为了在冯秀莲跟前露露脸。 大越宫制经过几百年沉淀越发完善,宫女和黄门各有各的品级,宫女中最高的就是冯秀莲一般的正七品尚宫,最低的就是付巧言这样的无品宫人。 九品宫女虽然有品级,但跟九品芝麻官一样不入流,并不算是女官,只是地位却比无品宫人高得多。 像付巧言这般的无品宫人月银是五钱银子,九品宫女却有足二两。无品宫人的月银两月一发,每次一两,而九品以上的宫人都是按月发的。 除此之外,主子们日常赏赐,逢年过节宫里的封赏,她们也都能有。 所以付巧言进宫一个月来一钱银子都没攥在手里,要不是辛娘可怜她给了些体几,恐怕日子更难过。 扫洗处有十名宫人,全部为无品,年纪都不算太大。排屋一共有三间,有一间是掌衣宫人单独住的,其他九人就挤在剩下的两间通铺里。 彩屏带付巧言去的那一间人最少,一共只有三个人。 门没锁,付巧言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屋里还算干净,有窗有桌,炕尾有一排衣箱,显然是存放宫人体己之物的。 付巧言没敢乱动,她刚把包袱放在窗边的椅子上,门便再次开了。 推门而入的是个面色蜡黄的女子,她后面还有两个瘦瘦小小的小宫人,看起来比付巧言大了五六岁,个头却不高。 女子年纪也不算很大,不过二十几许,面容却甚是疲惫。 她一开始并未看到怯生生站在那里的付巧言,还是身后的小宫人拉了她一把才扭过头来。 “你……是刚才彩屏姐说的小丫头?”她声音很哑,听起来有些费力。 付巧言点点头,冲她行了个礼:“回姐姐话,我叫付巧言,上月刚进宫。” 女子随意点点头,她咳嗽两声,扯了一把身边的小宫人。 那小宫人也还算机灵,被她一扯立马反应过来:“咱们姐姐姓郑,单名一个淑,我叫小丫,她叫三月,我们都比你大些,便都叫姐姐吧。” 宫里的小宫人介绍自己往往都只有名,因为主子根本不会在意你姓什么,叫不错名字都算主子抬举了。 付巧言听罢赶紧一人叫了一声,便安静站在那里。 郑淑见她不言不语,倒是松了口气。她喝了口冷茶压了压喉咙里的刺痒,道:“咱们屋都是管洗衣的,每日辰时到午时先做三个时辰,午膳半个时辰,然后继续上工到戊时正。之后用了晚膳就可休息了。” 付巧言一听,心中一沉,却还是乖巧点点头。 能保住一条命,哪怕一天洗六个时辰衣裳,也没什么好怕的。 郑淑又指了一下炕尾最外面的一个箱子:“你把东西放那吧,箱子也没锁,你记得值钱东西都贴身收好。” “诺,谢谢姐姐。”付巧言听罢直接把包袱放进箱子里,接过小丫找出来的被褥,放在最靠边的位置。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三月道:“姐姐,那我先去取饭?” 郑淑点点头:“别忘了说新来了人,老林要是不给你,你就找彩屏去。” 三月诺了一声,直接出了屋子。 她看起来比小丫高一头,虽然干瘦单薄,但骨架子大,看起来倒是有把子力气。 小丫就显得小巧玲珑了些,跟沈安如形态有些像,都是细脚伶仃的。 郑淑显然上午是累着了,这会儿半躺在炕上闭目养神。 小丫好奇地看了几眼付巧言,见她神态淡然,似乎并不担忧,忍不住问她:“言妹妹,你不害怕吗?” 付巧言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小丫迟疑一二,见郑淑没出言打断,便结结巴巴道:“咱们这屋,一向是干活最累的,瞧你长相,便知道彩屏姐姐是故意的。” “能有活干有饭吃有衣穿便成了,活着总比死了强。”付巧言想了想,还是这样答她。 郑淑半睁开眼,定定瞧了瞧她,微微叹了口气:“你且记得每日都跟我们在一起便是了,无论别人怎么使唤你,你万万不可答应。” 付巧言心中一紧,却也知道只能如此,便赶紧点点头应了下来。 这屋子里的人显然都不是很爱说话,沉默地等到三月提了食笼回来,便一起围在桌前吃饭。 跟辛娘那比起来这里的伙食差的实在有些多。 她们一屋四个人,却只有三碗稀松的两合饭及三个粗面馍馍,好歹个头不小,应该是能吃饱的。 就是菜有些敷衍,一小盆水煮白菜,一碗玫瑰咸菜,还有一碟子青椒肉片,里面肉片通共只有四片,剩下都是青椒。 郑淑见付巧言自觉拿了馍馍吃,也未对菜色有什么表示,便彻底放下心来。 她们这样地方,最怕的便是无事生非之人。 都沦落到扫洗处还要挑三拣四,那可真是嫌弃活的太长。 四个人安静吃完饭,见付巧言抢着收拾好餐具,郑淑看了三月一眼,三月便开口:“妹妹,我带你去洗碗的地方,都是在一处。” 付巧言点头,拎起沉重的食笼,却咬牙跟着三月没有抱怨。 洗碗的时候,付巧言受到了其他几屋宫女好奇探究的目光。 她临出来前特地把头发弄得乱了些,脸也擦了点灰,倒也没太惹人注意。 有个二十几许的大嗓门宫女问她:“小丫头,新来的?” 付巧言把碗筷放回食笼,递给三月:“诺,姐姐,我跟着郑姐姐。” 大嗓门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嗤笑一声,只说:“咱们忙的没空吃饭,却就分来个瘦小丫头,能干什么活。” 付巧言静静没说话,冲她行了个礼就回了屋子。 下午,当付巧言看着眼前叠的整整齐齐的大红袄裙时,终于知道为何那些宫女各个面色苍白了。 她面前的这五套袄裙,这个下午要全部洗完。 付巧言叹了口气,她看了眼别人,见她们都是三四套,只有她们这屋的人工作最多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和委屈。 她挽起衣袖,把一双纤长的手深入池中。 这几日日头好,白日里池水温暖,倒也不扎手。 付巧言跟着小丫慢慢往袄裙上泼水,王皇后的衣裳就没有不金贵的。这一件是大红苏绣金凤袄子,纽扣是南海珍珠配金丝钮,个个有拇指大小,玲珑莹润,阳光下散着七彩的光。 这件是质地绵密光滑轻盈的杭缎,最适合做冬日夹棉袄裙。 锦缎都不能捶打,只能用紫香皂角水浸泡后一点一点揉搓,整个都洗完后再用清水反复过五遍才行。 付巧言刚搓完一件衣服双手就抬不起来了,她只觉得胳膊仿佛有千金重,压得她浑身难受。 可她这才刚刚开始,一下午的是时光全要在这消磨。 她木着脸,一件洗过一件,到了最后只觉得双手都不是自己的。指腹被泡的皱皱巴巴,再也没有往日的柔嫩。 付巧言咬着牙,给最后一件衣裳洒水。 虽然累得不行,她却没有慢下速度。一旦完不成任务,晚上的晚膳是不允许吃的。 这还只干了半天,如果她刚来就不能做好,不仅白白累这一下午,还吃不上饭,她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所以她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没有停下忙碌的身影,终于在日落时分干完了今天的活计。 时辰一到,彩屏就背着手踩进后院。 她一路检查各屋的清洗情况,最后走到付巧言身前。 付巧言紧张地对她行了个礼,手里捏着一两银子,上前偷偷塞在彩屏手里:“姐姐,劳您辛苦了。” 彩屏默不作声掂量一二,脸上表情未变,只淡淡道:“还不错,小姑娘挺能干的。” 说罢,她便冲一院子宫女摆手:“行了,累一天了,小……小梅你们屋把衣裳晾了,我让林姐多留个荤菜。” 被点了名的小梅倒是无所谓,她们屋本来每个月都要上供,干的少一些,晾好衣服还能多个肉菜,也算赚了。 一般凉衣裳的活也是轮着来,不过郑淑这边被轮到的次数多点,也不会差太多。 干活就有赏,这是宫里的规矩。 晚上的菜跟中午差不了多少,只多了一小盆稀粥,少了一个馍馍,付巧言也没有言语地先倒了一碗粥,掰了半块馍馍。 她自觉是新来的,吃的少些也无妨。 郑淑也没说什么,等最后上床休息的时候,她淡淡道:“以后米饭轮着吃,小言来了我们能多得一盆菜,也算是赚了。” 付巧言眼睛一热,她紧紧闭上,伸手轻轻捏着酸痛不已的胳膊。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白日里这样难熬,一双手针扎一般疼,腰都直不起来。 可这疼里,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她还活着。 13.沈安如 这一整个春日,付巧言便在一件又一件的礼服中疲劳渡过。 七月初的时候,整个长信宫里的月季木槿芍药都开了,姹紫嫣红好不美丽。就连扫洗处排屋门口的小路上,也有些不知名的野花寂静绽放。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付巧言渐渐习惯了在扫洗处的生活。 皇后娘娘攒了一个冬日的冬衣终于洗完,她们最近正在清洗被褥,只要被褥也跟着洗完,就能跟着轻省一段时候。 这个轻省的意思,是她们不用每日都在大太阳下面洗衣裳,前个月阴干的衣裳还需要烫熨,但无论怎么说也比没日没夜的洗衣裳要强得多。 这一日洗完最后几件衣裳之后,彩屏突然过来叫郑淑屋的人都跟她去前殿。 对于后殿的人来说,前殿是遥不可及的。 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贬到后殿,每日都在那小院子里不停劳作,一日复一日,仿佛没有一丁点指望。 听到可以去前院,各院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之前那大嗓门的宫人还特地上来跟彩屏套近乎:“彩屏姐辛苦了,不知前头活忙不忙,要不我们屋也跟着去一趟?” 彩屏扫了她一眼,一双淡眉微挑,似笑非笑道:“几个人就够了,不过是去把主子娘娘新衣搬来,要那么多人去做什么。” 大嗓门宫人脸色一变,立马就缩了回去:“那您请,辛苦了姐姐。” 前殿里掌管王皇后所有衣裳锦缎的是正八品司容叶真,要说她们后殿的李姑姑脾气不好,那前殿的叶姑姑才真得称得上是暴脾气了。 三月末时是小梅她们屋的过去领衣裳,因为手脚太慢被叶姑姑好一顿训斥,最小的小宫人还被抽了两巴掌,回来脸都肿了也不敢哭。 付巧言跟在小丫身后,快步往正殿走。 进宫这几个月,一切都仿佛在梦中,正殿的富丽堂皇和后殿的破败凌乱成了鲜明的对比,付巧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艳阳。 明明阳光那样刺眼,可她却一丁点热度都感受不到。 彩屏脚步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正殿偏门。 正有个矮小的小宫人等在那,见她们五人从后面来,立马上前说:“是彩屏姐姐吧,姑姑特地叫我在这接你们,到的真快。” “你好,第一次见。”彩屏笑笑,第一次在叶真这见到这般细声细语的小娘子,倒也奇了。 付巧言跟在最后,再路过那小宫人时偷偷一瞥,却顿住了。 那小宫人不是别人,正是两月未见的沈安如。 沈安如也是瞧见了她,却被她微黑的面容和乱糟糟的头发惊到,好半天才掩饰住心里的惊讶,淡定同彩屏道:“姐姐快请进,姑姑已经等着了。” 她们一路从偏门往里面走,这条路跟之前付巧言来时走的不太一样,七拐八拐才到了金玉堂的西偏殿。 王皇后住的正殿卧房名为金玉堂,是她自己起的名字。金玉堂分有东西两处偏殿和一个小书房,西偏殿便是她平日里更换衣裳的地儿。 这边比东偏殿要大上一圈,里面靠墙摆了一排紫檀衣柜和木箱,上面凤凰飞在祥云之中,显得异常美丽。 靠窗边摆了四五个衣架,王皇后平时日经常要穿的大礼服都挂在上面,外罩避水纱,不染半点尘埃。 一个三十几许的姑姑正坐在窗边的官帽椅上,一边指挥着小宫人叠好衣裳,一边嘴里念叨:“这彩屏也是,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音刚落,便听外面细微的脚步声,手上一顿,把茶杯放到高几上。 通传之后,彩屏推门而入,直接走到叶真面前行了个礼:“姑姑这厢有礼了,许久未见还是这般精神。” 叶真面容严肃,一头长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没有多余首饰,干净得仿佛不像是这金玉堂的司容。 “今个怎么带的都是小丫头,能搬多少东西。” 彩屏连忙上前赔笑:“姑姑还不知道我们扫洗处的人,力气大着呢!别看这小胳膊小腿的,洗一□□裳都不累。” 付巧言跟着屋里人都站在门外,听到这话她们无一人反驳,脸上脸多余的表情都无。 淡然又麻木。 沈安如担忧地看着比进宫时还瘦的付巧言,一双小手捏的死紧,却没多问。 这里不是她们可以叙旧的地方。 自从言姐姐被分到姑娘那去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可在她看来,言姐姐什么都比她强,为何会去最难捱的扫洗处? 沈安如低下头,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再去看看她。 无论门外两个小娘子久别重逢如何感慨,屋里两个管事的已经寒暄完,正在交接衣物。 这屋里比后殿的西配殿要小上许多,存不了那么多衣服,放的大多是皇后娘娘最喜爱的几件礼服和体己之物。 她甚至嫌弃扫洗处的小宫人干活不够干净,内衫和肚兜等物都是身边的贴身大宫女亲手洗的,后殿的人是一件都看不见的。 彩屏一般冬日里每两月、夏日里每一月过来接一趟衣裳。 她们只需要抱回后殿清洗干净放好便可,皇后娘娘要哪件,姑姑们如何吩咐,都是她们指派手下宫人去后殿专门取,从不让后殿过手。 上个月不算太热,除了端午时娘娘换了三身礼服,其余穿的都是常服。 可礼服比常服还要金贵一些,上面的金银绣线和珠宝更多,一般是一旬清洗一次,所以这次收拾半天,也不过十来身袄裙。 这十来身衣裳她们扫洗处的一天就能洗完,根本不叫事。 “都收好了,条子也别好了,洗干净还是放樟木箱子,这苏绸娘娘最是喜欢,千万别出岔子。” 每件衣服都是有条子的,上面记录了衣裳的用料绣工还有镶嵌珠宝,等到正殿过去取时时一样都不能少的。 彩屏招手让郑淑屋里的宫女们上前,一人两三身抱着站定,就打算回去了。 叶真扫了她们一眼,突然道:“那小丫头没见过,今年新进的?” 彩屏忙推了付巧言一把:“诺,回姑姑话,是刚进宫的。” 叶真微微皱眉,刚进宫就去了后殿,这事她怎不知? 她自是不知的,付巧言她们那事是冯秀莲亲自办的,王皇后心知这事落了下乘,十分的不好看,所以她除了冯秀莲和贴身大宫人再没让旁的知道。 就连四司之一的司容叶真都一点风声没听到。 叶真自认对坤和宫无比熟悉,可眼前却有一桩事她压根不知,心里头就不太爽利了:“怎么,是谁送过去的?” 彩屏一愣,心里怦怦直跳。怎么听这意思,叶真仿佛都不知道付巧言犯了什么事? 然而姑姑问话她是不得不回的,因此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姑姑,是莲姑姑亲自领过去的。” 听了这话,叶真脸上表情飞快变了,她顿了顿,突然冷淡到:“知道了,下去吧。” 彩屏松了口气,带着手下人匆匆回去了。 叶真坐在那想了半天也没甚头绪,可她又不能去问冯秀莲,便只得把这事忍了下来。 毕竟,冯秀莲的地位摆在那里,她还需要等…… 叶真那边十分不愉,付巧言这边也相当忐忑。 彩屏走得太快,她连给沈安如打个眼色的机会都无,便离开了正殿。 路上,彩屏回头瞅了她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唉,付丫头,你犯了什么事?” 付巧言心中一慌,想到皇帝那张震怒的脸和皇后无言的沉默,终究只答:“回姐姐话,莲姑姑是不让讲的。” 这件事情她虽然看不到全部,但心里头却无比清楚。 从她跟前得用的司容都不知道这一点看,王皇后必然不喜别人到处嘴碎,她想是希望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而不是留了一个任人攻击的把柄。 冯秀莲能把她保下来,显然是真的担了风险的。 付巧言可以确定,她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但孙慧慧那……却会如何呢? 想到她,付巧言心中慌乱异常,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显得有些害怕。 彩屏见她这样,也闭上了嘴。 一行人安静地回到后殿,又开始这一日的劳作。 五日后,彩屏突然在上工时分去了后院,叫住了正要进屋挂衣裳的付巧言。 “巧言,有人来寻你,随我来。” 付巧言一愣,在这宫里她举目无亲,压根不知谁会来看她。 她忙把手中衣裳拜托给小丫,跟着彩屏匆匆去了殿中。 彩屏扫她一眼:“没想到前殿你还有同乡。” 付巧言不知道同乡是谁,只得含含糊糊诺了一声。 待绕过回廊,转眼就看到大门外站了个玲珑身影。 那小娘子矮矮小小瘦弱单薄,却圆脸圆眼,端的可爱清丽。 付巧言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出声唤她:“安如……” 沈安如不由上前走了几步,却又克制地没有走入后殿:“言姐姐,我来看你了。” 这一声言姐姐,把付巧言的心叫得软成一团。 14.乱事 凭心而论,沈安如不是个心眼多且惯会挑事的人。 从她进宫以来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年纪幼小,心地善良,是个很可爱的小娘子。 但善良,却并不意味着笨。 付巧言对她如何?前殿那些要巴结叶姑姑的宫人们又如何?她还是分得清的。 在沈安如心里,从绣春所到百禧楼那短短的一路搀扶,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微末之时都没有放开她的那双手,救了她的命。 那个时候她们甚至连无品宫人都不是,付巧言能那样帮她,已经实属不易了。 奈何深宫之中,她就算得了叶真的喜爱,被带到身边亲自指导,也实在打听不到付巧言的去向。 似乎那日离别之后,付巧言就彻底从宫里消失一般,仿佛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 沈安如实在惦记付巧言,这才拐弯抹角要了过来后殿吩咐事情的差事,带了自己进宫以来唯一攒的一两银子孝敬给了彩屏。 付巧言快走两步,牵住她软软的手,拉她站到大殿屋檐下。 沈安如刚过了生日,不过才十岁年纪就要进宫学着伺候人。这几个月她成长得很快,已经没有了刚进宫时那样稚气,多了些稳重。 “安如,你怎么来了?叶姑姑放你出来?彩屏姐怎么会帮你传消息?”付巧言一张嘴就一连串问题,她平时一贯沉默,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多话。 沈安如知她关心自己才这样,心里也觉得妥帖:“姐姐你别担心,我们姑姑叫我过来取趟衣裳,我这些日子存了些钱,托了彩屏姐姐帮忙的。” 她也并未隐瞒实情,在她心里言姐姐聪明得很,乱说话是必不会信的。 果然付巧言听罢松了眉头,却还是说:“宫里存些钱不容易,那都是你的辛苦钱,你等我两月后发了月银再还给你。” “姐姐,”沈安如跺脚,“姐姐,是我非要来看你的!你怎么这样!” 她这样说着,一双圆眼蓦地红了:“我心里把你当亲姐姐的……” 付巧言沉默半响,听她这么说,不由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十岁的孩子身量还没长成,单薄如树苗,最不经风吹雨打。 两人沉默一会儿,好半响付巧言才问:“你现在在叶姑姑跟前伺候?” 沈安如点点头:“叶姑姑原本带在跟前的掌衣宫女急症没了,那位姐姐跟了她十来年,最是信任不过,如今坤和宫……有些事情她不想找宫里老人,便要了我。” 付巧言点点头,跟在姑姑身边做贴身宫女,也是十分得宜的。 沈安如年纪轻幼,根本没经过事,在叶真这样脾气的姑姑身边跟着倒不怕别人明着欺负她。 “那就好,你记得好好听姑姑话,勤快些干活,少说多做便是了。”沈安如用力点点头。 她突然揽住付巧言的胳膊,把脸埋进她袖子里:“姐姐,我害怕。” 付巧言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髻,没有说话。 沈安如用小到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讲:“娘娘似乎最近同淑妃娘娘不很愉快,八皇子都过来两次了,看起来有点吓人。陛下……陛下看着也不像高兴样子。” 她到底是在前头伺候,叶真有心提拔她,见她老实也不算笨,就时时带在身边。 宫里这大大小小的主子,她算是见了个遍。 她说的这些事,付巧言心里稍稍一算便有了谱。 隆庆帝是大越开国以来在位最长也是最仁德的一位皇帝,他广开言听,招贤纳士,肃清朝臣风气,把赋税一减再减,重新修订了大越律,甚至允许女子为官。 大越风气开放,女子地位普遍不低,市井有不入流的吏官,许多都是夫妻俩一同任职。上京的梧桐巷便住满了这样人家,也被百姓称为吏人巷。 而在隆庆初年,大越还不是这样的。 隆庆帝是少年天子,发妻和嫡长子还未等他登基便薨了,他时隔几年才立王婵娟为皇后,那年他都二十三岁,皇长子是宫女所出,五岁夭折。后来现在的贤妃当时的贤嫔生下二皇子,他这才算有个子嗣。 或许是因为元后长子死得太过凄惨,令他终生难以释怀,因此隆庆帝对后宫始终不繁,在位四十二年,也只得十几个儿女,大多都是主位娘娘们生的,还有几位很小便夭折了。 无论怎么说,他即使不算好丈夫,也难得比较体贴了。但凡妃嫔生了皇子或公主,他都要给抬抬位分,孩子养的好能健康长大的,如今都是一宫主位了。 这其中,却有一个例外。 八皇子荣锦棠是宫女所出,原本他母亲生了他便能封到才人,结果温宫人身体不好,生下他没坐完月子就去了,温才人的封号还是皇帝追封的。 那时宫里已经许久没有皇子出生,在位的几位妃子娘娘大多都有自己的骨血,皇帝问了唯一没有亲生子的淑妃,便把八皇子抱养给她并改了记名。 淑妃沈婷是世家大族沈家出身,是隆庆帝元后沈婉的堂妹,八皇子养在她膝下可以说是高攀了。 八皇子刚生的时候上面的哥哥们好多都已长成开府,他母亲早逝,寄养在淑妃膝下,皇帝早就不来淑妃这里,一年到头都想不起来这个年幼的儿子。就算沈家依旧维持着世家大族荣耀,可这跟他八皇子没有一星半点关系,宫里无论哪个皇子都似比他耀眼。 这位八皇子不是很爱说话,也不喜出风头,据说文课平平武课一般。倒是一张脸生得出奇好,小小年纪便身姿挺拔,远远一瞥都能叫人赏心悦目。 宫里人偶尔说起这位八皇子,大多都是说他的长相,旁的什么压根没人关注。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王皇后突然看中了他。 要说宫里上有已经开府的王爷们,下有最是得皇帝喜爱的小儿子九皇子,王皇后看中他无非是只有他母亲早亡,母族凋零无亲无故。 淑妃沈婷也不是好惹的,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到了关键时刻无论王皇后如何说,她愣是没有点一下头。 就连王皇后找皇帝要求这件事,也被皇帝以“胡闹”拒绝了。 虽然这事一时半会儿没成,但八皇子的日子从此便不好过了。 哥哥们冷嘲暗讽处处欺负他不说,王皇后这跟淑妃斗的火热,搞得满宫都鸡飞狗跳,还隔三差五召见他,非要叫他过去陪着“读书”。 这样的日子,别说八皇子荣锦棠自己心里打鼓,就连坤和宫的一众宫女黄门都跟着十分不安。 王皇后没有嫡子,如今非要教养荣锦棠这样生母早亡的,打的什么主意傻子都看得出来。 就是因为目的太明显,才显得尤其张扬,也让坤和宫的宫人害怕到了极点。 别看隆庆帝在百姓里名声极好,但在宫里,近身伺候的人都十分怕他。 他生气起来轻易不会饶人,平日里确实不磋磨宫人,可却也愈发不把他们当人看。 皇帝如今身体眼看要不好,储君一日不定这宫中一日不太平。她们身处皇后宫中,皇后如今这样作,靠她家世背景皇帝动不了她,他们这些宫人就没得人管了。 沈安如确实年纪小,但在宫中这几个月耳听目看,多少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她胆子不大,心里更是忐忑。 付巧言也是被冯秀莲教导过的,学过这宫里的主子关系,沈安如两句话的功夫她便明白了。 可明白归明白,这事不是她们能决定的。唯一能做的…… 付巧言轻轻拍着沈安如的后背,低声道:“没事,你只管记得干你自己的那份活便是了,除了叶姑姑,其他人吩咐你任何事你都说要请示姑姑便可。” “安如放心,不害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知道少掺和事,便能少惹麻烦。 付巧言安慰了一会儿沈安如,沈安如又偷偷塞了她一块自己攒的糕点,这才依依不舍走了。 这一走,便是四个月未见。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转眼便到了年关。 春日里是扫洗处最忙的时候,夏秋两季还算好,最闲的要数冬日了。 一晃大半年过去,付巧言早就习惯了宫中的生活,跨过八月生日,她又长了一岁,个子也蹿高了半个头。 只是因为劳作辛苦,身上没长什么肉,看起来越发单薄可怜。 这一日她正跟掌衣宫女学缝补内衫,门外突然传来彩屏中气十足的嗓音:“付巧言,在哪屋呢?给我出来。” 付巧言一愣,正在教她的掌衣宫女汪静拍了拍她的手,略有些担忧道:“去吧,跟她好好说。” 掌衣宫女跟管事宫女一样都是九品女官,虽然不入流,但好歹有个位阶。 她年纪跟彩屏相当,是无法也不能替付巧言说情的,只能这样关怀一句罢了。 付巧言冲她点头致谢,收拾好笸箩里的小衣,下了炕走出屋子。 一阵冷风呼啸,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雪。 冷得仿佛要冻碎骨头。 15.叶真 风雪之中,付巧言遥遥看到彩屏正站在后殿廊下,雪花从眼前不停飘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样天气扫洗处的宫女们大多躲在屋里帮管事姐姐和姑姑们缝补衣裳,轻易不会出屋。 付巧言不敢耽搁,只得顶着风雪快步走到彩屏跟前。冰晶一般的雪花直往她脸上扑,这短短一路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彩屏面色有些不好,她一双淡眉皱了又松,想到这些日子付巧言对她的孝敬打点,还是跟她说了些实情:“叶姑姑招你去前面,有件素锦镶珍珠的夹袄破了个洞,条子上写是你洗烫的。” 付巧言心中一跳,那衣裳确实是她洗的,可她性格一贯仔细,叠好收入西配殿时绝对完好无损。不用说破了个洞,就连一个线头都没得少。 当时帮她入库的是那个大嗓门宫女王倩云,她也是当着付巧言的面放进紫檀箱子里的,这过程中一点事都没有。 但现在付巧言却不能跟彩屏面前辩解。 彩屏见她没有急忙撇清自己,不由高看她一眼。她刚被贬到扫洗处时,彩屏只当她因为颜色好挑剔娇气被姑姑们赶出前殿,倒不曾想是个谨慎贤惠的,又知道孝敬她,因此也没怎么磋磨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如今……她管后殿西配殿,经年跟前头司容叶姑姑打交道,对她是什么样的人最是清楚不过。 叶真跟她的名字一样较真,古板严厉,不近人情。她想办到的事无论多难都会用一切办法做到,除了主子们,从来不跟任何人妥协。 彩屏也是个聪明的,这次去取衣裳叶真发火要教育付巧言,她便马上想到了这里面的门道。 叶真比冯秀莲小了八九岁,无论面上对她多恭敬,心里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了。 这个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贬到后面的小宫女既然撞到她手上,必然想要挖些冯秀莲的把柄才肯罢休。 这一等四个月,她终于找到机会招了付巧言过去磋磨,恐怕早就在心里盘算了无数次吧。 彩屏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风雪中素面红唇清丽无双的付巧言,终究看在银子的份上给了她一句含糊指点:“叶姑姑恐怕是想知道你刚进宫的事儿,你仔细讲了,承认个错便是了。” 付巧言心里“咯噔”一声,难得有些慌了。 这事她是万万不能讲的,否则不仅自己无法善终,还会连累家里人。 可事到如今,她躲也躲不开,只得如此了。 彩屏见她脸色雪白如纸,知道这里面恐怕有大事,她自己不愿意惹事,因此问都不问到底是如何,只道:“你……算了,跟我走罢。” 付巧言点点头,轻声道:“多谢姐姐了。” 彩屏没讲话,从西配殿摸出两把素面油纸伞,递给付巧言一把,转身冲进风雪里。 平时日不过一刻的路此刻仿佛延长了一倍有余,鹅毛大雪伴着风直往人身上撞,冷风在耳畔呼啸,让人头晕目眩。 哪怕穿着冬初新发的棉袄,付巧言也觉得寒冷入骨。 她裹紧外面的夹袄,踩着湿漉漉的硬底棉靴往前头走,瘦弱单薄的身影不停左摇右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被风雪吹跑了去。 彩屏到底年纪大身量高,走得比她快也比她稳,等到她在前殿回廊处收好伞使劲跺了半天脚,付巧言才堪堪走到廊下。 彩屏见她发髻早就散了,裙角也都是湿漉漉的雪水,不由道:“先把你自己拾掇周正些……到时候无论如何,保住脸要紧。”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付巧言虽然听不太懂,却知道彩屏多少有些心软,多嘴给她了指点。 这几句指点虽然是她用银子买出来的,可彩屏平日里确实暗暗照顾过她,此刻不跟她指点半句也理所当然。付巧言承她情,把藏在腰间的五钱银子取了出来,都给了彩屏。 “彩屏姐姐,多谢您冒着大雪把我领来。”她没说别的,只感谢彩屏雪中走这一趟。 彩屏也没有多说什么,收了银子,又等付巧言把头发梳的利索些,便领着她进了偏殿。 这里付巧言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过来取了衣裳就走,叶真很忙,只偶尔能碰到她。付巧言没想到一件跟她压根一点关系的事情都能叫她惦记在心里,过了四个月都没有罢休。 这样的姑姑,是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付巧言心里沉甸甸的,她只希望待会儿姑姑发火时沈安如不在场,那孩子心思单纯,恐怕不会好受。 进了偏殿之后,走的路还是常走的那一条,心境却是几经变换。 等到来到叶真的地盘,彩屏在通传之前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付巧言。 见她正安静站在那里,一头乌黑长发梳的十分利落,她低着头,只露出尖细雪白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虽只得十四的年纪,却已能依稀看到日后的美丽无双来。 彩屏细细回忆,觉得在扫洗处每日劳作的付巧言似乎总是黯淡无光的,她很少抬头,也很少把头发弄得整齐,脸上有些灰暗,叫人瞧不出现在半分美丽。 只是这一路风雪吹过一通,她在廊下擦了脸梳了头,雪白的脸蛋也微微泛着红晕,这才显露出隐藏在珍珠上真正的光华。 到底可惜了…… 彩屏回过头来,低声通传:“姑姑,人带来了。” 锦衣阁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个矮小的宫女站在那冲彩屏行礼:“姐姐快请进,姑姑正等着呢。” 付巧言跟在彩屏身后走进锦衣阁,路过那小宫女时冲眼睛红红的她做了个口型“别怕”。 沈安如紧紧攥着拳,跟在她们身后进了屋。 外面天有些阴,屋里昏暗,只在墙角点了四盏宫灯,离衣箱远得很,显得坐在窗边的叶真更是看不真切。 锦衣阁里经年不烧炭盆,只有地龙火墙维持热度,倒也不算冷。 叶真正在品茶,她一向爱喝龙井,只不过早年跟在娘娘身边做贴身宫女时说过一回,年年新茶都落不了她的。哪怕只有一两,也是主子对她另眼相看不是? 王皇后确实十分严厉,又过分讲究规矩做派,但她自持身份,从不会胡乱打骂宫人,对心腹更是大方。从这轻轻少少的一两茶,便能看出并不是个会把宫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刁蛮皇后。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谁都猜不出来。 因为根本没人相信她确实看好八皇子荣锦棠,就算要立幼子以太后之尊临朝当政,也应当选顺嫔所出的九皇子荣锦杬,年纪越小,她垂帘的日子难道不会更长? 正是因为如此,隆庆帝才没有立刻发火,他两边都安抚之后便开始忙碌今年夏日长河防汛之事,临近冬日又担心各地雪灾,根本没空再来后宫。 就这样一直拖到隆庆四十二年年根,眼看要过年,主子娘娘们消停了些,宫人们才有些喜气。 毕竟要过年了,大家心里都是十分高兴的。 叶真正盘算着今年的大礼服什么时候才能做好送来让皇后挑选,这边彩屏就把人带来了。 她眼皮子都没抬,只慢悠悠把这一碗茶品完,才淡淡开口:“跪下。” 付巧言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 虽说她们都是奴婢,可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付巧言无疑是最低的那一等,而叶真已经将要达到顶峰了。 她让付巧言跪一跪怎么了?哪怕是让她死,只要手脚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把柄,王皇后也不会说她一个不字。 叶真见付巧言倒是懂事,心里略微舒坦些,她轻轻摘下左手挂着的一串蜜蜡佛珠,一下一下数着数。 “说吧,主子这么要紧的一件衣裳,弄坏了怎么不跟彩屏汇报?”叶真淡淡开口。 此刻屋里只有彩屏、叶真、沈安如、付巧言以及叶真手下一个得力心腹柳盼。 付巧言低着头,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回姑姑话,奴婢可以保证,洗好交由西配殿时娘娘的衣裳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呵呵,你倒是会说,不是你弄坏的?难道是我弄坏的不成?”叶真道。 付巧言腰弯得更低了,恨不得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回姑姑话,确实不是奴婢弄坏的,当时西配殿管收纳的王姐姐可以给奴婢作证。” 叶真厉眉一挑,面色难看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诬陷你了?” “没有,奴婢万万没有这个想法。” 叶真又端起茶杯,里面已经被柳盼重新倒满了龙井。 幽香的茶味飘散出来,却一点都没安抚到付巧言紧张的心情。 叶真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彩屏,又看了看眼睛通红的沈安如,不由目光一沉:“行了,彩屏你先带安如下去,这边问清楚了,我便让丫头回去。” 彩屏沉默片刻,终于没有说半个字,转身推开门。 沈安如却跟她的表现完全相反,只看她不停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想要求饶,却也知道自己在叶真眼里就是一条好使唤听话的狗,此刻她要是敢给付巧言求情,恐怕付巧言的下场会更惨。 可她忍不住,叶真的那些手段,她到底尝过一些。 不轻不重的都能叫人痛不欲生,何况眼下这情况。 可付姐姐对她那么好,她如果今天不站出来,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安如心里一狠,这就要跟着一同跪在叶真面前,这时付巧言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开口:“姑姑,奴婢有话要讲,旁的人还是都出去的好。” 叶真冷冷扫了沈安如一眼:“还不快滚出去?” 沈安如娇小的身子不由哆嗦两下,她知道付巧言突然这般说是为何,只得紧紧攥着拳头跟在彩屏身后出去了。 那一刻,沈安如突然发现,在这宫墙之中,别人比你高贵哪怕半分,都能把你随便揉搓在掌心。 16.挨罚 她们两个一走,屋里气氛更是僵硬。 叶真看着付巧言的发顶,看着这个单薄年轻的小人儿老老实实跪在她跟前,她就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她长得过于凌厉,经年累月被拿着跟那些貌美娇柔的宫人比,心里自然是越发不喜的。 但如今那些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却是皇后娘娘身边得用的叶姑姑,谁见了都要低头行礼的。 只要…… “你说吧,是不是你弄坏的?” 付巧言深吸口气,她紧紧咬着牙,最终点了点头。 从她进来就没瞧见那件衣服半片袖子,到底坏没坏真的一概不知。哪怕这事加上她有五个人知道,那又有什么呢? 叶姑姑想要教训一个无品宫人简直轻而易举,给个因由是抬举你,不高兴一巴掌扇得老远,还得爬回来谢恩。 付巧言知道叶真不会真的弄坏王皇后的衣裳,往小里说这事是彩屏管教不严,往大里讲她自己也是有责任的。而她手下这两个小的……沈安如那样子,给她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跟她对着干。 盼儿,就更不用说了。 叶真冲柳盼摆了摆手:“既然你承认了,还是要惩罚一二的,要不然旁人会说我们坤和宫没规矩,你说是也不是?” 付巧言弯腰给她磕了个头,低声道:“全凭姑姑做主。” 叶真也压低了声音:“你自己说些姑姑感兴趣的事儿,说不定姑姑高兴了,免你些苦处。” “姑姑……”付巧言顿了顿,“奴婢不太明白……” 叶真冷笑:“你刚才说那话,不就是因为明白了吗?不要让我多费口舌,你自己讲讲吧。” 事到如今,她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合适,但绝对不能把实情讲出来,付巧言的脑中乱成一团,却也无比清楚一件事。 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她讲与不讲,叶真都要磋磨她这一回。 付巧言渐渐清明起来,她深吸口气,缓缓开口:“回姑姑话,奴婢刚进宫时是莲姑姑带的,也是她领着奴婢来的坤和宫,可刚来没多久奴婢……脾气不大好,顶撞了几回姑姑,她便把奴婢贬去后边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的,要说当时那事她确实没办好冯秀莲的差事,也算是“顶撞”姑姑吧。 叶真捻佛珠的手顿了顿,停了下来。 “你是说,因为你顶撞了莲姑姑才去的后殿?” “回姑姑话,是的。” “哦,那你之前是在哪里伺候?做的什么差事?因为什么顶撞的?都给我讲讲吧,怪有意思的呢。” 叶真之所以较真这个,就是因为她查不到付巧言的出处。 付巧言三月入宫,在永巷一个月后就来了坤和宫,这一程是有明确记录的。 可进了坤和宫便仿佛消失一般,叶真在这几个月里反复猜测,她总觉得冯秀莲给付巧言安排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差事。如今宫里这样乱,冯秀莲肯定要留个后手。 她做了将近十年的坤和宫大姑姑,只要王皇后不烦她,再做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她叶真……却也是有些等不及了。 坤和宫的尚宫,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那身份说出去也不比陛下跟前的大伴差了。 女官做到尚宫才是最好的那个。 大越宫规,如宫中有立皇后,则尚宫为辅佐皇后之女官;如宫中未立皇后,则尚宫为辅理后宫宫人之女官,仅有一名。 也就是说,无论有没有皇后,后宫之中却都要有尚宫。 她虽然是辅佐皇后掌管后宫之责,其实也要监管各宫宫人,只不过历代尚宫都很谨慎,其他妃嫔宫中的宫人是轻易不动的。 这么大的权利,这么高的位子,仅有的一个官职,叶真早就心动了。 可冯秀莲手脚太干净,办事太谨慎,她至今没找到任何纰漏能拉她下马。 如今好不容易能看到些希望,却叫付巧言这一句话堵了回来,叶真如何能甘心。 因此,她这一句质问就显得过于凌厉了。 付巧言心中一寒,心知今日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这借口本就是她编的,那些细节她是一概说不出来的。她多少明白叶真此刻并不是针对她,是针对冯秀莲。可麻烦的是,她如果说了实话,叶真第一个就要呈报给王皇后。 那个后果,是付巧言怎么也承担不起的。 付巧言紧紧攥着双手,她心中一横,张嘴便说:“回姑姑话,这事奴婢不能说,还请姑姑见谅则个。” 叶真厉眉一扬,手上略微一使力,那一串成色很好的老蜜蜡佛珠便猛地崩开。 黄色的珠子四下飞散,落在羊毛地毯上后滚得到处都是。 有一颗不小心打到了付巧言额头上,正中她眉心那一点。 珠子不大不小,力道却不轻,付巧言被狠狠砸了一下,额头一阵疼痛,却连哼都没敢哼。 叶真最烦无知的小宫女顶撞她,付巧言这一句说的太绝对,令她差点背过气去。 那叫柳盼的大宫女忙递过茶水喂她一口,然后就在她后背轻轻拍抚:“姑姑别跟这小贱皮子生气,不值当的。” 付巧言低头忙谢罪:“都是奴婢的错,姑姑万万别气坏身子。” 叶真喘过气来,咳嗽两声问:“你说是不说?” 付巧言只好回:“姑姑,奴婢真的不知。” 叶真“啪”的一声把茶杯扔回桌上,指挥柳盼,“姑姑我许久都没碰到这么不识教的丫头了,盼儿,掌嘴。” 柳盼利落地应了一声,走到付巧言跟前伸手就捏起她的下巴。 这付巧言从进来就没抬过头,这还是柳盼第一次瞧清她的容貌。 只见她雪白的脸仿佛只有巴掌大,皮肤光滑莹白,鼻子小巧,菱唇粉红,一双眼睛半睁着,只能看到她乌黑卷翘的浓密睫毛。 眼睛上那一对眉毛更是了不得,淡扫峨眉柳画弯,端是清丽无双的。 柳盼能当叶真心腹,从面上看就长得有些随了叶真,一样的凌厉严肃,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她一看付巧言那眉目含情的样子就来气,一个巴掌更是用了八分力气,“啪”的一声差点把付巧言扇到地上。 付巧言趴在地上,没叫痛也没有哭。 这一下,比当时冯秀莲打她的那一下要轻得多。 她能忍住,如果这点疼都忍不了,她还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 柳盼把她拎起来,捏着她的肩膀左右开弓,啪啪又是打了几下,等到付巧言一张小脸红肿起来,手指痕迹清晰印在原本白嫩嫩的脸蛋上,她才停下手。 付巧言被她打的几乎要睁不开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就连耳朵都好似听不太清,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好。 她颤颤巍巍跪在那里,低着头不言不语。 叶真见她挨了打还算老实,没求饶也没喊,倒是有些欣赏她。 年纪小的宫人她瞧的多了,这么能忍的倒是不多。 这不咬人的狗疯起来才要人命,如果叫她以后得了势,那还不得加倍报复回来? 叶真心里一阵计较,想到后殿那位司工的德行,不由冷笑出声:“呵,你说是不说?” 付巧言已经挨了一顿打,要说早就说了,现在再说还有什么必要? 她摇了摇头,微微抬起头,刚一张嘴一道鲜红的血流顺着下巴滑下来,滴在她干净的棉袄上。 血腥味已经充斥着她鼻尖,可姑姑问了话,她还是艰难道:“姑姑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都,都不知道。” 叶真见她死活都不肯说,脸色更是不好看。 她扭头瞅了瞅外面呼啸的风雪,对柳盼道:“盼儿,辛苦你这一趟,把她送回后殿,让她跪在殿前反省,日头落了才能进屋。别忘了跟你李姑姑说一声,好让她知道清楚。” 柳盼甜甜应了一声,她最爱看别人倒霉,这大雪的天被安排外出的差事也没生气,反倒笑脸迎人。 她办事虽然有些小性子,不如她姐姐强,可到底也跟了自己好几年,瞧瞧就是懂事些。 叶真点点头:“你最听话的,回来姑姑重重有赏,领她下去吧,记得把沈安如叫进来。” 柳盼冲她行了礼,转身就把付巧言拽了起来,扯着她出了内间。 沈安如等在两个回廊之外,见到付巧言一张脸都看不出原来样子,眼睛又红了。 她迎上来,想要跟柳盼说些好话,可柳盼最是讨厌她,见她这样更是厌恶:“姑姑叫你呢,别跟我这哭丧脸。” 沈安如想要说些什么,付巧言轻轻冲她摇摇头,给她比了个口型“听话,等我”。 她一向很听付巧言的,虽然两人认识至今还不到一年,就是打心底里把她当姐姐。 这会儿得了付巧言的吩咐,她乖乖点点头,又冲柳盼行了礼,这才错身走过。 柳盼得意洋洋冲付巧言道:“你瞧瞧,你们这些小丫头,最是欠收拾。” 然而她并未看到,在她身后沈安如回过头来冷冷盯着她,那目光跟刚才的叶真倒有几分相似。 柳盼有意折磨付巧言,拖着她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付巧言本就看不清脚下的路,跟着她磕磕绊绊几番都要摔倒。 好不容易走到殿外,不巧外面风雪更大,就算眼睛好些的都瞧不清路,更何况是付巧言了。 她这一路东倒西歪,两次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柳盼就撑着伞披着斗篷站在一边看她,发出愉悦的笑声。 等到好不容易到了后殿门前,柳盼找了个四下不靠透风的地儿,让她就穿着棉袄跪了下去。 那雪地又湿又凉,只眨眼的功夫便湿透了付巧言的裙子,寒冷仿佛带着无边的恶意,钻进付巧言的膝盖里。 柳盼自然不愿意站在这跟她一起受冻,叫了看殿门的小宫人让她盯着付巧言,便裹着斗篷去找李兰了。 付巧言一个人跪在那,天色昏暗,风雪如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一生就要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一把清亮低沉的嗓音响起:“你怎么跪在这里?不冷吗?” 付巧言昏沉沉抬起头,一眼就看到那人灿若星辰的眼眸。 17.永巷修 风雪交加,天色晴好,可那人的眼眸仿佛带了点点星光,照亮了付巧言已半埋入深渊的心。 刚柳盼打她太用力,她耳朵时好时坏,此刻只能勉强听到这人对她说的话。 这人的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大抵是因为尚未束发,他的低沉的嗓音还有些浮,竟有少年人难得的清亮。 付巧言努力睁着眼睛,想要从风雪间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穿着青竹颜色锦袍的少年。 他并未束冠,一头长发散散披在身后,像是刚刚十四五的年纪。 少年未披斗篷,只撑一把墨色油纸伞,抵挡了些风雪。 长发如墨,眉长如峰,眸似星河,唇红如丹。 好一个俊秀无双修长挺拔的少年郎。 付巧言这会儿已经有些发热,但她理智还在,多少有些判断。 青竹长衫是大越皇子的学服,未出勤学殿的皇子多着学服。他散发未束发,年纪不到十五,显然只能是最近宫里突然炙手可热的八皇子。 付巧言微微冲他弯弯腰,哑着嗓子答:“回八殿下话,奴婢受了罚,姑姑让跪这反省。” 她脸上红肿一片,嘴里满满都是血味,加上许久未饮水,声音干涩低哑,难听得很。 八殿下荣锦棠淡淡看着她,仿佛在看宫门口的石狮,那双璀璨的眼眸没有多余的情绪,倒是跟他刚才搭话行为相悖。 付巧言昏昏沉沉想起宫人们对他的说法,大多讲他十分沉默寡言,面容英俊非凡,其他便没有了。 荣锦棠走到她身边,突然蹲在她身前,把手中的油纸伞往她头上斜了斜:“冷吗?” 付巧言肿着脸冲他笑笑,虽然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主子问话是必须要答的。 她说:“冷得很。” 荣锦棠目光从她发顶往后看去,只见一个高瘦的姑姑正往这里赶,便突然站起身来,把手伸到付巧言眼前。 付巧言默默看着他的手,没有动。 “起来。” 姑姑权利是很大,但哪里大的过宫里的皇子们,付巧言不想让自己冻废一双腿,便顺势站了起来。 她并未搭上荣锦棠伸过来的那只手。 荣锦棠见她自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淡漠的眼眸里闪了闪,面无表情收回手,只冲她身后低声道:“父皇可不喜这般。” 他说完,看都没看付巧言一眼,转身往前殿去了。 付巧言呆立在那,不明所以地沉默片刻,便被身后一把尖锐的嗓子打断:“贱皮子,脸难看成这样也好意思勾三搭四,还不滚过来。” 她回头一看,只看到李兰冷冷的脸。 付巧言赶忙拖着麻木的腿磕磕绊绊往后殿大门走,好半天才走到李兰跟前。 李兰今日打扮依旧十分晃眼,硕大的碧玺发簪挽着高高的发髻,一双宝葫芦金耳环晃荡在她尖细的脖颈两侧,闪着耀眼的光。 宫中无品宫人是不许用金玉之物的,只有做到正八品女官才可佩戴,但须为主子赏赐,不准私造。 李兰戴出来的几件头面,大多都是当年在王皇后跟前伺候时得的赏赐。 王皇后赏赐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哪怕只是个鎏金的耳坠子,也是贵气逼人,样子精致少见。 付巧言此刻头晕眼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显然是冻得发了寒。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李兰样貌她几乎都看不清了,只得那对耳坠在在眼前晃荡。 “瞧瞧,挨了打吃了苦才知尊敬姑姑,你们这些小丫头就是贱,非得训一遭才知道错。”李兰声音尖锐,也不知刚才柳盼同她讲了什么,总之没有什么好话。 付巧言站在雪里抖,她身上衣服几乎全湿了,冷风一吹简直要命。 一重风雪一重寒,付巧言冻了大半个下午,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姑姑,奴婢知错了。” 付巧言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她虽说不是书香门第,大户闺秀,也是读书人家的娘子。 从小到大,年年岁岁,这是她第一次受这么大的磋磨。 这些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嘴上却一句都不肯饶人,非叫她不停哀求才肯罢休。 付巧言模糊的双眼望着前方,觉得如今只剩下一口气撑着她不要倒下。 她不想倒在这些人的面前。 她们原本还算好看的样貌此刻都扭曲得不堪入目,魑魅魍魉尽出脏心,暮色将至,风雪未停,却已是鬼魅尽出时。 付巧言低声呢喃:“可我没有错。” 她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被风一下子卷进夕阳里,只剩落日余晖漫漫。 她知道这后殿李兰权利最大,每个月发的那点月银大多都打点了李兰,然而她却翻脸不认人,拿人钱财却并未与人消灾,非要把付巧言往死里作弄才畅快。 李兰掂了掂柳盼刚孝敬给她的一环戒子,一边暗自高兴,一边嫌弃地看了看付巧言。 这些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凭着自己年轻貌美就尽是偷懒耍滑,忒是不要脸的。 她眼珠一转,大概明白了叶真那点子不可言说的心思,便冷哼一声道:“你这样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我们后殿也是不能要的,滚回你屋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便去永巷伺候吧。” 付巧言双手一抖,紧紧攥成拳头。 进了永巷,除非她能熬到二十五岁时出宫,否则……便是一坯黄土,死无葬身之地。 叶真不想叫她活着,李兰自然也懒得管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小宫女的死活。 她就如水中芦苇,任由旁人折下把玩,片刻之后就被踩到泥里。 付巧言茫然地看着李兰,她眼睛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好似埋怨,又好似怨恨,李兰却仿佛都没瞧见,只看到她在无声乞求。 她最喜欢这些小宫人求她。 可每当人家求了,她却偏偏不点头应下,只乐呵呵看她们绝望地被拉走。 多么有趣。 她抿了抿鬓角有些花白的发丝,得意洋洋等着付巧言来求她。 要说她进宫三十几年,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最美的当然便是凤鸾宫贵妃苏蔓,而仅次于她的,便是这个零落到泥里的无品宫人付巧言。 这丫头如今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假以时日实在难以想象。 可她哪怕便是天仙下凡,落到永巷也只得白白凋零,不用说得见天颜了,她能撑得住永巷那般劳作再说。 李兰一边恶毒地想着付巧言悲惨的下场,一边等着她前来求饶。 然而她等了许久,却未等到付巧言说一言半语,眯着眼睛去看,只见她早就撑不住似得靠在廊柱上不知生死。 李兰觉得无趣,她冷哼一声,回头叫了彩屏随意吩咐几句,便径自回了屋。 天寒地冻的,叶真可真会找事。 跟在她身后彩屏倒是有那么一分好心,她见付巧言已经烧糊涂了,便一把搀起她把她往屋里送。 这会儿付巧言屋里的人都在,宫里已经通了火炕,她们都围坐在炕上打络子。 见彩屏亲自把付巧言送了回来,三个人都有些吃惊,三月机灵些,忙叫小丫下炕帮忙把付巧言扶到炕上。 彩屏没搭理她们,也没去看付巧言病成什么样子,只淡淡对郑淑道:“小郑,姑姑讲明日要送她去永巷,今日里她要是醒不过来,你们便帮她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我便来领她。” 郑淑听罢猛地咳嗽两声,她没问彩屏为何,也没有当即帮付巧言求情,只下炕冲彩屏行礼,口中称谢。 彩屏点点头,终于看了一眼脸蛋红肿的付巧言,转身离开了。 剩下屋里三人面面相觑,还是郑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帮她收拾好东西吧,这可怜见的,连扫洗处都待不下去了。” 三月和小丫跟付巧言虽然并未特别交好,但一起住了半年,又一同干活,多少有些情分。 此番听她要被贬去永巷,都红了眼睛。 “姐姐,小言可怎么办,那边的姑姑可狠着呢。” 郑淑也可怜付巧言,可她们连自己都顾不上,又哪里能帮付巧言求情。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帮她收拾好东西,我们……凑些能用的什物给她带着吧。” 三月哽咽一声,先打了热水同小丫一起给付巧言烫了手脚,又用厚厚的被子给她盖在身上,让她躺在炕上最热的地方,这才一起帮她收拾东西。 付巧言包袱很小,她就穿了一身衣裳进的宫,几个月的月银都进了姐姐姑姑的口袋里,如今只剩下一两银子傍身。 扫洗处的宫人工作繁重,衣裳破的很快,付巧言包袱里只有两身能看些的春衫和一套棉袄,再多的就是这两个月跟掌衣宫女学着绣的帕子,布料自然很差,倒是纹样精巧些,显然是她自己攒着想换银子的。 郑淑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红肿一片,生了重病也安安静静的,一声痛都不叫,倒是个可怜孩子。 郑淑从自己的衣柜里找了件年轻时的旧棉袄,让三月打在包袱里。 永巷不比她们这,主子跟前伺候当然有好处,宫正司的人自是不敢克扣,永巷那些粗使便不一定了。 一年四季新衣和吃穿用度自是难以维系,夏日里还好,冬日没了棉衣可就难熬。 郑淑自己个身子不好,月银几乎都换了药,能找出这件棉衣已经是拿出压箱底的体几了。 三月和小丫存的东西不多,倒是有些银钱傍身,两个人凑了凑给付巧言凑了五钱银子,相当于两人半月的月银了。 而沉在梦境之中的付巧言却什么都不知。 梦里她还在家中,是父母的乖女、弟弟的好姐,那时她家中虽无大富大贵,但一家人和和乐乐,那种幸福不可言说。 付巧言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在火上烤,一会儿冷得浑身发抖,一会儿却又热的压不住汗。 仿佛有千金重的东西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一夜里,她熬着挨着,终究熬到了晨曦时分。 第二日的付巧言自然还未好,但后殿她已经待不得了。她揣着同屋人满心的好意,顶着红肿的脸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地跟着彩屏离开了坤和宫。 当她一脚踏出坤和宫时,还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朗洲城楼被鞑子铁骑踏碎,被大越称为蛮人之属的乌鞑第一次踏入中原,踏入这万里江山。 当日,一匹快马从朗洲奔出,一路往上京疾驰。 18.将军 朗洲府属北塞郡,旧与乌鞑、连从、鹤翅接壤,隆庆四十一年冬,乌鞑少族长胡尔汗接过狼牙旗,正式升帐成为大汗。 隆庆四十二年春,他突然率领三万铁骑从西部入侵连从,三月后攻入连从王城,杀尽连从皇族赫连氏,从此连从国灭。 因连从只与大越在朗洲西北部小部分接壤,王都离大越太过遥远,连从皇族还没来得及往大越发求救函书便被攻入王都,当时朗洲府知府徐清风和戍边大将军沈长溪一同上报,询问隆庆帝是否出兵“协助”。 胡尔汗来势汹汹,他虽然进攻的是连从,可其中深意实在睹著知微。 朗洲府外土地贫瘠,不适宜种植庄稼,大越早年各部混战,扰的边城百姓民不聊生。百多年前大越文帝时终于决心治理,曾与其缔结国书约定大越每年以粮食换三国胡马,从此便一直安稳到今日。 然而新大汗胡尔汗并不觉得每年三次的粮马交易能满足他的子民。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长溪戍边十年,对这位还未升帐时就打得兄长俯首称臣的新大汗多少有些了解。 他不安于贫瘠的漠北,他想要沃野千里的中原。 这些,沈长溪已经都在军报中明里暗里写了。 然而隆庆帝并未作出更多旨意,他只让沈长溪加强守备,“勿扰他国之政”。 看着这几个字,知府徐清风和沈长溪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这位大越历代在位时间最长的九五之尊,曾经叱咤方琼,如今也已迟迟垂暮。 圣上不让出兵,他们便只能严防死守,然而胡尔汗却仿佛累了一般,并未继续进攻鹤翅,反而率部返回乌鞑王都丰泽休养生息。 鹤翅也一如既往缩在东北处,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晃就是半年,到了十一月上旬,正是喜庆年根。 这一日正是立冬,百姓们刚刚扫了今年第一场雪,家家户户烧起热炕,夜幕降临后一家人围在炕桌边吃洪福。 所谓洪福,便是用炉子烤熟的各种食物。香香的红皮花生,透着甜劲儿的紫皮红薯,圆圆滚滚的澄黄洋芋,没有一个不好吃的。有的父母长辈疼宠娃娃,还会准备一碗羊杂汤,让孩子们能美美吃上一顿饱饭。 午夜时分,正是万籁俱寂,百姓们高高兴兴过了一天,正是沉浸美梦之时。 而朗洲外三十里处的戍边守备瞭望塔突然燃起烽火,热烈的火苗映红天际,令星辉都失了颜色。 黑暗里,马蹄声仿佛地狱的鬼歌,鞑子的铁蹄仿佛从深渊而来,直逼朗洲外城楼。 沈长溪的戍边军并未全部驻扎在朗洲,还有部分将士驻守在与大月接壤的平阳和与沙都、北山部接壤的川西。 大越幅员辽阔,西北之外是大片沙漠寒山。东南又有海洋,海洋之外依然有数个岛国贸易往来。 因乌鞑这一年中调动频繁,所以沈长溪特地把主力部队往朗洲调集。朗洲物资并不丰盈,需要从平阳筹集军备,来来回回这样折腾半年之久,乌鞑也依旧毫无动静。 沈长溪在跟徐清风商议稳妥,上报朝廷并收到隆庆帝八百里加急圣旨之后,才陆续在年根下撤走三万步兵,留下两万步兵以及两万骑兵依旧留在朗洲驻守。 然而就在撤走主力步兵不过三日之后,乌鞑却突然动了。 在登上城楼看到烽火连城的一瞬间,沈长溪的脸色仿佛能滴出墨来。 乌鞑这一次出动所有五万骑兵,一路从三个方向进攻朗洲,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沈长溪一边派出八百里加急往上京发军报,一边在平阳和川西两处调集步兵。 他挂帅十年,虽无开疆扩土之壮举,也是大越举国皆知的大将军大元帅。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守住朗洲。 仅仅半月之后,朗洲沦陷。 沈长溪跟士兵一起浴血奋战,被乌鞑大帅戊岑一箭射穿心脉,当场身亡。 为国捐躯之时,他年仅三十九岁。 乌鞑的五万骑兵如一把锋利的九连弩,又快又狠直攻而入,大越并不以骑兵见长,纵然步兵人数众多,也实在难以抵抗胡马坚硬如山的铁蹄。 隆庆四十二年冬,大将军沈长溪以身殉国,山河崩乱。 当八百里加急军报日日不停传来,隆庆帝脸色越发难堪,那些平日里能舌灿如莲的文臣们此刻仿佛哑了,在圣上一声叠一声询问里沉默无言,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太平盛世过了百年,他们已经忘记何为战乱。 就在朝堂乱成一团之时,最新的一封军报在早朝时呈入。 上京世家沈氏嫡子,隆庆帝元后显庆皇后沈婉堂弟、淑妃沈婷亲弟,大越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大元帅沈长溪战死沙场。 知府徐清风为保护百姓被乌鞑俘虏,至今生死不知。 乌鞑五万大军直接接管了朗洲守备司,控制住了这个人口数十万的边境大城。 朗洲,沦陷了。 隆庆帝在听完最后一句之后便脑中一空,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仰头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索性当时五位阁老都上了朝,这才没有乱成一锅粥。 古大伴和宁大伴领着黄门把隆庆帝抬回乾元殿,太医院黄院正和四位副院正早就守在外间,陛下一进寝殿,院正便率先上前诊脉。 然而还未等几位太医会诊完,乾元殿外面又热闹起来。 皇后王婵娟、贵妃苏蔓一前一后驾到,余下几位主位也陆续而来,平日里安静严肃的乾元殿第一次热闹起来。 隆庆帝共有七位皇子站住,前头四个都已成年,早就出宫开府。 由于储君未定,隆庆帝均未授予亲王爵,目前出宫开府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均是郡王。他们已经从勤学殿毕业,一直以来都跟着早朝。 所以除了宫妃和太医们,这四位陛下也等在外殿。 皇后王婵娟到来之后便直接进了内寝宫,贵妃苏蔓进不去,只好跟等在外面的三皇子荣锦榆问:“榆儿,你父皇这是怎么了?” 荣锦榆面色惨淡,低声道:“父皇早朝时昏厥,至今未醒。” 荣锦榆是苏蔓的长子,如今已经三十而立的年纪。他长得肖似母妃,一双修长的凤眼风韵流转,面白身长,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跟婉转多情的母妃不同,他从小到大性格开朗,隆庆帝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儿子。 或者说,隆庆帝喜欢自己所有的孩子。 他虽然政务繁忙很少去后宫,对孩子们却很亲近,勤学馆是每三日都要去一趟的。 就连最不亲近的八皇子,也是能时时见到这位父皇的。 因此他这一病,皇子公主们都有些吓到,均赶了过来。 荣锦棠是和七皇子荣锦桢、九皇子荣锦杬一同来的,如今勤学馆只有他们三个皇子同两位公主在读,勤学馆今日有课,来的时候大一点的兄长和姐姐都已到了。 淑妃正坐在较偏的位置,见儿子来了忙冲他招手。 荣锦棠便直接去了母妃身边。 淑妃从自己的掌事女官手中接过帕子,仔细给儿子擦汗。 荣锦棠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笑着同母妃道谢:“有劳母妃了。” 淑妃面上有些白,显然是十分担忧还在内寝殿的隆庆帝,但她没有就着这事说什么,只问他:“来的这么赶,用了午膳否?” 荣锦棠轻轻摇头,低声道:“都未用,不碍事的。” 这边母子两个浅淡交谈,那边苏贵妃处又是另一种样子。 苏贵妃苏蔓一共给隆庆帝诞育两位皇子及两位公主。长子已封郡王,长女也封为合宜明晨公主出嫁,次子便是七皇子荣锦桢,最小的女儿年少夭折,因此把小儿子养的有些娇贵。 这七皇子荣锦桢刚一到前殿,见这么多人都守在外面,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妃,父皇怎么样了?” 他长得并不如同母长兄出色,如今年已十八,却还不如十五的八皇子荣锦棠稳重,平日里便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年性子。 如今听得父皇重病,自然是忍不住大声哭出来。 苏贵妃知道这儿子是什么德行,不知如何想的,竟没过分劝慰,只让掌事女官楚玫递了张帕子。 三皇子荣锦榆扫了他一眼,垂眸没有言语。 一时间,外殿只有七皇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九皇子荣锦杬只得六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素来也是白兔般的性子,见这么多母妃们面色都不好看,自然十分害怕,趴在母亲怀里不敢抬头。 淑妃坐在角落里,朝皇子们一个一个看了过去。 不提刚已经“表演”了一出的三皇子、七皇子及九皇子,贤妃所出的二皇子正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显得有些急躁。 四皇子和六皇子呆呆坐在一边,他们两个虽不是一母同胞,两位母亲庄妃和敬妃却是表姐妹,倒是都长得一副儒雅样子。 而自己的养子,八皇子荣锦棠,却是微微皱着眉头端坐在椅子上。 他看起来面色有些白,既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慌乱异常,这幅样子实在是恰到好处。 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 虽不是亲生,但她进宫三十年一无所出,几乎把这个生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当成了亲生。不说亲自喂养长大也差不了许多。 或许是做母亲的通病,她看荣锦棠比哪个皇子都好。 她知道荣锦棠三岁便能熟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言,五岁开蒙时半年就已背熟四书,后来渐渐十岁上下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君子六艺他样样都很拿手。十二岁上开始学习骑射,她见他自己练时也能百步穿杨。 可勤学馆里先生夸奖的永远都是比他年长的皇子,他的成绩不上不下,既没有格外优异,也未曾因成绩不好被先生责罚,很多时候先生甚至都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皇子。 淑妃并不得隆庆帝宠爱,她有今日之妃位完全是因着她是显庆皇后的堂妹,是沈氏族长的嫡女,是大将军沈长溪的亲姐。 她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从来头脑都很清醒。 儿子这样的表现,不用问都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同兄弟们挣得那个位子。 在长成的七位皇子里,只有他是宫女所出,生母家里无亲无故,实在可怜得很。 如果不是父皇下令把他记在淑妃名下,他能不能长到如今岁数都未可知。 跟他同样出身的大皇兄五岁便夭折了,以郡王礼下葬帝陵皇子陵园,如今早就荒坟孤冢,无人念想。 淑妃之所以不肯应下皇后的邀约,不过是因着在她心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内寝殿的大门骤然而开。 19.心思 寒冬腊月里,乾元殿早就烧上地热,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却温暖如春。 小黄门打开雕花木门,便退到一边。 王皇后穿着一身大红金凤袄裙,沉着脸缓步而出。 跟在她身后的是太医院院正黄庭以及安和殿大学士周文正,除了周文正还能端着往日面貌,其余人没有一个是挂着笑的。 尤其太医院院正黄庭,面色惨白如纸,额头都是冷汗,隆庆帝是什么情形不言而喻。 淑妃心中一慌,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 荣锦棠的手修长干燥,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温暖,他轻轻回握母亲,小声安慰她:“母亲莫慌。” 淑妃深吸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上有皇后下有贵妃,这宫里无论乱成什么样子,都跟她们娘俩没有关系。 王皇后走出内殿之后便直接坐到主位上,在给周文正赐座之后,便漫漫开口:“陛下惊闻沈将军殉国,一时心中剧痛,晕厥过去,经黄院正问诊已苏醒过来。” 她话音刚落,淑妃手中一松,茶盏突然坠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沈将军沈长溪,便是她嫡亲的弟弟。 隆庆帝治下有方,外朝的事妃子们是从来不知的。因此沈长溪已殉国数十日,淑妃才在这样一个情景下知晓此事。 “娘娘……”淑妃的声音飘忽而颤抖,她问,“娘娘,真的吗?”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面色沉痛道:“淑妃不要太过哀痛,沈将军为国捐躯,是大越的忠臣良将,陛下定不会薄待沈家。” 淑妃猛地闭上眼睛。 两行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袖上绣的梅花芯里,晕成一团。 荣锦棠心中一紧,他忙从景玉宫大姑姑沈福手中接过帕子,扶住母妃的手给她擦眼泪。 “母妃,不要急,不要急。”青年人的声音还带着几许清亮,却又异常令人安心。 淑妃深吸口气,任由儿子给自己擦干眼泪,低头不再言语。 倒是荣锦棠表现的异于平常,他时不时看一眼淑妃,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王皇后静静看着他们母子情深,藏在宽大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到底养了十几年,情分是做不得假的。 王皇后微微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已经冷静下来,她道:“刚陛下旨意,命恭王、靖王、平王、湘王汇同安和殿学士共同辅政,王爷们经历不足,万事当同五位大学士商议。” 此话一出,满殿皆沸。 恭郡王二皇子容锦棱、靖郡王三皇子荣锦榆、平郡王四皇子荣锦桉以及湘郡王六皇子荣锦松纷纷起了身,再不敢坐下。 虽陛下已醒,但如此山河动荡之时让皇子汇同阁老辅政,让人无法不多想。 隆庆帝一生勤勉,如不是实在病得无法理事,断然不会做如此决议。 内阁大学士之首,被誉当世之相的周文正当即冲空着的龙椅跪下,三叩九拜之后,口中称诺。 王皇后扫了一眼那四个“儿子”,又看了看依旧痛哭的荣锦桢、沉默不语的荣锦棠,以及还赖在顺嫔怀里的荣锦杬,沉吟片刻又道:“如今陛下骤然病倒,浅日不能愈,七皇子和八皇子也已束发,不若就把勤学馆的课改成下午,上午也跟着兄长们去安和殿学习一二吧。” 前一旨意必定是隆庆帝亲口所言,后一懿旨自然也是王皇后的私心了。 她刚一讲完,便看到苏贵妃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和淑妃微微皱起的眉头。 只单单两个简单到让人看不出的动作,便能看出这女人是否是个聪明人。 苏贵妃自然是高兴的,满宫里只有她养育了两位皇子,兄弟俩一起在安和殿辅政肯定比那些孤身一人的皇子强得多。 这些年来隆庆帝对她恩宠有佳,去她那里时日多些,跟孩子们也多了亲近时候。 恭王虽然比荣锦榆年长,但他性格冲动易怒,母妃贤妃只是太子潜邸时的奉仪,出身比老八荣锦棠的亲娘温才人好不到那里去。因是老人又诞育皇嗣有功,这才一年一年跟着大封升了上来。 苏贵妃跟隆庆帝相伴三十年,自认十分了解他。陛下是个喜欢安稳的,自然不会多喜爱这个成天只会顶撞父亲的儿子。 皇后没有嫡子、最年长的二皇子不堪大用,那剩下的便只有她的三皇子了。 苏贵妃算盘打的噼啪响,却未曾想王皇后也动了心思。 她自己生不出来,过继一个未成不可。 这小半年来她只看王婵娟跟沈婷暗藏机锋,看八皇子荣锦棠沉默寡言,看隆庆帝为这事心烦意乱,心里多少有些安定。 而眼下,皇子汇同大学士辅政这圣旨一下,便是她的榆儿表现的时候了。 王皇后手中不停盘着蜜蜡佛珠,似完全没看到苏蔓那浑身透出的欣喜劲儿,继续道:“陛下圣旨,大将军沈长溪护国有功,十年镇守边关,如今为国捐躯,着封为镇国侯,以其嫡长子承爵。着封赏沈家黄金百两,纹银千两,大将军以国礼葬,陪葬平陵卫。” 平陵即为隆庆帝自己的长眠地,能陪葬平陵卫的除隆庆帝的帝师付泽,便只有王皇后的父亲、前内阁大学士王之舟。 如今沈家沈长溪能入葬,绝对是尊荣了。 淑妃呆呆从椅子上站起,她看了一眼王皇后,缓缓弯下腰身,给她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谢陛下娘娘恩典。” 王皇后叹了口气,看了看跟随淑妃一起跪下的荣锦棠,突然又说:“着本宫懿旨,命八皇子荣锦棠亲往祭拜。” 淑妃一愣,随即没说什么,默默冲她磕了三个头。 王皇后这一句话,说的太是时候了。 大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哪怕皇帝亲去祭拜都无不可,然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派一个与沈家有关系的皇子去再合适不过。 王皇后能想到这一出,已经实在难得了。 虽然隆庆帝只醒来片刻,却忧心国事,短短一刻说了许多话,王皇后一字一句下达圣旨,几乎未改半句。 周文正是隆庆帝一手提拔上来,是他的心腹,也是最忠心隆庆帝的重臣,有他在内阁一天,大越就不会乱。 他看王皇后慌而不乱,加而不改,不由点了点头。 虽帝后面上平平相敬如宾,但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关键时候确实能撑住,隆庆帝刚下达圣旨时丝毫没有回避她,甚至让她亲自公布。 大越自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然皇后是超品,是皇帝的发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算不得后宫之范畴。 在大越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出现过三次帝病皇后临朝的情况,也未曾被史官诟病。 要知大越开国清元皇后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她是村妇出身,后来跟着高祖一起马背征战,打下这沃野千里的大越。 因有她珠玉在前,大越历代皇帝选立皇后格外严格,先不看家世,主要看的是人品。 立储君也以立嫡子为先,不论长幼。 王皇后确实可堪大任,虽年初时打过昏招,却很快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周文正心里又有些烦闷。 皇后没有嫡子,年长的皇子又那么多,实在太容易山河异动,国乱朝崩。 从午时一直到下晌,圣旨终于布完。王皇后见外面天色昏暗,大殿里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已经昏昏欲睡,这才感到腹中空空,竟是谁也没有用上午膳。 王皇后挥手招来宁大伴,吩咐他与冯秀莲:“安排好晚膳,加急送往各宫,务必要清淡些。” 皇帝病重,宫里的衣食住行都要跟着变。 王皇后是正宫皇后,穿正红来正殿处理宫事是再正当不过。其余妃嫔却都要着素服,为皇帝祈福,王皇后瞥了一眼身穿水红金桃齐胸襦裙的苏贵妃,心里隐隐有些不屑。 大越女子多以袄裙为主服,也可服曲裾及襦裙,宫中女子的礼服全部为袄裙,平日里妃子们也多穿袄裙,只苏蔓为了显腰身曼妙,坚持着襦裙。 王皇后却懒得说她,她的一言一行宁大伴古大伴已看在眼里,主要是周文正今天全程都在,不需要她再费口舌了。 王皇后吩咐完宫人,转头便道:“今日事出突然,我也是急了,妹妹们便都带着孩子们回宫吧,孩子们受了惊吓,年纪小的就多照顾一二,辛苦你们了。” 她的意思,竟是让未出嫁开府的皇子公主跟着母妃过一夜了。 说罢,王皇后便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自己则又跟着宁大伴进了寝殿。 里面隆庆帝刚醒来,他吃过药又休息了几个时辰,脸色已经没有上午那样难看了。 王皇后轻手轻脚走进去,接过古大伴手中的燕窝粥,坐到床边亲自喂隆庆帝。 隆庆帝有些惊讶,却还是接受了王皇后的好意。 夫妻两个一个喂一个吃,默默用完一碗燕窝粥,古大伴接过碗,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王皇后这才微微红了眼,口中呢喃:“陛下,可吓坏臣妾了。” 年少夫妻,相伴四十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在外人面前撑了大半天功夫,如今见隆庆帝醒来自是克制不住。 隆庆帝握住她的手,心里也跟着软了几分。 他待她一直很淡,立她为后时迫不得已,在他心里自己的正妻只能是婉儿。 可她却一直做到了最好,她没有亲生儿子,对宫里的其他皇子却从来都很慈爱。他宠爱苏蔓,她也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个事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这一辈子,他几乎没有看到她出过错。 然而年前那一件事,他同她发了脾气,却也听到她一句心里话。 “陛下,臣妾十六便嫁给您 ,如今四十余年过去只保了皇后的名号。可我们都不年轻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驾崩之后便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跟我分您的后位。哪怕只是太后,这宫里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了。” 20.忠臣 一时之间,能言善辩的隆庆帝也不知如何回答。之后看着她同淑妃争锦棠,他也没有斥责。 他虽偏爱荣锦榆,却也知道他不堪大任。就是因为接触更多,也让他能更加看透这个儿子。 荣锦榆跟苏蔓性子一样,不是个能容人的主。 隆庆帝如今年已花甲,他一直亲近皇子公主,对他们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老二冲动易怒没个主意,老三阴奉阳违心胸狭窄,老四读书读傻了根本不通俗务,老六口吃又木讷,老七十八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心思单纯的很。 老八……确实让人看不透。 要说老八有多优秀,他从未听勤学馆的夫子表扬过他,可他却也没有被训斥过半句。 很多时候,他去勤学馆陪皇子们一起读书时几乎都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 如果不是荣锦棠样貌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又是唯一一个寄养在养母名下,宫里人几乎都不会提起他。 便是这样,才最难得。 隆庆帝刚才便吩咐宁大伴了几句话,此刻看着自己早就有了皱纹的皇后,不由温言道:“储君的事,你不要急。” 王皇后刚被他握住手时便流出眼泪,此刻听了这话不由有些吃惊,呆呆看向隆庆帝。 隆庆帝温和笑笑,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看看你,这么大人了,哭什么呢。” 王皇后难得被他这样哄,不由红了脸,又哭又笑道:“我还不是担心陛下。” 隆庆帝拍拍她的手,沉吟片刻:“梓潼,你我结发几十年,我自是知你人品。实话同你说,我心里……也是未定的,过了这一段时日,你我都再好好看看,如何?” 他很少在王皇后面前自称我,多数时候他们都说不了几句话,即使说了也多是国事,这样像夫妻俩般闲话家常实在太少。 而他这几句话却给王皇后吃了定心丸,她勉强笑笑,也柔了嗓子:“陛下,臣妾不是乱选,锦棠那孩子是真的不错。淑妃妹妹是他的养母,可他却依旧孝顺,不比亲生的差。” 隆庆帝点点头,没叫她继续说下去:“婵娟,朕予诺与你,他日无论选谁为储君,也定要奉你为皇太后,绝不让他薄待你去。” 王皇后眼中的泪又落了下来,她突然笑道:“说什么傻话,说不得我挨不到那时候了。” 她不过就比隆庆帝小两岁,年纪不小了,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这话也确实是实话的。 隆庆帝帮她把鬓边乱了的华发顺了顺,端详这个陪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她没有沈婉温柔体贴,没有苏蔓婉转动人,没有顺嫔年少多情,有的只有世家大族出身的端庄自持。 她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也足够坚定。 他们的长公主过世时,她甚至带病坚持处理宫务,没有荒废一日。 隆庆帝有时候想,这个女人真像他自己。 他不算很喜爱她,却放心把后宫交给她,对她总是莫名信任的。 就算是苏蔓,他都不会跟她多说半句国事。 人到暮年,大病一场,遭逢外敌入侵之时,他才慕然发现自己的皇后竟然也有软弱的一面。 她也会伤心落泪,也会害怕未知的未来。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这就足够了。 隆庆帝低声哄了几句皇后,想了想道:“锦棱少时在沈家军历练过几年,此番沈长溪过世,边关不可一日无帅,朕明日便要下召命陈明栋领兵出征,便让锦棱随军出征吧。” 王皇后又呆了呆,隆庆帝虽然会跟她说几句国事,可军务却是从来不会提的。 “锦棱那孩子,不太适合……”她喃喃说了一句,突然醒悟过来解释道,“他不是沉静性子,边关又太危险。” 隆庆帝政事繁忙都了解自己的儿子,王皇后只会比他跟皇子们相处更长。 未开府的皇子日日都要去她那里请安,开府的皇子每三日也要进宫关心母后,二皇子是什么性子,被他顶撞过很多次的王皇后深有体会。 王皇后虽然素来喜欢端世家大族嫡女架子,可却也没多少坏心。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使见不得光的手段。 哪怕年初那一回她急了,说起来做的事也不算太过难看。 隆庆帝知道她没有多余的心思,确实是认为二皇子不合适,可这一次二皇子不去是不行的。 贵妃太过尊贵,她有两个养成的皇子,三皇子是必不能沾了军事的。 而四、六、七三位不是书呆子就是木讷不爱说话,剩下那个还不如老九懂事,根本不堪大用。 老八……暂时还是放在身边为好。 即使二皇子太过冲动,却也是有勇有谋的,只要他这一次能稳住阵脚,日后还不好说。 当然,这一切都是隆庆帝自己日夜所想,将来到底如何谁也不知。 夫妻两个说了好半天话,直到隆庆帝吃了药困倦难挡,王皇后这才回了宫。 景玉宫,正殿。 正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宫里的宫门早就落锁,今日皇后特下懿旨让未弱冠的皇子公主们陪伴母妃,所以荣锦棠此刻便也在这里。 母子两个一同用过简单的晚膳,淑妃便屏退宫人,独自留了荣锦棠在身边。 一盏茶过后,淑妃才沉沉开口:“棠儿,今日娘娘的意思,怕是有些深了。” 荣锦棠把手中茶盏放到几上,温言道:“母亲不用太过担忧,娘娘之前兴许是犯了昏症,今日她一番言行像是明白过来了。” 淑妃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秀美的脸上满满都是不舍。 这孩子在她膝下养育十几年,她是全心全意待他的,他非她所生,母子两个唯一的维系便是宗庙里单薄的那一行字。 她不想连这点关系都没了。 荣锦棠见她有些慌神,面容又满满都是疲累与哀伤,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沈长溪常年驻守边关,只有年节十分才会归京。每每进宫看望淑妃,总是不会忘记给他带些男孩子喜欢的礼物。 不是弓箭刀枪就是火器图谱,要么就是世间难寻的宝典,几乎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 沈长溪能这样清楚这个见都没见过几次的“外甥”,肯定是淑妃用了心的。 沈家对他不薄,他自然心中感念。如今沈长溪这个舅舅为国捐躯,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母亲如今还要靠着他,他不能先倒下。 “母亲,舅舅为国捐躯,是功臣、是忠良,他心里多爱大越,多爱他边关的将士们,您应当比谁都清楚。” 淑妃紧紧闭上眼眸,眼角也开始爬上了浅浅的皱纹。 她如今,也是四十几许的年纪了。 荣锦棠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很能安抚人心:“母亲,舅舅死得其所,他不会遗憾,只会期望他用命保护的我们能好好活下去。” “嗯,我知道的。”淑妃轻轻答应一声。 荣锦棠松了口气,他继续道:“我少时才人就没了,几个月大就被饱来景玉宫,年幼时发寒生病都是母亲亲自照料。在我心里,您便是我的母亲,无论未来如何,都不能改变您在我心里的位置。” 星星点点的泪水从淑妃眼角花落,她无声地哭泣着,为了儿子一句承诺。 淑妃哭了多久,荣锦棠就默默陪了她多久。 终于淑妃擦干眼泪,睁开眼睛看着他:“棠儿,你告诉我,你想不想?” 荣锦棠愣住了。 他微微张着嘴,看起来难得有些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傻气。 淑妃浅浅笑了。 荣锦棠从小就稳重懂事,他懂得努力,勤学馆的课程他比谁学的都认真,治国理政典籍私下里也看了不少,可他却也不是不通俗务的书呆子。 每日清晨他都会打半个时辰的长拳,会在旬假时出宫走访,看看市井人情。他本身已经优秀到令淑妃做梦都要笑醒,却还头脑清明,懂得在兄长们面前藏拙。 除了淑妃,估计宫里的其他贵人们都会以为他只是寄养在淑妃膝下的可怜虫。 以前他看典籍时淑妃问过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他沉默片刻,却说:“母亲,我身为大越皇子,将来新帝登基,我是必要分封一地的。哪怕是作为一个王爷,我也要懂得这些,好为封地百姓谋得福祉。” 那时候他不过十岁,淑妃便知道他早就没有那个念想。 可是现在,皇后却不知为何看中了她的棠儿,这就让她不得不多想几分了。 做母亲的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淑妃私心里觉得宫里的所有皇子都比不上棠儿一根手指,他能坐好那个位子,也确实能堪大任。如果就这样退缩让给别人,她也是有些不甘心的。 可她又怕他太累,怕这漫长的争斗太过危险,两种想法在她心里交织,已经惴惴不安了许久。 到底要怎么办呢? 她失神地想着。 荣锦棠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手上,在等到母亲终于回过神来之后,才对她笑了起来。 八皇子荣锦棠是隆庆帝膝下最英俊的一位,他面容是几位皇子中最肖似隆庆帝的,却又有些他亲生母亲温才人的娟秀。 他身量很高,年十五便比六皇子高了,如今已七尺有余。 光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便足够赏心悦目,实在是仪表堂堂。 他这一笑仿若春花绽放,满屋子都似带着温暖的香来。 “母亲,”他笑着说,“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只要听父皇的便是了。” 淑妃呆呆看着他,学着他的话呢喃:“听你父皇的?” 荣锦棠又笑,说出来的话十分笃定:“母亲,你要相信父皇,他决定是谁,那便会是谁。” 第二日清早,在用过早膳及补药后,隆庆帝沉默听完了宁大伴的回话。 “听朕的吗?”他淡淡笑了。 21.景玉宫 边城战乱山河动荡,宫里各主位暗藏锋机,隆庆四十三年这个春节,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这一切仿佛都距离永巷很远,大约是过了年后,付巧言才听说朗洲沦陷,二皇子已经随同征西大将军出征乌鞑了。 她刚去永巷时正生着重病,双腿受了冻,身上落了寒,几乎一整个月都是在炕上过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好”,原本管着永巷的曾大春曾姑姑因家中有事,竟离职出宫了。 如今管永巷宫女的是当时她们在绣春所有过一月缘分的赵大宫女。 因着有那一段过去,所以如今的赵姑姑倒是对付巧言多有照顾,还帮着她拿银子换伤寒药。 这宫里哪怕吃食少些也不是不能活,就是药太难得。除了有品级的那些女官大伴,剩下的便只能咬牙撑着。 病了想要吃药,哪怕是用银子都很难求到。 付巧言知是赵姑姑给了面子,帮她走了太医院修习的关系,心里十分感激,想着以后的月银还是要照例孝敬上的。 说实话,她身无长物,那小包袱里的衣裳恐怕赵姑姑瞧都瞧不上,等到发了月银才是实在的。 选秀早就过了,永巷这会儿空空荡荡,通共也就五十来个宫人。一多半还是要有一把子力气的黄门,只剩下二十几个宫女,却要给宫里所有主子们清洗衣物。 不过宫里像王皇后那样的主子很多,她们嫌弃浣衣局的粗使宫女手脚不干净,多是让身边大宫女们亲自清洗。 会用得上浣衣局的除了下三位的小主们,便只有尚宫局的姑姑们了。 付巧言来了以后还住绣春所她住过的那屋,如今这里只有一个进宫后脸上生过疮留了疤的小宫人,两个人一屋竟是比进宫这大半年来住的都好了。 她有时候想,也不知这事是祸从天降还是因祸得福。 小宫人姓孙名小花,却是跟孙慧慧完全相反的性子。她说话慢吞吞的,人也有些胖,从来都不着急。但干活却很是麻利,这一个多月来也很用心照顾原本不认识的付巧言,两个人倒是处了些情分出来。 过完年后付巧言的病渐渐好了,只是身体却大不如前,冬日里畏寒得紧,不得已便比别人多穿一层夹袄。 她也要去浣衣局上工了。 这里跟坤和宫的扫洗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洗的衣裳没那么金贵,因着大多不是丝绸织锦不需要再经阴干熨烫,二十几个宫女有时候半天便能完事,付巧言干了两天便适应了。 要说的话,在她看来其实是比坤和宫要轻省多的。 皇后娘娘的衣裳自然不能乱洗,可这些下三位的小主们便没那么好命了。衣裳只求能洗干净,掉色得慢一些,其他的她们真在永巷说不上话。 别看她们永巷都是粗使宫人,在宫里的门面却很深。 付巧言对如今生活却是相当满足。饭菜不好不坏,吃饱就行,衣裳也不在乎破旧,保暖就好。活计比坤和宫要少一些,她们下午还能相互串个门子,一起做些绣活。 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她便十分知足。 孙小花偷偷跟付巧言说,那是因为赵姑姑人好。 付巧言回忆起当时那位曾姑姑尖酸刻薄的样子,不由心里感激上苍。 如果还是她管着永巷的宫女们,她来时病的下不了床,说不得都熬不过这年春节。 这一日下了工后,付巧言和孙小花一同去膳堂用饭。 这边吃的比较粗,饭菜不那么精心却是管够,付巧言对吃食没那么讲究,很快便吃完了一整个馍馍。 她如今已经虚十四了,小半年这样劳累又大病一场,还硬生生长了些许个子。因此她总是觉得腹中空空,干点活就饿得慌。 她跟孙小花正准备再掰一个馍馍分了吃,那边赵姑姑一步从外面跨进来,抬头便看见了付巧言。 病好之后,付巧言的面色好看多了,人也渐渐长开,添了些许动人颜色。 只见她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桌边,巧笑倩兮地跟孙小花分一块馍馍,硬生生把这糟乱的膳堂逼出几分优雅气。 赵喜乐心里更是笃定,当即便开了口。 “小付,吃完了没?” 付巧言赶紧把那块馍馍三两下塞进嘴里,用极快的速度吃完。 “诺,姑姑尽管吩咐。” 赵喜乐上下打量她一遍,见她虽然多穿了一件外袍,却干净利落,不由点点头。 “前头有些事,你跟我来一趟。” 付巧言也没问什么事,只跟孙小花打了个手势,匆匆忙忙跟着赵喜乐走了。 赵喜乐说的前头,是永巷最外面一处院子,名叫藏春所。 一般主子身边的姑姑来永巷吩咐事情,大多都是在这里。 藏春所三间堂屋都摆的柳木椅,看上去就比永巷里面那些院子强上不少。 赵喜乐刚一进去,张嘴便说:“怎么敢劳烦福姐姐站着等,姐姐快请上座。” 沈福回头一看,见她领着一个个子不矮的小宫人过来,心里便有了底。 “站这一会儿,也不打紧。”说罢,她便也顺势坐到主位上。 付巧言不敢抬头看她,只站在屋外认真听她们讲话。 赵喜乐拽了一把付巧言,让她站到堂屋正当间,然后便说:“赶紧抬头给福姑姑瞧瞧。” 付巧言不知怎么回事,只好半抬起头来,垂着眼给沈福行礼:“福姑姑安好。” 刚她低着头还不显,这轻轻慢慢一抬头,那一双黛眉柳叶弯弯便显出美来。隐约可见的粉红菱唇衬得肤白若雪,长发如墨。 只是人太瘦了些,要是再丰腴些说不得能更好。 沈福心下一惊,竟不知永巷还藏了如此美的小宫人,再去细品,却又觉得她有些面善。 她虽不如冯秀莲和楚玫在宫里势大,好歹也是三品上位妃身边的大姑姑,记性自然是不差的。 这一位,可不便是当时小选时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小宫人吗? “你……不是应当在坤和宫吗?”沈福迟疑地问。 王皇后一向自持身份,轻易不会磋磨宫人,所以进了坤和宫的少有被踢出来的。 一旦被坤和宫赶出来,必然是犯了大事的。 这么一想,沈福心下便有些不喜,因她小选当日帮助朋友的善举产生的那丁点好感也消失殆尽。 赵喜乐见她突然挂下嘴角,也说出了付巧言的来历,心中稍一琢磨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麻利地给沈福上了茶,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我的好姐姐,你要选个在宫里无亲无故能让娘娘高兴的小丫头,小付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满宫里也只有尚宫局和我们永巷才有在宫里联系少的宫人。小付确实是坤和宫被赶出来的,那也是有些说头的。” 沈福同赵喜乐是同年进宫,平日里不过是点头交,不过赵喜乐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没必要张嘴便打人脸。 娘娘在宫里一向低调,她在外面行走也不愿意招惹是非。 “怎么说?” 赵喜乐笑笑,继续道:“她原是李兰那的洗衣宫女,你瞧那小脸长的,有一次干活被叶真瞧见了……你还不知道她?” 这两个名字一说出来,沈福便多少懂了。 坤和宫要不是有冯秀莲镇着,下面四个非要斗破了天去。 李兰贪心没够只盯着钱,叶真成天想着把冯秀莲拉下水,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们两个里以叶真脾气最怪。她不喜欢长得特别美的宫人,见到总要想尽办法赶走,搞得坤和宫里打理皇后衣物被褥绸缎的宫人大多相貌平平,最好的也就是清秀了。 她要赶走付巧言,李兰根本不会拦着。她才懒得多事惹麻烦,自然是直接欺负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宫人了。 沈福前后这么一想通,心里那点子好感又重新蔓了上来。 可怜见的……在坤和宫扫洗处走一遭,真是要扒层皮下来了。 那边两个姑姑小声嘀咕交谈,这边付巧言稳稳站在那里,没有急躁也没有慌张,甚至连抬头的角度都没有变化,倒是个稳重的。 沈福多少有些满意,可转头一想,太稳重也不好啊。 她想了想,问她:“识字吗?” 付巧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回姑姑话,会的。” 沈福有些吃惊,她又问:“读过什么书?” 付巧言迟疑片刻,还是答:“幼学所授,俱悟。” 这话一说出口,沈福甚至张大了嘴巴。 大越幼学要从六岁读到十二,男女皆可。君子六艺都要涉猎,只女子把骑射换成织绣,如男子要学织绣或女子要学骑射,也是可以的。 付巧言进宫前刚结束幼学,她读的是镇上最好的一所学堂,是以全甲成绩毕业的。 沈福顿了顿,心里更是满意,却还是问:“成绩如何?” 付巧言没有隐瞒:“全甲等毕业,也已考上镇学。” 镇学便是更高一级的学府了,对比幼学而言,应称为平学。 不过是镇上所办到底不如几家大书院来的好。但能考上镇学,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她这几句回答,不光沈福吃惊,就连赵喜乐也相当吃惊。 这些事其实沈家派个人一查便能查到,付巧言知道宫里的妃位大多在宫外都有些人脉,所以也没想着隐瞒。 再说,她读的不过是镇上的幼学,考上的也不过是镇学,实在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她心里这样想,面上便十分淡然,一丝一毫得意劲都没有。 大越女子但凡上了幼学的,家里必不会太差,成绩好能考上平学的,将来议亲便能硬生生比别人高出一等来。 沈福没有问她为何会进宫,只说:“我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姑姑,我姓沈单名一个福字,你叫我福姑姑便是了。” “诺,福姑姑。” 沈福又说:“景玉宫里最近缺人手,娘娘的意思是找些年纪小的带过去,平日里也能解个闷逗个趣,你们赵姑姑便推荐了你。” 她这么说,便是同意要付巧言了。 22.沈福 赵喜乐立马笑了,她忙说:“小付,还不快给你姑姑磕个头,景玉宫可是好去处,要多谢福姐姐抬举你。” 她同沈福如今是同级,都是正八品司德,可上位妃身边的大姑姑毕竟比她这个永巷的管事强得多,她叫一声姐姐是应当应分的。 这次换付巧言呆住了。 进宫这小一年里她换了无数个去处,如今刚来永巷又要走了。 也不知道景玉宫能不能让她安身立命。 然而这都由不得她。 都不用娘娘们有何旨意,只要娘娘身边的姑姑们一句话,她的去留就会立时更改。 在宫里活着,最要紧的便是认命惜福。 付巧言从来都很惜福。 她端端正正给沈福磕了个头,复又给赵喜乐磕了个头:“诺,谢福姑姑大恩,谢赵姑姑大恩。” 能从永巷出去,不做这粗使宫人,全靠赵喜乐这一把线牵。 这个头是必要磕的,这句谢也是十成十的。 赵喜乐微微一笑,心道这半天功夫没白费。 沈福沉吟片刻,问她:“你东西好收拾否?最近宫里事多,我是没得闲空过来领你的。” 从永巷领人出去还是得她景玉宫大姑姑亲自过来,要不领错了人可会出大事。 大越早年就发生过领错宫人之事,当时竟闹得狸猫换了太子,在史书上重重添了一笔污迹。 从此之后,各宫领人都有严格限制,宫人亲属看望也只能在东角门隔栏相望。 付巧言从坤和宫被赶出来,是大宫女拿着她的名册直接去永巷归档的。沈福现在要领她去景玉宫,也必要从赵喜乐那拿走付巧言的档籍,去景玉宫再做归档才可。 日长年久,无论她在这宫里多少年,那本名册都要跟她一起辗转,直到她够了年纪出宫发回原籍。 付巧言搬来永巷也没多久,大半时候都在养病,她本身么有没什么值钱什物,听了沈福的话直接便回:“奴婢很快便能收好,得劳烦福姑姑在这稍等片刻。” 沈福满意点点头,挥手让她自去。 赵喜乐赶紧给她满上新茶,笑说:“就知道我能跟上几分姐姐眼光,她的名册我也一并带来,待会儿姐姐一起拿走便是。” 付巧言冲两人行了礼,便快步往绣春所行去。 在她身后,隐约能听到赵喜乐问:“八殿下……娘娘……怎么解决……” 付巧言不敢再听下去,急忙回了绣春所。这时候孙小花正午歇,倒也没怎么睡着,见付巧言回去便随口问:“姑姑找你什么事?” 付巧言正收拾包袱,听罢手上一顿。 “别宫来了姑姑,要找个小宫人去填数,便叫了我去。” 孙小花一听眼睛亮了亮,可不过错眼的工夫,她便暗下脸来。 “怕是没有地方愿意要我的,”她说着,又挤出个笑来,“你这次可千万别再得罪大姑姑了,那边总比咱们永巷好的,你好好的便是了。” 付巧言见她言语之间满是自卑和对自己的不舍,也不由红了眼眶。 她想起前阵子过来看她的沈安如,不由叹了口气。 “小花姐,咱们在一块真的很好。可姑姑叫我去,我就得去。” 她手上没停,很快便收拾好一个包袱,转头又说:“你也好好的,你比我大上三岁,再熬些年头便能归家了。” 孙小花没了睡意,起身帮她一起收拾。 付巧言不过就那几身宫装内衫,还有就是自己绣的那些帕子,多余的值钱物件一样都无,三两下便收拾好两个包袱。 她看孙小花呆呆坐在她身边,想了想便从包袱里又找出两条帕子,塞到孙小花手上:“小花姐,我刚来永巷好生病了一场,多亏你才能好起来。我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亲手绣的帕子好歹能用,你收下擦手吧。” 付巧言手里的帕子纹样都是跟坤和宫掌衣宫人学的,纹样手艺都是顶好,也确实是她如今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 孙小花蓦地红了脸,忙推她:“你说这些干什么,去了别的宫还不得再拜一次码头,快些留着打点才是。” 她心软善良,其实是不适合这深宫的,付巧言虽跟她只住了几个月,却也是知道她的。 付巧言二话不说就把手帕塞到她怀中,小声道:“小花姐,别叫我走了还惦记你,这两张帕子全当我还你当时照顾我的情份,好吗?再多的,妹妹真拿不出来了,盼你不要嫌弃才好。” 孙小花红了眼睛,她几度张口,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你是要去哪里?” 付巧言道:“淑妃娘娘的景玉宫。” 孙小花点点头,倒是有些放心了:“听说淑妃娘娘最是温和,那是个好地方,咱们做宫人的,老实干活少说话便是了。” “我省得的。” “我知你最是稳重,行了,别让姑姑久等,你去吧。” 付巧言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就下了炕,她将将推开门,便被一股冷风打了脸。 冬日总是这样寒,付巧言呼出一口白气,转头同孙小花道:“小花姐,只要有机会,我便来看你。” 孙小花依旧坐在炕上,她手里捏着那两个精致的帕子,圆润的脸上浮出笑意:“好,我等你。” 付巧言没同别的永巷宫人告别,自己背着包袱匆匆去了藏春所。 索性这会儿大家都在午歇,路上静悄悄的,没得人看见她离开。 付巧言很快便到了藏春所门口,她站在那一会儿,确定听不到屋里的声响,这才微微扬声道:“姑姑,奴婢给您请安了。” 这是宫里的暗语。 出去办事的宫人们回来后是不能直接进屋的,万一娘娘们和大姑姑们说些什么心里话,被人听去总是不愉的。 远远站在门口禀报一声,便十分得宜。 付巧言禀报之后也未直接推门,直到里面赵喜乐出声唤她,才推了门进去里面。 沈福已经同赵喜乐说完了话,见付巧言披了件半旧不新的斗篷,手里拎着两个不大的小包裹,心里不由有些叹气。 要不是……她也不会在永巷找人。 她再看过去,却见付巧言稳稳站在天井中,任由冷风呼啸,却分毫不动。 沈福顿时有了素菜汤里拣出珍馐的错觉。 尚宫局里的人尖子,恐怕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这样一想,沈福便气顺了。 “喜乐妹妹,这次姐姐要多谢你帮忙,你有心了。” “哪里的话,娘娘的事,那不就是我赵喜乐的事儿,都是应当应分的。” 两人寒暄几句,赵喜乐趁机又表了表忠心,这才意犹未尽作罢。 沈福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就先走了,有空再来同你说话。” 赵喜乐满脸欢喜,使劲点点头,转头便吩咐付巧言:“回去路上伺候好你姑姑,以后对娘娘务必尽心尽力,知道吗?” 付巧言忙行了福礼,口中称“诺”。 沈福没再跟赵喜乐多说什么,转头看了付巧言一眼,抬腿便出了藏春所。 “姑姑,那奴婢便去了,您保重。” 赵喜乐道:“去吧去吧,这回仔细些,不要再生病了。” 付巧言没成想能得这样一句体几话,便改了礼节,冲她行了大礼。 “这些日子,多谢姑姑了。” 赵喜乐冲她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付巧言又行了福礼转身匆匆跟上了沈福的脚步。 只留赵喜乐站在半旧不新的藏春所立,含笑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永巷在宫中位于西南角,离东角门并不是很远,但离位于西边九宫十所便显得相当遥远了。 淑妃的景玉宫位置极好,甚至比贵妃的凤鸾宫离承乾宫还要近一些,奈何整个宫室比凤鸾宫小了一圈,也少了一个后殿,格局上便有些逼仄了。 沈福带着付巧言从慈和宫后面绕过,又路过公主们住的内五所及西九宫那些富丽的宫室,最后才来到紧邻外五所的景玉宫。 这一段路纯靠她们两个步行,从中午走到下午,进了景玉宫宫门时日头都已偏西,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 倒不是离的真有那么远,只不过路上沈福还去内五所看望了一下六公主。 这位母妃早逝的六公主,如今也寄养在淑妃膝下。 终于到了景玉宫,付巧言一双脚都快走麻了。在内五所时沈福还进去跟六公主说了好半天话,她就站在外面等了大半个时辰,自然更是疲累。 但她面上是一点都不能表现的。 这个时候淑妃刚好也午歇起来,宫里都知道她不受宠,能得个妃位和皇子公主养,无非是看她姐姐和家世。 她这里一贯清静,平日里就少有访客,这段日子因夺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更是没人敢来。 别人不来,她也不去找别人。 沈福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自是知道这会儿自家主子在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因风吹满面通红发丝乱飞的付巧言,随手招来正从茶室里端茶出来的大宫女寒烟。 “这是新来的小宫人,你先带她安顿下,晚膳前得带去给娘娘瞧瞧。” 寒烟二十来岁的年纪,站在付巧言面前硬生生比她高了一头,她长得很是英气,倒有些武家女儿的样子。 “诺,姑姑,娘娘刚还寻您呢。” 她说罢,转头便冲付巧言道:“先跟我来。” 付巧言跟着她去了后厢房。 景玉宫十分狭窄,比付巧言去过的坤和宫小了不知凡几,除了正殿和两个偏殿,便只有后面一排凹字形的厢房。 隆庆帝妃嫔并不算很多,景玉宫的右偏殿不过住了一位婕妤两位选侍。剩下由淑妃做主的地方便多了,虽然地方不大,却也还是住的开。 淑妃是正二品妃,按制有正八品司德女官一名,九品大宫女四名,无品宫女八名。黄门则有正八品正监一名,七品少司两名,无品黄门四名。 不过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是需要按制满人的,其他妃子都可以少那么几个奴婢,因此淑妃这里就少了两名无品宫女和一名黄门,付巧言过来也是补的宫女的缺。 后厢屋子不多,小宫女们便只能四五人一间,屋子并不大,东西自然是摆放的满满当当。 寒烟给付巧言安排的屋子原只有三人,这会儿一个都不在。 “最靠外的箱柜是你的,赶紧收拾下梳梳头,东西晚上回来再规整。” 付巧言忙把包袱放到炕上,转身便解开斗篷。 寒烟原本漫不经心坐在一边,此刻见她一身水红的夹袄穿在身上,一张清丽无双的脸蛋侧对着她,正在认真梳着头发。 这长相,倒是没想到…… 她不由坐直了身体,手里反复捏着腰间的锦绣荷包。 “我讲,你边忙边听。” “诺。” “娘娘人好,性子更好,对咱们宫人们总是十分和蔼的。” 付巧言没吭声。 “但你要记住,娘娘心好是世家大族生来便有的,要是在这景玉宫不省事,永巷你也回不去。” 付巧言捏着梳子的手一紧,低声回“诺”。 23.淑妃 寒烟的做派跟她的长相一样,都是十分干脆的。 她惯不爱说那些废话,三言两语就把景玉宫的规矩说了个通透。 总结来说,便是少说话多做事。 付巧言本就也是这个性子,这对她来说一点难处都无。 她麻利地梳好头,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寒烟姐姐,我省得的。” 寒烟也站起来,低头看她冲自己微笑。 真真一个美人。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寒烟没读多少书,这一句却无端想来。 “你知道便好,走吧。” 付巧言跟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一路来到正殿门口。 这一日天寒风紧,淑妃总是怕手下小丫头们冻坏,每每这样天气都只叫她们在殿里做些简单活计。 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能有什么大事非得这样日子出去不可呢? 因着她性好,景玉宫的小宫女们都显得比别宫活泼些,跟付巧言这样进宫之后吃了许多苦的成了鲜明对比。 她身上气质很沉很稳,行为做派十分老练,哪怕那些小宫人们就在旁边小声嘀咕她身上衣服陈旧,她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动。 寒烟刚跟寝殿里通报完,这会儿正跟她一起等。 这样一看,倒是这个永巷出来的粗使宫人比她们景玉宫的要强上不少了。 寒烟瞥了一眼那些一点规矩都没的小丫头,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成算。 不多时,里面传来福姑姑的声音。 寒烟领着付巧言进了寝殿,直接往内室走去。 景玉宫正殿里面摆设十分素雅,跟坤和宫是截然不同的。 付巧言好歹也是诗书人家出身,又读了许多年幼学,这屋里的大多数摆设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家历五朝,虽是武将出身,到底也是开国世家,底蕴自是不凡。 沈婷没有王皇后那么多规矩,直接便让付巧言进了内室。 付巧言给她磕了三个头,算是认了主。 “起来吧,抬起头给我瞧瞧。” 一把柔和的女音响起,付巧言麻利地从地上站起,半抬不抬地望向沈婷膝头。 以她们两个人的位置,这样能让沈婷刚好看清她的面容,又不会觉得她太过冒犯。 沈婷似乎有些吃惊她的长相,好半晌才又道:“这丫头,长得怪好的。” 沈福在旁边赶紧补上一句:“原本只想找个能言善辩的过来给娘娘推墨,没成想她长的好,奴婢想着这样岂不更好?以后娘娘下晌读书,还能有个红袖添香的趣儿。” “偏你话多,我一个老太太了,红袖添的什么香。”淑妃笑道。 被沈福这样一逗趣,屋里一下子便松快起来,就连付巧言也隐隐松开了一直攥着拳头的手。 “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 付巧言给她行了福礼,恭敬道:“回娘娘话,今年十四,姓付,名巧言。” “可是巧言令色的巧言?” “回娘娘话,是巧言利口的巧言。”付巧言顿了顿,又说,“或为慧心巧思,言而有信。” 沈婷微微扬了扬眉。 她重新打量起这个面若春桃的少女。 豆蔻之龄,却不输桃李佳人。身处下位,却也不卑微惶恐。 “听阿福说,你读过书?” “回娘娘话,读过幼学。” 沈婷满意点点头。 原本沈福说要去永巷找个宫人陪她逗逗闷子,她并不是很赞同。 如今宫里形势并不是太好,棠儿尚且将将束发,她实在是有些担忧的。 不过沈婷几番话说下来,她转了想法。 是福是祸,是走是留,都不是她们能掌控的,还不如趁着陛下还健在,她也让自己多几天开心日子。 可但凡这样,她也不想让沈福去尚宫局找人。 尚宫局可是冯秀莲掌管,从她那要人,多少有些不太合适。 这样一想,淑妃便跟沈福交代:“其实我也不觉闷烦,这么些年日子都过来,还怕什么呢?你要非得坚持,不如去永巷找个小丫头,只要能看得懂字便成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又交代:“如没有合适的,不添人也罢。” 永巷能有什么好孩子?刚沈福夸付巧言时她还不信,如今这亭亭玉立的丫头站在跟前,几句话的功夫却叫她信了。 沈婷想到她过往遭遇,沉思片刻道:“我这里实也不缺人,倒是下午读书总少个书童陪,以后你上午就跟着寒烟忙,下午就给我念念话本吧。” 付巧言一听竟是这样轻松的活,还能日日陪伴在娘娘身边,简直是咬饺子吃出元宝来,意外惊喜啊。 她心里是十分愿意的,面上却还压着,只微扬的唇角泄露了些许喜意。 沈福见她得了这么好的差事还能稳住,心里不由赞了几句赵喜乐。 这几年她虽蹉跎在永巷,可当年那份机灵劲却还没退。 这个人,她推荐的确实好。 “还不快谢谢娘娘恩典?” 付巧言猛地张大眼睛,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忙又跪了下去,干脆给淑妃行了大礼:“多谢娘娘恩典。” 她没说什么好好服侍娘娘的大话,那毕竟是她分内差事,伺候不好才是罪过。 淑妃点点头,柔声道:“景玉宫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们老实听话,手脚干净便是了。今日你走多了路,这就回去休息吧,寒烟好好安排。” 寒烟立马道:“诺,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安排好了。” 淑妃笑笑,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寒烟是贴身大宫女,一贯细心伶俐,但她自幼没读过几本书,总是没得办法能跟淑妃聊到一起去。 深宫寂寞,淑妃一个人就这样蹉跎几十年。年轻的时候还好,皇上偶尔还会来,她从家里带来的丫头也能陪她说说话,聊聊诗词歌赋。后来陪嫁丫头到了年纪外放,她又抱回了棠儿,没几年,又养了静柔。 那时候日子有奔头,她总是想着把孩子好好养到大,不是忙活儿子的外袍就是女儿的簪子,也没觉得多难熬。 可是孩子渐渐大了,最近宫里又这样乱,她不敢让儿女多来后宫,便只好一个人这样孤零零过着。 景玉宫的宫人们是很贴心听话,可也没有一个识得字的,她就是想跟旁人讲讲话本,也讲不出什么滋味来。 沈福看在眼里,这才有了永巷这一出戏。 她看沈婷难得有些笑模样,心里到底是松了口气的。 “娘娘,这孩子确实不错,要是能得您的心,以后便让她给娘娘念书吧。”沈福站在淑妃身后,伸手给她按摩肩膀。 淑妃缓缓闭上眼睛:“她背景确实干净?” “赵喜乐亲自保的,您别看她管着永巷,宫里面的许多事她都知道。” “恩,且看看吧。” 这边主仆两个很快便换了话题,那边付巧言跟着寒烟回了后头。 天色渐暗,宫人们都各自回了屋,等着膳食领回来,好能热乎乎吃上一顿。 付巧言跟在寒烟身后,远远便看到自己住的那屋已经亮上了灯。 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跟自己一屋的到底是何许人也,却不防寒烟突然回过头来,对她道:“你这身衣裳,是永巷发的?” 付巧言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回:“诺,是永巷发的冬衣。” 寒烟冷冷撇了撇嘴:“那是去年的,你这么穿着实在不像样子,你先回去,我给你再去取两身今年的来。” 去岁的……难怪穿起来并不觉得暖和…… 付巧言低下头来,使劲拽了拽身上那件已经破了边的袄子。 她如今不如过去抗冻,身上多穿了一件夹袄,看起来是有些臃肿的。 她知道不太好看,也不太像个样子,但总不能打肿脸撑胖子,回头难受的还是自家。 寒烟匆匆而去,留下付巧言自己一个人站在屋子门前,她踟蹰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一把脆声,亮堂堂地喊着。 付巧言低声道:“我是今天刚分来的巧言,劳烦姐姐们开下房门。” 她话音刚刚落下,那扇薄薄的木门便被一把扯开,昏黄的光影撒在付巧言身上,衬得她满目金红。 “哎呀,桃姐你看,这小娘子端是漂亮。”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去,拘谨道:“问姐姐们好,巧言初来乍到不太懂事,叨扰姐姐们了。” 也不知道为何,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 付巧言站在门廊下,任由冷风吹打,动也不动。 好半天,一把甜甜的嗓音道:“好了,以后便是自家姐妹,进来吧。” 付巧言微微福身,这才踱步而入。 她进了去,自然就不会离开,以后她要一直住这里,只希望能跟之前那几次一样,得个善缘。 想到这里,她不由走到炕边,微微抬起头来。 其他三个人是都在的。 一个约莫二十几许的粉衣女子半躺在炕上,她手里攥着针线,似正在做些活计。旁边两个未及双十的少女凑在一起,拿着手里的点心咀嚼。 那一对少女面貌很是相似,竟是双生子。 年纪大些的那个见她真真是清丽非常,不由垂下眼眸:“以后便一屋住着,少说话多做事便是了。娘娘安排你跟着那位姐姐?” 付巧言看坐在炕边上,柔声说:“寒烟姐姐。” 屋里气氛,陡然一变。 24.桃蕊 付巧言这一年在宫里起起落落,自是十分敏锐的,她一提寒烟的名,屋里就莫名这样紧张,顿时就明白过来。 她没吭声,依旧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少许片刻,那把甜嗓才说:“你倒是命好,进来就跟着寒烟。” 付巧言冲屋里福了福,算是应声。 甜嗓又说:“行了,天也不早了,你抓紧收拾东西,待会儿便要用饭了。” 付巧言点头称诺,这才开始忙活她那个没什么东西的小包袱。 她是一丁点好东西都无的,银钱也早就换了药,此刻打开包袱,只有那几块帕子和几件半旧不新的夹袄,看起来已经十分暗淡,要是再穿下去,这个冬天都没过完就会糟朽。 她身上穿的这件,已经是为了不碍娘娘眼,特地换的最新的一件了。 东西一拿出来,她就听到旁边双生子其中的一个轻笑出声,付巧言也没甚在意,继续快速收拾着。 这屋子跟坤和宫扫洗处她住过的那一间十分相似,一张大炕的两侧是半人多高的斗柜,靠里的大一些,靠外面的就很小了。里面靠墙的两排大抽屉都上了锁,只有外面还剩两个小方格,付巧言也不嫌格子小,实际上她带的那两身衣裳,一个格子就装满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拾好了,因着屋里另外三个人都没说话,她也不好就这样沉默,找了三块她之前绣的帕子,走过去微微往前一送。 “三位姐姐,我是从永巷来的,之前生了病,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这几块帕子是我自己绣的,还望姐姐们不嫌弃。” 这是宫里规矩,改换门庭,总要拿出点什么拜码头。 桃姐看了一眼双胞胎里的双菱,双菱便会意接了过来。 这一对双胞胎看上去比付巧言大了两三岁,身量很高,脸圆圆的,眉清目秀,倒是看着十分喜庆。 见她们接了,付巧言这才松了口气:“谢姐姐。” 桃姐这才有了点笑意,这宫里长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是为人。 哪屋都喜欢乖巧听话安分守己的,懂规矩会做人才是要紧。 宫里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说,小事牵连一屋,大事可能一宫都要受累,所以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那坤和宫,哪宫选人都很谨慎。 “坐吧,永巷过来远,你怕是累坏了,明日再叫双莲带你去认认门,过几日就好了。”桃姐这一次声音更是甜,仿佛能滴出蜜来。 付巧言这才坐到炕沿上,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三位。 双莲显然是刚才应门的那一位,虽说跟双菱面貌相似,但看起来更为活泼,她见付巧言终于抬了头,便笑道:“我叫双莲,这是我妹妹双菱,我们是双生子,这位姐姐叫桃蕊,比咱们都早进宫,你叫桃姐便是了。” 付巧言赶紧唤人:“桃姐、莲姐、菱姐。” 桃蕊点点头,低声道:“我是掌衣宫人,双菱双莲也是跟着我的,你这手艺挺好,跟谁学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付巧言那三个帕子的针脚。 付巧言在幼学是学过织绣的,不过他们镇上的幼学并不出名,织绣师父也不是大家,付巧言也只跟着学了个基础,还是坤和宫扫洗处的汪静姐姐教了她些真本事。 桃蕊是景玉宫的掌衣宫人,是大宫女之一,许多事肯定瞒不过她,付巧言也没想着隐瞒,直接便道:“家中时学过一些,后来在坤和宫扫洗处,汪静姐姐也细心指点过我。” 听她是坤和宫待过的,桃蕊一愣,一把柳叶眉微微皱起,少许片刻又松了开:“汪姐姐手艺是极好的,她学的苏绣,活计自是极为细腻。” 付巧言笑道:“诺,也多亏汪姐姐不嫌弃我。” 这么两句话,付巧言便知道她跟汪静是认识的,并且关系应该不错。 桃蕊长得只能算是清秀,眼睛不大,却弯弯绕绕,再配上那把嗓子,叫人一看就心里头甜,倒是跟名字一般无二。 屋里几个人说闲话功夫,寒烟便回来了。 她自是十分爽利,敲了门进屋,直接把四身夹袄塞到付巧言怀中。 “咱们宫里人不满,尚宫局衣裳是给足了的,你这衣服都不能要了,我多给你拿几件,记得以后都不要穿旧的了,省得叫别人笑话。” 付巧言忙点头称诺:“多谢寒烟姐姐。” 寒烟冲她点点头,转头又对桃蕊道:“阿蕊,这丫头你就不用安排了,姑姑说是给娘娘当书童的,以后我带她便是了。” 桃蕊笑笑,打趣一声:“这差事好,娘娘每回读书必有鲜果吃,这丫头命好。” 寒烟点头,坐到桃蕊跟前跟她聊天:“可不是,我现在都悔死了,早年在家里我娘让我去幼学,我死活不去,要不然这差事就是我的了。” 桃蕊细眼一扫:“就你?哼!” 寒烟也没生气,说着看了看外头天色:“行了,该用晚膳了,晚上你记得沐浴更衣,咱们娘娘爱干净,你也得利索些。” 好多话她没明说,付巧言也是知道的,正经娘娘宫里必是嫌弃永巷里面脏。 她赶紧点头,应下了。 寒烟是贴身大宫女,比桃蕊忙得多,说了两句就匆匆忙忙走了,桃蕊在她背后直摇头:“这性子,得亏娘娘性子好。” 这一会儿功夫,天色就全暗下来了,双菱去取了饭,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 四菜一汤,有粥有馍。菜里有一份炒花生米,一份香油萝卜条,还有一盆白菜炖肉,虽然肉不多,但看上去也就比辛娘那里少了些点心,倒也算是可口。 付巧言许久没吃这带油水的菜了,一口白菜下去满心都是香的,她小口吃着,一个馍馍下去,不一会儿就饱了。 肚子里有食儿,人才踏实。 桃蕊见她吃饭有模有样,虽然速度很快但不失文雅,暗暗点了点头。 屋里是多了个人有点挤,这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倒也没那么令人不爽快。 原本宫中的大宫女都是两人一间的,不过桃蕊这边情况特殊,她要带徒弟,便叫双菱和双莲跟着她住了偏屋最大的一间,倒也不那么紧巴。 用过晚膳,就该安置了,付巧言跟着双生子去了扫洗间,领了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虽然永巷一月也能洗一次,但那边冷,大冬天里十分难熬,付巧言又爱干净,每回都是哆哆嗦嗦咬牙洗完,要说享受那是万万没有的。 景玉宫便不同了,因为宫室狭小,都挨的很近,屋里大多烧了炕,夹在中间的扫洗间便十分暖和。 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那一身新夹袄,从扫洗间出来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省许多。 那些缠绕在心头的委屈和无奈,渐渐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出来,落到屋檐外的琉璃瓦上。 付巧言由衷期待,自己能够在这里待到出宫的那一天。 寒烟给的这几身夹袄都是今年宫里新做,暖和又柔软,永巷发的跟这个根本没法比。 棉花用的是今岁的新棉,料子也是蜀锦的,浅胭脂色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十几岁的小丫头们俏丽非常。 付巧言抱着旧衣刚进屋来,便被活泼的双莲打趣:“瞧瞧我们屋的小美人,这下看哪个敢再嘲笑我们了。” “莲姐说笑了。”付巧言羞涩一笑,坐到窗边用棉布擦头发。 她年纪小,虽然这一年来受了不小的磋磨,可一头乌发照样浓密,这样披散开来,衬得巴掌大的脸蛋更是尖细。 桃蕊倒也是个心软的人,见她头发实在多,便从柜中翻出一个铜炉来:“给,自己填炭,省得得头风。” 付巧言赶紧谢过,包好头发去热水间加了几块快烧完了的炭,回来裹在头发里。 这种小铜炉相当好用,付巧言在家中时也有,玲珑的小铜球里面夹了炭火,可烘头也可暖手,十分得宜。 付巧言现在自是没有,宫里这东西极不好弄,大多要靠主子赏赐。桃蕊是掌衣大宫女,虽比不得寒烟那样的贴身大宫人在娘娘跟前伺候,但该她有的一样不少,平时也给手下的小丫头们用。 “多谢桃姐,进宫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上铜炉,真暖和。” 桃蕊浅浅笑笑:“不愧读过书,就是嘴巴甜。” 付巧言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头发很快就干了,她往脸上擦了些桃花霜,换下裙子便上了炕。 她的棉被也已经被拿了过来,挺厚实的一床,端端正正摆在最里面。 那边是离烟道最远的位置,比外面冷许多,但被子厚,所以并不会冷。 她对这个位置没多说半句话,只是把那机身旧夹袄都翻了出来。 双莲扫她一眼:“寒烟姐姐不是叫你都扔了?” 付巧言从床上大家公用的笸箩里拿起一把小剪子,开始拆最旧的那件衣裳:“我去岁挨了冻,身子怕冷,我想把这几件改成薄夹袄,穿在里面,不碍事的。” 同掌衣宫女住一屋最不缺的就是针线,付巧言也算是捡了便宜。 她正是豆蔻年华,却也知冷暖,没那只要窈窕不要身体的讲究。桃蕊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就连她手下这两个小胖丫头都爱美得很,一天到晚就知道拾掇衣裳,付巧言这小小年纪倒是稳得住。 她想了想,从柜子里取了两块桑棉出来:“你人也不高,那夹袄的布都旧了,用这个做两件上衣还是够的。” 付巧言一看那成色,张嘴就想拒绝。 桑棉最是柔软,很适合做里衣,从旧夹袄里拣出些好棉花薄薄铺上一层,穿上身也不会显得臃肿。 但这布在宫里并不算便宜,能做出两身来的尺头,怕没有个一两银子换不来,她们这样的无品宫女,要两个月的月银才够,是真真舍不得换的。 桃蕊摆了摆手,没叫她说出话来,只是甜甜道:“你以后就是娘娘跟前的人,说不得我们这一屋子还得靠你提拔呢,拿着吧,咱们这好多剩下的布,不妨事。” 付巧言知道她是好意,特地说了笑话打趣她,心里却也记住了她这份恩情,红着脸接了过来。 这宫里,旁人的一点点善意,都能叫她心中温暖,知足且惜福。 25.知画 付巧言做衣服的手艺普通,绣工也很平凡,也是因为没从小跟对老师。 虽说汪静指点过她,毕竟也就那一两个月的功夫,实在也是练不出什么细腻手艺来。 不过这两身衣服要穿在里面,又不用给外人看,她也不讲究那些,很快就拿桃蕊给的那块桑棉裁出两身略大些的料子来。 这布比一般宫里发的粗布要细密得多,明年也能穿得,因此她故意做得大一点,省得明年浪费了好料子。 桃蕊的一手绣工,自然是没得说。 这不年不节的,她实在也没什么要忙,既不用做各宫主子们的节礼,又刚给娘娘赶制完冬衣,这会儿算是一年里最闲的时候了。 淑妃年纪越长,对衣食越没年轻时那般讲究。桃蕊在景玉宫十来年了,一直伺候她衣锦。 尚宫局每年都会根据主位娘娘们的喜好,让织绣局的绣娘们赶制四季新衣,绣娘都是顶尖高手,出来的衣服华美非常,无一不是精品。 就连挑剔如王皇后,都对织绣局出来的衣裳拣不出大毛病。当然,能给皇后娘娘做工的,自然是织造居手艺最好的那几位了。 淑妃到底是二品主位妃,哪怕不受宠又无亲子,也没人敢怠慢她。 不过主子们一年到头大节小会的,每旬还要给皇后娘娘问安,光靠织绣局出来的那四身大小礼服和四身常服,根本镇不住场面。 这还是因为淑妃是二品妃,下三位的小主们每季只有一身小礼服和一身常服,连个换着穿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是这样,织绣局也赶制不出更多的衣裳了。她们不仅伺候宫里大大小小几十位主子,皇上的龙袍也是出自她们之手,正应如此,织绣局里日日夜夜都十分忙碌,根本没得空闲。 因着娘娘们的衣裳不够穿,所以尚宫局每年也会按例给各宫分发锦缎美帛各色绣线,以供娘娘们自己随心而为。 百年下来,各主位妃宫中便都会设立掌衣宫女,享大宫女的份例,专门伺候娘娘穿衣用布。 能给主位妃做掌衣宫女,那手艺必不比织绣局的绣娘们差,就拿桃蕊来说,她自幼便跟着母亲学织绣,后来进了宫,是先在织绣局苦熬了三年,才被沈福看中要到了景玉宫。 她跟汪静也是在织绣局认识的。 正因为手艺好,自是见不得旁人随心而做,一开始付巧言裁布时她没说话,等她挑好棉花开始缝制,桃蕊终于忍不住了。 她坐到付巧言跟前,拿了后片在手里,低声道:“看我的动作,仔细学。” 都是一个屋住着,她又教的最简单的缝片,也没什么好藏私的。 就连一旁的双生子也没吭声,两个人老老实实坐在炕上,手里飞快绣着绣活。 冬日里天冷,她们一般都在屋里做些小件,腰带香囊袜子摸额,不一而足。等到要开春了,便打开旁边的绣屋,开始给娘娘做春衣。 桃蕊是带惯了徒弟的,两个小丫头就是她手把手带会的,此刻领着付巧言学锁边绣,更是十分熟练。 而付巧言本就有些功底,学起来也快,倒是让桃蕊省心不少。 因着次日要穿,桃蕊也没催着付巧言赶紧熄灯安置,她帮着付巧言缝好了后片,又做好两只胳膊,付巧言自己才刚做好前面交领。 付巧言看了看桃蕊的手艺,脸上不由一红:“桃姐,我自己做的太难看了。” 桃蕊笑笑,声音似掺了蜜:“多练练,明年这时候你也行的。” 有高手从旁相助,这件夹袄做的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做完了。付巧言穿在身上试了试,确实柔软又暖和,顿时就觉得日子有盼头得很。 人这一辈子,不过就求个吃饱穿暖,如今全都有了,旁的也没什么好求。 上衣做完,下裳就更简单了些。她拆了两条裙子,把旧坏的棉花都挑了去,选了最软的一条重新填棉,最后又细细密密蹦上针脚,这样贴身穿便不会显得臃肿。 她这边刚一忙完,那边双生子里的双莲便放下手里的撑子:“好了,明日还得赶早,安置吧。” 付巧言忙把衣裳叠好放到一旁,低声说:“劳烦姐姐们等我。” 桃蕊没讲话,她正细细往手上擦桃花霜,双莲倒是爽快道:“一屋的姐妹,不兴讲那外道话,无妨的。” 付巧言冲她笑笑,跟着吹熄了宫灯。 一夜好眠。 辰时初,付巧言不用旁人叫便醒了。她们不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奴婢们,大多都是这个时候起身,半个时辰洗漱用饭,大约辰时正的时候便可以上工了。 付巧言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跟着屋里三位姐姐吃过饭,便跟她们一起留在了屋里。 桃蕊正在披斗篷,道:“要开春了,绣屋也得打扫出来,这是咱屋的钥匙,回头你出去记得锁门。” 付巧言双手接过那把小钥匙,仔细放入腰间的香囊里。 桃蕊说罢,便带着双生子走了,留付巧言坐在屋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不过寒烟也没叫她等太久,一盏茶的功夫便推门而入:“走了,娘娘应快用完早膳了,正好有空见你。” 付巧言赶紧抚了抚衣裳,跟着她出了屋。 景玉宫地方不大,前后两个院子,前面的正殿以及两侧偏殿,正殿后面左侧一排偏殿都是属于淑妃的,后面的后殿和偏殿则是两个小主居住。 她们住的位置是后面的一排偏殿,穿过垂花门,便到了前头。 正殿分东西两室,东边是淑妃的起居室,西边则是书房。正当间是个小厅,昨天付巧言来过了,对这里也不算陌生。 这会儿淑妃正在小厅里用早膳,付巧言这是第一次伺候主位妃,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早膳是何种样子。 大越宫制,二品主位妃的早膳为八碟四碗两屉,八碟有四凉四热小菜,四碗为两蒸两煮,两屉一般是细点,大多是主子娘娘爱吃的小玩意。 比如今天的就是糯米红糖糍杷和桃花千层酥。 淑妃爱吃甜口,她的粥一般是八宝粥或者南瓜粥,但一旬里也不会重样。 付巧言虽说心里好奇,也是悄悄看了一眼就不再敢打量了。 这会儿淑妃正好用完,见一碟子豌豆黄一口未动,便对寒烟说:“你爱吃,待会儿忙完了用吧。” 寒烟笑嘻嘻应了一声,转头说起正事:“小付奴婢领来了,原奴婢晌午是领着小丫头们打扫正殿,这会儿既然让她陪娘娘读书,不如就让知画领她打扫书房,给娘娘归置笔墨?” 淑妃接过沈福递过来的温热帕子,仔细擦手:“也可,知画到底识不了几个字,书房的书老是要让阿福归置,倒也劳累她。” 沈福忙笑道:“娘娘哪里的话,能摸到娘娘看过的书,这得是多大福气,还得感谢我爹娘给我起的这名呢。” “你啊,调皮。”淑妃道。 沈福在外人面前一贯低调沉稳,轻易不会多说一句,到了淑妃这里却是什么俏皮话都说得,可见是淑妃的知心人了。 寒烟见这事定了,伸手扯了扯付巧言的袖子:“还不快谢过娘娘大恩?” 付巧言这才反应过来,她以后就是正殿的宫女了,日日都能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心里自然十分欢喜。她赶紧跪下,给淑妃行了个大礼:“多谢娘娘赏识。” 淑妃也笑了,冲沈福说:“你瞧瞧,这用词都挺讲究,倒是个懂事的。” 若不是付巧言下午要伺候淑妃读书,她这么一个小宫人是万万领不到娘娘跟前布置活计的,管事的大宫女随便分派一下便完事,哪有那么多过场。 淑妃一般上午要在起居室里做些绣活,看看儿女近日的功课或者叫来他们身边的大宫人或黄门问问近况,有儿有女的,忙活起来过得也快。 这会儿书房里只有那个叫知画的小宫人,她看起来跟双胞胎们差不多大小,想来是同一年进宫的。 知画虽叫了这个文雅名字,却是沈福后来给起的,她家里小名叫二丫,实在是难听了些才改过。 像付巧言这种名字原本就好听的,倒也省了管事姑姑的事。 从坤和宫到永巷,又从永巷到景玉宫,也没哪个管事姑姑嫌弃她名字不好听要改的。 淑妃这里不像王皇后的书房那样严密,她这里大多都是话本和百事书,倒也放心让新来的付巧言打扫。 知画是个高瘦个子,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偏巧眉心一点朱砂痣,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温婉起来。 她见寒烟领了付巧言进来,先同寒烟问了好,这才冲付巧言点了点头。 寒烟同她讲了讲付巧言的差事,让她们好好相处,转身便匆匆走了。 剩下付巧言忙跟知画打招呼:“知画姐姐好,我叫付巧言,姐姐叫我小付便是了。” 知画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语气很是缓和:“恩,你好,那我们开始忙吧。” 她领着付巧言看了看淑妃那一整屋的藏书,又领着她熟悉了一下黄花梨大桌上的笔具。 虽来淑妃这里时候不多,隆庆帝到底知道淑妃喜好,给她御赐大多是文房四宝或者著名典籍,倒也显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这几分不同寻常,在宫里却难能可贵。 书房里的笔墨大多是御赐之物,金贵得很。知画给她讲的时候付巧言听得格外认真,也一一记下了要点。 因为单独隔出了一间书室,书房这边就显得没那么宽敞了,不过只在左侧摆了黄花梨书桌和一个小书柜,右侧靠窗位置布置了一条小茶案,倒也不十分拥挤。 付巧言用半湿不干的帕子擦拭书桌,微微一抬眼便能看到桌上青花瓷瓶里立着一束红梅。 瓷瓶下面,压着一张洒金纸笺,写得却是王安石的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那字笔锋锐利,远看似有磅礴气势,近了却觉内敛含蓄,倒是一手好字。 “那是咱们八殿下特地给娘娘做的诗笺。” 付巧言转过头来,却见知画冲她浅笑,眉心一点朱砂痣,好似比红梅更艳。 26.命好 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无一不是人精。 知画看上去温婉和煦,却一眼便看清了付巧言心中所想。 付巧言冲知画笑笑,低声道:“殿下的字端是好看。” 知画点点头,道:“那黄花梨的小书柜里有个紫玉盒,上面雕了雪中梅,以后你在书桌上看到八殿下做的诗笺,都收到那盒子里便是了,记得千万别弄坏了。” 付巧言赶紧记下,边听她讲边取出盒子。 那盒子很沉,雕工精细,配着浅淡的藕荷色,端是美丽。 付巧言取下盒盖,见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摆放了数十张诗笺,无一例外均是洒金三行笺,大小颜色都无甚区别,只上面的诗词不同。 她不敢多看,把桌上那张收好,转身又放回书柜中。 知画见她手脚麻利,面上也带了点笑:“以前书房就我一个,打扫起来颇为费事,我幼时就读过几个月的幼学,后来都忘了个干净,一直都是劳烦福姑姑过来整理书本。” 付巧言忙说:“以后有什么累活,姐姐吩咐我做就是了。” 她没因为自己读过书而高高在上,也没躲懒只想着做轻省活计,总归晌午时间充裕,少说多做才是要紧。 知画更是满意,她指了指角落里的木盆道:“等书柜都擦完了,桌面也整理干净,我们再一块把地擦两遍。” 她说罢,又走到窗边往外指:“瞧见那梅树了吗?娘娘喜梅,以后你三日折单枝进来,记得别毁了那树的型。” 付巧言认真点头,口里称诺。 “冬日里梅花开倒还好,春夏秋日可如何?”她问。 “每日早膳时当值的姐妹会取了新枝来,大抵不太重样,咱们这棵是晚梅,早两月时也是外面送来的。” 付巧言这边听着知画讲,那边手里也不停下。 黄花梨大桌上摆放了许多文房笔具,光紫檀笔架上就挂了六支笔,其余翡翠莲藕镇纸、荷塘月色端砚、三层八宝漆盒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个憨态可掬的兔子茶宠,端是讲究。 付巧言虽读过书,到底没见识过这些好东西,光打眼一看便知这些摆件精巧绝伦,应都是御赐。 联想到知画刚才言辞,她到底对淑妃不受宠这事产生了些许怀疑。 进宫年余,她对宫里扒高踩低最是清楚不过。哪怕淑妃的家世位分摆在这里,就凭陛下一年半载来不了两回,尚宫局那些人精未必会对对淑妃毕恭毕敬。 然这两日她所见所闻,却发现淑妃衣食住行具是顶好,就连她书房桌上的一枝花,尚宫局都给想到了,甚至没让她们宫里单独去取,而是跟着早膳一并归置好了送来。 付巧言入宫年浅,对往日许多事都一知半解,管事姑姑们教过她们许多事都不能说不能问,却没提为何。 到了淑妃这里,付巧言心里有些疑惑,却没同任何人讲起。 午膳时她回了屋用过后,抢着洗了一屋的碗筷,这才躺在炕上假寐。 忙碌一上午,她是有点累了,可景玉宫的活计就那么点,比之之前轻省不知凡几,此刻躺在炕上顿觉浑身舒服。 吃饱穿暖,她又开始思索景玉宫的事。她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只是跟在淑妃身边,将来总会遇到各宫宫人和各位娘娘,有些事闹不清楚很容易出乱子。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归结为淑妃是元后显庆皇后堂妹这一身份了。 隆庆帝对元后情深义重,她薨后甚至亲自扶灵至永宁寺停灵。隆庆二十年秋,他的平陵刚一建成,他就立刻下旨让显庆皇后先于他安葬至平陵地宫正殿。 当时送葬,他也亲自去了。 一并建成的还有皇子陵园,那位没出生便薨了的小皇子被他追封为明崇皇太子,安葬在陵寝主宫,而后于他薨的大皇子和五皇子,则陪葬在陵寝副宫,可见亲疏远近。 这些事不光宫里小宫人们知道,外面酒肆茶楼也多有说书先生讲谈。 这里面没什么皇家隐私,也能彰显隆庆帝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因此也从未限制过民间流传,如今看来竟是当成佳话来讲。 付巧言不知道王皇后对这事如何作想,如换成她设身处地,怕是心都会跟着凉了。 四十年陪伴,抵不过少年夫妻的两小无猜,细心慈和抚育的皇嗣,比不过未出生的那个婴孩。 然而付巧言想着去岁那个影影绰绰的华丽身影,她又把这些事压了下去。 也可能几十年过去了,王皇后对这些事也没那么在意了。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主子们之间的故事,跟她又如何相干呢?不过就是小宫女们私下无人时偷偷讲的“小话”罢了,她一贯不同人碎嘴,至今也没跟旁人念过一句主子的不是。 付巧言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 她没敢睡死,淑妃午后也要歇一个时辰,等到申时正她便会起身,洗漱后去书房看书写字作画,到了晚膳才会停歇。 作为伺候笔墨的宫人,付巧言要早一步到书房,把淑妃要用的纸笔都润好,煮上一壶热茶,备好茶点,省得娘娘过来没口水喝。 这些事知画都同她一一交代过了,今日也会带她一起去准备。 往常这些都是知画的活,准备好就得离开去起居室跟着寒烟一起收拾,如今付巧言接手,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 沈福手下四位大宫女,寒烟和另一位叫寒絮的是贴身大宫人,她们一人手下两个小宫人,跟专门轮班伺候淑妃衣食住行,除了桃蕊这位掌衣宫人不在跟前伺候,还有一位掌礼宫人名叫桃陌,是专管景玉宫器具和小库房的。 而黄门中正监林泉是专管外事的,他同沈福关系很好,平日里笑眯眯的,用午膳前付巧言还同他见过礼。 两名少司,一位叫张有酒的带着一个小黄门专管小厨房,另外一位叫陈泽的领着剩下两名小黄门干些力气活。 她们宫里原本是少了两名无品小宫人和小黄门的,不过如今付巧言来了顶了一个缺,依旧不显得人多。 加上淑妃,一个院子里通共就这十几口人,倒也简单。 付巧言记性好,一天就把这些人记了个七七八八,院子里见了也嘴甜记得问好。 这满宫里哥哥姐姐的,就属她人微言轻,自然是要端正态度的。 未时正她便醒了,轻手轻脚打点好自己一身行头,便就出了门。刚一跨过垂花门,便瞧见知画站在回廊拐角处等。 今日风停雪静,雕栏画柱梅上雪,衬得她满目璀璨光华。 原本只六分长相,硬生生叫那眉心朱砂痣衬成了八分丽人。 付巧言快走两步,跟到她身旁浅笑问安:“叫姐姐久等。” 知画微微摇头,伸手帮她正了正衣襟。 小丫头依旧瘦成一把骨头,她本就身材修长,这一瘦下来连脖子都跟着纤长不少。她眼睛毒,自是看得出来她里面还穿了一身夹袄,因人太过瘦弱,也因面容清丽无双,倒也没显出半分臃肿来。 真是个难得的好颜色。 知画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经常来景玉宫的那位八殿下。 她偶尔书房伺候,见过那位好几回。 八殿下是如今宫里最英俊的一位了,将束发的年纪却已七尺有余,他同皇上最为相似,都是颇为英朗的长相,却也随了生母温才人,平添了几分俊秀。 加之又是着淑妃长大,他性子上偏了养母许多,最是温和有礼,时时都能吸引小宫人们的目光。 大约是两三年前,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时,多少有些雌雄莫辩的美丽,跟眼前这位小宫人倒是有些相似的。 倒不是说长得像,而是那种给人的美感,大抵都让人见之心喜。 知画微微眯起眼睛:“听说你之前生过病?” 付巧言轻声答:“去永巷前挨过冻,多亏那边姑姑体恤,月余才熬过来。如今很是怕冷,衣裳都要多穿几件。” 她语气很淡,这话讲出来没多少起伏,却也让知画知道当时她的遭遇。 在宫里最怕得病,不是说没有药,使点银子攀点人情多少都能弄到,可活却拖不得。 你躺在床上,那一天天活谁做?该你的事要担在别人身上,也要看旁人乐不乐意。所以知画听她说感谢永巷姑姑体恤,想必那位姑姑是真的给过她宽裕的。 “你倒是命好。”知画垂眸道。 付巧言轻笑:“可不是,我也觉得自己命好,如今又来了景玉宫,没有比这再好的地方了。” “你倒是通透。”知画笑出声来。 她们这边说边等,那边正殿的门便开了,知画领她直接去了书房,把一整套茶具都端了出来。 “娘娘醒来后大抵要半个时辰,这会儿你把茶碗烫好,煮上水,再把墨砚好便可以了。” 知画说着顿了顿,先叫她去书桌那:“你读过书,这个会吧?” 付巧言忙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松墨,在端砚上研磨起来。 因不知娘娘每日会不会写字作画,所以墨只浅浅备上一层,随着黝黑的松墨推开,一股子清香散了出来。 这是四大名墨之一的松墨,全为御供。 这墨研磨出来黝黑油亮,一丁点墨渣都无,也没普通黑墨的臭味,只能透出香来。 “好墨。”付巧言由衷赞叹。 知画见她颇为上手,也没再费劲同她说笔墨纸砚的事:“娘娘对这些没什么讲究,好用便是了,倒是茶水记得每日都不能重样,娘娘什么茶都喝的,这套紫砂龙凤茶壶是娘娘最心爱之物,切记每几日都要拿出来用一次,好叫娘娘看见。” 能叫龙凤多为皇帝皇后御用,淑妃这里能有一套茶具,虽然龙凤在形制上不那么讲究,爪上都少一趾,却也足显珍贵。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这是皇上御赐给淑妃的了。 她仔细端详那一套紫砂茶具,知画两手稳稳拖着壶身,上下一翻转便把底露给了她瞧。 只见那湖底刻着馆阁体隆庆十年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瞿三刀。想来便是紫砂大家,特地给隆庆帝做的御壶。 淑妃这里茶具很多,除了这套龙凤紫砂,还有一套雕刻三君子的方壶紫砂,一套官窑冰裂纹、一套雕花青瓷并一套白玉雁归。 这几种茶具出茶都极美,倒也是淑妃的品味。 知画又从柜中取出一个小瓷坛:“这是玉泉山上的泉水,每两日送来一坛,专给娘娘饮茶。” 付巧言点头称是,她在家中也跟父亲学过煮茶,大越尚茶,在学校也要考较煮茶手艺,做的不好年末是要降档计分的。 书房里有个小茶炉,烧两块最好的银丝煤,用小水壶把水煮上,一丝烟都无。 茶桌就放在窗口,正殿烧着地龙,开着窗也不冷,远远往外望去,红梅娉婷白雪妖娆,倒是一处好景。 两人这刚准备好,那边淑妃正巧踱步而入:“今日煮的什么茶?” 付巧言忙起身冲她行礼,微微抬头一瞧,见她穿了一身墨绿袄裙,上衣是用金线收的窄袖,下裳的六幅裙则绣了一整片并蒂莲花,一块拇指大的祖母绿挂宝坠在衣领处,随着她的走动摇曳生姿。 淑妃长相清丽,眉眼温婉,浑身一股书香气,许是上了年纪,眼角也微微有了浅淡纹路,却也显得她更是温和。 要说美,也是真的美。 27.添香 昨日付巧言极是紧张,根本不敢往娘娘那多瞧一眼,今日里胆子大了些,才敢这样偷看。 “回娘娘话,今日里是君山白茶。”知画答。 淑妃偏爱清茶,也就是俗称的叶子茶,味淡一些的茶饼比如普洱一类她也是喝的。 就是御贡茶团她并不十分喜欢,倒也不是绝对不喝,每年里只把最好的那二两龙凤茶团用了,其他俱是给了儿女。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虽然都不是淑妃亲生,但名下皇子公主都养成的,除了名满大越的贵妃、一胎龙凤双生的顺嫔便只有淑妃了。 淑妃对这两个孩子俱是十分细心周到,说是养母,亲生的怕也做不到这样好。 八皇子好歹是她襁褓里便开始养的,六公主可是十岁才记到她名下,也没见她薄待了去。 宫里人人都夸淑妃心地好,就连皇帝也因为这个年节都要加倍赏赐,以感谢她抚育皇嗣。 就拿龙凤茶团来说,宫里除了皇后,也就她同贵妃能分到二两,如果年份不好上供极少,其他主位有时都是没有的。 刚知画同付巧言一一讲过放茶的罐子,龙凤茶团特别用了耀州窑的黑瓷,以显示御用的规格。 早年的龙凤茶做的是大茶饼,里面用料十分讲究,煮出来香气氤氲,味道很浓。到了隆庆帝这里,他口味偏淡,就改成了小茶团。荔枝大小一颗,用油纸包好,里面香料少用了十数味,茶的本香便显出来了。 要不是这样,淑妃根本不会喝。 “好些日子没喝白茶了,倒也是应景。” 前几日刚巧落过雪,宫里这会儿正是路最不好走也是景最美的时候。 知画笑着冲淑妃行礼,扶着她坐到椅上:“娘娘,以后这些活都是付妹妹的了,这书房的事她都会,定是比奴婢做得好哩。” 她这一句话说的百转千回,语调略微快了一些,显得十分俏皮。 淑妃一贯对手下的小丫头们很和蔼,听了这话,凌空点了点她鼻子:“行了,别跟我这逗趣,快去找你寒烟姐姐去吧。” 知画又笑着再拜,这才退了出去。 付巧言这边刚好把茶煮上,拿了个桐木茶盘,把茶杯茶壶都摆上,想了想又添了个午膳前用梅花做的小布景,这才端到淑妃跟前。 白茶是淡色茶,茶汤清亮,知画选的是那套白玉茶具,跟布景放在一起,平添三分雅致。 淑妃看了一眼,笑着点头:“你倒是有些情趣,去书架上找一本《周山志》过来。” 付巧言冲她福了一福,忙去书室找了出来。 她上午打扫时简单看了下书籍摆设,虽然满满当当摆了五个柜子的书,却是按字部排序,并不难找。 这本周山志看起来并不是很厚,薄薄一册,却略微有些旧了,想来是翻过几回的。 淑妃倒也没想她转身的功夫就取了出来,问她:“上午去书房里看过了?” 付巧言笑笑,轻声细语答:“诺,奴婢上午看过,发现书是按字部排序的,很好找。” “你倒是机灵,你先把第三篇和第四篇大致看下,待会儿读给我听。” “诺。”付巧言答应一声,便走到了书屋里。 娘娘显然要忙,她也不好在外面碍眼。 淑妃见她确实乖巧懂事,也是花骨朵一般年纪,不由有些怜惜:“坐下看吧。” 付巧言捧着书,站在书室门口冲她行礼:“谢娘娘赏赐。” 虽说淑妃允她坐下,她也不好没规没矩那么随便,只略略沾了个椅子面儿,挺直了腰背端坐着翻起书来。 这是一本主要写周山附近市井小品的话本,开头第一篇便是茶馆里说书先生开场,付巧言在家中时看过不少这类书,也知道这门路。 她径直翻到第三篇,仔细读了起来。 第三篇讲的是周山镇上员外府上小小姐养猫的事儿,颇有童趣,到了第四篇却是那小小姐情窦初开,同未婚夫婿踏青赏景互诉衷情,满篇皆是含蓄情话,看得付巧言微微红了脸面。 她其实年纪也不算小了,家中时母亲也念叨过几次她的婚事,只是那时她刚考上平学,还有三年功夫才能毕业,母亲便也没有心急,话里话外都是想留她到十八岁上再许出去。 大越不兴早婚,女子多是十五以后才出嫁,待到家里光景好些的或者特别受宠的姑娘,留到双十也无不可。 后来她进了宫,又在辛娘那学过一遭,其实多少是懂些的。 可这些情情爱爱在她看起来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要说期待,她却真真没有。 她如今唯一想的便是健健康康的好好活下去,待到二十五了,便可出宫同弟弟团聚,把他们付家重新顶立门楣。 所以这话本,她只一开始读的时候是有些面红,待再翻二遍的时候便淡然了下来。 书房里极是安静,淑妃这会儿正抄心经,很是认真。 当年家中时,他们几家小辈是一同读书的,堂姐沈婉未出嫁之前与他们也同窗几年,一直都被家中先生赞赏。 显庆皇后的一手字也是柳体,同淑妃不同的是,她的字更为婉转,没有那么凌厉。 沈婷是知道自己性子的,所以除了帝后生辰或者年节,很少拿出来上礼。她看似温婉平和,一手字却显露出许多端倪来。 八殿下在她膝下长大,对写字也极为认真。 她对儿子要求向来是高的,不会因为他是记名而生份,荣锦棠也无半分不满,总是很听话很认真完成她安排的课业。 如今将束发的年纪,那一手字已经十分有看头了。 淑妃安静写了一会儿字,又找了昨日没看完的一本孤本研读片刻,待到一壶茶都喝完,这才想起还留在书室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长得倒是极美的,也不过跟六公主一般大小,却沉稳得很。就是人太过瘦弱也太过安静,没有六公主周身那活泼劲儿。 不过也是,一个金枝玉叶凤凰胎,一个蓬门荆布鹊鸟命,当真是不一样的。 淑妃放下手里的书,轻声唤人:“巧言,看完了吗?” 付巧言赶紧出来,笑道:“回娘娘话,看完了,奴婢这就给娘娘念吗?” 淑妃点头,指了茶桌边的矮凳道:“就那边读吧。” 说罢,她起身走到茶榻上,懒散地躺了下来。 付巧言把茶盘端过来,又续上一壶热的,这才规规矩矩坐到一旁的小矮凳上,翻开书轻声念了起来。 她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独有的柔美和天真,咬字清晰,语调婉转,读着话本的时候还身临其境,换着人物讲话时还特地用了不同音调,倒是把一本普通的故事念的趣味横生。 往常在家时,她也总这样给弟弟读书,连父亲都夸她读起书来有模有样活灵活现。 淑妃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开心。虽有这一宫大大小小的丫头黄门伺候着,可她到底是无聊而寂寞的。荣锦棠十岁上就搬到前五所去了,六公主也没在她跟前住两年,自打孩子们都大了以后,她更是每日只能沉浸在书本里,聊以打发时间。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杜牧的这首《秋夕》她年轻时是不怎么懂的,如今再拿出来看,却能感到刺骨的悲凉。 深宫寂寞,等到这般年纪她才彻底了悟。 早年陛下其实就不爱来她这,她同堂姐沈婉有七八分像,看见她就仿佛看见发妻在世,陛下难免触景生情,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但看在堂姐和沈家的面子,陛下月余也总会过来,大多是同她讲讲话念念书,月月如此,好歹日子有个盼头。 后来她养了锦棠,日子就更好过一些。孩子从小到大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忙,人一忙起来,就不觉得无聊。 一年又一年,一晃眼荣锦棠都十五了,她也渐渐老去了。 她不爱出门看景也不喜串门聊天,每日里不过读读书写写字,日子竟是一日比一日难熬了。这些事,她没跟沈福讲过。 沈福自幼跟着她,陪她长大跟她进宫,一直是她最贴心的人了。后来沈福年纪大了,她也给仔细挑选了一门亲事,许她出宫养个孩子,等到家里事不多再回来。 不过沈福到底记挂她,儿子周岁后就回了宫,宫里的姑姑们能被主子开恩赐婚的,大多都住在宫门口长巷里,她男人是个九品衙差,住在那也很便宜。 她一开始是一旬回去一次,后来是两旬一次,现在儿子娶了媳妇,她就把家里事放给媳妇管,一月回去一次看看家里人。 这些年来她同淑妃比以前更亲近了些,也多少看出她渐渐没了笑容。 宫人们都看主子娘娘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可这没盼头的日子真是咬牙也过不下去的。 年纪小的宫人们想着以后出宫回家,年纪大的宫人们盼着升做姑姑,那些心大的也想奋斗个前程出来,总归是有些愿景的。 可位分做到淑妃这,就已经到头了。 她上面有贵妃,贵妃上有皇后,这两位轻易不会动也不能动,再说,淑妃早就对位分没甚想法了。 如今唯一能让她高兴的便只有书和两个孩子的事了。 沈福恰恰就是看出她这一点,才找了这小丫头过来。 人,倒是找对了。 淑妃懒懒躺在榻上,她半闭着眼,听着耳畔美丽无双的少女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难怪人人都想红袖添香,这雅致自是极美的。 28.母亲 这本《周山志》若是平素淑妃自己看,一下午的功夫便能全部看完,这会儿换了小丫头给她讲,晚上前才将将讲完其中两篇。 小丫头声音十分悦耳,讲起话来不快不慢,她甚至会学那猫儿叫,“喵喵喵”的好不可爱。 荣锦棠走到书房门口时,偏巧就听到里面一把少女音甜甜道:“哥哥知我心意,如他日金玉良缘,定当温柔缱绻,白首不离。” 她这一句话念的比那词还要婉转,端是极好听的。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摆手让跟在身后的寒烟退去,站在门口听了下来。 只听那里面少女突然压低了嗓子,学着男子说话的音调道:“莲妹心若琉璃,待我坚如磐石,表哥也允诺与你,此生恩爱不移,一生一世一双人尔。” 这两句说完,那少女突地又换了一把嗓子,这一回倒是说的念白。 “只说那小小姐与表哥春游定情,情真意切恩爱非常,却不知他日飞来横祸,分了金童玉女,断了难得好姻缘。” 这一句说完,屋里便就安静了下来。 荣锦棠面上没甚表情,等到里面母亲同那丫头闲话两句,他才抬手敲了敲门:“母亲,儿子过来讨顿晚膳。” 里面淑妃的声音陡然欢快起来:“你怎么来了呀,还不快进来。” 荣锦棠心中一暖,一双璀璨的眼眸好似点亮了光,星星点点满是笑意。 他推门而入,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窗边榻上,盈盈看向自己。 旁边有个高挑消瘦的身影立在那里,她垂着首,只能叫人瞧见乌黑的秀发和尖细的下巴。 荣锦棠快走两步,利落坐到淑妃身边:“今日里下课早,我便同尚宫局吩咐了一声,过来陪母亲用晚膳。” 已经搬到外五所的皇子们要回来看望母妃,大多需要同尚宫局吩咐,好让那边安排好皇子的衣食,也要嘱咐守门的黄门做好登记,以便确定在宫门落锁之前皇子回到前五所。 虽说皇子们只会去看望亲生母亲,但宫中宫人甚多,年纪轻的庶妃不计其数,要是一个弄不好,实在是丢了整个宗室的脸面。从开国至今,对内外宫的管理就甚为严格。 荣锦棠很少会在晚膳时候来,他一般是中午免了午休,抽空过来陪母妃用膳,主动说些自己的近况好让母妃安心,这才匆匆离开。 他跟淑妃一样都是谨慎惯了的性子,能不给人留有话柄,是连张口都不会叫人张的。 今日这般晚膳而来,想必是有些事情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淑妃也没直接问,只吩咐付巧言:“巧言去同你姑姑说一声,这便摆膳吧,记得叫她吩咐御膳房加个西湖牛肉羹和银丝卷,就说八殿下在我这里。” 付巧言赶紧诺一声,规规矩矩冲两位主子都行了礼,快速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她都没抬过头。 荣锦棠似早就不记得她这个人了,但她却不会忘记,当时要不是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那句话,她说不得已经死在坤和宫,哪里有今日的舒服日子。 付巧言心里感激,面上却也没甚显露,她快步找到沈福,同她讲了淑妃的吩咐来。 沈福笑道:“八殿下刚一进门就派人去了御膳房,娘娘也总是要多嘱咐几回,八殿下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咱们宫里就算不提点,御膳房那边也不会怠慢。” 宫里的人哪个都不傻,就算再不受宠如荣锦棠,尚宫局也没人敢怠慢他。不光说他本就是天生的天潢贵胄龙子皇孙,哪怕就单看沈家面子也好敷衍了事。 这边厢宫人们忙忙碌碌,都为晚上母子俩一顿晚膳操持,那边书房里静悄悄的,倒也没人敢往那边去。 等到付巧言走得听不到响儿,荣锦棠才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母妃,下月便是我生辰,昨日里谷瑞过来我宫里,说是生辰次日叫我跟着一同上早朝。” “什么?”淑妃手里一松,白玉的茶碗砰的一声落到茶桌上,裂出纠结的纹路。 荣锦棠倒是比她淡然一些,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如今勤学馆里只有我跟七哥九弟在,开国以来,大越皇子束发以后都要开始当差的。如今父皇还病着,哥哥们也一直跟着上早朝,如果我束发后却没有去,这事就不好说了。” 隆庆帝这一病元气大伤,至今没有好。等到年后他能下床上朝,也没有免了皇子们听政,大抵是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便让皇子们先去了各部当差,面上说是督办,暗地里却是让他们学习去了。 如今束了发的四位皇子都分了衙门,只除了吏部和兵部空缺出来,剩下两位还没束发的,只好先在勤学馆乖乖读书了。 然而荣锦棠的生辰是二月二,是个龙抬头的好日子,也正巧出了元月,倒也十分好记。 叫他这么一说,淑妃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垂眸看儿子把那茶碗扶正,表情很是淡漠。 “难为你父皇还想着。” 虽说在隆庆帝那里荣锦棠总是比他那些兄弟要靠后站,但年年生辰都不会忘记,就连淑妃生辰,他也会让谷瑞安排好,务必要让荣锦棠、荣静柔陪着一起给淑妃庆生,他自己也每年都会来,从来都不落一年。 然而今年情况却特殊了些。 一是边关战乱,沈长溪殉国。二是皇帝本身年老病重,储君未定。年初二皇子同大将军顾熙然加紧赶路,可算在日前到了朗洲,此时八百里加急还没派回,宫里如今谁都不知朗洲是什么样子。 这样紧迫的情况下,隆庆帝还特地让谷瑞告知荣锦棠生辰之后跟着上早朝,这里面意思就有些深了。 虽说让束发的皇子都跟着上早朝是他同王皇后一起定下的,但当时情况紧急,皇帝卧病在床,显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陛下眼看大好,不仅没有免了皇子们的差事,甚至连荣锦棠这样刚过了生辰的也要跟着一起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淑妃想了想,心中又慌了起来。 “要不,我去求求你父皇,沈家到底是有些面子的。” 谁都知道如今储君未定,陛下一举一动都关乎国祚。原本早朝这事似乎给大家圈了一个圈,除了荣锦棠和年纪尚幼的荣锦杬,大家仿佛都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 二皇子恭郡王荣锦棱占了长字,如今又领兵在外,是沾了兵权的。三皇子靖郡王荣锦榆是贵妃长子,是隆庆帝最喜欢的一位皇子,如今正领了刑部的差,倒也八面玲珑,没叫人说半句不好。 这二位,如今门庭繁华,好一番热闹景象。哪怕二皇子如今不在府上,也抵挡不住他们“热情”。 剩下四皇子平郡王荣锦桉是个书呆子,分到了礼部,每日里只会在部里读书,早朝时也一句话都不说。六皇子湘郡王荣锦松生来口吃,木讷少语,根本不爱跟人打交道。剩下七皇子荣锦桢是贵妃的幼子,天真活泼,如今快要弱冠了还是少年心性,因着有兄长珠玉在前,贵妃平时也很少苛责他。 这三位除了还未开府的七皇子,剩下两位虽看上去希望不大,也多少有些人跟着拥趸,毕竟前头两位身边就那么些人,很多不上不下的挤不进去,又不怎么肯放弃。 如今门庭冷落的,只有三位未开府的“年轻”皇子了。 倒也不是没人看好他们,只是大多人头脑都很冷静,从龙之功不好挣,博对了一步登天,博错了……便就拖累全族了。 大越皇室并未明确偏向于立嫡、立长或立贤,不过大多数先帝如有嫡子或长子,多半不会立其他皇子为储君。隆庆帝本人便是嫡长子,年幼时便被立为太子,因兄弟不多,一路都很顺风顺水。 但隆庆帝的子嗣情况却有些复杂,他没有嫡子,长子五岁而亡,长成的二皇子如今也算是长子。不过因为二皇子性子莽撞,跟隆庆帝并不是很亲密,反而是最受宠的贵妃所出三皇子更能博得陛下的喜爱。 后宫是不能干政,但皇帝也是人,总会有自己的私心的。况且荣锦榆这人面上总是十分开朗大度,在朝臣里的名声也还算尚可,这让局势很不明朗。 皇帝年轻时妃子们靠母以子贵,等到皇帝年纪大了,反要子以母贵了。 荣锦棠母妃淑妃就算是养母,也照样是氏族大家的嫡女,是先皇后显庆皇后的堂妹,是现任镇国侯沈长溪长子沈聆的表弟,论子以母贵,完全是论的上的。 隆庆帝这样直接把荣锦棠拉到了台前,让大家也好知道,沈氏淑妃的养子,殉国大将军镇国侯沈长溪的外甥,业已束发了。 这么一遭,荣锦棠这个似隐身了好多年的皇子,又光彩照人地出现在朝臣面前,先不论皇帝钦点他束发便听朝,只看他那长相便让人过目不忘。 这个时候,越是让人难忘就越难走。 苏蔓并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因为没坐上凤椅而怨恨了王婵娟几十年,也因为二皇子比三皇子年长而瞧他不顺眼,这些她很少在皇帝面前表现,隆庆帝或许不知,但宫里面的主位们多少是能看出一些的。 王皇后根本不屑与她斗,她是正宫皇后,母仪天下,根本犯不着同她置气。贤妃出身低,很少跟她正面吵,总是隐忍着不去计较。这样一来,宫里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可隆庆帝到底是老了。 年初病这一场,还是让他看上去老迈许多,就连脚步也没以前稳健了。 苏蔓同他相处时间最长,见他这样心里即是难过也越发着急。 储君未定,山河崩乱,大凶之兆。 可她着急也没用,隆庆帝是最宠爱她,可他的宠爱里只是把她当成解闷逗趣的小玩意,国事轻易不会同她谈论半句,他让她生了那么多孩子,也是看在她几十年兢兢业业伺候的份上。 如今二皇子领兵在外,其他几位皇子也跟着上朝,苏蔓出身其实也很低,她没有世家所拥有的那些人脉,只能靠她们娘俩自己拼搏了。 宫里平静了几十年,如今波涛汹涌,处处暗藏杀机。 淑妃能想明白,荣锦棠就在前头住,更是清醒。 他冲淑妃摇了摇头:“父皇是让古大伴通知我,并不是找我商量。” 隆庆帝并没有给他任何的退路,他要他跟兄长们站在一起,让他们自己去争抢。 淑妃紧紧攥着手,一张秀美的脸上满满都是焦急。 她是真心为了这个儿子想的。 到了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只要儿子平平安安的,她就别无所求了。 “那怎么办?”她呢喃道。 荣锦棠冲她微微一笑,他看上去十分镇定,眼睛有平时从未有过的坚定:“试试吧,父皇的意思,不就是叫我们都去试试吗?” 淑妃的心骤然一松。 荣锦棠年纪不大,却从小稳重,他不慌,她就不能跟着乱。 淑妃深吸口气,低声道:“棠儿,你要记得你是我沈婷的儿子,整个沈家都是你的后盾。” 荣锦棠微微楞了一下,转瞬间便回过神来,他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回了一句:“孩儿谨记,从不敢忘。” 29.长大 离荣锦棠生辰也没几日了,母子二人紧着前朝的事又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离开书房去了前厅。 沈长溪是不在了,但只要沈家还在,只要淑妃还在,他们这一脉就会成为荣锦棠的助力,哪怕不能叫他赢得最后的宝座,也必不会叫他输的一败涂地。 她简单讲的那几句,都是沈家最要紧的事,以前荣锦棠没那个心思她没说过,现在既然不得不有了,他就必须要清楚。 在踏出书房的那一刻,淑妃最后说了一句:“待会儿我写过手谕,等三月旬假时你出宫去找沈聆,他知道的比我清楚。” 荣锦棠轻轻点了点头,他搀扶起母亲的手,没有说话。 淑妃生得娇小可人,将门女儿却长得一副闺阁小姐样子,可她总是挺直脊背,从不叫人看低了去。 荣锦棠幼时总觉得她特别高大,她照顾他、教导他、关心他,是最合格的母亲了。 如今他都比母亲高了,能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他可以替她送舅舅一程,或许,也能成为沈家下一个百年的延续者。 荣锦棠目光坚定,在十五岁的这一年,终于有了些少年人该有的锐气。 晚膳用得十分温馨,在淑妃面前荣锦棠自是十分讨喜的,他会卖力吃着她特地给准备的饭食,也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挑了几个最近的小笑话说给她听。 他是没有上朝,但是最近朝里的事儿他也多少知道了一些。 荣锦桢少年心性,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子十分跋扈。如今能跟着兄长们上朝,他自觉比弟妹们高出一等,恨不得鼻孔朝天喘气,每日下午上课时总忍不住卖弄。 如今就三个皇子并两位公主在读书,六公主算是荣锦棠的亲妹,她倒是个活泼性子,可因着哥哥荣锦棠在,她照样不敢作妖,一贯的老老实实。 于是,每日上课的前半程就光听七皇子荣锦桢一个人在那口沫横飞,恨不得连大臣们的表情都杜撰出来,以显示勤学馆里只有他才能上朝的那份独一无二。 整个过程里,荣锦棠只安静听着从不接话,荣静柔就悄悄看些话本。两个年纪最小的龙凤儿则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九连环,他们如今只有六岁,根本还没到懂事的年纪。 一直要等到讲学来了,荣锦桢才会安静下来,却也是没甚心思听课的。 整个勤学馆,如今也就剩八皇子和六公主比较认真了。 从荣锦桢这里,荣锦棠知道了老二荣锦棱和新任大将军顾熙然已经到了朗洲,不日便准备攻城。此番荣锦棱带了十万大军,已经是把颍州、宣府和北蒙三处的驻军都调走了大部分,同行的还有凤火卫两千火器兵。 凤火卫属御行八卫之一,惯来以拱卫京师保护皇上为己任,然凤火卫的火器所向披靡,火器兵十分难得,这些年来也堪堪只五千人部。荣锦棱一次就带走了将近一半,可见这次隆庆帝去鞑子决心之巨。 这些事如果不是荣锦桢大嘴巴,荣锦棠需要打听一段时日才能知道,所以他从未对来看望儿子的隆庆帝说半个字,甚至嘱咐了弟妹们不要跟旁人说。 今日里用过晚膳,他才把这些事同淑妃讲了。 淑妃沉吟道:“这也无妨,老七是有些天真,但到底不是傻子。他也就在你们面前,尤其是你面前显摆一二,你不用去管他。” “儿子晓得的,只是不知我能去哪个衙门。” “待我想想。”淑妃沉吟道。 如今只剩下最要紧的兵部和吏部,也不知是皇上早就安排好还是正好空缺出来,只是眼下这状况,皇子们必不好在同一衙门里头待的。 大越朝廷以一阁三省六部为基本,阁为安和殿,三省为上书省、中书省及门下省,六部自然是礼部、户部、吏部、兵部、刑部及工部。三省六部是以前陈旧制为基础,去左右宰相改内阁,也就是安和殿。 如今的安和殿有五位大学士,需对每一份奏折进行研讨,并以过半数意见在奏折上备注批条,也就是常说的阁签,最后再呈报御前。而三省则最大程度削弱了行令范围,他们起草皇帝下旨诏书,在内阁的督办下监督各部执行政令,一共三位正令,也被人成为小阁老。 这样,大抵行权之人分至八人,最大程度的降低了唯一人专权之弊端。 一阁三省专为发布政令,而六部则执行政令,除此之外,还掌皇族宗务的宗人府、掌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以及掌上京及周遭八县的顺天令衙。 大理寺、宗人府和顺天令衙门是绝不会让皇子督办的,荣锦棠会去的必然是那两处剩下的六部之一。 但兵部太过重要,一般而言领兵部差事的多为太子或嫡长皇子,而吏部则相对好些。 吏部管的是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如若去了那里,倒是相当好经营的。 想到这里,淑妃面上微微又有了些微笑:“这些年咱们娘仨虽不惹事,却也不怕那些个,你舅舅是不在了,可你表哥还在。他没你舅舅那本事,火器使的却好,手下里有一些人的。” 如今的镇国侯沈聆虽不是大将军,却也是个三品武官,管的恰好是火凤卫。天子八卫里人数最少,却也是最重要的一卫了。 有沈家这个背景,荣锦棠要进兵部基本不可能。淑妃肯定道:“过两日旨意便会下来,母亲想,必是吏部了。” 六部里的热衙门不过就吏部和户部两部,大臣们多喜去那里,管钱管人最是便宜。然而对于皇家来说,兵部也一样重要,轻易不会大权旁落。 母子俩这边心里有了底,便也不慌了,淑妃送儿子走到景玉宫门口,突然问:“尚宫局那里可有安排好侍寝的丫头?” 荣锦棠一愣,脸蛋微微有些泛红。 淑妃轻声笑笑,目光里有着些许打趣:“你也要束发了,之后尚宫局里必是要给人的,只是还没成婚前肯定也留不下,也就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母子俩向来不说外道话,一直直白得很,这事儿对皇子多少也有些重要,所以淑妃便挑了这没人的时候讲。 “诺,儿子知道了。” 淑妃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些侍寝的丫头多半是尚宫局挑出来的,长得只能算是寻常,你要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便打发回去,这些都是无妨的,你还小呢。” 她越说越啰嗦,对于儿女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荣锦棠脸上更红,他低着头,这次都没吭声。 淑妃帮他理了理衣裳,拍了拍他宽阔的胸膛。 “我的儿子,如今也要长大成|人了。” 荣锦棠这才难得羞涩冲她笑笑,十分的不好意思:“母亲,儿子回去了,你就不必老操心儿子的事了。” “行了行了,走吧,张德宝,打好灯。” 荣锦棠这才拜别母亲,在小黄门的伺候下离开了后宫。 淑妃心绪难平,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直到沈福拿了斗篷出来寻她,这才回了屋。 洗漱完她懒在贵妃榻上,问沈福:“尚宫局那些侍寝宫女,都好不好?” 她问的好不好,自然是品性上的。 皇子束发后宫里便会给安排侍寝宫女,这些宫女大多十几二十的年纪,一位皇子安排两三个轮流伺候,为了怕皇子沉迷床笫之事,一月才能有那么一回。 若是皇子不喜欢其中的哪一个,也可叫尚宫局换人,只是换下去的丫头多半只能去永巷,倒也可怜。 等到皇子议亲有了正妃之后,也可把这些侍寝宫女要到身边做个奉仪。奉仪是最低一级的宫妃,比淑女还要差一级,是为从九品。 当然,如果这位有能耐能得宠,或者肚子争气孕育皇嗣,这位分便能好看一些。 十五六岁的皇子和二十几许的侍寝宫女,这里面能发生的事儿很多,要是挑个人品不好的,早晚带坏人。 想到这里,淑妃便有些坐不住了。 沈福笑道:“给咱们殿下的局里肯定不敢乱选。”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淑妃皱眉道。 她想了想还是不能安心,便道:“要不我指给他一个吧,能有一个乖巧懂事的,我也就放心了。” 这倒是,这些伺候同一位皇子的侍寝宫女都是住在一个小院里,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也能看住旁的几位。 沈福答道:“娘娘这法子倒也得宜,只是咱们宫里通共就那些子人,能选谁去?” 淑妃默默在心里想着。 她身边的四位大宫女年纪都不小了,寒烟和寒絮以前就同她说过不想嫁人了,桃蕊和桃陌管的事挺重要,也去不得。剩下的小宫人一共就七位,有三四个性子太活泼也不行。 沈福突然想到付巧言的长相和性子,想着她倒是合适:“那个新来的小付丫头呢?长得倒是极美的,也老实稳重。” 淑妃有一瞬间动了心,稍候片刻又摇了摇头:“她年纪还是小了些,比棠儿还小一岁呢,懂的了什么?再说她就来了两天,到底也不算知根知底。” 说罢,她又笑着打趣。 “找她来是给我解闷的,这我还没高兴半天就给了棠儿,我还不乐意呢。” 沈福跟着笑了:“对,咱们宫里当然娘娘顶顶重要了!” 跟沈福又商量半天,这才定下了人选。 第二日清晨,当付巧言再次来到书房时,却见知画等在里面,手里捧着一串钥匙。 “知画姐姐,早安。” 知画笑笑,淡淡道:“我要换去别的地儿了,今日里我把书房的锁头钥匙教你对几遍,明个我就不来了。” 付巧言一愣,随机笑道:“那就恭喜姐姐了。” 无论对方去哪里,她们这些小丫头总得要恭喜的,说句讨巧的话也亏不了半分。 知画没再说这件事,只把要教给她的事来回嘱咐许多遍,这才道:“娘娘这里是好地方,你好好做。” 付巧言冲她行礼:“多谢姐姐指点。” 知画冲她摆手,走到书房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艳丽,仿佛点燃了满室馨香。 等到晚上回屋,桃蕊才告诉她:“你猜知画去了哪里?” 付巧言茫然地摇了摇头。 桃蕊挑了挑眉,用甜腻的嗓儿慢慢道:“她呀,去伺候我们八殿下去了。” 伺候两个字桃蕊咬的很重,一下子就让付巧言明白了过来。 “那知画姐姐,就是离开咱们景玉宫了吗?” 桃蕊嗤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粉色帕子:“可不是么,以后见了,说不得得给人行礼呢。” 这事儿付巧言倒是第一遭经历,她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笑着说:“原也没什么的。” 30.六公主 知画的离开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景玉宫里依旧安安稳稳,无论是主子娘娘还是打扫宫人,似都不甚在意。 过了几日,付巧言渐渐熟悉了景玉宫里的生活。 淑妃确实是个顶好的主子娘娘,她很和善,也没那么多规矩可讲,只要能讨她欢心,日子自然是好过得很。 付巧言偏巧投其所好。 她自己个儿爱看书读戏本,淑妃也爱听她念,一老一少就这样陪伴着度过了午后的时光,倒是让淑妃寂寞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亮色。 过了几日,淑妃又叫了六公主回来用膳。 儿子女儿都是记在她名下,她也是从来没偏疼过谁,有荣锦棠的就有荣静柔的,总不会叫孩子心里不舒坦。 这一日准备的晚膳可有些不一样,除了一碗阿胶蜂蜜盏,还有两道甜味小食,一看便是特地给六公主准备的。 她来时正是日落时分,宫道两旁的宫灯徐徐燃起,点亮了朱红宫墙。 清丽无双的少女一蹦一跳地进了景玉宫,付巧言正巧从正殿出来,一个照面便看清了六公主的面容。 她梳着双螺髻,上面点缀着拇指大小的红珊瑚,一柄蝶恋花簪垂在耳边,晃荡出美丽的波纹。海棠戏蝶青碧袄裙衬得她更是青春可爱,腰间系着的琥珀坠子随着蜀缎的光芒摇曳,显出少女修长的身形。 那身外袄似是兔毛里子,一小圈白色毛领依偎着脸颊,衬得她巴掌大的脸儿雪白。 宫灯在她身后燃着,把少女通身气派尽显出来,哪怕只是个年纪轻幼的小女儿,也端是金枝玉叶那般贵气。 付巧言只微微愣了一瞬,边忙同旁的宫人一起躬身向她行礼:“公主大吉。” 六公主并未讲话,她快步走入正殿,一眼都没有瞧站在院中的大小宫人们。 等她身影瞧不见了,付巧言才直起身,轻手轻脚回到了后殿。 这边厢荣静柔刚一迈进正殿,便娇声喊起来:“母亲,女儿来蹭饭来啦。” 淑妃从书房走出,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臭丫头,多大了还没个正经。” 荣静柔跳过去搂住她的胳膊,腻腻歪歪道:“这些日子哥哥都快折磨死我了,还不许我撒个娇嘛?” “你哥哥又做什么了?” “他不叫我搭理老七那个傻子,还没收了我新得的戏本子,非叫我抄完五十遍心经才答应要给我。”荣静柔越说越气愤,小脸涨得通红。 她如今才十三岁,亲生母亲是丽嫔,七岁上母亲没了,改养在了淑妃名下。 那时候荣锦棠都快十岁了,自是以哥哥自居,对她管教比母亲还要严格。可算荣静柔是个开朗性子,她活泼好动,对这后来的母亲和哥哥也没什么隔阂,母子三人相处自是极好的。 她长相随了丽嫔,眼儿圆圆嘴唇温厚,个子也已经快要超过娇小的淑妃了,一看便是高挑的北地女子。 跟性格内敛的母亲和哥哥不同,她从小爱说爱笑。除了早逝的大公主,几个女儿里面隆庆帝最喜欢她,倒是比她哥哥混得好得多。 她性子太跳脱,快及笄的年纪还这般天真,荣锦棠也把她做亲生妹妹那样,总是操心她。 淑妃听到他们兄妹两个这热闹官司,并不去评判对错,只道:“晚上有你爱吃的桃花酥,御膳房就那一碟子,都供给你了。” 荣静柔上头五位公主早就选了驸马,只剩她和七公主还未婚配,她又是隆庆帝这些年最宠的女儿,尚宫局自然是不会差了她半分的。 “那帮子人精,可晓得事呢。”荣静柔顿了顿,表情微微收敛了些,“母亲……哥哥的事儿……” 她一知半解,也没敢明着问,只好这样吞吞吐吐讲了半句。 淑妃领她去了寝殿,让她陪着自己坐在贵妃榻上,拉着她的手道:“前头的事你不用去掺和,你哥哥明白得很,你只要天天开开心心的便是了。” 荣静柔有些不好意思,她是年纪小也天真些,但宫里头的孩子就没有傻的。 “我娘亲家里……也还是有些人的,哥哥那有什么要紧事,母亲也可以同我讲的。”她轻声道。 丽嫔原是四品知府家里的千金,虽不是世家大族,到底一族还未落败。 荣静柔是丽嫔的独女,她没有亲生兄弟,一家子自然是紧着她一个来的。 公主虽比不上皇子,却也不会差到那里去。她亲生母亲是嫔养母是妃,以后肯定能封圣元公主。圣元公主位比郡王,在宗族里是能说得上话的。 丽嫔去了这么多年,她也没同外家断了联系,淑妃也让她不能同家里离了心。 这会儿她说要帮哥哥,是十分有底气的。 淑妃被她逗笑了:“你呦,你能做的了什么?你外家都在云兴,哪里能插手京里的事儿?你只要在勤学馆听你哥哥话便是了,不要去同老七置气便比什么都强。” 荣静柔皱起眉毛:“我可从来都不搭理他的,就是个傻子。” “他呀,不好说的。” 这话末了,淑妃也没再讲别的,转过话头问她:“上个月你来了葵水,这月里如何,难受吗?” 荣静柔在宫中养的好,十三岁便来了葵水,淑妃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内五所,亲自带了沈福过去安置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她身边的宫女姑姑都是淑妃□□过的,自然不敢怠慢公主,这来了葵水也是养的仔仔细细,仿佛一点事都没有。 讲到这个,荣静柔倒是没不好意思:“难受倒是不难受,就是不方便的紧,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 淑妃摸了摸她的小螺髻,温婉道:“你要是个皇子,我可就养不上了。” 她已经养了一个荣锦棠,要是再给她一个皇子,先不说皇后,贵妃肯定要坐不住。 荣静柔嘿嘿一笑:“那倒是,母亲这么好,是我的福气哩。” 宫里这么多皇子公主,立住的没立住的,有亲娘和没亲娘可是天差地别。四公主和五公主母亲都没的早,那时候她们都成年了,开府下嫁时连个给说话的人都没有,自然也就没了圣元公主的封号。 虽也同样位比郡王,可到底差了那么些,一年里俸禄都少了千石,宗庙里也比旁的公主往后要错了错,说到底,还不是看皇上念不念这个女儿。 身在皇家,也不过就看在父皇心里有几分情面了。 她很知好歹,也感激父皇当年把无依无靠的她指给淑妃,那一瞬间,她的人生都跟着变了。 宫里人都说父皇最喜欢她,她心里清楚,那是因为父皇知道她心里念着父皇的好,最最贴心罢了。 母女两个说了好半天体己的话,这才到了晚膳的点。公主就住内五所,晚些回去也无妨,所以饭后母女两个又坐到一处吃茶。 “母亲,哥哥后日便要过生辰,父皇有没有来旨意?” 淑妃笑道:“早就让御膳房准备了,后日下午你早些来陪你父皇好生聊聊天,你哥哥又不爱说话,省得到时冷了场。” 听这个意思,是要一家子庆生的。 皇子束发不是大日子,一般都是小过。 母女俩这边好生布置了一番,淑妃这才让沈福送了公主回去。等到沈福从内五所回来,淑妃刚卸了钗环,靠在床上看书。 “丫头那怎么样?” “李紫芹是丽嫔留下的,对公主是一百个用心,有她看着不会有事。” 淑妃点点头:“那倒是挺好,后日里皇上过来,你提前让寒烟提点下小丫头们,无事就不要在跟前伺候了。” 沈福诺了一声,自是服侍她躺下休息。 一直到二月二的那日付巧言早起才知道这天是八殿下的生辰,他今日里束发,也算是长大了。 因为下午皇上也要过来,所以寒烟也一起来了书房,要先把所有文房都归置干净才好接驾。 “下午里你就不用过来了,你刚来宫里没伺候过陛下,这次就跟你们屋的姐姐们待着便是,等过阵子手熟了再说。” 不在皇上面前露脸,付巧言是一千个愿意的。她心里清楚,先不说皇上,就连皇后都不会记得她长的什么样子,但当时那一个巴掌把她所有的胆量都打没了,她不想也不敢再到主子面前伺候。 哪怕淑妃这里日子如此好过,她也从来都是紧绷着的,从不掉以轻心。 这一日她跟着寒烟把书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打扫了三遍,这才揉着酸痛的手臂回了后面,用过午膳后桃蕊便离了屋子,只剩她和双胞胎在屋里做绣活。 这几天跟着桃蕊学了许多手艺,她倒是喜欢做这些绣品,闲暇时总是要拿出来练练。 双莲一贯开朗,见她这段时日认真努力,便打趣道:“你这架势搞得我们姐妹也都马虎不得,说不定桃姐嫌弃我们手艺,非要叫你当接班人哩。” “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这手艺也就堪堪做点自己用的物件,断不好意思拿去给主子用的。” “唉,我们也不知道要熬多久,巧言你将来要回家吗?” 付巧言愣了愣,还是实话实说:“自然是要回家的,我家里还有亲戚。” 双菱脸色暗了下去,双莲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头:“我们就不出去了,家里……还不如宫里日子好过。” “在娘娘这确实日子挺好过,要是家里没什么亲戚,我也不想走的。” 双莲这才笑笑:“那倒是,别宫里都可羡慕咱们了。你是不知道有的娘娘脾气多坏哩。” 付巧言从来不跟小宫女们嚼舌根,这些她是真的不知道,哪怕双莲话都说道了这里,她也半句没问。 三个小宫人便坐在炕上做女红,正想着今天轻省得很,能好好休息一天时,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你们都穿好衣裳,前头人手紧,赶紧出来帮忙。”那是寒烟的声音。 付巧言心里陡然一紧。 31.生辰 主子有吩咐,是不得不从的。 虽说淑妃早就嘱咐过沈福,年轻的小宫人不懂规矩就不要往前头领了,可她们宫里确实人手不足。 这会儿前殿坐了四位主子,少伺候哪个都很不像话,只得叫寒烟把所有小宫人都叫了出来。 除了付巧言和双胞胎姐妹,后厨还有两个小黄门也一并去了前头,站在垂花拱门处便能隐约看到外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付巧言来了好些日子,这是第一次景玉宫这般热闹。 往日里皇上的晚膳一般是六凉十二热共十八主菜并四蒸四煮八小碟点心,最后主食约莫七八种的样子,每日都不会重复。 隆庆帝一贯节俭,这已经比先帝要少一半的数了,翻过年来边关又遭了难,宫里用度一减再减,如今皇上的正餐已经减至二十左右。 今日里皇上、八皇子、六公主和淑妃一同在景玉宫用晚膳,按制应在三十左右,然御膳房得了淑妃的口谕,便把碟数减至往常那般。 淑妃蕙质兰心,哪怕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几面,也多少懂他性格。 果然,在点灯出上菜后隆庆帝嘉许地微微颔首。 付巧言端着四盏银耳红枣羹进屋时,正巧听他言:“还是雅容知事,这膳食安排得极好。” 淑妃浅浅一笑,就着付巧言的手把青瓷盅碗摆在了皇上跟前:“听古大伴说最近陛下有些热症,妾便做主加了这盅,还望陛下多用一些。” 隆庆帝坐在主位,他沉沉看着沈婷,叫人分辨不出心思。 淑妃依旧浅笑如初。 宫灯璀璨,映得芙蓉面仿若花开。 她一向穿着浅淡,即便是这样的大日子里也不铺张,一身藕合袄裙绣满大片紫藤缠枝纹,通身除了头上镂空仙阁琉璃簪,便只在耳垂点缀了紫玉耳铛。 四十几许的年纪,如今看来依旧有些小女儿的娇态。 隆庆帝一瞬间便有些恍惚了。 沈婷眉眼似同沈婉十分相似,却没有堂姐那般高挑开朗,她是婉约的、含蓄的、书香气的,除了眉眼间那一抹温柔,其实她同沈婉似又半点不相像。 他不是不喜欢沈婷,只是每每看到她总能想到早逝的妻儿,心里难过罢了。 隆庆帝微微叹了口气,浅笑道:“雅容有心了。” 淑妃没有再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一家四口寂寥无声,就连活泼的六公主都没有同隆庆帝说笑,只端着仪态用餐。 付巧言只负责上菜,待到两次进出正厅后侯在院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倒是她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她这般的低等宫人不用说皇帝陛下,哪怕是冯秀莲恐怕都记不得了。 她低着头站在桃蕊身后,心里期盼将来再无任何人记得当年那事儿。 虽说一家子吃饭没得声响,速度却并不快,轮换过几次大碟,等到上了最后的甜汤才罢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落锁时,八皇子今日恐怕得去荣归殿安置了。 用完了膳,付巧言又跟着姐姐们悄无声息地撤了桌,这才被放回了后殿。 付巧言跟着双菱双莲回了屋,三个小丫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唉,可吓死我了。”双莲拍着胸口道。 付巧言点头:“可不是,气都不敢喘的。” 三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便收拾好屋子打热水去了。桃蕊今日里忙了一天,她们待会儿还要伺候姐姐洗漱后才能休息。 付巧言心里有事,终于忍不住问双莲:“莲姐姐,平时皇上来的多吗?” 双莲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一年到头也就不过来个□□次,这里面还有几位主子生辰,这些日子大多用了晚膳喝过茶便走了,很少会留的。” 付巧言微微放了心,转眼又有些为淑妃难过:“那娘娘也怪……可怜的。” 她每日下午陪着淑妃读书,自是知道她寂寞的。她爱看市井话本,爱读志怪小说,也爱那红颜白首一人成双。 这些,她平日的生活里是统统没有的。 双莲见她眉头轻蹙,美若桃花的面容顿时楚楚可怜,心里也跟着有些难受。 “打我们姐俩来时便这样了,我听桃姐说怎么也有十几年光景了。” 付巧言抬起头来恍惚看着摇曳的宫灯,心里越发沉闷起来。 淑妃进宫也就二十几许,大半时光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耗着,要说好过那才是假话。 可她又确实比辛娘那般强许多,辛娘一日日里就只能困在那狭小的屋子里做些绣活,就连生病了想请个御医恐怕还得托人求冯秀莲出面。 付巧言心里总是念着辛娘那几日恩情,情短恩长,她总是不能忘记的。 双莲见她发起呆来,不由拍了拍她肩膀:“想那么多做什么,如今娘娘早就不盼着那些个了,只希望八殿下和六公主过得好,那才是要紧的。” 付巧言勉强笑笑,没有再说这话。 主子没安置她们是不能就寝的,只能合衣靠在炕上做绣活。 她们这边刚坐下没多久,前头就热闹起来,听动静怕是有主子离开了。 付巧言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她把绣活放到一边,下床给桃蕊准备热水。 不多时桃蕊顶着寒风而入,刚出了元月,夜里依旧冷得人骨头疼。 付巧言忙捧上温热的帕子:“姐姐先擦擦脸,仔细难受。” 桃蕊也没别的话,接过慢慢擦手,好半天才把外袍脱了下来。 前头那么多主子在,她们就不能用斗篷,只得多加一件外袍抵御刺骨寒风,让自己不冷得打颤。 “你们还没安置呢?”桃蕊脱下鞋子,把脚泡进付巧言端来的热水里。 双莲端过热茶给她:“陛下没走,我们哪里敢,今个陛下……留了吗?” 桃蕊闻言笑笑,甜甜道:“留了,福姑姑刚才高兴坏了,特地叫寒烟燃了冷梅香。” 她这话一出口,一屋子小丫头都欢喜笑起来。 没有人不盼着主子好的,只要娘娘好,她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里总算畅快了些。 桃蕊顿了顿,又看付巧言:“明日里你晚些去打扫书房,娘娘那恐怕要晚些叫早,别扰了她休息。” “诺,奴婢知道了。” 桃蕊道:“这都一年了,娘娘也是不容易。” 双菱红着脸,小声道:“八殿下今日欢喜吗?” 皇上心情好留宿,想必八殿下也能为母亲高兴,双菱小小年纪倒是在意起这个来。 桃蕊扫她一眼。 “那必是高兴的,你快去给姐姐拿雪花膏,这大冷天的可别冻坏了手。” 双莲见桃蕊有些不高兴,赶紧把双菱打发去干活:“姐姐别生气,我那妹妹傻得很,懂的了什么。” 桃蕊轻笑一声,没接话。 自从如画走了,景玉宫里的小丫头们心思都有些浮了。尚宫局确实不是一个好去处,但要是将来能跟着八皇子出宫开府,即便是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也比在宫里熬着强。 更不用说八殿下那貌比潘安的俊秀容颜,就连桃蕊这般年纪的大宫人都看了心动,跟别提十来岁的小丫头了。 双胞胎姐妹里双菱一贯不爱讲话,付巧言也是今日才知道她有些喜欢八皇子。 淑妃看着和气慈祥,却绝不会喜欢下面的丫头们巴结八皇子。 双菱可怜巴巴地捧着雪花膏,减桃蕊没有接,眼眶霎时红了。 桃蕊见双菱已经要哭了,这才叹了口气接过。 “咱们宫里的事都要听娘娘安排,她觉得谁好便是谁好。哪怕是福姑姑也不能说动分毫,八殿下还有五年才能开府,你们在尚宫局绝对熬不到那个时候。” 双菱一愣,呆呆没有讲话。 付巧言也抿了抿嘴,她知道桃蕊肯说到这里已经是有心了。她虽来的时间不长,但景玉宫里的姑姑姐姐们也就她和寒烟还心软,多少会护着手下的小丫头们,旁的姐姐就很难说了。 这边厢小宫女们因为皇上的留宿激动万分,那边荣锦棠跟着宁大伴一路去了福恩殿。 一般留宿后宫的王爷皇子公主多半都是住在荣归殿,福恩殿多是宫宴后赏赐忠臣的住所。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这次倒也不知为何让荣锦棠住到了这里。 宁大伴比古大伴小五六岁,是瘦高的个子,看起来倒是比古大伴严肃许多。 荣锦棠不爱多言,他也一路都没讲话,只是尽职尽责把荣锦棠领到了福恩殿,才道:“这边偏巧有大人留宿,奴才便做主没有再开荣归殿,殿下可否再福恩殿将就一晚?” 宁大伴虽不如古大伴是太监,却也是乾元殿的上监,是隆庆帝的近身伴伴,宫里自然没人会给他脸色看。 荣锦棠本就不是爱挑事的性子,听后只说:“可,多谢大伴操持,住这里倒也方便。” 在这倒是实话,这里离前五所近,明早开工门方便他回去换衣。 宁大伴笑笑,请了他进去正殿寝宫,亲眼见他安置好才离开。 次日清晨,荣锦棠早早起来打了一套五禽戏,这才坐到正堂等早膳。 突然打门外进来一个高大身影,荣锦棠定睛一看,却是一位五十几许的老大人。 这位老大人身穿朱红官服,胸前是锦鸡补子,头戴梁冠腰挂革带,是位二品文臣。 就在荣锦棠发愣功夫,这位老大人笑呵呵冲他行礼:“八殿下,老臣赵朴之。” 荣锦棠一下子便站了起来。 赵朴之是如今六部里唯一一位过了致士之年依旧在职的尚书。 官拜兵部尚书。 32.心意 荣锦棠没想到昨日留宿的是赵朴之, 到底还是年纪小些不够沉稳,愣了好半天才道:“老大人快请坐。” 赵朴之慈祥笑笑, 也不推诿便坐到了荣锦棠身边。 按大越品级,皇帝与皇后自然是不计品级的。太子是为超品,亲王、圣德公主、三师、阁臣、大将军均为一品, 从一品为郡王、圣元公主、三省令、镇国将军, 二品则为无王爵皇子、公主以及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令、辅国将军等。 按品级赵朴之同荣锦棠一样,荣锦棠身为天潢贵胄隐约要比赵朴之高上那么半分, 然而赵朴之有隆庆帝亲赐丹心如故金券,又是年余半百,荣锦棠请他同桌而坐也无不可。 福恩殿的正监很有眼色,见老大人也坐了下来, 忙招呼小黄门把餐食全都摆了上来。 荣锦棠挺直腰杆, 彬彬有礼道:“老大人, 请先用。” 赵朴之也没有多做客气, 他夹了一个水晶虾仁烧卖,浅浅咬了一口。 见他先用了, 荣锦棠这才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 待会儿他还要赶去勤学馆上课, 迟到可是不行的。 过了生日他便已经束发了,一头长发盘在头上,用一柄青玉簪子做点缀,整个人都比以往看着稳重不少。 赵朴之慢悠悠吃着饭, 看那边少年人速度飞快吃光了盘碗, 不由又笑:“八殿下倒是好胃口。” 荣锦棠正是半大小子时候, 吃得自然比旁人多,听了老大人的话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顿了顿筷子:“让老大人笑话了。” 赵朴之这是第一次同八皇子讲话,以往都是祭天宫宴时远远望上一眼,实在难看出什么本来样子。如今坐到一出吃饭,倒是觉出些滋味来。 他想了想前日里同皇上的那一番密谈,看向八皇子的眼眸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怎么是笑话呢,能吃是福。”赵朴之幽幽道。 他虽已老迈,可身量摆在这里,慢悠悠吃也用了许多。荣锦棠不好提前停筷,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继续了,只好跟着一起拖延时间。 这一磨蹭就有点晚了,赵朴之终于放下筷子,荣锦棠心里松了口气。 他怕迟到,多少有些着急,可面上却半分不耐都无,只是淡淡盯着自己面前那笼汤包。 桌上的十几个碟子大多都没用完,可他碗里的粥却都吃了干净,这是淑妃从小就教育他的。 这些膳食撤下去小宫人们还能用上一口,可碗里的饭食必是要倒掉的,能吃完自然是要紧着自己碗里的吃,不要叫东西浪费了。 赵朴之这把年纪了,也不惧怕什么,他很自然地同荣锦棠聊起天来:“殿下是不是着急去上课?”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 赵朴之笑道:“殿下忘了记,今日里你就要去上早朝了,这会儿还早。” 荣锦棠一愣,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如今,上午已经不用去勤学馆了。 他已经长大了。 一瞬间有些热血直奔心头,他多少有些领悟到老七这些日子的做派来。 确实……挺让人激动的。 曾经看不清的未来,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赵朴之看他明明很激动,还假装沉稳的样子,不由更觉得好笑。 十几岁的儿郎,哪个没点血性呢。 “多谢老大人提醒,这刚过了生辰,确实忘记了。”荣锦棠冲他道谢。 赵朴之笑笑,只说:“殿下可以多跟着学学,少说多看,且得熬几年呢。” 荣锦棠站起身来,冲他行了个礼:“多谢老大人赐教。” 赵朴之也忙站起来,赶紧还礼。 “八殿下这可当不得,殿下先回前头再同其他殿下一起去乾清宫吧,倒也来得及。” 荣锦棠这边又回了个礼,这才站起身来:“那就不打扰老大人了,锦棠先行一步。” 他的小黄门张德宝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袱等在外面,见主子出来了,忙跟了上来:“已经安排好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后宫。 剩下赵朴之又坐了回去,他扫了一眼荣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伸手捋了捋胡子。 “没发现啊,没发现。” 且不说第一次上大朝的荣锦棠作何感想,下午时付巧言在书房见到了满面笑容的淑妃,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顶好的。 “娘娘大吉。”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因着这一日皇帝留宿,整个景玉宫喜气洋洋了好些时日,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这让景玉宫的宫人们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一个个昂首挺胸,仿佛是多么大的荣光。 还是沈福敲打了一番大宫女和黄门,这才让宫里消停下来。 付巧言渐渐喜欢上了景玉宫的日子,翻眼大半年便过去了,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 过了生辰,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 生日那一天只她们屋里的姐妹几个庆贺一番,桃蕊帮她把散发梳上,给了她一个自己亲手绣的五福香囊。 隔了许多日后,淑妃才恍惚发现了她发髻的变化:“你也十五了啊。” 付巧言福了福,笑道:“诺,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 在景玉宫的这大半年,她日子过得极好。平日里吃的饱穿得暖,没什么重活苦活做,整个人都长开了。 若说年纪小的她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在的她已经多少带了些绽放开来的风韵与雅致。一双柳叶眉衬得星眸璀璨,鼻子挺巧,菱唇粉红,巴掌大的小脸依旧白皙莹润,只在顾盼之间添了些小女儿的缠绵。 所谓风华初露,便是这般模样。 淑妃仔细打量她,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宫人袄裙,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韵味来。 真是天生一把红颜仙骨,美丽非常。 她这会儿巧笑倩兮看着淑妃,眼波流转之间满满都是欢喜,衬得脸儿亮堂几分。 淑妃是见过贵妃苏蔓年轻时样子的,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 这便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倒是长高了许多个子,快赶上我了。”淑妃道。 “娘娘快别打趣奴婢,奴婢是随了父母身量,我母亲更高一些。” 淑妃见她不骄不躁,倒是真心喜欢她性子的。这大半年来老少相处,付巧言确实让她的生活丰富起来,同是爱书人,一起钻研话本的日子便不难熬。 付巧言一贯沉得住气,却又不蠢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心里一桩一件都很清楚,她低得下身段,也轻易不叫人欺到头上撒野,是个沉稳又很聪明的人。这种人在宫里,是最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淑妃心里有些异动。 “想来还没问过你的事,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这是淑妃第一次问付巧言家中事,回忆年少时的幸福时光,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 “奴婢父亲原是秀才,在县里书院教书,外祖家是吏官,母亲也会些笔墨,给县上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掌过女工的。” 给大户人家小姐掌女工,算是私房先生。许多人家为了让家中子弟在幼学、平学上成绩更美,总要请人再家中补课。 付巧言的父亲能在县学里教书,母亲又能做私房先生,想来还是有些墨水的。 “倒是好人家了,你……家里还有亲戚吗?” 付巧言垂下眼眸,她压下心里那分苦涩,漫漫开口:“回娘娘话,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个弟弟的。” 淑妃叹了口气。 以付巧言的出身学识品性,她父母必不可能让她进宫蹉跎。只可能年少失怙,不想飘零孤苦,这才卖身入宫给弟弟换些银子,给自己博个未来。 大越许立女户,可必得女儿过束发之年方可操持家业。 付巧言一样都沾不上,只得做了这样的选择。 以淑妃来看,付巧言这一步棋其实是走对了的。 只要她在宫中能熬出头,哪怕将来出宫时只是个无品宫女身份,家中也不好磋磨于她。给皇家做过下人的,总归要受皇家庇佑。 倒时她二十几许风华正茂,不愁鼎立不起门户,也不怕找不到良人。 至于她弟弟,她既然敢让弟弟独自留在家中,想必是有成算的。 “你弟弟,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话,奴婢幼弟今年虚岁十一。” 淑妃点点头,从手上脱下一柄白玉贵妃镯:“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付巧言没敢接,直直跪了下去:“娘娘使不得,奴婢当不起。” 淑妃弯腰拉起她,把那镯子套到付巧言纤细的手腕上:“什么当不得的,这大半年多亏有你陪我,我才快活些。乖孩子,拿着吧。” 她话已至此,付巧言赶忙冲她行礼:“诺,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娘,八殿下来了,事急。”是沈福。 淑妃眉头一挑,转身坐回榻上。 付巧言忙去开门:“姑姑快请进。” 沈福吩咐她:“去把林大伴请来。” 付巧言口中称诺,冲她福身匆匆而去。 景玉宫的正监林大伴一般都在前院偏殿里忙,付巧言一步迈出正殿,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稳步而来。 面容越发沉稳英俊的荣锦棠扫了一眼快步而出的小宫人,认出她是母亲身边书童:“母亲在书房?” 他声音低沉醇厚,似经年老酒醉人心魄,付巧言心中一颤,忙向他行礼:“回殿下,娘娘正在书房等候。” 荣锦棠没回应,他大步踏来,经付巧言身边时停都没停,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冷香拂过,动人心旋,扰人心湖。 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带着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气息,多情而无情,甜美却又冷酷。 真是好闻。 那香仿佛是午夜梦回的留恋又或者白日美梦的余韵,悠悠盘旋在付巧言眼里眉间。 她望着院中晚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去请了林大伴。 一般景玉宫的内事多是福姑姑操持,这会儿既然要找林大伴,想必外头事重些。 这会儿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对账,他管着外面礼尚往来的事儿,一页账都不敢少写。 付巧言敲了敲门,站在门外行了个礼:“大伴,娘娘有请。”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过头来,却是个异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面白无须,显得比年纪要轻上几分。 林大伴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大伴,后来先皇后薨,他在司礼监做了些日子,等到淑妃进宫后就把他请来了身边。 论年纪,他比沈福还要大上几岁。 “这就来。”他温言道。 林大伴在宫中多有些情面,一应往来事宜做得分毫不差,娘娘平时虽很少找他打理宫内事,却也有几分敬重在里头。 毕竟是先皇后跟前的老人了,轻易怠慢不得。 付巧言见他进内屋换了身颇为肃静的雅青常服,更是有些慌乱。 林大伴快步行来,同付巧言一起去了前殿,在门口顿了顿:“你去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付巧言冲他行了礼,这才径自回到了后头。 屋里只有双菱一人在,双莲这会儿正跟着桃蕊在织屋里忙活娘娘的冬衣,早出晚归的轻易不得空。 双菱底子不好,这会儿是实在起不来床才没去。 付巧言刚进屋也没忙别的,赶紧给她喂了些水:“姐姐好些了吗?” 双菱脸颊潮红,比付巧言刚来时消瘦许多:“多谢妹妹。” 付巧言见她这会儿精神倒还好,便去给她换了条额巾:“姐姐得快些好,刚八殿下还过来了呢。” 付巧言细声细语道。 与姐姐双莲的开朗大方不同,双菱腼腆温婉,心里总是压着许多事。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训了后,她便再没问过八殿下的事儿了。可她心里又着实压不住,姐姐平日里实在管不住嘴,她就只好跟沉默寡言的付巧言倾诉。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越能看清人好坏。她知道付巧言是个好性的,不会到处说她是非。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这大半年来难得八殿下来过那么几回还都是下午,她撞见过许多次,回来哪怕是跟双菱小声嘀咕两句殿下的穿着打扮,也能叫这腼腆的姑娘高兴些许时日。 可自从上了朝,八殿下也忙碌起来,来后面的时候少之又少,双菱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为何这般情根深种,曾经温润的少女也渐渐凋零下来,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 要说以前八殿下年纪小,她还没甚所想。后来八殿下束发有了侍寝宫人,双菱的心思就重了。 她要是不知道这事还好,一旦知道她们宫里选过去的人不是她,这事儿就沉甸甸压在心里,叫她寝食难安。 “姐姐,殿下那般人,咱们真的高攀不起。”付巧言劝道。 双菱浅浅笑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付巧言沉沉看着她,终于狠心道:“姐姐,我陪娘娘看过那么多话本,我知道的。八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貌比潘安英俊非常,我听前头姐姐们说,就连尚宫局给选去的侍寝宫人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知画姐姐你是见过的,只有这样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边,这还是娘娘亲自选定的。” “姐姐,我们这般身如蒲草,没有那金雀的命,自己努力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这话仿佛是对双菱说的,又仿佛在劝告自己。 荣锦棠那样的样貌,那样的品性风采,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来,更何况付巧言和双菱这般的小宫人。 这大点的地方,四方房的院子,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 可那星星点点悸动倒底汹涌不成河流,付巧言一直很理智,也很淡然。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晰知道荣锦棠的身份,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动渐渐消散开来,只留下本应有的崇敬。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任何小宫人都应当尊敬的。 可双菱却仿佛陷入泥潭,她一日不能释怀,便一日走不出围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双菱呢喃自语,泪珠儿倾落而下。 “双菱姐姐,你多想想双莲姐姐,为了你的事她也跟着消瘦许多。殿下就如那镜中月水中花,是永远也摸不着的,还不如珍惜身边的至亲。” 付巧言说的倒也是实话,双莲大大咧咧自是揣测不到妹妹为何这般郁郁寡欢,只当她底子不好身体拖累才如此。平日里攒些银钱都给她求了药,真真是满心都是妹妹能好起来。 这些付巧言看在眼里,可双菱却知在心中。 双生姐妹比旁的兄弟姐妹更要亲密,她们是一胞同胎,有着旁人不可知的感情。 “我知道的。”双菱又说。 付巧言说的这些她又何苦不知,可情之一字实在折磨人至深。 “唉。”付巧言叹了口气。 双菱喃喃道:“我刚来景玉宫那年,个子小得很,也在前头做过扫洗宫人。” 付巧言帮她擦了擦眼泪,静静听她倾诉。 “那时候桃蕊姐姐还没开始带徒弟,我们就在寒絮姐姐手下干活,她惯是很严厉的。有一日我擦正厅博古架上的翡翠仙人阁,也不知怎么地那博古架晃了晃,上头一层的梅萍突然落了下来碎了一地。” 她顿了顿,眼睛里微微有些光。 “我当时才十来岁的年纪,吓得哭都不会哭,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八殿下刚巧路过,笑着同我说不用害怕,他来处理便是了。” “那时候他才八九岁,心地就这样好的。巧言妹妹,要没有八殿下救了我一命,如今你也见不着我了。” 付巧言双眸一闪,她微微偏过了头来。 要这么说,八殿下也救过她的命。 或许她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总也不觉得这般折磨自己便是报恩了。往浅里说她们贱命一条实在是无以为报,往深里说,可能八殿下本就心地善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再说她这大半年来卖乖讨巧,陪着淑妃逗她开心,也实在尽力偿还恩情。 “双菱姐姐,既然命是八殿下给的,那你就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他的善心,可好?” 双菱呜咽出声。 付巧言垂下头来,纤长的脖颈划过美丽的弧度:“前几日桃蕊姐姐还说过,八殿下的侍寝宫人已经换过一个了。你可知为何?” 双菱呆呆地摇了摇头。 桃蕊到这年纪早就是人精一个了,她岂会不知双菱什么心思。但她从不点破,却也知道避开她说些宫里的八卦事儿。 关于八殿下的事,她就只跟付巧言说过。 “八殿下有三位侍寝宫人,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总是喜欢得意八殿下赏赐她些稀罕东西。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也可能性子太张扬,总之尚宫局惜春院里的姐姐们都不待见她。” 惜春院便是皇子侍寝宫人的住所,所有侍寝宫人都住那里。 双菱没甚表情,但付巧言知道她听进去了。 “后来有一日轮到她侍寝的时候八殿下正巧有急事走了,前五所的黄门便把她又送了回去。这一趟没伺候成不要紧,满院的姐姐们都嘲笑她来,当面背后说得难听极了,就连院里伺候的小宫人都开始磋磨她,说她不知廉耻缠着殿下。那姐姐性子烈,没两日就悬了梁,当日就扔到乱葬岗了。” 有时候宫里的人命就是这般轻贱,好端端一个少女没了,也只能扔到乱葬岗里成了无坟野鬼。 “那……那八殿下……”双菱着急地握住付巧言的手,结结巴巴道。 她的一双手冰凉,仿佛散着森冷的寒意。 “后来尚宫局给添了个小宫人,这事儿就过去了。”付巧言淡淡道。 这事儿就过去了,意思就是八殿下根本没问。 宫里的事,哪怕是前头外五所的事景玉宫也有本事查到一二,跟八殿下有关的淑妃从来不会含糊了去。 桃蕊把这里面的事知晓的一清二楚,多半是茶余饭后沈福念叨过那小宫人性子不好给八殿下招惹是非。 不就是院里姐妹们欺辱吗?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不仅让其他的皇子们笑话一回,还叫淑妃生了气,到底不是什么伶俐人。 淑妃哪怕世家嫡女,刚进宫时照样过不好日子,更何况是尚宫局低贱的侍寝宫女了。 “姐姐,你看……有什么意思呢?” 淑妃性子这般好,也容不得宫人坏了规矩。一旦跟八殿下有关系,必不会绕过半分。 那小宫人到底是不是自尽的谁都不知道,总归红颜白骨,到底最后去了乱葬岗。 一滴泪珠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晕开一道伤疤似得痕迹。 “我知道了,巧言妹妹。” 这一次,双菱嗓音里有些东西便不一样了。 付巧言靠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昏黄窗棱。 那时暮色前最昏暗的时刻。 话分两头,这边荣锦棠刚一进了书房,面色便暗了下来。 林泉赶来后直接封了房门,跟沈福一起站在淑妃身边。 荣锦棠紧紧攥着手芯,他沉沉开口:“昨日日落时分,恭王殉国。” 恭王荣锦棱因乌鞑占领朗洲,年初时便同新任大将军顾熙然一同发兵前往抗敌。 乌鞑以骑兵见长,也不知乌鞑大汗胡尔汗何时训练出一支铁骑,五万大兵盘踞朗洲,愣是让大越无可奈何。 顾熙然比沈长溪年轻得多,却异常沉得住气,他先稳住了脾气急躁的恭王,慢慢跟乌鞑骑兵周旋起来。 骑兵再厉害,也对人多势众的越军无可奈何。 就这样你来我往八个月之后,恭王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为何他独自带先遣营孤军直入,还未等作何手段便直接被胡尔汗抓个正着。 顾熙然自然不能让恭王出事,当即便派使者互通有无。 胡尔汗很干脆,他直言道:“我要颍州府。” 大越有省十三,府百二十,县千一百一十三,镇村不可数也。 朗洲府隶属颍州省,省府即为颍州府。颍州省位于边陲,有府颍州、朗洲、平阳与洛水,接壤乌鞑与大月,是大越州府最少却最为重要的省。 颍州府作为省府,接临其他三府与川西,既是朗洲省最富庶的府城又是军事要道,位置极为重要。 胡尔汗一张口就要颍州府,野心可见一斑。 要了颍州府就相当于颍州省尽在掌握,又可坐北望南,几万铁骑耀武扬威恐吓大越百姓。 顾熙然没敢答应,他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惹得陛下当庭震怒国事动荡。 五位阁臣并三省令与六部尚书吵了一整天也没拿出个定夺来,堂堂大越国威却被外族侵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除了陛下无人敢于做主割地。 然恭郡王是为陛下长子,又实在举足轻重。 隆庆帝这一次倒是坚持着没有病倒,然今日上朝时脸色苍白,隐约透着暗淡的青灰,实在不是很康健。 在朝臣还没拿出个主意来时,第二封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谷大伴接过打开一看,一向和气的面容也暗了下来。 他抖着手,没敢读。 乾清殿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皆沉默不语。 隆庆帝咳嗽一声,压着嗓子说:“念!” 谷大伴这才深吸口气,朗声道:“臣顾氏熙然急报,昨日乌鞑汗王胡尔汗曰以颍州府换恭王殿下,臣八百里加急承报,因边关战事吃紧,未收陛下圣旨便提前收紧兵力,还望陛下过后降罪。……然不知何人密保,恭王殿下知悉此事。……殿下性情刚烈,不愿陛下为难,不愿愧对荣氏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对大越百姓,于昨日深夜自尽于朗洲府狱中。” 谷大伴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哽咽了一下。 隆庆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只听到谷大伴在念:“乌鞑汗王胡尔汗恐陛下天威,当即送回恭王殿下遗体,如今正于颍州府布政使司停灵。事关重大,臣无法自专,还望陛下下旨督办一应事务。颍州八月,未尝夺回朗洲,臣愧对陛下与大越黎民百姓,陈请陛下降罪。罪臣顾熙然敬上。” 谷瑞这一封八百里军报念得艰难,殿中朝臣也两股战战。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无言,无人知他们作何感想。 “老二……没了?”隆庆帝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瘫倒在龙椅上。 谷大伴一看他面白汗淋,心道不好。 他急道:“五位殿下,陛下今日有恙,请殿下们随奴才一同去乾元殿。” 谷大伴说着就要使小黄门唤步辇过来,却被隆庆帝扬手拦住。 只见这位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体,深吸两口气缓缓开口道:“恭王以身殉国,是为大越荣氏表率,着追封为恭亲王,其长子承爵,另辟恭亲王园寝,以主位葬。” 这句话好似费了他不少心神,只看面如白纸的皇帝陛下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八,扶灵当日你带着你侄儿去,务必把老二身后事办的漂亮。今日早朝你陪五位阁老继续商议,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们跟我去后头。” 这句话说完,他才终于似歇下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歪倒在龙椅之上。 三皇子荣锦榆率先冲了上去,跟谷大伴一起扶起了已经昏厥过去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臣子们全都跪倒在地,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 荣锦棠身边的兄弟都跟着走了,只剩他站在群臣之前,背对着他们望着空空如也的龙椅。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纪,只看背影却已是修长挺拔。 群臣跪而不起,无人敢在八殿下说话之前出声。 今日隆庆帝最后的这一出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不仅恭王扶灵的事交给了他,今日早朝的善后也是他,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后头,看似是守在陛下身边,实则离开了前朝。 二月他上朝时被指去了兵部就让朝臣诧异了一回,可六月下来观其做派,却是个有理有度成熟稳重的性子。作为如今朝堂上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子,非隆庆帝发问他轻易不会开口,从不像七皇子那般张扬,也没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无声。 隆庆帝问时他敢答会答,句句都在点上,隆庆帝不问时他就老老实实听,从不多讲一句。 要说堂上的表现,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 可是这一次连最得脸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后面,隆庆帝这一手实在打的大臣们猝不及防。 荣锦棠这一瞬间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他看着那空空的龙椅心里多少担忧隆庆帝的安危,乍闻兄长去世的消息又见父亲病重,就算再稳重的少年也会有那么短暂的不知所措。 然而,当他茫然地与龙椅上的龙目巧合对视,那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带着冷冽的审视,激得他瞬间回过神来。 如今只有他一个还留在这里,他不能叫父皇母亲失望。 荣锦棠挺直腰背,他转过身来,如玉般的面容第一次这般冷峻。 “退朝吧,阁老们与三省令留下,与我一同去安和殿。”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回荡在大殿之中。 朝臣们这时还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听后不约而同朝他三拜行礼,这才起身推出大殿。 荣锦棠淡淡看着他们跪拜自己,平生第一次心潮澎湃。 有什么仿佛变了,他想。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下朝后荣锦棠跟着阁臣们去了安和殿,一直听讲到午膳时分才离开。他担忧隆庆帝的身体,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乾元殿没多少人在,几位兄长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皇后娘娘坐在殿中,同太医院四位太医低声交谈。 见是荣锦棠来了,王皇后暗淡的面容才算有了点光,她叫:“棠儿,先去看看你父皇,他刚醒来。” 荣锦棠忙同母后行了礼,这才匆匆去了寝殿。 刚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荣锦棠皱起眉头,快步走进内室。 这会儿只有两位大伴在皇帝身侧,其余皆无。 宁大伴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喂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庆帝。 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在荣锦棠记忆里硬朗康健的父亲便虚弱了下来,他半闭着眼睛,似连呼吸都没了。 “父皇……”荣锦棠眼眶一热,跟着跪倒在床前。 隆庆帝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最英俊的儿子,无力地冲他笑笑:“快起来,多大人了,还哭。”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从小到大隆庆帝其实都不多关注他,他不如二哥年长,不如三哥能言善辩,不如老七活泼可爱,也不如老来子的老九。 他生母身份低下,从小养在淑妃那,可偏偏隆庆帝并不多宠爱淑妃很少去,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学馆能见到这位父亲。 荣锦棠长相好,又十分聪明好学,小时候勤学馆的先生们都在隆庆帝狠夸过他。那一两年里,隆庆帝同他也算是亲近,总能说上些话的。 可渐渐的,他发现在勤学馆的日子难过起来。 他的黄门从来不能进内院,不能给他送水,不能帮他更衣。除了天生活泼的老七,其他几位兄长都不拿正眼瞧他,背后嘲讽他在养母跟前讨生活。 就连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讲话,只因为他总被先生夸赞。 这样的日子长了,他就渐渐懂了。 后来他不那么聪明了,课业不上不下的,倒是日子好过了些。 就是在隆庆帝跟前没有以前那样得好了,隆庆帝仿佛也渐渐不再关注他,平日里见了不过问些生活里琐事。 孩子多了,肯定要有些人顾不上的。 荣锦棠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个顾得上的,还不如平平淡淡的让母亲和妹妹都好过些。 即使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但隆庆帝终究是他的父亲,在景玉宫的时候也对他们母子三人亲切得很,父子之情到底没有冷淡了下去。 今日见到父亲这般样子,荣锦棠才会伤心至此。 在这大半年来其实隆庆帝一日不如一日,他让他进了兵部,又让赵朴之给他讲了那一番话,里里外外都是用了心的。 荣锦棠自小就很知足,他不去比兄弟们多得了多少,只看自己拥有什么,便很满足了。 所以早先的时候,他其实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可看着母亲日渐焦急,看着皇后娘娘愁眉不展,他便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 他要表现出来的,只是能不能。 隆庆帝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看他,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微微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回去跟你母妃说不要慌张。宫里的事都有皇后安排,不会乱的。”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药,才继续道:“叫你妹妹去你母妃那住,朕已下旨老二的事,你务必同钦天监、礼部和宗人府办好此事,这最后……最后一路,让他走得高兴些。” 隆庆帝说完一口药就吐了出来,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屋里的血味更浓。 荣锦棠膝行几步,直接跪在了隆庆帝床前,他从谷大伴手里接过锦帕,轻轻帮年迈的父亲擦拭嘴角鲜红的血。 “父皇放心,儿臣务必办好二哥的事。” 隆庆帝长舒口气:“你,我是,放心的。” 33.传言 因着恭王殿下的事, 颍州便安稳了下来。 乌鞑没再有别的动作,顾熙然也陆续收回兵力。 九月初的时候, 恭王的灵柩回京。 夏日里天热,送丧队伍是一路加急赶回来的。 恭王灵柩入京的时候,所有皇子都去接了。以三皇子为首的皇子们站成一排, 默默看着曾经英武不凡的二哥就这样归了京。 鞑子不灭, 朗洲未归,大越山河飘零, 满腔勇武的恭王殿下却已凉了热血,一抔黄土埋骨。 恭王是隆庆七年生人,正是壮年。他十八迎娶正妃,二十便有了自己的嫡长子。如今这位曾经的世子如今的小恭王殿下正跟在叔叔们身旁, 抽泣着哀悼父亲。 刺眼的白色纸钱遮天蔽日, 道路两旁的百姓们素衣跪地, 算是送这位以身殉国的恭王殿下一程。 灵柩之后是一小队礼旗营的士兵, 身背丧旗迎风招展,却是漫天的苍茫。 礼部尚书立在宫墙之上, 他手捧圣旨, 在队伍停在宫墙下后便扬声而诵:“朕之爱子棱,英武不凡,忠孝之诚,以保家卫国之大义, 捐躯殉国, 朕心甚哀。着追封为恭亲王, 以其长子承爵,葬入恭王园寝主位,钦此。” 他话音刚落,小恭亲王便痛哭失声,惹得群臣也跟着哭成一片。 三皇子荣锦榆回头看了看侄子,回过头来时凤眼一扫,在荣锦棠面上停了那么一瞬,便回过了头去。 “老八,父皇把二哥丧事交于你办,务必要办好。”他淡淡吩咐道。 荣锦棠同他行礼,口中称“是”。 诏书读完后恭王灵柩是不得进宫的,恭王园寝尚未建成也不能安葬,但丧事是要办的。隆庆帝交给荣锦棠的也是这件事。 恭王灵柩在宫外停顿片刻,听完皇帝陛下圣旨便回恭王府,等七七四十九天守灵之后便转去永宁寺停灵,直到园寝建成安葬。 看着灵柩往家里拐,小恭王便哽咽着磕磕绊绊往下面走,看着单薄又可怜。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冲几位兄长告了个罪,转身追着侄子下了城楼。 剩下的几位皇子看着他们两个身影不见,七皇子才道:“三哥咱们回吧,这上头太热了。” 三皇子扫他一眼,脸上没什么笑模样:“没规矩。” 六皇子荣锦松生来就有口吃的毛病,轻易不再外人面前讲话,兄弟面前也是不讲的,他沉默地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盯着城砖上缺了的口子。 “是有些热了,回头我们再去看二哥吧。”这次开口的是四皇子荣锦桉,他仿佛没看到三皇子难看的脸色,说着便往回走。 他一贯是不耐烦那些人情往来的,性子倒是没六皇子那么闷,却也不爱跟兄弟们玩闹只喜看书。 这说起话来,就少了那么多拐弯抹角,直白的很。 他走了,六皇子便也跟三皇子行了礼,一同走了。 七皇子却是看出来也懒得跟自己哥哥说别的,他道:“得了,这几个都走了,就咱俩跟这干什么?” 三皇子眯起眼睛,他一贯也是被世人称赞的平易近人俊朗不凡,如今刚是而立年纪,自是十分有威仪的。 不笑的时候更是一身王爷气派,旁的兄弟讲实话是都不如他。 “老八平时上课,也如此吗?”他问。 这会儿宫墙上只有些士兵,讲起话来倒是自在。 七皇子乱七八糟的挽着袖子,一遍念叨热,一遍回:“老八那成天不吭声的,没什么区别啊?他不打小就那样吗?” 三皇子冷笑一声,远远眺望远处车水马龙。 宫墙很高,约有两层楼的样子,站在上面俯瞰京城,自是另有一番美丽。 站得越高,看得也就越远。 老七从小没心没肺,他许是不记得了,可三皇子却从来忘记不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已经要离开勤学馆出宫开府,老八却是那一年刚刚开蒙,去勤学馆读书。 他同老七也就差这三岁的年纪,没几日功夫功课便都赶了上来,得了太傅一句钟灵毓秀的夸赞。 老三那书呆子在勤学馆勤勤恳恳十几年,那老头除了说他用功努力,就没夸过别的了。 这一句钟灵毓秀可是兄弟们之间的头一份。 况且,这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说给父皇听的。 太傅姜桓曾经教导过隆庆帝,因着皇子们渐渐长成父皇便又把他请了回来教育皇子,他的话父皇很是肯听的。 就因为那一句夸赞,三皇子便记住了这个年幼的弟弟,他变了态度,剩下的弟弟们便也知道如何做了。 后来他离开勤学馆出宫建府,事情多加上年纪轻他却忘记这件事,再去关注的时候,这位钟灵毓秀的弟弟便也泯然众人矣。 三皇子从此放下心来。 这宫里论圣宠,谁能比得过他们母子?论才学,谁又能比得了他呢? 他这十来年光想着如何跟长兄斗,如何打压下面的三个弟弟,却忘了这一位悄无声息的也长到了束发年纪。 大越虽以嫡长承嗣,可在没有嫡长的情况下也可以贤继承大统。父皇没有嫡子,长子新丧,往下来最大的便是他了。 论身份,他母亲是贵妃,自是压了其他兄弟一头,论才学他也当仁不让,多得朝臣夸赞。如今荣锦棠仿佛横空出世,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慌张。 但心里的那些不满却还是冒了头。 三皇子就这样陷入沉思里,一旁的七皇子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天,不满道:“三哥,你不走我回了?娘亲让人做了乌梅汤,好喝的很。” 荣锦榆被打断心思,也没说别的,便就跟他一起回了后头。 这几日因着恭王丧事,宫里头都挂了白,连宫女黄门都换了素净衣裳,不敢肆意嬉笑打闹了。 付巧言也跟着一起换了月青的袄裙,头上的宫花也取了下来,只别了两个小巧的珍珠花钗。 这一对花钗是淑妃前日里赏给她的,珍珠很小,通共也没有几颗,倒是很普通的样子。 付巧言却极是喜欢,这就换了戴来。 淑妃手一向松,大小宫人们都能得些赏赐,这回宫里的姐姐们都知道她及笄了,便没人多嘴些别的。 因着恭王殿下的丧事,淑妃也停了读书的娱乐时候,下午改成抄经书。 付巧言每日里都是先帮她磨好墨,便也跟在一旁抄经。她的字本就秀丽,这一年捡起来练,倒是比以前多了几分大气来。 便是做了伺候人的奴婢,心气也没有变,年纪大了些手腕子有力气,写起来字更是有模有样。淑妃很是喜欢她,时常叫她跟在一旁练字,不那么重要的帖子都叫她来写。 这些日子陛下病了,因着不让人去乾元宫侍疾,淑妃便领着六公主多抄些祈福经书慰藉。 如今跟宫里头留着的也就六公主和七公主了,七公主还小,一直跟在顺嫔身边,没搬去内五所。六公主倒是十三四了,不好再留母亲宫里,这次还是得了皇帝的口谕才搬回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还记得怕女儿害怕,让跟母亲一起住才放心。 她是坐不住的,每日下午都要自己在院子里玩上一会儿才进屋来。 这会儿付巧言刚写完心经,正给淑妃的碧螺春蓄上热水,便看到六公主满头大汗进了来。 她后头跟的大宫女敏惠想叫又不敢,急得脸都白了。 付巧言忙迎了上去,柔声道:“殿下别急,先坐下喝口茶吧。” 眼看要入秋了,这两日晚上也凉了下来,可别吹了风害病。 她伺候人一贯是温和细致的,一张花容美丽至极,带着点儿甜甜的笑意,六公主小孩子脾气,加之年纪相仿,倒是同她渐渐熟念起来。 “母亲写完了吗?” 小丫头在这叽叽喳喳,淑妃不可能听不到音儿,却没搭理她们那些官司。 付巧言头也没回,取了软帕递给敏惠,好叫她给公主擦干头上的汗:“回殿下,还要等会儿,您且先用些今日刚送来的桃花芙蓉酥。” 六公主暂时住到景玉宫,御膳房的人精们便知道以后甜品往哪里送了。往日里给淑妃的大多是不太甜的蒸点,好克化些,到了六公主这里就都是小姑娘爱吃的烘烤炸冷一类了。 样子更精致一些,却也更甜,淑妃是从不爱吃的。 就连付巧言也跟着沾了几次光,宫里的白案御厨几代传承下来,好些名头外面是听都没听过的。 这会儿淑妃也写完了,放下笔站起身来。 付巧言又忙跟到桌后,把写好的经书用镇纸抚平压上。 “你啊,过几年都该许人家了,还这样调皮。” “母亲,你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见你去念叨哥哥?”荣静柔皱了皱鼻子。 淑妃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你哥哥还用我操心?他是男孩子,自来也比你稳当。” “怎么不用了?”荣静柔眼珠一转,小声嘀咕,“听说他那些个侍寝们都要打起来了呢,还打死过人?” 淑妃蓦地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凌厉:“这谁跟你说的?!” 荣静柔吓了一跳,见母亲生气了才委委屈屈道:“内五所都传遍了,她们都在说呢。因着哥哥长得太俊,尚宫局里的丫头们都想去伺候他。” 淑妃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这节骨眼上传这样的话,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且不说死了个小宫女有何相干,便就是伺候荣锦棠的宫女们都死了,讲实话也落不到他不好来。但这传的话里便有些难听了,连自己的侍寝丫头们都管不了,还怎么去管旁人? 原本因抄了经书而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澜,淑妃伸手拍了拍她小脑袋:“行了,这话以后不许说了,回头我叫人去管束一下内五所,越来越不像话了。” 淑妃一贯的和风细雨,这般猛然发脾气实在有些吓人,付巧言是第一次见她生气,愣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然淑妃根本没看他,只吩咐敏惠:“去把你姑姑和福姑姑都找来。” 敏惠福了福身,转身便要往外面走,却不料被个高大挺拔身影挡了去路,抬头一看却是一张英俊至极的脸。 这林花谢了春红,正在长大的少年日日都有不同,今日他换了一身三青灰绿的长衫,腰带选了白玉掐丝祥云纹,更显得猿背蜂腰。 束了发,今日里却没簪发钗,只用缂丝发带束了髻,看起来干净利落得很。 “母亲原何生这么大气?”他笑着讲来,端是俊美无双少年郎。 34.看呆 若说原来的八殿下还有些女儿面, 唇红齿白俊秀非常,如今过了十五却越发显露出英挺男儿样子了。 到底束了发上了朝, 人是越发稳重,身上那股子气也硬了起来。 如今再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错看成女娇娥了。 淑妃原是有些动气, 乍一见儿子笑吟吟进来, 那些气便就消了个干净。 “就说你妹妹的事儿,内五所现今就住了她一个, 下面的姑姑宫人们没规矩,早就得管束一下了。” “那倒是在理,不过六妹向来调皮得很,怕是很不乐意母亲管束呢。” 荣锦棠边说边笑, 被荣静柔白了一眼。 这会儿书房里就只有一家三口并付巧言一个宫人, 淑妃近来对她十分放心, 因此并未要她出去:“之前你那里跟前伺候的宫人是怎么回事?” 荣锦棠楞了一下, 嘴角便扯平了弧度。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尚宫局的姑姑说是那宫人生了急病没了, 给我换了一位。” 淑妃一听, 脸色更是不好:“哪个姑姑?” 荣锦棠这会儿也多少觉得有些诧异,他挺直了腰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是一直管着惜春院的姑姑,姓钱的。我当时听她这般讲, 还让张德宝给送了些银子去, 叫好生安葬。” 他讲到这里顿了顿, 淡淡道:“毕竟是伺候过的人。” 付巧言站在淑妃身后,她垂着头看不到荣锦棠的脸来,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同情。 她看过许多书,那么些缠绵悱恻的故事,且这一两年来过的颇为坎坷,倒是有些知人情冷暖了。 这位八殿下天潢贵胄聪慧果断,却到底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懂不了那些情情爱爱。跟前伺候的侍寝宫女病逝,他不过是感叹一句命薄,能使人好好安葬已经是恩典了。 可那位姐姐,却仿佛依旧去了乱葬岗的。 这里头的事淑妃很是知道,如今从儿子这里听说了另一个话辞,心里便有了计较。 有些话她不好当着小女儿讲,便吩咐:“巧言,伺候六殿下去洗漱一番,待会儿要用晚膳了。” 付巧言微微福身,过来扶了六公主站起来,又再次向两位殿下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六公主却也没有闹,她纵使成天见的大大咧咧,也到底是皇室的公主,很是知道是非。 等两个人走的听不见步音了,淑妃这才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后院里的事只怕是不清楚,不过你也年轻,待以后有了正妃管着,就没那么多烦心的事儿了。” 听说讲到了正妃上头,荣锦棠才难得红了脸。 他长得本就白,这一脸红仿佛是桃花拂面,端是亮煞人眼。 “母亲,说这些还早呢。” 淑妃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也不早了,待来年选秀立了正妃,等你弱冠便能大婚了。出宫开府也不过就这几年光景,现宫里头乱的很,有些话母亲便提早跟你讲讲。” “我知你现在没心同小女子讲那些个风花雪月,之前尚宫局还报给我讲说一月两回的侍寝你经常推了,我当你是忙的没心思,现你同我说是否有脾性不合的?” 其实一般侍寝宫人都是挑年纪比皇子大一些的,被尚宫局的姑姑们很是教导过才能去服侍皇子。为着不引得皇子年纪轻轻务不正业,也大多长相普通,甚至连性格都要平平淡淡才好。 总归皇子们每人好几位侍寝宫人,两三个月见不到一面也是有的,更不妨说每次还总有姑姑跟着在外面听,怕宫女把皇子们带坏只想着这些个事。 所以侍寝宫女的性子并不妨碍什么,她们并不是真正皇子妃妾,大多也不被皇子们放在心上。 这般没名没分的,谁会上心呢? 淑妃虽也在宫中二十几许的年头,许多宫女黄门都还不能摸清底细。这一次这个钱姑姑的动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位死去的小宫女性格这般乖张,气性还大,从根上就不能被选为侍寝宫女。她们宫里去的知画便是最典型的代表,温婉清淡楚楚可人,重要的是很听话。 只是知画一直在惜春院却没传出话来,也是有些不太恰当的。 淑妃心里过了这一边心思,那边八殿下才慢慢回答:“也不是脾性不合,只是外面有人盯着很不自在。再说如今我在兵部实在是有些忙的,确实没这个心思。”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如今前头事情忙,就没工夫管些别的了。 淑妃道:“行了,这事就到这。后年你该选妃的时候母亲给你仔细盯着,一定选个你喜欢的才是。” 荣锦棠俊脸一红,呐呐无声。 晚上用晚膳时是付巧言在旁伺候六公主,因着景玉宫地方不大,这会儿六公主只带了两个大宫女并一个姑姑过来,这些伺候上的小事就叫了不忙的付巧言顶着。 她做这个也是惯了的,手脚并不生疏。 只见橘黄宫灯摇曳下,美人儿如玉般的脸颊都泛着暖光,她伸着一双纤长的玉手,正在给六公主布菜。 荣锦棠偏巧抬头要跟六公主讲话,见了这场面也不由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对妹妹说:“如今你在母亲这里住要懂事知分寸。左近都是母妃们,可冲撞不得。” 六公主很是调皮,她不是个闷的住的性子,在宫里是很喜玩闹的。 隆庆帝很宠她,向来是由着她的。 不过最近刚失了独子的贤妃娘娘一病不起,而凤鸾宫的贵妃娘娘也不是很爽利,时常要叫太医伺候。 贤妃娘娘是皇上潜邸时的老人了,如今也是花甲的年纪了,长子到了这般岁数突然没了,想来她病倒是情有可原的。 倒是贵妃因着病了,招了家里的女眷进宫好些次看望。 说起这个来,六公主难得有些忆起过去。 贵妃苏蔓出身极低,就连在不太讲究后妃出身的大越朝都很能被人讲些笑谈。她本是上京附近一处村里木匠的女儿,因着生来就美丽非常,十三岁便被送进了宫里做宫女。根据民间的话本子来讲,她是在一次给德妃娘娘采花时被皇上瞧见,当晚便上了龙床。 民间里话本也就到这里了,后面再没有德妃娘娘什么事,但六公主虽未见过这位德妃娘娘,却很是知道宫里事的。 德妃也是皇上潜邸旧人,她出身江南世家,潜邸时便是太子侧妃,只那时候太子妃独宠,她是一直没什么机会伺候皇上的。 等到皇上继承大统,便直接封了她做正二品德妃,可见还是有几分皇恩的。 不过这位德妃娘娘性格温婉,对长相甜美的苏蔓也没怎么磋磨,等到苏蔓受宠封了嫔搬宫,她也没怨怼过一句。 后来苏蔓先是生下二公主,几年后又再度有孕被封为贵妃,这位德妃娘娘也依旧平平淡淡过她的日子。 不过很可惜的是,她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直到苏贵妃怀第二个孩子时她才有孕,最后难产生下了三公主,没过几日便崩漏而亡。 隆庆帝很是感念她,追封为敬淑皇贵妃,以皇贵妃礼下葬。 这个葬仪不可谓不隆重,皇贵妃也被称为副后,一般宫里要是没有皇后执掌凤印,多半会设立皇贵妃代为统领六宫。 德妃是江南世家谢家出身,谢家多出才子,是有名的望族,给这个追封也多半是给谢家脸面。 是以王皇后并未反对,毕竟德妃已经过身,追封什么都对活人没大妨碍。 倒是这个追封,让苏贵妃眼热许久。 这话还是六公主给荣锦棠说过的,三公主比她大十六七岁,她因亲事坎坷,二十二才出阁,很喜欢带妹妹们玩。 她同六公主讲过,因着跟三哥一般大小,所以苏贵妃总是让人领她去凤鸾宫玩,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后来仔细回味过来,苏贵妃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十分蜇人,话里话外讽刺她被追封的母妃。 宫里的孩子有娘没娘的都不傻,三公主也算是皇后娘娘代养的,不过因着德妃的皇贵妃追封并未记名在皇后名下,可皇后却是从来不亏着她。 那时候六公主才四五岁的年纪,听三姐姐感念有亲生母亲在多幸福,转眼没过两年她便没了母亲,一切便再也忘不了了。 那种孤独的寒冷渗透身体,寂静的宫室仿佛吃人的怪兽,她缩在华丽的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只能在夜里悄悄痛哭失去的母亲。 难怪三姐姐说:“我便是没有了娘,也能理直气壮在这宫里玩闹,还管她阴阳怪气讽刺我命不好。我是父皇的女儿,天生的公主,难道比不上她一个木匠的女儿?” “六丫头你只管看,她这辈子都够不上皇贵妃这三个字。” 荣静柔从往事里回过神来,淡定答:“我知道的哥哥,就你爱操心。” 荣锦棠伸手敲了敲她的小圆发髻,无奈道:“也就母亲管得了你。” 一家人和和美美用过了晚膳,荣锦棠就要往外五所赶,没讲几句就走了。 倒是淑妃在他走以后吩咐付巧言去请两位姑姑过来。 在人来的空挡,淑妃回忆了一下刚才儿子发愣的表情,倒是难得一见的。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从小难猜心思,今日说了这半天话一句都没肯说到点子上。 那些个侍寝宫人她是瞧过的,讲句实话确实就那“病逝”了的颜色好些,其他都十分寡淡。荣锦棠自小就在宫里长大,看多了美丽无双的母妃们,又加之自己实在是丰神俊秀更是出彩,多少会对妃妾有些挑剔。 最起码,也得有付巧言那般的花儿样,才能叫他“看呆”了去。 想到这里,淑妃难得沉下了脸……再等等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35.颍州 给恭王殿下守丧之后, 便就到了十一月中旬,最近宫里的日子越发严苛, 就连最活泼的双莲也许久没有玩笑了。 圣上重病难愈,恭王盛年殉国,贤妃并贵妃等也接连病倒, 给隆庆四十三年的冬日蒙上一层阴影。 前几日宫里又传北边蒙府雪灾, 数万灾民无衣食过冬。南边溪岭和业康大旱,晚稻颗粒无收。 因为这个, 隆庆帝甚至连养病都不顾不上了,连夜命内阁与三省六部省令尚书汇同议事,务必要把灾情尽快控制住,并拨款赈灾银用以赈灾。 边境已同乌鞑打了一年的仗, 然大越百年下来太平日子传承, 国库如今还是撑得住的。 前朝都这般艰难, 后宫自然要有所表示的。 这头刚撤了为恭王哀思的挂白, 转日皇后娘娘就上表要为民祈福,缩减衣食用度。 主位娘娘们每日膳食都减至十道以内, 就连冬衣也比去岁少了一半, 炭火布匹也相应扣减。 宫里人确实很多,先不说各主位娘娘和小主妃妾,就连宫人们其实年年也很耗银子。 付巧言这一年很是长了个子,现已同高挑的寒烟差不多个头了, 去岁的冬衣穿在身上短了一截, 里面防寒的夹袄也旧的不成样子, 根本暖和不了多少。 可宫里这一年的冬衣却只一人发了一身,里面贴身的棉布也少了两匹,她是要在主子面前伺候的,轻易寒酸不得。迫不得已,只好把里面的夹袄拆了一套最旧的,给外面的袄裙加了袖子裙摆,又连夜赶工绣了些云纹,这才勉强能看。 少了一身夹袄,日子便难熬起来。 她自从挨了冻,身子实在是算不上康健,也心知是伤寒入体没有及时医治。可如今也没个大夫能给她瞧病,便只能靠一次三餐吃饱穿暖些注意着。 可算在景玉宫吃穿都很好,偶尔主子还能赏些细致饭食下来,大半年来倒也一直没生病。 这一到了冬天,宫里的炭火也跟着少了,便感觉不是太好了。 以往宫人们多是傍晚在屋的时候通上炕,等到晚上就灭了火封上炉子,炉子里面剩下的炭块便能缓慢地烧着,一直到清晨才熄灭。 这样就能保证一晚上炕都是热的。 如今炭火少了一半,晚上便不能在炉子里封炭块了,刚入睡时是很缓和,可半夜炕就凉了,躺在上面冻得手脚都是僵的。 因着太冷了,她们一屋四个便合床一起睡,多盖几层棉被才算能挨过冬日里的漫漫长夜。 上面的主子们自然不会挨冻,她们确实是享受的少了,却根本不会知道下面的奴婢们连基本的生活都艰难起来。 日子再难过,她们却不能在主子面前抱怨。 往大里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慈心,是各宫主子们的孝心诚心,往小里说他们本就是宫婢,宫里给了好便是赏赐,不给也没什么好争取的。 又一个晚上付巧言被冻醒,艰难地搓着手想:冬日快些过去吧。 但隆庆四十三年的这个冬天却异常漫长,仿佛熬了她半生时光。 当有一日凤鸾宫发出惊天动地的嘈杂声,这些后宫里的小宫人才隐约知道,十一月末的时候乌鞑又一次动作,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留下情面。 先是出兵占领了与朗洲相邻的平阳与洛水,当即顾熙然派出大军压上,两国便在朗洲与颍州交界处的太平山上交锋。 大越的百姓原以为这一仗又要打上几个月才能消停,却不料乌鞑亮出了这一年来一直没有派出过的杀手锏--重骑兵。 这一下打的顾熙然措手不及。 大越历来就重步兵和轻骑兵,原轻骑兵也不算太多,还是因乌鞑来犯而加练了几支骑兵抵抗,如今重骑兵一出大越的士兵如草被刀割,实在是毫无抵抗之力。 还是大越的千人火凤卫临危受命,艰难抵抗住了仿佛凶兽的乌鞑骑兵,没有叫他们踏出颍州。 一月之后,以乌鞑占领颍州全州,两败俱伤的结局彻底改写了大越历史。 颍州沦陷了。 作为边境最大的州,一州四府数十万百姓,彻底成为乌鞑的边城。 那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隆庆四十三年的小年,再过七日便是除夕了。 当八百里加急送抵勤政殿,满屋的阁老大臣们都沉默无声了。 这一次乌鞑以雷霆之击彻底攻陷了颍州,杀大越军民数万之重,重伤大将军顾熙然,并以颍州相邻的川西为要挟,命大越供给粮药布匹牛马。 甚至随八百里加急而来的还有一封乌鞑大汗胡尔汗的手书,他以邻国君主身份,诚求大越公主为妻。 这一套做派,嚣张、霸气、冷酷且盛气凌人,根本没有把大越放在眼里。 整个勤政殿里的人都知道,乌鞑虽说占了颍州,也同样被大越数十万兵力重伤,短时间其实是并没有再次发兵之力的。 但胡尔汗这个人真的有些丧心病狂,他连大越郡王都敢抓,没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事。 粮药布匹牛马大越现还出得起,但公主却不是说娶就能娶的。 彼时隆庆帝已经卧床许久了,他灰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比月前瘦了一圈,两鬓头发都已斑白,实在行将就木。 他的儿子们、臣子们,全部都跪在乾元殿里,沉默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四十几许的陛下。 如今的陛下,这么的衰败。 隆庆帝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张开浑浊的双眼,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下面跪了一地的人。 “传朕口谕,封七皇子桢为明郡王、八皇子棠为纯郡王。命靖王汇同礼部主公主和亲事宜、平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南边旱灾、湘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北边雪灾,明王汇同吏部主年末京官选评,纯王汇同兵部、顺天令衙门主上京与顺天防务。” 这一串话说得极为艰难,磕磕绊绊,一盏茶的功夫才安排下来。 宁大伴赶紧端了药茶来,服侍他喝了几口,这才顺过气来。 “内阁阁臣与三省令主议政令,重大事宜协同五位郡王一同商议。” 这一政令的下达,彻底把政令放出给了五个儿子。 下面跪着的五位郡王表情皆是一变,三皇子率先道:“父皇,万万不可。” 他表情哀伤至极,仿佛十分难过于父亲的病重。 隆庆帝轻轻摇了摇头,没叫他再讲下去:“你们是我荣氏正统,务必守好大越江山百姓。” 下面所有皇子与朝臣齐齐行礼,三叩首之后曰:“儿臣、臣遵旨。” 等到他们都走了,隆庆帝才道:“去把皇后请来。” 今日他还算是精力强些的,如不把事情安排好,心里总是不能安稳的。 因他生病,最近王皇后也看着疲累不少,一向十分注重颜面的她甚至并未怎么梳妆便来了,头上也只戴了一柄小巧的凤簪。 “陛下安康。”王皇后遥遥冲他一拜。 “梓潼不必多礼,近来说话。” 王皇后到了床前,轻轻坐在床沿旁。 几十年的夫妻了,相处起来倒也不那么讲究。 隆庆帝又喝了两口药茶,这才定了定神道:“我请你来,是有要事的。” 他话音刚落,两位大伴便悄悄退出寝殿,这下寝殿里便只剩下帝后两人了。 王皇后认真看着他,轻声道:“陛下请说。” 隆庆帝垂下眼帘,没有看着她的眼睛。 他沉痛地、迟缓地问:“惠儿,如今十八了吧?”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白皙的双手狠狠抓住云锦衣袖的下摆,生生扯下丝来。 “陛下……你不能……” 隆庆帝还是没看她,只道:“老六才十三,她太小了,脾气又不好,活不下去的。” 王皇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她难得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与体面,只哆哆嗦嗦问:“可惠儿是咱们明晰唯一的孩子。” 她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划过。 长公主明晰也是王皇后唯一的孩子,她二十下嫁安国侯卓氏,次年诞下长女文惠,小姑娘当年便被封为郡主。 在文惠郡主五岁,长公主二十六岁时她重病不治,被追封为明晰圣德大长公主,衰荣无限。 而这个长公主唯一的血脉自然是很受帝后疼爱的,她自小就养在坤和宫里,十五及笄才出宫回到安国侯府。 如今当隆庆帝这样轻声一问,聪慧过人的王皇后一下子便猜到了。 整个宗室也只有她身份够重,年纪够大,可以和亲乌鞑。 文惠郡主性格随了母亲,刚毅果断,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 隆庆帝思前想后很久,还是选了她。 其他宗室且不说没有这般年纪的女孩儿,便是尚未下嫁出宫,留在宫里年纪最大的六公主,也是比不上她的。 “明晰是好孩子,她随了你,文惠也随了你。” “荣氏血脉,王家后裔,梓潼,朕不是乱选。” 隆庆帝说着,一口血便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那颜色殷红红的,狠狠蛰了王皇后的眼。 她哀泣着趴在隆庆帝床前,痛哭失声:“陛下,我的明晰,我的惠儿……” 隆庆帝慢慢闭上双眼:“我让……老三给她送嫁。后头的事,便都如你所愿。” 王皇后猛地抬起头来,她颤抖着手捏起锦帕,轻轻给隆庆帝擦拭嘴角:“陛下……” 她没敢问出口。 “他是个好孩子,会奉你如母,即便没有那层名分,也叫了你母后十几年。” 王皇后愣在那里,任由脸上泪涕纵横。 她从来未曾这般失态过,一颗心又冷又热,仿佛被针扎那般疼。 “梓潼,我放心不下……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你了。” 隆庆帝老迈衰弱的嗓音静静回荡在寝殿里,连风都不敢吹了。 36.急病 除了王皇后, 后宫的娘娘们平时很难知道乾元宫的事。 宫人们也只隐约知道这次是文惠郡主要和亲乌鞑,然后便是两位年纪小些的皇子封了郡王。 先不说七皇子是贵妃幼子, 那从来都是宫里的红火人。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如今刚刚束发,仍住在外五所,却一下子成了朝廷里年纪最小的一位郡王了。 便是因着他, 景玉宫也一下子就红火起来。 这宫里的事儿是极不好说的。 妃主娘娘们前半生靠的是家世圣宠, 后半生靠的却是儿女。 淑妃在宫里安静了一辈子,到了却热了灶。 前头几日是几位妃娘娘看望她, 后来又有几位嫔娘娘过来“说家常”,景玉宫好生生忙活了十来天,才终于接待完了这一波贵人们。 剩下的小主自是没资格来的,即便是厚着脸皮来烧热灶来, 也多半只能坐在茶室里由着沈福接待一二, 轻易是见不到淑妃的。 付巧言是淑妃身边伺候的人, 待人接物上一贯也很仔细, 她精神尚可,倒是这几日忙活下来身上有些不好了。 这一日午后是顺嫔娘娘到访, 她是一贯知道些情趣, 往日里同淑妃也是多有走动的,这般来了才不显得尴尬。 因着是熟面孔,淑妃便没选茶室,直接在书房同她摆了茶果点心叙话。 付巧言挺直腰背站在门边, 昏昏沉沉的都要听不清淑妃在说些什么了。 前几日来的娘娘们跟淑妃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 淑妃便只在茶室见她们, 那边用的是炭盆,不如烧地龙的书房暖和。 连着站了几日下来,付巧言铁打的身子也要经受不住。 白日里挨了冻,晚上睡不好觉,这一日日熬下来,便就不小心病倒了。 期初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冒虚汗,后头就日日头疼目眩,再到后来喉咙都跟着火烧火燎,讲话都有些难。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难过极了。 但她却又不敢同福姑姑讲。 宫里头宫人生了重病多半要被挪到永巷去,治得好治不好的,都再难回到主子跟前伺候。 她好不容易从永巷出来,见了景玉宫的好,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索性同屋的桃蕊姐姐和双生子都同她有了情分,桃蕊还特地求了人给她弄了点姜汤,好歹压了压病情。 然而病来如山倒,这一天坏过一天,付巧言的心也渐渐凉了。 也就是最近淑妃要接待这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娘娘们没空管她,要是还跟往日一般在书房伺候她读书,一张口便能被听出来。 付巧言正恍惚在那里,想着要不要同福姑姑交代一二。 福姑姑一向很和气,说不得能宽余她在屋里休息两日。 她正想着,不妨淑妃叫她:“巧言,去取我那本《荷花游记》来。” 付巧言正双耳嗡嗡作响,半天也没听清淑妃在说些什么。 她心里头着急,一张雪白的小脸急得通红,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才努力压着嗓子道:“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未曾听清。”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生气,只好脾气道:“这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我说去取那本《荷花游记》来。” 这一句付巧言努力听清了,知淑妃没责怪意思,她忙又磕了个头:“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来,步履匆匆往书屋里头走。 倒是顺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头笑道:“几日没来,这丫头倒是更俊俏了。” 淑妃淡淡笑笑,打趣道:“这日子一天天难熬着呢,我还不找个漂亮点的小丫头陪我红袖添香,要不然得多寂寞。” 顺嫔顿了顿,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要不是那两个年纪还小,我还有个操持的事儿,这日子也是寂寞呢。” 顺嫔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年岁了,早几年诞下双生儿时也好生红火过,那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如今早就看不见了。 孩子们大了,她老了,皇上便也就不总来了。 她是柔顺性子,做不来那阿谀奉承的事,别人不来奉承她,她也就渐渐闭了宫门守着孩子过。 因着跟淑妃脾性相合,两人倒也渐渐有了些来往,一两月来也能坐一起喝喝茶谈谈天。 淑妃跟前的这个小丫头她见过好多次,确实姿色出众,她一眼便记住了。 “这丫头,及笄了吧?” 付巧言新换了发髻,一看便是十五了。 淑妃笑笑:“是呢,我这宫里的小丫头们,就她年纪最小。” 顺嫔遥遥看了一眼付巧言的窈窕背影,思索片刻道:“姐姐别怪我事多,只我来的次数多,见她也多,倒是觉得这丫头……挺合适的。” 她说的很含糊。 合适什么呢?她没有细讲。 但两个人是心里都有数。 光看样貌,她确实同八皇子十分相配,加之她仔细看过,这个小宫人稳重大方,有理有度,实在是很难得的。 她是宫里主位里资历最浅的,家世样貌都很一般,如果不是生了双生子,可能熬到今年这岁数才能做到主位。 且说她的一双儿女已是皇子公主里年纪最小的了,说不定在兄长手下过活的时间更长一些,至于是哪位兄长就有些说头了。 她一向同淑妃亲近,也多熟悉荣锦棠,她心里是很偏向八皇子的。 前头的几个,除了老二老三各有各的问题,以隆庆帝的性格必不会这样选。 但如今老二没了,老三……坏就坏在他母亲是贵妃。 苏蔓或许觉得这个贵妃的身份能让他儿子比其他皇子高贵,但在顺嫔看来却恰恰相反。 王皇后出身琅琊王氏,是世家中的世家,当年王皇后的父亲为了鼎立皇上才出山做阁老,十几年来一心只为皇上办事,一到年纪立即就致士了,多一天都没留在安和殿。 王氏虽与出敬淑皇贵妃的谢氏一般都是世家大族,但他们并未设立子弟不许为官的族规,不过几代以来却都拒了阁臣官位,最多只到六部尚书。 为了皇上这把龙椅能坐稳,王家很是出了力,除了女儿做了皇后,其余的真的没有多少实惠。 为着这个,皇上也不会叫贵妃生出的皇子做太子,将来他走了,贵妃成了太后,那王皇后又该如何在新帝手下讨生活? 隆庆帝从来都是念旧的人。 他能念着王皇后的好,也念着敬敏皇贵妃的,且看三公主婚事那般波折,最后还不是几位公主里嫁的最好也是最舒心的? 更不用说早逝的元后沈氏了。 且看前日里鸾凤宫里热火朝天,贵妃苏蔓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怎么不去想,主持公主和亲确实是大事,可上京防务依旧捏在沈家手里,捏在八皇子手中。 越是因为旁观者清,她才越能看清一二。 是以对景玉宫的态度她又加了几分亲近。 淑妃仿佛是未觉出这些事的里里外外,她还同以前一样诗词歌赋那般过日子。只不过皇上近日来卧病在床,她比以前忧心不少,人确实有些清减了。 淑妃听她这般说,拍了拍她的手:“好妹妹,我知你关心我和棠儿,巧言……再看看吧。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顺嫔愣了一下,见付巧言已经取了书回来,便止住了话头。 刚才淑妃并未否认。 可付巧言已经及笄了,这年纪在宫里其实不算小了。荣锦棠也不过才十六岁,两个人的年纪是很相配的。 付巧言冲两位娘娘行了礼,把已经装好的书盒双手捧着放到桌上,这便又退到门边。 她知道自己发热了,这会儿甚至都有些神志不清,可她却不能显出半分来,只能强撑着等晚上回去休息。 顺嫔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紫檀喜鹊登枝书盒,又给淑妃使了个眼色。 淑妃只是让付巧言取书,她自作主张包好盒子,还选了一个顺嫔最喜欢的雕花,确实懂事又贴心。 见她作怪,淑妃用手指了指她,轻轻点了点头。 “不急……什么都不急的。” 因着晚膳一向不用付巧言伺候,等顺嫔走了以后付巧言便去了外头找寒烟,同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想早些回后头。 寒烟一贯爽快,点头便叫她回去了。 当天夜里,付巧言便发起了高烧。 双莲是被她说的胡话惊醒的,起来一看付巧言一张小脸通红,脸上都是汗水。她皱着眉头呻吟着,仔细听似乎在喊“爹娘”。 这么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了,双莲赶紧叫醒了桃蕊,可桃蕊手里也没有药了,她一咬牙,对双莲说:“你且先看着她,用湿帕子给她擦擦脸,我去求求福姑姑。” 双莲有些犹豫:“姐姐,这……” 桃蕊狠摇了摇头,艰难道:“即便只能挪出去,也得把命保住。她这样子明日里必伺候不了娘娘,到时候再说就不好看了。” 她说着披上斗篷,一头扎在寒冷的冬夜里。 沈福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今日是两个大宫女守夜,她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正做着美梦呢,便传来敲门声:“福姑姑,福姑姑,有要事。” 沈福猛地惊醒了。 “谁?何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披上衣服下了床。 景玉宫如果不是大事,宫人们可不敢大半夜叫醒她。 外面桃蕊压低声音道:“姑姑,我是桃蕊。” 沈福拉开门,叫她进了来。 桃蕊只穿了外衣和斗篷,这会儿披头散发的,看起来十分仓皇:“姑姑,我屋的付巧言不太好了,烧得很厉害,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她哀声道。 沈福心里一惊,忙说:“怎么不早说?” 桃蕊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姑姑,巧言那丫头胆子小,她不敢说自己难受,这才拖了些时日。但她没有坏心,求姑姑赏些药来。” 桃蕊来就是来求药的,沈福作为景玉宫的大姑姑,手里很是有些好东西。她也没别的宫里姑姑那般不讲情面,对下面的小宫女还是挺回护的。 付巧言这一年来在景玉宫很得人喜爱,沈福对她也还算和煦,桃蕊就是仗着这个才敢来求。 沈福皱起眉头,只道:“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回来。” 桃蕊一愣,转头边看她头也不回出了屋子,往正殿走去。 “姑姑……”桃蕊呢喃着,“救救她吧。” 37.醒来 加更 这会儿已是子时了, 正是万籁俱寂。 庞大的长信宫仿佛被套在厚重的盒子里,每日的这个时候都是寂寥而又宁静的。 黑暗吞噬着恢弘挺拔的宫殿, 深深的夜里,只有长巷里的宫灯跳着灯花。 沈福轻手轻脚进了正殿,侧身一拐几步就到了寝殿前头。 外面寒烟和寒絮正在守夜, 这会儿醒着的正巧是寒烟。 她一见沈福来了, 忙行了个礼小声道:“劳姑姑操心了,娘娘这边无事。” 沈福是操心的性子, 对淑妃更是实打实的忠心。偶尔不用她守夜,半夜醒了睡不着觉也会过来探看。 听了寒烟的话沈福摇了摇头,她侧身撩开重锦帐帘,往寝宫里头瞧了一眼。 淑妃的寝宫布置的并不花哨, 不过窗边一把贵妃椅, 对面一架梳妆台, 两盏宫灯正在床脚边静静燃着, 床幔拢得很紧,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沈福有些犹豫了。 这景玉宫的事淑妃多半只会同她商量, 对付巧言的安排淑妃是说过只字片语的。 正因为知道了这个, 她才想着要来问过淑妃再行事。 就在沈福犹豫的空挡,架子床里淑妃轻声问:“阿福,怎么了?” 这些日子景玉宫是红火极了的,她面上淡然处之, 可晚上却不怎么睡得好觉。 一个是皇上至今都未病愈, 一个也是眼下宫里头乱的很。 而后者, 也是因为前者所致。 宫里头的夜极静,她一个人躺在精致的雕花木床上,却总是不能安眠。 难得听沈福夜里打扰她,淑妃便问了一声。 沈福轻手轻脚进了来,站在床边轻声回:“娘娘,刚桃蕊来报说付巧言伤寒发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这话一说完,屋里顿时静了一下。 好半天淑妃才掀开床幔,披着衣服靠在床边:“怎么回事?” 沈福挽起床幔,帮她理了理软枕,这才道:“桃蕊道付巧言病了有些时候了,胆子小不敢同我说,拖到今日就不是太好了。” 她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前几日我去永巷问过,付巧言在坤和宫里挨过罚,大冬天冻坏过身子,去岁病了好些时候才好的。”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 说实在的,给儿子挑妃妾,先不说性子如何,最起码身子得康健。要不然整日的看病吃药病歪歪的,也妨碍皇嗣。 但付巧言无论如何都极合她心意。 在这宫里头讨生活最重要的便是心气。没了那股子心气,日子如何都过不下去。 大越并不讲究妃嫔出身,只要端庄贤惠都是可以,哪怕像贵妃那样只有一张脸,也照样宠冠后宫。 付巧言的父亲是书院的夫子,母亲又做过先生,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 就这出身已经好过许多宫女子了,加之她样貌顶尖,性格极好,才学品性无一不精,其实是相当适合做宫妃的。 当王皇后有了那等心思,而荣锦棠自己也有了以后,淑妃想的就深远了。 淑妃没想着让荣锦棠按着她的想法一下子就找个知心人,但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关心他,得有个稳重能干的看着这三宫六院。 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 隆庆帝的后宫还是轻减的,就这一年三节两寿的宫宴,也能凑出十来桌的场面,说少也不算少了。 要不是有王皇后那样的人镇着,说不定早就闹翻了天。 也就是王皇后没有亲生嫡子,如果她有,现在说不得宫里连这些个鸡飞狗跳都无。 如果荣锦棠最后真能成事,她很是希望他的后宫里有付巧言这般的女子的。 最起码,她是很喜欢这丫头的。 淑妃心里百转千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先给她吃些药压压,如果明日还不好,你安排请个御医使过来。” 御医使便是年轻些的御医,在宫里头只管小主们的事儿,主位们可轮不到他们瞧病。 沈福一听淑妃没叫挪出去还道请了御医使来治病,心里头就安稳了些,应了几声就出去了。 她房里,桃蕊还跪着。 沈福见她这样,也是要感叹一句付巧言人缘好。 她匆匆而来,从柜子里取了个乌木盒子便道:“你起来吧,带我过去瞧瞧。” 桃蕊蹒跚着站了起来,脸上一片喜色:“多谢姑姑慈悲。” 沈福轻轻摇了摇头:“慈悲的并不是我。” 桃蕊没接话,只领着她去了后头自己屋子。 屋子里双莲和双菱姐妹两个正在炕上围着付巧言,见沈福也跟着一起来了,便都有些慌。 “姑姑安好。”两个人往旁边让了让。 沈福坐在炕沿上,俯身看付巧言的面色。 屋里点了灯,倒是不黑。 只见昏黄的宫灯映着付巧言苍白的脸,她此时皱着眉满脸都是汗水,一头长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菱唇泛着粉白,看起来娇弱又可怜。 沈福摸了摸她白皙的小手,确实烫的很。 她是宫里老人了,自看得出这孩子不过是伤寒入体冻病了,心里安稳了些,转头便从盒子里拿出两颗药来:“待会儿给她用一颗,压了厚被子别凉着。明日早起她要是能醒,就再用一颗。晚点我去请了御医使来给她瞧瞧,放心吧。” 她这般说,桃蕊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多谢福姑姑,多谢娘娘。”桃蕊双手捧过药丸,领着双生子冲沈福行了大礼。 沈福摇了摇头,双手撑在炕上正待下来,触手却是冰凉的。 “怎么炕这般凉?不说是她了,这么熬下来你们都要病倒。” 桃蕊白了脸,对着沈福还是敢说些话的:“姑姑,不是我们不想烧,只是今岁分下来的银丝炭少了一半,这几日天暖和些,我们便省着没舍得烧。” 宫里说是衣食用度减半,衣食上还好一些,那银丝炭分下来就连半数都不足了。 这几日还不算是最冷的,要是过几天大寒那日没了炭,那才要更不好过。 沈福皱了皱眉,终是没说什么。 年年岁岁的宫里都是这般过日子,好过不好过全凭主子一念之间,今年是难熬了些,可到底没短吃穿。就跟前朝末年那般民不聊生的,才真是活地狱了。 “先把炉子埋上吧,等她熬过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沈福回头看了一眼付巧言苍白的小脸,还是心软说了一句。 这大年下的,就当是为两位小殿下祈福了。 她安排好便走了,剩下桃蕊让双莲给付巧言喂了药,才道:“你俩先休息吧,我来看着她。” 双莲道:“哪能劳动姐姐,明日姐姐还要去给娘娘做大礼服,今日里我先守着吧,前头双菱丫头身子不好,我是会照顾人的。” 桃蕊这些时日也是累极了,眼看就是年根,淑妃的大礼服改了又改,还未曾做完。 她也没坚持,盖上被子便睡了。 双菱让姐姐看着巧言,自己披了衣服去外屋加了炭,炉子里的炭火渐渐燃起,映红了她的脸。 “让巧言好起来吧。”双菱对着炭火祈祷着。 或许是炕热了起来,又或许是沈福给的药好,总之付巧言渐渐安稳下来,脸上的汗也干了。 双莲坐在她边上改衣裳,少发了一身冬衣,只能将就着改去年的了。 窗外晨光微晞,又是一日来到。 这一夜里付巧言做了许多梦。 她梦到一家四口仍旧住在青石巷里,父亲每日从书院归家,总会带些街上的小玩意。 有时是甜嘴的糖瓜,有时是小巧的木簪,又或者是几块漂亮的花布,好叫母亲给她做裙子。 弟弟年纪比她小得多,却异常的懂事乖巧,他打小是极聪明的,也一向很听姐姐的话。 偶尔父亲未给他带礼物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坐在一旁读书。 几岁的孩子,乖巧的让人心疼。 母亲倒是喜欢念叨父亲大手大脚,可每每总问父亲手里银钱够不够,她管着这一家老小吃穿,生活虽不奢华,却也和和美美。 她是镇上有名的女先生,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样样都拿手,偶尔有那富人家请了去,一月得的银钱比父亲还多。 他们家的日子在青石巷里是极好的,有那邻里懒汉笑话父亲没本事叫女人养家,父亲便笑眯眯说:“多亏我长得好看哩,要不得我家夫人可不愿意养我。” 一句话,便把那些懒汉气的仰倒。 十二岁,付巧言考上了镇学。 一家子是高兴极了的,母亲狠狠做了一桌子好菜,要庆贺大姑娘的喜事。 席上父亲问她:“囡囡将来想做什么?” 付巧言记得自己当时答:“囡囡将来也要做桃李满天下的女先生,像父亲母亲这般厉害。” 父亲是斯文俊美的长相,他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好极了。 听女儿这壮志豪情,只说:“那你得用工呀,要不然考不上秀才,哪里能请你做老师。” 付巧言用力点点头:“好!” 大越女子可为官,可科举,但到底读书之事艰难。女人困于内宅,生就不如男人得家族看中,大越推行女官百多年来才渐渐有了些许成效。 付巧言幼时倒是不想当官,她父母亲都是先生,她自然也想做先生的。 可这个愿望却实现不了了。 她至今记得那个炎热的午后,蝉鸣恼人,闷热无风,她从镇学放学归家,远远却看到院门大开。 那门里一阵呜咽之声,惊得她整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来。 她踟蹰地挪着步子,呆呆往家里走。 “别过去,别进去!” 付巧言听着自己对自己喊着,然后她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窗外,一片风雨欲来。 38.诊病 只一夜, 付巧言的病便好了。 或许是宫女们生活不易,到底没有病去如抽丝那一说, 早上醒来就精神得很了。 见她脸蛋红红的,桃蕊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回头要去好生感谢娘娘和姑姑, 听到没。”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 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病了的宫人被赶去永巷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儿,不赶才是留了情的, 没有沈福帮忙说话,没有淑妃娘娘慈悲善心,她现在早不知在哪里了。 她用过沈福留的另一颗药,早膳过后就去了前殿忙活。 刚去了前院, 就看到沈福领了个年轻女子站正待进门, 她忙迎上去:“姑姑安好, 昨日多谢姑姑慈悲。” 沈福见她这精精神神样子, 心里多少也是高兴的:“病好了就尽心做事,要知道越发的孝敬娘娘, 这都是娘娘的意思, 可不用谢我。” 付巧言笑眯眯道:“娘娘的好我早念在心里,可姑姑的情我也不会忘。” 沈福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丫头一贯会说话,巧笑倩兮的样子讨人喜欢的紧。纵使天仙似的长相身段, 也没见她目下无尘, 同这宫里的宫女们关系都很好。 倒是跟在沈福身后的年轻女子在付巧言美丽的面容上看了一眼, 似是有些诧异。 沈福领着她进了正殿里,付巧言这才取了晚梅花枝,去书房打扫收拾。 正当她重新清洗昨日用过的茶具时,沈福领着刚才那女子进了来,招呼她:“巧言,过来一下。” 付巧言忙擦干净手,走到沈福跟前行了个小礼。 沈福道:“娘娘听说你昨日病了,也知道了今年炭少的事,特地让我请了太医院的御医使给你们瞧瞧,怕宫里的小宫女们都冻病了。” 付巧言一愣,心里头涌起一股暖意来,忙说:“多谢娘娘开恩。” 沈福没说什么,只让她坐到桌旁,让那女医使把脉。 那女医长得十分清秀,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挽着干练的单发髻,没有旁的发饰,只用了青色发带束发。 民间也多有女医给达官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瞧病,付巧言总听母亲说这些事,倒是没怎么惊讶。 不过能在宫里做御医使,想必是有一手的。 果然那女医把脉很快,不一会儿就让她换了左手,重新又听了一次才结束。 见付巧言正用亮晶晶的黑色眼眸期待地看着自己,她偏头看了看沈福,见她微微点了头才道:“妹妹前些时日冻着了,身子底好又用药对症,才好的这样快。不过……妹妹是否去岁受过冻?这伤寒入体不是小事,春夏暖和发不出来,这一到冬天就有些坏事了。” 付巧言点点头,这位女医果然是有些本领的。 “大人说的是,奴婢确实去年受过冻,挨了好长时间才好。” 女医点点头,想了想道:“现也不方便你们用药,其实伤寒入体说病也不是病,只是冬日里有些折腾人。你且以后记得一年四季都不要冻着,无论天多热都要用热食,冬日里多喝些红糖吃点红枣,能缓解一二。” “到底人还年轻,能好的。” 她这样下了结论。 付巧言很是高兴,因着冻了那一回后她怕冷极了,也看不着大夫心里很是没底。这会儿多亏淑妃娘娘心地善良,还给她们小宫人请了御医使,这几句话说下来她就安心了。 她恭恭敬敬送了那女医出去,临了还冲两人行了个大礼:“多谢。” 等付巧言又喜滋滋回了书房,沈福却没领着女医往外去,仍是回了淑妃寝宫里。 淑妃正在那等着,手里只拿着个帕子在描,半天都没下一针。 “娘娘,看完了。” 淑妃抬起头来,笑道:“劳动大人了,请坐。” 御医使不过是九品官职,淑妃娘娘一句大人实在是太过客气了。 女医告罪一声,这才坐下道:“娘娘多礼了,下臣可不敢当娘娘一句劳动。刚那位妹妹臣已瞧过,不是什么大病。” 淑妃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女医心里十分敞亮,她忙细细说来:“那位妹妹许是冬日里冻过腿,后来没有用对药拖了些时日,导致她体寒不发,这一年里多少有些怕冷。这次病倒多半是寒症发了出来,到不是多大的事。她身子底好,看起来也是个乐天知命人,除了有些体寒旁的是没甚毛病的。” 淑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轻轻看了一眼沈福,便听到沈福问:“那这事是否妨碍子嗣?” 女医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那小宫人长相如此出色,果然是淑妃给儿子预备的。 这牵扯到皇嗣的事,就是大事了。女医仔细回忆了一下付巧言的脉案,这才肯定道:“如果这般下去经年不调理,以后是会有些妨碍子嗣。不过她还是年轻许多的,要是现在就调理,两三年便能治愈。她身子底好,到时候怀孩子也不会太艰难。” 这也就是说伤寒入体还是对子嗣不太好,不过如果要调养就要两三年不断,等调养好了便能好生生养个胖娃娃。 淑妃一听这个,心里更是高兴,忙道:“她才十五呢,二十再有娃娃也不晚的。” 女医笑笑点头:“娘娘说的甚是,女子二十身子已经十分结实,那时候对大人孩子都是极好的。” 淑妃笑笑,冲沈福点点头。 沈福忙把准备好的红封塞给她:“多谢张大人细心,宫里头还有十几位小宫人,劳烦张大人都去瞧瞧。” 张瑞芳忙起身推拒:“这可使不得,给娘娘办事是臣应当应份,怎么能收娘娘的赏赐。” 淑妃没说话,倒是捏起针绣了起来。 沈福揽着张瑞芳往外头走:“话不是这般说的,我们这景玉宫大小十几号人都要瞧一遍,大人也是劳心劳力的,这劳苦费是不能少的。” 张瑞芳听出她画外音,这才收下红封。 等到了中午付巧言回了屋子,就听双菱同双莲聊天:“我就说姐姐日日在那屋里坐着,对腰不好哩。” 双莲白她一眼:“要不我们能怎么办,跑着绣花?姐姐那是为娘娘办事,怎么能说差事苦!” 付巧言笑着推门而入,问:“两位姐姐这是打什么官腔,桃蕊姐姐怎么了?” 双菱推开双莲,跑到付巧言身边跟她嘀咕。 原来桃蕊日日都趴在那里刺绣,劳累的腰不是太好,这冬日里又受了冻,就有些难过了。 今日里那位女医神的很,把脉就能摸出桃蕊姐姐静脉受阻,叫她每日多动动,不要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坐立都不行了。 付巧言一听,也跟着说:“那位大人医术确实好,不过姐姐也是辛苦,以后你们赶工时都多起来走走,帮姐姐松快松快也是好的。” 双莲道:“你说的对呢,多走走也不妨碍什么。”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午膳时候,付巧言去领了来,见今日里居然有道红烧茄子,欢喜极了。 正用着午膳,桃蕊就小声道:“今日里娘娘倒是心情好,我给送了大礼服去这次就没叫改了。不过今年许是因着皇上……娘娘才让改这多回。” 淑妃是很好伺候的,衣食住行很少挑剔宫女们的不是,但今年的大礼服她却有些上心,不能太过花哨也不能死气沉沉,要端庄大气还活泼一点,可愁坏了桃蕊。 加上双凤儿三个人好生忙活一个多月才改完,还得在细节上绣上彩云,这才忙的腰病都犯了。 “姐姐辛苦了,近日里娘娘也总抄经书,十分心念皇上的。”付巧言道。 她吃下一个八宝馒头,又去端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软糯糯甜滋滋,热气腾腾暖人手,一口下去浑身都舒畅了。 桃蕊听了讲,叹了口气:“娘娘也是不容易。” 其实她挺想说娘娘可怜的。 宫里的大小主位们旁人她们不知道,倒是淑妃娘娘看起来对清淡日子甘之如饴,其实每每皇上来了的时候,她也是能高兴好些天的。 最近皇上病了,前头又那个局面,淑妃去不了乾元宫,只在自己书房里抄经。 这事儿她没宣扬,也没拿着求好处。 她是实实在在诚心诚意为皇上祈福的。 宫中女子人人看似都关心皇上,里面又有多少真心呢? 可哪怕淑妃娘娘这样品貌出众温柔多情,养育儿女尽心尽力,皇上也没有多热情一份,没有多看望一回。 这实在是让人难过的。 桃蕊知道寒烟说要一辈子伺候娘娘不出宫嫁人,多半是对男人寒了心。 她自己不想归家,多少也是因为这个。 伺候谁不是伺候呢?在娘娘这里她能当大宫女,有正式品级,手下有两个小宫人供她差遣,娘娘还那样慈善,怎么不比回家伺候那一家子老小舒坦。 还不如好好伺候娘娘来的正经。 桃蕊这样想,便说:“娘娘心慈,还能念着我们请女医来瞧瞧,我们便应当越发忠心孝敬娘娘,听到没有。” 三个小宫人对看一眼,齐声称“诺”。 39.文惠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隆庆帝早早就醒了来, 他如今是睡得越来越多,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可这一日他实在是心中沉闷, 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这一日,便是护国公主“出嫁”的日子。 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自由聪明伶俐,是他的长外孙女, 是他早逝长女唯一的孩子。 他如何不疼她呢? 皇后那日哭得难受, 他又何尝不是。 可他是九五至尊,他是帝王, 哪怕心里头滴血,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他少时仓促继位,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只给他留下两位年纪幼小的弟弟。可两位小皇叔一位身体不好, 如今唯一的世子才刚十八, 另一位子嗣倒是不少, 不过却没个女儿, 最大的孙女才十岁。 荣氏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女孩了。 他知道前朝有帝王把大臣家的女孩封为公主用以和亲,可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他荣氏是皇族, 享大越四方百姓岁供, 理当护万民之安危,如今不但保护不了黎民百姓,还要用平民女子和亲以换取喘息时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如果可以, 他不想用女子单薄的性命换取大越平安, 可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除了踏着尸骨翻山越岭,实在也别无他法。 年根底下,冬日深漫,百姓也想过个安安稳稳的年景。 是以在前思后想许久以后,隆庆帝还是决定和亲了。 这事在告诉王皇后之前,他其实是先问过卓文惠的。 十八岁的外孙女面容肖似母亲,有着长公主那般俏丽的容颜,她穿着绯色祥云纹锦缎袄裙,腰肢纤细得仿佛蒲柳。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定定站在大殿里,同他讲:“皇祖父,我身为皇室郡主,荣氏血脉,今若能以一己之力换大越百姓平安,惠心甘情愿,绝不生怨恨之心。” 少女嗓音幼嫩,说着掷地有声的话语,可她颤抖的双手依旧出卖了她内心的忐忑。 她怎么能不害怕呢? 北地荒芜,鞑子野蛮,她一个外族公主去了绝不可能有什么厚待。 可她却不得不去了。 她的祖母出身琅琊王氏,她的母亲是大越长公主,她满身荣华锦绣,快快乐乐过了将近二十寒暑。哪怕幼年丧母,但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她也没有受到任何欺凌薄待。 至今她都记得幼时被皇祖父背在身上逛御花园的情景,即使她不姓荣,也是帝后放在心上疼爱的小郡主。卓文惠想着那些天真快乐的幼年时光,最终给隆庆帝磕了三个头:“皇祖父,惠此番一去山重路远,有生之年怕难以再回中原,遥遥北地,惠会以诚心祈福,愿我大越繁荣昌盛,愿皇祖父皇祖母康健长寿。” 隆庆帝狠狠闭上双眼。 他挥了挥手,让护国公主出去了。 孩子一席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人都说帝王无情,可他到底有没有情,便只自己心知肚明。 他紧紧攥着手,闭着眼,没有叫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只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锦被,染红了他斑白的鬓发,那仿佛是帝王血泪,无声而沉默。 隆庆帝慢慢睁开双眼,他愣愣看着飞着金龙的床幔。 关于公主和亲一事,他是询问过几个儿子的。 老三说:既父皇有意和亲,便是再好不过也再英明不过,以和亲换取几年平安,等大越休养生息再起兵平乱才是上策。 老四说:史书多有记载和亲之事,只要寻了朝臣千金封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说: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说:二姐三十多了,虽说驸马已经没了,也万万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说:如国库能以支撑,则应以火凤卫除夕急攻颍州,先用火器破阵,攻乌鞑措手不及,再用骑兵与重步兵压阵。如父皇允诺,儿臣愿往。和亲终不是久计,今日乌鞑要粮药布匹牛马,要大越公主,明天说不定就来要长信宫了,父皇。 最后一句父皇,几乎是压在嗓子里说的。 而老九年幼,隆庆帝压根就没有问。 其实三皇子说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说这话时斯文有礼,一点都不像家国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过因为和亲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书生意气,老六话都没说利索,老七……只想着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说到了他年轻时的一腔热血。 乌鞑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记的事。 老八说的其实很对。 乌鞑的野心太大了,只要大越一步步退让,早晚他们就会杀到上京,要来拿整个大越的千里沃土。 然而老八还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敢于自己亲至战场,却不想他不过束发年纪。他既没亲手杀过人,也没上过一天战场,他自己是打不了胜仗的。 且说大越今年天灾不断,宫中储君未定,临近年关百姓们也都想过个好年,熬过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实在不易动武。 就连乌鞑都老实下来,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几个儿子里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间游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实在呆板,之于国事俗务一窍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岁还是没了。老六生来有口疾,是不能立储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随了苏蔓性子,坐都还坐不稳当,更何况别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头的哥哥们小上许多,其实一开始他是并未想过的。 只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济,朝廷里面乱成一团,这才发现再不立储君就要坏事了。 然而老二将近四十的人了却有勇无谋,只是个莽夫性子,他想磨炼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却失去了这个长子。 老三……这阵慢慢看来,比他哥哥还不适合。 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日日带在身边教诲,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实际上背地里却冷淡的很。他对旁人无怜悯之心,甚至一家至亲骨肉也很疏离,没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这样的人,是不能做一国之君的。 大越幅员辽阔,黎民百姓数万万之众,如君不能心怀天下之民,又何来家国永安之日? 隆庆帝做了四十几年皇帝,对那把冰冷的龙椅再熟悉不过。 再热乎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也要被冻到了心,可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风吹来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凉的。 这个时候,老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儿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导出来的孩子,跟旁的总是不一样的。 隆庆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龙床上,再一次回忆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来。 四十几许过去,他已经迟迟垂暮,她却依然鲜活在他的记忆里。 沈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出过名闻天下的大儒也有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到了沈婉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长溪。 沈家出了个大将军沈长溪,还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宫主位淑妃,按理说隆庆帝应该坐立不安忌惮沈家才是,但隆庆帝却对沈家一直抚照有嘉,从不薄待。 隆庆帝想起那些人挑拨的嘴脸,不由冷笑出声。 现在政事已经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阁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专权带来的弊端,而军务方面则是东南西北四方都设立将军镇守,军报行动需呈报内阁和兵部,几方人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谁抬高谁,只要他们自己斗来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长溪以身殉国这样,形势才微妙起来。 再说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卫国三十几载,他又何苦寒了军民的心呢? 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关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这一下四方都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镇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却是实打实在兵部历练过了,他认真跟着学了军务和兵法,甚至学了最安全的单发火铳,这一点又超出了他的预期。 隆庆帝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外隐约的锣鼓声,知道那是送卓文惠远行的“欢庆”。 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独自面对异族风雨。 乌鞑不除,何以为家? 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隆庆帝轻轻出声:“谷瑞,召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当今内阁首臣,张之亭是起居舍人,赵朴之是兵部尚书,而瑞王则是隆庆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亲王。 谷瑞一听这四个人,一向笑眯眯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努力压抑着直打颤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宁之鹤,请皇后。”隆庆帝又吩咐一句。 这两句说下来他便觉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却被满宫的苦药味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庆帝咳得满面通红,嘴里充斥这腥咸的血味。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伸过来,帮忙撑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待喝了药顺了气,隆庆帝才勉强睁开昏黄的双眼看清来人是谁:“蔓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没有往日的缠绵缱绻,也没有年轻时的温柔多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仿佛她不该来,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体如何,也是不行的。 苏蔓哽咽了。 40.问道 转眼便是除夕了, 今年宫里头倒是没那么多欢喜气。 先是皇上龙体一直未愈,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亲, 已经离京数日。另有贤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发沉疴,太医院已经给了定案, 约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样子了。 而四海之内, 颍州被侵,其余几州皆有灾情, 实在也不是个丰年。 这么多事乱的宫人们心里头没底,加上宫里气氛实在压抑,大过年的也都没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说年节下不可无宫宴,这才督促这各宫操办。 这一次的宫宴不过是小宴, 各宫主位并有些脸面的小主们都去百嬉楼吃茶用膳, 因着皇上龙体和恭王丧事便也停了歌舞, 只道一家人热络一二。 以往皇上还要宴请朝臣, 以感谢朝臣们一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辛苦。 今年皇上这样情形,便早就下了诏书取消了除夕宴, 改为往近臣府上赏赐年礼。因皇上实在起不了床, 便指派四、六、七、八四位皇子亲笔手书贺词,用心不可谓不足。 这一日正是除夕,前头几日宫人们已经扫洗干净宫室,今日一起来付巧言便觉得院子里干干净净, 怪有新气的。 哪怕是年节, 她们也不能少了工。 今日里早膳倒是丰盛的很。 每屋有一碗腊味鲜, 用腊肠和腊肉并卤味的芋头、山笋、山药、冻豆腐等摆成一碗,一揭开盖子满室都是香的。 除了这样年菜,还有酸辣肚丝汤配细面油果果,油果果好大一张,就是冷了有些硬,但泡在肚丝汤里却是难得的酥软滋味。 年节下的,宫里也很舍得,让宫人们也能吃得好一些。 付巧言欢快地喝了一大碗肚丝汤,虽说一碗里挑不出两根肚丝来,但御膳房的大厨们手艺着实不是盖的,就宫人们吃的大锅饭也有滋有味。 那酸麻麻热辣辣的肚丝汤下了肚,冬笋、木耳的鲜香在回味里共鸣,一起在喉咙里开了锅,舒舒服服地妥帖入胃。 满足得很! 自那回娘娘请来的女医给她瞧了病,她自己就上了心,后来又瞧见她来景玉宫,付巧言便带了小荷包去找她,想让她给开些药。 她看过不少书,这一年来跟在淑妃身边更是学到了许多以前从没听过的事儿,纵使不懂医术也并不傻。她知道伤寒入体拖久了总是不好,便把自己这一年来攒的银钱都拿上,先去问问有什么方便的药来吃。 宫女们是不能在自己屋子里熬药的,除了姑姑和贴身大宫女,她们也轻易使唤不动小厨房的黄门们,便只能买些好用的成药来吃。 付巧言求的就是这一种。 医使也没多言,又给她把了把脉,这才从药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 “这是暖融丸,每五日用一次便可,要是来了月事就停了,等月事完了再用。我刚摸了摸你的脉,月事还是很准的。”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忙道了谢:“那这些要……多少?” 她问的含糊,宫里面人说话都是很含蓄的。 女医在她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二两银子收回袖子里,轻声道:“这些大概能有半年的份,我只带了二十丸,先给你,剩下的我再使人送给你。” 半年的份也差不多是三十多丸,这药倒也不是太贵。 如今付巧言虽说还是半两银子的月例,但她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淑妃和沈福对她都很照顾,每个月便多半两银子和其他些许物件。 现在她全身上下也都换了新的,只她一直很节俭,不太张扬的簪花镯子会用,其他的一直都是收起来的。 那暖融丸很小一个,付巧言吃着稍微有点甜味和枣香,倒不是很难吃。 用过一颗之后,她就觉得有点好处了。 最起码,冬日里手脚不再冰冷冷的,仿佛总也热乎不起来。 想着这个,付巧言心情更是好些,她笑着进了书房,却意外发现淑妃今日里早早便来了:“娘娘,您怎么上午就过来了?” 淑妃正在窗边看书,见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进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甜甜的笑,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今日里除夕,我让你们姑姑说了今个都不用做工。” 付巧言行了礼:“多谢娘娘慈悲。” 淑妃冲她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的绣墩上:“丫头来,帮我念念这里。” 付巧言接过,先默读起来。 读书念本都要有些功底的,她如果不打腹稿念出来总会磕磕巴巴,听起来自然不美。 淑妃见她脸色比往日好看许多,笑着问“今个儿过年,这么高兴?” 付巧言笑回:“今个膳食好,娘娘知道我是个爱吃的,很容易满足。” 是啊,确实是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 淑妃在宫里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丫头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付巧言这样的。 美的仿佛天仙下凡,身段玲珑高挑,声音宛若黄鹂,难得的是性格沉稳,该稳住的时候从来不慌,可该欢喜的时候也从来也不压着。 她这样的姑娘在宫里飘零,去过坤和宫的扫洗处,也在永巷里缠绵了整个冬日,却没有改变她从家里就有的那种心气来。 何况她只是个小门小户的教书先生千金。 既没有见过大富大贵,也不知什么是富丽堂皇,进了宫却没有迷了眼,依旧会为了一顿难得的美味而高兴,却也能把她赏赐下去的糕点分给同屋的宫人。 好吃不贪,美貌不扬,灵秀不显,慧黠不笨,实在是深得淑妃喜欢。 淑妃心里想着,也越发坚定起来。 这丫头如今也就是十五的年纪,不过刚及笄,过个几年也不大。若是皇上能撑到锦棠出宫开府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还要早做打算。 前头几日王皇后找过她,淑妃其实心里也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边付巧言打过腹稿,便朗声念了出来。 “那小尼姑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端是花容月貌,便是没有头发,只戴着素净尼帽,也难掩绝色。 只老嬷嬷见了吃惊,便是素心姑姑也着实看花了眼睛,便且想到家中那活祖宗来,又心里火热了几分。 素心姑姑牵起小尼姑的手,软声问,‘小师父可好?便是这山上日子清苦,可还过得下去?’ 且听这话,娇美人儿不由泪盈于睫,艰难答,‘日子清苦倒也不妨事,只师父沉珂已久,庵中贫寒,实也凑不出药来吃。’ 素心又问,‘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 小尼姑只是垂泪,并不多言。 素心和老嬷嬷对视一眼,见这山中尼姑庵贫穷破落,香火寡淡,便知道师徒两个日子着实不好过的。 老嬷嬷到底老道,沉吟道,‘我家主人是有几分信念的,见这样事情怎么也会帮扶一二,我们二人今日又碰巧路过这里,实在也有些缘分。’ 小尼姑一听便亮了眼睛,盈盈瞧着老嬷嬷看。 美人儿这样子瞧人,更是增添三分美丽,实在是难得的佳丽了。” 讲到这里,付巧言便知这本是未曾经读过的,这剧情也着实有些暧昧,她略有些红了脸,却还是读了下去。 “小尼姑道,‘若是好心施主能略施舍一二,我们师徒两个定日日念经为好心人祈福。’ 老嬷嬷略摇了摇头,问,‘小师父入庵几何?’ ‘十五载也。’ 老嬷嬷又问,‘小师父可曾有父母亲人?’ ‘只师父是亲人罢了。’ 老嬷嬷这次便笑,‘老身观小师父面相是个温和可亲人,只跟师父在这山上倒是孤苦飘零了些,不知小师父是否想多些亲朋好友,一家团团圆圆?也让师父能治病吃药,有个妥善照顾?’ 小尼姑且听这话,倒是没懂,疑惑地望着老嬷嬷。 素心姑姑心急,抢道,‘我们家中有一孙少爷,年束发,自幼品学出众,只是姻缘一事实在坎坷,又只喜知书达理的佳人,便蹉跎了许多岁月。’ 这一番说下来,小尼姑且是听懂了。 她一下子白了脸,恍然无措地看着二人,咬牙不语。 老嬷嬷拽了一把素心姑姑的袖子,上前笑道:‘且说小师父跟师父在山上,也是筹划不到什么好药来吃,不如先跟我们家去再做商议?我们家是有名望族,将来给师父供个庵堂也未尝不可。’ 这一句却是说到小尼姑的心坎里。 她自幼便是师父养大,如师如母,如今师父重病,她也实在无能为力。 山下繁华她一概不曾奢望,只判师父能身体康健,长长久久。 然到底剃度十来年,若要还俗实在也是忐忑至极,‘只我出家日久……’ 老嬷嬷忙笑道,‘这有什么妨碍,有发无发,有夫无夫,佛且自然在心,但孝却是已然尽了。’ 老嬷嬷一张嘴,着实厉害了些。 小尼姑一愣,倒也不是全然不通俗务,只问一句,‘且是为妻为妾?’ 老嬷嬷老神在在,‘且看孙少爷喜是不喜。’ 小尼姑定了定神,只说,‘无论几何,但求师父康健,如若孙少爷看不上我,也请勿忘谈约。’ 老嬷嬷点了点头,满脸喜色,‘定是不会负你。’” 这一段便读完了。 淑妃听付巧言声音清脆,宛若黄鹂,便问笑问她:“若你是这小师父,你待如何断决?” 41.答案 付巧言愣了一下。 她往常读书多半也就是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倒是从未想过如她是那主角会如何抉择。 倒是让淑妃这样一问,不由沉思起来。 她会如何呢? 当时弟弟重病, 她不也果断卖身入宫,什么都没想么? 付巧言道:“到底亲人大过一切,若换做是我, 想必也会如她那般。” 淑妃问:“不后悔?信了十几年的佛祖, 突然要让留发嫁人,怎么能习惯的了?” 付巧言笑笑, 一张小脸仿若桃花绽放。 “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有道是我佛慈悲,便是佛祖也不会怪罪凡俗见死不救。娘娘别怪奴婢浅见,当年我卖身入宫便也是这般想的。” 淑妃倒是没听过她怎么讲家里事, 如今话说到这里, 便有了些兴致:“你当年是如何的?” 付巧言帮她续了茶, 轻声细语道:“那会儿我父母突然没了, 弟弟生了重病,我把家里房子家具都卖了也不够给他治病, 正巧小选在即, 我听说有银子得,镇上也能把我弟弟安置到荣宣堂,还能叫他继续读书,我便进了宫。” 她说罢, 顿了顿, 淡淡道:“娘娘也知道, 我们两个孤儿就算自己顶立门户,也实在不能好过多少。” 淑妃点点头,心下了然。 付巧言这样花容月貌,孤身一人带着弟弟在巷子里讨生活,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好说。 哪怕她再有本事,再聪明都无用处,到底是年纪轻幼的弱女子,弟弟也不过十岁上下,日子确实也是过不下去。 这也是付巧言果敢的地方。 她知道进了宫镇里就要照顾她弟弟,能进荣宣堂,还能继续免费读幼学,这便比什么都强。 无论她在宫里好不好过,起码他能平安长大。 家国这样大,无数孤儿流离,荣宣堂就那么些屋舍,又能养得了几个呢? 她这般年纪,能忍住骨肉分离至亲离散,只为两人都能好好过活,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待听了这些,淑妃心里更是敞亮。 “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好的。” 付巧言冲她福了福身:“多谢娘娘金口玉言。” 淑妃摇了摇头,又问她:“你说若是大少爷不那么欢喜于她,只能做妾,又待如何?” 只能做妾…… 付巧言心跳突然快了几分,她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却看不清迷雾的边际。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只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是小师父不够好,只她恰好不是大少爷心系那一人。且说为妻为妾,还不都是因大少爷一句话的事儿?哪怕是聘为正妻,说不好哪一日良人心变,回头又成了妾。倒不如自己把日子过好,努力求了师父康健,最重要的是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其实为妻为妾又有何妨?” 这世间女子哪个不想三媒六聘,哪个不想凤冠霞帔?可那些恩爱不离缠绵悱恻故事里,不还是三妻四妾丫头通房一个都不少。 付巧言当然想要找个良人白首不离,可她有没有这般运气,有没有这把眼光,却也未可知。 淑妃表情淡淡,心中却很是赞同。 她是二品正妃,说得好听一些是主位娘娘,到底还是皇家妾。 哪怕到她死,哪怕荣锦棠能做得了给她封谥号的那个人,她都无法成为皇上的妻子,名义上的也不行。 皇上这一辈子,只会有两个正妻。 一个是少年结发的元妃,一个是相伴经年的皇后。 淑妃闭了闭眼睛,淡然问她:“若你与人为妾,你会怨恨吗?” 付巧言笑笑,她知淑妃心里也不是太好受,便有些放肆道:“娘娘,这有什么好怨恨的?是埋怨自己不够好?还是怨恨对方眼瞎?说到底,只是姻缘线没绑到两人身上,徒留伤感罢了。” 是啊,难道埋怨自己不够好吗? 只是没那个命而已。 淑妃笑出声来,伸手擦了擦温热的眼角:“你这丫头,可不能叫旁人听了去。” 付巧言婉言道:“娘娘,在我心里,娘娘比观世音菩萨还好。” 淑妃拉过她的手,摸着她手上粗糙的茧子,说:“哎呀傻丫头,有你这句话,我这一年没白疼你。” 付巧言见她心情好了些,便问:“那奴婢还要继续读吗?” 淑妃摇了摇头,她静了片刻,道:“今日里有宫宴,你回去多加两件头面,下午陪我去百嬉楼。” 这一上午讲了这许多回话,这一次付巧言倒是真傻住了。 “娘娘……” 付巧言迟疑道。 淑妃摆了摆手,让她不用多言。 “去吧,还有寒烟一起去,你不用怕。” 付巧言咬了咬下唇,踟蹰片刻,终于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最终也没敢问为何今次要带她去宫宴。 往常陪淑妃出去的多是寒烟和寒絮,两位姐姐跟了娘娘许多年,也是很有脸面的大宫人,在外面很是镇得住场。 她哪怕在景玉宫再是红火,也不过是个陪娘娘解闷的小丫头罢了。 在景玉宫的一年时光,她还真没出去过一步。 付巧言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宫宴,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带着这颗跳动不安的心回了屋,见之桃蕊姐姐在,便道:“姐姐今日也休了?” 桃蕊正靠在窗边做绣活,听了笑说:“是呢,娘娘仁慈,今日里不忙。” 付巧言点了头,这边翻出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挑簪子。 她梳的是最简单的双螺髻,一边簪了一把小的珍珠花簪,很是小巧玲珑。 这样打扮在自己宫里是无妨,出去就有些给娘娘丢人了。 她从包袱里翻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把贝壳飞云钗。贝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胜在这钗做工精巧,飞云层层叠叠很是美丽,斜插耳边倒是跟珠花搭配。 配好簪子,她又找了珍珠耳铛出来,轻轻坠在耳坠上。 桃蕊看她一眼,问:“怎么打扮起来了。” 这丫头平日里素净得很,很少这样环佩玎珰。 付巧言心里正是忐忑,闻言便凑过去问:“姐姐,娘娘说叫我今日陪她去宫宴,不能给娘娘丢人。” 她这般一凑过去,如玉的耳坠上珠光摇曳,衬得粉脸莹莹白白,散着动人的光。 桃蕊诧异地瞪大眼睛瞧了瞧她,见小丫头这样打扮下来更是添了三分美丽,心里倒是有了些成算:“今个寒絮姐姐不太舒坦,兴许娘娘这才想叫你去。” 付巧言倒是不知寒絮今日病了,只嘟囔:“那也应是您或者桃陌姐姐去呀。” 桃蕊自然不会说娘娘偏心之类的话,只道:“我跟桃陌都不是近身伺候的宫人,也对娘娘习惯不熟,出去很容易添乱子。你好歹是日日跟在娘娘身边,使唤顺手罢了。” 她这般一解释,付巧言就放下心来。 等一通打扮之后,付巧言又好生拾掇了一下自己最新的这身粉紫春燕袄裙,这才稍稍消停下来。 午休过后,付巧言便去了前头书房。 她往日多半这时候过来,前殿里也并不热闹,娘娘休息的时候小宫人们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付巧言到了书房门口,很意外看到书房仍旧开着门,不由推门而入。 淑妃正坐在书桌之后,提笔认真抄写着什么。 付巧言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桌上也未摆茶,便忙要去烧水。 “不用忙了,你去叫了寒烟来,我们这就得准备走了。” “诺”,付巧言忙应了声,转身又出去了。 刚才匆匆一瞥,付巧言见她在抄心经。 自从陛下病了已来,淑妃日日都要抄经书给陛下祈福,一日不曾懈怠。 付巧言默默叹了口气,娘娘对陛下这份心,也确实十分叫人感动。 她匆匆请了也刚收拾好的寒烟出来,路上跟在她身后求道:“有劳姐姐今日操心,我实在没见过这般场面。” 寒烟爽朗一笑,拍了拍她肩膀:“这有什么?娘娘们都很温和,只要好好伺候少说话便是了。” 付巧言点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感激的笑。 因为换成她跟着去,寒烟肯定要更操心也更谨慎一些,确实是麻烦她了。 但这都是娘娘的意思,她们做奴婢的只要听娘娘话行事便行了。 等回了正殿,才发现娘娘已经去了寝宫,让桃蕊和沈福给她装扮起来。 桃蕊不光一手绣活出众,盘头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只见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给淑妃换了个朝天髻,发间点缀一串拇指大小的金色南珠珠花,髻头一把红宝双凤琉璃步摇,高高摇曳在乌发之上。 两鬓簪有红宝琉璃梳篦,耳铛是红宝葫芦扣,一身礼服也早就换成桃蕊赶制几月的曲裾深衣,外头的罩衫裙摆很长,满绣着清雅淡然的紫竹仙鹤。 颈间一把八宝如意扣,是一身礼服的点睛之笔。 淑妃这身衣服要说华贵也清雅三分,要说普通却精致非凡。 远远看去仿佛画中仙女,跟平时判若两人。 付巧言是头回见她这样隆重,不由愣神道:“娘娘真美。” 这会儿屋里很静,这一声一屋子女人都听见了,顿时笑成一团。 沈福道:“这孩子惯会说话,难怪娘娘喜欢呢。” 付巧言红了脸,忙告罪行礼。 等又过了一个时辰,淑妃这一身装扮才可算忙活完。 寒烟在前头扶着淑妃,付巧言跟在后面拉着衣摆,一行人缓缓迈出景玉宫门。 除夕这一日阳光正好,璀璨的日光照在宫道上,晃得人眼疼。 付巧言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只同以往一样的青天白云,却似比以往敞亮许多。 景玉宫外,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 42.人选 加更 前头付巧言第一次来景玉宫时便知这里位置极好, 虽说比不上凤鸾宫富丽堂皇,却是离皇上的乾元宫最近的宫室了。 先帝宣帝在位时, 这里住的是先帝唯一一位二品妃德妃。 从景玉宫出来,一条狭长的宫道就在眼前,远远望去乾元宫九重飞檐便在眼前。 百嬉楼在慈宁宫前头, 挨着乾坤小花园和皇后的坤和宫, 要从景玉宫过去,须穿过乾元宫和坤和宫之间的宫道。 这条路付巧言从未走过。 无论是从坤和宫去永巷, 还是从永巷去景玉宫,她走的都是背宫的小道,不跟着主子娘娘的时候是不能走宫道的。 因着天好,也因着百嬉楼不算太远, 淑妃没让叫步辇。 三人慢悠悠走在宫道上, 悠闲自得, 太阳金灿灿的, 晒得人身上温暖。 付巧言低眉顺眼跟在两人身后,听着淑妃跟寒烟念叨宫里的事。 “也不知道明年有无小选, 咱们宫里人手越发少了。” 其实景玉宫只走了一个知画, 也不知道淑妃这感想如何而来。 寒烟道:“娘娘心慈,怕累着奴婢们,人手多少有什么要紧的,娘娘尽管使唤奴婢。” 淑妃笑, 点了点她:“就你会巴结。” 付巧言出神一想, 这已经是她进宫第二年了, 等翻了年,便是第三年了。 宫里头看有没有大事,两三年甚至四五年小选一回也是有的,不过前年小选选进来的人确实不多,如今付巧言还老听宫人们念叨人少劳累。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累的,只听听从不应话。 主仆三人慢慢溜达,不一会儿一个小宫人便从后头跑上前来:“娘娘且略等等,我们娘娘正赶上来。” 这小宫人付巧言认得,是顺嫔身边的大宫女,叫桐花。 说是小宫人其实已经二十四五了,只个子矮面嫩,总很容易让人看成年纪小的小宫人。 淑妃同顺嫔关系一直不错,闻言只站在路当间等了来。 顺嫔一贯识趣,只遣了桐花来求淑妃等一等她,想必就在后头不远。 果然这头淑妃刚一停下,那边顺嫔便赶了上来。 她也不叫贴身宫人过来,只自己走到淑妃身边搀着她,笑嘻嘻道:“我来伺候姐姐走吧。” 寒烟识趣地松开了手,退后两步跟付巧言走在了一起。 跟在她们身后的是顺嫔的两个贴身大宫女,一大串的人这便又往百嬉楼行进。 顺嫔刚才一错步瞧见付巧言,这才凑到淑妃耳边小声问:“姐姐且是定了心?” 淑妃点点头,没应声。 顺嫔见后头宫女跟的不近,便低声道:“我听说那一位也选了几个,是前年刚进宫的。” 这倒是淑妃不知道的,她想了想,心里多少有些了然:“封了王,身边是可以有良媛的。” 荣锦棠还未开府,但到底封了郡王,按制可有良媛六人,侧妃两人,正妃一人。宫里头的宫女们出身都很平凡,但长信宫又不讲究出身,母后给儿子挑几个品貌出众的无品良媛也没什么忌讳。 只要不是着急插手侧妃正妃的事,其他的都好说。 想来王皇后那里是定了些事,想要提前准备着了。 她只是嫡母,对郡王既没有生恩又无养恩,只好这样添些情谊。 想通这些,淑妃淡笑道:“娘娘有心了,王爷们年纪也都不小了,身边是得有些贴心人。” 淑妃说话很是谨慎,她没提旁的,只说王爷们都不小了,顺嫔心里便懂了。 “虽说暂时出不了宫,但不用再受尚宫局安排侍寝宫女,也是件好事。” 这倒确实是好事,尚宫局之前那事就办的很不漂亮,淑妃心里头还记怪着。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就走到了乾坤花园。 乾坤花园是宫里头最小的一座花园,紧邻乾元宫、坤和宫和百嬉楼,往日里是用来给帝后散心的。 一行人刚到乾坤花园西门,便瞧见六公主跟个花蝴蝶似得扑来。 寒烟忙上前扶住六公主,一抬头瞪了一眼六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清河。 淑妃皱了眉头,见六公主脸色苍白,低声问:“柔儿怎么了?” 荣静柔蹭到淑妃身边,低头不吭声。 淑妃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伸手摸了摸女儿乌黑的发髻,没再说什么。 等到了百嬉楼前头,老远就能看到冯秀莲等在门口。 见淑妃来了,冯秀莲忙迎了上来:“可等来娘娘了,皇后娘娘就在里头等着您呢。” 淑妃笑笑,客客气气受了她的大礼,道:“劳烦莲姑姑在门口等,这大冷天的赶紧进去吧。” 冯秀莲是宫里唯一的尚宫,皇后跟前最亲近的女官,宫里头大小主子都是客客气气的,很少有人下她面子。也就皇上身边的人敢给她脸色看。 不过冯秀莲也是极会做人的,亲疏远近分得清清楚楚:“哪值当娘娘念这一句,折煞奴婢了。” 冯秀莲这般说着,又跟顺嫔和六公主见了礼,这才招来坤和宫的大宫女守在门口,亲自领了淑妃进百嬉楼。 这一日的百嬉楼跟前年付巧言见的略有不同。 四周的帐幔全部放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年节,轩廊外加了一排大红灯笼,这会儿也已经点上了。 冯秀莲让小黄门打开帐幔,请了淑妃进了楼。 刚一进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早早就烧上了银丝炭炉,暖和得很。 百嬉楼里这会儿已经摆了数十张桌塌,主位依旧是两个,往下一层却只摆了四张横桌。 贤妃已经病了许久,今日定然出席不了,剩下也不知是谁人没来。 冯秀莲招来小宫女,这边跟顺嫔致歉:“顺嫔娘娘这边走,奴婢先请淑妃娘娘去偏殿,皇后娘娘有请。” 顺嫔一向知趣,见有几位嫔也已经来了,跟淑妃道了别就走了。 只六公主还跟在淑妃身边,冯秀莲也没让人领走她。 这宫里剩下的公主也就六公主能得隆庆帝青眼,宫人们从来不敢得罪她。 淑妃见冯秀莲欲言又止,便点了点六公主的额头:“臭丫头,自己找姐妹玩去吧。” 荣静柔蔫蔫走了。 今日宫宴没有宴请朝臣,但是近亲还是有的。下嫁的公主们也会带着驸马回宫,驸马和王爷们都在前头乾清宫摆宴,是由端王主持的。 六公主在宫里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淑妃生气,也只肯听淑妃和哥哥荣锦棠的话,这会儿冯秀莲不敢说她,淑妃一讲就乖乖走了。 冯秀莲陪着淑妃往偏殿去,路上还说:“六公主也就听您的话。” 淑妃笑:“她也听她哥哥的,要是论起来,她更怕锦棠一些。” 冯秀莲立刻陪着笑起来,倒是没在说话。 等到了偏殿门口,冯秀莲先是敲了敲门,然后便推开一侧:“娘娘请。” 寒烟和付巧言知道这是皇后有事来请,便自觉等在了门口。 淑妃犹豫片刻,还是道:“巧言跟我进去。” 付巧言愣了一下,旁边的冯秀莲也对这名字有些熟悉,偏过头去看,就见一张俏丽的面容映入眼帘。 这丫头……去了景玉宫啊。 冯秀莲对她还是记得的,因此见她在淑妃跟前有些情分,便客气地点了点头。 付巧言匆匆跟在淑妃身后,路过冯秀莲时冲她还了礼。 当年的事能平息下来,冯秀莲也是出了力的。付巧言能有今天,也不能不感谢人家。 只以往没机会碰到,今日里倒是凑巧,不能装作不认识。 百嬉楼的偏殿并不大,只有里外两间。 外面是个小巧的厅堂,绕过之后便只摆了一张架子床,一把贵妃榻。 王皇后这会儿正靠坐在贵妃榻上假寐,旁边还站了两个跟付巧言年纪相仿的小宫女。 匆匆一扫,便能看出两个小姑娘相貌出众。 听到淑妃脚步声,王皇后微微睁开眼,往门口望了过来。 付巧言跟在淑妃身后,偷偷看了一眼王皇后。 两年不见,她越发显得老了。 初见时富贵锦绣的样子深深埋在付巧言心中,此刻在看她疲惫的面容,付巧言觉得很不真实。 淑妃快走两步到了王皇后跟前,正要冲她行礼:“娘娘安好。” 王皇后摆了摆手,没让她一个大礼行下去:“行了,跟我就不讲究这个,你坐。” 淑妃还是冲她福了福,这才被付巧言扶着坐到小桌便的椅子上。 王皇后当然不会记得付巧言这般的小宫人,她扫了一眼付巧言,心里有了些计较,便斟酌着开口:“妹妹也同我相交多年,我们都不是那含含糊糊的人,今日请你来,也就是为孩子的事情。” 淑妃点点头,王皇后行事一向规规矩矩周全仔细,轻易不会让人拿住话柄,说她不好。 “娘娘尽管吩咐,妾一定领命。” 王皇后浅浅笑了。 她的笑容是含蓄的、得体的,也是过尽千帆的。 “还是跟妹妹说话痛快,你且瞧瞧,哪里不好你同我讲。” 宫里头皇后要给儿子们安排妾妃,其实根本不用问皇子母妃或者皇子本人意见,不过就是个连分位都没有的侍妾,随手指了让人领了去便是了。 只王皇后谨慎惯了,不愿惹人嫌,因此先领来给淑妃瞧瞧,怕她心里头不高兴。 她是嫡母,但淑妃却是养母,从小把荣锦棠细心养大,在荣锦棠那只怕淑妃分量更重。她不是拎不清的人,该做的事该过的场一样都不能少。 淑妃也很承她情,匆匆看了那两位小宫人一眼,便道:“娘娘眼光自是好的,妾很是感激娘娘。” 她说罢顿了顿,含糊道:“妾这里也预备了人,只娘娘看如何?” 她们两个在这边含蓄来往,其实在场三个小宫人都不知是何意,依旧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皇后闻言也看了一眼付巧言,她早就不记得她是谁了,只有些惊讶淑妃宫里有这等颜色:“倒是挺好的,想必棠儿能喜欢。” 淑妃笑笑,又谢了一句:“还是娘娘念着棠儿,时时为他操心。” “这有什么,还不都是应当的。”王皇后淡淡道。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而笑,有些事不用说,大家都能明了。 43.宫宴 两位娘娘你来我往, 几句话便说完了事。 淑妃也没再逗留,很快就告罪带着付巧言出来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 百嬉楼里的桌塌便都快坐满了。 最上面的主位当然是帝后二人的,下首一共四个次席,这会儿已经坐了三位。 淑妃定睛一看, 见只有四皇子荣锦桉的母妃庄妃, 六皇子荣锦松的母妃敬妃,还有已经出嫁多年被封为圣德公主的安贤公主荣静妍。她是贵妃长女, 适婚肃国公次子,荣宠无限。 圣德公主位比亲王,是正一品王衔,自然是可以坐次席的。 其余公主最多只是圣元公主, 都是坐在三席。 虽然安贤公主的位分比淑妃高, 但淑妃是母妃, 比她涨了一辈, 位置比她靠上一一位。 这会儿四个次席就空了一个,显然是给淑妃留的。 这么一看, 淑妃便知道贤妃、和妃和贵妃都不会来了。 前年五殿下是急症没的, 那之后和妃就很少出来了,淑妃同她并不很熟,只听说她整日里吃斋念佛,那架势仿佛是要落地出家了。 贤妃病重肯定来不了, 倒是贵妃没来有些稀奇。 贵妃苏蔓惯是张扬性子, 虽说王皇后也是雍容华贵, 但她到底是正宫皇后,是百年世族大家的女儿,任凭再是铺张也是精致仔细的。贵妃出身不高,张扬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 她的喜好一贯是金玉琳琅、珠光宝气的,淑妃很是受不了她的作风。 一般这样的年节宫宴,贵妃肯定要打扮的花枝招展出来,断然不会留在宫中。 这样说来,三皇子送护国公主和亲离宫,显然是惹贵妃不高兴了。 在皇上病重,各位郡王爷也都参政理政的时候,三皇子一走就要大半年。先不说人已经离开了上京,往深里想皇上能不能撑到他回来还是个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到时候哪怕诏书上是他的名字,在上京的几位王爷难道还能老老实实等他回来? 正是如此,最近几日贵妃连连招娘家人进宫看望,也是开始做了打算的。 这些宫里人都知道,淑妃想说不定皇上也知道,但是却没人管她。 因为贵妃家里实在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人。 任凭她跳的再欢,也无用处。 没看王皇后稳稳当当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吗? 淑妃叹了口气,只觉得最近宫里头越发是不好过了。 只要棠儿……好好的吧。 她端着一身华服,快步走到左侧靠上的次席,转身坐了下来。 安贤公主正吃了一杯茶,转头向她行礼:“淑母妃安好。” 淑妃也浅浅回礼:“公主也好。” 两人客客气气你来我往,然后便不再言语了。 安贤公主是贵妃长女,代表的是贵妃一系的体面和尊荣。 这样的日子贵妃来不了,她来也是一样的。 淑妃刚一坐下,那边百嬉楼的宫人们便忙碌着给她摆茶酒。 宫宴上的吃食都很讲究,多为蒸菜和冷食,再加些点心琳琅满目凑上一桌。 酒也都是果酒,喝几壶都醉不了人,总之让人出不了洋相。 今日里皇上肯定是来不了了,只等王皇后来了便能开席。 果然没过多久王皇后便华丽登场了。 她跟刚才一比已经有些不同了,换了一件极为璀璨的苏绣大袄,头上的凤冠珠光闪耀,九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点缀在九凤嘴角,随着她的步伐摇曳。 脸上也上了浅浅的淡妆,朱红的口脂衬得她气色极好,仿佛刚才偏殿里那个疲惫的女人不是她一般。 这就是隆庆帝的皇后,这就是王家的嫡女王婵娟。 她一路行来,两侧的小主纷纷站起,依次给她行礼。 待到她走到主位上转身,下面所有人依旧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等着她口谕。 “免礼,都坐下吧。” “多谢娘娘。” 王皇后端坐在凤椅上,腰背挺得很直。 她看着那一张张娇美动人的脸庞,轻轻开口:“今日陛下不能亲往,早嘱咐过我要招待好各位妃嫔公主,我特地吩咐御膳房上了今年新下的樱桃,也好让大家过年吃个新鲜。” 话音落下,一排年轻的小宫人捧着樱桃果盘依次上前,给每一桌都上了一份。 等她们都下去了,王皇后又道:“今日里也不能做大戏,我便吩咐琴坊出了新曲儿,妹妹们将就看吧。” 大戏就是整台剧目,今年不是丰年,还出了那么多事,必是不能开戏的。 不过琴房出个新曲便没什么了,果然台上帘子拉开,十多位琴师已经等在那里。 王皇后也没更多废话,只说:“开席吧。” 悠扬的小曲便奏了起来,下面的妃嫔们便纷纷举起酒杯,遥遥向王皇后敬礼。 宫宴上的东西并没有好吃到那里去,味重的菜都不会上,淑妃挑拣一遍,便点了点那盘八宝蒸鸭。 这会儿菜都冷了,泛着一层青白的油光。 付巧言迟疑片刻,她知淑妃必不会喜欢这道菜,便只捡了板栗和花生给淑妃,并没有挑鸭肉。 她是第一次跟来宫宴,倒是十分聪明。 淑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吃起了板栗。 不多时,外面传来宁大伴的声儿。 “咱家给各位娘娘公主贺喜了,新年好。” 宁大伴是个冷清人,说吉祥话也没多少欢喜气,倒是谷大伴一直是笑眯眯一团和气的,只这样日子他肯定不能离开乾元宫,只能是宁大伴出来镇场面。 他先给王皇后行了大礼,又给各位嫔妃行了小礼,这才继续道:“陛下不能亲往,很是挂念,特赐皇后娘娘四喜丸子一道、福寿烧肉一道、吉祥如意一道、八宝洪福一道。赐淑妃娘娘、庄妃娘娘、敬妃娘娘、各位公主吉祥如意一道、八宝洪福一道。赐各位嫔娘娘、昭仪娘娘、婕妤娘娘八宝洪福一道。” 这一连串的赏菜跟往年是没什么不同的。 王皇后依旧是四道,妃娘娘和公主也一直都是两道。 各位娘娘们一一谢过陛下赏赐,膳房的人又是好一通忙活。 年节时的赏菜都是有定例的,名字都十分好听,菜码的样子也极好看,就是味道似乎不是很出色。 付巧言见给淑妃上的吉祥如意只是个做成如意形状的年糕,八宝洪福就是八种豆米做成的八宝粥,都是很小一碗,大家也就吃个意思。 各位娘娘们话不多,但还是会相互应酬一二,整个百嬉楼里看起来也是热闹非凡,并不十分清静。 淑妃跟安贤公主无话可说,倒是跟庄妃和敬妃话了几句家常,剩下的时候都是在陪王皇后说话。 付巧言和寒烟就忙着伺候淑妃,因着菜不算太多,倒也一点都不乱。 正是酒过三巡,外面又传来黄门的唱名。 “王爷们来给娘娘贺年了。” 厚重的帐幔先开,一排高大威仪的身影闪身而入。 百嬉楼里顿时静了。 走在前头的是四皇子平王荣锦桉,他今年二十有六,是个微微有些发福的白面书生样。 紧随其后的是六皇子湘王荣锦松,他只比平王小两岁,倒是长得高高瘦瘦,面容普通了些。 后面是七皇子和八皇子一起走,八皇子付巧言见过许多次了,七皇子还是头回。 他不过只比八皇子大上一岁,个头也是一般高矮,只长相没八皇子那般俊逸至极,稍微有些孩子气。 九皇子这次没有来,想来顺嫔也不会让他自己去宫宴。 四位郡王爷各有千秋,但最出色的显然还是荣锦棠了。 人长得好,真是生来的福气,得天独厚。 四位王爷走到百嬉楼大堂正当间,一起给王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娘娘贺喜,祝母后新岁如意,福寿康健。” 王皇后笑弯了眼睛,连连招手:“好好,好孩子们快起来,过来一人陪母后吃一杯酒。” 王爷们便依言上前,由四皇子开始给皇后娘娘敬酒。 王皇后似不怕醉,一连吃了四杯酒都没停下,只笑道:“你们三个母妃都在,快去给你们母妃请个安,老七就去找你姐姐吃点饭食,前头肯定要喝许多酒,先垫补一二。” 这一番场面坐下来,楼里的气氛更是活络 荣锦棠在前头喝了些酒,这会儿俊脸微红,过来给淑妃行礼。 淑妃忙拉他坐下来,让付巧言伺候他吃些东西。 付巧言这是第一次近身伺候荣锦棠,也不知他喜好,只好偷偷看他眼色。 没成想荣锦棠也恰好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眸正映入付巧言的眼帘。 他脸上还带着闲适的笑,俊美的容颜在宫灯映衬下仿佛发了光,让付巧言看得移不开眼。 荣锦棠只没想这个平时乖巧淡然的小姑娘能看自己看傻了,不由浅笑出声:“给我上些八宝洪福吧。” 付巧言这才回过神来,一张小脸仿佛也吃了酒,弥漫上动人的胭脂色。 她垂下眼来给荣锦棠上了一碗八宝洪福,又捡了些清淡的配菜放到碟中,这才退下。 淑妃没看到他们两人的官司,只问他:“前头喝的多了?” 荣锦棠揉了揉太阳穴,低声答:“皇叔爷一直拉着我敬酒,不好走开。” 淑妃问:“哪个皇叔爷?” 如今荣氏能让荣锦棠叫皇叔爷的,也就剩几位了,除了端王比隆庆帝小上几岁,也是嫡系血脉,剩下的皇叔爷都已经七老八十,大多都不出来了。 荣锦棠低声道:“是端王。” 淑妃捏着筷子的手一紧。 端王正管宗人府,是现任的宗人令。 44.面圣 隆庆帝只有两位皇弟, 都是五十几许的年纪,倒是这位隆庆帝的小皇叔是先帝宣帝最小的弟弟, 是一个庶妃生的遗腹子,比隆庆帝年纪还要小。 隆庆帝跟两位皇弟感情很是淡漠,倒是跟这个小皇叔感情极好, 这些年来一直由他掌管宗人府, 皇家的事很多也交给他去办。 如今隆庆帝重病不愈,新年祭天的差事也是交由他来主祭的。 一个是他辈分够足, 也因他从不掺和朝廷的事,隆庆帝对他很是放心。 端王是个洒脱性子,跟隆庆帝是叔侄的辈分,因为母家多少有些血缘, 倒是长相有些相仿。 只他不怎么搭理朝廷事, 闲云野鹤惯了, 身上少了隆庆帝那般经年不去的威仪。 在上位久了, 自然同旁人不同。 荣锦棠今日跟他敬了一轮酒,对这不同深有感触。 他这般想着, 那边又同母亲道:“端叔爷倒是很健朗, 比小皇叔看起来还康健。” 荣锦棠的小皇叔是隆庆帝最小的弟弟,年纪比端王小几岁,就是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总是病歪歪的。 淑妃点了点他, 没再说这事, 只问:“今日谁跟你来的?” “宁城和张德宝都来了。” 荣锦棠被封为郡王以后司礼监那边给他指派了一位大伴两位小黄门, 因为还没出宫开府,身边还未有贴身的宫女和姑姑伺候。 指来的大伴就是宁城,听名字跟宁之鹤像是有些关系的样子。 一开始荣锦棠不太敢用他,后来淑妃过来指点一番才彻底放了心。 这个大伴是隆庆帝特地给他选的,总不会有差错。 淑妃一听是他们两个,就放下心来:“待会儿你回前头少吃点酒,别喝多醉了,实在不太好看。” 荣锦棠点头道:“孩儿省得。”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不料旁边一把嗓音横插进来:“八弟同淑妃娘娘母子情深,真真让人感动。” 这一把嗓子又尖又亮,百嬉楼里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淑妃扭头去看,只见安贤公主正一脸冷淡地看着他们,仿佛刚才那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公主这话有些过了,”淑妃声音不高,也十分的和风细雨,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去,“皇后娘娘宫事繁忙,妾替嫡母教养皇嗣,本是为皇后娘娘分忧的差事,自然要尽心尽力,值不当公主感动则个。” 淑妃这一段四两拨千斤,一下子把安贤公主的脸打的啪啪作响。 安贤公主暗下脸来,正待要说些什么,却不料上首主位的王皇后淡然开口:“好了,大过年的不要做些口舌是非,儿子们过来陪母后再吃一杯,就赶紧前头忙去吧。” 王皇后在宫里屹立不倒几十年,谁人敢下她面子?安贤公主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给皇后娘娘不痛快,只暗狠狠瞪了一脸莫名其妙的七皇子一眼,闷头喝了一口酒。 淑妃听了皇后的话心里更定,她帮儿子理了理衣裳,只说:“快去给你母后敬酒,省得你母后惦记。” 荣锦棠笑着到了皇后跟前,规规矩矩敬了一杯酒:“母后今年辛苦,来年儿臣和兄弟们定多去看望母后。” 刚才一番口角因他而起,他现说这句话其实是很合适的。只不过四皇子和六皇子都是年长的兄弟,被他这般代表一二自然不太痛快。四皇子不通俗物还好些,六皇子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他生来口吃,平日里轻易不开口。如今老二不在了,老三去了朗洲,老四那根本说不出好听的场面话,哪怕他也算年长的皇子,也依旧没他说话的份。 今年前头的宫宴开头是由端王致辞,后来敬酒却只领了老七和老八,让他跟老四自己去敬。 他在外人面前一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场面自然是冷淡至极。 经年累月的到了如今这般场面,六皇子心里那些不痛快滚成雪球,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任他脾气再好,也总是会憋屈。 为什么父皇这么多皇子,只有他生来便是个残废。 几位皇子敬了酒便走了,百嬉楼清冷了一瞬,很快就又热闹起来。 后半程淑妃再也没搭理安贤公主,只一味陪王皇后说话。 就端看王皇后客客气气笑意盈盈的态度,是个人都不乐意陪安贤公主。 一番觥筹交错就到了华灯初上,百嬉楼里燃起成排的雕花宫灯,映得满室繁华。 等到最后一道小点上了来,王皇后便开口了:“今日里有些晚了,大年节下的,便祝妹妹们新年大吉,万事如意。且自回宫休息吧,以后有工夫再请你们去坤和宫再吃酒。” 下面妃嫔们一起给王皇后行了礼,小主和位低的嫔妾们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淑妃倒是不着急走,付巧言见她还未放下筷子,便帮她又布了一块枣糕。 小点心不怕冷,这个吃起来也甜滋滋的,淑妃这一晚上都没吃好饭,这一口却是没停。 安贤公主见她死赖着不走,冷哼一声也起了身,同王皇后告罪便离开了。 以往宫宴都是帝后先走,今日里王皇后倒是没动,坐在那里也不知等谁。 庄妃跟敬妃对视一眼,便一起起了身:“娘娘同淑姐姐先坐,我们两个吃多了酒,这便回去休息了。” 王皇后点点头,笑说:“你们一贯爱吃酒,今日里早些休息,明日中午还要祭天。” 等到百嬉楼里人都走了,王皇后才缓缓站起,下了主位。 这一晚上她一个人端坐在冰冷的凤椅上,身旁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切都仿佛艰难起来。 三十几年了,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也从来都是她的帝王。 淑妃见她下了桌,忙起身要迎,王皇后冲她摆摆手,竟走到她身边同她坐到一起。 “娘娘……您?”淑妃迟疑地问。 王皇后微微叹了口气:“陪我吃杯酒吧。” 淑妃这才坐了下来,招手让寒烟上来伺候。 寒烟给王皇后和淑妃都满上酒,便拉着付巧言跟着冯秀莲等王皇后身边的宫人退了出去。 这一日是除夕了,付巧言跟在寒烟身后,偷偷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月。 天上月朗星稀,晴空万里,昭示了来年好天气。 付巧言悄悄搓了搓凉透的双手,暗暗在心里许愿。 一愿姐弟康健,二愿姐弟平安喜乐,三愿……淑妃娘娘长命百岁。 皇后娘娘跟淑妃在里面没留多久,不一会儿就叫了人。 只冯秀莲打头先进了去,好半天才招人继续进去伺候。 等到寒烟和付巧言进楼里时皇后娘娘跟身边的宫人们都已经走了,只淑妃留在位子上,低头看着酒杯。 寒烟忙快步上前,低声道:“娘娘,该回了。” 淑妃仿佛是醉了,又似是困顿,好半天才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 付巧言陪在一旁,见她眼睛通红,想来是有些郁结的。 淑妃好半天才道:“行,寒烟扶我起来,巧言,你先自回宫里。” 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为何淑妃不急着回宫。付巧言不敢问,只向她福了福身,匆匆退了出去。 外面天已全黑,倒是宫道上燃起了一半宫灯,路倒是勉强能看清。 这个时候已经宫禁,倒是不管小宫人从哪里行走,后巷没有宫灯,付巧言是断然也不敢孤身行走的。 她往领子里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就冲进风里。 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吹得付巧言手脚冰凉,她飞快在宫道上走着,夜色下的长信宫仿佛盘旋着怪兽,那些黑漆漆的屋檐房顶正张牙舞爪,似想要试图抓走乱跑的小宫人。 付巧言有些害怕,长长的巷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心上。 她一路走过乾坤花园,转身进了坤和宫与乾元宫之间的长巷,微弱的宫灯点亮了归去的路,却也依旧不甚明亮。 付巧言低着头快步走着,她不敢在宫里跑,只能咬牙顶风前行。 这一路无比漫长。 似乎过了几个时辰,付巧言才远远瞧见景玉宫精致的屋檐。 她微微放松下来,脚下又快了几分,憋着最后一口气一路快走到了景玉宫宫门外。 因淑妃未归,景玉宫还没暗灯,寒絮正裹着厚重的大袄在宫门口的门屋里等。 “叩叩叩”三声敲门声响起,寒絮立即上前开门,却只见付巧言白着一张脸等在外面。 寒絮脸色一下就变了:“娘娘呢?” 付巧言冻的哆哆嗦嗦,老老实实回答:“回姐姐话,娘娘有寒烟姐姐陪着,我不知去了何处。” 寒絮皱起眉头,她侧身让付巧言进来,目光扫在她的簪子上。 “小瞧你了,倒是有些手段。”寒絮冰冷的声音传来,声声刺入付巧言心上。 付巧言抿了抿嘴唇,没敢应声。 今日是淑妃命她陪同的,并不是她自己求来,主子吩咐的事她们做奴婢的哪能反驳? 寒絮知她在淑妃跟前有些脸面,也不好做的过火让人拿住话柄,只冷冷威胁:“以后老实一些,有些场面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能去的。” 付巧言身上寒意更浓,她却只能回:“诺,多谢姐姐指点。” “你且回去,把身上物件换换,这富丽堂皇的还把自己当主子了。” 付巧言向她行了礼,低着头回了后头。 且不提景玉宫里的这场官司,那边淑妃由寒烟陪着,一路却是去了乾元宫的侧门。 乾元宫已经落了锁,只一个小黄门在门口等。 走进了瞧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人倒是老道极了:“淑妃娘娘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开门,古爷爷已等了好一会儿的。” 这一句巴结恰到好处,寒烟忙谢了一句,掂量了个大些的荷包塞他手里:“多谢小哥哥等门,新年大吉。” 小黄门忙红着脸推手不要,牵扯两下才收进袖子里,低头小声说:“今日里招了三回太医。” 淑妃心里一紧,抓着寒烟的手更是用力。 等到小黄门打开宫门,里面门房里赫然是谷大伴亲自等在那里。 他见淑妃姗姗来迟也没说别的,第一次没同淑妃客气寒暄,只匆匆道:“陛下这会儿多少都能精神些,娘娘有什么话尽管说。” 这一句实在是有些扎心了,淑妃的眼睛一下子便红了起来。 到了如今这样地步,只能是有一句少一句。 她没应声,默默跟着谷瑞进了正殿,转身绕过繁复的雕花回廊,最后进了垂着重重帐幔的寝宫。 宁大伴这会儿正守在寝宫外面,见淑妃来了忙行了礼:“娘娘,陛下刚醒,您赶紧着进去吧。” 两位大伴打开帐幔,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淑妃屏住呼吸,只觉得那难闻的苦涩味道里满满都是死气。 一把有气无力的嗓音飘出来:“雅容来了?” 45.遗命 三十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隆庆帝脆弱至极的样子。 这样几个月躺下来论谁都会吃不消,更何况是年逾花甲的老人。 曾经威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骨瘦如柴的苍老容颜依稀盘旋在眼前。 淑妃慢慢走近龙床前,眼睛里的湿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在隆庆帝面前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知书达理的,然而如今这般场面, 她是实在压抑不住了。 淑妃一下子扑倒在隆庆帝床榻前, 痛哭失声。 隆庆帝眼睛里雾蒙蒙的,他默默看着淑妃, 有些无奈,又有些难过。 他没有催她,任她就这样流泪,仿佛过了很久才轻声哄了哄她:“好了, 这么大人了, 哭什么呢。” 淑妃抬起头来, 她不顾脸面地用衣袖擦了擦泪水, 糊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稚嫩了。 隆庆帝偏头认真看她,渐渐回忆起往日里相伴的岁月。 其实从前到后, 从最初到如今, 沈婷也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温婉可人却又保留了那一份天真,笑起来的样子最是纯美。 她真的很好。 可是……大约是没有那样的缘分,每次看到她隆庆帝总能想起发妻的音容相貌, 他心里难过, 便就去的少了。 他知道让她一个人在这宫里生活蹉跎又寂寞, 便把锦棠给了她,后来又把静柔也养到她的膝下。 因为相信她,也相信沈家百年世族的底蕴,她们家养出来的孩子总归不会太差。 他赌对了。 隆庆帝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雅容,你很好,朕心里一直知道。”他有气无力的低哑声音飘入她耳中。 淑妃蓦然止住了眼泪。 她默默跟着他道:“你心里,知道什么?” 隆庆帝没有怪罪她的不敬,只缓慢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都,都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朕……对不起你。” 一滴沉重的泪又滑落淑妃白皙的脸庞,她猛地低下头,用衣袖又擦了擦脸:“多谢陛下赞扬。” 隆庆帝轻轻笑了笑,浑浊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床幔上精致的盘龙,那笑声里满满都是遗憾。 他是大越的帝王,是天子,可迟迟垂暮重病缠身,他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里,也只能慢慢看着生命在迅速流逝。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或许是明天,又或许是下个时辰。 跟许多皇帝不一样,他倒是不太怕死,年轻时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到了老反而淡然了。 可他还是会很遗憾。 为这个国家他有许多事没有做,为他的家人儿女,他还有很多情没有了。 在他即将离世的这一年里,国难当头,外族入侵,亲子离世,天灾不断,百姓无处为家。 这些事死死压在他心上,他喘不过气也很不甘愿。 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自认兢兢业业,也一心想做个好皇帝。 但皇帝好做,好皇帝却太难。 他不能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不能扫平四海一展雄途,他甚至还没有培养好储君,他也辜负了许许多多的人。 隆庆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难了,他努力喘了两口气,只断断续续道:“想来婵娟也同你讲过,老八的事。” 淑妃点了点头,随即便发现隆庆帝并没有看向她,便又出声道:“诺,皇后娘娘是讲过的。” “老八……你确实养的很好。这孩子聪明克制有礼有节,比他的哥哥们,都强。” 这么多年,再是受隆庆帝宠爱的三皇子都没能得他这般夸赞,从来不显眼的八皇子却得了他的青眼。 这句话就仿佛定心丸,淑妃心里安定了几分,又莫名有些难过:“陛下,棠儿还小,您再多教养他几年吧。” 隆庆帝轻笑出声。 这宫里头居然还有不想他死的人?他知道王皇后定然不希望他早早离世,只也不知道淑妃同样有这般念想。 “你有这份心,朕心甚安,只……天命难违,今日叫你来,便是要说棠儿的事。” 淑妃再又拜了下来,重重向他磕了三个头:“妾定听命。” 隆庆帝咳嗽两声,缓缓道来:“棠儿年轻,只上头还有四位兄长。老四母家普通,他也没有这个心思。老六口吃,祖训有言不承大统。老七……贵妃对他没有这份心,他也当不了事。只老三……有些麻烦。” 淑妃低头,没有言语。 隆庆帝只继续道:“待朕……会留遗诏命老三分封溧水,镇守国门。命贵妃至长子封地处享荣华富贵。” “陛下!”淑妃心头一跳,惊呼出声。 她不知为何隆庆帝会把这般机要事同她讲,心跳骤然变快。 隆庆帝摆摆手,没让她说出话来:“棠儿年幼无正妃,朕会遗命婵娟暂理后宫事,你从旁协理,但他自己元后,由他自己亲定。” 淑妃顿时愣住了。 他给了王皇后未来许多年的尊荣,却也为儿子争取了一线生机。 王家再是百年书香世家,再是清贵读书人也总会贪心。 他是少年天子长子嫡孙,即位时便大权在握,王家自是老老实实。 但这些荣锦棠都不曾有。 他倒是不怀疑王婵娟,但对王家就没有这份信任了。 还好……荣锦棠并没有记名在王皇后名下,他不能让荣锦棠未来几年十几年受王家摆布,大越总是荣家的天下。 隆庆帝沉沉喘了几口气,又道:“你是棠儿养母,按制不能被封为皇太后,朕会遗命你为贵太妃,协理宫事。” 淑妃又愣了。 她在宫里安静几十年了,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封为贵太妃。 “陛下,妾……”淑妃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隆庆帝打断了。 “你要为锦棠着想。” 淑妃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隆庆帝种种安排,为的全部都是荣锦棠。 或许也并不是为荣锦棠这个人,他为的是大越的国祚,为的是荣氏的未来。 淑妃弯下腰来,虔诚的行了一个大礼:“妾,领命。” 隆庆帝轻声笑了笑。 这一日他笑了很多次,也只有这一次是舒心而惬意的。 他最后说了一句:“能安排的朕都会安排好,只要你记住一点。” 淑妃抬起头来,认真看着病入膏肓的帝王。 隆庆帝朦胧的双眼终于对上她的,沉沉道:“你要记得,锦棠的妻子必须要他自己选。” 未来的皇后代表着外戚,享受着母仪天下的尊荣,也需要面对前朝后宫的种种是非。 在国难当头的这个时刻,一个不能经事不能顶风雨的皇后不如不要。 王皇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哪怕他病成这样,不能上朝也无法理事,宫里至今也没有乱成一团。 因为王皇后撑在那里,她能安排许多事,也不怕许多事。 “棠儿很聪明,他很像朕,他不会选错人。” 民间总说三岁见老,隆庆帝清晰地记得那一年荣锦棠开蒙时亮眼的表现。 他记得有一次他问课业,内容是什么他也早就忘却,只记得荣锦棠病了没有做,却给他交了一份由身边黄门完成的课业。 隆庆帝当时是有些诧异的,他知道皇子们多少会让身边的人顶事,却绝对不会直说不是自己亲力亲为。 隆庆帝就问他为何会坦白不是自己做的。 荣锦棠那年不过五岁,精致可爱的小脸让人看了就很欢喜,他的眼睛漆黑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讨喜极了。 他答:“回父皇话,儿臣的黄门也代表儿臣的脸面,人是儿臣自己选的,他做的无论好坏都跟儿臣有关联。且儿臣是皇子,因病无法处事,让属下办事是理所应当的。” “再者,他的课业儿臣看过,觉得很好才拿出来,为何不能说是他做的?” “儿臣一没欺骗,二无隐瞒,三也确实赏识他的文笔,儿臣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孩子年幼,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实在是相当难得的。 他那时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无论是近臣还是奴婢都要代表他的脸面,如果人好自然他也长脸,如果不好那也要自认错误早日改正。 他知道不能欺骗老师和父皇,也知道表扬自己身边的下人。 聪明又懂事,机敏又坦荡,真是实在难得的。 隆庆帝满怀遗憾,也通过之前同荣锦棠的那番话,知道儿子是理解他的。 他知道鞑子不除何以为家,他知道和亲不是长久之计,他也知道父皇心念长外孙女,还是盼望有一天她能重归故土。 他也知道父皇难过国土分离百姓流离失所,颍州总有一天要重归大越。 这些所有的所有,荣锦棠都清楚,也同样这般想。 隆庆帝给儿子留了这样一个烂摊子,心里也是十分难过而又愧疚的。 皇帝好做也难做,没有理想和抱负,得过且过自然是好过的。但荣锦棠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未来的路只会艰难险阻,困难重重。 但他却不会放弃。 隆庆帝缓缓闭上双眼:“哪怕……且让他选个真心人吧。” 那一年桃花绽放,他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娶沈婉。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是天作之合。 那两年婚后甜蜜,终此一生印在他心里,经年过去他从来也不曾忘记那双桃花面。 哪怕将来荣锦棠的皇后一无是处,他最终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且让他欢欢喜喜的吧。 46.选择 修 这日里淑妃是几时回来的付巧言并不知情, 只是次日里去书房伺候笔墨时被淑妃拉着问了好些话。 有时是问她家里,又或者想听她讲讲刚进宫的事儿。 除了坤和宫的那一遭, 付巧言知无不言。 坤和宫的事付巧言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但显然无论是皇后还是冯秀莲都在当日直接淡化了这件事,她要是再提出来就不太恰当了。 其他的事儿, 没什么不好讲。 说到在扫洗处的工作, 付巧言还笑说:“其实奴婢在家中是没怎么洗过大件衣裳的,母亲总说小姑娘会把手洗坏了不美, 只叫奴婢洗小衣,在扫洗处里头才知道衣裳不好洗。” 淑妃问:“那你觉得苦吗?心里头怨不怨恨?” 付巧言想了想,认真答了:“要说苦,确实是真的苦, 要说怨恨就没有了。娘娘且别摇头, 奴婢说的并不是场面话。” “您许多年没出过宫了, 许是不知道百姓们如何过日子。” “就拿偶尔过来帮我家拆洗衣裳被褥的帮工大娘来讲, 她洗一天不过三十个铜板,一月里也不能做满三十天的, 如是做二十来天, 也到不了一两银子工钱。且主家也多不留饭,中午还要自己家去吃的。” “这一两银子的工钱她一家子就能过的很是舒坦,如果家里男人还有些营生手段,孩子们便能上得起幼学或镇学, 要是学习好些还能免了束脩。奴婢就免了幼学三年的束脩呢。” 淑妃确实不太知道如今物价几何, 却知道幼学里要想免束脩最少是同级前三名, 想来付巧言成绩不会太差。 “你说的有道理呢,小丫头又要夸自己成绩好哩。” 付巧言害羞笑笑,淑妃心慈善良,待她实在不能再好了,她同她也是有些亲近的。 “娘娘别取笑奴婢,就拿奴婢现在的月例来讲,每月是半两银子,宫里管吃管住。一年四季还有两身新衣裳,其实是比外面工钱要高的。” 付巧言这一通话讲下来倒是有理有据的,她不去胡吹什么因为主子娘娘待人和善她不怨恨,她只说自己付出的努力和收入比坊间还要好些,自然也不用去怨恨。 跟聪明人说话是极简单的。 淑妃点点头,又问她:“你弟弟,你都安排好了吗?” 说到弟弟,付巧言眼里多了些光彩来:“我弟弟今年有十二岁了,他其实从小比我还聪明的,那年他病得厉害,我实在无计可施就求了同父亲交好的县学书吏,他同我说小选名额还没满,要是我愿意去可以把那十两银子留给我弟弟,且在荣宣堂给他留个位置。” 荣宣堂是荣氏立国后主持开办的善堂,所有州府都有设立分堂,由宗人府和驸马司一起督办,善堂主要是抚育孤儿,因人力有限其实也不是所有孤儿都能进去。 付巧言这也算是给弟弟托了关系。只要能进荣宣堂,弟弟用她留下的银钱看好病,又能有个容身之所,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打算了。 付巧言笑道:“那孩子聪明着呢,身体能好饿不死自己,且荣宣堂里只要书读得好还能有机会上镇学,奴婢从来不担心他。” 她说起弟弟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淑妃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同弟弟感情极好,也打心底里相信弟弟的聪明,她已经几年没见过他,却依旧相信他能过的很好。 淑妃沉吟片刻,望着她越长越光彩照人的脸庞,终于道:“如果你想知道他的近况,我可以让家里人去打听打听。” 付巧言愣住了。 淑妃慢慢垂下眼睛,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茶桌边上,伸手招呼付巧言:“丫头过来,坐这里,我有事同你讲。” 她表情十分严肃,付巧言也收起脸上的笑容来,规规矩矩坐到椅子旁边的绣墩上。 “娘娘请讲。” 淑妃偏过头来,定定看着她。 这一年来付巧言日日都要过来伺候她读书,人很聪明机灵,长相自是顶尖,声音也婉转动听,最要紧的是学识品性一点都不差,除了太偏门的书她会有不太认识的字,大半话本经书她几乎全都认得。 她知道她是一心想回家的,但……她也知道付巧言很是懂事。 也就是说,她懂得取舍。 淑妃终于张口问:“如我想让你一直留在宫里,不归家去,你待如何?当然,你弟弟那边沈家会安排好。” 付巧言这一次倒是没有发愣,或许是有了些心理准备,也或许猜到了什么,她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惊讶。 她只问:“是留在娘娘您身边,还是……?” 淑妃轻轻笑了。 “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我是知道的。” “锦棠身边没什么得用人,那些侍寝宫女他一个都不喜欢,如今他封了郡王,也将十七了,身边没个人不成。” 付巧言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将要跳出喉咙。 淑妃缓了缓,继续道:“皇后娘娘那边也有些安排,但我也只放心身边的这些人,总怕她们不能一心一意对锦棠。” 付巧言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淑妃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要问些什么,我不求你喜欢他,但求你忠心与他,能好好陪伴他便是了。”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她仰起头来看向淑妃。 豆蔻年华的少女,雪颜微红,端是含苞待放。 淑妃拉起她的手,摸着她指尖的茧子:“如今便也只能封你为良媛,无品无级的,但好歹能有个小丫头伺候你。” “你且放心你弟弟的事儿,沈家那边我会安排好,让人找到他送他去青山书院,供他一直读完青学,随他想做什么都会支持。” 青山书院是大越最好的书院,书院内不设立幼学,只有镇学和高学,青山书院的高学叫青学,能考入的学生万中无一。当然个大世家手里是有些名额的,每年也不过一两个许。 付巧言轻轻笑笑,心里安定了几分。 虽然依旧有些茫然,却还是说:“且让他自己考吧,要是他考不上,也决计不会舍下脸面去要名额,只束脩这方面,还是要劳娘娘操心了。” 青学不好考,束脩也十分昂贵,普通人家是根本读不起的。 淑妃听她这样讲,便知道她是下了决心的,便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轻轻把付巧言揽在怀里,呢喃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相处一年,她知道付巧言是什么样的人。 她跟她其实是很像的。 宁做平民妻,不做帝王妾。 宫里这繁花锦绣,同她们其实没多少干系。 然而一旦进了来,就不由得她们了。 她不知道荣锦棠会不会喜欢付巧言,也不知道将来的长信宫会是何种局面,可能付巧言一飞冲天,封妃主宫,也有可能蹉跎低位,一直不得宠爱。 这些由不得付巧言也由不得她。 她作为母亲,自然是想把可心人送到他身边,其他人她总是不能放心的。 淑妃定了定神,只同她道:“你且放心,无论如何一个五品的位份我还是能保证的。” 付巧言又笑:“那奴婢,多谢娘娘了?” 淑妃拍了拍她的头:“你想见见你弟弟吗?” 宫人们每年都能有机会见自己家里亲属,但她弟弟实在年幼,怎么也得束发以后才能相见。 还有三年。 付巧言摇了摇头:“不了,也不合规矩,等他束发吧。” 这件事了,淑妃心里多少痛快一些,因为隆庆帝病重的事情她已经压抑了许久,这一日才算稍微开怀些。 “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坤和宫那边可能就要派人来领你走了。” 付巧言站起身福了福,犹豫片刻还是问:“娘娘,如果将来我……实在也没那个福气,能不能还回来伺候你?” “你……你这孩子,好,我答应你。”淑妃微微红了眼,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付巧言回身冲她行了大礼,这才退了出去。 晚膳时付巧言没吃多少,她心里装着事,实在也是吃不下的。 今天淑妃说的事她没怎么纠结就答应了,一个是淑妃已经给付恒书最好的安排,再一个她也十分感谢这一年来淑妃对她的好。 除了打扫书房,她几乎什么活都没有。陪娘娘读书其实她自己也乐在其中,每日里娘娘有什么小点茶品都是叫她一起用,给她赏赐也从不手软。 就连上回她病了,娘娘都是让福姑姑亲自过来看,又请了女医来瞧病。名义上是说给宫里的宫人们都看看,其实她知道也多半是为了她。 无论是什么理由,她总不能不记着淑妃的好。 更不提淑妃虽然是叫她读书伺候笔墨,也会教她许多知识,从她来景玉宫时淑妃就是如此,到了现在也没有变过。 她是不信淑妃一开始就想让她去八殿下身边的,只能说淑妃本就是个和善人,喜欢聪明伶俐的小丫头罢了。 她是知道自己性格的,一开始宫里确实艰难,她也走到了今天。这两年里她并不觉得日子特别难熬,在宫里哪怕只是个无品小宫人,她也照样努力活了下来。 在心底里她想不想出宫同弟弟团聚?当然是想的。只是十几年后再出宫,说不定她也不适应宫外生活,到时候是嫁人还是不嫁人她也没想好,还不如……就听了淑妃的安排。 索性八殿下人又那般芝兰毓秀。 付巧言把脸埋进被子里,这一夜也没有能安然入睡。 47.情谊 第二日下午淑妃见付巧言脸色不是很好, 知她心中有事,便让她早早回来了。 双菱恰好在屋里收拾东西。 付巧言喝了杯茶, 心里反复纠结了许久还是开口:“双菱姐姐,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双菱手上动作不停,温婉道:“你说, 我且听着。” 付巧言见她一如既往的温柔, 心里更是不好受。 她不由想起双菱为了八皇子生病的那段日子,虽是她开解了她, 但如今却落了这样局面。 “双菱姐姐,我要走了。” 双菱顿了顿,她慢慢叠好被子,把它规规矩矩摆在床柜旁。 “你要去哪里?”双菱蹭到炕边上, 坐在那里不去看她。 付巧言红了眼睛。 这一年来她同屋里的姐姐们相处很是融洽, 景玉宫因着淑妃性子好, 宫人们大多都比较和善。付巧言在这里日子过得好, 其实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但娘娘吩咐的事,也不是她能拒绝的。 双菱平日里不爱说话, 却并不是个傻子, 她见付巧言低头不吭声,突然就悟出了什么。 “呵,”双菱短促地笑了一声,“是让你去陪知画了吗?” 她说的倒是含蓄。 付巧言轻轻抬起头, 她默默看着双菱, 低声道:“娘娘说要封我为良媛, 过阵子就要跟皇后娘娘那赏赐的良媛们一起去八殿下的文墨院。” 双菱猛地抬起头,好半天没讲话。 付巧言长得美,温婉可人聪明伶俐,她是知道淑妃极喜欢她的。她嘴笨不爱说话,娘娘一年到头其实见不了她几次。 可是……可是…… 到底少年慕艾,八殿下那般丰神俊秀,她心里总是有些放不下的。 双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给付巧言了一个难看的笑。 “也好……” 付巧言知道她心里难过,但她不想就这样一声不吭离开景玉宫,那样这一年来的情分便会荡然无存,再不复往昔。 “双菱姐姐,我们都是娘娘的宫人,自然要听娘娘吩咐,只……你瞧着娘娘喜欢我这样的,说不得八殿下不喜欢呢。” 付巧言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她也不过刚束发的年纪,这辈子就只能生活在冰冷的宫墙里,说不害怕是假的。 “我求了娘娘,要是八殿下不喜欢我,我还回来伺候娘娘,到时候你别不理我。” 付巧言抽泣地道。 她这样一哭,双菱也跟着哭起来:“你胡说什么,不许想这些!”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这样强硬,她走到付巧言身前,轻轻揽住她稚嫩的肩膀:“去吧,到了那里就不用再伺候人了。你这么美,八殿下不会不喜欢你的。” 大概因为从来没奢望过什么,双菱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摸了摸小姑娘乌黑的秀发,慢慢擦干净脸上的泪:“哭什么呢,这是好事情。郡王良媛也挺好的,将来王爷出宫开府,怎么也能封个六品良娣,还愁日子不好过呢。” 到底年长一些,双菱反而安慰起付巧言来。 付巧言轻轻拉住她的手,用极轻的声音说:“双菱姐姐,我……我害怕。”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自己心里其实都不清楚,害怕让淑妃失望,害怕八殿下不喜欢她,害怕文墨院里的一切,也害怕未知的未来。 前路弥漫着浓雾,她实在看不到方向。 双菱又红了眼睛。 说到底,她们都是这锦绣皇宫里的浮萍,身若蒲柳,命比纸薄。她们从来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也害怕被命运掌控的那一天。 “好妹妹,你要知道自己很好,人美心也美,所以去了八殿下那里,你就做你自己好了。” “没什么好怕的,在哪里不是过日子呢?八殿下又不能吃了你,大不了你就自己在自己小院里老老实实生活,找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一天天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付巧言慢慢止住了泪。 确实,日子总要过。无论是在景玉宫还是文墨院,又或者归家还乡,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进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能退缩。 “你在景玉宫不也过的很自在?怕什么呢?八殿下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这事说道八殿下身上,付巧言难得有些不自在。 双菱轻声笑笑,心里的郁结舒畅开来,倒是有些闲心同她玩笑:“将来出宫上哪里找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还是皇亲国戚皇子龙孙,没比这再好的事了。” 付巧言端着红脸推她:“双菱姐姐,你别闹。” 双菱把她拉起来,牵着她走到衣柜前:“行了,娘娘既然吩咐,也不过就这几日的事,先把东西收拾妥当。” 付巧言原本以为同双菱坦言后会很不愉快,结果却是被双菱哄了一遭,竟是不那么忐忑了。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一旦通透起来无人能及。 晚上她去领了饭食,回来见桃蕊和双莲都回来了,两人正笑眯眯打量她。 付巧言一下子便知道双菱已经告诉了她们,只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们用饭吧,今日里有红豆枣泥馒头,很香的。” 双莲帮她把沉重的食盒放到桌上,拉着她坐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事宫里多了去了,只是以后不同你在一处,有些怪难受的。” 她一贯是大大咧咧性子,这会儿倒是有些扭捏来。 付巧言忙说:“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桃蕊点了点她额头,吩咐双菱摆饭:“别胡说,等你去了外五所,便不能回后头了。” 付巧言茫然地看向她,有些不知所措。 桃蕊知道这些事过几天福姑姑都会同她吩咐,但还是忍不住操心起来。 她一把嗓音甜蜜蜜的,听的人舒服极了:“外五所都是皇子的妃妾,这来了后头叫皇上撞见,岂不是……” 岂不是很容易出事! 这话桃蕊没讲完,但是付巧言却懂了。 因为懂了,心里头就又开始有些不好受。 桃蕊塞了一个枣泥馒头给她:“行了,这有什么的?等你去了文墨院,也就没心思在想这后宫的事儿。且将来你位分上来,能混到个侧妃良娣什么的,逢年过节八殿下回宫来看望淑妃娘娘,总能带上你的。” 付巧言轻轻摇了摇头。 桃蕊知道她年纪小不懂,也有些彷徨害怕,只笑说:“你啊,就听我的。将来我们说不定还要指望付娘娘关照呢。” 付巧言忙要去捂住她的嘴:“姐姐你胡说什么!” 桃蕊一把拦住她的小手,只笑道:“你就安心去吧,好好过活就行了,该吃该睡。你是娘娘给的人,八殿下不会亏待你。” 付巧言没动。 双莲把人拉着坐下,给每人都盛了一碗糙米粥。 桃蕊端起碗,甜甜道:“别的不说,只祝我们一屋姐妹平安喜乐。” 她们没什么好茶,用这香喷喷的糙米粥也没什么不合适,付巧言端起碗同三位姐姐碰了碰,默默喝了一口。 真香。 冬日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最近桃蕊也没那么多事,晚上便拉着屋里的姐妹一起给付巧言准备行李。 总是要去皇子身边伺候的人,太寒酸是叫人瞧不上的。 桃蕊从自己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袱,里面大概有二三十个精致的荷包,有并蒂莲花,有锦鲤成双,有多子多福,有马到功成,林林总总攒了一小包。 桃蕊也很大方,都给付巧言塞进包裹里:“这是姐姐平日里做的小玩意,你且拿回去用,料子都是偷偷用娘娘衣裳的边角料做的,没有上不了台面的,你且自己挂身上都使得。” 付巧言不太想要,桃蕊进宫这么些年只攒了这些防身的东西,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料子针线都很金贵,最难得的是她一针一线的功夫和手艺,这般全都拿来给付巧言,她自己一个都不剩了。 桃蕊不听她的:“你出去也代表咱们屋的脸面,总不能比皇后娘娘那边人差,回头福姑姑肯定要给你准备些什物,我这个真是我自己的心意,不能不要。” 双莲和双菱身上就没这些东西了,不过景玉宫里生活安逸,她们倒是攒了不少的银子,两个人这么一凑,好歹给付巧言凑了二十两出来。 “不许不要,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点钱一点都不够用,你且拿着防身,别饿着自己。” 虽说这情况不太可能出现,但是但凡宫里不太受宠的小主侍妾,日子快过不下去的大有人在,手里哪怕有点银子都能好过一些。 付巧言不是个爱哭的人,这会儿又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 宫里头日子说好过也难,说难过也并不事事坎坷,只她这两年来就遇到了许多好人,得到了许多帮助,这每一桩那个每一件都让人难以忘却。 “谢谢姐姐们!” 桃蕊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将来你厉害了,姐姐们还要指望你呢。” 没过两日,沈福就来找付巧言了。 她给付巧言准备了两个很大的雕花木箱,打开来看都是时下小妃妾们常穿的衣裳首饰。她一件一件给付巧言讲:“这里有冬衣四身,都是浅色活泼些的样子,里面有三身都是你喜欢的袄裙,剩下一身是三件式曲裾深衣,这个是娘娘的喜好,吩咐必须给你做上一件。” 这衣服并不是桃蕊准备的,付巧言就知道是织造局给做的定例,肯定不会违制。 她点点头,口里称了谢,又听沈福道:“头面种类不多,按制许多你都不能用,娘娘就让多备了些珍珠、玛瑙和贝壳之类的小簪花和发钗,你年纪小,用起来也可爱。” 说着沈福打开一个三层的首饰盒,里面早就放的满满当当。 但这还不是所有,沈福又打开另外一个箱子:“这里面有四身小衣,你先用,等去了殿下那里就会改从外五所给你发份例,这几件能撑到开春。这个盒子里都是胭脂面霜香露,会用吗?” 付巧言点点头:“家里母亲教过的,不过我并不常用。” 沈福端看她一眼,倒是难得笑了:“也是,你现在这样,天生丽质就已经很美了。” 这边说完,沈福又取了个小些的盒子,打开给她瞧了瞧:“娘娘说离了这里后面的路大多就要你自己走了,她喜欢你,给你准备了这些,你且仔细用。” 这一盒子大多是小块的福豆银子,还有几张银票。付巧言定睛一看,大多都是百两数额的。 做宫女时半两银子也能过,可做妃妾就不是了。 付巧言也没推辞,她是懂事的,沈福也知道。 这些都准备好,沈福又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看着像是书本的样子,这书等你去文墨院安顿好了再看。 付巧言不明所以,只接过揣进袖中。 等许多事都安排好了,沈福又给她讲了许多文墨院的规矩和八殿下的习惯,这才打发她回去。 这一等就是十天功夫,付巧言白日里依旧去书房收拾,下午陪着淑妃念书,大概是因着将要离开,主仆两个倒是比以前亲密不少。 上元节那日清晨,天气极好,金灿灿的日光照的院中梅花亮堂堂,十分精神。 付巧言正用过早饭往正屋里去,转身就听一把有些熟悉的嗓音响起:“阿福,新年好啊,娘娘这会儿起了吗?” 她转头一看,恰是冯秀莲站在门口,同沈福寒暄。 付巧言心想:来了。 48.文墨院 从景玉宫到外五所的路寒冷而漫长。 她们不能从乾清宫和勤政殿之间的长巷里走, 就只能从慈宁宫前走到最东边的小道上出后宫。 这会儿刚过了上元,正是元月里, 宫里却一点喜色都无。路上行色匆匆的宫人们面容泛着苦涩的青白,一个比一个颓丧。 有些宫女黄门认识冯秀莲,也只默默向她行了礼, 并未多言。 她们仿佛宫墙下面栽种的如意树, 沉默地仿佛是从来不会讲话一般。 隆庆帝病重难愈,听闻已经许久都没有上朝了。宫里头人心惶惶, 因为皇后娘娘手腕强硬才勉强平息下来。 但是大小宫妃心里头没有不怕的,连带着宫人们都惶惶不可终日。 就连冯秀莲带着三个俊俏的小宫人往东南角的鱼跃门行去,都没让路上的宫人们关注更多。 这个时候谁都顾不上旁人了。 大越无旧例让宫人殉葬,但隔三差五也有储君选宫人生殉先父以示孝道, 如今长信宫里确实宫人数量不足, 然而人们却还是无法安心。 毕竟储君是谁依旧无人知晓。 不管宫里现在到底何种样子, 冯秀莲一行三人还是紧赶慢赶来到鱼跃门处。 鱼跃门是后宫与前朝中唯一一扇敞开的宫门, 只不过有禁卫把守,来回通过需有腰牌。 平日里皇子们要从这里去后面看望母妃, 而宫女黄门也需要通过这里出来办事。 这会儿守门的两个禁卫均是腰挂火器, 一身肃穆非常。 冯秀莲从腰间摘下尚宫的牌子,递给左边那位军爷:“大人,我是尚宫冯秀莲,奉皇后娘娘懿旨给纯王殿下送宫人去。” 那禁卫看了一眼腰牌, 又扫了一眼冯秀莲的脸庞, 便飞快把它递了回来。 “莲姑姑, 辛苦了。” 他客气道。 禁卫都是从九品,比冯秀莲八品的官职要低上三层。 大家都客客气气,办事就简单了。冯秀莲也客气道了声辛苦,把三个小宫女领到身边,每个人都给发了一个腰牌。 上书良媛两字。 说来是很奇怪的,宫里的妃妾们都是有位印,皇后娘娘的自然就是凤玺了,其他宫妃的按制都是上书妃位,她们都没有腰牌,因为一生都说不得没机会出宫。而外五所的女眷们就没人能有位印了,像她们这种无品无级的良媛,都是这样一块腰牌。 而她们却是能出宫行走的。 王爷们将来肯定要离开这座繁华的长信宫,拥有自己的府邸,再来便是客人了。 只除了一位。 付巧言抓紧那块小巧的腰牌,把它仔细塞进袖中。 因是说给纯王送的宫人,那两位禁卫都没敢多看她们,只匆匆在她们脸上扫过,便挥手放行了。 出了鱼跃门,转头就是宽敞的宫道。 前朝虽然听着不算很大,实际上也并不小。 乾清宫东边都算是外五所,历代的皇子们十岁后都是在这边长大,说是叫所,实际上类似民间那种一进宅子似的小院成排挨着,前后大概能有十几个院落。 在皇子们住所之前,有骑射场、勤学殿、小花园,甚至还有一所藏书楼。这里是大越皇子们短暂的家。 外五所看着很大,实际上也很拥挤。皇子多的时候一人只有一进的院子可住,皇子少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荣锦棠运气好,他年纪跟兄长们差的有些多,加上隆庆帝的子嗣并不丰,所以他倒是没体会过那种一进院子住一群人的逼仄。 如今外五所他占了一半,七皇子占了一半,两个人住的宽敞极了,一人都有三进的院子。 付巧言沉默地跟着冯秀莲,远远就瞧见文墨院的牌匾来,心里不由一紧。 然而冯秀莲却没等她多想,径直去了文墨院的前门。 院门处早有个小黄门等在这里,刚一见冯秀莲的面便急匆匆快步行至跟前:“莲姑姑,怎么劳您大驾,这一路可不近。” 冯秀莲笑笑,说起话来春风和畅:“为王爷办事,怎么能叫劳累呢?这可是我使劲同娘娘那求来的差事。” 小黄门也会说话极了:“莲姑姑真是忠心,难怪皇后娘娘最是看重您。” 冯秀莲又笑,这次没再说别的,只问:“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这事我们王爷很上心,特地吩咐宁大伴给安排的,三位小主一人住一个间,宽敞的很。” 她们连宫里最低一级的淑女都不是,无品无级,自然是不能被称为娘娘的。 说是良媛,其实同宫女也没什么区别,只听起来名头好听而已。只不过三个都分开住,着实方便的多。 冯秀莲一听就知道是宁城的手笔,想来也是特地给皇后娘娘做面子,倒是没什么不好。她笑着同小黄门聊了几句,这便进了文墨院。 付巧言三个小宫女依旧没人敢吭声。 文墨院一共是三进两列的制式,类似于田字形后面多一行。每一个小院间的院墙上都有院门。如果皇子们多到能住满,就把院墙锁上一人一院。像现在这样空置都没人住的,就都打开来供荣锦棠一人享受了。 小黄门给冯秀莲指路,前面两院一个用以会客,另外一个则是餐厅。中间两院一边是荣锦棠的卧房,一边是书房。后面则都用来储物。 小院侧边都有偏殿,黄门们都住在这里。 冯秀莲默默听了,只问:“那小主们分开住?” 小黄门笑道:“自然是住一院的,只中间是主殿,宁大伴还要同你商量。” 冯秀莲瞬间就懂了。 她没讲话,小黄门也没再说别的。 他能被派来接冯秀莲,肯定是宁城手下教出来的,一句话都不会说错。 等到会客正厅到了,宁城已经等在那里,忙上来迎:“莲姑姑,许久未见。” 冯秀莲眯着眼睛瞧他,见他还是以前那个高瘦利索样子,也笑着打趣:“您是高升了,以后说不得得靠您抚照。” “哎呦莲姑姑,这话可不能乱说,您这不是逗我玩吗?” “行了,咱们也不说别的,这三位小主是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亲自给殿下选的,你看怎么安排,是不是还得有伺候的小宫女?” 宁城转过头来瞧站在冯秀莲身后的三位,三人里面付巧言个头最高也最窈窕,只低着头看不清样子。 另外两个一人丰腴一些,另一个就是矮矮小小的,看着年岁都不太足。 宁城问:“三位小主可否告知下名讳?” 冯秀莲先指付巧言:“这位姓付,名巧言,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 “这位姓孙,名慧慧,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付巧言一听这名字,手上一痛,紧紧攥住了拳头。 她微微偏头去看,打眼才发现原来这位旧相识已经同她走了一路了。 孙慧慧也正瞧她,一双凤眼瞪得极大,脸上的敌意不用细看都能体会到。 付巧言没有理她。 虽然在辛娘那短短相处一月有余,她也多少了解了孙慧慧这个人,你越理她她越来劲,欺软怕硬得可以。 因为见了孙慧慧,付巧言紧张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没那么慌了。 另一位小宫人叫兰若,也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的。 宁城给她们三个安排在了荣锦棠寝殿后面的院子里,一间正殿两间偏殿,哪一位住正殿就有些门道了。 冯秀莲倒是机敏,她给皇后娘娘做事几十年了,很是知道她脾气。 见宁城有些为难,便主动道:“付小主居长。” 宁城脸上一松,紧跟着道:“那自是好办一些。” 到了这里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宁城又请冯秀莲吃了一杯茶,给她送了八殿下的赏赐,这才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等到了文墨院门口,冯秀莲扭头回来看三个小宫女,最后目光停在付巧言的脸上:“还请三位小主好生伺候殿下,不负娘娘们的期望。” 三人老老实实同她行礼,口中称诺。 等到冯秀莲走了,宁城这才回身打量三位小主,他目光倒是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记三人的样貌,片刻就停住了:“三位小主这边请,你们住的地方在后院,伺候你们的小宫女也已经等在屋里了,三个小丫头都是新来的,有什么事小主们找我或者张伴伴即可。” 文墨院里面没有姑姑,事都是宁城和张德宝管。不过张德宝主要是跟着荣锦棠外出行走,在院中的时候并不多。 几人趁着天色还亮很快就到了后院,这里倒是清静极了,一正两篇的行制,院中还摆了石桌石椅且栽种了些耐寒的花草。小院正中间栽种了一棵晚梅,同景玉宫的那一棵很像。 宁城笑眯眯道:“付小主居长,便先在主殿住下,孙小主和兰小主多多担待。” 她们三个位份是一样的,也都还没有承宠,按理说以年龄分居所是很恰当的。 但很明显有的人是不干的。 孙慧慧当即就道:“大伴,也不能这么分吧?凭什么我们一个品级,就她为正?” 宁城显然极有耐心,他长相同另一位皇帝身边的宁大伴有几分相似,却是个笑脸人。 “孙小主,这是莲姑姑安排的。” 孙慧慧一向不是个能妥协的人,或许王皇后选她时只看了长相身段,性格之类的方面是未曾考虑的。 她说到底只是嫡母,对荣锦棠的喜好一无所知,也没有那么多的慈母心肠去为儿子考虑。 无论是孙慧慧还是兰若,都是一等一的长相,却看起来都不如付巧言稳重。 一个人的美不能只看脸。宁城即使是个阉人,也还是男人。 他没有再搭理孙慧慧,只说:“请三位小主回去收拾一二,你们行礼稍后就到,这两日小主且先打理干净。” 付巧言没有多言,向他行了个礼,很快就进了屋。 屋里已经点燃了宫灯,正摇曳着炫目的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正忐忑等在屋子里,见付巧言推门进来,忙冲过来要行礼。 “娘娘……” 付巧言一把捂住她的嘴:“记住,我是良媛,你要叫小主。”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乖乖应声:“诺,小主大吉。” 49.舍得 文墨院的后院以前是库房, 许久都没住人了。这会儿宁城安排小黄门费了好大功夫给收拾出来,只家具都是半旧不新的。 墙上也没刷大白, 看起来有些斑驳。实在不太好看的地儿就挂上字画,好歹亮堂一些。 屋子里依旧有一股子尘土味。 付巧言倒是不介意这些。 让她住正殿,就意味着比偏殿大许多。一共三间的屋子, 左边是小书房, 中间是堂屋,右边则是她的卧房。 这还是进宫以来她第一次能有自己的屋子。 分给她的小宫人看起来年纪轻幼, 也不过沈安如那般大小,身上还一团孩子气。 她正怯生生站在桌边,看着付巧言不知所措。 付巧言不由想起坤和宫的辛娘和萱草,她们也是主仆两人, 无名无分住在偏僻的小屋里, 寂寞度日。 “你叫什么名儿?”付巧言温言问。 她其实也没比这小丫头高贵多少, 一样都是宫女的命, 就在昨天她们还是一样人。 小宫人怯怯道:“奴婢叫晴画。” “倒是个好名字,进宫以后起的?” 晴画见她十分和善, 也渐渐没那么忐忑了, 脸上带了点笑:“奴婢以前是在尚宫局的,那边姑姑给起的。” 进宫后没有分宫的小宫人都在尚宫局,其实就是没有娘娘要,只能留在那做些杂事。 不过这样也好, 八殿下瞧着就不像是会用跟别的宫妃有瓜葛的宫女, 尚宫局这样刚进宫每两年的小丫头最是合适。 付巧言站起身来, 在屋子里看:“你也不用拘谨,我对你页眉旁的要求,只两点要记得。” 晴画跟在她身后,略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小主请说。” “第一,以后说话谨慎着些,能说不能说都先心里想想。对我的称呼、对旁人的称呼半点都不能错,要是你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晴画赶紧点头。 付巧言又说:“第二,咱们自己屋子里的事半句都不能跟外人说,无论是我还是八殿下,甚至是你自己的,都不行。” 晴画忙道:“我知道的!小主我以后不会说错话的。” 付巧言看了一眼干净宽敞的书房,心里倒是有些开心,她温言道:“我们其实是一体的,你念着我,我也便念着你。” 晴画听到这里,才笑了出来。 付巧言也笑:“你看我们这里多大,就两个人住,多好。” 晴画抿嘴笑:“我以前在尚宫局,是住大通铺的,一个屋十来个人,总是没地方存自己的东西。” 付巧言在桌边坐下,见晴画手脚麻利地跑去煮茶,倒是有些满意。 “以后这边书柜下的小柜子就放你自己的东西,晚上你就跟我屋里塌上睡,被褥都收拾好了?” 让小丫头睡在榻上,也不是她故意磋磨人。 宫里头贴身大宫女得主子恩典才能跟在卧房里睡,像晴画这样的贴身宫女,她们这能有地方睡已经极好了。 一共就三开间,她也没那个脸面能给晴画要来一张床,即使要来也没地方摆。 晴画一听能睡榻上,高兴极了。 那塌很宽敞,放上被褥舒服的很,比大通铺要好得多。 “宁大伴早就给备好了,小主的有两床换洗被褥,我的也有。” 付巧言转身进了卧房,见这边也就比辛娘那宽敞两尺有余,便知道皇后待辛娘也是有些情面的。 要知道早些年这里住的还是皇子。 除了一个小炕,和炕上的一整排雕花炕柜,便只有床边的那把贵妃榻了。 付巧言摸了摸炕上的被褥,入手很滑,显然是新的。 来时她还担心是睡架子床,看到这炕,心里是大石落地,一点都不慌了。 她依旧吃着那药,淑妃也说吩咐了女医使到日子来这边给她送药。 药是管些事,不过她还是多少有些畏寒,自然更是喜欢暖和的抗。 不过这些她都没讲,只说:“宁大伴说一会儿行礼就送来了,晚上你辛苦些,都收拾出来。” 晴画赶紧摇了摇头:“不辛苦!” 主仆两个说话的功夫,外面就有小黄门敲门,等两个箱子都抬进来,狭小的堂屋一下子就满了。 卧房的炕边是空的,正好能放得下妆箱。 付巧言让晴画打开箱子,先把收拾、银票、荷包等物件取出锁进炕柜里,后又把常吃的药丸拿来存好,这才说:“衣裳有四身,先捡这三身并两身小衣放上面箱子,这些旧衣就放下面的。” 地方狭窄,两个箱子没办法并排放,只能摞在一起。 付巧言身上依旧穿着宫女的冬装,这会儿还未到晚膳时分,便说:“我先换身衣裳,你去外面收拾厅堂,叫膳吧。” 这一番吩咐下来,倒是有条不紊。 倒也不是她多老练,只这些进宫时都有教,她也好歹轮过那么多宫室了,能学到的不少。 就拿叫膳这一遭,早去和晚去领回的东西肯定不同。 等晴画领了晚膳,付巧言扫了一眼,心里就更是有数。 这边的饭食都比景玉宫做宫女时讲究一些,到底是有四菜一汤,分量比那边的少些,油水却足。比如那碟油豆腐炒白菜,就看起来香极了。 晴画给取了一碗米一碗粥,并两个白面枣饽饽,问她要吃哪个。 付巧言便又想起辛娘和萱草来,迟疑片刻还是道:“以后你同我一起吃吧,别叫人看着就是了。” 晴画忙摇头,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付巧言先坐到主位:“我也不是单为你,等我吃完你再吃屋里总有股子味道,还不如用完赶紧收拾干净,你说是不是?” 晴画年纪小,虽是刚认识的,倒也很知道听她的,就没再推辞。 只吃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去夹小炒肉里焦香软烂的五花肉片。 付巧言也没管她,自顾自吃的高兴,她也不知为何,总归心里是有些踏实的。 来之前那些彷徨和害怕都不见了,大抵是既来之则安之,她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不如好好过。 饭后知画又找小黄门要了水,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穿着新作的小衣躺到暖和的炕上,轻轻舒了口气。 晴画坐在榻上,就着灯做活。 “小主,你要休息就知会奴婢一声。” 付巧言也无事可做,便拿出从景玉宫带来的绣品慢慢做。 “你这手艺是谁教的?” “回小主话,是带我的姑姑教的,我只学了些皮毛,缝补小衣袜子还是使得的。” 两个人简单聊了会儿天,付巧言就有些困了,她让晴画熄了灯,整个人埋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一夜无梦。 第二日付巧言醒的很早,她在景玉宫早起惯了,这会儿一起来发现无事可做,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只第一日过这样日子,她就多少体会了淑妃的那些寂寥和落寞。 等待,是漫长而又残酷的。 怕他来了又走,又怕永远不会来。 她努力给自己找了件事做,既娘娘说要好好忠心于殿下,她便给殿下先做双冬日里穿的棉袜吧。 有活干,日子就快起来。 到了第三日晚上,晚膳时她就听到外面有些人声,待晴画去领了水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付巧言问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晴画摇了摇头:“小主,殿下去了兰小主那。” 付巧言一下子没了声音。 她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无更多的欢喜,她不难过,也不彷徨。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这样逆来顺受。 因为没有太多期望,所以也没有更多的失望。 付巧言轻声笑了一下:“自然要先去那里的。” 晴画有些不解:“为何?” 付巧言把手里刚绣好的棉袜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只:“因为皇后娘娘,总是嫡母。” 第四日清晨,小黄门送赏赐的动静惊醒了一院子里的女人。 付巧言坐在窗边往外看,入眼是孙慧慧青白的脸。 她就站在那颗晚梅下,恨恨地看向兰若的偏殿。 付巧言离开座位,又继续绣剩下的那只短袜,袜子做的很仔细,袜口处盘旋着一圈精致的柳叶纹,简单却又十分用心。 第六日晚上,付巧言很早就让晴画去领了水。 晴画刚从外面回来,转身便瞧见当初刚来时那小黄门笑嘻嘻敲门而入:“付小主,殿下点了您的名,晚些时候会过来。” 付巧言轻轻掐了一把手心,冲晴画点了点头。 晴画倒也不是蠢笨的,过去一把拉住小黄门,往他袖子里飞快塞了银子:“沈哥哥,劳烦您跑这趟了。” 沈义笑笑,面容一如既往的讨喜:“多谢小主记着咱。” 晚饭付巧言吃的很认真,大概是因着八殿下会来,所以今日里的菜色比前几天好了几倍,甚至还有一碟子白灼虾,这东西是稀罕物,宫里头的小主们兴许都吃不到。 付巧言很领情,把一碟子都吃的干净。 用过饭后她让晴画先去堂屋里收拾,自己进了卧房洗澡。 泡在热水里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都舒服极了,她仔细把身体每一寸都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擦干净水裹着棉巾走到铜镜前。 影影绰绰的宫灯照耀下,她在铜镜里看到了玲珑有致的自己。 她用淑妃赏赐的香膏擦拭了身体,一股幽静的馥郁香味静静在屋子里散开。 那味道并不重,清清淡淡的,却能让人舒心静气。 付巧言没叫晴画,自己给自己盘了一个婉约的堕马髻,在发间只戴了一把水红碧玺雕花簪,衬得小脸更是红润。 她找出已在屋里挂了三天的浅水粉色的三叠曲裾,一层一层穿在身上。 这一套衣裳料子很软,都是用精致的织锦缎而做,水粉色的底子上盘旋缠绕这并蒂莲,更衬得她修长玲珑。 领口处一层一层拾级而上的粉黛衬得她脖颈修长而白皙,实在是漂亮极了。 打扮好这一切,付巧言打开门,吩咐晴画:“今日里你便在书房凑合一晚吧?那边有个小塌,别冻着自己。” 晴画转头想应声,却被她这样子恍了神:“小主,你真美。” 付巧言抿嘴一笑:“眼光真好。” 她回了卧房,端端正正坐到炕上。 没有龙凤喜烛,没有凤冠霞帔,今日里,她却要嫁人了。 那些都不重要,付巧言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父母高堂俱已不在,只要她过得好,便是真的好。 她正出神想着,正殿的房门吱吖一声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而入,一下子吸引住了付巧言的目光。 她微微偏过纤长的脖颈,望向那个清俊的少年。 不,他这样的身量,已经是个青年了。 荣锦棠只第一眼见她,便想起了她的名字。 付巧言。 那个言字在舌尖轻轻一弹,带起缠绵的尾音。 “母亲,倒是舍得让你来。” 这是荣锦棠同付巧言讲的第一句话。 50.十下 听他提淑妃, 付巧言不知怎地就没那么紧张了。她站起身来向他行了礼,站在那笑意盈盈:“娘娘心里最是顾念殿下。” 荣锦棠进了屋来, 见这边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还竖着一支盛开的晚梅,再看她时便有些意味深长:“倒是有心了。” 付巧言不知他在说什么, 又不敢上前凑的太近, 只不远不近站着。 她面上是风轻云淡,实际上手心里都是汗, 一颗心扑通扑通,都快要蹦了出来。 荣锦棠转身坐到贵妃榻上,他将要过生辰,一岁比一岁沉稳, 这般看来实在是很有气势的。 到底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付巧言见他身上还穿着披风, 忙过来帮他脱下叠好放到贵妃榻上。 荣锦棠沉默地看着她忙活。 付巧言这一会儿更紧张了, 她觉得脸上都要流出汗来, 只好道:“殿下喝茶否?” “不忙,坐。” 贵妃榻倒不窄, 付巧言小心翼翼坐在了另一边。 荣锦棠轻笑出声。 “殿下……”付巧言只觉得脸上似火烧。 荣锦棠偏过头看他, 这一年来他每次去景玉宫都能瞧见她,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也多少能记起去岁年初时她稚嫩的模样。 翻年过来,他们对坐在这里, 倒都是一双大人架子了。 到了这里荣锦棠反而没那么着急了, 最近前朝事太多, 王家和沈家都看着他,他一步都不能错。 晚上的这些时候,其实他只想着回自己卧房里睡觉,实在是没有更多精神搞些别的事儿。 但王皇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也是不能叫母后失望的。 好在,母亲是知道他的,也体贴他。 荣锦棠问:“母亲最近……身体还好吗?” 算起日子来,除夕那日过了后他就没见过淑妃了,也不知过得如何。 付巧言愣了一下,很快答:“娘娘,娘娘看着还好。” 荣锦棠微微皱起眉头。 “殿下,其实自从陛下病了已来,娘娘就有些不太欢喜了。您别怪奴婢多嘴,娘娘是一贯的舒心人,现在再瞧她,却是觉不出来。” “不怪你,你说。” 荣锦棠沉下脸来,倒不是因为付巧言,只他知道淑妃的脾气罢了。 付巧言见他脸色不好,心里有些慌,为着淑妃还是硬着头皮讲:“因是对殿下说,奴婢就放肆一回。奴婢觉着娘娘心里头有陛下,一直牵挂与他,所以心情很是不愉。” 这话是有些放肆的,不过荣锦棠没生气。 他偏过头,又去瞧小姑娘秀气的脸:“娘娘忠心于陛下,这是自然的。” “不过如今你来了我这里,母亲那边是谁伺候?” 这个付巧言还真不知道,她仔细回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淑妃娘娘做了什么安排:“这奴婢倒是不知,只希望殿下能多回去看看娘娘。” 倒像是一心为淑妃考虑了。 荣锦棠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眼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只说:“嗯,你讲的有些在理。” 付巧言松了口气。 说起来在她心里,现在其实是更偏向淑妃的。 主仆两个开开心心相处一年,她没受到一丁点磋磨,加上淑妃脾气同她母亲又很像,付巧言很难不去挂念她。 不知道为什么,荣锦棠一看她这样紧张又佯装镇定的样子,就十分想逗弄她。 在景玉宫里时他就这么想过,碍于母亲喜欢她不太好吓唬,现在人是他的了,那还不是听他的。 荣锦棠突然站起来,淡淡道:“晚了,该安置了。” 付巧言一双手顿时僵住了。 荣锦棠站在她身前,一双眸子定定看着她。 付巧言只觉得刚回去的汗又要冒出来,她颤抖着手,去拉腰上精致的腰带。 这腰带是淑妃特地叫人给她做的,跟她腰身刚好合适,紧紧这样束上一圈,显得她腰身更是纤细。 这一身衣服自是好看极了的。层层渐开的衣领仿佛正在绽放的喇叭花,那个美丽的姑娘站在花间,盈盈看着他。 荣锦棠难得有点动容。 付巧言缓缓站起身,就这么对着他轻轻解开腰带。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腰带滑落到地上,那含苞待放的花儿宛如春来,竞相绽放。 花丛中,一抹炫目的红映入荣锦棠的眼帘。 他俊眉微皱,倒是难得也有些紧张。刚刚的逗弄心思早就不翼而飞,现在剩下的只有眼前美丽的豆蔻少女。 这事儿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这样看着她,便有些受不住。 一个不知道为何待着不动,一个是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气氛一下子就僵了。 荣锦棠见少女脸都红透了,正想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屋外一阵刺耳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所有的动作:“殿下,殿下!” 荣锦棠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听出来屋外说话人是宁城了。 没有天大的事儿,他是不会这个时候来讨人嫌的。 荣锦棠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付巧言,沉声道:“等我。” 说罢他转身出了卧房,又仔细帮付巧言关上了房门。 付巧言站在屋里,外面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 她呆立在屋子当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己穿好了衣裳,荣锦棠显然已经离开了。 会是什么事那么急呢?付巧言在屋里坐立不安,直到宫灯里的灯油都烧尽,她才合衣浅浅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反复做了许多梦,等到天光大白,眼睛一睁,却全都忘记了。 第二日清晨晴画早早取了水来,站那伺候她洗漱,小心翼翼不敢看她。 付巧言问:“怎么?” 晴画脸色不是太好,她道:“早上取水,碰到孙小主那的明月,她说话很是难听。” 付巧言接过帕子擦干净脸,又取了面乳来擦,倒是没太在意这个:“叫她说去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晴画还是有些踟蹰和慌张,她小声说:“可昨夜里,殿下来了一会儿就走了,院子里的人都听着了。” 付巧言盘头发的手顿了顿:“那不是我们能管的事,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就是了。” 见她面色并没有那么难看,似也十分镇定,晴画就没那么慌了:“那我听小主的,以后取饭取水都不理她们。” 可你不去惹事,有些“事儿”却偏偏要自己贴上来。 付巧言只从景玉宫带了两本史书出来,这是特地跟淑妃求来的,内容有些艰涩,她看起来是十分吃力的。 正是这份吃力,让她能每日里打发些时光。 这个小院仿佛与世隔绝,昨夜荣锦棠走后到现在也没一丁点消息传来,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强迫自己靠在窗边读书。 外面阳光晴好,正是一日暖冬。 付巧言正看得出神,外面一把尖锐的嗓子蓦然响起:“也不知道是谁,见天觉得自己美若天仙,结果呀,把人吓走了吧。” 这嗓子一听就是孙慧慧,她们三个都住这里,但付巧言是一步都没踏出去过,兰若仿佛也对院子不太感兴趣,只孙慧慧隔三差五要出来溜达几圈。 前两日是在那嘲讽兰若,转天就轮到付巧言了。 兰若或许是知道孙慧慧性格,也或许本就不是爱挑事的,总之是就看孙慧慧一个人跟那里跳,从来没搭理过。 倒是今天轮到付巧言倒霉了。 付巧言合上书本就继续去绣那双袜子,其实昨天就已经做完了,只没机会送出去。因为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他是什么时候,付巧言只好又捡起来继续做。 外面孙慧慧又叫:“从前看起来就不不是个讨喜的人,这下完了吧?别过几天文墨院呆不下去,又滚回永巷去。” 付巧言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用理她。 这宫里话多的人都活不长,也不知道她怎么在坤和宫活了下来,又被皇后选中送到这里。 付巧言不知道八殿下喜不喜欢这样的美人,反正她是不喜欢的。 因着昨天晚上八殿下早早走了,今日里又没叫人给赏赐,晴画早上领饭取水时多少有些不畅快。 到了皇子的地儿,就不看你是谁赏赐的,是什么出身了,只看你能不能得宠。 付巧言再是淑妃赐的又怎么样?无宠就是无宠,小黄门们势利得很,从给水的时候那傲慢得意的劲儿就能看出几分。 这些晴画都没同付巧言讲,她不那么聪明,却也懂事。 只她没说,付巧言却瞧了出来。 她叫晴画:“中午你早点去,别同她们碰上就是了,要是外人欺负你你也不用太过忍让,态度立在那里,他们也不能拿咱们怎么地。” 晴画到底年纪小,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同付巧言没那么深厚感情,却依旧盼着她好。 只有她好,她才能好。 宰相门前七品官,谁都想做那烧的火旺旺的热灶。 索性孙慧慧说一会儿就累了,很快就回去了。 中午和晚上主仆两个平静的用了饭,早早就灭了灯睡了。 等到第三日早上,沉闷的晨钟响过三下,又三下,复三下。 第九下响完,最后却又响了一下。 那调子漫长而压抑,似拿个小锤子敲在心上。 十下,今晨的晨钟,响了十下。 付巧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透过狭窄的窗棱望着外面青白的天,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 皇帝殡天,丧钟为十。 三三得九,九为极数,过了九,便是破极而上,扶摇九霄。 大越在位时间最久也是最勤勉的一位皇帝,这一次终于得以会见早逝的父母妻儿了。 隆庆四十四年元月二十八,隆庆帝殡天。 51.遗诏 隆庆帝十八继承大统, 今余四十四载,年六十有二。 在大越历代皇帝里花甲之年也不算短命了, 只隆庆帝因年少继位,在位时间就显得长了。 整整四十四个年头,大越都没有更换过年号。 丧钟一响, 原本因晨起有些嘈杂的长信宫里顿时安静下来。 虽是晴天白昼, 那一刻却寂静如永夜。 付巧言只觉得一颗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她先是仔细洗干净脸擦好面乳, 这才道:“别怕,陛下殡天早登极乐,同我们没太大干系。” 晴画脸雪白雪白,她看付巧言面色依旧平静, 倒是有些佩服:“小主你胆子真大。” 付巧言扯了扯嘴角, 努力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我们是八殿下的官署, 将来新帝继位, 我们肯定要跟着出宫开府的,有什么好怕的。” 晴画听了这个, 才多少有些笑模样。 “到时候, 也不知道能不能偶尔出去玩。” 到还是小孩子心性,付巧言只觉好笑,指了指妆箱:“把我那身灰褐小立领织锦袄裙取了来,得换上了。” 原付巧言看到这身衣服还有些好奇, 淑妃给她准备的四身衣服里另外三身都是青葱碧玉的颜色, 十分鲜嫩可人, 只这一身是暗沉沉的色儿,原来是等在这里。 付巧言叹了口气,利索换上衣服,心里越发是担心淑妃了。 “你也去换上素色衣裳,头上的珠花也换了,一会儿取饭别说错话。” 晴画看着还有些怕,不过还是很听话换了衣裳,付巧言一个人呆坐在屋里,突然有些迷茫。 她这会儿清楚为何八殿下那夜匆匆走了,也知道他不是因为对她不满而没有赏赐。 现在的乾元宫肯定乱成一团,隆庆帝没有早立太子,如今是谁继承大统谁都不知。 付巧言又不自觉去摸那双加了好几层绣纹的袜子,捡起针线又继续往叶子上加针:“反正,同我也没甚干系。” 她自言自语道。 相比后宫里人心惶惶,乾元宫里这会儿其实没有付巧言想的那么乱。 乌压压一群人都等在大殿里,谁都不敢吭声。 以四皇子为首的皇子郡王都站在最前面,就连才八岁的九皇子都来了,正小声呜咽着。 在大殿最前面,王皇后端坐在凤椅上,除周文正外七位阁臣站在一旁,无一人言语。 除王皇后外,其余宫妃都不在场。 王皇后看着下面的皇子朝臣,努力睁着通红的眼不叫自己落下泪来,她沉声道:“陛下……” 这两个字一出,顿时泪如雨下。 王皇后没去管自己汹涌的泪,她依旧大声说:“陛下……先帝沉珂日久,早知天命难续,于去岁小年时留有遗命,遗诏尊于太庙佛像后,由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为见证,上加盖国玺、御笔小印及皇后凤玺,四位大人正前去取来。” 皇后娘娘虽是满面泪痕,但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一句话说得大气磅礴,炸得满屋朝臣俱惊。 王皇后低头擦了擦眼泪,她深吸口气,沉声道:“诸位,且等一等。” 大殿里便一下子安静下来。 朝臣们跪了一地,看上去倒还好,只上面几位皇子郡王脸色就各异了。 四皇子一直在哼哼唧唧痛哭,六皇子一脸阴沉不言不语,七皇子哭得东倒西歪十分不像样子,八皇子则无声默默垂泪,这几位都是年长的皇子了,到底有几分真心谁也不知。只九皇子一片赤子之心,哭得格外卖力。 他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些是是非非,遗诏上是谁都不可能是他,还不如为疼爱自己的父皇痛哭一场。 下面臣子们满满当当几十号人,人人都哭成一个样子。 大殿里正是稳当时候,突然一把哭腔打断了这种平静:“娘娘,是否要等我三哥回来再宣读遗诏?” 王皇后一双凤眼看过来,七皇子荣锦桢顿时没了声,但他心里谨记母亲嘱托,还是硬着头皮叫嚷:“即是要宣读遗诏,总要所有皇子都在场吧?” 王皇后冷冷一笑,深吸口气问:“那用不用把你大哥、二哥和五哥都请回来?哦对了,还有明崇皇太子呢。” 这话一出口,下面朝臣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更是冷了。 这几位除了二皇子都是年少早夭,除了明崇皇太子没有序齿,其他三位都是有序齿的。七皇子在那无理取闹,王皇后比他可硬气多了。 现在隆庆帝殡天,储君未出,宫里她是最大的那一个了。 王皇后这话听着吓人,细品就有点意思了。把三皇子同死人比在一起,岂不是说他来了也无用? 下面聪明臣子们心里就有些想法了,他们想着这几月来王氏的动向,实在没法判断除了三皇子隆庆帝还看中哪位皇子。 恭王殁了,那三皇子靖王荣锦榆就居长了。 居然不是他吗? 七皇子被王皇后这样怼了一句,顿时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这会儿真的扛不住了。 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主意:“那也得把我母妃请来,她可是从一品贵妃。” 这一次王皇后居然没有反对,迅速安排下去:“来人,请贵妃、贤妃、淑妃、庄妃、和妃、敬妃、顺嫔、良嫔、惠嫔、张昭仪和赵婕妤来乾元殿。” 这一串名头听的人头晕,但大臣么都不是吃素的,这一品就品出门道来。 这几位都是孕育皇嗣有功的妃嫔,无论养成没养成的,一律让叫来。 恭王母妃贤妃已经起不来床了,王皇后也没漏下她。 不多时,贵妃、淑妃、庄妃、敬妃和顺嫔都来了,剩下的全称病。 贵妃还是一贯张扬,这样国丧的日子,倒是知道换了一身重紫的大袄,只头上金钗花簪一样不少。 她一进来便径直往王皇后下手的位置走去,刚要坐下,就听王皇后淡淡道:“站着。” 苏蔓受宠三十年,这是第一次被王皇后当着这么多人下面子,脸色顿时青黑一片。 王皇后扫她一眼,心里更是不屑,以前是懒得同她计较,现是不把她当回事。 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王皇后挺直腰身,让几位妃站在皇子另一侧,道:“七皇子讲,必要一家子都在才能宣读遗诏,只他三哥不在不能读。怎么靖王这样要紧?他不回来都不能让先帝出殡?” 这话就有些大了,再是早选了储君太子,也不能太子不归不让先帝下葬的。 贵妃是上不得台面,到底不算太蠢,王皇后话音还没落下,她双膝一软当堂就给王皇后跪了下来。 “娘娘多虑了。” 王皇后没去看她,只淡淡看着七皇子:“老七,是我多虑了吗?” 七皇子这会儿面比纸白,大汗涔涔,他哭都不知道哭了,只白着脸匆忙跪下给王皇后磕了三个头:“儿臣知错。” 十几年里,王皇后从来没有训斥过他一句,如今这样场面倒是抓的很准,一句话弄得他下不来台。 王皇后没有去搭理这俩母子,只转头看向剩下几位二品妃:“几位妹妹都是有皇子在堂的,贵妃妹妹想的周到,确实应把你们都请来才对,先帝……立了遗诏,便让大家一起等宣读吧。” 淑妃庄妃几个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同王皇后不对付,一起行礼回:“多谢娘娘周到。” 王皇后这边又给了贵妃台阶下:“苏妹妹实在是太过哀伤陛下,这也是人之常情,赶紧起来吧,妹妹们都坐。” 庄妃有眼色,忙过去扶贵妃起来,几个人就将就在王皇后下手浅浅坐了。 连王爷们都没这殊荣让坐,几位妃子们倒仿佛并无多少欢喜,每个人脸色都是暗沉沉的,无一例外。 先帝没了,她们都成了未亡人。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朝臣妃妾们哀伤的哭泣声。 不多时,周文正率先从外面进了来,他手中捧了个个紫檀的方盒,瞧着精致极了。 “娘娘,遗诏请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上了那个方盒子。 王皇后缓缓站起身,让周文正等四位见证都走到堂前,才开口道:“遗照已取来,苏妹妹,能不能读?” 苏蔓脸色依旧难看,她睁着通红的眼看向王皇后,想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暗示。 可王皇后只望着那扎眼的紫檀木盒。 苏蔓轻声问:“可是老三,不在。” 王皇后轻声笑了笑,那声只在她身边的苏蔓能听到。 苏蔓有些恍惚,只听王皇后突然道:“今本宫以凤玺起誓,遗诏上写的名字是谁,便一定是谁。” 她这一句仿佛是给苏蔓吃了一颗定心丸,又仿佛在告诉她,这辈子你没那个凤冠霞帔的命。 苏蔓看了看满脸傻气的二儿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但满朝文武都在等这封遗诏,她死赖着不让读是肯定不行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妾,自无旁言。”苏蔓轻声道。 王皇后往边上挪了挪,让宁大伴请端王上了主位:“大行皇帝遗诏。” 随着端王声音响起,在场所有人均一起跪下。 压抑的哭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端王继续读:“朕十八继承大统,正是年少时,四十余年夙兴夜寐,未尝懈怠一日……今观皇子品行,当以贤者论。” 端王顿了顿,却听得贵妃心头一阵冰凉。 当以贤者论,便是不选长立了。 端王继续读:“纯郡王皇八子荣锦棠,勤勉聪慧,爱国爱民,文武双全,上恭下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四海。1” 52.长春宫 任谁也没想到, 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荣锦棠,偏入了隆庆帝的眼。 大殿里一时安静极了, 无论是宫妃皇子还是文武百官,无一人出声。 可端王那还没读完,只听他继续道:“大业未了, 朕心难安, 命继帝尊嫡母为皇太后主持六宫事,尊母淑妃为淑太贵妃协理六宫。命八位内阁忠心为国, 匡扶继帝。封靖郡王皇三子荣锦榆为靖亲王,封地溧水,孝母妃苏贵妃为靖太贵妃,荣养封地。封平郡王皇四子荣锦桉为平亲王, 封地蒙府, 孝母妃庄太妃, 荣养封地。封湘郡王皇六子荣锦松为湘亲王, 封地业康,孝母妃敬太妃, 荣养封地。” 这一串安排实在内涵颇深, 只端王那喘了口气,又继续读。 “明郡王皇七子荣锦桢、皇九子荣锦杬未弱冠,待继帝另封。” “颍州未归,国破民乱, 望继帝效先祖勇武, 归我大越荣安。” “隆庆四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 于乾元殿书房。” 这一次是终于没了。 这一封长长的遗诏,前半段都是隆庆帝在回忆过去,而后面却在不断安排未来。 他走得不甘不愿匆匆忙忙,未尽之事太多,有生之年也没能看到。 端王双手捧着遗诏高高举起,对人群中的荣锦棠道:“殿下,请接旨。” 荣锦棠还没动,倒是贵妃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不可能,不可能。” 王皇后扫她一眼:“靖太贵妃,你说什么?” 这个封号一下子把苏蔓刺激的抬起头来,她一张妩媚的脸这会儿惨白一片,额头上星星点点的汗水,嘴唇不停的哆嗦。 “娘娘……是不是念错了?怎么可能,不是……” 她到底心里害怕,没敢实在说出来。 王皇后没应话,扭头去问:“端皇叔,您看这?” 端王同王皇后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倒是年轻许多,听了王皇后的话只答:“大行皇帝遗诏是去岁小年夜启诏,由大行皇帝亲口所言,由周阁老亲笔所书,起居舍人张之亭也一同记录于《隆庆起居考》里,娘娘是否要去取来再读?” 端王这一番讲来明明白白坦坦荡荡,他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苏贵妃,只同王皇后一人回话。 王皇后点了点头,去问苏蔓:“妹妹,你看要取起居注吗?” 话是极温和的,态度就不是了。 大殿上这一番往来实在是往苏蔓心口上刺刀,隆庆帝几乎宠爱了她三十年,对她所出的几个孩子也一直疼爱有加,她实在是没有想到……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以往恩爱如浮云,镜花水月皆成空。她被他一封薄薄的诏书赶出了凤鸾宫,从此以后就没有苏贵妃了,只有靖太贵妃。她的额外荣封,还是从了儿子的。 苏蔓眼里的泪如伤心的雨,不管不顾倾泻而出。 呜呜咽咽的哭声回荡在大殿里,听得人人心中难安。 王皇后皱眉看了一眼七皇子:“老七,还不快扶你母妃起来。” 七皇子这会儿已经傻了,他呆愣愣上前,轻轻搀扶起苏蔓,没有说话。 靖王不在,母子两个顿时慌张起来。大殿里里里外外都是禁军,满朝文武看在眼里,她们什么都做不了。 王皇后又去看端王。 端王再次道:“纯王殿下,请接旨。” 荣锦棠从一众郡王里缓步而出,他俊美无双,身姿挺拔,一双美目微微泛红,显然是伤心至极。 他在群臣的瞩目下走到端王身前,一甩衣摆利落跪下:“儿臣,谨遵父命。” 端王把遗诏放到他双手之内,亲自下来把他扶起:“殿下,须得安排丧事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迅速安排起来:“命礼部、宗人府即可修整乾清宫,五品以上朝臣及三品以上内命妇即可进宫守灵,命钦天监爻算出殡日,命工部加紧修缮平陵,中书省起草诏书,大行皇帝殡天,举国国丧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以丧钟除服。” 他安排完这些,突然顿住了,少顷又说:“父皇一生勤勉,传帝位于儿臣,儿臣定当夙兴夜寐,不负父皇遗命。” 这一次满朝文武一齐声诵:“殿下英明。” 前朝里这些事儿,后宫是几日后才知道的。 文墨院里当天已经挂上了白,直到先帝头七时晴画才从御膳房的小黄门那里听到只字片语。 她一路上揣着怦怦跳的心,快步回了屋子。 付巧言正在读书。 她自己选了一本大越开国时的史话,正读到圣武皇后那一章。 晴画刚一进来,她就问:“今日倒是快。” “小主,你猜我听到什么?”晴画把食盒放到桌上,快步进了卧室凑到付巧言跟前,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付巧言把手炉递给她暖手:“什么?” 晴画使劲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从她颤抖的尾音里听到些许兴奋来。 “小张子说,咱们八殿下继位了。” 付巧言猛地站了起来,这一刻她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晴画还在那说:“小主,以后您就是娘娘了。” 娘娘两个字,让付巧言猛地回过神来。 她摇了摇头:“还未开登基大典,八殿下就还没继位。且说八殿下继位了,我也不是娘娘。” “小主……” 付巧言又拿起书来,只一双手颤抖地出卖了她的慌张。 “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殿下说我们是什么,我们才是什么。” 付巧言是郡王良媛,无品无级,自然是轮不到她给先帝哭灵的,只她们在自己屋里也要一日三次行三叩九拜之礼,也算是为先帝守孝。 在持服的二十七日里荣锦棠并未回过文墨院,二十日起过去,宫里除了服,他也依旧没有回来。 他已经是这座用长信宫新的主人了,他的家在鱼跃门里。 隆庆帝去后第四十九日是钦天监算的出殡日,这一日储君纯王荣锦棠亲自扶灵,直送隆庆帝与显庆皇后安葬于平陵。为了这一日合葬,显庆皇后在永宁寺整整等了四十四年。 因继帝还未继位而还是皇后的王婵娟站在自己坤和宫的正殿前,遥遥望向卧龙山的方向。 “秀莲,你说这会儿他高兴吗?” 冯秀莲陪在一旁,帮她紧紧系好披风的带子。 王皇后的脸在风雪里若隐若现,她一双凤目微沉,泛起一点点如珠的泪光。 “想必,已经一家团聚,如他所愿了。” 冯秀莲哽咽道:“娘娘……你还有纯王殿下。” 王皇后猛地闭上眼睛,温热的泪顺着脸颊流淌:“纯王殿下也不是我的啊,我啊,什么都没有了。” 白茫茫的雾气遮住了她的脸,风雪里也再没有其他人说话。 大行皇帝出殡这一天,天降暴雪,笼罩了整个上京。 就在这一片红墙白瓦间,大越第九位皇帝,荣锦棠继位。 这一日是隆庆四十四年三月初十。同一日靖王从封地溧水连上三道折子,一为恭祝新帝继位,二想请接靖太贵妃荣养,三是以溧水军务变动为由请立新军,以期夺回大越故土。 新帝未回。 荣锦棠从来不是着急的人,他继位以后除立表哥沈聆为禁军统领,其余八位内阁和六位尚书一人未动,前朝里仿佛相安无事。 隆庆四十四年三月二十,荣锦棠始封潜邸时妃妾。 住在文墨院的三位良媛全部封为淑女,尚宫局的四位侍寝宫女里,便只有淑妃赐的改名为张欣瑶的知画同封淑女,其余皆只给了赏赐。 荣锦棠刚过十七生辰,后宫实在不丰,满打满算便只有四个淑女,还都是娘娘们赐的宫女,实在是没有一个能叫人亮眼的。 因着是新人,付巧言她们搬宫的时候就好生热闹了一回。 册封旨意一下,她们就要离开文墨院的后院,从鱼跃门回到后宫,各自去新封的宫室。 淑女是最低一级的宫妃,按制只能跟着主位娘娘们住。荣锦棠还未有主位妃妾,她们四个的住所就有些意思了。 这会儿离隆庆帝殡天已经过了两月,西六宫里的太妃们全部都搬出去了,太后娘娘去了慈宁宫,新帝的养母淑太贵妃也被太后娘娘请去住在慈宁宫的安宁殿,好一起处理宫事。 剩下的几位妃子,贤太妃在先帝走后两日也殁了,只靖太贵妃、庄太妃、和太妃、顺太妃并几位太昭仪和太婕妤住在慈寿宫里,因着慈寿宫住不下那么多太妃,剩余的下三位小主们就都去了永宁寺荣养。 本来热闹的长信宫一下子便冷清下来,往日里车水马龙的西六宫如今荒凉的很,只两个月就显得有些凋零了。 付巧言这一回回来终于可以走宫道了,从鱼跃门到西六宫其实不过两刻的路,当日她出去的时候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新帝的淑女们都是今日搬进来的, 只她们每人就一个伺候的小宫人,剩下帮忙搬妆箱的都是文墨院的老人,因着不太熟倒是也没热闹到那里去。 付巧言被分到长春宫的后殿西侧殿,兰若跟她一起,住东侧殿。孙慧慧同张欣瑶则在旁边的碧云宫后殿。 她们只是淑女,没资格独住后殿,以往多是两个小主一起住一个偏殿的。 不过因着西六宫都空着,尚宫局的人也不会同新妃子们过不去,都是分开一人一边来住。 因着也不知到底谁最受宠,干脆所有淑女的屋子都换了新家具,付巧言一步跨进原来顺嫔的宫室,顿时被满眼新绿亮了眼。 三月末,正是桃树抽芽,满树碧绿。 长春宫的偏殿其实同文墨院差不多大小,只墙上都刷了大白,屋里也换了一水的整齐枣木家具,新人新屋新家具,倒是很有新气。 晴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身向付巧言说:“那奴婢先给小主道喜了,祝小主前程似锦,福气安康。” 付巧言点了点她鼻子:“借你吉言。” 长春宫之所以叫长春宫,只因前后院中栽种的桃树长势喜人,年年春日里桃花繁荣,暗合了长春之意。 当年顺嫔能赐住长春宫,也是看在她一对双生儿女的面子上。 在长春宫只住了几日付巧言便习惯了下来。 这里的日子比文墨院要规矩一些,早上不能起的太迟,要不然热水和早膳就都没了,晚上也不能歇的太晚,宫灯里的灯油每月都有定数,实在也没有多余的可烧。 付巧言没什么家当,在文墨院也没得什么赏赐,只这次封淑女时跟其他三位一起得了一对簪子并两匹好料子,其他的就再没了。 她倒是对这些不太在意,只是这一天天日子过去,倒有些怀念景玉宫的那些书来。 没书读实在是有些难熬,付巧言只好就捡着从景玉宫带来的深色料子给荣锦棠绣腰带。 同桃蕊学了一年的绣活,她的手艺也已经十分出众,如今无事可做,就绣的格外细致。 她也没选那五颜六色的如意吉祥图,却另辟蹊径,选了千里江山图做蓝本,绣了一副大气磅礴的锦绣河山。 四月的时候,院中的桃花开了。 那若隐若现的香气随着春风飘入屋内,付巧言最喜欢每日午后坐在窗边,一针一线仔细做绣活。 虽说已经除服,但新帝一没选秀二没临幸宫妃,看那个意思还要为先帝再守孝一阵。 他不来后边,付巧言也不着急。她倒是十分担心淑妃娘娘,只现在离得近了,她却不敢出去一步。 这一日正是春光晴好,付巧言见外面阳光璀璨,难得动了出屋的心。 长春宫的后殿里只住了四个人,她觉着兰若也不像是事多的,应当也不会挑理。 念头一旦动了,付巧言就再也坐不住,她招呼晴画:“且把那套茶具摆出来,我们去外面吹吹风去。” 晴画一听,顿时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欢呼着蹦起来去找茶具:“小主,我就说老在屋里闷着不好。” 付巧言见她那么高兴,心情也很畅快,笑说:“以前是不敢,我瞧着兰小主也不怎么出来的样子,应当是不太介怀的,我们在外面安静些,别吵着她就是了。” “恩,我听小主的!”晴画把那套茶具取了来,还是文墨院人人都有的最普通的青瓷。 “小主想喝什么?” 付巧言又笑:“你这丫头,我们只有小雀舌,还有什么可挑的?” 晴画从柜子里摸出个瓷瓶来,神神秘秘碰到她跟前:“咱们搬来这里前宁大伴其实给了些蜂蜜,我也不知道其他小主有没有,就藏了起来,小主想喝吗?” 付巧言喜食甜,偶尔晚上有八宝粥、玉米酥、红枣馒头或者只是南瓜小饼,她都能吃的干干净净。晴画自然是把她喜好记在心里的。 听到有蜂蜜,付巧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东西在家中时不算太便宜,逢年过节母亲也会给他做一碗花蜜露,进了宫倒是在淑妃那里蹭过几回,如今是再也没有了的。 “那先收起来吧,等明日里我们偷偷吃。” 晴画这才找了小炉子煮起水来。 等水烧开的功夫,她又取了一小碟子杏仁酥,先把它端到外面去,才进来请付巧言:“小主,走吧,是读书还是绣花?” 付巧言想了想,取了巴掌大的锦帕:“反正我们日日无事,从今日起我教你做绣活吧?” 晴画一直就很喜欢做这些小东西,只她手艺不好,在家时也没正经学过,只能磕磕巴巴做些简单的缝补活计。最近付巧言绣腰带,她就瞪着眼悄悄瞧过许多回了。 “真的?小主你真好。”晴画小脸激动的都红了。 付巧言点点头,起身推开了房门。 外面阳光晴好,春风徐徐而来,吹动了她鬓间乌黑的秀发。 付巧言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春天美好的香意。 后殿院中种了三颗桃树,旁边则是圆形的石桌石凳,晴画早就擦干净了凳子,请她坐到小桌旁,又把茶端出来泡上。 这一手煮茶的活付巧言教了她很久,如今也是有模有样的了。 很快雀舌的茶叶卷就慢慢舒展开,弥漫出怡人心脾的茶香。 树影摇曳间是斑驳的光影,鼻尖满是香甜的气息,这一个安静的午后,倒叫人心生畅快来。 主仆两个在外面悠闲了很久,付巧言才拿起锦帕:“先教你绣蝙蝠纹吧?一样一样来,以后你手艺好,咱们的衣裳就靠你了。” 晴画认真点点头:“小主,我一定好好学!” 有了事做日子过的就快了,没过几天付巧言又让晴画准备,主仆两个准备再去外面沐春。 不过这一次出屋的不止她们两个。 这边刚一坐定,对面偏屋就开了门,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屋里出来,一下子走入阳光下。 “付姐姐,一起住许久,还没同你请过安。” 兰若声音甜甜的,带着少女独有的芬芳,比桃蕊那一把甜嗓子多了三分青涩。 付巧言可当不得她请安,听了忙站起来也跟着笑:“兰妹妹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宫姐妹,哪里有什么请不请安的。” 兰若走到圆桌旁,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茶点,微微有些踟蹰:“姐姐,你会下棋吗?” 53.石榴 加更 付巧言愣了一下。 她上过幼学, 自然学过棋的。 只琴棋书画里琴她实在是没有天份,画也相当一般, 只书和棋好一些。 她也知兰若这是实在无事可做,才出来找她下棋来了。 付巧言向晴画偏了偏头,晴画便麻利地把茶点摆开, 空出石桌中间的位置。 “自然是会的, 只学艺不精,兰妹妹多多包涵。” 兰若长相只能算是清秀, 加之身量显小,十五的年纪了看上去还仿若稚童。只一把嗓子实在出色,让人听了心里头舒服极了。 “太好了,我也手痒许久, 那我们便来下一盘?” 付巧言点头:“好。” 不得不说, 兰若的棋艺实在了得。这一下午两人对弈一局, 竟对她生出些好奇来。 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一个人, 中盘厮杀手段极其狠辣,一点亏都不吃, 寸步都不让, 实在是很尖锐的性子了。 只看人,真的看不太出来。 等到最后付巧言的大龙被兰若的吃了,才笑着投子:“兰妹妹棋艺了得,姐姐自愧不如。” 兰若放下手里的棋子, 轻轻瞧了她一眼:“是姐姐承让了。” 付巧言没在说话, 两个人客气几句, 就收拾好东西回了各自屋子。 晚上用膳时晴画问:“兰小主厉害吗?” 付巧言给她打了个比方:“大概十个你也比不上她吧。” 晴画撅噘嘴,倒是没反驳。 日子就在绣花、喝茶、对局、看书里静静过去了。 这一年来前朝后宫都很平稳,仿佛隆庆年的太平日子还没过去,仿佛坐在龙椅上的还是那个主宰国家四十几许的天子。 一晃眼就到了隆庆四十四年的除夕,这一日宫里张灯结彩,人人都在期待太初元年的新岁。 今年除夕的宫宴后宫未开,只请了太后和淑太贵妃等几位太妃去前头一起吃宴,他自己的后宫只有四个淑女,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下午时分宫宴就开了,只新帝感怀先帝,并未让开大戏摆台,只让做了小曲来听。 等到晚膳时分,宫灯初上,荣锦棠从主位站起,高高举起酒杯。 同即位时相比他又高了半个头,身材是越发的修长挺拔,面容则要冷峻许多。或许是国事繁忙,他看起来要比以前消瘦一些,整个人更是气势磅礴。 到底坐了龙椅,人总是不一样了。 他高高站在上面,漆黑锐利的双眸看着台下每一个臣子,朗声道:“除夕夜,新岁伊始。这一年国事动荡,先帝驾崩,朕以茶代酒,谢爱卿们勤勉为国,忠心不二。” 他说罢一口喝干了茶,身边的宁大伴又赶紧给续上一杯。 荣锦棠从不吃酒,哪怕宫宴上也不勉强自己。 他又举起酒杯:“这第二杯,敬宫中母后与母妃,谢两位母亲不辞辛劳管六宫事。” 太后娘娘同淑太贵妃一起举起酒杯,同他回礼。 第二杯过完,就是第三杯。 荣锦棠这次面容比刚才严肃了些,他道。 “明年便是太初元年,新年便要有新气象,朕已汇同阁老六部下旨,明年一开恩科,二开选秀,三减赋税,四增荣宣堂,五设荣宣书院,六改禁卫为火凤禁卫,七改火凤卫为火凤营,八增兵五万,九减内宫开支。” 荣锦棠声音低沉有力,一句一句把朝臣炸得头晕目眩。 这里每一件事都是大事,他却要在一年里全部做成。 臣子们心里一紧,额上都毛出汗来,他们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如何?诸位朝臣,妥是不妥?” 荣锦棠虽是少年新帝,但他实在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加上他背后有王家和沈家,朝臣们哪怕想欺他年少无知,也是不敢的。 沈家手里握着兵权,王家手里捏着内阁,谁人敢作乱? 这一年太太平平的,就是最好的例子,就连西北的乌鞑也没有动,依旧守着颍州休养生息。 荣锦棠这样逼问一句,下面朝臣全部跪了下来,高声唱诵:“诺,谨遵圣旨。” 第二日清晨,朝阳洒在上京平整宽阔的朱雀街上,打更的更夫敲着锣,大声喊着:“新岁太初元年,新岁太初元年,新岁太初元年。” 这一日,正是新岁太初元年正月初一。 前朝的事后宫是从来不知的,倒是有一件同她们有点关系,闹得宫里头人心惶惶,小宫人们个个春心萌动,仿佛被选中的是她们自己。 付巧言听说要选秀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十五了,还是对面兰若的小宫女芳年讲笑话那般讲出来的。 乍一听的时候付巧言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好事,陛下后宫空虚,实在是不太好看的。” 兰若灰褐色的眼眸深深注视着她,似乎在看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付巧言大大方方叫她瞧,总也没有旁的心思。 兰若也跟着笑:“还是姐姐忠心。” 付巧言转眼换了个话题:“这些日子天也冷了,我实在是怕冷得很,过些日子再来寻你对弈可好?” 兰若又拿刚才那眼神去瞧她,直看的付巧言偏过头去才说:“姐姐太客气了,那便等三月开春,再寻姐姐出来玩吧。” 两人这样客气几句,就各自回了屋里。 倒不是付巧言事多,她是绝对不敢请兰若进她屋子的,相对的,兰若也从来不请她。 她们都站在一条线外,遥遥看着彼此,哪怕是日日对局聊天,也从来不越界。 对于付巧言来说,兰若的心思太难猜,她也懒得去猜,她们不是姐妹,不是朋友,只是同住一院的邻居而已。 停了小院里的隔三差五“友好会晤”,付巧言好生在屋里躲了几日懒冬,在直到二十日那日傍晚时分,一个身影打破了长春宫的宁静。 后来付巧言总是能记起那一日微雪晴天里的暖阳,薄薄的一层细雪飘落于天地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一把有些熟又似有些陌生的嗓音在长春宫后殿外响起:“宣长春宫付淑女,今夜石榴殿伺候。” 付巧言一惊,她还没回过神来,倒是晴画忙跑去打开门,笑嘻嘻的同院中的黄门行礼:“多谢沈哥哥,辛苦了。” 沈义这会儿已经换了另一幅样貌来,只见他穿着枣色黄门官服,腰戴如意香囊,他身量比去岁时见要高了不少,已经是青年的样子了。 只是因着黄门的身份,还是面白无须,十分的唇红齿白。 他是宁城宁大伴的干儿子,惯常的御前行走,乾元宫的中监沈伴伴。 如今在这长信宫,论谁都要给他面子。 晴画手里送出去的荷包比去年的沉了一倍有余,沈义在袖子里轻轻一掂就摸出了路数,他进了这边偏殿,打眼就看到桌上摆了个朴素的白瓷瓶子,瓶子里只一支桃树新枝,给屋子里添了几分绿意。 沈义有如今地位,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付小主总是这般客气,我这是听说,今日您的名可是皇上特地点的。” 他这话说的又轻又快,屋里只付巧言听清楚了。 付巧言笑笑,也柔声回他:“有劳沈伴伴了。” 沈义没再说这事,只严肃吩咐:“晚膳后会有小子们来接小主,小主记得披上斗篷,外面落了雪冷得很呢。到了石榴殿小主也莫怕,那边有管事姑姑在的,她说什么您听什么便是了。” “多谢沈伴伴提点。”付巧言踟蹰片刻,还是问,“那晴画……” 沈义摇了摇头:“小丫头就跟家里待着吧,那边有宫女伺候您。” 付巧言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要谢他。 沈义忙后退两步,走到门口说:“小的这就回去了,在这先祝小主前程锦绣。” “多谢你吉言。” 等他走了屋里一下就静了起来,付巧言呆坐了好久,才被晴画激动的声儿惊醒:“小主,这是皇上……第一回招幸?” 付巧言如玉般的脸微微泛红,她抿着嘴笑了一声,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太矜持:“是呢,前几日,也没听说叫了谁。” 晴画一下子跳了起来:“小主,我赶紧给您烫晚上的衣服吧,今个选哪身?” 这一年宫里按着四季也给她们做了许多衣裳,只是样式花纹都没得选,能合身就已经很好了。 付巧言舍不得老穿去年淑妃特地给她做的那几身衣裳,没怎么下过水,颜色依旧鲜亮如初。 只她身量高了些,上身一对兔儿比去岁丰腴不少,再穿那几身衣裳就显得有些紧了。 紧却有紧的美妙来。 付巧言想了想,还是说:“还是那身曲裾吧,那身料子最好。” 料子确实最好,也最衬她身形,层层绽放的衣领下是饱满的玉峰,这样一身衣服穿在身上,比去年要更美妙婉约一些。 她这一年来紧着吃药,起色也好了很多,这水红的胭脂色穿在身上,衬的小脸微红,泛着羞涩的光。 实在是很美的,就连晴画都看呆了去,喃喃不自语。 付巧言有些犹豫:“要再戴上耳珰否?” 晴画想了想,倒是说:“别了吧,我记得当时尚宫局的姑姑教,伺候皇上的时候是不能戴金银器物的。” 付巧言刚才是太高兴了,一下子忘了这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在榻上叹了口气:“我想什么呢?只怕是因为娘娘吧。” 是啊,因为她是淑妃娘娘特地送的,所以荣锦棠刚要涉足后宫,第一个选的就是她。 她最忠心,也最稳重吧。 不选张欣瑶选了她,这个付巧言捉摸不透,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事儿了。 晚膳比以往哪一日都丰富些,有微辣的萝卜炖小羊肉,咸中带着甜的玉米烙,有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素炒萝卜叶,甚至还有一小盆酸菜豆腐汤。加上往日里很少有的豆沙八宝饭和两合面枣糕,今天的伙食甚至比过年那天还要好些。 伙食这么好,付巧言晚上却不敢多吃,她怕太紧张在御前失仪,实在就白白浪费了今日的机会。 倒是晴画吃的分外满足,她捧着白瓷小碗喝酸菜汤:“小主,回头我把八宝饭和枣糕都给你留着,明日里咱们用小炉子偷偷烤了,也好吃的。” 她这贪吃样子倒是把付巧言逗笑,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过了晚膳没多久乾元宫那边就派了人来,外面雪已经很大了,鹅毛大雪似点亮了漆黑的夜,付巧言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天上的月,风雪中的月宫似要比往日明亮许多。 来接她的不是沈义,是个面生的矮胖黄门,因着今日外面雪大,敬事房特地叫了二人抬的小轿,正等在院里。 付巧言除了这一身衣裳旁的什么都没敢带,坐在轿子上摇晃着往乾元宫去的时候冻的直哆嗦。 长春宫离乾元宫并不远,走宫道也就两刻钟的路,这会儿坐了轿子仿佛更快一些,付巧言只觉得眨眼功夫就到了。 青顶小轿从乾元宫的偏门进入,一路绕过皇上住的乾元宫后殿太极殿,最后走到西南角一个不大的偏殿前。 外面黄门尖细的小嗓响起:“小主,到了,您瞧好脚下。” 轿子的青色棉布轿帘被打开一条缝,冷风夹杂着白雪一拥而入,付巧言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弯腰钻出轿子。 她只挽了最简单的飞云髻,头上一丁点头面都无,只用水红的锦缎系了个芍药花。 那矮胖的黄门伸手虚扶了扶她,引着她往偏殿去:“小主,这边请。” 付巧言匆匆扫了一眼偏殿的牌匾:石榴殿。 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这偏殿的名不言而喻。 付巧言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她快步迈进石榴殿里,迎面而来的暖风妥帖了她紧张的心,一个四十几许的姑姑正站在门口,肃然看着她。 这一位从来没见过,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贴心人,也不是淑太贵妃原来景玉宫的,现石榴殿如果是她管着,想必是出身尚宫局。 长信宫里不光是公主娘娘们身边的姑姑大宫女有些手腕,尚宫局里有能耐的人物多了去了,平时不显山露水,只你不经意间就让她上了位。 如今这一位,就从那么多姑姑里脱颖而出,成了石榴殿的管事了。 她是八品管事,付巧言只是九品淑女,到了她跟前是要行礼的。 付巧言也不含糊,规规矩矩向她行了小福礼:“姑姑安好。” 那姑姑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严肃过头,倒是没怎么为难付巧言,只说出来的话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我姓甄,你叫我甄姑姑便是了。在石榴殿里规矩多,小主得好好听着,省得弄错了不好看。” 付巧言乖乖应了声诺。 甄姑姑领着她往里屋去,继续说:“待会儿沐浴更衣,你便只还这一身穿戴。” 她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付巧言,连一双手也没放过,拉着就袖子看了几回,好半天才冷哼一声:“你倒是懂事,身上没有犯忌讳的物件,下次也还这样办吧。” 付巧言不是个喜欢同人计较的人,她只说:“都是姑姑教导的好。” 嘴甜巴结一句又吃不了亏,何苦与人置气。 甄姑姑脸上这才舒缓了些:“行了,你也是陛下以前的老人了,只记得待会儿要听话,疼了是不能喊的,要说谢陛下赏赐,这些都不用我再教你吧?” 付巧言脸上微红,使劲摇了摇头。 甄姑姑见她这春风妩媚的样子,心里不由腹诽:“难怪陛下指了名要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石榴殿这边也是三间的样式,一边是给娘娘们沐浴更衣的温室,一边是承幸的寝殿,这会儿温室里已经有小宫女等着了,付巧言见里面热水已经备好,回过头来谢甄姑姑:“多谢姑姑。” 甄姑姑点头,又道:“行了,赶紧去洗了干净,仔细着些,一会儿陛下就要过来了。” 这一回付巧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的了,难得泡澡的时候没体会到什么放松来,一双手更是有些颤抖。 等到她这边打扮完去了对面的寝殿,更是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石榴殿里的人倒是很会布置,这边烧着一点烟气都无的金丝碳,暖暖烘着亮堂堂的屋子。 屋里最显眼的要数当间那张架子床,黄花梨的底子雕刻着百子千孙图,实在是精致得很。 架子床上已经摆好了柔软舒滑的千丝缎被,付巧言小心翼翼端坐在上面,像去年那样等待荣锦棠的来临。 屋里暖烘烘的,她坐了一会儿就有些迷糊,直到一把低醇的嗓音惊醒了她。 “这身衣服你倒是喜欢。” 54.真好 付巧言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便钻入眼帘。 仿佛一年都没有见过他了,记忆里那个清俊的儒雅少年已经寻遍不着, 如今在她眼前的,是这个通身气派威仪的少年天子。 付巧言赶紧站起身来,遥遥向荣锦棠行了礼。 不站起来还好, 这般一起身她就觉出些不同来, 荣锦棠这一年又好生长了个子,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 他硬生生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来。 付巧言盯着他黛青常服上的盘龙暗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荣锦棠是沐浴过后才来的,忙碌了一天, 这会儿正是最放松的时候。 他一进门就瞧见少女穿的还是去岁那件十分引人的曲裾, 正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 荣锦棠有些想笑, 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怀念。 大概是因着当年那一夜从付巧言房里离开的突然, 且这一年来他并未涉足后宫,午夜梦回里却总是在回味她散落的水红曲裾里一抹鲜嫩的红来。 雪白的肌肤仿佛能闪着光, 让他好生回忆了许久。 但他是个比隆庆帝更要会坚持和隐忍的人, 他想为父皇守孝一年,便能这般认真坚持做到。就算再是少年冲动,也绝不往后头走一步。 越是能忍的人,也越不会委屈自己。 所及今日宁城问他要招幸谁, 是翻牌子还是指名, 他毫不犹豫地指了付巧言。 或许试过了, 就不会再日日惦记。 他这般想着。 “宫里没做新衣给你们?” 他确实觉得付巧言穿这一身好看,但瞧她衣袖都有些短了,腰身也更紧致,不由皱眉问。 付巧言这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忙福了福道:“回陛下,有新衣的,只妾心喜这件。”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荣锦棠为陛下,也是第一次自称为妾,她下午的时候还在忐忑怕自己说不出口,结果到了荣锦棠面前一切就自然起来。 她确实是他的妾。 荣锦棠轻声笑笑,他走到床边,长臂舒展,一把搂住了付巧言。 他的手很热,十分有力气,轻松地环着付巧言的细腰,两个人一下子便紧紧贴在了一起。 付巧言满脸通红,她从未离一个男人这样近。 荣锦棠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扯了两下把付巧言的腰带解了下来,让她一身曼妙的衣裙顿时四散开来。 付巧言羞的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午鼓起的勇气都用光了,她把头埋进荣锦棠宽厚有力的肩膀上,不敢睁开眼睛。 那一双大手温暖着她的身,付巧言恍惚间似听到荣锦棠的笑声,随即就被他按倒在柔软的锦被上。 一开始付巧言其实是很疼的,那疼仿佛随着血液浸染她五脏六腑,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可迷茫里又觉得得到了什么。 她还记得姑姑跟她说,要说“谢陛下恩赐”,可她太疼了,太难过了,真的什么都讲不出来。 付巧言只能努力喘着气,不让自己憋死过去。 后来似乎是好了一些的。 荣锦棠大概是觉出来她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是因为疼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得而知。 荣锦棠心里难得升起些怜惜来。他在宫里长大,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他是天生的皇子龙孙,现在又是真龙天子,在他的前半生里,除了面对母亲和妹妹,从来都没有怜惜过任何人。 可看小姑娘眉目微皱地看着他,温热的眼泪顺着她已经沾染上胭脂色的脸颊滑落,疼了又不敢喊的样子,他很难得地生出些异样情绪。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姑娘,一会儿就不难过了。”他低声安慰着。 这一声也确实是管用了的。 后面情况好了很多,两个人都是有些畅快的,直到半个时辰之后,荣锦棠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付巧言喘着气,还是呆呆看着荣锦棠。 荣锦棠冲她笑了笑。 他长发如墨,眸似星辰,红唇如丹,这一笑色若春花,让付巧言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皇上生得这个样子,恐怕宫里头的女人们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付巧言不知道为何想到这事儿,也轻轻笑了笑。 她脸上还有汗水和泪水,眼睛红彤彤的,其实说不上是最美的时候。 荣锦棠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女孩子的脸很软,细嫩光滑,上面细小的绒毛扫着荣锦棠有粗糙的指腹,带起一股别样的温存。 荣锦棠喘了口气,翻身坐起没有再去看她。 可能是忍的时间太长了吧,荣锦棠这样想着,今天确实是畅快极了。 然而再是畅快,他也不能继续在石榴殿里待了。 荣锦棠匆匆吩咐:“你且好生安置。” 他边说边披上外袍,就要着急离开。 付巧言忙爬起身来,忍着疼要伺候他更衣。哪怕自己身上寸缕未着,她也不能让皇上自己动手做这事。 “皇上,妾来吧。” 荣锦棠把她推倒在床上:“不用你来。” 付巧言这次不好再起来了,她用锦被裹住自己,怯怯道:“陛下,妾,给陛下做了双袜子,不知可否……”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沙哑,荣锦棠细腰带的手顿了顿,他没回身,只说:“那下次就带过来吧。” 荣锦棠很快就走了。 付巧言躺在锦被上,紧紧闭上眼睛。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可以接受,或许是因为许久之前就见过他,被他救过命,也很欣赏他堂堂人物,到了今天她竟有些小小的庆幸。 到底是丰神俊秀的人物,如今,也算是她的夫君了。 付巧言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她只少少休息了一会儿,就挣扎了起身穿好衣裳。 头发实在乱的不成样子,她也没有力气去打理,简单编了长长的辫子披在身后。 付巧言轻手轻脚推开门,打眼一瞧就看到甄姑姑站在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姑姑安好。”付巧言推门的手一抖,紧着就是问安。 甄姑姑看起来是有些吓人的,但说出来的话还算体贴:“小主辛苦了,已经让小黄门跟外头等,让他们紧着送你回去歇息。” “多谢姑姑。” 甄姑姑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巧的铜手炉,轻轻塞进她手里:“外面冷,小主暖暖手。” 付巧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向甄姑姑又行了小礼,便自己披上斗篷出去了。 外面果然还是那顶青帘小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手炉暖和,回去路上付巧言倒是没觉着冷,等到了长春宫里,付巧言回了寝殿才松了口气。 晴画一直没睡在等她。 见她面色平静,忍不住笑了:“小主大吉。” 付巧言也笑了。 晴画眨眨眼睛,只觉得付巧言这样子一笑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或许是灯光太过温存,她身上的那种柔美越发迷人,似陈年老酒开封,隐隐散着醇香的味道。 “小主,你比以前美了。” 付巧言正在换衣,没理她胡言乱语。 刚在石榴殿她没敢留下来沐浴,石榴殿的甄姑姑也没问她意愿,倒是晴画贴心,小炉子上给她备了热水,这会儿刚好可以简单擦洗。 付巧言自己躲在屋里,解开衣裳瞧自己,看了一眼就满脸通红。 她忍着羞意把自己打理干净,换了一身小衣躺在床上。 宫里给妃妾住的大多是架子床,因为屋子里通了地暖,倒不觉得冷。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很晚了要早些休息,可每每刚要入睡,荣锦棠带着汗珠的英俊脸颊就闯入眼帘,搅得她一宿都没有睡好。 次日清晨,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小屋里的黑夜,付巧言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来,刚要招呼晴画就听外面小黄门尖细的嗓子。 “赏长春宫付淑女,碧玺桃花簪一对,水红亮地纱两匹,芙蓉纱两匹。” 付巧言没成想这么早就来了赏赐,她匆匆忙忙下了床,刚一站起来就觉得浑身软弱无力。 晴画这会儿已经十分会答对宫里这些事了,听见她动静忙进了屋来,飞快帮她拾掇干净才去开门。 “哥哥对不住,都是丫头起得迟,还望哥哥不要见怪。” 晴画一张嘴就是道歉,手上也没闲着,一边去拉那小黄门,一边往他手里塞荷包。 付巧言其实算是荣锦棠几个淑女里很有身家的,虽说另几个是皇后给的,张欣瑶以前也是淑妃的宫人,只淑妃对她还是比旁人要好。 那份细致和妥帖,旁的淑女是肯定没有的。 这一点付巧言是很肯定的,给她准备了衣服不说,头面首饰一样不少,银钱上其实看起来装点不了脸面,却最实在。 付巧言敢让晴画这样打点,也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 都是陌生人,凭什么人就要照顾你? 有了银子就不慌了。 那小黄门原脸色还有些青,一摸到荷包就笑了,说出来的话也很客气:“主要是小的来得早,小的恭喜小主了。这赏赐的事儿可是皇上特地吩咐的。” 又是皇上特地吩咐,又是皇上昨夜里单独指名,乾元宫的黄门们比外面的精怪多了,付巧言哪怕只是个淑女,现在也是皇上眼里的贵妃。 管他以后皇上喜欢谁,且眼下看中她就行。 上心不上心就是不一样。 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局面?有能巴结的自然要巴结一句,当然也要看对方是不是通情达理。 小黄门把箱子往付巧言屋里搬,一边还在解释:“如今张大伴那里实在忙,要不然他要亲自过来的,还请小主不要记挂心上。” 付巧言温和一笑:“哪里,张大伴贵人事多,怎好打搅他。” 小黄门送来了赏赐,也不说停下来喝口水,客气几句就走了。 剩下晴画高高兴兴打开箱子,先是给付巧言看了那对簪子,又去摆弄那四匹布,最后才从箱子底摸出个小包袱来:“小主,还有东西。” 晴画没敢自己打开,捧着送到付巧言跟前。 付巧言刚还在看那芙蓉纱,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忙打开包袱。 这一件刚才小黄门可没有说,肯定不是什么凡物。 晴画踮脚去看,结果就看到里面包了两本书,她不识字,顿时就有些泄气。 只是书啊…… 然而付巧言看了这个,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仔细抚摸那书上的细腻的纹路,露出一个美丽至极的笑。 真好,真好。 有了实在的恩宠,日子过得就有些别样了。 先不说对面兰若怎么想,只这几天的一日三餐都能看出些端倪来。 宫里头的人都是听声讲话的主,不说八面玲珑,起码当年寒暄的劲儿总能拿得起。 这几日来晴画每每从膳房回来,小脸都通红通红的,肯定是得了好听的话。 付巧言看了几日觉得有些不好,这才点她:“你且稳重些,过两日换了其他淑女侍寝,你可别跟我哭鼻子。” 晴画笑嘻嘻,倒也是通透:“只怕到时候他们又要冷哼着给菜,见天的鼻孔朝天,就不怕饭勺子戳眼睛里。” 付巧言一下子就笑了。 晴画顿了顿,凑到她跟前:“你说陛下……” “这话可不是咱们能讲的,”付巧言摇了摇头,没让她多言,只说,“去把帕子拿来,我来瞧瞧你最近偷没偷懒。” “小主,我什么时候偷懒过!”晴画皱起鼻子,却还是老老实实捧出帕子给她瞧。 这几天付巧言是没工夫管晴画的。 她刚得了两本书,正不亦乐乎。 也不知是不是有淑太贵妃的手笔在里面,这两本书实在是很对付巧言胃口。一本是前朝六扇门最有名的一任门主宋欣的刑侦断案著作《珍断集录》,一本是早先文学大家钟文涛唯一流传下来的改编集本《山海经言》,这两本书都很厚,内容是付巧言从未接触过的,她实在是如获至宝。 她先看的是《珍断集录》,连每日对晴画的绣工指导都停了。 好不容易看她终于有功夫搭理自己,晴画赶紧问了些小的针脚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再这么看下去,小主怕都要忘了皇上这个人了。 可能是付巧言乌鸦嘴,过了八九日的样子乾元宫那里又有人来后宫,这一次招的却是孙慧慧。 因着孙慧慧同她没住同一宫,还是第二日晴画去领膳的时候才听说,回来就皱了脸。 “小主,都是你瞎说,你瞧这次是那个厌娘娘去了吧。” 晴画很不喜欢老爱欺负人且骂过付巧言的孙慧慧,私下里给她起了个“雅称”,讨厌的厌,厌娘娘。 每次付巧言听这称呼都要发笑,今天却有些笑不出来。 这是正常的,宫里不都是这样吗?她安慰自己。 “你呀,也就咱们自己宫里说说,出去可千万别说漏嘴。” 晴画乖巧地点点头,两人用过饭,就自己去忙自己的去了。 果然如付巧言所想,之后的两个月里荣锦棠把剩下的两个淑女一人招幸了一回,就没再继续了。 他应当是很忙碌的,一两个月都来不了后宫一次,倒是十分的勤勉。 付巧言也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几位被分封的王爷都还没去封地,太妃们也依旧住在宫里。 四月初的时候,宫里开始忙碌起选秀来。 这一次是大选小选一起,因着先帝大行宫里放出去好多宫女,这一次有了新的娘娘们住进来,是得补充些人了。 大选比小选要严苛得多,太后和淑太贵妃都要亲自操持,才能保证选进来的妃子们个顶个的美丽动人,大方得体。 这一选怎么也得热闹一两个月,因着跟付巧言也没多大关系,她也便没怎么关注。 倒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大约已经春暖花开了的时候,沈义又来了长春宫,这一次是叫的付巧言。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去关心荣锦棠招幸谁了,她发现关注这件事会让她书都读不好,绣活也做不好,而关注后她其实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不如过她自己的,何必见天给自己找不痛快。 心里想开了,她就觉得畅快许多,认真交代了一番晴画不要再去打听这个,就把这事放下了。 今日里突然又被叫了,付巧言也只是稍稍有些愣神,随即就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 水红曲裾是好看,但也不能次次都穿,新鲜只一次就行,再多就真没意思了。 只宫里给做的衣裳都很单调,她知道淑女们人人的都一样,哪怕在普通,她也变不出更新的花样了。 要不,只靠脸吧。 付巧言这样想着,倒把自己逗乐了,一个人倒在床上笑个没完,惹得晴画去催她:“小主你快些选,待会儿就烫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选了今年尚宫局给新作的春衣,一身嫩黄的袄裙。 55.主位 要说喜爱, 付巧言自己是更喜欢袄裙的。穿在身上舒服方便,比曲裾好行动得多。 只不过她既然应了淑妃的话, 就要努力做好荣锦棠的妃子,要忠心于他,关心于他, 让他高兴开心。 “这么说来, 我也真的还很敬业。”付巧言看着晴画烫衣服,自言自语道。 因着去乾元宫侍寝是不能带金银器物的, 所以她又找出两条嫩黄的发带来,给自己打了个精致一些的双环髻。发带上绣着迎春,长长点缀在脑后,显得十分清纯可人。 晴画帮她换好衣裳, 上下打量一番, 使劲点了点头:“小主, 你可真会打扮。” 其实这身袄裙并不合身, 上衣有些宽大,显不出她纤细的腰来, 下裳的马面裙倒是绣工精致, 层层漫开迎春带着春日里的盎然生气,只是腰那里太松,只能用腰带再紧紧束一圈才不往下掉。 这会儿正是四月底五月初的样子,这一身用了暗纹十三丝罗, 穿在身上透气又不冷, 实在是很得宜的。 付巧言换好衣裳, 又去捧了书读,这一次却没怎么读下去。 她心里暗怪自己心浮气躁,却也没勉强自己。 这么忙活一会儿也到了晚膳时分,晚上的饭食依旧很好。除了她爱吃的青椒南瓜,还有一碗肉末蛋羹,甚至给她单独上了一盅山药乳鸽汤,晴画端回来的时候还热着,冒着清甜不腻的香味。 付巧言吃的高兴,竟生出些古怪的满足感来。 她其实真不是个贪心人,日子过的安稳丰富,就很知足。 用过饭不久就有小黄门来请。 这次还是上回见过的那个矮胖的小黄门,因着天气好,所以是没有轿子的。 付巧言出去的时候只披了春日里用的小披风,挡挡风而已。 “小主这边请,这次要走得快些,要不就得晚了。” 她们这样的下三位妃嫔都没有轿子可坐,自己走到乾元宫就有些远了,不能让皇上等,只能快点走。 索性付巧言身体康健,小黄门在前面健步如飞,她也一直跟得上。 那小黄门见付巧言也未生气,笑着说:“小的名换李信,小主叫我小李子便是。” 付巧言客气点头:“李黄门。” 李信摸着袖子里付巧言刚给的小荷包,想了想还是说:“石榴殿的甄姑姑看着面冷,人其实挺好。” 这句好他卖不卖给付巧言都无所谓,说一句石榴殿管事姑姑的事,谁也怪不了他。不过付巧言也不能不承情,只笑说:“多谢李黄门指点。” 李信也没再说别的,两个人一路上都快跑起来,不到两刻钟就到了石榴殿门口,竟比上次坐轿子快了不少。 付巧言也是许久没这样走过,停在门口直喘气:“哎,李黄门你走的太快了些。” 李信见她脸都跑红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下回小的早些过去,小主记得提前收拾好。” 付巧言点头,就着他打起的珠帘走进石榴殿。 这里同上次一丁点变化都无,只甄姑姑换了一身赭石的罗衣,显出些许不同。 “姑姑安好。”付巧言照例向她行礼。 甄姑姑点点头,冷着脸道:“付小主心里通透,我是省心的,里面热水香露已经备好,小主且舒坦舒坦。” 这话说得怪有趣的,付巧言笑着进了暖阁里,关上门自己洗起来。 瞧甄姑姑那意思,肯定是有人心里“不通透”,叫她“不省心”了。 也不知道是谁,到了乾元宫的地盘,还搞这些有的没的。 付巧言自嘲笑笑,她又管不了别人,想这些干吗? 这一回她没那么紧张,倒是洗的舒服许多,洗完澡还用了些香露,那味道是很清淡的丁香,她很喜欢。 可能是因为洗澡的时候有些长了,付巧言刚到寝殿里坐下,荣锦棠后脚就进了来。 屋里宫灯闪烁,照得荣锦棠眼眸如星辰,闪烁进付巧言的眼睛里。 他这次穿着一身紫黑的纱衣,头发也松松散在脑后,浑身透着闲适。 只不过还是喜欢逗弄付巧言,见她第一眼就说:“可算换了身衣服。” 付巧言脸蛋微红,她起身行礼,笑着请安:“陛下万安。” 荣锦棠今日里心情显然很好,他过来搂住付巧言的腰,转身把两人带到床上坐。 “你这发髻倒是挺有意思。” 宫里妃妾到皇上寝宫侍寝都不能戴金银首饰,皇上去妃子宫里就另当别论了。 淑女们使唤不动石榴殿的宫女,只好自己胡来,样子就不太雅观了。只付巧言心思灵活,知道用发带代替发钗,弄的还怪好看的。 付巧言抿嘴笑笑,或许是因为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她没有那么怕他,讲话就自然起来:“妾在家时母亲很喜欢这样束发,妾就学会了。” 荣锦棠点点头,手上忍不住去扯那嫩黄的发带,一下子就把她苦心束好的发髻弄散了。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付巧言鬓边,衬得小脸更是莹白。 荣锦棠凑了过去,在她唇上印了一个浅吻。 寝殿里宫灯闪烁,这一次付巧言觉得比上次畅快多了,没有那一层疼痛,整个过程都是十分美妙的。 她说不上来哪里好,只是最后荣锦棠停下时,她又忍不住冲他笑了笑。 荣锦棠照例摸了摸她的脸。 等到荣锦棠披上外袍准备走了,到了门口突然转身:“你说要送朕的袜子呢?” 付巧言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闻言反映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顿时连脖子都红了,她努力坐起身来,哑着嗓子说:“妾,妾忘记带了。” 她神色有些懊恼,雪白的肩膀还有刚才染上的痕迹,荣锦棠眼眸闪了闪,笑道:“下回可别忘了。” 次日回去,又得了些惯常赏赐。 这一次就没有额外的书,付巧言倒也不急,只暗暗提醒自己下回千万别忘记带袜子,再露怯就不好看了。 然而还没等荣锦棠再招她侍寝,这一次选修进来的宫妃宫女们便已经分派至各宫,顿时热闹了整个西六宫。 且先不说那些小宫女,光看进宫的妃子们人数就不少。 晴画如今倒是很会打听,没两日就把外面情形弄清楚了。 这一次采选一共有十二人被封位,位分最高的两位五品昭仪,一位是吏部尚书楚延的千金楚云彤,另一位便是王太后家里的旁系女儿王婉佳。 六品婕妤也是两人,一位是国子监祭酒女章莹月,一位是护国将军千金顾红缨。 这四位娘娘都是中三位,可主一宫事,初入宫就能封的这样好看,想必家里是很是用了力的。 剩下的则是两位才人和两位选侍,以及王太后和淑太贵妃给荣锦棠选的几位淑女和无名份的姑娘。 宫里头的事儿谁都说不清,有的人偏就比旁人高贵,有的就只能落在泥里。 这一次沈家是一个人都没往宫里送的,付巧言多少了解淑太贵妃,知道她定是不想这样坏了同皇上的关系。 母子之间十几年来的感情不是轻易而来,因为只有太庙里单薄的一行字,所以维系起来更要小心。 沈家在后宫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才能舒心,荣锦棠才能安心。 付巧言也不知是哪位娘娘要入主长春宫,几日后前殿里忙活热闹起来,她们才得了信。 王家的那位王昭仪分封长春宫,楚昭仪则去了旁的碧云宫。 而章婕妤和顾婕妤则各领一位才人选侍,住了再靠边的两所宫室。 这样一来西六宫就没那么冷清了。 王昭仪或许是家用许多,前殿里闹了好几日还没忙完,付巧言不知道她是否要去行礼问安,只好同隔壁的兰若商量。 两人已经许久没一起手谈了,自从皇上开始踏足后宫,她们那比纸还薄的关系一下子就碎了。两个人关门各过个的,仿佛过去一年的对弈时光从来不曾存在。 这一次就有些不同了,昭仪是中三位娘娘,是正五品,王婉佳如今主长春宫事,就是她们的顶头管事,不去拜见是肯定不行的。 付巧言选了个前头动静小些的日子,主动让晴画去请兰若。 她等在院中,抬头去看那绽放的桃花。 兰若甜美的嗓子从她身后响起:“姐姐许久未见了。” 付巧言回头,见她笑嘻嘻站在午后的光影里,娇小而玲珑,似比她要矮上许多。 “兰妹妹,许久未见。”她亲自动手煮了杯茶,推倒兰若面前。 “我这里就这一种茶,妹妹凑合尝尝。” 兰若坐到她跟前,付巧言定睛看她,才发现她面色不是很好。 她可能只比自己小两三月余,年初时还是很康健的,除了瘦弱些没旁的事儿,这会儿看着就不太好了。 “妹妹是不是病了?要是不舒坦得早叫太医来瞧。” 兰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我哪里能请的动太医,不如姐姐好命。” 这话说得有些刺耳,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没再同她计较这个,只温和问:“前头王昭仪已经搬了来,我们是否要去拜见?” 兰若似没听到她这话,一直出神望着桌上的茶杯。 付巧言觉得她很不对劲,她有些担忧,却还是没说什么,只问她:“妹妹?妹妹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恩?”兰若想了半天,才答,“娘娘是大人物,我们必是要去的。” 付巧言道:“那是肯定的,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有空见我们,且我们各自去也不好,不如找个日子一起去?” 兰若实在有些恍惚,她胡乱应了几句,就回去了。 晚上付巧言问晴画:“你知道对面兰小主是怎么了?我看着像是病了。” 晴画正在那做绣活,听罢想了想说:“我也不知,只前些日子她好像同芳年吵架,摔碎了她们屋的茶碗,芳年还为了这个同我抱怨过。” 付巧言若有所思:“她们因何争执?” 晴画摇了摇头,过来挑了挑灯芯:“小的也不知,芳年嘴很严的,这一次可能是心里憋气才同我念叨几句。” 付巧言从窗缝里往外瞧,见对面已经暗了灯,不由叹了口气。 谁知道她们这边已经讲好过两日去拜见王昭仪,第二日一大早王昭仪就打发小宫女来了后殿,说要请她们两位淑女去前面见见面。 付巧言也没怎么拾掇,她还是穿着月白色的宫制袄裙,头上的珠花也很简单,看起来倒是很清爽。 因着那小宫女也叫了兰若,付巧言忙完就在垂花门那里等,好半天才见她姗姗来迟。 或许是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她面上轻轻敷了一层粉,比往日白了许多。只这样看来更是有些惨淡,让人形容不出的颓丧来。 付巧言微微皱眉,却什么都没说,跟着那小宫女去了前殿。 前院已经焕然一新,跟去年她们搬来时已是两个样子了,就连院子里的花都换成了娇艳的牡丹,这会儿正迟迟绽放。 付巧言个子很高,身形窈窕,一张脸儿已经隐隐芳华吐露,竟比这满园的牡丹还要美丽。 王婉佳端坐在正殿大堂的主位上,她穿着一身精致的织金醒骨纱,上面朵朵都是绽放的牡丹。她眯着眼瞧着那淑女从屋外踏进来,三分春色扫在她纤长的脖颈上,反射出莹润的珠光。 倒是难得的美人儿。 跟在付巧言身后的兰若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王婉佳端坐着未动,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先开了口:“两位便是付淑女和兰淑女吧?” 付巧言忙行了个大礼:“诺,奴婢付巧言。”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显得整个人更是生动,实在是难得的佳人子。 王婉佳抿了抿嘴唇,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还是端着没动。 那姑姑是她从家里带进来的,一番手续费了好大功夫,自是十分了解自家小姐,开口就是下马威:“见了昭仪娘娘怎么不跪?没规矩。” 付巧言没抬头,她低着头,好半天才缓缓跪了下来:“奴婢,给娘娘请安。” 她声音很轻,很稳,仿佛跟刚才没什么两样。 兰若同她一比,就显得有些呆愣了。 王婉佳没应声,她伸出一双细白的手,旁边的大宫女就很贴心地递上今岁新下的兰馨雀舌。 氤氲的茶香弥漫在大殿里,只那味道就能品出些跟凡品的不同来。 这应当是她从家中带进来的。 她缓缓品着茶,好半天才轻声说:“都是一宫姐妹,不用那么客气,快快起来吧。”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付巧言站起身来。 早年练过跪,她这一跪一起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点丑态都没出。 王婉佳看了一眼管事姑姑。 “赐坐。”管事姑姑赶紧说。 两个小宫女搬来绣凳,放到了主位跟前。 付巧言道了声谢,挺直腰背坐了下来。 她没去看身边的兰若,只微微低着头,既不冒犯王婉佳,也能叫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王婉佳是刚学过宫规的,却没想到这个宫女出身的淑女能把仪态摆的这样好,让她一丁点错都挑不出来。 “抬起头来我瞧瞧,省得将来出了宫去反而不认识。” 付巧言又抬了抬脸,用余光去扫王婉佳。 王婉佳同王太后一丁点都不像,或许因为不是王家嫡系,她身上真的没有王家百年世家的那种底蕴和沉稳。她的眉峰十分凌厉,丹凤眼略有些小,面容只称得上是清秀。 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就连兰若这会儿满脸疲惫,都显得比她好看一些。 只不过到底是世家出身,她一身头面衣饰都是精美绝伦,要不是碍着宫规不能僭越,她恐怕早就穿金戴银了。 付巧言记性很好,只扫一眼就记住她长相,便没有再看了。 只那王婉佳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管事姑姑提醒下回过神来,有些不甘不愿道:“以后我就是长春宫的主位,你们两个都要听命于我,出去外面也要谨言慎行,不能给长春宫丢人。” “诺。” 王婉佳又道:“我也不是事多的人,以后也不用每日都过来请安,每旬头一日过来便可,我们好说说话聊聊天,相互解个闷。” 话说开就顺畅了,王婉佳端着世家大族的范,语气里除了高高在上,旁的就没别的了。 付巧言又乖乖应了声。 之后就只听王婉佳一个人在那念叨,她每吩咐一件事,付巧言和兰若就点头,一个不字都没有。 等到长春宫的早膳都领来了,她才挥了挥手衣袖:“行了,我从家里带了些小玩意,赏你们见见市面,回去把玩吧。” 付巧言自然也就默默起身,向她行了礼,退着出了殿门。 留下王婉佳脸色青白,她起身回了寝殿,拿桌上的绣绷撒气。 “小姐,可使不得。” 王婉佳咬牙道:“都说了要叫娘娘,我现在是五品昭仪,是正正经经的娘娘,不像有的人……” 管事姑姑早年是她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后来给她做了嬷嬷,从小养她长大,很会哄她:“娘娘不用为那些个小蹄子生气,她们这样的宫里多了去了,娘娘可是王家的金枝玉叶,太后娘娘的亲侄女,皇上自然要多眷顾几分。” 一说起荣锦棠来,王婉佳脸上蓦地一红,有些扭捏道:“皇上……确实是俊逸非凡的。” 选秀的时候皇上也去了,只不过从头到尾只说了句“全屏母后母妃做主”就再无旁言,只那长相早就印入王婉佳心里,叫她想了好些日子了。 “姑姑,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王婉如小声问。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够矜持,却还是问了。 管事姑姑摸着她乌黑的秀发,慈爱道:“会来的,很快他就会来了。” 前殿那些事付巧言总是不大清楚的,不过过了几日乾元宫又招她侍寝,她这回记得仔仔细细包好那双袜子,才动身去了前头。 等在寝殿的时候,付巧言一直在摸那双袜子上的花,这双袜子她前后绣了好几个月,精致得她自己都舍不得送了。 “怎么,今天记得带了?拿来瞧瞧。” 荣锦棠低沉的嗓音从耳边响起,付巧言微微偏过头去,一双柔软的菱唇不小心擦过荣锦棠的脸颊,屋里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56.约定 荣锦棠国事繁忙, 隆庆帝最后一年几乎未理政事,加上内忧外患, 初登大宝,实在是给荣锦棠添了不少事端。 他没工夫管后宫的是是非非,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太后和妃子们的心思, 每当敬事房的中监端来牌盘, 他就随手翻一个。 只到底是少年郎,他对妃子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挑剔的, 几个月见那么一两回自然是分辨不出好坏,不过光凭长相就令他对许多人好感难生。 很多时候他只远远看了脸,就不会再往寝殿里走。 这么多人里,也只有淑妃那经常见的付巧言令他有熟悉感, 也愿意与之聊天。 不过说的话也没有几句罢了。 付巧言这样不经意间一撩拨, 荣锦棠立刻就觉得火起, 全然顾不得那双袜子的事, 只想着那些难得的畅快来。 一时间芙蓉帐暖,红烛氤氲。 见得多, 就越熟悉, 许多事也能越发和谐。 荣锦棠今日里前朝有些不爽快,晚上折腾的时间就长了,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波涛平静。 结束了他也不想走,懒洋洋躺在床上, 摆弄那双袜子。 付巧言做的这双袜子一打眼就能看出用心来, 精致的绣工几乎布满整个袜腰, 非常漂亮。 “你做这么好,朕怎么舍得穿。” 付巧言靠在他怀里,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闻言只说:“一开始绣的并不繁复,后来时间久了没事做,就做的仔细了些。” 荣锦棠没说话。 付巧言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旁的表情,有些大胆问:“要不,妾下次再做个荷包给陛下?” “行,你手艺挺好的。”荣锦棠低声笑笑。 他说完顿了顿,漫不经心问:“上次母亲叫给你的书,看的怎么样?什么内容的?” 说到书,付巧言眼睛顿时一亮,忘却了刚才的疲劳和面对荣锦棠的紧张,滔滔不绝起来:“宋先生那本《珍断集录》非常精彩,里面的好几个案子妾以前都在茶楼里听过,只书里加了许多细节,比说书先上口里的剧情要丰富的多,两厢结合就能明悟大概。宋先生真不愧是六扇门几百年来最有名的神捕,他对案件的勘察和证据的判断十分精准,很值得学习。” 小姑娘脸上还带着薄汗,说话也有些微喘,可她神采飞扬,眼睛里的光仿佛能点亮星辰。 荣锦棠没成想她真的这般喜欢看书,母亲一直叮嘱他多照顾些付巧言,却只说多赏赐几本佳作而已。 难怪同母亲投缘,都是书呆子。 荣锦棠脸上的笑容更深,听着少女温婉柔和的嗓音,他觉得一天的劳累都似飞走了,这会儿的时光安逸而宁静。 “朕记得是有两本?” 说起第二本,付巧言脸上更红,她眼神有些闪烁,还是老实道:“宋先生那本书实在是太深奥了,妾反复看了许久,还做了推敲,就……还没来得及看《山海经言》,打算过阵子再读。” 荣锦棠原本以为她看书只是打发时间,毕竟后宫寂寞,他小时候是淑妃带大的,对这个深有体会。 万万没想到她会把一本书反复推敲,距给她书已经过去许久,第一本还没钻研透。 《珍断集录》是本不算很白话的集作,里面的案子复杂琐碎,光要读懂故事都很难,别说吃透了。他前两年刚开始研读时也很费劲,有些地方还请教了大理寺的先生才明白,倒是没想到这位后宫的小淑女居然有本事自己读。 荣锦棠回忆了一下她的出身,默默点了点头:“你以前上过幼学?这书可不简单。” 说到过去和书,付巧言总是很精神的,她笑道:“妾可是幼学毕了业的,也考上了县学。其实在家时看过些许同类的书,妾的弟弟喜欢这些,父亲就会借些回来同我们讲。” 荣锦棠见她脸上洋溢着的温柔,心里也有些软,他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轻声说:“下次你再绣一双袜子给朕,朕就再赏你本书,如何?” 付巧言一愣,随即有些兴奋道:“陛下,其实妾还做了一条腰带给陛下,能多赏妾一本书吗?” “什么?哈哈哈你这丫头!”荣锦棠听罢,突然大笑起来。 外面等着伺候的甄姑姑和沈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些惊讶来,只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付巧言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陛下……别嘲笑妾了。” 荣锦棠笑了好半天,才拉着她靠坐在床架上,屋里有地龙,穿着小衣并不觉得冷。 “做了这么多吗?”荣锦棠问。 “回陛下,平日里空闲,时间有许多。” “不是要读书?” “也不是早晚都读,有时候读书,有时候做绣活,总要让自己有点事情做。” 荣锦棠点了点头,低声道:“也挺好,还有时间读书。” 付巧言没太听清,也不好追问,只好找话题聊:“妾屋里的小宫女喜欢做绣活,索性妾就教她,每次做好还要给点评哩。” 倒是不知道,这小姑娘能把自己日子过得顺,过得透。 其实淑妃也这样,皇上不去,她就给自己找些爱好,一年一日,不闲着就不会胡思乱想,就能畅畅快快活着。 这样一想,他才觉得仿佛好久都没见过母妃了。 荣锦棠沉吟片刻,问她:“给朕讲讲,每日都做些什么?” “就是读读书、绣绣花之类的琐事。” 荣锦棠微微摇了摇头:“不,你从早开始说,讲仔细些。” 付巧言一愣,倒也没什么好隐瞒,想想便说:“早晨起来先要梳洗,宫里的热水和早膳是有定时的,取的晚了就没了。妾住长春宫后殿,小宫女去取水就要从垂花门出了前殿,在巷口的角房处取。” 荣锦棠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付巧言也就没什么顾忌,讲了起来。 少女声音柔和温婉,带着春风一般的馨香,实在动听。 “然后就是用早膳,每一日饭食都不太一样,运气好能有自己爱吃的,运气不好也能吃饱。春天里上午天气好,妾就在窗边读书。下午的时候阳光更烈一些,偶尔就带着宫女去院子里做绣活。事情一件一件做,就很有奔头。” “比如这本书要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做总结,什么时候看下一本。再说绣活,宫女子也就是女红最能打发时间,锦缎针线每季都能领到,就给自己做个计划,这段时间做什么,下段时间做什么,总不闲下来就是了。” 付巧言顿了顿,笑着说:“不过这些也没太刻意,时间很长,但凡想躲懒,在床上躺一天也是有的。” 荣锦棠听着她的话,不由陷入深思。 自继位以来他刻苦勤奋,从未懈怠过一日。前朝里大事小情他都要过目,哪怕内阁已经批过的琐碎小事他都没放过,这样勤勉一年,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一直没换过内阁,如今安和殿大学士里,仍有两人是王家的学生,除了周文正算是坚定的忠君之人,其余四位各有各的心思。小阁老里三位也多是帝京世家出身,他确实不敢放松一刻。 哪怕有沈家站在他背后,他也不能过度放心内阁。 大越幅员辽阔,百姓千千万万,如果他这里出了差错,上行下效,发出去的政令就可能危害一方百姓,放出去的父母官转眼就成了恶阎王。 看似闲云野鹤的翩翩佳公子,其实他很爱操心,也很不容易放心。 在那么多皇子里,隆庆帝之所以选了不大不小的他做继帝,也正是如此。 哪怕他年轻青涩,心里头也是时刻装着大越江山与百姓,磨炼些年头,总能熬出头来的。 前朝里没有自己的人,日子自然是不好过。荣锦棠出神地想,恩科要赶紧开起来,有了他能放心的人,才能施展抱负。 不过,日日紧绷确实也没太大好处,不如就像小淑女说的,偶尔也放松放松,让自己开心一下。 荣锦棠没出神太久,见付巧言不说话了,就问:“晚上呢?” 也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付巧言还是答:“晚上领了晚膳来,吃完就洗漱,夏日汗多就要日日沐浴。以前比较麻烦,妾的宫女年纪小,搬水桶很吃力,现在长春宫有了小黄门,就方便一些。” 因为有了主位,长春宫就多了两位小黄门,还有一个专门帮两位淑女做杂事的,晴画直说轻松不少。 “晚上宫灯也不能点时间太长,灯油每月都那么些,用完了就没了。大多数时候妾就问问宫女今日里取饭怎么样啦?有没有被人欺负之类的事,不多时就能睡着了。” 荣锦棠问:“怎么领个膳食都要被欺负了?” 付巧言笑笑,仔细解释:“陛下兴许是没经过这样事,妾做过宫女,很是知道的。像妾位分低,跟着妾的宫女也就跟着抬不起来。比方说她跟娘娘们的宫女们一起去御膳房领饭,肯定最后一个才轮到她,这还是好的,膳房里有什么就用什么。不好的时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膳房的小黄门,可能连伙食都没有,但她不能让主子饿肚子不是,就只好求情说好话,总是很不容易的。” 付巧言这般说着,语气很是平和,她只是在叙述这件事,没有抱怨,也不会抱怨。 荣锦棠听在耳朵里,也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宫里头磋磨人的手段多了去了,身上白白净净一块伤都没有,也能叫你生死不能。 荣锦棠轻声笑笑:“朕没经过吗?” 他怎么没经过呢?那些个天潢贵胄看不起人来,也能往死里作践。他的好哥哥们一个比一个器宇轩昂,到头来没一个好相与的。 “陛下说什么?”付巧言问。 荣锦棠摇摇头,眼眸一闪,慢悠悠问:“你住长春宫吧?宫里的人都如何?” “陛下是问哪位?”付巧言迟疑道。 荣锦棠没指名道姓,只问她:“长春宫刚搬进来新人,想必跟着的管事宫女也不少。” 付巧言点头,想了想说:“是王昭仪刚搬进来,妾只见过她一回,前几日叫我和兰淑女去略坐了坐,又赏了些头面给我们,便叫走了。不过昭仪娘娘讲说要一旬去她那坐坐,也好吃吃茶聊聊天。” “至于兰淑女,陛下见过,就不用妾再多言了。” 荣锦棠顿了顿,不知道怎么仿佛从这话里听到点别的意思,他挑挑眉看着付巧言,见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便道:“碧云宫的人呢?” 碧云宫里住着孙慧慧和张欣瑶,至于刚搬进来的章昭仪她却是没见过的:“妾只见过孙淑女和张淑女,孙淑女时同妾一起入宫,在坤和宫一起当过差,张淑女自然是太贵妃那里认识的,她以前也是给太贵妃搭理书房的。” “你们宫里新来的那些人呢?”荣锦棠这会儿语速很慢,仿佛在考虑什么事,“王昭仪那里应有管事姑姑吧?”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那位管事姑姑,道:“是,那姑姑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想必是王昭仪娘家带来的。” 荣锦棠若有所思点点头。 在隆庆朝时因宫妃多为世家女,许多人也曾直接带了娘家里伺候长大的嬷嬷进宫,这样在宫里也能自在一些,有人体贴。 不过这一次王昭仪带了嬷嬷进宫,荣锦棠还是这两日才知道的。 “你怎么瞧出她不是宫里的?”荣锦棠问。 付巧言笑答:“那姑姑站姿就不太板正,身上穿戴也有些琐碎了。陛下可以想想福姑姑和莲姑姑,她们都是在尚宫局经过事的,一身衣裳利索干净,头面也整整齐齐,说话办事很是有礼有度,有没有经过尚宫局训导是很不一样的。” “最要紧的,”付巧言顿了顿,“最要紧的是她对昭仪娘娘太过亲近了,一眼就能看出些不同来。” 荣锦棠挑眉,手里摩挲着她给做的袜子,道:“你倒是聪明,看人也是准的。” 付巧言笑笑,没有应声。 “之前去母亲那里,她还说起你了。”荣锦棠漫不经心道。 一听淑妃还没忘她,付巧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娘娘可还好?” 荣锦棠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略有些吃味:“朕怎么觉着,你心里更关心母亲呢?” 那肯定是啊,付巧言不好骗他,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荣锦棠冷哼一声:“既然母亲这般喜欢你,为何又让你来了朕这里?” 付巧言认真答:“回皇上话,娘娘当时曾说陛下身边没贴心人,她知妾人品,也知妾必定忠心于陛下,便才让妾过来伺候陛下。” “你倒是很有自信。”隆庆帝听母亲这样讲过,心里很是妥帖。 她看待自己跟太后看待自己是十分不同的。 作为一个母亲,最要紧的不是前朝后宫事,不是荣氏和王氏的兴衰,不是大越百年国祚,而是儿子的喜怒哀乐和身边的知心人。 付巧言见他神情十分舒缓,便知提到淑妃叫他高兴了,心里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其实皇上看起来比以前威仪气派得多,但心底里还是没怎么变。 “如若妾不是这样人,娘娘不会这般安排。” 荣锦棠和付巧言其实也说不上熟悉,只比其他的妃子们多接触那么些许次,然而却因为两人对淑太贵妃一样的亲近和关心,倒是有些相同的话来谈。 只寥寥几句,荣锦棠被勾起了谈兴,转问她:“平日里娘娘都怎么打发时间?” 付巧言发现他今天兴致很足,聊的却只有后宫女子这一亩三分地来,不过皇上要是问她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她也是答不出些许的。 “娘娘上午喜插画绣花或投壶,下午便是读书练字和抄经,以前她不怎么抄的,后来先帝爷重病,她才日日都抄。” 付巧言补充道:“其实娘娘很会打发时间,有时候也叫我们陪她打叶子牌或者麻九,对弈也是有的,不过当时景玉宫只我一个会下,大局观很是有限,时间长了娘娘就不爱同我玩。对了,娘娘还很是喜欢打五禽戏,她身体康健,很爱在院中走动赏景。” 说起淑妃来,付巧言就总会自称我,她其实还很不习惯说妾这个字,每每一句话里说的乱七八糟,倒是荣锦棠没见怪。 荣锦棠感叹:“母亲是情趣人。” 淑太贵妃娘娘确实是个情趣人,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实在很是难得。 付巧言笑笑,她一年多没见淑妃了,心里有些想她:“陛下,其实娘娘是很通透的,除了您和六公主,也只剩先帝爷叫她日日记挂在心上。您可能不知道,她还会做素面抄,也自学过调胭脂,甚至景玉宫有阵子燃的香都是她自己制的。她那时候老说,书读的再多,不亲手试一遍,总是不能吃进肚子里去的。” 刚才或许只是闲聊,直到付巧言说道这句,荣锦棠却有了些别的体会来。 与不同的人聊天,也是有些意思的。 57.选侍 二更 最近听多了大臣们含着各种心思的话, 如今这一派朴实的妇人之言听到耳中,却难得有些趣味。 荣锦棠笑了笑, 发现自己留的有些久了,终于起身下了床。 这会儿付巧言已经休息过来,见他要走忙过来帮他更衣。 这一手伺候人的活宫里的姑姑们都教过, 只是见着她摇曳多姿地穿着小衣在他身边忙碌, 荣锦棠生出些难得的满足来:“朕发现,你没之前那样怕朕了。” 付巧言帮他束腰带的手顿了顿, 低声回:“那是因为陛下慈悲。” 慈悲这个词也不知道说的哪里不对,总之荣锦棠突然又笑出声来:“真是个甜嘴。” 收拾好衣裳,荣锦棠就走了,只到门口言:“下次你且带了手艺来, 朕拿几本书同你换, 要是手艺不好可就不能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轻扬, 眼睛里都带着些星光, 他也没等付巧言的答话,推门便走了。 付巧言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才穿好衣裳离开石榴殿。 或许是因为经的多了, 回去的路上她走的也就没那么难,等回到长春宫后殿偏殿,晴画照例半坐在小炉子旁看着热水。 开门声惊醒了晴画,她眨巴眨巴眼睛, 立即起身去换了一壶水。 她们这个小炉子是温茶的, 一次热不了太多水。 “小主, 你先收拾下,这壶马上温好。” 作为淑女的日子其实并没那么好好过,刚才在石榴殿里,她只捡了好的讲。 付巧言喜习字,却不敢要笔墨纸砚来使。手里没有多余的布,也做不了更大件的衣裳。她们一日三餐都是看御膳房心情,就连沐浴这件事,每天也是有时间的,错过了就只能这样凑活。 她刚才在石榴殿跟荣锦棠说一本《珍断集录》读了许多日还没钻研透,不过是舍不得丢开去看《山海经言》,她手里一共就这几本书,看完就没得可看了。 嘴里说的仿佛不在意,其实也是不好去求,也不能去求。 然而淑妃曾经在景玉宫的日子却跟她说的相差无几。她是世家出身,正二品妃,独居一宫,她想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许多事情沈淑妃可以做,但是付淑女是不行的。 晚上其实她能看出荣锦棠不算很开心,她的差事也不过就是哄他开心,说些好听的,做些好看的,便是尽了责。 看他走时的神情,仿佛她确实做得很好。 付巧言微微松了口气,同荣锦棠侍寝的时候她是不怕的,说实话还挺享受,没什么好去介怀。头几次他也没怎么同她讲过话,近日里说了那么多句,实在是叫她紧张极了。 有时候说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但她又不得不答。淑妃让她忠心,她就要忠心,别人的事要讲实话,放到自己身上就略微改改,只说好的也不算欺上瞒下。 付巧言一边就着热水擦拭身体,一遍出神地想:“还好我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概是晚上耗费了很多精神,这一夜付巧言睡得很熟,第二日起的自然就有些迟了。 晴画不好去喊她,只好压着最后时辰跑去打热水。 这会儿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付巧言刚收拾好自己推开屋门透气,就听外面一把尖锐的嗓子叫:“哎呦,你们主子真是金贵,这刚一侍寝,怎么就起的迟了呢。” 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已经听出这人不光嘲讽晴画,也是在骂她矫情。 晴画没去跟她硬抗,只说:“都是我不好,起的迟了,我们小主心地好,没错怪我。” 这个应对可以说是很得体了,付巧言刚刚有些欣慰,就听那人又说:“怎么说话呢?真没规矩,我可是昭仪娘娘跟前的大宫女,你得叫我姐姐。你那付淑女见着我,还不是要叫我姐姐。” 付巧言自己只是最低一级的九品淑女,跟昭仪娘娘跟前的大宫女是一个品级,按理说其实她们这样的淑女跟大宫女没什么差别,但身份上好歹算是皇上的妃妾。 作为有确切品级的宫妃,在这长春宫里她品级只比王昭仪和她的管事姑姑低,无论在长春宫里还是长春宫外,都没有她向一个大宫女行礼的道理。 听到这付巧言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她确实不是个喜爱争吵的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辱。 付巧言迈出两步,远远看着垂花门旁的两个身影,冷声道:“怎么,我要是叫了你姐姐,你敢应吗?” 她这话一出口,那边气焰嚣张的大宫女立马没了声,倒是晴画快走几步,皱着脸跑到门前:“小主您怎么出来了,都是奴婢的错。” 付巧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侧身让她进了屋:“没事,你进去吧。” 她再抬头就见垂花门那已经没了刚才那大宫女的身影,付巧言懒得追出去计较,过了垂花门就是前殿,那是王昭仪的地盘。 付巧言叹了口气,转身合上房门,开始洗漱。 “刚那是昭仪娘娘跟前的哪位?”付巧言问。 王昭仪刚来没几日,她平时又不出屋,最多就是去角房如厕,根本不知道王昭仪身边都有什么人。 晴画每天都要打水取饭取衣,小陀螺般忙个不停,她认识的人就多了。 现在付巧言要想知道外面的事,全靠这小丫头。 晴画把毛巾递给她,撇撇嘴道:“昭仪娘娘跟前只两名大宫女,那个讨厌的叫梧桐,另外一个叫淮柳的就和善一些。” 王昭仪身边人比当时淑妃在景玉宫时少的多,她只两个大宫女,也没有大伴,只有个中监管着外事,剩下就是四个小宫女,一共就八个人。 付巧言虽不往前头去,也知道王昭仪是个很能折腾的人。经常能听到前院那热闹声,就那么八个人还要使唤得团团转。 她见晴画仿佛也没怎么生气,不由问她:“你比以前在文墨院的时候可大气多了,刚才那句应对特别好。” 晴画微微红了脸,取出面脂帮她擦脸:“小主不是讲过,叫他们自去说,自己又掉不了一块肉。她也不能打我,骂几句有什么要紧的?她要敢打我,我立马就去尚宫局告她,总能叫她吃点苦头。” 付巧言笑话她:“哎呦晴画姐姐,你可是有这么硬的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呢?” 晴画跺跺脚:“小主,您怎么这么坏!” “我刚进宫就去了尚宫局的,那边带我的姑姑人好,很心疼我的。要是她敢动手,我就去找姑姑吓唬她。” 付巧言还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层关系在,有些不解:“姑姑对你这么好,为何让你去文墨院伺候人?” 说到这个,晴画难得有些沮丧:“姑姑说跟她在尚宫局要熬十几年才能出宫,既文墨院去要人,跟着八殿下的女眷没几年就能出宫,出去还能早些嫁人生子,比在宫里苦熬好。” 这姑姑倒是个通透人,也一心为晴画想。 付巧言摸了摸她小脑袋:“这姑姑人真好,叫什么名?” “姑姑叫赵明兰,待我真的很好。不过谁也没想到,叫八殿下……” 付巧言打住了她的话头:“可不是……宫里又有谁能想到这一次出呢?也是没应了你姑姑的念想。” 晴画摇了摇头,笑嘻嘻看着付巧言:“其实也挺好,我并不想出宫嫁人,小主人又这样和善,同以前在尚宫局的日子没什么差别。” 付巧言笑她:“最近嘴真甜,惯会奉承我。你还小呢,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 晴画没去看她,低头收拾梳妆架:“小主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叫我跟你一辈子。外面有什么好的?在宫里好歹能吃饱饭。” 付巧言微微叹了口气。 除了她这样自身走投无路的,进宫来的小宫女和小黄门们总各有各的不幸。 有父母卖的,有兄姐扔的,宫女们还好一些,黄门们过的就更是不如意了。 进了宫,连男人都当不成了。宫女还能二十五选去留,黄门大多一辈子都耗在这里,最后一张草席了事。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只你不嫌弃我才是。”付巧言温言道。 她一个淑女,实在也给不了晴画什么。她身边就一个宫女伺候,劳累晴画没一会儿闲着的,也是她自己不争气。 晴画猛地抬起头,冲着付巧言笑笑。 豆蔻少女青涩而纯美,笑容甜甜的,实在能温暖人心。 “小主又打趣我了。” 两个人就讲到这里便停住了。 洗漱完没多一会儿就要去领饭了,晴画刚把食盒取出来,外面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付淑女接旨!” 晴画赶紧把食盒放回去,转眼看了看付巧言见衣着整齐,这才跑去开门:“沈哥哥,早。” 付巧言紧跟着出来,走到门口冲沈义捧着的圣旨方向缓缓跪下:“妾付巧言,拜见陛下。” 沈义展开圣旨,朗声诵读:“长春宫付氏巧言,蕙质兰心,温柔聪慧,着册封为八品选侍,赐住长春宫后殿西侧殿,钦此!” 付巧言愣了下,被晴画轻轻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忙三叩九拜行了大礼:“谢陛下恩典。” 沈义卷好圣旨,双手捧着送到付巧言手上,脸上依旧是令人舒心的笑:“付选侍,陛下的赏赐小的一起带来了,这就给您抬进屋里?” “多谢沈中监。”付巧言往后退了退,让他把赏赐送进来。 这回因为是升位,东西多了些,沉甸甸的一个箱子。 晴画又去惯常送礼,给的荷包又大又沉,上面的纹路精细美丽,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这是应当给的答谢礼,要给的特别好看才行。 沈义脸上笑容未减,客客气气双手接过:“那小的就恭喜付小主了,宫里事忙,下回小的再来看望小主。” 他是敬事房的中监,他如果亲自来,必然代表着付巧言这里有好事临门,这句吉祥话说得实在极了。 付巧言这会儿心里头也是高兴的,很是客气:“多谢沈中监跑这一趟,您受累,下次来我这里必要好茶款待。” 沈义客气两句就走了,晴画看起来比付巧言还激动些,她几乎是蹦着过去关上的房门,转头跟付巧言说:“小主,我们赶紧看看赏了什么?” 付巧言把那圣旨装到盒中,仔仔细细在卧室的九连格里锁好,才出来道:“你个小财迷,快打开瞧瞧,别憋坏了。” 晴画小心翼翼把那雕花木盒打开,只见这回荣锦棠没有赏赐锦缎,反而给了两副头面。 付巧言去石榴殿侍寝时是不能戴头面的,也不知他为何特地挑了这两副。 一副是金雀戏梅步摇配碧玺梅花耳铛和八宝玲珑颈坠,一副却是一对金珠鎏金花簪,配宝葫芦耳环和掐丝手镯。 这两副头面看起来精致极了,既无僭越又靓丽非常,很是亮眼。 两副头面都用枣木盒子装着,显然是特地配好赏赐给她的。 付巧言到底是个青春少女,见了这个没有不喜欢的,捧在手里跟晴画把玩了半天,才让收回里屋。 剩下的东西就更合付巧言心意了。 这雕花木箱看着不大,里面东西却真的不少。除却那两副沉甸甸的头面,还有一整套文房四宝。 笔墨纸砚都是最普通的料子,笔是小狼毫,足有十支不同大小,墨是松香墨,在外面也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纸是安溪熟宣生宣各几卷,都用油布包着不怕虫水。 只那砚台有点意思,瞧着是品质不算太独特的端砚,明刻锦鲤莲池,倒是很有意境。 付巧言自离了景玉宫,已经许久没摸到过纸笔,如今见了这些都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眼睛都有些红了。 她没想到,她讲的那些事,荣锦棠都记到心里去了。 付巧言包着那沉甸甸的宣纸,呢喃道:“陛下真好。” 晴画倒是难得见她这副样子,不由有些心疼她,忙说:“小主,还有几本书的,您快瞧瞧。” 付巧言忙打开最下面的布包,这回给的书很多,足有十本。 其中有宋欣晚年的著作,叫《观》,名字只一个字,内容就复杂的多。这套《观》一共有三本,以人之面、行、言三个方面来分析性格。是第一本通过观察罪犯来反找物证的断案经典,这套书付巧言以前听父亲说过,淑妃对这方便只是平平,所以景玉宫也是没有的。 如今竟是陛下特地赏赐给她的,付巧言摸着书封面,真的有些哽咽了。 自从入宫以来,她每一步都走得很难。 去了景玉宫才多少感受到些温暖和关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就一个人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日子实在是寂寞难捱。 只她没想到,打破这段寂寞的,却是高高在上的荣锦棠。 晴画见她那么高兴,静静退了出去取饭。 等她拎着满满一食盒饭菜回屋,就见付巧言已经恢复过来,正坐在桌边看书。 今天是高兴日子,晴画也想多让付巧言开心,一进门就兴高采烈道:“御膳房那也不知从哪里得的信,应对快得很。打奴婢一去就先给拿了一笼蟹粉小笼包,后来又给盛了一大盅银耳莲子雪梨羹,说是恭喜小主进位。” 蟹粉小笼包这样的精细吃食肯定要大师傅亲自上手蒸,往日里必然轮不到一个九品淑女的。 付巧言笑笑,帮她把食盒搬到桌上:“我也是真没想到。” 确实,荣锦棠一看就是个很克制的人,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美丽或者温柔,就不停去恩宠对方。他很理智,哪怕就是最激动的时候都不曾失去过神志。 付巧言曾经想过,或许等过许多年淑妃还能记得她,才有可能给自己升升位份。这件事来得突然,她却是一丁点都没想到的。 “你说,这是为什么?”付巧言问晴画。 晴画呆了呆,随即笑道:“小主你瞎想什么,你这么美这么好,升您位份,肯定是因为喜欢您啊。” 付巧言笑,没有去接她打趣的话,倒是说:“只那书本都要放好,头面也收拾好,省得回头搞不清楚。” 晴画正给她端粥,点头道:“奴婢省得的,小主不用操心。”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只奴婢没想到,陛下竟是这般仔细人。” 她这话说得感慨,付巧言也听的感慨。 “是啊,我也是……没想到呢。” 晴画见她眼睛微红,知道她其实心里高兴坏了。 她笑,又说:“只希望……” 后半段话她没讲完,只希望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58.太后 今日里多云, 下午也不算热。 付巧言正在院子里看书,刚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前殿有些响动。 自打王昭仪搬进来后这动静日日都有, 付巧言早就习惯了。 只没成想前院人声只讲了几句就停了,听那脚步竟是往后头来的。 晴画刚端了桃酥出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垂花门那行出。 “姑姑!”小姑娘一年多没见着赵明兰, 心里想念的紧, 不管不顾跑了过去。 付巧言还没回头,就听到一把柔和细腻的嗓音响起:“没规矩, 还不快给选侍认错。” “您就是赵姑姑?”付巧言站起身来,笑意盈盈看了过去。 赵明兰看着四十几许,一头乌发梳的一丝不苟,头面用的很简单, 只坠了两支如意钗。 她个子并不高, 看起来十分娇小, 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褐袄裙, 正温和地看着晴画。 “付选侍,给您请安了。”赵明兰往近走了几步, 微微福了一福。 付巧言忙挪了挪步子, 没好真接下这礼来:“姑姑快坐,可算把您盼来了,晴画见天念叨您呢。” 这话说得亲近极了,仿佛她以前见过赵明兰一般。 赵明兰也没真敢坐下, 一边让晴画扶了付巧言坐回凳子上, 一边把身后的小姑娘叫了出来。 “恭喜选侍今日高升, 尚宫局得了信就开始选人,赶着太阳西落前把人给您送来了。” 付巧言目光往边上扫了一下,见这小丫头个子不高不矮,倒是个圆圆脸,看起来比晴画丰腴多了,瞧着也是挺顺眼的。 “挺好的,有劳姑姑费心了。”付巧言笑言。 赵明兰把小姑娘往前推了推,仔细介绍起来:“这丫头姓郑,叫郑四喜,在尚宫局里学过几手伺候饭食的手艺,很会伺候吃喝。” 她顿了顿,面上更是恭敬了些,只话说的轻了许多:“娘娘怕您在这吃不好,特地叫选个会伺候的过来照顾您。” 付巧言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个娘娘没名没姓的,说的是谁却不言而喻。 有外人在,付巧言也不好显得太激动了,只淡淡道:“都是娘娘慈悲,知体恤我们。多谢赵姑姑走这一趟,大老远的,喝杯茶歇会儿吧。” 她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郑四喜,想了想说:“按理我升了选侍,身边就能跟个大宫人。晴画这一年跟我十分投缘,这丫头聪明伶俐,很是关怀我,姑姑看就把她记为大宫人如何?” 赵明兰是宫里老人了,一听就知道付巧言是给她送人情,立马应下:“多谢选侍赏赐,晴画还不快谢过选侍?” 晴画还愣在那呢,惊喜来的有些突然,她实在也是没反应过来。 付巧言笑了笑,伸手点点她:“小丫头,高兴坏啦?” 晴画红了脸,正正经经跪了下来,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小主提拔,以后晴画定忠心不二,为小主尽心尽责。” 付巧言亲自把她扶了起来:“您两位许久未见了,姑姑若是局里没什么大事,不如同晴画聊聊家常。” 她转身招呼郑四喜:“你来,我们进屋里说话。” 郑四喜看面上并不那么激灵,却聪明得很,付巧言刚一伸手就忙跑了过来,轻轻扶上她的胳膊,陪她一起回了屋。 付巧言没进卧房,她坐在堂屋里打量郑四喜。 “你是哪年入宫的?” “回小主话,奴婢是同晴画一年入宫,只年纪比她小些,以前也是赵姑姑手下当差的。” 别看赵明兰面上不如冯秀莲排场大,在尚宫局也是管事的人。往各宫选派宫女都是由她安排,在宫里头人脉广得很。 付巧言点点头,突然笑笑:“你这名?是不是在家里父母喜打麻九?” 郑四喜脸一红:“小主别笑话奴婢,其实赵姑姑当时给改了叫晴书的,只这来小主这得过名册,我就想着还用原名,来了叫小主重新起也才是正理。” “恩,你倒是精怪。” 付巧言想起当时晴画半句本名都没讲,只把晴画当了自己的名,心里不由有些替她难过。 明明是可爱善良的小姑娘,也不知经了什么事连姓氏都不要了。 “我觉着晴书挺好听的,要不你还叫这个?” 郑四喜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多谢小主赐名。” 付巧言看出她不喜欢这个有些随意的本名,便直接改了口:“晴书,咱们这的规矩也不算多,当时我也同晴画讲过的,你要记好。” “一是行事要谨慎,三思而后行。二是嘴要紧,话要少,屋里事一句都不能对外讲。你明白了吗?” 付巧言同她讲这个,就是要收下她的意思,晴书一脸喜色,利落跪下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小主赏赐。” “恩,现在西侧殿都是咱们的,待会儿有空就把旁边的角房收拾出来,以后你同晴画两个一起住那。” 说起这个,付巧言沉吟片刻,还是又补了一句:“晴画比你年纪大,也早伺候我一年多,所以我才让她当了大宫人,以后我要是还能再走一步,下一个大宫人便是你。” “只要你们忠心于我,我不会亏待你们。” 晴书的小圆脸激动得红扑扑,看上去仿佛熟透了的苹果,泛着甜蜜的光泽:“诺,小主放心便是了。” 多了一个人,晴画的工作顿时就没那么繁忙了。 现在是晴书取饭取水,晴画就管付巧言的衣裳头面,晚上也是两个人轮换着守夜,日子一下子就规律了。 多了书,也多了笔墨纸砚,付巧言就给自己订了个章程,每天练多久字,看几章书,绣多少花纹,一条一件都记在上面。 按着章程过日子,果然就丰富起来。 且不说长春宫里新封的付选侍日子过得多红火,隔了一条宫道的乾元宫太极殿,荣锦棠正在批改奏折。 大越文官是由科举而出,八股和策论能力都十分了得,别的科类虽然种类繁多,但八股和策论俱要考评,只分数不用太高而已。 这也就导致文官们写上来的奏折啰嗦满篇,恨不得把一日三餐都描述一遍,最后才说贺喜皇上早稻丰收。 荣锦棠无法放政于内阁,哪怕内阁的条子写得再细致,他也要核对一遍看看。 且他也是才开始理政,许多政务拿捏不准,来回揣测下更是耗费精神。这也就导致登基以来他人是高了,却也累的瘦了。 好皇帝不好当。 荣锦棠这会儿已经伏案一个时辰了,跟在他身边的张德宝忙提醒:“陛下,该歇歇了。” 直到把手中的那份奏折批完,荣锦棠才缓缓站起身,慢悠悠在书房里打五禽戏。 “最近宫里头有什么事儿?” 张德宝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现在是他身边的大伴,年级虽刚刚弱冠,手腕却不低。 宁城是太监,管着整个长信宫,张德宝管的就是乾元宫了,也可以说张德宝主要是盯着后宫的。 “陛下,最近靖太贵妃又去找娘娘们了,最后走的时候据说是脸色不太好的。” 先帝遗诏把成年的皇子全都封了,还把他们的母亲也都封了,只叫他们都去封地。面上是关怀儿子,实际上是不让他们留在京中给荣锦棠添乱。 唯一在外的就是靖王,因当时他正好在封地,就一直没有回京。 应该说是荣锦棠没有允许他回来。 靖太贵妃如今跟其他妃子们一起住在后面的慈安宫,心里十分不痛快,没事就去淑太贵妃那找茬。 反正几十年了苏蔓一直是这性子,哪怕淑太贵妃跟太后一起住在慈宁宫,她也照去不误。 无论是太后还是淑太贵妃,谁都不能拦住她。 她一没被先帝贬斥,二没有被夺封号,三长子是亲王,任谁都不能不给她脸面。 荣锦棠一听,脸上就不太好看了。 张德宝赶紧说:“付选侍那里进了个宫女,是娘娘特地嘱咐的。” 上回付巧言侍寝的时候,荣锦棠就从她言语间感受出些许对母亲的亲近,那时候他还多少有些不痛快,觉得她对母亲比自己还关心,只没想到母亲对她也是很上心的。 想到这里,荣锦棠立刻吩咐:“去母亲那里走一趟。” 张德宝忙去安排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往慈宁宫行去。 要去慈宁宫看望母亲,就必须要先去拜见太后,荣锦棠同王太后并没有特别多的矛盾,短时间内还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感人场景。 先帝驾崩以后,王太后一改往日奢华富丽的喜好,如今的她日日都是素服玉簪,简单得很。 “母后近日如何?身体可还康健?”荣锦棠照例开场。 王太后住慈宁宫前殿,这里布置的也素净许多,只见人的小茶室温馨多彩一些,也就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来请安时才开这里。 她端坐在主位上,面容有些疲惫,原本庄严威仪的面容也被哀伤取代,看上去比以前衰老不少。 “我这里都好,皇儿不用惦记,只瞧着比前些日子瘦了些,平日里要多多休息不要太用功了。”王太后声音依旧平缓,比以前要温和许多。 荣锦棠点了点头,见她面色实在不好,心里也是有些担忧的。 没有她坐在这里,前朝后宫都不可能这样平稳。她这样疲惫,也是因为身上压力不轻。 王家要她去把控,后宫要她来打理,六十的人了实在有些熬不住。 想到这里,荣锦棠心里不由升起些不忍来,他微微握了握王太后的手,十分轻柔道:“母后也别太过怀念先帝,儿子见您这样也是十分难过。” 他顿了顿,道:“看母后十分疲累,宫里的事您就多跟母妃商量着来,能不自己经手的就不用那么操持。待会儿儿子就安排太医院过来给母后瞧瞧,总像是有些病了。” 这一番话说的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 王太后现在比以前可柔软得多,见他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也是难得红了眼睛:“陛下是好孩子,知道体恤母亲。” “太贵妃那里事情也不少,她年纪也不小了,也不能事事都麻烦她去办。” 几位妃嫔里面,王太后同淑太贵妃关系最好,皇子里面她也最喜欢荣锦棠,要不然当时也不会那样用力。 “陛下……要是有喜欢的女子,无论哪个且记得给我们讲,将来后宫的事儿还要陛下您的后妃去操持,母亲们不年轻了。” 王太后说罢叹了口气。 她扶了扶发髻上有些松的玉簪,也是真心实意说:“只要人是你喜欢的,就行。” 荣锦棠一时间没说出话来,他原本以为她是想让王昭仪更往上走几步的,结果没想到听到耳中的却是另外一番意思。 “母后……”荣锦棠有些迟疑。 王太后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恍惚地看着手上剔透的白玉镯:“去看你母妃吧,好些日子没见着你许是想了。” 荣锦棠从前殿出来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他叫来冯秀莲:“母后病了那么久,怎么不叫御医来瞧?也没人去前头禀报?” 冯秀莲手心都是汗:“请陛下怪罪,近日娘娘茶饭不思,已请了御医瞧过的。只御医说娘娘身子倒是康健,可心里头却不那么痛快,娘娘说这些都是小事,不让去前头耽误您的大事。” 荣锦棠眉头还是没有松开。 从小到大,他眼中的王太后一直是相当庄重威仪的,她对皇子公主们很和蔼,但宫里的大事却从不犹豫半分。 原本先帝殡天,荣锦棠心里更担心的是母亲淑妃,结果现在看倒是王太后先要倒下。 他没在说话,皱着眉一路往后殿去。 慈宁宫比坤和宫小一圈,前后殿依然是五开间,只少了殿前与殿后的院子。 淑太贵妃搬到慈宁宫后殿,也很是住的开,原先跟着她的宫女黄门一个都没换,这样能让她舒服些。 夏日午后,正是她读书抄经的时刻。 荣锦棠踏进书房时,看见的就是她一身素青,端坐在那里抄书。 同王太后相比她的状态要好得多,写字的手稳健有力,一点都不抖。 荣锦棠没打搅她,直到淑太贵妃停了笔,才说:“母亲抄经还是这般认真。” 淑太贵妃抬起头来,一张脸倒是没有些许变化,只整个人看上去更沉静了,仿佛心里的许多事都放开,有些出尘的飘逸。 “今个儿皇儿怎么有空过来?前头事不忙了?” 荣锦棠笑笑,亲自过去扶她起身,母子两个就站在窗边叙话。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隔三差五躲个懒,也没见出乱子。”荣锦棠这般说着。 这话一出口,他不由想到那日小姑娘一脸满足说:“躺上一天也是有的。” 真是过得好惬意。 淑太贵妃见他脸上表情十分放松,就知道他今个心情好:“怎么?近日里有好事?” 荣锦棠没回,却问她:“母亲,刚朕去前头看望太后,怎么她……” 先帝殡天一年有余,现在又是太初元年,无论如何王太后都得表现出儿子孝顺过得舒坦的满足样子来。 她心里头难受,吃不好睡不好的,不让宫人去乾元宫禀报也是情有可原。 但这实在是没给新帝面子。 淑太贵妃拍了拍荣锦棠的肩膀,:“她不是故意的,或许过阵子就好了。” 王太后这一年来其实比她还不容易。 “她没有孩子,连记名的都没有。这一辈子就指望先帝一个人活着,先帝就是她的主心骨。我跟她不一样,我有你和你妹妹,哪怕先帝故去了,我也想好好看着你们长大成人多子多福。” “人一旦没了依靠,那股子心气就散了,再拢回来很难。” 她说的这些,荣锦棠又何尝不知。 只王太后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总要振作起来。 “可……母后刚才同朕讲,将来选皇后要选自己喜欢的,到时候后宫就让她来打理,她就不管了。” 淑太贵妃点了点头:“她其实一直对你都是挺好的,你也能感受到些许。她这么跟你说,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吧。” “因为她不是先帝最爱的那一个,所以这些年过得到底是锦绣满堂还是荒草遍地,谁也不知道。” 荣锦棠到底年轻,不懂那些情情爱爱,闻言只问:“喜不喜爱,真有这般重要?” 淑太贵妃轻声笑了。 “你这孩子……都当皇帝的人了,还是没长大。” 说罢她摆了摆手,没让荣锦棠反驳她。 “要不怎么好些丫头在石榴殿等你,你看一眼就走?”淑太贵妃说起这个就有些想笑,又莫名有些欣慰,“便是不喜欢对方,就不要勉强,等到以后你找到你真正喜欢的那一个就好好对她,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将来你自己也没一丁点遗憾。” 59.晚膳 二更 荣锦棠看着母亲眼睛里的落寞, 自然十分心疼。在他看来母亲哪里都好,温柔婉约美丽大方, 就连王太后也是端庄贤明的世家千金,无论怎么看都不惹人讨厌。 可偏偏先帝没有过份宠爱哪一个。 过去的事许多细节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先帝终其一生心里头都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少年早夭, 带着他的长子一起陨落, 留下他一个人空遗恨。 先帝同显庆皇后的故事举国皆知,就连十几岁的荣锦棠也有所耳闻。 “母亲, 显庆皇后,真的那么好吗?好到……” “好到叫先帝念念不忘,好到满宫女人都记恨她?”淑太贵妃接过话头。 她温和而又慈爱地看着年轻的皇帝,他才十八|九岁的年纪, 未及弱冠, 甚至都没多少胡须, 光洁干净的下巴昭示着他的年轻和单纯, 他或许在政事上极具天赋,可感情里却还是懵懂的少年。 “不是她如何好, 只是在先帝心里, 她是不可替代的。” 荣锦棠眼睛闪了闪,他仿佛懂了什么,却又好似还没摸索到那条路。 “朕或许明白了。”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她拉着儿子坐下, 亲手给他泡茶。 她泡茶的动作优雅而美丽, 十分赏心悦目:“最近前头事忙, 陛下也被累坏了自己。太后那里里母亲会照看,她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陛下不用太过担忧。” 两个人紧接着又说了一会儿沈家的事和朝里的事,荣锦棠看淑太贵妃书桌上放着好多薄厚不一的书本,不由想到那小书呆子。 “母亲,付选侍你可还记得?前头朕过来你还要朕特地赏给她书。” 淑太贵妃看着他脸上难得的温柔笑意,心里那颗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体会出来,但起码巧言没叫他厌恶就已经很好。 “当然记得,那丫头我可是很喜欢的。怎么?” 荣锦棠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自己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没什么,只听她说喜欢读书,所以儿子就多给她赐了些书,没叫给锦缎布匹之类。” 淑太贵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连这些事都要同她来细谈了?她心里头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只问:“这丫头你觉着如何?可还合心?” “挺,挺好的,母亲这般喜欢她,儿子也不会为难她。”荣锦棠突然觉得有些热,他悄悄擦了擦手上的汗,认真回答。 淑太贵妃又给他倒了杯茶,轻声道:“她很是会体贴人,先帝病重那一年,全靠她日日陪我读书抄经,我才挺了过来,是个很好的孩子。” “你就多照顾照顾吧。”淑太贵妃这样定论。 荣锦棠点了点头,囫囵吞枣灌了一杯茶,又讲了几句就走了。 淑太贵妃留在书房,听到外面脚步声歇,突然笑出声来。 “这孩子,早点懂事就好了。” 从淑妃那里回去之后就到开始忙太初元年的恩科。 这一次恩科按年份正是应当,也是恩正并科,主要是隆庆四十二年并未举行正科,所以这一次应考的学子相当不少。 大越的文武百官都要靠科举而出,只各省各市父母官及重要官署皆为进士出身,其余乡县也可由贡生出仕。因大越各地皆有幼学、平学或县学,还有更高一级的书院。在最早选生员初,需有幼学毕业证明方可参与童试,平学或县学佼佼者,连续三年同级岁末终试前三名可免考,而书院优等生则不用参与童试,连续三年书院前五名可直接参与秋闱,也就是乡试。 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幼学以及县学,大越普通百姓也多数识字,每年童试也都相对顺利,这一级的考试都不用考院出面,直接由各省布政使司安排。 过了童试的便是生员,也叫秀才。他们需要在各省、市、县里的考院学习半年,到八月初秋进行乡试。 乡试的开始才是一年恩科的起点。 换句话说,成为秀才,只是拿到乡试的敲门砖。 如今是五月末,各地童试早就结束,乡试的试卷和各科考官也要审核选派,这是荣锦棠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恩科,关系到未来十年政令是否能通达,他是相当谨慎的。 前朝事忙,他也就忘了后宫那些美丽动人的小妃子,直到六月中旬时换了薄袜,才想起当日同付巧言的那一句戏言。 到底年轻气盛,当即他就看不进去奏折了。 “叫敬事房来。” 荣锦棠站起身来,在博古架那若有所思把玩前朝的博山炉。 张德宝忙退出去安排,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一会儿沈义就过来,陛下是否要先叫晚膳?” 荣锦棠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地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心里头那几分热切:“晚膳摆在石榴殿正厅吧,弄得细致些。” 张德宝心里头微震,面上却丝毫未显:“回陛下,石榴殿那地方小,十分的摆弄不开,如今天色暗的晚,不如在望春亭摆膳?那边的栀子花都开了,很是有一番景致的。” 荣锦棠心里一动。 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你倒是有情趣,就那么办吧。” 张德宝笑容满面,左手向房门处微微招了招,外面沈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拜见陛下,陛下大吉。” 荣锦棠见他手里捧着那个多了几块牌子的托盘,很是漫不经心。 “不用翻了,就……长春宫。” “长春宫,付巧言吧。” 沈义行了大礼:“诺,小人这就安排。” 荣锦棠顿了顿,扫了一眼张德宝,张德宝立马道:“趁着天亮路好走,先把付小主接来吧。” 沈义一下子就懂了,退着出了殿门:“诺。” 付巧言这会儿正跟屋里头尝晴书新做的甜汤,因着她们这食物不丰,也没有自己的小厨房,许多材料都不好凑。 不过晴书倒是很会摆弄吃食。 她把甜水梨、小苹果切成小块,配了栀子花瓣小火炖煮,等到焖煮出甜香的味道就灭火放凉,喝的时候少加些蜂蜜就很美味。 夏日里天热,付巧言只穿了一身夏布小衣配浅碧色亮地纱文竹绣罩衣,里面小衣也是浅青色的,配着微微透光的亮地纱,把里面的裤脚和衣摆上的金蝶映得翩翩飞舞。 这身衣裳轻便又凉快,要紧的是活泼清新,是十分可爱的。 付巧言并两个小丫头正品甜汤,外面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付淑女安好。” 晴画记性好,一听就道:“是李信李黄门。” 晴书这边赶紧就去开门。 李信看着比一个月前瘦了点,态度还是一贯的客气。 宫里头的黄门其实大部分都很客气,只是客气的程度不尽相同。 “付淑女,乾元宫招您侍寝,现在就得去。” 付巧言呆呆站起身来,她茫然地看了眼外面的大太阳天,有些不知所措:“现在?” 李信一拍额头,连连告罪:“都是小的说话不利索,还请付选侍多多担待,现在过去要先用晚膳。” 付巧言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了,陪吃,也是她们的差事。 估计是乾元宫那安排的,叫人过去陪陛下用膳。 这差事可不好干,付巧言还有些迟疑:“李黄门且等我换身衣裳?” 李信不敢盯着她瞧,只粗粗那么看过一眼:“选侍这身衣裳极好,就是头面得换一套靓丽些的,不好太过简单。” 白日里过去就得拾掇颜面了,不能弄得太寒酸,丢的可是陛下的人。 付巧言点点头,忙招呼晴画:“你给我上妆,我自己梳头。” 晴画上妆手艺是在尚宫局特地学过的:“给小主配个清淡些的桃花妆?唇上稍微上些玫瑰红的口脂如何?” 付巧言点点头,自己在头发上忙活:“晴书,把那两套头面取来。” 晴书一听就知道是哪两套,上次升位陛下特地赏的,平时晴画没少念叨好看。 如今这样一打开,确实是有些光彩照人。 付巧言随意扫了一眼:“花簪这套留下吧,另外一套收回去。” 夏日里炎热,她这一身请便爽快,头面弄的太厚重很不相称。 付巧言很快就梳好十字髻,左右耳畔各分出垂髻环在脸侧,头顶一把鎏金发梳,两髻上配头面里的花簪,耳上再垂葫芦耳环,整个人显得灵动又活泼。 头发全都挽起来,更衬得脖颈修长。 她到底年轻,脸上只浅浅抹了腮红和口脂,眉头略微修了修就齐活了。 付巧言站起身来,戴上那手镯,问晴画:“如何?” 晴画给她换上外出穿的厚底鞋:“小主不打扮就很美了,现在还不成了天仙。” 付巧言笑笑:“就你嘴甜。” 她们这边一共也就忙了一盏茶的功夫,李信就站在门边等,见她从里屋出来,忙说:“选侍是否可以走了?乾元宫那还在等。” 付巧言走到门边:“走吧。” 路上李信健步如飞,付巧言只好气喘吁吁跟在后头。 这会儿天色还亮堂,从宫道的巷子里穿梭,同夜里看到的长信是很不一样的。朱红的宫墙,金灿灿的琉璃瓦,精致飞翔的屋檐,静默矗立的宫灯,无一不昭示这大越至高无上的荣华。 付巧言跟着李信从坤和宫前面的巷子穿行而去,只匆匆扫了一眼那巍峨的凤宫。 坤和宫已经被锁了一年之久,就连屋檐上的琉璃瓦都显得黯淡无光。 这里,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个主人呢? 付巧言刚一走神,眼前就到了乾元宫后门。 等守门的黄门查过他们两人的腰牌,这才放缓脚步往里走,付巧言深深吸了两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没走几步付巧言就发现不是往石榴殿去的。 “李黄门,我们要去哪里?” 李信没回头,只小声飞快答:“去望春亭,在前殿小花坛处,陛下已经等在那了。” 付巧言一听是陛下早就在了,心里头有些着急:“这……” 李信摇了摇头,只领着她往前殿行去。 穿过满月门,抬头就看到一个精致的八角亭立在那里,亭子周围有一圈半月形的花坛,上面莹白浅黄的栀子花已经全开,远远就能闻到醉人的香味。 付巧言第一次见浅黄色的栀子花,不由多看了两眼。 倒是李信小声喊她:“选侍,还不给陛下请安。” 付巧言回过神来,才发现荣锦棠正站在亭子里,望着花丛轻摇折扇。 青年身材修长,穿着一袭深青的宝纱长衫,天气炎热,他没有再加外袍,就那么风流倜傥地站在花丛中。 一颗蜜枣大小的白玉镶嵌在他发间,衬得一头乌发更是浓密顺滑。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一张俊颜面无表情,不过倒没显出不愉来。 付巧言微微愣了愣神,很快就反应过来,小脸红扑扑地问好:“妾给陛下请安,陛下大吉安康。” 少女声音清澈柔和,荣锦棠回过头去,就见到一个飘飘欲仙的小仙子。 倒不是他酸,只付巧言着一张脸实在是太过出尘,宫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配着这样一身灵动讨喜的衣衫来,更是显得玲珑有致,实在叫人看了就能心生好感。 “过来,坐吧。” 荣锦棠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扇骨,指了指凉亭里的石凳。 纵使是初夏时节,石凳上也垫了垫子,很是贴心。 付巧言快步行至跟前,又向荣锦棠福了一福,等他先坐了下来才敢微微贴了个凳子沿。 日头西落,晚霞烧出瑰丽的颜色,映衬着长信宫金灿灿的琉璃瓦,实在美丽非常。彩云从宫殿的这一头飘到那一头,把阳光的影子拉得老长。 荣锦棠摆了摆手,乾元宫的黄门们就开始忙碌起来。 望春亭里的圆桌并不大,摆不下多少吃食。张德宝就另辟蹊径在凉亭外摆了一张大桌,把晚膳一样一样摆在上面,紧着荣锦棠的口味往上面送。 付巧言自己一个人来的,张德宝还贴心地从石榴殿叫了个小宫人过来伺候她。 到底是乾元宫的上监,真是半个主子都要关照到。 晚膳很是精致,样式其实并没有想象的多,总也就十几样热菜并几样小点心,只盘子精致好看,很是占地方。 “吃吧,没什么好拘束,挑你喜欢的用。” 付巧言偷偷在桌上瞧了一圈,心里很是意动。其实这一桌子菜还真没她不喜欢的,不过当着荣锦棠的面,她也不好那般没出息。 荣锦棠说罢也不理她,自顾自开始用膳。 付巧言不敢抬头,就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小盘子,吃那道虾仁芦荟烧。 虾仁宫里头很难得,寻常日子是吃不到的。 荣锦棠吃了一会儿就皱起眉头,他也不肯实在说出来,只拿眼睛去看张德宝。 张德宝心里头苦得很,也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只能凭着感觉揣摩。 “选侍,这是今日特地供的人参乌鸡汤,您且尝尝。” 这一盅汤清炖可口,里面还有块小鸡翅,不过付巧言不好当着皇上的面肯鸡骨头,只好遗憾地光喝汤。 御膳房大厨的手艺,自然没有不好的。 吃了一会儿付巧言就放开了,伺候她的小宫女也很灵活,给她夹了不少菜,她就彻底没工夫管别的,只认真在那吃。 荣锦棠见她吃得小脸都红了,不知道为何有种特殊的满足感,他有些不太理解自己的想法,却还是放慢了用膳的速度。 等到对面小姑娘似乎吃完了,他才放下筷子:“上些点心。” 付巧言不挑食,不过最爱的还是甜口。听到还有点心吃,小耳朵顿时一机灵,嘴角的弧度也往上勾了三分。 用过饭就不用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荣锦棠问:“喜欢点心?”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诺,妾喜吃甜食,宫里的御厨手艺极好,许多画样市坊里都没有见过。” 她这话说得没错,御膳房的御厨好多都是家传,祖祖辈辈都是宫里头的大师傅,许多绝活民间是压根没见过的。 就拿现在端上来的这盘金丝酥来说,付巧言还是在景玉宫的时候第一次见。 “这金丝酥妾在家里时就没见过,进了宫才尝到。确实鲜香可口,这酥甜而不腻,酥而不硬,一口咬下去好多滋味涌上来,还带点果香,实在很好吃。” 说起吃的来付巧言一不留神就滔滔不绝起来,激动的时候还抬起头想要比划一二,结果一下子瞧见荣锦棠带笑的俊脸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妾多言了。” 荣锦棠没说什么,他打开折扇清摇,让清甜的栀子花味萦绕在鼻尖。 付巧言吃了一块金丝酥,又用了一小碗蜂蜜杏仁豆腐,这才住了口。 荣锦棠推了推茶壶:“用茶吧。” 这是刚刚煮好送来的,还带着点栀子花的香味,足见乾元宫的宫人们会体察上意。 茶底子用的是今年新出的雪湖绿芽,芳香清甜,倒在洁白的瓷杯里晃着碧绿的颜色。 荣锦棠问她:“你既然读过书,不如咏一回栀子?” 60.腰带 诗赋这门功课并不简单, 在幼学里确实有老师开设课程,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过就是去学识字算数, 更高一层的就鲜少有人涉猎了。 这门课当时学的人并不多,付巧言在这一途也不大有天分,一直成绩平平, 勉强学了一年就停了。 一听荣锦棠这般说, 付巧言难得没有立马回答上来,只偷偷瘪了瘪嘴。 不过作诗没天分, 背诗她还是行的。 付巧言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应道:“妾才疏学浅,不好糟蹋美景,不如给陛下背诵一首先人经典如何?” 她倒是精怪, 巧妙地避开了献丑, 还卖弄了一下诗文。 “栀子比众木, 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 与道气伤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 贵在映江波。” 这是诗圣杜甫一首不太出名的诗, 咏的便是洁白如玉的栀子花,若非记忆超凡博览群书,一般人是很难立刻就背出来的。 荣锦棠倒是记得这首,听了付巧言清脆的咏读声, 竟生起少有的惺惺相惜之感。 “你倒是记性好。”荣锦棠难得夸回人, “看的书不少。” 付巧言羞涩笑笑:“这是进宫后才学的。” 她没明说, 但荣锦棠也听明白了。应当是以前在景玉宫看过的书,不过付巧言也很谨慎,没有直截了当讲出来。 他是这样想,付巧言却不是。她一个皇上妃妾,老拿太妃说事确实不太好,总像是在同皇上套近乎似得,怕说多了皇上厌恶。 两个人各怀心事,直到一阵微风拂过才都回过神来。 荣锦棠站起身来,犹豫片刻,还是向付巧言伸出手:“走吧,陪朕散散步。” 付巧言紧紧捏了捏手心,半垂着头伸出手,搭上他的。 在双手交握的那一刻,付巧言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沸腾的血顺涌上脸颊,烧完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理智。 荣锦棠的手那样暖,那样热,那样有力。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在前殿空旷的广场上散起步来。 先打破沉默的是荣锦棠,他仿佛总有些问题要问她:“给你的书,喜欢吗?” 付巧言微微抬头,往他那边看了看,末了认真答:“喜欢的,非常喜欢。尤其是《观》这套书,以前在家里时妾的弟弟总是念叨,可外面的书馆里一直没有,他也没读到。” 说起弟弟,付巧言面容越发温婉,她声音柔和,回响在晚霞里。 “他一直就很喜欢刑狱这方面的书籍,要是将来能考上书院,多半也会选这条路走。” 荣锦棠对后宫的妃妾都有了解,自然知道她弟弟如今已幼学毕业,考过了童试。 见她眉眼都带着思念,荣锦棠心里有些软,不由就同她道:“你弟弟是叫付恒书?今年童试他已经过了,说不得秋闱会参加。” 付巧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少女肌肤雪白,乌发乌瞳,因为有所期待,这会儿看上去整个人都明亮起来,更别提她被自己握在手心的小手,紧张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简直让人火气上涌。 “乖别动!”荣锦棠不由自主地也使劲捏了捏。 气氛顿时僵住了,付巧言红着脸看荣锦棠,荣锦棠面无表情看着她。 只手心里的汗出卖了他,付巧言忍不住笑了:“多谢陛下知会,妾进宫三年,都不知他现在如何。” 荣锦棠僵硬地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傍晚微风清凉,吹散了一整天的闷热。 宫人们远远跟在后面,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乾元宫的前院宽广空寂,他们携手走在大理石砖上,仿佛天地间只一对人。 “他成绩不错的,”荣锦棠想了想,“许是考上廪生了。” 荣锦棠有些不确定,却又不想在付巧言面前露怯,只好硬着头皮言。 不过付巧言倒是对弟弟十分有信心:“他定能考上廪生,说不得以后三元及第呢。” 荣锦棠有些诧异。 付巧言一直以来都是温婉含蓄的,仅有的几次会面中,他能感受出小姑娘是个谨慎人,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她是肯定不会口吐狂言的。 能这么肯定,显然是对自己弟弟相当有信心了。 “令弟这么厉害?” 付巧言也是有点激动,刚才脱口而出了心里的话,这会儿赶紧红着脸找补:“当然是妾家里自己说说的,陛下可别当真。恒书确实聪明,到底年纪轻轻,同许多当世才子是没得比的。” 荣锦棠轻声笑笑。 “你也挺聪明的,兴许令弟更上一层楼。” 那是自然的,付巧言心里头暗暗骄傲,面上就很淡然了:“陛下谬赞了。” “恩。” 荣锦棠低醇的嗓音还带着笑意,让人一听就知心情甚好。 两个人后半程没怎么讲话,知道宫灯初上,后面的张德宝提醒了一句,荣锦棠才牵着她去了石榴殿。 “你自去准备吧。”荣锦棠没有进石榴殿,他沐浴更衣的偏殿在另外一边。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快步进了石榴殿。 刚伺候她那个小宫人也跟着进来,先给甄姑姑行了礼,才跟着进了暖室。 里面热水都早就备齐,付巧言也已经习惯旁人伺候着沐浴,大大方方脱下衣物,踩着小凳子进了浴桶。 这浴桶比她宫里那个大了一倍不止,桶壁上仔仔细细打了一层香蜡,显然是怕小主娘娘们膈应,每每用过一次都要清理一遍。 那小宫人帮她洗头发,许是刚才有了浅薄情分,大着胆子同她讲话:“付小主,您头发真好,黑黑亮亮的。” 付巧言正认真擦洗手臂,闻言只笑:“多谢。” 小宫人兴许在石榴殿被甄姑姑管得太严,许多话也没人能聊,这会儿凑在浴桶边上小声开始念叨:“小主你可是脾气最好的,我们几个小宫人都爱过来伺候您,有些娘娘脾气就差了些。若是皇上来都不来就走了,更是要发指桑骂槐一番。” 付巧言有些吃惊,她不知道为何小宫人要跟她说这个,只甄姑姑那么严肃的劲儿,也有宫妃敢在这添乱? 宰相门前三品官,哪怕甄姑姑只是八品管事姑姑,她也是敬事房的管事,管着石榴殿的所有事,得罪她真没好处。 许是付巧言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那小宫人没等付巧言问话,利落地继续道:“她们瞧不起咱们伺候人的,甄姑姑的脸都敢不给,不就是生来衔着金凤凰,总觉得自己比旁人高贵。” 这话就意有所指了。 付巧言依旧没接话,倒是教她:“这话以后别乱说,叫人听到不好。” 小宫人给她洗干净头发,认认真真给她上发油,付巧言一闻,又是栀子香的。 她心里一动,恐怕近日里陛下老去望春亭那赏花,小宫人在跟她卖好。 “奴婢知道的,小主不是那样人,旁人奴婢也是不敢乱讲。” 付巧言笑了笑,她洗好起身穿衣,招呼她过来帮自己干发。 “你手艺还挺好的。” 小宫人专是伺候嫔妃沐浴梳洗,干发很有一套。她先用棉布巾子一点一点擦干水,换到第三块就停下,改用手炉温发。 手炉的温度要掌控的恰到好处,才能烘干头发而不烧焦。 这一套活平时在自己宫里晴画要忙很久,在这儿小宫人一炷香的功夫就弄完了,头发还清爽舒服,倒很是享受。 小宫人笑:“多谢小主夸奖,奴婢就是学这个的,要做不好可不给乾元宫丢人。” 可不是,哪怕是石榴殿伺候沐浴的小宫人,也是乾元宫的宫人。 没这点手艺还怎么混得下去。 付巧言今日没带碎银,只好摘下腰间挂着的香囊,直接塞进她衣袖里:“没带什么值钱物件,这香囊是我跟前大宫女亲手绣的,且不要嫌弃。” 见小宫人笑着收下,她问:“你叫什么名?” 小宫人给她行了个礼,笑嘻嘻回答:“奴婢听雪,给小主请安。” “下回我来,再给你带见面礼。” 付巧言说罢出了暖室,外面比里面凉快许多,她轻呼口气,觉得畅快不少。 甄姑姑照例等在堂屋里,见她利落出来,一张严肃的脸依旧没有旁的表情:“陛下还要等会儿,小主先去寝殿小坐片刻。” “多谢姑姑。” 寝殿还是那个样子,只床上的锦被换了棉纱的,夏日里用起来也不会闷热。 付巧言把自己这段时间做的荷包和之前的腰带都准备出来,放在膝上抚平褶子。 “怎么,今天没忘记带?”荣锦棠的嗓音从门边想起。 可能是刚沐浴过,他声音比往日更低一些,听到耳朵里怪痒痒的。 付巧言动了动耳朵,站起来向他行礼:“诺,时间紧,只做好这两件。” 荣锦棠拉她坐到床边,搂着她的腰去看那两件绣品。 他呼出的热气一直在烦恼付巧言泛红的耳朵,让她讲话都没那么利落了。 到了这间屋子里,付巧言总是有些额外地羞赧。 “这条腰带绣得早,图案很素净。荷包就是如意吉祥的纹路,里面空着,看陛下喜欢什么香。” 那条腰带纹样非常别致,绣着层峦叠翠的千里江山,这江山里有道观、江水、孤舟、渔翁,也有山寺、行人、高僧和一闪而过的桃花。 它不过寸宽,却把图案展现的细腻丰富。 徐徐展开,就是大越万里河山。 “很漂亮,”荣锦棠认真去摸那条腰带,别看这窄窄的一条,做到这么细腻的绣品恐怕要很久才能完成,“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件不好做吧。” 付巧言羞涩笑笑:“去年做的,其实也没一直在绣,闲了就多绣几日,累了就歇歇,断断续续做了一年。” 她偷偷看向荣锦棠,眼睛里闪着期待:“陛下,喜欢吗?”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把她单薄的身体搂进怀里:“喜欢,很漂亮,很用心。” 付巧言轻声笑了。 那笑声里有满足,有安慰。 忙活了一年,能得他这样一句夸奖已经非常难得。 去年一年荣锦棠一步都没往后头来,前头事太多,他还要给先帝守孝,付巧言这样的小淑女就成了活摆设。 有时候等待是一件很难熬的事。 因为不确定能不能等到想要的结果,一日一日数着光阴,悬着的心放不下来,连觉都要睡不好。 荣锦棠从回忆里找寻去年的付巧言,依稀想起在文墨院后殿里的那个少女。如今的她高了瘦了,身材丰腴了,脸蛋也红润起来。 还好她没有受等待的苦。 不能说她不期待他,只是她选择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给他做条腰带、绣双袜子,一年里流失的拾光,换成手中瑰丽的珍宝。 荣锦棠确实没有想到,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子会选择山水图纹绣来送他。 很合心意,恰到好处,精美绝伦,也用心至极。 “真的很好,朕都舍不得用了。” 荣锦棠嗅着她发间的栀子花香,把那两件绣品放回她手中:“包上吧,要仔细收好。” 他这样狠狠夸了两次,付巧言高兴地脸都红了。 小姑娘一边叠着锦帕,一边絮絮叨叨:“怎么能不用呢?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陛下若是亲自用了,那才是给妾脸面呢。” 荣锦棠把那包袱放到床边的茶架上,回身一把把她按在床上。 温热的唇找到了她的,直到小姑娘喘不过气,他才在她耳边问:“现在这种脸面,要是不要?” 付巧言的脸颊一下子就烧起来,她低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荣锦棠微微抬起头,在她额头、眼皮、脸颊上细腻亲吻,就是不去碰她嘴唇:“傻姑娘,要不要?” 付巧言简直害羞的一句话讲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想以前怎么会觉得陛下风光月霁不似凡人,这调戏人的手段可真是无师自通,简直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付巧言紧紧闭着眼睛,她伸出手去拽荣锦棠的腰带,柔软的小手在他腰上胡乱摸,荣锦棠的呼吸更沉了。 “嗯?” “要的,陛下别闹我。”付巧言终于破罐子破摔。 荣锦棠在她耳边低声笑笑,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明明算是高挑的北地女子,在他怀里还是这么娇小可人。 “为了感谢你的山水腰带,朕且稍稍满足下你。”荣锦棠说完,一把扯掉了窗幔上精致的樱桃铃铛。 叮铃铃的声音越滚越远,帐幔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直到风雨初歇,荣锦棠才又拉起帐幔,好歹透了透气。 付巧言闻着屋里若有若无的特殊味道,脸上红晕怎么都下不去。 “你在长春宫,住的可还习惯?”荣锦棠问。 他想起那次母亲叮咛的话,总觉得长春宫前殿的那位不是好相与的,许久之前他见过一面,心里很是不喜。 这小姑娘这么纯良,跟她住一起怕不是要吃亏? 荣锦棠不知道为何操心起这些事来,又有些烦躁。大概也是正在兴致上头,他竟然觉得让付巧言独住一宫是个好主意。 “挺好的,”付巧言躺在他怀里,懒洋洋答,“我们那人少,大家都各过个的,也都很客气,已经很好了。” 她说的客气当然是指王昭仪,她跟兰若每旬都要过去前殿请安,不过王昭仪一般起来得晚一些,她和兰若就等在大殿里,也不过就站那么一两刻钟,等王昭仪起来了就能坐下休息一会儿。 王昭仪会先用早膳,她和兰若就坐在一旁看着,偶尔端个茶倒个水,付巧言是很不往心里去的。 她可是在扫洗处和永巷待过的,这真是一丁点事都算不上。 兰若最近精气神好了些,她可能心思就没在这里,更是淡漠地仿佛局外人。 所以在她们两个沉默无声的配合下,每一次“请安”都顺顺利利,等王昭仪吃过饭就会打发她们两个回去,下午还要赏赐些新鲜瓜果。 赏赐的事肯定不是王昭仪吩咐的,倒是她身边的那个管事姑姑会做人,轻易不让王昭仪落了下成。 荣锦棠“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会儿又说:“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让身边的宫人去尚宫局找人。” 他这句嘱咐,显然是知道她身边的两个宫人都是淑妃特地安排的了。 付巧言心里头一甜,小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仿佛是在撒娇。 “诺,妾记得了。” 荣锦棠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前殿那个管事姑姑怎么样?” 付巧言到底机灵,知道他十分关注王家的事,想了想说:“谢姑姑是个和善人,对妾和兰小主都很客气的。没见她为难哪个,就是太偏疼昭仪娘娘了。” 人确实还不错,会做人,八面玲珑,就是一扯上王昭仪的事,就容易拎不清。 荣锦棠点点头,没再说这个话题。 61.再见 二更 “你现在是选侍, 也可以偶尔出去走动走动,娘娘那里许久没见你, 很是想你的。” 一说起淑太贵妃,付巧言又有点激动,大抵是幼失怙恃, 她对慈祥和蔼的淑太贵妃总是有些孺慕之情。 但她身份低, 跟淑太贵妃差了太多,从来不敢轻易表现出亲近来。 且说她想念淑太贵妃, 也是不敢去看望她的。 而淑太贵妃这一年里要协理六宫事,也不想让儿子难办,也一直没召见小嫔妃们,这种种情分一下子就淡了下来。 荣锦棠现在就是在告诉付巧言, 可以去看望淑妃了。 “真的?娘娘会不会很忙?妾怕贸然前去打扰娘娘, ”付巧言下午时还想着不能老念叨贵太妃的事, 现在一激动又忘了, “也不知道娘娘习不习惯在慈宁宫生活,就是身边的人没变, 也不是住了几十年的景玉宫了。” 荣锦棠一愣, 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来。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怪不得母亲总说儿子不如女儿贴心,这还不是女儿呢,就惦记成这样。 他前头的事忙得头晕, 确实想不到这细碎的琐事。 “那你就去问问, 看娘娘有没有时候见你, 要是有时候你就进去,没时候就改日再等。” 荣锦棠拍了拍她圆润的肩膀:“娘娘不会让你久等的。” 这日回去的时候付巧言简直可以说是满面红光,今天值夜的是晴画,见她笑眯眯进了屋来也跟着笑:“恭喜小主了。” 付巧言笑:“这也算是好事。” 晴画估摸着她晚上是吃不饱的,厅堂里的小炉子上一直热着甜汤。旁边的角房已经打开给她跟晴书住,那边还有个小炉子,烧水方便极了。 “小主先用些甜汤,我去把水取来。” 一口软糯甜滑的甜汤下肚,付巧言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下来:“还是你贴心。” 晴画把热水给她摆进屋里,夏日里天气热,过会儿再洗也不怕冷。 在自己宫里,付巧言过的就没那么讲究了,边吃便吩咐:“回头把我之前绣的团扇找出来,你明早也把今年新发的夏装穿了,我们要出去一趟。” 这一年多晴画除了出去取饭打水,哪里都没去过,听付巧言这么一说立马精神了,那点瞌睡虫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小主,真的?我们去哪里?” 付巧言见她那么激动,心里也是有些兴奋的:“我们明日里去给淑太贵妃请安。” 一听是去淑太贵妃那,晴画顿时又丧了气,她知道自家小主是早年淑妃宫里出来的,也知道淑妃对她很关照,她跟晴书都是淑妃特地让选来的,可…… “娘娘那事忙,也不一定能见咱们吧……” 晴画说得很委婉。 付巧言知道她是怕自己伤心,心里倒是早就做好打算:“没事,娘娘要是今日忙,我们过几天就再去,总能见着一回的。” “反正我是不怕丢人,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叫晴书陪我去。” 晴画不干了:“那不行,这有什么丢不丢人的,给娘娘尽孝是应当应分的,明天我就陪小主去慈宁宫。” “行,今也不早了,你回去歇吧,我自己打理就行。”付巧言放下碗,转身进了屋。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会儿是荣锦棠英俊的脸,一会儿又是在景玉宫时陪淑妃念书习字的美好时光,实在叫人难以入睡。 次日一早,付巧言迷迷糊糊醒来,躺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坐起身来。 她又困又累,觉得小肚子还有些疼,付巧言靠坐在床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来了月事。 真是,太不凑巧了。 因为受过寒,她来月事总是分外不舒服,后来吃过御医使的药好了些,却也还没好透。 懒洋洋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等月事都干净了,付巧言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她心里头盘算过几天再去给淑太贵妃请安,乾元宫里就有人不太高兴了。 荣锦棠本想召她过来问问去没去慈宁宫,结果敬事房的沈义就答:“付选侍挂红,陛下看再翻张牌子?” “真是不凑巧。” 荣锦棠憋着怒气,皱着眉把他赶了出去:“不用了。” 张德宝见他真生气了,忙上前道:“付选侍挂红有几天了,且是过几日就能撤了。” 荣锦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丫头,什么时候挂红不好? 等都好透了,付巧言次日就准备好行头,带着晴画出了门。 她选的时候是以前淑太贵妃用完早膳的时间,不早不晚,估摸着淑太贵妃也就这会儿有闲了。 从长春宫往慈宁宫的路不算近也不算远,她们要沿着纵深的长巷,路过乾元宫和坤和宫,最后才能行至慈宁宫偏门。 这会儿已是五月末,上午略微有些闷热,付巧言一路挨着宫墙根走才好一些。 等到了慈宁宫西偏门,老远就能见一小黄门在门边守着。 慈宁宫两位娘娘要管六宫事,来往管事伴伴太多,特地开了西偏门让她们出入。 以付巧言的位分,肯定也是走这里的,到了门口付巧言也没着急,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让晴画去禀报。 晴画一会儿就回来了,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不过还是勉强撑着笑:“小哥哥说让等一会儿,去里面禀报的哥哥还没回,得等他回了再去一趟。” 她们没有通行令牌,也不是奉旨召见,只能麻烦一些等在这里。 付巧言笑笑,拉着她站到墙根下避暑:“无妨,娘娘贵人事忙,我们且要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日上中天,宫道里越来越热,来来回回的管事姑姑和伴伴们人人都要瞧她一眼,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就不太和善了。 付巧言自顾自擦着脸上的汗,也没去瞧他们。 倒是晴画有点紧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用瘦小的身体挡住自家小主。 付巧言好笑地看着她的小后脑勺,没有拦她。 过了一会儿,从宫门里出来个二十几许的黄门,径直往付巧言这边走。 “付选侍?”黄门问。 付巧言点点头,客气道:“是我,劳累伴伴跑这一趟了。” 那黄门忙摇头:“可当不得伴伴这称呼,小主叫我小钱便是了。刚娘娘那边说今日事忙,请选侍后日再来,还是这个点钟,让您直接拿了腰牌进去。” 他说话很利索,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了娘娘的话,一边还把腰牌递给付巧言。 付巧言接过拿在手里一扫,看到上面写着“坤宁宫安宁殿安请”八个字,知道是淑太贵妃宫里专发用来给她请安的。 “多谢钱黄门,那太后娘娘那?”付巧言有点迟疑。 按理说她是要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只她这个位分,实在也不好去打搅太后娘娘。 钱黄门笑道:“娘娘吩咐过,叫您直接去安宁殿,太后娘娘事多,就不好去打扰了。” 听说不用去给太后请安,付巧言顿时长舒口气,客气点点头,叫了一声:“晴画。” 晴画忙上前亲热地拉住那黄门的手,往他手里塞荷包:“多谢哥哥辛苦。” 这边事完,付巧言也不好再等在宫门口,领着晴画转身就走。 刚走没几步,就听背后有人阴阳怪气:“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往慈宁宫来,也不怕晒黑了脸。” “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主位娘娘,想进慈宁宫哪那么容易。” 付巧言顿了顿步子,回头望了一眼。 不过是两个四五十岁的管事姑姑,一个是瘦长脸,另一个圆圆胖胖,瞧着身上那衣服就知道伺候的地方恐怕没那么光鲜。 管事姑姑跟选侍一样是八品,但她是上了玉碟的宫妃,总比管事姑姑高一级,虽然算不上主子,好歹也是半个了。 付巧言微微皱眉,给晴画丢了个眼色。 “选侍,就有那起子人眼瞎得很,这青天白日的也敢乱嚼舌根。”晴画声音不大,刚好能叫那二人听到。 选侍两个字一出口,那两个老管事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原本看付巧言这一身打扮简单,也不是刚进宫那几个刚打过照面的中三位娘娘,就以为她是之前那些宫女出身的良媛,结果没想到人家是矮子里的将军,唯一一个被升了位的。 付巧言淡定站在那,哪怕脸上还有些薄汗,但通身气势却很足。 逆着光去瞧她,只能被她莹白红润的脸蛋蛰了眼,端是个绝色佳人。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苍白地跪了下来:“都是奴婢嘴欠,还请小主责罚。” 付巧言笑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领着晴画转身就走。 同这样人置气不值当的,一句话就能压死她们,何苦去找那个不痛快来。 第三日一早,付巧言又领着晴画往慈宁宫去。 这回门口的小黄门态度就热络多了,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晴画,把她们往慈宁宫里面领。 宫里头人人都知道淑妃的请安牌子多不好拿,她是皇帝养母,教养皇上快二十年,在皇上那里恐怕比太后都有面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是王皇后独掌后宫,现在太贵妃娘娘也有了一席之地。 说是协理后宫事,实际怎么回事外人可真说不好。 是以从去岁到今年淑太贵妃的请安牌子发得很谨慎,今年里付巧言的这还是头一份,整个西六宫除了她就再没人得淑太贵妃青眼了。 小黄门这么一想,脸上的笑更是妥帖了:“小主选的时候真好,这会儿娘娘正不忙,能紧着说两句体己话。” 付巧言温和一笑:“黄门也是忙碌,每日都要来回走动。” 从偏门往安宁殿走的路不长也不短,要途径花廊,穿过垂花门,行至慈宁宫小花园,最后才是安宁殿的前门。 以往慈宁宫多只有太后居住,后殿安宁殿的前院就改成了小花园,这会儿是两位娘娘共同居住于此,倒也不显得拥挤。 也不知是太后现在想开了心宽,还是淑太贵妃本身就温婉和善,总之两位娘娘一年来和平共处,竟一点口角都没有。 春夏天气好时她们二人就经常在小花园的报夏亭一起处理宫事,倒是一直和和睦睦的。 付巧言一路看过慈宁宫内里的景致,耳边听着那小黄门小声的絮叨淑太贵妃日常琐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从她当上选侍开始,身边的人、接触的事就多少有些变化了。 就比如这小黄门,会主动给她示好,甚至都不用晴画再去巴结。 权利、地位、恩宠,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横在付巧言面前,她有些胆怯,却又充满勇气。 无论如何,她都要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 选侍位分是不高,到底也都不是娘娘,却是皇上金口玉言,特地封的。 这宫里位分都是虚的,只有恩宠是实的。 当年贵妃娘娘宠冠六宫,看着是无人能及,如今却要同其他太妃们一起住在慈安宫,连儿女也轻易见不着面。 这还是有恩有宠又有位的。 付巧言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拢了拢衣袖,笑着等到了安宁殿门口。 这会儿安宁殿门外守了个大宫女,付巧言打眼一看,却是原来景玉宫的老熟人。 淑太贵妃的贴身大宫女之一寒絮。 付巧言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寒絮脸上阴晴难辨,目光晦涩不明。 小黄门道:“寒絮姐姐,付小主来了,还请通传一声。” 寒絮抿了抿嘴唇,她看着付巧言一身锦缎芳华,目光扫过她颈子上环着的如意吉祥,最终低下了头:“选侍大吉。” 付巧言轻笑出声:“许久不见了。” 寒絮偏了偏头,转身进了厅堂里。 晴画跟了付巧言一年多,现在待人处事机灵得体,很是能领悟上意。两人这你来我往不过两句话,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看出故事来。 慈宁宫里、安宁殿前,晴画到底没表现出来,只心里暗暗记下了寒絮这个人。 寒絮很快就出来了,这次也是垂着头给付巧言小福了一下:“娘娘有请,小主请随我来。” 付巧言依旧温和有礼:“姑娘多礼了。” 宫里的大宫女也是主子们身边的得力人,比不上管事姑姑,叫一声姑娘也是相当客气了。 她随着寒絮跨过门槛,经正厅穿过花阁,最后在书房门口停了下来。 初夏时节炎热,这会儿东侧殿所有门窗都大开着,淑妃正靠坐在贵妃榻上读书,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脸上一下子就挂了笑。 “巧言快来,正瞧见有意思的章儿。” 付巧言这回脸上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她快走两步蹲在贵妃榻边上,也一起去瞧那本子。 少女这一靠近,一阵栀子花香就飘散开来,凉了一室炎热。 淑妃偏过头去瞧她,见少女面容红润长发乌黑,整个人都是健康而有活力的,悬着的心才略放了下来。 待寒絮摆了个绣墩过来请付巧言坐了,淑妃把书塞进付巧言手里,转头吩咐寒絮:“上过茶点就且出去吧,今日上午不见客了。” 寒絮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行了个礼就去忙了。 付巧言没马上说话,她细细看着淑妃手里这本书,一下子就看了进去。 太贵妃慈祥地看着她。 原来在宫里给她做小宫人的时候太贵妃就很喜欢她,对她也是一贯的偏心。现在这丫头成了儿子的妃妾,她不知道怎么地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比以前多了那种难以言说的亲近。 等寒絮把茶点备上,出去关上房门以后,淑妃才拉住付巧言的手:“乖孩子,站起来我瞧瞧长高了没?” 付巧言把书合上,乖乖站起身来给她瞧,还很贴心地转了一圈:“娘娘瞧着如何?” 淑妃难得这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娘娘瞧着很好。” 她仔细端详付巧言,见她确实高了,面容也都长开,身材丰腴不少,可腰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 “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淑妃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叹了口气。 这一声,把付巧言心里那点感伤都激了出来,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跨越三百多个日夜,跨越宫里重重的宫墙,两个人再见面,似恍若隔世。 仿佛沧海桑田,又似山重水复。 一个成了贵太妃,一个却成了选侍小主。 没有两分真心,的确讲不出这样话来。 淑太贵妃对付巧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用了心的。 她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仿佛母亲看着出嫁回门的女儿。 62.挺好 淑太贵妃拉住她的手, 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瞧着你比之前圆润了些,怎么在长春宫比我那里还好了不成?” 付巧言难得撒娇:“娘娘, 您说什么呢!我真没胖的。” 她确实没怎么胖,只是整个人长高长开了,翻年已经十七, 不是小丫头片子了。 淑太贵妃顺了顺她的秀发, 终于还是问:“皇儿那……如何?” “娘娘,”付巧言脸上一红, 羞赧得要命,“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淑太贵妃点了点她额头:“怎么不能问啦!你原是我的人,他还敢待你不好?” 兴许是做了太妃,淑太贵妃现在的心绪比以往更平和, 整个人也更洒脱。 她不用日日在漫长的等待里虚度, 不用去想他今天在哪里、明天又去哪里, 曾经英武非凡的隆庆皇帝已经溘然长逝, 永远留在了平陵里。 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她现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本身她就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现在更是一点苦都不肯吃了。 付巧言红着脸点头。 “陛下,挺好的。” 淑太贵妃顿时就笑了。 “我可知道他,他呀, 肯定喜欢你这样的。” “陛下, 平日里忙, 其实很少去后宫的。”付巧言小声道。 淑太贵妃笑了笑,她摸着付巧言手指上这些年留下的茧子,想了想还是说:“我的儿子我是了解的,他不会喜欢那张牙舞爪无事生非的怪丫头,他喜欢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乖小姐。” 付巧言张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淑太贵妃其实也了解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等乖小姐,但你能合他眼缘,缘分这个事儿不好说,但儿子随母,我那么喜欢你,他早晚也会的。” 淑太贵妃满口都是喜欢,付巧言听得心里头怪痒痒的,她一直红着脸,都不太好意思抬起头来。 仔细回忆起来,她只知道皇上对她挺温和,虽然有些时候急躁了些,付巧言也不觉得不好。他会跟她聊天,会同她说母亲的事,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相当温柔的。 他也很会逗她。 每当付巧言回想这种种细节,她都会觉得心里头很甜,却也不知道这些对她的“好”,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多谢娘娘喜欢。” 淑太贵妃仔细看她眼睛,这姑娘从第一次见到现在也过去两年有余,如今再看她,那双眼睛清澈淡然,美丽一如往昔。 她从来都没有变。 “你能在这宫里熬下去,你会比别人过得都好。”淑妃淡淡笑了。 是啊,付巧言自己也很奇怪。她有时候是会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不过人生总归就那么长,何苦矫情着活?她不如多看两本书,多绣几幅图,每次完成一件作品,她都很有成就感。 开心的生活不能祈求于别人,开心在于自己。 付巧言这样想着,也这样告诉了淑太贵妃。 淑太贵妃有些纹路的眼一下子就亮了,她看着付巧言:“你比我想得开。到了现在,我也才略微懂得怎么让自己开心。” 付巧言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团扇递给淑太贵妃:“娘娘最是通透人,我如今能这样,全靠娘娘一年的教导。” “平日里空闲,特地给娘娘做的这把扇子,还记得那时候娘娘很喜欢看《西山记》,这山水图我是回忆着绣的,若是不像娘娘莫怪。”、 淑太贵妃慢慢摸着那扇面,仔细看了上面的图,夸奖:“真好,你手艺比以前好多了。” “多练练,总能好的。” “你说的是,我听皇儿说给你赏了些笔墨?这个每日都要记着写,一天都不能停。” 说起这个,付巧言明显更有兴致,絮絮叨叨夸了皇上体贴一通,又去讲字。 她的字比淑妃的差远了,只簪花体都还没练整齐,小楷也很不整齐利落,更不说别的了。 淑太贵妃见她还是更喜欢这些,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这一年多她没有见她,总怕当时的决定是错的,她改变了这个好姑娘,如今这样一面让她安了心。 她还是她。 淑太贵妃心里头多少有些宽慰,她站起身来,领着她往书室里走:“旁的赏赐早就备好了,你既然过来,就多选几本书,娘娘还是给的起的。” 付巧言眼睛一亮。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娘娘开恩!” 两个人选了好久,你点评这本我赞赏那本的,很快就到了午膳时候。 这回是寒烟过来伺候,寒絮没来。 “娘娘、小主,该用午膳了,要把小主的份例一起叫来否?” 淑太贵妃迟疑了一下。 私心里她很想留付巧言在这用饭,可却又不想太过招摇,让她在西六宫日子不好过。 她是关照她关心她,可她不能替她住在西六宫,也不能一直为她遮风挡雨。 只那么停顿一下,付巧言一下就懂了。 她忙说:“多谢姑娘惦记,我就不打搅娘娘午歇,该是回的时候了。” 丫头是懂事了,淑太贵妃心里就有些不太痛快了。 她让寒烟把早就备好的赏赐取出来,叫了个小黄门给她们送回长春宫去,这才吩咐寒烟:“摆膳吧。” 寒烟可比寒絮机灵多了,也不是那等小气人,见娘娘确实有些不痛快,立马就道:“小主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现在是不好太热络,以后就不一定了。” 淑太贵妃慢慢坐直身体,目光炯炯:“言之有理。” 寒烟出去吩咐叫传膳,回来帮她捏肩膀:“不过就是等等,总有那么一天的。” 淑太贵妃长舒口气,终于又露出笑容:“是呢,总有那么一天的。” 从慈宁宫回去后付巧言就忙碌起来,淑太贵妃同皇上加起来赏了二三十本书,她把这些书都编好序,打算一月研读一本,这样总有新书等着她。 她又给自己做了本账册,专记每日写几页大字,少了的第二日还要补上。 淑太贵妃到底比皇上知道后宫生活,赏了不少布匹锦线,她也叫晴画给做两身夏日里穿的小衣,剩下的就三个人一起做些小玩意打发时间。 这些都安排好,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们的生活其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自从晴画在前院那有些不痛快,就改从后门出去到莲花巷角门取水,现在换成晴书也是去那里。有一日晴书去得晚了些,那边的小黄门居然还给留着水,晴书回来后很是稀奇一番。 再一个便是每日的膳食都丰富起来,以往从来没在桌上见过的鱼虾一类也偶尔有了些,甜品的花样也多了,一尝就不是小学徒的手艺。 晴画就感叹:“一块小小的腰牌,比小主的选侍位份还管用。” 付巧言正在小衣的领口处绣栀子花纹,闻言笑道:“西六宫里选侍不少,但娘娘的腰牌就只那一块。” 自打付巧言成功进了安宁殿,后宫里那些大小主位轮着番去慈宁宫门口等,结果都六月了,也没人成功进去。 所以说这小小的牌子,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想到这个,晴画又念:“娘娘真好,还是念旧情。” 付巧言笑笑,没再说什么。 六月里天气更热了,荣锦棠的太极殿里早就用了冰,尤其是御书房里书本多,更是有些闷热。 好不容易批完最后一本折子,荣锦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深深吸了几口气。 张德宝在一旁贴心问:“陛下。要叫御医来否?” 太医院有几个点穴圣手,按摩起来舒服极了。荣锦棠刚继位时写字太多,总要叫人过来松快松快,要不晚上用膳筷子都用不利落。 荣锦棠摇了摇头,太极殿里的黄门都懂事得很,就算御书房窗门大开,也一丁点外面的声响都听不到。 他走到窗边望外远眺,从望月门那隐约能看到栀子花摇曳婀娜的身姿。 “唔,”荣锦棠想自己许久没有关心母亲那边的事了,便吩咐,“让沈义去请付选侍。” “诺”张德宝听罢就往外面走。 刚行至门口,又听皇上补上一句:“上御膳房晚上多上点甜口的,再加一盅人参乌鸡汤。” 张德宝行了礼,心里不停腹诽“也难得知道体贴人了”。 一连串安排好,再回书房时,张德宝脸上就敷了一层薄汗。 荣锦棠慢条斯理整理着书桌上的笔墨,也没叫小黄门搭手,只说:“玉泉山安排如何了?” 张德宝忙答:“宫里头仪仗有宁大伴操持,定是没问题的,已经安排张胜和周德福去行宫先行布置宫人,一定不会出岔子。” 长信宫里宫室紧密,到了夏天就有些密不透风,冬日里又冷。因此早些年隆庆帝冬夏两季都要去玉泉山行宫小住。 只后来身体不太好就没怎么去,荣锦棠年富力强,夏天实在怕热得很,在宫里熬了一年就熬不太下去了。 总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何必委屈自己呢? 五月时他就下令督办行宫避暑的行程,他出趟宫很麻烦,前后要忙碌两个多月,大概七月末才能走成。 最热的时候能透透气就成,荣锦棠也不是十全十美人,没非要六月一定去。 行宫久未接驾,里面多少有些陈旧破败,礼部和工部早就派了侍郎过去监工,宫里头司礼监、御膳房、尚宫局都要忙碌起来,务必要把这太初元年的避暑好好弄起来。 他心里头盘算着这些事,那边张德宝的声音响起:“陛下,付小主到了。” 荣锦棠抬头一看,透过窗棂远远就能看到一个窈窕淑女正在望月门那里看花。 美人娉婷,摇曳多姿。 怪不得大诗人李白有诗言: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荣锦棠这般想着,嘴角略微扬起些许的弧度。 63.挑食 二更 付巧言正站望春亭那赏花, 小黄门把她领来就走了,这会儿天色还早, 付巧言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喜欢这花?”荣锦棠低醇的声音响起。 付巧言忙回过头来,利落地向他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荣锦棠虚扶她一把, “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付巧言疑惑地看了过去。 荣锦棠脸上有些红,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子:“前几日你挂了红。”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她控制不住地笑弯了眼,心里头要说不高兴那是假话。 “完事就好了,只那几日是不太舒坦的。” 荣锦棠到底青年儿郎,能问一句这个已经是难得用心了, 再多的实在讲不出来。 他咳嗽两声, 只好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去见了娘娘?” 说起娘娘, 付巧言的态度总是更热络几分的。 付巧言这回笑的甜蜜多了, 仿佛见了娘娘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儿:“是呢,多谢娘娘还未忘了我, 同我讲了许多话, 还赏赐好些书呢。” “娘娘喜欢你,多去瞧瞧她,多陪她讲讲话吧。”荣锦棠道。 这一次付巧言没有满口答应下来。 她摇了摇头,望向那一丛丛摇曳的栀子花, 嗅着那芳香道:“不用那么急的, 娘娘每日事忙, 妾只一月去打扰娘娘那么一两回,便很满足了。” 荣锦棠难得愣了愣神,好在付巧言一门心思赏花,竟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你,”荣锦棠顿了顿,“之前你那么盼着见娘娘,怎么见了反而不急了?西六宫里人人都想要娘娘的腰牌,偏偏在你手里。” 付巧言笑笑,声音婉转缱绻,甜得仿佛掺了蜜。 “陛下,妾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小事情还是懂的。娘娘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处理那么多宫室,明明很辛苦了。妾要是不懂规矩天天去,岂不是叫旁人都觉得娘娘无所事事?” “就像这花,等开的时候抓心挠肺,一旦开了,隔三差五过来寻个香,便是十分得宜的。这要是移出一棵放在寝殿床前,非要熏得觉都睡不好哩。” 荣锦棠若有所思。 要是旁人荣锦棠定要烦他们见天巴结母亲,可付巧言从里到外都是那么真诚,加上母亲那也对这丫头多有维护,所以荣锦棠倒是能体会出她几分真心。 确实一点都不令人厌烦,且多个人跟他一起聊聊母亲,也让他觉得舒服。 去岁刚当皇帝时他没觉得先帝对他的那些临终教诲有什么隐喻,时间久了,冰冷冷的龙椅叫他慢慢清醒,得到父皇认可、初登大宝的那些兴奋都消磨已尽,只剩下孤独、寂寞与深深的疲倦。 除了母亲和妹妹,没人再能同他说些真心话了。 因为有太后在,母亲那里他不好经常去。妹妹年纪还小,政事也一概不能提。他偶尔会找老赵大人说些前头的事,也不过是他说老大人笑眯眯听。 到了今年,是他的太初元年,那种孤独和无力感更深。 有许多抱负,许多政见,作为皇帝的他却不能一一实现。 登基前一天,淑太贵妃跟他说了两个词,一个是忍耐,另一个就是等待。 前几次荣锦棠同付巧言聊天,也发现这姑娘真是蕙质兰心,起码她的等待并没有那么难熬。 每次跟她讲话,他都觉得舒心,也觉得放松。 哪怕只听她说最近读了哪本书,最近又做了什么绣品,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她是在努力生活,过好每一天的。 跟她谈的这几句,听起来仿佛浅显的只是在闲聊,往深里想却有许多智慧。 荣锦棠笑了笑,他长舒口气,张开双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道:“你倒是会卖乖,总娘娘也不会去见无关紧要的人。” 付巧言勾起嘴角,向他福了一福:“多谢陛下夸赞。” 荣锦棠哈哈笑出声来。 “怪不得娘娘喜欢你,朕也有点喜欢你了。”荣锦棠随口说。 他这金口玉言,付巧言的脸上一瞬间漫上温柔的胭脂色,她眼睛那么明亮,闪着光地看着自己,荣锦棠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朕也有点喜欢你了。 他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得了的话。 付巧言如玉的脸那么红,仿佛雨后的落日彩霞,又好似清明盛开的牡丹,小姑娘看似淡然的表情之下是微微上扬的嘴角。 荣锦棠突然觉得一颗心跳动很快,那种说不出的欢愉顺着血管流经他四肢百骸,叫他心生暖意。 那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罢了。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夕阳下对望,橘红的霞光照耀天地,染红了洁白的栀子花。 付巧言刚刚其实是下意识的反应,前几日在淑太贵妃那听了太多喜欢不喜欢的话儿,猛地在陛下这也听到一回,足叫她羞赧起来。 她知道陛下可能是随意而为,可听见的人到底是她。 付巧言嘴里嚼着这几个字,反复品味,心里生出难以言喻的满足滋味。 哪怕再随意,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最起码陛下并不厌恶她,甚至……可能还有点点喜欢吧。 付巧言微微低下头去,她举得自己的脸已经烧起来了,连头都不敢抬。 荣锦棠见她难得这样娇羞,又觉得有趣,努力维持着帝王威仪打趣她:“怎么?朕不能喜欢了?”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不停捏着衣袖的手出卖了几分紧张。 付巧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还觉得陛下青涩得可爱,这会儿他又跟这佯装镇定。 “陛下,传膳吧,已经日落了。” 一阵微风扶来,吹散了两人身上的燥热。 张德宝远远跟着,好半天才瞧见皇上挥了挥手。 他忙吩咐传膳,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大夏天的,也难为付选侍陪皇上站大日头下赏花。好歹这会儿日落了,要是再早点得捂出一身汗。 乾元宫的黄门都激灵得很,上监一说传膳,不过一刻钟就都摆了上来。 今日的晚膳还是摆在望春亭里,因为荣锦棠“特地”吩咐了两句,这会儿上来的菜明显更偏小姑娘的口。 有酸酸甜甜的宫保虾仁,有甜到心里的拔丝山药,甚至还有一盘松子玉米。御膳房识趣,不仅特地给付巧言准备了陛下吩咐的乌鸡汤,还有一碗清口的银耳莲子羹,只她这碗里有红枣和枸杞,荣锦棠那碗里就只有雪梨了。 皇上年富力强,大夏天里再吃点红枣,可不要上火。 付巧言喜食甜,这么多好吃的摆一桌就有些受不住,听雪这日照例来伺候她,因为付巧言吃的太快她有些忙不过来。 荣锦棠微微皱了皱眉头,总想去管一管她,纠结半天还是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训斥道:“不能挑食。” 付巧言右手顿了顿,一双筷子不由自主在拔丝山药上戳了两个圆滚滚的洞,发出噗嗤一声。 望春亭里顿时安静了。 付巧言低下头去,一张脸都要埋碗里去,简直丢死人了。 荣锦棠盯了半天小姑娘的发髻,突然笑了笑:“行了,用你的吧,只不能太挑。” 付巧言乖巧地应:“诺,多谢陛下。” 荣锦棠没再管她。 要是一直去看她吃饭,总是忍不住想念叨她。怎么一直在吃虾球?为什么不用些野鸭羹?拔丝山药有那么好吃吗?碗里的米就那么一小勺,都用的好慢。 林林总总,荣锦棠憋着自己吃自己的,好半天才觉得松快点。 不一会儿御膳房那又来送菜,这是刚出锅的橙酿蟹,这会儿蟹子还不算太肥,不过吃个新鲜。 宫里的菜总是精致小巧的,不过那么一小碟橙酿蟹,荣锦棠和付巧言面前一人摆一份,就没多的了。 付巧言只在书里看过这菜,这会儿是实打实第一次见。 鲜香的螃蟹味随风飘散,里面参者清甜的橙子香,是道名吃。 付巧言用小银勺从橙子里挖蟹肉,伴着甜甜的果粒,一口下去鲜嫩软甜,蟹肉特有的甜味完全被激发出来,咽下肚去还有回甘。 这佳肴一上,付巧言就不管别的,只闷头用这一道了。 荣锦棠又要吃不下饭了。 这一共就上了两份,小姑娘那的都快吃完了,他动了动银勺,终于没下得去手。 荣锦棠看了一眼张德宝,张德宝这回实在是没体会出圣意。 都已经快点灯了,他还热的满头大汗,不停跟那擦。 陛下……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吩咐一句行不行?张德宝苦着脸,没做声。 荣锦棠轻轻推了推那莹白的碟子,冲张德宝点了点头。 张德宝……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悟了。 他忙上前把那碟子端到付巧言跟前:“赏付选侍,橙酿蟹一道。” 付巧言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冲荣锦棠甜甜一笑:“多谢陛下赏赐。” 荣锦棠顿时觉得通体舒畅,就连舌尖都是甜的,仿佛那蟹子被他吃进了肚子一样。 他一下子就忘了刚才对她用膳习惯的挑三拣四,这会儿不停安慰自己。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都是这样的。 虽说吃的过程十分漫长,但其实付巧言并未用多少。乾元宫这的饭碗都只巴掌大,纤巧一个,付巧言都不敢用力捏。 等两人都用完了,荣锦棠才放下筷子,叫上茶。 膳后的茶都是清淡解腻的,两个人在晚风吹拂下相顾无言,气氛倒是一点都不僵硬。 华灯初上,点亮沉默的宫殿。 荣锦棠放下茶碗:“回吧。” 付巧言又红了脸:“诺。” 64.新衣 过了几日尚宫局那特地来了个小宫女, 问付巧言:“选侍都喜欢什么料子?要做秋装了,局里的姑姑说必给选侍做几件可心的穿。” 付巧言这才发现已经是六月中旬, 该提前安排做秋装了。 尚宫局里的织造居一直都很忙碌,一年四季衣裳鞋袜,都要给大小主子们备齐了才行。 荣锦棠是新帝, 还是正长身体的青年人, 每每翻过几个月,旧衣就短小穿不得了。织造居因此还单独分出十人, 专门赶制陛下常服礼服祭服等种种衣裳,忙得不轻。 好在新帝后宫人数不多,位份也都不算太高,每季的新衣就没那么难做了。 这一年半来可从没见尚宫局特地过来问的, 总是做好了往各宫一发就走, 哪来的功夫关心一个小小的淑女喜不喜欢。 付巧言坐在主位上, 看那小宫人十分客气的样子, 心里多少有数。 她笑:“姑姑姐姐们的手艺都好得很,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挑剔, 只秋装选些柔软的料子, 四身的花样都不重复便很好了,多谢姑姑们惦记。” 小宫人向她福了一福:“小主不用这般客气,赵姑姑特地吩咐过的,务必把小主秋装做得妥妥帖帖, 您好歹给奴婢个吩咐吧, 要不奴婢回去要挨骂的。” 她这意思, 显然是尚宫局不敢胡乱敷衍了。 作为西六宫里唯一升了位份、得了淑太贵妃腰牌、连连侍寝石榴殿的,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哪怕只是个小小的选侍,谁知道以后成不了下一个苏贵妃?要知道当年苏贵妃也是做过淑女的,还不是一步登天成了娘娘。 尚宫局里那帮人精,绝对不会现在就去得罪她。 要得罪……也得等她再也起不来那天。 付巧言可是听过晴画和晴书说尚宫局里那些事,听了这话立马就懂了,不过她只笑笑没答。 倒是晴画很有分寸,在旁边道:“我们小主喜欢青绿粉黄,颜色浅淡些的,只管做三身袄裙一身三重曲裾就是了。布料就按小主位份来,尚宫局里姑姑们都是老江湖,能给选好的料子,这个我们便不多嘴了。” 那小宫人显然是认识晴画的,见她打了圆场,忙笑着回:“多谢姐姐提点,我们姑姑也说,要是选侍有新鲜料子,也可叫织造局的掌衣姐姐给裁剪,保准让您喜欢。” 下三位的小主们都没有掌衣宫女,要想做点新鲜花色只能找尚宫局办事。只料子要自己出,再给尚宫局接活的掌衣些针线手工费,做出来的衣裳也是很好的。 最近皇上和淑妃那紧着赏赐了不少布料,锦缎绉纱芙蓉纱好多匹,颜色也是很丰富,清亮风雅的有,鲜嫩艳丽的也有。 到底十几岁的少女,又长得这般花容月貌,穿什么都是极美的。 既然小宫女都说到这个,付巧言也不好一件都不叫她拿走。尚宫局要卖这个好,付巧言不买还不合适。 这样一想,付巧言索性就让晴画取了块质地绵密的蜀锦来:“这料子我是很喜欢的,那麻烦尚宫局的掌衣给作身袄裙可否?只绣纹可能要费点事,不知道掌衣有没有空闲?” 那小宫人见这次事能办成,笑得更甜:“选侍哪里的话,织造居几十位掌衣,还能做不出选侍一身衣裳?有何吩咐选侍尽管讲。” 付巧言选的这块料子是浅碧色的,上面的暗纹是略深一些的绿藤,很是精美。 晴画得了小主眼色,立刻道:“那麻烦姑姑帮忙问问,能否给做一身带苏绣栀子花纹的马面裙,上衣的领袖也要有绣边,还要再加两条缠枝莲纹满绣锦带?” 带了绣工衣裳做起来就难了,她又是要满绣又是要马面裙大片绣花,确实不好做。 晴画不等那小宫人开口,立马从绣中摸出个巴掌大的荷包,瞧着鼓鼓囊囊,显然很实在。 “也不知这些够不够使,妹妹回去帮忙问问?”晴画把荷包塞进小宫女的手里,笑眯眯道。 那荷包里面足装了二十两,手快的绣娘一月就能做好,可赚平常人家一年的收成。 小宫女很识货,一下子就摸出分量来,说出来的话更殷勤了:“选侍大方,局里的姑姑们说不得要抢着做呢。选侍只管放心,七月中一定能给小主送来。” 这事办完,她就不好再赖着不走,只临走时又要巴结一句:“选侍身材高挑,奴婢回去一定跟姑姑仔细禀报,定能把选侍的衣裳做得合身一些。七月,定不能让小主用不上新衣。” 付巧言客气谢过,打发晴书把她送出长春宫门。 屋里晴画笑嘻嘻道:“也就尚宫局的小丫头这么精怪,都是姑姑们调教出来的。” 付巧言道:“你不精怪?我瞧你可比她们精明多了。” 晴画端了茶给她,自己站一旁收拾刚才摆弄过的锦缎。 淑太贵妃是宫里老人,仔细体贴,给付巧言的锦缎布匹无一不精,既不逾制,又好看实用,实在是很用心了。 晴画摸着那柔滑的贡缎:“什么时候小主能穿上这身,我就奢侈点用一盘鲜花芙蓉肉酥饼,撑着也不怕。” 这贡缎是皇上那的赏赐,除了书本笔墨,其他赏赐显然是敬事房的惯例。这贡缎只有婕妤娘娘以上位份才能用,晴画那意思其实是在期待付巧言做上婕妤的那一天。 付巧言笑笑:“馋丫头,就知道吃。” 整个六月里付巧言就去过乾元宫那一回,后来荣锦棠就忙起来,再没工夫关心后宫的事。 直到七月初的时候,才有太后娘娘跟前的中监到各宫传旨,说乞巧节那日要在御花园摆宴,让有位份的宫妃都准备准备,也做些精致手艺好乞巧。 民间乞巧种类繁多,女红厨艺都要有比拼,只宫里头搞不了那么多花样,大家不过是凑一起见见面。 毕竟新妃子进宫那么久,也就刚选秀的时候见过皇后太妃几面,之后几个月都没被召见过了。 因着中监的到来,各宫都紧张起来,付巧言第二日起身时就听前院人声嘈杂,疑惑地看了一眼晴画。 晴画正端着温水送给她饮,见付巧言这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折腾娘娘折腾人,掌衣宫人要给她做新衣裳没工夫,听讲是要她们宫的小宫人给做乞巧绣品,正跟那挑选谁手艺最好呢。” 晴画这丫头惯会给人起雅号,因着王昭仪实在能折腾,她就给她起了个折腾娘娘的歪名,付巧言每次听都想笑。 “怪丫头,要是让昭仪娘娘听见,非要给你来个十大板。” “我可不会出去乱说,”晴画一边帮她整理衣服后摆的褶子,一边问,“小主你有什么打算?咱们做什么好?” 离七夕也就几天了,便是没日没夜熬也做不出什么像样东西,付巧言想了想,命她去把柜子最底下的锦盒取出,摆在贵妃榻的小几上瞧。 这里面有她去年一年没事拿来做的绣活,之前去淑太贵妃那拿了其中一把团扇,锦盒里这会儿还剩两把。 她绣的扇面用的是苏绣,不过巴掌大的团扇,足足做了一季才做完。 图案很素净,远看白茫茫一片,近看却有山、树与江水,那江水上飘着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老翁,正在独自垂钓。 如果不仔细去瞧,恐怕会觉得这幅扇面只绣了山石孤舟老翁,但若仔细瞧,这竟做的是满绣。 山上隐隐露出些天青色,一条蜿蜒小道盘旋而上,仿佛一下通到天上。天际有微阳,雪地也有零零碎碎的脚印,有飞禽走兽的,也有人的。 江中远看只波光粼粼,近看却能瞧见些红背锦鲤,实在是好一幅雪乡垂钓图。 这绣品付巧言很是用了心力的,这么多作品里除了送给皇上和淑太贵妃的那两件,就属这件最好。 晴画也喜欢这幅,只想起那日热闹景象,不由有些担心:“这幅会不会太单薄了些?不够抢眼。” 付巧言很不在意:“要那么抢眼做什么?太后娘娘叫让拿最好的手艺,我只这个拿得出手了。” 晴画把这团扇单独取出来,仔细放在另一个尺方的小盒子里,又把那一锦盒都收了回去。 “回头奴婢一定认真练习,让小主能多些拿得出手的绣品。” 晴画认真道。 她在这事上有天分,也肯认真学,只付巧言本就不是绣娘,也教不了她太多。 前殿倒是有掌衣宫人,可那是王昭仪的大宫女,她也请不到人家出手教晴画。 付巧言想到这些,不由叹了口气,正待安慰几句晴画,外面晴书欢快的嗓子就传了进来:“小主,饭取来了,今日里有南瓜小米粥,你最爱吃的。” 付巧言眼睛顿时亮了。 自不说付巧言这边很轻松就选完了绣品,旁的娘娘小主们好生热闹几日,一晃眼就到了七月初七。 宫宴是在午后,这会儿正是盛夏,晚上一起在园子里用晚膳也不嫌冷,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付巧言下午出来的很早,她也只带了晴画一人,路上陆陆续续有些陌生的身影从巷子里穿过,谁都不跟谁招呼,只独自往御花园那行去。 刚行至慈宁宫宫门口,一把熟悉的嗓子叫住她:“付小主且等等,娘娘马上就来。” 付巧言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淑太贵妃跟前的寒烟。 65.怀旧 二更 付巧言脸上挂了笑, 同她点头致意:“多谢姑娘提醒。” 淑太贵妃要出门,寒烟没陪在身边反而等在门口, 显然是为了迎她的。 既娘娘要给她这个脸面,付巧言就要欢欢喜喜接着,她心里本就是很高兴能同娘娘亲近的。 三人不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淑太贵妃便由沈福陪着出了宫门, 她今日一身藕荷色的香云纱曲裾,看起来轻便又凉快。 因着未亡人的身份, 她头上没有戴过多金银,只别了两只通体透亮的镂空玉簪。 付巧言今日还是那天去乾元宫的打扮,这身衣服实在很衬她,凉快又靓丽, 付巧言平日里也很爱穿。 少女温婉婀娜, 仿佛初夏的莲塘白荷, 端是亭亭玉立。 待一走进, 更是一阵清爽的栀子香味扑鼻而来,淑太贵妃伸手叫她扶着, 一老一少两人慢慢往御花园行去。 “你这丫头, 我不叫你就不来看我。”淑太贵妃埋怨道。 付巧言撒娇道:“娘娘那么忙,我怎么好老去叨扰。再说今日不是就见着了?等过些日子我再去陪娘娘读书。” 淑太贵妃高深地看了她一眼,神秘道:“也是,到时候你得天天陪我了。” 付巧言没怎么听懂, 只淑太贵妃不肯再说, 她只好捡着最近看的书来给娘娘讲。 她记性很好, 能记住近日瞧过的大半细节,讲起来惟妙惟肖的,让淑太贵妃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景玉宫阳光烂漫的小书房。 那是她住了二十几年的家,曾经以为的最终归宿。 不过,淑太贵妃想到慈宁宫那个花草盎然的小花园,又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这身倒颜色夏日里穿合适,冬日里就要换个重些的压一压。” 付巧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前些时候尚宫局的小宫人特地来问过的,多亏娘娘仁慈赏了我许多料子,这才能多做一身衣裳。” 淑太贵妃倒是不知道尚宫局手脚这么快,听了不由有些好笑。 “她们那地方,巴结起人来都不叫你拒绝的。” “可不是,娘娘肯定是经过的,”付巧言苦笑,“我说不用麻烦,人家小宫女都不肯走的。” 淑太贵妃确实是被尚宫局狠狠关照过的,那时候她刚进宫封妃,又是元后堂妹,实在很红火了一阵。 只是后来…… “你啊,没见过尚宫局那些手段,只你要记得她们不过为的是你那几分宠,不是为你这个人。” 付巧言认真点点头:“诺,巧言谨记。” 两人说着话,慢悠悠往御花园走,付巧言能感受到身后许多扎人的目光。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管,只依旧笑嘻嘻陪着淑太贵妃走。 宫道漫长,宫墙高大,墙角的阴凉地很宽,走在下面竟一点暑热都无,阴阳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等到了御花园,老远就能瞧见太后娘娘身边的另一个管事姑姑,是专管太后懿旨诏书的司言姜语。要说皇后身边最体面的,自然是尚宫冯秀莲,次一位的不是坤和宫上监,也不是司容叶真,而是这位富态和善的姜语。 她写得一手漂亮工整馆阁体,为太后书旨三十年,没有被太后驳斥过一句。 大越诏书以馆阁体、楷体为主,前朝大臣上奏折、安和殿下发诏书政令多用楷体,后宫皇后、太后懿旨就多用馆阁体,略作区分。 她老远就瞧见淑太贵妃一行人,赶紧小跑着凑到跟前,见付巧言扶在边上,也没硬要把她挤走:“这大热天的,都是小子们不懂事,怎么不给娘娘备个步辇。” 远看看不出来,近看付巧言才发现她脸上一点汗都没有,倒也是奇了。 淑太贵妃淡淡一笑,客气道:“许久没走动,出些汗也是好的。这天气姐姐怎么叫你在这接人?其他几个呢?” 一听这话,姜语胖胖的圆脸顿时皱成一团:“她们都有事忙,不愿意这会儿过来,只奴婢好欺负呢。” 她这话说得半埋怨半逗趣,里头官司多得很,淑太贵妃没去接这话头,一行人又继续往御花园里走:“园子里有活水,倒是凉快些。” 可不是,这一进御花园,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带来湿漉漉的水汽。 宫里是有几处活水的,远从玉泉山引过来溪流穿过金水河流淌进长信宫,御花园这一处是仔细做过景观的,那小溪绕着园景绕了一圈,竟川流不息,一点都不滞涩。 因有这水,御花园里很是凉爽,比她们闷热的西六宫好了不少。 御花园北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这会儿已经摆好了桌椅,眼熟的眼生的小妃子们零零散散坐着,却安静得很。 淑太贵妃来得算早,她正要同付巧言交代几句,那边的小妃子们凝视的眼神一下子就投了过来。 “得,过去吧,怕要把我盯出个窟窿来。” 付巧言哭笑不得,知道娘娘是真不往心里去,她也没那么慌了。 淑太贵妃要喜欢谁,同哪一个妃子亲近,都是她老人家自己的事,这些小妃子无论你们什么出身,且是敢到她老人家面前多说一句? 也不过去拿眼睛酸付巧言而已。 付巧言脸上淡淡,她同淑太贵妃告了罪,退着去了妃妾们的地儿。 那边来的有几位付巧言以前都认识,其余大部分都很眼生,都是这次选秀新入宫的。 既是选秀入宫,身份肯定比她们要强上一些,总有那自觉得意的,趁着太后和太妃不在乱嚼舌根。 “就有那骨头轻的非去巴结讨好,也不瞧自己什么身份。亏的是娘娘心慈不计较!”那声音听着温温柔柔的,说出来的话却不是。 付巧言往边上一瞧,却是个瘦高个子姑娘,她瞧着比付巧言大上那么一两岁,面容只能说是浓眉大眼,看着不像是个小心眼的人。 她身后站着的晴画笑着问:“请问您是?” 那姑娘仿佛被打了耳光,她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是她身后的大宫人得意道:“我们小主是单选侍。” 付巧言半垂着眼,“哦”了一声。 姓单的,应该是叫单稚娘,上京一个小书吏的女儿。 单稚娘兴许是瞧她穿着没那么华贵,以为她是专巴结娘娘的小淑女呢。 晴画眼睛一转,讲出来的话客气极了:“真巧,我们小主是付选侍。” 俩人都是选侍,谁都不比谁高贵,那单稚娘的脸色更是难堪,阴沉沉坐在那一句不言。 付巧言接过晴画端给她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这会儿园子里的大小主位来了一多半,刚付巧言是陪着淑太贵妃进来的,看那亲近劲儿也能猜出她就是付巧言,也就单稚娘脑子不好用,给自己闹了个没趣。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就连王昭仪都一句没说。就算平日里在自己宫里有些折腾,场面上的事还是端得住的。 可付巧言得了淑太贵妃的喜爱,宫妃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人看不过眼,更别提皇上招幸她许多回,她们这里大半人连皇上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她们这边话仿佛还没讲完,那边又一把声音横插进来。 “单选侍兴许不知道,付选侍以前可是太贵妃宫里的红人,一贯伺候淑妃娘娘笔墨的,很得娘娘喜爱,你这么说她会不高兴的。” 这声音不大,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单稚娘歹毒百倍。 因为荣锦棠登基时年纪太小,他身边就只有四位淑女,全部都是太后和淑太贵妃赏赐的宫女。登基后选秀的大半妃子都是好出身,她们大多是官宦子弟,数量也比潜邸时的四位淑女多得多,这人一句话就点名了付巧言的出身,明里暗里说她以前是“伺候人的”。 能进宫做宫女,必定没有官宦子弟,这人含沙射影得太厉害了。 付巧言又往右边去瞧,一打眼就瞧见一位容色姝丽的佳人。 这姑娘瞧着同付巧言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水粉芙蓉袄裙,头挽祥云髻,只看脸真是美丽极了。 在瞧她头上的红宝石镶嵌金簪,付巧言沉吟片刻还是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应当是望月宫主位章莹月章婕妤,国子监祭酒章博书女。 只有主位才能佩戴红宝、绿宝镶嵌首饰,付巧言那的多半都是碧玺、贝壳、珍珠等,都不算很名贵。 这次封的四个主位里王昭仪付巧言认识,碧云宫主位楚云彤楚昭仪听说脾气很好,灵心宫顾红缨顾婕妤则是个身材高挑的将门女儿,也就只有章莹月符合晴画那打听来的八卦。 付巧言微微一笑,轻声道:“婕妤娘娘果然见识过人,妾隆庆四十一年进宫,有幸得太妃娘娘青眼,随侍身侧伺候笔墨事,娘娘体恤陛下,命妾至陛下潜邸文墨院伺候,那时约莫是隆庆四十三年。” 说完这一句,付巧言顿了顿,笑出声来:“日子过得真快。” 章莹月倒是没沉下脸,只捏着衣袖的手出卖了她的心思。 付巧言跟淑妃那学了一年,对付她们这些小姑娘简直太容易。 她确实是宫女出身,但却是先帝爷时就进了宫的,是宫里的“老人”,在太初帝未登基前就过去伺候他,就是潜邸的“旧人”,加之她又伺候过淑太贵妃,也算是“孝顺”母妃,一桩一件都强过在场大半妃子。 付巧言只一句话就把章莹月噎得直喝茶,剩下那想要酸她几句的小主们就不敢再吭声了。 爱欺负人的都喜欢捡软柿子捏,付巧言明显是冻柿子,实在太硬捏不动。 付巧言正思索着怎么继续战斗,她边上的位置突然坐了个高挑身影:“有什么好吵的,吃桃子吃桃子。” 66.红缨 这时节桃子新下, 瞧那一个个粉通通的,闻着味就知道是阳山水蜜桃。 当然宫中的宴席不能叫妃妾们捧着果子啃, 早就切成小块整齐堆在盘中。 坐在付巧言旁边的那女子洒脱得很,说完话就让自己宫女取了小碟,津津有味吃起来。 见付巧言好奇地望着自己, 那女子笑笑:“吃啊?看我做什么?” 她身材高挑, 坐在那就比付巧言高半个头,面容上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妩媚, 却带了点英姿飒爽。 付巧言笑道:“婕妤娘娘安好。” 顾红缨原本没怎么瞧她,听了这话丢了个眼神过去,一下子就呆住了。 她是选秀入宫,这些新妃子们她都认识, 十几人中也就章莹月和楚云彤容色出众, 但都有些不及眼前这位。 听她讲话声音温婉和煦, 叫人心里舒坦极了。 顾红缨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放下手里的碟子,努力把坐姿端得气派些:“你就是付选侍?” “回娘娘话, 正是。” 顾红缨听她叫自己娘娘就一阵牙酸, 凑过去小声道:“快别叫娘娘了,听得真怪。” 她说罢,竟有些扭捏:“要不,你叫我红缨吧?” 付巧言一愣。 这会儿宫宴人已经来了大半, 顾红缨又是稍有的四位主位之一, 盯着她瞧的人不少。 加上她自己实在是高挑英朗, 总能叫人看了又忍不住再去瞧,所以她这跟付巧言窃窃私语,旁边就有人张着耳朵听。 好在刚才她没大声讲,座位又是散着摆的,才没叫人听去。 付巧言今日是第一次见她,没成想这位顾娘娘是个自来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淡淡拒绝:“那怎么行,妾还是称您顾婕妤吧。” 顾红缨有些遗憾,她揉了揉微热的脸颊:“那行吧。” 不一会儿,最后一位主位姗姗来迟。 正是刚才顾红缨心里夸奖过样貌的楚云彤。 楚云彤是正正经经的上京闺阁千金,是吏部尚书的嫡女,长得自然是花容玉貌,杏眼微圆,菱唇如花,瞧着就可爱动人。只她神色淡淡的,没怎么太过打扮,只穿了一身素色的织锦袄裙,竟还不如章莹月奢华。 她一路走过,两侧的宫妃都要起身同她行礼,只王婉佳和顾红缨还坐在位子上没动。 路过她们这的时候楚云彤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顾红缨,顾红缨挑眉回望,嚣张得很。 付巧言就在旁边,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想来这两位以前闺中便是旧识,就是不知关系到底如何。 等楚云彤也坐好,太初帝的后宫妃妾就都到齐了。几位太妃还没到,太后也得等一会儿才来,小姑娘们面面相觑,都沉默不言。 付巧言接过晴画递过来的小碟,专心吃桃子。 这水蜜桃很甜,果肉细嫩,一口下去桃子的芳香回荡在口鼻之间,实在是上等的佳果。 往日付巧言在家中时也是吃过的,父母从来不会委屈孩子,只西市上了这桃子总会买几个回家尝。西市的桃子个头没这么大,品相也没这么好,她们现在用的显然是今年的贡果。 付巧言吃得满足,一会儿又叫晴画去添一碟,就听到对面一声冷笑。 又是单稚娘。 付巧言都懒得理她,自顾自吃得高兴。 这贡果也就当月时宫里才有,不是一宫主位很难用到,这会儿不吃在那哼来哼去,怕不是个傻子。 御花园风景秀美,山石亭台应有尽有。正是七月时节,凤仙、栀子、早桂、荷花竞相绽放,一片花团锦簇之中,曲水流觞蜿蜒而过,有道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赏景吃果,实在是风雅得很。 付巧言第二碟桃子刚吃完,那边一把尖细的嗓儿就响了起来:“太后娘娘驾到,淑太贵妃娘娘驾到,庄太妃、敬太妃、顺太妃娘娘驾到。跪迎。” 在场的妃子们全都起身,向着集雅亭跪拜下来。 曲水流觞中间的集雅亭是八角亭,里面摆有石桌石凳,刚好能坐下几位太妃。 太后娘娘也没以前那么讲究,同几位太妃坐到了一处,瞧着下面花团锦簇的小美人们,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来。 “免礼,都坐吧。” 等人都坐好,太后才又开口:“你们进宫许久,一直也没叫你们问安,今日里大家都见见,好叫我知道家里的美人儿都是什么模样。” 这话说得亲切极了,有几个小主立时就激动地红了脸。 太后又说:“今日是乞巧节,既是过节就不用那么拘束,待会儿上了巧果茶点,你们就把自家手艺摆出来,待会儿我们几个老人家好也一起凑凑热闹。” 她话音落下,早就等在一旁的宫女们就开始上点心,不远处的清凉殿里,琴师们一起开始演奏小曲儿。 小妃子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这才陆陆续续吩咐跟来的大宫人把自己的绣品摆到前头长桌上。 西六宫满打满算都没二十人,这还是算上淑女的,若是淑女们都不来,人数要少一大半。 她们做的巧工各种各样,每人一件规规整整摆在长桌上,后半个桌子都是空着的。 太后跟淑太贵妃小声耳语:“陛下身边人还是少,这长桌都摆不齐。” 淑太贵妃笑:“娘娘心慈,只他哪有功夫管后头事,要那么多人还徒生是非。” 以前隆庆帝在位时前朝的政事没那么繁忙,内阁里又都是他一手提拔,就没有太过耗费精力。他也偶尔会操心后宫的宫事,看看内务府账簿和人员调配,因着皇子公主们都长了起来,他也要一个一个给他们身边安排人手。 哪怕有王皇后在,他也喜欢自己多上心几分。 到了太初帝就不太一样了,前朝事情太多,他身边没有得用人,自己就要更用功些。反正后宫有母后和母妃在支撑,他也没有子嗣,干脆撒手不管了。 想到这里,太后不由叹了口气。 再两年,皇上就要弱冠了。 下面的小妃子们干坐了一会儿,见上面亭子里的娘娘们自顾自开始聊天,也大着胆子离开座位品鉴起来。 一旦要分出个高低好坏,场面就没那么冷淡了。 不一会园子里就叽叽喳喳,一派夏日热闹景象。 付巧言来回看了一圈,见其中一个荷包用的是蜀绣,以金银线织了昆虫,铺在荷叶地上异常出色。 这锦绣荷叶荷包是楚昭仪的拿出来的作品,实在很是打眼,又贴合意境。 她这正欣赏这荷包,那边就听一把生音怪里怪气的:“哎呦,大夏天的,这谁绣了幅雪景,倒是很偷懒。” 付巧言心里一阵无语,这位单选侍简直是盯上她了,一会儿不来招惹她都难受。 “哦?你说谁偷懒了?” 这幅江雪垂钓图的雪景地付巧言打得细密精致,若是不仔细看不去动它是瞧不出来的,但凡拿在手里扇风或者摆动,就看到雪地来回闪动的流光。 就仿佛是冬日大雪,阳光在雪地上徘徊流转一样。 单稚娘看的时候没有动,只随意瞧了那么一眼,就迫不及待嘲讽起来。 听付巧言还好意思反驳她,不由就有些得意:“谁手艺拙劣,谁心里清楚。” 付巧言走近几步,正要开口反驳,却不料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凉亭,往她们这行来。 “打什么官司呢?拿来我瞧瞧。” 太后娘娘话一开口,身边的大宫人就忙去捧过团扇来。 付巧言这扇子做的很用心,扇骨是上过清漆的红木,最下方坠了一条红玉锦鲤坠子,整个看起来意境是浑然天成。 太后世家出身,自然极好风雅,她亲自捏起这把团扇,凑到面前轻轻扇动。 行动之间,扇面上的雪景仿佛活了过来,它们散着粼粼波光,仿佛扇来的风都带着冬雪的凉爽。 这一把团扇,手艺好、意境高,更难得的是还有那么几分写意,把雅和精用到了实处。 太后把那团扇放回盒子里,深深看了付巧言一眼,没有讲话。 之后她让宫人把所有的巧工都取来,一件一件端详。 小妃子们人人都紧张极了,只坐在付巧言旁边的顾红缨还在吃茶点,付巧言用余光瞧她,见她一脸坦荡,确实没怎么往心里去。 倒真是个心宽的。 太后和太妃们轮流掌眼,淑太贵妃才笑着道:“做的都挺好,瞧她们也等久了,不如摆宴?” “也是,还是妹妹周全。” 淑太贵妃招来沈福吩咐了几句,回头道:“可当不得姐姐夸奖,我不过是肚里空空。” 太后笑了起来。 晚上的宫宴静雅极了,热菜都是用花瓣碟子装着,每个人面前都是六道菜,只四主位跟前多了一盅汤和两样点心,其他的没甚差别。 点心也都是做成小巧的可爱样子,宫中女子都能一口一个吃下去,美观又好味。 觥筹交错,宴到好时,一把嗓音打破了御花园轻松的气氛:“圣上驾到。” 宫妃们齐刷刷站起身来,一起跪下行了大礼。 她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面潮红,也有的紧张至极,总个人有个人样子。 零零落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把低沉的嗓音道:“给母后、母妃问安。” 一会儿,那人仿佛才想起来溪边跪了一地的妃子们,淡淡开口:“平身吧。” 荣锦棠没去跟淑太贵妃凑坐在一起,让张德宝单独加了桌椅坐在一边,他难得这会儿就处理完奏折,心情倒也还算好。 被淑太贵妃拿眼睛瞧了几次,荣锦棠这才无奈地往妃子那看去。 下面大部分人他都没见过,正看的漫不经心,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他眼中。 荣锦棠微微眯起眼睛,他抿起嘴唇,心里又有些不痛快来。 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一身衣服?尚宫局的人怎么伺候的? 67.最好 二更 能叫他记住的妃子, 宫里也就那么几个。 有的靠身份,有的靠长相, 有的靠性格。 付巧言有点特殊,除了身份样样都能叫他忘不了,长相性格上或许有淑太贵妃那边的加持, 在荣锦棠这的印象反而比别人要好许多。 这姑娘在荣锦棠的记忆里是鲜活明快的, 让人难以忘怀。 因此她这会儿又把之前见他时穿过的衣裳穿了来,他一下子就看清了。 她是选侍, 位份不高,是不是尚宫局狗眼看人低,欺负她? 也不能啊,母亲都亲自叮嘱过尚宫局关照她, 那些人精怎么敢阴奉阳违? 荣锦棠百思不得其解, 完全没发现自己直愣愣盯着妃子们发呆, 心里因为付巧言穿了重复的衣裳而莫名纠结。 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 下面的小妃子们纵使不敢抬头,好多也吓得瑟瑟发抖。 淑太贵妃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自顾自生气:“陛下, 用过晚膳否?” “恩, ”荣锦棠这才回过神来,“回母妃,下午用了些点心,这会儿不算太饿。” 淑太贵妃还没讲话, 太后就皱起眉头:“胡闹, 多大人了不好生用饭, 张德宝,还不赶紧安排!” 张德宝又闷出一头汗,嘴里直发苦,他觉得自己也就二十来岁,怎么感觉这一年过去仿佛老了二十不止。 等荣锦棠那的席面终于摆上,御花园里才渐渐恢复了一点热乎气。 荣锦棠正是最风华正茂时候,作为先帝最英俊的儿子,他不言不语坐在那用膳的样子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就连太后太妃们也看得赏心悦目,更别提年纪轻幼的小姑娘们了。 一时间没见过皇上的小主们就悄悄在那偷看他,不能抬头也不能明目张胆看,一双眼睛都要抽筋,还是忍不住继续看。 真是好看啊。 付巧言也忍不住瞧了瞧,发现些许他同往日的不同来。 因着今日不是在乾元宫里,他穿着没有那么随意,虽说还是一身常服,却是黑地紫花的素纱单衣,腰带用的白玉连珠,头上也换了一把轻巧精致的白玉冠。 这冠不过巴掌大,瞧着薄薄一层,就那么立在乌黑长发之间,更是显得他面如冠玉。 付巧言头回用膳嘴里没滋没味的,想看又不能看,简直抓心挠肺。 他在,小妃子们就不怎么敢说话了,不过也有那想博些关注的,故意跟身旁的人说些俏皮话把脸露出来。 只荣锦棠都没往下看,一直在同娘娘们讲话。 如今平王湘王都在宫外开府,进宫十分不便利。而九皇子也提前搬去外五所,虽然也能市场回来看望顺太妃,到底没以前那么方便。 宫里头的主子换了人,有些事就不一样了。 母妃们想念孩子,荣锦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隔三差五招兄弟们进宫来说说话,请他们看望一下母妃也是有的。 这样熬了近一年多,荣锦棠便有些松动了。 其实平王和湘王同他关系尚可,平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是个很直白的人。湘王有口吃,很少说话,倒是瞧不出什么好坏来。 如今朝廷里也稳定了,王爷们一直留在上京总是不太像话,也该安排安排了。 他既然有了这个意思,太后和淑太贵妃两个人就跟两位太妃透了透底,只没叫靖太贵妃一个人知道。 这一年半靖太贵妃自己独居主殿,不同旁人来往也不吵不闹,就连太后宴请姐妹也不搭理,竟是换了个性子。 荣锦棠想到他那位三哥,目光沉了沉,只脸上表情还算是和煦。 他同顺太妃道:“老九最近很用工,也知道照顾静淑,娘娘且放心。” 顺太妃点了点头,说出来的话倒是诚恳极了:“他年纪小,要仰仗皇上教导,您只管训他,可不能叫他长歪了。” 荣锦棠嘴角松了松,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是朕唯一的弟弟,娘娘不用操心。” 顺太妃一下子就高兴了。 敬太妃瞧了她一眼,小声讽刺一句:“等熬到他封王,得多久哟。” 她在宫里人缘一向不好,也就同庄太妃能说几句话,最看不得别人好了。顺太妃这高兴,她就不舒坦。 太后一向懒得理她们这些无理取闹的嘴上官司,耳朵都不过,同淑太贵妃一起吃茶聊天,好不痛快。 庄太妃扯了扯敬太妃的袖子,小声同顺太妃道:“她最近不爽利,你别忘心里去。” 顺太妃笑笑没讲话。 以前这些妃子们没少欺负她一个嫔,可如今怎么样?熬到现在她们都是太妃,她儿子还小,起码要在上京十来年才能走,到时候说不得还不用去封地呢。 以前都是儿子跟着娘过,现在反过来要看儿子脸色,日子到底痛不痛快还两说。 淑太贵妃同太后聊了几句,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去瞧荣锦棠。 太后难免叹了口气:“他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开窍,先帝那会儿已经同显庆皇后如胶似漆了。” 淑太贵妃没见过那个时候,听了也劝太后:“姐姐别急,他总能懂的。” 太后想了想,说:“要不叫小妃子们主动些吧?怎么瞧着都那么呆,也不知道亲近人。” 淑太贵妃哭笑不得。 太后也算是真心实意为皇上着想了,她这辈子就那么一个公主,还年纪轻轻就病逝了,现在就是做了太后,也是指望着皇上活。 有时候用心比不用心要活得舒坦也自在,太后这几日渐渐想开,同淑妃比以前感情要好得多。 情份,情份,只在一起慢慢相处,才能有情有份。 不过,小妃子们看起来是有点呆,她们当年可主动多了。 淑太贵妃同太后对视一眼,清了清喉咙:“别都干坐着,都多说说话聊聊天,宫里头难得过回节呢。” 她这话音一落,就有个大胆的淑女问荣锦棠:“陛下,要看看妾做的巧工否?” 荣锦棠抬头扫了她一眼,听淑妃又在那催他,只好站起身来。 他从没在这样环境里待过,那么多年轻妃子姹紫嫣红的,各种香粉味道扑面而来,荣锦棠十分不习惯。 淑太贵妃是个素净人,一贯也不爱涂脂抹粉,荣锦棠就很不喜欢这个。 哪怕他到了这个岁数,也更喜欢淡雅些的。 也就付巧言能叫他相处得舒坦一些,不尴尬也不难受。 想到这个,荣锦棠又去瞧她。 只见这丫头闷着头跟那吃,仿佛面前的美食比他重要的多。 荣锦棠抿了抿嘴,感觉更生气了,这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其实也不是付巧言不想去瞧他,只她今天躲懒依旧穿这身衣服,很怕他注意到自己嫌弃自己不爱打扮。 付巧言有苦难言,只好闷头吃了。 谁知道一个宫宴他也会来? 要早知道她一定换身新衣服,他完全没见过的!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没空注意别人,倒是坐的不远的章莹月站起身来,冲荣锦棠福了福:“陛下不如给这些巧工评评级,看哪个最好?” 荣锦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记起她是谁了。 国子监祭酒章博书的女儿,章莹月。 章博士还是很博学多才的,国子监的学生也教的很好,荣锦棠随意点点头,章博士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下。 他在长桌边站定,一件一件拿起来瞧。 有的绣品他要看很长时间反复端详,有的只一眼就放下没再去拿,在场所有的妃子们都摈住呼吸,也不知道他最后选了谁的。 当他拿起楚云彤那个荷包时,付巧言听旁边的顾红缨嗤笑出声。 付巧言疑惑地看她,就听她凑了过来小声嘀咕:“楚云彤连针都不会拿,这是她宫里的姑姑做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八卦样子,付巧言差点笑出声来。 她深处食指在嘴唇上比了比,示意她不能讲话。 顾红缨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脸就红了,缩在一旁不吭声了。 付巧言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只好又去瞧荣锦棠。 只看荣锦棠已经放下那荷包,又去瞧付巧言自己那把扇子。他把团扇拿在手里,轻轻扇了两下,又在两面来回端详,不一会儿就放回盒子里了。 一道嘲讽的目光扫了来,付巧言不转头也知道是单稚娘的。 没多久荣锦棠就看完了,他走回自己的主位,淡然坐了下来。 太后笑吟吟问:“皇儿觉得哪个最好?” 荣锦棠想也没想,张口就说:“那把团扇最好。” 在场只付巧言做了一把团扇。 淑太贵妃心里头高兴,紧接着也问:“哪里好?” 荣锦棠想了想,回:“绣面精致,针脚细密,上面的雪景仿佛在闪光,会跟着动,最要紧的是这一幅图暗含了一首诗。” 他站起身来,走到溪边精立,低声吟诵:“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一把小小的团扇里,鸟飞绝、人踪灭都有了,千山孤舟垂钓翁也有了,能做出这一把扇子,实在蕙质兰心。” 荣锦棠最后这样称赞。 溪边的妃子们面色顿时就变了,有的还能维持住端庄样子,有的就直接面色苍白起来。 太后道:“当时我瞧这一把团扇,也觉得精美绝伦。” 淑太贵妃心里头都要开花,莫名觉得有面子极了,她难得这么高兴,却还佯装淡定道:“团扇是谁做的,还不快谢谢陛下和太后娘娘。” 付巧言站起身来,柔柔一拜:“妾谢陛下、娘娘金口玉言。” 荣锦棠挑眉看她,见小姑娘也微微扬起嘴角,心里头更是得意。 “母后、母妃,儿臣告退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站在原地:“付选侍,过来给我仔细讲讲这把扇子。” 付巧言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人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68.比不上 见那边荣锦棠站那不动了, 付巧言只好站起身来冲太后和太妃们行了礼,匆匆赶到荣锦棠身后。 荣锦棠也没说什么, 只一路往御花园外走。 付巧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乾元宫的人一下子都走了,其实本来来的人不多,但不知怎么地大家都觉着仿佛御花园都空了, 怪冷清的。 淑太贵妃和太后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兴味来。 下面的小妃子们都不讲话了,几乎人人都呆坐在椅子上, 太后一见这样也没必要再耗下去,便吩咐道:“行了,天也晚了,散了吧。” 这边宴会什么情形付巧言不知, 只是荣锦棠脚步飞快, 她走了一会儿就有点喘了。 荣锦棠听见她的动静, 回头瞪了她一眼。 付巧言:“陛下……” 荣锦棠缓了缓步子, 有些不高兴道:“怎么还穿这身衣裳?” 这衣服都快成了他想心魔,不问出来浑身难受。 付巧言苦着脸道:“回陛下, 原以为您不去的, 就想着这身衣服妾穿着好看……” 荣锦棠又去看她,付巧言有些不确定地问:“好,好看吗?” “还行吧,别说废话。”荣锦棠回过头去, 耳根热乎极了。 天色渐晚, 长巷两边的宫灯已经点燃, 幽幽照亮了寂静的长信宫。 身边前前后后跟着十几个黄门宫女,可付巧言却觉得这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英俊的年轻帝王走在她身边,同她讲着最寻常不过的话。 付巧言突然笑了笑:“谢陛下称赞,妾原是很喜欢那身衣裳,又想着您不会过去,便凑合了事。” 她如玉般的脸蛋红了红,还是羞涩道:“您不去,妾还打扮什么呀。” 明明她只是给自己解释原委,荣锦棠听得耳朵更是要烧起来,他轻咳一声:“要是尚宫局的奴才不好好办事,你下次且记得告诉朕。” 付巧言不太好意思:“没,尚宫局姑姑们很客气,妾受宠若惊。” 荣锦棠冷哼一声,终是没再说这话。 从御花园往乾元宫去并不远,走到要往长春宫拐的岔口,付巧言顿了顿步子:“陛下?” 荣锦棠疑惑地看着她。 付巧言脸上更红,她目光游移闪烁,哪怕天色昏暗也能叫人瞧见她在羞赧。 “是……往哪里走?”付巧言小声问。 荣锦棠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倒是张德宝精怪得很,忙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两句,荣锦棠才明白过来。 他刚才那话说的不清不楚的,谁知道要不要付巧言侍寝? 这话付巧言也实在不好自己开口问啊! 荣锦棠别过脸,有些不自在地拉住她的手,径直往乾元宫行去。 付巧言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发现他是不好意思说,便也没有追问。 “你那把扇子极好,给朕吧。”荣锦棠换了个话题。 “诺,本就想过阵子再给陛下过目,多谢陛下喜欢。” 荣锦棠一听扇子原本就是要给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都开怀了。 张德宝几乎是跟他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直摇头。 陛下啊,您可真好哄! 不一会儿就回了乾元宫,荣锦棠先回自己偏殿沐浴更衣,叫张德宝去石榴殿送付巧言。 因着这次没提前叫敬事房准备,石榴殿都没人看守,甄姑姑也已经睡下了,这会儿冷着脸被张德宝吵醒,眼神冷得吓人。 不过张德宝可不怕她这个,他是乾元宫的上监,可比她高了一级出去。 “姑姑,”张德宝知道自己年轻,一贯还是挺客气的,“临时要用石榴殿,您叫小宫人准备下热水。付选侍已等在殿里了。” 一说起正事,甄姑姑立马就精神了,她迅速道:“那劳烦大伴吩咐水房的小子送水来,我这就找小丫头们去准备。” 石榴殿里的准备并不简单,最起码寝殿里的被褥都要更换,桌椅床榻都要擦洗一遍,趁着荣锦棠在沐浴,她们要马上就办完差事。 甄姑姑说着连衣服都顾不上扣好,直接跑了出去。 付巧言正等在石榴殿,见甄姑姑领着听雪冲了进来,很是吓了一跳。 甄姑姑喘了口气,认真道:“劳烦付小主稍等片刻,水房那马上就送来水,带会儿您稍快点沐浴,多谢。” 付巧言知道他们也没准备,荣锦棠今天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一点都没考虑别的。 她也很客气:“姑姑不用太急,我这好打理,不会叫您难办。” 甄姑姑松了口气,叫听雪伺候她先去暖房等,这边就急吼吼领着小宫人去打扫寝殿。 其实寝殿天天打扫,被褥有没有人用也都要换洗,只是甄姑姑性格谨慎,总喜欢把事情办到最好,绝不让陛下挑出她不是。 付巧言刚在暖室坐下,小黄门们就拎着水桶进来。 人人瞧着都一脸睡意,显然是被吵醒了过来送水的。 听雪跟付巧言已经熟悉了,见这次又是她也忍不住高兴:“恭喜小主了。” 宫里人不熟悉的都是叫位份,只亲近些的才“小主、娘娘”,听雪这话已经是在示好了。 付巧言也挺喜欢她,闻言笑道:“多谢你。” 等水都蓄满了,付巧言便更衣进了浴桶,听雪手脚麻利地帮她洗头。 “小主,刚御花园里好玩否?” 付巧言想了想:“我觉得挺好的,最好的是晚宴。” “有道点心可好吃,里面用了红豆玫瑰肉松,外面是蛋液酥皮,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香的,不甜不咸,酥而不腻。” 她讲起吃来,也是同样的滔滔不绝。 听雪皱了皱鼻子:“小主你真坏,听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付巧言哈哈笑了两声:“所以,其实宫宴挺好的,起码吃的好呀。” 听雪仔细瞧她,见她面色红润笑意盎然,知道她没说假话。 “小主您心真宽。”听雪感叹一句。 这宫里头位份低其实不太好过,以前新人没进宫时还好,现在这么多主位进了宫来,付巧言她们这样潜邸时的旧人也成了昨日黄花。 但她却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也一点都没变。 付巧言笑笑,她不过比听雪大那么一两岁,却稳重的很:“心宽体胖,总觉得我又胖了。” 听雪被她逗得直笑。 暖阁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甄姑姑的声音飘了进来:“听雪,没规矩。” 听雪吓得缩了缩脖子,等甄姑姑的脚步声走远,她冲付巧言吐了吐舌头:“还好还好。” 等她们这边手忙脚乱地准备完,那边荣锦棠也还没过来,付巧言坐在寝殿的床上长长出了口气。 她有些忐忑,又有些欣喜,不知道荣锦棠是因为认识那把扇子的绣工选了它,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喜欢那扇面。 付巧言一边想一边捏着身下的锦被,好像……哪一种都是好的? 她自顾自乐了一会儿,心里头甜滋滋的。 以前她不觉着自己有什么女儿情长,现在却发现每当荣锦棠有什么特殊的温柔是为了她的,她就仿佛喝了蜜,甜得要醉过去。 付巧言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淑太贵妃说的没错,她确实适合宫里的生活,她会满足,也会让自己充实,她总能过得很好。 付巧言正一个人偷着乐,那边荣锦棠就推门进了屋:“想什么这般高兴。” 见付巧言要起身行礼,他摆了摆手:“今日累了,免礼吧。” “想着陛下喜欢妾的手艺,心里高兴。”付巧言笑道。 荣锦棠坐到她身边,拿过那把扇子仔细抚摸,仿佛那是什么珍宝。 “确实很好,手艺好,心意也好。” 荣锦棠偏头去瞧她,见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笑眼弯弯,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陛下看出这扇子含义,我真的特别开心。” “其实做绣活挺辛苦的,每天都只有那么一点小进步,能被人理解真的不容易。” 付巧言絮絮叨叨。 荣锦棠发现每当说道她擅长的、喜欢的事儿,她就能滔滔不绝,那张樱桃小口上下合动,可爱得很。 荣锦棠凑过去堵住了她的。 两个人喘着气忙活了好一会儿,荣锦棠才微微抬起头:“你又挑食了。” 付巧言靠在他怀里,死不承认:“没有。” 荣锦棠砸吧砸吧嘴,一嘴的甜滋滋,还说没有。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荣锦棠拉着她倒在床上,轻轻揭开她衣服上的腰带,外面的时候他还不好意思,到了这屋里就换成付巧言羞羞怯怯了。 荣锦棠坏心眼地凑在她耳边:“其实朕是认出了你的风格。” 他说的是那把扇子,付巧言瞪圆眼睛,刚要问他,就被他一下子搂在了怀里:“不过,那扇子也确实是最好的一件,旁的都比不上。” 荣锦棠说着,堵住了付巧言微微上扬的嘴角。 最后他喘息着说:“这身衣裳,你穿确实好看极了。” 69.名单 颍州, 梧桐巷,原布政使司。 后院, 摘星楼。 外面明月皎洁,卓文惠坐在窗边,遥遥望向东边。 窗边一盏宫灯, 摇曳生姿。 一个褐发碧眼的高挑女子进了屋来, 用生硬的汉语道:“阏氏,该休息了。” 卓文惠没有理她。 那女人有点生气, 用乌鞑语嘟囔一句:“真讨厌。” 卓文惠还没说什么,她身边的大丫鬟就不干了,瞪眼骂了回去:“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敢编排阏氏。” 她用的也是乌鞑语, 且气势汹汹, 那乌鞑女人吓了一跳, 犹豫半天没敢再说什么, 只好憋着嘴退了出去。 卓文惠拍了拍大丫鬟的手,浅笑道:“何苦同她置气, 她也是好意。” 现在再去看她, 可比在上京时瘦了好多,不过人还算精神,衣着打扮也没有任何变化。 嫁了人,她也没把头发挽起来, 依旧留着少女发髻。 乌鞑人都异服散发, 也不懂汉人千年传承的礼教, 总之也没人去管她这个。 卓文惠身边大多都是当时陪嫁过来的人,这大丫鬟就是其中之一,对她最是忠心不二。 “他们真是一群野人。”名叫青禾的大丫鬟狠狠道。 卓文惠目光深邃,她一直看着遥远的东方,遥望曾经的家。 “他们或许以前是,但以后……” 卓文惠呢喃着:“以后可能不是了。” 她原本以为和亲乌鞑,在这里会过得生不如死,但她身上流着荣氏血脉,又是王家、桌家后裔,她不能怕。 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胡尔汗是个年轻硬朗的高大汉子,他对自己非常客气,甚至请了颍州当地的官媒,正正经经办了一场汉人的婚礼。 他没有让她跟着回乌鞑,让她就住在原颍州布政使司,平时他不去巡视各部也会住在这里,对她也算是十分有礼了。 卓文惠发现,他对大越文化非常好奇。不仅努力学了汉语,甚至还找了布政使司原来的书吏教授他许多乌鞑没有的知识。 一个人原本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努力学习努力进步,当他学会了更好的文化,他所学习的那个文明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卓文惠紧紧咬着牙,她既然来了这里,就要用尽所有努力,不能叫大越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人活一世,不能白走这一遭。 卓文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房门“咚咚咚”响了三下。 青禾道:“进来。” “吱吖”一声门开,一个三十几许的女子推门而入,她瞧着同青禾有几分相似,倒像是一家人。 卓文惠回头见是她,脸上顿时露出些笑意。 “姑姑回来了?怎么样?” 这女子叫青歌,是青禾的小姑姑,也是卓文惠身边的管事。 因着丈夫早亡无儿无女,卓文惠和亲来乌鞑,她也跟着来了。 “小姐在赏月?”青歌温和笑笑。 卓文惠叹了口气:“是啊,这乞巧佳节,颍州城里竟也没人欢庆。” 被乌鞑侵占以后,这个边境重镇一下子就衰败下来,当年能逃的百姓都逃往溧水和平川,没逃走的只能缩在家里勉强度日。 乌鞑的士兵贵族每天都在街上横行霸道,许多百姓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好歹挨过最寒冷的冬日,等胡尔汗常驻颍州之后,乌鞑人收敛了一些,百姓们才勉强能生活下去。 可勉强过下去和好好过下去,是两码子事。 乞巧也算是大节,这一日颍州城里却静悄悄的,没有灯会、没有祈福,没有豆蔻年华的待嫁少女,没有年少慕艾的青葱少年,没有任何人在欢度这个原本属于他们的节日。 青歌顺了顺她乌黑的秀发,她今年也不过十九岁,还未及双十。 “小姐别急,月亮总能圆,您想办到的事,也一定都能办到。” 青歌说得含含糊糊,卓文惠却一下子听懂了。 “那就好,那就好,都小心些。”卓文惠轻声道。 “乌鞑人都不怕死,他们是草原上的狼,”她摸着脖颈上带着的绿松石太阳花吊坠,张口说着,“可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兔子。” 那把绿松石太阳花吊坠是乌鞑汗王阏氏的象征,乌鞑的贵族可以有四位正妻,汗王也是一样。 能佩戴这个吊坠的,却只有大阏氏。 成亲第一天胡尔汗就把它给了自己,当时卓文惠并不知情,只胡尔汗反复叮嘱她:“只要出去,就不能摘下,它会保你平安。” 后来卓文惠努力学习乌鞑语,懂得了他们的许多风俗,才慢慢明白它的意义。 作为大越公主,她在乌鞑只要活着一天,大越每年就要源源不断给“赏赐”。这颗吊坠可以让乌鞑人不敢随意冒犯她,她会很安全。 卓文惠自嘲一笑:“他真是……太聪明了。” 胡尔汗太聪明了,他有勇有谋,懂得谋后而定。 越是这样,越难对付。 青歌担忧地看着她,见她脸色真的很不好看,宽慰道:“不如我叫厨房做些巧果?我们自己过个节。” 卓文惠摇了摇头,她正要说些什么,却不料门口再度传来敲门声。 一把有些低哑的男声响起:“王妃,休息了吗?” 成亲之后胡尔汗一直称呼她为王妃,除了重要的场合很少叫她阏氏,看起来相当体贴。 卓文惠捏着裙摆的手猛地一紧,指甲扎进手心里,钻心的疼。 青歌的脸也白了,她迟疑地看着卓文惠,见她点了头,才应:“回大汗话,阏氏还未歇息。” 门扉应声而开。 一个高逾八尺的壮汉稳步而入,他皮肤黝黑,夏日里只穿着短打衣裤,露出结实的四肢。 他一头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面容硬朗,竟让人说不出他难看来。 那汉子见了坐在窗边的卓文惠,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天色晚了,王妃是在赏月?” 他一口汉话说得极好,可能还不算太熟练,他吐字很慢,却让听者觉得尤其舒服。 卓文惠站起身来,向他福了一福,垂眸答:“天气炎热,我想晚些再安置。” 胡尔汗目光尖锐地扫过青歌和青禾:“下次王妃在这样不顾身体,你们要知道劝。” 他生气的时候看着实在是有些吓人,仿佛等着吃人的野兽,青禾顿时白了脸,只青歌还勉强撑着。 卓文惠深吸口气,吩咐姑侄二人:“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青歌偏过头去,扯了青禾出了房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卓文惠走到胡尔汗跟前,闭着眼睛去扯他腰带:“大汗,安置吧。” 胡尔汗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又缱绻,这个样子的他少了狼的凶狠,多了些柔情。 “恩,听王妃的。”胡尔汗拉着她走进帐子里。 窗外,月白如雪。 转眼就到了七月中,长信宫里更是炎热,荣锦棠坐在御书房里不一会儿就满头是汗。 张德宝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兴许是因为苦夏,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就连宁城也忍不住打趣他“你这是火太旺烧的”。 荣锦棠突然停了笔,他站起身走到冰山边,问张德宝:“护国那边有什么信来?” 张德宝摇了摇头:“路途遥远,也不好传递消息,兴许还要等上些许时候。” 荣锦棠面色不是太好。 他道:“玉泉山那边,沈聆要务必督办好火凤营的事,明年……不,今年年末,总要看到点结果的。” 张德宝诺了一声,回禀道:“前个侯爷已经去了玉泉山,那边位置偏僻,也比火凤营里宽敞,有侯爷在陛下可放心。” 荣锦棠难得叹了口气。 他每时每刻都想夺回颍州,想要大越子民重归故土,可他不能蛮干。 边境有数万将士戍守,一旦他乱了方寸,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命。 “再等等吧。”荣锦棠遥遥看向玉泉山,“希望,能有所成效。” 不一会儿一个矮个子黄门来到殿门,安静地给张德宝使眼色。 张德宝见皇上心情好点了,才唱名:“笔墨阁蒋尘求见。” 笔墨斋是专给皇上拟圣旨的,经由安和殿和三省下发的政令是由中书省操办,但他们手里拿的也是乾元宫的草拟御批。 笔墨阁的秉笔中监干的就是草拟的活。 荣锦棠皱眉望过去,见蒋尘捧着圣旨进来,眉头略微松了松。 “都拟好了?” 蒋尘跪地行礼,答:“诺,此去玉泉山行宫,后宫随行人员业也已定稿。” 荣锦棠挥了挥手,蒋尘躬身上前,送至案前。 这一次去避暑,荣锦棠早就问过太后和淑太贵妃。 太后也说过宫里头事多,她年纪大了不好走动,让淑太贵妃去散散心便可。 这定稿,就是要确定太后和淑太贵妃到底去不去。 荣锦棠打开圣旨,迅速读了起来。 太后不去,淑太贵妃去。 荣锦棠心情又好了些,想到太后一个人留在宫里处理宫事十分劳累,又吩咐张德宝和蒋尘:“待会儿再拟一道,请顺太妃在淑太贵妃不在期间协理六宫。” 顺太妃一双儿女都在宫里,她不可能不听荣锦棠的。 荣锦棠继续往下看。 下面的人都是他吩咐过的了,只有少数几个是太后嘱咐让加的。 蒋尘很仔细,每一个人名后头都加了小注。 目光扫到第二折,第一列便是长春宫王昭仪、付选侍、兰淑女。 王昭仪和蓝淑女都是太后娘娘推过来的,付选侍背后是淑太贵妃,她们三个刚好住一起,便都写在了名单上。 第二列则是灵心宫顾婕妤、蒋才人,望月宫章婕妤、单选侍。 这个名单有意思极了。 70.出宫 荣锦棠看了一会儿, 突然笑了笑:“好极,吩咐各宫准备, 十日后出发。” 这一次楚云彤称病,说要在宫里养病不好出行。因为她不去,碧云宫所有人就都留在了宫里。 两位婕妤都在名单上, 只每宫去的小主就不同了。 这名单他是全然没管的, 只让太后和淑太贵妃操持,过来的结果……也还算满意。 这份随圣驾避暑行宫的名单很快就下发各宫, 不管其他人是如何想,总之付巧言那里很是乱了一通。 圣旨下来之前,尚宫局的新衣就送到了。 付巧言第一次见识到尚宫局的神通广大。 四身秋装里有一身特地给做成了夏装。用的嫩黄芙蓉纱,绣的也是芙蓉花, 很漂亮的一身齐胸襦裙, 以前付巧言是从未穿过的。 来送的还是那小宫人, 笑嘻嘻同她解释:“夏日里还有好多时候要穿, 既选侍给了新布,尚宫局的姑姑就给做主改了一身夏装, 这时候天热, 衣裳总得经常换洗。” 这时候付巧言还不知道要去玉泉行宫的事,也很喜欢这身衣服,听了也没生气,只笑道:“还是姑姑用心, 不知是织造局的哪位姑姑?” 小宫女笑道:“是钟倩钟姑姑。” 付巧言点头, 又去瞧那特地订的衣裳, 料子是她这给的,手艺却是织造局掌衣宫女的。这身衣裳早秋刚好能穿,里面穿薄些的夏布,外面是浅绿的袄裙,领口和袖缘的栀子花蜿蜒而上,显的清爽又婀娜。 手艺最好的要数两条满绣的缠枝莲纹锦带,到时候一左一右垂在腰间,随着行走起伏飘动,应该很美。 “这手艺真的很好,多谢钟姑姑操心。” 小宫女高高兴兴拿着赏赐走了,剩下晴画和晴书开始收拾衣裳。 四身秋装至少要九月才能穿到身上,堆在屋里实在没地方放,只能先放了香囊存在妆箱里。 这样折腾了两天,圣旨来了。 接到圣旨的时候晴书和晴画正在熨衣裳,付巧言则在书房练字。 等传旨的黄门转身去了兰若门前,付巧言才回过神来:“这是……要去玉泉行宫?” 晴画高兴极了,她笑道:“小主可能不知道,我听姑姑说过,以前先帝爷总去那的。那边都是江南园林景致,比咱们宫里头宽敞多了。” 付巧言也笑了,她自幼在上京长大,除随父母去甘泉寺和灵隐寺上香,还真没去过远地。 “那里是不是比咱们这凉快多了?最近实在太热,要不你们晚上在书房将就几日?” 她们这是用不上冰的,索性屋子通透,一直开着窗不算太闷,但还是会热得不想动。晴画和晴书住的小角房只有个小天窗,这个时节简直跟蒸笼一样。 她们这边西侧殿的书房比卧房小一些,好歹是有窗户的。 两个小姑娘更是高兴了:“诺,多谢小主仁善。” 晴画这会儿已经把箱子里所有的衣裳都取出来了,摊在床上收拾:“姑姑说那边有阴阳双玉泉,山脚的是冷泉,夏日里最是凉爽。半山腰上却还有个热泉,那边的宫殿比冷泉那边少一些,冬日里先帝去的少,不过听说也是很舒服的。” 付巧言听着就有些神往,上京的夏日总是酷热,只晚上太阳落山后会凉快些,家家户户就都开窗敞门,在地上泼了凉水再去睡。 宫里头讲究一些,宫殿也密集,就比家中还热些。 付巧言坐在桌边看晴画和晴书仔细挑衣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曾经她也跟她们一样,住在闷热的小屋子里头,每天都忙碌个不停。 现在自己独住一屋,略微热了就有些烦闷,恐怕以后再也不能适应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她正在这胡思乱想,那边晴书突然道:“哎呀,那尚宫局的姑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付巧言回过神来,略思索一番就想明白了。 尚宫局特地给她做了一身夏装,还把她定做的那一身给做得轻便灵巧些,恐怕早知道她要随侍圣驾,得去玉泉山走一趟了。 “尚宫局啊,”付巧言叹了口气,“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 晴画和晴书对视一眼,都笑了。 说是十日后出发,她们现在就要准备衣物用品,比方说小主常用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经常看的书和针线锦帕,一样都不能少。 但因为付巧言的品级,恐怕不能带太多东西,这几天晴画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 付巧言倒也不知道这事这样要紧,宽慰她:“回头衣裳少带两身,笔墨也都不用了,就简单带些胭脂、药丸和书,能急用就行。” 她搬到长春宫已经是第二年了,光夏装就十来身,都带去还得了。 晴画一想也是,还有些犹豫,生怕过去那叫别娘娘压了付巧言的风头。 倒是晴书心宽,笑着推她:“就挑那几身新一些的花样别致的,反正咱们小主这张脸跟天仙下凡似的,有些人哪怕穿金戴银绫罗绸缎,那也是也比不上。” 晴画笑着去拧她:“臭丫头,就你会巴结小主。” 付巧言笑着摇了摇头。 忙了两天,晴画跟晴书收拾出一个空着的妆箱,把衣裳头面胭脂书本,零零碎碎的东西装的满满当当,才松了口气。 付巧言提醒她们:“自己的东西也收拾收拾,回头咱们侧殿就锁上,你们两个都同我去。” 晴书眼睛一亮,高兴得脸都红了:“真的?我也能去?” 付巧言点点她:“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样儿呢?说不得我们俩还得靠你吃饱饭。” 晴书使劲点点头:“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小主。” “得,赶紧收拾东西吧你,”晴画笑着帮付巧言换了杯茶,“回头我去跟小张说说,叫他帮忙看着点。” 付巧言嗯了一声,没再说这事。 七月二十八,宫门开。 一队羽林卫策马而出,之后则是三十六人的礼旗卫,他们健步如飞,很快就全部出了正阳门。 走出金水桥,便是长长的朱雀大街。 礼部已经提前两个时辰净街,这会儿整个朱雀大街空无一人,许多百姓都在商铺二楼偷看皇帝仪仗。 这是荣锦棠登基以后第一次以全副仪仗出行,在羽林卫和礼旗卫之后,是这次随侍玉泉行宫的官员,在之后则是宫女和黄门,然后才是荣锦棠的金鸾步辇。 在登基以后由于西北战事和雪灾,他未让另造步辇,这一架是先帝曾用过的。 金鸾步辇左右有车轮各四,前有良驹八匹,左右后方各有车夫九人。步辇上面十分宽敞,有点类似于百姓家里平时用的马车,只规模大得多,里面甚至有里外两间,里间是荣锦棠休息工作的内室,左右有窗,这会儿已经把窗门全部打开,荣锦棠端坐在步辇内认真批改奏折。 在飞舞的仪仗旗里,年轻的君王神情专注,英俊的面庞若隐若现。 朱雀大街商铺二楼,有那二八年华的小娘子,同祖母小声咬耳朵:“皇上真俊哪。” 老太太头发花白,她坐在自家的隔窗边,目光长远:“那是你没见过先帝爷年轻的时候。” 隆庆帝在位四十四年,那不仅仅是史书中短短一行字,而是百姓数十来年的生活。 老太太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突然笑了:“这步辇,还是当年的那一驾,没有变。” 少女正要好奇再去瞧,却发现皇帝仪仗已经过去了,后面的则是淑太贵妃仪仗。 相比皇帝那气势汹汹的阵势,淑太贵妃的仪仗就简单的多,只用十六人抬的金顶朱门步辇,一晃神就不见了。 再之后的,就是现在太初帝的嫔妃们了。 少女死活趴在窗口,一个一个数:“一驾,两驾……一共七驾。” “就七个人?先帝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少女又去问。 老太太喝了口茶,仔细回忆了一番,还是叹了口气:“老喽老喽,记不清了,不过太后娘娘当年的金凤步辇可漂亮得很。” 少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祖母祖母,可我刚才没瞧见呀。” 老太太笑笑,点点她的额头:“因为太初帝,还没大婚呐。” 少女的小脸蛋蓦地就红了,她扭捏道:“那什么时候才大婚啊?皇上会立谁当皇后呢?” 老太太又眯着眼睛去看她,板起脸来训斥:“跟你可没关系,老老实实呆着去。” 少女皱着脸跑走了,老祖母又去往下看,偏巧付巧言的车驾路过,她掀起窗帘往外瞧了一眼。 她乘的是最普通的青顶步辇,在一片暗沉沉的颜色里,少女如玉的容颜闪了老太太的眼。 老太太惊了一下,一晃神的功夫付巧言的车驾就过去了。 “哎呦可了不得,真俊呢,”老太太自言自语,“立谁当皇后哟?说不定就是她呢。” 老太太念叨着离开窗边,又去书桌边对账。 大越女子可经商、科举、做官、从军,甚至无儿的人家可由女儿顶立女户。 老太太年轻丧夫,独自支撑起偌大的家业,可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 她戴着眼镜看了好半天账本,又忍不住去想刚才那惊鸿一瞥。 “当年的太子妃,也是这个样子的。” 四十五年前,她正新寡,守着这间铺面过得昏天暗地。 那一日正是桃花开,满城粉雪飘香,正是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当年的她无心赏景,一个人在屋子里自怨自艾。 突然外面的喧嚣声吵醒了她,她凑到窗边一看,恰是太子大婚,太子妃红澄澄的仪仗路过朱雀大街。 也是凑巧,太子妃兴许对外面的桃花好奇,偷偷掀开盖头往外面瞧了一眼。 那一眼,老太太至今也难忘。 她的眼神清澈而纯真,透着欢喜和幸福,她那么美,那么好,那么高兴。 那是先帝爷一辈子的挚爱。 老太太眯起眼睛来,她坐在椅子上想,刚刚那个小姑娘,也是一样的美。 71.归园 玉泉山在上京北郊, 从长信宫出发,乘马车要两日才能到达, 由于这一路上人员众多,速度要略微慢一些,怎么也要三四日了。 付巧言她们的步辇跟寻常人家的马车相仿, 只更稳当一些, 三个人盘坐在里面也不嫌闷热。 只中途停靠如厕不太方便,晚上睡觉也略有些挤, 但一想到马上就能去玉泉行宫避暑,这些微小的不适就都可忽略不计了。 一路晃晃悠悠,直到第四日清晨才到玉泉行宫宫门口。 这座行宫建成于宣帝初年,后经先帝几次修缮整盖, 便有了如今的规模。 付巧言下了车来, 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群山, 深深吸了口气。 一阵凉爽的微风拂过, 吹起了她身上月白的衣裙。 玉泉行宫仿江南园林风格,里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园林雅景。有湖中岛、山中仙境、九曲回廊。有望星台、春风亭、百戏楼、无忧阁、甘泉斋。还有九孔桥、碧波溪、斗艳园、乘风船。 正所谓, 春湖落日水拖蓝, 天影楼台上下涵,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百鸟似江南。注1 晴书到底年纪小一些,见了这景忍不住小声道:“这儿真美。” 玉泉行宫最好的一处景在碧波湖, 湖边有望星台、无忧阁和甘泉斋, 湖上有九孔桥, 再远处些是百花绽放的斗艳园。以往先帝来时多半居住于望星台,那边主楼足有五层,住在顶上不仅能看到整个玉泉行宫的美景,也十分凉爽。 荣锦棠自然选了无忧阁住。 无忧阁里面的宫殿宽敞,院里有一整组假山摆景,最妙的是偏殿有一整间的浴池,实在是很能消暑。 淑太贵妃则住在了甘泉斋。 两个最要紧的主子选好了地儿,剩下的就好说了。 只付巧言被淑太贵妃点了名,叫让住甘泉宫左近的小院归园居,这样一来离皇上的无忧阁也相当近。 其他妃妾就零零散散分布于碧波湖边,因来人实在太少,仍旧有大半屋舍空置。 行李都已经让黄门们搬去妃嫔各自的宫室了,难得出一趟门,荣锦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就叫行宫这边的上监盛赞领着一群人先到湖边吹风赏景。 晴画见晴书很喜欢瞧景,便同付巧言禀报一声,跟其他大宫女一起先回去收拾了。 她虽是付巧言身边的大宫女,却几乎没跟晴书摆过架子,这份心性也很难得。 付巧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扭头跟晴书言:“记得回去谢谢你姐姐。” 晴书扭捏诺了一声,扶着她去各处瞧。 行宫里当真十分凉爽,一阵阵微风从湖面吹来,扑面就是潮湿的水汽。 只这样吹了一会儿,宫里头闷出来的暑热就都不翼而飞,整个人都畅快起来。 付巧言眯起眼睛往湖上瞧,打眼就看到一艘两层的巨大楼船停在那儿,船身整个刷了红漆,仿佛是掉落碧波青山间的宝石,明亮夺目。 “小主,那船好大。”晴书小声说。 付巧言点点头,又去瞧旁边别的花草树木。 整个玉泉行宫前后修建将近四十年之久,据说以道法自然万物归一为核心,此时站在这里,无论是谁都觉得舒服欢快。 这一队人都是各走各的,零零散散漫步在湖边,最前头的当然是荣锦棠和淑妃,母子二人面带微笑,悠然闲聊。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盛上监见妃子们都面露疲惫,便凑到荣锦棠身边小声道:“陛下,娘娘们旅途劳顿,不如叫娘娘们先去歇吧?” 荣锦棠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确实好多妃子似乎都走不动路了,小脸刷白刷白的,只有最前头的顾红缨兴致冲冲,瞧着高兴得很。 一看见她荣锦棠就觉得心堵,皱着眉回过头来吩咐道:“安排吧。” 盛赞立马让身边的小黄门忙活去了,自己还是跟在荣锦棠身边:“陛下英明。” 荣锦棠嗤笑一声:“这就英明了。” 盛赞还没等开口巴结,那边淑妃就责备道:“皇上自当英明。” “是,”荣锦棠乖顺道,“母妃说的是。” 这次出来宁城留在皇宫看守,依旧是张德宝跟在他身边,这会儿正在无忧阁里忙活,他也是荣锦棠一起长大的老人了,不会去管盛赞这样顶不了几天的行宫上监,就让他自去巴结。 以前隆庆帝来这避暑,淑妃也跟着来过几次,只那时候荣锦棠年纪小,除了那过人的样貌,在一群皇子里真的算不上太过耀眼,盛赞甚至对他没有太多印象。 谁能想到一朝天变,叫他占了金銮殿,稳稳坐到了龙椅上。 倒是……对淑太贵妃一如既往的亲近和孝顺。 盛赞心里头一瞬间转了个百转千回,反正那群小娘娘们也看不出什么好歹来,还不如从淑太贵妃身上下功夫呢。 那边小黄门们各自请了妃子们回宫。 妃子们多是大家闺秀,即使大越比前朝要开放得多,许多官宦千金也没那么多机会出去玩闹。 她们大多上的都是族学家学,平日里连门都不怎么出。 这走了大半天的,一多半都累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由宫女搀扶着勉强悠晃。 付巧言脸色好一些,毕竟以前在家她也每日都要上下学,这会儿没显得太劳累。 最奇特的要数顾红缨顾婕妤,就见她面色红润健步如飞,那高大修长的身形十分打眼,付巧言都忍不住去瞧她。 似乎感受到了付巧言的目光,顾红缨笑着望了过来,见是她,那张俊俏的脸顿时红了。 付巧言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礼貌地笑了笑,跟着给她引路的小黄门寻归园居去了。 归园居就在湖边不远处,一路走来能看到望星楼高高的屋脊和无忧阁精致的角楼,绕过甘露斋,抬头就是一座古朴精致的小院。 为了暗合归园居的名字,这座小院完全是素雅的田园人家风格,甚至最外面扎了一圈篱笆墙,有趣的很。 院中有两偏房一正房,前院有颗高大的榕树,树上悬着的小秋千正随风荡漾。院后是一片小花园,碧波湖分出来的小溪流穿过这里,还在靠近湖岸的地方立了一座小水车。 每当水车转了一圈,就能听到清脆的敲击声。 嘭咚,嘭咚。 付巧言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欣喜。 那小黄门笑道:“选侍可还喜欢这里?别瞧着是普通的民居样式,进去还是很精致的。” 付巧言没让晴书动手,自己推门而入,正屋正开着门,晴画站在正厅里忙活。 远远就能看到里面的桌椅条案无一不精,墙壁干净洁白,地砖紧凑平整,就连窗棱上的窗纱都是透亮又细腻的,同宫里的材料没什么不同。 付巧言点了点头:“确实很好。” 小黄门笑出一对酒窝:“小的是陆六,选侍叫小的小六子就是,这两月小的有幸伺候选侍,有什么差事选侍尽管吩咐。” 付巧言笑笑,进了厅堂吩咐了晴画几句,晴画便出来打点小六子,叫他去叫热水来。 小六子欢欢喜喜去了。 晴书请了付巧言坐下,忙给她倒了杯茶:“小主先润润,待会儿水叫来了就先沐浴,仔细歇歇。” 这一路走来确实挺累的,她们很少出这么远的门,步辇虽然比马车好些,却还是颠簸,这一路都没怎么睡好觉。 付巧言接过茶,叫她也吃一杯解乏,道:“等我这沐浴完,你跟晴画也去洗洗舒服舒服,晚上咱们早些休息,明日就能好些。” 晴书诺了一声,见晴画去布置浴室,这边也开始忙活收拾妆箱。 这归园居是小景,算不上宫殿,却十分有雅趣,这小院可比长春宫的后殿大得多,敞亮的厅堂,桌椅齐备的书房,还有放了一架古琴的卧房。 付巧言进去瞧了瞧,坐到凳上随意拨了两下,发现音还挺准,倒是有些意外。 晴画抱着刚收拾的被褥进来,笑着问:“小主会琴?” 付巧言点了点头,只说:“会一点,以前幼学里学过,不过学艺不精,只会那么一两段经典。” “那也很厉害了,”晴画把被褥重新铺到床上,笑着说,“反正山中也很悠闲,小主可以练练琴,总是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一把陌生的嗓儿。 晴书探身去瞧,回头道:“小主,是个面生的哥哥。” 她称呼为哥哥的,肯定不是年纪轻轻的小黄门了。 晴画放下手里的伙计,出去应酬两句,当即就把黄门请了进来。 付巧言正坐在琴案边,那黄门进来先行了礼,客气道:“给选侍问安,选侍大吉。” “小的是无忧阁的正监,刚张上监吩咐叫特地给您送些蚊虫药膏来,山中蚊虫多,选侍务必小心。” 付巧言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客气收下,也回了礼。 那正监也不知是怎么地,站在正厅没立马走,犹豫片刻还是笑道:“选侍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小的去办,这行宫宽敞,选侍尽可好好玩赏。” 他一个正监,也算是九品宫官,这么讲确实是客气过头了。 付巧言也不知道是因为何事,只好点头应下。 等他走了,晴画才从桌上取来一盒香:“这个驱虫香进来就有,回头我问问小六子怎么用。” 按说这些应该是人人屋里都有的,正监特地送来了蚊虫药膏,兴许是忘记给她们这,找补来了吧。 这样想着,付巧言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到了晚间将要入睡,付巧言闻驱虫香的味,才把那罐药膏取了出来。 那是小小的一盒青花瓷罐,上面的纹路清新雅致,付巧言打开来闻了闻,一股子薄荷香气,倒是十分得意。 这行宫,倒还有些好东西的。 72.琴音 沐浴更衣过后, 一主两仆懒懒散散坐在院中,一起等晚膳。 晴画正在给付巧言新发的夏布小衣上绣花, 晴书则在一旁配花茶。 后院正开的花不少,她选了一两种折下,打算晒干给付巧言做花茶喝。 小六子力气大腿脚麻利, 最重要的是长得机灵喜庆, 瞧着就不让人讨厌。 他拎着个巨大的食盒进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仿佛手上的东西一点重量都无:“小主,今日里晚膳都是爽口菜,膳房那还给加了个蜜瓜,小的先放溪水里镇着明日吃?” 那食盒足有四层, 小六子把它放到石桌上, 还贴心的取了一块桌布铺上, 这才把晚膳都摆出来。 难得出来游玩, 膳食自然偏野味多些。 最鲜嫩的一道要数山泉白鱼,整条做的清蒸, 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散着香味。 除了这道菜,还有糖酥莲藕、芦荟水晶虾仁、时蔬炒肉、葱爆鸡蛋,还有两道清爽的凉菜,一个是凉拌穿心莲, 还一个凉拌苦瓜杏仁。 四热两凉六道菜一摆上来, 付巧言顿时就有些饿了。 最下面还有一小盆百合红枣小米粥, 一笼三鲜烧麦并一整盒的野菜饽饽。 晴书伺候着付巧言净了手,就站一旁帮她布菜,这会儿不在宫里她们自己偏殿,她就是再没规矩也不能与小主同桌吃饭。 付巧言也没多说别的。 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规矩些更好。 晴画依旧在一边绣花,她瞧了一眼桌上的菜,笑着说:“都是小主喜欢吃的,晴书待会儿给小主仔细挑些鱼肉。” 在宫中时她们每日都一起用饭,对付巧言的口味最是清楚,她即使不去吩咐,晴书也很省得。 她把每样都取了小份给付巧言放碟子里,又去盛了一碗粥。 这粥熬的很有些火候,已经软烂粘稠,一股米香扑面而来。 付巧言用了一会儿,便肯定道:“这行宫的御厨手艺也是很好。” 小六子刚镇好甜瓜,回了前院就听到付巧言这一句,跟着笑回:“回小主话,行宫这没预备过大厨,这回是御膳房的大师傅跟过来了两位,要不您也不能用的惯。” 付巧言细细品了品,尤其这糖醋莲藕,味道确实很是熟悉。 “御膳房的大师傅都是高手,就这简单的家常菜,也精细的很。” 小六子见她面上带笑,就知道她是用的满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忙上前讨好道:“小主以后想用什么尽管吩咐小的,小的跟这边膳房的中监原是同乡,一定能给小主办好差事。” 晴画一听,立马笑了:“得,以后就让你晴书姐姐多带带你,论吃,她可是一把好手。” 晴书笑弯了一双眼,道:“还得陆黄门多多提点。” 用过饭,付巧言在自己院子里散了会儿步。 山中虽然也很安静,但却有些蝉鸣蛙叫,碧波涟漪,听着就叫人心里头安静极了。 晴画和晴书把屋子里都布置好,今夜里是晴画守夜,晴书已经去偏房休息了。 山中的夜里竟有些风冷,晴画拿了件单衣出来,给她披到身上:“小主别着凉。” 付巧言远远往山上望去,一片郁郁葱葱里,有金色的飞檐若隐若现。 “那边就是热池吧?”付巧言指了指。 晴画仔细望过去,好一会儿才道:“应该就是,从行宫北门往上去,修了一条山路,那边也就三四处宫舍,比这边小得多。” 那是自然的,上边是半山腰上,修建房屋没有山脚下方便。 付巧言点了点头,回了屋去。 一进门抬头就能瞧见那把古琴,付巧言越看越喜欢,坐到跟前凝神静气片刻,才把手摆到琴弦上。 “咚”的一声,古琴流转出动人的旋律,那声音高高低低,回响在幽静的行宫内外。 无忧阁里,荣锦棠正在研读火器图,一个二十几许的年轻男子立在一旁,神情很是恭敬。 这把琴声响起的时候,荣锦棠还在沉迷图谱,没有回过神来。等那琴音落到了尾声,他才突然问:“是高山流水?” 男子答:“诺,正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 荣锦棠点点头,扫了一眼张德宝。 张德宝忙去外面打听,不一会儿就回了来:“陛下,是归园居付选侍奏。” 这个名字倒不让荣锦棠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她不去弹奏那些缠绵悱恻,却选了这么一首知音难觅。 这会儿琴声已经歇了,荣锦棠没再纠缠这话题,只砖头去问:“侯爷辛苦了,这一套是否作出样子。” 沈聆也就是现任的镇国侯,表情肃穆站在一边,沉声道:“回陛下,如今这一套五连火铳已作出十把,测有百余次,只一把卡弹,一把爆裂,其余皆畅顺。” 荣锦棠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挥了挥衣袖。 张德宝退出门外,仔细合上了房门。 荣锦棠静立片刻,才开口道:“就是说还不能大批应用?” 沈聆面色沉静如水,他摇了摇头:“不能。” 荣锦棠叹了口气。 沈聆见他面色疲惫,知道他每日十分辛苦,不由宽慰道:“陛下别急,如今火凤卫扩充至火凤营,人数翻了三倍,新兵都在加紧练习,火器局已全力加造,必要配齐两个分卫。” 如今的火凤卫已由原来的单卫,扩至三卫,已更名为火凤营。 一卫是原火凤卫老兵,二卫和三卫都是新兵。职责上也有所变更,从稳定的单发火铳,变为多发火铳。 只现在工艺还不够完善,荣锦棠一直没点头应允大量制作,一定要等不会炸膛为止。 “表哥,不是朕急,只是一日过一日,边关的百姓等不了的。”荣锦棠道。 沈聆也暗下脸来。 荣锦棠又繁复看了看那图纸,还是道:“这次恩科,会由国子监与考试院加开算经和鬼谷子,你且看看有没有好苗子,取为匠师。” 大越匠师比普通工匠地位要高得多,大多为工匠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拨人,算是官署官职,享正八品俸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高祖立国号为越,便是卓越斐然意思。 只有做得更好,比别人都强,便能获得尊重、地位以及更好的生活。 所以女子可为官,所以匠人可出士。 荣锦棠道:“我大越百年如此,能人辈出,不能让蛮子野人占领中原,欺凌百姓。” “总有一天,朕要让西北蛮子皆俯首称臣,划土为越。” 沈聆弯下腰去,给他行了个大礼:“臣,定不辱使命。” 荣锦棠把他扶起来,态度和善了许多:“表哥快快请起,乌鞑铁骑着实厉害,朕不能让大越的步兵以肉身相抗,索性寒冬腊月颍州整境未有丰收,乌鞑也在忙着集粮过冬,无暇东渡。” 因为连年战事,颍州百姓逃的逃跑的跑,征兵的未能归家,未去的多为老弱妇孺,这个年景哪怕乌鞑占领了颍州全境,战士渐歇,也不能太好过。 只是苦了那里的百姓。 想到这事,荣锦棠又皱起眉头。 “表哥,务必要快。”荣锦棠道,“百姓们,等不了太久。” 沈聆退下之后,荣锦棠又继续批改奏折。 一直到夜深,张德宝提醒了两次,他才放下笔。 荣锦棠站起身来松快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深深觉得取士迫在眉睫。 只要年轻的朝臣能换上,沈家再把控住整个京师防御,他就能略微松口气,想些别的事了。 管理一个国家,比管理一个封地难得多。 当年他努力学的都是一地之事,只是未想到最后成了他坐到龙椅上。 然而即使再难,也要做下去,且要做得好。 他从来都不喜欢轻言放弃,也从来都不觉得十全十美才是最好。只要政令能上行下达畅通无阻,朝臣大吏能能人所及,为百姓谋得福祉,他就能满足。 这个季节,他要担心各地洪灾水灾,要操心新稻能不能种下,怕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总想着把地税一改再改。各地各省各有各的样子,有不同的地貌风俗,也有不同的人文风景。 一国之大,遍及百川四海,一家之小,不过三人两地。 荣锦棠认真打了一套五禽戏,直到身上出了好些汗才觉得畅快。 “张德宝。”荣锦棠往外走。 外面张德宝打开殿门,迎他出来:“陛下,汤池已备好,韩太医给配了些舒经活络的药,陛下且先试试。” 荣锦棠嗯了一声,一路往回廊行去,路过假山时顿了顿:“付选侍那有给配古琴?” 张德宝管的事太多,有时候皇上问话他总要想一下才能答上来。因为很少有错,荣锦棠也没怎么责罚过。不过他再是面面俱到,也管不到一个选侍住处有没有古琴的事。 最后只好巧答:“选侍在宫中时长春宫西配殿并无琴,必是这边归园居原本就有的。” 荣锦棠面无表情,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悠扬的尾音,倒是微微扬起嘴角。 每当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严肃,仿佛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一听就知道许久没有练过了,倒也还挺好的。” 他说罢转身进了浴池,留张德宝一个人在外面,左思右想也没明白皇上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73.下棋 夜风凉爽, 万籁俱寂。 付巧言一夜好眠,次日早早便醒了过来。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射到她脸上, 付巧言修长卷翘的睫毛动了动,好半天才睁开眼睛。 “晴画。”她招呼了一声。 晴画已经起了,听了忙推门进来:“小主早, 今日大吉。” 付巧言坐起身来, 揉了揉眼睛。 她的小衣有些凌乱,微微散开的衣领露出一抹娇嫩的红来, 衬得脖颈修长皮肤白皙。 晴画捧了温水过来,先给她润了润喉咙,才扶着她穿上鞋下地。 夏日里炎热,付巧言只穿着一身夏布小衣, 衣领和袖沿都绣了柳叶边, 很是清爽。 晴画取来一身浅茶色绉纱袄裙, 给她整齐摆在床上。 能自力更生的事儿付巧言很少麻烦别人去做, 晴画把上衣下裳都给她后,便去打了水来。 等洗漱打扮完毕, 付巧言便掀开纱帘出来, 步入院子里。 七月末的山中清晨凉爽清新,每每微风拂过,总能嗅到碧波湖独特的水汽。 晴书正和小六子收拾石桌,早饭已经取来, 付巧言老远便看到一碟蒸南瓜甜甜散着热气。 晴书跟小六子给付巧言行了礼问了早, 便请她坐了用膳。 早膳都好克化, 且不提付巧言最爱吃的蒸南瓜玉米,还有一屉蟹粉小笼包,一小碗葱油拌面,油亮油亮的葱油挂在劲道的面条上,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香的。 晴书惯会折腾吃的,这拌面她瞧一眼就看出个大概来,笑着同付巧言道:“这面肯定是大师傅的手艺,小师父揉不出这么匀称的面来。” 付巧言点点头,两三口把一碗都用进去了。 “以前咱们在宫里难得享受到一回大师傅手艺,到了这倒是有口福了。” 晴书正给她夹清口山笋,听了就笑:“还是小主有福气。” 山里头天气好风景也好,付巧言一顿饭吃了好些时候,直到行宫渐渐热闹起来,才堪堪停了筷子。 她们的归园居离着淑太贵妃的甘露斋极近,再往湖边去就是皇上的无忧阁,早有黄门看住了来往小路。付巧言也跟着捡了便宜,在这里自在得很,用饭都是在院中的石桌上,根本没生人敢进来。 用过饭,付巧言又去后院瞧了会儿花草水车,这才去书房取了字帖来练。 她现在主要在写馆阁体,当年还梦想着考个秀才来当当,这字体很是下过苦功夫,比别的写的都好些。 淑太贵妃也讲过她的字,叫她先把最拿手的练好,再说旁的。 馆阁体最要紧的不是风度翩然飘逸大气,只要工整端正,便是极好的。 她每日上午都要练一个时辰,一多半用来写大字,剩下的时候便自己写些诗笺小记之类,楷体、簪花体和柳体她都会一些,换着花样自己玩。 这一日她刚写了两页,就听到外面晴画的寒暄声。 付巧言没去管她,正要换张纸继续写,抬眼就瞧见晴画进了屋来。 “小主,甘露斋那边来了宫人,淑太贵妃娘娘叫小主过去坐坐。”晴画边说边进了屋来,帮她把挽起的衣袖放了下来。 付巧言忙放下笔,抚了抚稍微有些乱的鬓发。 “是谁来的?” 晴画跟在她后面,小声道:“是寒絮姐姐。” 晴画跟寒絮都是大宫女,但她们无论是资历还是主子都差的太多,这声姐姐是必要叫的。 付巧言点了点头,倒没想着是她来。 两个人出了门,抬眼就看见寒絮站在院中,她只进了院子多走了两步,远远的没有过来。 付巧言面带笑意,快走到跟前:“是娘娘有何事吩咐?” 寒絮顿了顿,还是给她行了礼:“回选侍话,娘娘是请您过去陪着说说话。” “诺,多谢娘娘垂青。”付巧言点头,领着晴画就出了小院。 一路上,寒絮都很沉默。 付巧言也是很懒得同她应酬,她发现有时候人生有意思极了。仿佛就是在昨天,她还是那个走夜路回宫的胆小宫女,转眼就成了八品宫妃。 那个时候寒絮看着她的目光那么轻蔑,语气那样嘲讽,如今却要向她低下头。 虽说她也没做什么励志的事,只是世事无常,上下高低一夕之间就变了。 晴画不知她们之间有些官司,以为寒絮是个不爱讲话的,也没跟着多嘴,一路沉默地来到了甘露斋的正门。 这会儿不在宫里,可没什么正门偏门之说,寒絮在门口停了停,低着头道:“娘娘已经等在送爽殿,选侍请这边走。” 甘露斋可比归园居大得多,这里的建筑多有南地风格,瞧着秀丽极了。送爽殿是甘露斋最有特色的一栋楼,它所有的墙壁都由竹木搭建,掀起挂在屋檐上,下面的大殿就成了无墙亭,夏日里最是凉快不过。 湖边碧波荡漾,倒映着送爽殿的屋檐,如海市蜃楼一般。 有道是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付巧言跟着寒絮绕过莲叶荷塘,远远就瞧见淑太贵妃正端坐在送爽殿中央,她前面摆了个小几,拿着本书在瞧。 寒烟正在跟前伺候,见付巧言来了,忙起来笑迎:“小主来啦?娘娘可想坏您了。” 她这话说得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这一声小主喊出来,可比寒絮那硬邦邦的“选侍”要可爱的多。 付巧言也笑,客客气气道:“姑娘打趣我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到殿下,付巧言给淑太贵妃行了个大礼,才走上前去:“娘娘这是在打谱?” 淑太贵妃见了她表情就松了下来,招呼她在对面坐下:“快来,我这新得了个谱子,正愁没人同我打呢。” 付巧言认真在棋盘上看了看,好半天才苦笑道:“娘娘可别笑话我,我这半桶水的棋艺怎么好献丑。”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等寒烟把茶点都摆上,就叫她们下去了。 “棋之一道,多练多下才是正途,你平日里一个人闷在宫里,自然长不了棋。” 一阵风吹来,屋檐上的风铎欢快摆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付巧言只觉得凉爽极了,她笑着顺了顺飞扬的发丝,又去认真看那棋谱。 “娘娘说的很是在理。” 淑太贵妃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捡好,对着书本从头开始打谱。 这是一本专讲打劫的棋谱,一开始的小结构很简单,就连付巧言这般棋艺不精者也能很快上手。 一老一少有来有往,不多时就行到中篇。 以前付巧言并不多爱棋道,她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在布局和预判上总是不精,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输棋,久而久之就很少下了。 现在有淑太贵妃的耐心引导,竟也觉出些过瘾滋味来。 淑太贵妃见她渐渐得了趣,心里头也很高兴,不由出言道:“其实棋道并不难,只你喜欢了,想要去钻研,总能做得很好。” 付巧言也跟着笑,倒是很谦虚:“娘娘可别夸人了,我这算力跟不上,打劫还好些,要是整盘布局就很吃力。” 淑太贵妃端起茶抿了一口,清淡的茶香顿时蔓延在唇齿之间。 她定定看着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如往昔的少女,慢慢道:“多同人下棋,多找对手博弈,你的棋力才能涨起来。对棋的领悟深了,或许某一天你就会发现以前滞涩的地方都通了。” “其实呀,下棋同做人是一样的。” 付巧言执棋的手顿了顿。 淑太贵妃垂眸瞧她的那双手,白皙纤长,不仔细看是很美的。但要认真去瞧,就会发现指腹上有许多茧子,一看就是做过活的人。 “下棋是要有对手你来我往的,两个人经常对局,总能相互影响,一起进步。” 付巧言把白子落到棋盘上,笑着道:“诺,以后我定多练习。” 淑太贵妃点了点她:“在这山上要住那么久,你离我也近,以后每日上午都要过来陪我,知道么?” 付巧言顿时高兴了。 “多谢娘娘垂青。” 淑太贵妃知道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也觉得十分畅快,她们相处起来总是很融洽的。 这一对弈就到了午膳时分,付巧言见一旁寒烟给她比了个手势,才反应过来已经有些晚了。 “娘娘,该用膳了。” 淑太贵妃放下书,长舒口气:“还是这过的舒服,没那么多大事小情来烦。” “说起这个,我就想念叨皇儿,每日都忙个不停,到现在也没陪我用过一顿午膳。” 付巧言正想宽慰淑太贵妃两句,不料背后却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母亲教育得是,儿子这不就赶紧着来伺候午膳。” 付巧言猛一回头,就见荣锦棠一身缥缈的轻纱长衫,他靠在大殿的立柱旁,一脸的悠闲自得。 剑眉星目,身长玉立,大越的这位太初帝,端是个英俊非凡的少年郎。 他身后是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衬得少年一张俊脸如玉如仙。 “陛下大吉。”付巧言忙站起身,向他行了礼。 荣锦棠走上前来,他虚扶了扶付巧言,笑着同淑太贵妃道:“以后儿子一定多陪母亲用膳,省得母亲太过思念儿子。” 淑太贵妃笑红了脸,一双温柔的眼睛明亮至极:“就你嘴甜,知道哄我开心。” 荣锦棠走到淑妃身边,恭恭敬敬请她起身,道:“午膳已经备好,母亲就赏儿子个面子吧。” 母子两个说笑着往殿外行去,路过呆愣的付巧言时,荣锦棠低声吩咐一句:“发什么呆,还不快过来伺候母亲。” 74.陪伴 二更 这顿午膳是在湖边凉亭里用的, 风景好饭菜香,母子两个倒是用得极为畅快。 淑太贵妃非要付巧言一起上桌用膳, 荣锦棠也没表示反对,结果就只有付巧言自己用完了觉得没太吃饱。 下不下筷子,怎么下筷子, 简直是门大学问。 等到终于茶点水果都用完, 付巧言就想回归园居再吃个甜瓜,结果这边荣锦棠没走两步, 回身叫她:“过来,随朕去无忧阁。” 付巧言愣了一下,还没待说些什么,倒是淑太贵妃笑吟吟推了一把她:“快去吧。” “娘娘。”付巧言有点脸红。 淑太贵妃招来寒烟, 自顾自往另一边走:“娘娘年纪大喽, 要回去午歇了。” 这话说得, 付巧言的脸更红了。 荣锦棠没动, 站在原地看她。 他这样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专注而又认真的,一双眼眸漆黑如墨, 仿佛夏日里坠着露珠的葡萄。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 快步走上前来。 荣锦棠转过身去,迈开了步子。 他转动的瞬间,付巧言才瞧见他身上挂了个眼熟的荷包,正是之前她呈给他的。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 微微扬起了些许笑意, 只觉得那风里都带着些许的南瓜香。 甜蜜又软糯, 好吃极了的味道。 荣锦棠背着手就着她的步子走了一会儿,刚走几步就顿住了:“往前些。” 付巧言依言走到他身后侧的位置,只要他偏头就能瞧见。 荣锦棠满意了,悠闲自得地赏景,好半天才问一句:“这里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付巧言本就喜欢这里,答得也很真心:“行宫处处都好,风景美食物香,妾很是喜欢。” 荣锦棠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宫里头闷热,还是这舒心。” “诺,多谢陛下恩赏。” 荣锦棠挑眉去看她,没讲话。 付巧言冲他笑笑,确实也是很感谢他:“若不是陛下抬爱,妾是来不了的。” 想来也是,她一个下三位的选侍,想要随侍圣驾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虽宫里老人总说位份都是虚的,只有宠是实的。可如果连位份都没有,那到底有几分恩宠在里面?这个宠字,又有多少真心呢? 荣锦棠顿了顿,还是没说话。 这名单是直接由太后与淑太贵妃定的,他全程没插手,所以付巧言的名字也不是他叫加上去的。 不过……总之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叫她,选与不选其实结果是一样的。 荣锦棠难得有些心虚,他看着小姑娘笑的满面红光,不太想告诉她这个真相。 “唔,不必多谢。”荣锦棠含糊道。 虽然还不太清楚,他总觉得此刻认下这事,比否认更好。 付巧言没听出这话里的真意,笑容更是灿烂,她道:“山中凉爽,不如妾再给陛下做两条帕子?平日里擦个汗也是使得的。” 荣锦棠看着她的笑脸,心跳得很快。 嘭咚、嘭咚。 他不由自主顺了顺腰带上的荷包,轻咳一声,却没有应下:“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还做那些活计干甚,你要真心想要谢朕,明日里陪朕去山上逛逛吧。” 付巧言问:“去哪里?” 荣锦棠道:“去山上碧波宫,朕瞧着你身体好些,能走山路否?” 付巧言想到昨夜里瞧见的那一抹金色,远看倒不是太陡,应当没什么问题。 她想说自己腿脚可能会跟不上,但……心底里还是想陪他一起出去这一趟。 他叫了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付巧言点头笑道:“诺,多谢陛下。” 荣锦棠笑笑,突然向她伸出手。 他的手干净修长,指腹也有些茧子,那是握剑习字磨出的痕迹。 既不养尊处优,也不呆板文弱,他算是个能文能武的出色少年郎。 付巧言疑惑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还是没敢动。 荣锦棠笑意淡淡,他轻声道:“把你的手给朕。” 那声音醇厚低沉,刚过了少年特有的变音期,他的声音还留着几不可闻的嘶哑。 越是这样,越能叫人沉醉。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叫人觉得好。 付巧言心里头各种滋味涌上,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 荣锦棠的手很暖,很大,也很有力气。 被他握住手,仿佛被他包裹在温暖的臂弯里,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踏实与安心。 荣锦棠似乎很喜欢牵着人走,起码每次同付巧言散步,他就是这样。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晃荡在碧波湖莹莹水光里,往无忧阁去的后半程两个人都没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 等回了无忧阁,荣锦棠直接领着她去了偏殿,他过来这边一为避暑,二为火凤营,所以没怎么叫敬事房准备侍寝的寝殿。 在他的心里,目前最重要的是国事。 可突然在淑太贵妃那瞧见付巧言,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见了她,不把她带回宫里,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脑袋里已经塞满了整个大越的事,实在无暇去想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顺应本心,顺其自然。 为什么非要想出个之乎所以呢? 没准备寝殿,就只好临时使用偏殿,好在张德宝机灵,在他叫付巧言回来的那一刻就已派人回来打扫了。 荣锦棠道:“你且先去午歇,等朕这边忙完再叫你。” 他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留付巧言傻愣着站在偏殿,茫然问晴画:“所以陛下叫我过来,是睡午觉?” 晴画是第三回见荣锦棠,往日里付巧言侍寝都不用带宫女,所以她也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倒是张德宝会做人,过来笑眯眯道:“选侍不用拘束,这边刚已经打扫一新,选侍先休息休息,茶果点心都已经备来,选侍看得用不得用。要是有事且叫小宫人去忙,她们可听话得很。” 这会儿寝殿外还守着两个小宫人,没得吩咐都不敢进来。 张德宝看着一团和气,对手下人管教极严,这几个小宫人哪怕都是甄姑姑的下属,也要听张德宝这上监调遣。 或许是因为淑太贵妃的缘故,张德宝对她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他的这份客气可不是表面上的,言行举止一点差错都无,付巧言也不会去得罪这个荣锦棠身边的大红人,每次都很有礼数。 “多谢大伴关照,”付巧言笑道,“我这也没什么值钱玩意,还请大伴不要介怀。”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晴画就把荷包递到张德宝袖子里,这也是宫里一般的规矩,直接把礼上到手上总是很不好看的。 张德宝摸都没去摸,只笑眯眯拱了拱手:“多谢小主抬爱,那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罢弯腰退了出去,面子上的事依旧没有任何差池。 等他走远了,付巧言才去点晴画:“瞧瞧人家。” 晴画脸上依旧笑意盈盈,仿佛一点没往心里去:“小主,你且瞧他对你这个样子,对别人可就不了。” 付巧言坐到窗棱下的茶桌旁,见杯子里的茶都已经倒好了,正是不冷不热刚合口,不由感叹一句:“你瞧见过?你看这乾元殿的宫人,多周到体贴。” 晴画皱皱鼻子,过来给她切橙子。 “她们只瞧您是选侍,那像我和晴书是瞧您这个人。” “小主您可不知道张德宝,别看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就连宁大伴也要同他客气呢。” 宁城可是长信宫的太监,比冯秀莲还高了两级,实实在在正当红的人物了。 付巧言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刚也没太吃饱,就边喝茶边等她切好果盘:“哦?” 晴画别看平日里不出去,事情知道的一点都不少:“宁大伴是后头才到陛下身边的,要不以前是先帝爷身边的老人,资历又比张大伴高,说不得谁做这太监还不一定呢。” 付巧言点了点头,自觉小瞧了晴画。 这一年半来同她在长春宫和和乐乐的,倒也长大了。 “小主您瞧他刚才那样子,转头就不是他了。晴书说前头咱们准备行李,张大伴训兰淑女跟前的芳年跟什么似得,就因为芳年多带了个小包袱,他就不乐意了。” 这事付巧言倒是不知道的,她只管自己宫里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事情很少打听。 这几月兰若瞧着不如以前活跃,付巧言觉着她心思重,也就没去找她。 只老听晴书念叨她跟前那个芳年,脾气硬得很,看着好凶的。 付巧言没往心里头去。 总跟她也没关系,就没怎么问,这会儿又听她提芳年,不由就有些好奇:“都带了什么?” 晴画摇了摇头,又去剥桔子。 “这个晴书也没看见,只后来芳年苦苦求了,又哭又闹的,张德宝一看耽误了时候,就叫她带上了。” 晴画皱了皱鼻子,学晴书的语气:“哎呀张大伴转过头来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又是笑嘻嘻的弥勒佛了。” 付巧言“噗嗤”一声笑了。 晴画见她高兴了,就把刚做好的果盘往前推了推:“他呀,就是个人精。眼看小主得淑太贵妃的青眼,就客气客气抬个手给个方便,可是势利得很呢。” 付巧言又怎么不知道呢?这宫里,人人都是如此。 她就着夏日里难得的悠闲午后,用了茶,品了果,认认真真歇了午。 这一觉睡得极香。 梦里繁花似锦,玉翠琳琅,十里青山如黛。 等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 付巧言一愣:“陛下?” 75.用心 她有些睡蒙了, 突然换了个地方,她一点都没不适应, 照样睡得迷迷糊糊。 荣锦棠已经忙完了中午的政事,本来想过来叫她去赏花,结果刚一进来就被她身边的大宫女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当时场面一度很尴尬。 那宫女可能没想到进来的是他, 而他也没想到她身边的宫女这么体贴。 甚至连午睡都不能打扰。 荣锦棠一进来就面无表情的, 晴画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急得一头汗。 “陛下……”晴画心一横, 当即就跪了下来。 荣锦棠摆了摆手,叫她安静些,自己也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夏日里天热,晴画没给拉上床幔, 让微风吹拂进来消暑。 小姑娘头上的发髻还在, 只脑后的头发都散了开来, 她穿着小衣, 正盖着薄被酣然入睡。 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她的脸上是那么安逸, 小脸红彤彤的, 一看就知道睡得香甜。 荣锦棠只觉得刚才处理政务的那些烦躁都不见了,窗外是碧波湖规律的波涛声,身边则是安然入睡的少女。 他索性也不走了,直接坐到床边, 就这么看着她睡。 晴画在旁边紧张的都快疯了, 她倒不怕跪, 只是叫皇上这么看,小主怎么还不醒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周公听到了晴画的祈求,他动了动浮尘,沉迷在梦境中的付巧言可算是悠悠转醒。 不过人是醒了,意识倒还是在梦里,她迷迷糊糊半坐起身来,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还没醒,怎么会是陛下?” 荣锦棠笑:“怎么不能是朕?” 付巧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大而圆,既不是凤眼,也不是杏眼,却氤氲多情,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荣锦棠伸出手去,帮她顺了顺耳边飞舞的碎发:“你倒是心思浅。” 心思重的人都睡不好,这还是突然换了地方,换了常人更是睡不着觉了。 他这一两年心思比以前重,晚上就总起夜,很难一觉到天亮。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道:“陛下,叫妾先午歇的。” 小姑娘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这话说得仿佛是在埋怨,却又有些撒娇在里面。 荣锦棠只觉得喉咙一紧,赶紧站起来背过身去。 “起了就收拾好自己,一会儿去正殿。”他说着出了偏殿。 留付巧言和依旧跪在地上的晴画面面相觑,好半天付巧言才反应过来:“快起来,你怎么跪着了?” 晴画苦着脸站起身来,把刚才那事讲了一回,又满不在乎拍了拍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兴许陛下没往心里去,应当不会生奴婢气。” 刚才这件事,晴画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反应,她不想别人吵着付巧言午睡,甚至没有看到来人就先行动作,可以说对付巧言是相当忠心了。 付巧言听了也是很动容,只看她自己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感动了小主,还在那忙着准备热水毛巾。 “好丫头,回去赏你。”付巧言下了床来,自己穿好衣裳。 等发髻妆容都上好了,付巧言才匆匆忙忙赶去正殿。 付巧言没去过乾元宫的前殿乾元殿,也没去过后殿太极殿,并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只无忧阁的正殿宽敞亮堂,四面窗都高高打开,耀眼的阳光照耀进来,让静静等在那里的博山炉都镀了一层金色。 殿里燃着香,仔细去嗅,似是沉水香,闻着是极幽静清婉的。 博山炉左近摆着一架古琴,远远观之,瞧那雕纹木色就知不是凡品。 荣锦棠正在桌案前习字,听到付巧言的脚步声也没停,等一页书完才放下了笔。 “去练一曲吧?” 原本荣锦棠想叫她陪着赏花,后一想湖边风冷,她刚醒容易着凉,就改为在殿里奏曲。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小步走到琴边,仔细去瞧它。 这是一把花梨木的落霞式古琴,上刻山石溪水,暗合了高山流水之意。 用手轻轻去拨弦,能听到宽阔悠长的声响,也说明这把琴已经调过,未有偏音。 付巧言坐得端正,笑着问荣锦棠:“陛下想听什么?” 她其实心里头没底。 在幼学时没好好学,她琴艺还不如棋艺,只是普普通通而已。 因着没多大兴致,她也就会先生教的几首惯常曲谱用以考试,再多些的就不太会了。 好在荣锦棠也没对她抱有什么更高的要求,闻言只说:“再奏一次高山流水吧。” “诺。”付巧言应声道,知道他这是听到了昨日晚上的曲了。 见荣锦棠又捏起笔去习字,付巧言双手摆在琴上,深吸口气,动听的旋律就在大殿回响起来。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首曲子气韵自然,风韵斐然,实在是意味深长,无穷尽也。 虽然确实不擅琴艺,不过昨日好歹练过一遍,这首又是最有名的古曲,今日付巧言再奏来,自己也觉得颇为流畅,通身舒服。 奏者如此,听者也深谙其韵。 荣锦棠只觉得下笔如风,一手欧体流畅自然,比平时要顺畅得多。 那些笔下的滞涩,心中的烦闷,都仿佛随着那流水滔滔而去。 一站一坐,一书一奏,两个人看起来各不相干,却又暗合知音相携。 等一曲终了,荣锦棠抬起头来,面容都疏朗几分。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红袖添香,这意境确实极美。”荣锦棠感叹。 他停下笔走到付巧言身边,让她往边上挪了挪,自己竟坐到古琴前。 “一看你就经年未练了。” 荣锦棠说着,深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咚”的一声拨动了琴弦。 一串飘逸洒脱的曲子跃出琴木。 付巧言仔细听了个开头,就知他奏的是《渔樵问答》。 《琴学初津》云此曲: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 明面上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问答,实际上却有“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的隐喻。注1 付巧言对政事是相当浅见的,当年在幼学时只粗粗学过策论,实在是很拿不出手。 只荣锦棠这样一番弹奏,她不仅听出了他琴艺精湛,却也还听到了更多的内容。 她仿佛看到了大越百年来的兴衰荣辱,看到了上京遍地繁华,也似体会到了颍州百姓的凄凉和挣扎。 百年多少事,兴衰一曲间。 这一首看似轻松写意的问答小曲,仿佛是荣锦棠随手为之,却也像是特意而为。 余音袅袅,绕梁不觉,等荣锦棠停了手许久,付巧言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里还有些沉醉的恍惚,却还是道:“陛下琴艺高绝。” 荣锦棠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有什么从他肩膀上飘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付巧言举得他整个人都软和不少,没有那么威仪和霸道。 “朕自由习琴,今已十载。” 言下之意,朕学了十年琴,要是弹不好多丢人啊。 付巧言难得脸红了,她确实只学了四五年,可因为没怎么用心,琴音里的差距却甚是明显。 “妾……妾自愧弗如。” 荣锦棠站起身来,也叫她起身跟他去了桌案边。 “听母亲说你字还尚可,写与朕瞧。” 付巧言才看到荣锦棠刚才是在写将进酒,一手慷慨激昂的诗,却叫他写得规规整整,实在很是诡异。 听淑太贵妃这样讲,她竟然觉得有些羞赧,字算是她比较拿手的了,可还是跟荣锦棠这样千锤百炼之后的字差了千百里远。 两个人也不过就差了一岁而已。 作为曾经幼学的头名,付巧言竟被激起难得的争斗之心。 她接过荣锦棠递过来的笔在洒金笺上用馆阁体规规矩矩写了一书将进酒。 姑娘家力气小,加上她年纪不大,手腕没有荣锦棠有力,写起字来就稍显婉约,刚正不足。 一首将进酒书完,付巧言破罐子破摔,不敢再去看一眼。 倒是荣锦棠把她这张捡起,反复看了又看。 端端正正的一首将进酒跃然纸上。 虽是男儿志气盎然,也未鲁莽行事,定三思而后行,方能有始有终。 荣锦棠端详这幅字,若有所思。 付巧言站在一旁,心里却想着回去以后一定勤奋练字,不能再叫皇上这样打击了。 两人各怀心事站在那里,还是荣锦棠先赞:“这笔字,倒也不算太难了。” 付巧言愣住了。 “真的?”她不确定的问。 荣锦棠摸了摸她细嫩的小脸,心里难得有些柔软。 他放下纸笺,把她搂进怀里。 小姑娘其实个子不矮,比其他人要高挑不少,兴许是因为他太过挺拔,每每她靠在自己怀里,反而显得小鸟依人。 他总觉得她瘦瘦小小的。 “你之前许久都没练过字,断了那么久再捡回来,不是一天半日就能成的。” 他握住她的手,那手上有些细微的伤痕,有执笔的茧子,更多的则是很难短时间就恢复的粗糙。 那是一双坎坷的手。 也代表着付巧言进宫这几年的生活。 “上次给你纸笔才过去多久?如今再去看,已经很像模像样了。” 荣锦棠最后叹了口气,道:“能有这样的成果,已经很好了。” “你很用心。” 付巧言泪盈于睫。 76.纠结 二更 一席话说的小姑娘都要哭了, 荣锦棠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哄她,只好把笔塞进她手里。 “有什么好哭的?朕这是表扬你呢。” 付巧言低头擦了擦眼角, 轻声回答:“正是因为陛下的表扬,妾才哭的。” 荣锦棠低声笑笑。 “好了,这里有笔墨也有琴, 你想做什么就自去玩。要是都不爱玩就找张德宝, 他自会张罗。” 付巧言倒不需要张德宝再张罗什么,只挑了几页难得的字帖去另一张桌前练。 一做起正事她就用心极了, 哪怕荣锦棠瞧了她好多回都没什么反应,自己一门心思要把那几页字帖都临完。 荣锦棠笑着摇了摇头,招呼张德宝把奏折送进来,又开始忙碌起来。 一时之间, 大殿里安静极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陪着, 荣锦棠今日里批改奏折难得没那么烦躁, 他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看最后一本, 那是靖王递过来的请安折子。 临近盛夏,宫里已经给平王和湘王准备前往封地事宜, 两位太妃也开始安排人员行李, 这事就连上京百姓都知道,一直“关心”朝廷的荣锦榆不可能不知。 荣锦榆这封请安折子写得是文采斐然。 荣锦棠只读了两句就知道这是他亲笔所写了,上面先恭恭敬敬给他问了安,后面写了好长的溧水防务事宜, 最后才是关于靖太贵妃的安置问题。 按先帝爷遗诏, 靖太贵妃是要由亲子靖王荣养的。现在养在宫里, 相当于荣锦棠在替他尽孝,他还要反过来感谢陛下。 只是靖太贵妃一直留在宫中,荣锦榆就什么都不能做,哪怕想想都不能。 如果他真的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帽子立马扣在头上,史书就永远都不会有他半句好话了。 可他又很不甘心。 凭什么呢? 他居长居贤,到头来比不过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幼弟? 他有好多话想问父皇,有好多话想问苍天,可这些事已经没人能回答他了。 所以他三番五次上书,总想让靖太贵妃前来封地,她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占了大大的一个孝字。 荣锦棠压根不可能理他。 请安折子的最后,他还提到:夏日晴朗,西北酷热,乌鞑士兵依旧在日日练兵,无一日休息。除原戍边大军,驻扎在溧水、平川、原中三地,溧水因紧邻颍州,设立新军是迫在眉睫的。 乌鞑士兵日夜操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乌鞑进犯大越之心未亡,意味着胡尔汗不会满足颍州那一小个边陲重镇,他要的更多。 荣锦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当年先帝叫靖王镇守溧水,一个是因为他当时就刚好在那,再一个哪怕荣锦榆不能容人做不了好皇帝,他却不一定不能做个好王爷。 戍守边关何其重要,当国破家亡的威胁近在咫尺,该怎么选择,这一点先帝爷是相信了他的。 换到荣锦棠这里,他也不愿意把兄长想的过于不堪。 可到底要如何协调荣锦榆的忠心和野心,成为了荣锦棠现在最为难的事。 就好比一手两面,手心手背都是肉,端看他如何抉择了。 付巧言刚写完字帖,扭头就瞧见他双眉紧锁,不由也跟着担心。 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好去打搅他的,于是便轻手轻脚给他续了杯茶,自己又去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瞧。 小姑娘动作很轻,也很注意,不过荣锦棠还是发现了。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走到付巧言的桌案前俯身看:“都临完了?” 付巧言放下手里的书,在旁边笑着点头“诺”。 荣锦棠一张一张翻看。 他看的很慢,仿佛是在仔细斟酌里面的句子和笔锋,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付巧言小心翼翼看着他,实在不知他在烦些什么。 国事繁忙,他每天要面对全国的大事小情,上百份奏折里可能有一多半都不是好事,年纪轻轻的少年天子,哪怕精力再充沛,也是会心烦疲累的。 她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去帮他这个忙。 付巧言难得也升起些焦虑来,她发现相处久了,她的思维就很容易跟着他转。哪怕他有一丁点的烦闷或者欢愉,她都能准确体悟到。 荣锦棠慢条斯理地翻着字帖,随口问她:“怎么用了这么多字体?” 正殿这边字帖很多,有些付巧言以前是没见过的,因着难得有这个机会,她就狠狠都练了一遍。 管它是什么字体,先写过再说。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答的。 末了还说:“机会难得,错过可能就没了,先把握住当下才是要紧的。” 荣锦棠看了她一眼,一脸的若有所思。 放下洒金笺,荣锦棠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出了正殿。 外面阳光晴好,微风拂来,自是夏日好时节。 荣锦棠领着她,一路在往花园行去。 付巧言这会儿已经自在多了,通过几个月的相处,知道他不是个会无缘无故发脾气的帝王,也就更淡然了些。 见院子里的花朵争奇斗艳,她看得开心,不由就问:“陛下忙完了?” 荣锦棠“恩”了一声。 付巧言又道:“以后陛下可多出来走走,您瞧这桃红柳绿,不多赏景岂不可惜。” 荣锦棠皱起的眉头松快了些,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 “你说的是。” 付巧言不好意思地笑了。 “陛下别嫌我烦。” 荣锦棠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略微用力,让她靠自己近一些。 两个人在花园里溜达了好半天,直到外面张德宝叫了,才又回了无忧阁。 虽然天光大亮,不过夏日里黑的晚,这会儿已经是晚膳时分。 荣锦棠叫在亭子里摆膳,付巧言就跟着他坐待亭子里看湖景。 不远处就是楼船,因着荣锦棠这几日没有游湖的兴致,就还是停在小码头上。 荣锦棠见付巧言总去瞧那楼船,便问:“想游湖?” 付巧言点点头,小声道:“以前没坐过船,陛下别笑话我。” 跟她说了一会儿话,荣锦棠心里那点烦闷就不见了。他想着明日就招阁老们过来商谈溧水事宜,他一个人想不出注意,那么多阁老又不是白当的,总能有办法。 因为心情好了些,荣锦棠就很好说话,他盯着小姑娘看了会儿,好半天才“大方”一回:“过几日朕不忙了,就请母亲去游湖,回头你也去陪母亲。” 付巧言高兴极了,忙起身向他福了福:“诺,多谢陛下。” 心情好了,晚膳自然极为尽兴。 付巧言已习惯同他用膳,中午是因为多了淑太贵妃有些不自在,晚上只同他一起就没那么多拘束了。 荣锦棠这里的膳食全是大师傅掌勺,都是几代的好手艺,自然好吃极了。 付巧言都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道菜,只知道最后用完有些撑,险些在荣锦棠面前不敬。 饭后照例是茶点,荣锦棠见她只喝茶不去动平日里爱吃的萨其马,就知道她吃多了。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啊,又没短你吃,难道宫里厨子伺候的不好?” 付巧言脸都红了,没吭声。 荣锦棠无奈地点了点她额头,起身朝她伸手:“走吧。” 付巧言茫然地被他领着走了几步,才问:“去哪?” 荣锦棠瞥她一眼:“消食!” 这会儿湖边风冷,荣锦棠就领着她在大殿里转悠,一直溜达到付巧言觉得头昏才罢休。 天色渐晚,宫灯依次点燃。 趁着付巧言方便的功夫,张德宝赶紧进来请示:“陛下,晚上怎么安置?” 荣锦棠顿了顿,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敬事房只跟来了一个正监?” “诺,是李信李正监,他只管录册。” 荣锦棠点了点头,心里还在那左思右想,好半天都没能给出指示来。 他背着手沉思一会儿,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朵根子居然红了。 张德宝也是很纳闷,别看他是荣锦棠身边的大红人,从小伺候着一起长大的,可大多时候他其实摸不清荣锦棠的想法。 不过今日里他心情应当是不错的,张德宝大胆问:“陛下看是安置在偏殿?付选侍的大宫女正好在,她能伺候好付选侍。” 荣锦棠没有说话。 今天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畅快极了,付巧言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安静又沉稳,同她在一起,哪怕是处理政事都很舒坦。 他不想像父皇那样对贵妃过分宠爱,在他看来贵妃也远没有什么值得的。 她没有付巧言聪慧,没有她沉稳,更没有她灵动。 不说长相单说性格,付巧言都比贵妃好上一大截。 他打心底里喜欢同她说话,也愿意跟她相处。 当初淑太贵妃选了付巧言来他身边,抱着什么用意和体贴他其实能感觉到。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付巧言做得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好十倍时,他就很难再去讨厌她了。 或者说,在他心底里,他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她的。 反正是在行宫,没有那么多管束规矩,他让付巧言时刻陪伴自己,仿佛并不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害怕付巧言将来会变成贵妃那样的人。 可他又确实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跟她很谈得来,一切都那么美好和自然,为什么还要去彷徨未来不可知的事情呢? 就像付巧言自己说的那样:“机会难得,错过可能就没了,先把握住当下才是要紧的。” 对啊,他到底在这扭捏什么呢? 荣锦棠看张德宝焦急地等在一边,突然就笑了:“去叫她的宫女收拾好偏殿,都按她喜好布置,这几日暂且先安置在那里。” 张德宝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示:“诺,这就去办。” 等付巧言方便回来,就看到荣锦棠在大殿里溜达来溜达去。 “陛下高兴什么?” 荣锦棠领着她往外走:“走吧,回去歇着,这里有许多孤本,你瞧瞧哪个爱看。” 他说完,就看到付巧言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明明……是个这么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呀。 我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呢?荣锦棠自问。 77.好命 两人直接回了偏殿。 也不过就出去两个多时辰, 再回来时付巧言惊讶地发现屋子里头的布置都变了样子。 宽敞透风的立窗下摆了一把枣木贵妃榻,对面墙边放了一件梳妆台, 四盏宫灯点缀在房间的角落里,让屋里头明亮又温馨。 隔着一道枣木山水写意屏风,外面却是个小厅。小厅里窗下加了一张书桌, 当间的圆桌上摆放了一盆栀子, 正幽幽散着香。 这偏殿的布置,同她在长春宫里的相差无几。 付巧言先是去瞧守在里屋的晴画, 见她笑意盎然地冲自己眨眼睛,转头就去瞧荣锦棠。 她眼睛明亮有神,荣锦棠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由自主地顺了顺腰上的荷包, 低声道:“简单布置一下, 省得你住不习惯。” 付巧言笑弯了一双圆眼。 “非常好, 多谢陛下。” 荣锦棠轻咳一声:“没事就自己去看书, 朕先忙一会儿。” 外面小厅的书桌是他特地要求摆的,这样晚上付巧言看书, 他还能抓紧处理会儿政事。要不然明日要上山瞧景, 怕是没什么功夫忙。 付巧言刚才找了一本音律典籍,正在默默背古曲谱子。 两个人一个在卧房,一个在厅里,仿佛寻常百姓夫妻一般忙碌着。 等荣锦棠忙完, 才发现夜已深了。 他探身往卧房里瞧, 就见付巧言斜靠在贵妃榻上, 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这傻姑娘,困了也不敢叫他。 他张张嘴,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要叫她什么。 是连名带姓的喊,还是冷漠地叫一声付氏?荣锦棠在那一瞬间有些迷茫,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喊她:“巧言。” 付巧言似乎刚刚入睡,一点都没听到他的声音。 荣锦棠觉得耳朵特别热,他捏了捏滚烫的耳垂,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巧言。” 这一声喊出来,就顺畅得多了。 “嗯?”付巧言揉了揉眼睛,十分不雅观地打了个哈欠。 荣锦棠竟没觉着生气,反而有些想笑。 他有说:“巧言,夜深了,该安置了。” 付巧言腾地起身,差点撞到了荣锦棠的下巴,兴许还有些困顿,她晃悠两下就要往边上倒。 还是荣锦棠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怎么这般莽撞。”荣锦棠扶着她纤细的腰,让她自己站稳。 付巧言脸上火烧火燎,低着头道谢:“多谢陛下。” 明明夜晚风凉,荣锦棠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道:“先去沐浴吧,已经晚了。” “诺,这就叫晴画先去准备。” 荣锦棠想了想,觉得叫她单独在这边沐浴麻烦有耽误工夫,便说:“直接同朕去浴池。” “陛下,这……不合规矩。”付巧言小声说。 荣锦棠没去同她废话,直接拉了手往外去。 绕过重重回廊,舒清阁便映入眼帘,里面正灯火通明,宫女们穿梭忙碌,刚刚弄好了汤池。 张德宝跟在后面,到了舒清阁前一溜小跑上前推开了门,里面热气蒸腾,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还有些若隐若现的药香。 似乎跟往日里的味道有些迥异,荣锦棠看了一眼张德宝。 张德宝后背都湿了,在荣锦棠身边低声道:“原来的汤药有些寒,陛下用自是无妨。小主是女子,不宜用。这份是早叫太医备好的舒经活络汤药,更温和些。” 这件事倒是办得极好,荣锦棠难得表扬他:“不错,赏。” 张德宝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进了殿门,见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便吩咐道:“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里面正做准备的宫女们应声而出,张德宝也只好侯在门口,还体贴地给关上了殿门。 这专用沐浴的偏殿有内外两层窗,两层之间有一人多宽的过道。如果非要冬日里用,两边的门窗紧闭能保暖。如是夏天就打开外面的窗户,也可散热。 这会儿里面就只剩下付巧言和荣锦棠两个,只浅浅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两个人额头上就冒了汗。 付巧言也不顾上不好意思,忙道:“陛下,请允妾为您更衣。” 荣锦棠见她也热,便道:“不用,你自做你的。” 他说罢也不叫付巧言反应,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袍和中衣,最后在付巧言游移的目光里脱下了最后里裤。 付巧言的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艳的仿佛清明时节的牡丹,美丽非常。 荣锦棠自己急着下水,其实也有个坏心思。 他这儿就很自在地坐在汤池里,挑眉盯着付巧言看。 付巧言觉得腿都软了,她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反正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陛下,您能不能……” “什么?” “能不能转过头去。” 荣锦棠放声笑起来,见她羞的要钻到地里去,这才好笑道:“朕记得,去岁在文墨院后院,有个小姑娘很是大胆,当着朕的面就……” “陛下!”付巧言这会儿真的急了。 屋子里头这么热,他还一直戏弄她,她感觉都要喘不上气了。 荣锦棠见她确实很热,这才妥协:“好了好了,当时是你,现在还是你。” 他说着背过身去,只不过耳朵可是一直在听。 先是淅淅索索的更衣声,然后就是轻轻的泼水声,最后却是一阵水波往他这涌,他才知道付巧言已经下了池子。 他故意问:“怎么,可以转头了吗?” 一把有别于平常的细小声音从背后响起:“可,可以了。” 荣锦棠转过身来,却一下子看呆了。 原来付巧言没跟平常沐浴那样,身上还穿着里面的那件肚兜,月白的肚兜裹在身上,因为已经湿透了,却是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那上面绣着的蜜桃仿佛滴出了水,瞧的人嘴里生津。 她站在那也不知道遮上面还是下面,总是害羞的不知道往哪里瞧,更是不去看他。 平日里在寝殿毕竟已经习惯了,可在浴池里还是头一回,付巧言实在是有些放不开。 荣锦棠慢慢走了过去。 他觉得晚膳后在那纠结半天的自己简直是傻透了! 他拉起揽过付巧言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两个人一起泡在浴池里。 “好了,”他笑着亲了亲付巧言的脸蛋,“怕什么呢,又不是没瞧过。” 付巧言还是闭着眼睛:“怎么能不怕呢?陛下真是的。” 荣锦棠亲了两下她的脸蛋,声音里的笑意和满足怎么也遮不住:“好好好,都是朕的错,行了吧?付小主,能不能睁开眼睛?咱们好好把澡洗完?” 付巧言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因为荣锦棠这会儿在她身后,两个人还贴在一起,倒也没那么慌了。 荣锦棠笑:“这大热天的,也不好麻烦小宫女给你搬浴桶不是?” 付巧言点头,老实说:“也确实是。” 荣锦棠就说:“这浴池反正朕每日都要用,多个人洗也没什么差别,还能省不少事。” 付巧言被热汤一蒸,加上紧张羞赧,整个人还是有点懵的,听了只一味点头:“陛下说的在理。” 荣锦棠顺了顺她半干不湿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问:“那以后就多来陪朕在这边沐浴吧?” 付巧言还是点头:“诺。” 说完,好半天她还是没反应过来,直到荣锦棠笑出了声,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您!您!” 荣锦棠挑眉看她,他一头湿润的长发整个披散在身后,平时英俊逼人的脸难得添了几分邪魅:“你说朕怎么了?” 付巧言破拐子破摔气道:“陛下真坏!” 荣锦棠笑得更开心:“还有更坏的呢!” 说罢,就听偏殿里惊起一片水声。 等稍稍事毕,付巧言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半趴在荣锦棠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件碍事的肚兜早就飘在浴池的另一边,好不孤单。 荣锦棠顺着付巧言的头发、脖颈、后背,细腻而温暖地安慰她:“好些了吗?头发还湿着,再泡下去要着凉。” 付巧言没吭声。 荣锦棠低头去看,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嘴唇有些白,显然是热着了。 “唉。”荣锦棠叹了口气,果然不能在浴池里招惹她。 他也没叫人,亲自把两人打理干净,先给自己穿上中衣,披上外袍,才去给付巧言穿衣裳。 等都摆弄好,他才叫:“张德宝。” 张德宝打开殿门,见付巧言已经在榻上睡着了,正想叫个力气大的宫女过来抱她去偏殿,就见荣锦棠弯下腰去,一把把她抱入怀中。 他没去管自己的一头湿发,只吩咐张德宝:“过来给她把头发包上,仔细吹了风。” 张德宝难得有些愣神,索性他一贯聪明,很快回过神来过去给付巧言裹上头发。 整个过程他手脚轻得很,生怕吵醒了这位“付娘娘”。 荣锦棠满面红光,一看就畅快极了,他抱着付巧言大步踏出汤殿,一路回了偏殿。 张德宝在身后小跑,心里倒是感慨起淑太贵妃来。 这位娘娘,真是不服不行。 他在陛下身边跟了十几年,都没娘娘那么了解陛下。 宫里头这么些个宫妃,大半陛下瞧都不瞧一眼,前头事情忙,又有乌鞑这个隐患,其实荣锦棠每天自己休息的时间都不算太多。 正是因为如此,付巧言这份特殊才更难得。 她确实是宫里头最美的那一位,但他知道,荣锦棠并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这特殊的“付娘娘”,又到底好在哪里呢?张德宝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瞧见荣锦棠仔细吩咐晴画给付巧言干发,既要头发干还不能弄醒她,搞得晴画紧张的都不会动了。 张德宝才渐渐品出些滋味来。 这就是天生的好命吧。 78.同眠 二更 第二日清晨, 付巧言醒来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身边是温热的身体,耳畔是浅浅的呼吸, 付巧言扭过头去,就看到荣锦棠安静的睡颜。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回同榻而眠。 这个感觉有些奇怪,他们盖着同一床被褥, 亲密得仿佛没有距离, 付巧言动了动右手,甚至能碰到他的。 那么暖, 那么热。 付巧言觉得脸上似火烧,她目光四处游移,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的脸瞧。 荣锦棠的这张脸,真的犹如鬼斧神工, 付巧言想了半天也没找出贴切的词汇, 最后只能感叹一句:真好看啊。 他额头饱满, 睫毛很长, 顺着高挺的鼻梁,就能看到微红的薄唇, 最后则是刀刻般的下巴。 付巧言心里升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 她安静的看着荣锦棠, 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那是曾经的一点一滴的过往。 “看什么?”一把低哑的嗓音叫回了付巧言的神志。 荣锦棠这会儿已经醒了,他侧过身来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头发。 “怎么盯着朕瞧?”他笑道。 付巧言脸有些红,她眨眨眼, 也跟着笑了。 “瞧陛下长得俊。” 荣锦棠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有眼光。” 他声音里带着笑, 显然心情很美。 付巧言问他:“天还早, 陛下要起?” 荣锦棠“嗯”了一声:“你上午是不是要去陪母亲?” “诺,娘娘说叫妾每日上午都要去陪她。” 付巧言这般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瞧着是高兴坏了。 不知怎么地,荣锦棠又有些不开心了。 每次说起娘娘,她都开心的不行,怎么觉着在她心里娘娘更要紧些? 荣锦棠目光闪了闪,还是没问出口。 总觉得纠缠这点琐事,实在有损大丈夫颜面。 他轻咳一声,慢慢坐起身来。 “来人。” 外面守着的小宫人送了温水进来,荣锦棠自己饮了一杯,又取了一杯给付巧言。 付巧言瞧那小宫人面生,不由问:“晴画呢?” 小宫人冲她福了福:“回小主话,晴画姐姐道要去给小主取衣裳头面,稍后就回。” 付巧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荣锦棠听那小宫人叫付巧言小主,心里又是有些不满,原他没怎么在意过后宫的位份,怎么到如今她还是小主呢? 怎么也得叫娘娘吧?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打了一个转儿就被鱼贯而入的宫人打散了,荣锦棠翻身下了床,回头冲付巧言摆手:“你自在些,不用你伺候。待会儿你那宫女回来了,就叫她伺候你用膳过再去母亲那。” 付巧言还有些困,呆愣愣“诺”了一声。 荣锦棠觉得很是操心,这丫头怎么这么呆呢? “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付巧言忙道:“诺,妾都记着了。” 荣锦棠这才满意,由着宫人伺候他洗漱更衣,把那荷包仔细又坠在腰上,这才离了偏殿。 剩下的小宫人忙着打扫内室,一个接一个地拿眼睛去瞧付巧言。 那目光里的艳羡简直掩饰不住。 付巧言倒是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还是懒洋洋躺在床上等晴画。 有个高个小宫人就凑上来,巴结问:“小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讲。” 付巧言看了看她,见小姑娘颇有些紧张,就笑道:“我这没什么可忙,你们休息去吧。” 她声音温婉轻慢,带着一股子客气有礼,一看就是很好相处的人。 小宫人们恭恭敬敬冲她行了礼,依次退了出去。 等到了殿外,其中一个高个的小声说:“付选侍长得真美。” 另外一个圆脸的就应:“可不是,要是咱也有付选侍那颜色,何苦来伺候人,都是一样的出身……”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的柳叶眉宫人捂住了嘴:“什么话都敢说,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高个的接下话来:“你们是不知道,我听原先景玉宫的小宫人说,付选侍以前是专伺候淑太贵妃笔墨的,听闻她学问很好,能同淑太贵妃对答如流。” 圆脸的就有些不乐意:“我原在家里也是上过幼学的,怎么就……” 柳叶眉冷冷看她一眼:“前头张大伴都吩咐过要仔细着付选侍,你要是不听劝,那自己去胡作吧。” 圆脸宫人没意思地撇了撇嘴:“你们就是虚伪,难道你们不羡慕付选侍?” 高个的不说话了,她哪怕就是心理想想,也不敢嘴上说啊! 倒是柳叶眉冷哼一声:“有什么好羡慕?总我现在生活比以前在家里时强了许多,我是很知道知足。” 她们三个在这嘴上官司打的热热闹闹,那边晴画领着晴书一脚踏进偏殿前的回廊,刚听到柳叶眉那句话。 晴书给晴画丢了个小眼神,被晴画瞪了一眼。 “人呀,是要知道知足。”晴画轻声开口。 她挺着腰背走进来,年纪比那几个小宫人也差不了多少,通身的气派却有些不同。 她是选侍身边的大宫女,是有品级的女官,哪怕主子只是选侍,也比无品无级的小宫女强了不知道多少。 那三个小宫女见晴画来了,脸顿时就白了,忙福了福:“给晴画姐姐问安。” 晴画笑笑,一下子气氛就软和下来:“多谢你们帮我伺候小主,刚张大伴讲以后我们宫的晴书也要过来伺候,不能总是麻烦你们。” 这一句话讲完,那三个小宫人都苦了脸。 本来借着付巧言能在张德宝面前挣个先,现在人家自己的宫人来了,也没她们什么机会了。 倒是那柳叶眉性子稳,听了只说:“多谢晴画姐姐抬爱,以后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小主的事要紧。” 一句“小主”喊出来,听着就亲切不少。 晴画笑了笑,特地又看了一眼她的面容,这才领着晴书到门边问:“小主,起来否?” 里面付巧言声音依旧温和:“进吧。” 晴画推开门,领着晴书进去后,转身又合上了。 付巧言已经下了床,坐在窗边看了好半天书了,她身上披着昨日的袄裙,也不觉得冷。 晴画忙让晴书去把今日的衣裳打理整齐,这边伺候她洗漱:“小主,外面那三个小丫头伺候怎么样?” 付巧言没听见刚才那场官司,还很好奇她这问题:“你说这个做什么?” 晴画笑:“刚我们不在,怕她们不经心。” 付巧言正往脸上涂面脂,这面脂是尚宫局特地给赶制的,很能保护皮肤,夏日里晒一些也不怕伤了脸。 一股清新的香味飘散开来,付巧言笑:“她们经不经心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晴画一颗心落了肚子里,知道刚才那三个不敢不给小主面子。 因为昨天荣锦棠特地吩咐,今日里晴书特地给找了一身方便的衣裳。 上衣是过膝的斜襟长衣,下裳却是便于登山的裙裤。 这身衣裳付巧言在宫里很少穿,因为腰上有一条满绣的腰带,这会儿穿在身上可是显得她修长纤细,比往日活泼不少。 晴画手巧,给她把头发盘了个小圆髻,束上满绣的水红发带,整个人都清俊了。 等都打扮完,晴书就夸:“小主真漂亮。” 晴画轻轻掐了她一把:“行了,每日都来这套,我都听烦了。” 付巧言往外走,听了这话笑道:“哎呀呀,我不嫌烦,可爱听呢。” 早膳摆在外面的小厅里,除了晴画晴书两个,刚那个柳叶眉的也被晴画留下,帮着一起布菜。 晴画问她:“你叫什么名?” 柳叶眉的回:“奴婢柳叶。” 晴画诧异地瞧了她一眼,她就赶紧解释:“刚进宫时尚宫局的姑姑嫌弃奴婢名字难听,照着奴婢眉形起的名。” 付巧言用过一个小馄饨,笑道:“倒是很好记。” 这时候还早,往日里淑太贵妃总要安排一下宫里事才能悠闲,所以付巧言用膳也没太过着急。她慢条斯理喝了一碗绿豆百合小米粥,又吃了一小碗鲜虾云吞,这才长舒口气。 晴书在边上帮她布菜,晴画则去里间给她收拾了一个巴掌大的荷包出来。 付巧言用完一块豌豆黄,问她:“准备了什么?” 晴画半蹲在旁边给她系在腰上:“里头放了些醒脑防虫的药丸,回头上山能用得着。”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要是不能带着我们,要不再给小主收拾个随身的包袱?总有小黄门要跟着上去的。” 付巧言点点头:“你想的周到。” 桌面上的点心她只动了两块,剩下的碰都没碰,付巧言见三个小姑娘忙了一早上,就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垫垫肚子,反正咱们关起门来也没人知道。我去读会儿书,时辰到了晴画喊我。” 她总是很和善的,在自己宫里时候晴画和晴书都已经体会过很多次,这会让柳叶一听这话,倒是有些动容。 这位付小主,是真的很有本事了。 她对手下人客客气气的,待人也十分温和,可眼见她那两个宫女,一个比一个忠心,竟是对她体贴入微。 不用严厉手段压迫下人,也能做到如今这样,其实并不简单。 刚桑叶还说她只是容貌美丽,柳叶不由摇了摇头。 空有一张脸,怕是得不到皇上轻轻一瞥的。 不一会儿屋里就渐渐热起来,外面金乌也从云中钻了出来,开始得意洋洋散着暑热。 晴画让两个小丫头收拾早膳,自己进来叫付巧言:“小主,该走了。” 付巧言起身,让她在帮自己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再往唇上点了薄薄一层水红的胭脂,这才出了偏殿。 刚一踏出大门,抬头就瞧见张德宝一脸喜气洋洋过来,手里还捧了个金光闪闪的圣旨。 付巧言的脚步顿了顿,没立时就走,只站在那含笑瞧着他。 大夏天里,张德宝也出了汗,不过他御前伺候的,总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瞧着是很清爽的。 “小主大吉。”他张口就问福。 付巧言点头,笑道:“借你吉言。” 张德宝捧了捧手里的圣旨,笑道:“小主,咱们进去读?” 付巧言多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抚了抚怦怦直跳的心,叫晴画请他进来。 晴书已经机灵地取了垫子来,仔细摆在付巧言身前。 “圣旨到,跪迎。” 话音落下,付巧言就端端正正跪到了垫子上。 张德宝继续读:“长春宫付氏巧言,温婉柔和,克赞恭勤,敬德守礼,着册封为七品才人,赐住长春宫后殿主殿,钦此!” 付巧言向着圣旨叩首三拜,口称:“妾接旨,多谢陛下恩赏。” 三拜叩完,张德宝亲自过来把她扶起来:“小主仔细些。” 这声小主听起来跟刚才的没什么不同,实际上意义却非比寻常。 这不年不节无妊无娠的,荣锦棠突然下旨封位,实在是很能看出些事来。 付巧言心里头确实是很高兴的,她这会儿心还欢快地跳个不停,简直要跳出喉咙来。 张德宝把诏书恭敬地捧到她手上:“小主仔细收好。” 付巧言也双手接过,向他点了点头。 “祝小主前程似锦。”张德宝讲了句吉祥话就告辞了。 剩下两个小宫女围着付巧言,都高兴地满脸通红。 晴画道:“小主,真好!” 付巧言笑,那一张芙蓉面像是洒了雨露,更是容光焕发。 她抱着那沉甸甸的诏书,心里头也说不出的甜:“确实很好。” 79.规矩 耽搁这一会儿, 再出门就稍有些迟了。 晴画贴心,特地带了一把油纸伞来, 严严实实撑在她头上,挡了大半的光影。 无忧阁离甘露斋并不远,两个人从两处宫室的小道间穿行, 正好能瞧见她们自己的归园居。 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足晃到了眼, 付巧言只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从归园居后头一闪而过,一下子没了踪影。 付巧言揉了揉眼, 心想:看错了? 淑太贵妃这会儿已经看完了宫里递过来的折子,虽然来了行宫避暑,到底不算太远,每隔三天还是有宫务折子要递到她手上, 需要她用印。 比如现在到了夏季, 宫里要防虫防潮防水防火, 小宫人们要预备秋装, 一应蔬菜肉蛋也需要列单子。偌大的皇宫养活那么多人,单一件事拿出来就要看上一天才能批完。 到了秋季, 又要开始预备冬衣炭火粮储, 要防火防风,总之事情是相当不少的。 以前宫里的宫事是由王皇后主持并几位妃子共同协理,王皇后那会儿精力还算足,淑太贵妃她们管不了多少事就能忙完。 现在她们年纪都大了就有些吃不消。 等付巧言来了, 淑太贵妃先是打趣:“付才人今日可迟了。”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 嘴角的笑却是一点都没遮掩:“娘娘!” “好好, 那娘娘就只恭喜你了。”淑太贵妃笑着摇了摇头,“这臭小子,倒是心急得很呢。” 付巧言红着脸没吭声。 淑太贵妃把手里的折子扔到桌上,忙叫她到跟前:“好丫头,快帮我瞧瞧这折子,这么多字读的头痛。” 淑太贵妃以前没怎么管过宫事,现在就颇为吃力,平日里读书习字不见她烦,每次看折子就静不下心。 付巧言不敢去接,有些迟疑:“娘娘,这……不合规矩。” 淑太贵妃笑笑,把折子硬塞进她手里:“有什么规矩?在我宫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你先瞧瞧,待会儿给我简单讲讲。娘娘年纪大了,管不了多少事。” 付巧言拗不过她,只好坐在一旁认真读起来。 她们还是在送爽殿,四周的窗户窗门全部掀起。淑太贵妃也没叫摆桌椅,只放了几个软垫在竹席上,她自己悠闲地歪在靠枕上读书,付巧言则伏案读折子。 小姑娘哪怕只是盘腿坐在那里,那身姿腰板都靓丽非常,配上殿外的花红柳绿,实在很是一道风景。 淑太贵妃注意到她今天难得穿了一身利落的裙裤长袄,问:“怎么这样打扮?” 付巧言一开始没反应,等淑太贵妃叫她名字:“巧言。”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说下午要上山,我想着穿长裙不太方便,就换了这一身。”付巧言笑道。 她笑起来的样子活泼又可爱,眼睛亮晶晶的,满眼都是开心和满足。 淑太贵妃心里头略安稳了,她看人从来不会错,付巧言适合荣锦棠,荣锦棠也适合她。 他们或许还没有太深的感情,但经年累月,日久天长,总能相濡以沫。 先帝爷为何一直对显庆皇后念念不忘,一个是因为她少年夭折,再有便是两人年少相处的情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从小就认识,后来订婚又大婚,一路携手走过,那份经年沉淀下来的感情是很难淡忘的。 越是美好入心,越是念念不忘。 付巧言也是个很美好的小姑娘,要说她十全十美,也不可能。在淑妃看来她其实有很多小缺点。 她对上过于恭敬,对自己不太自信,因为多年的宫女生活,造成她谨小慎微、惯于忍耐。 又因为聪慧多才,她对自己的要求高,对身边人其实也有自己的小坚持。 而荣锦棠是天之骄子,因为出身和年纪,他少时其实过得并没有那么舒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其实也是内敛而忍耐的。 可他又因为那份独一无二的聪颖,内心里是相当自信而果敢的。 两个人少时经历天差万别,淑太贵妃一开始总是担忧他们两个相处不愉,后来发现其实小年轻们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就放下心来。 付巧言能迁就荣锦棠,荣锦棠也能迁就她。 这一点实在是很神奇的。 淑太贵妃把他从襁褓养到这么大,除了她和六公主,还没见他迁就过谁呢。 那天在御花园里,淑太贵妃见他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等付巧言,终于忍不住露出微笑。 荣锦棠年少登基,等待他的是未来漫长的帝王生涯,如果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那他终其一生都不能说是个幸福的人。 她和六公主确实对他真心实意,但她年纪大了,六公主早晚也要有自己的驸马,她们都不是能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一个。 希望……付巧言能吧。 淑太贵妃由衷祈祷着。 付巧言看折子很快,往日里淑太贵妃要读一个上午的折子到了她这不过半个时辰就看完了。付巧言默默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辞,这才跟淑太贵妃禀报。 “这是尚宫局递上来的,道宫里的虫药已经铺在各下水道口,各宫前水缸也已经灌满,防雨毡备齐一百三十处宫室,斗笠五百件,其中八成发放各宫,剩余留尚宫局备用。” 付巧言缓了缓,继续道:“今岁新贡夏布、绉麻、粗布各两千匹,新贡棉布、棉锦、丝麻各两千匹,新贡蜀锦、苏锦、香云纱、芙蓉纱、丝帛、贡缎总两千匹。” 到了这里这本折子就大致总结完了。其实内容乍一看并不很多,但折子写得尤其仔细。 比如虫药摆放位置和水缸位置都逐一列举,防雨毡发放各宫数量也详尽阐述。最后是所有的贡布。付巧言给淑太贵妃总结的只是大类,折子里却把每种颜色、花样、产地都清晰写明,给淑太贵妃看,就是要让她知道今年宫里的事情安排情况。 这折子其实淑太贵妃可以不认真去读,总也没什么大事,宫里是不会突然出什么“大事”的,只不过淑太贵妃是个认真的性格,叫她不去看就用印,显然是不行的。 付巧言这么一“简化”,淑太贵妃只觉得浑身舒畅,她叫寒烟取来小印,端端正正在折子最后印了下去。 她这把印是升位后新造的,不过巴掌大小,通体用青玉打造,手柄处雕刻彩雉弄珠,印章处是小篆的淑惠婉约四个字,把她的封号暗含了进去。 一般宫妃的印信有两种,一种是正正经经的位份金印,还有一种就是平日里处理宫事的玉印或者小印,非郑重场合是不使用金印的,只用小印方可。 把这份折子盖好,淑太贵妃今日里的宫事就忙完了,她高高兴兴地叫人取来字帖,说要开始练字。 付巧言陪在边上,笑道:“不如我给娘娘读书?许久没读了。” 她原以为淑太贵妃立时就能应下,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反而说:“你自己练字看书都行,下午要上山呢,可别累着嗓子。” 倒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付巧言心里淌过暖流,只觉得妥帖非常。 淑太贵妃想要关心一个人,那真是面面俱到,一丝的瑕疵都是没有的。 “那明日里我再来同娘娘读书。”付巧言笑道。 淑太贵妃看了她一眼,很是高深莫测。 “不一定呢。” 付巧言有点疑惑:“娘娘明日有事?” 淑太贵妃神秘一笑,没接话。 付巧言就只好自己看书去了。 淑太贵妃这次出来带了不少书,其中有一本付巧言以前在景玉宫瞧过没读完的,又捧着继续看。 “这本你都读得下去?”淑太贵妃惊讶地问。 付巧言在读的这一本叫《先秦诗词与植物考》,是个大越早年的国子监教授写的,大概是从先秦诗词里判定古代植物演变的书,其实是有些枯燥的。 淑太贵妃自己都没读下去,倒是付巧言看得认真。 “娘娘,这书其实挺有趣的,里面的诗词有部分并不常见,冷门许多。就是植物类看不懂,能读读诗词也挺美的呀。” 淑太贵妃点了点头:“你倒是耐心好。” 付巧言也笑,真诚道:“总也有那么多时间,与其闲着无聊,还不如多多学习。”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哦?”淑太贵妃忍不住同她论道,“庄子言有后半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一直追求无边无际的的知识,总是会精疲力竭的。自觉自己是大智慧者,其实是很危险的。 付巧言道:“自在随心也,以求随心,便不求涯尽。” “说得好!”一把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 付巧言起身,远远向荣锦棠行礼。 淑太贵妃还是在写字,笔下没有停顿。 “皇儿最近可是跑得勤了。”她话里有话,脸上却笑意盎然。 荣锦棠同付巧言碰了碰视线,两个人莫名都红了脸,一晃就错了开去。 “行宫里方便,儿子才能经常过来给母亲尽孝。” 他说着走到淑太贵妃身边,摆手叫付巧言也坐下继续去看书。 淑太贵妃依旧在抄佛经。 只不过她现在心态平和,写字就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一天只抄那么一两页。 写的稳,字就端正宁静。 等到她这一整页都写完,荣锦棠才道:“刚盛赞道今日里刚打了湖虾和莲藕,要给母亲做些新鲜餐食来试试。” 淑太贵妃笑,伸手帮他整了整衣领:“忙完就来了?也不知道换身衣裳。” 他衣袖子上还有些墨点,手指上也染了一抹朱砂色,看起来很是随意。 “本就出来散心,再讲究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淑太贵妃拍了拍他的胸膛,笑着训他:“那也得顾着脸面,叫丫头瞧见要笑话你呢。” 她说着拿眼睛去瞧付巧言,见她低着头红了耳朵,笑得好不大声。 荣锦棠有些无奈,以前倒没发现母亲这么爱讲玩笑。 他清了清喉咙道:“时候不早了,不如用午膳?” 淑太贵妃笑得更欢,再接再厉:“知道你着急上山,要赶紧吃了饭不理我这个老太婆咯。” 这回就连荣锦棠也扛不住了,他有点恼羞成怒:“母亲!” “好了好了,我饿了,用膳!” 她说着起了身,也不去管身后少年人,自顾自离了送爽殿。 剩下荣锦棠站起身来,弯腰向付巧言伸出手:“起吧,中午多用些,省得下午没力气。” 付巧言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忙去整理衣裳。 荣锦棠的目光从她头上的发带滑到裙裤下露出的绣花鞋,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倒是穿了一身好衣裳。” 嘴里夸的是衣裳,其实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 80.上山 二更 有了昨天的垫底, 今天付巧言表现的就好多了,以前在宫里头要食不言寝不语, 看起来是文雅,只是一顿饭用下来着实很是憋得慌。 在行宫里就自在多了。 因为莲藕和湖虾都很新鲜,今天的午膳很是精致。有一藕三吃, 也有鲜虾两吃。 用莲藕最粗的部分切成小指宽的片, 中间切开成书页状,里面加肉馅合成藕夹, 裹了面粉去炸至金黄,上桌一咬满口都是甜香。 这是黄金藕夹,还有辣炒藕丁和莲藕排骨煲,都很合付巧言的口味。 虾吃的就简单些, 捡了打捞上来个头最大的做的油焖大虾, 味道跟海虾稍有区别, 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再加上白灼清虾,还原了虾的本味, 肉质甜嫩有嚼劲, 新鲜得很。 大越宫里的饭食其实同百姓家里的也都大同小异,只大师傅手艺顶尖,用料用工都很扎实,味道自然也是更胜一筹。 就比如螃蟹虾贝这样的鲜食, 因打捞困难运输费劲, 所以到了上京以后价格昂贵。 寻常人家很是用不起, 只多半都是世家官家和商家买去,付巧言家中是普通的书香人家,从小到大也不过就用过几回湖蟹。 淑太贵妃很是喜欢看年轻孩子吃饭踏实,能吃是福,付巧言瞧着瘦弱单薄,其实真不少吃。 她心里头叹气,面上却是不显。 到底头两年吃了苦,现在身子还没怎么养回来。等再过一阵,得叫皇儿上点心,找太医仔细给瞧瞧才是。 淑太贵妃这边左思右想,对面荣锦棠也依旧时不时要去瞧付巧言。 其实付巧言并不挑食,她属于给什么吃什么的那种乖小孩,只是太过喜甜,一顿饭下来总是甜味的菜用的多些。 荣锦棠见她老吃那蜂蜜山药,忍了半天,还是对寒烟道:“先把汤上来。” 寒烟麻利地叫小宫人呈了汤。 付巧言见还冒着热气,就又去吃拔丝芋头。 荣锦棠只好亲自把碗向前推了推:“喝汤。” 付巧言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对面淑太贵妃把这一整场热闹瞧在眼里,倒是感叹荣锦棠居然是这样性格。 仔细到小姑娘多吃两口甜味都不行,非要一样样都用上才罢休,这份用心,实在是同先帝爷迥异的很。 先帝爷才不会管宫妃这个,只要你老老实实待自己宫里,就很好了。 淑太贵妃这一顿饭吃下来光顾着感叹了,最后竟然是她没吃饱。不过见荣锦棠已经开始不紧不慢第吃起了花生米,还半牙半牙的吃,就知道他已经用完了。 说起这个,淑太贵妃又忍不住去想先帝。 先帝虽然去她宫里次数不算太多,留膳却不少,如果他用完了,也会体贴不放下筷子,却是一口都不会多动。 到了荣锦棠这里,也不知道他是观察过先帝还是自己无师自通,他做得就更细腻一些。 不是说他体贴,而是他这样行为会让人觉得舒服。 如果他光是坐那里不动,任谁都再也吃不下去了。 淑太贵妃想起当时先帝跟他说的话,多多少少体会到先帝为何会选荣锦棠。 这才一年多,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好了,你们用完就先去玩吧,我要休息了。”淑太贵妃笑着赶人。 荣锦棠点头,这才放下了筷子,付巧言也早就吃饱了了,闻言跟着起身。 等两个人身影不见了,淑太贵妃才跟守在一边的沈福道:“真挺好的。” 沈福也笑,给她续了一杯茶:“是娘娘眼光好。”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 哪怕再合适的两个人,不用心去相处也走不到一起。 “人和人相处,最要紧的是耐心。” “诺,娘娘说的是。” 淑太贵妃抿了一口茶,把目光放回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只希望,他们的耐心能一直在。” 正午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两个人回了无忧阁,荣锦棠笑着瞧她。 付巧言有点扭捏,却也还是看着他笑。 荣锦棠问她:“高不高兴?” “高兴。” 于是两个人就又对视着傻笑,等笑了一会儿,荣锦棠才咳嗽一声道:“朕要去练会儿字再走,你是午歇还是练字?” 付巧言认真想了想,昨夜里睡得好,这会儿她倒是一点都不困。 荣锦棠就站那里等她,没生气也没烦。 小姑娘能认真想他的问题,本身就说明她的认真和坦诚。 不是为了巴结,也不是为了讨好,是真的在思考到底要如何选择。 最后付巧言道:“还是练字吧,今日还没写呢。” 荣锦棠松了眉头,眼睛里有些许笑意:“上午没同娘娘练字?” 付巧言摇头,突然开始絮絮叨叨:“上午从娘娘那得了本书,很是有趣的,原我在景玉宫书房里瞧过,后来没看完,倒是没想到娘娘把它也带来了,赶紧着瞧两眼。” “那书很有趣的,里面许多先秦时候的诗词曲子都没听说过,明日若是还有空,我就求娘娘叫我抄下来。” 荣锦棠背着手跟她一起踱着步子,问:“那么厚一本都要抄?” “那哪能呢,得抄好多天呢!我想着就把不认识的抄下来,回去再反复揣摩。” “倒是个好办法。” 付巧言笑,这会儿的她仿佛还是那个幼学里年年第一的头名:“这是我父亲教的,他总说贪多嚼不烂,针对性的一点一点学,把不懂的反复推敲,慢慢就能记住并明白。” 贪多嚼不烂,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荣锦棠又若有所思起来。 他发现每次跟她聊天,他都能有些新的体会。 他不由得偏过头去瞧她,小姑娘也不过就到他耳朵这般高,瘦瘦小小的伶仃一个人儿。 却是真真的蕙质兰心,很懂得生活。 不过有时候也是很有歪理的,就比如荣锦棠念叨她:“都叫你不要偏食,中午好歹母亲没发现,要是知道定要说你呢。” 付巧言不以为然:“妾可不偏食,陛下见我不用哪个?我可是什么都能吃的。只不过……多吃一点点甜味罢了。” 荣锦棠只想打她屁股。 真不听话! 午膳后是很容易困顿的,还好昨日睡得足,今日里还很有精神。 两个站那里静气凝神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终于消食了。 荣锦棠叫付巧言自己去偏殿整理一应用物,山路不算太好走,叫她不要带自己宫里的宫女,他这里给人。 付巧言回了偏殿,叫晴画拿出那包袱,叮嘱她:“这也没什么大事,你先回咱们归园居,跟晴书休息休息,在偏殿这两日累坏了吧。” 晴画笑着帮她重新打了腰带,道:“不累,能有这份殊荣,奴婢可不能累。” 付巧言叹了口气。 她说晴画累,其实她自己也不清闲。 这份殊荣宫里她是独一份,旁人想要还要不来,她是不能嫌累的。 只不过她是个随和性子,又能自己调节自己,到了今日就松快多了。 其实有人伺候吃吃喝喝读读书写写字的日子,也是挺美的。 晴画跟着她去了前殿等荣锦棠,不多时正殿那就呼啦啦出来一群人。 荣锦棠换了骑马装,一身贴身的短衣长裤,用的是鸦青的绉纱,穿在他身上更显得修长挺拔,远远看去仿佛比以前高了一大截。 他头发也是束的发髻,戴了一条鸦青的发带,这个打扮同付巧言的倒是有几分相仿。 等他走近了,付巧言才瞧见他把自己做的最好的那条山水腰带束在腰间,实在是相得益彰。 荣锦棠站到付巧言面前,长眉一挑笑道:“怎么样?” 付巧言知道自己刚才瞧的多认真,定是被他看了去,只好老实道:“陛下英俊非常。” 于是陛下就开心了。 跟他们上山的人不多,有张德宝和他手下几个黄门,再有就是分给付巧言的柳叶和一个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小黄门。 他鼻子有些塌,道自己叫陆叁,让付巧言叫她小三子。 这名字倒是有趣,付巧言问他:“你认识小六子?” 陆叁道:“进宫后他同我在一处,很是熟悉。” 付巧言就懂了。 他们一行不过十来人,一路浩浩荡荡往行宫北门行去,路上有那小宫人瞧见,都要远远跪下行礼,头都不敢抬。 一路上其实路过了好几处宫妃的住所,只她们都没出来,付巧言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趴在窗户跟前瞧。 不过,这些其实同她没多大关系,荣锦棠正在给她讲山路要拐几处,付巧言就认真听。 上山的路原是修过的,后来先帝爷年纪大了不过来避暑,自然也就不过来暖冬。 现在国家有难,荣锦棠就没让修山路,只说简单打扫一下能走人便行了。 这次来行宫付巧言也发现了,大半的宫舍其实都没修葺,只大概打扫了一下。给她们安排的住所大多原本就没什么损坏,简单修修就能住人。 自打他登基以来,确实是没在自己身上过多耗费银子。 甚至因为后宫宫妃数量少,也尚无子嗣,内务府和尚宫局每月支出都比以前少了四成。 虽然只是简单打扫,但上山的路到不算难走。 付巧言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闺阁女子,跟在荣锦棠身后竟然没有掉队。 从山脚下往上去碧波宫,腿脚慢的要走大约一个时辰,付巧言一路都没有喊累,只是后半程让柳叶略扶了扶她,竟提前两刻就到了。 等碧波宫的正门出现在眼前,付巧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荣锦棠撑了一把她的腰,弯腰在她耳边呢喃:“晚上咱们就歇在这儿,让你舒服舒服。” 付巧言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傻了,问:“怎么舒服?” 81.可信 荣锦棠哈哈大笑, 惊飞了一树鸟雀。 付巧言这才反应过来,略凶了些:“陛下且不要胡闹。” 荣锦棠好半天才收了笑, 转头就看到沈聆正站在碧波宫宫门前,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表哥久等。”荣锦棠敛了敛笑容。 沈聆忙上前几步,向他行了礼, 转头再去看付巧言时就卡了壳。 他顿了顿, 还是道:“给陛下、娘娘问安。” 听他叫娘娘,付巧言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身份, 正想开口自报家门,就被荣锦棠握住了手:“这是母亲娘家的侄子,镇国侯沈聆。” 付巧言只好先同他问好:“侯爷大吉。” 沈聆侧了侧身,没敢真接她这个礼。 荣锦棠从来都很有分寸, 哪怕在场有一个外人, 他都不会叫淑太贵妃母亲, 而是用母妃称呼。 这位娘娘瞧着年纪不大位份不高, 她在荣锦棠的心里却不一定不重要。 端看荣锦棠的回护态度,又把她带来碧波宫来, 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哪怕沈聆还是不知她是谁, 一句“娘娘”却也能自然叫出口。 “娘娘多礼了。” 荣锦棠领着付巧言,往碧波宫前行去:“这边比下面人少,安全一些。” 付巧言点了点头。 荣锦棠又道:“今日可能要忙得晚些,将就在山上过夜, 一会儿你去看看寝宫, 有什么不对就叫宫女重新布置。” “诺, 妾省得。” 荣锦棠满意了。 一行人很快进了碧波宫宫门,这边看上去比山下行宫要破旧一些,屋檐门窗好多都没有修葺,瞧着有几分悲凉。 碧波宫一共便只有两处正殿和几处偏殿阁楼,只有山下行宫十分之一大小,瞧着却不过分逼仄。 宫室都远远排开,偏殿和阁楼都暗着,只有两处正殿燃着灯,瞧着亮堂一些。 荣锦棠指了指最靠里的正殿,对付巧言道:“你先去暖畅殿歇歇,一会在叫你过来。”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领着柳叶和陆叁就往那边去。 等少女窈窕的身形消失在拐角,荣锦棠才板起了脸:“走吧。” 沈聆“诺”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前面的暖欣殿。 付巧言这会儿确实累了,柳叶扶着她走了最后一程路,等进了大殿她就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榻上。 柳叶顿时紧张了:“小主您可还好?” 付巧言懒懒躺在榻上,好一会儿才说:“尚可,只许久没走这么多路,感觉腿都木了。” 柳叶打发陆叁去叫水,先把付巧言的小包袱在凳上放好,才凑到付巧言身边给她脑后垫了软垫:“小主且先歇歇,奴婢给您捏捏腿?” 付巧言闭着眼睛,觉得快睡过去了:“你倒是挺精神的,那就劳烦你了。” “小主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柳叶取来薄被,轻轻给她盖在身上。 “奴婢以前在尚宫局是做跑腿传话的活计,跑的多了就练出来了,可不会累。” 付巧言轻轻哼了一声。 柳叶见她睡着了,手上的劲就小了些,依旧认真给她捏腿。 付巧言睡得很熟,这一路她撑着没掉队确实很辛苦。到底不是经年出门走路的人,能撑到现在也确实不容易。 不多时陆叁就回来了,他也没咋咋呼呼,在门外往里头瞧了一眼,见柳叶丢给他个安静的眼神,顿时不敢进来了。 柳叶停了手,过来取了水,小声道:“你在外面守着,小主安置了,有人过来催你就这般回。” 陆叁有些犹豫:“要是陛下那边……” 柳叶笑笑,一双柳叶眉弯了弯:“不妨事,陛下不会生小主气的。” 陆叁有些木讷,倒是很老实地没多问,退出去守在门口。 柳叶端了热水回来,温热的帕子轻轻给付巧言擦干净手脸,帮她去了鞋盖好被子,这才松了口气。 这位付小主说好伺候是真的好伺候,什么多余的事没有,和和气气笑眯眯的,也没见她生过气。 越是这样,柳叶越不敢轻慢她,哪怕只单独伺候这一天半日的,也得把这差事当好。 付巧言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等她悠悠转醒,才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柳叶正歪在一旁打瞌睡,这么困了也没见她倒下去躺着。 付巧言轻轻坐起身,动了动双腿,才发现一身的疲累去了不少,显然在她睡时柳叶给按的仔细。 她刚一动,柳叶就醒了,她忙站起来道:“小主要用茶否?” 付巧言见她紧张,态度就更和善了些:“取温水来吧。” 柳叶取了温水给她,跪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发。 “刚陛下那有无人来?” “来了个黄门,三哥讲您安置了,那黄门便走了。” 付巧言点了点头,刚一起身就听到肚子“咕咕”叫。 “天色已晚,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付巧言自言自语道,她重新披上斜襟及膝长衫,让柳叶帮自己打理整齐,这才出了房门。 夏日的夜里,山中本应凉爽。 但站在院中她却只觉暖风拂面而来,既不过冷,又不闷热,实在是很舒服的。 想来这里的热泉名不虚传。 付巧言远远张望,瞧见前头暖欣殿依旧灯火通明,就知荣锦棠忙的忘记晚膳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两个宫人往前头走,边走边吩咐陆叁:“一会儿去问问张大伴,晚膳准备妥当没有?” 陆叁面有难色,老实道:“张大伴这会儿定在陛下跟前,小的不敢去找。” 付巧言看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就看到柳叶掐了他一把:“笨死了,小主的意思是待会儿到了暖欣殿前再去寻,张大伴又不能吃了你,怕什么。” 陆叁窘的脸都红了。 他这高高大大的个子,倒是拿柳叶这小姑娘没得办法,付巧言瞧的有趣,边走边问:“你们原是认识的?” 柳叶顿了顿,眼睛暗了下来:“回小主话,我们原是同乡,后来家里发了水,为了不饿死我们便卖身入了宫。” 一句话轻描淡写,背后却是家破人亡的苦痛。 付巧言叹了口气。 柳叶见她不讲话了,又扯出笑来:“他从小就老实,被人欺负也不吭声的,可就是心地好。 那会儿大家都吃不饱饭,他还存下口粮给了我。他说他妹子没了,就把我当妹子养” 这句话说得惨,听起来却甜,柳叶眼里闪着泪珠儿,陆叁也把头偏了过去。 曾经两小无猜,如今却只能在宫中相伴,说苦也没多苦,说甜也不很甜。 只道两人都活着,便比什么都强。 付巧言柔声道:“往前头看,两个人还在一起,是能时时得见的。” 她也,许多年没有见过弟弟了。 这一场话讲的伤怀,后半程三人都未在多言,直到暖欣殿门前,气氛才松了松。 张德宝正守在门口,见付巧言来了,可算松了口气。 “付小主您可算到了,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没想起来用膳,得劳烦您进去提提醒。” 荣锦棠跟沈聆在殿里一向都是谈大事,张德宝轻易不敢打搅。 只下午时候荣锦棠已经派人请过付巧言一回,只不过那会儿这“付娘娘”歇息没来,现在再进去兴许陛下不会发火。 张德宝这看似恭恭敬敬的,实际上心里头憋着坏呢。 柳叶一下就听出他下午没请来人的不满,就想替付巧言说句话,倒是付巧言没很在意:“也是我不是,大伴且通报一声。” 张德宝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人付小主不往心里去,他都觉得是自己心眼太小了。 他只好凑到殿门前,敲了敲门:“陛下,付才人求见。” 荣锦棠正和沈聆研究那五连火铳,听了张德宝的敲门声才从那图纸里拔出来:“进吧。”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否生了气。 张德宝这才开了门,恭敬地请付巧言:“小主这边走。” 付巧言冲他点头笑笑,又瞧了一眼陆叁,这才进了大殿。 先进来都是正殿,付巧言瞧着东边有光亮,便道:“陛下在东暖阁否?” 荣锦棠声音里有些笑意,显然很是畅快:“快过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沈聆同他也是从小认识,说是总角之交也不为过,倒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般宽和体贴的。 待听到他竟要付巧言看这机密的五连火铳,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荣锦棠见这一向四平八稳的表格眼睛都要瞪出来,心里竟有些得意。 趁着付巧言还没进来,他低声道:“付才人是娘娘的人,无妨的。”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直接就给付巧言定了调子。她是可信的。 付巧言掀起纱帘探了个头,见暖阁里只他们两人,这才小心翼翼进了门来。 “陛下瞧什么呢?都不急着用膳了。”付巧言巧笑倩兮走到跟前,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荣锦棠手上的那把铁玩意引了全部目光。 “这是……火铳?”付巧言吃惊道。 大越的火凤卫赫赫闻名,百多年来就是靠着这一支神秘的队伍称霸四方,边关的鞑子们骑兵再是厉害,也跑不过火铳呼啸的速度。 这一次狠狠栽在乌鞑手里,一个是因为胡尔汗出其不意,再一个是他所缔造的新铁骑,比以前多了不知几倍。 火凤卫成立至今一直都维持在两千人众,这是第一次在人数上吃了大亏。 火铳制造昂贵,手艺一直被火凤卫把控,传承几代都未出过任何差错,可以说是大越最重新不二的一支劲旅了。 火凤卫对于大越百姓是最神秘不过的存在,就连他们一直使用的热武器火铳,百姓也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如今这把神秘的武器,却叫付巧言一语道破。 就连荣锦棠都忍不住惊讶了,声音微微拔高:“你怎么知道的?” 付巧言笑,目光还是扎在那火铳上:“一是因侯爷是火凤营统领,此物又是他呈给陛下,有一半几率会是火铳。” “另一半,则是因这器物硫磺味道很重。火铳需用火药,火药最核心的便是硫磺。” 82.泡汤 少女这一句说得轻巧, 内容却颇有些深意。 大越传统的单发火铳没有永动机轮,打一发要重新上弹丸, 很是费时费力。 不过这种火铳由于以出现百年,稳定耐用,几乎不会出现炸膛的风险。 在先帝时火凤营的火器匠师便开始改进火铳, 想把它做成连发制式, 这样能很大提高发射效率,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 由于新作的连发火铳需要加铳托, 也就是类似手柄的部分,再加上二机轮,所以目前的连发火铳炸膛几率还是不小。 大约每十把就有一把会炸膛,一把会卡弹。 也就是说, 现在呈现在付巧言面前的这把五连火铳是改进过并添加铳托和二机轮的打样, 就连火凤卫的新兵也不能一眼就看出它是火铳来, 倒是叫付巧言一语道破。 荣锦棠挑眉, 经莫名有些与有荣焉,他问:“还知道火药?” 付巧言笑道, 终于没再去瞧那火铳:“诺, 以前家中时父亲教过的。” 她说起父亲的时候看似淡然,可眼眸深处还是有少失怙恃悲凉。 “时候不早了,传膳吧。”荣锦棠见小姑娘有些低落,便给她吩咐了事做。 果然听到要传膳, 付巧言就又精神些, 退出去安排去了。 沈聆留在暖阁, 见荣锦棠似有些放松,难得打趣道:“想来是不止姑母喜欢了。” 荣锦棠伸手抚摸着那冰凉的火铳,但笑不语。 山路崎岖,御膳房的大师傅也没跟上来,只先把饭菜做好,上来热热便能用。 付巧言同张德宝安排两句,回头又道:“外头天色已晚,晚膳就摆在正堂里吧。” 暖欣殿的正堂有个十人坐的八仙桌,漆面刚润过,这会儿瞧着崭新崭新的。 不一会儿晚膳就摆了上来,付巧言仔细瞧瞧,倒是中规中矩,没平日里那么花团锦簇。 粥有两种,甜咸各一,凉菜、热菜、点心各四碟,主食只有汤包和蒸饺,瞧着馅料种类倒是不少。 付巧言又去瞧那热菜,一份四喜烧腊,一份糯米芋头白肉,都是好吃方便的蒸菜。 御膳房的大师傅哪怕是人不在场,也能把事情办的亮堂堂。 这边大堂安排好晚膳,付巧言便进去请:“陛下,晚膳摆好了。” 荣锦棠把手里的图纸折好,连着火铳一起递给沈聆,大步跨了出去。 付巧言招呼小黄门给他净手净面,在旁边帮他挽袖子:“待会儿座位怎么安置?” 荣锦棠把湿帕子扔给小黄门,扭头看了看八仙桌:“表哥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可以一桌用膳,不用太过避讳。 付巧言点头,叫柳叶把碗筷摆齐,这才松了口气。 荣锦棠定然是坐主位,付巧言坐他右手边,沈聆坐左手边,刚好对称整齐。 一顿饭吃的很沉默。 沈聆不爱说话,吃个饭自然没什么好讲;付巧言第一回见他,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结果荣锦棠自己想着火铳的事,就安安静静吃了顿饭。 安静更好,付巧言用的自在,等到用完膳沈聆就该回火凤营了,荣锦棠难得起身送他。 付巧言远远跟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踱着步子。 荣锦棠同沈聆走在前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荣锦棠才道:“得空你也经常回家看看,舅母应很是想念你。” 他说的舅母是沈聆的母亲,前镇国侯沈长溪的发妻。 “诺,只是山上事忙,臣实在抽不出空闲。” 荣锦棠步子顿了顿,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繁星,还是低声道:“火凤营里除了你,还有两个副统领三个总兵,放着他们闲在那里干什么?” 沈聆一愣。 在沈长溪过世以后他就一头扎进火凤营里,心心念念都是把乌鞑人赶出大越,他忙的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两次家,就连家中幼子已牙牙学语,都没来得及夸上一句。 荣锦棠头两年是不知的,沈家人都不是张扬个性,舅母每次来宫里看望母亲,也都是笑意盈盈,从不说家里的难处。 沈聆的夫人也是,一贯都是说小儿子的趣事,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等到荣锦棠登基,因为火凤营的事同沈聆见面机会多了,他才知道这些隐情。 荣锦棠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哥,你如今才过弱冠,火凤营只是一个小小的台阶,你要把统领总兵都带出来,以后才能往更高的地方走。” 他年纪比沈聆还小几岁,这几句话却说得颇有些老成,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沈聆沉默了一会儿,给他行了个礼:“诺,多谢陛下提点。” “去吧,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 沈聆又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碧波宫宫门合上那一瞬间,荣锦棠依稀瞧见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那是大越曾经的战神,他们的大将军沈长溪。 那一年乌鞑来犯,沈长溪战死沙场,边关血流成河,无数将士一抔黄土埋身,家中只立衣冠冢。 荣锦棠闭了闭眼睛,再回头时依旧是大越英俊的少年天子。 “走吧,”荣锦棠让付巧言走到身边,习惯性地牵起她柔软的手,“这里热泉很好,带你去试试。” 付巧言感受到他心情不美,也知道他肩膀上担子沉,不免有些心疼他。 先帝即位时也是一十八岁,可那会儿大越国泰民安,他又是太子,跟荣锦棠所面对的一切截然不同。 看上去荣锦棠仿佛运势加身,他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前头一众成年的皇子都败在手下,唯独他得了先帝青眼,立为继帝。 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殊荣,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人人都想坐,那漆黑如墨的衮服人人都想穿,却没人去管那龙椅冷不冷,衮服沉不沉。 但既然要享有天地间最尊贵的荣华,就要扛起最重的责任。 付巧言知道荣锦棠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能承受责任,也肯承担责任。 或许这就是先帝爷选了他的原因。 外患未了,内灾不断,大越历百年繁华,终于走到了风雨飘摇的这一天。 就看这位少年天子能不能挺立于天地间,就看他能不能守住大越百年基业。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付巧言都升起些莫名的壮志豪情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无比幸运的,她此刻就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见证了这一切。 荣锦棠见她眼睛都直了,也不知在沉思什么,不由问她:“在想什么?” 是啊,她在想什么呢?付巧言心里翻涌起各种各样的答案,最后却汇成了最简单的那句话。 “在想,陛下是个好皇帝。”付巧言仰头看他,眸子里满是星星坠落的痕迹。 荣锦棠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大气疏朗,惊飞了山中的鸟雀。 “那朕,多谢娘娘赏识?” 付巧言的小脸倏然红了。 她吭哧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刚才那句话,确实是她心底里最诚实的反应了。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领着她绕过暖畅殿,往后面的一处宫舍行去。 暖畅殿再往后就是山边了,顺着青石板小路,绕过高大的榕树,抬头就看见一栋依山而建的宫殿。 它仿佛是整个扣在山中的,严丝合缝得没有一处不妥帖。 荣锦棠道:“这边汤池有好几处,听涛阁的这一眼最好。” 越是走近,越能感到热浪铺面而来,待到了殿门前,就能嗅到一股熟悉的硫磺味。 付巧言眼睛一亮:“是活泉?” 荣锦棠笑笑,看起来很是放松:“是,所以很是有些功效。” 这会儿宫人们已经把这里打扫干净了,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进去,也没叫宫人继续跟。 殿外瞧着很大,殿里到并不很宽敞,山石嶙峋,占了一多半的内室空间。 一大一小两个池子紧邻着挨在一起,能清晰看到它们在不停翻涌,从水底往上涌出热泉。 荣锦棠让付巧言自己去更衣,这边先脱了衣裳下了池子。 夏天里其实不太适宜泡汤,实在很容易暑热,只是小姑娘许久没爬山,就算她嘴上不说,荣锦棠也从她泛白的脸色知道她累坏了。 劳累过度,来泡泡热汤最是得宜。 荣锦棠这次没逗弄她,只吩咐:“动作快些,也不过就泡一刻就得起,时间长待不住。” 付巧言在他身后淅淅索索更衣,她不太确定晴画给她带了全套小衣没,只要咬牙把衣裳都除了去,闭着眼睛下了汤池。 这里闷得很。 汤池很热,而那道视线更是热。 付巧言僵硬在那里,竟不敢睁开眼睛。 荣锦棠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羞什么呢,快自己捏捏手脚,省得明日里下不了山了。” 还问羞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付巧言先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怪莫怪样地去瞄荣锦棠坐在哪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对面,不由的松了口气。 等她把眼睛都睁开,荣锦棠已经闭着眼睛仰头假寐了。 他平日里太忙碌,难得放松一会儿也觉得忙里偷闲,时间紧得很。 殿里闷热,付巧言也顾不上害羞了,她就着舒服的热泉水,揉捏按压双腿和双臂,只觉得僵硬的皮肉都松快开来。 就在她认真按摩的时候,一把低沉的嗓音从头上响起:“好了吗?” 83.高兴 付巧言抬头, 就见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因着殿里实在有些闷热,他一向如玉的俊颜都泛了红, 星点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水面溅起波澜。 付巧言只觉得口干舌燥。 一整个夏日里,哪怕宫里头再闷, 她也没觉得这般热过。 血液里仿佛带着火, 流淌在她四肢百骸,经久不息。 她呆呆看着荣锦棠, 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刚才他同她说了什么?付巧言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脑子里已经塞满了他的脸。 除了先帝爷,付巧言再没见过哪位先帝的样貌,但她却莫名有点奇怪的信心, 她觉得他一定是他们之中最英俊的那一个。 荣锦棠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见她已经开始发呆, 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坐在她身边, 把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腿上,轻轻按起来。 年轻男人的手可比姑娘家有力气多了, 他刚按了两下她就“哎呦”一声, 疼的回过神来。 “陛下,这怎么使得。”付巧言刚明白怎么回事,就想把腿撤回来。 荣锦棠按着她不叫她动,手上动作没停:“以前在勤学馆时要学骑射和外家拳, 那时候我才刚开蒙, 刚学两天就起不来床了。” 付巧言一下子被他的故事吸引了去, 乖乖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叫他按。 荣锦棠目光飘远,笑容里有些怀念。 “那时候父皇就叫擅长按摩的小黄门过来给我松松骨,后来他说这按摩手法兄长们都会,就叫我们相互帮忙。” 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会儿他还小,兄长们哪怕瞧不上他也不会摆在明面上,那些微乎其微的兄弟之情也还是存在着的。 然而现在…… 荣锦棠没再继续讲下去。 他手法很好,总能捏到穴位上,没一会儿付巧言就有些昏昏欲睡。 荣锦棠叫她换一条腿过来,她也乖乖照做。 等腿都按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荣锦棠叫醒她:“咱们该回了,早些安置多休息休息。” 付巧言揉了揉眼睛,撑着眼皮迷迷糊糊出了汤池,剩下荣锦棠坐在池子里面红耳赤,仿佛刚才撩拨人的不是他一般。 小姑娘确实很容易害羞,但偶尔也会有些天真的小坦荡。 她要醒不醒和要睡不睡的时候最可爱,总是呆头呆脑的,透着一股子娇憨劲儿。 平时再去戏弄她,就没那么好得手了。 荣锦棠见她已经叫了柳叶进来更衣,只好遗憾地跟着出了热汤。 两个人头发还都湿着,荣锦棠嫌弃热泉这太热,只叫柳叶给付巧言仔细包好头,他自己就披头散发拉着小姑娘出去了。 这会儿正是八月初一,天上银盘弯成月牙儿,星星散落在天幕上,闪烁着璀璨的光。 荣锦棠前者小姑娘的手,漫步在山中的空荡荡的行宫里。 “喜不喜欢这里?”荣锦棠问她。 付巧言刚才热过了劲,这会儿脸还很红,这一天她差不多睡了两轮,现在又精神了,笑着答:“喜欢!” 荣锦棠点头,顾虑着她头发还没干,就没敢在院子里多溜达。 “咱们冬日里再来。” 等回了暖畅殿,小宫人们已经准备好了手炉和干净帕子,荣锦棠让柳叶去伺候付巧言,他这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 柳叶也是手巧,干头发很快,付巧言见他坐在一边吃茶,忍不住吩咐个面生的小宫人:“去给陛下再擦擦,夏日里也容易头风。” 那小宫人吓得不敢吭声,好半天都没挪动一步,付巧言只好不去管她,自顾自往脸上擦面脂。 倒是荣锦棠有些不乐意,皱眉看了两眼那小宫人:“没听到娘娘吩咐?” 小宫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给他擦头发。 付巧言听他叫“娘娘”,总觉得很不合规矩,不由出言道:“陛下可不能叫错称呼,让旁人听到怪不好的。” 她原本是怕别人说他不分礼教,听到荣锦棠耳朵里就有些变了花样,他又去盯着她瞧,好半天才说:“也没外人听见。” 付巧言蓦地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纯洁而美好,仿佛盛开的山茶,层层花瓣堆叠出不一样的美,那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荣锦棠只觉得心跳的很快,它噗通噗通折腾个没完,最后也没放过他。 柳叶给付巧言干完发,又伺候着她换下衣裳,就领着小宫人退了出去。 那小宫人刚才吓得腿都软了,退出去的时候走得很不利落。 等人都静了,付巧言才凑到荣锦棠身边:“妾帮陛下更衣?” 这一句话说的温柔缱绻,说进了荣锦棠心里。 他站起身来,低头瞧她:“原本今日不想折腾你的。” 荣锦棠哑着嗓子说。 付巧言觉得她的腿似乎也有点软。 她红着脸凑到跟前,帮他解开腰带和盘口,然后又用柔软的小手去扯他中衣。夏日里天热,他一共没穿几件衣裳,没两下就只剩下里裤了。 荣锦棠见她温柔可爱的样子,心里也跟着软了,笑道:“得了,饶了你这一回。” 付巧言僵在那里没动,荣锦棠笑着伸出手,却是把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哎呀。”付巧言惊叫出声。 “陛下仔细些。”她一把搂住荣锦棠的肩膀,只觉得两个人的脸都贴在了一起。 荣锦棠笑着带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付巧言纯白的小衣在橘红的宫灯里翻飞,荡出优雅的旋律。 “摔不了你。” 大概是第一次这么玩,付巧言没多会儿也不怕了,高兴得笑起来。 荣锦棠双眼一直同她对视着,被她带的也笑了起来。 等玩够了,荣锦棠才轻手轻脚把她放回床上。 付巧言坐在床边脱掉鞋袜:“陛下今日里很高兴?” 荣锦棠不是个脾气外露的人,心思很难猜,但付巧言却能莫名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 比如现在,她就知道他很高兴,非常开怀的那种高兴。 要不也不能领着她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嗯。”荣锦棠吹灭了宫灯,跟着上了床。 两个人盖着薄被,并肩躺在床上。 晚风透过窗棱钻进屋里,吹散了一整日的闷热。 “朕……很高兴。”荣锦棠轻声道。 他就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这声音。 付巧言微微侧过身去,目光炯炯看着他。 荣锦棠顺了顺她的长发,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眉眼容颜都如浓墨一般在水中荡开,绚烂出清馨的墨花。 她已经不小了,她也很聪明。 荣锦棠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想要倾诉的人,可话道嘴边,他却还是说了出来:“五连火铳,快要成功了。” 付巧言的眼睛一闪,仿佛星星坠落凡间。 “真的?”她高兴道。 荣锦棠低头去碰了碰她的嘴唇,同她交换了一个温馨缱绻的吻。 “嗯,快成功了,只要炸膛几率再降低,就可以生产了。”荣锦棠在她耳边呢喃道。 “朕等这一天,等了快两个寒暑。” 这等待里的每一天都煎熬,也值得。 短短一句话,里面是道不尽的努力和用心。 他力排众议力设火凤营,把它从两千人扩至六千,所用火器全为皇室私库所出,未用国库一分一毫。 如果他再不过果决一点,荣氏面对的就不是私库的倾耗,而是乌鞑攻入上京的耻辱和灾难。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叫乌鞑再出颍州一步。 去岁一年边境大战小争不胜枚举,然而乌鞑实在草木不丰,哪怕他们侵占了颍州大片良田,也依旧没办法荣养那么多健壮的骑兵。 这也是为何胡尔汗没有继续进攻的原因。 他当年一鼓作气攻下颍州,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再想要往中原跨入一步,却要他三思而后定。 从卓文惠发回的密信看,胡尔汗不会满足颍州。 他想要中原,可荣锦棠却不会给他。 大越百年传承,历九朝,无数先人传下来的文明绝不能毁于鞑子之手。 荣锦棠轻轻拍着付巧言的后背,把她拍的将要睡过去,却听他又说:“快了,就快了。” 付巧言很困也很累,她也学着他,轻轻帮他拍着后背。 小手软弱无骨,拍在身上几乎没有感觉。 “嗯,马上就能赢了。”付巧言迷迷糊糊说。 她手上的力气渐渐小了,最后彻底睡了过去。 荣锦棠帮她把手放好,笑着搂住她闭上眼睛。 这个傻姑娘哦。 次日清晨,付巧言是被憋醒的,她蒙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荣锦棠搂在怀里。 青年人力气大火力旺,他的胸膛热乎乎的,透着一股子安稳,却也叫她喘不过气来。 付巧言微微动了动,细腻的小衣蹭着他的胸膛,把荣锦棠蹭得直皱眉。 “别动!”他哑着嗓子道。 付巧言不敢动了。 荣锦棠慢慢睁开眼睛,就瞧小姑娘的小衣已经被她自己蹭了开,领口整个散到腰上,露出里面嫩黄的颜色。 “这一件,”荣锦棠把手探了进去,微微一使劲就挑开了系绳,“这一件颜色好。” 他使劲一翻身,把她重新压回到身下。 付巧言觉得更是憋气,她张张嘴道:“陛下,该起了。” 荣锦棠的目光定在她红艳艳的小嘴上,身体往下沉了沉:“昨日讲过的,原本不想折腾你。” 他目光往下游移,最后停在她抹胸领口的迎春花儿上。 付巧言松了口气,正要起身:“那我们便……” 荣锦棠低下了头去:“刚说的是昨日,现在想了。” 一时间海棠春醉,芙蓉帐暖,端是多情少年郎。 这一耽搁,就改成了下午下山。 倒是淑太贵妃娘娘老神在在,坐在茶室里同沈福道:“我呀,就没猜错过事儿。” 沈福也笑,给她切好雪梨:“是,娘娘英明得很。” 84.放心 二更 今日里回了山下行宫, 荣锦棠见付巧言实在累坏了,就叫她自回去归园居歇息一晚。 付巧言谢过陛下, 趁着晚膳还没到的功夫,直接回了归园居睡了个回笼觉。 晴画守在屋里,等天色渐暗才叫醒她:“小主, 该起了。” 付巧言悠悠转醒, 这才觉得缓过点劲来。 晴画送了贡菊茶给她,让她清清喉咙:“小主累坏了吧。” 付巧言撑着坐起身, 靠坐在床上不想动。 “唉,以后咱们回去,可得多活动活动。” “小主说的是。” 屋子里燃着驱蚊香,清淡的味道十分宜人, 付巧言盯着窗棱出神, 也不知道荣锦棠这会儿在做什么。 晴画把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昨日里顾婕妤和兰小主都过来找过您, 见您不在就都走了。” 她们在行宫里头也是可以随意串门玩的, 兰若过来找她倒是不太奇怪,只没想到顾红缨也来了。 “顾婕妤过来做什么?” 晴画想了想, 道:“顾婕妤说要过来找您推牌九, 吩咐奴婢说什么时候您在再去招呼她。” 这话说完,晴画顿了顿:“只兰小主问了一回你再不做在就走了,也没别的吩咐。” 其实接触过那么一两回,付巧言倒是看出来顾红缨不是那么有心计的人, 她爽朗大方, 兴许不难相处。倒是兰若若不是住在一起, 兰若说不得都不会同她讲半句话,哪怕是去岁一起下棋的那一段日子,兰若也很少多说什么。 话少的人,不是天生木讷,就是心机深沉。 付巧言想了想,同晴画道:“明日里我下午是在的,你叫晴书上午过去顾婕妤那通传一声。” 她这意思,就是不想去找兰若了。 晴画了然,伺候她更衣挽发,扶着她出了寝殿。 付巧言原本早起不觉得难受,只荣锦棠慢条斯理地折腾一回,下午下山时就没什么力气了。一双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走路都不自在。 晚膳很清淡,有一小碗南瓜糯米粥,炖煮的黏糊糊的,吃起来香甜软糯。 付巧言没用别的,简单用了些粥就安置了。 一夜无梦。 窗外鸟鸣青山,流水潺潺,付巧言早早请来,躺在床上没有立时起身。 兴许是热泉泡得好,她这会儿恢复过来只觉得浑身舒坦,透着轻松劲儿。 星星点点的晨光从窗棱的缝隙里钻进来,在贵妃榻上打过一道光带。 后院的水车声叮咚作响,付巧言慢慢扬起嘴角,她轻轻坐起身来,慢慢盯着窗户出神。 这两日相处里,荣锦棠是相当细致妥帖的。他一个年轻男人,又是少年天子,能做到这份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付巧言蕙质兰心,多少能体会出他的用心。 无论这份心到底有多少,也无论能维持多久,只现在这一刻,付巧言觉得满足又幸福。 荣锦棠的心很大,他要装着大越百年基业,要放下大越千万百姓。付巧言的心很小,不过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过一家至亲健康平安。 或许他给不了她更多,但她其实也并没有去更多奢求,只希望这一刻能维持的久一些,让她以后也能时时回味。 用过早膳后付巧言去了淑太贵妃那,这一日淑太贵妃娘娘换在了茶室等。 付巧言刚一进屋来,就瞧见淑太贵妃靠坐在茶登上,笑眯眯瞧着自己。 不知道怎么地,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淑太贵妃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过来坐。” 付巧言这才低头坐了过去。 沈福跪坐在一旁,正在泡茶。 氤氲的茶香钻入鼻中,沁人心脾。 淑太贵妃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听说是叫黄雀儿,倒是很香甜。” 付巧言这会儿好了一会儿,小声道:“诺,确实很香。” 沈福给两人上了茶,就退了下去,茶室里就只剩下两人了。 淑太贵妃见小姑娘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的样子,就知道山上行宫肯定玩的很美。 她道:“碧波宫怎么样?那边的汤池我年轻时去过一回,冬日里很是舒畅。” “回娘娘话,行宫里很漂亮,人也少,热汤这会儿泡是热了些,倒是很解乏。” 她只捡着能说的讲了,就连见到了沈聆也一字未提。 淑太贵妃叫她吃了茶,又问:“陛下心情如何?” 她往日里不会这么频繁问荣锦棠的事,付巧言谨慎些,还是避重就轻:“陛下很开心。” 淑太贵妃拿眼睛往外望,茶室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她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你陪着我是放心的。” 付巧言又忍不住脸红了。 这白日里玩闹实在是不好说出口,到底名声有碍,她心里头也是有些忐忑的。 至于荣锦棠的那些政事,她自然一个字都不会讲,哪怕是对着淑太贵妃也是一样。 两个人吃了一会儿茶,淑太贵妃跟她讲了一会儿书上的事儿,突然道:“你这是歇过来了?” “诺,已经没事了。”付巧言笑笑。 淑太贵妃放下茶杯,叫她扶着自己起身:“走,跟我去收拾下偏殿,过几日六丫头也来。” 六公主倒是个开朗性子,付巧言很喜欢她,听了直笑:“她来了,娘娘这就热闹了,心里肯定很开心。”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笑着叹气。 “那个皮丫头,只她哥哥管得了她,”淑太贵妃道,“这次来就是想叫她压压性子,回头再是选了驸马,过些年也要出宫开府了。” 六公主才刚及笄,按着宫里头公主的适婚年纪,这会儿找驸马有些早了。 付巧言跟淑太贵妃没那么多顾忌,便问:“还早了些吧,公主年纪还小。” 淑太贵妃领着她穿梭在甘露斋的回廊里,遥遥望向院中摇曳的月季花儿。 正是八月初,各色月季竞相绽放。 淑太贵妃沉声道:“这花儿,以前文惠也很喜欢。” 卓文惠便是刚刚和亲的护国公主,早去的明晰长公主唯一的女儿。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大越同乌鞑的仗总要再打好多场,已经和亲了一个公主,荣锦棠实在不想再和亲一个。 言浅情深,只希望六公主能体会到母亲和哥哥一片慈爱,不要辜负他们才好。 淑太贵妃说是叫付巧言陪她一起收拾偏殿,也不过就是领着她站在一边念叨两句,指点指点。 这一忙活就到了中午,今日里荣锦棠没来,派了张德宝亲自跑了一趟,先同淑太贵妃告罪:“陛下言今日事忙,跟娘娘特地请个假,明日一定来陪娘娘用膳。” 淑太贵妃笑得满面春风,道:“陛下实在仁孝,他那里都是大事,不用老往我这里跑。” 张德宝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那一身的恭维都要飞出天灵盖:“陛下最是孝顺,对娘娘您的事儿一向尽心。” 淑太贵妃也笑,显然是被捧的高兴了:“打小你就嘴甜,赏。” 张德宝一弯腰都要栽进地里去,口里说:“多谢娘娘赏赐。” 等淑太贵妃这边忙完,张德宝又去看付巧言,这会儿态度就端正了些。 “才人安好,陛下道下午事忙,叫您只管回宫歇息,晚上再请您用膳。”付巧言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她的事,惊得赶紧站起身来。 淑太贵妃拽了她一把,叫她坐回椅子上:“去跟陛下说,付小主知道了。” 张德宝笑眯眯地走了。 留下淑太贵妃一脸的笑意深远,付巧言的不知所措。 淑太贵妃道:“快用吧,仔细待会儿午膳要凉了,不好吃了。” 付巧言这次才小口小口用起来。 淑太贵妃现在每日里都要午歇许久,用完膳付巧言就回了归园居。 晴画晚上要值夜,这会儿是晴书跟在她身边伺候:“小主要喝茶否?” 这姑娘没有晴画八面玲珑体贴入微,倒是对她忠心不二,伺候吃食再没比她省心的了。 付巧言昨日里睡得足,现在也不困,她寻了本书出来正要读,闻言便道:“你去百花阁请顾婕妤来,就说我下午得空,请她过来耍牌。” 这会儿晴画已经休息了,晴书犹豫片刻,还是给她温好茶道:“奴婢一会儿叫小六子守在门口,小主有事只管叫他。” 付巧言见她小小一个人,还知道担心她身边无人不成,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你快去,我瞧会儿书能有什么事。” 晴书只好向她行了礼:“那奴婢去去就来,小主且等一等。” 说罢她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小六子就到了门口:“小主有事且请吩咐。” 付巧言笑道:“你找个阴凉地等,一会儿晴书回来就忙你的去吧。” 有他在,晴书和晴画确实轻松不少。 烧水换柴的粗活都叫他一人干了,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个省心人。 付巧言读了会儿书,刚吃了一杯茶,就听外面晴书声音传来:“小主,顾婕妤这就到了。” 她放下手里的书,抚平衣服上的折子,这便迎了出去。 外面阳光晴好,暖洋洋照在人身上,付巧言眯着眼睛去瞧,就见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立在门边。 顾红缨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铅华,她一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除了一条发带一点多余的头面都无。 她穿着一身碧蓝的斜襟单衣和百褶裙裤,远远一看还以为是谁家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君。 见付巧言出来就要行礼,她忙上前一把扶住她:“付妹妹不用多礼。” 付巧言一愣,抬头见她笑容真诚,也冲她笑了笑。 少女雪服乌发,柳眉弯弯,她上扬的嘴角灿烂妩媚,仿佛夏日里最美的风景。 这一回,换顾红缨愣住了。 85.习惯 顾红缨既然说了要推牌九, 就自己带了一副牌来。 她领了两个宫女过来,一个是她贴身大宫女, 叫羽扇,还有一个小宫女跟在后头抱牌箱。 付巧言把她请进正厅,让晴书在八仙桌上铺了桌布, 请了顾红缨坐上座。 顾红缨也没推辞, 她利落坐下,又指了指羽扇:“两个人玩没意思, 不如叫这两个丫头同我们一起?” 付巧言在自己宫里是不推牌九的,她那也没有牌,听了这话就去瞧晴书。 晴书忙道:“奴婢以前学过牌九,会一点。” 牌很快就摆了开。 付巧言坐在顾红缨对面, 左右是各自的宫女, 顾红缨抓起色子, 先做了庄家。 推牌九就看谁胆大心细, 运气也得好,付巧言以前很少玩, 倒也没什么经验。 只这一日也是奇了怪, 无论是不是她做庄,最后的赢家总是她。这样挨了两轮,顾红缨先撑不住了。 她掀起脸上的白条,怒道:“不打了不打了, 再打眼睛都要瞧不见了。” 付巧言抿嘴笑笑:“是你先说要玩的, 这会儿又耍赖。” 顾红缨扔掉手里的牌, 哀嚎一声:“谁知道你这般厉害,手气实在太好。” 可不是么,四个人摸牌,她自己不是天牌就是地牌,不赢都没天理。 “这也不能怨我,还是前年玩过那么两回,已经许久没摸牌了。” 顾红缨摇了摇头,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个懒腰:“累了,先起来说说话,一会儿咱们赌金豆子,就不信我赢不了了。” 付巧言笑着起身,倒是觉得玩这一会儿十分惬意。 两个人去书房里吃茶,顾红缨见她书桌上摆了好几本书,不由道:“你同阿红一样,都是书不离手的,到底有什么好看?” “阿红是……?”付巧言疑惑地问。 顾红缨一拍脑袋,道:“就是楚家的楚云彤。” 付巧言“哦”了一声,笑问她:“上次也挺你说过楚昭仪幼年的事儿,在家中原是旧识?” 顾红缨有些别扭,她把眼睛瞥到别处,好半天才道:“以前我们住一条巷子,在一处幼学读过书。”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别样的温柔,同她往日里的形象实在是相去甚远。 付巧言想,她们一定是很亲密的朋友了。 “可惜楚昭仪这次没有来,要不然你们能一起玩些时候。” 顾红缨听她感叹这个,不由张大眼睛瞪她。 付巧言有些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打一场牌,人就能混熟。顾红缨本就不是个扭捏人,很是能自来熟的。 她小声道:“旁的人都不乐意来的人多,怎么你还可惜这个?” 付巧言淡淡道:“有什么关系呢?” 顾红缨一愣,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就笑了。 “难怪呢,”她摇着头笑道,“难怪淑太贵妃娘娘喜欢你。” 付巧言也笑:“都是娘娘慈悲。” 顾红缨叹了口气,她出神地望着桌上的那几本书,低声道:“你且放心,我和阿红跟你们是不同的。”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付巧言一开始是没有听懂的,后来她隐约猜到了一些,却没问出口。 宫中女子不是各个都愿意进宫来,来的人各有各的因果。 她不能也不会去评判对错,只她自己能过好,便才是真的。 正说着话,顾红缨就不停挠着手,付巧言定睛一瞧,见她手上被蚊子啃了个包,红彤彤的好不刺眼。 “这是怎么了,没点香?” 顾红缨苦着脸道:“屋里是点了,只我不爱在屋里头待着,外面哪里防得住。” 付巧言想起刚来那日张德宝叫送来的蚊虫药膏,吩咐晴书取了来递给她:“你用用,也不知好不好用。” 顾红缨接过一打开,就闻到一股凉爽的薄荷味:“还是你心细,知道带这物件,我那几个宫女可一盒都没装。” 这药膏原本还真不是她自己带来的,付巧言想了想当日那黄门的态度,不由有些恍神。 说不得…… 两个人吃了会儿茶,外面的牌桌就打理干净了,顾红缨立马精神起来,拉着她就要再去战两轮。 付巧言笑:“只能打两圈,待会儿天都暗了。” “就两圈便好,我也没带那么多豆子使。”顾红缨笑道,依旧坐了刚才的位置。 “我就不信了,还赢不了你们几个新手。” 事实证明,新手确实有不稳定的时候,等换了带赌资的庄,付巧言就连走背字,把把都是小牌。 等输出去十几颗金豆子,这两圈才勉强打完。 付巧言苦笑道:“得,这回你高兴了吧。” 顾红缨兴高采烈在那数金豆子,越数越高兴:“多谢才人高抬贵手,过年的压岁钱都攒出来了。” 付巧言一下子笑出声来。 不得不说,顾红缨实在是个很好的玩伴,她开朗大方,一点的扭捏小气都无。 “也是我才刚开始玩,待下回有空,再去请婕妤过来玩?”她笑着说。 与人相处不需要太长时间,总归能玩到一起才是最要紧的。 她们两个都是大方人,能玩的很好。 顾红缨很是高兴,她叫宫女们都出去,自己同付巧言说了几句体己话。 “我刚说的是真话,你且真的不用担心我们两个。” 付巧言沉默一会儿,还是问:“那你们为何?” 顾红缨苦笑出声,眼睛里的光彩也暗淡下来。 她这个样子的时候,瞧着到有几分淡然的清苦劲儿。 “家里是不会让我一直待字闺中,还不如进了宫来,家里也放心,皇上那也好施展抱负。” “我们顾家满门英武,是大越武家的名门,是不能容得下我这样的老姑娘的。” 付巧言没有问她为何不想嫁人,也没有去点评她家里的对错,她只是推了一杯茶过去,请她用:“喝过茶,静了心,回去用了晚膳,在睡醒便又是一天。” “你说的是。”顾红缨一口闷掉清茶,起身离了书房。 付巧言去门口送她,刚一出来就同李信打了个照面。 李黄门还是那矮矮胖胖的和善样子,远瞧着比以前算是瘦了些,倒是显露出几分轮廓来。 兴许是第一次撞见顾红缨,他愣神了很久,还是没把她认出来。 晴画这会儿已经起了,忙走到他跟前提醒道:“这是顾婕妤。” 李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给顾红缨行了大礼:“婕妤大吉。” 顾红缨随意地摆了摆手,兴许是明白了李信的身份,回头冲付巧言挤眉弄眼一番,笑着走了。 留付巧言在院中哭笑不得。 她一走李信就仿佛松了口气。 他给付巧言也行了大礼,恭恭敬敬道:“才人大吉,已经是晚膳时分,张大伴特叫小的来请小主过去,大伴还吩咐叫晴画姑娘也去,省得忙活不开。” 张德宝的意思是,付巧言今夜就不能留自己归园居里住了,还得去偏殿安置。 晴画笑了笑,倒是比以前含蓄稳重多了,她冲付巧言小福了福,就领着晴书过去收拾。 倒是因为之前荣锦棠的嘱咐,张德宝一字一句吩咐给了晴画,她就一直有个小包袱收拾好,只取了明日要穿的新衣过去便是了。 晴画安排晴书和陆六守好院子,这才跟着付巧言出了归园居。 这会儿已是落日时分,落霞炫着灿烂夺目的暖光,火烧似的云映在湖面上,金红的锦鲤从里穿梭而过,仿佛飞在天际。 付巧言远远望着那火烧云,心里头宁静而平和。 这一路很短,只一个拐弯就到了无忧阁宫门前。 荣锦棠正忙完了一天的政事,出来溜达着赏景,远远就瞧见了漫步而来的少女。 她今日里难得换了一身杏色的襦裙,浅橘色的纱衣披在肩上,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 她表情很冷,很淡,看着这美丽的湖景,却显得无动于衷。 荣锦棠微微皱起眉头。 他大步走了过去,叫她:“巧言。” 付巧言回过神来,眼睛因他的出现漫上无数霞光。 瑰丽的景色从她眼中一闪而过,最后是荣锦棠自己英俊的面容。 荣锦棠笑笑,冲她伸出手:“喂过这里的鱼吗?” 付巧言把手给她,陪着他踱步到湖边。 宫人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眼前是落日与晚霞,远处的风吹过湖边的芦苇,传来“沙沙”的声响。 似是感觉到两人靠近,湖边原本闲适游荡的鱼儿刷的一下四散而开,他们面前的湖面顿时空荡下来。 付巧言浅笑出声。 荣锦棠再去看她,刚才那种疏离与冷漠就全然不见了,她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可爱少女。 “一会儿它们定会自己个儿游回来。”荣锦棠拉着她坐到湖边的长凳上,把旁边的小桶取了来。 付巧言侧身瞧了,见里面是些面疙瘩,老远就能闻到香来:“这鱼食到是和的好。” 荣锦棠用勺子从里面挖了一大勺,抬手一扬就散到了湖里。 刚才吓得乱串的锦鲤们这会儿又顾不上跑了,全都游回来抢食。 荣锦棠把勺子给她,教她先把鱼食打碎,然后再扬出去。 勺子在宫中画过一个饱满的弧度,散开的鱼食扑通扑通掉落进湖里,付巧言莫名的就觉得开心起来。 见鱼儿们都凑过来抢食,那金黄红艳的颜色凑了一大群,瞧着就喜庆。 “还累吗?”荣锦棠问她。 付巧言微微扬起嘴角。 “休息过来了,倒是不累了。” 荣锦棠没再说什么。 两人静静看了会儿鱼,等它们吃完食游走了,这才起身。 荣锦棠照例去牵她手。 牵了这么多回,两个人都戒不掉了。 “走吧,为了慰劳你昨日爬山辛苦,朕特地叫御膳房做了豆沙八宝粥,齁甜齁甜那种。” 付巧言又笑,这次的笑声更大了些。 “那就多谢陛下赏赐了?” 荣锦棠看了她一眼,微微弯了弯眼睛。 “不用多礼。” 86.听话 二更 晚膳是在小厅里用的。 今天略有些风, 外面吹怕着凉。 付巧言现在已经很习惯同荣锦棠一起用膳,也自在许多。 反正饭桌上通共也就两个人, 荣锦棠也没再讲究那些个繁琐规矩,很是自然地同她聊起天来。 “今日里做了什么?”他问。 付巧言捡了一颗花生米吃,把它嚼碎了咽下去, 才道:“上午陪了会儿娘娘, 娘娘讲明日六公主来,又去瞧偏殿安置好了没有。” 荣锦棠夹菜的筷子顿了顿, 沉默一会儿道:“难得带她出来玩。” 到底是做哥哥的,他对六公主看着严厉,其实很能惯着她。 付巧言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便又拐了个话题:“下午顾婕妤过来找我玩牌九, 我手生, 输了好些金豆子。” 听到顾婕妤的名儿, 荣锦棠忍不住挑挑眉, 他道:“她怎么想起找你来玩?” 付巧言笑,看出荣锦棠同顾红缨只是点头之交, 心里头最后的那点滞涩也清了开。 “之前乞巧节宫宴时婕妤刚好坐我边上, 聊了一会儿天就熟了。”付巧言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婕妤,是个很好玩的人。” 荣锦棠仔细看她, 见她面容沉静坦荡, 一点不愉都无, 他心里反倒有些气闷。 “她……有点奇怪,”荣锦棠迟疑道,“要是能陪你玩逗你开心,就同她玩,别深交就行。” 付巧言喝了口汤,润了润嗓子:“顾婕妤哪里奇怪了?” 她总觉得荣锦棠很不待见顾红缨,连她很奇怪这样的话都讲出口,到底是有多大的嫌隙? 荣锦棠亲自给她夹了一块虾仁酿豆腐,皱眉道:“好好吃饭,管那么多做什么。” 付巧言低头偷偷笑了。 以顾红缨那直爽性子,说不定当皇上面说过他不是呢,也难怪皇上要生气的。 荣锦棠见她终于不纠缠顾红缨的事,又道:“等六丫头来了,你就多带带她,她性子太浮了,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事。” “六公主是天真烂漫,再说她也不过才及笄。” 荣锦棠叹了口气,因着小厅里伺候的都是自己人,他也没多少顾忌。 “她不想早早嫁人,正跟朕闹脾气,只现在不先寻了驸马,将来万一有变数……可怎么办?” 说起这事的时候,荣锦棠仿佛一下子就去了身上所有的青春与活力。 颍州的事乌鞑的事是压在他身上最重的那座山,就连朝廷里那些世家老臣他都不惧怕,唯独对边关的事关心至深。 付巧言放下筷子,大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 “陛下,妾听闻乌鞑其他亲王都被胡尔汗打服了。”乌鞑的事淑太贵妃是跟她讲过的,付巧言一直记在心里。 荣锦棠“嗯”了一声,只觉得小姑娘的手仿佛连他的心也暖了。 付巧言笑笑:“既然胡尔汗敢硬求我们大越的公主,其他亲王必不敢再求一位。” 荣锦棠愣了愣,倒是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这事。 付巧言声音很轻,言语之间只他们两个能听清。 “再求一位,嫁给谁呢?哪个亲王敢同胡尔汗叫板,越级迎娶大越公主?要知道护国公主可是胡尔汗的大阏氏,或许在胡尔汗眼中,只有大越公主的身份配得上他。” “乌鞑只有一个胡尔汗。”付巧言一锤定音。 “你……”荣锦棠长出口气,“巧言,聪明极了。” 刚刚还严肃分析的小姑娘一听她叫自己名儿,不由又软了下去,红了白玉般的脸蛋。 荣锦棠放下筷子,若有所思转着手上的戒子。 “宗人府一直都很担心和亲公主的事宜,现在宗室的公主郡主们都是年幼少女,实在也不能和亲蛮荒之地。” 荣锦棠挥手叫宫人都退了出去,这才开口道。 “现在只有小六年纪大些,一旦乌鞑效仿前朝慕容氏,贪得无厌不停盘剥大越,哪怕朕一力坚持,恐怕也不能保得住她。” 前陈风雨飘摇十数年,内有天灾和起义,外有慕容鲜卑入侵,最后是大越开国皇帝马背建国,打赢了其他起义军,也把慕容鲜卑打服打散,直接并入大越版图。 那些战乱的年景,前陈往外送了六位公主,均在一年内丧命。 如今大越荣氏怕的也是这个。 和亲不是一个公主的事,它是一个国家的尊严。 然而付巧言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解读了这件事。 荣锦棠给她细细讲完这些,就听她道:“陛下别怪妾多嘴,有些事其实并不能这般看。” “当年慕容鲜卑是多族乱政,各自为王,一个族的王有了公主做妃子,其他的必然也得要,可乌鞑是不一样的。” “他们有共主,胡尔汗显然也是个独断专行的人。” 他必然不能容忍亲王们挑战他的权威,哪怕亲王内里斗的厉害,明面上依旧要叫他一声大汗。 这也是为何当年慕容鲜卑湮没在尘埃里,而现在的乌鞑夺下了颍州。 付巧言身居后宫,对前朝的事几乎无从了解,从仅有的信息就能推断出这整个事情,不得不说她实在令荣锦棠惊讶。 稍稍冷静下来,荣锦棠并没有害怕或者不适,看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他竟有些与有荣焉。 他的小姑娘,是这么的聪明。 荣锦棠笑笑,略有些放松:“便是这样,也要早做准备。” 付巧言认真点点头,咽下口里的米:“陛下说的是,谁知道乌鞑人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两个人后来便没再说这个,安安静静用完了饭,荣锦棠就拉着她去散步。 或许是前些日子上山那回看出付巧言体力不济,他就很注意这个。 每每用完了膳不能立时就坐下,必要溜达两刻才罢休。 付巧言倒是很听话,陪着他在大殿里来回转悠,突然想到了那盒蚊虫膏药。 一想到这膏药可能是他特地吩咐给她的,她心里就抓心挠肺,很难冷静下来。 付巧言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旁敲侧击。 “山中还是有些蚊虫的,陛下得仔细些别被咬了。”付巧言小声道。 兴许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紧张的手心都是汗,荣锦棠一直想着她刚才的那一番推论,倒也没怎么在意。 “是挺多,不是叫张德宝给你拿了药膏?那是太医院特制的,你要是被咬了就紧着用,两三次就好了。” 付巧言微微勾起嘴角,她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种高兴劲儿怎么也压不下来。 “诺,多谢陛下赏赐。” 一直散到两刻钟足足过去了,荣锦棠才叫她一起去沐浴。 经过两次“坦诚相对”,又加上荣锦棠下意识的举动很暖心,总之这一次付巧言倒是大方了些,没再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荣锦棠搂着她坐在浴池里的时候,难得还有些惊讶:“怎么今天不叫朕背过身去了?” 付巧言脸蛋有些红,她目光游移,自顾自去润头发:“上次不是,答应了陛下么。” 荣锦棠笑出声来。 他招呼小宫人过来给她洁发,洗干净后用棉布擦两回,再仔仔细细用干帕子包好。 便吩咐边还教育她:“夏日里也不能吹风,你是女孩子,身体寒凉,要是不在意年纪大了要害病的。” 付巧言还没讲什么,倒是一旁伺候的小宫人小声笑了。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埋怨地看了一眼荣锦棠:“陛下,我又不是小孩子。” 荣锦棠搂着她的腰,一双手很不老实。 “怎么了,朕关心你还不成?” 他声音很低,挥挥手就叫那小宫人退了出去,一边抱她坐到自己腿上。 付巧言脸上越发红了,似是用最红火的凤仙花染了色,就连眼角都染上一抹艳丽,比平日里多添了几分妩媚。 “陛下关心我自然是好的,只让小丫头们听了怪不好意思的。” 荣锦棠又笑,湿热的潮气喷在她耳边,烫得她耳朵都痛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话音落下,他手上更是过分,付巧言这回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荣锦棠想着她上次最后累得睡了过去,这次折腾的没那么狠,他搂着她细腻地温存,直到小姑娘忍不住求饶才罢休。 万事初歇,荣锦棠还是有些意犹未尽:“这浴室里倒是有些别样滋味。” 付巧言这会儿没睡过去,听了这话几乎要晕倒:“陛下,怎么能说这话,叫人听去……”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吻。 “不会叫人听去的,朕只说给你听。” 付巧言心里头一暖,忍不住整个人爬进他怀里。 她使劲闭着眼睛,不叫那点眼泪流出来。 这个人,总是这么好的。 如果他能是她的,那需要求多少神佛才能得偿所愿? 付巧言使劲掐着手心,不叫自己越发沉沦其中。 求神求佛不如求己,她要管住自己,不能再这样冲动了。 荣锦棠不知道小姑娘想什么,只搂着她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叫她沐浴离了偏殿。 回去后付巧言一边让晴画干发,一边做绣品,虽说荣锦棠叫她出来好好玩便是了,老也不做也怪手痒的。 荣锦棠今日见了一天朝臣,这会儿才有功夫批改奏折。 等付巧言一只蝴蝶都绣完,他还在那聚精会神。 付巧言抬头瞧他,却见旁边的张德宝不停给她使眼色,她这才发现夜已经深了。 “陛下,”付巧言柔声道,“该安置了。” 荣锦棠手里的笔顿了顿,却没答话,等他这一本都批完才抬起头扭了扭脖子。 “还有几本,你先睡吧。” 见他又要去摸一本新的折子,付巧言微微皱了眉头,他平日里对她关心备至,她对他也是十分用心的。 “陛下,”付巧言放下手里的帕子,声音略重了重,“您身体更要紧。” 荣锦棠扭头一看,竟发现小姑娘生气了,不由心中一暖。 他放下笔,叫张德宝收拾好桌子,起身好好活动了一下肩膀:“行,都听娘娘的。” 付巧言憋不住笑了。 87.福气 次日清晨, 是荣锦棠先醒过来的。 大概是因为前日里过得舒坦,他醒了好一会儿都不大想动。 怪不得古人云:芙蓉帐暖度春宵, 从此君王不早朝。 虽然寓意不大好,但意思确实是这个意思。 软软香香的小姑娘睡在怀里,任谁都没办法起床去做事。 荣锦棠偏头去瞧她, 见她正闭着眼睛睡得正熟, 或许是因为姿势不太舒服,她还小声打着呼噜。 那声音细细嫩嫩的, 一点也不吵人,反倒是可爱得紧。 荣锦棠看着乐了一会儿,怕她憋着自己还帮她变了变位置,她就又安然地睡了过去。 他躺在床上盯着床幔看了好一会儿, 思绪飘过来散过去, 终于有了点睡意。 在宫中时日日都有小朝, 每隔三日都有大朝。他累, 大臣们更累。 他好歹还是从乾元宫直接去前朝,大臣们要从家里往宫里头赶, 往往天还没亮就要起了。 虽然这样能让朝臣勤勉, 但确实有些折磨人。他想着等恩科开了后更改朝制,思来想去竟又不困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劳碌命。 索性他也不是特别会难为自己的人,怪不得父皇年轻时年年都爱来避暑,六七□□四个月份在行宫一呆, 三五日才召大臣们过来议事, 平时就有大把的时间批改奏折和散心。 不用早起, 不用每日衮服冕冠,不用端坐在龙椅上听下面朝臣吵来吵去,骂人都不带个脏字。 其实现在这样办事效率高了不少,以前他要熬到很晚才能批改完的奏折,现在下午就差不多忙完了。 他有更多时间去欣赏这片大好的河山。 中午可以同母亲一起用膳,下午偶尔还会钓会儿鱼,晚上把小姑娘叫过来一起用膳散步,要是折子不算多,晚上还能看会儿书。 当然了,夜里的娱乐也是很值得期待的。 想到这里,荣锦棠觉得自己又有点激动了。 他闭着眼睛忍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 适可而止是皇子们初学人事时懂的第一句话,从他们开始有侍寝宫女开始,姑姑们就开始不厌其烦教导他们要适可而止,不可贪多。 那时候他很不以为然,或许是年纪还小,也可能是那些宫女们他一个都不喜欢,总之都不用姑姑去劝诫他,他都不肯往那屋里多走一步。 三年以来,付巧言是唯一一个叫他愿意时时亲近的女孩儿。 也只有她陪伴在身边的时候,他才了悟适可而止这四个字的真谛。 便是他想放纵一回,小姑娘也是受不了的。 荣锦棠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还是……心疼心疼她吧。 他这正想的出神,身边的付巧言悠悠转醒。 她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迷迷糊糊看了看荣锦棠:“陛下早。” 这是她最好逗的时候了。 荣锦棠笑道:“问早有古礼。” “什么?”她自然地把头枕到她肩膀上,小幅度地蹭了蹭。 荣锦棠顺着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古礼有言,问安当吻面也。” “哦。”付巧言乖乖应了一声。 她还是没怎么醒过来,对这句话好半天才听懂,于是慢慢悠悠凑到他脸颊边,轻轻贴了贴嘴唇。 荣锦棠差点笑出声来。 他定定看着付巧言,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渐渐恢复神采,然后倏然红了脸。 付巧言一把掀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埋在里面。 “陛下又逗我。”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荣锦棠去拽锦被,她死死攥着不让他掀开。 “好了,待会儿要憋坏的,”荣锦棠笑道,“快出来,都是朕的不是。” 付巧言不为所动,甚至很机敏地叫他许诺:“陛下是真龙天子,怎么老戏弄妾。您保证,以后不这样了。” 她蒙着被子,缩成一个柔软的球。 荣锦棠自己都没发现看着她的眼神多温柔,他整个面容都是放松的,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压力都没有。 甚至就连声音里,都带着满满的笑意和开怀。 “好,朕保证明日不闹你了。” “真的?” “真的!朕金口玉言,绝不骗你。” 付巧言这才撤下被子,探出个头大口喘气:“唉,里面好闷的。” 荣锦棠把她连人带被子抱着转了个圈,让她趴在自己怀里:“以后不许这样了。” 付巧言看着他笑,显然是夜里睡得香。 “知道了。” 早上玩的开心,两个人用早膳的时候心情都很美。 早膳并不很复杂,荣锦棠比先帝还简单一些,或许是跟着淑太贵妃长大的缘故,他对许多事都不很较真。 付巧言用了一碗嫩藕猪肉鸡汤小馄饨,一小碗摆在那里,一共也就六只,切得细碎的小青菜散在鸡汤里,一口下去清甜宜人。 用过馄饨,再加四只香菇小笼包就差不多饱了。 付巧言看荣锦棠还在吃麻圆,便又夹了一小碟素三丝细嚼慢咽。 等荣锦棠放下筷子,她就想跟着起身。 没料到荣锦棠一边净手一边又去训她:“用膳太快了些,以后要细嚼慢咽,应当先用小笼包,再去食馄饨,这样更好克化。” 付巧言端茶的手顿了顿,悄悄撇了撇嘴。 荣锦棠即使没看着她,竟也察觉到她似乎没往心里去,不由又加重了语气:“要是不好好吃饭,晚上就没南瓜用了。” 付巧言立马保证:“陛下说的在理,妾定遵循。” 荣锦棠这才满意。 等他去忙了,晴画才陪着付巧言往淑太贵妃那走。 路上晴画道:“小主,陛下好爱管你。” 付巧言叹了口气,虽然是别念叨的那一个,她心情却很好:“陛下是个操心性子。” 晴画摇了摇头,声音很小:“奴婢瞧着陛下只爱管您一个人,您瞧见他这么细致念叨过谁呢。” 那倒也是。 付巧言微微勾起唇角:“所以,他说的我都认真听了呀。” 晴画心里头道:我看您也确实没往心里头去啊。 两个人溜达着来到甘露斋门口。 今日里的甘露斋难得热闹了一些,付巧言远远就听到六公主开心的笑声。 沈福一眼就瞧见了她,在淑太贵妃身边禀报一声,快步走上前来:“小主来得早,刚好能同公主玩一会儿,娘娘可被吵得头痛。” 付巧言冲她点了点头,笑:“姑姑早,许久没同公主讲过话了,倒是有些想念她。” 沈福错后半步走在付巧言身边,那态度要是旁的小宫人瞧见,准保惊掉大牙。 六公主正在那彩衣娱亲,偶然瞥到这一幕,也跟着安静下来。 付巧言踏步而来,走到母女两个面前,端端正正行礼:“给娘娘、公主问安。” 六公主是刚到行宫的,她还没来得及休息洗漱,这就赶着来见母妃了。 即使是蓬头垢面的,她也毫不在意。 这会儿见付巧言精精神神站在面前,面色红润目光温和,也跟着笑了:“倒是没想到,你当了我的小嫂子。” 这声小嫂子可不能乱叫。 付巧言当即要跟淑太贵妃告罪,淑太贵妃冲她摆了摆手,转头就去训斥荣静柔:“臭丫头没规矩,怎么能胡言乱语?这是在咱们自己宫里,要是叫外人听见巧言当如何?” 荣静柔皱了皱鼻子,靠在淑太贵妃身边撒娇:“女儿知错了,太贵妃娘娘不要生气呀。” 付巧言也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六公主了,如今在见她已经高了一个头,一身的稚气都脱了去,倒是有大姑娘模样了。 只那性格还是很跳脱,看淑太贵妃的表情就知道她是改不了了。 现在只剩下她、七皇子、九皇子和七公主还在勤学馆读书,荣锦棠不在,再没有人能管他。 七皇子已经是郡王了,年纪比她大,品级比她高,结果还是吵不过她,每天过的憋屈极了。 先帝在时宫里没人敢惹最得先帝喜爱女儿,先帝去了,宫里也没人敢惹太初帝最疼爱的妹妹。 不是说生来公主就能万千宠爱,但六公主确实是最得天独厚的那一个。 要说命好,付巧言第一个便想到她。 荣静柔见淑太贵妃头疼地离她远远的看书去了,只好噘着嘴坐到付巧言身边。 “付才人,刚才的事儿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她小声道歉。 付巧言笑笑,给她倒了杯茶,同她坐在一起聊天。 “公主客气了,无妨的。” 荣静柔目光一闪,问:“皇兄最近如何?还忙吗?” 付巧言浅言:“陛下很好,只还是忙碌。” 荣静柔难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说,做皇帝有什么好?他以前可不会这么累。” “公主言重了,”付巧言轻声道,“陛下心有天下,志在四海,现在虽然忙碌,也是满足的忙碌。” 荣静柔似懂非懂。 “你……要好好照顾我皇兄。”荣静柔道。 付巧言又笑,越发的温柔:“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福气。” 荣静柔呆呆看着她,当年她还在景玉宫做宫女的时候,也是这样温和有礼。她出尘的容貌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陪衬,其实最出色的是她整个人的气质。 温婉大气,卓然天成。 那时候她就很喜欢找付巧言玩,听她读书,找她投壶。 付巧言的声音清润,读起书来的时候却是绘声绘色,叫人一听就能入迷。 两年过去,她也没怎么变。 衣服华丽了,头面精致了,身份尊贵了。可她端坐在这里温言软语的样子,同当年那个付巧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荣静柔又笑,这一回笑容里道有些欣慰:“其实,也是皇兄的福气呢。” 88.兄妹 二更 荣静柔是个闲不住的小姑娘, 往日在宫里时内五所就她和七公主两个人,整条巷子随便乱逛, 姑姑宫女们没人敢管她。 这会儿在行宫更是如撒了缰绳的野马,窜来窜去好不热闹,没一会儿就被淑妃赶走去洗漱休息去了。 等她呼啦啦走了, 淑太贵妃才苦笑道:“什么时候都坐不住, 将来适婚驸马可怎么办?” 大越对平民女子都没什么过深的束缚,更何况是对公主了。 像荣静柔的几位长姐皆出宫开府适婚驸马, 平日里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二公主爱好耍牌,三公主喜好马球,更有四公主开了红妆店,整日里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成了公主里最有钱的那一个。 最奇特的要数五公主, 她对算术情有独钟, 现在在国子监当教授。 大越民风开放, 更何况她们是金枝玉叶,自然没人多嘴说闲话。 淑太贵妃操心的主要是荣静柔的性格。 她活泼开朗, 可爱善良, 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是她平日是玩过一样丢一样,没个长性,这样将来跟驸马相处是很成问题的。 前些时候说要去学缂丝,那可是个门顶尖的艺术, 淑太贵妃都没怎么搭理她, 果然两个月就把那台缂丝机搬了出去。 一个件事能不能成, 其实贵在坚持。 天分,能力其实并不太重要,一旦坚持不下去,就算有十分的天分也难成事。 荣静柔一点都不笨,可她却没有耐心,如今及笄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文学武功不好,女红厨艺不精,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淑太贵妃想到这个就头疼。 她不能坚持,就没有那份耐心,人与人相处,能不能过下去先看缘分,要过一辈子就要看耐心了。 二公主的驸马是个软绵绵的性子,对她千依百顺;三公主的驸马管着御马厩,三公主可敞开来挑马;四公主的驸马给她的店面管账,两个人一起钻钱眼里;五公主的驸马更厉害,他是国子监的天相教授,两口子见天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公主府都是不回的。 可六公主这样子,要找个什么样的驸马? 淑太贵妃郁闷地问付巧言。 付巧言想了想,倒是说:“要不就找个会玩的?” 淑太贵妃坐直身体,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有点道理。” 付巧言笑,想起荣静柔那小姑娘的样子,就觉得她出了宫肯定能过得更好。 “其实现在世家的公子哥们也是玩什么的都有,娘娘且给瞧瞧,挑个样貌好些的,不求他文武双全,但求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也成。” “吃喝玩乐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吃能用的雅,喝能品出妙,玩上广博精深,乐也能开怀大笑。” “大越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适合六公主的。” “玩着玩着,也能处出情份来。” 淑太贵妃松了松眉头,静静笑了。 “还是你看得远。” 吃喝玩乐精通的,肯定花样也多,能带着六公主天天有东西玩,哪怕将来再没新花样,那会儿恐怕娃娃都大了,大抵也玩不太起来了。 且说世家里男丁多,除了长子继承家业,其他的孩子们其实并不太束缚。 要找出一个这样的着实不难。 淑太贵妃长舒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还是你仔细。” “回头上午她要是过来陪我,你就同她打听打听,看她喜欢什么样的,省得选了她不满意的,她能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 付巧言颔首:“诺,娘娘放心,我省的。” 淑太贵妃这才高兴了些。 付巧言安静看了会儿书,等午膳时荣静柔又欢快地跑了来,落荣锦棠在后面慢慢踱步。 荣静柔拉着付巧言笑,可能是睡足了,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 “皇兄也来了,午膳要一起用呀。” 她是十足的好意了,因为喜欢付巧言,就想让她跟荣锦棠多相处相处。 付巧言也冲她笑,心里头妥帖得很。 皇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六公主同她其实也没太深的交情,可是对她却饱含善意。 她从来没有端过高高在上的态度,一直都是很平易近人的。 荣锦棠其实也是如此的,说到底还是淑太贵妃教养的好。 “多谢公主。”付巧言道。 荣锦棠走到跟前,伸手就去点荣静柔的额头:“背后说朕坏话呢?” “没有,”荣静柔往后躲,不让他戳到自己,“夸皇兄您呢!” 荣锦棠没理她,他走到淑太贵妃跟前问安:“母亲今日可好?” 淑太贵妃帮他理了理头发,拉着他坐到桌边:“好着呢,就是你妹妹烦人,吵得狠。” “她一向都这样,母亲要是实在懒得理她,就叫她自去玩。” “那哪儿成,这行宫里的花就都遭了秧。”淑太贵妃打趣道。 荣静柔拉着付巧言坐在母子俩对面,听闻这话皱了脸:“母亲!” 淑太贵妃瞥她一眼,道:“行了,你皇兄特地抽空过来摆宴迎你,还不快谢谢他。” 谢是肯定不能的,荣静柔冲荣锦棠做了个鬼脸,随即就笑了起来。 荣锦棠做了皇帝之后实在太忙,就连看望母亲也不很经常,更别提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六公主了。 以前读书时六公主嫌他唠叨自己,现在这份唠叨没了,反而就不习惯了。 远香近臭,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御膳房特地给煮了鱼肉的锅子,远远摆了两炉,一炉烫鱼肉,一炉烫青菜。 还来了个御膳房的小师父,在旁边手脚麻利地伺候。 热锅子是荣静柔的最爱,哪怕是夏日里吃起来也不嫌热,御膳房多会看眼色,她一来就上了。 付巧言在家中时常用锅子,可进了宫就没怎么用过了,这倒是头一次。 荣锦棠见她一直盯着那锅子瞧,就问:“要是不喜欢用,叫他们再给你做别的。” 这话说得温柔极了,听得荣静柔眼睛都直了,悄悄给淑太贵妃使眼色。 淑太贵妃瞪她一眼,叫她不要吭声。 付巧言笑,倒是没瞧见母女俩的眼神官司,道:“许久没用过了,我以前也很喜欢吃的。” “那就得了,你要吃什么就叫小宫人给你烫。”荣锦棠笑道,把麻酱碗往她跟前推了推。 热锅子热腾腾的,吃起来好不热闹,也喜庆。 一家子用完了午膳,荣静柔直叫吃撑了。 荣锦棠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叫一起去吃茶。 送爽殿还是四面敞开,四个人端坐在茶桌前,只有荣静柔软软懒成一团。 “没规矩,坐好。” 荣静柔不理他。 荣锦棠看了一眼付巧言,见她正笑着望向自己,不由深吸口气,沉声道:“你……不用太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叫你适婚,不过驸马要先选好,订了亲总能安稳些。” 荣静柔是急性子,听了就要反驳:“可……” “没什么可是的,”荣锦棠挥了挥手,没叫她讲下去,“现在这样情形,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文惠还比你矮一个辈分,你都是姨娘了。” 荣静柔不说话了,她坐正了身体,低下了头。 荣锦棠不忍心对她这么严厉,可世事无常,有些话不说她永远不会动。 长不大的孩子,总是不愿意面对世界的。 淑太贵妃温和地看着儿子,她冲他笑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荣静柔好半天都没吭声,荣锦棠觉得有些心烦就站起身来,伸手给付巧言:“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 淑太贵妃道:“去吧,也别太累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牵着付巧言一起离开了。 荣静柔悄悄抬起头,见皇兄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之中,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 “母亲,我不是胡闹不懂事。” 淑太贵妃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说:“母亲知道,可你皇兄也是关心你。” “女儿知道的,皇兄和母亲都很关心我,才这样着急。” “可是……”她茫然地看了看母亲,又把视线收回茶桌上,“可是我不想早早出宫去。” 淑太贵妃拉她坐在身边,把小女儿搂在怀里慢慢哄。 “我们也舍不得你出宫,”她柔声道,“我们先挑挑,挑个满意的你先订婚,等你什么时候烦了母亲和哥哥,再去找你的驸马,好不好?” 荣静柔破涕而笑。 “永远也不烦。” “傻丫头。” 这边母女两个是说开了,另一头付巧言还在小声哄荣锦棠。 “公主也不是不懂事,她年纪还小呢。” 荣锦棠道:“她就是小孩子脾气,这么大了还叫人操心,你那会儿可稳重多了。” 付巧言愣了愣,她心里一涩,嘴角弥漫上苦意来。 “妾同公主,怎么能一样呢?”她自嘲道。 荣锦棠顿在原地。 他抬起她的下巴,认真盯着她看。 他态度端正、认真,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在朕心里,你们都一样。” “以后不叫你吃苦了,你可以活泼点开朗点,朕不会嫌弃你。” 付巧言的眼角倏然红了。 荣锦棠帮她擦了擦眼睛,笑得风清月朗:“你也是个可爱的傻姑娘。” 付巧言小声叫他:“陛下。” 荣锦棠应她:“嗯。” 付巧言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那些苦意一下子就不见了,现在留在她心里的,只有说不出的甜。 那仿佛掺了蜜的甜水流过她四肢百骸,付巧言小声说:“您也是个可爱的傻小子。” 荣锦棠想要板起脸,却最终还是笑了:“不许胡闹。” 89.明白 气氛正好, 两个人顺着湖边溜达了一圈,荣锦棠就赶付巧言回去午歇了。 付巧言站在岔口远远望他, 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往归园居走。 没走两步路,晴画就在她后面小声道:“小主您瞧,那是不是芳年?” 付巧言定睛一看, 就见兰若的宫女芳年正鬼鬼祟祟躲在他们归园居后院后边, 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我怎么觉得,最近老是瞧见她或者兰淑女?”付巧言疑惑地问。 她最近在甘露斋和无忧阁待的时间长, 不怎么回归园居,就这样还老是瞧见她们,以前住一个院子都没这么凑巧。 晴画撇了撇嘴,道:“奴婢觉着她们可能是想来个桃源偶遇……” 自从来了行宫避暑, 皇上就只找了她们小主陪, 别的小主娘娘肯定坐不住了。 来行宫的也就兰若位份最低, 她也不怕丢什么脸面, 有这样的动作是很正常的。 只是……确实有些讨人厌罢了。 付巧言想的多一些,她道:“总觉得瞧着不太对劲。” 晴画讲:“她们能有什么, 无非是想偶遇陛下, 没成想陛下也就在无忧阁活动,轻易不出来。” 那倒是,荣锦棠日常忙碌,最多就是去甘露斋看望淑太贵妃或去斗艳园赏花散心。 付巧言叹了口气:“我不经常在归园居, 你回头叮嘱晴书和小六子看着点, 总咱们也不能一点都不上心。” “诺, 奴婢省得。” 次日上午,付巧言照例从无忧阁去甘露斋,刚走到门口,就瞧见荣静柔正领着一群宫女踩花绳。 她穿着小袖短衣束腿长裤,整个人看起来修长又精神。 只见她的腿高高扬起,在花绳上上下飞舞,瞬间就踩出不同的花样来。 付巧言没打扰她,静静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荣静柔累了停下来擦汗,才走上前去。 “公主的花样真多,姿势也漂亮。” 荣静柔笑出一口白牙:“明日里你也换一身利落打扮,咱们一起跳。” 付巧言连连摆手:“我可不成,以前在家中时左邻右舍的小孩就不爱同我玩,嫌我翻的不利落。” “下回公主要是跳绳或者踢毽子,我还能玩上一玩。” 荣静柔合掌一拍:“行,就这么定了。” 她边说边拉着付巧言往送爽殿走:“我瞧着,你是从皇兄那边来的?” 她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瞧的付巧言都不好意思了。 “诺。” 荣静柔“嘿嘿”坏笑两声,倒是没说别的话。 等她净了面又换了身衣裳,才安安稳稳坐到付巧言身边,装模作样拿书来读。 淑太贵妃在殿的另一头自顾自练字,连理都不理她。 她一来,甘露斋就热闹的仿佛市集,一整天不折腾的宫女们人仰马翻可不会罢休。 不在跟前的时候想的不行,一到跟前就人厌狗憎,也是性子太活泼了些。 付巧言倒是不嫌她烦,很喜欢她这份活泼劲儿。 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确实能玩到一起。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荣静柔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腿,往付巧言身边凑了凑:“皇兄平时,是什么样的?” 付巧言把视线从书里移开,疑惑地看着她。 荣静柔小声道:“他平日里凶得很,什么都要管我,跟你一块也这个臭脾气?” 付巧言愣了愣,随即笑开了脸。 “陛下啊,”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暖意,“陛下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没同我生过气。” 荣静柔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诧异道:“你别怕他打击报复呀,我不会同他讲的!” 付巧言摇了摇头,盯着茶杯里打着旋的绿叶出神。 “他真的很好,”付巧言顿了顿,“没有比他再好的人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半垂着眼眸,如玉的脸透着粉嫩的颜色,整个人洋溢着温柔和甜美。 那是任谁都能看出的柔情。 荣静柔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可那感觉稍纵即逝,她伸手想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付巧言轻声问她:“公主又想寻个什么样的驸马呢?” 这话一问出来,荣静柔难得安静了。 她迷茫地想了一会儿,好半天才道:“我想找个大英雄。” 这回换付巧言愣住了。 “什么样的大英雄?”她问。 荣静柔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有点激动地道:“我从小就很崇拜舅舅,他是咱们大越的战神,几十年守护大越边疆。” “后来又为国捐躯,我觉得男人就应当像他那样顶天立地,不畏生死。” 付巧言顿住了,好半天才道:“可若是像老侯爷那样,只怕没那么多时间陪在你身边。” “他心里有家国、百姓、士兵,可能你只能排在最后。” 荣静柔笑了笑,那是付巧言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些许成熟稳重的气息。 “可皇兄也是这样啊?他也不还是每天忙个不停,心里都是江山社稷,那才是最重要的。” 付巧言无话可说。 荣锦棠和淑太贵妃老说六公主不懂事年纪小,这一番交流,她发现她自己其实很通透。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平时不说而已。 付巧言笑笑,叹了一句:“公主是明白人。” 荣静柔红了脸,又有些扭捏:“我知道是母亲叫你问我的,那你跟她说说呗。” 付巧言轻声笑笑。 “诺,保证完成任务。” 荣静柔软软靠在她身边,一本正经道:“我皇兄很好的,你要对他好,一直好。” “嗯。” 等付巧言把六公主的话转述给淑太贵妃时,她却一点都不欣喜。 沈长溪都已过世三年,可她还是能记起这个胞弟的音容笑貌。 “找个武将,有什么好的?”淑太贵妃低声呢喃。 “说不得哪天就马革裹尸,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付巧言跟着叹气。 六公主说得很坚定,她或许有些小孩子脾气在里面,却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淑太贵妃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发出“嘭、嘭”的声响。 她心里头烦得很,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付巧言安静坐在一边,她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最终给六公主定的驸马是谁,都不是她能评判的。 淑太贵妃揉了揉眉心,冲付巧言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回去吧。” 付巧言站起身向她福了福,退了出去。 且不说六公主的驸马选的如何,付巧言的生活却变得简单而丰富起来。 她每日上午陪淑太贵妃或者荣静柔读书玩闹,中午也是在甘露斋用膳,荣锦棠若是有空就会过来,没空就她们三个用。 中午付巧言偶尔回归园居,偶尔在无忧阁的偏殿,总能舒舒服服睡个午觉。 下午的时间更自由一些,有的时候要去正殿陪荣锦棠办公,有的时候她就回归园居,顾红缨来的很勤,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付巧言原来也没想到,在宫里竟还能找到这样的朋友来。 晚膳前付巧言就会去无忧阁的前殿等荣锦棠,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忙完,牵着小姑娘去斗艳园散步赏景。 晚上,自然还是那么些事。 经的多了,付巧言也发现自己耐力变好了些,次日早上也不会累的起不来床。 相处日久,她同荣锦棠的关系就更融洽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荣锦棠始终只找她一个人。 一开始付巧言还偶尔会担心,后来她索性不让自己太过纠结,该怎么过便怎么过。 一晃就是八月十五了。 中秋佳节,自是要阖家团圆。 早十天荣锦棠就去书请太后过来行宫悠闲几日,顺便也过个节,不过太后回道年纪大了,实在懒怠不想出宫,叫他也不用回宫,同淑太贵妃好好过节便是。 后荣锦棠再三诚请,淑太贵妃也去书邀请,最后太后还是不愿意过来。 荣锦棠只好让宫里宁城给太后办个宴会,叫太后也“与朕同乐”,才最终罢休。 行宫里一共没多少人,荣锦棠也只肯同付巧言安排事,于是这宫宴的事儿就落到了淑太贵妃和付巧言一个才人身上。 一开始付巧言不太想办,她确实没这经验,加上位份低,很担心出了大错。 倒是淑太贵妃淡然道:“名头上还是我来办,你个小丫头怕什么。只是娘娘我年纪大啦,还得你帮帮忙才是。” 付巧言还是有些担心的:“娘娘,要是……” 淑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笑的很和煦。 “你只管去吩咐,这宫里人精怪着呢,你看谁敢给你脸色。” 她这话简直一锤定音。 之后御膳房和斗艳园的管事都来找她定菜单和座位摆设,态度客气得仿佛她是当年的贵妃娘娘,就连盛赞也满口小主叫得亲热,一点的趾高气昂都瞧不找。 后来等都忙完了,荣锦棠问她:“怎么样?有人给你为难否?” 付巧言抿抿嘴,笑道:“行宫里人很和善,都是客客气气办事的。” 荣锦棠淡淡一笑:“那是肯定的,谁敢给付娘娘眼色瞧。” 他还有后半句没说,不看你是谁,也要看你背后是谁。 有朕在你身后站着,看谁敢给你不痛快。 位份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些早晚都会有的,只是要稳妥一些。 先帝贵妃苏蔓多耀眼的人物,只瞧她一步登天的得意,却忽略了稳扎稳打的根基。 虽然付巧言比苏蔓好千百倍,荣锦棠也不想一下子用光她的福气。 小姑娘要一直好好的,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 荣锦棠笑:“也不看无忧阁是谁能住进来的。” 90.人物 到了八月十五的头几天, 付巧言就正经忙碌起来。 淑太贵妃自己当了甩手掌柜,自然是什么都不管的, 只让付巧言先看了单子就用印,倒是十分信任她。 付巧言只好把每张单子反复查看,几乎事必躬亲。 在行宫里一共就十个主子, 还是中秋家宴, 场面比宫宴小很多。 依着以前先帝来行宫时候的旧例,付巧言很快就上手了。 宴会的菜单是很早就留定下的, 行宫要先行采买准备食材,保证宴席当天不会缺样。 按例每人一台,共十台桌塌。皇上和淑太贵妃的菜品样式最多,六公主其次, 剩下的就是妃嫔们。 因为皇帝的妃嫔位份都不算太高, 至今连个嫔都没有, 因此她们七人的份例就做成了一样的。 每人是四道蒸菜四道小碟两道点心, 一共十道菜凑成十全十美。 付巧言仔细选过一轮菜,把行宫里比较新鲜的莲藕和湖鱼换上, 也就基本上定了。 她拿单子去给淑太贵妃用印, 淑太贵妃看都懒得看,直接叫她自己找沈福去盖。 一开始她还是不太敢的,只沈福也安慰她讲说不要怕,后来盖的次数多了, 倒也坦然了。只每次还是要恭敬请了淑太贵妃先看单子, 无论她瞧不瞧, 这一步都不能省。 剩下的就是桌塌摆放位置,茶酒瓜果的供应,以及乐坊的曲子选择。 如今边关危机,宫里早就禁了歌舞,宴会开的也少,大多都是乐坊司出些新曲子,叫乐师奏了热闹场面。 正好行宫里有湖有船,付巧言便同淑太贵妃商量,叫把只有一层的那艘楼船开出来,请乐师们隔着湖在船上奏乐,到时候宫灯摇曳在湖面上,意境很是美丽。 这样一来场面好看还不费事,倒是一举两得。 淑太贵妃一听就点了头,等乐坊司那出了曲单就用了印。 中秋佳节自是阖家团圆夜,曲子选的都很温馨缱绻,比如春江花月夜、水调歌头等,总之叫人听了心里头欢快。 八月十五前一日付巧言要去看桌塌摆设,要把所有的单子都再核对一遍,等这一些都忙完,也该用晚膳了。 荣锦棠这时候倒是比她清闲,越是节日里下的朝臣们越没那么多闲事,就连折子都比往日少了不少,还全部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也知道那些折子都是没什么用的马屁话,草草批完就去练字,等一页大字写完,才发现她还端坐在那,认真地一张一张单子核对。 她还自己做了一本册子,把单子誊抄下来,一手馆阁体写得秀气工整,这认真劲实在是难得。 荣锦棠放下笔,踱步到她身后瞧,小姑娘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怎么看都顺眼得很。 “抄一遍做什么?”荣锦棠怕吓着她,轻声问。 倒是付巧言太过专注,正写字的手还是抖了抖,险些没把纸戳烂。 她回头见荣锦棠站在身后,忙起身道:“毕竟第一次经手这样大的差事,还是谨慎些好。” 荣锦棠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坐回去:“也是这个理,只这一份单子尚宫局也会有备档,以后要是想看直接叫人送来瞧就是了。” 付巧言笑,看起来倒没多紧张:“反正也不算太忙,单子又没多少,这回抄下来自己手里也能有一份,再用方便些。” 荣锦棠见确实不是什么大宴席,便没再管她,只道:“就抄到用膳时候,晚上早些歇着。” 付巧言“诺”了一声,又去认真抄了下来。 她写字还是挺快的,没多一会儿就都写完了,仔细检查一遍,才封册。 晚膳时荣锦棠问她:“管这个好玩吗?” 付巧言正吃肉末蛋羹,想了想说:“挺有意思的,管了以后发现每天都有新单子来,倒是不觉得无聊了。” “不过,我原本也没觉得多闷就是了,”她笑,声音很轻,“有事就做,没事就自去玩,日子总也很好过。” 荣锦棠也笑,夹起汤包放在碟子里,用筷子尖挑开一个口放热气。 “你喜欢便好。”他道。 八月十五当日她上午陪着淑妃去瞧宫宴的场所。 在斗艳园临湖的小广场上已经摆好了桌塌,最上面的主位是荣锦棠的,下面一左一右两个副位是淑太贵妃和六公主的。 低下的位置就是宫妃们的了,因为一共来了七人,所以会留位份最低的兰若独自坐在末席。 大越宫宴皆为分席,偶尔人数众多才合席,也要先帝爷时的后宫宫宴了。 如今太初帝实在也凑不齐两桌人,还是分席更方便一些。 除了桌椅,园中也已移栽了八盆桂树,微风拂来,桂花的芬芳便钻入鼻中,沁人心脾。 宫灯已经摆好,就等晚上宫宴开了。 淑太贵妃转了一圈,见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先去夸付巧言:“丫头很聪明,我就说这事不难。”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好说别的。 淑太贵妃又去夸盛赞:“盛大伴也治理有方,行宫里一切都很好,几年未来连宫宴都不慌不忙的。” 她这个先后顺序很有深意,盛赞也是个聪明脑袋,听了忙道:“都是皇上和娘娘督促得好,再有付小主亲力亲为,这事儿怎么能办的差呢?” 淑太贵妃拿眼睛去瞥他,笑的意味深长。 这人倒是跟张德宝一样的鬼灵精,眼睛毒得很。 下午时候付巧言回去归园居美美睡了个午觉,然后就被晴画叫醒开始梳妆打扮。 今日只是行宫里的小宴,不用太过正式和隆重,付巧言只换了一身略显庄重的浅碧芙蓉纱大衫配水波涛涛光面百褶裙,头上梳凌云髻,一对珍珠簪花飞在发间,点缀着少女绝色的容颜。 晴画给她梳完了头,左右瞧了瞧还是觉得差了些什么,目光在妆台前扫过,立即灵机一动。 “小主,额心点个花钿如何?”晴画取了个奁盒,打开给付巧言瞧。 付巧言并不是特别喜欢很艳丽的妆容,她的花钿都是小巧精致的,有一个蝶翼金粉花钿正摆在最上面,付巧言便道:“就这只吧。” 晴画手脚麻利地给她贴到额头上,又点了黛眉和胭脂,今日的妆便做完了。 晴书在旁边举着镜子,这会儿就凑过来给付巧言瞧。 付巧言自己端详一眼,就见镜中少女眉目温婉,唇红肤白,眉毛宛如柳叶,眼睛亮若海珠,眉心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闪着炫目的金光,实在很是耀眼。 她举着镜子瞧了又瞧,还是有点迟疑:“会不会太招摇了?” 她母亲就不是特别喜欢打扮的人,后来进了宫在淑妃身边,娘娘也是素净惯了。 仅有的几次打扮都是为了宫宴,平日里都很简单。 或许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付巧言这样不爱装点自己的少女,反而清新脱俗,叫人难以忘怀。 今日里难得这样盛装,越是美丽不可方物,想必论谁看了都要移不开眼。 现在换晴书嘴甜了:“小主就得这样,叫她们瞧瞧您多美呢。” 付巧言点她:“贫嘴。” 晴书怪叫一声,岔开手指装模作样捂眼睛:“哎呀小主可别冲奴婢笑,要晕过去了。” 付巧言憋不住笑出声来。 晴画在边上给她戴耳铛,笑道:“小主别听她瞎贫,这样好看多了,您且看晚上人人都盛装,咱们要是素净了还要被比下去呢。” “这才在理。”付巧言道,对晴书道,“学学你姐姐,近来可比你稳重多了。” 晴书只好苦着脸守在边上,嘴里说:“诺,奴婢知道了。” 等她们这忙活完,时候也差不多了,晴画吩咐好了晴书和小六子看家,就跟着付巧言往斗艳园去。 晴画路上说:“晴书也是想让小主开心,她没那么多时候跟在您身边,心里头着急呢。” “她也挺懂事的。” 晴画是第一个跟着付巧言的宫女,也懂事忠心,付巧言平时对她其实是有些偏心的。 不过晴书也很可爱,还伺候得体贴,所以付巧言对她们两个面子上都是一样的。哪怕晴画是大宫女,也绝不叫晴书心里头不舒坦。 她倒是没想到晴画这样为晴书着想,两个人的关心显然私底下也不难。 “你跟她倒是好。” 晴画笑,语气里有些感叹:“当年在尚宫局我们也算是旧识,一起跟着赵姑姑好长时间的,自然有些情分。” 付巧言道:“这边不太方便,等回了宫自然也要提一提她,带时候尚宫局还要再指派小宫人过来,到时候就要你们两个一起操心了。” 晴画笑笑:“诺,奴婢定当尽心。” 只到了斗艳园门口,刚要进来就听到里面一把熟悉的嗓子道:“哎呀,有些人倒是金贵,这么晚才来。” 付巧言余光一扫,见大多数人都已在了,刚跟她说话的单稚娘面前已经摆了茶,显然到了一会儿了。 付巧言笑,温和道:“便是我离得远,所以来的迟一些。” 除了她是跟着淑太贵妃的甘露斋住在归园居那边,剩下的宫妃大多沿着斗艳园住,离这里比付巧言的归园居要近很多。 付巧言顿了顿,还是笑:“单选侍,不见礼吗?” 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把单稚娘直接气得青了脸,因着付巧言位份比她高了,她也实在没法子去训斥她,只好青着脸行了个礼:“给才人问安。” 付巧言客客气气同她点了点头,道:“客气了。” 单稚娘这才发现无论她怎么讲付巧言都不上套,她每每温和有礼地回一句,就叫自己气的不轻。 “才人真是个大人物。”她不阴不阳丢下一句话,坐了回去。 顾红缨坐在下面最前头,听了这话倒是笑:“肯定是人物啊,看脸就知道了。” 单稚娘差点摔了茶杯。 91.开宴 顾红缨出身武将世家, 又是主位婕妤,就算她是个软和脾气单稚娘都不敢去得罪她。只可惜顾红缨天生带刺, 看谁不顺眼就要扎一下,根本不管这事跟她有没有关系。 单稚娘手都抖了,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毕竟顾红缨说的没错, 付巧言就是比她美, 这一点任谁看都会这么讲。 付巧言冲顾红缨点了点头,先去同王昭仪问了安, 才依次同顾红缨和章莹月问好。 剩下兰若是淑女,单稚娘是选侍,只有一个蒋才人跟她平级,还没怎么讲过话。 蒋茹是七品才人, 从顾红缨住灵心宫, 是个性格温婉的小姑娘。付巧言也客气同她见了礼, 这才在她身边坐下。 宫宴是她督办的, 座位当然选自己可心的来,因着实在讨厌单稚娘, 付巧言特地安排蒋才人坐她边上, 上首是顾红缨,讨人厌的都在对面待着。 她一来,园子里的气氛就变了。 在宫里时皇上就招幸她多些,到了行宫还是只找她, 没几天又升了才人, 除了顾红缨这种特立独行的, 剩下大部分人心里要说没一点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难怪她一出现单稚娘就忍不住想要发难。 只是她位份太低,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把柄,这才叫付巧言一句话给顶了回去,反而把自己气得够呛。 章莹月垂眸坐在位子上,徐徐抿茶。 她身边坐着的是王婉佳,面色也不是太好。 进宫这么久,她连皇上的面都没正经瞧过,凭什么叫付巧言这样出身的丫头占了先? 只是她到底顾忌自己是太后母家出身,不能轻易落了下乘,这才一直忍着没有说三道四。 不住一个宫妃平日里很难见面,位份低的不会乱走,位份高的也不过就去花园转转,哪有什么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来争。可每次到了宫宴上,大家伙儿都见着了面,不吵几句嘴不得憋死。 像付巧言这样仿佛长在皇上身边的,其他嫔妃若不像顾红缨这样主动上门去玩,平时轻易见不着。 连她的面都瞧不见,更别提同皇上来个花园相会互诉衷肠了。 毕竟皇上连逛花园子都领着她,行宫里人人都是知道的。 章莹月见时间还早,兴许皇上、娘娘和公主不会那么早来,就有些忍不住冲王婉佳道:“我瞧着,她可是很春风得意呢。” 可不是吗?王婉佳心里想,换成是我还不得上天去。 章莹月见她捏着茶杯的手越发使劲,心里头更是得意,她低声道:“也不过就是个才人,还是你宫里的,且得听你发落呢。” “只没想这丫头长得美,叫皇上瞧进心去,哄得陛下不看咱们一眼。” 章莹月声音温温柔柔,细细嫩嫩,说出来的话就有些歹毒了。 “要不是她,姐姐怎么也能伺候到陛下身边去。您是什么身份呢。” 今日王婉佳的管事姑姑没来,跟来的是之前欺负过晴画的大宫女梧桐,梧桐跟王婉佳性子差不了多少,还不很聪明,也跟着她被章莹月绕了进去。 在一旁道:“她比我们娘娘可差远了呢。” 章莹月心里头冷笑,嘴上却说:“可不是,您看您身边大宫女都瞧出来了。” 王婉佳“嘭”地把茶杯扔到桌上:“付才人。” 她扬声道。 付巧言也在喝茶,猛然听她叫了一声,便应道:“昭仪请讲。” 王婉佳冷声道:“付才人,不觉得自己太过份了些?” 此话一出,园子里顿时静了。 湖边微风吹拂,摇动了树上洁白馨香的桂花,发出沙沙的响声。 付巧言笑,轻声问她:“哪里过份?” 她态度是不卑不亢的,即守礼答了问题,又没落了下风,倒是很镇定。 顾红缨见她自己一个人也是如鱼得水,便没跟着起哄。 王婉佳忍不住了,她一贯不是个憋屈性子,有什么话是一定要讲出来的:“自从来了行宫,你就一直霸占着陛下,实在是太独了些。” 她顿了顿,海拔高了整件事的层次:“为着大越百姓,为着荣氏皇室血脉,你也应当劝着陛下雨露均沾吧……” 这话……实在不能是一个宫妃自己讲出来。 且是个不受宠的宫妃。 它可以由太后、太贵妃或者宗室的长辈来说,甚至礼部都能以子嗣问题上书陛下,都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可王婉佳慷慨激昂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宫妃脸色都不好看了。 陛下不雨露均沾,那是她们没本事啊!去人受宠的宫妃面前叫让让,实在是忒丢人了些。 唯三个淡定的,付巧言自然是被嫉妒的那个,顾红缨是全然的不关心,蒋茹到现在也还没听懂这里面的官司,正茫然地吃茶。 章莹月皱眉掐了掐手心,心里直骂王婉佳蠢货。 说话办事糟糕成这样,也不知道王家是怎么培养女儿的。瞧着太后那气度,王婉佳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付巧言顺了顺耳朵上的耳铛,眉目含笑,端庄怡人。 她怎么看,都比气急败坏的王婉佳更美更好。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付巧言这才出声:“昭仪这话是有些偏颇的。” “作为妃妾,我们自进宫来便受训尊陛下一人为主,只听陛下一人之言,在行宫这段日子,”她顿了顿,舌尖轻轻一挑,说出来的话莫名就带了三分的笑意,“我也只是听从陛下一人,不敢多说一句评判。” “劝阻的话,我是不敢讲的。” 王婉佳直接把茶杯甩到了地上,那精致的汝窑瓷顿时碎成无数残片。 “你!小人得志!” 王婉佳这次是气到了极致,她在家中千恩百宠,进宫就封高位,姑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没人比她再名正言顺应当得宠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荣锦棠确实是招过她侍寝,可当日他一步都没往石榴殿踏,叫她空等了两个时辰。 这口气,王婉佳一直憋到了现在。 她站起身来,青白着脸道:“你过来,跪下!” 按宫规她确实有权利让选侍跪在自己面前,那也不过是私下之时,哪怕她姑母还是正宫皇后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面失态,更别提这样撕破脸吵架了。 付巧言慢慢站起身,没有动。 “昭仪娘娘,请您息怒。”她淡淡道。 这会儿斗艳园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果王婉佳逼着她跪了,明日荣锦棠书房就能有弹劾王家的折子。 付巧言头脑很清醒,她一点都没有受到王婉佳的影响。 王婉佳气得发抖。 “你是什么出身,敢这样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付巧言平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可她越是平静,王婉佳心里头就越气,仿佛她自己是个跳梁小丑,而对面的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才是对的。 “我知道,您是陛下的昭仪。”付巧言淡淡道。 王婉佳冷笑出声。 “你还知道我是昭仪?我为什么是昭仪?我是琅琊王氏出身,我姑母是先帝皇后,现在的太后娘娘,难道还不比你一个宫女强?” 付巧言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一把熟悉的嗓子就在她身后炸开。 “既你这么想念母后,明日就回去陪她过节吧。” 荣锦棠穿着一身暗纹绣金龙黛青才长袍,一头长发全都束在金镶玉的凌云冠里,整个人修长英俊得好似天神。 他踱步而来,身边扶着面无表情的淑太贵妃,后面跟着正冲付巧言做鬼脸的六公主。 场面一下子就僵了,王婉佳的脸由青到白,由白到紫,白瞎了她今天一身九织菱纹金银绣齐胸襦裙。 是张德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陛下驾到、淑太贵妃娘娘驾到、六公主驾到,跪迎。” 在场的宫妃宫女们便都跪了下来:“恭迎圣安。恭迎娘娘、公主大吉。” 荣锦棠甩了袖子走到主位上坐了,张德宝才喊:“平身。” 待人都坐下,荣锦棠还没忘刚才的事。 “王昭仪。”他没去瞧她,只叫了名字。 王婉佳站起身来,脸色依旧难看得很。 荣锦棠面容俊朗,他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她。 “明日,就回去陪母后吧。” 王婉佳又要跪,叫张德宝手下的小黄门一把拖住了胳膊,没叫她真跪下去。 “陛下,妾知错了。”王婉佳颤抖着,哀求着。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冲张德宝摆了摆手,叫他再派个小黄门请王婉佳回去:“既然你这么尊贵,朕也不好使唤你伺候,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务必要离开行宫。” 他一锤定音。 张德宝赶紧领人过来请她。 王婉佳还是不太想走,急出一头汗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情急之下到底说了怎样的言辞。 “陛下,”王婉佳突然挣脱开架着她的小黄门,一抬手指向了付巧言,“为何不责罚付才人?” 她眼睛通红通红的,却一滴眼泪都无,哪怕已经颜面尽失道这个地步,也依旧不让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痛哭流涕。 因为被直接点名,付巧言也不好再继续坐在那里,只好站起身向荣锦棠行了礼。 她垂眸站在那,身姿挺立不言不语,好似郁郁葱葱的松柏,不易弯折。 眉心的那只蝴蝶,展翅欲飞。 荣锦棠突然笑了。 大概在场的宫妃都没见过他这样面如春花的样子,都是愣在那里不知道作何反应。 荣锦棠问王婉佳:“她为何要被责罚呢?” 王婉佳呆立在那,好半天才道:“因为她不敬主位。” 荣锦棠摇了摇头,又去看张德宝。 张德宝有苦难言,皇上坐在那挥挥手,得罪人的活却得他来啊! 小黄门请不动王婉佳,张德宝只好自己亲自走到跟前:“娘娘,您请吧。” 王婉佳简直要疯了。 她嘴里念叨着:“凭什么,凭什么,她凭什么。” 被小黄门拽着往外走还一直不肯放弃,仿佛非要有个答案。 然而没有人理她。 等到她终于走了,园子里的气氛才算缓了过来。 淑太贵妃笑笑,道:“王昭仪想念太后娘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明日里叫她回去也好,省得思念过重再病了可不好。” 她端坐在那,温温柔柔地讲着话,仿佛刚才那些个事儿都不是在她面前发生的一般。 “皇上,孩子们也都等了许久,咱们开宴吧?” 荣锦棠看着下面安安静静的妃子们,揉了揉紧绷的眉心:“开宴吧。” 于是丝竹声才从湖上的楼船里徐徐而来,那声音明明婉转动听,也正是八月夏日,可下面的妃子们却还是觉得浑身冰凉。 这是荣锦棠第一次在这样的场面发脾气。 那样子,真的十足的吓人。 付巧言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水,心里却想着刚才章莹月同王婉佳的窃窃私语。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92.五仁 二更 中秋照例要吃月饼, 等菜都上来,宫女们还陆续端了小月饼来, 也不过是蜜桔大小,一口一个那样的袖珍品。 淑太贵妃道:“大家都尝尝,御膳房说这月饼里做了不同的馅, 看谁有福气吃到仅有的三块五仁的。” 五仁象征着多福, 百姓家里最常吃这味道,没想到御膳房还做了个花招在里面, 给宫宴添了几分喜庆。 刚才王婉佳闹的那出戏已经迅速地谢幕了,剩下的观众仿佛都已经忘了,一起其乐融融吃起了月饼。 宫里的月饼很精致,每个上面都烙着漂亮的花形, 个头很小, 每人都给摆了三块。 因着淑太贵妃那话, 大家都叫身边的宫女给掰开, 要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馅料的。 只有顾红缨毫不顾忌,伸手捏了一块就放嘴里头咬, 一口下去大半个就没了。 她嚼了一会儿就挤眉弄眼起来:“哎呀, 我这个是枣泥的。” 荣静柔也在那边叫:“我这个是莲蓉的。” 见她们两个都开始吃了,妃子们也没不再矜持,挥退了正掰月饼的宫女,自己捏起一块来吃。 月饼很香甜, 付巧言见晴画掰开的第一块是山楂的, 怕酸没敢去吃, 直接拿了第二块来咬。 一口下去,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却恰好是五仁的。 付巧言没声张,她把那块月饼放到一边,又要去咬第三块。 就在这个时候,张德宝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大吉,福气安康。” 付巧言抬头去看,就见荣锦棠正面无表情吃完手里的那块月饼。 她不由的弯了眼睛。 陛下最不爱吃甜,这一小块月饼看着不大,却相当甜腻,要不是因着淑太贵妃说五仁的难得,估计他尝都不会尝。 因为是陛下先吃出第一块五仁的月饼,园子里的气氛就热络了些。 虽然都知道是御膳房使的小把戏,下面的人却还是要恭维一番。 荣锦棠闭着眼睛闷了一口热茶,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甜的头疼。 付巧言手里的第三块月饼还没咬下去,就听旁边一把温和细嫩的声音响起:“付姐姐的是什么馅。” 她扭头一看,却是蒋茹蒋才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脸只巴掌大,眼睛却大的离奇,看起来可爱又稚嫩,显得年纪很轻。 她们是平级,付巧言比她年长,这声姐姐是叫得的。 付巧言笑问她:“蒋妹妹用到什么了?” 蒋茹抿了抿嘴唇,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她凑到付巧言身边小声道:“两块都是山楂的,酸的要命。还有一块是蛋黄莲蓉的,倒是很好吃。” 付巧言声音也很小:“我也有一块山楂的,还好不是自己咬的。” 兴许那山楂馅的实在太难吃,蒋茹一听这名就狠狠哆嗦了一下。 那小模样逗得付巧言差点没笑出声来。 在她对面,章莹月正静静看着她,付巧言又想要去咬最后一块月饼,就听对面章莹月道:“付才人,你的是什么馅?”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叫所有人都听到了,原本刚热闹起来的斗艳园顿时又安静了。 别看付巧言只是个才人,可在场宫妃的眼睛却都往她身上飘,忍不住不去看她。 本就是宴会场合,付巧言也不用站起来同她答话,只笑着道:“回婕妤话,我用到了五仁的。” 她话音落下,先不管章莹月是什么表情,就听到身边的蒋茹小声叹气:“付姐姐你运气真好,我可爱吃五仁的。” 付巧言捏着月饼的手一顿,倒是没发现宫里这些妃子们,人人都有趣极了。 章莹月没再说什么,但付巧言远远看着,她脸色是不太好的。 她不再主动说话,却挑动了单稚娘又把目光放到了付巧言身上:“付才人运气真是好的不行呢。” 这话,显然是不信她真吃到了五仁的。 付巧言顿了顿,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个傻子。 她推了推手边的盘子:“单选侍,我这只咬了一口,要不你再过来品品,鉴定一下是不是真的?” 单稚娘不讲话了,刚才是实在见不得付巧言好,有些头脑发热。 付巧言见她终于消停了,又去咬第三块。 唔,还是五仁的。 付巧言把月饼放下,仔细看这两块大小和花纹都不一样,也不知道为何两块都在她这。 等大家都用完了,荣静柔坐不住了,问:“最后一块在谁那?” 付巧言原本想把这茬绕过去,没想到六公主这爱凑热闹的性子,只好站起来答:“回公主话,第三块还在我这。” 顿时所有人都目光都扎向她。 付巧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可她味觉没问题,这两块确实都是五仁。 淑太贵妃见宫妃们都嫉妒地瞧着付巧言,笑呵呵道:“还是巧言运气好,今年要走大运呢。” 付巧言忙向她行了礼:“多谢娘娘吉言。” 用过月饼,就该用膳了。 赏月听曲品桂花,风风雅雅过完今日的晚宴,夜渐渐深了,宫灯摇曳而起,点燃了湖面上的琳琅。 楼船的倒影在湖水里,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湖中曲子婉转悠扬,仔细一听,恰好是水调歌头最后一段。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曲子很美,但千里共婵娟也只能是美好的向往了。 淑太贵妃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挥手招荣静柔:“好了,你们玩,我先回去歇了。” 荣静柔立即起身过来扶住她,陪着她下了台阶。 宫妃们纷纷起身,恭送她们母女两个离开。 淑太贵妃前脚刚走,荣锦棠也起了身。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又扎到了他身上。 荣锦棠背着手站在桂树边,微凉的晚风吹起他玄色的长袍。 青年身长玉立,眉目英俊,他淡然地驻足而望,眼眸里是宫灯璀璨的痕迹。 他突然出声道:“走吧。” 付巧言只觉得心头一跳,她莫名就觉得那句话是对她讲的。 就算是微凉的山中傍晚,付巧言仍热得额头冒了汗。 其他妃子们就站在那,呆呆望着英俊逼人的皇帝陛下。 荣锦棠叫了人却没叫来,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他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最特殊的那一个。 付巧言就看见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淡然扫过,最后落到了她身上。 那一瞬间,她听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荣锦棠的目光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付巧言只听他道:“过来,该回去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前走去。 晴画紧紧扶着她,怕她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上。 等付巧言呆呆走到身边,荣锦棠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往无忧阁走去。 宫灯仿佛飘在她们身旁,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相携而去,只留了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等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单稚娘才嗤笑出声:“可真有本事。” 蒋茹和兰若都没出声,倒是章莹月不阴不阳落下一句:“这样出身的人,使得手段恐怕我们是学不会的。” 顾红缨正走在前头,听了这话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顾红缨凶巴巴道,“原来这宫里头想要皇上宠爱不看性格不看脸,看出身哦。” 章莹月被她气红了脸,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她这个,只好说:“就是你天天去巴结她,有什么用?” 顾红缨冲她做了个鬼脸:“我乐意,人家长得美我瞧着赏心悦目不行呀?难道我还去瞧你?” 章莹月自知说不过她,拉着同样气青了脸的单稚娘走了。 且不说那边妃子们如何打官司,付巧言跟荣锦棠这边就融洽得多。 两个人一路就牵着手,纵使没人讲话,气氛却好得很。 那是一种日积月累的习惯,以前牵的是她,时至今日还是她。 荣锦棠在这一个多少有些顿悟,可具体顿悟了什么,他自己却是说不清的。 两个人安安静静回了无忧阁,等准备沐浴的空挡,荣锦棠仔细端详付巧言的面容。 他道:“今日里倒是肯打扮,这花钿第一次瞧你用。” “多谢陛下赞赏,”付巧言冲他笑,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这蝴蝶我也喜欢得紧。” 荣锦棠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问:“待会儿净面后,是不是就掉了?” 付巧言脸上是有妆的,沐浴时肯定要洗掉,反正荣锦棠有没讲过她妆前妆后有何区别,她也没怎么太过在意这个。 对自己的脸,她还是有信心的。 “仔细些掉不了,就是贴着时间长了,额头容易起印子。” 荣锦棠把她拉到怀里,凑在她耳边问:“那你一会儿别弄掉,朕喜欢着呢。” 付巧言一下子就听懂了,她微微红了脸,也小声回:“那我以后多贴几次?样式还有好些,都很好看的。” 荣锦棠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去摸她眉心:“就这一回吧,省得那你额头不舒服。” 沐浴的时候付巧言就很小心,等脸上的妆去了以后,那花钿还好好在额头上没有掉。 素面朝天的付巧言另有一种美,这会儿再去看她,比宫宴时多了几分飘飘欲仙。 荣锦棠把她压到床上的时候,眼前就是那一只蝴蝶。 他亲了亲她柔软的嘴唇,笑道:“真好看。” 付巧言红了脸,笑弯了眼。 荣锦棠挑开她小衣的衣领,整个人俯下身去。 含苞待放,芳华初绽。 就连蝴蝶都驻足倚望,不肯离去。 她白皙的身子整个依偎在自己怀里,荣锦棠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个美丽无双的小姑娘,是他的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生辰快乐,巧言。” 93.兰若 大约九月末的时候, 行宫里的黄门们就忙碌起来了,十月初时圣上就要回宫, 行宫就又会恢复往日清静。 付巧言这一日刚在归园居收拾好书本,外面小黄门就来请了:“小主,陛下道今日里斗艳园的朱砂丹桂开了, 叫您早去赏景。” 晴书客气回了他, 这边就帮付巧言整理发髻。 “仔细还要再住几日,小主指出两本书来, 剩下的奴婢先收拾好。” 来时就一个箱子,走时却不一定了。 荣锦棠赏的东西都已经堆了两箱,这还不算淑太贵妃那的,晴书和晴画好生烦恼了几日, 倒是小六子机灵:“姐姐们怕什么, 张大伴还敢不让小主把东西带回去?反了他了。”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 想想也很在理。 付巧言这换了个竹叶青色的纱衣, 头上簪了一把碧玉簪,瞧着清爽得很。 晴画要在归园居盯着收拾东西, 今日是晴书跟着付巧言出门的。 照例是到无忧阁前等, 九月底的时节暑热渐渐散去,凉风习习,已经是秋意盎然了。 付巧言在无忧阁的前院里绕着假山转悠了两个来回,荣锦棠才姗姗来迟。 “等一会儿了?”他今日里显然心情很好, 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陛下大吉, ”付巧言冲他福了福, 笑道,“也是刚到的。” 荣锦棠大步走到她跟前,低着头瞧了她两眼,伸手帮她把发髻上的簪子扶正:“盛赞讲朱砂丹桂要开,紧着这几天去瞧瞧,下回要看得明年了。” 付巧言喉咙一哽,却没有说什么,只温和冲他笑了笑。 这里好似世外桃源,他们日日都在一起,游山玩水好不惬意。 他们白日一同用膳、散步、观景、赏花,他们晚上一起沐浴、缠绵、嬉戏、安眠,日子一天一天翻过,终于也是要回宫的时候了。 那四四方方的宫殿仿佛一个牢笼,不仅困住了人身,也网住了人心。 付巧言难得有些惆怅,那些平日里安慰自己的话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是要回去了这件事。 长春宫的后殿好不好?比曾经的坤和宫后殿和永巷,它自然已经很好。只是有了归园居和无忧阁的对比,宫里的一切仿佛失去了鲜活的颜色,只剩下斑驳的苍白。 付巧言垂着头,突然对那丹桂都失去了赏味。 荣锦棠还沉浸在刚靖王的那封折子上,心情却很美。 到底是父皇的儿子,是大越的亲王,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最终还是选择驻守国门。 无论他这里面有多少不甘,有多少不愿,最终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 靖王的这封折子虽然是博弈后实属无奈的举动,但他到底没有越雷池一步,在这节骨眼下已经是把家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几步路就到了斗艳园前。 朱砂丹桂颜色橘红,在阳光下艳丽多姿,院子里一共就两棵丹桂树,一棵在门口,一棵在最里处。 到了斗艳园,张德宝就领着一群黄门宫女们退了下去。这是荣锦棠的习惯,每当付巧言陪着他逛斗艳园的时候,都是不要侍从跟的。 同往日里一样,两人相携漫步在院子里,周身是五彩斑斓的色彩。 见到了花儿,闻到了丹桂醉人的芬芳,付巧言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这花儿确实挺美,不知道宫里头得不得种。”付巧言笑道。 两个人如往常那般顺着小路往斗艳园里走,一路上花草丰茂,很是漂亮。 荣锦棠道:“御花园里似只有两棵金桂,你若是喜欢,回头再让御花园里栽种两棵丹桂,这颜色倒是更亮堂些。” 付巧言抿嘴笑笑:“那就不用大动干戈了,若是明年有幸再来看吧。” 凉风悠悠,扑面便是桂香。 两个人绕过曲折的小路,只要在尽头处转弯,便能看到另外一棵桂树。 荣锦棠正心情极好的同付巧言讲这丹桂的特色,只觉得前头一道浅绿身影闪过,带着寒光的匕首划空而来。 他下意识地拉着付巧言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料到另外一人从右边扑来,手里竟拿着大越少见的弯刀。 这两个人显然已潜伏多时,她们掐好了时间地点,专等荣锦棠毫不设防走来。 荣锦棠哪怕再练过武,也只堪堪躲过了刺杀的第一人,眼看第二人就要欺身而上。 就在这个时候,付巧言飞快地挡到了荣锦棠的身前。 一道寒光闪过,猩红的雪珠飞溅在青石板路上,映红了荣锦棠的双眼。 付巧言死死拦在荣锦棠身前,她捂着受了伤的胳膊没有痛哼一声。 这一切都太快了,只那么短短的回眸间,两个刺客已经欺到身前。 死亡的阴影一下子笼罩在了付巧言的心头,她狠狠闭上眼睛,身体却纹丝未动。 在她身后,荣锦棠一把揽过她的腰,就要把她往身后带。 说时迟那时快,四道灰色的身影飞扑而来,付巧言只听身前刺客一声痛呼,一道温热的液体喷涌到她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中,付巧言睁开眼睛,就见在她身前一步之遥的刺客已经成了血窟窿。 淅淅沥沥的血顺着她跪在地上的双腿流淌着,很快浸湿了那块形状曲折的青石板。 那是兰若。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经全然没了声息。 跪在地上血流成河的这个人,是她相处一年的邻居。 满眼都是鲜红的血,口鼻里也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溅在她脸上的血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素净的衣服上晕染开了一朵凄凉的花。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刺成血窟窿,死在她面前。 付巧言只觉得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就昏倒在了荣锦棠的怀中。 荣锦棠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让小姑娘安安稳稳躺在她怀里。 他面色铁青,对着灰衣人之首道:“出手慢、无所觉,当罚。” 四个灰衣人一齐跪到了地上:“属下知错。” 荣锦棠没在理他们,见怀里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左手肘处的伤口晕红了衣裳,看起来特别刺眼。 他紧紧皱着眉头,抱着她转身离开了斗艳园。 外面张德宝早就迎了进来,见这情景腿都吓软了:“陛下……” 荣锦棠已经没心思管他了,一边往无忧阁走,一边迅速吩咐:“叫太医院黄芪、李文燕、丁岑速到无忧阁。” 黄芪是太医院院正,李文燕和丁岑是院判,这次跟来都是为着他和淑太贵妃的。 荣锦棠这会儿已经急得不行,他几乎是跑着回的无忧阁,进门直奔寝殿而去。 张德宝跟在后面小跑,根本不敢提醒。 荣锦棠这脸色实在太吓人了,他伺候他十几年,还是第一回见。 他们这一路急行,很快就进了正殿寝宫里,荣锦棠毫不犹豫地把付巧言直接放到了他的床上,回头就问张德宝:“去问问谁会包扎?叫来赶紧先给巧言止血。” 可能太过急切,他甚至直接称呼了付巧言的名字。 无忧宫里都是乾元殿的宫人,张德宝对他们了如指掌,张口就道:“之前伺候过小主的柳叶学过,小的这就去叫她。” 荣锦棠这才缓了一口气。 他坐在床边,先用帕子压住小姑娘左手处的伤口,才去给她擦脸上的血。 她脸色苍白,嘴唇都泛着浅浅的粉色,一双秀眉微微皱起,显得极不安稳。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如何能见到这样血粼粼的场面。 荣锦棠想到她瘦小的身子一直死死挡在自己身前,心里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他帮她取了发髻上的钗环,顺了顺她漆黑的长发。 “好姑娘……”他轻声呢喃着。 柳叶很快就来了,她一进来刚要跪,荣锦棠就叫她赶紧到身前伺候。 张德宝早就给准备好了刀伤药和绷带,柳叶麻利地把托盘放到小几上,跪到床边去瞧付巧言手上的手肘。 兰若那一下速度极快,但她的弯刀显然不是铁匠做的,并不很锋利,这一下划得并不算太深,伤口也不长。 只是小姑娘胳膊细细白白的,显得那伤口就有些吓人了。 柳叶见她一直没醒,心里也很担忧,却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她清干净伤口旁边的血迹,上了药给包扎起来。 这一连串动作下,付巧言也没哼一声。 荣锦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柳叶一忙完荣锦棠就叫出去了,转身又去喊张德宝:“太医怎么这么慢?” 张德宝的脸也刷白刷白的,行宫里出了这种事,他自己难辞其咎。还能站在这听从圣意已经是心志坚定了,荣锦棠这一吼他的腿更软了,一晃就跪倒在地上。 “陛下,”他白着脸说,“已经请了,马上就来。” 柳叶刚一出去,就被晴书围了上来,刚才她只远远瞧见陛下打横抱着自家小主,小主身上都是血,已经吓哭了。 他们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红着眼睛问:“我们家小主……” 柳叶也着急,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瞧着还好,手上受了伤,就是没醒。” 晴书这才勉强笑了笑:“多谢你了。” 柳叶一晃神就瞧见太医已经行至无忧阁门口,一把拉住晴书往边上靠了靠:“没事,你不用怕,有陛下在呢。” 晴书没吭声,低头擦了擦眼睛。 黄芪是太医院院正,这会儿已经五十几许了,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仿佛刚刚不惑的年纪。 他闷着头往无忧阁这冲,脸不红气不喘,只额头出了点汗。跟在他身后的李文燕和丁岑就不太跟得上了。 等到了无忧阁正殿门口,黄芪正想整理下仪容再禀报,就听到荣锦棠沉声训斥:“今日之事,你和盛赞都要自去领罚!” 他声音之冷酷,是黄芪从未听过的。 他顿了顿,背在背后的手冲李文燕和丁岑摆了摆,这才禀报:“臣黄岑、李文燕、丁岑求见。” 只听张德宝颤抖的声音道:“进。” 94.病症 三位太医一路上只听出事了, 倒是怎么也没想到寝殿大门一开,打眼就瞧见一个少女躺在荣锦棠的龙床上。 她身上点点猩红的血实在扎眼, 黄芪当即脸色微变。 荣锦棠还是坐在床边没有动:“黄院正,你先看。” 黄芪快步行至床边,见荣锦棠已经把付巧言的手腕露了出来。 他就那么弯着腰, 站着给付巧言诊脉。 荣锦棠道:“刚斗艳园她左手手肘受伤, 已经包扎,只是一直昏迷, 未见醒。” 他这么一说,黄芪心里头就不那么紧张了。 他认真听了一会儿脉,又把左手也听了,才擦着汗道:“这位娘娘, 是否是吓着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场面不是很美。” 他一边说, 一边帮付巧言盖好被子, 动作轻柔得很。 黄芪咋舌, 好半天才道:“臣听脉而闻,娘娘手上的伤口没有大碍, 只将养几日待愈合便可自由活动。只有些吓着了, 导致气血翻涌闭气昏迷,等醒来再服三日养神安眠的方子便无妨了。” 他是太医院最厉害的御医了,他都讲没有大事,荣锦棠的面色就缓了缓, 没那么吓人了。 可黄芪话却没讲完:“臣只是个人浅见, 还得两位院判一同诊脉才定案, 还有些要斟酌。” 宫里头御医给贵人瞧病很讲究,最少三位一起出脉案写方子才行,万一有任何遗漏,他们三个是一个都跑不了的。 太医院一共只有一个院正四位院判,剩下的都是御医和御医使。如今三个太医都跟来行宫,只留两位院判在宫里专门伺候太后和其他太妃,来了行宫的都是圣手。 丁岑年纪不大,却是医术世家传人,他先诊了脉,又退到一旁等李文燕。 李文燕是四位院判里唯一一位女院判,是大越最有名的李氏医馆的嫡传弟子,专擅妇科儿科。 等到她也诊完了,与同僚对视一眼,还是道:“娘娘此时病因,臣推测与黄院正与丁院判一致,只是……” 荣锦棠又皱起眉头:“只是什么?” 李文燕见他确实对这位娘娘很上心,还是咬牙道:“只是这位娘娘约莫十来岁时受过冻,导致寒气入体,一直没有痊愈。不过臣观其脉案,近两年来娘娘有用暖融丸,稍缓解了一些。” 她是妇科圣手,一直给淑太贵妃问诊的,说出来的脉案荣锦棠是很信的。 他听了脸色更是不好,却问:“那她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朕记得她讲过挂红时是不太舒坦的。” 李文燕一愣。 她当值十几年,自然见识过先帝的妃嫔们,确实没见他对哪一个这么上心的。哪怕是当年顺嫔诞双生子,也不过就是问问大人孩子可好,多余的话是没有的。 太初帝这里她算是第一次伺候,实在不知道他是这么细致的人。 至于这份细致是针对这一位娘娘还是他本身就是如此,李文燕就不得而知了。 她斟酌一番,还是道:“娘娘在未用药之前冬日里会怕冷,挂红时也确实不太舒坦,不过已经用了药,应当好了许多,只是不知道给娘娘开药的是哪一位,用了多少时候。” 荣锦棠竟不知道她一直在吃药,听了心里头一阵阵的发闷,也不知道是疼还是难受,总之实在是不太愉悦的。 他发现,他曾经忽略她这许多。 荣锦棠吩咐张德宝:“去叫她的宫女进来。” 张德宝见他脸上一丁点笑容都没有,腿肚子直打颤。 晴书被叫进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荣锦棠叫李文燕问她话。 “你们娘娘的暖融丸是谁给开的?用了多久?” 晴书见付巧言还好好躺在床上,不由松了口气,也没注意她称呼的是什么,只老实回答:“回大人话,是张御医使给小主瞧的病,这药约莫是去岁元月开始用,至今已有一年半,已经渐渐起效了。” 去年冬日里付巧言什么样晴书是没见过的,只听晴画讲小主如今不怕冷,感谢张御医使给开了好药。 李文燕一听就纾了眉头:“张瑞芳也是我们李氏医馆的子弟,只如今年纪轻幼,才只御医使的官职,她开的药对症,只不过药丸没有汤药药效好,这才一年才见效。” 荣锦棠听了又不太高兴,总他今日的心情是好不了了。 他问晴书:“为何不叫吃汤药?” 晴书一愣,却垂眸道:“我们那不太适宜熬药。” 长春宫的后殿都两个小主住偏殿,她们平日里煮点味轻的花茶还行,汤药味苦还重,熬了前院都能闻到,自然是不能自己煮的。 荣锦棠一听,嘴里头直发苦。 他伸手顺了顺付巧言黑长的秀发,看着他苍白的容颜道:“李爱卿。” “现在换成汤药药效如何?” 李文燕才明白过来床上躺着的只是下三位的小主,她隐约也听过行宫里头的传闻,一下子就猜到她应当就是独得皇上宠爱的付才人。 小姑娘这样柔弱地躺在床上,小脸只有巴掌大,哪怕神情并不很安宁,也难掩倾国倾城的容颜。 确实是难得的美人了。 李文燕道:“若是服用汤药应当年底能见效,只汤药味苦,小主要能一直用下去才好。” 她其实也是帮张瑞芳开脱了一下。 汤药不好吃,苦涩酸浓,若是药丸效力差不了太多,自然选择药丸的多些。 哪怕不是宫里头的贵人,百姓也觉得药丸更方便好吃。 但荣锦棠还是不太高兴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宫里头的事都归他管,哪怕他想稳重一些没让小姑娘升位太快,但还是忽略到了许多细节。 毕竟他一出生就在景玉宫里了,他所见的都是淑太贵妃的生活,从来没有关心过下三位的小主要如何过活。 索性……他也提前准备好了。 只是这份准备,还得再郑重一些才好。 荣锦棠心里头想开了,面色就好看了一些,他淡淡道:“她是不怕吃苦的。” 那声音里有着难以觉察的赞赏和信任,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态度也更郑重了些。 “三位爱卿且再仔细斟酌,务必写出最好的药方来,药材就从乾元宫库房走,没有限制。” 李文燕心里头一紧,就听荣锦棠的声音再次响起:“与她,是否有碍子嗣?” 这回,李文燕答的就异常谨慎了,她斟酌好久还是道:“毕竟小主是受过寒的,等用药疗程结束后才能断定是否有碍。” “朕问你,是否有碍。” 李文燕觉得背后都湿了,这是她第一次从荣锦棠身上感受到这么沉重的威仪,仿佛只要她回答有半点错误,立马就要拖出去斩首示众。 她抖着声音答:“臣判断,应当是无碍的。” 从付巧言的脉案上看她寒症并不太重,只要用药恰当就会无碍,哪怕只吃药丸,等到了明年也能见效。 只是宫里头的子嗣之事确实不能胡乱保证,之前张瑞芳到底年轻,淑妃一问就答了。像李文燕这样的老油条,说话就有水头多了。 荣锦棠把目光往她身后扫了扫,见黄芪和丁岑也一起点了头,心里才略微松了松。 此时此刻,他不否认想要一个她生的孩子。只要能有皇嗣诞生,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她,都是最好的一件事。 荣锦棠这会儿就松了些,这些个老御医都聪明得很,话从来不说死,不吓唬一下总在那故弄玄虚,搞得他不能安稳。 他道:“你们回去定夺个章程出来,药要温和些,好入口一些,还得有温补的效果,她实在是有些瘦弱了。” 李文燕瞧了瞧床上比同龄人更高出半个头的少女,只好点头称是。 黄芪见他已经没那么生气了,便上前两步:“一会儿小主醒来,陛下仔细着些,毕竟受过惊吓可能会与寻常不同。” 他是老臣了,眼力价跟张德宝有得拼。 这小主不小主的不打紧,打紧的是皇上的态度。 哪怕是当年的贵妃,也没见过先帝这样上心。 不过他倒是听师父说过,当年先帝对显庆皇后是明显不同的。 大越专情的皇帝也不少,开国高祖皇帝就是最有名的一位,终其一生他都只有皇后一位发妻在册,后宫虚空从未留妃妾。 黄芪想着付巧言的名字,只在心里头叹:但愿您命好,能康健喜乐,同陛下长长久久吧。 这话荣锦棠是爱听的,他浅笑:“黄院正有心了。” “以后付才人的寒症就由李爱卿主治,还望两位爱卿从旁斟酌,务必拿出最好的方案来。” 三个人齐齐跪下了:“臣定当不负圣令。” 等到太医们都走了,荣锦棠才吩咐张德宝:“刚那个叫柳叶的宫女选给付才人用,你再挑两个懂事的黄门过去,专给她伺候汤药,务必要选老实谨慎的。” 晴书一听,眼睛悄悄亮了。 大越皇室非主位不配黄门,宫里有没有黄门,是她是否成为主位的标志。 皇上这个意思,显然是要给小主升位了。 荣锦棠转头吩咐晴书:“叫你们归园居的人都去偏殿收拾,在回宫前你们主子就住在那里。” 晴书跪拜,退了出去。 张德宝还留在屋里,等荣锦棠的发落。 “以后宫里的事,朕不问,但你要经心。”荣锦棠淡淡的说。 “这一次自己去内务府领罚,若是还有下一次……” 张德宝又跪了下来,紧着给他磕了三个头:“小的一定更加谨慎,再也不叫出这样事端。” 荣锦棠道:“叫禁卫先审问那个宫女,不问出话不能死。” 他声音里带着冰冷冷的寒意,张德宝听了身上一阵发冷。 “诺。” 张德宝就退了出去。 荣锦棠坐在床边看着她,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要给她什么封号呢? 95.醒来 付巧言梦里是漫天血雨。 一会儿是兰若同她下棋的笑颜, 一会儿又是她举着刀冲过来的凶恶,最后那些都不见了, 只有铺天盖地的红。 付巧言觉得有些憋气,她使劲深吸口气,猛地张大了眼睛。 荣锦棠正坐在床边读书。 付巧言还有些懵, 她只觉得身上很冷, 只好喊他:“陛下。” 荣锦棠倏然抬起头。 他一双漆黑眼眸瞧了过来,见付巧言醒了, 嘴角微微扬了一个弧度。 “醒了?身上如何?” 付巧言还有些茫然的,她好半天才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事。 一想起那些可怕的血色来,付巧言就有些着急,她挣扎着要起身, 却不料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呀。” 直到这个时候, 她才知道要痛呼一声。 荣锦棠赶紧放下书本过来扶她, 叫她稳稳靠在自己怀里。 付巧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胳膊, 问:“陛下没事吧?” 荣锦棠心中一暖,付巧言嘴里从来没说过什么情情爱爱的话, 可她表现出来的那份关心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心里头有, 才能这样重视。 他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朕没事,只是你伤了手又受了惊吓,得吃一阵子汤药了。” “有些苦,但你得好好用了, 身体才能好。”他声音十分的温柔。 付巧言刚醒来就被他这样拍, 又有些迷糊, 她说:“回宫煮药不方便,能少用几副么?” 她只是很自然在陈述事实,□□锦棠心里头还是有些难受,他道:“没事,回去给你搬个家,就方便了。” 付巧言精神了些,问:“搬去哪里?” 确实她也不想再住兰若原来偏殿的对面,每当看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她或许都回想起这一日的过往。 那些沉淀在脑海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现在还叫她浑身发冷。 付巧言不自觉抖了抖,整个人都往他怀里缩。 荣锦棠知道她可能想起刚才的事,便把她搂得更紧:“明日里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转头吩咐外面候着的中监传膳,又跟付巧言道:“这几日你就在这陪着朕,好不好?” 他声音好轻,仿佛一只羽毛在扫着她动荡不安的心。 “好。”付巧言下意识道。 晚膳的时候付巧言才发现她自己真的成了病号。 她右手没受伤,荣锦棠也不叫她用筷子,只能用勺吃些好克化的食物。 每一样都是他指了让晴画给夹碎放到碗里,她再去吃。 付巧言知道他是想显示一下关心,便也乖乖照做了。 晚饭之后,照例要沐浴的。 荣锦棠叫宫女们都退了下去,自己亲自帮她梳洗。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很严肃训她伤口不能碰水,只好红着脸任他给自己清洗。 整个过程荣锦棠都很专注,他没有一点要折腾她的意思,最后洗完了,甚至帮她擦好了头发:“一会儿回去再干发吧,你得吃药了。” 一想起汤药,付巧言就皱了皱鼻子。 荣锦棠道:“要是吃这个,你原先用的药丸就不吃了,这药用些时候就能好。” 付巧言一点没觉得他知道自己吃药有什么不对,听了还高兴:“真的?要是冬日里能好,晚上就不怕冷了。” 荣锦棠笑,扶着她出了浴池:“冬日里铁定不让你冷。” 等穿过回廊,付巧言还想往偏殿去,却被荣锦棠牵着进了主殿。 付巧言有些诧异:“陛下,这……” 荣锦棠声音很淡,他一本正经道:“今日里朕也受了惊吓,还是在寝殿安置吧,这边宫灯多些。” 付巧言就理所应当地被他牵了进去。 这会儿寝殿里晴书和晴画都不在,只有柳叶等在一旁。 荣锦棠叫她给付巧言干发,对付巧言道:“以后就叫她跟着你,她会些简单的跌打医术。” 付巧言正枕在软枕上,听了这话跟柳叶对视一眼,浅浅笑了。 “诺,我原也很喜欢她。” 荣锦棠见陆叁一直等在殿外,就叫他进来:“药好了没有?” 陆叁行了礼道:“已经好了,在温着,脉案也已经录档,膳房另给备了糖瓜。” 膳房的大师傅,简直神乎其神。 付巧言一听就在心里头佩服,真没有他们巴结不好的主子。 荣锦棠先去让宫人给更了衣,这会儿就换了里衣在殿里安排明日政事,初秋的夜晚也不嫌冷。 付巧言就忍不住去念叨他:“陛下仔细着凉,如今月份晚了。” 荣锦棠一个将要弱冠的小伙子,实在是火力旺盛,听了只摇了摇头,又吩咐张德宝几句这才回到塌边。 乾元宫伺候过的宫女,干发都很有一手,这会儿付巧言头发已经干了,正软软披在身后。 柳叶取了个丝绸的发带过来,帮她松松束在身后。 小姑娘身上也穿着里衣,只是荣锦棠怕她冷,叫她披上了外袍。 她团成一团坐在龙床边上,那困顿的样子显得可爱极了。 荣锦棠坐到她身边,叫她把脚也缩到床上,拿被子盖住才行。 柳叶出去忙了一会儿,就端了托盘回来。 檀木托盘上,一碟小糖瓜,一碗热汤药。 远远闻着那个味道就一股子苦涩,付巧言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太想喝。 她明明不是个喜欢使小性子的人,从小到大跟母亲也没这么腻歪过,可这会儿靠在她身边,却莫名想要他哄一哄。 那种情绪来的太突然,她实在抑制不下去。 她小声哼哼:“好苦,不想喝。” 荣锦棠竟真的柔声哄她:“怕什么,就那么一小碗,喝完还有糖瓜吃。” 宫里头的糖瓜个头很小,不过拇指大,上面点缀着红艳艳的图案,看起来很喜庆。 付巧言低着头不讲话。 荣锦棠搂着她的腰又道:“要是好好吃药,回头就把那本张喜的原著孤本送给你。” 听到这个,付巧言立马抬起头了。 柳叶已经等在旁边有一会儿了,付巧言也不太好意思叫她一直端着,这边伸出手:“给我吧。” 荣锦棠在她脸上亲了亲:“真乖。” 付巧言摸着那碗不太烫了,很豪迈地一口就闷了进去,柳叶在旁边端了水,赶紧给她漱口。 漱完口,一个糖瓜含进去,什么苦涩都没了,只留下暖心的甜。 荣锦棠道:“吃了甜瓜还要再漱口,要不牙齿该坏了。” 付巧言“嗯”了一声,很遗憾地没有去摸第二颗。 这是付巧言第一次睡龙床上,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摸了摸床上的雕花,跟正在贵妃榻上读书的荣锦棠道:“比偏殿那个床精致些。” 荣锦棠拿着书的手顿了顿,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家具?花纹呢?” 付巧言想了想,道:“感觉梨花木的更好些,纹路漂亮,花纹就都好,只要吉祥喜庆的就行。” 她笑:“我不挑的,怎么都很好了。” 荣锦棠瞥了一眼柳叶,柳叶很懂事地就出去禀报给了张德宝。 两刻钟之后,荣锦棠见她有点困了,也就放下书过来上了床。 初秋的夜里山中已经有些凉爽了,他把床幔扯下,吩咐外面守着的宫女进来熄灯,只留门口的两盏微弱亮着。 床幔里很黑,他头回睡在外侧,叫付巧言睡在里侧。 这样有些不合规矩,但荣锦棠道:“你左手伤了,这样不会碰到手。” 倒是有些道理的,付巧言就说:“多谢陛下体贴。” 荣锦棠轻声笑笑,在黑暗里轻声道:“睡吧,小姑娘。” 付巧言沉沉进入梦乡。 荣锦棠却没有睡。 等付巧言呼吸规律起来,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掀开寝殿的帘幔缓步而出。 外面,新任禁卫统领冯昔旧正守在那里,一脸严肃不言不语。 荣锦棠在主位坐了,低声道:“说吧。” 冯昔旧行了礼,声音也很低:“芳年坦白了,她跟兰若是乌鞑人,早年就来了大越隐姓埋名,后因容貌出众被安排小选入宫,乌鞑那边给他们的指令是刺杀皇帝。” 这个皇帝,指的不是荣锦棠。 而是大越任何一个坐上皇位的荣氏子。 她们是隆庆四十一年入宫,为了这一天足足等了五年。 以前没有机会,这一次天赐良机,她们兴许摸透了他每天都要去斗艳园散步且不带宫人,这才起了意。 因为斗艳园并不限制宫妃进入,只是每当荣锦棠和付巧言来的时候,其他人都是不来的。 一个是看着生气,再一个她们也没那么死皮赖脸。 今日守园的黄门瞧见兰若主仆进入,也没拦着。 她位份最低,若是舍弃脸面也在情理之中。 荣锦棠问:“武器从何而来?” 尤其是兰若手里那把弯刀,实在是很少见的器型,大越官兵几乎不使用。 冯昔旧道:“已经请禁卫的匠师探查过,应当是用铜盘私自改的。” 荣锦棠冷笑出声:“倒是用心了。” 冯昔旧低下了头。 这事他是有很大责任的,刚已经挨过罚了,虽然圣上并没有受伤,却也是他的失职。 “陛下,”他沉声道,“太后那边……应当不知情。” 荣锦棠点了点头。 冯昔旧又道:“已经查明,当时要给您选良媛,太后娘娘便吩咐冯秀莲选两位容貌最出众的给您送来,当时是只看了样貌的。” 荣锦棠道:“太后娘娘是出身王氏,她比不会做这样的事。” 见他心里有了成算,冯昔旧也就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吩咐:“再去审她,朕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细。” 冯昔旧退了下去。 荣锦棠正在沉思这事儿,却突然听到寝殿里传来细细的□□声。 他心中一惊,赶紧进了寝殿,掀开床幔去看。 只见付巧言双眉紧锁,正在痛苦地低声说着话。 她额头都是汗,脸色刷白,一看便知是做噩梦了。 荣锦棠脱了鞋子上床,把她搂在怀里哄:“乖乖,不怕了不怕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语:“有朕在的,不会离开你。” 付巧言这才安静下来,又再度睡去了。 96.婕妤 因着晚上一直梦魇, 付巧言几乎没怎么睡好,到了往日已经早起的时辰依旧沉睡着。 荣锦棠早上打了半个时辰拳回来见她还在睡, 便吩咐晴画道:“去太贵妃那禀报一声,便说你们娘娘昨夜里受了风,这几日不过去陪她了。” 晴画顿了顿, 冲他行了礼便退下了。 昨日的事除了禁卫和张德宝旁人并不太清楚, 晴书离得远什么都没看见,只隐约猜是出了不太好的事。不过见皇上对她们小主比往日还要温和, 也明白不是冲着她们小主来的,心里多少安定一些。 她同晴画也简单讲了讲,还说陛下有意给小主升位了。 她们小主已经是才人,再升就是六品婕妤, 一下子变成了一宫主位。 张德宝会做人, 等荣锦棠那封诏书一下, 便把柳叶、陆叁和陆六直接归至付巧言宫下。这会儿晴书回去收拾东西, 换柳叶跟着晴画在无忧阁伺候付巧言。 寝殿里依旧燃着安神香,少女舒适地窝在锦被里安眠, 荣锦棠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 便起身出了寝宫。 他吩咐等在外面的张德宝:“你就守这里,待会儿等她洗漱完就把诏书宣读给她,叫她高兴高兴。” 张德宝赶紧着行了礼,偷偷摸了摸自己挨了打还在疼的屁股, 嫉妒地看着原本在他后头叫哥哥的中监于兴跟着荣锦棠身后走了。 他同守在殿外的柳叶对视一眼, 叹了口气。最近几天, 陛下显然不是很想理他。 付巧言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等到日上三竿才迟迟醒来,却还是觉得很累。 她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入手一片冰凉,估计荣锦棠已经忙去了。 床幔遮住了外面斑驳的光影,付巧言躺在昏暗的架子床里,安静地发着呆。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又仿佛已走过万水千山。 安神香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又有些困了,可是咕咕叫的肚子却提醒她必须要起床了。 “谁在外面?”付巧言问。 柳叶的声音响起:“回娘娘,奴婢在,娘娘是否要起了?” 付巧言还有些昏沉,她没有立时发现柳叶对她的称呼变了,只道:“起吧。” 柳叶拉开床幔,笑嘻嘻冲她行了礼,等她慢悠悠从床上坐起身来,才过去帮她换上软底的绣花鞋。 “早膳已经安排好一会儿了,一直在前厅里问着,等洗漱完便能用。”柳叶道。 晴画稳重忠心,晴书可爱贴心,柳叶倒是爽朗麻利,也让付巧言很是喜欢。 付巧言点了点头,起身洗漱挽发,等换了一身织锦的嫩黄袄裙配黄水晶顶心头面,这才清爽了些。 “早上有药否?”昨天她实在精神不好,也未问荣锦棠说的药要如何用。 柳叶叫她坐在贵妃榻上歇会儿,端了蜂蜜水给她润口。 “李院判道安神药这几日晚上要紧着吃,驱寒的药以后每三日服一次便可。” 付巧言松了口气,那药真是太苦了,还真不如药丸子好吃。 “还是药丸子好用些,可惜陛下不让吃了。”付巧言遗憾道。 柳叶笑:“陛下嫌那药药效慢,想让您早点好呢。” 付巧言笑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张德宝捧着圣旨进来了。 付巧言赶紧起了身,一颗心都跟着噗通直跳。 张德宝给她打了个千儿,笑眯眯道:“娘娘大吉,请您接旨。” 好像接到那封才人的册封诏书还是昨天的事,付巧言有些恍惚地跪在了软垫上,张德宝徐徐展开诏书,清了清喉咙开始读。 “长春宫付氏巧言,孝敬忠诚,性秉温庄,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册封为六品婕妤,特赐封号宸,赐住景玉宫,主一宫事,钦此!” 荣锦棠昨日里温柔到了极点,付巧言也隐约猜到他要给自己升位,只没想到这册封来得这么快,这么急。 她不觉得自己昨天做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只是尽自己本能去保护了他而已。 “谢陛下恩封。”她冲诏书行了大礼,紧接着就被柳叶扶了起来。 张德宝把诏书捧到她手上,又卖了个乖:“来之前陛下就叫让修葺景玉宫,等回去娘娘便能住上了。大小还是同太贵妃娘娘那会儿时一样,陛下知道您喜欢花草,又在后院里加了个小花坛。” 付巧言抱着那沉甸甸的诏书,心里头一阵的恍惚。 她愣愣坐回贵妃榻上,柳叶在边上帮她解释:“我们娘娘忒高兴了些,大伴不要介怀。” 张德宝笑呵呵等在那,怎么可能“介怀”。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桂花的香味穿过窗棱弥漫进寝殿里,付巧言徐徐展开那份诏书。 她把上面的每一个字反复咀嚼,最终微微勾起唇角。 他说自己“孝敬忠诚”,特赐封号“宸”,赐住了景玉宫。 宸这个字,很沉很重。 付巧言着实没有想到,荣锦棠会特地单独赐给她这样一个封号。 《说文》里言,宸,屋宇也。又释为北极星所在,后借指帝王所居,又引申为王位、帝王的代称。 大越历代后妃里赐什么样封号的都有,唯独没有宸这个字。这个封号,最近的要追溯到前陈宣帝时期的宠后宸敬皇后。 付巧言细细摸着诏书上那个宸字,一直浮着的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昨日里的那些惊慌失措都消散不见,剩下的只有难以名状的安心。 付巧言抬头同张德宝道:“多谢大伴,赏。” 柳叶立即上前递了荷包进张德宝袖中。 张德宝这会儿对付巧言的态度都不是和善客气了,他简直毕恭毕敬。 “娘娘仁慈,小厅已经摆好了早膳,娘娘歇会儿便移驾用膳吧。” 付巧言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等张德宝走了,付巧言才高兴地裂开嘴,笑得灿烂又夺目。 她起身在寝殿里来回转悠,嘴里絮絮叨叨:“景玉宫可好了,尤其是娘娘改过的书房,书室里能摆好多书。” 柳叶伺候她时间不长,还是第一次见她高兴成这样,也不由跟在后面傻笑。 “院子里那颗晚梅也漂亮极了,冬日里取下一支插在白瓷细口瓶里,能开好长时间呢。” 她絮叨个没完,全然忘记要去用早膳,紧接着又琢磨:“回头要请陛下给赐幅字,挂在书房里多敞亮。” “都依你,”荣锦棠笑着迈步进来,拉住还在转悠个不停的小姑娘,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早安,宸娘娘。” 这个称呼沉甸甸的,可从他嘴里念出来却带着一股甜蜜来。付巧言抬头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过,也没跟她讲过,可景玉宫提早就修葺了,小花坛也已经修好。这个字这样重,却轻易地就给了自己。 “陛下。”付巧言又红了眼睛,觉得有些丢人,自己从来没这么爱哭过。 荣锦棠拍了拍她后背,知道小姑娘是喜极而泣,也由着她放纵了一会儿,才道:“好了,要是这么感谢朕,就好好吃药听到没。” 付巧言“嗯”了一声,把头抬起来飞快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到了别处。 荣锦棠看她小脸微红,心里也很高兴,昨天那点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只要她还好好的,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再高兴也要吃饭,景玉宫里的摆设等你回去自己弄,家具已经做了新的,跟母亲那会儿有些不同。” 荣锦棠牵着她的手去正厅,拉着她坐到桌边。 “都是朕亲自选的,不许不喜欢。” 付巧言冲他甜甜笑了。 “诺,多谢陛下。” 荣锦棠叫宫女给她盛了一碗海参小米粥,叫她先吃了暖胃,自己就一直坐在桌边看她。 休息一晚,付巧言左手的伤没那么疼了,除了绑着绷带不太方便,倒是不太影响用膳喝水。 荣锦棠抿了一口张德宝殷勤端过来的茶,道:“今日就别去娘娘那了,你手上有伤要养养,斗艳园的事也没同她讲,明日里你也就道自己吹了头风过不去。” 付巧言乖巧点点头,把一整碗粥都用了,才道:“我省的,不会叫娘娘操心。” 有他陪在身边,付巧言就不好老是去用甜口的精致糖三角和玫瑰菜丝,等用完早膳,荣锦棠就领着她去了正殿书房。 宫人们来来回回好几趟,给她在窗边安置了一方小天地,黄花梨的方塌上面铺了软软的垫子,小几上给她摆了书本九连环八宝茶和点心,供她打发时间。 “今天朕事忙,你老老实实待这里自己玩,若是困了就盖好被子歇着。” 荣锦棠把她安置好,唠叨半天,才自去批改奏折。 付巧言靠坐在榻上,先是玩了一会儿九连环,又怕这玩件声音大吵了他办公,便改成了读书。 兴许是吃的药安眠,她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睡了过去。 荣锦棠批改完一份奏折,抬头见她已经睡了,摇着头过去给她盖上被子,又自去忙碌了。 就在两个人温馨陪伴的时候,其他宫里头都知道了付巧言升为主位的事儿。 付巧言在行宫两月内连升两级,如今封为婕妤,特赐封号为宸,赐住景玉宫。 无论是她升为婕妤也好,赐住淑太贵妃娘娘原来的宫室景玉宫也罢,最令人啧啧称奇的却是那个特殊的封号宸。 从前陈至今五百年来,只三位后妃有此殊荣。 前头两个,最后都封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了。 如今付巧言被封为中三位婕妤,因为独有封号位比昭仪,实际上已经是荣锦棠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宫妃之一了。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仅仅只是淑女。 且不说有多少妃子暗地里砸了杯子,倒是淑太贵妃听了微微皱了眉头:“昨日是不是出了事?” 沈福回忆一番,只说:“昨日里陛下和宸婕妤从斗艳园回去,据说是招了太医的。” “三位都去了。”沈福补充道。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皇儿谨慎管了,若是巧言只头风,必不会一口气叫那么多太医去,你瞧瞧这封号。” 这已经明晃晃在说,这一位现如今是朕心里最重要的女人,如果一直都是,将来她说不定也能效仿前头的两位宸娘娘,最后执掌凤印。 她对荣锦棠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是个急躁的人。 从付巧言的位份上看,一直走的是稳扎稳打的路线。 这一次虽然只升了一位,可那封号实在太尊贵了,尊贵到淑太贵妃都忍不住感叹:“比他父皇,到底不一样。” 97.游湖 二更 或许是这一天荣锦棠的陪伴叫她安心了, 也或许付巧言本就不是个特别胆小怕事的人,这一日晚上用过安神药以后她渐渐熟睡, 没有再做噩梦。 她左手还是不如往日里灵活,等到第三日清晨才准备去看望淑太贵妃。 早饭时付巧言斟酌片刻,还是屏退宫人问荣锦棠:“兰若……” 荣锦棠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他把特地给付巧言准备的温补药膳往她面前推了推, 轻声道:“她的事儿都已经查明了,宫女芳年也扣在禁卫那, 你不用担忧。” 付巧言叹了口气:“何苦呢。” “之前我同她还经常手谈,后来天气冷了就停了,没成想……” 没成想成了如今这般。 刺杀皇帝实在罪大恶极,兰若和芳年两个人从此就会消失在后宫名册上, 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一般。 荣锦棠道:“已经叫她宫里安排她称病, 等咱们回宫那日便是她的丧期, 娘娘若是问你, 你就说不知是什么病。” “我省得的,”付巧言点了点头, 心里头还是有些沉重的, “就是娘娘聪明得很,怕瞒不住。” 荣锦棠给她加了一块蜂蜜酥糖:“没事,娘娘兴许不会关心这事。” 用过早膳,荣锦棠就去忙碌了, 付巧言领着晴画去淑太贵妃那。 路上晴画道:“前日里奴婢去太贵妃娘娘那给您请假, 娘娘很是关心您身体。” 付巧言心里一暖, 笑道:“娘娘是仔细人。” 晴画又问:“归园居的东西都收拾到偏殿,奴婢几个的住所都给安排好了,无忧阁这边客气的很呢,还是娘娘有面子。” 那是当然的。 她因何升位旁人不知,张德宝心里肯定清楚。救驾这事往大里说可了不地了,加之付巧言受了伤,荣锦棠毫发无损,更显得这一忠心壮举十分难得。 只这理由不能往外讲,在荣锦棠心里也肯定不是单因为这个给她封婕妤,不过宫里其他人都是不知的,只能看到她荣宠无限,旁人难以企及。 就说从无忧阁往甘露斋去的这一路上,凡是遇到的宫人们无不向她恭敬行礼,口里称“宸娘娘大吉”。 等到了甘露斋,更是老远就瞧见沈福等在那。 “给宸娘娘请安了”,沈福迎上来笑道。 付巧言态度依旧跟往日没什么不同:“劳烦姑姑特地等我。” 沈福也一如既往地恭敬:“娘娘听您今日会来,早就安排在茶室里等了,怕您吹着风。” 这会儿已经是初秋,再用送爽殿就显得冷了,这些日子付巧言一直都是在茶室里头陪淑太贵妃。 等到了茶室门口,一进去就被淑太贵妃招到身边:“好孩子快过来,叫我瞧瞧好些了吗?” 付巧言冲她行了礼,这才陪坐到身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太医讲我原来风寒入体,又给开了些驱寒的药,耽搁了几日。” 淑太贵妃见她确实精精神神的,这才放下心来。 “得,那娘娘就在这恭喜你了。” 付巧言微红了脸,笑意却弥漫到眼里眉间:“都是陛下恩赏。” 淑太贵妃让寒烟上了茶便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她笑容收了收,叹口气道:“我知道皇儿不想叫我多操心,可那日在斗艳园里只怕是出了大事吧?” 付巧言心里头斟酌一番,还是含糊答:“因最后其实没什么事,陛下才道不叫您知道的。原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今儿午膳陛下还说要来陪娘娘用膳呢。” 听她这么说,淑太贵妃便了悟了。 那意思是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所以荣锦棠便不打算同她讲。 这宫里一旦有宫妃升位便是人人皆知,不受宠的小主生了病倒是无人问津,是以淑太贵妃根本不知道兰若“生病”的事,连问都没问她。 淑太贵妃很快就放过了斗艳园那茬,问付巧言:“听闻把景玉宫赐给你了,这下高兴了吧。” 付巧言顿时笑开了花。 “娘娘最是知道我,确实喜欢景玉宫那,现在还时常怀念那时候的光景呢。” 淑太贵妃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打趣:“有什么可怀念的?你现在是宸娘娘了,要端的起身份。舒舒服服等人来伺候难道不比伺候别人强。” 她同付巧言从来都是有什么讲什么,这一句说的太实在了,付巧言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娘娘您真是的,竟说大实话。” 淑太贵妃把茶杯放到几上,面容严肃了些:“等这次回去后,肯定好多人要去巴结你,好多人也盯着你,若是不想理的就不用见,盯着你的也不用搭理。” “你跟她们不一样,不用自降身价去争执什么,只跟以前一样,自在过活便是了。” “皇儿,也不会高兴见你过得不舒坦。” 她说得真心实意。 付巧言这个宸娘娘如今是荣锦棠后宫里唯一烧起来的热灶。这一时的红火肯定要达到顶点,跑去烧的人必定不少,却也很难一直在烧。 宫里头阳奉阴违见利忘义的人太多,荣锦棠原本想按部就班,也是怕她一时间花团锦簇,不能适应。 不过现在看来,小姑娘心里头倒是主意正,很能稳得住场面。 “娘娘的话巧言铭记于心,且不会忘记。”付巧言向她弯腰福了福。 淑太贵妃没再说别的。 过了几日,大约是付巧言手上的伤好全了,也停了晚上的安神药,荣锦棠突然安排要带她和淑太贵妃六公主母女去游湖。 原本刚来时他就答应要带她去玩的,不过后来事多就忘了,眼见都要回宫,才想起来要去玩一趟。 楼船分上下两层,下面是宴厅,上面则有厢房,方便主子们夜宿楼船尝个新鲜。 秋日里凉爽一些,荣锦棠便吩咐付巧言:“要紧着带好厚实一些的秋装,省得真的吹出头风来。” 付巧言正要笑着接话,没成想他又道:“朕这边要带的衣裳你也一起安排了,使唤张德宝一起装箱带上便成。” “这……”付巧言顿了顿,还是问,“晚上要住在上头?” 荣锦棠笑:“母亲和小六就不住了,咱们在上面玩两天,你不是说以前没坐过船吗?这回叫你尽兴。” 他已经提前把奏折都处理完了,就是为了空出几天去船上散散心,一个是为了陪小姑娘好好玩玩,再一个他也是累了许久,再不休息也很厌烦。 以前荣锦棠的衣食住行都是由张德宝并乾元宫的几位中监一起安排的,若是在宫里时还要由甄姑姑最后再查漏补缺,就拿这回来行宫之前准备衣裳物品就好生忙活一番,总之累的人仰马翻。 累是次要的,主要是荣锦棠自己根本就不上心,这要是有下人们没想起来提前安排好,说不得还要怪罪。 人人都羡慕张德宝伺候在荣锦棠身边,却没瞧见他这一年半瘦了多少,都快赶上宁城的风采了。 一听说这次要由宸娘娘安排行李,张德宝差点感动的“老泪纵横”。 无论付巧言安排的好不好,反正荣锦棠是从来一个不字都没有的。 紧着忙活了一天,次日清晨用完早膳,荣锦棠就领着付巧言去请淑太贵妃了。 刚一走到甘露斋门口,就听六公主在里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母亲我们去船上要玩什么?可不可以把我的巴哥带上?它还没坐过船呢!” 淑太贵妃坚定拒绝了:“不行,它话唠。” “我的小宝哪里话唠了?母亲你嫌弃它。” “对,我是嫌弃它。” 荣锦棠松了松眉头,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笑意。 “听母亲的,”他大步进了甘露宫,冲六公主道,“你那巴哥跟你一个德行,吵得很。” 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听到荣静柔的名叫小宝的巴哥在那絮叨:“恭喜发财,吉祥如意,哎呦哎呦,娘娘大吉。” 付巧言忍不住笑了。 荣静柔蹭到付巧言身边,搂着她的胳膊撒娇:“皇兄你看你,明明巧言也喜欢小宝呢,我们家小宝多乖。” 荣锦棠把她拨到一边去,自己牵了付巧言的手:“没规矩,巧言也是你叫的?” 荣静柔吐了吐舌头,没再去歪缠小宝的事儿。 这巴哥是淑太贵妃才让寻来给荣静柔玩的,条件是荣静柔回宫后年底前必须得订婚,没得商量。 反正不管母女两个怎么谈的,这事终于不用荣锦棠操心了,人选的事有淑太贵妃和太后,再也不用烦他了。 行李已经提前搬到楼船上,一家四口散着步穿过行宫里的石子小路,终于来到碧波湖的小码头前。 那艘楼船远看就已很壮观,近看仿佛是一座两层小楼停在湖面上,要扬着脖子才能看到船顶,大气磅礴得很。 荣锦棠让荣静柔先请了母亲上船,这才扶着付巧言踩上链接踏板。 链接船和码头的踏板做得很宽,两边还有栅栏,看上去并不很危险。 付巧言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了上来,一只手死死拉着荣锦棠的,不敢随便挪动一步。 站在踏板上晃荡感就已经很重了,付巧言面容严肃的很,就僵硬地站在那里。 荣锦棠第一次见她这样,憋着没笑出声来,只拉着她往里去,嘴里说:“没事,到了船上就没那么晃了。” 直到挪进了宴厅里面,付巧言才算松了口气。 为了景色好,宴厅里四面都开了窗,窗上还封了挡风的窗纱,让厅里既敞亮又透气,一点都不冷。 淑太贵妃显然坐过很多次船了,这会儿饶有兴致拉着六公主坐到了外面的甲板上,叫她多看看水色,开阔一下胸襟。 付巧言在厅里坐了一会儿,终于习惯了摇摇晃晃的楼船。 “不晃了吧?”荣锦棠问。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动作没那么僵硬了。 荣锦棠牵着她出了宴厅,踏上甲板。 外面是一片湖光山色。 湖里的莲叶连绵不绝,远处山上郁郁葱葱,微风拂来,吹散了湖面游曳的鱼儿。 荣锦棠问她:“好玩吗?” 付巧言冲他笑:“好玩。” 98.回宫 一家四口赏了一会儿景, 等外面起了风,便回了宴厅打叶子牌。 荣锦棠这一年多几乎一天都没歇过, 仿佛上一次打叶子牌的时候还未束发,那一天的情形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不过他玩牌脾气好,输赢都不走心, 全程一直给三位女眷喂牌, 从头到尾都没胡过。 这一玩就到了中午,荣锦棠见淑太贵妃有了倦意, 便吩咐上午膳。 沿着碧波湖的湖岸,行宫里设了好几处小码头。 他们停在其中一处码头旁,御膳房的小黄门早就等在那里,手脚麻利地给上了菜。 游湖当然要尝个鲜, 平日宫里头怕主子们胃痛不舒坦, 轻易不敢做生虾, 今天倒是难得上了道醉虾, 瞧着各个都很新鲜。 这一碗醉虾一共没几只,散着黄酒醉人的香气, 付巧言夹了一只吃, 醉虾肉质鲜嫩有嚼劲,带着一股不算很浓的酒香,口感特别好。 她又去夹了一只,就被荣锦棠瞥了一眼。 付巧言的筷子就顿在那了, 还是很顽强地把第二只也吃了。 荣锦棠见她自己乖, 吃完第二只就没再去动, 这才没说什么。 用到最后还上了一锅用小铜炉炖煮的豆腐鱼头汤,汤底已经熬煮成了奶白色,最好吃的要数里面的豆腐,鲜香可口,带着豆腐特有的嫩滑,一口下去满足极了。 一顿饭用得和和美美,用完膳淑太贵妃就去午歇了,剩下荣静柔精力旺盛,找付巧言玩翻花绳。 跳花绳付巧言比不过她,翻花绳就厉害得多了。 两个妙龄少女对坐在窗边,手里不停翻着不同花样图案的红绳,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荣锦棠坐在一边惬意喝茶读书,感觉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读过书,不多看一会儿都觉得亏了。 等到淑太贵妃醒了,荣静柔又吵着要玩投壶。 楼船上晃动轻微,却还是有,远远摆着的瓷壶一直在动,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些运气在里面。 最后是淑太贵妃这位乘过很多次船的老手赢了。 晚膳还是在楼船上用的,可能是荣锦棠特地吩咐过,晚膳时还有醉虾。 付巧言瞄了一眼荣锦棠,见他似乎没怎么注意自己,就叫晴画夹了两只给摆在碟子里。 黄酒其实是有后劲的,她中午用得少没感觉,晚上又加了两只,等淑太贵妃和荣静柔下船之后她就觉得晕晕乎乎的了。 初秋的日子天气凉爽,一整天也没出过汗,两个人便在楼船上洗漱完就就寝了。 夜里是在楼船二楼最大的那间厢房里安置的。 厢房里的架子床比寝宫里的小许多,两个人躺进去就得紧紧挨在一起。 四周是若隐若现的轻纱,随着楼船摆动在风里。 因为付巧言的伤,他们已经好些时候没有亲密过了,这么躺在一起一小会儿,荣锦棠就觉得浑身发热。 付巧言到底是有些醉了,她侧过身抱住荣锦棠的胳膊,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脸。 “陛下……”她呢喃着。 荣锦棠答应她一声:“朕在。” 付巧言笑了起来。 荣锦棠伸手穿过她纤细的腰,一个用力就把她抱到自己身上。 付巧言迷茫地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笑得脸都红了:“陛下真好。” 荣锦棠的目光一直钉在她红艳艳的嘴唇上,终于忍不住吻住了她。 小姑娘嘴里仿佛还带着黄酒的沉香,那滋味不仅是她醉了,就连荣锦棠也有几分醉意。 他在她耳边低声问:“今天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付巧言没听明白。 荣锦棠低声笑笑,震动的胸膛颠的付巧言直颤。 他伸手扯掉付巧言的腰带,松了松她雪白的棉锦中衣。 “你知道的,姑姑们肯定给过你书。”他的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你是好学生,肯定用心读了。” 付巧言确实用心读了,作为一个干什么都认真的人,哪怕那书看起来再害羞,她还是仔细看了。 她混沌的脑子里这会儿已经开始回忆那些种类繁多的姿势来,最终趴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个名字。 荣锦棠的眼睛更深了,它仿佛两颗滴了露水的宝石,深邃又璀璨。 付巧言直勾勾盯着他瞧,红着脸冲他笑。 荣锦棠扯下床幔,低声说:“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傍晚,楼船停在了藕花深处。 澄净的湖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仿佛是风在吹拂,又仿佛只是楼船在轻轻摆动。 直到夜深了,湖面才寂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在楼船上的两日过得很快又很慢,他们两个人甚至还手谈了一局,不过荣锦棠实在棋艺高深,付巧言几乎行到中盘就投子了。 水平差太多,下起来好心累的。 等第三日回到岸上,付巧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习惯,冲荣锦棠笑说:“倒是奇怪,这会儿在岸上反而觉得不对劲了。” 荣锦棠帮她理了理飞散的鬓角,笑了笑。 九月三十,圣驾启程回宫。 去时付巧言乘的还是青顶步辇,归程时便换成了蓝顶的,不止里面宽敞了些,也更舒适,回去的一路上都不觉得特别颠簸。 而她的位置也因为王昭仪早就回宫“看望”太后而变成了六公主后的第一位。 顾红缨和章莹月跟她同是婕妤,就因为少了那么一个封号,要被她压在后面。 兰若也因为“重病不治”在行宫病逝,已经“停灵”皇觉寺,等待昭陵妃园寝修缮完毕才能“葬入”。 因为荣锦棠还未弱冠,所以他的昭陵和昭陵妃园寝全部都未开始修建,图纸还在工部反复争议呢,至于“兰淑女”什么时候才能葬进去,目前还没有定论。 她只能孤零零等待在皇觉寺了。 然而作为荣锦棠第一位先行过身的妃嫔,她连朝臣一分的注意力都没吸引到,那些老臣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在了另外一位娘娘身上。 她简单又普通,听说只是平民出身,却直接被赐宸之封号,成了荣锦棠第一位有特殊封号的嫔妃。 因为有先帝爷遗诏,又有太后懿旨,至今没有朝臣敢逼迫荣锦棠大婚立后。朝堂上不敢讲是一回事,私底下动不动作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荣锦棠的后宫便已经是博弈后的结果了。 但是他们那么卖力的忙活,最后的结果却没有落到任何一个人头上。 世家与朝臣们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了,反正也没便宜对家。 同去时一样,回程又是在步辇上耗费了两日多的光景,一行人才穿过朱雀大街,回到了长信宫。 鱼跃门早就大开,让步辇依次通行而过,把主子们一个一个送回各自宫门口。 付巧言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步辇从乾元宫后面绕路过去,途径长春宫,在前一条巷子口停了下来。 一个二十出头的宫女正领着两个小黄门等在景玉宫宫门口,见了步辇停下,利落地给她行了个礼。 “给娘娘请安了。” 晴画和晴书先下了步辇,转身扶了付巧言下来。 柳叶也跟在后面,正在使唤小黄门搬行李。 这两位都是之前的熟面孔,被张德宝先派回来给宸娘娘打扫景玉宫的,一个是陆六,一个是陆叁,名字也好记。 付巧言冲那宫女点点头,领着人进了景玉宫。 时隔一年半,再来景玉宫已经换了另一番样子。 她站在前院里望着那颗晚梅,竟有些恍惚了。 她心里默默感叹:“你还在这里。” 春去东来,四季轮转,她从景玉宫出去,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只不过以前她只是这精致宫舍的过客,如今却变成了主人。 即便不是沧海桑田,也算是时移世易,让人不胜唏嘘。 晴画道:“娘娘瞧这里归置的如何?这几日先将就些,待奴婢们慢慢收拾干净,总能让娘娘喜欢的。” 付巧言摇了摇头,伸手去摸了摸那棵晚梅:“很好了,这里怎样我都很喜欢。” 她缓着步子,郑重地踏入了景玉宫正殿。 里面已经全然不同了。 荣锦棠特地吩咐给她做的是一套黄花梨的家具,件件上都细雕了栀子花,瞧着就可爱精致。 正厅里摆了一架满月博古架,上面没有别的物件,均是纯色的瓷器,远远看去散着莹润的光,美丽不可方物。 那新来的宫女笑着跟在一旁,推开了寝殿的门。 按着她的习惯,照例是在窗边摆了一张贵妃榻,对着门的位置则立了一张四季屏风,屏风后面便是黄花梨的架子床,入门左侧是梳妆台和给她临时读书用的小书架,在小书架边上还摆了一张古琴。 景玉宫的所有家具全都是成套的,可能织造局很久之前就开始做了,只等景玉宫的新主人搬进来,才展现在她面前。 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一晃神还发现贵妃榻的小几上摆了一只青白釉瓷瓶,里面正斜插了一支桂花。 芬芳的香味飘在屋里,安抚了付巧言激动不已的心。 她笑道:“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晴画跟其他的宫人对视一眼,领着她们齐齐在付巧言跟前跪下:“给娘娘道喜,搬宫大吉。” 付巧言笑的眼睛都弯了,她挥手叫她们都起来,才道:“好,都赏,都赏。” 对面的书房倒是跟淑太贵妃那会儿的布置差不多,只是换了一套新的家具,看起来干净又熟悉。 付巧言打开书室的门,入眼还是一排排熟悉的书柜,而书柜里面已经备好了书。 荣锦棠没有骗她,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叫人安排好了。 她只需要高高兴兴住在这里,继续像以前那样享受生活便是了。 等到景玉宫的布置都瞧完了,付巧言才有功夫问那新来的宫女:“你叫什么名?” 新宫女恭敬冲她行了礼,才柔声答:“奴婢原是织造局的掌衣宫女,张大伴吩咐尚宫局说要给您配一位专擅缝补刺绣的宫女,钟姑姑便安排奴婢来了。” 她说罢冲她甜甜一笑:“奴婢原名李媛,请娘娘赐名。” 付巧言道:“你若是不嫌弃,以后便叫明琴吧。只我现在身边已有两位大宫女,暂且只能先委屈你了,月例就还按掌衣宫女的给你,职位还待你再等等。” 她说的自然又笃定,仿佛这个宸婕妤的位份只是开始,并没有结束。 明琴冲她福了福,笑道:“娘娘仁慈,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叫娘娘身上的衣裳每日都不重样。” 付巧言笑了起来:“那敢情好。” 比着明琴的名字,付巧言给柳叶也改成了明棋,这样琴棋书画四个字就全配齐了。 一整个下午她宫里的几位宫女黄门们就都在忙碌着。 前面原来沈福住的侧间现在改由晴画住,虽然没有明确提过,但付巧言的宫女们已经隐隐由晴画统领,她算是有些姑姑的样子了。 后面的茶室依旧在,右侧殿其中一间改成了临时的衣物间,剩下一间则由两个黄门住。 后殿也一并归到了付巧言名下,实际上现在付巧言享受的是二品妃的规格,前殿后殿一整套景玉宫由她独住。 后殿一侧全部都是她的私人库房,另一边则是三位宫女分着居住,刚好一人一间谁都不掺和,地方大人口少就是有这点好处。 下午付巧言就坐在茶室里品茶,看着外面宫人们忙忙碌碌,觉得舒适又安心。 “终于有个家了。”她喃喃自语。 99.保证 二更 临到晚膳前, 乾元宫那边的中监于兴来禀报,道晚上陛下要过来用膳, 叫晴画姐姐不用特地安排领膳,御膳房自会安排。 付巧言原以为他今日一定会很忙,没想到还是过来了。 景玉宫的位置离乾元宫很近, 也就隔着一条长巷和两道宫墙的距离, 算是最好的一处宫室了。无论是荣锦棠过来还是付巧言过去,都不会很麻烦。 等御膳房的小黄门送来晚膳, 荣锦棠才姗姗来迟。 付巧言忙站起身来,笑道:“还以为陛下忙碌,今日里要在乾元宫休息了。” 荣锦棠看她一身浅碧袄裙,站在那颗梅树下巧笑倩兮地看着自己,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一夕岁月轮转, 四季变换。少女长大成人, 个子高了容貌俊了, 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如昨日少年时一般。 一时间那些过往纷至沓来, 荣锦棠才发现同她相遇的那一点一滴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忘记。他突然笑了笑, 过来牵着她去瞧那晚梅。 荣锦棠有些感慨:“当年第一次见你便是这景玉宫书房里,那回没瞧清楚你长相,只听声音是极灵动的,叫朕觉得好生有趣。” 付巧言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 她问:“我在做什么?” “你在给娘娘读话本, 那一折还挺有趣的, 只记得你读‘温柔缱绻,白首不离’,音色极动听。” 那八个字他还特地学了付巧言平日里讲话的语调,逗得小姑娘笑红了脸。 “那是娘娘的那本《周山志》。”她倒是还记得书。 荣锦棠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我那时候想,还是母亲会选宫人,这小姑娘实在是可爱极了,声甜人美,只可惜……” 付巧言仰头看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细碎的光:“可惜什么?” 荣锦棠搂住她的腰,凑在她耳边低语:“可惜啊,这么美的小娘子是母亲的人,要是我的多好。” 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要是我的,我就让她红袖添香,日夜只伺候我一个人。” 他起了逗弄她的坏心思,“日夜”两个字咬的很重。 付巧言抬头看他一眼,娇羞与妩媚落到她眼里眉间,给如玉的脸增添了三分艳丽。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少。 “不是第一次见。” 她声音很轻,似是缥缈的纱,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荣锦棠没有听清:“什么?” “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见。”付巧言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 荣锦棠十分惊讶:“那是哪里,朕怎么全不记得?” 付巧言笑着摇了摇头:“不告诉陛下,您且去仔细想想。” 小姑娘这样花容月貌,几年前已经是个小美人胚子了,荣锦棠觉得自己不可能对她没印象。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找到头绪。 付巧言拉着他坐到桌边,示意张德宝给他上菜。 荣锦棠还在想,他道:“你这张脸,但凡朕见过都不能忘。” 眼缘这事是很难说清的,要说这次选秀入宫的妃子也有国色天香花容玉貌的,就拿楚云彤和章莹月来说,两个人都是官宦子弟里有名的淑女。 可他就是不觉得顺眼,只有眼前这一个,无论怎么看心里都是欢喜的。 那种满足感别人始终无法给他,有时候荣锦棠也觉得奇怪,琢磨不透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眼下他前朝事情太多太忙,根本无暇在这样的事上耽搁时间。只愿意同她亲近也没什么不好,小姑娘聪明又机灵,可爱又懂事,反正同她在一起舒心又自在。 这大概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契合。 两个人合适在一起,就是这样了。 天气转凉,御膳房也准备了些温补的菜品,用羊肉汤吊的面条鲜嫩弹牙,一口下去热腾腾的,浑身都不觉得寒了,配上小二十种的菜码,就算只是简单的面条也满满摆了一桌子。 清爽的萝卜片,鲜甜的菜芯,还有花生米、炸黄豆、豆皮丝、笋丝、火腿丝等等,这样拌在碗里再加一小勺豆瓣酱炒的肉酱,香的不行。 若是不爱吃炸酱面,还可以直接倒入羊汤,来碗热气腾腾的热汤面。 两个人秋天里吃出了一头汗,荣锦棠这才觉得解了乏。 “赶了两天路,还是觉得挺累的。” 付巧言点点头,小口喝着汤。 御膳房的大师傅手艺就是好,她原本不爱用羊肉,可宫里头的羊肉很新鲜,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只剩下无尽的香。 “陛下晚上也别读书了,叫人过来给您按按?” 荣锦棠终于放下的了碗,见她烫还没喝完,又体贴去夹笋丝吃。 “下午按过了,这会儿再出些汗也很得宜。” 等饭菜都撤下,荣锦棠就领着她去后院看那新修的小花园。 景玉宫里面到底没那么宽敞,小花园不过比八仙桌大一圈,里面的花种类倒是不少,当间还种了一棵桂树,兴许是养活了,花开得正艳。 荣锦棠道:“宫里头没有朱砂丹桂的好苗子,只能种金桂,倒也好看。” 付巧言笑,伸手从地上捡了一朵桂花:“味道都是一样的,很香。” 等散完了步,偏殿里的沐浴室已经备好了热水,也不知道陆六和陆叁是从哪里找的,弄了个特别大的双人浴桶摆在屋里。 窗门都关着,里面热气腾腾。 付巧言有点不太好意思,以前去乾元宫侍寝都是她自己在石榴殿沐浴的。 就算在行宫里已经习惯泡汤,可这里到底是宫里,一想就害羞。 荣锦棠脱下外袍,站那看她自顾自脸红,也不知道扭捏个什么劲。 “在行宫就行,回宫就不行啦?娘娘可真是难伺候啊。” 付巧言捂住他的嘴,有点凶地念他:“还有起居舍人在隔壁等,陛下可别这样乱说。” 荣锦棠笑,帮她把发髻上的发钗取下:“怕什么,他难道还事无巨细?” “也就是写今日景玉宫宸婕妤侍寝,旁的话绝对没有。” 付巧言自己没看过起居注,不知道这一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显然还不是太相信。 “真的?您可别戏弄我。” “真的,回头取来叫你瞧瞧你就懂了。”荣锦棠脱掉里衣,扶着她先进了浴桶,自己这才跟了进来。 温热的水洗去了两日的奔波疲乏,蒸得人昏昏欲睡。 荣锦棠搂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小声道:“他要是敢写那么仔细,那做皇帝得不得疯了。总有几个人天天盯着干什么都要记上一笔,谁都受不了。” 这回讲的倒是很在理,付巧言放下心来,取了水帮他洗头法。 她倒是没怎么学过这手伺候人的活计,胜在谨慎用心,手法轻柔,倒也很舒服。 荣锦棠把头枕在浴桶边上,给她肩膀上围好厚毛巾:“叫宫女来吧,这事不用你做。” 付巧言摇了摇头,笑得温柔缱绻。 “景玉宫很好,我真的非常喜欢,谢谢陛下了。” 荣锦棠闭上眼睛,享受着宸娘娘的谢礼。 “你这个谢礼太简单了,朕觉得不是很满意。” 付巧言笑出声来。 “陛下还有什么愿望?我看看能不能尽力做到。” 荣锦棠想了一会儿,从江山社稷到边关战事,从前朝大臣到后宫妃妾,他想了半天觉得一切事情只要他努力都能做到,没什么愿望好要去让她来完成。 他睁开眼睛瞄她,见小姑娘正给他洗头,表情认真的不行。 唔……确实有件事,得他们两个一起努力了。 荣锦棠惬意地笑,大手摩挲着她腰上的软肉:“有件事得麻烦宸娘娘。” 付巧言最后冲干净他头发上的香胰,用干毛巾给他包好头发。 “什么?” 荣锦棠搂着她坐到自己腿上。 付巧言的脸更红了,她半天都没吭声。 “等你不吃药了,明年努力给朕生个皇儿吧。” 后半句确实很令人不好意思,只前半句让人无端担忧起来。 付巧言没学过医,不过读的书多,多少看到过一些医术上的内容。 “陛下……”付巧言有点犹豫,这事在她心里头沉了很久,一直也没有敢问。 “陛下……我真的能……?” 荣锦棠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付巧言咬了咬下唇,微微低下头去:“我之前读书,讲说受过寒不容易有孕,我……” 荣锦棠心里头一紧,忙搂住小姑娘在她脸上细细亲吻:“没事,黄院正都保证过了。” 付巧言猛地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 “真的,朕同你保证,等年底用完了药,明年朕一定努力叫你早早怀上皇儿,好不好?” 付巧言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不一会儿荣锦棠就觉得肩膀有潮潮的湿意。 他突然叹了口气。 以前一直都觉得她是很通透的人,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从来也不怕任何事。无论地位如何,无论何种身份,她都在努力让自己过得好。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大概男人和女人想法总是不同的,他得了太医的保证,知道她会好就不再纠结这件事。可她却不敢问,自己偷偷一直胡思乱想。 他隐约能猜到一些,比如她为何不敢问他这件事。 这个勇敢的小姑娘,也有怕的事情。 如果她不能有孕育皇嗣,那么…… 那么说不定,他有可能会不要她。 归根结底,她最怕的可能是他离开她吧。 荣锦棠顺着她纤细的后背,感受她的颤抖和无声的哭泣。 “怕什么呢?”荣锦棠亲亲她的耳朵。 “看看你的封号,你要相信朕。” “就算……”荣锦棠把话淹没在了叹息声里。 就算几年内真的没有子嗣,我可能也不会厌烦你。 荣锦棠出神地想。 付巧言呜咽道:“我一定好好吃药。” 荣锦棠笑了。 “你最乖,最懂事了。” “朕是真龙天子,朕说明年,明年就会有的。” 他顺着小姑娘的头发,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圆。 100.秋闱 这大概是荣锦棠十岁搬出景玉宫后第一次回来夜宿这里。 小时候他就住在后殿, 跟着母亲一直生活了十年。 那十年大概是他一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光阴了,那时候父皇还精神, 偶尔也能带着他们跑马打拳,皇家天贵也曾经是和睦而温馨的。 他算是小儿子,没见过早年父皇跟皇兄们相处的情景, 他想那时候可能还会更好。 在五岁之前, 他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淑妃包养的,景玉宫里的宫人们没人敢跟他说这个。再有淑妃对他确实是一片慈母心肠, 对他跟亲生的也没什不同别。 后来开了蒙,要去勤学馆上学,可能是怕他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心里头不舒坦,淑妃才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荣锦棠回忆了一会儿, 还是没能想起年幼时的那些纠结与不甘来。 他纠结自己不是母亲的新生儿子, 也不甘于淑妃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后来他很快就想开了, 说开之后淑妃对他的态度没有变过, 一直是细致入微关怀备至,他要是犯了错误, 淑妃也会狠下心肠来责罚, 她对他没有疏离,也没有隔阂。 荣锦棠想在还是会忍不住想,他能长成现在这样,被父皇看中选为继帝, 说不得还是因为母亲教育得好。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奇怪, 他生来失怙, 却还是有另外一位母亲教养他长大。 景玉宫对荣锦棠来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直都是他的家,他心中最温暖的栖息地。 在离宫以前他就在盘算给付巧言升位,那时候他哪里都没有想,第一个就选定了景玉宫。 这里他最喜欢,也是西六宫里离乾元宫最近的宫舍。 冥冥之中,他知道她也肯定会喜欢这里。 付巧言沐浴的时候哭了一场,回寝殿的时候眼睛就有些红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不讲话。 明棋在她身后给她干发,见了不由皱起柳叶眉来,担心她被荣锦棠欺负了。 荣锦棠倒是东瞧瞧西瞧瞧,不停打量着景玉宫里的新布置。 “回来之前叫宁城仔细给安排的,你看可还行?” 付巧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低着头没吭声。 荣锦棠弯腰去看她,见她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心里也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想必已经纠结了很久,这会儿得了他的话,肯定高兴坏了。 “行了行了,这事过去就过了,不要再想了,来看着朕。” 荣锦棠捏着她尖细的下巴,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 明棋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出去。 荣锦棠问她:“景玉宫的布置都是朕特地安排宁城给准备的,怎么样,喜欢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有一股邀功的劲儿,仿佛是在跟付巧言撒娇,叫付巧言听得心里头怪痒痒的。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喜欢,这里很好,所有家具摆设都喜欢。” “多谢陛下,陛下真好。”她用红润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是温顺的小白兔。 荣锦棠心里头热乎乎的,那股暖意撑满了他的心房,都快要逸散出来。 “你是大姑娘了,不许再哭鼻子了。” 这话跟在家时母亲念叨她的一模一样,付巧言破涕为笑。 荣锦棠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她:“伸出手给朕。” 付巧言迷茫地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双手。 荣锦棠弯下腰来,一个用力就把她从贵妃榻上抱了起来。 “呀。”付巧言惊呼出声。 她搂着荣锦棠的脖子,柔软的身体也紧密地贴着他的。 荣锦棠笑:“之前在行宫里见你爱玩这个,今日再哄你一回,算是乔迁礼。” 付巧言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带着她在屋里转了起来。 光影在她眼前模糊起来,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英俊的容颜。 荣锦棠也是臂膀有力,他带着她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停下来。 “高兴吗?”荣锦棠喘了两口气,笑道。 付巧言被他抱在怀里,脸上都是笑,她微微闭上眼睛,倾身向前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荣锦棠环着她的手一紧,转身就把她扔到了床榻上。 “好了,刚才你高兴了,”荣锦棠整个人压了上去,“现在换朕了。” 付巧言仔细的、认真的凝视着他,仿佛要把他印进心里。 她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压了压。 一阵微风吹来,带起醉人的桂花香。 正殿的架子床里,一夜被翻红浪,满室飘香。 次日清晨,荣锦棠早早就醒了,今日里有大朝,他必须在两刻之后去乾清宫上朝。 荣锦棠低头见她睡得正香,轻轻拉开床幔。 外面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人在。 荣锦棠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帮她把被子塞到脖子后面,这才起身下了床。 坐在床榻上穿鞋的时候,付巧言也迷迷糊糊醒来,她半坐起身揉眼睛,打着哈欠问:“陛下要去上朝了?” 荣锦棠穿好鞋,坐回床上搂着她亲了一会儿,感叹:“再不走,怕真要被起居舍人留名了。” 付巧言这才清醒了些,也跟着下了床。 “来人。”荣锦棠帮她拢好里衣,张口喊人。 外面等着的是宁城,前些时候他一直不知道忙什么,这还是付巧言第一回跟他打正面交锋。 宁城如今三十几许的年纪,面白无须高高瘦瘦的,长相倒是很儒雅。 若不是他穿着太监五品的朝服,付巧言都会以为他是哪家书院的教书先生。 他笑着同荣锦棠和付巧言行礼:“给陛下和娘娘请安,朝服已备好,陛下这就洗漱否?” 跟张德宝那笑眯眯的谄媚样子不同,他的笑是比较自然和煦的,叫人看了很容易生好感。 这一比,就高下立见。 荣锦棠点点头,起身让宫人伺候他净面漱口顺发挽髻,还不忘回头吩咐付巧言:“还早,待会儿你再睡个回笼觉,反正也是在自己宫里。” 付巧言点点头,还是乖乖凑到他身边,想帮他穿朝服。 大越的朝服是墨色的织金九龙衮服,腰上要束半寸的缂丝腰带,下坠如意吉祥风调雨顺四挂件,头戴冕冠,脚踩九龙靴。 付巧言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打扮,英俊高大的青年郎君往那里一站,帝王的威仪是挡都挡不住的。 墨黑的颜色沉稳而又贵重,扑面而来就是通身的气派。 帝王之相,观之难忘。 这身衣服穿起来有些复杂,付巧言怕耽误时间,就站在一旁给宫女打下手。 荣锦棠把她往贵妃榻上一推:“不用你伺候,你哪里会这个。” 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两次说不用她伺候了,付巧言心里暖洋洋,还是小声说:“那也总要会的。” 荣锦棠回头冲她笑笑,因为隆重的朝服而异常英俊的面容差点闪了付巧言的眼睛。 “那就跟那里坐着瞧,多看几次就会了。” 她抚了抚乱跳的心,道:“多谢陛下。” 等衣服换好,荣锦棠就得坐步辇走了,今日里他起的晚些,根本没时间用早膳。 付巧言是知道大朝时间的,追出去嘱咐宁城:“劳烦大伴给陛下弄点点心,先垫补垫补,步辇上也能用。” 就景玉宫和乾元宫这么近的距离,走也用不了一刻,只是他已经穿好了朝服,弄脏弄乱就不美了。以往从乾元宫去乾清宫他是必不会用点心的,宁城也不敢劝。 倒是今日叫宸娘娘这么讲一句,荣锦棠就通情达理了,叫人上了两块不爱掉渣的肉龙来用,叫宁城好一番感叹。 等荣锦棠走了,晴画才端着枸杞茶进来,呈给付巧言:“娘娘再睡会儿?” 付巧言确实还很困,她觉得自己跟荣锦棠明明就差一岁,怎么他见天那么精力充沛,自己就老是困顿呢? 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老话讲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我怎么每日里都那么想睡呢?” 晴画笑:“秋乏呀,娘娘再去歇歇,等早膳取来奴婢再来唤您。” 付巧言就又躺回了床上,嗅着荣锦棠身上独特的龙涎香沉沉睡了过去。 另外一边,乾清宫里,荣锦棠端坐在龙椅上,认真听着下面朝臣的禀报。 一般六部自己的事或者安和殿已经讨论出结果的,荣锦棠是一律不让他们在大朝时废话的,讨论不出结果的才可以在大朝时群议。 谁要是连篇累牍耽误时间,直接扣一个月的俸禄。 这个方法十分有效,翻年到了太初元年,大朝的时间比以前缩短了一半,小朝更快一些。 但荣锦棠还是觉得耽误时间,很多时候安和殿不敢定的折子也没有太多大事,无非就是各部打嘴仗。大臣们每日奔波在家中宫中与衙门里,办公的时间就少了,很影响整个政令传达的效率。 只有更快更好的解决问题,才是上朝的根本核心所在。 荣锦棠很不喜欢别人耽误他时间,也不喜欢耽误别人时间,若不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其实他不来上朝都行。 但他毕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因为性格认真谨慎,纵使他还未弱冠,朝臣们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王家再是众星捧月,却还是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这里面再有太后的懿旨在,他本身就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也有很大关系。 荣锦棠早就想把早朝制度改一改了,三日一小朝九日一大朝,剩下的时候可以由三省六部与安和殿一起开会,把折子和政事分个轻重缓急,不能定论的写出几条不同实行办法,按要紧程度呈给他御批便可。 这样大家都不用天天跟眼前吊了胡萝卜的骡子一样,没日没夜的在那拉磨,关键是还干不出什么大事。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下面考院的院长出列,向他行了礼:“陛下,今年的秋闱已经结束了,各省桂榜业已出了名单,陛下是否要过目?” 这名单实际上可以平日里直接写折子呈给他,不过恩科是大事,必须要在大朝时再过一遍手,已示隆重。 荣锦棠点了头,宁城亲自下去接过折子,上来展开给荣锦棠看。 漂亮的洒金纸笺上,第一份便是顺天府的。 打头第一个名字倒是有些眼熟。 付恒书。 荣锦棠挑了挑眉,还真是完全没想到。 101.解元 二更 大越有省十三, 帝京上京归顺天同管,因此最重要的一个省便是顺天。 付巧言原籍顺天府桐县上窑镇, 原住于青石巷,后因家宅抵卖,籍贯归至镇里。 她弟弟付恒书自然跟她是一个籍贯的, 这次秋闱他参考的是顺天府乡试。 荣锦棠一边回忆着她弟弟的年纪, 一边迅速把那份名册翻完了。 他道:“很好,明日起挂榜。” 秋闱的乙榜宣于桂花盛开时节, 又叫桂榜,名字十分好听。能上桂榜就是中了举,是正经的举人,已经可以选官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参加来年春季会试, 最终看是否能荣登甲榜, 进士及第了。 今日里政事没什么要紧的, 只有兵部的老尚书赵朴之出列行礼, 禀报道:“陛下,因边关战事增多, 兵部扩增士兵以及库银粮草, 臣上月已与户部商议,上折呈报安和殿,只至今未有结果。” 现在整个火凤营都是由皇帝私库来支撑的,大越百年无战火, 又没有特别不事生产的皇帝, 荣氏的私库至今已经十分可观。 火凤营一共只六千人众, 加上火铳、火炮与火药和匠师的开销,私库也能撑得住,十年内都不成大问题。只他一直想要再减农税,因冬日里灾情多而减收的农户又大多免了税,户部就有些吃紧了。 户部说没钱了,兵部又非得要,这就纠结住了。 兵部的兵有二十万之众,遍及四个边关重镇和顺天要地,边关重镇可由耕养兵,顺天要地也一直是防耕结合,但这几年来乌鞑战事频发,士兵伤亡惨重,一直都在打仗,这以耕养兵的法子就失效了。 目前溧水的五万大军全部都是由兵部供养,这一下子就有些艰难了。 好歹赵朴之是老臣了,他很稳得住场面,也很有些方法调节银两调配,挨了一年多才提出这件事。 荣锦棠一听就明白了,他扫了一眼站在朝臣最前头的周文正,右手轻轻在椅背上敲了两下。 周文正立马就出列行礼,道:“回禀陛下,安和殿与三省正在加紧讨论,看如何把国库银两存粮更好调配,月中定能呈给陛下过目。” 荣锦棠沉思了一会儿,还是道:“太慢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调也很轻柔,仿佛没什么要紧的一般。 周文正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先帝爷那会儿的肱股之臣,却没成想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出了汗。 这位少年天子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春风和煦,可只要他沉下脸来,那样子比先帝爷发怒时还吓人。 到底是武家嫡女养出来的皇子,就是有些不怒而威的气势。 周文正弯着的腰更低了,他道:“五日后,必出对策。” 荣锦棠这才满意,淡淡道:“如今几位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朕知道你们精力不济,但政事是不能耽搁的。” 他这一句话意思太多了,周文正和其余四位阁老纵使心里头早就有了成算,还是听了发虚。 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荣锦棠回到乾元宫,第一件事就是换回常服。 初秋的日子不冷不热,这一身捂着也很要命。 荣锦棠在书房了批了一会儿折子,想了想吩咐宁城:“去叫顺天府考院的院长三日后侯问。” 侯问是大越独有的一种召见大臣的方式,荣锦棠每隔三五天就会召见一次大臣在勤政殿策问,问的问题五花八门,不一凡举。 要是有上了折子被压或者是单纯想要有事禀报陛下的,也可以再勤政殿外面的小厅里等,荣锦棠见不见是另一回事。 这一年来朝臣们多少知道了些他性格,这位陛下不喜欢别人浪费他时间,因此主动来侯见的朝臣越来越少,基本上一天内都可以见完。反正他们要是没有大事,轻易不敢来。 像是他指明要见的肯定当日能见上,只不过私底下会紧张得很。 吩咐完这事,荣锦棠就觉得心里头畅快些,他又批了会儿奏折,这才简单用了午膳。 晚膳照例是去景玉宫的。 今日里菜色更丰富些,有一道付巧言最爱吃的南瓜烙,荣锦棠亲自给她加了一块,笑道:“特地叫给你预备的。” “多谢陛下。”付巧言冲他笑笑,心里琢磨着可能她昨天很丢人地哭了,他在这哄她呢。 要说他每日日理万机,还能想着她的事,确实很让人感动了。 用完膳,两个人照例在后院里溜达。 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付恒书的事告诉她,于是就问:“最近有没有特别惦念的事?” 付巧言立即问:“陛下这几日有些咳嗽?今日还咳吗?好些没?” 这个答案荣锦棠真是一点都没想到。 因为比较忙又从行宫搬回了宫里,他就有点上火,昨天就在她面前咳嗽了几声,就叫小姑娘惦记起来。 他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揣了小铜炉,不停暖着他的心房。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指了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朕没事,知道你挂心朕。还是有些别的事的,你瞧瞧这树?” 付巧言又去认真看那棵树。 这树挺好的啊?挪过来也养活了,一树的桂花开得正艳,漂亮极了。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犹豫问:“是陛下长了个子吗?我觉着陛下长了半指的个头呢。” 宫里的日子仿佛没有寒暑,她困在这一方城池之中,感受不到光阴变幻,也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总她日日都是为着他打转,日思夜想都是他。 每当他来了,仿佛世界都有了颜色,所以他身上那些细小的变化就显得格外明显。 当把心用在他身上以后,她会发现日子更快了些,也更充实了。 所以荣锦棠这样突然一问,她想了半天还是他身上的变化,其他的确实想不出来。 荣锦棠大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子:“你这丫头,真是太贴心了。” 付巧言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让他这么高兴,只好道:“陛下快告诉我呀。” 荣锦棠微微停顿了片刻,他轻声说:“今年的桂榜下来了。” “真的?”付巧言的手心顿时出汗了。 荣锦棠正牵着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那份紧张。 小姑娘很聪明,短短一句话她就了悟了。 他拉着她坐到树下的花坛上,也不嫌没打扫,搂着她说:“你弟弟很聪明,是个好孩子。” 付巧言紧张极了,她既怕弟弟考得好又怕他考得不好,一颗心乱成一团,纠结得很。 “他才十三,还是个半大孩子,”付巧言叹了口气,“我其实不求他别的,只要能健康长大便是了。” 荣锦棠摇了摇头,他道:“那怎么行呢?他是男孩子,将来总要鼎立门楣,现在吃些苦,以后就好过了。” 付巧言很紧张,她小心翼翼问:“那……他考得如何?” 荣锦棠知道她许久没见过弟弟了,心里很想念,这会儿就没再卖关子,直接道:“他考了顺天解元。” “什么?”付巧言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这个年纪,怎么会……”付巧言呢喃道。 荣锦棠拉着她坐回自己身边,轻轻拍着她后背:“你自己说过的,他很聪明。” 付巧言沉默了。 付恒书确实很聪明,他年纪比自己小好多岁,可自从懂事起学东西就比自己快了。无论是背书还是算学,几乎不怎么用老师点拨就能领悟。 她以前经常以他为荣,因为小孩子不仅聪明,还很乖巧,知道关心父母姐姐,并没有那种谁都瞧不起的天才劲儿。 哪怕到现在,她也一直坚信他能考上解元,甚至还能进士及第,可那份坚信里,时间并不是现在。 在她的想法里,大概三年以后才应该听到他中了解元,从小他对科举的一系列书本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更爱看刑狱奇门八卦鬼谷子等杂书,并不精通于论、策、经、义四科,付巧言一直以为他会选刑狱这一科来考。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同荣锦棠讲了。 荣锦棠虽然从来没见过付恒书,但他已经很了解付巧言了,相信他的品貌也不会太差。 这孩子现在这么努力考进士,还不是为了她。 姐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后来阴差阳错给他当了妃子,却让他得到了沈家的资助,能顺利长大并进入最好的幼学。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早熟的孩子越发刻苦。 年纪再小,他也是个男人。 恐怕现在还憋着劲想要明年参加会试,想在殿试时看看这个娶了他姐姐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再一个,他要是能有出息,她在宫里头也好过不是吗?有身份跟没有身份总是有些不同的。他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她,想要她以他为荣。 所以荣锦棠才说他是好孩子。 荣锦棠无声笑了。 “你弟弟心里有成算,你不用太担忧。” “现在考了进士又如何?以后还不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刑部、大理寺和六扇门里面的进士举人还少吗?不也一样成为优秀的刑狱?” “你啊,关心则乱。” 付巧言抬头,崇拜地看着他。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脸颊:“要是旁的人家家里出个解元不得高兴死,就你在这琢磨来琢磨去,难道不应该庆祝庆祝?” 付巧言这才高兴了。 想想也是,荣锦棠看得比她远多了,说出来的话一点都没错。 “还是陛下英明。” 荣锦棠笑了笑,问她:“要是明年他能进士及第,想不想见他?” 付巧言激动地红了脸,她闪着眼睛问:“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荣锦棠轻声道,“大越还有朕办不了的事?” 102.忒坏 这一夜付巧言难得高兴得失眠, 荣锦棠哄了她好几次才渐渐睡去。 大朝一过就是小朝了。小朝只需在勤政殿会见三品以上朝臣即可,时间也比大朝晚一个时辰, 是以次日早上荣锦棠是留在景玉宫用了早膳的。 用膳的时候荣锦棠突然想起件事来,道:“太后娘娘和母亲那都选了些人选,回头你给瞧瞧, 看哪个适合静柔, 先把这婚事定了再说。” 付巧言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略有迟疑道:“给公主选驸马可是大事, 妾怎好多嘴。” 荣锦棠发现只要她不想做或者是不敢做什么,总是会自称妾。因为同他越来越亲昵,平时就没那么讲究了,我来我去的也不怎么过脑子。 朝里本就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称呼, 有些宫妃自称妾不过是谦称, 反正付巧言这么自称自己的时候, 他听着不觉得很舒服就是了。 荣锦棠放下粥碗, 认真道:“宸娘娘,太后娘娘和母亲都年纪大了, 你忍心叫她们一直忙碌操心?” 这话就很重了, 付巧言赶紧道:“自当孝敬娘娘们。” 荣锦棠点了点头,给她夹了一个蟹黄汤包:“你知道就好,要是娘娘叫你,你就过去。” “静柔同你感情也不错, 帮她掌掌眼也是应该的。” 他都这么说了, 付巧言也不好再推辞, 便应了下来:“诺,我一定办好差事。” 等用完早膳付巧言把他送走上朝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晴画端了碟水果进来,给她放到书桌上:“娘娘要不再歇歇?这一早上都没歇口气。” 确实是,他在宫里头,早起就要伺候他洗漱更衣,每天都好一通忙活。但要说不想叫他来,那就是假话了。 在这长信宫里,有这样短暂的幸福其实很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过来,又或者哪天去了别人宫里,她只能在原地等待,守着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美好时光。 花开花谢,日落日升,转瞬便是经年。 从去行宫开始,她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等回了宫,他也把景玉宫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住所。荣锦棠对她有耐心,仔细体贴,要说不好那是假话。 可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她才偶尔会惶恐。 一旦哪天这份好给了别人,她要如何过呢? 付巧言自觉自己是个洒脱人,可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她总是不愿意去思考。 有些事一开始想,她心情总会不美。 付巧言苦笑出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觉得今日还好些:“昨天兴许是赶路累了,今天就没觉得特别乏,好几日没练字了,我先写会儿字吧。” 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难以获得幸福的。 还不如自己好好的吧?她心里暗暗想着,既然现在还好,就这样过下去吧。 晴画冲她福了福,先燃了凝神香,又煮好了茶,这才去叫明棋过来伺候笔墨。 明棋以前是乾元宫的宫人,很会伺候笔墨。 刚写完两张大字,外面就热闹起来,明棋没等付巧言吩咐,立马出了书房去瞧。 不多时换了晴画进来:“娘娘,是织造局的钟姑姑,说要给您制新衣呢。” 付巧言有些疑惑道:“不是已经做好了秋装吗?怎么又来了?” 晴画抿嘴一笑,瞧着就很欢喜:“姑姑道是陛下特地吩咐的,您如今进了位,总要有相称的衣裳来配,叫多给您备些礼服,年底的宫宴要紧穿的。” 付巧言一想,也确实是这个事。 位分到了中三位,就可服中紫、靛蓝、赭红、藏青等色,颜色不可用的过深,却也显得庄重。 也不过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年关了,今年宫里头必会有宫宴,要是她身上没有相称的礼服,实在是很不好看。 关键还是荣锦棠特地吩咐的,这就表示他就算人走了,还给她操着这份心呢。 付巧言心里头又一甜,荣锦棠仿佛都能听到她心里的想法,每当她沮丧或者不安的时候,他都能做些体贴事,叫她又能高兴起来。 她笑了笑,道:“请人去茶室吧,这儿摆不开。” 晴画摇了摇头:“今日只怕要用大厅了,织造局来了好些人。” 钟倩是织造局的大姑姑,掌管整个内宫织绣,另还有个姓苏的上监管司物,宫里的器物、家具、首饰、摆件等都出自那些御用匠师的手。 她都亲自来了,那带的人确实是不少的。 付巧言有些咋舌,以为就来了几位绣娘的。 晴画过来给她整理衣裳,小声道:“还带了两大箱子锦帛,说要给娘娘亲自选花样,务必叫您穿着合心意。” “尚宫局的人啊,”付巧言感叹一句,“也是真厉害,你认识这钟姑姑么?” 晴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前在尚宫局里,她同我们赵姑姑都是大姑姑,只不过奴婢织绣的手艺很不怎么样,就没选去织造局听讲。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哩。” 她说着,吐了吐舌头。 付巧言点她:“怪丫头,手艺不好怎么啦,自己玩着高兴就是了。” 晴画确实手艺很普通,她练了这么久绣品都很死板,但胜在她喜欢做,平时闲下来就要练练手,她绣的里衣帕子付巧言也不嫌弃,平日里也很得用。 用不用心跟好不好是两码事,用心了的东西,用起来总有那几分情谊在的。 晴画也知道她人好,现在哪怕事忙空闲少,也没停了这份活计。 主仆两个说了一会儿话,晴画就出去叫晴书和明琴了。 等两大箱子锦帛都摆进正厅,晴画才进去请付巧言出来。 她今日就简单穿了一身浅黄的袄裙,裙摆上绣着金银绣银杏叶子,显得人灵动又可爱。 钟倩只悄悄瞄了一眼,心里头就更有数了。 这位近来才在宫里闻名的宸娘娘,以前在他们尚宫局就很火。 淑太贵妃点名关照过她,陛下也叮咛过,总跟别的娘娘不太一样。 哪怕那会儿她还只是个选侍,尚宫局都不敢怠慢。她那姐妹赵明兰眼睛毒得很,回来就同她讲:“可了不得,我瞧着那架势,前头那贵妃是比不上的。” 钟倩只道她胡扯呢,原来贵妃是什么样子谁不清楚?比贵妃还了不得,还还不能当皇后了? 结果今日就被宁城宁大伴亲自叫来乾元宫,叮嘱她务必给宸娘娘做好礼服和常服。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这事肯定是陛下亲自吩咐的,而且宁城还叮嘱:“品级上可以宽松一些。” 这话很有深意。 钟倩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就连太后娘娘那么挑剔人,身上不还是有他们织造局出的大礼服?她办事定然不会有错。 如今这位宸婕妤位比昭仪,品级上再宽松一些……就是奔着妃嫔去了。 钟倩心里头打好了算盘,带好了没有违制的锦帛就来了景玉宫。 打头瞧这么一眼,她心里头就道:“老姐姐眼睛真毒。” 赵明兰讲的半分都没错。 这位现在宫里头最火热的宸娘娘,不过穿着一身简单的袄裙常服,身上一件钗环都没有,头上只用锦缎发呆系了小髻。她脸上略施粉黛,却依旧明媚照人。 那一张如玉的容颜恍得人心跳不已,她腰板很直,行走的仪态美不胜收,往主位上那么一坐,端庄又优雅。 她脸上还微微带着笑,显得亲切可人。 完全没有传闻里的独占皇上不叫他近别人身的霸道来。 哪怕她这样一个几十年的内宫管事,瞧着都觉得心动,更别提年轻的少年天子了。 有这样一位佳丽在身边,旁人自然失了颜色,换她也不会去选差一些的。 钟倩心里头又嘀咕:“淑太贵妃娘娘,就是厉害。” 她见付巧言已经端正坐好,忙冲她行了礼:“给娘娘问安了,今日宁大伴特地叫了奴婢过去吩咐,说要给您做好今年宫宴的礼服。宁大伴还道您平日里的常服花样太少,也要紧着添做。” 付巧言微微一笑。 她声音很轻灵,带着一股温婉,直击人心。 “多谢姑姑操劳,”她顺了顺衣摆上的褶子,又道,“我知道织造局平日里忙碌不停,还要给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及六公主赶制礼服,陛下那边的就更不用说,我这里的要是忙不出来,少做两身也是行的。” 到了年关,织造局能忙疯了,不过太后和淑太贵妃自己宫里头有掌衣宫人,织造局那给出一两身最复杂的朝服便可。 付巧言这边就一位掌衣宫女,要让她做实在也是艰难。 钟倩看了一眼恭敬站在付巧言身后的明琴,道:“娘娘实在体恤,这都是奴婢们应当做的。今日里带了些锦帛过来给娘娘瞧瞧,娘娘看哪块样子喜欢,奴婢们就紧着给娘娘裁好。” 付巧言点了点头。 客气话说过就完了,织造局想要卖这个好,就让她卖好了,总她也不吃亏。 明琴是掌衣宫女出身,见那边的小宫女一卷一卷展开锦帛,赶紧凑到边上给付巧言讲解。 这件是暗花的十三织锦,那一件是花绫染色帛,还有染花娟,提花绸缎等,种类繁多,颜色也各有各的特色。 付巧言简单指了几件颜色和花样都喜欢的,又听钟倩问:“娘娘都喜欢什么样的绣纹和制式?” 这一回付巧言没自己回答,只明琴在旁边讲:“娘娘更喜袄裙,上衣可做小立领、斜襟、对襟的,窄袖和宽袖都可。下面的马面裙可做百褶裙、六幅裙、光面满绣裙都可。襦裙和曲裾穿的少些,一样来一身便可。”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娘娘平时没有特别合身的骑马装,姑姑也给费心再做两身。” 别看明琴只到付巧言身边两天,只简单收拾一回她的旧衣,就能把她的喜好摸出个大概来。要是没有这身本事,钟倩是不敢把她给付巧言的。 钟倩连忙点头,笑道:“还是娘娘眼光好。” 明琴也跟着笑:“绣纹是都可的,只要有新意能跟料子配得上就好,劳烦姑姑操持了。” 钟倩把付巧言的这些个要求都听了进去,又道:“大礼服都是大衫霞帔,那奴婢就按着制式的给娘娘做了,料子一定选最好的。” 只这一回付巧言摇了摇头:“别违制便行。” 钟倩表示知道了,跟着又给付巧言量了尺寸,这才带了十来位掌衣宫女走了。 礼服肯定要做好几身了,索性昭仪跟嫔娘娘的礼服只有霞帔有些区别,料子她就按嫔的选准没做,霞帔的花样一定要精致,就算是旧年的定例,也得别出心裁一些。 这衣裳不是做给付巧言的,是做给皇上看的。要是做的不好,她这个管事大姑姑也做到头了。 跟在她身边的掌衣宫女是她手下得用人,路上小声同她道:“姑姑呀,那位娘娘可真是美呢,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她。” 钟倩轻轻掐了她一把:“你道只有张脸便管用了?楚昭仪和章婕妤你还没瞧过,其实美的各有千秋。” “能让皇上这么上心,那位宸娘娘必有过人之处。” 就单看她这份不骄不躁的劲儿,就很让人敬佩了。 这位有过人之处的宸娘娘,正在宫里跟明琴琢磨发带的样式。 “做个五色秀的好不好?”她问明琴。 不料外面传来荣锦棠的声音:“刚尚宫局的人来了?” 付巧言忙起身,走到院中冲他笑嘻嘻行礼:“多谢陛下惦念,要不今年宫宴我要出丑了。”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进了正厅:“每次谢朕都很敷衍,今天得有点不一样的。” 付巧言想了半天,最后道:“要不……今日我来伺候陛下用午膳?” “那倒不用了。”荣锦棠笑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叫小姑娘的脸跟着红了。 忒坏。 103.人选 二更 荣锦棠是过来用午膳的, 上午小朝结束得早,时间就比较充裕了。 昨天他发了一通火, 今日安和殿的阁老一个比一个老实。 有时候人就是欺软怕硬,你强硬一些,他就老老实实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办完公事, 荣锦棠休息了一会儿, 见外面天色正好,就溜达过来用膳了。 叫她自己独住景玉宫果然是对的, 如今这样过日子,可比去年他一个人在乾元宫干熬美多了,这才像点样子。 他逗了小姑娘一会儿,午膳就上来了。 付巧言一本正经道:“年底织造局正忙, 只怕耽误她们正事。” 如今织造局最重要的正事就是皇上的新年朝服、祭服和礼服, 一样两身正装并两身备用, 掌衣宫女和绣娘们得日夜忙碌, 才能在年节前赶出。 不过荣锦棠倒不想叫她们特别浪费,他早就同宁城吩咐:“以前的礼服上的缂丝绣片若是没污损, 可以换到新衣上用。” 他是个很务实的人, 但也要估计皇室的脸面。缂丝素来难做,一寸缂丝一寸金,一个绣娘一年到头也不过就能给他织出几身大礼服的绣片,用完一年还没穿到头就换, 也太浪费心血浪费东西了。 料子陈旧了换成新的, 绣片若是没坏, 再用也无妨。 他这么安排下去,织造局就松快多了。 荣锦棠笑道:“你的礼服也是正事,叫她们且去忙,忙了年金还多些。” 宫里头的绣娘虽然都是御匠师,不过她们若是做得好做得多,年底过年时也能多分些年金,主子若是不用她们,她们反而会着急。 他既这么讲,付巧言便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慈宁宫那来人请付巧言,道是淑太贵妃请她去吃茶。 付巧言心里明白,便重新修整仪容出了门。 她如今身份不同,就带了晴书和明棋两个宫女一起走了。 晴书现在已经是大宫女,专管她用膳、库房等事,也是渐渐上了手,比以前稳重许多。 眼下正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枫叶红了脸,银杏落了叶。 付巧言没让叫步辇,自己溜达着往慈宁宫走。 宫巷幽深,高大的宫墙仿佛遮天蔽日,叫人不使劲抬头望不见天。 到了慈宁宫门口,老远就有个高瘦的身影等在那,却不是常见的那位小黄门,而是位二十几许的大宫女。 付巧言走到跟前,那宫女就快走两步,赶紧上来行礼:“给宸娘娘请安,奴婢是太后娘娘跟前伺候,请您先去前殿那边,淑太贵妃娘娘也是在的。” 她口齿伶俐,带着一股子爽快劲,一句话就把整件事讲清了,都不用付巧言再问。 付巧言笑着点了点头:“辛苦姑娘了。” 那大宫人才抬起头,却是有些面熟。 付巧言正皱着眉头想,那大宫女就笑道:“原是同娘娘有些交情的,只奴婢现在胖了些,变了样子,娘娘肯定认不出来。” 这话说得叫人舒服极了,付巧言又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那大宫人就说:“娘娘那会儿刚进宫,在绣春所里安置了月余。” 付巧言这才想了起来,这位就是当年她觉得比较和善的赵宫人了。 她笑:“原来是赵宫人,你在娘娘身边伺候了?” 就笑道:“奴婢就说娘娘记性好,还记得奴婢的姓,如今奴婢叫春杏,给娘娘见礼了。” 这一番近乎套下来,付巧言也没那么紧张了。 上回宫宴那么多人一块,她见了太后是不怕的,如今就她一个,就有些慌了。 倒是春杏心思灵巧,同她解了闷逗了趣,她就淡然些许。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很是有些脸面,付巧言瞧了一眼晴书,晴书就上去亲亲热热搂着她叫姐姐了。 一个荷包递过去,情分就算留住了。 等到了正殿门口,就换了另一位管事姑姑在等,付巧言之前没见过这一位,听春杏介绍才知道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司德,姓王名芹,是冯秀莲的左右手。 她是如今四位大姑姑里面最年轻的一位,只有三十几许,瞧着是个和善人。 老远就走到跟前给付巧言见礼,笑道:“给宸娘娘请安了,太后和太贵妃娘娘刚坐定您就来了,忒是巧了。” 这讲话的水平,也难怪能年纪轻轻做了司德。 付巧言也笑,她从来都是春风和煦的:“劳烦姑姑在殿外等了。” 晴书趁着扶她的功夫,也给见了礼。 王芹道:“宸娘娘见外了,等您不是应当的吗?” 等一行人走到茶室门口,王芹轻声禀报:“娘娘,宸婕妤到了。” 里面一把熟悉的嗓音,正是冯秀莲:“快快有请。” 王芹打开门扉,往后小退半步,躬身道:“娘娘快请进。” 付巧言在门口先行了礼,才轻手轻脚走入里间。 太后的这间茶室布置的很温馨,有花有草有贵妃榻和软垫,瞧着跟以前富丽堂皇的风格大不一样。 人经过些事,喜好也会随之而变。 她没敢抬头,只走到跟前站定,又要跪下给行大礼。 太后道:“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拘束,赐坐。” “多谢娘娘,给太后娘娘、淑太贵妃娘娘请安了。”她声音清澈甜美,叫人听了就觉得悦耳。 付巧言如今位份已经不算低,沈福亲自给她端来一把方凳,请她坐下。 她还是很小心地只沾了一个凳子边,姿态恭敬又优雅。 太后年少时就是书香门第,后来进宫几十年,什么样的姑娘都见过。这短短几个动作,就很能瞧出教养和德行来。 她原以为荣锦棠那么挑剔的孩子,对她青眼有加一个是因为她是淑太贵妃的人,再一个也因为她长得漂亮,到底是年轻人,总是更贪美一些。 那日宫宴见了她的那把团扇,今日又见她这样仪态,太后心里头就觉得安稳了一些。 瞧着确实是很不错的。 太后抬头冲淑太贵妃笑笑,同她道“原我还担心来着,现在见了就不急了。” 淑太贵妃也笑,那样子别提多骄傲了:“太后姐姐还信不过妹妹的眼光?” 太后笑着点她,屋里的气氛顿时就松了。 这会儿茶室里只有三位娘娘同两位伺候的姑姑,其余的人都没进来,讲话就没那么顾忌。 付巧言偷偷看了看太后,见她如今面色好多了,人也有了些笑模样,心里也踏实一些。 之前荣锦棠还同她讲担心太后思虑过重导致凤体违和,如今这么看娘娘是想开了些,没那么忧愁深重。 太后看了看低着头没敢吭声的付巧言,道:“一会儿都该午膳了,要是丫头回去晚了皇儿要生我们两个的气呢,赶紧把单子给她瞧瞧。” 这话打趣的付巧言脸都红了,最近她都是中午过去乾元宫陪荣锦棠用膳,每天这么溜达一个来回也很能强身健体,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安排很顺心。 宫里头怎么传,别人翻什么片儿,跟她可没关系。 就是没想到太后娘娘这里都知道了。 “娘娘……”付巧言红着脸叫了她一句。 太后哈哈笑出声来,对淑太贵妃道:“怪不得你爱找小姑娘陪你玩呢,原来这么开心。” 淑太贵妃冲沈福摆摆手,叫她把折子拿给付巧言看。 这用来给六公主选驸马的折子足有六份,每份打开第一页是个小像,第二页才开始有出身名讳身量优点等等。 比如第一份是辅国公家的嫡次孙,折子上写他高六尺有余,面容英俊,爱好是打马球和精算,也就是喜欢打算盘。 付巧言看了会儿觉得很有意思,就又去瞧第二份。 这名单肯定是太后和淑太贵妃最后选出来拿不定主意的,才叫她过来参详,其实也是想把意思透给皇上,叫他看看有没有特别中意的选给六公主。 等六份都看完,付巧言才长舒口气,抬头就见两位娘娘已经跟茶室的另一边吃茶聊天去了,就留她一个人在这用功。 付巧言道:“回禀娘娘,折子已经读完。” 淑太贵妃这才拉着太后起身,坐回桌边:“你且说说,哪个最好?” 一开始付巧言是有些不太敢讲的,只一想荣锦棠的吩咐,加之又跟六公主确实关系不错,便道:“妾觉得这一位最适合公主殿下。” 淑太贵妃接过一看,倒是安国侯家的嫡次子,名叫穆涟征。 她跟太后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她们两个一开始选的也是这一位。 太后问她:“这一位哪里好?” 付巧言笑笑,恭敬答:“妾同公主殿下有些许熟悉,大约知道她喜欢什么。” “这一位穆公子身量高大,面容英俊,最要紧的是会玩。他兴许能跟公主过到一起去。” 穆涟征是安国侯的小儿子,从小宠爱长大,文是一点没有,武倒是还有一些,却也不愿意进了军营吃苦。反正侯府养得起他,他自己又不用继承家业,就过得很自在。 如今将要弱冠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每份正经营生,还是见天的四处玩闹。 马球牌九遛鸟养花招猫逗狗样样都行,除了不嫖不赌,其他少爷公子玩的他都玩,也没有他玩不好的。 这其实也并不简单,能玩的好玩的妙,也是个牛人。 整个上京他都很有名,人称穆二爷,简直是纨绔中的纨绔。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似乎一无是处,但……宫里头的娘娘们却还是一齐选了他。 公主的驸马将来又不能担任实职,要是选个太有上进心的,反而不美。 中午时付巧言又紧赶慢赶去乾元宫用膳,刚到了膳厅门口,就见荣锦棠从回廊另一边过来,笑问:“从母亲那来?” 她今日是打扮过的,发钗耳铛一件不少,肯定是去了慈宁宫才这么隆重。要是只过来陪他用膳,能上点脂粉就很不错了。 小姑娘确实天生丽质,打扮不打扮各有各的美,荣锦棠也不在意这个,只要她自己舒服就是了。 付巧言冲他福了福,过来搂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道:“今日里我还见了太后呢。” 荣锦棠挑眉,同她一起进了膳厅:“哦?太后今日精神如何?” 回宫次日他就去看过太后了,知道她现在精神好了不少,也是松了口气。 付巧言笑道:“太后娘娘很精神,今天也挺高兴的,还叫我给看了公主殿下的驸马人选。” 荣锦棠淡淡一笑,很是高深莫测地说:“你选了穆家的对吧。” “陛下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的?”付巧言很是吃惊。 “这不是你说的吗?”荣锦棠无奈看着她,“你同母亲说要选个皮相好又会玩乐的,年纪恰当还出身勋贵,满上京他最有名了。” 付巧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位二爷也忒纨绔了,纨绔到皇帝陛下都记了名。 104.巴结 用完膳, 荣锦棠就叫付巧言回去午歇了,他自己只在御书房的榻上歪了一会儿, 就慢悠悠踱步到勤政殿。 勤政殿也有个书房,他一般都是一边批折子一边见人,很能一心二用。 不过今日他要召见的朝臣不算太多, 便没那么紧张, 相对轻松一些。 第三个要问见的就是顺天府考院院长,因为廪生都要在县学或府学读书, 所以他也算得上是付恒书的老师。 这院长姓沈,大约算是沈家的旁支,同沈聆都出了五福,算不上什么实在亲戚。 大越的各省考院院长都是正六品, 非召不入京, 这回秋闱结束他突然被招来宫里觐见, 吓得两天都没睡好。 等进了勤政殿更是满脑门的汗, 守在小厅里的黄门都看不过去,特地递了条帕子给他, 叫他:“大人请务必打理好颜面。” 前面两位朝臣陆续出来, 面上瞧着都很正常,沈院长心里就没那么慌了。 不多时就轮到他了。 沈院长颤颤巍巍进了书房,噗通一声跪在当间的垫子上:“臣沈枚叩见陛下,陛下大吉万福。” 上首的青年人淡淡道:“起吧。” 沈枚就爬了起来, 恭恭敬敬站在堂下。 他是五品以下官员, 三年才归京述职一回, 刚好没见过这位新帝。 荣锦棠垂眸打量他,他却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张望。 这位沈枚沈院长,瞧着就是个老实人。 “今年顺天府的乡试,朕看榜首只年十三?”他问。 沈枚听他问的是公事,顿时就冷静下来,在公事上他自问一点疏忽都无,很是尽心尽力的。 他回答:“回禀陛下,乡试都要抄卷封名,院中完全是按水平来判,最后结果出来时才知道解元还是位少年郎。” 荣锦棠笑了笑,态度和煦了一些:“虚岁十三,连少年都算不上吧。” 沈枚躬身行礼,还很坚持:“回禀陛下,名单出了之后院里也多方讨论,最终臣还是决定录他为解元。” “这孩子年纪不大,可才学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不录他,臣心里实在难安。” 荣锦棠颔首,见他面容沉静,语调比刚才沉稳得多,就知道他没有撒谎。 巧言确实讲过她弟弟聪慧机敏,他原还以为顺天府的考院得了什么信,特地为了巴结他才定的付恒书。 原来这小子是有真才实学啊。 不知道怎么地,荣锦棠倒是很想见一见他。 想想现在到明年春闱也不过就半年光景,那时候他年纪也大了些,可以叫进宫来给巧言见见,省得她天天心里惦记。 荣锦棠这边琢磨一阵,心里头痛快了,态度就更是和煦:“沈爱卿劳苦功高,还望继续为大越选良纳才。” 沈枚这才松了口气,顿觉衣领一片湿意,刚才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 荣锦棠意味深长道:“这小解元倒是好苗子,爱卿务必好好培养啊。” “自是应当的,这位解元无父无母,一直住在府学,几位先生讲解都很照顾他。” 看来他确实不知道付恒书的背景,而付恒书自己也一字未提。 荣锦棠把这里面的事了解清楚就舒坦些许,又勉励了他几句就让出去了。 晚上他回去景玉宫,一进门就赶紧给付巧言念白。 “朕已经问清楚了,如今恒书住在府学,有老师先生照顾,你放心了吧?” 虽说当时淑太贵妃给她的承诺是沈家来照料付恒书,但付巧言很是知道他的脾气。他必不喜欢一直寄人篱下受人照顾。哪怕这陌生人的来意都讲明,他也不会太过接受。 他现在年纪渐长,从幼学毕业后就住进府学,靠自己的成绩成为有廪米的廪生,年纪轻幼却能养活自己。 因他年幼又无父无母,旁的学生也不会去找他应酬,这笔银子省下来,旁的开销就没什么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笑道:“我原也没太过忧心他生活,他聪明又上进,就算年纪小也能好好经营,只怕他太过拼命读书,熬坏了身体。” 荣锦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叫付巧言“哎呦”一声叫出来。 “陛下!” “你啊,操的心太多了。”荣锦棠道,“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了,就叫他好好努力一回,那才是少年人应当做的事。” 如果现在阻止了他,恐怕付恒书会抱憾终生。他唯一能为姐姐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为着这个目标,他不懈奋斗,矢志不渝。 荣锦棠心想,这一点跟我还是挺像的。 他莫名美了一会儿,直到付巧言给他夹了块四喜丸子才回过神来。 付巧言有点无奈,就瞧他说完话自己在那乐,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劲儿。 “陛下先用膳,一会儿菜凉了仔细胃疼。” 荣锦棠轻咳一声,这才开始认真用膳。 用完膳两个人照例是要在后院散步的,荣锦棠道:“晚上手谈一局?” 付巧言棋艺实在不精,见他兴致勃勃,只好舍命陪君子。 行至中盘,付巧言问道:“上午太后娘娘还叫我参详今年冬衣事宜,这事……” 荣锦棠抬头看她,见她皱眉跟那里沉思下一步怎么走,知道她并不是太抗拒多操心些宫事。 他想了想,道:“既然是娘娘叫你办的,你就好好办,去岁这个时候太后和母亲都忙了许久,很是耗神。今年既叫你过去,你就听娘娘的。” 付巧言其实心里头有数,只这话还是要再讲给他听,叫他知道这差事是娘娘安排的。 她点了点头,手上捏着棋子,还是犹豫不决。 “也就是给核对各宫数目和实发数对不对得上,还要安排织造局调拨人手专门用做冬衣事宜。”付巧言开始絮絮叨叨。 织造局的宫人很多,年年换季都要忙,已经很有自己的一套体系。 她们从来也没叫宫里头的娘娘闹心过,只要布匹针线分发到位,每季的新衣是绝对能出来的。 尤其是这两年宫里头主位少,精细些的礼服和常服都少了四成,荣锦棠那也要求一切从简,这样就不用日夜忙碌了。 不过纵然娘娘们少了,可需要尽心尽力做得好上加好的娘娘今年却多了一位,空闲的优秀绣娘和掌衣宫女就努力在这位宸娘娘身上忙活了,只要能得了她赞赏,今年就没白做。 不过她们却不知道,如今安排冬装的活,也是由她管了。 一说起这个,付巧言就忍不住开始走神。 发放冬衣不是件简单的事,各宫的人数衣物都要对上,棉鞋也要一人两双,剩下还要派发棉布麻布叫她们自己回去做里衣袜子,每一件的数量都要能对上,也要统一品相,并且保证发放到各宫,就需要管事的人一直盯着,才能确保不出错。 为什么王皇后当年身边除了尚宫还有四位大姑姑,大姑姑之下还有四位大宫女?就是因为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没有人盯着就很容易出乱子。 她现在刚上手,就什么都得自己上心,反正她也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很有劲头去认真做。 大概日子有了盼头,有了份正经“差事”,就很容易叫人觉得满足。 荣锦棠见她举着棋子发了好一会儿呆,就知道她心思没用在棋盘上,不由出言提醒:“再不落子,就算你输了。” 付巧言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下了一手,然后就叫起来:“哎呀,落错了。” 她冲荣锦棠甜甜笑笑,小声音别提多谄媚了:“陛下最好了。” 荣锦棠严肃道:“怎么好?” 付巧言就卡了壳,好半天才憋出几句来:“陛下英俊高大,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威仪堂堂。” “哈哈,”荣锦棠笑出声来,“你啊,就知道糊弄朕。” 他摇了摇头,伸手捏她的鼻尖:“巴结人都不知道好好巴结。” 付巧言皱皱鼻子,摇头躲掉了他作怪的手:“我是真心那么想的。” 她难道能说“陛下最好了,我怎么看怎么好,再多的好讲不出来”? 必然是不能的。 荣锦棠摇了摇头,道:“行,饶你一手,捡回去吧。” 付巧言高高兴兴把棋子捡了回去,特别认真思考一番,又在旁边一路落了下去。 荣锦棠憋着笑,打趣看着她:“不改了?” 他这么一问,付巧言就有点慌了,毕竟她棋艺不高,算力比他差了得有五十步,每次下棋都是输的很惨。 她认真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的落子没有问题,于是便点了点头。 荣锦棠叹了口气,伸手在棋盘上点了几下:“其实刚才你随便落的那处更好一些,如果这样这里的子就会被提掉,你这一路和这一路的棋就能连起来,最后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付巧言很受教。 这大概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因为知道自己必输,她就耍赖说不下了,非叫他给自己讲棋。 荣锦棠只好领着她复盘,每一步都讲解了一遍。 等到沐浴过后,两个人回到房里,付巧言就道:“今日里问了问明棋怎么干发,要不我来伺候陛下一回?” 荣锦棠挑眉看她:“怎么?”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今日里在太后那,听她们讲了早年的事,才发现……” 太后和淑太贵妃早年能有什么事?不都是关于先帝爷的,荣锦棠一瞬就了悟了,好笑地看着她:“发现你对朕巴结的不够?” 付巧言低下头去。 荣锦棠心里头一阵暖,他把她搂进怀里,笑着说:“朕不用你巴结,因为知道你一直把朕放在心上。” 一时间,屋里只能听到两人心跳的的声音。 噗通、噗通,那节奏叠在一起,成了最动听的旋律。 付巧言趴在他耳边问:“那,要不要叫我伺候一回?” 荣锦棠大笑出声:“那必须得劳烦宸娘娘了!” 105.将好 秋风吹来冬天的凉爽, 仿佛一夜之间,天气就冷了下来。 冬日的暖阳徐徐而升, 外面一片晴朗,依旧是个好天气。 付巧言早起醒来,发现荣锦棠已经披了夹袄, 坐在窗边往外看。 她坐起身来, 靠在床边揉眼睛,小声打哈欠。 两个人这样相处日久, 也磨合出些默契来。荣锦棠日日都夜宿景玉宫,大多时候都只搂着她安眠,那些颠鸾倒凤的事儿并非天天都有。 身边有个人一起入睡,总好过一个人在乾元宫孤枕难眠, 那样子仿佛景玉宫就是他们两个的家一般, 总能叫人心里头安稳, 不像以前那样浮着。 回宫这一个月来, 荣锦棠越来越意识到付巧言对他的重要性,他索性也由着自己的心, 这样安然度日。 他身上的担子太重, 如果心里再没个栖息地,用不了多久就要垮了。 荣锦棠正看得出神,付巧言就叫他:“陛下怎么起得这样早?” 他回过神来,在阳光里冲她微笑:“瞧瞧今年的天气, 也不知道雪何时能落下。” 老话总讲瑞雪兆丰年, 可他既盼着早早下雪, 又怕今岁雪重,最后成了灾。 老百姓忙忙碌碌一年也不过就为了那一亩三分地,今年的大越实在也不能再承受一次天灾了。 付巧言穿上夹袄也跟到窗边,陪他一起往外看:“陛下肯定早就做好了防务,银两政令也已经议论好,倘若落到最坏的结果,也必不会叫百姓饿肚子。” “既然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好,那就不要老去担忧了。” 付巧言摸了摸他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她叫了宫人进来上热茶,又叫等在外面的宁城安排给陛下换一身厚衣裳来。 现在在景玉宫的偏殿里也有荣锦棠的一柜子常服,日常换取很方便。 荣锦棠抿了一口热茶,觉得通身舒畅。 “你最会安慰人。” 付巧言笑,仔细给他换好袄袍:“不是我会安慰人,只我会说实话罢了。” 有时候实话也不一定不中听,在荣锦棠面前,付巧言也从来没说过半句假话。 十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冷风一吹,叶子就要落一地。 宫里头一下子就寂寥下来,连时光也比往日安静不少,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吹落了小宫人们发间的绒花。 付巧言的药已经吃了两个多月,现如今并不怕冷,每次来月事也不再难受,正巧今日旬假不上朝,荣锦棠就叫太医过来景玉宫问诊。 他是每隔十日就要请一次平安脉,付巧言沾了他的光,不仅有李文燕这样的院判给主治,甚至黄芪也要再请一回她的脉,每次的药用起来都有些区别,显然是细调过的。 等两个人一人一碗热汤面下肚,才觉得暖和起来。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去岁的天气,问荣锦棠:“是不是得开始烧火龙了?现在夜里头冷了,怕小宫人们熬不住。” 在荣锦棠以及两位娘娘的潜移默化下,她已经很自觉开始操心宫里头的宫事,并且还很认真。 荣锦棠想了想,道:“一会儿你去娘娘那里问问,看看往年的大概什么时候供的?炭火要先看备没备齐,要不然各宫不能统一发放。” 付巧言点点头,给他又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 荣锦棠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吃烧肉包子。 付巧言又把碗推到荣锦棠跟前,细声细语道:“特地吩咐过的,没有加糖,陛下尝尝不甜的。” 她要是凶一些荣锦棠还会反驳,这样温柔缱绻的,他就不好不给她脸面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喝了一口。 还行。 付巧言笑了,给他夹了一筷子爽口的咸菜丝,叫他拌着粥来吃。 荣锦棠立即高兴了。 宁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跟在边上道:“今日刚好是月末,臣把三位御医都请了来,一会儿便能到。” 荣锦棠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他两句乾元宫的事,这才继续用膳。 一顿早膳用了两刻才完,等桌子都撤了,荣锦棠才起身去书房读书消食。 付巧言回了卧房,叫明棋伺候她梳发髻。 明棋笑道:“娘娘也是,要见外人才打扮打扮,平日里也太简便了些。” 最近荣锦棠又给她了好些头面,什么宝石的都有,付巧言本不是个俗气人,可瞧见红宝绿宝和碧玺的珠光宝气,也难得没怎么抗拒。 她今日换了飞仙髻,两侧各插红蓝宝石蝴蝶花簪一支,耳坠红蓝宝花蝶耳环,穿的小立领粉紫丝绵夹袄,中间一排铜鎏金纽扣,衬得团花锦缎料子更是美不胜收。 下身一条深紫的马面裙,上有织金云鸟海水纹,走起路来波光粼粼,实在很是好看。 她换了这一身衣裳去了书房,顿时就叫荣锦棠看呆了去。 付巧言仿佛天生就适合这样富丽堂皇的打扮,这一身新作的常服穿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容光焕发,美丽天成。 荣锦棠放下书,过来拉着她坐到小塌上,还仔细上下打量一番。 付巧言抿嘴笑。 “陛下觉着好看否?”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间。 荣锦棠深吸口气,肯定道:“好看,等翻过年去,叫织造局给你把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换了,以前的都不要了。” “陛下真是的,”付巧言笑得清灵,“您讲说不能浪费,到了我这里也得如此呀。” 荣锦棠摇了摇头:“以前的衣裳,毕竟不合身份。” 这倒是在理,付巧言就只好讲说:“那不合规矩的就赏给丫头们做些小物件,改成帕子袜子也省的,扔了多可惜。” 荣锦棠正待说些什么,外面就传来宁城的嗓音:“陛下,娘娘,太医到了。” “进吧。”荣锦棠吩咐一声,叫付巧言老实坐在那里。 打头进来的还是黄芪,他身后跟着李文燕和丁岑,也是去行宫伺候过的老面孔了。 三位太医行了礼,黄芪就上来给荣锦棠请平安脉。 荣锦棠吩咐李文燕:“先来给宸娘娘请脉吧,省得耽误时间。” 李文燕经常来景玉宫,同付巧言也算是熟悉了,她凑到付巧言身边,恭敬在绣墩上坐好,笑着请安:“娘娘今日气色很好。” 付巧言冲她笑:“劳烦李院判了。” 李文燕嘴里说着应当的,手上却没有闲着,一直在请脉。 荣锦棠年轻,又知道保养和锻炼,事以他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也不过就是换季时会偶尔有上火焦虑的状况,往往用些代茶饮就能好,无需用药。 等两边的脉都请完了,黄芪才先开口:“陛下身体康健,一切安好,只眼看就要入冬,还望宁大伴多注意保暖,衣裳不能少。等火龙烧上,怕陛下上火咳嗽,刚烧几日喝些清热茶便可。” 宁城赶紧应了一声。 等荣锦棠这边的说完,李文燕才道:“娘娘的寒症应当已经好了,不过眼看入冬,大约还要再用月余巩固巩固,就能痊愈。” 付巧言一听,差点笑出声来。 那药三日用一回,又苦又涩,每次用都煎熬得很呢。 荣锦棠也很是高兴,却还是谨慎的:“便是好了,以后也不能着了凉吹了风?” 李文燕点头:“女子体寒,确实如此。夏日里也最好少用冰,轻易不要碰冷水。” 晴画跟在边上,道:“奴婢记下了。” 等他们三个商议好了付巧言的药方,荣锦棠就让另外两位御医先回去,只留了李文燕一个。 付巧言有些不解,看了他一眼。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对李文燕道:“李爱卿,你来给宸婕妤讲讲,她明年是否能有孕?” 李文燕愣住了。 付巧言脸红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陛下您怎么这样。” 荣锦棠笑,声音也很轻:“是谁之前自己吓哭了?问一问你岂不是安心?” 李文燕不敢去看他们两个之间的官司,好半天才答:“等到十一月底娘娘停了药,应当就可准备了。娘娘务必注意保暖,多吃些温补的膳食,回头臣再去斟酌些药膳方子,务必叫娘娘顺顺当当的。” 她这么一说,就是肯定付巧言身体没事,必定能怀上皇嗣了。 付巧言听了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 一个他和她的孩子,对她来说不仅仅意味着是皇嗣,还意味着是他们两个生命的延续。 那未知的难以掌控的未来她不想再去纠结与彷徨,只要有了骨血,她就能安下心来。 最坏她还有个盼头,有一个能守护的人在身边。 付巧言的眼睛又红了,她低着头,都觉得自己丢脸。 人也真是奇怪,她私下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从来不哭的,可一到了他面前,那眼泪就止不住,总想流出来。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傻姑娘。” 晴画机灵地请了李文燕出了书房。 她一路把李文燕送到大门口,李文燕才道:“头几回来陛下都不在,只没想到……” 只没想到两个人在一起,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晴画:“姑娘以后必定能前程似锦。” 晴画笑笑,镇定自若:“大人说笑了,应当是我们娘娘前程似锦。” 李文燕叹了口气:“真是……比不得啊。” 哪怕是初冬时节,景玉宫前院里都还有好些耐寒的花草,宫人们打理经心,看起来绿意盎然。 同别的宫室一比,这里繁花似锦,那边冷若冰窟。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荣锦棠的表情,那笑里带着心疼,心疼里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关心。 能叫皇上惦记到这份上,这位宸娘娘想必也在婕妤的位份上待不了多久了。 确实是,前程似锦。 106.惧怕 今日荣锦棠倒是不算太忙, 上午很是悠闲地读了会儿书,中午就领着付巧言去了慈宁宫。 此时正是初冬, 外面风小,太阳照得身上暖洋洋,倒不觉得冷。 两个人也没叫步辇, 只溜达着往慈宁宫去。 付巧言笑道:“陛下难得歇息, 下午我陪您去御花园逛逛?” “那倒不用,”荣锦棠斟酌一番, 道,“御医叫你不要冷到,下午还是在书房读会儿书吧。” 御医只叫不让碰生冷之物,他倒好, 冬日里都不想叫出门了。 “我也不能成天在屋里坐着, 那样子更没好处。之前晴画讲说御花园的枫叶都红了, 下午陛下陪我去瞧瞧?” 说是陪他去, 他就不想折腾她,换成陪她玩, 荣锦棠很畅快就同意了。 付巧言心里头叹了口气, 只怕他还想着下午再批会儿折子,一天都不得闲。 到了慈宁宫前,这回是冯秀莲亲自在宫门口等的。 “给陛下、娘娘请安了,午膳刚摆好, 正热着。” 荣锦棠点点头, 付巧言就道:“姑姑费心了。” 当着荣锦棠的面冯秀莲是不敢废话的, 平时付巧言过来时还能说笑几句,这会儿就只能沉默地往厅里走。 太后正跟淑太贵妃聊天,见了两个孩子过来,笑容就更深了些。 “刚你母妃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结果抬头你们就进来了。” 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跟两位娘娘请安,四人才逐一落座。 两位太娘娘坐在荣锦棠左右手边,付巧言坐他对面,一家四口刚好占了一张圆桌。 初冬时节,宫里的膳桌上多了许多新鲜玩意,比如御厨跟南边师傅学的年糕炒蟹,跟北边菜谱研究的白菜粉丝白肉豆腐煲,还有红烧萝卜、清炖羊肉、拔丝山药和上汤小白菜等。 就算现在这会儿蔬菜少见,宫里头的御膳房还是费事地搭棚子自己种了一些,叫主子们每天都能吃个爽口。 现在的太后娘娘可比以前慈祥多了,兴许是想同荣锦棠更亲近一些,用膳的时候也没讲究以前的死板规矩。 她同荣锦棠道:“既然大家都觉得穆家的小儿子合适给小六做驸马,陛下看新年时就来个锦上添花,先把婚事定下吧?” 荣锦棠点了点头,瞥了一眼不停吃蜂蜜荔浦芋头的付巧言,恭敬答:“母后说的是,不过静柔的脾气您也知道,还得劳烦两位母亲帮忙劝劝她。” 太后笑笑,指了指正闷头用膳的付巧言:“要是我们去说只怕小六要发脾气呢,还是叫她小嫂子去说罢,年轻人能玩到一起去。” 小嫂子这称呼付巧言实在担不起,她正想起身谢罪,就被淑太贵妃按住了手。 荣锦棠也没有特殊的表示,只道:“她们小姑娘一起讲话方便,巧言,回头你叫小六过去,给她讲讲。” 付巧言只好起身行礼,应下这事儿。 就六公主那脾气,她还真怕她把自己景玉宫的房顶都掀翻了。但几位主子们都这么讲,她不干也得干了。 之后太后又跟荣锦棠讲了讲两位太妃们出宫的事,想叫他参详一下。 荣锦棠确实是有些烦的。 慈安宫地方宽阔,甚至比乾元宫还大,以往都是用来给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先帝爷并不算是很贪图美色的人,只他在位时间长,后宫的嫔妃并不显得少。 两位王爷急着接了母妃出宫回封地,这边宫里头却要好好安排,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政事上已经跟皇兄们安排妥当,只太妃年纪大了,这样挪动会不会有些问题?” 可别原本老太太们好好的,要跟儿子欢度晚年去却生个病闹个灾的,说出去真不好听。 先帝遗诏安排三位皇子封王并分封各地,可政令却未完善,这一年多荣锦棠叫了内阁三省加紧商议,给封地的王府和官府重新设立政体。 王爷们分封各地,主领部分税收和岁供,可监督封地布政使司处理政务,而布政使司也要监督王爷的亲兵及德行,这样相互制约,上京的长信宫才能放心。 这两位即将离京的皇兄,他私心里更放心四皇兄平王荣锦桉,同他谈过后也觉得没有太他问题。倒是六皇兄湘王荣锦松,平时瞧着不言不语的,这个时候荣锦棠却能轻易看出他心里的不满来。 可再不满,他亏在自己在有所缺陷,荣锦棠又不能不叫他归封地,便把他的封地业康的布政使司安排了一位沈聆的堂兄来做。 有沈家人看着,荣锦松不太敢有所动作。 太后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这个,太妃们等了两年,就盼着能去封地呢。” 原本是要安排他们秋日里走的,只因为前段时间庄太妃有些风寒,敬太妃也道不着急离宫,就把时间往后压了压。 冬日里寒冷干燥,荣锦棠也不放心叫老太太们这个时候动身,便同两位王爷商议叫他们来年二月先走,留下太妃们四月开春再出宫。 到时候他们留下世子守在上京,一路陪着祖母就是了。 荣锦棠心里略松了松,冲太后道谢:“宫里一年到头事忙,也多亏母后一直操心,等两位太妃出宫事毕,儿子请母妃去行宫泡汤可好?” 太后摇了摇头,没有应下:“母后年纪大了,在宫里头一辈子,哪里都不想去。”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悲凉,淑太贵妃就赶紧道:“这大冷天的就知道折腾你母后,等夏日里天气好了,姐姐再陪我去趟行宫吧。” 太后笑笑,没说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付巧言赶紧道:“回头要是妾去劝了公主,公主生气妾的气,还得太后娘娘帮忙说和说和。” “你这丫头。”太后叹了口气。 一家子又安静用了一会儿午膳,淑太贵妃就又起了个话头:“得亏今年有巧言跟着忙,冬衣和炭火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头分发时陛下那还是要来个人,省得闹个没完。” 年年发月例供应,宫里都是口角最多的时候。 这宫的说那宫的衣裳颜色好,那宫的讲这宫的炭火分量重,理由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虽然确实在细微处有些不同,但付巧言看了过往的分发册子,在质量和数量上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往往差了一个位份,分到宫里的东西就天差地别,所以也多是同位之间吵闹。 先帝爷那会儿就很省事,派个上监甚至太监往那一站,谁都不敢当着面就吵起来,背后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荣锦棠现在也效仿先帝,一直是如此安排的。 只今年不是太后和淑太贵妃来主办的一应事物,明面上没宣扬,实际上尚宫局的姑姑上监们心里头门清,她们既知道了,各宫娘娘应当也知道了。 付巧言确实是如今宫里最红火的宸娘娘,但她也只是位份最高的娘娘之一,并没有特别压过别人的地方,就怕那些个昭仪婕妤们找事,这种后宫牵连前朝的事,荣锦棠一向很不耐烦。 所以淑太贵妃才这么讲了一句。 荣锦棠笑笑,端起茶杯敬了太后和淑太贵妃:“过年时,保管叫她们闭嘴。” 付巧言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淑太贵妃瞧着她直笑,付巧言就有些不好意思,也红着脸笑了。 这年纪的美丽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反复是三月花开,惹人心醉。 太后瞧着小姑娘笑红的脸,突然回忆起当年在东宫时候的旧事来。 那会儿东宫的宴席她是要陪次席的,只每次都是太子妃一走太子也走了,她就只能远远看两人伉俪情深的背影。 那个时候的太子妃,也是笑得一脸春色,清丽无双。 用完膳,荣锦棠就领着付巧言走了。 太后同淑太贵妃去了茶室,她出神地望着棋盘上的星罗棋布,微微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总是很不甘心,我到底哪里不好呢?” 她这样跟淑太贵妃讲。 淑太贵妃没有说话,因为她也这样自问过,始终没有答案。 太后摸着手上日渐松弛的皮肤,苦笑出声:“有时候觉得皇儿比他父皇冷静得多,又有时候觉得到底是亲父子,都是一样的。” “我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想争,王家如何都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在午夜梦回,都觉得这几十年恍如隔世。” 淑太贵妃心里头一痛,她握住太后的手,叹息道:“娘娘何苦再去想那些旧事呢?都已经过去了。” 太后抬头望着她,眼睛里是满满的苦涩。 “我现在其实特别害怕,等我百年之后是不是也要进到那里去,眼睁睁看着他们恩爱如往昔?哪怕是死了我也始终是个看客。”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头就发寒。” 淑太贵妃险些哭出来。 太后娘娘看似风光了一辈子,她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可心底里却连死都惧怕。 她不怕生命的终结,却怕那个终结又是另一番折磨的开始。 “所以我现在想想,要是皇儿很喜欢巧言,最好就一直对她好,只要巧言健健康康陪他走到头,其实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宫里头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欢欢喜喜的,她们看着别人繁花似锦,自己寒灯冷月。 淑太贵妃低头抹抹眼泪:“所以说要娘娘好好活着,等以后皇儿有了骨血,还得要劳烦娘娘操心教导呢。” “等到那个时候,就叫皇儿再给您另起个长眠的宝地,叫您自己痛痛快快住在里面,谁都不能打扰您。” 太后笑笑,脸上爬满了岁月的纹路:“那敢情好,自己也孤单,到时候你陪着我吧?好不好?” 淑太贵妃使劲点点头:“好,多谢姐姐开恩。” 107.守心 二更 太后娘娘的这一番心思荣锦棠是从来不知道的, 在他心里太后娘娘一如既往优雅端庄,任何事情都打不倒她, 她也从来不惧怕任何人。 下午时荣锦棠就“陪着”付巧言去了御花园。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已经没多少正开的花了,只有早梅和红了的枫叶点缀了些许靓丽,看着依旧美丽如仙境。 御花园实际上并不算很大, 比行宫的斗艳园小得多, 不过结构精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荣锦棠牵着付巧言的手爬上落星亭,坐在小亭子里赏景。 荣锦棠问她:“帮娘娘操心宫事烦不烦,累不累?” 付巧言笑,一双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不累, 还挺有意思的, 比我自己在宫里闲着有趣多了。” 荣锦棠道:“前几日母亲还夸你道办事利落, 既娘娘都这么说了, 你就好好办。” “诺,我知道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 宫人就把热茶端了上来, 他们就这么坐在亭子里发了半天呆,把所有忙碌的事都扔到一边,竟也觉得很美。 最后要走的时候,荣锦棠还感叹一句:“原也没觉得宫里头美, 今天赏了景, 竟觉出些平日里没有的滋味来。” 付巧言搂着他的胳膊, 也是很放松:“确实,以后陛下得了空,我们就常来如何?” “很是可以。”荣锦棠笑言。 大概是心情很美,晚上回去,荣锦棠很是有些兴致。拉着她一起沐浴,然后就关进屋里胡闹去了。 付巧言脸皮薄,不肯同他在浴室胡闹,荣锦棠也不好太欺负她,小姑娘生气起来他也是莫名有些忐忑的,所以每次都是回屋里闹腾。 在屋里,也有屋里的妙。 最起码付巧言就会大方些,有时候会同意他心血来潮想起的花样。 到底是青年人,他来了一回觉得很不满足,就又缠着她再来。 付巧言已经困得不行了,小声劝他:“陛下明日还要上朝呢,小心早上困顿。” 荣锦棠堵住她讲话的嘴,辗转反侧,总把小姑娘的兴致又勾了起来。 “怕什么,反正他们都低着头,轻易不敢瞧朕呢。” 付巧言很无奈:“您啊,每次都是嘴上说说,平日里比谁都辛苦。” 荣锦棠哄她:“你好好躺着,我来更辛苦便是了。” “……”付巧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又陪着他来了一回。 等到一切都结束,夜都深了,付巧言被他折腾清醒,反而没那么困。 荣锦棠是自己舒爽了,搂着她沉沉睡去。 付巧言悄悄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里她知道他对她是越来越好,宫里头什么好东西都要往她这里送,要她一起用膳、读书、玩乐、对弈甚至还要琴瑟和鸣,点点滴滴里的那份融洽,已渐渐深入骨髓。 那些明里暗里的暗示,宫人们恭敬又敬畏的眼神,她其实都知道。 荣锦棠到底是男人心思,在国事上他总是能心细如发,可感情上……就没那么仔细了。 付巧言想,他或许是喜欢我的吧? 这几个月来,她经常有这个错觉,也可能并不是错觉。 两个人真的仿佛寻常夫妻,他忙外面的事,她忙家里的事,夜里坐在一起用膳聊天,一天也就过去了。 等以后有了娃娃,或许还会一起逗弄逗弄孩子,然后陪伴着他们长大。 她经常会偷偷想,这一切要是真的就好了。 每当情意正浓的时候,她总想张口问他那些话,可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不敢讲。 这些时候,她总告诉自己要守住自己的心,不叫自己越雷池一步。像淑太贵妃那样淡然多好?可她总觉得自己办不到。 他对她的细致体贴,对她的关心爱护,哪怕寻常百姓家的正头夫妻,也是少有的。 因为他太好,她就总是忍不住想要更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 付巧言又叹了口气,再这样过下去,她就真的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荣锦棠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叹气声,迷迷糊糊醒来,搂着她拍了拍后背:“乖乖,快睡。” 这人有时候就喜欢叫她乖乖,像是在安抚小孩子,实在是忒令人不好意思了。 付巧言把脸埋进他肩膀里,依偎着他渐渐睡去。 第二日下午,付巧言就下帖子请了六公主来。 荣静柔时间掐的很准,付巧言刚午歇起来没多久,就听她在外面叽叽喳喳讲话。 晴画忙出去请她去了茶室坐,晴书准备好茶点和刚学会的奶茶送进去,赶紧着就退了出来。 付巧言把琉璃盏往她面前推了推,一股子醇香茶味就飘了出来。 “这是晴书最近跟御膳房新来的北地师傅学的,讲叫奶茶,放点蜂蜜,味道很独特。” 两个人就盘腿坐在小塌上,靠着软垫很惬意。 六公主以前在宫里其实没什么玩伴,五公主比她大七岁,等她略懂事些姐姐也就出宫开府迎驸马了。七公主又才九岁,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跟她这种“皮”的玩不到一起。 到了今年,才隐约同付巧言亲近些。 她其实知道付巧言请她来是为了什么,纵使心里头紧张,还是端起琉璃盏喝了一口。 唔,又甜又香,奶味浓郁里还有红茶的清香,确实很好喝。 她笑:“真不错,婕妤这里的宫人都是心灵手巧。” 当着母亲和皇兄的面,她会为了逗趣叫付巧言小嫂子,如今就只有她们俩,真的也不需要那些虚伪的话了。 付巧言不是那等虚伪人,她也没必要再奉承。 “公主聪明,心里头其实都有数。”付巧言叹道。 “那……你就先告诉我,最后结果如何了吧。”荣静柔有些不情愿,还是问。 付巧言笑笑,把那一小碟做成花朵样子的酥点往她那推了推:“其实驸马的人选太后和娘娘选了很久,最后定了同一位。” 她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后来也叫我去参详了一二,我看过之后,选的也是他。” 荣静柔更紧张了,她道:“哎呀,你就别抻着了,急死我了。” 付巧言放下琉璃盏,叹了口气:“跟你之前同我讲的,背道而驰。” 荣静柔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有时候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孩子总觉得家长们一意孤行,其实大多都是家里老人的一片苦心,到底是过来人,为的也就是她过得好。 愿意做驸马的本身就不能有太大的抱负,他们不能任实职,最多也就是宗人府、内务府和礼部这样的地方任些虚职。若是像之前几位公主的驸马最好,一心自己的小事业,开铺子也好,做教授也罢,总也有份营生。 武将其实是可以做的,只必须要出京,且最多也就是辅国将军了,当不上一二品的主将。 既都尚了公主,谁又愿意去边疆卖命呢? 反正至今是没有的。 荣静柔白着脸,她很不甘愿道:“便是在军中选个家世一般的也成。” 大概小女儿都有个英雄梦,荣静柔现在这样反应太正常了。 她问:“难道婕妤以前,没想过这些吗?” 付巧言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荣静柔现在这个年纪,她还想着怎么在宫里头熬下去。当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障,谁又有别的心思想些风花雪月的事? “公主,”付巧言顿了顿,这一次严肃许多,“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用生命捍卫大越尊严,他们拼的是军功,是将来封狼居胥的荣耀,而不是戎装换了华服,过往功绩一概掩埋,成为一个皇室公主的附属。” “若是您,您愿意吗?” 荣静柔呆住了。 在她的思维里,她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她应当要什么便有什么,她从来想的都只是自己。 她是很聪明,也一直都很明白,可她到底出生便是金枝玉叶,这个方方正正的皇宫,阻碍了她的眼睛。 付巧言没再继续刺激她,她自己吃了半盏茶,这才等到荣静柔的回答:“那你告诉我……选的是什么样的人?” 付巧言松了口气。 先问的是什么样的人,而不是身份,这位公主还是决定妥协了。 她笑笑,声音轻灵又温柔:“是安国侯家的小公子,是叫穆涟征,样貌英俊,身材高大,同公主是很相配的。” 荣静柔“咚”的一声把茶盏放回桌上,吃惊道:“居然是他?” 付巧言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公主认识吗?” 荣静柔吭哧半天,她装模作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见付巧言正目光炯炯看着自己,还是挺不住讲了:“之前,我偷偷跑出宫玩过的。” “什么?”付巧言很是吃惊,“公主怎么办到的?” 荣静柔瘪了瘪嘴,索性破罐子破摔:“皇子们每月都可以出宫玩,我就拿老七以前的秘密威胁他,把他的出宫腰牌骗了来。” 付巧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荣静柔继续道:“大概是三年前,我那个时候好奇赌场是什么样子,就打扮成男孩样去了。” “公主……”付巧言皱起了眉头。 她这个样子,看着跟皇兄发怒真的好像,荣静柔竟然觉得后背发冷,态度就更恭敬了:“我错了我错了,就只去过那一回,我保证。” 付巧言道:“公主继续说吧。” “我不太会玩嘛,看赌场里有一群人在奉承一个小哥哥,他就比我大几岁,玩的特别好。” “我就凑过去想叫他教我,结果……”荣静柔一张小圆脸都皱成一团,“结果他训了我一顿,说少年郎不得赌博,这会毁了一辈子,还叫人把我赶出去。” 付巧言觉得这位穆二爷,听起来确实很不错。 “他也是为你好。” 荣静柔道:“我后来就打听他是谁,才知道是安国侯家的小纨绔,心里头一直记着他呢,总想打回去。” “公主,”付巧言轻声道,“这位穆二爷是不好赌的,他当时为何而去这个不得而知,或许下回见面时您可以问问。” “不过他既然知道规劝少年人,足见心性不错,哪怕不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也算是君子了吧?” 荣静柔撇嘴,倒是没反驳。 付巧言道:“他本人陛下是瞧见过的,您讲他是纨绔,但您肯定不知道,许多玩乐他玩得比您好多了呢。” 对付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这一招百试百灵。 荣静柔一听就凶道:“我不信!” 付巧言淡笑,表情也温婉和煦:“那回头陛下招他觐见,公主亲自考考他吧。” 晚上荣锦棠回来,见付巧言正哼着小曲在那绣腰带,就知道下午跟荣静柔的官司她肯定赢了。 “怎么?那丫头没把你这搅翻天。” 付巧言还是很喜欢荣静柔的,听了瞪他一眼:“怎么这样讲妹妹,仔细她听到生气。” 她倒很维护六公主,荣锦棠心里头不知道为何更不太高兴。 怎么觉得在她心里淑太贵妃、她弟弟甚至六公主都比自己重要呢? 荣锦棠无奈地叹了口气,少顷就咳嗽一声,正经道:“那如何了?” 付巧言笑着迎上来,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眸亮晶晶的:“自然是成了,我劝了公主,她答应同穆公子见见。” 荣锦棠这回彻底放心了,伸手捏了捏她鼻子:“我们巧言最厉害,连娘娘都不愿意惹她,叫你一个下午搞定了。” 付巧言难得有点小得意:“我当然厉害了。” 108.病好 大约是十一月末的时候, 在李文燕日常请脉的一日,她终于对付巧言说:“恭喜娘娘, 寒症已好,以后就不用再吃药了。” 付巧言高兴死了,她难得笑得这么开怀, 又是赏银又是赏物, 叫晴画跟着忙了好半天才消停下来。 李文燕头回见她这样,也跟着挺激动的:“之前听陛下意思也是有些想子嗣的。臣已给了晴书姑娘单子, 也跟御膳房那边通了气,回头隔三差五用些温补养身的药膳,将来怀了皇嗣也能轻省些。” 说起这个事,付巧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过她自己心里毕竟有有些盼着, 便坦率道:“那就多谢李大人了。” 李文燕摆了摆手, 很认真道:“这女人生子很是辛苦, 怀胎十月的艰难不提,一朝分娩就是在阎王殿走一遭。不过宫里头物药丰富, 又有我们这些御医, 所以相比起来还是更好一些的。” “只……”她顿了顿,还是道,“大人孩子一起走的,也不是没有。” 她声音很轻, 付巧言却听明白了。 李文燕这是在提醒她要提早安排, 把所有事都想到心里, 才能保证自己平平安安的。 早年显庆皇后的事到底有什么原由谁都不知道,现在隐约听说只罚了伺候的宫人和主治太医,其余的妃嫔一个都没牵连,后来先帝爷也再没去深究这事,宫里的宫人们却全都不敢讲。 李文燕在太医院二十年了,私下里很是听过些话的。 既然都被荣锦棠逼着承诺付巧言身体无碍皇嗣,那她实际上就跟付巧言站到一条船上,所以李文燕对她不仅仅只是客气恭敬,也算是自己人了。 这些话也并不是不能讲出来,反正现在先帝爷都没了,也没人再去翻显庆皇后的旧账。 她凑到付巧言耳边道:“那会儿宣帝爷和懿宁皇后病重再床,先帝爷和显庆皇后一直尽心服侍,胎其实一直没坐稳,加上后来守灵累着了,生的时候难产没力气,这才出了事。” 李文燕最后叹了口气,同她认真道:“娘娘别嫌我多事,将来若真的怀了皇嗣,务必要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千万别这么折腾自己,这鬼门关不是那么轻松就能过的。” 这也算是她推心置腹了,反正付巧言将来若是能有孕,还是她伺候,只要她好她才能好。 付巧言必须得明白,她自己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一旦她出了事,整个景玉宫包括她,都要受到责罚。 “多谢李大人提醒,”付巧言笑道,态度很是轻松,“若是真能如愿,还是要劳烦李大人多多辛劳了。” 李文燕也笑,气氛顿时松了下来。 “若是能一直保娘娘平安,臣才能沾光呀。” 李文燕走后,钟倩又来了。 付巧言也是最近发现来景玉宫的人很多,总也比以前热闹些。 只看她花团锦簇,只看她高楼乍起。 她这般跟晴画感叹,晴画笑言:“因为娘娘是宸娘娘呀,她们还不都是冲着咱们这热灶烧。” 那倒也是,付巧言笑笑,招手让钟倩进来了。 因为之前操办冬衣事宜,钟倩也来过几回,跟她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她一进来就给付巧言行了礼,笑道:“给娘娘赶制的几件礼服做好了,娘娘仔细瞧瞧哪里不好?趁着年前让宫女们赶紧改改,省得妨碍年节。” 付巧言点了点头,晴画就吩咐宫人往里面搬衣服了。 原钟倩只说给做一身大礼服,结果这搬进来一看,尚宫局足足给做了四身,光霞帔就做了六条,实在太过用心了。 付巧言一愣,同钟倩叹道:“辛苦姑姑了。” 钟倩笑得眼尾都出来细腻纹路,她回:“这可不值当娘娘夸,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您且瞧这料子和规格件件都不同,就怕您年节时用不上合身的。” 其实付巧言自己是记不太住自己应当的规格的,但她身边有明琴啊,每当这时候她就得非常仔细,一定不能叫付巧言穿错衣裳。 明琴这会儿正站她边上,小声给她讲那四件衣裳的规格。 只有颜色最浅的那身浅藕荷色的大衫是昭仪的规制,剩下还有两身中紫,一身深紫。 付巧言刚一听开头,就明白了后面两身衣服的规格。 中紫是嫔娘娘的礼服,深紫是二品妃的礼服。若是到了贵妃那一级,就要改正真红色的了。 付巧言现在虽然是婕妤,但她有特封,要位高一级穿戴,因此尚宫局就没给她做任何婕妤的服制。 这几身礼服上面的绣纹只在细微处有些区别,最大的不同在料子上。昭仪的还只能用纻丝的,到了嫔的就是蜀罗了。妃的礼服料子最好,远远瞧着就熠熠生辉,织的海波祥瑞金银纹,是四件礼服里最漂亮的一件。 付巧言微微叹了口气,难怪在这宫里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呢? 衣食用度都比旁人好,哪怕是发上的珍珠,也能有各色样式,东珠金珠南珠都可用,瞧着就比别人富贵。 钟倩见她没怎么问话,主动道:“这也不是咱们尚宫局巴结娘娘呢,实在是张大伴叮嘱了好多次叫先给娘娘把衣裳备了,咱们尚宫局才敢做。” 她以为付巧言是担忧逾制,只没想她只是感叹宫里头等级森严罢了。 不过付巧言确实没想到这是荣锦棠特别吩咐的,她心里头一甜,然后又觉得有些紧张。 她能感受到他在一点点推着她往前走,在他的西六宫里,他只选了她一个人。 这是最甜蜜的负担了,她就算再害怕,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只希望他能一直推着她,永远不放下她背后的那双手。 那样,她就有勇气面对任何事,也能做好任何事。 付巧言点点头,见屋里气氛有些沉闷,就笑道:“要是之后我胖了可怎么办。” 钟倩顿觉松了口气,这位娘娘瞧着年纪不大客气有礼,可沉着脸不讲话的样子,莫名让她觉得忐忑不安。 “大礼服尺寸都宽松些,掌衣宫女也给做了能活动的腰身,是什么身材都穿得的。娘娘要不试试?”她小心翼翼问。 付巧言笑笑,起身叫明琴过来服侍。 她只试了昭仪的那一件,其他的都吩咐放进樟木箱子里,省得被虫蛀了。 大礼服板正笔挺的,威仪堂堂,穿在身上很是气派。付巧言这一身衣裳换起来,立马就显得不一样了。 “娘娘穿这个真好看。”明琴在一边夸。 钟倩在一旁给她讲这衣上的绣纹,然后小声指点明琴怎么把衣服存好不留褶子。 这也是她自己的私房绝活了,若不是在付巧言这,轻易不会拿出来教人的。 付巧言也接了她这个好,往重里给了赏赐,便把礼服换了下来。 这么沉的衣裳,穿一会儿都觉得累,可还是人人都想往身上揽。 “娘娘且再等两天,头面和鞋子就能做好了,定能叫娘娘在宫宴上光彩照人。” 付巧言其实也不着急,倒是荣锦棠昨夜里还问了回,仿佛没这礼服就开不了宫宴一般。 等今日他晚膳时再回来,付巧言就笑道:“也不知道尚宫局的姑姑们是不是有千里耳,今日就把大礼服送了来,还做了好几身。” 荣锦棠坐下喝了口热茶,摆手不叫她过来帮自己更衣,一边把于兴使唤的团团转。 “那不是应当的,明日就腊月了,再不送来还留着她们过年?” 这话说得有点重,吓得于兴手都抖了,直看张德宝。 张德宝才懒得去救他,站那盯着晚膳摆桌。 “怎么样,衣裳做的如何?” 付巧言还是过去给他换上常服,叫他舒舒服服靠在榻上,才说:“漂亮得很,就是有些沉,穿一会儿就要出汗。” 下三位的小主是不参加正经宫宴的,日常的小宴倒是能去,只那种场合是不用穿大礼服的。 大礼服也可叫祭服,宫妃到了二品妃才会区分大礼服和祭服,寻常中三位都是穿同一身。 荣锦棠这么着急叫做大礼服,就是要过年时带小姑娘出去风光一下,叫她高兴高兴。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合亮相,必要十全十美。 “礼服都沉,因为肩上担子重啊。”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冲她笑。 “以后还有更沉的呢。” 付巧言笑不出来了。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挥手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 付巧言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妾,有些害怕。” “我不怕陛下对我好,对我有期望,我只是怕自己完不成您期待的,做不到那么完美。” 荣锦棠顺着她纤细的后背,小姑娘翻了年也才十八,要是在寻常人家,还在家里娇养着舍不得嫁出门。 “傻姑娘。”他笑着叹气。 “朕说你能做到,你就能做到,也能做好。” 付巧言没吭声,她其实也不是想要一句荣锦棠的承诺,她只是想跟他说说话,把话都讲出来,心里头就舒坦了。 荣锦棠亲亲她的小脸,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办呢?宫里头朕就只放心你,哪怕你累了怕了,朕也想叫你一直往前走。” “将来宫里的事,怎么也要交到你手上的。” 付巧言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安心了一些。 荣锦棠声音很温柔,他笑道:“你先拿些小事练练手,咱们慢慢来,不着急。” 他们两个都还年轻,年轻到朝臣都不敢上表子嗣和皇后的事,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 翻过这个年,他就不是新帝了,做了两年皇帝,他也渐渐适应了这忙碌的生活。 等一切都稳了,他和她就能好好在这宫里舒舒服服的。 付巧言的心安稳了,她凑到荣锦棠耳边小声道:“李大人说我不用吃药了,已经好了的。” 荣锦棠眼睛一亮:“真的?” 付巧言脸蛋儿红红,笑得婉转多情。 荣锦棠长舒口气:“那以后就是朕的事了。” “朕一定多多努力,不叫娘娘失望。”荣锦棠笑道。 109.祭祀 二更 大越十二月中旬的样子, 顾红缨趁着付巧言不忙了,跑来找她玩。 自从行宫回来, 两个人也好阵子没见着,付巧言还怪想她的。 等她一踏进茶室,付巧言就笑道:“前些时候特地叫尚宫局给做了一副牌九, 一副叶子牌, 就等你来玩呢。” 顾红缨摇了摇头,打趣她:“一会儿陛下回来要是瞧见我跟着陪宸娘娘玩叶子牌, 还不得把我打冷宫去。” 付巧言笑出声来,点她:“怎么会呢。” 顾红缨没再说这话提,只笑着给她道喜:“还没恭喜你呢,宸娘娘。” 付巧言脸上笑意淡了淡, 还是道:“都多久的事了, 值当你再说。” 兴许是瞧出来她有些沉闷, 顾红缨就只好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王婉佳回宫后发生了什么事不?” 这个她倒是没怎么打听, 兴许晴书一直关心着各宫的事,只她若是不问, 晴书也不会主动讲。 付巧言摇了摇头, 倒是有些兴致了:“怎么了?我回来就搬来景玉宫,不知道长春宫如何了。” 顾红缨笑得仿佛偷了鸡的狐狸,可坏可坏的那种。 “她因为什么被赶回来大家都知道呗,反正太后心里肯定门清, 连续三天叫她去慈宁宫训斥, 然后才叫她回长春宫闭宫思过, 还说叫她什么时候知道‘教养’二字怎么写,什么时候再出宫。” 付巧言很是吃了一惊。 王婉佳毕竟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就算是旁系,也代表着王家的脸面。 最近荣锦棠也讲过前朝几家斗的很厉害,周文正年纪大了,翻过年首辅肯定要换,至于其他四位阁老和三位省令换不换,荣锦棠没给他们准话。 只偷偷跟付巧言道,等春闱结束以后,就看着换新人上来了。 现在各部都有年轻的侍郎员外郎表现出色,荣锦棠一开始没着急换,一个他自己也是新手,再一个也得观察一下新人。 这份沉着和冷静,就很叫周文正佩服。 是以这两年来他恭恭敬敬的,一点都不敢倚老卖老,自持老迈去欺负“年少”的新帝。 如果真的那样,恐怕他也不能平平稳稳熬到先在,翻年还能致士荣养归乡。 人总得有自知之明,越是位高权重,越得头脑清醒。 也正是因为如此,荣锦棠对老首辅也一直很客气,对他的条子也是很少驳回,哪怕是选任新的阁老,也是同他先商讨一番的。 其实人选已经定了,只大多朝臣都不知道,所以才争得厉害。 荣锦棠也没制止,就看他们每天狗咬狗,也挺有乐趣的。 而太后在这个时候训斥王家的妃子,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其实也不过就是妃子们之间的口角,吵起架来自然什么都说得出口,王婉佳那几句话也就是叫荣锦棠听见了,要是没听见更不成事。 付巧言道:“太后娘娘……也真是谨慎。” 顾红缨小声说:“可不是,王家最近也是很有些嚣张,陛下还没等说什么,太后就坐不住了。” 百年传承的世家,自有一番底蕴。 只王家在皇帝岳家的位置上太久了,久到那些底蕴都要被淹没,剩下的只有无法自止的傲慢。 太后娘娘自己身处高位,倒是很清醒,从皇后变成太后,她的权利虽然小了,但辈分却高了。 经历了先帝爷的故去,她也像是变了个人,以前繁花锦绣,如今青衣布履。 能把王婉佳罚的这么狠,其实也是给王家看的。 只王家到底看没看懂,这就谁都不知道了。 “那王昭仪什么时候能出来?宫宴总可以了吧?”付巧言问。 顾红缨摇摇头,也是不太确定:“这个真不清楚,其实她能不能出来,得看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吧。” 付巧言若有所思。 荣锦棠今年已经把前朝后宫的这些牵制弄得得心应手起来,他不想叫任何一个世家以为自己赢了阁老的位置,就没有提拔一位高出身的宫妃。 不这样说也很不严谨,他实际上只给她涨了位份的。 一想起这个,付巧言心里头就犹如火烧,热意暖暖。 顾红缨也就是过来跟她八卦八卦的,后半程就一直在说楚云彤的事,付巧言还是第一次知道楚云彤原来是个相师。 也不能这么称呼她,楚家是不会乐意自家里有见天给人相面的千金,她在家里过的不自在,也跟顾红缨一般自愿进了宫。 哪怕现在大越再怎么让女子走出家门,可到底有多少真能走出来,也实在是说不清。 说起这个,顾红缨就有些伤感,付巧言就叫晴画取了织造局新作的华容道出来,叫她玩了好一会儿,直到晚膳前她才赶紧跑了。 还真没听说哪个妃子这么不爱见皇上的,一听说他要回来,连滚带爬走了。 付巧言跟在后面直摇头:“真是个急脾气,陛下又不吓人。” 荣锦棠回来的时候见她正专心致志玩华容道,也没去打扰她,等换好衣裳坐在院子里望了会儿天,付巧言才发现已经这个时辰了:“陛下怎么不叫我。” 她现在天天要忙宫宴的事,荣锦棠就不叫她做绣活或者多读书,仔细累坏了可还是要自己心疼,就吩咐织造局给她做些有趣的小玩意。 这华容道是织造局特地用枣木给做的,一共出了六盘,一盘比一盘难,付巧言现在还在研究第二盘。 确实很有趣,也很能缓解疲劳,付巧言很喜欢玩。 “瞧你玩的开心,就没叫你。”荣锦棠拉着她坐到院子里,吩咐宫人给取了披风,同她一起赏月。 今日里他回来的晚了一些,天色已经暗了,皎洁的月慢慢爬到天边,照亮了寂静的长信宫。 这宫这么小,住了那么多人,可还是静悄悄的,似乎听不到人声。 付巧言乖巧靠坐在他身边,感觉他好像又高了些,她现在歪着头,刚好能靠在他肩膀上。 “陛下个子长得太快,我都快追不上您了。”她笑着说。 一阵风儿拂过,把她话中的笑意打着旋地吹开,飘在梅花树下。 荣锦棠在斗篷地下找到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他其实今天忙了一件大事,一个人在书房里斟酌了很久,最终还是想按心里的想法办。 只是这会儿气氛正好,他竟有些迟疑,怕现在说出来小姑娘要用不好晚膳了。 “你也高了些,刚去文墨院那会儿更是小小一个。” 付巧言不太乐意了,她道:“我哪里小了?我可跟红缨差不多个子呢。” 说起顾红缨,荣锦棠心中一动,他又生起另一个主意来。 他问:“跟顾家的那个还一起玩?” 付巧言点头,笑道:“红缨人很好的,也会玩。” 荣锦棠心里头安定了些,他道:“你知道她同楚云彤关系好吧?” “她是说过的,她们两个是总角之交,只我跟楚昭仪没怎么讲过话,不知道她为人如何。” 为人如何……跟顾红缨半斤八两,都奇怪到叫他一句话不想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付巧言能跟顾红缨玩到一起,不过顾红缨心性不坏,能陪着小姑娘高兴也算是功劳了。 荣锦棠见晚膳还没布好,便有些犹豫不决,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带笑的表情,还是下定了决心。 只要把这一步迈出去,以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搂过她的细瘦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纵使冷风轻拂,也不叫她受半点寒凉。 “有件事,想同你商议商议。”荣锦棠斟酌了一下语句,温柔道。 付巧言还没意识到他的紧张来,笑道:“陛下请说。” 荣锦棠道:“翻了年,是要祭祀的。你也知道除夕要祭祖,初一祭天,初二是祭地。” 付巧言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她想起身从他怀里离开,却被他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陛下……” 荣锦棠捏捏她的手,沉声道:“你听朕讲完。” 付巧言没有吭声。 “今日礼部和钦天监都过来一起商议祭祀的时间和规格,今年的祭祀是母后主祭的,那时候西六宫还没主位,因此后宫是没有人去的。” “可明年的祭祀,你们就要去了。” 荣锦棠声音很轻,却异常的沉稳。 付巧言有些慌,她的手心都出了汗,可荣锦棠却是下定了决心,还是道:“当然明年主祭还是母后,母亲也会在次席,但是我想让你跟在母亲后面。” “祭祖时没有那么多仪式,但是初二祭地,我也希望你去撒种。” “陛下!”付巧言惊的声音都变了。 她挣脱他的怀抱,慌张找寻他的眼眸。 荣锦棠低头看着她,目光坚定,表情严肃,他是认真的。 “陛下……我,我!”付巧言平生第一次结巴了。 荣锦棠握住她的双手:“我会叫顾红缨和楚云彤跟在你身后,你不用怕,好不好?” 虽然一直以来付巧言都隐隐觉得他对她的期望很大,可她从来都没想到他期望的这样大,这样重。 祭祀素来隆重,也一直是皇室最重要的年节。 之前的几十年一直都是王皇后主祭,也一直都是贵妃娘娘撒种。 贵妃是宫里孕育子嗣最多的宫妃,她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稻谷丰收,再合适不过。 王皇后大度,也从来都没跟她争过这个。 可如今付巧言人微言轻,甚至还未有子嗣,叫她率领其他平级的妃子跟在太后身边,还叫她一个未曾妊娠的宫妃去撒种,这本身就很难然人不多想。 他对她的期待,她今日里第一次有了直观而清晰的认知。 荣锦棠郑重问:“好不好?” 付巧言迟疑了。 她甚至不敢去看荣锦棠的眼睛,在之前那次谈过后,她确实更积极去处理宫事,也做得得心应手,可在今天之前的她从来没意识到,他对她的信任这样重。 重到她甚至都不敢轻易去答应,怕破坏了这份难能可贵的信任。 荣锦棠重新把她搂在怀里,当她没有立时答应的时候,他心里头莫名就踏实了。 如果不是满心为他着想,换了任何人都要欢欣鼓舞地答应下来,那毕竟代表着旁人无法企及的荣耀。 “傻姑娘,真是傻姑娘。”荣锦棠拍了拍她的后背。 “多好的事儿啊,犹豫什么呢?” 付巧言哑着嗓子说:“还不是怕给陛下丢脸。” 年年祭祀隆重,一旦出了差错,史书上记得就是他的是非。 她想叫他做千古留名的圣君,不想叫他有任何污点。 荣锦棠低声笑笑:“怎么会呢?我的傻姑娘聪明着呢。” 110.同意 大约是心里头压着事, 付巧言难得晚上胃口不太好,只用了几口就用不太下。 荣锦棠见她已经发呆不动筷子了, 心里也跟着百转千回。 他其实没多少细腻心思,到底是国事繁忙的少年郎,哪里有时间儿女情长。 付巧言一贯贴心稳重, 平时也从来都不叫他操心, 是以他就总觉得她坚强果敢,不会胆怯和彷徨。 如今这样一看, 她也还是十几岁的少女。 可能祭祀的事对她来讲太过隆重,以至于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出个结果来。 但荣锦棠也并没有特别着急。 他觉得就算再忐忑,她最后也会走出这一步。 每个人的第一步都难。 出生以后的蹒跚学步, 张口所讲的第一个字, 启蒙时通读的第一本书, 到他们长大成人后蹒跚走出家门, 踏入广阔天地。 当年他继位皇帝时是如何表现的呢?其实那会儿的他也一直都睡不着觉。 这么想想,小姑娘今天的表现已经很是沉稳了。 毕竟那时候的他已经跟着上了好久的早朝, 也参与议政, 对朝政上的事是多少熟悉些的。 等他想明白这些事,才发现自己也停了筷子,就跟付巧言面对面发着呆。 周围的宫人们谁都不敢说话,气氛一下子就沉闷起来。 荣锦棠笑了笑, 亲自给付巧言夹了一小块蜜汁鱼块:“好好吃饭。” 付巧言“哦”了一声, 这才埋头用起饭来。 虽说是知道吃了, 却还是不如往常顺畅,吃一口停一会儿的叫荣锦棠看了直皱眉。 他瞧了一眼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晴书,吩咐道:“给你娘娘上些好克化的,催她用了。” 付巧言平时用膳一向省心,晴书伺候她惯了,很是知道她爱用什么,但也不会叫她太过偏食。 主仆两个这么合作很久,从来没出过问题。 只是今天,付巧言实在是很不在状态的。 得了陛下的吩咐,晴书才胆子大了些,小声在付巧言身旁劝着。 这一劝,她用膳就快了许多。 荣锦棠松了口气,拖拖拉拉用完晚膳,两个人也没比往日用的多,荣锦棠轰走了宫人们,领着她进了屋去。 付巧言坐在他身边,下意识要去倒茶给他。 荣锦棠按住她的手,亲自斟了两碗热茶,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晚上冷,就不出去散步了,吃一杯解解腻。” 付巧言乖乖捧起茶杯,一碗热茶下肚,四肢百骸都热起来,她才渐渐恢复神智。 她一抬头,就见荣锦棠坐她对面笑着看她。 他的眼眸漆黑漆黑的,付巧言甚至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 那个有些彷徨的、不知所措又不想拒绝的女孩。 她突然低下头,捂住脸,小声问:“我是不是叫陛下失望了。” 荣锦棠看她都不敢抬头了,心里头软得一塌糊涂,大概以前她总是很自然很果断的做到了他所有的期望,所以这一次才显得那么特殊。 每年的祭祀关乎太多东西,所以她慎重地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拿出任何结果。 荣锦棠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哄她,他甚至想说“就这样吧,明年再去也行”,但每次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很不甘心。 只有她配站在那个位置,他并不想要任何人顶替她。 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去岁的事讲了。 总也要叫她知道,面对这样的大事,人人都会紧张,人人都不能果决。 他斟酌了一下词语,开口道:“我……刚接到遗诏的时候,其实脑子里是一盘空白的。” 大概是讲心里话,他用了很随意的我,没有再自称朕。 付巧言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 荣锦棠继续道:“后来是皇叔爷催促,我才上去接了圣旨,很奇怪,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我清醒了过来。” “那个感觉不知道怎么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那天表现还是挺好的。” 他笑笑,声音里有着些许的骄傲。 付巧言的心里也没那么紧张了,她慢慢放松下来,认真听他讲话。 “继位前的事其实挺多的,我第一个就不适应起居舍人跟着,总觉得他们那小本子上没写我什么好话,不过后来起居舍人给我瞧了瞧,也无非就是写我什么时候批奏折,什么时候用膳,没再详细的了。” “后来就习惯了,那时候也确实很辛苦的。要册封那么多人,要批改那么多奏折,还要安排父皇的丧事和我自己登基的仪式。就拿奏折来说,我以前可从来没批过,要不是有阁老的条子在上面,肯定要抓瞎的。” 这段回忆现在再讲出来,颇有些传奇色彩。 “没几天我就能把奏折顺畅地批改下来,那会儿我也没想到自己其实挺适合做这个皇帝的。”屋子里没有外人,他讲的也很随意。 这些话是不能跟任何人讲的,但他就是想说给付巧言听。 每一个人的成长里可能都有这样的小故事能说给别人听,只是他的“小”故事层次高了点,但也是属于他个人的成长经历。 那是独特的,属于太初帝荣锦棠的过去。 付巧言突然笑了,她真心实意道:“陛下确实做的很好了。” 荣锦棠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用力捏了捏:“那时候太忙,晚上我就睡不着觉,总觉得有事情没做完,又总怕出错。” “这情况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叫母后知道了,特地把我叫过去说了两句。” 付巧言倒是没想到太后娘娘还有这份细心,她好奇问:“娘娘说什么?” 荣锦棠淡淡一笑,似乎在回忆那天的场面。 “娘娘只说了两句,她讲‘你父皇刚登基的时候晚上都要点着灯入睡,就这样还是睡不着,早上上朝打过几次瞌睡,还被御史弹劾过两回’。” 荣锦棠是真没想到,在他记忆里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也有这样的过去。 父皇还是嫡长子,少时就被立为太子,学的一直也是治国之道。 如果他都会慌张出错,那荣锦棠这样就再正常不过了。 “然后娘娘又说‘谁也不是天生的皇帝,但你父皇选中了你,你就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因为太后这两句话,他就渐渐平和下来,没过多久,大约是登基以后,他就能安然入睡了。 他确实不是天生的皇帝,却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个人。 太后推心置腹这一番话,不仅付巧言现在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荣锦棠听了更是感触颇深。 他现在把话拿来给付巧言听,就是为了叫她知道:没有人天生就适合做任何事情。 所有的适合,都是经年累月的努力造成的结果。 付巧言的神态已经平静下来,她又变回了平时的那个她。 她想了想,问:“那……得宗人府和礼部的大人给我一个详细的流程,我要先熟悉。” 小姑娘这么讲,就是答应了。 荣锦棠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好几下。 亲得付巧言脸蛋都疼了,才去推他:“陛下这么高兴?” 荣锦棠长舒口气:“当然高兴了。” 因为这意味着,她愿意为了他,为了她自己,承担起更多更重的责任。 荣锦棠低头找她的眼睛,小姑娘的眼睛明亮璀璨,所有的迷茫和彷徨都消失了,只剩下难以撼动的坚定。 “陛下,我一定会做到最好,不叫他们说你坏话。” 荣锦棠笑出声来。 第二日,除夕和初二两日的祭祀流程就送到了付巧言的手上。 她认真研究了两天,终于全都背下来了。 实际上除夕那一日她们都不是主角,主祭还是皇上,他要率领所有的宗亲、后妃、三品以上朝臣祭祀历代皇帝皇后,祭祀大越最荣耀的过去,并祈求繁荣昌盛的未来。 仪式时间并不长,最前面的是荣锦棠一个人,他身后就是几位在京的王爷、太后,再往后就是郡王、公主和淑太贵妃,最后才是付巧言她们这些宫妃以及大臣们。 先要撒祭酒并三叩九拜,之后燃香供奉,念祈词。 这样就算祭祀结束了,付巧言只要跟着众人跪了,就不需要再做别的。 比较隆重的是初二的祭地。 他们要先去地坛做祭祀活动,然后去宫北五福地里做春耕祈福,太后年纪大了,原先也跟荣锦棠说自己不去了,叫小姑娘们去。 所以这一场才是她最重要的亮相。 她要同荣锦谈一起耕地,然后她亲自洒下第一批种子。 撒种能不能成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仪式,只要仪式顺利完成,皇室就会认为今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起来不难,可等到当天那么多人站那看着,任谁都要紧张。 毕竟这个撒种的人选,往往代表很多事,关乎许多人。 等付巧言把这一些都背熟了,荣锦棠就挨个给她细讲当日会发生什么,听到最后,付巧言反而不紧张了。 她笑道:“其实比我们当年入宫检查的阵仗放松多了。” 那倒也是,毕竟到时候还有顾红缨、楚云彤陪在她身后,还有那么多宫女黄门跟在身边,更重要的是他也一直在,不会离她太远。 付巧言安心了,就没再去纠结这事。 转眼就是腊月中,付巧言后来还记得,那一日是个晴朗天,只外面寒风呼啸,似要落雪。 尚宫局的钟倩姑姑亲自托了一顶礼帽进来,说要给她瞧瞧头冠。 冬日里天寒,大礼服都是配暖帽,那帽子精美绝伦,上有金观音分心、金顶簪、金掩鬓等头面,左右簪有嵌宝双凤簪,帽檐一圈白兔毛,却又显得圆润可爱。 付巧言很是喜欢,拿在手里瞧了半天,问钟倩:“怎么又赶了顶帽子给我?” 钟倩弯下腰去,态度比上回还恭敬些:“陛下吩咐,怕初二那日天冷冻着娘娘,让改了样式特地给做了一顶暖帽,娘娘可喜欢这花样?” 怎么能不喜欢呢?付巧言笑弯了眼睛,她道:“你用心了。” 钟倩赶紧行礼。 倒是明琴有些迟疑,她还是凑到付巧言耳边小声道:“娘娘,这一顶八掩鬓的配置,是嫔娘娘的规格。” 付巧言愣了。 111.昭仪 二更 付巧言确实没怎么仔细看这暖帽的规制, 叫明琴这样一提醒,才发现些不同之处来。 钟倩手里捧的这顶帽子, 显然是要她祭祀时用的。 付巧言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然些,可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显露出她的好心情。 “钟姑姑辛苦了, 赏。” 她话音落下, 明棋就出去准备打赏礼了。 钟倩还没忙着走,指了指她身后站着的四位小宫人道:“陛下叫多给娘娘准备几顶平日里用的, 省得娘娘去慈宁宫伺候时冻了耳朵。” 付巧言仔细一看,这四顶做的就很朴素了,没有那么些金光闪闪的装饰。胜在暖和实用,确实是给她私下里用的。 她这回倒是笑了, 赞她:“确实很好。” 平日里用的暖帽有锦棉的也有貂毛的, 摸起来软软滑滑, 一看就很暖和。 付巧言叫明琴把那祭祀用的帽子仔细收好, 才继续去读书了。 年底要忙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冬衣炭火早就发完, 各宫防火储水事宜也刚结束, 宫宴的菜单和曲目也跟两位娘娘核对过,早就发给了尚宫局准备。紧赶慢赶忙了大半个月,她现在才松快下来,能自己在宫里好好玩几天。 以前觉得日子悠闲, 总想着自己给自己找点事, 现在事多起来, 倒是喜欢忙里偷闲的时光。 好日子还没过两天,等第三日去慈宁宫陪娘娘读书时,付巧言才知道淑太贵妃有些风寒,已经躺了两日了。 付巧言顿时沉了脸。 沈福这会儿正守在淑太贵妃的寝宫外面,见她面色不好,忙解释道:“宸娘娘不用太急,娘娘是前日里在花园赏花吹了风,太医也道只要修养几天便能好。” 付巧言皱起眉头,看起来很是严肃。 “娘娘都病了,怎么没叫我知道?若是早两日知道,我也好过来伺候娘娘几日。” 沈福忙给她行了礼,头回见她生气,竟有些惊着了。 这位娘娘笑眯眯的时候和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但寒着脸讲话的样子,倒有些跟淑太贵妃年轻时候有些仿佛。 还真是在娘娘身边待过的,生气起来也有些像。 都是一样的不怒而威。 “回宸娘娘话,娘娘道您那事忙,就不好叫打搅您,再说安宁殿还有这么多下人呢,总能伺候好娘娘的。” 付巧言叹了口气:“娘娘就是心慈,但我们也得用心。” 她说罢,想了想又问:“陛下知道吗?” 沈福摇了摇头:“娘娘也没叫告诉陛下。” 付巧言更是生气,她压低声音怒斥道:“胡闹!娘娘不叫说,姑姑是宫里头的老人了,怎么还没个衡量。” 沈福有苦难言,只好自己不停认错。 哪怕荣锦棠平日再忙,母亲生病了,也必须要来侍疾,否则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想摘就难了。 付巧言转身在晴画面上瞧了一眼,招她过来吩咐:“去乾元宫,看张德宝还是宁城哪个在当值,必要跟陛下说清安宁殿的事。” 晴画向她行了礼,转身退了出去。 沈福心里头这才安定,小声同她说:“原我都是叫了人的,只娘娘死按着不让去,说现在这会儿陛下一定很忙,万万不能打搅他。” 淑太贵妃也确实是为他们两个着想,荣锦棠新年要封折十五日,到了正月十五才开始正经开始上朝处理政事,这一段时间的折子都要提前批出来,省得出差错。 他最近忙,付巧言中午都没过去陪他用膳,只吩咐晴书日日过去盯着,怕他不好好吃。 不过荣锦棠自己也很注意这个,虽然每次用膳仓促了点,但时间不会拖得太晚。 他忙成这样,淑太贵妃不叫打扰他再是一片慈母心肠,可如果他真的不来看望,被人知道参一本,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外人不会去想这是娘娘慈爱,只会觉得是陛下不孝。 所以付巧言叫要请他过来,沈福才松了口气。 反正娘娘对她跟宠亲闺女一样,她请了皇上过来,娘娘必不会生气。 付巧言安排完这事,便重新整了衣冠,示意沈福跟她一起进寝殿。 淑太贵妃再是心宽体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这一场,好生难过了两三日了。 付巧言一进去就见她面色发黄,嘴唇泛白,闭着眼睛躺在那一动不动。 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睛,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没敢去惊动他,只让宫人搬了凳子守在一遍。 大约本来也没睡踏实,淑太贵妃幽幽转醒,扭头就看到她坐在床边瘪着嘴瞧自己呢。 淑太贵妃一下子就笑了。 “小丫头,生我气啦。”她哑着嗓子说。 付巧言把头偏向一边去,还很用力地“哼”了一声。 淑太贵妃更高兴了,顶着咳嗽还笑了两声:“我错了,宸娘娘可不要生我气呀。” 付巧言也被逗笑了,她起身坐到床边,取了勺子给她润唇:“娘娘病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讲,若不是我今日来了,恐怕到过年都不知道呢。”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娘娘是心疼我们,可若您病了我们真没来看望,那才是大事。” 淑妃被她说了一通却一点都没生气,笑着看她气鼓鼓的样子。 这姑娘,是一门心思为皇上着想的。 淑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原我想着两日就能好,值不当惊动你们,却没成想年纪大了,吹了个头风三日都没好。” 她一这么讲,付巧言就心软了,仔细给她塞好被子,道:“娘娘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刚我在宫门口听讲的时候,好生吓了一跳呢。” 淑太贵妃这会儿倒是乖了:“好好好,下次我一定听话。” 付巧言“噗”的笑出声来。 一老一小聊了一会儿,付巧言见她又困顿了,安置好她就退了出去。 她在正厅里等荣锦棠,便先问沈福:“是哪位御医给娘娘瞧的?方子用的稳妥否?” 沈福恭敬站在一边,回:“回宸娘娘话,是太医院丁岑丁院判给定的方子,娘娘今日已经好很多了,前两日咳得更厉害些。” 付巧言这才松了口气,她叫沈福取了方子给她瞧,她其实也看不懂,但看了还是觉得安心些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荣锦棠青着脸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凶了沈福一顿:“跪下,不懂规矩。” 沈福吓得脸都白了,淑太贵妃身体一直很好,也从没发生过这样事,这回确实是她应对不当,挨这一顿也是应当应分的。 她跪在那给荣锦棠磕了三个头,话都不敢讲。 付巧言赶紧起身哄了他坐到主位上,在一旁轻柔地拍他胸膛:“陛下仔细气着了,这也是娘娘的慈心,是福姑姑的忠心,陛下可万万别见怪。” 她这样温言软语,荣锦棠的一肚子气就消散不见了,他不敢现在进去打扰淑太贵妃,就让付巧言坐到身边,仔细把情况都问了一遍。 当付巧言讲说娘娘已经好转以后,他才松了口气。 付巧言正给他斟茶,抬头的功夫就发现他嘴唇的都白了,显然是真着急了。 “陛下先喝口茶,仔细别伤了身,”她赶紧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还是柔声道,“刚娘娘跟我说了会儿话,我瞧着已经很精神,再吃两天药应当就好了。” 荣锦棠一杯茶饮得很慢,他一口一口好半天才咽下肚子里去。 “唔,”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吩咐,“我还是不放心,这几日就辛苦你,过来守着母亲。” 付巧言笑笑,冲他福身:“诺,这原也是我的本分。” 因着淑太贵妃又睡了,荣锦棠就轻手轻脚进去瞧了她一会儿,付巧言没跟进去,在外面偷偷让沈福起身,叫她先出去候着了。 这会儿还是上午,荣锦棠那事太多,付巧言就叫他先回去办公,等午膳时娘娘醒了,他们再陪娘娘用膳。 荣锦棠就青着脸走了。 付巧言也没回去,直接去了安宁殿的偏殿候着,还跟晴画问:“乾元宫那没拦着你?” 晴画抿嘴笑笑:“乾元宫的宫人又不傻,拦我做什么,老远见了奴婢就要喊姑娘呢,客气得很。” 付巧言笑笑,取了本书读,没再说什么。 一连五日,付巧言都是早早就过来守着淑太贵妃,中午和晚上荣锦棠都会过来陪着用膳,一直到小年夜的头一天,淑太贵妃才彻底好全了。 荣锦棠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 付巧言跟他一样,也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要是娘娘还不见好,这个年都要过不好了。 她无论作为母亲对于荣锦棠,还是作为淑太贵妃对于现在的前朝都至关重要。 淑太贵妃好了,就赶他们两个回自己宫里用膳:“老来我这里碍事,想吃什么都不叫吃,烦死了,快回去快回去。” 付巧言这才停了侍疾。 她确实把伺候淑太贵妃当成自己的本分,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做了多伟大的事,伺候娘娘根本不用她亲自上手,最多就是给她读书解闷,一点都没累着。 但这事落到荣锦棠那,就是大功一件了。 小年那一日,荣锦棠早早起来,就嘱咐她今日要打扮打扮。 付巧言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等他去上朝了,付巧言正想着去玩会儿华容道,刚一坐下就听到外面晴画惊喜的声儿。 她把华容道往抽屉里一收,抬头就看晴画满脸笑容地进了来。 晴画凑到她身边道:“宁大伴捧了圣旨来的,给娘娘道喜了。” 付巧言心里头多少有了些准备,她镇定地叫晴画给她整理仪容,这才迎了出去。 这是宁城第一次给她颁升位的诏书,以前这都是张德宝的活,今日里也是他运气好,张德宝伺候陛下上朝去了。 他笑得儒雅含蓄,非常客气道:“给娘娘请安了,娘娘大吉。” 付巧言笑:“多谢大伴吉言。” 宁城见晴画已经摆好了软垫,便道:“圣旨到。” 付巧言恭敬跪下,道:“恭迎圣言。” 宁城嗓子清亮,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读道:“景玉宫付氏巧言,至孝至诚,柔嘉表范,淑仪素著,毓秀书门,着册封为五品昭仪,钦此!” 付巧言又三叩九拜,伸手接过圣旨:“多谢陛下垂青。” 宁城亲自过来虚扶了一把付巧言,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他领了赏赐就走了,留下晴画陪在付巧言身边,跟她一起瞧着那册封的诏书看。 从今日起,她就是宸昭仪了。 112.迷茫 晚上荣锦棠回来的时候, 就见付巧言正坐在院子里等他。 倒也知道不能冷着自己,她身上裹了厚厚的披风, 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荣锦棠把手里的暖炉扔给张德宝,过来拉她起身:“怎么坐在院子里?” 付巧言冲他笑笑,搀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 “今晚月色很美。” 荣锦棠也抬头望了一眼天, 确实星光璀璨, 明月皎洁,他笑:“很有诗意了。” 付巧言摇了摇头, 屏退了宫人,亲自过来帮他更衣。 往日里荣锦棠都不叫她忙这事的,今天见她面色沉重,就乖乖站那里没动。 宸娘娘生起气来, 还是有些凶的。 “今天升为昭仪, 怎么反而不高兴了?”荣锦棠问。 付巧言抿抿嘴唇, 心里头的滋味有些说不清。 她给他换下披风和外套, 又取了一件屋里穿的常服过来,仔细给他换上。 荣锦棠见她竟不说话了, 也觉得事情有些重, 不由严肃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人不恭敬?你只管叫拖出去打便是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等衣裳换完便让他坐到椅子上,她又想蹲下要给他换鞋。 荣锦棠皱起眉头。 他拉她起身,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再不说, 朕也要生气了。” 荣锦棠捏着她的下巴, 叫她看向自己。 付巧言见他真的没有意识到任何事, 才小声道:“我去伺候娘娘,不是为了位份的。”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一紧。 “陛下,其实我知道您想给我升位,要去撒祭种身份上总得过得去,可……这位份落到了给娘娘侍疾之后,我总觉得……”付巧言顿了顿。 “总觉得仿佛是为了那个昭仪位份,我才那么努力去巴结娘娘的。” 升位她高不高兴?自然是很高兴的,这段时间荣锦棠隔三差五的暗示,她其实是听懂了的。 可给娘娘侍疾这件事是她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她不想叫他误会自己。 荣锦棠这才松了眉头,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傻丫头,没人会那么想你的。” “但这些事你都做了,也加倍地孝顺了娘娘,怎么不能叫外人知道呢?诏书上那句‘至孝至诚’就是为了让满朝文武知道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好姑娘,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宫里头人人都忠义诚孝,这里面有几分真心,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付巧言其实有些钻牛角尖。 在她的思维里,她努力去做一件事,无论是孝顺娘娘还是用心伺候他,都是她的本分,已经不需要再去额外地夸奖和表彰了。 因为这样的事被夸赞,仿佛她的用心就不纯洁了,沾了名为“势利”的杂质。 荣锦棠心里头微叹,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自己的小姑娘竟是这样的性格。 她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努力去做,从来也不需要别人评判,也完全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 这样的性格,实在难能可贵。 可在宫里头要想走到最后,却不能只凭自己良心活着。 荣锦棠把她搂进怀里,道:“我和娘娘心里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样足够吗?” 付巧言呆愣在那里,那些阻碍在内心的枷锁与迷雾都消散开去,只留下那颗热意满盈的心房。 “您真的会一直相信我?娘娘也是吗?” 一直到现在,她才把心里最忐忑的隐忧说了出来。 哪怕这已经是荣锦棠认为最稳妥的升位方式了,可在付巧言眼中,却仿佛飞在风筝上。一下子她便翱翔于天地间,只有一条细细的绳牵着她。 那条绳子握在他的手上。 她不怕在天上飞,却怕他不知何时松开手。 当绳子断了,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荣锦棠拍了拍她僵硬的后背,苦笑着道:“傻姑娘,你这是不相信我啊。” 这话叫他说的有些苦涩。他们两个人是这样身份,付巧言对他能这样坦诚相言已经非常难得。 他只觉得心里头一阵冷一阵热,那些苦闷、烦躁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讲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只是很难受。 这一年来,他与她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相知,已经到了如今这样相伴的地步。 可她仍然没有对他全然放心,还是小心翼翼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害怕着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荣锦棠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五味杂陈。 荣锦棠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的足够明白,也对她足够坦诚,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失望。 为什么巧言不懂我的心呢? 我明明这么爱护她了啊? “你告诉我,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荣锦棠看着她问。 他连嗓子都哑了,这句话说出来,连他都觉得声音难听。 付巧言紧紧咬着嘴唇,刚才的那些忐忑和担心都不见了,现在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心里既苦又甜。 她不是不想全心全意相信他。 只是这宫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与他身份天差地别,真的没有办法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我也不知道的。”付巧言呢喃道。 她依赖他、关心他、敬仰他甚至爱护他,每天心里面都是他,在她这里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在他心里呢?又会是谁呢? 付巧言真的不敢问。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此时此刻,她都觉得自己矫情得面目可憎。 荣锦棠嘴里都泛起苦味来。 他沉思很久,久到外面人影晃动,显然是晚膳早就摆好,张德宝有些急了。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先用膳吧?用完膳我们晚上继续说,好不好?” 付巧言抬起头看他,小声问:“晚上,不走了吧?” “走去那里?”荣锦棠竟觉得她傻得可爱,问她,“我一直都是回来这里的。” 那个回字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一下子驱散了付巧言心里的不安,她深吸口气,道:“先用膳吧,都是妾不好,耽误了陛下用膳。” 荣锦棠又皱起眉头,他郑重道:“以后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妾了,你就是你,记得了吗?” 付巧言终于扯开一抹笑来,叫荣锦棠心里的石头稍微轻了轻。 晚膳用得很安静,哪怕今日有付巧言特别喜爱的松鼠桂鱼,她也没有多用,全程都很乖地晴书夹什么吃什么,没再专挑甜口的菜用。 反而是荣锦棠看不下去,给她夹了两块桂花糯米藕,见她乖乖吃了才舒坦些。 用完膳,付巧言吩咐晴书备好茶点,就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荣锦棠难得没心思处理折子,陪着她去了茶室。 茶室里专做了一扇圆窗,用的单片琉璃做格挡,远远就能看到庭院中婀娜多姿的晚梅。 月色打进窗棱,在两个人脸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痕迹。 他们就坐在圆窗旁的矮踏上,面对着品茶。 这回用的是今年新下的柑芳草,岭南一共就进贡了两斤,除荣锦棠、太后和淑太贵妃那各三两,就只付巧言这给分了二两。 这茶有一股柑橘的清香味,回甘悠长,非常好喝。 在这香味里,两个人的表情都舒缓下来,没刚才那么紧绷了。 有些事有些话,总需要摊开来讲的。 他们都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眼前时机正好,确实需要畅谈一番。 荣锦棠轻声问她:“就问你这一回,你告诉我,到底怕什么?” 付巧言低着头沉默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讲:“怕你以后嫌弃我,又找别的娘娘去。” 荣锦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惊讶地问:“什么?” 付巧言也觉得脸上火烧似的,但她现在最怕的也确实是这个。 宫里头的女人,就没有不怕的。 他是大越最独一无二的帝王,他想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挡。 原来的她豁达从容,她也从来都没仔细想过这事。她过她自己的,荣锦棠找她就去,不找就过她的小日子。 可经从八月至今,他们朝夕相处越来越融洽,她已经习惯跟他一起读过每一日晨昏。他不停地用行动告诉她他有多好,多体贴,多仔细。 方方面面,经年累月,她真的很难再放下了。 如果有一天他头也不回离她而去,她现在想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那个时候,日子还要如何过下去呢?她不知道。 “怕您将来有一天,不来我这景玉宫。” 梅花静好,岁月无痕,今日里的花团锦簇,可能明日就成了满地凋零。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面对未来她第一回彷徨无措。 荣锦棠叹了口气。 付巧言小声道:“我今日讲些心里话,陛下别生气。” “在跟陛下之前我同娘娘求过的,将来若您不喜欢我厌弃我,就请娘娘发发慈悲,还叫我回去伺候她。我那时候想,陪着娘娘,守着她过日子也是有些念想的。” 这是荣锦棠第一次听讲这事,心里头不由得一疼。 心头仿佛沉甸甸坠着个大石头,扯得他五脏六肺都要移位。 付巧言小心翼翼抬头看他,见他似乎并没有太过生气,还是咬牙继续道:“原来我也告诉自己,不要太往心里去,您过您的,我过我的,总能过得很好。” “有一段时间,也是成功了的。” 荣锦棠大概回忆了一下同她的过往,可能是去行宫之前吧?那会儿小姑娘清清淡淡的,同他最多的话题也只在娘娘身上,别的话题很少说。 她自己的事也大多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从来不会主动讲。 哪像现在呢?什么都要跟他讲,什么都不瞒着他。 心里头那石头似乎小了一些,扯得他没那么疼了。 她对自己上不上心,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出来,她也从来学不会伪装。 付巧言有点扭捏:“从行宫回来,您一直就同我在一起,叫我……” “叫我忍不住会多想。” 荣锦棠问她:“想什么?” 付巧言偏过头去瞧那棵晚梅,精致美丽的脸在月光下散着莹润的光。 她轻声道:“我想啊,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该多好。” 一辈子是个漫长而优美的词,人人生来所求,都是一辈子平安喜乐。 荣锦棠只觉得喉咙里那回甘蜂拥而上,那些甜蜜的他平素最不爱品尝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却教他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有一种莫名的,他原来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的感情渐渐浮出水面。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彷徨,不知道那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他只是说:“确实也很好。” 113.未许 二更 这几个月来, 他确实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 朝夕相伴,晨昏交融, 当日子有了些奔头,那滋味就美妙起来。 每日在她温柔目光里精神抖擞去上朝,又或者回来景玉宫看见她安静看书的小脸, 总让他觉得再忙碌的日子都是甜的。他所忙碌的那些政事, 不仅能叫天下百姓平安生活,也能叫她安安稳稳居于景玉宫, 不受任何风吹雨打。 国家家国,有国才有家,有家便是国。 当辛苦的一切都有了意义,那就不能再称之为辛苦了。 他是年轻, 却也很是经过事的。 年少时在母亲宫里头无忧无虑的生活叫幸福, 现在同她如胶似漆也是一种幸福。 那感觉大概是舒心, 是安逸, 是他每次批完奏折都想早点回来的急切,是见了她就满心欢喜的甜蜜。 她是他人生里唯一一个想要真心守护的人。 那些幸福和美好的过往里, 他从来都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同寻常, 或者说付巧言都把不安和忐忑埋藏进心底,叫他一个人满心欢喜,叫他一个人舒心安逸。 她表现的特别好,好到他全然没看出来。但要说她一直是不安害怕的, 也并不准确。 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是高高兴兴的, 那张笑脸仿佛会发光, 叫院中梅花都黯然失色。 付巧言的性格摆在这里,她不可能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她总是很努力,把所有能做好的都做好,该认真的也从来不懈怠。 这几个月来,两个人和和美美,仿佛平常人家的新婚小夫妻,平日里甚至连争吵都无。 可能是因为太忙了,又或者她表现得太好,是以荣锦棠一直都没发现她心里头藏着这么多事。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父母俱亡的她孤身一人在宫里头挣扎,经历了那么些事才到他身边,想的多些,谨慎一些也是应当的。 荣锦堂不由自主就偏心她了,现在已经一点气都没有了,反而一门心思觉得小姑娘可怜巴巴的。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一门心思罢了。 他听付巧言又说:“其实在接到这份圣旨之前我并没有那么不安,只是走的越高路就越窄,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很不对劲。” 荣锦棠微叹:“这两个月你实在是辛苦,原本年前给你升位昭仪是想叫你高兴高兴。” 男人和女人终归是不同的,他的想法是好的,因为她为宫事操劳很辛苦,又尽心尽力照顾母亲,给她升位份是理所应当的。 过年了,也叫她好好高兴一回。 若不是想稳妥些,叫别人少说些闲话,这个昭仪他甚至都嫌太低。 没看百姓书馆里贵妃娘娘当年的话本有多少?除了说她美丽过人,戏词里从来没夸过她别的。 虽然在荣锦棠看来她甚至连脸都没付巧言美,但他也不想叫外人这样说她。 她那么聪明那么好,在话本子里怎么也应该是才貌双全的才女啊。 诏书上的那些言辞,就是给外人看的。必须要叫他们知道这位宸娘娘是多好的人,以后她的路才不至于难走。 只是没想到,她想的太多也太细了。 他真的觉得遇到了人生里最难的一件事,他跟她居然没有想到一起去。 付巧言见他专注而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话,心里头也安稳下来。 只要他还愿意听她说,她就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 “一直以来您对我太好了,我觉得您不是那样见异思迁的人。”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说得对。” 付巧言就笑开了去。 她道:“可我一看到圣旨上那些句子,莫名就开始仓惶起来。” “我能有今天全是陛下在推着我往前走,如果哪天您不愿意推着我了或者烦我了,该怎么办呢?” 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荣锦棠不由深思起来。 他其实想批评批评她,说她想得太多,对他的信任太少,可他自己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很多。 比如现在想她到底为什么不信任他?以前就会觉得她更关心母亲更喜爱母亲?有时候又要猜测在她心里是她弟弟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呢? 那些个疑问只是偶尔闪过他的心,繁忙的政事就又叫他没工夫思考了。 可能人都一样,再坚强沉稳的人,也经常会胡思乱想,会彷徨无措。 就像付巧言担心的那些事,她问他会不会烦她呢?他其实也没准确答案。 他们太年轻而人生又太长,他不能不负责任地给她胡乱承诺。 君子一诺,重若千金。 他不仅仅是君子,他还是真龙天子,他只能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要实现。 越是重视,才越不能潦草对待。 荣锦棠想了很久,一时间茶室里安静极了,谁都没说话。 大概话都说开,付巧言心里头更舒坦一些。她品着茶,竟觉得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也是很美。 无论荣锦棠的答案是什么,总归现在的她能体会出难以名状的幸福。 月影婆娑,晚风轻盈。 荣锦棠终于下定决心,他还是说:“我……不知道。” 付巧言竟没有觉得特别难过或者高兴来,她像平时那样望着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是她聆听他说话时最常有的表情。 如果不是今天这一遭,荣锦棠都不会发现自己对她的点点滴滴其实早就记在心里了。 “我没办法给你保证,但最起码我现在知道,我心里很喜欢你。” 是的,那些他从来都摸不着抓不住的缥缈感情,应该就是喜欢了吧。 见之欣喜,离之思念。 在荣锦棠十几年的人生里,所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情,都在付巧言一人身上。 他用最浅白的语言,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对面小姑娘对他露出一个美丽至极的笑容来。 月光映射在她脸上,也映进他心中。 “在我心里你很重要,重要到我不能随便给你承诺,不能白白给你期许。” “朕必要金口玉言。”荣锦棠道。 他英俊的面容在月光里仿佛刀刻,他表情严肃,目光坚定,说出来的话却又那么动听。 付巧言点了点头,她笑容依旧甜美,那些忐忑不安早就不翼而飞,剩下的还是开朗大方的那个她。 “能得您这样一句话,其实就值得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现在已经很了解了。能得到他这样的郑重与珍视,能得到他这宝贵的喜欢,比什么都叫她开心。 在这冰冷的宫阙里,他温暖了她整个心房。 他对她能的这份心,比单薄而无法实现的承诺更动人。 付巧言突然鼻子一酸,竟有些想哭了。 他说他不知道,但他郑重的话却给了她最好的答案。 无论将来如何,毕竟她确实得到过他的用心和喜欢,这份难能可贵的感情,已经足够她回味半生。 她只觉得心跳很快,那些她压抑了很久也没能压抑下去的情感全部喷发而出,搅得她神志不清。 付巧言红了眼睛,她哑着嗓子道:“我也很喜欢陛下。” 她这样笑着说出来的时候,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斑驳的泪痕。 那个样子,却是荣锦棠心中最美的容颜。 他只觉得心口都跟着热起来,这一刻的感受弥漫在他四肢百骸,比他自己坦诚喜欢她还要好还要美。 那一刹那仿佛千树花开,万物复苏。 “傻姑娘,哭什么呢。”荣锦棠推开小几,把她抱入怀里。 她的身体纤细又柔软,小小一团缩在他怀里,她脸上的泪蹭在他脖子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付巧言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觉得陛下特别特别好,所以才会害怕,我不是不相信您的。” 这样抽泣着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反而细细软软,比平时更惹人怜爱。 因为他太好,所以怕失去他吗? 荣锦棠拍着她的后背,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要不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付巧言抬起头,用红得跟小兔子似的眼睛看着他。 荣锦棠低下头去,给了她一个悠长的深吻。 唇齿交融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天地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们就一起努力更喜欢对方,好不好?” “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喜欢对方到谁也离不开谁,我就能给你最终的回答了。” 付巧言笑了,圆眼弯如画。 “好,我听陛下的。” 许是因为说开了,他们再对视的时候,都觉得心里头痒痒的。 荣锦棠抱着她,凑在她耳边低语:“去沐浴吧?” “好。”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沐浴完,回了寝殿里就好一番折腾。 这大概是第一次付巧言很放的开,她婉转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边,叫他想停都停不下来。 今天难得荣锦棠没着急,他细致地延长着两个人在一起的这份快乐,带给她比平时更温存的细腻,叫她也觉得格外舒服。 等夜色幽深,他们才终于安静下来。 荣锦棠叫她枕在自己怀里,两个人盖着厚厚的锦被,温暖而舒适。 荣锦棠在付巧言耳边问:“好不好?” 付巧言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她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想起他的那句喜欢,就忍不住说:“好。” 荣锦谈低声笑起来,他顺着她黑长的秀发,才发现她脑袋顶上有个小小的发旋。 发旋的形状仿佛倔强的岩中草,像她的人一样,倔强坚韧,从不妥协。 “以后都会更好的。” 他们这边暖意融融,与此同时,碧云宫后门出一道瘦小的身影一闪而出。那身影穿着普通小黄门的青灰袄袍,脚下生风钻进慈安宫前的长巷里。 夜晚的长信宁静而安详,各宫早就封门,长巷里漆黑一片。 那身影闪到慈安宫偏门前,伸手在门上敲了五下:“咚咚,咚咚咚。” 那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把他迎了进去:“娘娘等你多时了。” 114.离宫 景玉宫的宫人们都觉得奇了, 怎么她们娘娘跟陛下“吵”了一回,两个人感情更好了?早起来都要腻歪好一会儿荣锦棠才去上朝, 急得张德宝大冬天直出汗。 等他走了,付巧言才开始操持景玉宫的宫事。、 按制她是昭仪娘娘,应当有一位管事姑姑, 两位大宫女和四位小宫女, 小黄门在一至三名左右,其中有一人为中监管外事。 因特封她又位比嫔, 规格上可以更宽松一些,可按嫔娘娘的旧例来定。 所以这两日付巧言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人都叫到跟前,给各人都升升品级好过年。 今日他一走, 她就叫来跟前的四位宫女并两名黄门, 道要谈一谈。 晴画是最早跟在她身边的, 时间最长也最贴心。晴书可爱会伺候, 也很好。明琴平时总在偏殿待着,手艺好话不多。明棋是直爽性子, 伺候笔墨很是省得。 付巧言坐在主位, 下面六人都老老实实站在那。 她其实一向都很和善,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下的宫女黄门们一个比一个恭敬,谁都不敢偷奸耍滑。从她是淑女时候就这样,现在已经是宸娘娘了, 这些人也还是没怎么变。 “因着前几日忙, 今日里咱们就得把宫事给定下, 赶在年前给尚宫局提了单子,你们好领月银。” 娘娘升了位份本就是喜庆事,再加上她们也跟着水高船长,总之这年景玉宫可是欢欢喜喜的。 下面的宫人们脸上也都带笑,旁人不敢接话,晴画就半步上前,笑道:“娘娘仁善。” 付巧言道:“明琴原就是尚宫局的掌衣宫女,到我这里委屈几月,趁着这回就把职位升回吧。” 明琴立即出列,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娘娘封赏。” 付巧言点了点头,她道:“我年轻,你们也都不大,可咱们景玉宫走到今天,就不能再退回去了。” “晴画,”付巧言叫了她出列,问她,“管事姑姑活重事多,你能不能做好?” 晴画脸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可她还是稳在那里,并没有难看失态。 她也早就不是当年在文墨院后院里叫错付巧言称呼的小姑娘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跪在付巧言面前,给她行了大礼:“晴画,叩谢娘娘恩赏。” 付巧言心里头就稳了。 她之后封了明棋为大宫女,封陆六为中监,给陆叁加俸禄至中监,整个景玉宫的老人一个不落,该有的全都有了。 付巧言叫晴画捧了赏银出来,每人都加了赏赐。 “你们都是景玉宫的老人,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们一口饭吃,还望你们不要忘记我最早说过的那句话。之后再来新人,也要你们细心调|教。” 她说罢,站起身来,郑重道:“景玉宫就交给你们了。” 六个宫人一起跪下,给她行了大礼。 在这宫里跟对主子是最要紧,她们能跟到付巧言这里,简直是前世烧了高香,走了大运。 晴画做了管事姑姑,就不再贴身伺候她,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跟在身边,仿佛跟以前也没什么变化。 倒是陆六这个中监很是忙了几天,终于把一年三节两寿的节礼都对出单子来,也把今年需要上礼的年礼备了出来,很是省了付巧言不少事。 付巧言原本觉着自己这没那么多事,不过见晴书和明棋每天都要归置后院库房,晚上还要给她守夜,没几日就累得面色苍白,很是叫她惊了一回。 她问也跟着好生忙了几天的晴画:“咱们有这么些东西?” 晴画把明棋列的册子给她一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厚厚的四大本,衣食住行都在其上,眼看衣的那本就要写不下了。 付巧言道:“以前都没注意,原来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都给了这么多赏赐,看来宫里头还是要再加些人手。” “我原来想年后采选宫人时叫选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过来,没成想实在赶不及了。” 晴画想了想,道:“明琴那里可先加人,缝补刺绣都得要熟手。晴书和明棋那尚可,要不先叫送两个小宫人过来,先帮她俩把后头库房册子典出来再说?” 他们现在本就缺两个黄门、一个大宫女并四个小宫女,补上三个也不算太多。 付巧言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这我就不操心了。” 晴画笑着退了出去。 晚上荣锦棠回来,付巧言还把这个当笑话讲个他听:“我原真没想到,我竟有这么多东西。” 荣锦棠道:“娘娘这样真叫朕伤心,大多还都是朕给的呢。” 付巧言笑倒在一边,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 荣锦棠等她笑够了,才道:“巧言,想不想出宫去玩?” 出宫这两个字仿佛黑夜里的星星,叫付巧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从隆庆四十一年那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开始,她进宫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她困在这一方天地,哪怕去了一趟行宫,也依旧没有怎么瞧过上京的繁华景致。 她先是高兴了一下,然后又有些犹豫:“我这般出宫,怕是会给皇上添麻烦吧?” 荣锦棠叫她一起去堂屋里用膳:“有什么好麻烦的?朕有个很充分的理由。” “什么理由?” 荣锦棠神秘一笑:“明日你就知道了。” 次日清晨付巧言很早就醒来了,荣锦棠已经挂了停朝,不用起太早。 她躺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荣锦棠也跟着醒来:“早。” 付巧言笑:“早。” 昨日张德宝已经指点过晴画备好衣裳头面了,今日直接就能换上。 荣锦棠自己穿了一身灰蓝的长衣配鹿皮长靴,腰带也是简单的如意云纹苏绣,头上只用柳木束了发髻,倒是发带上镶有一颗白玉,让他整个面容都清俊不少。 这已经是付巧言见过的他最简朴的打扮了,也依然显得身长玉立、挺拔伟岸。 付巧言换上水蓝的斜襟袄裙,坐在妆台前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荣锦棠洗漱完毕,正在贵妃榻上吃茶,见她一动不动的有些好笑:“怎么?” 付巧言从镜子里对他笑:“陛下如何穿着,都是英俊不凡的。” 荣锦棠就大笑起来。 晴书最近很是学了盘发的手艺,手脚麻利地给她挽了流云髻,只点缀了些许拇指大小的东海金珠,整个妆容就显得光彩照人起来。 等她这忙完了,荣锦棠拉她到跟前瞧瞧,很是肯定地点点头:“有点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意思了。” 付巧言也跟着笑开了去。 两人今日的衣裳都尽量选了最朴素的常服,没什么特殊的刺绣纹样,穿在身上就没那么笔挺富贵。 今日里是晴画和晴书跟着她,荣锦棠那里有宁城和于兴并一队禁卫,等走出景玉宫上了门口的马车,付巧言才发现马车上还准备了茶点果饼等物,两人的披风和暖帽也带了好几件,应是路上应急用的。 他们两个坐中间的那辆马车,里面很宽敞,一路往玄武门行去。 付巧言坐在荣锦棠对面,马车起步时正在系披风的领子,大概是很少坐马车,她被颠簸得晃来晃去,差点没栽倒荣锦棠身上。 荣锦棠很是叹了口气:“过来坐朕这里。” 付巧言才挪了挪身,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去。 “外面天冷,回头得戴上帽子,”荣锦棠说完,又补充道,“路程倒是不算远,你坐一会儿就能习惯了。” 当时去行宫坐的是步辇,是比马车宽敞平稳的一种车型,因为队伍庞大速度缓慢,付巧言倒没觉得特别颠簸。 这次换了速度更快的马车,她就不太适应了。 她紧紧靠在荣锦棠身边,问他:“陛下还没讲要去那里?” 荣锦棠见她实在是有点急了,才轻咳一声道:“初二你要去五福地撒祭种,总要熟悉熟悉地方的。” 付巧言一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发自内心道:“陛下……您太厉害了。” 这理由找得又准又好,宫里和礼部都不好回绝他。 荣锦棠还有更得意的:“朕跟礼部说,因是皇家私下行动,便不叫大张旗鼓扰民,只禁卫跟着出去办差即可。” “这样等我们从五福地回来,还能去朱雀大街上逛逛,那边铺子很多,小玩意有趣极了。” 荣锦棠确实是仔细人,他想要办好一件事就一定能办好,还得亮亮堂堂,一点毛病都不能有。 这一次的安排就很完美。 付巧言靠在他肩膀上,笑着说:“陛下真好,我还没去过朱雀大街呢。” 荣锦棠就给她小声讲起来:“朱雀大街很长,有楼五十八栋,均为二层铺面,沿街挂满彩幡,多为百年老字号。” 朱雀大街是大越建国伊始便开始修建的市集,至今已二百多年历史,整个大街沿途的建筑风格复古,成为上京最亮丽的风景。 因道路宽阔通畅,一般皇室出宫去行宫避暑也多从此经过。 付巧言想了想,道:“上回咱们去行宫,也曾路过那里吧?当日路上倒是很冷清,没瞧见什么人。” 荣锦棠笑道:“今日你再去看,那是真正的热闹。” 一个热闹繁华的上京,象征着大越繁荣昌盛的百年基业。 上京的一砖一瓦都是荣氏的骄傲,此番说来,荣锦棠眼睛都是亮的。 他们乘坐的马车是最普通的青顶马车,从景玉宫门口出发,穿过幽深的长巷,一路七拐八拐最终到了玄武门内宫门前。 马车在内宫门前略停了停,外面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付巧言没有掀开车帘看,也没讲话。 安静了一会儿,马车又继续往前行去。 出了外城门,才算是换了一片天地。 付巧言觉得身下的车轮在门槛上颠簸了一下,只听“吱嘎”一声,她的耳中就热闹起来。 那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115.旧思 二更 从玄武门出去要穿过一片民宅, 这边住的多为朝臣官吏,是以也被称为状元坊。 深宅大院不少, 青瓦四合院也很多。 催烟袅袅,人声嘈杂,他们的马车选了一条最僻静的巷子经过, 还是能偶尔从窗户缝隙里看到外面路过的行人。 付巧言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 百姓们有的行色匆匆, 有的且歌且言,有的锦衣高冠, 有的布衣青履。 各色各样的人从前方的巷子里穿过,一转身就不见了。 付巧言看得目不转睛。 荣锦棠以前在外五所时偶尔也会出宫来体察民情,对这里多少是熟悉的,只这两年在宫中忙碌, 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今日一观, 屋舍还是那些屋舍, 行人也还是那些行人。 “有意思?”荣锦棠问她。 付巧言都没空回头, 她回:“有趣极了。” 在宫中生活长了,她总是有种错觉。仿佛天地就那么大, 又或许人就那么多。 宫里的一切都是冷的, 没有烟火,没有热闹。 只偶尔宫宴的时候,付巧言才会突然发现:呀,原来宫里头还有这么些人。 荣锦棠帮她把窗帘掀开, 叫她痛快瞧。 窗户上用了单片琉璃, 一点冷风都吹不进来。 付巧言突然道:“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 巷子也跟这里有几分仿佛。” 她的籍贯之前荣锦棠查付恒书的时候恰巧看过,是顺天府桐县上窑镇,她家原住于青石巷,是小官吏、捕快和商贾的聚居地。 说是相像,主要是气氛像。 青石巷里的屋舍多为灰瓦民宅,跟状元坊的深宅大院是不能比的。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家的旧宅已经叫人买回来,等你弟弟束发后就过到他名下。” 付巧言猛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出来玩呢,可不许哭鼻子。” “陛下,”付巧言使劲吸了两下鼻子,真的忍住没有哭出来,“陛下花了多少钱?” 荣锦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不仅没扑到自己怀里撒一通娇,还问了个这么不浪漫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朕怎么知道,只让下人去办了,你家那小宅子也贵不到那里去。” 那倒是实话,付巧言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不停晃:“我家有个小院子,以前爹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每到秋日红了的石榴就自己裂开嘴笑,然后挨个从树上坠落下来。” 荣锦棠只吃过剥好的石榴,还真没怎么见过石榴树:“那样石榴会不会坏?” 付巧言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念:“不会,石榴皮硬的很,到了日子我跟恒书就每天守在那里等着捡,顺着裂口剥下一把红彤彤的籽扔嘴里,甜得醉人。” 想到那场景,付巧言仿佛就回到了自家的那个小院里。下了学她跟弟弟两个就蹲在院子里剥石榴,厨房不停窜出食物熟透的香气来,每当他们剥完两大碗石榴,家里的晚饭也就做好了。 他们家的父母两个手艺是差不多的,谁要是下课早谁就回来准备晚饭,付巧言也学了一两手,只现在已经忘的差不多了。 晚饭过后,她和弟弟就跟在父亲身后,看他泡石榴甜酒。 在大酒瓶里放一半的冰糖和石榴,再倒上微甜的竹叶青,封上口蒙上布,隔三差五摇上那么一摇,樱桃的甜味就会散在酒里。 月余之后倒在莹白的酒盏里,恰如一湾芙蓉花开。 那水红的颜色清亮可爱,远远闻着就有一股甜味。 付巧言小声给他讲着家里的石榴酒,然后又感叹:“原来我在家时还会做鸡蛋青菜汤面,几年没摸灶台,现在怕是连火候都掌握不好了。” 荣锦棠一直没插话,就听她慢慢说着家里事。 马车一路穿行,穿出状元坊又路过玄武大街,最后才能到北边的御马苑与五福地。 玄武大街也是市集,只不过跟朱雀大街的彩幡飘摇古意盎然不同,这里更市井一些,店铺没那么精致,路边还有供百姓租赁的小摊位,只要几个铜板就能用上一整天。 这里更热闹、更喧嚣,也更络绎不绝。 付巧言没有说要来这里逛,能去朱雀大街已经很好,这里人多口杂,实在不是荣锦棠和她能去的地方。 她只是坐在窗边,凝望着外面。 隔着一道琉璃窗,便是两个世界。 付巧言笑笑,能看一看也是很好了。 荣锦棠就在一边给她讲:“朕原来也上这里玩过,以前头拐角处还有个赌坊,只后来朝廷里管得严,那赌坊也不太敢出老千坑人,久而久之老板开不下去便搬走了。” 付巧言顺着他的手往前面看去,只见街边的拐角处已经改了另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晋江书局。 “这家书局开得倒是很大,我们镇上也有。” 荣锦棠道:“里面许多本子确实挺好的,比如之前那本《周山志》因为结局不太好,还被读者上门抗议,说要作者再写一本大团圆的。” 他居然连这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付巧言不由得满心佩服:“陛下真是无所不知。” 荣锦棠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跟你说实话,晋江书局是咱们荣氏的祖产,一直都是宗人府掌管的。” 付巧言很是吃惊。 “可我们听到的晋江书局的传说里,那不是姓刘的夫妻两个白手起家,一起开创的书局吗?” 荣锦棠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只讲给百姓听的。” “要不然,你以为晋江书局为何能开得到处都是?” 付巧言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草木书局呢?”付巧言问,这可是大越的御书局。 荣锦棠道:“这刚建国时是驸马司掌管,后来驸马司撤了,改为翰林院主管。” 付巧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看,当年开国的那位高祖皇帝,也实在深谋远虑。 不过这都是前朝的旧闻,付巧言就没多纠结,她倒是好奇《周山志》的事。 “那到底写了新的本子没?” 刚那闲话也是他偶尔听的,没怎么往心里头去,若不是路过书局定然想不起来,付巧言这一问他就有些迟疑,好半天没回忆起再多的细节。 “朕也记不太清,一会儿我们去朱雀大街,问问那边那家草木书局便是了。” 朱雀大街上有草木书局的总店,里面什么书都有,晋江书局的书也会进来展示。 两个人讲了一会儿话,马车就穿出玄武大街往北郊驶去。 大约两刻之后,马车就在御马苑旁边的一片田地前停了下来。 这边早就扎好篱笆,田地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北边还有一排屋舍,用来给贵人们更衣休息。 付巧言扶着晴画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闻到一股泥土的芬芳。 她深吸口气,笑道:“这里倒是开阔。” 北郊这一片庄子都是皇庄,周围早就种满各种各样的蔬菜粮食,只空出来中间这一小块地。 荣锦棠过来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五福地里走。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微风吹过,带来了祈祷丰收的风铃声。 “这地是怎么选出来的?”付巧言小心翼翼踩着脚下窄窄的田垄,好奇问。 “这个其实就是选了最中间的这一块,没什么特别的讲究。”荣锦棠小声道,“不过对外就说是钦天监算的,说这块地最有福气。” 付巧言真是哭笑不得。 荣锦棠领着她穿过田地,给她指临近的田亩里种了何种植物。 作为一个皇帝,农耕的事情他也是必须要了解的。 “像玉米、土豆、地瓜等物都是从外藩传来,父皇当年听说这些食物能抗饿,特殊时期也能代替稻谷作为主食,就命农耕院的博士好研究如何大规模种植,这十年才慢慢普及开来。” 付巧言认真听着,道:“难怪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很少吃过这些,后来渐渐大了几菜市场里的才多起来。” 荣锦棠道:“这几种都很好种植,老百姓自己在家里随意开一块地,若是侍弄得好说不定能养活一家老小。” 付巧言不由感叹:“先帝真是勤勉。” 一个皇帝最关心老百姓是否有食吃,有衣穿,有家住。当这些都有了,才能叫盛世太平。 在隆庆帝治世的前四十年,他几乎已经做到了。 可一个乌鞑,就毁掉了他一生的努力。 当隆庆帝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头一定很痛,也很难过。 这一辈子他前九十九步都努力走得又稳又好,可最后一步却跌了个大跟头,然而时间不等人,已经没有底一百零一步叫他重新爬起来了。 一代明君,就带着无限的遗憾溘然长逝。 话至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先帝爷来。 付巧言见荣锦棠似有些伤怀,便道:“我还没用过犁,陛下带我去瞧瞧看?” 荣锦棠微微叹了口气,领着她往库房去。 因为马上就是新年了,五福地这也有家仆在打扫和清理,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走进去的时候,正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在那擦木犁。 付巧言见他手脚麻利,不由问:“你家大人呢?你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做事了?” 那男孩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瞧着倒是沉稳,他好奇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返问:“你们是谁?这里是皇家禁地,外人不得进入。” 荣锦棠蓦地笑出声来。 “我们不是外人呀。”付巧言也笑道。 男孩倒是聪明,从门口瞧见外面跟了一大堆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给贵人请安了。” 荣锦棠叫他起身,问他:“这应当不是你的活吧?” 男孩挺起胸膛:“这是我父亲的差事,只他今日偶感风寒又不想耽误事,便安排我来了。” 他刚才擦洗木犁的动作熟练自然,一看就是老手了。 荣锦棠问他:“你父亲不怕你办错事?” “怎么会呢?”男孩骄傲地道,“我从小跟在我父亲身边学,他能做到的事,我努力也能做到。”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荣锦棠心里去。 是的,父皇能做到的事,朕一定也能做到。 116.婶娘 荣锦棠和付巧言一共只在五福地待了半个时辰, 然后就启程归京。 说要熟悉五福地不过是个借口,大概走个过场就完事了。 回程似乎要更快一些, 当马车停在朱雀大街草木书局门口时,付巧言还没发觉已经到了。 荣锦棠自己先下了车,然后亲自扶了付巧言下来。 因藏书众多, 朱雀大街的草木书局总店铺面很大, 比旁的铺面宽了一倍有余。当间草木书局四个大字是大越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爷乔琛所书,四个字苍劲有力, 老远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古朴之感。 付巧言站在门边仰着头看,朱雀大街上的店铺栉比鳞次,彩幡飘摇,实在别有一番景致。 宽阔的青石板路可容马车双向穿行, 两旁的店铺全部大门敞开, 灰帽灰衣的店小二都站在店门口打声招呼来往商客。街上不时就会停下一二马车, 锦衣华服的富家小姐或青冠长衫的世家公子下了车来, 笑着往商铺里走。 荣锦棠也没催她,就让她站在门口这样看。 这条街, 见证了大越百年的荣耀。街上开的多为老字号, 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应有尽有。有司胭脂水粉的红颜斋,有司金银器皿的琳琅阁,还有两家大越闻名的布庄,一家叫锦衣缘, 一家叫程记布庄。 除了这些食铺更多, 从糕点到私房, 从素斋到全肉席,几乎占去了朱雀大街一半的店铺。 付巧言站在这繁荣的闹市中,久违地感受到了大越的富足。 百年积淀,终有今日之盛世。 她收回目光,看向等在身旁的年轻帝王。 荣锦棠站在那里,看着百姓热闹地生活,脸上也带了些笑容。 付巧言轻声说:“这里真热闹。” 荣锦棠问她:“看美了吗?” 付巧言牵起他的手荡了荡,拉着他往书局里面走:“美了,多谢陛下。” 出乎付巧言的意料,书局里面人也不少。 这家总店的书算是门类比较全的,百姓可在这里订书,也可以直接过来临抄。 不过抄书是要付日租费用的,而且不能弄坏书本,所以一般也多为书生秀才之类的文人才会日日都来。 近年来造纸技术以及活字印刷手艺都日趋稳定,因此大越书本的比前朝要便宜许多,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百姓也无法什么书都能买回家去。 所以大越才开办幼学和县学,为了让百姓能用很低的束脩识字读书。 付巧言跟荣锦棠在书架之间穿行,不时停下来抽出一本看,有些书偏门,宫里头可能也是没有的。 荣锦棠道:“民间最便宜的便是启蒙书籍,其他书若想要看,就必要去书局租看或者去茶馆听书。” 启蒙书籍都是国库贴钱印刷发行,大多数百姓家里都能备上一两本。 付巧言翻开一本讲农耕的书,对他道:“以往因着父母都是做先生的,所以我跟弟弟没缺过书看。我爹书院里和我娘教学的人家一般藏书丰富,都可借回家给我跟弟弟瞧。” “后来我听幼学里的同窗讲书本难借,才意识到自己多幸运。” 付巧言幽幽叹了口气。 荣锦棠见她有些思念父母,便捏了捏她的手,道:“不是说想问问《周山志》还有没有新篇?咱们去问问。”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就拉着她往柜台走。 书局里人很多,抄书的都在二楼,一楼的大多是看和买的,不过大家都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个大声喧哗。 付巧言一路都有些走神,直到一把温和的嗓音叫醒了她:“囡囡,是不是囡囡?” 这个小名更是勾起付巧言过往回忆,她抬头一看,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付巧言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堵得慌,什么都讲不出来。 她记得她是住她们家隔壁的李家婶娘,她丈夫是书吏,她则在镇上的书局做账房。 这位李婶娘是个热情开朗人,跟她母亲关系极好,很小的时候若是她父母急着出门,就会请她帮忙照顾一会儿她。 付巧言同她也很亲,一直婶娘婶娘叫着,后来她们家来了上京营生才渐渐少了来往。 “婶娘,”付巧言哽咽了一下,“是我,我是囡囡。” 柜台后的妇人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她穿了一身布袄裙,头上包着额巾,看起来干净又利落。 李娘子一下子就站起了来,她欣喜地看着付巧言,声音都大了起来:“好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当年我们两口子搬到上京来住,过年回家才发现你们家人去楼空,问了左邻右舍才知道出了事,你把旧宅卖了。” 兴许是想起旧时好友,她这话说的太过激动,扰得旁边看书的人看了好几眼,她才低头抹了抹眼泪,压低声音道:“傻孩子,你怎么不来上京找我?” 付巧言眼睛也红了,可她又不想在外面哭出来,只忍着道:“怎么能麻烦婶娘呢。” 荣锦棠见她更是伤怀,不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笑着对李娘子道:“这位夫人不如请了人来帮您顶顶,我们一会儿边用膳边叙旧?” 今日他本来就没叫准备午膳,想带她来朱雀大街吃个全鱼宴,也是很凑巧。 李娘子这才看到付巧言身边还站了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她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知道他出身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再瞧付巧言的发髻和两人亲密的姿势,李娘子这才意识到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已经嫁人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头沉甸甸的:“那婶娘就先安排下差事,一会儿便去找你们。” 付巧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荣锦棠,便说:“午膳就在对面的鱼儿游,婶娘一会儿个过去有人会领。” 荣锦棠对李娘子客气笑笑,搂着付巧言出了书局,一路上小声安慰:“遇到故人应当高兴,可不许哭鼻子,刚在马车上讲过你了。” 付巧言“嗯”了一声,深吸口气,精神稍微好一些:“我知道的,不好在外面失仪。” 荣锦棠拍了拍她后背,带着她上了鱼儿游的二楼,直接去了早就订好的雅间坐下。 晴画已经等在里面,见两人上来忙忙活净手净面的活计,这番折腾完,付巧言的情绪就平静下来。 她皱着鼻子跟荣锦棠说:“我是真没想到能碰到婶娘。” “她跟叔父搬来上京,为了就近陪儿女读书考书院,我记得瑞哥和巧姐成绩都很好,这边的工钱也比我们镇上多。” 县学读完要想上各地书院就要靠本事考了,普通人家都是直接就找份差事营生,读书院的毕竟在少数。 就算人数再少,书院就那么些,若是成绩不好肯定读不了。 “婶娘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很聪明的,瑞哥读经算,巧姐应当是读的药理,将来想是在书院里留下当博士的。” 荣锦棠就静静听她说,还把热茶推到她手边:“喝点茶。” 付巧言抿了一口,从心到手都暖和起来。 雅间里烧了火盆,倒是很暖和,晴画就过来给付巧言取下暖帽,省得悟出汗来出去要吹风。 “当年你怎么没去找她?”荣锦棠问。 付巧言笑笑,把茶杯里的茶喝干:“本也就是邻居,婶娘家里头还有儿女要读书,我怎么好带着重病的弟弟去求呢。” 倒也是,她不是个求人的性格,哪怕把自己卖了,也不好去求非亲非故的邻居。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以后有朕呢。”他郑重对她说。 付巧言只觉得他比那茶还暖心。 趁着李娘子还没来,她接过晴画递来的热帕子,仔细帮他净手:“原我还挺想哭的,结果陛下这样讲一句,再哭鼻子可就不好啦。” “陛下这么好,我还哭什么呢。”她小声撒娇道。 荣锦棠笑:“这会儿知道拍马屁,待会儿不让你吃蜂蜜花生,又要讲朕‘爱管你’。” “陛下!”付巧言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李娘子来了。 她进来时荣锦棠正体贴给付巧言续茶,他看起来年轻英俊,举手投足间带着优雅与贵气,李娘子在草木书局也很是见过世面,立时就觉得他可能比她想的更富贵些。 囡囡一身衣裳瞧着是不起眼,那料子可是实打实的,发髻间若隐若现的金珠很是莹润,不注意就能闪了眼睛。 她跟以前那个老是安安静静读书的小姑娘也不一样了。 到底长大嫁人,瞧着稳重许多。 晴画见她进来,笑意盈盈过来请她坐,还贴心问:“夫人喜欢吃什么口?这就叫去做。” 就看这丫鬟的素养,囡囡夫家一定也不简单。 李娘子是又欣慰又悲伤,她心里头念叨着:阿妹你瞧见了,现在姑娘好好的,你且也放心了吧。 想到付巧言的母亲,李娘子就又红了眼睛。 付巧言这会儿已经平复下来,她见李娘子还是伤感,就安慰道:“婶娘也不用太介怀,总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要往前看的。” 李娘子低头擦了擦眼睛,苦笑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跟恒书,当年我们要是还在家,定不能叫你们卖了家宅。” 付巧言看了一眼荣锦棠,见他点了点头,便对李娘子道:“家宅也已经买回,等恒书大了便过回给他。” 李娘子这才觉得宽慰一些。 她见荣锦棠一直笑着坐在一边,不由问:“那时候你跟恒书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恒书来找过我一回,我问他你去哪里,他道你嫁人了。” 这事付巧言还真不知道,但她也好些年没见过付恒书,不好讲那么清楚:“他什么时候去的?也没同我讲。” 李娘子道:“去年年根的时候,小子长大了,个子比我还高呢。” 这么多年付巧言头回听到弟弟的消息,她略有些激动,不由自主拽了一把荣锦棠:“我父亲就个子高,他也矮不了。” 荣锦棠怕她又要哭,忙把茶给她推到手里。 李娘子看他这般体贴,心里头也很欣慰,她道:“你能嫁这样如意的夫君,你父母在天有灵也能高兴了。” 付巧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她迟疑片刻,正待说什么,就听身旁荣锦棠道:“是小婿运气好能娶到巧言这么好的娘子,还要多谢岳父岳母养育之恩。” 付巧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低声笑到:“囡囡,吃茶吧。” 117.琳琅 二更 李娘子是个很有眼色的人, 过去的事感叹一番,吃饭的时候就不再讲了。 倒是一直在讲瑞哥家的小娃娃和巧姐定的人家。 付巧言回忆一二, 问:“我记得巧姐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么才定亲?” 大越女子虽说成亲晚些,但大多都是及笄后定亲。娘家人舍不得姑娘早出门子, 也想叫两个人能有个眼缘熟悉熟悉, 拖上几年再成亲也是有的。 不过二十几许才定亲倒是有些奇了。 李娘子探口气:“打小就你们姐俩最倔,哥哥弟弟都要小心陪着你们玩, 她非要考上白月书院才能成亲,我也讲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这事也真是缘分天定,李娘子好笑道:“我原也以为拖到这么大找不到什么好人家, 结果她有个同窗也是书呆子, 两个人一起考上了书院, 对方家里就过来提了亲。” 付巧言就笑:“多好的事儿, 两个人还能讲到一起去呢。” 李娘子笑叹:“可不是,我那女婿虽是个书呆子, 对巧姐倒是一门心思好。” 她说罢, 顿了顿:“就是没你相公这般体贴,呆傻得很。” 付巧言一听相公这称呼,就忍不住红了脸,她一半是不安, 一半又有些难以言说的甜蜜, 总之是有些五味杂陈的。 当着李娘子的面, 有些话又不能讲。 荣锦棠倒是很自在,他一边帮付巧言夹菜,一边还客气地跟李娘子聊天,问了许多付巧言小时候的趣事听。 他还问:“巧言的小名儿是叫囡囡?” 李娘子就笑,声音里带着怀念:“她爹娘一开始就她一个娃娃,宠的跟宝贝疙瘩一样,就起了个这样的小名。后来她弟弟生了,男娃娃就是不如女娃娃好带,她爹娘就连小名都没起,整天小子小子喊。不过他们家恒书已经很乖了,聪明得很呢。” 荣锦棠也笑:“确实很聪明,他可是顺天府今年的解元呢。” 李娘子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那孩子是真的聪明。”她原本确实为付恒书高兴,可没说两句又担忧道:“他那么小的年纪,得吃多少苦头。” 她一向也很是慈母心肠,当年他们搬走的时候付恒书还年幼,小小的一个团子,每年他们回乡他都会坐在门口笑着喊婶娘。 聪明又懂事,听话又乖巧。 付巧言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还是道:“他在府学读书,我也管不了他。” 李娘子就叹:“现在孩子都大了,一个也管不了,还是你最省心。” 一顿饭吃得温馨,等用完膳李娘子才犹豫地问:“你们如今是在上京安居?” 巧言的夫家一看便非富即贵,她也不知道她如何有这样一门亲事,只担心她以后联络不上,还是问出了口。 付巧言看了一眼荣锦棠,倒是没主动回答。 荣锦棠笑道:“家宅在状元坊附近,以后婶娘要是有事找巧言,便去枣花巷第三户人家找便是了。” 他说罢又看了一眼张德宝,张德宝就立时取了一小块木牌递给李娘子。 “这是我们家的信物,婶娘仔细收好,若有要紧的事务必要拿着来找人。” 那木牌不过巴掌大,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花纹,似是蛇缠飞鸟,一个字都没有。 木牌一入手,李娘子心里头就有了些猜测,不过她没有问这个,只是郑重对荣锦棠道:“我也算是巧言娘家人,今天就豁出去倚老卖老,想跟你讲几句心里话。” 荣锦棠也坐正身体,严肃道:“婶娘请讲。” 李娘子慈祥地看着付巧言,仿佛还是看当年那个扎个小红辫子在院里满地跑的小姑娘。 她打小长得好,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那条巷子里的婶娘婆婆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这孩子又乖又懂事,从小就贴心善良,后来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她自己一个人抗了下来,”李娘子顿了顿,又说,“她前些年不容易,往后就看你了。” “公子一看出身不凡,只希望你能善待巧言,不叫她再吃那些苦。” 付巧言没想到她这样掏心挖肺说了一番话,也是十分动容:“婶娘……”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对李娘子郑重道:“她是我的夫人,我定当爱护她关心她,不会叫她吃苦的,婶娘且放心。” 他平日里虽然老说些甜言蜜语,却没哪句比今天更令人感动。 付巧言回头望着他,记住了他眼中难以撼动的真诚。 李娘子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用完膳她就依依不舍走了,留下两个人在雅间里吃茶。 荣锦棠见她还是在想弟弟的事,就让晴画伺候她穿衣:“这条街有好些铺面,赶着落日前我们都去逛逛?” 付巧言已经多少年没出来玩过,说要出去逛逛就高兴起来,一下子就不纠结那些事了。 外面风很冷,两个人都戴好暖帽,荣锦棠就牵着她出了鱼儿游。 鱼儿游和草木书局在朱雀大街的最外侧,越是往里走越热闹。 只有晴画和张德宝跟在他们身边,不过付巧言也能感受到有不少禁卫藏在人群里。 她凑到荣锦棠耳边说:“我们找个铺子进去吧,外面人多。” 荣锦棠知道她是担心外面不安全,抬头见眼前是琳琅阁,就说:“要不看看首饰?这里的金银器也是很好。” 寻常百姓是不能用金器的,便是银器也不是俗物,有钱人家就会用鎏金的首饰当门面,也是很好看的。 琳琅阁这里就没多少纯金件,都是铜鎏金或者银鎏金,大多不如宫里头织造局做的精美。荣锦棠带她来,不过是看个新鲜。 不过琳琅阁的铺面很宽敞,分上下两层,四周的展示柜上摆了不少的器物,远远一看就金光闪闪的,很是漂亮。 荣锦棠陪着她在一楼转了一圈,便有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女子出来迎了。 她很会说话,一张嘴就说:“少爷夫人定是瞧不上一楼的物件,不如请二位随我去二楼瞧瞧?” 付巧言看了荣锦棠一眼,就见他笑着说:“全凭夫人做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要使坏去逗她,付巧言在他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就冲那管事笑笑随她上了楼。 二楼被隔成许多小雅间,也方便要买金贵物件的夫人小姐们,倒很是贴心。 管事引他们往最大的一间雅间去,正站那等管事开门,旁边另一扇门就从里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里面缓步而出。 她正在跟身后的几位账房吩咐事,见有客人,原本只是稍往边上让让,却不料那老太太抬头不经意看了荣锦棠一眼,顿时愣在那里。 荣锦棠倒是没注意这边,正低着头听付巧言跟他小声讲话。 老太太身后的那几个账房都停在那里,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她。 她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付巧言,心里略定了定,挥手就叫账房们都走了。 等人都下了楼,她才凑过来笑着开口:“少爷夫人是头回来吧?正巧我今天来店里一趟,不如我给两位讲讲细节?” 那女管事一见她就往后退了一步,冲两人解释:“这是我们老板。” 付巧言很是吃了一惊,大越这些年是渐渐有了改观的,就拿这次出来玩讲,路上看到的女管事账房并不少,老板可就见到这一位。 还是个年纪这样大,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笑眯眯站在那里,看起来就慈眉善目,很能叫人心生好感。 她笑道:“两位里边请。” 付巧言和荣锦棠对视一眼,两个人就进了雅间里面。 这里摆设很静雅,一盆吊篮挂在窗口,剩下便是一组茶桌茶椅,靠门边上还有一个妆台,为了让夫人小姐们试戴用的。 雅间里还燃着淡淡的香。 付巧言坐在荣锦棠身边,问她:“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身体瞧着很硬朗。” 老太太依旧是满面笑容,她一边快速给那管事吩咐取什么样的货上来,一边答:“老太婆今年就六十啦,在家里闲不住,就老想来铺子里看看。” 荣锦棠也笑,他眼睛多毒,看出老太太态度不太寻常,也道:“老人家很厉害。” 老太太没张罗着要给茶吃,就坐在那给他们讲玲珑阁的历史。这些事,当年她觉得难熬,现在看不过是过往云烟。 “儿女都管了别的分店,只我对这老店有感情,一直抛不开手。” “那倒是好,一直有事做,人才精神呢。”付巧言笑道。 她从来都是个和善人,见谁都笑意盈盈,讲话也客客气气,瞧着就舒心。 老太太发自内心想:果真跟旁人是不同的。 不一会儿,女管事就领着几个小二捧了盒子进来。 等所有物件都摆在付巧言面前,她才发现老太太叫拿的这几样有一半都是纯金打造,剩下的虽然是银鎏金的,也精美绝伦。 单看那刻花镂空的手艺,就叫人忍不住瞧了又瞧。 荣锦棠见她喜欢,不由赞赏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还是很沉稳,她笑眯眯坐在一边,轻声开始讲那些金银器的细节。 “这里都是我们琳琅阁大师傅的手艺,他隐退好些年,这是仅剩的几件藏品,一直不舍得拿出来卖。” 她取了其中一件仙人登楼的掐丝发钗给付巧言看,这件发钗的坠子处做了一整个镂空的阁楼,上面有云水假山,甚至还有九个仙人在围着阁楼做着不同的动作,每晃荡一下,那些仙人就仿佛活了,看起来极富诗意。 荣锦棠意有所指:“那老人家今日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老太太看了看正在看下一样物件的付巧言,笑道:“夫人面善,好物当然要有好主人。” 118.归途 这话倒是说到荣锦棠心里去了, 夸她可比夸他更令他高兴。 老太太这把年纪,大抵已经活成了人精, 一张嘴就是毫不叫人尴尬的恭维话,实在也是能耐。 荣锦棠心情好,看起来也很放松, 他笑:“老人家这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吧。” 付巧言正拿起一环金镶玉的白玉手镯瞧, 那镶金的部分雕刻有镂空缠枝纹,相当精细。 就这一样, 那手艺也跟宫里头的匠师也相差无几。 老太太看着那一桌子的摆件,笑得很是感慨:“头些年生意好,全靠大师傅一人撑着,后来他带出些徒弟才回家养老的。” “这几样是他做的器物里最好也是最漂亮的, 老太婆原来想当做我们玲珑阁的传家宝传下去的, 只没想到今日碰到有缘人, 拿出来叫您二位瞧瞧也是好的。” 荣锦棠点点头, 帮付巧言把那金镶玉的平安镯扣到手上,动作仔细又认真。 那镯子收口很细, 刚好跟付巧言的手腕完美贴合, 莹润的白玉,精致的镶金,衬得付巧言一双手修长美丽。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掂了掂:“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沉了, 平日里你读书写字不太方便。” 付巧言就笑拉着他的手晃:“这些金贵东西都是大日子才用呢, 平时过日子, 谁穿戴得这样华丽。” “你说的是,”荣锦棠轻声笑笑,“不过平日里吃茶逛园子,也是能戴上一戴的。” 现在付巧言宫里头事多得很,天天有各宫的管事要去找她,自然得妆点得亮堂些,哪怕她不爱这个,头上手上一件却不能少。 两人说话的神态十分随意,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夫妻那般,一点高高在上的气息都没有。 老太太安静坐在一旁,手里缓慢地盘着佛珠。 他们也不用老太太给再讲,一件一件看过一遍,荣锦棠就说:“喜欢就都买下,回去慢慢把玩。” 付巧言自然不缺这些东西,就选了最合眼缘的发钗、金镶玉平安镯还有一个镂空香囊。 “这三样瞧着最合心,老人家若是舍得出手,割爱给我可好?” 十几样东西里她就挑了三样,倒是一点都不贪心。 老太太叫女管事把东西仔细给包好:“瞧夫人说的,怎么会不舍得。这些东西放在库房才是明珠蒙尘,只有到了有缘人手上才能发出光华。” 她捧起盒子,郑重交到晴画手上:“还要多谢夫人慧眼识珠。” 付巧言就笑:“那是自然,我确实很是喜欢。” 这一趟出来时间本就不很充裕,玲珑阁逛完两个人就马不停蹄去了笔墨斋,看荣锦棠那架势,仿佛不把每家店都买一遍不罢休。 衣食住行都看一遍,东西买了一堆,都叫张德宝安排搬到马车上了。 付巧言小声笑他:“陛下也好久没出来逛过了?” 荣锦棠正拿一盒松墨端详,闻言笑:“出来看看其实挺好,要知道百姓过得怎么样,光看大臣那浮华锦绣的折子根本不行。”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付巧言挑了一盒狼毫,叫晴画取了一会儿结账,“下回陛下要是还出来,我厚脸皮求个陪玩的名儿。” 荣锦棠瞧她一眼,眼中满满都是笑意:“肯定少不了你。” 临到日落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橘红的晚霞飘在天际,映红了朱雀大街的牌坊。 富丽而堂皇。 一条街粗粗逛完,最后付巧言意犹未尽,两个人便去草木书局挑书。二楼靠窗的位置视野开阔,他们便坐在这里消磨最后的闲暇时光。 荣锦棠喝着茶,目光一直落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外面很热闹,百姓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却一点也不叫人觉吵。 那可能是荣锦棠耳中最动听的乐曲。 趁着宵禁时辰还未到,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拖家带口,都出来采买年货。 这一年算是风调雨顺,边关未打仗,中原未暴雪,也算是平安富足了。 那些热闹的声音从窗户里钻进来,落到荣锦棠的耳朵里,他看得专注,脸上慢慢爬上笑意。 四季轮转,辛苦耕耘,就为了这一刻的丰年。 在这条朱雀大街上,大越最繁华的一面毫发毕现。 付巧言最后挑了几本农耕水利的书,催着他要走:“天色已暗,得赶着回去了。” 若是只有她自己是不怕的,可他也在身边,付巧言就总是过分担心他的安危。 见过一次那样场面,这些事就在她心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去。 张德宝麻利去结了账,两个人就下楼回到马车上。马车里已经备好了茶点,付巧言就跟荣锦棠一人取一块,先垫补垫补饿了的肚子。 青顶马车一路飞驰,很快消失在朱雀大街巷口。 玲珑阁的二楼,老太太坐在临街的窗户边,平静看着那马车驶去。 刚才那女管事正在她身边对账,见她脸上带着笑,不由好奇问:“老板怎么今日叫把所有的宝贝取出来?那可是咱们大师傅的关门手艺。” 老太太笑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大概是有缘人吧。” “刚我也讲过,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女管事见她含糊其辞,不由悄悄撇嘴。上回安国侯夫人来铺子里,老太太也没说叫拿出来给人瞧啊? 这得什么身份,比安国侯夫人还了得? 那两位瞧着可可客气的,可比安国侯夫人架子小多了,或许真是缘分也说不定。 女管事想半天没想透,就自顾自对账去了。 老太太还靠坐在那里,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 她记性极好,偌大的家产维持到今天这样地步全靠她自己耳聪目明。 哪怕年纪这样大了,打她见过一面的人也没有忘记过的。 七月末那次皇帝出宫避暑,她正巧在这二楼瞧见了年轻皇帝的真容。 就跟今天那位青年公子一样,英俊挺拔,仪表堂堂,天生带着一股贵气。 “今日我们玲珑阁可是走了大运哦。”老太太最后道。 两个人刚回到景玉宫,宫门就落了锁,所幸景玉宫的宫人手脚麻利,热水晚膳早就备好,一直在宫里头等。 晴画不在,这些都是陆六吩咐的。 付巧言先是夸了一回,转头又跟晴画道:“这小子倒是麻利。” 晴画就笑,压根不怕他顶了自己位置,也跟着夸:“他麻利才好,以后外面的事就都交给他去办了。” 因着时候有些晚了,荣锦棠也没叫更衣,两个人简单用了晚膳,沐浴过后就安置了。 屋子里烧了火龙,驱散了年根底下的寒意,付巧言凑在他身边,小声嘀咕白天里的趣事。 大概是太兴奋了些,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 讲了一会儿,荣锦棠就问:“以前在家里时也爱出去玩?” 付巧言道:“倒也不是,我那会儿下学就喜欢去茶馆听书,每旬说书先生都要换本子,若是身上的闲钱够,我还能给打个赏的。” “哦?岳父岳母倒是开明,还给你零花钱使。” 岳父岳母这称呼白日里他对李娘子讲过,付巧言倒没想到他晚上还要再讲一回,脸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怎么能胡说呢。” 荣锦棠顺顺她的头发,笑着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都是心里话,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妃子,叫一声岳父岳母不为过。” 付巧言把头埋进他胸膛里,小声说:“今日能再遇婶娘,我心里头好高兴,谢谢你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给李娘子的保证无论是发自内心还是维持场面,都十足十给了她面子。 那些话哪怕这辈子只听那么一回,她也觉得值了。 荣锦棠拍拍她后背:“傻姑娘,这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你听的。” 他盯着她看,目光干净有纯粹。 “以后有朕呢,我知道你不爱求人,但以后有任何事都要同我讲。” “这不是在求朕,是在告诉朕你的心里话,知道吗?” 付巧言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她抬起头来,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 “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她轻声开口。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眼皮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声道:“明日只有小朝的。” 付巧言的脸微微泛起红来,她迅速在荣锦棠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缩进他怀里。 有些话,也只有他好意思说出口。 荣锦棠低声笑笑,伸手扯松了她小衣的衣带。 一时间红烛飘香,满室都是甜蜜气息。 那味道甜甜的,仿佛她以前每回吃完药后的小甜瓜,一颗就能甜到心坎里。 暖意融融,言浅情深。 隔日便是小年,付巧言次日早早醒来,荣锦棠已经上朝去了。 晴书跟在她身边,给她说:“尚宫局送来了三个小宫人,娘娘是否要见?” 付巧言想了想,道:“这事就交给晴画去操办,你帮她掌掌眼,我就不见了,小丫头乖巧懂事便可。” 晴书“诺”了一声,麻利地伺候她洗漱:“昨日收到六公主的帖,道想来宫里一叙,问娘娘什么时候空闲。” 付巧言叫跟在一边的明棋取宫事单子来,仔细瞧了一遍,叹口气道:“年前许是没得空闲了,只能年后初五以后才成。” 从今日起,作为荣锦棠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她要开始忙碌了。 119.坦白 二更 年节时宫宴膳单、炭火单、酒水单等一一压在付巧言的案头, 还有三日祭祀大臣休息场所安排事宜、御膳房采购米面肉菜事宜、织造局所用器物安排与回收等事宜,杂七杂八全递到了景玉宫。 两位太娘娘整日里就直接用印, 瞧都是不瞧的。 因着荣锦棠讲祭祀时会有楚云彤和顾红缨跟在她身旁,所以她也请了她们二人来宫里帮忙。 不过跟顾红缨所讲一样,楚云彤真的是个妙人。 她面容秀美娟丽, 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一看就是深宅大院教养出来的姑娘。 只她一张口,就显露些许不同来:“宸娘娘, 要看相否。” 付巧言看跟在她身后的顾红缨一直做鬼脸,险些没笑出声来。 “楚昭仪,咱们还是先处理宫事吧?” 然后她就看到楚云彤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到底是楚家费尽心思培养长大的嫡女,这些事都是已很熟练, 不一会儿就把单子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付巧言再去复核就轻松多了。 倒是顾红缨无所事事坐在一边, 一边吃瓜子一边念叨:“反正我也是不会这些的。” 楚云彤瞥了她一眼, 顾红缨立马不敢吃了。 她客气跟付巧言道:“娘娘这里的单子您的姑姑都已经核对过了,没什么太要紧的错处, 只米面粮油这里还要再往下减减数, 年节虽然宴多,也不至于用这么多量。” 楚云彤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仿佛蒙着一层纱。 付巧言冲她笑笑, 道:“楚昭仪不用老叫我娘娘的, 听起来怪别扭, 要不你跟红缨一般,叫我巧言可好?” 顾红缨在边上赶紧搭话:“就是就是!客气什么嘛。” 楚云彤又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这才对付巧言道:“那巧言便也称呼我为云彤吧。” 这年纪的小姑娘,若是脾气相和很容易就能玩到一块去,不一会儿付巧言跟楚云彤就熟悉起来,讲话也没那么生份了。 只是楚云彤不是很爱笑,表情总是淡淡的,但她同人讲话的时候却很认真,从不会叫人觉得她态度冷傲。 顾红缨闲不住,也不耐烦做这些宫事,看了一会儿就自己跑后院去玩了。 等她一走,楚云彤就对付巧言道:“小缨一向活泼,希望她没给你添太多麻烦。” 付巧言听着她们之间的相互称呼总觉得特别亲密,只当她们是总角之交,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笑道:“怎么会,红缨很有趣,人也很好,很能同我玩到一起去。” 楚云彤就说:“她确实人很好。” 她声音异常的温柔,付巧言抬头去看她,就见她嘴角也挂着浅浅的笑,仿佛回忆起年少时那些珍贵的往事。 景玉宫这几个宫妃们忙着宫里的事,荣锦棠却难得没有心思批折子,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慈宁宫看望母妃。 这个时辰,淑太贵妃在慈宁宫见到他很是惊讶。 “陛下怎么来了?”淑太贵妃迎他进了书房,叫他坐在身边仔细瞧,“可是有什么事?” 荣锦棠道:“就不能是朕惦念母亲,过来看望您。” 淑太贵妃喝了口茶:“年根下皇儿最是忙碌,即使是惦记我这老太婆也是叫巧言过来瞧瞧。” 一听付巧言的名,荣锦棠顿时有些扭捏。 他那表情实在叫淑太贵妃看得很是好笑,她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来,只好试探问:“跟丫头吵架了?” “母亲,”荣锦棠哭笑不得,“巧言那性子,不逼急了怎么可能同人争吵。” 那倒是,淑太贵妃实在也想不出来他能有什么事,又猜:“是王家出了事?” 荣锦棠也摇摇头:“王家现如今老实一些,等年后阁老一换,他们就再热闹不起来了。” 淑太贵妃每问一句他反驳一句,搞到最后淑太贵妃也急了,很轻地拍了他胳膊一下:“臭儿子,快同我说到底什么事,再不说母亲要急死了。” 好久没听她叫自己臭儿子,荣锦棠竟然还觉得挺怀念的。 不过见淑太贵妃真的要生气了,他才支支吾吾开口:“朕想问问母亲,若是……巧言……” 他说得太含糊了,淑太贵妃一句都没听清,她皱眉道:“你说清楚,都当皇帝的人了,扭扭捏捏做什么样子。” 荣锦棠索性豁出去了:“母亲,我发现,我心里头特别喜欢巧言。” 淑太贵妃呆住了。 她脸上浮现出很奇怪的表情,似是想笑,似是惊讶:“你才发现吗?” 最后她这样问出口。 荣锦棠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有些脸红了。 他看都不敢看淑太贵妃,只自己在那说:“不是……原来心里头也觉得她很好的。” 淑太贵妃只觉得心口发疼,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这个傻儿子处理国事那么雷厉风行,怎么到了感情上就搞不清楚了。 “你喜欢巧言是好事呀,喜欢她就对她好,你是皇帝,想对自己女人好能好出花来,随心便是了。” 荣锦棠摇了摇头,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只是那些话到嘴边,他就是说不出来。 总觉得有些丢人。 他又不说,又坐在那里不肯走,屋里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淑太贵妃还是忍不住了:“你快讲,你再不说母亲要吃清心丸了。” 荣锦棠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咬牙道:“我就……只喜欢她!其他人都不太想碰的,总觉得她们不好。” 淑太贵妃再次惊呆了。 这一回是真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陛下……瞧过太医否?”淑太贵妃难得结巴了。 荣锦棠深吸口气,道:“招来问过,都说身体无碍。若是朕是在不喜如今的宫妃,可以再采选。” 荣锦棠道:“其实朕心里头明白,不是她们不好,是巧言太好了。” 大概人都是这样,因为有了最好的,就不愿意将就。 哪怕在旁人眼中他作为皇帝可以坐拥三宫六院,可在皇帝之前,他首先是个人。 他本就不是个特别重欲的人,加上跟随淑妃长大,他年少时其实对自己未来的王妃是幻想过的。 首先得读书识字,这个是一定要有的,其次最好性格温和中长相甜美,这个差一点点也能接受,最后就是要能跟他聊到一起去。 粗粗一看他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实际上却很难。 尤其是能同他聊到一起去,就连六公主都不行,何况是个陌生人呢? 所以在避暑之前,在付巧言隔三差五的侍寝时,荣锦棠很意外地发现他们两个能聊的特别好。 她博学多才聪明伶俐,性格温柔开朗乐观,至于长相,更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他了。 后来他们一起去避暑,度过了很完美的两个月,再到回来以后日子更是泡在蜜里。 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哪怕国事再忙碌,心里头有个盼头就能叫他一直努力下去。 可直到昨天,他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以他的性格,原本朝臣们很少敢同他说废话,他觉得宫事是他的私事,可在许多人眼里,他始终是皇帝身份大于他个人。 当宗人府和御史台都上书请他务必为荣氏延续着想,诚鉴陛下雨露均沾,以为皇家开枝散叶时,他才发现以前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荣锦棠当时差点没气的撕烂那奏折。 不过御史台的人是一贯会找茬,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难道他不喜欢那些女人,就非得逼着自己硬去临幸吗? 他同巧言在一起那么好,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爱指手画脚呢? 真是……岂有此理。 可生过气,他又有些隐忧,万一孕育皇嗣太辛苦怎么办?万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有皇儿怎么办?万一……巧言同显庆皇后那般离开他怎么办? 一瞬间,莫大的惊慌又笼罩着他。 他苦思冥想,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于是才有了慈宁宫之行。 话匣子一打开,荣锦棠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他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就看到母亲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自己。 荣锦棠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母亲?”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 这孩子兴许还没发现,自己对巧言已经情根深种,这思来想去全是为她一个人操心,就连他自己他都没那么上心过。 作为母亲,她应当为孩子高兴的。他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而整个人恰巧也是他的伴侣,简直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 可作为淑太贵妃,她心里是有些担忧的。 荣锦棠在这个年纪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所有人看他都是皇帝这个身份,可能除了付巧言,没人能看到他衮服下那个青年人原本的样子。 所以他对她越来越喜欢,简直要疼到心里去。 “宫里头的女人谁不生孩子?我这种命不好的没怀上,如果当时没有你,现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淑太贵妃叹了口气道。 她没让荣锦棠反驳,继续道:“你担心巧言的身体,怕她不能承受生育之苦,怕她经历不过分娩之痛,可你问没问过她,自己愿意与否?” 荣锦棠有些愣:“这事我们聊过的,她那时以为自己身体不好,自己偷偷着急了许久。” 他想起那个时候自己安慰她的话,突然觉得现在一个人钻牛角尖的自己特别傻。 “朕明白了,之前是朕想岔了。” 淑太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显庆皇后那……是个例,你不要以偏概全,若是怕她辛苦,你就把所有事都安排好,叫她开开心心诞下孩子,这不就结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提前安排,只要事情都安排妥当,就算出了意外,你也能及时补救。” “道理你其实都懂,就不用母亲细说了。” 只要把她身边人、宫里事都安排好,以太医院的水平,其实真出不了什么大事。 荣锦棠松了口气:“是儿子着相了。” 淑太贵妃道:“你讲你不喜欢别的妃子,那就不要去管那些事。大臣们也只是说说,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使劲还不一定呢,宗室们也不过就是干着急,他们还能进宫来逼你不成?” “再说,”淑太贵妃笑了笑,目光沉稳又笃定:“高祖皇帝就只有圣武皇后一位后妃,你见史书上敢写他们帝后半句不是?” “既有先例,为何不能效仿?”淑太贵妃道,“他日你能像高祖皇帝那样文治武功,巧言也一样能名留史册。” “她好与不好,全看你好与不好。” 历史上多少红颜祸水,不都是因为王朝末路,那些可怜的妃子成了后世人胡乱编写的故事而已。 “就算退一万步说,你们两个真的没有子孙缘分,难道别的妃子就能一定生得出来?”淑太贵妃笑道,“你兄弟那么多,荣氏宗室远近百人余,还能选不出继承大统的好苗子?” 荣锦棠叫淑太贵妃一串的话砸晕了,他沉思良久,一双漆黑的眼眸终于又焕出光华。 “我知道了,多谢母亲教导。”他起身,恭恭敬敬向淑太贵妃行了礼。 淑太贵妃站起身来,抱着他顺了顺他僵硬的后背。 身上的担子太重太沉,他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尽全力把所有事都做好。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跟巧言能舒心过下去,就好好过。” “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 荣锦棠长舒口气:“儿子,知道了。” 他们这想得倒是很好,只旁人如何想就不好说了。 慈安宫,绯烟殿。 靖太贵妃苏蔓正在偏殿里品茶,茶香氤氲,春意正浓。 她的大姑姑张玫伺候在一边,很是用心给她煮茶。 靖太贵妃突然问:“前回那丫头来,也没讲什么好信。” 张玫就笑:“娘娘且不用急,最近前头乱得很,只等咱们爷那再养精蓄锐,方就能成事了。” 靖太贵妃狠狠掐了一把茶杯,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一等就是两年,绯烟殿狭小寒酸,真是要住不下去。” 张玫赶紧着给她上了茶点,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她面色。 “爷那也很不容易,如今这位手里握着禁卫和火凤营,实在很难行事。” 靖太贵妃沉吟片刻,道:“过两日再叫那丫头来,进宫两年都没能靠到老八身边去,忒是没用。” 张玫默默退了下来。 120.祭祖 一晃眼便是除夕, 再过一天是大年初一,太初元年的最后一日就在忙忙碌碌中开始了。 除岁起荣锦棠就回到乾元宫安置, 他需要提前三天斋戒,以求在祭祀时体清心诚。 付巧言这里宫事基本上也算忙完,就剩最后几日只要能有条不紊进行下去, 便算是顺利过了年。 除夕这一日大清早她就起来, 梳妆打扮穿好大礼服,就乘坐小轿去太庙。 她今日是按嫔的规格来穿戴的, 外袍是中紫如意云纹锦帛大衫,身披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帔,霞帔末端坠有白玉凤纹坠子,她头上是金观音顶心双凤簪暖帽, 脚踩鹿皮凌波靴。 付巧言身量高, 盛装大衫站在那里, 不言不语也透着难以掩盖的威仪。 当她的小轿到达太庙庙门口时, 守在那里的宫人就赶紧上前迎她。 晴画站在轿外,恭恭敬敬把她扶了出来。 太庙平安广场上, 三品以上文武朝臣全部都列队等在那里, 楚云彤和顾红缨也已经到了,正在另一边的暖棚里等候。 暖帽头冠上金饰太多,重重压在她头上,叫她必须挺直脊背才能稳当行走。 付巧言往她们那行去, 身后是朝臣们好奇打量的眼神。 荣锦棠年纪轻轻却不怒自威, 他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格, 也不知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朝臣们偷偷瞧了,也只看到一个修长婀娜的背影。 她头上的金玉亮晶晶,几乎要闪瞎旁人的眼睛。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底是不同的。 站在楚云彤父亲楚尚书身边的吏部尚书黄哲冷笑道:“你们家千金大小姐还要叫这位娘娘呢,楚大人觉得如何啊?” 楚延默默看着地面,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黄哲看不惯他这淡定自若的样子,可身份摆在这里,说太难听实在掉价,他自顾自冷哼两声,才安静下来。 年初时他们争来争去,踩了多少人下去,结果自家姑娘不争气,叫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压了一头。 楚延远远看着穿着隆重大礼服的女儿,人影重重,天高路远,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再见了。 虽说是冬日难得的晴朗天,但朝臣们都等在外面也确实有些冷,宫人们便摆了两排暖炉放在那,供大人们暖暖手。 付巧言她们这边还临时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早就烧上了暖炉,倒不觉得冷。 这个小棚子,算是她们沾了太后和太贵妃娘娘的光。 顾红缨见外面朝臣离得远,笑着把付巧言迎进来:“你这一身可真是耀眼。” 付巧言苦笑道:“还不都是尚宫局给安排的,这暖帽沉得很呢。” 她端坐到椅子上,晴书就过来帮她拖着头。 顾红缨靠在楚云彤身边,险些没笑趴下:“你这也忒夸张了些。” 楚云彤扫她一眼:“坐好,待会儿衣服乱了,叫你爹瞧见又要派你娘进宫念叨你。” 中三位的主位们每月都能传召家人来见,付巧言弟弟还在顺天府读书,她怕打扰来年春闱,一直没叫见他。 倒是楚家和顾家都在京里,家中母亲婶娘经常能进宫来看望。 顾红缨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比楚云彤心思细,她坐正身体,立即换了话题:“娘娘们肯定要晚些时候来,这棚子倒是便宜我们了。” 付巧言笑:“确实是,怎么卓婕妤和王昭仪还没来?” 她最近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去八卦宫里头闲事,反正顾红缨每次来都能给她讲个痛快,她不打听也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顾红缨和楚云彤对视一眼,顾红缨就冲她挤眉弄眼:“太后娘娘还是不让王婉佳出来,说要叫她再清醒清醒。” 要么说太后娘娘能历两朝不倒,这话说得实在很有技巧。 长春宫就在景玉宫后头,两宫就隔着一条巷子,付巧言倒是没怎么听到后头有闹过的动静。 “长春宫一直很安静,王婉佳又做什么了?”付巧言好奇问。 顾红缨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那倒没有,只我娘说年后陛下要有动作,太后娘娘这样兴许是为了王家着想。” 这事付巧言是早就知道的,陛下那也是下了决心的,所以付巧言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讲了一句:“娘娘仔细了。” 她们这正聊着天,外面又来了一顶小轿,掀开暖棚的帘子一瞧,便是章莹月了。 章莹月跟顾红缨是一个位份,穿着的大礼服也是同样颜色的,只她个子略挨了一些,穿这么隆重一身并不太好看。 她低头从外面进来,先要同付巧言见礼。 外面那么多朝臣看着,她也知道要体面一些,因此很是客气就同付巧言行了礼。 付巧言就冲她点点头,笑笑没说别的。 原本棚子里气氛很宽松,付巧言还跟顾红缨在那聊天呢,结果章莹月一来气氛就变了,坐了好半天也无人讲话。 章莹月眼睛一转,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头也不抬的楚云彤,就笑道:“宸娘娘这暖帽真美,也只有嫔娘娘才能有这个规格的。” 楚云彤根本就没听进去,还跟那发呆呢。 付巧言笑着瞧她一眼,也没往心里头去。 章莹月这点伎俩,也就王婉佳那样性格比较冲动的容易上当,放她们三个这里就很不灵光了。 楚云彤和顾红缨对位份这件事根本不上心,付巧言是完全不需要操心。 暖棚里的气氛就更冷了。 顾红缨还在那给付巧言挤眉弄眼,被楚云彤拍了一下手:“老实些。” 付巧言笑着坐在一边,正想叫她们吃些热茶,外面就传来宫人们问安的声音。 “太后娘娘大吉、淑太贵妃娘娘大吉。” 两位太妃驾到她们是都要出去迎的,付巧言先站起身来,被晴画扶着出了暖棚。 外面天色晴好,金乌爬上云端,露出金灿灿的笑颜。 温暖的风吹到身上,吹散了清晨所有的寒意。 付巧言走在最前面,若不是暖帽太沉,她自己就能走得很板正。 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陆续下了暖轿,两位娘娘许是许久都没有盛装出门,都有些不太适应沉重的头冠。 她们的暖帽上金钗要比付巧言多了一倍,那沉甸甸的重量一想就要头疼。 淑太贵妃还好些,太后娘娘脖子上甚至还有一串八宝璎珞,蜜枣大小的宝石依次排列,点缀了她赭红色的大礼服。 位份越高礼服越重,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时刻提醒着她们肩上压着多少责任。 太后这一身礼服比她当年做皇后时的真红要更深一些,显得沉稳许多。 付巧言过来给两位娘娘行了礼,笑道:“这里风大,宫人们准备了暖棚,娘娘们请里面先歇歇?” 太后往太庙里面望了望,沉吟片刻道:“陛下应当快斋戒完毕,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付巧言又福了福,主动站到了淑太贵妃的身后。 宫里头站位是很有讲究的,最前面自然是太后,之后便是淑太贵妃、付巧言、楚云彤,顾红缨和章莹月并排站在最后,这也是现如今荣锦棠后宫里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宫妃。 在她们身旁,还有所有公主、亲王正妃、郡王正妃、公侯夫人等命妇依次排列,因着付巧言他们都是生面孔,今日场面也庄严,倒也没人过来套近乎。 太后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年年都要过来祭祖,对时辰把控精准,果然她们也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庙的大门就依次而开。 荣锦棠站在太庙大门正中间,遥遥望着远处的人们。 一时间,连风都停了。 付巧言三日未曾见他,此时才发现思念如无边无际的海洋,弥漫在她心口。 相距那么远,相隔许多人,这一眼便看尽万水千山。 莫名的,付巧言对他抿嘴笑了。 荣锦棠高高站在太庙正门前,从人群中遥遥望去,一眼就看到她。 小姑娘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美丽过,她身上耀眼的光芒一下子印进他的心扉。 那浅浅一笑的芳华,似是三月里牡丹绽放,端是国色天香。 赞引引遣官站在广场最前端,他手捧长香,高声唱诵:“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这是《礼记·祭法》原文,大意为对国民有贡献者,才能享受祭祀朝拜。 他这一声唱诵出来,下面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金乌已经日上中天,照亮了除夕这个好日子。 在千里之外的颍州,原布政使司后院摘星楼,卓文惠正坐在桌边焚香。 幽静的香散着复杂的味道,似沉木,又似金水,并没有特别好闻。 青禾正跟在她身边,见她面容沉静,也一言不发。 这一日是大越的除夕,原本是阖家欢乐的大节。 然而在颍州城中,家家户户依旧闭门不出,甚至连贴红挂福的人家都没有许多。 乌鞑人不过春节,所以百姓们也不敢明目张胆过。 卓文惠慢慢睁开眼,她手里盘着一串蜜蜡佛珠,上面一颗密经佛珠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吩咐厨房,晚上包些饺子,也好叫大家伙过个好节。”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卓文惠捏着佛珠的手一紧,卧室的门扉便应声而开。 正是许久没有回来过的胡尔汗。 白雪皑皑,寒冬未尽,他只穿了一身单衣,仿佛一点都不怕冷。 “王妃在焚香?” 这两个有些生僻的字,胡尔汗也念得很准。 他目光里带着笑,看着卓文惠的时候很温和。 卓文惠垂下眼眸,道:“大汗辛苦了,青禾快去煮茶。” 胡尔汗坐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纤长的素手。 大越娇养长大的公主,一双手细腻圆润,一点伤痕都无。 反观他的手粗糙又坚硬,每次碰她他都不敢使劲,生怕把她细嫩的皮肤擦伤。 “今天是你们那的除夕,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宴席,晚上陪你一起过节。” 他轻声细语道。 这么大个的汉子,却对她说话总是温和又客气。 卓文惠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佛珠的手蓦地使力,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 “多谢大汗了。” 胡尔汗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同我客气什么,夫妻本就是一体。” 然而就在这时,距离颍州府城不过百里的青石山,一队又一队的乌鞑骑兵正在操练。 他们的喊声惊飞了山林里的鸟雀,它们扑棱着单薄的翅膀,往遥远的东方逃去。 太庙门前,荣锦棠手捧玉琮,向着祖先牌位跪拜下去。 “敬大越荣氏列祖列宗……吾辈必以毕生之力,还大越百姓平安。” 121.威仪 二更 祭祀之后, 宫里头中午要提前召开宫宴。 头两年先帝爷身子不好,只能在晚上开小宴, 根本也没请多少外臣来。 今岁是荣锦棠改元后第一个除夕,这一年的宫宴就务必要做的漂亮完美。 封折前最后一日大朝,他还同大臣们讲:“爱卿们辛苦一年, 也很是不容易, 晚上更应当回去和家人共度,从今往后年宴都改成中午, 大家也就不用星夜赶路归家。” 除夕夜阖家团圆,他也不耐烦应酬这些个大臣们。 宫妃命妇的宫宴还是在百嬉楼,而朝臣们就在前头的乾清宫大殿,百嬉楼的宫宴还是由太后主持, 淑太贵妃和几位公主陪坐次席, 三席就只有付巧言和六公主了。 除了这里, 慈安宫也摆了小宴, 七公主、靖王妃、平王妃、湘王妃都去慈安宫陪她们母妃去了,并没有参加百戏楼宫宴。 她们上面因为主位人不多, 是以便分席而坐, 下面宫妃命妇多些,就换成了圆桌。 今年原本荣锦棠不太想弄得太隆重,只太后讲他年节要热闹,来年才能平安顺利, 他才让付巧言督促乐坊排了两曲歌舞, 又叫做了几目传统应景的折子戏。 等人都坐好了, 太后就讲了几句喜庆吉利话,吩咐开席了。 御膳房流水一样呈菜,都是付巧言跟冯秀莲精挑细选过后的单子。 等菜都摆上,便有十二名舞姬上来在大殿中央配合着乐曲跳胡旋舞。这舞是从西边胡国传进来的,舞姬们腰上穿着亮晶晶的璎珞,随着乐曲旋转的时候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大殿里丝竹声不绝于耳,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 付巧言已经换回燕居服,比大礼服要简单许多,头上的发冠也换成了飞天髻,她顿觉浑身都轻了。 六公主刚还在她对面用膳,等大殿里热闹起来以后,她也凑过来坐到付巧言身边。 “巧言,”荣静柔顿了顿,看起来很有些话要讲,“过几日我再去找你说说话。” 她们两人关系算是亲近,荣静柔挑人,除了母亲也只肯同她讲些心里话。 她看起来真的没以前精神,付巧言有些担心,小声问她:“怎么了?” 荣静柔犹豫片刻,还是道:“之前皇兄安排我见了穆公子的面,我觉得还行。” 她迟疑着,不停挑着盘子里的糖酥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放:“后来我偷偷跑出去找他玩过一次的。” 付巧言一听就想念她,完全是跟荣锦棠在一起习惯了,总忍不住为她操心。 荣静柔抱着她的胳膊,可怜巴巴道:“你别告诉皇兄,也别生我气,我这次知道错了。” 付巧言只能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从小娇养着长大,父母哥哥都宠她,实在是有些无法无天。 荣锦棠不在,淑太贵妃又在上面同太后娘娘吃酒,付巧言实在也不好说的太过。 “就不说你们私下见面妥当不妥当,你偷偷跑出去是十分危险的。”她道,想了想又说,“你说是想同穆公子熟悉熟悉,怎么也要让你皇兄召他进宫来见,便是在御花园逛逛也比外面强。” 反正宫宴上都是丝竹声,她们座位离得也远,倒是能讲些体己话。 下面的命妇们正相互敬酒,一时间还没到她们这。 荣静柔就小声道:“我知道错了,其实他那个人……” 付巧言低头去瞧,就见她小脸红了。 其实光听传闻,付巧言就知道那穆涟征是个妙人,荣静柔这样活泼性子肯定不会讨厌他。 付巧言笑:“是不是觉得挺好的?能玩到一起?” 荣静柔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不是很好,等忙完年节,让你皇兄再召他进宫来同你说说话,开春后这亲事就可以定下了。” 荣静柔难得有小女儿样子,闻言问她:“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啊。” 付巧言差点笑出声来。 “之前是谁不在意来着?”她取笑她。 荣静柔给她夹了一块小酥肉,道:“巧言你跟皇兄相处日久,也同他一般嘴巴毒。” 付巧言笑得停不下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平时应当跟他说什么?这两次总觉得找不到什么话讲,不过他倒是很有耐心。” “你就跟他说说你喜欢什么,问问他喜欢什么,不就结了?” 荣静柔有些茫然,她道:“之前怎么跟你聊的,我也怎么跟他说,总觉得他听了不太高兴。” 付巧言回忆一番,问:“你是不是说你喜欢大英雄了?” 荣静柔“嗯”了一声。 付巧言叹口气:“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回头你还是要去问问娘娘,她能告诉你答案。” 她给荣静柔续了一杯茶,轻声道:“我没有经过这些事,怕给你错误的答案。” 荣静柔反而更迷茫了:“可你跟皇兄处得很好呀,我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好。” “那不一样的,”付巧言摇了摇头,“我们不一样的。” 荣静柔正想要再说两句话,旁边突然插入一把尖细的嗓子:“哎呀,现在就知道巴结宸娘娘了,妹妹倒是很机智嘛。” 付巧言一抬头,就见安贤公主端着一杯葡萄果酒,站在旁边挑眉看着她们两个。 这样阖家欢乐日子,她没跟靖王妃一起去看望靖太贵妃,反而在前头这宫宴现了身。 “怎么,你巴结不上,心里难受吧?”荣静柔这会儿就顾不上跟付巧言叙话了,起身就要同她斗嘴。 她比安贤小了十几岁,她略懂事时她都出嫁了,本应当没什么交集的。 不过安贤公主这人实在特别会找茬,以前仗着她母亲是贵妃,见天喜欢欺负人。荣静柔跟她很不对付,见面就要掐一回。 付巧言怕她们真吵起来,只好端杯葡萄酒起身:“给公主见礼了,公主新春大吉。” 她客气敬了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 安贤公主眯着眼睛盯着她瞧,好半天才一口干了杯中酒:“你倒是敞亮,小六,你巴结归巴结,还是要学着点的。” 她说完也不等荣静柔反驳,又去找五公主玩去了。 荣静柔气的心口疼,在一旁抱怨:“这个二姐,就会气人。” 被安贤公主这么一搅和,两个人也没法再说体己话了,吃能坐一块吃菜。 然而很快她们这一桌就被王妃们围住了。 付巧言真没想到宗亲命妇这么热情,她们一人捧了一杯酒,那架势仿佛要把她吃醉。 荣氏传承两百余年,宗亲不出五服的都有不少,这些亲王妃郡王妃年纪都比她大,付巧言一被围住便只能不停吃酒。 荣锦棠的小皇叔身子不好,但他的王妃却是个爽朗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瞧着还跟少女一般。 她拉着付巧言看了半天,就笑:“要说皇上优点是很多,最厉害的就是眼光好,瞧这小姑娘长得,实在是太俊了。” 这一张嘴就把人都夸一遍,比安贤公主会做人多了。 付巧言就笑,客气回敬:“王妃客气了。” 宁王妃见她态度和善,没那么大架子,就知道荣锦棠为何会看中她。 他们荣家的男人滥情的多,专情的也不少。 就瞧他自己那俊模样,一定是个挑剔人,若没有付巧言这般花容月貌温柔可亲,他一定是瞧不上的。 王妃们拉着她敬了好半天酒才走,付巧言连着吃了好几杯,再坐下时都有些晕了。 荣静柔忙给她倒了杯温茶:“你怎么那么老实,叫你吃你就吃。” 付巧言脸上红扑扑,倒是笑得春风满面:“这样场合不吃是不行的,我毕竟是晚辈。” 她今天代表的就是荣锦棠的脸面,她坐在这里,人们看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她背后的他。 王妃们走了,折子戏又上,大厅里一下子更是热闹,吵得刚喝了酒的付巧言都有些头疼。 她坐在那缓了缓,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好不容易等一出戏唱完才松了口气。 怪不得以前淑妃不爱去扑宴,确实很折磨人。 不爱吃酒也得吃,不爱听戏也要听,她不耐烦吵闹,却还得坐这里陪笑脸。 她正夹了一瓣橘子爽口,就见章莹月拉着顾楚两个也过来了。 付巧言无奈地放下筷子,这次没再端起酒杯,而是换成了茶杯。 再吃她就要真的醉了,若是在这样场合失仪,实在也太丢人了些。 顾红缨跟楚云彤百无聊赖站在一边,就看章莹月在那兴致勃勃。 她手里端的是更容易上头的桂花酿,一过来就非要付巧言跟她吃一样的酒:“给宸娘娘敬酒了,娘娘新春大吉,赏脸吃一杯吧。” 付巧言摇头,客气道:“我这真是头晕,也实在吃不下,不如我们都以茶代酒?” 章莹月目光一闪:“娘娘是瞧不起我们了。” 顾红缨特别会拆台,她忙在一边摆手:“你别随便代表我们呀,我们本来就是过来同娘娘吃茶的。” 章莹月被晾在那,一张俏脸顿时红了。 她发现最气人的不是独得皇上宠爱的付巧言,而是这个一说话就能气得她肝疼的顾红缨。 王妃夫人们冷眼瞧着她们四个这出最精彩的大戏,谁都不过来解围。 这可是荣锦棠的后宫首次亮相,人人都想看足八卦好回去讲。 章莹月也倔上了,付巧言越是不吃,她越不肯走了。 她们四个就僵在那,下一出戏都没法演了。 付巧言见气氛有些僵硬,心里头有些无奈,面色却沉了下来:“我真的不能再吃酒,以茶代酒,我先喝了这杯。” 她一仰头就把满满一杯茶都吃完,章莹月站在那脸色更是难看。 顾红缨还要添堵,扯着楚云彤过来给付巧言敬茶,喝完就利落走了。 这下只留章莹月一个站在当间,一言不发。 付巧言难得不耐烦,近乎审视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因为吃醉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和客气都消失不见,心里头压着气,她看人的目光就冷冷的,身上威仪深重。 “章婕妤,怎么我说话不管用吗?” 这句话说完,大殿里就静了静。 章莹月手上一抖,杯中酒竟洒出一些来,顺着她的手滑落到地上。 付巧言淡淡道:“就当你敬过了,回去坐吧,别耽误下一幕戏。” 章莹月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她强撑着喝掉杯中酒,灰溜溜回了座位上。 刚才过来敬过酒的宁王妃嘴角扬了扬,小声跟儿媳妇道:“这位宸娘娘可真了不得。” 122.新年 付巧言真不是个坏脾气人, 只章莹月三番五次来挑衅她,不给她个教训实在也学不乖。 大殿里静了一会儿, 等折子戏开演,复又热闹起来。 付巧言又取了一杯酒,叫晴画扶着她往主位去。 这会儿给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敬酒的人都走了, 她才好过去敬一敬。 淑太贵妃远远就瞧见她晃晃悠悠过来, 同太后笑道:“这孩子酒量太浅,以后可怎么办?” 太后浅笑道:“我原也不耐酒, 现在不还是练出来。” 她当了将近四十年皇后,年年三节两寿开宴会,人人都要过来敬她。 多吃些,酒量也没以前那么浅了。 付巧言慢慢走到跟前, 给两位娘娘行了礼, 笑道:“给两位娘娘敬酒了, 祝娘娘新春大吉, 福寿安康。” 两位娘娘一起吃了酒,淑太贵妃就打趣她:“仔细别再吃了, 回头你若是醉了, 皇儿要同我们生气的。” 付巧言也笑:“陛下一贯孝顺,怎么会呢。”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宁城唱诵的音儿:“皇帝陛下驾到。” 荣锦棠笑容满面踏进大殿,后面跟了一串的王爷国公。 等跪迎的人都起了, 荣锦棠才走到太后娘娘面前, 恭恭敬敬给她行礼:“儿子给母后问安, 祝母后新春大吉,福寿安康。” 他先敬太后,说完吉利话就吃一杯茶,复又去敬淑太贵妃,又吃了一杯。 荣锦棠别看年纪轻轻,很是说一不二,他道自己不吃酒就半杯都不吃,无论什么场面都是一样。 等他和后面的王公们都敬完酒,太后才拉着他坐到主位上,笑他:“跟巧言是不是商量好了,说的贺词都一样。” 付巧言站在一边抿嘴笑,脸蛋红红的,眼睛闪着水润的柔光。 荣锦棠见过她吃醉,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是酒喝多了,同太后娘娘聊了几句家常,扭头就吩咐晴画:“记得回去给你们娘娘取醒酒茶,仔细明天头疼。” “陛下就是爱操心,我没吃太多酒的。”付巧言轻声细语。 这话声音很轻,只太后和荣锦棠听到了,荣锦棠见她站都站不稳,就叫晴画取了个椅子叫她坐到身旁。 “知道犟嘴,肯定比上回醉得厉害。”他笑道。 太后娘娘坐在一边,也是头回发现两个小年轻私底下相处是这般模样。 荣锦棠虽不是她养大,可这两年来也是时时相处,她倒从未发现他是这样细致人。 能叫一个皇帝这般上心,就连当年的贵妃都不能做到,这位宫人出身的“宸娘娘”实在也很了得。 荣锦棠年纪小,在宗族里辈份也不高,给太后娘娘见礼后还要去给几位辈份高的老王妃敬茶。 他跟太后说了会儿话,见付巧言两杯茶吃下去清醒了些,就同太后娘娘告罪:“母后且先忙,儿子去给老王妃们敬敬茶。” 太后笑道:“去吧,前头还有一群人等你。” 荣锦棠站起身,走到付巧言身边,步子顿了顿:“好些否?” 付巧言赶紧起身,向他福了福:“这会儿好些了。” “走吧,”荣锦棠看了一眼晴画,叫她仔细扶住付巧言,“跟朕去敬茶。” 他都换成了茶,自然也没人去难为付巧言,于是付巧言的杯子里也换成了茶,跟在他身后给年长的老王妃见礼。 荣锦棠太爷爷那一辈还有一位老王妃健在,她今日也来了宫宴,除了耳朵不太好使,身子倒是十分硬朗。 见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过来,老王妃就笑:“这是哪家的小媳妇?真俊。” 荣锦棠怕她听不见,声音就略大了些:“这是咱们家的,太祖母觉得好不好?” 老王妃就连声道:“好好,非常好!” 荣锦棠就大笑出声。 等吃了那一杯茶,老王妃又说:“小媳妇有福气,要早早给咱们家开枝散叶。” 老王妃年纪大了,可一点都不糊涂,喜庆话一句都少不了。 她可是荣氏如今的老寿星,翻了这个年就要九十,她夸谁谁觉得有运道。 这话虽然全往付巧言身上夸,可听在荣锦棠耳朵里却十分舒坦,他笑道:“太祖母可得长命百岁,还等着您给小重孙过百日呢。” 其实老王妃已经算是五世同堂了,只不过荣锦棠的孩子肯定金贵,这话讲起来就很体面。 她们这边其乐融融,旁边的王妃夫人们都竖着耳朵听,这一听就直咋舌。 早听闻这宸娘娘荣宠无限,只没想到这荣宠的分量这样重,就连贺岁宫宴敬茶荣锦棠也领着她,俨然有些女主人的架势了。 无数双眼睛一下子投在付巧言身上,她仿佛毫无所觉,笑容满面跟在荣锦棠身后,十分的温婉端庄。 再去看另外的三位主位,顾红缨正埋头苦吃,楚云彤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只剩下章莹月脸色铁青坐在那,一看就是气坏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高下来。 这位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 等茶都敬完,荣锦棠就该回去前头了,临走时又对付巧言念叨:“不许再吃酒了。” 付巧言笑着把他送出大殿外,连声保证再也不吃了。 等再回到大殿,新一轮的敬酒又开始了,只这一回人人手里都换成了茶杯,轻易不敢再逼她喝酒了。 宫宴一直进行了两个多时辰,等到外面太阳西斜太后娘娘才道要散了。 等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一走,付巧言也领着景玉宫的人回去,留在大殿里等轿子的命妇们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问了半天,是谁也没打听清楚这位宸娘娘的来历,只知道她早年进宫,后来被淑太贵妃看中送到陛下身边的。 有那年轻的小夫人嘀咕:“可真是好命哦,陛下英朗不凡,又对她宠爱有加,实在是常人不能比的。” 年纪大些的王妃们却没搭话,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着摇了摇头。 在宫里只靠运气能活几天呢? 她哪里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陛下心里她哪里都好,这才是最关键的。 付巧言心里头知道今日过后那些命妇们肯定要背地里念叨她,不过这些声反正她又听不见,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只是中午确实有些喝多,她回到景玉宫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幽幽转醒,她才发现荣锦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在他身边小憩。 以往他若是午歇从来不会睡得这样沉,可见这些日子累坏了,她动了几下都没醒。 等过了今年的二月初二,他就十九了,马上将要弱冠。 付巧言侧躺在他身边,用目光描摹他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 随着年纪渐长,他身上那股气势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有男子气概。 年少时的温文儒雅从他身上慢慢褪去,如今只剩下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仪。 有时候付巧言看他,总会晃神想起当年那个在坤和宫后殿救了她一命的清秀少年。这么多年,两个人身份变了,关系变了,大概只他仁善的心从未改变。 如果没有他当年的善意,就没有如今的她,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她们。 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可能是她目光太过专注,荣锦棠慢慢睁开眼睛,冲她笑:“瞧什么呢,不再睡会儿晚上仔细困。” 虽然宫宴改到了晚上,可他们的事还没结束。 晚上要去慈宁宫小宴,一直守岁到子时,之后荣锦棠就要先去太庙跪拜先祖,然后去乾清宫、乾元宫、勤政殿三处开笔,给新一年开个好头。 之后要去太和殿用饺子,换窗纱,写福字,等这一些都完成,也差不多寅时了。这个时候,荣锦棠又要马不停蹄敢去天坛祭天,等祭天仪式结束还要赶回长信宫接受文武百官的贺新朝拜,下朝后这一连串的新年贺岁仪式才差不多结束。 相比于他,付巧言这边的事就少的多,只需要守岁结束后给太后和淑太贵妃见礼,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不过大年初一早上付巧言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之后就只剩下初二的祭地。 初二那日清晨,付巧言又再度身穿大衫霞帔,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也不知是不是除夕宫宴那一日章莹月的表现有人告诉荣锦棠,总之这一日祭地她就没有现身。 依旧是顾红缨和楚云彤跟在她后面,时不时给她搭把手。 地坛的仪式结束后,一队人马又匆匆忙忙往五福地赶。 今日的五福地跟那日是全然不同的,围着皇庄一周早就竖起龙旗,禁卫们也全副武装,守在皇庄之外。 等付巧言下了马车,才发现五福地的土地已经翻好,荣锦棠穿着一身隆重的衮服等在那里。 两个人遥遥对望,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彼此。 五福地的撒种仪式很简单,引遣官先唱诵祭文,然后便有个年轻的黄门在前面牵着木犁,由荣锦棠象征性地犁地。 付巧言就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五彩编筐,每撒一下种,她就要念一句:“五谷丰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一垄地就撒好了,接连三日的祭祀仪式算是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荣锦棠叫付巧言上了自己的马车,等两个人都卸下沉重的头冠,不由相视一笑。 “陛下,新年大吉。” “巧言,新年大吉。” 他们异口同声道。 123.宸嫔 二更 新年的祭祀结束以后, 付巧言和荣锦棠都好生休息了几日。 反正要到正月十五才开始上朝,荣锦棠也没怎么再去处理国事, 正好带着付巧言玩了几天。 不能出宫,也不意味着宫里头没滋没味。 天气寒冷,他们有时去御花园赏雪景, 有时在自己宫里红袖添香, 甚至还去了两次乾元宫泡热汤解乏。 因为这些日子荣锦棠一直在景玉宫,各宫妃嫔和王妃夫人们都不好进宫来请见, 等到正月十五一过,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就悉数登门。 位份比她高辈份比她大的,付巧言都让请了来见,也不过就是请到正厅喝喝茶聊聊天, 没什么要紧的是。辈份差些的付巧言就没让请, 叫明棋特地写了回函致歉。 这一番忙碌下来, 外面就都开始传宸娘娘和蔼可亲了。 因着今年不是灾年, 开年之后荣锦棠也很是高兴了许多时日,只要年根没有重灾, 这个年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付巧言原本以为他能轻松好些日子, 结果正月末的时候,有一日夜里乾元宫突然来了人,荣锦棠半夜就被叫起。 她原本不是觉浅的人,只是这一回动静太大, 搅得她也跟着醒了。 “陛下仔细穿好斗篷, 外面刚落了雪。” 荣锦棠坐在榻上叫宫人给穿靴子, 闻言道:“你且再睡,没事。” 付巧言裹着被子,担忧地望着他。 如果没有大事,无论谁都不会半夜过来打扰他。 “陛下待会儿千万别急,到了乾元宫先喝口热茶,暖和了再问话。”她道。 荣锦棠冲她笑笑,看起来倒也不是太紧张。 “真的没事,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快去睡。” 付巧言只好乖乖躺回去,闭着眼睛假装睡了。 荣锦棠穿好斗篷,过来在她脸上亲一下:“乖,朕去去就来。” 他讲去去就来,这一走就两天没回后面。 付巧言就知道一定出了大事,她在宫里头好生担忧了几天,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第三日,付巧言早起正懒懒不想起来,外面就传来晴画的声音:“娘娘,前头宁大伴来了,请您起呢。” 付巧言道:“进来吧。” 她叫起,晴画就领着宫人进来伺候她洗漱,今日伺候的是晴书和新来宫里分给她的小宫人,瞧着手脚也很麻利。 晴画就在一边小声道:“瞧着宁大伴脸色不太好,前头估计是有些事,陛下让张大伴来了几回,娘娘就别太忧心了。” 大概是那日走得急荣锦棠怕她跟着着急,这两日他自己回不来,就让张德宝过来给娘娘请安,跟她讲讲自己一日用了多少饭,好叫她安心。 所以今日换成宁城来,晴画原本也没太当大事。 等付巧言这边忙活完,晴画就叫准备早膳,叫先摆了再请娘娘问宁城的话。 只没想到付巧言一出去,就瞧见宁城手里捧了封圣旨,一下子就有些蒙了。 宁城见她愣住,才略微有了些笑模样:“刚才来的太急,怪我没跟晴画讲清楚,娘娘还是先用些早膳,我就讨个喜先在一边伺候着。” 付巧言本来也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日胃里就是一阵翻腾,连一向爱吃的甜食都不太想用了。 宁城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会儿,刚小宫人给他上的茶都连吃两杯,付巧言就道:“大伴贵人事多,我这也不好耽搁你,反正膳也没摆齐,不如我们先去正厅把正事办了?” 晴画紧接着就道:“都怪奴婢没办好事,大伴千万别怪罪。” 宁城笑得春风和煦,哪怕在景玉宫干等了两刻钟时候,也丝毫不见着急。 “娘娘的事都是大事,叫我等等是应当的。不过今日里这也算是喜事,我还能跟娘娘讨个好彩头呢。” 他这句话笑眯眯讲出来,付巧言就心里有了谱。 可这不年不节,也不似头几回有些由头在里面,这突然给她升位,实在是有些非比寻常的。 不过这事付巧言可不会问宁城,只叫晴画请他去正厅,自己又戴了两把发钗才出去。 晴画跟在她身后小声告罪:“都是奴婢没瞧清,还请娘娘责罚。” 付巧言道:“这些日子你跟着我也是忙坏了,好不容易休息几天谁能想着这个时候来圣旨,只不够下回乾元宫再来人可得经心。他们不敢得罪我,背后给你使坏可是轻而易举。” 这也确实如此,乾元宫的人是什么身份?折腾个昭仪身边的姑姑最是简单不过,如果不是付巧言这般受宠,刚才宁城肯定要给晴画脸色看的。 这也是他会做人的地方,瞧着付巧言繁花似锦,面上一点不快都不会显露。 等人都到了正厅,付巧言不叫耽误事,直接就跪下接旨。 升嫔可是大事,别看嫔也算是中三位,但宫妃一旦能坐到三品嫔位,那就离封妃不远了。 熬到嫔,许多宫妃才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封号。 不过付巧言原本就有封号,还是陛下特赐的宸字,肯定要比同级的宫妃高上许多。 宁城清了清喉咙,亮着嗓子念:“景玉宫付氏巧言,度娴礼法,贞静持躬,风仪天成,勤勉柔顺,着册封为正三品宸嫔,协上辅理六宫事,钦此!” 这册封的圣旨一念出来,付巧言就愣在那好半天没反应。 嫔一级从正三品到从四品有四个等级,付巧言这一回直接封满,到了最高一级的正三品。 再加上协上辅理六宫事,已经算是把她回宫以来做的所有宫事都摆在台面上。 这都不算太过,只单独品这赞词,度娴礼法和风仪天成都是历代曾经册封皇后时使用的词,只风仪天成差了一个字,再把风改成凤,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付巧言手心都是汗,心里头暖成一团,可身上却觉得凉飕飕。 当辅理六宫事这句话讲出口,付巧言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荣锦棠对她的期待如此之重,如此之深,她自己就要努力做到最好,不能叫他失望,也不能叫自己遗憾。 付巧言恭恭敬敬向圣旨磕了三个头,道:“谢陛下圣恩。” 她接过圣旨,宁城就赶紧过来扶起她,小声道:“陛下吩咐我了些事,这人也不多,就先讲给娘娘听听。” “陛下道外面不太平,前朝有些动作,后宫里的品级也有所变化,还请娘娘务必不要太往心里头去,有些事是前朝后宫一起权衡过的结果。” “只有您这里是不一样的。” 这话虽然不是荣锦棠亲口说的,但他能有这份心,就叫付巧言心里头妥妥帖帖。 他大概还不知道,这一番话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它甚至高过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诺言。 这几句话看似朴实无华,可里面荣锦棠的那可真心却表露无遗。 这大概是住进景玉宫后的第一次,她心里头觉得稳当踏实了。 如果一个皇帝连给别的妃子封位都要同她解释,那还有什么她好去怀疑他的呢? 付巧言站在那里笑,笑弯了的眼儿却慢慢红了。 到了现在,她跟在他身边已有两年时光。 当年她去文墨院的时候是很么心情呢?那个时候的她彷徨又无奈,可心底里,她却还是有些期盼的。 那个少年,毕竟曾经救过她的命。 白雪纷飞的那个寒冷冬日午后,她和他的初次相遇仓促而落魄,她记得自己的脸是肿的,跪在那浑身颤抖,眼睛兴许也红成了兔子。 可他还是走了过来,叫她不用再跪了。 他或许只是好心路过,甚至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可那一次的巧合,成就了他们的今天。 当年她去文墨院的时候,心里头多少带着些感激之情。 谢谢他救过自己的命,谢谢淑太贵妃对自己照顾有加。 那个时候的她无论怀着什么心思,却完全没有料到今天。 从现在起,她是宸嫔了,她即将追随着他的脚步,看他君临天下,受万民敬仰。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什么位置,想必她都会与有荣焉。 这个优秀的男人,这个完美的帝王,曾经离她这么近,曾经与她这般好。 这一刻,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彻底放下了。 付巧言捧着这沉甸甸的招书,对宁城道:“大伴回去同陛下讲,说我相信他。” 她叫晴画先给了宁城一封厚厚的赏封,然后又叫她取来自己新抄的一贴心经。 那心经是她近来书得最稳的一贴,字端正秀丽,朴实无华。 “请大伴务必帮我转交给皇上。” 宁城给她行了礼,恭敬退了出去。 等回到乾元宫,荣锦棠正在前头发脾气。 这几日朝廷里朝臣变动频繁,很是不稳定了许多时日,甚至之前有一个阁老竟不愿意下台请辞,连番做了许多小动作,找了许多世家联合想要操纵国事。 那一日是因为有几家跟着集会,他才匆匆走的。 大越现在外患之重,实在也经不起内忧,世家和朝臣要是联通一气,那朝廷里想要做些什么就难了。 因为这个,他很是忙了几天,甚至还要让楚延接替周文正,把安和殿的人先稳住在说。 而要想叫楚延为他卖命,就必须要有所表示。 楚云彤的昭仪位也要动一动了。 可升她,荣锦棠心里头又很不甘愿,于是才有了付巧言时隔一月连番晋封喜事。 等宁城回来,荣锦棠就放下笔望过去。 宁城笑着把付巧言给的心经放到荣锦棠桌上,道:“娘娘说,她相信陛下。” 荣锦棠一下子就笑了。 绷了这么多天,他才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宁城请他看那贴心经:“娘娘兴许是怕您太急不注意身体,特地叫臣送了这心经来,请陛下时时把玩,不要急坏了身子。” 付巧言这话虽然没说出口,意思却是这个意思,宫里再没比宁城会说话的人,一句话把两个人都捧了,叫荣锦棠面色也好看不少。 就见他仔细摸着那份端丽的心经,笑道:“朕就知道。” 就知道她心里头有我的。 深夜,慈安宫绯烟殿,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侧门钻入,跟着里面沉默的宫人一直去了靖太贵妃如今的寝殿。 绯烟殿只是慈安宫的其中一处主殿,同她以前的凤鸾宫实在无法相比。 寝殿狭小,布置简单,靖太贵妃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直到听见外面张玫的音儿,她翻身而起:“叫她进来吧。” 外面轻手轻脚走进来一个人,叫宫灯那么一照,赫然就是章莹月。 她见靖太贵妃寒着脸坐在床边,立马过去跪了下来。 “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章莹月恭恭敬敬道。 靖太贵妃道:“起吧,这一趟出来没事吧。” 章莹月起身,缓缓行至她身边,柔声道:“我们那条巷子哪里有人上心,空空荡荡的出不了事。” 那倒是,整个西六宫里只有景玉宫见天的灯火通明,黄门姑姑们谁又有心思去盯别的宫室呢。 靖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难得客气叫她坐下说话。 章莹月谨慎地坐在绣墩上,笑道:“娘娘这回叫小的来有何吩咐?” 靖太贵妃手上盘着佛珠,素面朝天的脸上也有了深浅不一的纹路。 这么一看,她已经全无当年宠冠后宫的风采了。 “皇上跟那个宸娘娘过得很如意啊?听闻那丫头刚在宫宴上给你脸色看。” 章莹月轻声一笑,完全没了宫宴那天的莽撞。 “那都不是什么大事,小的就是陪她玩玩罢了。” 靖太贵妃点了点头:“还是不能叫皇上过得太舒心。” “要不然老三那边可怎么办。” 听到她提靖王,章莹月破天荒地红了脸。 静太贵妃很是知道她这心思,心里头不屑得很,面上却不显:“老三知道你在宫里不容易,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章莹月起身跪下:“诺,小的一定办好差事。” 124.君不知 大约一月末的时候, 前朝的事中于算是忙完,阁老们全部换人, 尚书和侍郎也有所变动。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这一年的春闱也即将开始。 荣锦棠要用的人都是这两年观察过的,楚延是农家子出身, 靠自己一路爬到这个位置, 而楚云彤又跟巧言关系很好,是以荣锦棠用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楚云彤这个四品丽嫔托了她父亲的福, 倒是顾红缨也跟着升到了昭仪,就不知是为何了。 只她们都跟付巧言玩得来,升了位在宫里头也更舒服些 ,付巧言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等荣锦棠终于忙完回来, 付巧言还道:“升了位红缨很是高兴, 居然特地跑过来感谢我。” 荣锦棠换好常服, 坐在榻上终于松了口气, 他喝口热茶见她满面红光,就知道这一回她没怎么纠结, 高高兴兴接了圣旨。 “谢你做什么?她也是因为她父亲的缘由。” 楚延做了首席阁老, 前朝后宫都很是风光一回,付巧言倒是没听说顾家有什么变动。 荣锦棠叹了口气,拉着她到身边坐:“边关怕是太平不了多久了。” 付巧言一下子就愣住了。 荣锦棠也知道她关心自己,捏了捏她的手:“没事, 这次朝廷里早有准备, 不会叫乌鞑嚣张太久。” 他说的准备, 怕是五连火铳快要能配给士兵了。 付巧言稍稍安了心,道:“无论如何,陛下也不要太过心急,自己身体要紧。” “朕知道,就算朕没心思管这个,不是还有你吗?”荣锦棠笑道。 付巧言心里一甜,也冲他笑起来。 这几日她确实一直管着他的饮食起居,劳累过度其实一点都没好处,他自己心里清楚,也不想叫她太操心,就乖乖都招办了,这次忙一回精气神倒一点都没弱下去。 付巧言道:“主要还是陛下自己经心,要不然娘娘又该着急了。” 荣锦棠笑笑,突然想起些事:“二月里小六要赐婚、三月两位太妃要出京、宫里要安排发春衣,娘娘那可都交给你办了?” 今年宫里头事情好多,等荣静柔赐婚和两位太妃出宫后,大约才能松快些许时日。 荣静柔往下就只剩七公主了,小丫头还不到十岁,实在不是该着急的时候。 不过七皇子也还没大婚,今年他也要出宫开府。 有他哥哥把手边关重镇,恐怕七皇子只能在上京做个闲散王爷了。 付巧言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绣品:“公主赐婚的事礼部和钦天监都已经给了章程,二月二十八是好日子,两位娘娘也想定在那一天。” “太妃出宫的事去岁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到了日子便成,这个陛下不用太过烦忧。” 付巧言性格摆在这里,要她管六宫事,就一定能管的很好。 荣锦棠问的每一件事她都心里有数,对答如流:“春衣已经核对过各宫单子了,下发到尚宫局,月末二月底就能发下去。” 她声音清润,带着浓浓的暖意,荣锦棠闭着眼睛靠在贵妃榻上,竟觉得很是享受。 “嗯,果然事情到你手里,朕就不用再操心了。” 他睁开眼,笑着望她。 巧言认真的样子,实在是比以往还要美丽三分。 “那是,幼学头名也不是谁都能考到的。”一说起这个,付巧言就要忍不住得意一下。 荣锦棠跟着笑出声来:“朕是知道你很厉害,只是别累坏了自己,宫里事多杂,等三月放出一批宫人,就该叫你这再添些人。” 她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嫔娘娘,身边只三个大宫女很是不像话,管外事的上监要多一名,还要再多一名中监,这样才合乎规矩。 荣锦棠想了想:“你这后院还能改个小厨房,要不再叫给你配个御厨?省得想吃什么还要到御膳房去点名。” 他不耐烦宫里的事,对她倒是很上心。 付巧言抿嘴笑笑,手里剪断线头:“哪里用那么麻烦,现在御膳房很是知道我的口味,每天供来的菜品都很好。” 荣锦棠正想再劝劝她这事,不料就被她从榻上赶下来:“最近事忙,这里衣做了一个多月才做完,也不知陛下这几日瘦了没有。” 这衣服她似乎年前就开始做了,荣锦棠原本以为她做着玩呢,没想到还十分认真。他赶紧听话伸出手,叫她把衣服往身上比划:“晚上睡觉穿的里衣,大了小了有什么要紧的?你做的朕都喜欢穿。” 付巧言嗔怪地扫他一眼,小声道:“过两日就是万寿节,我也没什么好送给陛下,就想亲手作身衣服给你。只这段时候事忙,赶了几天也就只这上衣拿得出手了。” 今年边关不太平,前朝也事多,荣锦棠就不太想大办万寿节,所以这次也就只宫里摆小宴,没叫大开宴席。 忙这些日子,荣锦棠都快忘了自己生辰,倒是她一直记着,赶着想给他做件礼物出来。 荣锦棠这会儿觉得心口热意沸腾,暖流顺着他血管流过四肢百骸,他把付巧言拉到身前,给她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难怪凤求凰里言: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三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他叹道:“还是你最好,心里头总想着朕。” 付巧言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轻声回他:“因为陛下也总想着我呀。” 荣锦棠一把把她抱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 他现在已经高出她许多了,纵使付巧言个子本就不矮,也追不上他成长的速度。 “陛下,当心些。”付巧言搂着他的脖子,笑道。 “又不是没抱过,怕什么,两个你朕都抱得动。”这可是体现男子气概的时候,哪怕是天子也会忍不住得意。 付巧言轻轻拍了他一下:“陛下还想抱谁呢?” 大概是最近她心里头安稳,这样的玩笑话也敢同他讲了。 她能安心下来,荣锦棠也是高兴,这大概意味着巧言真的开始信任他,不再如过去那般小心谨慎。 他轻轻把她放到床上,搂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等以后咱们有了皇儿,朕就叫她们都离宫,好不好?” 付巧言一开始是真的没怎么听懂,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陛下?!” 荣锦棠冲她笑笑,把她搂在怀里。 明明是个很高挑的姑娘,不知道为何在他怀里总显得那么娇小。 “宫里头原来也有这宫规,只要是没侍寝过的,都可以拿着放离书出宫,嫁娶任凭自由。” 付巧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得疼了才松开手:“陛下,您……” 荣锦棠拍拍她后背,表情带着点轻松写意,声音里也有些笑意,他显然是早就深思熟虑过的。 “我这个人其实爱清净,宫里头人多就觉得烦。” 他这般说。 “上次我跟你说给不了你什么承诺,现在我还是给不了,”荣锦棠顿了顿,他道,“前些时候母亲找我谈了谈,我是挺有感触的。” “既然我给不了她们想要的,不如就放她们走,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但是你可不能走,你要一直陪着我。” 荣锦棠笑着看她,漆黑的眼眸里有她清丽无双的脸庞。 他每次跟她自称我的时候,说的都是最深的心里话,那一字一句吐出来,满满都是浓的化不开的深情。 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对她用情至深。 付巧言一头埋进他怀里,一双手死死抓着他后背的衣裳,好半天都没吭声。 荣锦棠顺着她的长发,垂眸看着她头顶的小发旋:“是不是高兴坏了?” 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感情,一下子喷涌到付巧言嘴边,她感觉自己真的要忍不住,很想全部都讲出来。 原来她不想承认的、一直想压抑的对他的深情,早就扎根在心里,就等一个破土发芽的机会。 付巧言小声道:“陛下,来年您弱冠时,我给您做个新腰带吧?” 荣锦棠千算万算,甚至想好了等她哭鼻子时拿什么话来哄她,就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一句。 “做个什么样的?”荣锦棠好奇问。 付巧言轻声笑笑,闷在他怀里说:“做个越人泛舟览尽山水,江边王子望而不休。” 荣锦棠抱着她的手一紧,不知道为何紧张地讲不出话来。 付巧言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她这一次没有掉一滴泪,怎么看怎么恬静。 她轻声唱诵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她诵的事《越人歌》的前半段,后半段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暗含其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大抵当年大雪纷飞那一眼,便成就了心悦君兮的初见,这么多年,她苦尽甘来,或许就是为了向他表露这样心事。 四季飞逝,命运轮转,她与他终究走到一起,就像那木与枝,将永不分离。 荣锦棠深深望着她,少女眼神清澈,仿佛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印在他心里。 他忽然有些恍惚,问她:“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之前你说不是在景玉宫,又是在哪呢?” 荣锦棠只觉得有些事他似乎遗忘在记忆深处,可冥冥之中,他又似乎有些回忆起来。 付巧言那双眼睛,时隔多年从未改变。 她静静看着他,等他自己想起来。 “那一日,是否也是大雪纷飞?”他呢喃问道。 付巧言扶着他胳膊的手一紧,不由往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竟飘落了雪花。 这大概是今岁冬日最后的一场雪,却来得这样巧。 “我确实曾见过你。”他肯定道。 125.万寿 二更 那日两个人在宫里头好生胡闹一夜, 最后付巧言也死咬着没告诉他到底哪里是两人初见,次日早上荣锦棠要上早朝, 就吓唬她:“你若是再不讲,晚上就不许你吃蒸南瓜。” 付巧言特别爱食南瓜,只要是季节好, 御膳房肯定要给她准备。 不是蒸南瓜就是南瓜粥, 要不就是南瓜馅饼、南瓜丸子或者素炒南瓜。 荣锦棠跟她用了几个月的膳食,对她的口味实在难以理解。 “你见天的吃, 不觉得烦?”荣锦棠以前还问过。 那时候付巧言是这么回答的:“也没天天吃呀,时节不对或者御膳房没采买,就不吃了呗。” 以前确实是如此,可回宫后她一路水涨船高, 导致现在五福地那边的暖棚都有宫人开始试种南瓜, 看那架势恨不得要天三顿都给宸娘娘供上。 付巧言很没所谓:“没事, 我也不是非南瓜不可。” 于是荣锦棠就卡在那里,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要拿什么吓唬她,只好闷头走了。 晴画跟在付巧言身后, 给她看今天要忙宫事的单子:“娘娘不若就告诉陛下吧, 别叫陛下生您的气。” 付巧言就笑:“我们闹着玩呢,陛下是宽宏大量的人,怎么会为这小事生气。” 晴画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陛下同娘娘相处一向很随意,倒也确实不会生娘娘气就是了。 宫里头要给陛下做万寿节的小宴, 也不过就一家子吃顿饭, 荣锦棠不耐烦应酬, 就只叫付巧言把晚膳安排在慈宁宫的小广场上。 搭个暖棚就不冷了,还能有些野趣。 可这毕竟是荣锦棠的寿节,弄得太寒酸也不好,付巧言左思右想,就叫尚宫局把往日里库存的宫灯取出来,在小广场上做个灯会。 这主意倒是新颖,就连现在不太喜欢热闹的太后都说好。 这一回小宴人不多,除了太后和淑太贵妃,还叫请了顺太妃并七公主和九皇子,其他太妃愿意来也使得,总归敬太妃和庄太妃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宫了,也团聚不了几次。 宫妃这边就只有付巧言、楚云彤和顾红缨来,原本荣锦棠只想带付巧言一个,还是被付巧言劝下了。 那么多母妃在场,她一个人确实也应酬不来,叫两个帮手也很不错。 所以楚云彤和顾红缨也好生涨了面子,跟着她蹭了一回。 之前荣锦棠说叫宫妃出宫时付巧言问过他楚顾二人的,只荣锦棠道:“她们当年进宫很有些缘由,她们自己也想留在这里,总比在家里过得不自在强。” 这倒也是,虽然她们没明说,付巧言相处久了,多少体会出些不同来。 她一个人天天在宫里其实也不是太有趣,有两个朋友常来走动,倒也很得宜。 因荣锦棠肯这样坦白一句,所以付巧言也事事为他着想。既然现在楚家和顾家在前朝得用,后宫里给些尊荣是必须要的。 她嘴上是说太妃太多不好照顾,心里头却是实打实的为了他。 她的这份心,荣锦棠又何尝不知呢。 等到了万寿节那日,慈宁宫好生热闹了一回。 除了过节那几日,付巧言还真没怎么打扮过,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新作的粉紫大袄,上面是渐染的苏绣,远远看去仿佛盛开的牡丹,国色天香。 她头上还带着正三品以上才能用的金叶花株头冠,金灿灿的颜色衬得她眉眼明媚如华。 因为位份比之年节时要高了许多,因此今日这一身打眼一看就非比寻常。 荣锦棠是直接从乾元宫过来的,在宫门口正好巧遇她,这么粗粗看一眼就定在那不走了。 付巧言冲他行礼,笑问:“尚宫局说新给做的头冠,花枝很薄,倒是一点都不重。” 她一边说,一边还晃脑袋,弄得头上的金叶花株不停闪动,璀璨的仿佛夜里的繁星。 荣锦棠握住她动手,略哑了嗓子:“别胡闹,一会儿该头晕了。” 付巧言乖巧道:“知道了。” 等进了慈宁宫,付巧言这一身又得了太后娘娘夸赞,她颇有些感慨道:“当年我也有个十二花株头冠,至那时候匠师实在,做得又沉又重,每次穿戴都头疼得很。” 十二花株头冠是皇后特有的一种凤冠,上面有十二株花束,每束花束上有珠花十二朵,华丽至极。付巧言今天戴的是七株冠,加上手艺比之以前有所提高,因此并没有那么沉重。 付巧言怕她伤怀,赶紧就哄:“如今匠师手更巧,今日里讲说头冠太沉,明日就能做出轻薄漂亮的花色来。不如妾回去同尚宫局说说,给娘娘头冠都换成新的?” 太后摇了摇头,态度倒是很坚决:“我这把年纪还作弄这个干什么?反正也没场合再戴它,就叫它在盒子里好好放着吧。” 那毕竟是她曾经荣耀过的见证。 付巧言就笑,凑在两位娘娘跟前卖乖:“妾进宫日子浅,还没见过娘娘的漂亮头冠呢,回头若是有这运气,还要请娘娘拿出来给我们小孩子瞧一瞧。” “老匠师手艺非凡,肯定都是稀罕物。” 叫她这一打岔,太后那点伤怀就不翼而飞了,她笑着点她嫩滑的脸蛋,同淑太贵妃道:“倒是个嘴甜的,这话哄得老太婆心里头高兴。” 她们正在这说着话,其他人就陆续到了。 因为这次小宴人不算太多,付巧言就只安排了一桌,叫御膳房很是拿出些好菜来,根据平日里个人口味,总之是人人都照顾到了。 宫宴这事以前是太后自己管,宫里有头有脸的宫妃主位什么口味她心里头都知道,今日一看这菜单就知道付巧言是下了功夫的。 如今前朝事情多,荣锦棠就很不喜做些纸醉金迷的戏码,今日里暖棚帘子一掀开,两排旧宫灯就在小广场上点亮了,映衬着皎洁的月色十分美丽。 没有新曲,没有折子戏,也没有歌舞。 但灯影摇曳,却很是有些雅致在里面,正合了荣锦棠的性格。 不过十几盏精巧别致的宫灯,就好生把那些都比了过去。 荣锦棠大笑出声,连说三个“好”字。 这一日出席小宴的主位都是很识相会说话的人物,就连庄太妃和敬太妃也都一起起身,同荣锦棠讲了几句贴心话:“这两年在慈安宫住,多亏陛下时时挂念才安安稳稳,过些时候我们出宫去封地,也不会忘了陛下的扶照。” 荣锦棠也客气:“两位母妃实在生疏,这都是朕应当做的,只此番离宫,他日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还望两位母妃在封地好好荣养,若是皇兄怠慢不周,定要来信告知于朕。” 哪怕两位王爷才是亲生儿子,但名义上他们是替皇帝在荣养母妃,所以就算她们去了封地,荣锦棠也不能从此撒手不管。 庄太妃沉稳一些,听了就笑:“平王就是个书呆子,我这番去了还要给他看管王府,也正巧找些事做,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平王府有平王妃管着,哪里用庄太妃操心,只她这一句就是为了向皇帝表露心意,她们平王府绝对是站在荣锦棠这一边的。 她都这样说,敬太妃更是知趣,跟着表了几句忠心,就坐下不再说别的了。 顺太妃见她们那“母慈子孝”,根本就不过去掺和,九皇子从小就是荣锦棠带着读书,比其他皇子要来的亲近。 正是因为如此她就更不好去巴结,老老实实就坐在那陪太后和淑太贵妃吃酒。 荣锦棠看付巧言正跟顾红缨她们一起谈笑吃茶,自己就披了风衣坐到暖棚外面赏景。 前两日刚落了雪,这几天天气渐渐回暖,已经有些冬日将尽的意思了。 今日一过,他就年十九许。 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便二十弱冠,真正算长大成人。 他坐在那里惬意赏景,六公主就悄悄走上前来:“皇兄。” 荣锦棠让张德宝给她摆了把软椅:“坐下讲话。” 荣静柔这几日看起来精神许多,大概是想明白了些事,她比以往更要沉稳大方。 她安静坐在皇兄身边,轻声道:“皇兄,谢谢您和母妃为我操心这么多年。” 荣锦棠就笑,摆了摆手。 荣静柔说:“穆家公子很好,我有些喜欢他的。” 她真的跟巧言是两种性子,前些日子巧言同他袒露心迹,怎么也不肯大大方方把话讲出来,非要用一首《越人歌》代指。 如今换了荣静柔,心里喜欢就说,从来也不会不好意思。 不过她是一贯脸皮厚如城墙,哪有他的巧言矜持优雅。 荣锦棠今日心情好,此番听了更是笑得停不下来:“知道你们好好的,朕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以后要想出宫找他玩,必须要他亲自来接,可不许再偷偷跑出去了。” 荣静柔这回才知道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头,嗲声嗲气道:“知道啦,皇兄我错了。” 荣锦棠望向那一排摇曳宫灯,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烧:“等你的婚事定下,朕就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他认真道。 二十弱冠,成家立业,才是开始。 126.安如 一晃就是一月过去, 二月二十八的那一日,荣锦棠早朝时下旨, 六公主荣静柔赐婚安国公嫡次子穆涟征。 最快会于五月前完成所有定亲事宜,待六公主年纪大些再择日成婚。 因着三月中庄太妃和敬太妃还要出宫,付巧言就只好把楚云彤请了来帮她一起操办宫事。 顾红缨一开始跟着来玩了两次, 后来发现实在太无聊就懒得过来了。 等到荣静柔和穆涟征互换名帖定下名分, 太妃们也出宫离京,付巧言才可算松了口气。 管宫事其实并不轻松, 她身边如今也只有晴画和明棋能帮上点忙,晴书就要受累一直操心她的起居,而明琴也在给她赶春日里要穿的春装。 这么一看她宫里人手实在就有些不太够用了。 荣锦棠也发现这个问题,就趁着她难得不忙的日子, 问:“要不就采选些小宫人?三月末要放出一部分年纪大的宫人, 这回你叫楚云彤和顾红缨去操办, 这一个月下来人都轻减不少。” 付巧言刚请过平安脉, 她最近茶饭不香,眼看比过年时瘦了一些, 荣锦棠很是担忧紧催着太医院李文燕过来请脉。 不过李文燕听了几回都说娘娘只是累着了, 休息几日能缓过来,荣锦棠才微微放心。 付巧言这会儿正坐在茶室窗户边赏景,其实近些日子她也觉得有些气闷,很是厌烦操心这些:“陛下不用太过担心, 前头事忙, 怎么还老担忧宫里事。” “丽嫔以前定也学过管家, 办起事来利落稳重,很是帮了不少忙的。”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她最近气色不好,荣锦棠微微皱眉,却不敢叫她看出端倪。 李文燕已经是医科圣手,她看不出有何不妥,他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了。 他想了想,总觉得新来的宫人说不得也不太顶用:“你这还差一个管账的大宫女,回头问问太后娘娘那有没有得力的宫人,调来你这里先差遣些时日。” 太后娘娘掌宫多年,她手底下的宫人大多都是有经验的老人了,调过来就能顶用。 付巧言倒也不怕这个,再说太后娘娘如今看起来比以前可亲得多,调个宫人应当也无妨。 她也没怎么犹豫,就道:“若是娘娘那愿意松手借一两得力人手过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荣锦棠见她并不排斥这个,心里也稍稍安稳了些。 当年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太后娘娘过于严肃威仪,现在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她真的是十分令人敬佩的人。 几十年如一日把宫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尤其是现在她基本上也不怎么召见王家的人,一门心思就在慈宁宫喝茶谈天,荣锦棠觉得对她并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朕回头就去慈宁宫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叫到咱们这先伺候几日。” 付巧言笑着点了点头。 三月初,柳叶抽了新芽,牡丹含了花苞,宫人们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了轻薄的粉绿袄裙。 大概是个艳阳天,付巧言刚忙完宫事,在院子里赏景。 宫门口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付巧言眯着眼睛去瞧,逆着光却只瞧见一个大概轮廓。 晴书正跟在一旁给她煮果茶,见来了人忙就迎上去。 那边传来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姐姐好,我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宫人,听闻娘娘这里宫事繁忙,太后娘娘就叫我过来伺候娘娘些许时日。” 这嗓子太熟悉了,一下子把付巧言带回道隆庆四十一年的那个三月午后。 也是这一把声音,轻声问她:“姐姐,你冷吗?” 那一声,是她进宫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问候。 “安如?” 那少女缓步走近,笑着向她行了大礼:“安如给娘娘请安了。” 付巧言起身上前去扶她,难得有些思绪澎湃:“几年未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沈安如如今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她到底是太后宫里摸爬滚打的几年的老人,如今瞧着跟刚入宫那会儿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还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个子没太长高,也一如既往地瘦弱,只通身的气度比以前强了许多,以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可怜少女。 “娘娘还记得奴婢,便是奴婢的幸事。”她冲付巧言笑道。 付巧言冲她招手,叫她陪自己进卧房:“前几日陛下道我这里人手不足,想跟娘娘那借个人,没成想居然是你。” 沈安如在太后宫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如今到了付巧言面前却仍旧恭恭敬敬,既没因原来那些情分而枉顾尊卑,也不因自己是太后娘娘赏的人而高高在上。 “其实原本要来的不是我,只我求了莲姑姑,叫她把人换成了我的。” 沈安如小声道。 她微微红了眼睛,看着付巧言的目光怀念而真诚:“当年若不是娘娘,我恐怕早就被赶了出去流落街头,能有今天全是娘娘所赐。” “所以这一回能有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我也得争取来。” “多少年前的事,值当你一直念叨。”付巧言笑道。 沈安如道:“自然要念叨的,人若是不知道感恩,跟畜生又有何异。” 付巧言一愣,以前她认识的沈安如性子软弱,可真不会这样讲话。 只不过当年坤和宫里人多事杂,她成长到如今这样也实属难免。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记得你是在叶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不是个太好讲话的人。” 沈安如笑笑,帮她倒了一杯热茶:“她跟前的姐姐们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只好用了我顶替手下大宫人的名。不过,她再是强硬,也不能一直盯着我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声给她讲:“当年那个不知好歹的大宫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付巧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当年叶真身边跟着的那个长相普通的宫女。 她不是个喜欢记仇的人,再说到了如今她这个位置,那些以前的事都仿佛过眼云烟,没什么值得她再去纠结。 有些人有些事,却冥冥之中就有人替她办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沈安如笑笑,没再说过去的事。 “这回太后娘娘听陛下讲您这忙不过来,紧着就让莲姑姑选人了。我原来也是在慈宁宫做大宫人的,这次到了娘娘这还是大宫人,有什么活计娘娘只管吩咐我。” 虽说几年没见,但沈安如对她还是一如既往亲近,付巧言心里头多少也安稳些,笑道:“平日里都是晴书和明棋伺候我起居,如今库房的事是明棋兼着,很是忙不过来,你来了就把库房这一块接过来,再一起跟晴画帮我处理宫事便可。” 沈安如行了小礼,笑道:“这奴婢是熟手,只管叫娘娘放心。” 因为是她来,晚膳前付巧言就把人都叫到跟前,好生认真介绍了一番。 陆六被提成了上监,陆叁也顺利升为中监,过两日再来两位黄门,她这里人数就差不多了。 晚上荣锦棠回来,问她:“新来的宫人如何?使着顺不顺手?” 付巧言帮他把衣裳换下,笑道:“还是个旧相识呢,她是个勤快人,以后宫里头的事就能轻松些。” 明棋不用兼着库房,就能有更多时间帮她处理宫事单子,多一个顶用的人一下子就不同了。 荣锦棠也很是好奇,付巧言就挑了几件刚进宫时的事给他讲了。 “所以你当时好心举手之劳,换了她今日对你忠心不二,也确实是谁也想不到的。” 付巧言近来不太爱吃热茶,倒是喜欢酸甜口味的果茶,寝殿里正煮着一壶,清甜的水果味道飘在屋子里。 “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她能来我确实是很高兴的。” 荣锦棠闻着果茶香味,问她:“好喝么?” 付巧言就给他倒上一杯:“陛下尝尝?这是晴书最近研究的新茶,里面加了蜂蜜的,没那么酸。” 她说着没那么酸,荣锦棠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没失仪吐出去。 那味道酸极了,一点甜味都没尝出来。 “这也太怪了些,”荣锦棠放下茶杯,“你少用点,仔细伤了胃。” 付巧言喝着倒是正好,她冲荣锦棠做了个鬼脸:“陛下口味太清淡了,平日里也很能挑食。” 他其实不算很挑食,不过口味倒是很淡,味料重的菜都不太爱用,就显得挑剔。 三月中旬的时候,这一年的春闱便开始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加上弟弟又要参考,付巧言难得有些焦虑。 以往她从来不爱发脾气,这些时日也连着说了几个大宫人几回,沈安如现如今已经同景玉宫的人混熟,她见付巧言这样不由很是忧心。 她偷偷问晴画:“娘娘这是怎么了?” 晴画叹口气:“小舅爷今年要参考,娘娘怕他考不好,跟着着急呢。” 沈安如就知道这样很是劝不住了。 她正想着要如何逗付巧言开心,外面守门的小黄门就进来问:“沈姐姐,碧云宫的孙淑女求见。” 沈安如皱起眉头,她道:“你说谁?” 那小黄门也激灵,忙上前道:“是碧云宫的孙淑女,叫孙慧慧的那个。” 沈安如一听这名字,心里头就厌恶起来。 孙慧慧当年那恶形恶状的,也不知怎么在坤和宫混下来,还混到了陛下的后宫里。 大抵人不要脸,便万事皆顺吧。 不过……如今娘娘这繁花似锦,她难道又来巴结娘娘不成? 沈安如心里这一盘算,转身就去寻晴画讲了孙慧慧那些事,问她:“姑姑说要不要禀报娘娘?” 晴画想了想,见付巧言正闷在寝殿里头午歇,就道:“跟她说娘娘正休息,没空见她。” 沈安如领命出去,亲自到门口看了一眼孙慧慧。 她如今依旧是花枝招展的样子,兴许过得不是很如意,瞧着脸色还不如以前好。 沈安如垂眸看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给孙淑女见礼了,只我们娘娘这会儿没空,请您改日再来吧。” 孙慧慧一抬起头,就看到这张记忆深处熟悉的容颜。 她尖叫出声:“是你?!” 沈安如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这里是景玉宫,还请孙淑女安静些,别扰了我们娘娘的清幽。” 孙慧慧紧紧攥着拳头,她道:“你不过就是宸嫔娘娘的一条狗,当年就知道巴结她,现在还上赶着伺候她来了。” 沈安如倏然笑出声来:“怎么?你想给娘娘当狗,只怕还当不上吧?” 孙慧慧气的浑身发抖,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她今天对付巧言有所求,自然不能得罪她跟前的大宫人。 孙慧慧低下头去,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总之难看的很。 沈安如又道:“过几日孙淑女便晚些时候来,我们娘娘若是有空,倒是可以见一见你。” 孙慧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127.喜事 二更 说来也奇了, 沈安如虽然只是个大宫女,却很能叫晴画这个姑姑听进去话。 她到底是皇后宫里混出来的, 待人接物上的礼节和气度就是比景玉宫原来的人强些。不过沈安如也没想着鸠占鹊巢,她很是认真给整个景玉宫的宫人都上了上课。 王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先帝潜邸时伺候过东宫, 后来又做了正宫皇后, 她宫里出来的宫人还真没有面子上过不去的。 沈安如在王皇后跟前伺候了五六年,也是学得一身的本事。 她先跟晴画讲的就是:“姑姑如今是咱们娘娘身边的一等人物, 娘娘虽一贯是客气有礼的,但是对待许多人根本就不用太过客气。” “您办什么事都要先想娘娘是什么身份,就能知道如何做了。” 付巧言性格平和,不喜欢惹事, 但如今她要掌管六宫, 不惹事是根本不行的。 “您立在外面, 就代表了景玉宫的脸面。若是任谁都能给景玉宫脸色看, 那娘娘宸嫔的封号就只是个摆设了。” 她讲的确实是很有道理的,尚宫局的管事姑姑们一个比一个人精, 尚宫如今也还是冯秀莲, 她很是知道付巧言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自然早早吩咐过尚宫局小心行事。 她们那是得了教诲知道老实,可旁的宫里就不那么清楚了。 就拿今岁发春装来讲,因为明面上是娘娘辅理六宫办的第一件大事, 就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姑姑大宫女明里暗里说些酸话, 等张德宝一到场就立即安静下来。 晴画年纪跟沈安如相仿, 倒不是个顽固,很能变通。 听了沈安如的话,她回去好生跟另外三位大宫女说道了一番。 没过几日,付巧言就发现自己宫里的宫人们精气神都变了。 她最近心里烦闷,也没怎么管过宫里事,过了许久才发现些端倪:“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斗志昂扬的。” 晴画笑道:“倒也没有,只是安如给我们讲了讲皇后娘娘那原来的规矩,我们才发现之前待人接物还是有些欠缺的,这回努力改正,务必要把咱们景玉宫的面子做好。” 景玉宫这些宫人,尤其从头就跟在她身边的晴画晴书等,都是很忠心的。 付巧言知道她们一门心思都为自己好,心里头也略高兴了些:“最近我也没怎么管事,你们辛苦了。” 晴画见她今日面色尚可,就道:“不若再请太医来请请脉?陛下见您提不起精神,每日回来都要叫奴婢过去问上几回,心里头很惦念您的。” 刚请了脉没几天,她这要是频繁召唤太医总不是好事,付巧言摇了摇头:“要不就等月底再说吧,我也没觉得特别不爽利,可能刚开春不太适应。” 晴画毕竟心眼多些,她见付巧言最近胃口不好也比较嗜睡,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但这事其实自家娘娘私底下盼了好些日子,晴画怕弄巧成拙,便没敢当面问出口,只回去偷偷翻了翻付巧言的挂红事例。 上月初付巧言才挂过红,到了这月中旬她月信还是未到,已经迟了十日有余,说不定…… 晴画心里头一喜,可想想月初时请脉还没有准信,这会儿说不得也不一定有,她沉吟片刻,还是叫来晴书:“明日上午你寻个空去一趟太医院,问问李大人娘娘这些症状是否是有孕的迹象。” 晴书眼睛一亮,立马笑了起来:“姑姑说真的?” 晴画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确定,只这么猜的。咱们稳重起见,不管喜事有没有都要注意着些。你问过李大人,给御膳房递膳单就要更仔细了。” 晴书使劲点点头:“我省得的,务必办好这事。” 且不提晴画晴书两个这边什么安排,付巧言这会儿正在茶室里歇息。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付巧言冬日里还不觉得,怎么一到春天就整日困得不行。 她原本还在茶室里晒着太阳做绣活,给荣锦棠那身生日礼上衣是做完了,荣锦棠也早就穿上,下头的裤子她拖了一个多月,至今也还没做好。 荣锦棠也不嫌弃上衣下裤不是一身,照样穿得经心。 付巧言原本想这几日不忙就把这一身给他凑出来,结果还没忙活两下就又睡了过去。 明棋正守在一旁煮茶,见她睡了就忙过去给她换了个姿势盖好被子,叫她睡得舒服一些。 这么折腾一趟,她也没醒。 荣锦棠今日回来得早,刚到小院子里就见茶室这边人影闪动,晴画正等在正殿前给他行礼,荣锦棠就问:“你们娘娘呢?” 晴画小声道:“娘娘正在茶室小憩,睡了好一会儿了。” 荣锦棠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轻手轻脚进了茶室,见她在矮榻上睡的正香,帮她盖好被子就又出来。 张德宝跟在他伸手伺候他更衣,荣锦棠问晴画:“看她最近是有些消瘦,胃口也没年节时大,明日再请太医来瞧。” 晴画迟疑一下,还是道:“下午时问过娘娘,娘娘道她这里老叫太医实在不好,说等月底还是这样再请李大人过来请脉。” 荣锦棠摇了摇头:“有什么好不好的,她自己不经心,你们也不经心?”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晴画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 荣锦棠坐到寝殿的贵妃榻上,淡淡道:“明天朕不上朝,现在就去太医院告诉李文燕,明天早起务必要看见她在景玉宫。” 晴画很是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退了下去。 等寝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荣锦棠就坐在那静静沉思了一会儿。 在发现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之后,荣锦棠其实心里很是纠结了一番,他甚至都以为是因为自己给她压力太大,宫里的事多繁杂让她最近烦闷消瘦,人也不如以往精神。 可他确实又很想让她能在宫里立起来。 他需要她能掌控他的后宫,这样他在前朝才能无后顾之忧。 可这如果以她的身体为代价,荣锦棠又很不愿意看到。 当年显庆皇后是如何没的他们宫里头的人其实都很清楚。她强撑着自己扶持先帝,最终才走到那一个结局。 付巧言本就是个要强的人,他很怕她也像显庆皇后那样,为了他全然不顾自己。 可如果她自己撑不起来,那所有位份都是虚的,哪怕将来能坐到凤椅,也不会有人对她恭敬万分。 宫里头最是现实,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谁也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荣锦棠叹了口气,大抵这是他登基以来遇到的最难抉择的事了。 晚膳时分,付巧言总算幽幽转醒,荣锦棠正坐在矮榻边上看书,茶室里已经点燃了宫灯。 付巧言揉了揉眼睛,轻声细语问:“陛下回来了?几日倒是挺早。” 荣锦棠其实已经回来半个时辰了,不过他没同她讲,只扶她慢慢坐起身,喂她吃了一碗热茶。 “明日还是叫李文燕过来给你瞧瞧吧,怎么比冬日里还爱困呢。” 付巧言整个人还有些迷糊,她笑道:“闹春困都这样的。” “李太医事忙,总叫她来也不好吧。” 荣锦棠道:“她不过也就主要看顾你的身体,有什么可忙的。明日就叫她来,不许再反对了。” 付巧言就没吭声。 荣锦棠低头一看,见她刚醒来没说两句就又困了,他晃了晃她肩膀:“巧言,别睡了,用完晚膳再安置不迟。” 付巧言打了个哈欠:“可我不是太想用。” “不用膳可不行,熬两天要熬坏身体的,”荣锦棠伸手叫宫人进来伺候她净面,“晚上多少用一些,听话。” 付巧言就乖乖地点了点头。 晚上她用的也不是很多,一小碗山药枸杞粥,小半个银丝卷,配了点八宝咸菜丝就勉强吃完了。 荣锦棠见她真的不是很有精神,很体贴地赶紧塞了两口银丝卷进嘴里,便就招呼晴画伺候她梳洗。 付巧言已经坐在那快睡着了。 任谁春困也困不成这样,荣锦棠虽然没学过医理,也多少知道一些赏识。她这样不是太劳累耗空了精气神,便是大病将至的前兆。 付巧言今日甚至没有意识到陛下还没用完膳,荣锦棠叫晴画伺候她洗漱安置她就乖乖进了寝殿。 荣锦棠坐在厅堂里,哪怕肚子还没饱,也不是很有心情继续用。 等里面一通忙碌完,晴画才退出来。 荣锦棠慢条斯理喝着粥,一个人病了,总不能两个人都倒下,他一贯自律,就算这个时候也勉强自己把晚膳用完。 “如何了?” 晴画跟在边上小声道:“娘娘已经入睡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 晴画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下午时奴婢查了查娘娘挂红的事例,她这个月的月信已经迟了十日。” 荣锦棠手里的筷子一停,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都空了。 “千真万确?”他听到自己问。 晴画跪下给他行礼:“诺,确实如此。” 荣锦棠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连饭也不用了站起来来回溜达。 他感觉刚才的烦忧都不翼而飞,现在满心里都是兴奋和激动。 “如果只迟了十日,说不得月份还浅。”荣锦棠自言自语道。 可兴奋劲一过,他又呆立在那不动了:“这事先别声张,若是真的那便是月份还浅,李文燕那恐怕摸不出脉象,若没那个缘分……也万万不能叫你们娘娘知道,记得没有?” 她期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如果这一次真的没缘分,也只他自己遗憾罢了。 她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难过多久。 荣锦棠捏了捏腰间的私印,在心里默默念着:荣氏列祖列宗保佑,叫我们得偿夙愿吧。 或许是前日睡得好,付巧言次日早早醒来,靠坐在床边发呆。 荣锦棠前一天晚上心绪澎湃,翻来覆去折腾一宿没怎么睡好,现在正在补眠。 付巧言睡得踏实,压根不知道他好生纠结了一晚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靠坐在那发呆,等到荣锦棠幽幽转醒才回过神来。 荣锦棠坐起身来,扭头仔细打量她。 付巧言就笑:“陛下怎么这样瞧我?” 荣锦谈摇了摇头,拉过她的手问:“现在不困了?” “昨天都睡一天了,怎么还会困呢,现在我精神着呢。” 荣锦棠见她确实比昨天气色好,心里也略安稳当,他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晨起,一边跟付巧言道:“待会儿李文燕来了,你要把近日里的症状都跟她讲讲。” 付巧言正坐在妆台前盘发髻,闻言就笑:“陛下太认真了,什么症状不症状,不过就是嗜睡罢了。” “听话,不要老叫朕操心。” 他都这么说了,付巧言也不好不懂事,只好点头称诺。 大概是昨日没用什么饭食,今日早上付巧言用的就多了些,都是晴画特地吩咐给御膳房的食单,主温补养生,很适合付巧言现在用。 她喝了一大碗小米粥,又想去吃糯米丸子,被荣锦棠拦了拦:“糯米不好克化,就只许用一个。” 好在付巧言不贪食,叫吃一个就只吃一个,吃完又去一颗一颗夹花生米。 这一顿饭她是用好了,荣锦棠一直盯着她吃,自己倒是没怎么吃饱。 李文燕这会儿早就在茶室里等了,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过去,又吩咐张德宝上一盘子点心。 这没几天又被召见,李文燕心里头也忐忑,等两人进来,她就悄悄看了一下他们面色。 瞧着陛下的好些,娘娘的略差了点。 李文燕想着上次宸嫔娘娘的脉象,背后都出了汗。 若是至今还是体虚疲累,那就很有些问题了。 平日里只有娘娘在她还算镇定,今日荣锦棠也在一边跟着,她就更是紧张了。 荣锦棠也不用她给请平安脉,进来就在矮踏上吃点心,叫她们在边上问诊。 付巧言今天心情很好,人也精神多了,笑眯眯坐在椅子上伸手叫李文燕看。 李文燕就恭恭敬敬请脉。 这一回她摸的时间长了些。 荣锦棠看似在悠闲用点心,实际上手心里都是汗,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只是面上不能显露出来。 李文燕表情不变,不一会儿脖颈后头衣领子就湿了,她在付巧言的左手上耽搁了很长时间,又去听右手。 等到荣锦棠两块牛舌饼都用下去,她才将松开手。 付巧言笑着问:“如何?” 李文燕斟酌片刻,问:“早上听闻晴画姑姑讲说娘娘近日里嗜睡、胸闷、精神浅,没胃口,是否如此?” 付巧言点点头,道:“昨日很困,只睡了一天到了早上就好些,也不怎么困了。” 李文燕心里头便有了计较,只脉象实在太浅,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讲出来。 正在这时,她余光扫到荣锦棠冲她轻轻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 李文燕迟疑片刻,还是按荣锦棠的指示没讲出来,她笑着对付巧言道:“娘娘最近几日还是再清静清静,不要太过操心,等缓过来就能好了。” “还是之前忧虑过重,耗神耗气,才导致如此的。” 人都不爱听自己的病,她这样一说付巧言就高兴了,对荣锦棠笑道:“就说我没什么事,你就老要叫太医过来瞧。” 荣锦棠也笑,说:“没事不是更好?” 付巧言道:“反正最近也不算忙,正好休息几日。” 她一高兴,就美滋滋叫沈安如和明棋陪她去后面盘点小库房,她的东西年节时往来太多,若不是她精神不好早就该核对清楚了。 荣锦棠等她高高兴兴离开茶室,才沉着脸问李文燕:“实话实说。” 李文燕看起来倒是没刚才紧张,显然付巧言应当没什么大碍,她道:“陛下也知臣家里世代都是专攻妇科,摸滑脉很是有些门道。” 她这么一开头,荣锦棠心里就安稳下来,脸上也带了些笑模样。 李文燕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心里有数,也略松了口气:“刚臣翻了翻娘娘的挂红单子,这个月月信已经迟了十日,再加上娘娘近日来的症状,原本是有了推测的。” “刚臣给娘娘请脉,因月份太浅脉象不显,很是听了些时候。” 荣锦棠点了点头,叫她继续说。 李文燕冲他行了个大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确实是有孕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荣锦棠终于长舒口气。 “你确定?” 李文燕点头,笑道:“娘娘脉象浅淡,若是旁人定诊不出来,臣家学所致,还是能诊出些许。” 荣锦棠点点头,终于笑了。 “她身体如何?” 李文燕道:“娘娘身子康健,平日里又注意保养,这回只是头胎才显得症状略大,过几日适应了就能好些。” “只要这几个月注意着些,应当没什么大碍。” 有她这个保证,荣锦棠就再无忧虑了。 他想了想,还是道:“先不要叫她知道,等下个月胎坐住了再挑个喜庆日子告诉她,好叫她自己高兴高兴。” 他话锋一转:“旁的宫里……” 李文燕顿时就跪下了:“臣一定守口如瓶,定不叫外人知道。” 付巧言的身体一直是她调理的,这几个月也是尽心尽力,荣锦棠对她还算放心,闻言只淡淡道:“如果风声传出去,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李文燕三个头磕下去,一句话都不敢讲。 “回头你跟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好好碰碰,衣食住行务必都要精心,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李文燕跪在那里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荣锦棠“嗯”了一声,这一回说出来的话就柔和了些:“若是你娘娘这一胎生得顺利,都会念你的好处。” 李文燕微微松了口气,又保证了一回才被叫起。 等付巧言回来,就见荣锦棠在那里优哉喝茶。 她笑道:“陛下今日不忙了?”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身边,用那种很难描绘的眼神看着她。 付巧言低头顺了顺衣服上的褶子,问他:“怎么?我这有何不妥?” 荣锦棠心里头的高兴都要藏不住,不过为这一回安安稳稳顺顺利利,他还是忍住没有讲。 只拉着她的手认真道:“刚李文燕说你头些日子累到了,最近就不要再操心宫里头的事 ,好好把身体养好,知道没?” 付巧言就说:“我哪里有那么娇气?修养几日就能好了。再说月末就要采选,如今宫里头人手很不够用呢。” 荣锦棠倒是忘了这个,他沉吟片刻道:“这事就交给丽嫔去办,她那边督办完你直接用印便是了。” 小选这事本来也不用她们亲自出面,不过是安排好督办的管事姑姑和上监即可,只要人手配置齐,剩下的事她们自己就会办妥。 “宫里头的事陛下且不用太操心,回头我请了丽嫔来,先把事都定好章程就稳妥了。” 便是叫丽嫔主要督办,她也不能撒手不管。 荣锦棠想着刚才李文燕反复讲的医理,也知道不好叫她天天躺在屋里睡觉,便妥协道:“行,但你自己要知道注意,万万不可逞强。” 付巧言就笑,点头答应下来。 等她午歇的时候,荣锦棠就叫来晴画和晴书,好生提点了一番。 由她们在景玉宫时时守着,他也还算放心。 一直在景玉宫端着的荣锦棠,面无表情回了乾元宫,一个人躲进寝殿里放生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又领着人悄悄去了太庙,独自进了内殿。 他烧了三炷香,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给祖宗牌位磕了九个头。 “列祖列宗在上,荣氏第九代孙锦棠叩拜祖先,朕将为人父。” “朕继位两载,夙兴夜寐,务以勤恳赢大越百姓安康,只一事以人力不可为。” “愿求祖宗保佑,得母子平安。” 既然已经决定要小选,这事就要尽早安排,付巧言又好生休息两天,觉得更精神一些后就把楚云彤请了来宫里。 顾红缨自告奋勇,也跟着来了。 这回付巧言跟楚云彤安排了三位管事姑姑负责小选。楚云彤身边的管事姑姑、她这里的晴画和尚宫局的赵姑姑,三个人一起操办。 再加上乾元宫的一位姓陈的上监,等四个人都叫来跟前吩咐妥当,四月初就可以开始小选了。 她们一走,顾红缨就笑道:“过不了几天,宫里就又热闹了。” 楚云彤慢条斯理叉了一块苹果塞进她嘴里:“你就知道热闹。” 顾红缨笑眯眯吃苹果,也不生气。 付巧言又捧了一杯果茶,这东西她觉得可口极了,不知道为何就连楚云彤和顾红缨都没什么兴趣。 她也在宫里闷了好多天,今日她们两个来了,她就安排叫三个人一起玩华容道,也好解闷。 然而盘子摆上没玩一会儿,沈安如就悄悄进来在她耳边禀报:“孙淑女求见,已经是第二回来了。” 付巧言抬头一想,问顾红缨:“孙慧慧是不是你宫里头住的?” 顾红缨道:“不,她是阿红宫里的,不过嘛……” 她顿了顿,小声道:“我不是老去找阿红玩,逗过她几回,今日她不会是为了这事来的吧?” 付巧言沉默片刻,很是无奈道:“你怎么捉弄人都捉弄到别人宫里去了?” 顾红缨嘿嘿一笑:“阿红又不是别人,再说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一个小淑女太把自己当回事,不折腾两回实在心里难受。” 虽然她说得确实是那么回事,可面上不能这么讲。 付巧言只好道:“得,人家找来我这里了。” 顾红缨眼珠子一转,道:“要不把她请进来,我倒要听听她想怎么编排我。” 付巧言冲沈安如点了点头,对楚云彤道:“劳烦云彤以后还是多多管教。” 楚云彤一本正经点头:“这次是我的疏忽,下次一定管好她。” 128.搬宫 两人这样编排她, 顾红缨也不生气,笑眯眯坐在一旁吃茶。 等沈安如回来, 付巧言就道:“一会儿我去书房里见她,你们去后殿暂且避避?” 她们都是主位娘娘,总不能一个淑女来了叫她们从后门走, 实在也没这个道理。 顾红缨向来鬼主意多, 一听就道:“你那书房里不是有个书室吗?叫我们在里面听听音儿呗。” 付巧言还没来得及讲话,她就被楚云彤拍了一下脑袋:“没规矩。” 这倒也不是不行, 她的书室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只是那小书室没有大窗,在里面时间久了可能会气闷。 “她也待不了多少时候,我叫安如在里面加两把椅子, 两位就将就坐会儿。” 她一边安排, 一边领着她们往书房去。 书室有个小门, 楚顾二人躲在里面正好能听到外面讲话, 倒是很方便。 等人都安排好,付巧言就坐到书桌后面, 让沈安如把孙慧慧领进来。 孙慧慧今日穿了一身很素净的浅碧色袄裙, 头上只戴了一把如意钗,通身上下也再没多余的首饰。 付巧言垂眸看她,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些恳切的意味。 倒也是难为她了,付巧言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坤和宫辛娘那里, 她是怎么个做派的。 孙慧慧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 非常恭敬道:“给宸嫔娘娘请安了。” 付巧言手里捧着书, 半天没讲话。 主位不叫起,孙慧慧就只能半蹲在那,不一会儿额头就出了汗。 等她整个人开始抖起来,付巧言才慢条斯理道:“起吧。” 孙慧慧直起身,还要谢她:“多谢娘娘。” 以她的脾气,居然能忍下这个实在很不寻常,她要么藏着坏主意在心里,要么就是真的有求与她。 付巧言就放下手中的书,问她:“不知孙淑女找我是有什么事?”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打她们进后宫也有两年,孙慧慧可是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两人以前的关系本来就不好,现在也没有来往的必要。 孙慧慧抿了抿嘴唇,她低着头,竟没了往日“嚣张”劲儿。 她不讲,付巧言也懒得上赶着再问,又取了书继续读。 书房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孙慧慧紧要下唇,尖锐的指甲紧紧掐着手心。 付巧言漫不经心扫她一眼,心里略安稳了。 她肯定是来求事的。 见她真不搭理自己,孙慧慧这会儿便急了,她犹豫半天还是咬牙道:“如今是宸娘娘辅理六宫,不知可否给妾调换个宫室?” 付巧言一挑眉,没成想这事叫顾红缨说准了。 “为何?碧云宫不好吗?” 孙慧慧吭哧半天,道:“娘娘兴许不知,顾昭仪同丽嫔娘娘关系极好,平日里老去碧云宫找丽嫔娘娘玩,她性子……古怪,每次在后院碰到都要奚落妾一番。” 她这一句就把顾红缨和楚云彤的关系卖给了付巧言,若不是付巧言同她们二人本就亲近,这会儿恐怕早就起了疑心。 来求人还要栽赃陷害,实在不是个正人君子。 付巧言装作惊讶问:“哦?还有这种事?” 孙慧慧赶紧补充:“可不是,顾昭仪见天来,妾是真的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付巧言挑眉,要笑不笑道:“若是真的,顾昭仪可真是好有空闲,只我也不能凭你一面之词来断决,不如请了顾昭仪当面对质?” 孙慧慧艳丽的脸一下子刷白刷白的。 她记忆里的付巧言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的,只今天这样一见,她才发现这位宸娘娘口才如此好,叫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孙慧慧憋了半天,结结巴巴说:“顾昭仪贵人事多,妾可以找碧云宫的宫人们过来见证。” 付巧言轻声笑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孙慧慧手心都出了汗,那笑声轻轻柔柔,听在她耳朵里却异常吓人。 不过因为刚才顾红缨都自己承认了,付巧言心里也有数,便问她:“那张淑女也是这样的情形?” 孙慧慧又顿住了。 张欣瑶低调惯了,从来不出去招惹人,顾红缨当然没机会欺负她啊。 “这,妾也不知,兴许妾没见着的时候也是有的。” 付巧言喝了一口果茶,酸酸甜甜的滋味;漫上心头。 孙慧慧可真是比以前长进许多,都会编瞎话骗人了。 宫里头的事其实太后和淑太贵妃已经不怎么操心了,像孙慧慧这种淑女搬宫的小事根本不用去麻烦两位娘娘,只不过面子上她还是要含糊一下的。 付巧言知道楚云彤和顾红缨都很烦孙慧慧,也想卖个人情给她们,因此便道:“你是淑女,搬宫可是大事,我这里怎么也要问清楚后跟两位娘娘禀报。” 一听这话,孙慧慧就知道有戏,她顿时就有些激动,脸也跟着红润起来。 不过付巧言的下一句,就叫她不好受了:“王昭仪那的后殿都空着,也清静,若是娘娘允了,便让你搬去那儿?” 长春宫的后殿原本住着她和兰若,她搬来景玉宫,兰若在行宫没了,所以后殿就空了出来。 最近王皇后也停了王婉佳的闭门思过,让她出来见人了。 这任谁看都是个好去处,自己住还是两三个人一起住,是很有些区别的。 可孙慧慧一听就撇嘴,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她小声嘀咕:“那里多晦气。” 付巧言垂眸看她,冷冷道:“嫌晦气,你就还在碧云宫住着吧。” 她说罢就要起身离去,吓得孙慧慧普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求道:“求求娘娘了,碧云宫妾真的住不下去了,娘娘开开恩,给妾调一调吧。” 付巧言的脚步顿住,慢悠悠坐回到椅子上。 虽然她不是个记仇的人,当年无论在坤和宫还是在文墨院,孙慧慧可都没少奚落她。 风水轮流转,时至今日她自然可以任性而为,无人再敢得罪她。 付巧言轻声道:“这话若是叫王昭仪听去,什么后果你自己心里头应当清楚的。” 孙慧慧顿时讲不出话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 付巧言见她跪在那死活不肯走,突然有些明悟过来:“既然你嫌长春宫不好,你自己……又瞧上哪个好去处了?” 这一句正中下怀,孙慧慧甚至都来不及细想,忙道:“可否请娘娘开恩,允妾搬去望月宫。” 章莹月的望月宫,居然还是个好地儿吗? 付巧言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她,道:“望月宫里只剩西偏殿还空着,你搬进去更挤了。” 这条件艰苦她倒是不挑剔,放着空院子不住非要同人挤,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孙慧慧头都不敢抬,忙不迭道:“无妨的无妨的,全凭娘娘安排。” 付巧言喝了口果茶,笑道:“这样吧,我先请了章婕妤和苏才人过来问问,若她没什么意见,我再同太后娘娘请旨。” 孙慧慧立时就喜笑颜开:“多谢娘娘。” “不用急着谢我,能不能成还是个事呢。” 眼看事情办完,孙慧慧是半刻都待不下去的,站起身又给她行了礼,就高高兴兴走了。 付巧言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勾起嘴角。 “这些人,指不定想什么坏主意呢。”她身后顾红缨道。 付巧言请了她们两个回茶室:“她指名要去望月宫,章莹月和单稚娘什么德行她难道还不知?” 顾红缨这会儿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破锅配烂盖,说不得她们三个惺惺相惜呢。” 付巧言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事也不用巧言操心,”楚云彤道,“我瞧苏秀儿住碧云宫也很水深火热,直接叫她搬来我后殿吧。” 苏才人是禁军副统领家的女儿,很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住那宫里头老被单稚娘挤兑,哪怕她明摆着位高一级,也立不起来。 付巧言点点头,笑道:“回头你且问问苏才人,若是她应了你就拟个折子,我去找太后娘娘行印。” “章莹月那里,不用管她。” 顾红缨拍了拍手:“感情好,这下子苏才人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楚云彤不是个慢性子,没过几天就拟了折子来:“苏才人一听说要搬来我这里,想都没想就应下,直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搬。” 付巧言把她折子收下,跟旁边一摞折子堆在一起:“我明日正好去娘娘那,用了印就可以操办起来。” 大约两三日后,尚宫局把这事定了章程,居然是苏秀儿比孙慧慧急,接到旨意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别人搬家,付巧言也没怎么再上心,自过她自己的小日子。 望月宫前殿,正厅。 孙慧慧端坐在椅子上,讨好地望着章莹月。 章莹月半垂着眼眸,把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你说,宸嫔娘娘刚进宫时怎么着?” 她坐在那里淡定自若,实在跟宫宴上的样子很不一样。 孙慧慧倒是完全没看出有何区别,只笑道:“我是同宸嫔娘娘一年进宫的,很是知道她当年的事儿。”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娘娘真能给我家里牵线搭桥,做上锦衣缘的生意?” 章莹月猛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你问的太不像话了。” 孙慧慧心里头憋气,可又不好惹她,只好赔笑道:“都是我的错,我这就给娘娘讲讲当年的事儿。” 129.安排 二更 望月宫这些腌渍事付巧言是一概不知的, 她最近精神好了一些,歇过劲儿来就赶紧安排起夏日的防火防水事宜。 晴画和一直安排她起居的晴书都知道她身体大概, 见她自己要忙就只得硬着头皮劝,只没回劝两句就被她轰走,实在是憋得够呛。 不过这几天付巧言看着确实精神不少, 不再整日里睡不醒, 也胃口好了许多,晴画就没那么慌张。 等到这一日荣锦棠忙完回来, 晴画就趁着付巧言不注意给荣锦棠讲情:“娘娘非说自己身体好了,要把之前的宫事都捡回来,省得荒废。” 荣锦棠皱了皱眉:“最近瞧她是精神些,确实不那么难受了?” 晴画道:“娘娘对自己身体还是很注意的, 不会在这事上逞强, 应当确实好些了。” 荣锦棠点点头, 心里倒也没那么紧张。 之前李文燕都说她身子无大碍, 若是真有事她是不敢不说的。 他冲晴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不叫她一直忙就是了, 半个时辰就弄些茶果请她休息一会儿溜达溜达, 便也没有大碍。” “等稳当些她自己知道了,就会注意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眉目含笑,显然心情极好。 荣锦棠踏进书房, 见她正在写折子。 “都叫你要好好休息, 又不听话。”他过来拉她起身, 仔仔细细打量她面色。 付巧言这几日是真的缓回来了,她如今面色红润,眼睛明亮,一看就很精神。 “我心里头有数。” 荣锦棠牵着她往外面走,趁着天色明亮,领着她在后院里溜达:“你若是有数,前些时候怎么把自己累坏的。” 付巧言不好意思笑笑。 “你啊。”荣锦棠拿她实在没办法,拉着她在院子里绕了几圈,又想起个事来。 “你弟弟已经上京,”他道,“跟顺天府其他学子一道来的,住在考院附近的客栈里,很是平安。” 付巧言一愣,她最近精神不济,倒是没怎么惦记过付恒书的事。 “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倒不怕他年幼危险,只不知道吃的好不好。”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要银子使得足,在客栈里就没有用不好的。客栈老板怕得罪未来的文曲星,很少会弄虚作假。” 那倒是,一客栈的举子个个瞧着都是才高八斗,说不准谁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了。 “就是考试那几日难熬些,熬过去就能活过来。” 春闱要连着考三场,每场三天,铁打的人都熬不住,最后的卷子几乎都是迷迷糊糊做的。 前朝时春闱在二月初,后来高祖皇帝建国大越,觉得二月时节的上京太冷,考院里烧火盆也不安全,遂改至四月初。 这会儿春暖花开,最是美好的季节。 “恒书是什么性子,我可从小就领会过,”付巧言对荣锦棠笑笑,眉目温婉,“他打小可狠着呢。” 荣锦棠挑眉:“怎么狠?” 付巧言就笑:“他若是哪本书没看明白,就反复揣摩,不读透誓不罢休。” “我也不求他这一次就考中,只要别把身体弄垮就行,反正他还小呢,下一次肯定能考上。” 荣锦棠哈哈大笑:“你倒是有信心。” 付巧言略有些得宜:“那是肯定的,也不瞧他是谁弟弟。” “是是是,宸娘娘最是聪慧。” 付巧言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陛下就知道取笑我。” “哪里,朕这可是真心实意夸你呢。” 荣锦棠见外面天色略有些暗了,搂着她往屋里走:“天色渐暗,朕想请示一下宸娘娘,可否用晚膳?” 付巧言被他逗得脸都笑红了:“嘴甜,允了!” “诺。”荣锦棠笑道。 晚膳都是早就吩咐过的养生膳食,付巧言如今身子特殊,李文燕和晴书一起给她做的膳单就十分谨慎,寒凉之物一概没有。 不过付巧言本就不太爱用那些,膳食单子换了好些天她自己都没发现。 只要每日都有甜口的菜给她,宸娘娘也是很好说话的。 为了叫她用得高兴,御膳房特地请了南边的厨子,每日便换着花样给她上小茶点。 今日晚上有奶香流沙南瓜包、红豆馅的开口酥,甚至还有一小碗醪糟黑芝麻汤圆。李文燕还不敢叫她吃太甜,点心里的糖就用得少,这个付巧言倒是发觉了。 她咬了一口南瓜包,里面的馅料就流出来,弥漫出浓郁的奶香味。 “怎么不如以前好吃了?感觉很淡的样子。”付巧言嘀咕一句。 晴书紧张得很,她不敢跟付巧言说实话,只好悄悄看了看荣锦棠。 皇帝陛下到底见过大场面,闻言笑道:“李太医说糖吃多也不好,叫御膳房给少放些。” 付巧言一听是太医说的,就不好再嘀咕,只道:“唉,多吃些时候习惯就是了。” 两个人用完晚膳,付巧言就又有些困顿。 以往她晚上还要看会儿书的,最近实在也没那个精神,现在白日里是好些,晚上就不太行了。 荣锦棠见她坐在那直揉眼睛,怕她晚上积食,连哄带骗把她从卧房里哄出来,搂着她的腰要赏月。 这大月初的,哪里有圆月可赏。 付巧言百无聊赖跟他聊了几句,差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 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实情却还是乖乖听话,荣锦棠觉得自己怎么照顾她都不够,恨不得见天带在身边生怕她磕了碰了。 为了她自己的身子,这一胎也得坐得安安稳稳,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不过见她实在是困了,荣锦棠也有些心疼,想着今日她用得不算多,就一把把她抱起来。 少年人忒有一把力气,他又从小学武,抱个小姑娘在怀一点都不见吃力。 “哎呀,陛下怎么能如此!”付巧言原本都要睡着了,叫他这么一吓又醒过来。 荣锦棠笑笑:“你不是困了?朕带你回寝殿啊。” 反正也是在自己宫里,付巧言脸皮能比在外面时厚一些,她紧紧搂着荣锦棠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来:“陛下真是的。” “行了,正巧你也精神,回去让宫人伺候你洗漱烫脚,再继续睡。” 从院子里回寝殿统共走不了几步,可付巧言就觉得这一路悠长曲折,大概是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气氛太好,她又忍不住有些困顿了。 荣锦棠正同她讲着话,不一会儿她就没了音,低头一看,她已经浅浅睡去。 “还是个小囡囡。”荣锦棠抱紧她,回了寝殿。 这一夜付巧言睡得很舒服,等到次日清晨天色渐明,她仿佛还沉浸在美梦里,嘴角带着微笑。 荣锦棠早起要上早朝,他轻手轻脚起身,也不叫宫人进来寝殿伺候,都叫她们在小厅里等。 这一番动作,她也没有醒来。 在更衣的间隙荣锦棠问晴画:“最近宫里事忙完,日子也差不多了。” “回头安排尚宫局重新做你们娘娘的里衣和常服,务必要宽松舒服。” 晴画跟着行礼,轻声道:“年节时陛下和两位娘娘都赏了不少好料子,足够用的。” 荣锦棠沉吟片刻,问宁城:“今岁的天蚕丝锦和贡缎是不是快到了?” 宁城答:“诺,中旬可到,每样各二十匹。” 荣锦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早朝结束,荣锦棠回了乾元宫叫太医院的御医给他按摩。 他趴在软凳上,闭着眼睛想事情。 宁城忙完进来,在旁边轻声道:“回禀陛下,刚臣去查私库,见还有十匹绫罗,是否也要加在单子里?” 荣锦棠“嗯”了一声,含糊道:“很好。” 宁城淡定地领旨而去,正巧跟张德宝走了个对脸。 张德宝同他也是两年的老同僚了,多少了解他,见他微微挑着眉,就酸了吧唧道:“哟,太监大人又被陛下夸奖了?” 宁城淡然一笑:“上监客气。” 张德宝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宁城就又去私库里的布库清点一番,分了几样细软绵密的布料出来,叫小黄门一一记录。 等都忙完,他才去往单子上加了又加,很快一折页就写不下了。 直到荣锦棠中午叫膳,他才好歹忙完手里的事。 给妃嫔赏赐听起来不是大事,可轮到如今这位娘娘,他都得亲自清点,务必把每样东西都过遍手才放心。 若是真有残次品赏赐下去,陛下在景玉宫里头亲眼瞧见,那事情就大了。 宁城这边做完折子,就紧着去膳厅伺候,张德宝这会儿正在那献殷勤,宁城也很知趣不往跟前凑。 他毕竟比张德宝位高一级,跟他较劲实在很不上台面。 荣锦棠夹了一块小酥肉跟嘴里嚼,也不说话,只拿眼皮轻轻那么一抬,宁城自己就赶紧讲了:“单子上陛下选好的锦缎五到十匹不等,剩下的臣又加了细软的里布,很适合小主子用。” “嗯,”荣锦棠嘴里东西都咽下,才道,“等旨意下了,再安排尚宫局加紧督办,务必选最好的绣娘。” 宁城行了礼,紧着道:“只娘娘那掌衣宫女人手不足,到时候兴许娘娘还是喜欢自己宫里做些小衣裳,不如臣先挑人?” 荣锦棠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略舒缓些:“很好,你办事,朕是放心的。” 宁城就笑着给他行过大礼,缓缓退出去。 在踏出膳厅的最后一刻,他挑眉望了一眼张德宝。 小孩崽子,跟老子斗? 张德宝被他那一眼看得直冒火,可他就在陛下跟前伺候,一点错都不能出。 只能趁着荣锦棠用膳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宁城。 老家伙,总有你退下来的那天! 130.弟弟 上京杏花巷, 兴安客栈。 几个举子正在一楼大厅吃茶斗诗,不一会儿气氛就热闹起来。 其中有个瘦高个斗了没两句就败下阵来, 直嚷嚷:“不行不行,我不是好手,要叫我们顺天府的小解元来才行。” 另一个长脸大耳的白他一眼:“你胡咧咧什么, 不知道小解元正闷头苦读, 别耽误人家正事。” 瘦高个有些不高兴,但他们两个是发小, 一起泥地里滚大的,他实在也不能不给好友面子。 听了只道:“小解元已经都算是人中龙凤,还是恁努力,学生自愧弗如。” 旁边有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一听, 立马问:“这人是谁?只听闻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年纪小, 到底多大?” 瘦高个刚想回答, 就被长脸的怼了一下, 顿时不敢说了。 长脸客气道:“只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讲的。” 都是自诩不凡的读书人, 那青年人就没再继续追问。 等斗诗结束, 两人回了二楼,瘦高个才道:“你怎么不让我讲,恒书的名声传不出去,将来拆卷排名要吃亏。” 长脸皱眉头, 道:“你怎么这么傻, 恒书早说过不需要这虚名, 你别忘了他家里什么光景。” 瘦高个只好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是付恒书的同窗,跟他一起在顺天府读书已有一载。 付恒书这般天纵奇才的人,一般而言都是没什么朋友的,不过他性子好,肯给同窗讲解,因此顺天府的廪生同他关系都不错。 瘦高个和长脸如今也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因年龄相仿同他关系最好。 长脸的姓木,名叫木怀夏,很是沉稳的一个人,付恒书跟他多少讲过家里事。 木怀夏知他幼失怙恃,只有一位长姐为了他进宫当宫女,已经分离经年。 名叫叶庭春的瘦高个开朗活泼,一想起这事就很闹心:“恒书也是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那么小的年纪拼了命想要金榜题名,还不是想让姐姐能在宫里头舒坦些,有个依靠。 两人正说着话,地字三号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缓步而出。 叶庭春觉得自己特别没见过世面,要不怎么每次看到付恒书的脸,都要发好一会儿呆才能回过神来。 付恒书如今只到两人肩膀,但腰细腿长,想必再长几年也是个修长的高个子。 作为顺天府今年的解元,他甚至比一般的廪生还要客气有礼:“两位兄长在聊什么?” 若是荣锦棠见他,一定会很惊讶他同少时的付巧言有七八分像。只不过如今付巧言年岁渐长,已经没了年少时的幼稚青涩,她婉约缱绻明媚动人,已经是个温柔的大姑娘了。 付恒书身上还有一股子少年朝气,到底是男儿郎,他眉目更显英气,那张脸简直英俊得不似凡人。 翻了年,他现如今也不过才虚十四,还未及束发。 他一头乌黑长发都披散在后背,衬的皮肤白皙,站在昏暗的客栈走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木怀夏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叶庭春,笑着对付恒书道:“贤弟这是要叫饭去?” 付恒书点点头,冲他们笑笑:“两位兄长用过否?一起?” 刚两个人只顾着斗诗,确实没怎么吃东西,听了这话就招呼小二过来,叫了家常的四菜一汤。 付恒书很不爱出房门,他长相精致漂亮年纪幼小,每次都要被人细细打量,因此他多是在屋里用膳。 等午饭上来,三个年轻人就狼吞虎咽开始用膳。 用了一会儿没那么饿了,木怀夏沉吟片刻,还是道:“若是贤弟真能金榜题名,不若琼林宴时求了陛下开恩,允长姐家去。” 付恒书愣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唇,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沉的仿佛见不到光:“不用了。” 木怀夏刚想再劝,却不料就等来付恒书一句:“家姐,今生怕是无法还家。” 他声音很沉,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叶庭春大咧惯了,说话很不走脑子,只道:“怎么可能,不是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就可放还归家?” 木怀夏一把按住叶庭春的手,脸也跟着沉了下来:“贤弟,你是讲?” 付恒书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笑:“皇恩浩荡啊。” 木怀夏实在没想到,他姐姐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他家里很有些门路的,想了想小心翼翼问:“听闻陛下不贪女色,每日勤勉国事,如今只有一位娘娘因实在孝顺太后和淑太贵妃而封了高位,旁的事真没听讲什么。” 付恒书顿了顿,还是没回答。 这位娘娘是谁他心里头自然是有数的。 付巧言在宫里头的事,沈家被淑太贵妃提点过一直照顾他的那位叔伯说过几回。 一是她如今过得很好,请小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二是等春闱结束,陛下会召见他,到时候叫他们姐弟二人能见见面。 为了这个,付恒书很是辛苦一年,就盼着自己能考个好名次,让姐姐面上有光。 付恒书非常聪明,哪怕他对宫里事几乎是一无所知,但看沈家对他的态度和那位叔伯的言谈,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姐姐在宫里只怕真的过得很好,最起码淑太贵妃和陛下都很上心,连带着他也沾了很大的荣光。 每每想到这里,付恒书却又郁结于心。 这些年父母故去,是姐姐给他撑起了一片天。她用自己的卖身钱挽救了他的命,如今又用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换得了他的名师高学。 如果没有姐姐,也就没有现在的顺天府小解元。 无论姐姐过得好不好,她曾经付出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没有谁天生就应当为谁付出,没有谁天生就应当接受照顾。 现在她过得好,那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人,她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因为其他。 付恒书捏紧手中的筷子,大口用下饭菜。 他真的想赶紧长大,只有他自己努力做出成绩,才是对姐姐最大的回报。 付恒书两三下吃完碗里的饭,又去添了一碗。 别看他瘦,却实实在在是个正长个子的男孩。 用过午膳,原本叶庭春想叫他一起出去散散,还是木怀夏有眼色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刚才我没怎么听懂,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官司?”叶庭春问。 他实在是很不通俗务人情,一玲珑心都用在读书上,平日里生活实在令人头痛。 木怀夏看傻子一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刚恒书的意思,他姐姐已经做了宫妃,这辈子再也不能出宫跟他团聚了。” 叶庭春再是大大咧咧,刺客也不敢喊出声,他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那这样,恒书心里得多难受。” 可不是么。 付家曾经也算是书香门第,就付恒书这样品貌,他姐姐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明明可以做正头妻子,却要在宫里为妾,付恒书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恒书姐姐原来还是宫女,这样的宫妃在宫里如何过活,谁能知道呢。” 叶庭春不说话了。 “然而这也是皇上开恩,才有付家姐姐今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莫非王臣。 一个女人伺候陛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在旁人看来都是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了。 至亲无论心里如何作想,谁又会去关心呢? 两个人走回到地字二号房门前,推门而入。 木怀夏同他叮嘱:“以后再也别提他姐姐的事了,等春闱过去再说吧。” 叶庭春少见地叹了口气。 被他们惦记的付巧言,这会儿正在景玉宫的后院里读书。 春光大好,天气晴朗,又是一日艳阳天。 晴画跟在付巧言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讲着宫里事。 如今事忙,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做些绣活,也是想着技多不压身。 付巧言见她正在做条巴掌大的小裤子,心里一动,莫名有些甜意浮上心头。 “怎么做这个?那里能用得上。” 她好奇问。 晴画既然敢在她面前做,早就胸有成竹,张嘴就道:“先做两身小主子的贴身衣裳出来,他知道了说不得就着急来咱们景玉宫呢。” 付巧言笑起来。 她脸上是明媚而温情的光阴,带着经年氤氲的芬芳。 “你讲得对。” 付巧言见她小篮子里还有一块裁好的衣裳布料,捡起来放也开始缝。 许久没做绣活,她手有些生,却做得异常认真。 晴画抿嘴笑笑:“回头奴婢多做几身,什么花色都添上一些,多好看。” 可不是呢,这件交颈的小里衣精致小巧,上面已经绣好了可爱的迎春花儿。晴画特地没做得很精致,倒有几分童趣。 付巧言仔细摸着那上面的绣纹,叹道:“真好看。” 不知何时这衣裳才能用上呢。 她不由自主摸摸小腹,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甚至觉得自己最近胖了些,小肚子上都有些软绵了。 “最近不是吃就是睡,身上都长起肉来,可再不能这样懒散下去。”付巧言笑着说。 晴画赶紧劝:“娘娘这般还要叫胖,那晴书不得哭死。” 付巧言哈哈笑出声来。 主仆两个就在院子里就着日光做绣活,那一身小里衣渐渐成型,露出可爱的形状。 荣锦棠踏进后院的时候,入眼就是她含笑着做小衣裳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即将为人父。 131.惊起 二更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 太初二年的春闱便在一个春雨飘摇的日子里结束了。 在进考院之前木怀夏就吩咐好了家里的小厮,在最后那一日务必老实等在考院门口, 把三个人都接到马车上才行。 他和叶庭春毕竟年长,虽然脚步虚浮,好歹是立着步行而出, 付恒书就不行了, 直接被书吏架着送出考院。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非要吃这一份苦。 木怀夏叹气, 叫小厮把三个人都弄上马车,回到客栈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沐浴更衣又用过安神药,才围坐在一起用晚膳,付恒书这会儿略清醒些, 哑着嗓子同木怀夏道谢:“多谢兄长抚照。” 木怀夏道:“都是兄弟, 客气这个做什么。” 付恒书没再说什么, 自顾自灌进去一大碗红糖水, 才觉得舒缓过来。 叶庭春藏不住事,刚能说话了就赶紧着问:“你们考得如何?” 付恒书盯着茶碗没吭声, 倒是木怀夏苦着脸说:“不知道, 最后的策论我答的不在点子上,但那题我以前没特地背过,只能将就写。” 进士科就是这样,如果准备不充分, 很可能最后就要出问题。 谁都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喜欢什么方向, 哪怕有人能摸清考官的喜好, 也没什么大用。 最后卷子还要经安和殿呈给陛下,陛下肯定也要改一改的。 所以一般家里纵使有天资聪颖的少年郎,家长们也不会舍得他早早下考场,多酝酿几年,多看些题册,最后榜上的名次才能好看。 木怀夏看着面色惨白的付恒书,只得在心里叹气。 这孩子是真的急了,不管名次,不管将来,只求一个早早能给姐姐撑腰的机会。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付恒书狠吃了一大碗饭菜,才略有了五分饱,他道:“今岁的题其实很偏,考得多为改革方便的问题,显然陛下很关心这一点。” 这是太初帝继位以后的第一次恩科,选出的学生最终都算是天子门生,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才,这卷子很能见真章。 也正是因为这个,付恒书才能揣摩出他的些许性格。 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新帝,恐怕在前朝后宫都说一不二。 如果他自己立不起来,这份卷子压根也没他插手的机会。 新帝能统领朝政按理说是好事,只不知他姐姐在后宫到底过得如何。 当皇帝跟做丈夫,肯定是不一样的。 付恒书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实在也无法再想姐姐的事了。 每回想来,他都觉得心口泛着苦,撕裂般的疼痛扯着他,叫他不得安生。 那一年那一月,他为何要病倒?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春闱结束之后大约十日便能出杏榜,只有上了杏榜考取贡士,才能参加五月初一的殿试。 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再见姐姐一面。 付恒书深吸口气,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差这最后的二十日。 长信宫中,正是更换春衣的时节。 御花园的花都开了,正在那争奇斗艳,芬芳如许。 小宫人们换上各自新发的宫装,明媚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付巧言最近精神尚可,趁着宫事不忙,赶着去御花园陪两位太妃娘娘听戏。 这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太后也道不要憋着大家伙儿,便叫主位以上的宫妃们都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付巧言向来很怕迟到,这一日去得还算早。 只没想到行至半路,后面一把柔和嗓音就叫住了她。 回头一瞧,却是以往不怎么对付的章莹月。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倩碧色的齐胸襦裙,头上只簪一朵琉璃杏花,先不论她性子如何,看长相实打实是位美人的。 章莹月也不知如何作想,她叫停了付巧言就亲亲热热凑过来叫她宸嫔娘娘。 仿佛以往的那些龌龊都不存在,她也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付巧言垂眸瞧她,在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章婕妤今日有些素净了,怎么不多戴几把金钗?” 章莹月冲她笑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金饰沉重,我实在不耐烦用。” 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人,硬凑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说,刚略走两步,章莹月就在付巧言身后开口:“娘娘如今可是荣宠不衰,实在令人羡慕。” 付巧言扶了扶头上拇指大的宝石花簪,笑笑没说话。 她今日的穿着也清雅,身上只穿了一身水红的袄裙,头上盘了很少梳的堕马髻,倒是凭添三分优雅。 章莹月仔细瞧她,竟觉得她如今的美更令人舒服,不再如过去那般似仙如梦。 女孩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心里早就有了计较,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斟酌过的:“娘娘这般美丽,难怪宫里人都传娘娘是小贵妃呢。” 这话实在就很不中听了。 贵妃娘娘当年确实荣宠无限,可到最后一个儿子都没当成皇帝,先帝爷亲自留遗照赶她离宫,连一个在宫中荣养的资格都不给。 曾经的她多风光,如今的就多落寞。 章莹月拿苏蔓比付巧言,实在没安什么好心。 付巧言很不喜欢同她打嘴上官司,打心底里觉得没这必要,便笑道:“我哪里有靖太贵妃那么大的福气,宫人们若再乱说,章婕妤理应管教,怎么自己也不懂事呢。” 章莹月咬了下下唇,脸上十分不忿。 她在宫里装得久了,那尖酸刻薄的样子可拿捏得十成十。 “哎呦,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改。” 付巧言最近脾气也不是太好,实在没耐心听她唠叨,讲了两句立马就想走人。 结果章莹月在她背后不阴不阳给了一句:“今日是好天气,肯定有大节目要瞧的。” 付巧言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正用灰褐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牙上带毒的毒蛇,把她当做了猎物。 “章婕妤讲话太没规矩,下次可不能这样。”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转身便走。 留下章莹月在她后面,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冷笑。 这宫里,越乱才越好。 等到了御花园,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新春时乐司做了一整出折子戏,年节宫宴小小演了几折,太后娘娘很是没瞧够。 只她寡居在慈宁宫,自己不能叫戏去看,便想了个曲折的方法。 由付巧言牵头迎春,荣锦棠允诺下旨,两人一并请了几位太妃娘娘,连做几天春日里的折子戏,御史也不能有话讲。 今日顺太妃和几位太嫔也来了,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正望着戏台子吃茶果。 御膳房特地给炒了六种口味的瓜子核桃,好叫娘娘们用个趣儿。 当今的后妃里,付巧言是头一个来的,她先跟娘娘们行了礼,便自去自己的位置坐。 这宫宴本就是她安排的,左近只有顾红缨和楚云彤陪着,剩下章莹月和王婉佳都在另一边,一看就很泾渭分明。 晴画早就给她安置好了软垫和果茶,伺候她在位置上坐下,便小声在边上问:“娘娘若是一会儿不舒坦,务必同奴婢讲。” 付巧言有些好笑地看她:“能有什么不舒坦,又不是头一回头看戏。” 当然很不一样了!晴画有苦难言,只好乖乖站在一边,暗自提醒自己要多经心。 章莹月跟在她之后到的,同她笑眯眯行了礼,自己就坐到一边去。付巧言眯着眼睛看她,总觉得她那有什么事,至于是什么她实在也是不知。 不一会儿顾红缨、楚云彤和王婉佳就到了。 平日里安静的御花园,没一会儿彻底热闹起来。 等娘娘们都坐稳当,折子戏就拉开序幕。 这出戏叫《千金难求》,讲的是江南大户人家千金小姐婚事波折,最后终于嫁给有情郎的故事。 这戏付巧言没怎么看全过,只宫宴唱了那么两出,一出是大户人家里过年闹春,一出是小姐大婚嫁与夫婿。都是热热闹闹的场景,年节时最是适合不过。 而她们如今要从头开始看,咿咿呀呀就开了嗓。 付巧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戏其实还挺复杂的。 小姐自然是聪明伶俐美貌动人,博学多才温婉可亲,一点点的缺点都没有。 只她打小定的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婚事就十分艰难,不是八字不合就是机缘巧合无法定亲,总之一直到了二十五上,依旧待字闺中。 付巧言正看得入迷,没成想荣锦棠就在这时踏入园中。 她赶紧起来同他见礼,就看他先跟母妃们问了安,便坐到旁边的主位上。 荣锦棠向她看过来,给她做了个口型:“晚上再陪你。” 就在这时,台上演到有人对小姐的父亲讲风凉话,被其反驳:“我豪门大户,富贵锦绣,我家姑娘自是千金不换,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大抵就是这样一句戏词,叫太后娘娘念念不忘,粗粗看了一回不过瘾,还要再听一遍。 台上名角唱的婉转动听,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春风拂过,带来氤氲花香。 就在这时,一把尖锐的嗓子在围栏外响起:“陛下,妾以死明鉴,必要让您知道宸嫔娘娘的真面目。” 那声音仿佛带着刀子,狠狠戳中付巧言的心房。 付巧言被这么一吓,手中的瓜子猛地洒落一地,耳中嗡鸣起来。 她呆呆往那边看去,却见着穿了一身灰衣的孙慧慧。 孙慧慧整个人趴在御花园的篱笆上,使劲喊:“她就是个!呜呜呜!” 然而荣锦棠随行的宫人定然不会叫她把话都说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个小黄门,一个拽手一个捂嘴,一把把她从篱笆上面扯了下来。 可孙慧慧还是在那里喊叫:“她刚……进宫的,时候!” 其中一个黄门激灵,用袖中帕子一把塞进她嘴里,叫她再也讲不出话来了。 荣锦棠甚至没空去看她,回过头就往付巧言那里望。 可付巧言已经呆坐在那,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进宫时……发生过什么? 现在日子过得太甜,她额头上出了好多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问自己。 132.惊梦 原本荣锦棠没太把孙慧慧太当一回事, 宫里头这样事太常见,这还是当着他的面直接就撕破脸的, 背地里小动作恐怕更多。 只付巧言很少同旁的宫妃来往,他又每日都去,因此景玉宫确实没怎么经过这样场面。 受宠的嫔妃总要经些事, 才能立得更稳。 就算孙慧慧这一回使劲编排付巧言, 也都可以当成她心怀嫉妒,所以荣锦棠也想着一会儿就是午膳时分, 等看完这出戏再叫摆膳不迟。 御花园里甚至连戏都没停,太后看都没往那边看,还在沉迷听曲。 付巧言背对着他坐在下首,她又一贯淡然, 荣锦棠原本还以为她没往心里去, 正开心看戏呢。 结果张德宝处理完孙慧慧回来, 凑到荣锦棠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他面色一下就变了。 张德宝讲:“娘娘瞧着满头都是汗,嘴唇也白了, 不是很爽利。” 此时此刻, 荣锦棠依旧没往孙慧慧讲的那几句话上面想。 他微微皱起眉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官帽椅的扶手:“刚才动静太大,是不是惊着了?” 前头李文燕也同他讲不要惊吓付巧言,头胎月份浅的时候最不安稳, 往往一些小事都能惊了胎, 大人孩子都要遭罪。 荣锦棠这么一想, 心里头就很不太平,他左思右想,还是找了个借口对太后道:“刚张德宝来报说前头有事,儿子立时就得回去,还请母后不要见怪。” 太后现在最是体贴,哪里会为了这事去烦他,听了只笑:“大事要紧,陛下自去繁忙,也得注意着身体。” 荣锦棠又告了一声罪,离开时路过付巧言身边,道:“宸嫔同朕一起回去,还有些事要交代你。” 付巧言这会儿其实已经缓过来,她人清醒些,可身体却不大舒坦。 总觉得心口发闷,坐在那不停出汗,戏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吵的她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离开。 荣锦棠这一句吩咐正中下怀,付巧言忙起身跟太后和太妃们告罪,跟在荣锦棠身后离开了御花园。 回去景玉宫的路上,付巧言都一直没有讲话。 虽然她平日里并不唠叨,可这般安静也很少见,荣锦棠怕她多想,就笑着道:“见你也不是很爱听戏,就把你带出来了,如何?” 付巧言勉强扯了个笑容给他:“多谢陛下。” 她这会儿看上去面色倒是好了一些,嘴唇也染上颜色,比刚才强了不知凡几。 等走到景玉宫和乾元宫的巷子口,付巧言就要给他行礼送他回宫,结果荣锦棠牵起她的手,领她往景玉宫走。 “陛下?”付巧言有些迟疑。 荣锦棠很从容:“不耐烦在那听戏,回来午歇养养精神。” 他确实不喜吵闹,付巧言心里略安稳了些,道:“也快到午膳时分,不如就叫膳来早些用吧?” 荣锦棠点了点头,牵着她回了景玉宫。 一回到这里,付巧言就仿佛有了主心骨,精气神就都回来了。 “陛下先歇歇脚,我这就去安排午膳。”她笑着道。 她看着跟往日无异,可她越是这样,荣锦棠心里就越担忧。 到底之前发生过什么,叫她这样回避,就连他都不愿意讲? 他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交心了。 然而付巧言的性子他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想讲的事无论怎么逼她都不会吐露一个字,现如今她身子又特殊,荣锦棠是一点差错都不敢出的。 荣锦棠看她在前头忙活,脸上带着浅笑,也就没那么着急。 如果真是很大的事,她也不会这般表现。 两个人便就安安稳稳用完了午膳,今日午膳是晴画特地安排的,南瓜蒸饼特地做的比以往甜一些,果然付巧言一用就笑弯了眼睛,把一整块都吃了下去。 荣锦棠就笑她,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好哄得很。 用完膳,荣锦棠见她精神好,就领着她去后院转悠两圈:“刚那出戏你若是还喜欢看,回头叫了乐司再整一出小调,专过来宫里唱给你听。” 小调就是弹唱,没有折子戏那般锣鼓喧天,十分安静柔和。 付巧言笑着摇头:“我在家里时也不耐烦听戏,读书不比听戏痛快。” 到了现在还是个小书呆,荣锦棠笑着摇了摇头,道:“今日里起的早些,中午就多睡会儿,下午叫你的姑姑去给娘娘告个假,说有事不能去了。” 宫里都知道她辅理宫事,偶有急事也是正当理由。 既然不爱听,勉强在那凑热闹也没意思,不过付巧言自然不会答应,只说:“那怎么行呢,我攒的局是得陪到底的。” “折子戏虽然动静大,倒是也好看。” 见她坚持,荣锦棠就没再说别的,只道:“看你自己,就是不能逞强。” 付巧言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一直到这一刻才没那么慌了。 无论孙慧慧要说什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用害怕任何人。 付巧言心里对自己这么讲,同他一起回寝殿午歇。 荣锦棠原本就没把孙慧慧当成个事,最近春闱他也很忙,难得休息一会儿自然很快就入睡了。 大概只有片刻,他就被身边的呓语惊醒。 荣锦棠猛地坐起身来,俯身去看付巧言。 只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脸色惨白,嘴唇泛青,嘴里不停说着:“不是我的错,什么都没有。” 荣锦棠只微微惊愕片刻,马上便回过神来。 他见付巧言整个人都要缩到一起,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张德宝,传太医!”他大声吩咐,已经失了平日的稳重。 就这样付巧言都没醒。 荣锦棠把她搂进怀里,不停拍她后背,就像哄小孩子那样:“巧言乖,醒醒。” 付巧言沉浸在噩梦里,她紧锁眉头,表情看起来很是狰狞。 荣锦棠急得不行,又叫人进来:“晴画,去取热毛巾。” 晴画听了里面的动静,吓得后背都出了汗,她手脚发软地取了热毛巾来,直接递给荣锦棠。 付巧言这会儿看起来实在很不好,晴画心里慌得不行,却还是勉强撑住不叫自己跪倒在地上。 荣锦棠给付巧言净了面,把她搂在怀里一直哄,大概是因为他胸膛太温暖,付巧言没一会儿就安稳下来。 她不再挣扎,不再出汗,也不再呓语。 荣锦棠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膛,头一回发现自己心跳可以这么快,这么急。 “中午膳食再去查,看看有没有问题。”荣锦棠皱着眉吩咐张德宝。 张德宝的腿也跟着软了,宸嫔娘娘这样情景,都不知道是因何而来。 他白着脸跪下行礼,荣锦棠看都不看他,只低声训斥:“还不快去!” 张德宝就屁滚尿流爬起来走了。 大概是知道景玉宫这有大事,宁城得信后亲自请太医过来。 这回不仅有李文燕,就连黄岑都急急忙忙跑来。 寝殿里人来人往动静很大,付巧言都没醒,安静下来就又睡了过去。 李文燕进来一看,宸嫔娘娘被陛下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一无所觉,她喉咙一干,手心顿时就出了汗。 前一回她来时还道娘娘无大碍,今日若是真有大事,她也就交待在这里了。 付巧言几乎像是昏迷一般躺在那,她的脸是苍白憔悴的,而荣锦棠比她面色还难看。 他皱着眉头,都没叫太医们行礼,只说:“给宸嫔瞧瞧,看到底如何。” 李文燕不能让黄岑先诊脉,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她连前因后果都不敢问,直接把手搭在付巧言的手腕上。 这一听,就一盏茶没敢动。 荣锦棠就那么盯着她看,一身的威仪几乎要压垮了她,李文燕一点都不敢分心,她很认真把付巧言双手脉象都听了一遍,心跳才略缓了缓。 好在,宸嫔娘娘的症状并不严重,大人孩子都没大碍。 她原本想退下去让黄岑听完再一起说脉案,结果荣锦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问:“如何?” 李文燕紧紧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禀陛下,宸嫔娘娘许是受到惊吓,看脉象有惊惧之症,忧思过重导致觉不安寝,娘娘是否有夜半惊醒的迹象?” 荣锦棠点了点头:“以前都无,只今日午歇时突然出现,呓语惊恐不安。” 这一看就是心里头藏了事,李文燕如今已经站到了付巧言的船上,说话自然是偏向她的:“娘娘或许是今日受到惊吓才如此,等她醒来,陛下还得多劝劝。” 李文燕顿了顿,道:“娘娘一直身体康健,虽说今日惊梦,但母子都还安稳,俱无大碍。若是陛下担忧娘娘晚歇,可点安神香,两三日就能好转。” 只要她说大人孩子无碍,荣锦棠的脸色就缓和下来。 他问:“用吃些养胎药否?” 李文燕想了想,还是道:“是药三分毒,娘娘如今没大碍,最好还是不用。若是几日之后还不好转,再用药也不迟。”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荣锦棠也知道她真的没藏私,因此便招手叫黄岑上前,换了他来。 黄岑真不知李文燕在景玉宫这么“直白”,他们做太医的最要紧就是四平八稳,话只能说一半,药只能开太平方,李文燕这样讲,实在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李文燕沉默站在后头,头也不敢抬。 等黄岑也听完,对荣锦棠就照样复述一遍,末了还道:“娘娘如今贵重,宫里人应当更精心一些,能不烦忧就不要叫她烦忧,否则胎不容易坐稳。” 荣锦棠点了点头,等两位太医一起出了脉案,才打发他们退下。 他把她放回床上叫她好好睡一觉,就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荣锦棠叹了口气。 133.旧闻 二更 趁着付巧言午歇的功夫, 荣锦棠出来听结果。 张德宝站在那腰杆都不敢挺直,低着头十分恭敬。 “陛下, 刚查过,景玉宫的膳食都是特别安排的,没有任何问题。” 荣锦棠点了点头, 他吃了一口热茶, 这才觉得顺过气来。 “那个孙……淑女怎么回事?”荣锦棠一时没想起孙慧慧的名儿,只隐约记得她是个淑女。 “回禀陛下, 孙淑女只道知道宸嫔娘娘当年进宫时有旧事,非要当面陈请陛下。” 荣锦棠面无表情:“朕没空闲见她,还当自己是个人物。” 张德宝立时就懂了,马上就说:“诺, 那臣马上就去操办。” 这种德行有亏的嫔妃肯定不能留在后宫, 冷宫就是孙慧慧最后的去处。 张德宝原也觉得不是大事, 不过就是宫里妃子争风吃醋, 只不过这位孙淑女十分不讲究,跑去有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的宴会上闹, 太过不懂事了。 他还没来得及走, 就被荣锦棠叫住了:“等等。” 屋子里这会儿没开窗,光线昏暗,千丝万缕的阳光照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竟让他平添三分暖意。 然而一直他跟前伺候的张德宝却知道, 他现在的心情实在很不美丽。 这原本确实连事都算不上, 就连太后娘娘都没怎么注意, 孙慧慧一拖下去就又继续吃茶听曲,闲适得很。 可因为这事让宸嫔娘娘这么病一场,就是孙慧慧的大罪过了。 张德宝躬身站在下手,一句话都不敢讲。 荣锦棠沉思很久,久到张德宝都觉得春日里似又乍暖还寒,才听他道:“叫晴画进来。” 张德宝就麻溜地出去招呼晴画,路上还好心提点她:“待会儿讲话走心,陛下……” 他话留一半,晴画一下就了然于心。 她小声冲张德宝道谢,便低着头进了书房。 荣锦棠坐在付巧言日常写字的位置,正看她前日里刚临过的快雨时晴帖。 晴画道:“请陛下吩咐。” 荣锦棠摸着付巧言难得豪放不羁的笔锋,微微勾起嘴角,说出来的话却很严肃:“你娘娘现在要紧,你就得时刻盯着,以后膳食和衣物全部都要亲自经手,伺候的好了朕自有赏赐。” 晴画倒是淡定,她原本就对付巧言忠心不二,也一直都是这般伺候她的。 她福了福,恭敬道:“诺,奴婢一定仔细,务必叫娘娘舒舒服服的。” 荣锦棠颔首,晴画家里一点牵挂都无,自己又是个本分伶俐人,当年淑太贵妃特地给付巧言选下她,很是费过心思的。 “你是母妃特地选给巧言的,朕还是放心的。” 能得他这句夸奖,晴画半月辛苦操劳也值得了,她跪了下来,使劲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赞誉,这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 晴画顿了顿,见荣锦棠倒没有心情特别不美的样子,斗着胆子问:“娘娘今日没什么大碍吧。” 荣锦棠没甚表示,只说:“你娘娘今日无大事,不过她平日里是否讲过孙慧慧或者以前的事?” 晴画仔细想想,付巧言确实跟孙慧慧关系淡薄,话都说不了十句的:“并无,娘娘不是个特别喜欢热闹的人,平日里不过就请丽嫔娘娘和顾昭仪娘娘过来忙宫事,她除了偶尔讲些小舅爷的旧事,旁的从不说。” 荣锦棠自然知道她的脾气,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纠结过去的人,只这回孙慧慧肯定抓住她一直回避的症结,叫她思虑过重,一下子就倒下来。 晴画见荣锦棠也不讲话,左思右想,突然想出个人来:“陛下,刚来我们景玉宫的沈安如沈宫人以前同娘娘有旧,不若叫她过来同陛下说说?” 荣锦棠颔首,晴画就立即出去叫人了。 沈安如还不知付巧言已经有孕,以为她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殿外担忧。 等晴画把她叫进书房时,她还不知都发生了什么。 荣锦棠只问她:“孙淑女跟你们娘娘可曾有旧?” 沈安如一愣,垂眸开始思索起来。 当年的事她知道不多,她们四个被叫去坤和宫里,刚一进去就分道扬镳,她只知道付巧言同孙慧慧分到了一起。 后来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付巧言去了后殿扫洗处,孙慧慧则去了后殿小厨房。 沈安如才来景玉宫没多久,压根不知陛下对她们娘娘是什么心思,因此话只挑不妨碍付巧言的讲:“娘娘、孙淑女和奴婢是同年入宫,有幸都被分到坤和宫,只进了宫以后我们分到不同去处,之后发生何事奴婢一概不知。” 荣锦棠垂眸看她,见她面色淡然,看起来坦诚直白。 这沈宫人别看是太后那出来的,却对巧言忠心不二,倒是奇了。 他慢条斯理问:“你原来是太后那的宫人吧?怎么主动要来景玉宫?” 沈安如立时就明了这是陛下疑心她了,因此她明明白白把当年在绣春所里发生的事都给荣锦棠讲了一遍,尤其讲了一下孙慧慧如何讨厌,她们娘娘如何善良这段。 荣锦棠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你们娘娘一直就是这样。” 这么些年,经过这么多事,她从来都没变过。 当年能在那种情况下能尽心帮助一个并不熟悉的同寝,实在很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沈安如也没刚才那么紧张,闻言也笑,表情很是怀念:“若是没有娘娘,奴婢如今还不知道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后面的话就没必要再讲。 荣锦棠点头,挥手叫她下去了。 张德宝在边上,听了这么半天孙慧慧的缺德事,心里头也觉得只叫她发配冷宫都是轻的。 荣锦棠把付巧言临的那一贴快雪时晴帖仔细放回桌上,起身对张德宝道:“走吧,朕就如她所愿。” 宫里头犯了事的宫妃宫人都是先关押司礼监,那边有专门的管事姑姑和上监看管,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三日。 荣锦棠踏进司礼监低矮的地牢时,略皱了皱眉头。 这里面的味道实在太难闻,因经年不见阳光,里面甚至还有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很刺鼻。 张德宝一看他皱了眉,立马道:“不如叫人把她带出来,陛下在暗室里问话。” 这味道荣济堂实在很是受不了,听了转身便走,只留张德宝在身后操办。 一个人在暗室等的时候,荣锦棠竟奇异地一点都不担忧和紧张,可能因为太了解她,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有什么不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太过上心,都要闹出病来,他甚至都没兴趣来听这件事。 只她反应这么大,这么紧张,荣锦棠也能看出她不想别人知道,所以特地没叫司礼监的黄门审她,而是自己亲自过来。 他来这一回,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不为其他。 荣锦棠刚坐进来不一会儿,张德宝就捧了香炉和茶盏进来。 沉水香的味道飘散在暗室里,一下子就叫荣锦棠鼻子好受许多。 孙慧慧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她倒是没挨打,只手脚都绑得严严实实,实在不好走路。 两个小黄门把她往地上一扔,就退出去牢牢关上房门。 专管暗牢的上监陈鹏飞肃然立在荣锦棠跟前,很有些要亲自刑讯的意味。 荣锦棠微微冲他摇头,看孙慧慧一双眼睛都要黏在自己身上,十分厌恶地看了张德宝一眼。 张德宝这回倒是立刻会意,直接给她蒙上眼罩,不叫她这么不懂规矩盯着陛下瞧。 “你道有话要亲口对朕讲?”荣荣锦棠淡淡问。 孙慧慧嘴里堵着口布,听了这话只得呜咽出声。 陈鹏飞上前给她取下口布,还凶了她一句:“老实点。” 孙慧慧什么都瞧不见,倒也很能作怪:“陛下,妾心仪陛下许久……” 这说的简直是废话,陈鹏飞倒是懂事,还没等荣锦棠下令责怪,他一脚就踢在了孙慧慧的肚子上:“说人话。” “呜呜。”孙慧慧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 荣锦棠摸索着腰间付巧言给他做的荷包,又问了一句:“老实说。” 孙慧慧此人一贯欺软怕硬的,被踢了一下瞬间老实,不再敢说些恭维话。 “妾与那付巧言同年入宫,绣春所学满一月后直接去的坤和宫伺候。” 她张口就直呼付巧言名儿,显然是觉得她的“好运”也就到今日为止。 荣锦棠把茶碗放到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儿。 张德宝倏然道:“宸嫔娘娘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孙慧慧被他这么一骂,顿了顿,好半天才说:“当时是坤和宫冯秀莲冯姑姑亲自去选了四个人,还有一个叫沈安如,如今也在景玉宫伺候宸嫔娘娘。” 她把宸嫔娘娘四个字咬得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荣锦棠不耐烦在这浪费时间,只道:“继续讲。” 孙慧慧以为自己讲到点上,陛下终于能看清付巧言真面目,为此还有几分激动。 “当时莲姑姑单独把我们两个领去坤和宫偏殿辛姑娘住处,叫她好生‘调|教’我们。” 荣锦棠一下子就皱起眉头,他尖锐的目光在张德宝和陈鹏飞面上扫过,那里面的意思一目了然。 听了今天的话,到死都不能讲出来。 孙慧慧突然笑出声来,她得意道:“陛下您喜欢的宸嫔娘娘,当年可是被太后选去伺候先帝的!” 荣锦棠猛地攥紧拳头,面色难看得吓人。 134.知晓 暗室本就没有窗, 全靠四角宫灯摇曳才不那么黑,荣锦棠这一沉下脸来, 陈鹏飞和张德宝顿时觉得呼气都难,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害怕。 如果可以, 他们真想立刻从这小黑屋子里出去, 而不是站在这听宸嫔娘娘的往事。 荣锦棠沉默片刻,但很快他就长长出了口气, 问:“那怎么没伺候上?” 他一针见血,一下子问到点子上了。 孙慧慧卡了壳,好半响才道:“我们在辛姑娘那待了小半月,等到先帝爷去坤和宫时, 莲姑姑就领着我们去给陛下送茶。” 荣锦棠并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同太后相处的, 不过他们毕竟是经年夫妻, 一听讲说是送茶, 荣锦棠就明悟了。 许是先帝爷直接去了坤和宫的书房,冯秀莲为了让两个小宫人能出现在先帝面前, 特地叫她们送茶去书房。 想到这里, 荣锦棠就莫名松了眉头,他原来还担心付巧言在去扫洗处前受过许多磋磨,这么一听实在也不叫个事。 女人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荣锦棠比谁都清楚。 如果先帝爷真是那种荤素不忌的人, 那他就不会只有一个有弟弟,而且这弟弟如今已经十岁了。 太后娘娘这一招,实在昏到了极点。 不过也正是她亲自安排冯秀莲办的这件事,所以经手的人非常少,除了她和冯秀莲,就只有一个辛姑娘知道。 听讲到这里,荣锦棠就放下心来,面色也恢复往常。 他甚至还很有闲心地拨弄了一下线香,叫它味道散得更快些。 然而孙慧慧是看不到荣锦棠表情的,她以为荣锦棠的沉默是动了怒,十分的激动:“当时莲姑姑叫她先去的,结果她去了没一盏茶功夫便回来,脸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惹了先帝动怒。” 先帝爷是不可能亲自动手打人的,这一看就是下面宫人上的手,打那么使劲,不过就是为了保下一无所知的小宫女。 荣锦棠在心里给冯秀莲记了个好,又听孙慧慧道:“一定是她不敬先帝才被赶出来,害得我没两天也跟着去后殿做粗活。” 真是……蠢得可以。 荣锦棠在心里冷笑,若是你先去,说不得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还能在这咋咋呼呼说她不好。 事情都弄清楚,荣锦棠心里头就舒坦极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巧言自己吓唬自己半天,差点没落下病来。 他自顾自笑笑,随即看了一眼陈鹏飞,手在茶几上敲了三下,起身就离开了暗室。 在他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孙慧慧还在他背后兀自笑得开怀。 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甜的一个笑容了。 出了暗室,荣锦棠总觉得身上有股子奇怪味道,他先回了乾元宫偏殿,沐浴更衣过后才觉得松快。 张德宝已经打听清楚,一边亲自给他干发,一边小声道:“刚臣已问明,孙慧慧讲的辛姑娘是当年伺候过陛下的宫人,一直没有封位,以前在坤和宫的偏殿住。” 荣锦棠的头发有多又软,张德宝忙了半天才干。 “现在她去了哪里?”荣锦棠问。 张德宝对这两年长信宫里事再清楚不过,闻言便道:“太后娘娘心慈,当年她宫里伺候过先帝又都没封位的姑娘们都给了尊封,如今在皇觉寺荣养。” 她们得到的这个尊封,最高只能封到淑女,堪堪与大宫人一个品级。 不过这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心慈了,历代宫里都有这样的姑娘,伺候陛下一辈子没有分封,临了皇上殡天,她们连皇觉寺都没资格去,只能在永巷孤独终老,最后眼睛一闭被扔到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皇觉寺无论如何讲到底占了山清水秀四个字,总比破败的永巷利落许多,以后也能随葬妃园寝里,好歹身后有个名。 尊封先帝太妃的事是太后一手操办的,荣锦棠连人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怎么上心,这一听才隐约回忆起有这么两三个人得了淑女尊封。 他探口气:“母后到底是书香门第。” 就像巧言一样,因为从小家教好,便是位高权重也满怀仁慈,知道体恤他人。 像孙慧慧那样只凭一张脸就以为很了不起的,实在乏善可陈,令人厌恶至极。 他正在感叹这个,张德宝犹豫片刻,还是道:“刚臣还打听出,二月时娘娘托人给辛淑女送了不少银钱。” 要托人送银子出宫必要经过采买黄门的手,张德宝能打听清楚一点不奇怪。付巧言自己是一路爬上来的,很清楚银钱最管用。 他继续道:“娘娘也请尚宫局的人关照了几个宫女姑姑,只有一个以前在永巷的已经出了宫,太后娘娘后殿的几个宫女也叫转去尚宫局,不叫在扫洗处做了。太后娘娘不怎么管自己宫里事,冯秀莲那里是直接应了的。淑太贵妃那里以前同娘娘同屋的,娘娘也跟沈福打过招呼,叫宽待一些,还给了丰厚的赏银。” 张德宝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荣锦棠听一愣,倒是真没想到还有她还这么惦记过过去的人事。 张德宝偷偷看他一眼,心里头揣摩半天,恭维起付巧言来:“当年她们定是对娘娘多有关照,这么多年过去娘娘都没忘记她们恩情,娘娘真是知恩图报。” 荣锦棠被张德宝这拐弯抹角的马屁一拍,竟然通身舒畅,十分与有荣焉。 “那是,你宸娘娘自来良善,对她有恩的人从不忘。” 现在还早,荣锦棠就紧着批了几份折子,晚膳前才溜达着回了景玉宫。 今日的景玉宫安静得过分,平日里偶尔说说笑笑的小宫人没有一个敢吭声,都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活。 荣锦棠见晴画正领着晴书给付巧言的新衣熨烫,问:“你们娘娘呢?” 晴画忙行礼,道:“娘娘道要在后院赏花,不叫奴婢们打搅,安如悄悄跟在一旁伺候。” 她虽然年轻,办事还是很稳重的,这里总归是付巧言自己宫中,荣锦棠也不怎么紧张。 他慢慢踱步到后院,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正在望天发呆的少女。 付巧言这会儿靠坐在后殿特地摆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 荣锦棠一下子就知道她还沉浸在自己吓自己的那些噩梦里,现在指不定在胡思乱想什么。 “想什么呢?”荣锦棠笑着过去,伸手接过沈安如递过来的薄毯,给她盖在身上。 他的声音唤醒了她,付巧言抬头一看他已经回来,立马就要起身相迎。 荣锦棠把她按住,仔细给她盖好薄毯:“这么大人了,还要叫朕操心你的事。”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荣锦棠叫她坐回到摇椅里,自己站在身后帮她推。 摇椅晃晃悠悠,把付巧言一身的沉郁之气都荡了个干净。 春日里花开正艳,重瓣田田,微风送暖,带来阵阵花香。 付巧言被他晃得舒服极了,差点又安睡过去。 荣锦棠见她眯起眼睛嘴角带笑,就知道她这会儿没那么紧张了。 “孙慧慧讲的事,朕都知道了。”他轻声告诉她。 付巧言瞪大眼睛,炯炯看向他。 荣锦棠帮她把鬓边的碎发抿到薄薄的耳朵后面,笑着看她:“多大事呀,值得你这样吓唬自己。” 付巧言使劲咬着下唇,眼睛慢慢泛起潮意。 初进宫时的担忧害怕,被打之后的忐忑不安,在坤和宫里的绝望煎熬,都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一从她眼前展开。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声音又轻又柔:“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机缘巧合才走到当年那一步。你且放心,从今往后,再也没人会去说这件事了。” 看太后娘娘的态度,她一定早就不记得了,冯秀莲能选了孙慧慧这样人去文墨苑,不就是知道他绝对看不上这样的人,想叫付巧言的路走得坦荡些。 当年坤和宫书房里的那一巴掌,疼在她脸上,却救了她的命。 如果冯秀莲心有坏根,早就没有今日的付巧言了。 那位辛淑女就更好说了,付巧言至今还念着她的好,肯定于她有旧,都是经了心的交情。 与人为善,方行始终。 冥冥之中,这些人帮了付巧言,现在依旧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像孙慧慧这样再也无法讲出话来。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笑容干净俊朗:“其实这也算是好事呀,要不你都无缘得见先帝爷真容,少了多少福气。” 付巧言泪盈于睫,涓涓泪痕从她脸上滑落,跌在荣锦棠的手上。 那眼泪仿佛带着无尽的热,烫得荣锦棠手都要痛了。 “以后再也不许自己吓唬自己了,朕早就同你讲过,有任何事都要同朕讲。”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哭着给了他一个丑兮兮的笑容。 荣锦棠“噗”的笑出声来,也不嫌弃她,还亲手给她擦眼泪。 “这件事就翻篇,不许再想了。” 付巧言哽咽道:“好!” 荣锦棠笑笑,拉着她的手放到她小腹上,动作十分温存。 “原本想过些日子安稳些再告诉你的,只今日看你这般难过,还是提前跟你讲了吧。” 付巧言心中一动,莫名的暖意从交握的那双手传递出来,印在她软软的小腹上。 哪怕早就知道这件事,如今再讲荣锦棠也依然激动,他哑着嗓子道:“傻姑娘,你要做母亲了。” 付巧言一头扎紧他怀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眨眼间倾泻而出。 那温热的泪润湿了荣锦棠的衣裳,他却没有推开她,小心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印了一个吻:“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135.高中 二更 四月二十五那日, 考院外的杏花巷人头攒动,叶庭春垫脚站在马车上, 使劲往远处张望。 付恒书和木怀夏留在马车中,都在读书。 只听他聒噪的声音不时从外面传来:“哎呀呀榜来了,这里忒远瞧不见啊!” 付恒书别看年纪小, 却很能坐得住, 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木怀夏微微皱起眉头, 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两下马车车窗:“安静点,小九已经去看了,等他回来便能知晓。” 他们其实可以在客栈安安稳稳等,只不过叶庭春这厮实在烦人, 付恒书脾气也好, 就一起陪他过来。 巷子里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最是安静的长巷这会儿正热闹, 若不是他们家小厮激灵利落,恐怕都挤不上前头去。 木怀夏其实也读不进去书, 他很焦虑地来回扇着扇子, 脸上已经沁出薄汗。 付恒书依旧坐在那纹丝不动。 木怀夏感叹了一句小兄弟好定力,还是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就在这时,长巷尽头杏榜之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即使他们离的那么远, 也能听到一个人声嘶力竭:“我中了!我中了!” 大多数人寒窗苦读, 可能几十年才能榜上有名, 平日里再是温文儒雅,这会儿看见自己的名儿也实在难以自控。 不当众失仪都已经算是心态极好的了。 叶庭春紧张得脸都红了,瞪着大眼睛使劲往前看,整个人差点掉下马车。 “小心些,瞧你这出息。”木怀夏拽了他一把,忍不住训斥道。 “嘿嘿,”叶庭春傻傻笑笑,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事没事。” 木怀夏叹了口气。 杏榜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上榜的落榜的各有各的样子,实在是一处现实的人生百态。 就在这时,木家的小厮从人群中跋涉出来,等连滚带爬来到马车前,连鞋都少了一只,已经不知去向。 小九使劲喘了两口气,接过另一名小厮递过来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叶庭春急得不行:“怎么样怎么样?” 小九把那水一口咽,哑着嗓子说:“中了!” “哎呀,你说清楚,谁中了!” 小九咧嘴一笑,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被挤得多狼狈:“三位少爷都中了!” “什么?”叶庭春大喊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你没看错?” “没!”这里太乱,小九也跟着喊,“小的看得很清楚,三位少爷都上榜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木怀夏也稳不住了,他也跟着跳下马车,叠声问:“多少名多少名?” 小九又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大少爷您是第三十七名,叶少爷四十八名。” 这个名次居然还挺高,木怀夏还记得当时最后一题没有做好,也不知是否大家都很没准。 “付贤弟呢?”叶庭春也没忘了付恒书。 小九这会儿眼睛都红了,特别激动的样子:“付少爷太厉害了,他是今年的会元。” 年仅十四岁的会元,大越开国二百余年也没出过一位。 这位天纵奇才的付少爷,十三岁中解元,十四岁中会元,不知是否能延续早年顾阁老连中三元的神话。 当年连中三元的顾温也已二十有五,足足比如今的付恒书大了十一岁。 付恒书的名次一报出来,木怀夏和叶庭春都愣在当场,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会试取得这个名词,非常人能及。 外面这么大动静,小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付恒书也没激动地蹦出来欢庆,实在很能端得住。 木怀夏掀开车帘,见他依旧坐在那里读书,连姿势都没变。 这样还能读进去书,又加之天生聪颖,勤奋刻骨,怎么可能没有收获。 这个会元,就是对他两年来夙兴夜寐的最好肯定。 木怀夏喊他:“付贤弟。” 付恒书依旧没反应,木怀夏只好跳上马车,拍了拍他胳膊。 “怎么?”付恒书这才回过神来,问。 木怀夏冲他抱拳,真心实意道:“恭喜贤弟,高中会元。” 付恒书俊俏白皙的脸蛋上隐隐现出两个小酒窝,他难得笑了:“多谢兄长,您二位也榜上有名吧?” 三个人在顺天府府学一起读书,他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付恒书很清楚,对于这次卷子的难度,他只简单听了听他们议论答案就知道有没有谱。 叶庭春这会儿也上了马车,十分惊奇地问:“恒书,你一点都不激动吗?怎么还这么淡定啊!我都要高兴死了。” 付恒书笑出声来:“高兴是自然的,只不过还有之后的殿试,恒书实在也马虎不得。” 他平时表情都是淡淡的,很少笑,这会儿能有这样表情,确实说明他心情极好。 叶庭春歪倒在一边,哎呦呦地乱叫:“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过几天还要考试可要了我的老命。” 木怀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同付恒书相视一笑。 十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 马车穿过人群,一路往他们住的客栈而去,付恒书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上京车水马龙,远处便是巍峨的长信宫,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静立在繁华闹市的聘婷美人,优雅大气。 不知道哪一处宫室,住着他的姐姐。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姐姐最好的一切。 五月初一,正是春末。 共约二百八十三名贡士立在乾清宫外的乾清广场,等着列队进入大殿进行殿试。 这会儿还很早,金乌藏在云朵里,好半天才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满地的贡士。 贡士们大多穿着道袍或长衫,显得干净利落。 从散发孩童到苍苍老者,一眼望去,说不尽的岁月长河。 这其中,隐约还有三十几位女贡士,这个人数比上一次正科要翻一倍。 辰时正,唱名黄门走到大殿之前,高声唱道:“时辰到,进殿。” 于是贡士们就被黄门们领着,依次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进入乾清宫主殿。 这是长信宫中最大的一处宫殿,十六开间的制式保证它足够宽敞,也正是因为如此,乾清殿只要开启,里面就会点燃宫灯,照亮大殿里昏暗的角落。 贡士们谁都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叫坐那里就坐那里。 有那好奇的偷偷拿眼睛去瞧,只远远看到金銮宝座上有个英挺的墨色身影。 他们每个人桌子上都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与密封信封,里面就是这一次殿试时务策论的题目。 安和殿大学士和三省六部的二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一起督考。 如今的首辅楚延出列,穿过纱帘跟荣锦棠禀报:“陛下,应试二百八十三人,实到二百八十二人,有一人重病弃考,是否起卷?” 荣锦棠颔首,朗声道:“起卷。”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叫在场所有贡士都听清,于是安静的乾清殿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撕纸声。 太初二年的殿试,便从此刻开始了。 景玉宫中,付巧言坐在摇椅上打络子。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袄裙,头上只束一条水红的发带,衬的肤白唇红,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美艳动人。 因心里头藏着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结,没两下就打错又拆了重新打。 沈安如和明棋陪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相视一笑。 “娘娘不若别打了,好好一条锦线一会儿怕是要抽丝。”沈安如很会拿捏尺度,在恭敬里掺了些小亲昵,把气氛弄得正当好。 付巧言把打了一半的络子扔回针线筐里,苦笑道:“真是静不下心。” 她昨日才知道弟弟高中会元,今日便要参加殿试,说不紧张是假的。 想到荣锦棠告诉她付恒书高中以后两人谈话,付巧言就忍不住抿嘴笑。 荣锦棠原本怕她太激动对身子不好,一开始说的很温和:“你弟弟成绩很好,前些日子已经放榜,他榜上有名,是头名会元。” 结果付巧言来了一句:“陛下可不能给他作弊,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当会元。” 荣锦棠哭笑不得。 “会试封名誊录阅卷你又不是不知,你弟弟确实……太聪慧了。” 这世间聪明的孩子不少,只可能都没逼到绝地,年纪小的时候玩闹居多,大一些才开始刻苦。 像付恒书这样把自己逼得这么狠的也是少见。 十三四岁的年纪,写起策论来一点都不含糊,针砭时弊直抒己见,比许多三四十岁的老官腔还厉害。 荣锦棠笑道:“哪怕朕是皇帝,也不能去插手考院的录名。” 付巧言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没多久,她就激动地跳了起来:“那是不是五月初一就殿试了?” 才想起这茬来,也不知道刚才在走神什么,荣锦棠赶忙扶了一把她:“仔细些。” “等放了榜就叫你弟弟进宫,就这几天的事。” 付巧言自从知道自己有孕以来,不知道怎么地比以前心绪起伏还大,这一句听起来普通,竟叫她红了眼睛。 荣锦棠叹口气,搂着她哄:“越活越回去了。” 付巧言想到这里,不由抿嘴笑笑:“一会儿就该结束了吧。” 沈安如抬头望望天色,笑道:“这个时候,小舅爷应当已经出宫了。” 她们正说着话,荣锦棠踏进后院:“确实已经结束,考院已经开始阅卷了。” 他行至付巧言身边,先问她:“今日如何?” 付巧言缓缓起身,陪他去偏殿歇息:“今日好得很呢。” 荣锦棠低下头,同她温柔一笑。 今日确实好得很。 136.再见 那日殿试回去之后, 次日就由考院加紧阅卷,最后选出最优秀的几份呈给陛下, 请他定夺名次。 殿试要选出三甲进士,一甲只有三人,便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看每年人数不定, 约有五十至百名,最后就都是三甲同进士了。 五月初一那日荣锦棠也不过就是回去瞧瞧她好不好, 用过晚膳就回了乾元宫,连着两天的灯火通明,终于在第三日排出了名次。 最终的一甲与二甲前十名都是荣锦棠亲自看过卷子才定,之后的名次就由八位阁老一同商定。 恩科和正科无非是为了官场选拔人才, 最终的目的是治理四方百姓, 对进士的要求很高。 首先就要长得好, 若是身有残疾或面貌太过丑陋, 乡试就过不了。 再一个身体得硬朗,这样连番考下来铁打的人都很难撑住。 今年还算好些, 只有一个重病来不了挂末名。前几次都至少有小十人报缺, 不是会试太过耗损精神头疼,就是重病起不来,要不就是太高兴摔伤了手脚,理由林林总总, 听了就叫人忍俊不禁。 这些都熬过去, 还得看殿试上合不合陛下眼缘, 字写得好不好看,人邋不邋遢等等。 科考这条路,能走下来的都不是凡人。 而天才中的天才,这位连中两元的少年榜首付恒书,殿试的卷子也依旧精彩。 这就相当难得了。 殿试不仅要看上述种种,最重要的要看心态稳不稳。大殿之下,御座之前,阁老尚书们遥遥相望,在这样情形下也能维持着往日文采,实在不简单。 荣锦棠看着呈上来的那一摞考卷,最上面一份就是付恒书的。 他的字一看就跟巧言师承一脉,因年纪的因由不如其他贡士丰挺有力,却自有一份难得的从容写意。 就算是写着板正的馆阁体,也叫人看着舒服。 荣锦棠拿起来仔细参详。 今岁的考题是他出的,大意问守旧与革新,不过这个题他写得很深,不认真看大部分贡士可能会认为他在问治理百姓之道。 考卷在呈给他御览前所有监考官都已经读过,荣锦棠把上面二十来份全部看完,才问:“诸位爱卿各抒己见,先把一甲三名选出。” 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讲话。 如今这位陛下可比先帝严肃得多。 别看他这样长相这般年纪,那通身的威仪是骗不了人的。他很有些开国高祖皇帝那种说一不二的劲儿,心里定下的事谁都改不了。 见大臣们都不讲话,荣锦棠也没甚多余的表情,他吃了一口茶,把茶杯“咚”的一声放回到高几上。 楚延只好出列,恭敬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这位付小会元十分了得。” 因为当年付巧言迫不得已卖掉家宅,所以她跟付恒书的籍贯都落在上窑镇里,后来她卖身入宫,籍贯也随之带进宫中。 是以朝中几乎无人知道付巧言和付恒书的关系。 也都不知这位少年会元与宫中的宸嫔娘娘是亲姐弟。 楚延这一句,应当很是有几分真心。 这位付恒书小小年纪,如果钦点出一甲头名,他也能落一个座师的头衔,好生培养几年说不得就是手下干将。 荣锦棠头都没抬,又去问新升为安和殿学士的沈家旁系沈维:“沈爱卿以为如何?” 沈维少时就有小文曲星的名头,当年也是靠自己能力考中榜眼,成为沈家为数不多的文臣。 论学识是十分了得的,他一步出列,道:“臣以为付贡士年纪尚轻,这份考卷的答案还有许多需要斟酌之地,若是再等三载,便又是另一番样子。” 他侃侃而谈,一点也没有藏私:“然而即便这样,在今年这些贡生里,他的考卷也能列入前三。” 荣锦棠颔首,道:“两位爱卿言之有理。” 之后的卷子朝臣们逐一点论,三鼎甲是朝臣一起选出,最终荣锦棠御笔朱批,定下了他继位以后第一年恩科的金榜。 五月初三,突然天降小雨。 有道是春雨贵如油,这个时节的雨水金贵,那淅沥沥的落雨里满满都是百姓们祈求丰收的愿景。 考院外面,三五成群的贡生们你挤我我挤你,一把伞三人撑,也没人愿意走。 巳时刚至,考院的官吏们便陆续而出,把那黄灿灿的金榜张贴在布告栏前。 一瞬间,人声鼎沸。 五月初五,连落两日的小雨渐渐停了,还给上京一个暖风和煦的艳阳天。 付巧言坐着步辇,从景玉宫出发一路往乾清宫偏殿行去,她今日难得梳妆打扮许久,就怕待会儿见了弟弟不美。 步辇晃晃悠悠,付巧言的心也起起伏伏。 六个寒暑一晃而过,光阴飞逝,四季更迭,留给这对姐弟的似乎只有记忆里故人的旧影。 付巧言总是靠着同宫女们回忆往事来思念他,省得太久不见,她怕自己会忆不起他旧日容颜。 从景玉宫去乾清宫并不算太远,荣锦棠关心她身体,特地没叫她去尚宫局那边宫妃接见家人的怀恩殿见,而是在乾清宫选了一处偏殿,好叫步辇转两个圈就能到。 一路上,付巧言都没怎么讲话。 今日晴画晴书和沈安如都陪她出来,见她自顾紧张,沈安如就打趣道:“娘娘身量就很高,说不得小舅爷如今也长了个子。” 她一把话题引开,付巧言就不再纠结那些小事,转而道:“那倒是,家父家母都是高挑人,恒书矮不了的。” 晴书就讨巧道:“那奴婢们还得感谢娘娘,叫我们几个有机会见见俊俏小郎君,多大的福气呢。” “顽皮。” 付恒书的殿试名次荣锦棠一直没有亲口对她讲,叫她自己问弟弟去,省得她见天念叨。 付巧言怎么撒娇都没用,只好攒着今日一起问。 绕过嘉和门,出去就是乾清宫。 步辇一路稳稳当当,把她送到名为静心殿的偏殿前头。 晴画上前扶了她下来,搀着她缓缓步入正门。 里面已经摆好了茶果点心,也燃了静心冥神的听涛香,付巧言在主位上坐下,才发现宽敞靠山椅上已经摆好了软垫。 付恒书还没来,付巧言这会儿也没那么紧张,就笑晴画:“至于这么仔细。” 晴画叹了口气:“唉,娘娘不知,若是这里布置不好,陛下定不让您出宫的。” 付巧言笑笑,脸蛋红扑扑,显得气色极好。 她真的运气好,刚调理好身子就有了孕,除开第一个月反应大些,一过去那个劲就好了。 现在的她能吃能睡,还有满宫的宫人盯着她不叫她吃太多,生活琐事各种细节都已打理好,根本没什么好操心的。 宫事她也已经做了几个月,早就做熟,一点也不算难。 翻到五月,她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如今再看她自然是面色红润笑意盈盈,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可亲,一看就平日里调养得极好。 就连淑太贵妃也打趣她,问她:“是不是就要见着弟弟了?瞧你高兴的。” 付巧言也只笑着颔首,既荣锦棠没讲,她就不会自己讲。 他那么辛苦,日日都不得空闲,无论有什么计划和章程,付巧言都可以配合他。 她正在这出神,边上晴画提醒她:“娘娘,小舅爷来了。” 只听门外黄门唱报:“付恒书求见。” 付巧言猛地坐直身体,叫晴画给她把每一寸的衣服褶子都抚平,才冲她颔首。 晴画见她这样,又好笑又心酸,她对家中了无牵挂,却也能懂她这一刻的近乡情怯。 爱之深,盼之切。 晴画看了晴书和沈安如一眼,叫她们二人务必盯好娘娘的状态,这才应门:“进吧。” 厚重的雕花门扉“吱吖”一声开了,丝丝缕缕的光影映射到屏风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细瘦的身影。 付巧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这一刻她只听到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少年从屏风后面闪出,他眉目含笑,炯炯有神地往付巧言这里看来。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岁月停留在了这一刻。 付恒书快步上前,笔挺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如松如竹,如墨如玉。 他红着眼睛,笑着叫她:“阿姐。” 付巧言突然哭出声来。 那么多年过去,再听这一声“阿姐”,依旧叫她感慨万千。 山水千重,星月遥遥,在刚进宫时无数个疲累的日夜里,她就是靠着他的一声呼唤支撑下来。 那时候无论多艰难,无论多痛苦,她都从不后悔。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咬着牙流着血,也得走到最后。 只这个她梦里期待能好好长成的少年,如今已经快跟她一样个子了。 再看他眉目清俊,面红齿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恒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付巧言流着泪道。 隆庆四十一年那个病榻上瘦成一把骨架孩童,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剩下的只有如今这个欣长玉立的少年。 这是她曾经唯一仅剩的亲人,也会是她未来最重要的弟弟。 付恒书忍住没有哭,但眼睛却红彤彤的。 他紧紧盯着美丽芳华的长姐,若不是哭了,她今日气色一定很好。 付恒书细细打量她,生怕错过一眼。她穿着一身富贵华丽的苏绣袄裙,头上发髻简单,却只戴了一把福禄寿翡翠如云簪,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舒心如意。 沈家叔伯没有骗他,她真的过得很好。 付恒书倏然笑了:“阿姐,你也比以前美丽许多。” “等明年弟弟束发,便能重新顶门立户,给阿姐一个谁都无法小瞧的外家。” 他站在那里,掷地有声。 “好。”荣锦棠推门而入,尖锐的目光压在他身上。 “这才是我大越的男子汉。”他赞道。 137.状元 二更 殿试那一日付恒书远远望过一眼当今, 只纱帘绰绰,他什么都没瞧清楚。 今日这样乍一入眼, 付恒书才发现皇帝陛下高得吓人。 兴许只是接见妃嫔的亲属,他今日只穿了常服,一身鸦青的长衫笔挺利落, 腰间配一条满绣的山水腰带, 下挂四物荷包。 他甚至没有戴冠,只用墨色发带挽了一个发髻。 就是这般朴素的打扮, 他望来一眼,也能叫人后背发寒。 付恒书是学过御前奏对的,见他进来只微微愣了一瞬,立即就跪倒在地上:“陛下圣安。” 荣锦棠道:“起吧。” 他边说着, 都没去看付恒书, 只快步走到主位前头, 把要起身行礼的付巧言按了回去:“都叫你不用见礼了。” 付巧言向他笑笑, 一脸的泪水都收回去,一见他就忍不住心里开怀。 晴画递来温手帕,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擦了擦眼泪。 她最近老是容易掉眼泪, 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因为荣锦棠来了,她原本想着起身换个次席来坐,只荣锦棠把她按回主位,也不叫重新布置, 只自己坐到她身边。 付恒书已经起身, 垂眸站在原地。 荣锦棠握住付巧言的手, 摸到她手心热乎乎的,这才放心下来。 “朕只过来说两句话,不打搅你们姐弟叙旧。”荣锦棠笑着道。 他这么一笑仿佛冰雪将融,通身威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彬彬有礼的随和。 然而即使这样,付恒书也依旧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很怕表现不好连累姐姐。 不过付巧言却一点都不怕他,红着眼睛在那里笑:“陛下见我弟弟长得好吧。” 荣锦棠就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没问他殿试什么名次呢?” 明明是个天纵奇才的状元郎,到她那里就只夸长得好。 付巧言摇了摇头,一脸的“哎呀刚才怎么忘记问了”的表情。 荣锦棠偏过头去看付恒书,道:“付爱卿自己说吧。” 付恒书悄悄支着耳朵听他同姐姐交谈,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若没有几分真心和信任,他姐姐断不会同陛下这般讲话。 他抱拳行礼,略有些骄傲道:“回禀陛下、娘娘,臣今岁恩科一甲头名。” 到底才虚十四,他能有如今这样成绩,怎么还不能骄傲一把。 付巧言霍然起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真的?” 她不去问付恒书,只冲着荣锦棠问。 这大概是她最发自内心的表现了,荣锦棠心里妥帖,面上也更是温存。 “真的,高不高兴?”他笑着问。 付巧言一把握住他的手,扭头去看瘦得仿佛要被风吹走的幼弟:“恒书,你辛苦了。” 说着话,她眼睛又红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亲自接过晴画手里的温手帕,帮她擦眼睛:“多好的事,哭什么呢。” “将来娃娃生出来,要成泪包了。”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付巧言破涕为笑。 荣锦棠见她已经安稳下来,便对付恒书道:“钦点你为状元,是满朝文武共同商议的结果,只你如今实在年幼,将来有何打算?” 付恒书微微抬起头,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青年天子面容俊朗,眉目如画,他这般英俊不凡,挺拔威仪,哪怕抛去真龙天子的身份,也是无数女儿家都想嫁与的好夫婿。 付恒书见他对姐姐尊重温柔,实在也很出乎意料。 他沉思片刻,道:“回禀陛下,臣如今尚且年轻,许多知识一知半解,实在不能担任一方父母造福百姓。” 荣锦棠微微勾起嘴角。 这俩姐弟,都是一样的。 “那你想如何?” 付恒书利落跪下,给他行了大礼:“臣恳祈陛下,允臣回国子监继续读书,以弱冠之领再择出仕。” 他的意思很明了,他年纪小很多官场上的事都不懂,怎么也得读到弱冠才好出来做官。 荣锦棠没立时回答他。 倒是付巧言想了想,道:“陛下,恒书原也不是做官的料子。” 还真没有付巧言这样不给自家外家求好处的,哪怕弟弟高中状元,也不求个好一点的官位去当。 荣锦棠看着她笑:“有你这样的姐姐没有。” 付恒书依旧跪在那,他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娘娘宽厚,怜臣年幼,还请陛下恩准臣停职读书,他日臣年长学成,定忠心报效家国。” “你想读什么?”荣锦棠问他。 付恒书愣了愣,他迟疑很久,见姐姐正鼓励地瞧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定讲了出来。 “臣想研读刑狱,以后也去六扇门供职。” 付巧言平日里光与荣锦棠谈天就说过许多回付恒书喜读刑狱,后来他来考进士科,荣锦棠以为他会为了付巧言放弃理想转走仕途,没想到状元他都拼了命考上,却临了不想做大官了。 荣锦棠扭头去看付巧言,见她满脸都是欣喜,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一家子,都是爽朗豁达人。 他们会为了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努力拼搏,也依旧不肯放弃最初的那个理想。 荣锦棠没有给他回答,只说:“这事得听你姐姐的,你姐姐若是不应,朕也没有办法啊。” 他笑着叹气,起身道先对付巧言道:“自己知道仔细,朕就不在这耽误你们功夫了。也把好消息告诉付爱卿知道,叫他回去好给岳父岳母上香,求他们二老保佑。” 付巧言牵着他的手,冲他甜甜笑了。 “乖,朕先去忙了。”荣锦棠捏了捏她,起身离开静心殿。 等他走了,付巧言才叫弟弟起身。 “你们先出去等,我同恒书说几句话。”付巧言吩咐自己的宫女。 晴书和沈安如都行礼退了出去,只剩晴画在跟前仍旧不放心:“娘娘若是有事,一定招呼奴婢。” 付巧言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操心婆。” 晴画只好苦着脸走了。 等偏殿只剩下姐弟二人,付巧言才指了指她跟前的次席道:“恒书,过来这里坐。” 付恒书根本不是那等扭捏人,闻言走上前来,乖乖坐了下去。 付巧言仔细打量他。 长大了以后的付恒书同父亲有七八分像,他眉目疏朗,鼻挺唇红,一双眼睛圆润饱满,有着付家人特有的弧度。 “你已经同爹爹很像了。” 父母过世时付恒书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还不太懂事,只他从小极为聪明,仍旧记住了父母的音容笑貌。 “阿姐倒是同娘亲更像一些。”付恒书笑道。 付巧言盯着他笑。 她的面容其实同之前略有些变化,面部轮廓更圆润一些,显得十分温柔。 这样静静坐在那里,仿佛浑身都在发光,有种异样的美丽。 付恒书心中一动,问她:“阿姐是否有喜事?” 付巧言脸颊漫上红霞,她双手交握在身前,很自然地护住了小腹的位置。 “确实是大好事,你要做舅舅了。”她声音清脆,带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太好了!”付恒书脱去了平日里的淡漠,现在的他就像是父母宠爱的幼子那般笑得十分开怀。 “真是太好了,恭喜阿姐,等过几日回乡,弟弟一定去爹娘坟前祭拜,把好事说与他们听。” 付恒书难得啰嗦起来。 这一刻的他,才像是还未束发的少年。 付巧言道:“你高中状元,我又有孕在身,真真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可不是,爹娘知道一定很高兴,”付恒书关切道,“只宫里人多事杂,姐姐一定当心。” 付巧言颔首,笑得淡然:“我宫里的事,陛下比我都上心,你不用担忧。” 刚才看了一场陛下同姐姐相处,付恒书多少能明白他在告诉自己心里很在意姐姐,只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姐姐身边,保护她不被任何人欺负。 一个人独自生活在外,他已经忘了他才是年幼的那一个。他不自觉地就扛起了家族责任,想为姐姐撑起一片天,希望她能一生坦荡幸福。 付恒书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付巧言问:“还没问你同窗老师都是如何?今日里时间充裕,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被她这么一打岔,付恒书就不好再说别的,开始絮絮叨叨给她讲起自己过去那些年的往事。 姐弟俩就这么聊了将近半个时辰,付巧言才觉得满足。 “你别看陛下在那里说要再考虑,前头还怕我着急,同我讲过等这次恩科结束还叫你重新回去读书。” “刑狱这一系陛下也早想改革,既然你自己要去,就好好读认真学,回头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待,也不要叫你的老师失望。” 付巧言郑重道。 付恒书起身,恭敬向她行礼:“阿姐教训的是。” “走近些,”付巧言冲他招手,叫他凑到身边,“乖弟弟,你从小就聪明机灵,我也从来不操心你的事。” “我这里也不需要你这么拼命惦记,你瞧,陛下那人多好,多体贴。原先你不是状元时,他待我就极好。” 付巧言笑笑,伸手揉了揉他额头:“你得记得,你考恩科高中状元,你勤奋刻苦努力学习,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大越百年基业,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 “到了国子监,要好好学。” “阿姐。”付恒书愣愣看着她。 付巧言道:“你要多吃饭,勤锻炼,下回见你,可不能还是这样个头。” 付恒书含着泪点了点头。 临别在即,付巧言却没有哭,这个刚刚忍了许久的小状元,突然潸然泪下。 付巧言叫来晴画,叫把她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取来,郑重放到他手上。 “前些时候没那么忙,给你做了几个荷包和腰带,姐姐手艺也就这样,可不许嫌弃。” 付恒书使劲摇头:“不会的。” 付巧言拍了拍他紧紧抱着锦盒的手,温柔道:“去吧,再晚就要耽搁出宫了。” 付恒书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被晴画领了出来。 “你要好好的。”付巧言一个人留在殿里,喃喃自语。 138.宸妃 付恒书紧紧抱着姐姐给他的那个锦盒, 跟着小黄门往宫外行去,在乾清宫西侧门口, 却被一位穿着紫色朝服的黄门拦下来。 他上前先打了个千,然后才笑眯眯道:“状元爷先不急走,陛下有请。” 付恒书以为刚才就算陛下见过他, 只没想到还要再单独见一回。 “诺, 烦请大伴带路。”付恒书客气还礼。 荣锦棠身边的大伴,就是尚书们见了也都客客气气, 轻易不会下面子。 不过这两位大伴听闻都很会做人,见人三分笑,礼数一点都不少,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状元爷客气了, ”那大伴笑容丝毫未减, “咱家姓张, 您叫我张伴伴便可。” 付恒书冲他拱手:“张伴伴安好。” 要不是今日宁城有事, 张德宝才抢不到这么好的活,他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 对付恒书那态度好到他不习惯。 “状元爷以后若是有空可常递拜帖, 娘娘在宫里也腻歪,您来了她还能有人说说话。” 他这声娘娘叫得别提都亲切了,仿佛付巧言也是他的主子一样。 付恒书当然不会不懂规矩,听了只笑:“还是张伴伴仔细。” 张德宝带着荣锦棠的任务来, 就比以往啰嗦, 他慢条斯理道:“咱们娘娘是有大前程的, 宫里头论谁也越不过她去,状元爷自己心里头要有数,在外定不能给娘娘添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只麻烦找上来也不用怕事,谁还敢不给娘娘面子?” 付恒书心里一凛,手心都跟着凉了。 这话里头的意思太深了,刚跟姐姐私下谈话她也没有过这意思,难道这都是陛下一人所想? “这……张伴伴言重了,”付恒书垂下眼眸,“娘娘能服侍陛下,是我们付家的尊荣,如今已经是天大的前程了。” 付恒书别看只得十三四岁,说话滴水不漏,精怪得不似少年。 张德宝在心里叹气,这位难怪小小年纪能高中状元,瞧着实在也很不凡。 这姐弟两个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哪怕是陛下听了,也不会不耐烦。 张德宝带付恒书走的路更偏,七拐八拐才来到乾元宫前,这边守门的黄门低眉顺眼,只跟两人匆匆行了礼就开门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状元爷,这边请。”张德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他带进乾元宫并不经常开的一处偏殿。 付恒书见荣锦棠还未到,便笑着道:“张伴伴也别老叫我状元爷,学生年岁青少,伴伴就叫我恒书吧。” 张德宝笑笑,没真敢这般称呼他。 用不了多久,只怕还要换个称呼呢。 这间偏殿平日里是用来堆放纸帛笔墨的,里面都是成排的枣木夹子,窗下放了一组茶桌,方便平日黄门过来选纸。 张德宝刚把他迎进来,转身就不知从哪里取了茶来,当泉水煮沸,荣锦棠便恰到好处大步而入。 付恒书一直站在一边等,见他一来就又要跪下行大礼。 荣锦棠挥了挥手,指着茶桌另一边的凳子道:“不用多礼,坐。” 也不过就是眨眼功夫,张德宝就煮好热茶,退了下去。 荣锦棠见付恒书也不扭捏推拒,便坐到他对面,把茶碗往前推了推。 付恒书一贯聪慧,立即取了茶壶给他满上茶水,这才略松了口气。 荣锦棠道:“招你前来也没别的事,你姐姐之前就同朕说想叫你继续去读书,你若是定下心,下个月便去国子监挂籍。” 付恒书眼睛一亮。 他立即起身给荣锦棠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荣锦棠摆了摆手,叫他起身坐回凳子上:“巧言在朕这里跟旁人是不同的。” “朕知道她的好,十分信任她,你又是她唯一的至亲,那……” 他把话留在这里,没完整讲下去。 付恒书却立即懂了。 “陛下只管吩咐,臣定当不负圣望。” 荣锦棠淡淡道:“你们付家人,真是聪明。” “国子监毕竟是教书育人之地,很多人不太老实,教出来的学生就容易生二心。” “朕知道你好学,不若多学几门功课,也好见识见识国子监的博士们。” 付恒书心中一凛,手心顿时凉了。 “诺,臣定当尽力。” 荣锦棠见他都听进去了,心里十分满意。 这小子跟巧言一样,根本不需要多废口舌,半句就能听懂。 荣锦棠见他恭恭敬敬在那端坐着,突然就笑了:“原来见朕之前,是不是心里把朕骂了无数遍?” 付恒书如玉的脸顿时红了,他甚至结巴起来:“陛下何出此言,臣是万万不敢的。” 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心里肯定骂过自己。 他们姐弟感情这般要好,在这小舅子心里他这么优雅端庄美丽温柔的姐姐,怎么能给人做妾呢?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可在他心里肯定只有自己的家人最重要。 身份地位都是次要的。 荣锦棠指了指茶杯:“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若你没这么想过,朕才要怪罪。”荣锦棠垂下眼眸,身上气息一冷。 如果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嫉恨过他,那才不是个人,枉费亲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如果命途走错一步,就不是如今这般了。 付恒书见这位青年天子这般豁达,不由苦笑道:“陛下请息怒,臣也不敢蒙骗陛下,当时心里是十分愤怒的。” 他顿了顿,又道:“可时至今日,臣最恨的其实还是自己。” “如果臣当年没有生病,姐姐就不用卖掉家宅,也不用为了那点药钱卖了自己。” “说到底,都是臣的错。” 他反复说着是他的错,可当年他也不过才八九岁,实在也无力也无法改变未来。 荣锦棠端着茶杯的手停在那,他颇为复杂地看了付恒书一样。 “或许你不爱听,但朕想说,朕很感谢你当年那场病。” 如果没有那个因由,他和巧言不会阴差阳错走到一起。 在这幽深的长信宫中,能有这般幸运实属不易。 付恒书有一肚子话想说,最后都没讲出口。 无论幸与不幸,好与不好,时至今日一切都已成定局,再去议论当年便没了意义。 想一万次,后悔一生,也无法改变现实。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阿姐的靠山。 荣锦棠又简单安排了一下国子监的事,便道时间太晚该离开了。 付恒书从善如流起身,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殿,张德宝依旧等在那。 “多谢陛下指点,臣自当努力。”付恒书向荣锦棠行了礼,跟着张德宝就要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荣锦棠的声音传来:“不用担心你姐姐,有朕看着她。” 付恒书回过头来,沉沉暮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能听出他的好心情。 是啊,如今姐姐有了身孕,他就要做父亲了。 付恒书笑笑,跟着张德宝出了宫。 景玉宫,后殿花坛前。 付巧言站在那赏景,她背对着垂花门,只给荣锦棠留下一个俏丽的背影。 荣锦棠走上前来,给她披上披肩:“看什么这么专注?” “今夜星星不多,明日还是晴天。”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他就在国子监读书,你若是想他就招他来,也不麻烦。” 付巧言摇了摇头,道:“等过几个月我这就该懒得出门啦。” 一讲起孩子,荣锦棠就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小肚子,笑道:“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软软的那么一小点。” 付巧言也跟着他笑,靠在他怀里不愿意起来。 “陛下,谢谢您。” 荣锦棠把手交叠在她小腹前,低声道:“见外了。” 付巧言就笑,声音清脆灵动:“见了他一面,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肩头的重担卸了下去,我所担忧的他独自长大的那些危险,他统统没有经历过。” 他好好地,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荣锦棠紧紧搂着她,道:“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就得操心另一个了。” 付巧言紧紧握住他的手:“也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朕这里有个小安排,”荣锦棠柔声道,“得麻烦宸娘娘。” 他登基两载,妃子才将有身孕,这事可大可小。 但看荣锦棠这般谨慎,付巧言也知道他现在压力很大。 “陛下说便是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荣锦棠在她耳边呢喃几句,换了付巧言连连点头:“这哪里是麻烦我,这是陛下给我尊荣呢。” “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荣锦棠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 五月初十,宫里出了件大事。 宸嫔娘娘在去给太后娘娘禀报宫事的路上昏倒了,惊得宫人们忙成一团。 太医匆匆赶来,才诊出喜脉。 这简直是今年宫中最大的喜事了,只太医道娘娘年节时十分辛劳,后来一直又忙碌宫事,这才导致她体虚晕倒。 皇上听了讲,连早朝都停了,马不停蹄赶来看望宸嫔娘娘。 登基两载有余的太初帝,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子嗣。 次日,宫中下了册封宸嫔娘娘为二品宸妃的诏书。 那诏书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宸妃娘娘至诚至孝,劳苦功高。 “景玉宫付氏巧言,雍和粹纯,克赞恭勤,孝敬天成,风姿雅悦,着册封为二品宸妃,协上辅理六宫事,钦此!” 没有一个词,不透着好的。 139.急报 二更 自打付巧言那里因有孕升位, 景玉宫好生忙了一阵。 面熟的面生的轮番上来,都要到景玉宫见一见她, 夸一句娘娘辛苦了。 她这名声长久积淀下来,好的不得了。 就连章莹月和单稚娘都假模假样来了一趟景玉宫,倒是王婉佳一直没露面。 顾红缨陪着楚云彤过来帮付巧言处理宫事, 顺道给她八卦:“听闻她也想来, 只学乖了不敢随便来,去请示太后娘娘, 娘娘叫她在自己宫里凉快待着。” 这实在不像太后能说的话,付巧言疑惑地看了一眼顾红缨,顾红缨立马就不好意思了。 “意会一下啦!” 楚云彤这回倒是没说她,只对付巧言道:“你如今也三个月了, 自己要当心。” 三个月其实胎便算是稳当了, 只宫里头情况复杂些, 有些事不太好说。 楚云彤能同她这样叮嘱一句, 也算是交心了。 付巧言冲她笑笑,温和道:“多谢你提醒, 宫里头的宫人们比我紧张多了, 倒是一直都很安稳。” 且不说别的,升位宸妃之后她宫里头的黄门就多了两人,都是高高瘦瘦的样子,一看就是能看家护院的。 三个月还不显怀, 她瞧着跟以前仿佛也没什么不同, 付巧言还道:“太医不叫我吃太多, 怕孩子太大不好生,现在都是她们来配我的膳单,好些东西不让吃了。” 顾红缨跟着笑:“那是自然了,若是有点问题,还不得被皇帝陛下拖出去砍了。” 楚云彤终于对完一本账单,抬头就训她:“没规矩。” 顾红缨根本不往心里头去。 她拉着付巧言在边上嘀嘀咕咕,把宫里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讲一遍。 一直到这个时候,付巧言才知道因为孙慧慧的事,章莹月也挨了尚宫局训诫姑姑的训斥。 宫里如今剩的这两位训诫姑姑都是先宣帝时的老宫人,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那眼皮一抬,能叫人直打颤。 她们骂起人来半个脏字都没有,却叫你浑身难受。 一般训诫姑姑都是训斥犯了错的宫人的,偶尔有妃嫔犯错也是可以训斥她们,辈分越高越好。 其实孙慧慧宴会上闹那么一场,跟章莹月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她毕竟是一宫主位,她手底下的淑女跑出来闹事,她就有看管不力的责任。 倒是楚云彤运气好孙慧慧没在她手下的时候犯过事。 付巧言茫然了一会儿,问:“章婕妤,怕不是要气疯了吧。” 顾红缨幸灾乐祸:“那必须的,她那种人见别人落难能高兴死,自己倒霉就要赖别人。” 别看顾红缨大大咧咧,看人可准呢,张嘴就是一针见血,若是章莹月听到她这评价,怕不是要气出病来。 “你啊,出去可别乱讲。”付巧言也忍不住笑了 。 顾红缨也会讲话:“这不是在你这里吗?” 那倒是,现在这样生活,三个人都很满意。 有她们陪着,付巧言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枯燥的宫事也并没有那么烦人,开开心心地就做完了。 等到晚上荣锦棠回来,就见她笑嘻嘻坐在那做小衣裳。 她缝补上的活计很一般,不过小婴孩的衣服也穿不了多久,如今这般无非就是做个心意。 荣锦棠先在偏殿里换好衣裳,才过来亲亲她:“今日如何?” 自打她有孕以来,每回他回来都要问这一句,她若是答不好,太医立时就得叫来。 他这是关心她,担忧她,她就每回笑着答:“好得很呢。” 付巧言握着他的手,叫他坐到身边,一件一件给他看笸箩里的小衣裳。 这都是最近她跟晴画一起做的,简单又有童趣,每天都要摸出来看好几遍。 明琴的手艺自是顶好,一直都在忙着给她赶制夏衣,没什么功夫做小衣服。荣锦棠很是不放心尚宫局那边的绣娘,特地给景玉宫多拨了两个小宫人,叫她们同明琴一起给她做里衣和单衣。 这些衣裳有的荣锦棠见过,有的就没有,他一件一件拿起来看,好半天都舍不得放下。 看这些衣服也不是单看绣的如何做的如何,只是初为人父人母,他们在想象着自己孩子穿着衣服的样子。 那一定是可爱极了的。 衣服看完,荣锦棠就十分小心地扶着她起身,拉着她去后院里散散步。 李文燕跟他说的所有医嘱他几乎都背了下来,她说多走动好生不受罪,他就心心念念叫她多散步,晚膳也不敢叫她吃太饱怕她积食。 他发自内心的那种关切,付巧言很是感受到了。 正因为如此,哪怕偶尔会想要闹些小脾气,也都闹不太出来。 两个人在院子里慢悠悠溜达,荣锦棠道:“恒书已经去了国子监,那是读书好地方,你且放心。” “穆涟征找人照顾他呢。” 国子监是大越最好的学院,穆涟征好多族弟都在那读书,如今穆家也算是皇家姻亲,叫人关照一二也是举手之劳。 说起这个,荣锦棠就同她感叹:“你弟弟,真是沉得住气。” 他高中状元,却没有去翰林院报道,自己求了皇上的恩典去国子监继续读书,这是其一。 等到荣锦棠第二次招他进宫看望有孕的长姐,外人才知他姐姐是如今陛下身边最知心的宸妃娘娘,他一路从童试上来,一个字都没对外人讲过。 当时大殿上定三鼎甲,好生得有几十位大臣在,荣锦棠也没偏向他说一句话。 就连如今去了翰林院,有那学生自己文采平平却爱攀比,跑到他跟前说三道四。 结果付恒书当场就说:“我这状元是靠几年苦读考中的,阁老们都能作证。你若有何话要讲,三年之后也高中状元,再来同我辩论一场。” 他的意思明明白白,我一不靠姐姐,二不靠父母,只靠自己寒窗苦读。你们现在都不如我,等比我牛的那一天再来跟我扯闲篇。 付恒书讲完,还要再来一句:“我如今一天四门功课,实在没时间同你们叙旧,不如就此别过?” 瞧瞧人家,这么厉害还这么努力,你们跑来跟人家磨磨唧唧,实在太不识相。 那些学子们各个比他年长,等一起上了几天课,却都心服口服了。 这脑袋也不知是如何生的,偏就比旁人聪明许多。 荣锦棠一边给她讲付恒书的事,一边还感慨:“若是咱们娃娃也这么聪明多好。” 付巧言摇了摇头,帮他把歪了的腰带正过来:“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要成人精子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 “不聪明,就要比旁人辛苦。” 皇家的孩子,笨的都走不到最后。 付巧言一愣,随即握住他得手:“陛下想的太远。” 想的不远,这皇帝怎么当下去呢?荣锦棠只笑,却没反驳她。 两个人聊一会儿孩子,又说了最近的宫事,就到了晚膳时分。 付巧言现在的吃食都是经过好几遍核单的,荣锦棠本想给景玉宫单开小厨房出来,她既然不允,后面许多特殊膳食便都是乾元宫小厨房来做了。 这样一来食材和成菜就安全许多,再经景玉宫检查一道,到了付巧言这里的压根就不会有问题。 从乾元宫的张德宝和宁城,到她这里的晴画、晴书、明棋和沈安如。这么多人层层监督,要是再出问题付巧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自从她有孕以来,晴画瞧着疲累不少,日夜都少不得她盯着。 付巧言怕她吃不消,便叫陆六多盯外面的事,叫晴画少操心些才好转。 她一边用着膳房特地给她炖煮的膳食粥,一边拍了拍肚子:“你这个金贵的娃娃哦。” 荣锦棠给她夹了一小块脆皮豆腐:“不许胡闹。” 用完晚膳,两人又散了会儿步,荣锦棠才放她回寝殿读书。 其实晚上读书对眼睛不是太好,只付巧言现在也不会看很长时间,她都是特地选的启蒙书籍,小声在旁边朗读。 那声音抑扬顿挫,还带着奇怪的尾音。 她每次在那读,荣锦棠就老是忍不住想笑,但她说要给娃娃先读完三字经,他就不好妨碍娃娃进步了。 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两个人往对方身边那么一凑,荣锦棠就微微冒了汗。 付巧言小声问他:“陛下是不是……?” 荣锦棠忍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别闹朕,听话。” 付巧言没有来地心里一甜,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留下荣锦棠在边上算:现在三个月,还有七个月孩子才能呱呱坠地,等她出了月子,恐怕就要翻过年去了。 这得等多久呢? 荣锦棠就在这样遗憾又无奈的思绪里沉沉睡去。 子时,正是万籁俱寂。 “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荣锦棠,他只是稍稍迷茫一会儿,下一刻就听见外面宁城的声音:“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荣锦棠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付巧言也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陛下,何事?” 荣锦棠穿好外袍,回到床边扶着她又躺下。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缠绵而温柔的吻:“乖,你继续睡,朕去去就来。” 付巧言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荣锦棠坐在那凝望着她,不多时起身,沉着脸踏出寝殿:“报。” 140.开战 颍州, 梧桐巷,原布政使司。 后院, 摘星楼。 卓文惠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燃香。 欣兰香慢慢飘散在屋里,她却一点都没觉得舒缓下来。 卧房的门突然开, 青歌捧着食盒进来:“小姐用些吃食吧。” 卓文惠这几日胃口都不是太好, 她面色青白,显得了无生气。 青歌心疼她, 取来的都是好克化的食物,一碗小米山药粥并两个小巧的银丝卷,怕她还是用不下,只取了八宝咸菜和玫瑰菜头来, 好下饭。 “放这里吧。”卓文惠淡淡道。 “小姐……”青歌道, “家里已经有所准备, 您不用太过烦忧。” 卓文惠叹了口气。 “我如何能不担忧。” “一旦打仗, 百姓们就要遭难,国不成国, 家不成家, 苦的只有他们了。” 从她来和亲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为自己想过未来。 胡尔汗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们心知肚明,从来不在房间里说政事。 越是这样, 卓文惠越煎熬。 开春以来他已经有一月未归, 卓文惠派手下出去打听, 才知道他们在北边山中早有动作。 他忍不了了。 卓文惠已经许久没有吃下东西去,一旦开战,百姓们便要被迫放弃春耕,哪怕能从战乱里苟活下来,到了秋日也没粮食果腹。 现在这布政使司里内外都是胡尔汗的人,她就连卧房都无法踏出一步,明显已经被软禁。 “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吧。”卓文惠轻声说。 青歌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痛哭失声。 “小姐,您别这样,陛下还等着您回去呢。” 无论是因为先帝嘱托还是血脉至亲,荣锦棠都不能放任卓文惠死在颍州,哪怕有半分可能,他也想把她救回来。 如果一个泱泱大国连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保护百姓。 卓文惠撑到今天,也正是为了这个。 荣锦棠才刚刚登基,无论如何她都要撑久一点。 “他们还有几个没被抓起来的?”卓文惠轻声问。 青歌哽咽道:“除了厨房的瘸腿老六,其他都已经不知去向。” 卓文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紧拳头,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憎恶过胡尔汗。 “只怕也是找不到了,”卓文惠道,“回头我写了名录,你贴身放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回到大越给他们立衣冠冢。” 青歌低头抹了抹眼泪。 卓文惠主动捧起粥碗:“哭什么,我们可比颍州的百姓们过得好许多,若是我们再哭,百姓们还怎么活下去?” “回头你跟老六交代几句,最迟八月胡尔汗一定会有大动作,”卓文惠轻声道,“今年颍州干旱,大半农田都干枯了,他要攒够过冬的粮食,就必须要去大越抢。” “他们乌鞑人从来不想着自己努力,一门心思想要抢别人的。” 青歌帮她又盛了一碗粥:“小姐多用些,不能咱们自己先倒下不是。” “你说的是。”卓文惠忍着胃疼吃了下去。 青歌伺候在边上,见她这样差点又流出眼泪。 她们家郡主多么聪慧美丽,曾近的她可以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飞驰,现在却只能被囚在内宅里,整个人都如同枯萎的沙漠海棠,再也不复往昔活泼。 卓文惠好不容易把粥吃下去,叹了口气:“越活越回去了。” 就在此刻,上京,长信宫勤政殿。 明明午夜时分,可勤政殿里灯火通明,六部尚书汇同三省令以及安和殿大学士都守在堂下,静静等着荣锦棠看完军报。 护国将军顾熙尘一身武将劲装,肃穆而立。 自从顾熙然重伤而归,护国将军的官位就落到了他的堂弟身上。 顾家武将出身,家里的男儿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没一个孬种。现在前线告急,顾熙尘自然要奔扑前线,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将军不怕死,士兵早还家。 除了他,还有几位镇国将军和辅国将军在。 因为乌鞑,去岁起军中就增员伍仟骑兵,分由两位镇国将军统帅,这一次全部都要上战场。 荣锦棠终于看完了手中的军报,他把那份折子放回桌上,起身站在那里。 他这一站起,下面的大臣便都摈住呼吸。 “胡尔汗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他没有先动溧水,直接在上路祁连山脉与下路汉阳关处派兵,想要兵分两路吞掉溧水。” 胡尔汗这两年来成长不少,已经知道迂回用兵。 下面的大臣一听,全部额头出了汗。 胡尔汗忍了两年,看样子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赵朴之如今依旧是兵部尚书,乌鞑不退,他恐怕就不能致士。 不过老大人心态稳,也很敢说话,他听闻立即出列:“陛下,溧水如今已加修城墙,又有靖王殿下重兵把守,胡尔汗避过溧水是相当聪敏的做法。” “只从溧水方面看,暂时不用太过担忧。” “乌鞑手里没有我们的堪舆图,他们要打仗只能靠武力,却不知还有兵法。可有时候用兵不在多,不在狠,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兵法,并不是纸上说书。” 荣锦棠点点头,叫老大人继续说。 赵朴之看了一辈子兵法书,也背了几十年堪舆图,早就对大越的地形烂熟于心。他叫人展开比原尺寸小了一半的堪舆图卷轴,手指在那比划两下。 “祁连山那里山谷悬崖很多,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溧水,他们应当派不了骑兵。而下路汉阳关是我们中原早年的边塞要地,后来降归颍州,汉阳关便被废弃了。” 虽然汉阳关废弃不用,但要塞还在。那连绵百里的烽火台耸立在山上,用砖瓦身躯抵挡外族的侵占。 “这里其实骑兵也不好走,但要切记,有一条汉阳道直通颍州。” “只要叫乌鞑占领那里,汉阳就危在旦夕。” 荣锦棠紧紧锁起眉头。 赵朴之眯着眼睛,仔细看那张堪舆图。 “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设伏,那结局便不一样了。”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顾熙尘立时明白过来。 “老大人好厉害。” 赵朴之没应这话,只是默默看向荣锦棠:“陛下,乌鞑不能再留了。” 他这么说。 荣锦棠的表情立时就变了。 “他们一旦打下汉阳,打下溧水,那……” 那大越就完了。 边关层层关卡,就是为了保护广袤的中原,一旦叫乌鞑铁骑踏破溧水城楼,大越便一览无余。 荣锦棠坐回龙椅上,好半天没说话。 就在这时,顾熙尘踏出一步:“陛下,臣愿往。” 他身后,甚至还有几张年轻的面孔,沈聆如今独领火凤卫,位比辅国将军。 年轻的将军们也都踏前一步,抱胸行礼:“陛下,臣愿往。” 有那么一瞬,荣锦棠胸口烫得吓人。 保家卫国不是虚言,将士们舍生入死,为的就是家国永安的将来。 他紧紧攥住手,招兵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上前:“士兵人数,军需粮草,国库储备,明日朕要看见。” 四位侍郎跪下行礼:“诺。” 等大臣们都去安和殿忙碌,荣锦棠单独把顾熙尘留了下来。 “顾将军,这一次便要辛苦你了。” 乌鞑之战,死了一个沈长溪,伤了一个顾熙然,如今他即将要派第三位护国将军过去,是死是生尚未可知。 顾熙尘淡然一笑:“陛下言重了,臣职责所在,无怨无悔。武将便应当保家卫国,才算不枉此生。” 荣锦棠叹了口气:“上京十万兵马任你调遣,沈将军会领伍仟火凤卫一同前往,请您二位务必好好配合。” “必要叫乌鞑有来无回。” 顾熙尘给他行了大礼,再起身时荣锦棠就道:“靖王那里,还要谢将军和钱将军一起接应。” 这是在给他安排任务了,顾熙尘心中一凛,表情便严肃起来。 “朕不怕他别的,一旦……那苦的就不是边关百姓了。” “诺,臣一定仔细安排。” 荣锦棠点了点头,正想叫他回去休息,却不料顾熙尘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在书房门口扭捏起来。 “爱卿还有何事?” 顾熙尘叹了口气:“臣别无随求,只求小女在宫主清静度日,还望陛下恩准。” 他自己的女儿,他何尝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气,他不求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也不需要她给家族增光异彩,只要安安稳稳过下去,便不枉他送她入宫。 这位新帝聪慧清醒,他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昏庸之辈,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进宫安稳一生,说不定比在家中被指指点点要强。 荣锦棠倒是理解他一片慈父心肠,闻言只道:“宸妃同顾昭仪关系极好,平日里也很照顾她和丽嫔。” 顾熙尘蓦红了眼睛:“臣不是不知道她和丽嫔……只她若是留在家里,将来吃苦的还是她们自己。” 荣锦棠自己即将要做父亲,这会儿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爱卿放心便是,朕当年能应允你,现在也不会改变初衷。” 顾熙尘勉强憋出一个苦笑来:“多谢陛下隆恩,臣这就告退。” 荣锦棠看他默默而去的背影,独自在书房沉思很久,才又继续忙碌。 六月初十,上京安慧门外人头攒动,顾熙尘领着十万雄兵,告别君王,奔赴边关。 灵心宫内,顾红缨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给观音菩萨磕了头:“只求大士保佑,愿我大越将士平安归来。” 141.叮嘱 二更 那日荣锦棠半夜走得急, 后来付巧言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一直到次日早上才隐约想起这件事来。 但荣锦棠一夜未归, 很显然前朝又出了事。 之后几日,荣锦棠还是没有回来。 倒是每日都叫宁城或张德宝照三餐过来瞧她,就怕她有半点闪失他那里不知道。 张德宝油嘴滑舌, 很多话不敢直说, 倒是宁城稳重些,却大着胆子同付巧言讲了细枝末节:“边关不是很太平, 陛下正在忙这事。” 边关的事是荣锦棠心心念念两年之久的大事,被侵占的颍州和被迫和亲的公主,仿佛一根尖刺,叫他时刻如芒在背。 乌鞑一日不除, 大越便一日不安。 付巧言知道这会确实是大事, 便也不去烦他, 自己在宫里努力做好宫事不叫他多操心。 “大伴平日里烦请多注意着陛下身体, 我知道你们事多,就不好老去烦扰。” 宁城向她行礼, 道:“诺, 娘娘也务必注意身体,陛下在前头也时刻惦念。” 六月初十那一日荣锦棠送走十万大军,他没有去乾元宫批改奏折,而是散着步去了景玉宫。 差不多有十日未见, 他实在有些想她。 已是初夏时节, 阳光明媚而灿烂, 正殿里早就开了隔窗,叫前后都能有风吹拂进来。 荣锦棠刚踏进景玉宫,抬头就瞧见她在窗边读书。 初夏的暖阳穿过隔窗映在她身上,好一幅美人倚窗含笑看的美景。 荣锦棠冲正要唱名的张德宝挥挥手,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大殿。 明棋正坐在寝殿门口,手里正在裁纸笺。见了荣锦棠来,也机灵地没有吱声。 荣锦棠轻轻掀起珠帘,弯腰进了寝殿,付巧言正背对着他,读书读得专心。 他怕吓到她,用很轻的声音道:“巧言。” 付巧言回过头来,在望见他的那一瞬间,一双眼眸璀璨如星河。 她扔下手里的书本,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还好,没瘦。” 付巧言笑着道。 荣锦棠一把搂住她,把她牢牢圈在怀里。 她的身子那么软,那么温热,直到拥她入怀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平安喜乐的意义多么重要。 只有家国稳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心爱的亲人家人才能一生顺遂,不用饱尝颠沛流离之苦。 作为皇帝,他理应心心念念都是百姓,可在内心深处,他自私地想单独加上一个她。 或许应该说是,她们。 荣锦棠叹了口气:“几日不见,怎么还是这么瘦。” 付巧言就趴在他怀里笑,震得他胸膛热乎乎。 “晴画这丫头不叫我多吃呀,还不都是你非叫小厨房听李文燕的,吃不饱怎么胖。” 荣锦棠累了十来天,直到看见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才觉得终于能放松下来。 付巧言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今天还要回去忙吗?” 荣锦棠摇了摇头,拉着她一起坐到贵妃榻上。 “不回去了,他们在路上,朕也该歇一歇了。”荣锦棠长舒口气。 付巧言正想叫张德宝进来伺候他更衣,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她伸手叫来张德宝,叫他把贵妃榻上的小几搬开好叫他睡得舒服些。 荣锦棠仿佛许久都没有休息过了,付巧言轻轻帮他解开头冠,才发现他眼睛下一片青黑,嘴唇都泛着白。 付巧言帮他脱下外袍和鞋袜,他也一直都没有醒。 等到把他安置好,付巧言才出了寝殿,招呼张德宝去书房。 “陛下是否这些时日都没睡好。”付巧言皱着眉头问。 张德宝叹了口气,就连他的脸色都是灰白的,显然疲累至极。 “边关事急,陛下担忧大军赶不到溧水,这几日日夜不休,终于安排好了所有事宜。” 付巧言点点头:“张伴伴也辛苦了,若您不嫌弃,不如先去陆六那睡会儿,瞧你都没什么精神了。” 张德宝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中监,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那先劳烦小六帮我顶顶,多谢娘娘开恩。” 付巧言笑笑,叫陆六请他出去。 荣锦棠这一回真的累狠了,怕是十来天都没怎么睡过觉,这一次得叫他睡足,要不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等到天色渐暗,晴画就有些焦急:“陛下还未醒,可怎么传晚膳?” 付巧言放下笔,想了想道:“我去瞧瞧。” 她如今早就换了软底的绣鞋,走路都没什么声响,她轻手轻脚进了寝殿,见他躺在那一动不动,甚至还打着鼾。 付巧言走到他身边,在昏暗的光影里仔仔细细看他。 很多时候他像是从来不会累,几乎每日都是从早忙到晚,付巧言以前总是忍不住担忧,怕他说不定哪一天就倒下了。 就连难得的沐休,都是大臣休息他忙碌,几乎没有一天不批折子的。 今日再来看他,他也其实也是个凡人。 不比别人多生两颗心,也没那么铜皮铁骨。 付巧言心里微微泛着疼,她轻轻帮他顺了顺长发,俯身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 “好好睡一会儿吧,我的陛下。”她说道。 晴画正等在外面。 付巧言出去便说:“传膳吧,弄得简单一些,我在茶室里用。” “娘娘……”晴画犹豫了。 付巧言挥挥手:“去吧,有我呢。” 晴画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饿着她们娘娘,听了便去吩咐晚膳。 等晚膳用完,付巧言洗漱完毕回到寝殿,他也还在安眠。 付巧言没叫宫人挪动他,榻上早就垫了软垫,睡着也不硌得慌。 她亲自用温热的帕子帮他擦干净脸面手脚,就叫他在榻上睡了一夜。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付巧言半醒不醒的时候,突然感觉身边一沉,一个熟悉的身体靠了过来。 她嘴角微微勾起弧度,转头靠近他怀里:“今日别早朝了,可否?” 荣锦棠“嗯”了一声,搂着她盖好被子:“睡吧。” 付巧言就又睡了过去。 等到窗外阳光晴好,喜鹊立在梅花树枝上欢快唱着曲儿,付巧言才悠悠转醒。 她在荣锦棠胸膛上蹭了蹭,抬头去看他。 他也已经醒来了。 架子床上垂着床幔,里面昏昏暗暗,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黑暗里璀璨的眼眸却那么亮,叫人忍不住盯着他看。 “醒了?”荣锦棠把她揽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付巧言笑道:“醒了,再睡就要成小娃娃了。” 最近他不在宫里,她很是听了一阵李文燕的育儿经,用心学了许久。 荣锦棠就跟着她笑。 付巧言跟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突然哎呦一声坐起身来。 荣锦棠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这般一惊一乍?” 付巧言道:“陛下昨夜里没用晚膳,该饿了吧?不行我得去安排下早膳,叫御膳房快些上。” 荣锦棠又拉着她躺回床上:“朕当多大的事,没事,现在也不算太饿。” 付巧言这才安下心来。 荣锦棠平静开口,一句接一句地嘱咐她:“最近朕可能无法经常回来,你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像刚才那样可不能再有,时刻要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 “诺,我晓得。”付巧言乖乖应了。 “陛下在乾元宫也别这么耗着,对身体耗损太大,时间长了要落下病来。” 荣锦棠笑笑:“朕知晓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宫里的事情交给你朕是不操心的,只边关战事母后那一定知道,回头你去请安时给母后带个话。” “你告诉他,朕一定竭尽所能,把护国救回来。” 付巧言应了。 “沈家这次有不少人要上战场,你也记得安慰母亲两句,她最听你的,有空就多陪陪她们吧。” 付巧言点头:“好。” 荣锦棠这会儿终于安了安心:“有你在宫里,我不用操心宫事,可我心里头总是惦记你,和你肚子里这个小不点。” “快四个月了,怎么还是这么小。” “已经大了一点点了,陛下摸摸他?”付巧言笑着说。 “真的?昨日瞧你还是那么瘦。” 付巧言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已经有些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上,笑道:“肉都长他身上了呢。” 荣锦棠只觉得掌心一阵温柔,他们两个人的心跳一快一慢,最后都汇到交握的这一点上。 “好孩子,真的长大了。”荣锦棠呢喃着,“你要乖乖的,可不能叫你母亲辛苦。” “他已经很乖了,是最好最可爱的乖宝宝。”付巧言道。 “我能吃好睡好也不难过,都靠他贴心。” 荣锦棠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阵眼眶涌起一阵湿意。 他使劲眨眨眼睛,没叫自己太过失态:“你们两个都是贴心的乖宝宝。” “等下回顾红缨来,你跟他说她父亲惦记她过得好不好,叫她多宽慰她母亲。” “好。” 宫里头有那么多事要交代,荣锦棠絮絮叨叨,很是说了两刻钟。付巧言就靠在他身边认真听,每一件事都回答他“好”。 等到都吩咐完,荣锦棠才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 “最后还是要讲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乖乖听李文燕的话。” 付巧言终于推了他一把:“知道啦,管家婆。” 荣锦棠就笑出声来。 付巧言认真看着他:“你也要好好用膳,好好休息,其他的我不懂,就不多言。” “宫里的事,娘娘的事,我的事,孩子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付巧言严肃说道。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同她交换了一个甜蜜的深吻。 “还好有你在。” 如果没有你,我又当如何? 142.孕吐 大军出征, 马不停蹄赶往边关,前朝暂时便没那么忙, 只荣锦棠每日还要处理军报,便也不能经常回后头。 恩科所取的那些进士们开始陆续出仕,荣锦棠点了几位早就看好的人选, 直接选于翰林院供职。 他从来不是惯于等待的人, 一旦手里有得用人,便马上开始改革早朝与阁批制度, 或许是因为外敌入侵的缘故,又或许前朝的阁老们是他一手提拔上来,这两件事竟推行顺利。 这样一来他就轻松许多,隔三差五能回到后头看看巧言, 同她说说话。 七月初, 大军刚行至半路, 边关告急。 胡尔汗一刻都没有等, 他直接领兵出颍州,想要强取汉阳关。 从收到军报的那一刻起, 荣锦棠面沉如墨。 按照路程, 最早七月中旬大军才能抵达边关,胡尔汗先行出兵,就只有溧水驻守的边军可以一战。 在经过勤政殿商讨一夜之后,荣锦棠终于下旨, 八百里加急派军报赶去溧水靖王府以及溧布政使司、溧水指挥使司。 荣锦棠授命靖王为主、以溧水指挥使沈伽为辅统领边关五万大军, 务必守住溧水防线。 无论如何, 这封军报都必要派出。 圣旨一下,荣锦棠就屏退众臣,独自一人在勤政殿坐了许久。 这一场猜测靖王忠心和私心的豪赌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国难当头,溧水哪怕有再多他的人都没用,只看这一个月到底如何。 也看靖王心中到底孰重孰轻了。 直到日落西山,荣锦棠才从勤政殿缓步而出,他没有回乾元宫后殿,直接去了景玉宫。 付巧言现如今是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肚子仿佛吹了气一般鼓起来,已经显怀了。 她一开始不太适应,总觉得腰腹上沉甸甸,干什么都不太方便。因为多了个小宝贝在肚子里,她还老想方便,整个人都很不爽利。 近来几日她又开始孕吐,吃什么都不是滋味,闻到一点不对付的就要恶心,整个人瞧着都憔悴下来。 荣锦棠现在尽量不在乾元宫耽搁太长时间,下午处理完政事就赶紧回去,不时刻盯着她实在不能安心。 他抬头望望天色,不由有些着急,便加快了脚步。 荣锦棠身高腿长又练过武,走起路来步下生风,张德宝苦着脸追在后面,差点跑起来。 等到了景玉宫,一进去就听见付巧言的干呕声。 荣锦棠皱起眉头,大步进了正殿。 她现在不耐烦在寝殿里待,嫌屋子里憋气烦闷,只能在正厅里或者院子里坐坐。 下午日头太大,荣锦棠又担心她晒着,特地叫织造居给在后院搭了凉棚,好叫她随时能在外面散散心。 长信宫里头夏日闷热,荣锦棠又不敢随便挪动她,就只好把乾元宫的甄姑姑给临时调过来,特地伺候她这一胎的生产。 原来在石榴殿付巧言每次瞧见甄姑姑都觉得她十分严肃,这一到景玉宫就仿佛换了个人,每日里尽心尽力指导晴画怎么照顾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荣锦棠一进正殿就看付巧言在那里顺气,晴画取了一把圆扇给她扇风,叫她舒服些。 “怎么?又难过了?”荣锦棠皱眉问。 付巧言回头,见他面色发白,就知道前头事很急,他这两日就又没怎么歇息。 “陛下今日想用什么?该用晚膳了。”她没问前头事,只叫晴画扶着她缓缓起身,用很奇怪的姿势往门口走。 她个头在女子里已经不算矮,加上身材修长,肚子其实看起来并不大。 只她实在有些瘦,瞧着只有肚子上有肉,叫人看了就心疼。 荣锦棠快走几步,一把扶起她,尽量讲俏皮话给她听:“怎么还跟个小鸭子似得。” 原本付巧言正吐得昏天暗地,可一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味,竟突然觉得舒服许多。 “陛下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的。”付巧言嘴上说着,嘴角却微微扬起,显然是很高兴的。 她穿着松软舒适的九支香云纱袄裙,身上一件多余的首饰都无,因为身体不适而面色发黄,在荣锦棠眼中却依旧美丽如昔。 荣锦棠叹了口气:“没有娃娃的时候盼着,等好不容易有了又要遭罪,真是……” 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他们身份这样重要,承担着荣氏延续的责任,付巧言哪怕再辛苦,都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可明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荣锦棠还是心疼她。 每次看她茶饭不思,肚子倒是鼓起来,像个小软枕一样挺在身前,人却比以前瘦了许多,他就总是担心她撑不下去。 可付巧言却比他坚韧。 十月怀胎,母子连心,她心心念念着与他的孩子,无论多大的磨难都要咬牙挺过。 更何况,就连李文燕都说她这已经算是很顺利的了。 付巧言笑笑,拉着他的手印在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已经会动了,总是不经意间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 “陛下今日还没跟娃娃问好呢。” 外面金乌西落,大厅里宫人们正在布置晚膳,荣锦棠怕她闻到味又不舒服,就扶着她小心翼翼往后院走去。 “宝贝今天晚上也要乖,不要叫母亲不得安眠。”荣锦棠轻轻抚摸她的肚子,沉声道。 付巧言就跟着笑。 年幼时不懂什么叫伴侣,不懂什么叫夫妻,也不懂什么叫相知相许。 等到他们一起携手走过几百个日夜,又到如今共同孕育子嗣,那一份细密的温情便如陈年老酒,越发香醇。 古诗有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或许他们都没对对方亲口说过什么,可这份相思已刻骨铭心。 两人刚走了一会儿,付巧言突然哎呦叫了一声:“陛下快来,娃娃动了。” 荣锦棠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就轻轻贴在她圆滚滚的肚皮上。 隔着柔软的纱衣,他清晰感受到娃娃在她肚子里翻了个身,弄得付巧言的肚子都变了个形状。 那大概是孩子同父母打的第一声招呼。 荣锦棠只觉得心口温热,就像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的表现一样,他弯下腰在付巧言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拍着付巧言的肚子:“乖宝宝,快些睡。” 五个月大的娃娃已经会动了,付巧言有时候半夜总被他弄醒,肚子里翻天覆地,不知道又在玩些什么。 付巧言双手托着肚子,很是没有缓过神来,小宝贝翻了个身,她就要难受很久。 荣锦棠又有些心疼,扶着她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走起来:“希望他早点出来,再这么折腾下去你可要吃不消。” 付巧言摇了摇头,笑道:“一天里也就偶尔这样,大部分时光他都乖巧极了,我倒是不想叫他早点出来,足月才好。” 虽然她初次做母亲,到底母子连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是她能清晰感受到他在茁壮成长。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健康平安。 荣锦棠叹了口气,扶着她在后院转了好几圈,等付巧言觉得透气够了,才回到大厅。 晚膳寡淡得很。 在景玉宫的每一顿膳食都贴着她的口味走,前些时候她喜欢吃酸的,小厨房就连着做了好几天酸辣臊子面,后来她又爱食甜的,便做了几次蜂蜜水果羹。 轮到这几日是酸甜辣咸都不爱吃,只能用的进去没什么味道的小米粥,荣锦棠怕她闻到别的味难受,也跟着喝粥。 他并不是很难伺候的那种人,一小碟花生米、盐水豆腐、咸菜玫瑰丝就是配菜,他用了一大碗小米粥并两个银丝卷,就将将饱了。 可付巧言跟前那碗小米粥却只用下去一半,还在慢条斯理磨蹭。 她真的从来都没这么矫情过,可就是吃不下。 宝宝就顶在她胃上,咽东西都难受。 即使这样,她还要操心荣锦棠的身体:“陛下只吃这个有什么营养,每日那么辛苦总要用些肉蛋鱼虾的。” 她皱着眉正要吩咐,荣锦棠就先摆了摆手:“再上一碗肉末蒸蛋,这个没什么味道,朕用了便是。” 付巧言就眉开眼笑了。 晚上付巧言已经没什么精力读书了,她现在偶尔摆弄一下给孩子准备的小衣裳,时不时问荣锦棠一句。 他现在会把不太要紧的折子带回来批,那么十来份按照阁老的条子迅速批完,就能陪着她早些安置。 等两个人都沐浴更衣,荣锦棠就搂着她上了床。 荣锦棠是既怕她热又怕她冷,便叫晚上把冰山摆在寝殿外面的小厅里,还不叫摆太大的,清晨天气凉爽些之前就得化没,正好能叫寝殿舒适适宜。 刚一躺下,付巧言就觉出他有些不同来。 她又蹭了蹭,换来荣锦棠深深吸了一口气。 付巧言就小声问:“陛下是否要……” 荣锦棠打断她:“不用你,乖,好好睡。” 孕中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付巧言一听这话,竟委屈了:“陛下不用我,便是要找别人?” 若是往日,她定从来都不会这样撒娇,倒是因为有了宝宝,才能直爽说两回心里话。 荣锦棠心里五味杂陈,却把她搂得更紧:“傻姑娘,再说这话朕要不高兴了,也需你哄呢。” 付巧言立马就高兴了,扭来扭去换了个舒服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留荣锦棠低头往下瞅了两眼。 兄弟,对不住你。 咱哥俩再忍忍吧。 143.成长 二更 七月底, 付巧言的孕吐开始缓和,就是十分怕热。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仿佛蒸笼, 哪怕宫人们已经把树上的知了都抓了,付巧言还是很烦躁。 荣锦棠又开始忙碌起来,等她身体稳定, 荣锦棠就把精力放到前朝多了些。 这一日傍晚, 金乌还躲在云层里散着热气,天边是橘红的晚霞, 映得天际一片赤诚。 付巧言坐在前院里,趁着今日有些风,好歹透口气。 正厅里的冰山还散着凉意,可李文燕不许她靠太近, 隔着那么远也没什么效用。 为了不叫自己心烦, 付巧言便把秋装的单子翻出来, 开始一项一项核对。 也不知道是不是劳碌命, 做正事的时候她反而能聚精会神,不会特别烦躁。 核对宫事单子原本是明棋的活计, 她既然抢着要做, 明棋就在一边陪着,偶尔轻声细语给她讲解。 荣锦棠今日回来的很早。 付巧言原本想叫明棋扶她起来走走路,抬头就看他皱着眉进了宫门。 “陛下今日可早。”付巧言慢慢起身,站在原地扶了扶肚子。 随着天气越发炎热, 她肚子就越来越大, 一月前还是个小靠垫, 现在就变成大软枕了。 不孕吐以后她吃得也多了些,加上李文燕变着花样给她进补,如今在去看她终于有点圆润样子。 原本的尖下巴柔和不少,眉眼也有些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荣锦棠自己心有所想,总觉得现在去看她透着一股母亲特有的慈爱,既温润又柔和。 当然,这也只是觉得。 宸妃娘娘现如今可怕烦怕热,皇帝陛下还是轻易不敢招惹她的。 “前两日忙没回来,今天就赶紧来瞧瞧你。”荣锦棠笑道。 付巧言也笑,看起来还算平和:“陛下先更衣散散暑气,再吃碗凉茶。” 景玉宫现在煮的凉茶是特地为她调制的,平心静气舒缓温和,荣锦棠这样每日繁忙操劳的人也很适合,喝一杯能舒服好半天。 荣锦棠现如今是很“乖巧”,从来都不跟她对着干,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听话。 等换了一身轻薄的长衫再吃一碗凉茶,他心里的怒意也渐渐消散,看她慢吞吞挺着肚子往厅里走,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付巧言在习惯这个大软枕之后行动就很利索了,只她刚在坐的时间有些长,不敢走太快。 他深吸口气,叫自己淡定下来,才出去扶她:“都说不能坐太久,你又不听话了。” “哦。”付巧言很淡地应了一声。 荣锦棠立马了悟,直接换了话题:“前朝有些事,朕得细细讲给你听,回头你遇上好知道怎么处置。” 这倒是奇了,怎么前朝的事还有她能处置的缘由? 一想起这两天的事,荣锦棠也很烦闷。 “边关不太平你是知道的,其实月初已经开战了。”荣锦棠道。 付巧言一愣,问:“陛下,可还好?” 荣锦棠看起来倒不是很纠结的样子,他道:“朝里如今还好,边关原本还有皇兄在,只最近同乌鞑那战事太凶,他便受了重伤。” 他受了伤就不能再领兵,只好退居靖王府养伤。 荣锦棠这般说着的时候,便微微皱起眉头。 付巧言顿了顿,荣锦棠许多事都不瞒着她,她经常也就安安静静地听。有些事不能叫他憋在心里,说出来总归是好的。 只这些事她都没往外面讲,也不往心里去,时间长她就选择性地遗忘了。 偶尔他再旧事重提,她都要想好久才回忆起点滴过往。 不过靖王的事她是不可能忘的。 “那该如何是好?”付巧言问了一句。 荣锦棠倒是不算太心烦,他道:“顾将军已经到了边关,现在换他统领战事,便是这样其实朕是更放心的,只是……” 只是靖王到底如何想,谁都不知道。 统帅轻易不上前线,他又是皇亲国戚,同当今圣上血缘最近的亲王,战事也没到险要万分之时,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受重伤的。 不过溧水指挥使沈伽也上表军报,道靖王确实受伤颇重,腿上中了一箭,许久都没有养好。 荣锦棠这才微微放心,但私下还是叫禁卫统领冯昔再派一小队人马,去溧水打探清楚。 在这样紧要关头,靖王绝对不能出事。 想到这,荣锦棠也怕付巧言太过烦忧,便道:“只是怕皇兄以后好不了,走路都吃力。” 付巧言也跟着叹气。 战场残酷,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今天大胜而归,明日就可能兵败如山倒。 付巧言一把攥住荣锦棠修长有礼的手,紧紧盯着他看:“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您不用去吧?” 她的语气几乎恳切。 荣锦棠心中一酸,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难受得要命,还是没讲出话来。 他不敢跟她说实话,又从来都没骗过她,一时之间,荣锦棠竟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最后他见付巧言表情都变了,才哑着嗓子开口:“朕去做什么?朝廷的事谁来管?你啊,就别操这个心了。” 付巧言这才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愿意安慰她一句,她便已经知足。 一番话被两人打断好几次,荣锦棠索性一口气都讲出来:“这只是前因,后来穆涟征听闻边关已经开战,便进宫求朕也想奔赴战场。” “什么?”或许是太吃惊,付巧言的声音都拔高了些。 荣锦棠拍拍她的腰,道:“你别看他平日里纨绔,到底是安国公家的孩子,小时候也是摸爬滚打过来,不是个孬种。” 好男儿,战四方平天下,保家卫国,抛洒热血,无怨无悔。 哪怕是穆涟征这样的勋贵公子,也时刻不忘自己身上的责任。 说实话,荣锦棠不是不想叫他去。 安国公当年陪着高祖皇帝马上平天下,靠的就是一身家传武学,他们家的子嗣各个研习,无一例外。 二百余年,皇帝都换到第九个,安国公府依旧传承至今,没有落败不堪。 大越开国四大国公,如今仅剩穆家这一枝独秀。 他是没上过战场,可脑中有货,心中有数,有勇有谋,实在是将才的最佳人选。 可……他也毕竟是荣静柔的未婚夫婿。 今年同乌鞑的战事凶险万分,弄个不好就马革裹尸,这辈子再也无法还家。 荣锦棠没有立时答应他,只说先问下安国公和六公主的意见。 然而穆涟征却淡淡道:“六公主言最喜大英雄,臣若是此番如她所愿,岂不美哉?” 这话一说,荣锦棠都不知还有这样的症结:“那安国公及夫人?” 穆涟征又道:“臣父母皆言国之大意在于安,臣若能亲往,才不负世代国公的传承。” 荣锦棠好半天没做声,最后道:“穆爱卿不入仕为官,实在是朝廷的憾事。” 穆涟征只道:“臣实在也不是能安稳的人,征战沙场或许可以,但兢兢业业却实在不行。” 原本因为靖王而纠结的荣锦棠听这话难得笑了。 难怪小六见了他几次面就应下婚事,实在忒是个人才。 付巧言听完他这一番话,先也跟着笑,后来就急了:“您没答应他吧?” 荣锦棠小心看了他一眼:“朕答应了。” “陛下!”付巧言声音略有些高。“若是公主知道了……” 荣锦棠冲她摇了摇头:“穆涟征或许是因为她那些大英雄的话动了心思,可归根结底,他到底是公侯世家公子,国难当头,没有躲在家宅中的道理。” “他有这个本事,也愿意保家卫国,朕若不叫他去,才是看不起他,也看不起静柔。” 付巧言抿了抿嘴唇,却没说话。 荣锦棠这几句看似再说穆涟征,其实又何尝不在说自己? 或许在他心里,也一直住着一个大英雄。 那英雄身披铠甲,手持长枪,一路奋勇杀敌,保家国百姓平安。 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不能上战场? 付巧言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沉默许久。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顺着她不如往日乌黑柔亮的长发,轻声道:“若是静柔来找你,你便劝劝她。” “穆涟征会作为粮草官督送下月边关粮草,应当……”荣锦棠顿了顿,“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然而有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穆涟征被授予辅国将军职,身上带着他的亲笔军令,以及分兵五千人的虎符,必要时可领兵五千,直受顾熙尘统帅。 如果可能,他希望他能出其不意,给胡尔汗来个措手不及。 付巧言闷不做声好久,最终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陛下,我有些腹中空空,不如先用晚膳吧?” 荣锦棠道:“好。” 为了安慰荣静柔,付巧言想了两天的说辞,就怕到时候公主急坏了身子。 只没想到一连十日她都没来,直到穆涟征已随军出征,她才姗姗来迟。 付巧言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人如其名,身上多了些沉静和安稳。 她凑过来搂着付巧言的胳膊腻歪了好一会儿,先问了她的身子如何,才认真道:“巧言,你帮我问问皇兄,我想出宫去。” 付巧言定定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劝阻。 荣静柔笑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都是我的错,若是我不每日都嘀咕这个,他也不能这样冲动。” 她静静流着泪,一点都没有要闹的意思。 “巧言,我想出宫去督办军需,既他决意要去,那我就做好他最坚实的后盾。” “以前的我,真的太不懂事。” “边关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将士,哪怕我能出半分力,也不白顶着公主名头活一遭。” 付巧言烦闷许久的心突然豁然开朗。 这一刻,她终于安定下来。 144.姐弟 八月中, 边关战急。 荣锦棠连续几日焦虑烦闷,怕影响付巧言休息, 就一直住在乾元宫里。 胡尔汗这一次可比两年前要精明得多,他不再莽撞出兵,而是学会分兵和迂回, 顾熙尘和他缠斗半月, 谁都没有讨到好处。 眼看战事就要从夏日拖到秋日,国库不停耗损, 边关百姓不得耕种,荣锦棠说不上火是不能的。 可战不会一天就打完,总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等把户部、兵部、吏部的尚书们都送走, 荣锦棠才松了口气。 张德宝偷偷看了一眼他面色, 见还不算太差, 就进来禀报:“娘娘道瞧陛下最近暑热, 每日都要加一碗银耳雪梨羹,陛下这会儿要用否?” 因为是付巧言吩咐, 所以张德宝根本就不会问荣锦棠愿不愿意用, 而是问他什么时候想用。 他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们这位陛下就是对宸妃娘娘异常宽容,她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 对她从来都没不耐烦过。 如今娘娘有了孕, 更是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架势, 好在宸妃娘娘是一等一的稳重人,从没闹过事叫陛下心烦。 果然荣锦棠一听是付巧言吩咐的,就叫:“上吧。” 他刚说完,外面宁城就匆匆进来,他先是隐晦地扫了一眼张德宝,然后便禀报:“陛下,付大人请见。” 荣锦棠微微抬起头,没想到这会儿他会来。 与别的大臣不同,这位小状元爷请见谁都不敢扣着几天不往上报,就怕陛下听到不好的赏板子吃。 “去勤政殿。” 荣锦棠起身,走到殿门口瞧了瞧外面天色,然后转头吩咐张德宝:“去问问你娘娘,若是现在身体爽利,来静心殿见见弟弟。” 张德宝行了礼,丢给宁城一个得宜的小眼神,退了出去。 宁城跟在荣锦棠身后,听他吩咐:“一会儿记得把静心殿再收拾一下,熏香换换,茶也要你亲自过手。” “诺,臣省得。” 荣锦棠没再说什么,等到了勤政殿,付恒书早已等在那里。 他利落地给荣锦棠行过大礼,荣锦棠便叫起:“怎么这个时候请见?” 也不过三月未见,付恒书生生长了不少的个子,板板整整站在堂下,一身学士服利落干净,很有些少年儒士的样子了。 付恒书道:“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比以前轻松许多,又……比以前能吃,就比以前长得快些。” 他这般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前两年他竟拼命读书了,吃饭上并不很经心。现在闲下来,衣食住行又比以前更仔细,自然就拔了个子。 荣锦棠烦闷了几天的心,这一会儿就放松下来。 百姓们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这倒是好,一会儿你姐姐来了,见你高了定要高兴的。” 一听说还能见到姐姐,付恒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那跟付巧言一模一样的圆眼闪着璀璨的星光,让他整个人都活泼起来。 “多谢陛下开恩。”付恒书又行了礼。 荣锦棠顿了顿,道:“你也知道孕中辛苦,一会儿千万要顺着她说话,否则要发脾气的。” 他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面上却带着笑,一看便知心情极好。 付恒书认真应下,才道:“回禀陛下,之前陛下吩咐事,有些眉目了。” 荣锦棠颔首,叫他继续讲。 付恒书也不怕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往宁城那一推。 宁城接过去,给摆到御案上。 “国子监科目繁多,臣三月内把所有课程都大概梳理一遍,经由同窗口口相传,总结出大概的先生出身及关系。” 国子监是目前大越最好的书院,各科都有开设课程,总也有四五十门功课,在三月内把这些课都上一遍,还说国子监学习十分轻松,付恒书真不是一般人。 毕竟是十四岁就三元及第的天才,及常人所不能及仿佛才是对的。 不过荣锦棠还是说:“很好,这折子很用心,你也不用太过辛苦,省得你姐姐操心。” 付恒书淡淡笑笑。 “作为臣子,理当为国尽忠,臣不觉辛苦。” 荣锦棠点了点那份奏折,没讲话。 付恒书犹豫片刻,道:“回禀陛下,国子监中各世家都有人脉,只少数几位博士独来独往,这其中最特立独行的要数国子监祭酒章博书。” 荣锦棠叫宁城把付巧言吩咐的雪梨银耳羹端来,安静在那吃。 付恒书就老老实实在堂下禀报。 “章祭酒瞧着是温文尔雅的老博士,国子监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有时他也会特地招一些无根无底的学生过去询问,至于问的什么内容臣并未打听出来。” 这一点很有意思,若说他真是关心学生生活,就不能只找平民学生问话,且叫其他人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荣锦棠放下勺子,竟觉得这碗羹作用极大,用下去不一会儿就通身舒畅。 果然听巧言的就对了。 “国子监的学生都怎么评论他?” 付恒书道:“章祭酒只教授策论,且只教年长的学生。师兄们都讲,章博士文采一流,当为人师表率。” 国子监中年长的学生,大多都已过童试和乡试,有正经功名在身。天资聪颖成绩优异者,可通过考试进入国子监就读,不过大多数举人都像付恒书那样直接在籍贯省府学就读,这样开销小许多。 “章祭酒询问的,大多是外地秀才或举子。” 荣锦棠沉默了一会儿,道:“很好,朕知道了,看你姐姐去吧。” 付恒书行了礼,正要退下,就听他道:“你姐姐如今身形有变,不许笑话她。” 荣锦棠一贯在朝臣面前话少,今日接见付恒书也没多废话,只在他姐姐这件事上繁复叮嘱,生怕他不懂事。 付恒书低头笑笑,又行了礼,这才退出正殿。 阴差阳错,柳暗花明,他姐姐这样好的人,值得陛下这样细心对待。 静心殿离勤政殿不算近,付恒书跟着宁城往那边走,因为有些心急,脚下就快了些。 宁城跟在他身后,心里头想还是个毛头小子,面上却不显:“付大人别急,娘娘不会来这样快的。” 付恒书顿了顿,回身冲他拱拱手,等在那问:“不知大伴是?” 宁城也拱手:“多谢陛下恩赏,咱家司礼监上监,宁城。” 这位可是如今宫里一等一的人物了,付恒书又拱拱手:“宁大伴久仰大名。” 宁城就淡笑不语。 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宁城才轻声道:“娘娘很关心陛下,但如今身子特殊,陛下不好叫她操劳,付大人一会儿捡高兴的同娘娘讲讲,旁的就不用多言了。” 付恒书默默点头,心里又是轻了一分。 果然两人慢慢悠悠行至静心殿时,付巧言刚从步辇上下来。 她挺着个大肚子,走路却灵活得很,两三步就走到呆愣的弟弟面前。道:“怎么,姐姐变丑了就不认得了?” 付恒书赶紧摇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怎么觉得姐姐一点都没胖?” 他微微皱起眉头,跟在付巧言身后进了静心殿。 等付巧言都安顿好,她才笑着道:“太胖不好生,陛下盯得紧,不叫太医给我多吃,就没怎么长肉。” 因着姐姐有孕,付恒书在国子监学业轻松,便私下里读了几本医术,知道太医所言甚是,便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仔细打量姐姐,见她面上未施粉黛,眉目舒展,面色红润,便知她将养得极好。 她个子高,又没整个人都胖起来,依旧显得身高体长,仪态优雅。 只是那个惹眼的大肚子,总叫他忍不住瞧了又瞧。 付巧言见他那傻样子,就忍不住笑:“你们都一个样。” “陛下也总看着我的肚子发呆,总怕孩子一个不小心就掉出来,日日都要操心。”付巧言笑道。 付恒书听完跟着道:“陛下是关心姐姐,刚来之前还叫我要老老实实,不能惹你生气。” 付巧言就笑得越发开怀,整个人都舒朗不少。 “陛下交代的事,你都做好了?”付巧言笑完便问。 付恒书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付巧言淡淡道:“陛下信任你,才交代你要紧的事,你仔细办好便是。” 她哪怕在深宫之内,身怀六甲,却也一点都不傻。 不年不节的付恒书突然进宫来看她,还是先见过陛下才来,付巧言一下子就能揣测出大概来。 付恒书笑叹:“姐姐还如当年一般,每回都猜得极准。” 然而付巧言也只是叮嘱他两句,多余的话却一概没有,同他聊了会儿家常,听他讲了讲国子监的趣事,便放他出宫了。 等出了静心殿,付巧言坐上步辇回景玉宫,却远远便看到荣锦棠站在垂花门下。 夕阳日落,云霞多姿,那个俊朗的青年靠在栀子花丛前,正含笑等她。 付巧言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她命黄门快些走,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荣锦棠面前。 他没有叫步辇,就很自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回宫去?” 付巧言回握他的手,脸上笑容灿烂:“嗯,回宫去。” 这一路云淡风轻,含情脉脉。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应回之所。 145.孕事 二更 枫叶红了脸, 雨打落花头。 仿佛一夜秋雨过去,暑热便悄然而逝。 微风徐徐吹来, 又是一年秋意浓。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付巧言便一下子轻松不少。 她如今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晚上睡觉很不舒坦, 荣锦棠也不管前头事多忙, 晚上一定要回来陪她。 九月是丰收的季节。 荣锦棠不仅要操心边关战事,还要督促各省布政使司登录收成, 若有干旱或减收,必要上报朝廷以商讨是否减税。 这一番忙碌下来,过了暑热之后他反而瘦了。 付巧言如今心宽体胖,肚子里的宝贝又很乖, 便开始操心他。 晚上的膳食尽量挑进补的给他用, 一不好好用就要唠叨。 哪怕是皇帝, 也喜欢身边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用心, 更何况这个人是付巧言,荣锦棠便每次都很配合, 笑着陪她用膳。 这一日晚膳照例在正厅里用, 付巧言刚吃下小半碗山药鸽子汤,又叫晴画给他端一碗。 汤里有红枣和枸杞,味道偏甜,荣锦棠其实不是很爱用, 只付巧言淡淡看过来, 他的手就仿佛不听实话, 乖乖把一碗汤都喝下去了。 付巧言这才眉开眼笑。 荣锦棠赶紧吃了一块芝麻熏肉解腻,叹气道:“你哦,真成了宫里头人人都怕的宸妃娘娘。” 付巧言给他夹菜:“陛下又寻我开心。” 等用过晚膳,两人照例散步。如今付巧言低头已经瞧不见脚面,只有一个大肚子横在那里,叫她没办法看脚下一亩三分地。 她自己是习惯了,就是荣锦棠看她健步如飞的样子却总是心惊胆战。 “没事的陛下,娃娃是慢慢大起来的,一点一点适应他,现在就不觉得不得劲了。” 她这般安慰他。 其实她还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不爽利,她嘴上从来不说,但荣锦棠心里都清楚。 她现在手脚都是肿的,晚上经常要起夜如厕,时不时就要抽筋疼醒,一晚上都睡不好觉。 若是孩子刚好晚上醒了,在肚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她更是不用睡了。 她偶尔还是会用不下饭,会盯着镜子里自己胖起来的脸发呆,会对枯黄的头发焦虑。 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已是十分煎熬,她却从来都没抱怨过。 若不是荣锦棠细心,真的很难从她笑容背后发现做母亲的不易。 十月怀胎,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生命从无到有的孕育,是花开结果的艰辛。 李文燕都跟他私底下说过,要时刻关心娘娘的心情,因为她可能还会惧怕生产,担忧孩子健康,恐惧未知的未来。 荣锦棠每次想到这里,就能想到当年的显庆皇后,想起他自己的生母。 每每这样,他其实比她还害怕。 荣锦棠心里悄悄探口气,却不敢叫她看出来。 “最近静柔已经出宫去了,听三姐讲她做得很好。” 荣静柔如今住在穆家的一处庄子上,每日奔波在上京商贾之家,忙碌地筹捐。 她已经这样辛苦一个月,却一点没叫烦,竟坚持了下来。 付巧言笑道:“公主如今也算是长大了。” 是啊,她确实是长大了。 荣锦棠道:“她这一辈子太顺遂了,哪怕母妃早早故去,还有母亲养育她长大,父皇又一直疼宠她,叫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不摔一跤,她不会知道疼。” 这话老人们常说,可谁又舍得家里的孩子去摔跤呢? 付巧言道:“别叫公主太勉强,她才那么大点。” “她不小了,希望这次能叫她长记性,以后穆涟征回来,两人才能好好相处。” 这么一想,说不定也算是好事。 “希望吧。”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家常,付巧言又给他说最近太后和淑太贵妃都身体康建,叫他不用太过烦忧。 荣锦棠就道:“前头中秋才见过,你身子沉就不用老去看望,在宫里老老实实待着才是。” “李太医都讲我可以多走动走动,再说娘娘们可想这小宝贝,我一去她们就高兴得很呢。” “也就剩这几个月了,熬一熬就过去了。”荣锦棠直叹气。 付巧言拍拍圆滚滚的肚子,笑道:“多好,冬日里坐月子不受罪,这孩子来的是时候。” 夏日里那么炎热,她怀着孩子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坐月子了。 前头李文燕也说只要月子房里安排停当,能叫她更舒服一些,暖暖和和的通身都舒畅。 这宝贝在身上揣了七个月,付巧言看样子也很想把他赶紧生出来,等生出来就消停多了。 她想了想,问荣锦棠:“陛下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荣锦棠低头看她,见她只是单纯在询问,便道:“都好,都是朕的小宝贝,但若为了你,这一胎是皇儿最好。” 如果是皇儿,他们就不用再着急,以后的事慢慢来便可。 在他心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梅花树下笑得很甜的小姑娘,如今却要做母亲了。 付巧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笑道:“我也希望是个小皇子。” 这样他就能无所顾虑,大胆前行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慢慢回了寝殿。 晚上为了怕她睡不好觉,现在两个人安置都很早,大约刚掌灯没多久便歇下了。 付巧言现在没办法平躺,她就背对着荣锦棠靠着他,肚子下面垫着软软的靠枕,不怎么太吃力。 “今日困否?” 她也偶尔会失眠,荣锦棠就每天都要问一句。 “略有些困意了,中午没歇好,正好晚上补回来。”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付巧言打了个哈欠便睡了过去。 荣锦棠轻轻摸着她比以前圆了一些的脸,也跟着渐渐睡熟。 半夜,荣锦棠是被身边付巧言的呓语吵醒的。 他翻身坐起来,掀开窗幔叫外面的宫灯映进床里,就看到付巧言的腿又抽筋了。 沈安如听到动静,忙跟进来:“陛下,娘娘如何?” 荣锦棠如今已经十分熟练,知道怎么帮她缓解。他叫晴画点亮宫灯,自己把付巧言的双腿搂在怀里,在穴位上轻轻按压。 这一套手法是李文燕教的,待按压一刻后再换一条腿,这一晚就不用再疼了。 沈安如见他已经很困顿,便道:“陛下先歇,叫奴婢来吧。” 荣鸡汤摇了摇头:“去取温水来。” 沈安如只好出去取水。 等付巧言的左腿按摩完,沈安如刚好回来,荣锦棠道:“喂你们娘娘喝点温水。” 这会儿付巧言半睡半醒的,腿上已经不疼了,只是刚才出了一头汗,嘴里头发干。 沈安如没有叫醒她,用茶盏小口小口喂她,等一碗水吃下去,她表情也舒缓下来。 荣锦棠冲沈安如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他见付巧言睡得安稳,便自顾自给她按摩起右腿来。 “以后你若是不孝顺爹娘,朕就打你屁股。”荣锦棠笑着对付巧言的肚子念叨。 等都按摩完了,荣锦棠又有些困顿,待给她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便搂着她闭上眼睛。 一日一月,细水流长,方是人生。 过了几日,趁着边关略太平,他就回来的早了些。 最近景玉宫正忙着给未来的小殿下做抓周的器物,一屋子宫人忙忙碌碌,热闹极了。 付巧言自己闲不住,也给做了一朵珠花,还学着做了一支小白云。 荣锦棠进来的时候,她正摆弄她做的那支笔呢。 “做得还挺好,就是不知能不能写字?”荣锦棠笑道。 付巧言把笔放回盒子里,起身过来寻他:“回头我再做一支,专给陛下用。” “这才对。” 荣锦棠翻了翻宫人们准备的东西,道:“这还有一年多时间,现在做也太早了,不过赶早不赶晚,回头若朕有空就写一份经书来,放在一起才好。” 他亲手给抄一份经书,足见对她这一胎的慎重,付巧言握住他的手,轻声笑了。 景玉宫里暖意融融,正期待小殿下的到来。 慈安宫中花团锦簇,却了无生气。 正是晴朗早秋,绯烟殿里却阴沉沉的,叫人心里头发寒。 靖太贵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叫张玫给她挑白发。 也不过就两三年光景,她以前乌黑漂亮的长发便落了颜色,一日白过一日,再不复往日光华。 张玫给她用黛膏晕染,大抵能撑到冬日。 也不知是不是拉扯时太用力了,靖太贵妃“嘶”了一声,手里的梳子直接被她甩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娘娘息怒,都是奴婢手笨。”张玫赶紧跪了下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在慈安宫住的时间越长,苏蔓的脾气就越不好。 苏蔓又取了一把新的梳子,慢条斯理给自己顺发:“起来吧,我也不是冲你。” 张玫给她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帮她擦干净脸上沾染的黛色。 苏蔓叹了口气:“老了老了,不服是不行的。” “怎么会呢,娘娘容颜未改,依旧亮丽如初。”张玫勉强笑道。 苏蔓摇了摇头,好半天没讲话。 “又没人看,亮丽如初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玫不吭声了。 苏蔓从镜子里冷冷看她一眼,轻声问:“你跟我时间最长,也最得我看中,家中老小都在老三麾下,以后少不了你好处。” 张玫低下头,“诺”了一声。 “最近,有什么信?” 张玫左右看看,见小宫人们都不敢进来,便凑在苏蔓耳边道:“王爷传信来说早已准备,就等天赐良机了。” 苏蔓笑笑,眼角的皱纹拧成妖艳的花。 “好,太好了。” 这破败的绯烟宫,将来她一定要把那几个老女人都关进来,叫她们也尝尝冷宫的滋味。 146.交锋 颍州城外, 乌鞑大营。 胡尔汗正坐在大帐里治伤,乌鞑人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 他也要亲自上战场,受伤一点都不奇怪。 巫医正在给他胳膊上的伤口上药,外面就跟进来一个健壮护卫。 “大汗, 阏氏那有异动。” 胡尔汗面无表情, 道:“讲。” 那护卫右手捶胸,行了个礼:“阏氏前日联络旧部, 发现人都不见了,便又让那个叫青歌的偷偷找杂役往外发消息。” 胡尔汗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巫医的手太重了,乌尔汗眉毛一跳,挥手就叫他出去:“不用你了。” 巫医额头顿时就出了汗, 哆嗦着退了出去。 胡尔汗在乌鞑一向积威深重, 手下将领随从都很怕他, 此番他一生气, 大帐里的随从顿时瑟瑟发抖。 “阏氏如今还在摘星楼?”胡尔汗淡淡问。 家臣也不知怎么地,就是腿上发软,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禀大汗, 正是。” 胡尔汗随意披了一件袍子,起身掀开账帘。 十月初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 鸿雁排着队,一路飞往南方。 不远处的帐篷里, 有年轻的乌鞑勇士正在拉着胡琴, 唱着小调。三五成群的士兵们正在校场上操练, 他们只穿着单衣长袍,动作利落干净。 在这个曾经隶属大越的富饶之地上,他的乌鞑子民仿佛一瞬间就适应了这里的天气,如果再往南去…… 中原,会是什么模样呢? 是不是有诗文里讲的那么美? 白乐天写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东坡居士有言: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每每想到这里,胡尔汗总觉得心头火热。 这沃野千里的中原,很快就会是他们的了。 他吩咐护卫跟随,自己翻身上马,一路往颍州城内飞奔而去。 颍州城内一片败落之相。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却无百姓出门,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人影寥落,只偶尔有守城的乌鞑士兵穿行其间,才不叫人错觉来了荒城。 胡尔汗已无心再去纠结这个了。 只要他们一步一步跨过溧水,越过汉阳关,他们乌鞑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谁还会去在乎这些大越百姓如何呢? 不过就是一群手下败将而已。 胡尔汗这一刻只觉得意气风发,乌鞑在朗洲城外被困百年,却靠他领着子民闯出沙漠。 没人比他再厉害了。 然而,他满心的畅快在看到摘星楼的那一刻便土崩瓦解。 以前他来这里,总觉得这个精致的小楼漂亮优雅,如今再看,却只剩下死气沉沉。 摘星楼外守着十人小队,见胡尔汗来纷纷行礼:“大汗!” 胡尔汗点点头,跳下马大踏步走进摘星楼。 明明只是秋日,楼里却阴冷异常,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冷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寒。 胡尔汗微微皱眉,挥手叫护卫退下,自己一个人上了二楼。 主卧里很安静,却不像往日那般关着门,这会儿几个卧房的竟门都开着,叫阳光照进厅中。 胡尔汗冷着脸直接往主卧走,刚一进门就看到卓文惠正坐在窗边,手里忙碌不停。 她在缝制一件正红的衣衫。 胡尔汗脚步声并不轻,可她却仿佛没听见,依旧认真。 “王妃。”胡尔汗这样唤她。 卓文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在看寻常景。 “王妃不关心你的青歌姑姑去了哪里?”胡尔汗坐到椅子上,沉声问。 卓文惠手里的针一挑,猛地刺入指腹中,鲜红的血涌出来,滴落在红衣上却如雪溶水,眨眼销声匿迹。 “汗王是天神的儿子,应当堂堂正正,才不坠长空儿的美名。”卓文惠淡淡道。 她手里这件衣裳似乎快要做完,每一针下去都细致绵密,连头都没空抬。 胡尔汗笑了。 “你们大越人也不过如此,”胡尔汗把一封册子放到她桌上又道,“你的人,都已安葬。” 卓文惠终于做不下去衣裳了。 她把那身刺目的红衣放回桌上,抬头认真看着他。 “汗王特地对我说这个,难道只为听一句谢?” 胡尔汗看着她面色苍白,不如往日红润康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王妃,我今日前来,想同你说几句心里话。” 卓文惠眸子都不闪,直勾勾看着他。 “汗王请讲。” “自王妃嫁与我,已近三载。”胡尔汗低声道,“三载之内,我也算以礼相待,从未践踏半分。” 卓文惠依旧淡淡看他,无言也无语。 胡尔汗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说:“王妃是贵族出身,自幼饱读诗书,应当很懂道理。” 他说到这一句,卓文惠突然有些动怒,可她却依旧忍着,没有直接同他争吵。 “你是我的王妃,理应以我为尊,以乌鞑为尊。” 卓文惠只感觉有火在心里烧,她那么看着他,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 这三年时光里,曾经有过短暂的时刻,她觉得他是个眼光很远的人,当时她很警觉他的未来,往上京去了不止一封信函。 虽然分属两国,卓文惠永远不会赞同他所作所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英雄了。 这是卓文惠大国公主的气度。 然而如今,或许未知的胜利迷住他的眼睛,他也从高山之上坠落凡尘。 “汗王,您同我说这个没有必要。我手里如今一个人都没了,青歌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青禾陪在我身边,好歹叫我有个说话的人。” “我不过就是个弱女子,汗王无需太过谨慎。” 她淡淡笑笑。 胡尔汗端详她如花一般的面容,虽然如今已有凋零之像,却无损天生的芳华。 “你可不是普通的弱女子。”胡尔汗大笑出声。 等他笑够了,便起身道:“你那个青歌姑姑,我没拿她怎么样,等懂点事自然就回来了。” 他三两步走到门边,回头叮嘱最后一句:“只要王妃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将来好日子还长着呢。” 等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卓文惠终于动了。 她把那身刚做的红衣高高举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扔到地上。 可就在一瞬间,她的手顿了顿,又把它紧紧攥进怀里:“我还得穿呢。” 她呢喃道。 不知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多久,直到天色将暗,青禾才拎着食盒上楼。 “小姐,怎么不点灯?”青禾问。 卓文惠这才回过神来,她手忙脚乱点亮桌上的煤油灯,就着光亮去看青禾。 “今日用什么?”她问。 青禾甜甜一笑,把食盒依次打开给她看:“今日有红烧鲤鱼,是小姐你最爱吃的。” 卓文惠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青禾凑到她身边,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默默书写起来。 已知,勿念,安排妥当。 卓文惠终于笑开怀。 上京,长信宫。 正是夜半时分,景玉宫里早就熄灯安置,只正殿书房里还有些亮光,显然主人还没休息。 荣锦棠坐在桌前,示意宁城把一封折子交到手中。 “陛下,这是刚送来的密函,是公主辗转送回来的。” 荣锦棠颔首,展开读起。 灯花突然跳了一下,闪花了荣锦棠的眼睛。 他读到最后一句:“臣护国陈请陛下,他日颍州重归,务抚恤臣属从亲眷。” 荣锦棠微微皱起眉头。 “护国的臣属都无法联络了?”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封信是辗转从布政使司传出,几经周转才到了溧水。” 荣锦棠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边关局势已经到了最要紧关头,顾熙尘统帅三路人马,上中下围堵胡尔汗,而乌鞑也已两路骑兵并一路步兵猛攻,这几个月来时攻时防守,拖累的颍州和溧水百姓疲惫不堪。 前几日顾熙尘来军报,说乌鞑要有大动作,胡尔汗亲自出了城,同穆涟征率领的边锋营杀了一场,可谓两败俱伤。 荣锦棠当时就同朝臣们一同商讨,他们一致认为胡尔汗在试探。 边关将领换了主帅,什么风格尚未可知,如今的他急切中还有着谨慎,实在不容小觑。 他留在殿中,实在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宁城也知道他其实很想御驾亲征,可前朝和后宫都有顾虑,他一时半刻无法离开。 “陛下,再有一月,娘娘便要生产了。”宁城斗着胆子劝了一句,“前朝也不好安排,您……再等等吧。” 荣锦棠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里头的不安和急切仿佛要堆到顶点。 “等了这么多年,等不下去了。”荣锦棠脸色一沉,他左思右想,还是下旨。 “给皇叔爷去信,请他把睿王召回。” 宁城脸色一变,顿时就跪下了。 荣锦棠没有多言,他喝了一口热水,叫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了寝殿。 付巧言正安睡,这几日她难得能好好休息,荣锦棠实在舍不得吵醒她。 临近产期,她越发难受,偶尔也会坐在那发呆,显然也在害怕即将来临的生产。 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没人能淡然处之。 荣锦棠轻手轻脚回到床上,给她换了一个姿势,轻轻抚了抚她隆起的肚子。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要好好的。”荣锦棠轻声道。 147.决心 二更 汉阳关, 汉阳道。 明明是正午时分,然而飞起来的沙石遮天蔽日, 叫天地都为之变色。 嘶吼声、兵器撞击声、痛呼声、血液飞溅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中发麻。 两军正交战,两位年轻的辅国将军亲自领着先锋营冲锋在前, 毫不畏惧。 狭长的汉阳道从汉阳关一路通到颍州城外, 仿佛没有一点阻拦。 起伏的丘陵和山脉都拦在溧水西北,离这里很远。 乌鞑骑兵们正骑着马儿, 奔驰在沙土地上,而大越的骑兵们也毫不示弱,无所畏惧冲锋在前。 在后方的汉阳关上,正有一千火凤卫守住要塞, 作为主力防守军安插在后方。 哪怕五连火铳已经可以稳定使用, 但以火凤卫的人数依旧无法直接冲锋在前, 以压倒性的武力取得胜利。 战争, 最主要依旧靠的是步兵和骑兵。 可大越的将领们却慢慢摸索出独有的布阵方式。 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战场上飞沙走石, 血雨喷溅, 无数生命就那么凋零在眼前。 一位姓陈的什长正挥舞着长刀,他眼中都是血,左手也受了重伤,却依旧策马前行, 一刀砍下敌人的右臂。 “呵!”只听他大喝一声, 带着血珠的长刀划过一道艳丽的弧度, 一刀刺进敌人的脖颈上。 血流如注。 就在这时,在他右后方,他的士兵也跪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陈什长回过头来,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一把扯下他的令牌塞到自己腰上。 “来啊你们这帮狗杂|种!”他嘶吼一声,又插入阵中。 焦灼的战事很容易叫士兵疲劳,可他们又都在撑着,不倒下去的就能站到最后。 灿烂的金乌从天际慢慢滑落,冷风吹来,带来阵阵寒意。 被汗水和血水湿透了的军装冰冷冷贴在身上,令人十分难受。 眼看战事将歇,沈聆一声下令:“撤!” 汉阳关内便传来有节奏的军鼓声。 “咚,咚,咚咚咚。” 战场里的大越将士迅速撤退,无一人再跟乌鞑勇士缠斗。 这时候双方人马都已疲累至极,兴许是大越士兵早就得了叮嘱,退后得干脆利落,乌鞑人一时之间竟没跟上。 这个转变有些突然,这帮大越人仿佛不要命,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们自行撤退。 可杀到现在,又绝对不能叫敌人跑了。 乌鞑士兵正要追赶,却发现迎面而来的火弹封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也不过就是一晃眼的功夫,那些士兵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接二连三倒在血雾之下。 那是大越令人闻风丧胆的火铳。 乌鞑骑兵长见状再也不敢纠缠,直接下令撤退。 可为时已晚。 越来越密的火弹踏空而来,根本不给乌鞑士兵喘息机会。 鲜红的血晕红了沙土地,冬日的冷风吹过,只有血肉的味道。 乌鞑的士兵们在战场上哀嚎着,喘息着,行将就木。 那乌鞑骑兵长会讲汉语,见此情景也不由红了眼睛,他骑在马背上冲出营寨,冲汉阳关嘶吼:“大越人都是缩头乌龟,只敢放冷枪。” 乌鞑人管火铳叫土枪,当年从战场上捡了不少走,研究经年也没能产出个大概。 他一身都是血,眼睛赤红,肌肉怒张,一看便是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汉阳关内早就开始给受伤的士兵治疗,根本没有人理他。 因为距离太远,火铳无法精准射击,趴在城墙上的火凤卫眯起眼睛,还是在他马蹄前的地上射了一发。 那乌鞑人的马儿嘶吼一声,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把他从背上甩下来。 “上别人家抢东西还怪别人不给,真他|妈的不要脸。” 那士兵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清了清口里的尘沙。 “你再靠近点,我叫你有来无回。” 他这么说着。 待到夕阳日落,残余的乌鞑人撤回营地,汉阳关才开了侧门,出来一队后勤兵。 他们把每一个大越的士兵都拖到板车上,核对好他们的名牌,扯下他们的军号。等到大越自己的士兵收殓完毕,他们便又给乌鞑的士兵收殓,尘归尘土归土,都已了无生息,还是留个安葬之地吧。 次日清晨,太阳徐徐而起,灿烂照耀大地。 昨日厮杀的土地上,只留下鲜红的血,给那一场厮杀留下见证。 此番战停,百姓又能喘息不少时日。 汉阳关旁青山寺的大师下山,特地颂了一场《往生咒》。 这些战死的战士们用血手之躯保家卫国,值得所有人悼念。 愿您来生,平安喜乐,吉祥满身。 上京,长信宫。 荣锦棠刚亲自送走睿王,这会儿正坐在乾元宫上书房里沉思。 张德宝和宁城难得没打眼神官司,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他吩咐。 荣锦棠就坐在书桌前,沉默许久。 睿郡王是端皇叔爷的长孙,自幼随父母驻守封地南疆,每三年朝岁便会上京,同荣锦棠是关系极好的堂兄弟。 听他急招,睿郡王二话不说就赶来上京,一路奔波到长信宫前,一共也只用二十日。 睿郡王从来不是个贪权之人,在政事上也略通一二,如今能的用的,便也只有他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太放心。 可若他不去溧水,他心里会更纠结,更压抑。 如果他都不能御驾亲征,保家卫国,只能叫别人来保护自己,那这皇帝当的也太容易了些。 这一刻,荣锦棠思绪万千。 直到张德宝抖着腿过来催:“陛下,该用午膳了。” 他才回过神来:“传吧。” 午膳用得很简单,他最近没什么胃口品味,便也让御医给出个好克化的单子,不妨碍他处理政事便可。 等到用完午膳,他没叫小憩,吩咐宁城:“取来我昨日封好的折子去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荣锦棠特地先去的太后那里。 因战事已经持续有些时日,也一直没有卓文惠的消息传来,太后那也不再整日忧心,气色略好了一些。 荣锦棠先去瞧她,关心了几句她身体,然后便道:“刚收到公主来信,如今公主被关在颍州布政使司,应当还好。” 太后长舒口气:“谢天谢地。” 荣锦棠见她这样,心里也十分难过。 “母后定要保养好身子,等文惠回来,还能陪您出去踏青呢。” 太后笑笑,没再说这个,却说:“宸妃也就这一月的功夫,产房那确实不用陛下操心,但陛下总得陪陪。” “母后知道陛下繁忙,前头事太多,但生子也是大事,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 荣锦棠很是认真点头:“儿子心里明白。” 太后道:“去瞧瞧你母妃吧,好些时日没瞧见陛下,她很是惦记。” 荣锦棠却没有动。 “母后,儿子有一事相求。” 太后端茶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他。 年轻的皇帝英俊凌厉,他身上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杀伐之气,心中似早有决断。 再有几月,他就要弱冠了。 “陛下……想好了?” 荣锦棠颔首,面容沉静:“还请母后到时多担待。” 他招手叫宁城递来诏书,亲手托给太后:“请娘娘务必收好,再为儿子操心几个月。” 太后叹了口气。 她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都是红的。 “当年你父皇就是因为这个缠绵病榻,拖了那么些日子还不舍的走,这终究成了他的憾事。” “先帝没能办到的事,就交给皇上了。” 太后这样说着。 荣锦棠起身给她恭恭敬敬行了礼,才转身离去。 太后冲他背影道:“母后年纪大了,只能撑几个月,你要早些回来。” 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哽咽。 她这一辈子送走过太多人,先是送走了亲生女儿,又送走了丈夫,她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徒留伤感。 荣锦棠直接去了安宁殿,这时后殿的小花园里只留了些许耐寒绿植,没了夏日花团锦簇。 淑太贵妃正在处理宫事,最近付巧言那实在没什么力气忙,便交给她打理几日。 “母亲,正忙?”荣锦棠笑着问。 淑太贵妃放下笔,抬头见他来了,不由笑笑:“今日怎么这时候来?”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他:“倒是比上回气色好些,还得叫巧言管你才行。” 他若是不好好用膳,宸娘娘要生气的,荣锦棠被她念叨两次,再也不敢了。 说起她,荣锦棠表情更是柔和。 “最近她那不太好受,劳烦母亲操劳了。” 淑太贵妃拉着他坐到茶桌边,叫他吃橘子:“那有什么?这不是应当的。就是巧言那辛苦,你得多宽慰她,不能老同她置气。” 如今付巧言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景玉宫那日日都紧张得很,宫人们晚上都不太敢睡死。 后殿一整个偏殿都给做成了产房,特地修的火炕温暖舒适,就等她用了。 “刚太后娘娘也讲,叫朕多去看看她,陪陪她。” 淑太贵妃苦笑道:“她生过孩子,知道不容易。” 荣锦棠心里一哽,还是笑着劝她:“母亲还有朕呢。” “是啊,多亏有你。” “说罢,今日来有何事?”淑太贵妃问。 荣锦棠愣了愣,随即笑笑:“还是母亲知道朕。” 他叫宁城又上了另一份诏书,道:“母亲,朕还是想去,朕在宫里待不住。”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 他的脾气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他真的下定决心,也说不定不是坏事。 “你是应当去,但你得把事情都安排妥当。” 荣锦棠心里一松,面色终于好看了些:“多亏宫里有您跟太后娘娘。” 谁说女儿家见识浅薄? 他连翻把打算讲出口,得到的只有支持。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却正色道:“你问过巧言否?” 148.临产 荣锦棠当然不可能现在同付巧言讲这个, 他道:“再等等,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京。” 淑太贵妃就又叹气。 “怎么就赶到这节骨眼上。” 是啊, 怎么就这么不凑巧呢。 荣锦棠又同淑太贵妃安排了好一会儿事情,才又沉着脸回到前头。 等忙完了一整天的事,太阳西斜, 他才起身活动下胳膊。 张德宝就吩咐会按摩的小黄门过来给他捏肩膀, 自己则在边上禀报:“娘娘那已经用完晚膳,打发人过来问陛下晚上想用什么?” 付巧言月份大了, 荣锦棠再忙都会回后头,就怕她哪天要发动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一个人说不定得多害怕呢。 “上些简单些的便是了。” 荣锦棠起身,见外面已是晚霞斑斓, 便往景玉宫行去。 “那四位奶娘再查一遍, 最后看小殿下喜欢谁, 留下两个便是。” 张德宝跟在边上“诺”了一声, 道:“回禀陛下,早就查过几次, 绝无问题。” 其实随着月份临近, 荣锦棠也很紧张,白日里在乾元宫忙时还好些,晚上会景玉宫就总是忍不住盯着她肚子看。 她现在的样子已经略有些变化了,脸上圆了一小圈, 就连眼睛都变成了细长眼, 没以前杏圆眼的轮廓了。 但她笑起来的样子, 依旧跟以前一样甜。 付巧言这会儿正在前院散步,因着知道他会回来,特地在这里等他。 晴画在边上扶着她,问:“娘娘明日要不要去产房瞧瞧,那边都布置好了,娘娘得看看还缺什么。” 付巧言握着她胳膊的手一紧,迟疑片刻道:“不用了,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晴画见她有些慌乱,便道:“晚上给陛下准备的小米南瓜粥,还叫做了芹菜百合虾仁、凉拌苦瓜、素炒三丝和酱萝卜老鸭汤,配了四喜丸子和八宝鸡,都算是好克化又清火的。” 最近荣锦棠上火太厉害,嘴里直发苦,太医给配了去火的代茶饮还不见效,只能从食单上下功夫了。 付巧言一听这个就立马精神过来,笑道:“这大冬日里,上火也不容易。” “待会儿陛下来了,得仔细说说他,午膳也得好好用,多吃些雪梨,过两日就能好了。” “又想说朕什么?” 荣锦棠笑着踏进景玉宫,一提耳朵就听她在这念叨自己。 付巧言现在已经没办法同他行礼了,他也早就免了她的见礼。 “讲陛下不好好用膳,非要到叫太医才听话。” 荣锦棠过来赶走晴画,自己亲自扶着她:“多走走也好,李文燕怎么说?” “李大人说脉象还算稳,应当再有几天。”付巧言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这孩子也是稳,一点都不着急。” 荣锦棠闷一天的心,终于见到点亮光来。 每天只要跟她讲两句话,那些苦累就都没了,心里头仿佛喝了蜜,甜滋滋的。 “你再拍他,回头生出来每天闹你。” 付巧言就笑:“陛下先用膳?我再陪陛下喝完汤。” 她如今身形保持得很好,并没有胖的太厉害,除了肚子大了些,脸圆了些,说实在的都可以称之为苗条了。 因此李文燕最近也不怎么太管她吃喝,倒是她自己上心,不会没节制地用。 往往为了等他回特地留点肚子,喝几口热汤陪他吃饭,怕他一个人没滋没味的,用着不舒坦。 每到这时候荣锦棠就感叹,还是家里有个人等着的感觉好。 怎么说呢,连饭都怕你一个人用寂寞,那滋味没体会过是不会懂的。 为了叫她舒心,他也尽量多用一些,不叫身体先垮下来。 付巧言就端了一小碗汤在边上小口小口喝,看起来乖得不行。 荣锦棠想了想,道:“明日下午叫恒书进来瞧瞧你?要不然至少要百岁才能见他,省得你回头想念。” 付巧言摸了摸肚子,觉得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就点头称好。 有时候人真的不经念叨。 明明李文燕早上还说不会那么快发动,到了晚上付巧言就从睡梦之中疼醒,她肚子里一阵一阵的隐痛,头上顿时冒了汗。 一开始她以为是孩子翻身,双手在肚子上安抚了很久才见效,便又睡了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肚子就又开始疼了。 付巧言这次终于发觉出些许不对来,她拽了拽荣锦棠的胳膊,很不好意思把他吵醒:“陛下。” 称呼陛下的时候,那一把嗓子细到听不出音。 荣锦棠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立即翻身起来,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巧言你怎么了?” 看得出来他比她还慌张,嗓音都破了,讲话也语无伦次。 付巧言抿着嘴对他笑,竟还安抚他:“我肚子有些疼,得叫太医来。” 荣锦棠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蒙了,这会儿的表现全没了往日的利落稳重,他先是喊来张德宝劈头盖脸就叫他请太医,然后就去摸付巧言的肚子:“宝宝乖,宝宝乖,你先别出来啊,太医还没来。” 付巧言肚子里疼,心里头却甜,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您冷静些,要阵痛许久的,没那么快。” “哦,对,”荣锦棠这才渐渐恢复神智,“看过那么多书,都忘记了。” 他叫晴画给端来热茶,一口灌下半壶,翻身就下了床。 “你先躺那别动,晴画喂你娘娘喝些水,晴书去乾元宫叫宁城。”荣锦棠自己在那穿衣服,一边把景玉宫的宫人使唤的团团转。 这活原本都是晴画的,叫她安排定没有这么慌乱,不过见他非要亲自操持,付巧言也就乖乖听了。 反正娃娃还早着出来呢,先叫他忙一会儿冷静冷静。 等宁城也赶过来,就看见连甄姑姑都围在寝殿里,忙前忙后听荣锦棠的吩咐。 宁城苦笑着凑上前,道:“陛下先坐会儿,这事还是听甄姑姑和晴画姑姑的,她们都有经验。” 甄姑姑是有,晴画却没有,不过太医院早就教了她几回,再笨都能学会。 荣锦棠这才听了句劝,坐在那沉下脸来,轻声对宁城道:“回去叫陈鹏飞细查,上午李文燕还道不会这么快,怎么晚上就发动了?”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凉,听得宁城头皮发麻,却不敢表现:“诺,等景玉宫这事忙完,臣马上就办。” 荣锦棠点点头,挥手叫他去忙。 他就坐在榻上,看晴画帮付巧言换里衣,付巧言一头的汗,却稳稳当当坐在那,叫伸手就伸手,叫抬腿就抬腿。 甄姑姑正在外面嘱咐产娘,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到时候产房里有太医,你们三个是宫里头的老人,多余的话不用我说。” 那三个产娘年纪最大的都四十多岁了,伺候过不少宫妃和王妃,从来没出过乱子,早年顺嫔的双生子都是她亲手接生的,手艺自然没的说。 “姑姑放心,宸妃娘娘的事,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不经心的。” “奴婢们可是一门心思盼她好呢。” 这说的也是,宸妃娘娘这真是一个万一都不能出,没见陛下都在这坐着,一刻都不肯走吗? 甄姑姑略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提上来。 宸妃娘娘这一胎落到她身上,无论如何都得伺候好,她先叫三个产娘去产房准备东西,便又去问沈安如:“小厨房那安排了没?” 沈安如一拍脑袋:“多谢姑姑提醒,奴婢这就去。” 虽说娘娘看起来似乎是发动了,可到要生还早着呢。澡要洗,饭要吃,得叫她舒舒服服进产房,回头生的时候才有力气。 荣锦棠坐在那,仿佛看不见周围忙碌的宫人们,一双眼直直盯着付巧言,见她正躺在床上深深喘气,手里的佛珠差点捏碎。 付巧言也隔着人瞧他,还对他笑笑:“陛下别紧张,等太医来了就能好些。” “恩,朕不紧张。” 荣锦棠面无表情说。 付巧言就忍不住还想笑。 难得见他这样表现,付巧言竟不那么害怕,只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他这样关心我呀。”她这么想着。 没过一会儿,李文燕并黄岑就都来了。 他俩一来连礼都没来得及行,就被荣锦棠赶去:“快给巧言瞧瞧。” 李文燕这会儿表情很严肃,明明早上诊脉时还有几天,怎么这会儿就发动了? 不过她看付巧言面色还好,只略出了些汗,现在也不怎么疼了,心里也就没那么紧张。 “娘娘可是觉得想要如厕?”李文燕一边诊脉一边问。 付巧言红着脸点头。 李文燕又听了一会儿,又摸了摸付巧言的肚子辨别胎位,便对荣锦棠道:“确实是发动了,脉象很正常,没有异状,陛下娘娘都请放心。” 等黄岑也诊过,给了同样的脉案,荣锦棠才松了口气。 李文燕道:“约莫得明日才能生,娘娘若不是特别难受可以先休息一晚,明日早上沐浴更衣用过早膳,再进产房也是使得的。” 付巧言还没讲话,荣锦棠就道:“不行。” 李文燕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地上。 荣锦棠道:“若是这一晚有意外可如何?” 产房毕竟早就清洁过,比寝殿干净许多,付巧言待在那里比在寝殿好。 李文燕原本也是好意,想叫陛下多陪陪宸妃娘娘,叫她有个人体贴。 既然荣锦棠不答应,那边只好沐浴完就挪去产房了。 然而荣锦棠下一句却叫她差点惊掉下巴:“一会儿朕也沐浴,先陪巧言在产房歇一晚,明日再说别的。” 宫里真没这样的规矩,甄姑姑待要劝,荣锦棠一个眼神望过来,那话就堵在喉咙里,一句吐不出来了。 是,史书上也不会记载这样的事,但诸位先帝们谁这样做过,也未可知。 哪怕无人做过,便让朕当第一人吧。 荣锦棠坐回床边,握住付巧言的手。 “你们都会没事的。” 149.新生 二更 付巧言也是头胎, 自己毫无经验,想着也是早点去产房好, 便同意了荣锦棠的安排。 要去产房,就得先沐浴更衣,打理得干净利索才能进。 暖室里一直备着热水, 她也随时都可以洗。 只这个澡洗的很费劲。 荣锦棠怕她大冷天冻着, 非要亲自跟在一边守着她。 如今付巧言的肚子很大,她自己看着怪, 就不想叫他瞧见。 肚子上青青红红什么颜色都有,乍一看还有些吓人呢。 荣锦棠正在更衣,转头就看她还穿着里衣坐在那不动,就微微皱眉:“晴画, 怎么伺候的。” 晴画也着急, 却只能一声不吭跪在边上。 付巧言就偷偷瞧他, 见他似乎也没多生气, 就小声道:“陛下先出去吧。” 荣锦棠脱衣服的手顿了顿,过来坐她边上:“怎么还扭捏起来了?” 他笑着摸了摸她肚子, 在她脸上亲一下:“趁你现在不难受, 先沐浴,乖。” 付巧言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不好看。” “看什么?”荣锦棠没听清。 付巧言抬起头,表情很挣扎, 却还是道:“肚子不好看, 五颜六色的, 形状还奇怪。” 荣锦棠心里一软,搂着她带入怀中:“朕又不是没瞧过,上月还陪你沐浴过呢,你忘了?” 付巧言摇了摇头。 倒是没忘,可时隔一个月,她现在突然就不想叫他看了。 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漂漂亮亮的,什么时候这么丑过。 “太丑了,不想给陛下看。”付巧言低着头说。 “最近朕也瘦了,”荣锦棠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宸妃娘娘是不是嫌弃朕了?” 付巧言偏过头看他,见他含笑看着自己,脸上满满都是笃定和温柔,心里的那点纠结莫名就放下了。 “你先出去吧。”荣锦棠把晴画赶了出去,亲自帮付巧言除去里衣。 她身上确实有许多变化,原来可爱的一对小兔儿和纤细的腰都不见了,如今胸前倒是沉甸甸的,瞧着就很诱人。 荣锦棠顿了顿,低头在她心口亲了一下:“其实也挺好的。” 付巧言起先没明白,后来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脸上烦起红来:“陛下!” 荣锦棠扶着她慢慢起身,叫她坐到特制的矮浴桶里,帮她洗头:“明日宝宝就要生了,我们不如给起个小名?” 他声音沉稳,带着满满笑意,付巧言也跟着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 “我也不知道要起什么好,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也是。”荣锦棠动作轻柔,给她把头发仔仔细细洗了干净,又用棉布包裹起来。 等伺候完她,他才进了浴桶,搂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明明比自己矮,现在都快跟自己一样重了。 她身上现在是两个人,是最叫人挂念的重量。 荣锦棠伸手摸了摸她肚子上那些青紫颜色,低头在她脸上轻柔地亲吻着:“囡囡,你辛苦了。” 熬了这么多日夜,能有他这一句也是值得的。 “也不能说是辛苦,只是很期待他的到来。”付巧言靠在他肩头,握住他的手。 “陛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跟宝宝都支持你。”她轻声道。 荣锦棠愣住了。 付巧言抬头冲他笑,语气坚定:“真的,国家大事不能儿戏,我懂得。” 荣锦棠只觉得心头火热,仿佛有什么哽在他喉咙里,叫他说不出话。 “巧言。”荣锦棠唤她名字。 付巧言轻轻抚着肚子,叫宝宝乖一些现在不要闹,继续道:“明天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咱们大越也会顺顺利利。” 这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还不满二十的小姑娘,她如何能不害怕呢? 荣锦棠紧紧握着她的手,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些话,他不说,她心里也懂。 等沐浴完,付巧言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她穿上柔软舒适的里衣,还笑着跟荣锦棠道:“宝宝似乎又不急了,晚上能睡好觉。” 荣锦棠叫她等在暖室,把头发干透才能走,自己则跟晴画安排:“衣裳要多备,明日叫前头的水房单独供景玉宫,热水一刻都不能少,火房需要有景玉宫的人盯着,不能出差错。” 晴画一一记下。 两位主子现在看起来很淡定,最紧张的人换成她了。 荣锦棠想了半天,交代了一箩筐的安排,最后才说:“乾元宫的小厨房也已经开始准备,明早要让你娘娘用好早膳。” 小厨房现在就在给付巧言炖煮人参鸽子汤,务必叫她明早能用上。 付巧言一听这个,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不过再一会儿也要天亮,没必要再折腾。 “行了,这些早就安排过,陛下不用再操心,还有甄姑姑盯着呢。” 那倒也是,甄姑姑这样宫里老人,一点错都不会出。 荣锦棠这才放心,见两人头发都干了,才叫晴画给付巧言披上厚厚的大氅,头上再戴上暖帽,整个人严严实实裹成一个球。 付巧言哭笑不得让他折腾,却还是甘之如饴。 等两个人进了产房,一下就闻到草木灰的味道。只现在宫中早就不用落草这样的方式生产,也会在角落里放一点为求平安。 产床上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被褥,水盆帕子已经俱全,甚至桌上还摆了个药盒,专门放应急的药物。 付巧言先坐到产床上,荣锦棠看了一眼另一边她要坐月子睡的暖炕,还是叫宫人抬了一张矮榻进来。 “朕就在这陪你一会儿,早上用完早膳在出去。”他这样说道。 付巧言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昏暗的宫灯下,他面容英俊锐利,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陛下真好。” 荣锦棠冲她笑笑,坐在床边帮她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睡吧。”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他哄了两句,她就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付巧言用完早膳之后,就又开始阵痛。 这一回荣锦棠也没不理智非要待在产房里,而是等在外面正厅,来回踱步。 宁城赶了回来,同他禀报早朝已经安排停朝,又道:“昨日陈鹏飞连夜密查,娘娘这无问题。” 荣锦棠这回彻底放心下来。 付巧言不是个特别娇气的人,一开始产房里还不算太乱,等到日上中天,她才断断续续开始呻吟。 算算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荣锦棠也实在淡定不了,他不停在正厅里转悠,陪在边上的淑太贵妃就劝他:“陛下坐一会儿,扰得我头晕。” 黄芪也道:“陛下无需太过烦忧,李大人家中世代专攻儿科妇科,很有经验。” 她再有经验,巧言也疼啊。 荣锦棠眉毛都要宁程麻花,一声不吭继续在那转悠。 得,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淑太贵妃还真不知道他会这样,从小到大都没见他这么慌乱过,这一个时辰了,他一口水都没喝,也不知道个累。 不过既然要做父亲,就让他这么折腾一回吧。 淑太贵妃喝了口茶,听着产房里的动静,估摸着午膳前就差不多了。 这娃娃真省心,知道心疼母亲,不可劲折腾她。 荣锦棠虽然自己在外面慌乱,可也知道不能进去打扰,就一直没拍门叫喊吓唬人。可不喊出来他又着急,只好自己跟自己较劲,非得转晕自己不可。 不一会儿李文燕出来一趟,对他道:“娘娘产道开得快,胎位很正,只要到了时候一准能顺产,娘娘刚吃一碗参汤,有了些力气。” 有她这个保证,荣锦棠这才略松了松,坐回椅子上不言不语盯着紧闭的房门看。 产房里,付巧言这会儿浑身都是汗。 晴画给她擦汗,明棋伺候她喝汤,李文燕和甄姑姑在一边守着,就怕出任何事。 产娘又看了看付巧言的情况,转身问李文燕:“李大人,娘娘情况差不多了。” 李文燕过来瞧了瞧,又诊了脉,便问付巧言:“娘娘若是还有力气,咱们使使劲,就这一回了。” 付巧言点点头,她嘴唇都白了,泛着青色。 李文燕跟她说:“陛下一直等在外面没有离开。” 付巧言一口咬住软帕:“来吧。” 仿佛用尽她所有力气,那仿佛碾碎身体一般的疼痛席卷她全身,付巧言实在咬不住口里的帕子,软软地哀叫着。 “好疼,好疼。” 确实很疼。 她这么能吃苦的人,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荣锦棠在外面简直心如刀割。 淑太贵妃见他那样子不由也着急,就道:“你快去跟巧言说句话,叫她好过些。” 荣锦棠这才扑到门边,终于喊了出来:“巧言乖,你最厉害。” 付巧言流着眼泪笑。 她一仰头,再次用力,只听产娘惊呼道:“娘娘再用力,瞧见头了。” 付巧言咬着牙,最后嘶吼一声,终于软软躺回床上。 伴随着巨大的疼痛而来的,还有孩子洪亮的哭声。 那声音真有力气。 付巧言只觉得鼻尖满满都是血味,她累得不行,身体仿佛碾碎了,一动都不能动。 产娘赶紧忙碌起来,一个去伺候小殿下,一个给付巧言清理身体。 李文燕凑到付巧言边上,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便笑着说:“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一滴泪滑落枕边,付巧言终于沉入梦乡。 150.皇贵妃 荣锦棠从未觉得时光这般漫长。 光阴仿佛被晒成细沙, 在指缝间四下飞散。 明明厅里烧着火盆,他还是觉得手脚冰冷, 四肢发麻。 直到听见产房里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他才踉跄着退后两步,歪倒在椅子上。 倒是淑太贵妃激动地起身, 凑到门边问:“生了?母子均安?” 晴画隔着门答:“诺, 母子均安。” 淑太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产房的门“吱吖”一声开了, 甄姑姑抱着个一丁点大的襁褓缓步而出,直接给荣锦棠看过去:“恭喜陛下,是位健康的小皇子。” 荣锦棠长出口气。 他坐直身体,抬头去看自己同巧言的长子。 那孩子正闭着眼睛安睡, 脸蛋红红的, 胎发倒是很黑。 荣锦棠浅浅笑了。 这一刻, 哪怕是堂堂七尺男儿, 他也红了眼睛。 “赏,都赏。” 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又觉得他太小太嫩了, 好半天没敢摸下去。 淑太贵妃就笑,叫甄姑姑过来给她抱抱,在怀里掂了掂:“不轻呢,巧言是辛苦了。” 荣锦棠见她抱得正好, 便起身走到门边, 问晴画:“可以进否?” 晴画冲他行礼, 打开门迎他进来。 刺鼻的血味扑面而来,哪怕屋里早就被收拾得干净利落,也无法掩盖付巧言刚才的艰难。 他轻手轻脚走到暖炕边上,见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脸色疲惫,嘴唇泛白,心里疼的要命。 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顾上了。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辛苦你了,我的囡囡。” 付巧言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自己青石巷的家中,夏日花开灿烂,父亲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摘葡萄吃。 母亲刚做好饭,出来叫人:“你们爷三也坐得住呢,快进来帮我端饭。” 付巧言就看弟弟乖乖进了厨房,帮母亲盛饭。 父亲就在边上对她笑:“有个这样的男孩子,多好?” 付巧言想跟父亲说些什么,可那小院子仿佛一瞬间就消失在她眼前,她迷茫地站在黑暗之中,只觉得浑身都疼痛难忍。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巧言,巧言?” 付巧言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荣锦棠的英俊面容。 似乎也就几个时辰没见,他下巴上的胡渣都冒出来,莫名也有些疲惫。 “陛下。”她轻轻唤他一声,嗓子还是嘶哑的。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脸,紧紧握着她的手。 “囡囡,你生了个小皇子。”他笑着说。 付巧言这会儿连转身的力气都无,腰部以下仿佛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 “陛下,我想瞧瞧他。”她小声说着。 “宝宝吃了奶,正睡得香呢。”荣锦棠起身让开位置,“你先用些汤药,再看他好不好?” 付巧言动都不想动,她难得在他面前露出狰狞的表情,是真的忍受不住疼。 可人总要用膳的。 等付巧言挣扎着坐起身来,仿佛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 晴画给她垫了大软枕在身后,叫她能舒舒服服靠住,然后才开始吃药膳。 坐月子这段时间,李文燕依旧要日日过来伺候她。她会喂宝宝吃几日奶,等药用的差不多了就停止,回奶回的好,她也不会遭罪。 荣锦棠就坐在那看着她用膳,那目光温柔坏了,仿佛在看刚生的小囡囡。 付巧言用了药用了膳,就又有了力气,她现在身上倒是清爽,已经仔细清洁过了。 冬日里躺在暖炕上也算舒适,屋子里开了很小的高窗,并不憋气,她觉得尚可忍受。 “陛下怎么这么看我?”付巧言笑着问。 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邋遢透了,蓬头垢面面色青白,可他就是看得专注,一刻也移不开眼。 “看你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上午那一声嘶吼,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耳根发麻,更何况是发出声音的她了。 付巧言笑笑,抿了一口李文燕特地给调的温补代茶饮:“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或许想,也就剩最后那一下,使使劲努努力,过去就过去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奶娘就抱着金贵的小殿下进来了,小宝贝如今就住在她对面偏殿,方便她看孩子。 其中一个奶娘瞧着眉目良善,透着一股子欢喜气,付巧言看着顺眼,就叫她抱着宝贝上前。 孩子脸上已经退了些红,这会儿略展露出几分俊朗来。 荣锦棠又坐回炕边,看她手脚别扭地保住孩子,不由就笑:“中午时候他睁眼了,跟你一眼的圆眼,很漂亮。” 付巧言跟他头凑着头,靠在一起望着怀中的小宝贝。 那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也很像陛下,现在瞧着鼻子就很挺,长大一定俊得很。”付巧言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把他再揉进怀里。 小宝贝哼了两声,嘴里竟吐了小泡泡,看入迷的年轻爹娘也不由得跟着傻傻笑,别提多开心了。 荣锦棠搂住她,低声道:“真好。” 付巧言也笑:“真好。” 坐月子的时候感觉特别难熬,每一天都是数着日子过。最开始的几日付巧言浑身都难受,不能下床也不能走路,只能炕上发呆,要不就是逗弄好不容易醒了的小宝贝。 等她几乎全好利索,也差不多该出月子了。 出月子那日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才觉得彻底缓过劲来。 她肚子上还是软软的,因为李文燕给开的药效好,又有宫人天天给按摩,已经比刚生产完时收回去许多,如今再看也就四五个月刚显怀那时候的样子了。 她一天天好起来,小宝贝也一日日长大,他清醒的时候长了,就渐渐显露出同她一模一样的杏圆眼。 他的眼睛如同黑葡萄,笑起来的样子美得仿佛观音座下的金童儿,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 坐月子那段时候,荣锦棠每日忙完政事都要去产房瞧瞧她,跟她一起逗逗儿子,然后就掰着指头数她什么时候能回寝殿住。 付巧言还笑话他:“怎么陛下比我还急呢?” 荣锦棠叹了口气:“习惯有人陪伴,你不在身边就觉得孤枕难眠。” 也确实是如此,陪伴日久,分开便成了磨难。 大皇子过了洗三礼,荣锦棠就请淑太贵妃给起了个小名叫安安,不仅求他身体康健,也求国泰民安。 小安安才丁点大,就被满朝文武惦记上了,都想知道大名叫什么。 这位诞下皇长子的宸妃娘娘十分了得,哪怕是在坐月子,陛下每日也都是歇在景玉宫,从来不曾去过他处。 古时有言母以子贵,但景玉宫这对母子,可是一个比一个金贵。 朝臣们心里大多都有数,荣锦棠的脾气实在是惹不得,他说好的人,就必须得好,一个不字都不喜欢听。 因此哪怕知道荣锦棠依旧还是只去景玉宫,也无大臣敢再次上表,现在他长子也有了,更是腰杆子硬,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自从大皇子降生,前朝更是喜事不断。 十二月底边关传来捷报,因及时调整了攻防战术,越军连连大捷,几乎要把乌鞑打回颍州。 荣锦棠十分高兴,在早朝时就表示:“古时就有成祖皇帝‘天子守国门’的气魄,如今边关战事频发,朕独坐殿中实不安心。”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敢言。 倒是楚延有些气魄,出列回禀:“陛下圣言,臣实在振聋发聩,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臣也无法安眠于上京,只陛下真龙天子,还望以已为重,方为我大越之幸。” 荣锦棠只问:“颍州百姓三载不还家,这仗,是否要打到底?” 楚延早知他打算,此番不过是说给百官听,他恭敬跪倒地上,行了大礼:“陛下大义。” 大年初一,荣锦棠祭天而归,于乾清宫下旨,册封宸妃为宸皇贵妃,为皇长子起名荣鸿熠。 复又下旨,言五日后御驾亲征,不破乌鞑不还家。 离京之季,以宸皇贵妃主理宫事,太后娘娘及淑太贵妃娘娘辅理。 以睿王并明王主理政事,以安和殿、三省六部辅理,若重事不决,可再请奏太后娘娘。 太后主理后宫四十余年,先帝重病时也曾代理朝政,荣锦棠敢把家给她当,自然是极信任她。 正月初六,荣锦棠领着三万精兵,一路奔扑颍州。 长信宫白虎门楼上,付巧言身穿皇贵妃最高规格的大衫霞帔,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 皇贵妃大衫颜色几近正红,艳丽得仿佛烧起来的太阳,刺目又张扬。 她面容沉静,气质卓然,稳稳站在那里,竟丝毫没有小女儿的痴缠与不舍。 颍州一行,是他作为帝王此生应走的路。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一趟,何不笑着送别? 荣锦棠似心有所感,遥遥回望,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赤色身影。 巧言,等朕凯旋而归。 151.护国 二更 颍州, 原布政使司。 胡尔汗坐在前厅里,脸色难看得吓人。 这一回哪怕乌鞑的骑兵再勇猛, 也实在抵抗不住大越仿佛用之不竭的火铳。 每至战末,大越火凤卫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穿透力极强的火药弹横扫战场, 乌鞑铁骑也不过血肉之躯, 两月便损失殆尽,一步一步从汉阳关缩回颍州。 多亏颍州城高大的城墙, 才保住乌鞑最后的残部。 到了这一刻,大越反而不好攻了。 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布政使司还住着公主,弄个不好就是两败俱伤, 哪怕夺回颍州也只能剩下一座空城。 这给了胡尔汗最后的喘息机会。 麾下将军们也很疲累, 却还是道:“大汗, 我们如今只剩两万骑兵, 大越军营就驻守一里之外,我们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颍州。” 胡尔汗紧紧拧着眉:“步兵营还有五千人。” 时至今日, 他依旧不死心。 他们打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如果就这样退走, 也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兄弟和族人。 “三年了,我们这么辛苦操练,为何还是无法跨过汉阳关一步?”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 当年大越可以打出汉阳关,平鲜卑各族, 把颍州变成大越领土。两百年来百姓繁衍生息, 已经彻底成为大越的子民。 他们乌鞑也不过就占领颍州三年, 时至今日依旧一步都没走出去,只能狼狈死守在这里。 国师呼延亭看了他一眼,终于出声道:“大汗,听闻越国皇帝已经出京,往颍州这里来了。” 胡尔汗捏着匕首的大手一顿,沉声说:“正是,只不知到了哪里,我们在关内的探子已经联络不上。” “这一回,越过皇帝是立了决心的。” “这次不是我们想不想打的事,而是大越不肯撤,不夺回颍州他们誓不罢休。” 呼延亭沉默片刻,终于道:“大汗,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说的尤为郑重。 胡尔汗少年得势,靠的就是足智多谋的呼延亭,如今他肯出言,他无论如何都要听上一听:“国师请讲。” 呼延亭见他面色和缓,犹豫片刻,还是道:“大汗,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胡尔汗一愣,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摘星楼,尚可。” 他似乎是没有反对的,也不怎么抗拒,呼延亭就道:“公主是他们越国的皇室千金,是太后的亲孙女,他们越国是不可能放任她困于颍州。” 胡尔汗沉着脸,却没反驳。 “借公主千金之躯,能叫我们冲出颍州,说不定还有翻盘余地,也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胡尔汗一下子就心动了,可转瞬间,他又觉得不妥:“阏氏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格。” 呼延亭淡淡笑了。 “用麻绳绑起来,她还能跑不成?” 胡尔汗沉着脸,他想了很久,久到外面金乌都落了山,他才低声道:“可行。” 呼延亭才松了口气。 摘星楼,卓文惠已经做完了那身红衣,她现在每天都尽量找点事情给自己做,省得在屋里被关疯。 今天她特地叫青禾教她做绣花鞋,想做一双红鞋子配那身衣裳。 青禾正出去取晚膳,卓文惠一个没注意,叫长针扎伤了手指。 她心中一疼,没由来的惊慌扰了她的神志,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最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青禾拎着食盒回来,面色十分难看:“小姐,外面又加了一队人马。” 卓文惠只觉得手脚冰凉,可她却不能慌,事已至此,再去害怕也无力改变结局。 “用膳吧。”她听到自己说。 青禾白着脸,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馍馍并一碗没多少米粒的糙米粥。 “这,兴许是奴婢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青禾慌乱中打翻了粥碗,在瓷碗破碎的一瞬间跌坐到地上哭起来。 卓文惠擦干净粥水,蹲到她面前认真看着她。 “青禾,我对不住你。”卓文惠几近哽咽,可她依旧没有哭。 青禾就红着眼看着她,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正绽放着人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小姐,我不怕,”她抖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怕。” 卓文惠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呢喃几句,最后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当胡尔汗沉着脸踏入摘星楼,卓文惠已换上她亲手给自己做的那身红衣。 她静静坐在那,挑着眉看他,仿佛两人初见那一面。 那一日大婚,她也是穿着大红的吉服,被他抱到身前打马游街。 三载已过,四季更迭,那一眼望得清过去,却看不透将来。 “大汗,请您最后帮我件事。” 胡尔汗紧紧攥着手,闷闷点头应下。 二月初一这一日,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乌鞑的使臣踏马出城,一路往颍州前大越军营驶去。 荣锦棠如今便坐镇于此,正在同几位将军商讨如何攻城。 乌鞑如今还有多少士兵他们一清二楚,多亏公主多年经营,也感谢往外递送消息的那些平民百姓。 正是因为清楚,才更难办。 颍州是边塞重镇,城中百姓原有十万,后战乱动荡,如今余有三万。 这么多百姓,实在不能弃之不顾,任乌鞑人欺凌。 荣锦棠表情严肃,因连夜赶路而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撑着主持议会。 乌鞑无法撑太久,城里没有那么多粮食,现在又是寒冷的冬季,就连取暖都很成问题。 这么多事摆在他们面前,必须要想一出万全之策,哪怕能让百姓牺牲更少些,费多大力气都值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乌鞑使臣求见。” 荣锦棠心里一紧,他踏出大帐,在旁边的厅中接见乌鞑使臣。 行军之中,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劲装,身上也只穿了最简单的铠甲,依旧显得器宇轩昂。 在自己地盘上,他完全不惧怕乌鞑使臣想要做歹事,他直挺坐在主位上,垂眸看那乌鞑使臣。 这是一位乌鞑的文官,瞧着就胆子小,光是站在那里,已两股战战,无法久立。 沈聆和穆涟征都跟在荣锦棠身边,穆涟征见他这样,便出声恐吓:“别抖了,有什么屁赶紧放。” 那乌鞑使臣又一哆嗦,差点跪倒地上。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信函,抖着手往上交:“我们大汗有约要谈,还望越国皇帝陛下能认真研读。” 穆涟征嗤笑一声,过来一把扯过信函,当着他的面拆开读起。 还没等看两句,他脸色一变,大骂一声:“无耻之极。” 荣锦棠依旧面上淡淡,心里却不那么淡定。 穆涟征沉着脸把那信函反复读了两遍,青着脸呈给荣锦棠:“乌鞑人真是丧良心。” 荣锦棠展开信,一字一句读下来。 “……公主千金之躯,受困阵前实再煎熬,望陛下多体恤公主,退兵回至汉阳关以内,以保公主平安。” 荣锦棠青着脸抬头,冷冷看着乌鞑使臣。 那使臣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会儿一惊吓竟晕过去了。 穆涟征正待要叫人把他拖下去,却不料外面传来惊呼声:“他们把公主绑到了城墙上!” 荣锦棠面色骤变,大步踏出大帐。 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颍州城的轮廓依稀可见。 颍州高大的城墙上排着数不清的士兵,远远看去影影重重,哪里都是人。 一袭红衣的大越公主被绑在最高处,那鲜红的罗裙随风飘摇,仿佛放飞天际的风筝。 军营里的大越士兵目眦欲裂。 卓文惠被绑在那里,表情很淡,她突然开口道:“你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胡尔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却被眼前所见惊在原地。 仿佛只是一瞬间,卓文惠手腕一晃,拇指粗的麻绳随之断裂。 她毫不犹豫,直接往前奔跑两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鲜艳热烈。 胡尔汗猛地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喊道:“文惠!” 卓文惠回头看他。 那一眼,万水千山,繁华落尽。 那一刻,山海枯竭,心灭成灰。 那一声文惠,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讳。 卓文惠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纵身一跃。 仿佛流星花落天际,又似晚梅雨中垂落。 卓文惠眼中闪过天边瑰丽的晚霞,那些童年美好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有幼时皇祖父背着她在御花园里玩耍,有皇祖母哄着生病的她吃药,也有公主母亲模糊的身影,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英姿勃发。 她是大越公主,生于大越,长于大越,最后也应长眠于大越。 那鲜红的身影一跃而下,刹那间,就在颍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砸出氤氲的红花。 刺目的鲜血蜇了大越将士的眼,刺痛了胡尔汗一直冷硬的心。 大越的护国公主,最终死在了大越之地上。 哪怕到死,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坠护国之名。 152.张狂 荣锦棠不在的日子, 宫里仿佛一下子就静下来。 雪落了一场,冬去春来, 眨眼迎春花便要开了。 付巧言每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守着安安,看他一天比一天大,一日比一日爱笑。 这孩子长得真的很俊, 付巧言是见过付恒书包尿布的样子, 总觉得自己的安安更漂亮,无论看多久都不烦。 现如今淑太贵妃也不总是困在慈宁宫里, 偶尔还会陪太后过来瞧瞧小孙子,都弄一下都能乐个半天。 这一日两位娘娘又来,付巧言就在茶室里摆了茶点,把安安包成个小花骨朵, 给奶奶们彩衣娱亲。 太后见她如今渐渐恢复往日神采, 笑道:“到底年纪轻, 恢复也快, 等小安安过百岁,你也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付巧言给她们斟茶, 道:“虽说不用伺候他, 可也心里放不下,每日夜里都要起几回去瞧,倒是渐渐瘦回来。” 太后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当了娘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 宫里孩子金贵, 前前后后那么多奶娘姑姑宫人跟着, 亲娘也都放心不下,非要自己看着才舒服。 淑太贵妃就问她:“新来的宫人用着可还顺手?” 乾元宫的甄姑姑等她做完月子荣锦棠也没让走,就让她留这里伺候,付巧言见她实在很稳重,专请她照顾大皇子。 尚宫局又派了四个宫人并两个小黄门,还真算是一群人围着一个转。 “多谢娘娘惦念,新人都很懂事,再说又有景玉宫的老人们在,她们也闹不出什么事。” 那倒是在理,景玉宫的人都是人精子,天天都是御前听差,没点本事还真不成。 太后又逗了会儿小孙儿,才问她:“二月二是皇儿生辰,今年他又恰好不在,万寿节当不当过?” 要说人精,太后若说第二,宫里没人敢称第一。 荣锦棠走时留的招书明白写着大事不决问太后,但她从来也不会自己下旨,都是请了淑太贵妃和付巧言一同商议才出结果。 以后这宫里也不是她当家,夺这个权,抢这份差实在也没有意思。 反正荣锦棠的心尖尖又稳重聪慧,事情交到她手中再由她们两个老太婆点拨一番,从来也没出过岔子。 想到这里,太后又忍不住庆幸。 还好荣锦棠眼光了得,这要是找个像贵妃那般蠢的,上面又没人压得住,宫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付巧言见她确实是在询问,想想便道:“如今边关战事正要紧,陛下又在御驾亲征,不若我们便在母后宫中摆个小宴,一家人一起用晚膳,权当给陛下祝寿。” 她这个小宴的意思就真只是用膳,歌舞小曲一盖没有,可若是不祝寿,又实在有些不像话。 付巧言就不由叹口气:“陛下不在宫中,做什么都不得劲,只盼他在边关康健,别累坏身子。” 太后和淑太贵妃听罢就笑,这皇贵妃絮絮叨叨,满心都是对陛下的思念,倒是一对难得的有情人了。 这宫里人是多,有情人却很少。 像他们这般能花开结果,一起携手走到今日,也实在难得。 太后便道:“你说的在理,明日便把小六叫回来,一起给皇儿庆生。” 二十弱冠,过了二月二,他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二月二的小宴就真的很简单,一共也没几个主位来。除了荣锦棠不在,两位太妃也去了封地,剩下的还是去岁那些人。 付巧言没带安安,同楚云彤和顾红缨一起往慈宁宫去。 走到半路顾红缨还问:“怎么不带着安安呢,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楚云彤就拍她的头,淡淡道:“没规矩,要喊大殿下。” 付巧言笑笑,温柔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么个小不点,还是压着些好。” 说的也在理,顾红缨立刻就忘了安安的事,一路高高兴兴往慈宁宫走。 顺太妃下午便带着小公主来了,一只在跟两位娘娘聊天。 这回九皇子荣锦杬也没一个人留在外五所,正在那被淑太贵妃逗得满面通红。 这位腼腆的小叔付巧言见过几回,只是他实在不爱讲话,也没怎么打交道。 见了付巧言,他就小声问安:“嫂子安好。” 付巧言点点头,就笑:“九叔无需多礼。” 皇贵妃也可称为副后,荣锦杬这声嫂子也不算太过僭越,她便没说什么。 宴席很快便摆摆齐,也没弄特别奢华,大多都是各主位平日里爱用的吃食,满满当当摆一桌,却显得很贴心。 太后娘娘见人都坐好,便笑道:“过年时宴会人多,也没怎么说上话,今日里咱们自家人团聚,也好亲近亲近。” 她正想叫开席,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太后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冯秀莲。 慈宁宫的宫人一向懂事,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出笑话给人看。 她迅速往宫门那边走,刚行至一半,宫门却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艳丽逼人的身影站在重重暮色里,她头上的发冠耀眼夺目,仿佛发着光。 付巧言微微坐直身体,她眯起眼睛看过去,心中顿时一惊。 那居然是久未露面的靖太贵妃。 她昂首挺胸进了大殿,朱唇微启,朗声问:“怎么一家人吃酒,偏没有请我来?” 经年未见,她脸上已显老态,那深刻的皱纹压在眼角,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凌厉。 她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玫红袄裙,无论年岁如何,这花色从来不变。 太后娘娘见付巧言往自己这边看,心里多少有了数,只她却不能慌,坐在那里说:“妹妹不是不爱出门?我怎么好去打搅。” “慈安宫确实宫门深深,出个门实在也很不方便。”靖太贵妃一步一步往里走,她身后跟了一队年轻的黄门,瞧着都很面生。 慈宁宫的宫人都被拦在外面,或绑或压,无一人能反抗。 “倒是有的人,巴结人惯了,多难出的门也拦不住。”她凤目一挑,往顺太妃那扫了一眼。 顺太妃把子女往怀里带了带,镇定自若:“娘娘多虑了。” 靖太贵妃也没往主桌这里凑,她直接坐到上首的凤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太后依旧稳稳坐在那,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她依然很平静。 “难怪你这么爱坐在这里瞧人,确实有点意思。”靖太贵妃笑道。 她身上的气焰都要压不住了,笑得舒心又张狂。 太后淡淡道:“借你坐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辈子你也没摸到边,临了可怜可怜你,让你尝尝滋味如何。” “哈哈哈。”靖太贵妃大声笑起来,“说的真好听,你看看你,几十年也没怎么说过真心话,累不累?” “不累。”太后起身,慢慢走到付巧言身边,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累什么?我如今也是享福的人了,旁人羡慕不来。” 靖太贵妃把目光往付巧言身上一扫,冷冷的没有说话。 大殿里一瞬间就静了,就连年幼的小公主也知道气氛不对,老老实实缩在顺太妃怀里,一声都不吭。 荣锦棠走时对宫中早有安排,靖太贵妃理应出不了慈安宫,也不可能这边闹这么大动静,外面安静如往昔。 宫里一定出事了,付巧言手里紧紧捏着衣角,脸上却佯装淡定。 “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仿佛是嫌殿里太静,靖太贵妃又问。 这一回不是太后回答她,而是淑太贵妃起身道:“有什么不对?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按年纪靖太贵妃刚好比她年长,这一声姐姐是理应叫的,只不过她如今过得舒心,面容竟比以前看着还要明媚,显得光彩照人。 靖太贵妃狠狠掐了一把掌心,皱眉道:“你不用太得意,要日子也就到今日了。” 淑太贵妃抬头看她一眼,嘲讽道:“哦?我怎么就只能到今天?” 靖太贵妃还没来得及讲话,宫门“吱呀”一声又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缓步而入,一身肃杀之气。 竟是靖王荣锦榆。 他穿着一身藏青劲装,身披铠甲,一副行军打扮。 付巧言以前从未见过他,此刻初见,竟觉得他满面阴霾,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他沉声道:“母亲无需多言,事情办得如何?” 靖太贵妃忙从凤椅上站起,笑道:“刚忙着叙旧,竟忘了大事。” 荣锦榆便皱起眉头,阴沉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靖太贵妃在桌子那扫了一眼,道:“你瞧,老九就在那呢,且安心吧。” “安什么心?” 荣锦榆脸色相当难看,他在上京蛰伏许久,荣锦棠御驾亲征也没妄动,一直忍耐等到今天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才领着自己三千兵马潜入皇宫。 禁卫有一半都跟着荣锦棠出京,剩下的这一半人根本无力抵挡他手中上过战场的亲兵。 这几个月为了潜伏至上京,个中辛苦自不必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所有人都找出来。 他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把目光放到太后身上:“请问娘娘,大皇子何在?” 太后娘娘定定看着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老三太没规矩了,都不知跟母后问安。” 靖王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就不是母后了,叫与不叫有何重要?” 看这架势,太后显然不会说出实情,靖太贵妃想起章莹月的话,直接指着付巧言道:“宠冠六宫的宸皇贵妃,大皇子的生母,如今正住景玉宫呢。” 付巧言猛地起身,慌乱之间不小心茶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透过宫墙飘散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抖着声音问。 靖王狞笑道:“皇贵妃娘娘,您说呢?” 153.无妨 二更 说什么? 说靖王狼子野心, 昭然若揭? 他实在太明白了,每一步要做什么早就计划千万遍, 就差坚定地走到最后那一刻。 只要手握大皇子,扣住宫中这些亲眷,哪怕将来荣锦棠凯旋而归, 也要顾虑三分。 时至今日, 事到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 这一刻她完全冷静下来。 “王爷不怕背着千古骂名,实在令妾敬佩。”付巧言直言不讳。 靖王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去,瞧着就有些不太对劲,他眼睛红彤彤的, 也不知多久没有安眠过了。 “怕什么, 本王敢做, 就没想过将来。” “再说, ”他狞笑道,“以后史书降由本王书写, 是好是坏本王自当一力承担。” 付巧言心里落下决定, 深深看了一眼太后。 靖王显然已经没多少耐心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狠狠看着她:“这大殿里这么多人,本王弟妹还都年幼, 皇贵妃娘娘也不希望他们流点血受点伤吧?” 小公主吓得直接扑在顺太妃怀里, 倒是荣锦杬难得生出些男子气概, 竟挺胸抬头站在母妃和妹妹身前,皱着小脸喊:“乱臣贼子。” “哈哈哈!”靖王大笑出声,面色青白。 “本王乱臣贼子?笑话!本王驻守溧水,征战沙场三载的时候,你在哪里?” 荣锦杬憋的脸都红了,却还是大声反驳:“皇兄驻守边关本令皇弟心中钦佩,可如今皇兄拥兵自重,竟逼宫至此,枉顾血亲伦常,实在令人不齿。” “幼年时不懂世事,也曾惊于父皇遗诏,如今看来,父皇早就看透皇兄心肝,您实在不配为君为皇,统帅天下。” “皇上虽比您年少,但勤勉不惰,仁慈宽厚,大贤大德,方可称人君。” 这位才十岁的小皇子,平日里一贯腼腆寡言,今日这一番陈词,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这一番话仿佛利刃一般,狠狠刺入荣锦榆的胸膛。 当年父皇那一封遗诏,一直扎在他心里,令他日夜都难安眠。 他哪里比那毛头小儿差了?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想不明白。 他也不想弄明白了。 靖王又笑,那声音干巴巴的,刺得人耳朵生疼:“那又如何?如今他远在边关,鞭长莫及,难道还能回来救你?” “现在主宰这长信宫的,是我荣锦榆。” 荣锦杬被他气得不轻,小脸都涨得通红,他想继续跟他吵下去,却不料被太后拍了拍肩膀:“好孩子,歇歇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再去辩驳已毫无意义,为今之计便是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禁卫和羽林卫能里应外合,控制住靖王的人马。 靖王深吸口气,他灌了一口冷茶下肚,又去盯着付巧言看。 “只要把你儿子交出来,就能保住这一殿人的命,”靖王冷声道,“皇贵妃娘娘,这买卖划算得很。” 刚才靖太贵妃都说了,她住景玉宫的事靖王也应当知道。 他们现在来大殿逼宫,无非就是因为在景玉宫没有找到大殿下。 这一殿的人虽然都是主位,哪怕加上太后娘娘和荣锦杬一起,都没大殿下一个吃奶的娃娃重要。 皇长子到底有多重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若当年他有这一层身份加身,早就没有荣锦棠什么事了。 付巧言定定看着他,竟一点都不慌张。 “皇儿如今安好,不劳三叔惦念。” 荣锦榆已经没多少耐心了,外面一直没有好消息传进来,他也不知道各宫们夺的如何,就差一个荣鸿熠,他便可以高枕无忧。 处理好长信宫里的所有人,再握住上京兵权,等荣锦棠归来那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而且,荣锦棠能不能大捷而归,还未可知。 荣锦榆心里这般算计着,仿佛自己已经坐到龙椅上,顿时就有些急不可耐。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配件,用染着血的剑锋指着荣锦杬:“皇贵妃若是不说,第一个死的就是这位忠心不二的好皇叔。” 付巧言一顿,慢慢沉下脸来:“作为母亲,我不放心任何人去惊扰我的孩子。” “不若我亲自走一趟,把三叔心心念念的大殿下抱来给您?” 大殿下如今才两个月,还没过百日,这么个吃奶的娃娃,却叫所有人惦记在心里。 他的身份太重要了,重要到荣锦榆也不敢有一丝懈怠,务必找到他才肯松口气。 见付巧言突然松了口,荣锦榆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没打什么坏心思吧?” 付巧言轻声笑笑:“宫里都是三叔的人,我一个柔弱女子,起什么心思又有何妨?” 也确实如此,他的人已经闯过朱雀大门,从鱼跃门进入后宫,趁宫中小宴,又直接掌控慈宁宫,旁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宫外还有他的人马,哪怕顺天府过几日得到消息,也为时已晚。 荣锦榆自以为天衣无缝,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同意了付巧言这个要求。 付巧言镇定地向太后娘娘行了礼,低声道:“妾去去就来。” 太后颔首淡笑:“且去吧,这里有我。” 她们两个也不过就简单说了两句话,那边靖太贵妃不由嗤笑:“真是虚情假意。” 太后理都没理她,亲自送付巧言到宫门口,细细叮嘱:“孙儿幼嫩,万不要惊扰他,长巷幽深,仔细别摔着。” 付巧言向她行了大礼,转身问靖王:“三叔派谁同我一同前往?” 靖王把副将招来,正想吩咐他盯紧这位皇贵妃娘娘,又怕中途出了岔子叫她跑了,实在放心不下。 他自来性格多疑,这会儿竟谁都无法相信,于是便命副将:“你盯紧这里,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副将恭敬行礼,钦点二十人亲兵跟随靖王出了大殿。 付巧言前后都有亲兵看守,靖王就走在她身旁,实在插翅难飞。 “三叔,何必呢?”付巧言道。 靖王目不斜视:“在哪里?” 付巧言没说话,却向慈宁宫西侧门指了指。 靖王顿时心里有数。 慈宁宫西侧门去西六宫最近,只不知道这位皇贵妃娘娘为何没把孩子养在自己宫里,反而放到了别的宫妃宫中。 长巷确实幽深,为了方便靖王行事,他早叫人灭了宫灯。 黑漆漆的巷子里仿佛有吃人的野兽,叫人不敢踏步而入。 天上星月羞怯,都悄悄躲在云层里,不敢探出头来。 付巧言紧紧攥着手,她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天上的星星。 靖王瞧都没瞧她,他许久没睡,在这样暗的巷子里眼睛不很适应,竟好半天没看清楚前路。 他质问跟来的什长:“怎么没带灯?” 什长也是匆忙被点出来的,这谋朝篡位的大事,他们亲兵各个都心里头打鼓,弄个不好就要掉脑袋,谁还有心思去取灯。 “都是小的失职。”什长只好自行认错。 靖王更有些暴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付巧言:“到底在哪一宫?” 付巧言没吭声。 长巷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清脚下路。 一行人抹黑走了一会儿,付巧言突然听到一阵蟋蟀叫声。 “吱吱,吱吱。” 那一瞬间她突然福灵心至,早先被叮嘱过的动作一下涌上脑海中,她出于本能往左一闪,直接扑倒在地上。 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她的眼,可没遮住她的耳朵。 只有深沉的呼吸声,在寂静夜夜晚此起彼伏。 付巧言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寒冷冬日里,她额头狠狠出了一层汗。 就在这时,只听“噗通”几声闷响,十余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一场无声无息的暗杀悄然而至。 禁卫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制服了半数靖王亲兵。 付巧言头上金冠闪耀,又及时扑倒在地上,竟什么事都没有。 靖王只愣了一瞬。 下一刻他就拔出长剑,同其中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猩红的血顺着黑衣人长刀的刀刃滴落到地上,氤氲成一条小溪流,靖王亲兵接二连三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荣锦榆这一刻突然怒了,他扬天长啸一声,手里的长剑了无章法,肆意挥洒而出。 “怎么还有禁卫?你们不是都死了吗?”他这般喊着。 可没有人回答他。 禁卫统领冯昔秀一刀刺中他的右臂,把他整个人都压到地上,干净利落往他口中塞了一块棉布,以防自尽。 “王爷恐怕以为禁卫只会巡逻吧?” 他命手下把靖王困得结结实实,便亲自过来看望付巧言。 “娘娘是否无碍?” 付巧言已经起身,她身上沾了不少血迹,黑暗里也瞧不清面色。 只听她说:“无碍,只大殿里如何?” 冯昔旧叫手下点亮宫灯,这才看清付巧言面容。 她竟仿佛一点都不害怕,镇定自若站在那里,躲都没有躲。 那一地的死人还没清走,刺鼻的血味依旧萦绕在长巷内。 当年那个吓混在陛下怀中的付才人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宸皇贵妃挺直立在那里,比寻常人家的年轻儿郎还要稳重。 “只要活捉靖王,禁卫和御林军便可行动,娘娘大可不必放心。” 付巧言颔首,道:“娘娘们年事已高,万不要再受惊吓。” 冯昔旧领命行礼,一边吩咐手下安排清缴靖王余党,一边问付巧言:“娘娘是否回宫?” 付巧言摇了摇头,没叫任何人跟着自己,她一路行至长春宫宫门前,伸手敲了四下。 “咚,咚咚,咚。” 宫门吱吖一声开了,是王婉佳身边的大姑姑亲自开的门:“娘娘,您……” 付巧言知道自己此番狼狈不堪,却还是想要无法安心,她蹒跚地进了长春宫,直接往正殿行去。 在山水屏风后面,王婉佳拘谨地坐在一旁,一个小娃娃正酣睡在摇篮里,沉浸美好梦境中。 他还动了动手,吐了一个带这奶香味的口水泡泡。 付巧言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吓得王婉佳赶紧上来扶她:“娘娘,您怎么了?” 眼泪顺着她带着血污的脸倾泻而下,止都止不住。 “无妨,”她呢喃道,“只要他平安康健,便无妨。” 154.战前 卓文惠的死刺激了所有的大越士兵, 就连荣锦棠都差点冲动起来,想要立刻下令直接攻城, 把乌鞑蛮子砍杀殆尽。 多亏不辞辛劳跟来随军的赵朴之,才把几近失控的局面挽救回来。 老大人坐在那里,依旧稳如泰山。 “陛下, 听臣一言。” 荣锦棠深吸口气, 转身坐回主位上。 大帐里将军们纷纷落座,一个个铁青着脸, 都在强忍着怒意。 荣锦棠让自己慢慢静下来,道:“老大人请讲。” 赵朴之手里捏着堪舆图,不紧不慢道:“乌鞑现在不敢出城,当务之急, 就是把公主接回家来。” 荣锦棠点头, 道:“已经派沈聆亲自去接了。” 赵朴之道:“公主千金之躯, 不堪受辱, 为民殉国,实在巾帼不让须眉。” “我们不能让公主白死。” 他这般说着, 有那年轻的小将军都跟着红了眼睛。 荣锦棠紧紧攥着拳头, 抿着嘴一言不发。 赵朴之叹了口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卓文惠这样果决扑死,是因为她看透了乌鞑的计划,也深知她多留一天大越便要多束手束脚一日。 因为太清醒, 所以她也从来没给自己留下退路。 “公主罹难, 不仅叫我军将士心中激愤, 也肯定打乱了乌鞑的计划。”赵朴之道。 荣锦棠思索一会儿,也沉声道:“现如今颍州城内恐怕已经山穷水尽,虽还余两万多士兵,但武器粮草都消耗殆尽,也无力补给。” 他们早就切断了颍州和朗洲之间的要道,现在的颍州仿若孤岛,求援无望。 赵朴之见他已经冷静下来,这才略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有稳住自己,才能走向最终的胜利。 顾熙尘道:“他们应还余两万骑兵,只这两万人中至少有伍仟已受伤,战马也大多有伤病,实在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颍州城里百姓众多,我军一直忍耐不发,早就应该大捷而归。” 荣锦棠颔首,皱眉道:“可公主以身殉国,不就是为了城里千千百姓,若我们无法保住百姓,那战死在边关的将士就白白流血牺牲了。” 赵朴之把目光放到那封国书上,突然心生一计:“陛下,或许可以在这里做些文章。” 荣锦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子便福灵心至。 “老大人的意思……是先礼后兵?” 赵朴之欣慰一笑,点头道:“正是。” “乌鞑原来叫我们退至汉阳关内,无非是想再搏一搏,拼个一线生机。” 穆涟征也明白过来,道:“乌鞑人一贯凶狠,绝对不会退缩,时至今日他们面临战败,更不能退回沙漠。甚至朗洲他们也已经放弃,此番就是要绝地反击,最后拼一个杀入中原的契机。” 荣锦棠坐回主位,手指在椅背上敲了几下。 诸位将军大臣齐齐看向他,等他下达军令。 荣锦棠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划过,终于下定决心。 他起身高高立在那里,气势磅礴道:“老大人,草拟国书吧。” 颍州,原布政使司,前厅。 胡尔汗沉着脸坐在前厅的石阶上,面色青灰,嘴唇苍白,一双眼睛也已失去往日神采,呆呆看着前方。 他已经坐在这里一天了,米水未进。 呼延亭端了一碗薄粥过来,送到他面前:“大汗,您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胡尔汗抬起头来深深望向呼延亭,他目光仿佛带着尖刺,一根根扎着呼延亭的四肢百骸。 “你出的好主意。”他哑着嗓子说。 呼延亭苦笑出声,他也很不好受,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大汗,这是我们如今唯一的机会,您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只是没想到,公主……” 公主脾气这么烈。 宁死不屈,当真是以武统国的荣氏血脉。 “别说了!”胡尔汗嘶吼道。 他猛地用拳头捶打地面,一下一下,砸出一个又一个血印。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叫着,都不知自己在问什么。 是问卓文惠为何能决绝扑死?还是问当时的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更是问苍天为何如此安排,叫他们两个只能这样人鬼相隔? 没人能给他答案。 这个坚强的沙漠苍鹰,天神座下最英勇的勇士,如今也只能颓唐地坐在这里,发泄着心里的难过和憋闷。 他几近癫狂。 呼延亭用力打了他一拳,狠狠把他打倒在地上:“大汗,您太儿女情长了。” “如果您真的对公主有情,当时定然不会接受臣的提议,如今再在这里纠结过去,已经全无意义。” 呼延亭说话又快又狠,直击胡尔汗的心窝。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他,抿着嘴唇没讲话。 到底有没有过情,就连天神都无从得知,苍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心里明了。 呼延亭见他清醒过来,长舒口气:“城里还有两万兵马,大汗,您要想想我们的子民。” 自从占领颍州,乌鞑子民就陆续从严酷的荒漠搬入朗洲城,士兵们则大多随胡尔汗驻扎在颍州,三载以来已习惯这里生活。 这里草肥水丰,实在是宜居之所。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胡尔汗低声呢喃一句,却没叫呼延亭听清楚。 这件事胡尔汗比谁都清楚,习惯了颍州气候的族人们再也回不去苦寒的沙漠,还不如就在这里决战到底,看最后鹿死谁手。 他深吸口气,问:“我们还有多少粮草?” 呼延亭见他终于振作起来,也不由有些高兴:“士兵的口粮大约还有十日,战马的草料少些,还有五日。” 还真是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也不会出那样一份国书。 胡尔汗道:“安排下去,叫士兵清点自己行囊,实在不行后日搜城。” 搜城就意味着颍州的百姓再也保不住自己家中粮食,这寒冷冬日里,实在很要人命。 可为了他们乌鞑将来,牺牲一些大越的百姓又有何妨? 哪怕背着骂名,哪怕被人戳脊梁骨,他也要咬牙率领乌鞑人一步一个脚印,努力踏入关内。 呼延亭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一句都没讲出来。 他此番规劝,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命令? 当胡尔汗真的给了他要的结果,为什么他心里反而不舒坦?有什么哽在那里,叫他喉咙火烧火燎,难受非常。 胡尔汗正要继续下达命令,却不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传令兵,扑过来直接跪倒在地上:“大汗,越国送国书而来。” 胡尔汗与呼延亭对视一眼,呼延亭便接过国书,展开而读。 这封国书很短,比他们写给大越的那一封还要简洁,一共只有一句话。 呼延亭有些犹豫,还是一字一顿读出来:“汗王安好,护国公主金枝玉叶,我大越既已接殿下归国,理应应允贵国要求,以军营后退至汉阳关内为约,昭我大越重信守诺之风。” 他刚一读完,胡尔汗便愣住了:“越国这是……答应了?” 胡尔汗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边刚失去了最重要的护国公主,那边越国居然信守承诺,答应退后三十里。 “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胡尔汗问呼延亭。 呼延亭也实在想不明白,却还是道:“越国一贯如此,一来确实应当重信守诺,二来他们如今是由年轻的皇帝亲自统帅,这位太初帝在朝中素来都是说一不二,在边关想必也是如此。” 他们当时没有叫人去给公主收殓,便是为了维持表面和气,反正公主人都没了,强行扣在颍州也没甚意义。 胡尔汗沉默良久,还是道:“那我们信还是不信?” 呼延亭苦笑道:“大汗,我们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最后一仗,我们能否打赢。” 胡尔汗紧紧攥起拳头,转身就开始安排起来。 汉阳关内,正是一片忙碌。 士兵们在完善最后的守城防御,百姓们则齐心协力,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计。 城外的埋伏都已准备妥当,就等乌鞑铁骑一步踏入全套。 护国公主的灵堂设在县衙正堂,在一片萧条肃穆里,她一身红衣依旧鲜红夺目。 棺木是城里棺材铺临时做的,哪怕用了最好的枣木,依旧显得寒酸凋零。 自从国书呈送给乌鞑之后,荣锦棠直接下令,带着护国公主的遗体回到汉阳关内,一边安排埋伏和防御,一边给公主设灵堂。 直到这时候,伺候公主净面的婢女才惊呼:“公主这身红衣,本就是左衽。” 卓文惠现在看上去太凄凉了,荣锦棠实在也不敢去看她,听了这小婢女的话,才惊觉卓文惠早就给自己做了一身寿衣。 便是这样大红的颜色,也掩盖不了它是寿衣的事实。 荣锦棠叹了口气,给卓文惠上了三炷香:“护国一路走好,朕必夺回颍州,不叫鲜血白流。”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这一日也是荣锦棠的二十岁生辰,过了今日,他便弱冠,从此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也是同一日,胡尔汗率领残部,一路往汉阳关疾驰。 黄沙漫天,日落晚来。 天际一片残阳如血。 155.大捷 二更 汉阳关外, 大越的军队早已等候多时。 乌鞑铁骑如今已不复往昔威武,只剩下一万多部众随胡尔汗奔赴汉阳关。 他们兵分三路, 以前锋为主,左右边锋为辅,踏晚霞而来, 冲天的黄沙埋没归路。 荣锦棠也换上一身轻铠甲, 他骑在战马上傲视前方。 大越所有的将军们皆列阵而出,静静等待大战的来临。 胡尔汗一马当先, 率先来到阵前。 他今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身黑色军装显得他高大健硕,确实是响当当的八尺男儿。 “越国皇帝,”他高声喊道, “你既赶亲赴战场, 敢不敢亲自下场同我过手。” 荣锦棠沉默不语, 远远看着他。 穆涟征如今率左前锋, 闻言便道:“你们荒野蛮子,还用不着我们陛下亲自出手。” 胡尔汗仰天长笑, 声音却莫名有些悲凉:“孬种!” 阵前叫嚣, 也不过是一贯传统。 胡尔汗跟穆涟征喊了几句就各自退下,等军鼓响起,前锋骑兵便冲入阵中,挥舞着长刀厮杀起来。 大越前锋营的战士们各个都身经百战, 除了长刀, 也能灵活掌握长矛、匕首和手抓, 跟勇猛无畏的乌鞑骑兵厮杀起来竟也毫不逊色。 鲜血染湿了黄土地,也刺红了将士们的眼睛。 穆涟征亲自冲杀阵前,他挥舞着穆家传承至今的长矛,整个人仿佛地狱走出的战神。 他的长矛闪着银红的光,一下刺入乌鞑士兵的胸口,直接把乌鞑士兵送回天神怀抱。 “来呀!”他似出入无人之境,拼杀的神态癫狂而决绝,带着一股旁人无法阻拦的狠劲。 乌鞑的骑兵长一刀挡住他的长矛,拧着横眉吼道:“我来!” “呯”的一声,两把锋利的武器撞在一起,溅起刺目的火花。 那骑兵长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左刺右挑,次次击中穆涟征的要害之地。 穆涟征仗着身上铠甲结实,竟躲都不多,枪枪往骑兵长手脚刺去。 不过转瞬功夫,两人已过十数招,身上也渐渐血迹斑驳。 又再拼斗两个来回,穆涟征也没耐心同他纠缠下去,他狠下心没有躲开骑兵长砍过来的长刀,狠狠一枪扎到他的脖颈上。 血花四溅。 漫天鲜血染红了穆涟征的脸,也蜇痛了他的眼睛。 那骑兵长被他刺得整个人都似踢烂了的藤球,腥红的献血不断涌出,带走了他所有的期盼。 他挣扎着趴伏在马背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天神……在上。” 穆涟征一把抽回长矛,策马转身,又再度扎进纷乱的战场。 “天神没让你们侵略他国。”穆涟征皱着长眉,低声说道。 橘红的夕阳余晖洒在身上,似天降血雨,又仿佛是乌鞑的天神所流之泪。 半个时辰过去,这一场前锋战终于以大越大获全胜告终。 最后整齐上阵的火凤卫彻底震慑了乌鞑士兵的心,也把他们永远留在大越这片黄土地上。 穆涟征骑着疲惫的马尔回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一头栽了下来。 氤氲的鲜血从他腿下蔓延而出,他咧着嘴冲荣锦棠笑:“陛下,真他|妈痛快。” 荣锦棠皱起眉头,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立即叫军医把他抬至后方。 沈聆跟在荣锦棠身边,低声道:“乌鞑军营离得太远了,我们无法突袭。” 荣锦棠颔首,道:“今日战终,乌鞑情势很不乐观。看样子胡尔汗已经做了最坏打算。” 哪怕耗损掉所有乌鞑骑兵,也要带走大越将士的生命。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无法令人苟同。 “他们乌鞑人,是不会败降的。”沈聆道。 荣锦棠皱起眉头:“战况太复杂,现在用火铳很容易误伤自己。” 沈聆沉吟片刻,还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他这一声那么沉,那么重,荣锦棠心里一紧,肃穆而视。 沈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荣锦棠摇了摇头:“不妥。” 沈聆有些急,原本还想再说,却被荣锦棠止住话头:“火凤卫是我大越的根基,几年才能培养出千人众,损失一个都可惜。” “朕知你一心为父报仇,你征战边疆,守住大越万万百姓,已是给舅父报了仇。” “作为将军,舅父也更愿意看到这样结局。你不要再说,朕不会应允。” 沈聆攥紧拳头,终于没再说什么。 荣锦棠站在城墙上,远远遥望前方乌鞑营帐:“传令下去,明日以突袭为主,缠斗两刻务必回防,以便火凤卫发威。” 他这般冷静布下军令,在他身后的顾熙尘和赵朴之对视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血味还未散去,新一轮的厮杀便又开始。 胡尔汗再度挑衅荣锦棠,荣锦棠却也依旧不理不睬。 他身上肩负着家国天下,轻易不能涉险,也不会允许自己冲动行事。 此番御驾亲征,不过是为了让先皇瞑目,完成他最终未能了却的遗愿。 再一个,他也想亲眼看着乌鞑陨落在眼前。 两日之后,乌鞑仅剩两千人。 胡尔汗坐在大帐里,问随行的呼延亭:“国师后不后悔?” 明明是文臣出身,可留在颍州城保命,此刻随军出征的国师却穿上了战袍,等待随时来临的终战。 呼延亭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哪怕倒在终点之前,也不枉这一生九九八十一步的坚持。 胡尔汗红着眼睛笑笑,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国师,陪我到最后吧。” “好,多谢大汗赏识。” 外面军鼓雷雷,激昂鼓舞着所有的将士们。 胡尔汗自己的战马已经战死,他换了一匹新马,一路奔出大营。 乌鞑两千骑兵倾巢而出,竟无一人怯战求饶。 胡尔汗高高坐在马背上,高声喊着:“天神在上,儿郎们随我拼杀去吧。” 乌鞑士兵们高举武器,喊声震天:“好,好,好!” 两方人马眨眼间便交织在一起,奏出悲凉的乐曲。 有个年轻伍长一路不要命般地往前厮杀,终在满身血染之时杀到胡尔汗的面前。 “狗贼受死。”他大吼着扑了过去,全然不顾自己浑身刀伤。 胡尔汗冷哼一声,挥刀一挑,把他的长刀从身前挑开。 “你还不配叫我死。”他这般说着。 可那伍长实在已经豁出去了,他紧紧缠住胡尔汗,每一刀都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仿佛不杀了他誓不罢休。 胡尔汗一开始还没拿他当回事,直到被他一刀砍中胳膊,才终于郑重看了他一眼。 “你很厉害。”他赞道。 那伍长根本不听他的,他眼睛红彤彤的,脸上除了黑红的血,似乎还有湿漉漉的泪。 他每一刀砍重胡尔汗的时候,嘴里都要念叨一个名字。 “娘!”他刺中了胡尔汗的右手。 “三娃!”他往后晃了一下,左手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血注从他的断臂上喷涌而出,把他灰色的军服染成赤色。 他死死盯着胡尔汗,越攻越狠,让他一时间竟无力招架。 胡尔汗征战多日,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呼延亭就在他不远之地,正被大越士兵猛攻,眼睁睁看着他节节败退疲于抵抗,实在也无能为力。 直到那伍长最后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就在胡尔汗呆愣的那一瞬间,他一刀刺中胡尔汗的脖颈。 血如泉涌。 胡尔汗只觉得呼吸困难,数不尽的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动了动眼睛,最终一头栽倒在马背上。 临死之前,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仿佛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红衣女子纵身而下。 文惠,我的阏氏,我的妻子。 刚刚那个伍长,最后喊的便是:“媳妇。” 他的血脉至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死于乌鞑铁骑之下,除了战死沙场,没有比这再好的结局了。 这位姓张的伍长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胡尔汗,也跟着滚落到黄土地上,溘然长逝。 便让我们一家团聚,重归喜乐。 戎马一生的胡尔汗,这位天神最爱的长空儿,最终死在了无名士兵之手。 便是机关算尽的呼延亭,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可他也无力更改了。 带着血雨腥风而来的长刀就在眼前,他或许要跟随大汗的脚步,一起重归天神怀抱。 胡尔汗一死,乌鞑大乱。 大越趁乱猛攻,最终在余晖落尽之前结束了这场持续经年的战乱。 血染军服的大越士兵们沐浴着晚霞绚烂多彩的光,终于流着泪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越书·中宗本季》记载,隆庆四十二年冬至太初三年冬,乌鞑乱起又平,后中宗扩边疆至西北,领乌鞑连从旧部归越。 史书上薄薄一行字,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热忱,是公主和亲异族以身殉国的悲凉,是世家子弟领兵在外经重伤不退的坚韧,是帝王亲征终灭乌平乱的勇气。 那一年冬,冰雪封满城。 沈长溪战死沙场。 又一年冬,寒夜冷彻骨。 荣锦棱以身殉国。 再一年冬,梅花开枝头。 卓文惠求死如生。 又到一年杏花微雨,荣锦棠率领十万大军,终把乌鞑铁骑踩在脚下。 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那么些事。 血可流,人可死,国不能破,家终究还是家。 从隆庆四十二年至太初三年,这场仗,总算是落了慕。 这一日起,大越史书中再无乌鞑之名,只剩乌从部族。 也不知天神在上,是笑还是泪。 156.正文完 大军凯旋而归那日, 付巧言就在朱雀门楼上等。 她凝眸展望远方,穿着当初送他离京的那身正红大衫, 头上的金冠闪着炫目多彩的朝华。 明明还未至双十年华,却独有一身威仪气派。 付巧言眉目姝丽,黛眉横扫, 星眸璀璨, 唇间一点朱砂色,端是仙人天成。 几位知道内情的阁老都私下里叹过, 宸皇贵妃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却颇有几分太后年轻时的风采。 这位年轻的宸皇贵妃娘娘能在宫变时挺身而出,独自一人引靖王出宫,实在很有魄力。 今日来的人不少, 顾红缨和荣静柔也一并到场, 都焦急地等在那里。 在另一旁驻足而立的是面色苍白的太后和淑太贵妃。 付巧言回眸, 担忧地望着太后:“娘娘, 要坐下歇歇否?” 太后摇头,没有讲话。 付巧言只敢在心里叹气。 太后自打得知护国公主的死讯就一直无法开怀, 哪怕她和淑太贵妃一起劝说几日, 也毫无用处。 护国公主以身殉国,堪为忠烈,只太后从小把她养大,一时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付巧言抿抿嘴唇, 还是觉得心里难过得紧。 自己养过孩子, 才知道那一把心酸滋味。 就在这时, 朱雀大街尽头隐隐能看到明黄的军旗,军鼓雷雷,鼓动着每个人的心房。 时隔三月未见,付巧言实在很思念荣锦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老话说的不假,自从宫里出了那样的事,她就总觉得心浮着,沉不下来。 只要他归来,陪伴在身边,冷冰冰的长信宫才能再度变成家。 付巧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她紧紧盯着前方,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仿佛过了许久,又似只一瞬间,御旗卫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雀大街两侧的百姓皆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唱着跳着,欢迎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归来。 队伍越来越近,能看清的人便越来越多,付巧言看到了沈侯爷,看到了顾将军,最后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容。 许久未见,他高了也瘦了,人晒得黑了许多,对着她笑的样子,却依旧一如往昔。 付巧言终于忍不住笑着流出眼泪。 她冲他挥了挥手,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陛下,欢迎回家。” 在她身边,顾红缨看到了父亲,笑得像个孩子。而荣静柔没有找到穆涟征的身影,站在那慌乱得不知所措。 只有太后娘娘肃穆而立,她目光长久地跟随着那个鲜红的棺木,终究什么都没说。 记忆里那个可爱的小外孙女仿佛还只有一点点大,她会腻在自己身上,甜甜叫她:“皇祖母。” 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等到前头宴会都结束,荣锦棠和付巧言才终于回了景玉宫。 荣锦棠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没机会打理自己,进了宫便直接去暖室沐浴。 这回他没叫付巧言,她自己却跟了进去。 “陛下。”她这么叫了他一声,眼泪就要跟着掉出来。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身边,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面容。 真是看不够。 “许久未见,心中甚是想念。”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此刻才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宫里的事朕都知道了,”他帮她换下衣裳,带着她一起泡进浴桶里,“好姑娘,你很勇敢。” 付巧言一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泣不成声。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荣锦棠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旋,眼睛也有些湿润:“恩,朕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家。 景玉宫侧殿的小床上,安安已经长大了好几圈。他笑着挥舞这莲藕般的小胳膊,仿佛观音坐下的金童。 荣锦棠小心翼翼他抱进怀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这么软这么小,他要好好教养他长大。 “小顽皮,父皇回来了。” 付巧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子两个笑。 次日早朝过后,荣锦棠去暗牢讯问荣锦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傍晚时分荣锦榆在狱中自尽,以他的性格,定不愿在众目癸癸之下被人夺去性命。 靖太贵妃被褫夺封号,白绫赐死,死后未葬入平陵妃园寝。 勤政殿里,荣锦桢给荣锦棠行了大礼,他身上的稚气仿佛一夕之间便消失殆尽,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绝望。 “多谢陛下开恩,允臣安葬母亲兄长。” 荣锦棠叹了口气,叫他不要再跪:“你也开怀些,等过两年事情淡去,再让你出宫开府吧。” 他比荣锦棠还要年长一载,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这两日他就应该出宫了。 荣锦桢茫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 “陛下,他们这是为什么?求什么?”他喃喃自语。 母亲和兄长做的这些事他一概不知,可能因为他平时太傻,又可能他们信不过他,直到事发那日他才从外人口中听说。 那一刻,要说山崩地裂也不为过。 荣锦棠同他算是一起长大,最了解他的脾气,这逼宫谋反的大事他是肯定全无参与。 “皇兄也不要太过伤怀,过些年等你大婚,朕还指望你在政事上多出出力。” 他这么说,就是表示自己完全没怀疑过他。 荣锦桢抿了抿嘴唇,又跪下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等荣锦桢默默离去,荣锦棠也不由叹了口气。 一家骨肉至亲,却闹到这样下场,他摸着身下冷冰冰的龙椅,终于还是起身叫宁城:“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太后正坐在院中发呆,几月不见,她鬓边华发已斑白。 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院中的花草美丽多姿,竞相绽放。 太后望着娇艳的牡丹,竟一点欢喜都体会不出。 荣锦棠缓步而入,就陪在她身边驻足静立。 太后苦笑出声:“陛下来了,坐吧。” 荣锦棠就坐到她身边,认真看着她:“母后,护国的婢女随军回来上京,她讲公主给您留了一封信。” 太后灰茫茫的眼中一下子就闪出神采,她问:“在哪里?” 荣锦棠就向她身后招招手,青禾红着眼睛跪倒在太后身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奴婢青禾,是公主身边的大丫头。” “我记得你的,你叫青禾,你姑姑叫青歌。”太后垂眸看着她,问,“你姑姑呢?” 青禾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姑姑去陪公主了,她道公主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她陪着走一程也好。” 太后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她哽咽道:“你姑姑是个好的。” 青禾把怀中的信取出,呈给太后:“娘娘请看,这是公主特地留给您的信。” 太后抖着手接过,无声地痛哭着。 那封信很长,卓文惠写了很多事,说了很多话。 她最后说:“皇祖母最是心疼我,它日孙儿归来,望皇祖母笑着接我。” 太后道:“好,祖母最疼你。” 护国公主最终葬在刚修建完成的平东陵中。 那是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为自己选的长眠地。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太后言年事已高无法处理宫事,命宸皇贵妃统理六宫事。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三,礼部上书言陛下后位空虚,宸皇贵妃育嗣有功,孝敬天成,端懿惠和,堪为后宫表率。 太初三年六月初六,荣锦棠下旨册封宸皇贵妃为皇后。 太初三年八月十五,行封后大典。 这一日付巧言身穿正红如意云纹对襟大衫,肩披深青色绣五彩云龙纹霞帔,头冠九龙四凤礼冠,一身威仪尽显于此。 礼部尚书手捧诏书,朗声而诵。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咨尔妃付氏巧言,深慰朕心,崇勋启秀,中正凛然,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兹仰承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皇后立坤和宫之表范,承乾元宫之恩德,应征母仪天下万国,佐宗庙维馨之祀。”1 付巧言再三跪拜,然后缓缓起身。 她一步一步踏上青玉石阶,行至最高处,走到荣锦棠的身边。 他们并肩而立,那一刻终成龙凤眷侣。 文武百官三叩九拜,朝见新后。 荣锦棠牵起付巧言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初见你那日,是个大雪纷飞时。” 付巧言一愣,微微向他偏头看去。 荣锦棠面容俊朗,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母后宫中的梅花盛开,朕那日心情烦闷,便头一回去后殿散心。” 付巧言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热意,那汹涌的情怀湮没她的理智,叫她实在无法再克制自己。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给自己救了个娘子回来。” “陛下。”付巧言几近哽咽。 荣锦棠突然张口道:“你怎么跪在这里?不冷吗?” 付巧言抿着嘴唇,抖着声音答:“回八殿下话,奴婢受了罚,姑姑让跪这反省。” 他又问:“冷吗?” 付巧言又答:“冷得很。” 这四句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记忆深处的这一段过往,是他们最初的相逢。 虽不美,可弥足珍贵。 经年过去,山水千重,四季更迭。 容貌变了,年纪变了,身份也变了。 不变的,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双眼。 荣锦棠的眼眸仿佛带了点点星光,照亮了付巧言那时半埋入深渊的心。 也照亮了她此生归路。 荣锦棠轻声道:“巧言,生辰快乐。” 正文完 157.番外一 公主府的荷塘水榭凉爽清幽, 卓文惠一觉醒来,才恍惚发觉已到夏日。 窗外蝉鸣蛙叫, 暖风拂来,扑鼻便是一阵水汽。 卓文惠躺在床上发呆了好一会儿,才慵懒起身。 青禾端着水盆进来, 帮她把床幔撩开:“小姐早安。” 卓文惠冲她笑:“青禾也早。” 等洗漱完毕, 青禾只简单帮她把头发束好,便先去用早膳。 今日里的餐点依旧很合她胃口, 一小碗葱油拌面,一碟子豌豆黄,一笼水晶虾脚,再配上各色小菜, 满满当当摆了一小桌。 她慢条斯理用着, 对正在给她挑衣裳的青歌道:“外面热了些, 选个利落的穿吧。” 青歌笑笑:“小姐总是这般朴素可不好, 仔细待会儿进了宫,太后娘娘又要念叨呢。” 卓文惠明明早就被封为平康郡主, 可这几个贴身伺候的还是习惯叫她小姐。 “娘娘近来都围着大殿下转, 哪里有空来数落我。”卓文惠笑得明媚。 她是明晰公主唯一的女儿,自幼在宫中长大,受尽宠爱。如今已过双十年华,依旧待字闺中, 满上京的勋贵子弟也没叫她看上哪个。 就是这样, 也没人敢讲她一句不是。 太后娘娘的亲亲外孙, 卓家的嫡出大小姐,谁敢说个不字? 倒是近来大殿下略大了一些,会说会闹会跑会跳,太后娘娘可疼那小金孙,就没那么多精力再来管她。 这般闲话几句家常,卓文惠的早膳也用完了。 青禾伺候她去梳妆,问她:“小姐今日想做什么发髻?” 卓文惠想了想,道:“简单些吧,今日还要打马球呢。” 宫里有个马球场,她每回进宫陪祖母散心,都要打马球给她看。 青禾就直接给她在发顶梳了个圆髻,再戴上一顶白玉冠,一点也不显得寒酸。 卓文惠一贯不耐那些细碎头面,最喜清爽,青歌就给她选了一身窄袖的藕荷色骑马装,这一身穿在身上实在是英姿飒爽,一点都不输上京的勋贵公子们。 等一切打扮利落,卓文惠就乘上马车,一路往长信宫驶去。 明晰公主府离长信宫很近,不过一刻的功夫就来到玄武门前。 太后这会儿正和淑太贵妃在院子里赏花,一边给大殿下挑开蒙的书,谈笑之间,就见卓文惠笑着进了慈宁宫。 这小郡主同明晰有七八分像,性子却随了她父亲,一贯的乐观开朗,哪怕双亲俱亡,也没见她有一点胆怯懦弱。 她像个可爱的小麻雀,老远就听到她笑声。 “皇祖母安好,太贵妃娘娘安好。” 太后放下手里的书,叫她坐到跟前:“你个小皮猴子,老远就听你笑了。” 卓文惠乖乖坐在她身边,甜甜笑着,俏丽的脸蛋明媚而舒朗,一点都不知道愁。 “今个儿天气好,一会儿文惠陪娘娘们打马球去吧?” 淑太贵妃笑着看她,说:“今日小六没来,你不是要少个对手?” 六公主已在上月适婚穆涟征,大抵是新婚日子太美,好久都没进宫来烦人了。 卓文惠眼睛一扫,远远瞧见了个美丽无双的身影,笑道:“皇婶也会打马球,她每日那么辛苦,请她一起玩玩也是好的。” 说起付巧言,太后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 “近来她是玩不了了。” 卓文惠期初没明白,后来见太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才一下醒悟过来:“皇婶这是又有了?” 太后笑的眼睛都要迷成一条缝:“可不是,陛下紧张得很,每天都要对安安说‘不许闹你母后’。” 卓文惠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小皇叔平日里那么严肃一个人,满朝文武就没有不怕他的,结果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却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实在令人想象不出。 付巧言是领着安安一起来的,他如今也快三岁了,自己迈着小短腿跟在母亲身后跑,都不叫人扶。 “皇奶奶好,”安安一头扑进太后怀里,还不忘去嘴甜淑太贵妃,“淑奶奶也好。” 父母都是仙人样子,安安打小就漂亮,一双眼睛活灵活现,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小嘴,实在可爱到人人见了都想逗。 只不过在宫里敢逗他的实在没几个,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精得很。 付巧言过来点了点他,笑着同众人问好便坐到一旁。 她一身衣裳朴素极了,穿着轻薄的锦缎袄裙,头上也没多余的发钗,只用丝带把头发束在头顶,一点也不像受尽陛下宠爱的中宫娘娘样子。 不过她到底长得美丽非常,哪怕这样简单打扮,举手投足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没人不夸的。 卓文惠凑到她边上,小心翼翼道:“皇婶,听闻您又有小宝宝了?” 付巧言就笑,牵着她的手在自己小腹上摸了摸:“是呢,安安如今也大了,得有个弟妹陪着。” “给你摸摸,借借喜气。” 卓文惠几乎不敢碰她,只摸了一小下就抽回手,皱着鼻子笑:“肯定是陛下又讲我嫁不出去。” 付巧言这一胎怀的稳当,宫里头又很顺心,气色就一直很好。 她这么一笑,顿时连刚开的杏花都比了下去,满面春风。 “你啊,谁敢说你不好。” 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好一会儿茶,卓文惠就又坐不住了:“皇祖母,打马球去吧?” 太后见付巧言微微点了点头,就道:“好好好,今日小六不在,只能靠你彩衣娱亲了。” 马球场离得并不远,挨着尚宫局那边,淑太贵妃还打发人去请顺太妃和七公主,叫都一起热闹热闹。 七公主虽跟她哥哥一样是腼腆性子,但马球玩得不错,可以叫卓文惠领她磨练一下技艺,省得在宫里头无聊。 一家子人都凑齐,付巧言就坐在旁边喂安安吃苹果。 “你大姐姐打马球最厉害,学着点。”付巧言道。 安安认真坐在一边,秉承着父皇的教训,轻易不敢往母后身上扑。 “儿子知道的。” 太后就笑:“她呀皮猴子一个,也就会这个。” “不是挺好的,”付巧言软声道,“只要她过得高兴,无论如何都是美的。” 太后颔首,还是叹了口气:“我也不求她如何,只健健康康的就行。” 球场上,卓文惠矫健的身姿不停穿梭,她挥舞着鞠杖,仿佛和座下的马儿融为一体。 只听“呯”的一声,鲜红的马球被她一杖击中,向鞠门飞驰而去。 马球场上顿时传来一阵呼喊声,卓文惠骑着马在场边奔驰一周,年轻俊俏的脸上泛着红光,那是青春带来的肆意。 她的人生,从来都是美好的。 打一场马球,就得换一身衣服,等到她沐浴更衣结束,慈宁宫的午膳都摆上来,就等她一个。 如今宫里头人少得很,除了楚云彤和顾红缨未曾出宫,其他妃子都已被下放离书,各自归家去了。 大抵是为了感谢王婉佳逼宫那日英勇表现,荣锦棠还给她封了一个县主,叫王家很是跟着涨了一回面子。 主子少,就没那么多讲究。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开怀用着午膳。 安安别看人小,手里规矩一点都不少。他稳稳当当坐在那,宫人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勺子用的利落,瞧着可乖巧。 “等安安大些,大姐姐就带你出去玩。”卓文惠道。 付巧言正想说也好,那边就被太后打了岔:“那怎么行,你惯是没规矩,还不得把安安教坏。” 卓文惠就对安安做鬼脸,逗得安安直笑。 用完午膳,付巧言就带着安安回宫去了,卓文惠陪太后午歇,撒娇一般非要同她一起睡。 太后嘴里念叨她,心里却最疼她,叫她抱着小被子睡在外侧,自己则躺在里面。 “快些睡,下午还得出宫呢。” 卓文惠现在不爱在宫里头留宿,一个是规矩大,再一个她也惦记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一日不见那些心肝宝贝,怪想念呢。 她闻言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祖母,我过段时间想去国子监上课。” 这倒是稀奇,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学什么?” 卓文惠笑道:“家里的老封君道她年纪大了,实在打理不了族产,还是要我自己亲自打理才是。” 这丫头也是命好,爹妈虽然去的早,可长辈都宠她。 她们卓家打老封君同只比她小几岁,还在帮小孙女操心族产,一点都不叫她为难。 “你是应当学学,她比我还能惯着你,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卓文惠就把头埋进太后的肩窝里,痴痴笑着。 下午出了宫,卓文惠也没急着回府,她先去书局选了几本杂书,又去豆心斋买了最近刚出的莲子枣泥糕,这才满足回了家。 刚一进府,就被眼前满当当的花盆惊呆了。 青禾今日留在家里,忙笑着说:“小公爷特地送的,好叫您能多赏几日花。” 卓文惠的脸儿难得有点红,她接过青禾递过来的花笺,展开读起。 “三月春浅,百花斗艳,姹紫千红不及你一人之好。” 卓文惠瞥了一眼怪笑的青禾,头回有些扭捏。 “这小子,也长大了呢。”她嘀咕着。 晚上她读了一会儿书,陪着自己的猫猫狗狗疯玩好一会儿,沐浴更衣之后便睡下了。 梦里一切都是美的。 慈宁宫,一灯如豆。 寂静深夜,只有宫灯的灯花偶尔微闪暖光。 太后眼角划过一滴泪,晕湿了她花白的发。 梦里的卓文惠仍是那个光彩照人的美丽少女。 她没有和亲,没有死在颍州,没有年轻埋骨,为国殉难。 她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女,是肆意妄为的公主之女,是只为自己活的平康郡主。 只可惜,人生没如果。 若有来生,只愿她平安喜乐,康健舒朗。 太后眼中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可她依旧不舍睁开眼。 她的文惠,在梦里活的好好的。 但愿来生也如此。 158.番外二 安宁公主下嫁那日, 端是十里红妆。 公主府早就于年前建成,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荣静柔亲自布置, 没有一样不合心意。 穆涟征骑着雪白的汗血宝马,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长信宫。 他从白虎门进入,一路来到内五所长巷之外, 早有礼部礼官和宗人府大臣特地等在那里, 要叫他先呈彩礼与名录,再叩拜行礼聆听圣旨宣读, 方可迎出公主。 此时的荣静柔,正在自己宫中等他。 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嫁衣,上用金银丝线织龙绣凤,头戴凤冠, 唇点胭脂, 一张芙蓉面美丽无双。 伺候她长大的大姑姑李紫芹正紧张地守在一边, 瞧着比荣静柔还着急。 “姑姑略坐坐, 紧张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他。”荣静柔还有闲心来劝慰姑姑。 李紫芹无奈地看她一眼:“公主也没个待嫁女的样子,叫驸马瞧见像什么话。” 荣静柔笑道:“他又不是没见过, 怕什么。” 那倒是了。 太初三年大军凯旋, 荣静柔唯独没在队伍里瞧见他,吓得回宫里偷偷哭。 她多活泼一个人,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这回倒是难过的不行, 竟不敢去找皇兄问清楚。 还是李紫芹去请了付巧言来, 才把她哄回来。 原来穆涟征腿上受了重伤, 一直在溧水医治,荣锦棠怕随军回京会耽误他的病情,就叫他修养好了再归。 这下荣静柔心里头安稳了些,却又开始担心他的伤能不能好。 七月末,正是炎炎夏日。 穆涟征坐着马车回京,刚一回到安国公府自己的涟院里,就被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公主吓着了。 “怎么了,怎么都哭了?”穆涟征头回见她这样,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作为一个名满京城的纨绔,竟连个哭花脸的小姑娘都哄不好,实在很丢面子。 穆涟征急得不行,腿脚又不利索,一下子就歪在椅子上,好半天没起来。 “我的姑奶奶,有话您说呀,您这么哭不是要我心疼吗?”穆涟征叹着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丝。 两人还未成婚,他实在不敢碰她半分。 “你受伤都不知道给我写信,”荣静柔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睛红的跟兔子似得,“那日在凯旋队伍里没瞧见你,吓死我了知道不?” 穆涟征长叹口气。 他只觉得心里头又甜又热,恨不得现在就把小公主迎回府里来,却又不敢吓着她。 “受了回不来,就不想叫你担心。原本想着好点再回来看你,没成想还有这一遭,都是我的错。”他笑着说。 荣静柔终于不哭了。 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凶巴巴看他:“伤哪里了?” 穆涟征顿了顿,莫名有点脸红:“伤在左腿,你不用担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荣静柔却还是不依不饶:“不行,给我瞧瞧。” 穆涟征只觉得热气上涌,他往后缩了缩:“那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还没成婚,不行。” 荣静柔起身凑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没骗我?真的好了?” 这小公主,忒吓人了。 穆涟征一个劲往后仰,生怕碰到她,眼睛使劲眨了几下:“真的,我起来走走给你看便是了。” 荣静柔这才让开,叫他:走两步。 穆涟征只好在她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虽然伤还没好透,不过也就是再养月余的功夫,如今完全不影响生活。 荣静柔见他走得还算利索,这才略放心下来。 “再跳跳我瞧瞧。” 公主发话,穆涟征只好照做,远处的小厮丫鬟们就好奇张望,见他真的在那跳了两下,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荣静柔也跟着笑了,叫他赶紧坐下,认真道:“知道你身体好,我就放心了。” “只以后有事务必要同我讲,这些时候我一个人在宫里担心的要命,觉都睡不好。”她埋怨地瞪了穆涟征一眼,却见他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他们平时相处总是吵吵闹闹,穆涟征也不是那种体贴性格,但今天这样久别重逢,倒是有种别样的温情在心里发酵。 穆涟征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傻公主,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 荣静柔小脸一红,别扭地看向别处:“这话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忘。” “恩,永远不会忘。” 荣静柔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都叫他看过了,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静静坐在那里,听到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一颗心才飞起来,心跳声大到她耳朵痛。 说是不紧张,还是会慌张。 那人声音还是那般好听,每回唤她名字的时候,总是带着那么点笑。 “公主。”李紫芹叫了她一声。 荣静柔回过神来,才发现寝殿里不知何时进来好些人,穆涟征身穿大红的吉服,笑得一脸喜气。 “公主,臣来接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荣静柔的面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多谢陛下隆恩,降公主为臣妻,臣定当忠贞不二,以报公主下降之恩。” 这一套话是驸马尚公主时必说的,旁的驸马可能会觉得憋屈,但穆涟征完全不会。 为了这一日他已等了许多年,此番说出来实在是真心实意,一点虚言都无。 能娶到她,真的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荣静柔静静看着他,倏然红了眼睛。 李紫芹也跟着掉了眼泪,宫里公主下嫁总要哭上那么一场,寝殿里的小宫人就开始呜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 荣静柔含着眼泪问他:“当真忠贞不二?” 穆涟征起身行至她身前,弯腰冲她行礼:“定当忠贞不二。” 荣静柔就笑了。 她伸出手,轻声对他说:“扶我起来吧,我们去拜别见陛下娘娘。” 乾清宫大殿上,荣锦棠和付巧言并肩而坐,下首依次做了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七公主和九皇子也来了,都等着荣静柔这场拜别。 付巧言这阵子身子不是很爽利,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口渴,端起果茶来喝。 这味道十分熟悉,荣锦棠偏过头去瞧她,莫名心中一动。 “一会儿就回去歇歇,”荣锦棠低声道,“就叫安安去母后那里住两日,等你歇过来再领他回来。” 付巧言嗔怪地看他一眼,在衣袖下握住他的手:“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想等着过些时日再说。” 荣锦棠心里头高兴,又担心她的身体,一时之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安安那么可爱,再多几个娃娃也是好的,只不想叫你太累。” 生孩子他全然帮不上忙,只能她自己辛苦,荣锦棠心里头还是更偏心她一点,总觉得她年少时吃了很多苦,这回再也不想叫她难受了。 付巧言冲他笑笑:“这回若是真的,定是个老实的,比安安乖多了。” 不远处“不老实”的安安正扭着屁股,坐在太后跟前动个没完。 就在帝后这般闲话家常的时候,外面一阵恭喜声传来,热闹得乾清宫都没以往那端庄肃穆劲儿了。 穆涟征和荣静柔两人牵着一条锦带,一起走进大殿。 三叩九拜之后,穆涟征便道:“谢主隆恩,臣今尚迎公主,忠心不二,以公主为尊。” 荣锦棠嗯了一声,道:“起吧。” “静柔自幼顽劣,性格跳脱,还望驸马耐心抚照。” 穆涟征立即行礼称“诺”。 荣锦棠又去看荣静柔,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心里也有些感慨,他道:“即便出了宫,宫里也还是你的家,以后只要你好好的,每日开开心心便成了。” “母妃同静柔讲几句吧。”荣锦棠道。 淑太贵妃难得红了眼睛,她忍着没哭,温柔道:“眼看也养了你十几年,我也不愧对你母妃临终嘱托,以后要跟驸马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都要讲出来,别憋在心里。” “你啊,”淑太贵妃低头擦了擦眼泪,“你也确实憋不住事。” 淑太贵妃说着,又去看太后,太后也跟着红了眼:“去吧,记得多回宫瞧瞧我们便可。” 荣静柔这才哭出声来。 她脸上还带着厚厚的妆,一哭就要花脸,李紫芹跟在一边赶紧给她补,好半天才把她劝的止住眼泪。 这小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也就上回他受伤迟归才叫她哭了一场,今日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串接一串停不下来。 “公主行行好,您再这么哭下去,回头陛下不叫您嫁给臣可怎么办。” 穆涟征倒是会哄她,两句话就把她逗笑了。 就这样,荣静柔一步三回头地嫁出宫去,住进自己今后唯一的家。 婚后的日子同她想的没什么区别,上午的时候穆涟征要处理自家的产业,下午就带着她满上京玩,等玩够了晚上归家,再甜甜蜜蜜折腾一宿。 日复一日,淑太贵妃原先担心的事都没发生,她也从来不觉得烦。 同他在一起的生活每日都是新鲜的,哪怕两人只在家里读读书,也有滋有味。 大约年底的时候,又是一年新年将至,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二殿下,母子均安。 荣静柔高兴地一下子挑了老高,然后就突然地晕倒在穆涟征怀里。 这倒是把穆涟征吓坏了,连夜招了太医来,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等荣静柔迷迷糊糊睡醒,就看到穆涟征坐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她。 “怎么?” 穆涟征俯下身子,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你要做母亲了,以后不能再淘气了。” 荣静柔先是反驳:“我什么时候淘气了。” 可片刻之后,她蓦地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攥在腹前:“真的?” 穆涟征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真的。” 荣静柔笑弯了眼。 “真好。” “是啊,真好。” 159.番外三 刚认识楚云彤的时候, 顾红缨三岁。 那一年两家一起踏青,她被母亲抱在怀里, 正闹着不想下地自己玩,远远就看到楚家夫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小姐姐。 楚云彤只比她大一岁,却大气稳重, 第一次见生人都不哭不闹, 看起来乖巧极了。 母亲还要夸她:“你看看楚大人家的千金,可比你更像个大家闺秀。” 顾红缨就很不服气, 她麻利地从母亲身上蹦下去,一路小跑到楚云彤面前:“姐姐好,我叫顾红缨。” 走近才发现,她个子比楚云彤高, 皮肤比楚云彤黑, 衣服也比楚云彤乱。 楚云彤默默看了她一会儿, 好半天才伸手给她:“你好, 我叫楚云彤,你可以叫我阿红。” 一听这个名字, 刚才被比下去的那些不愉快, 统统烟消云散了。 顾红缨激动道:“哇,姐姐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样,都是红色的。” 楚云彤看着她红润的小脸,难得笑了一下。 她生得美, 小圆脸白白嫩嫩的, 这一笑仿佛桃花开, 瞧着可爱极了。 顾红缨就愣在那,再也移不开眼了。 顾楚两家的夫人是手帕交,头两年孩子小没带出来,等两三岁也硬朗了,就老是带着她们两个出来玩。 这一年一月,两个人便也成了手帕交。 楚云彤很有个姐姐样子,做什么都耐心等她教她,而她就一直傻兮兮的,成天跟在楚云彤屁股后面打转。 六岁的时候两个人要一起去读幼学,楚家在巷子深处,上学的路上会路过顾家,于是每日清晨顾红缨就背着她的红色小书包,在自家大门口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 楚云彤打小就是个稳重孩子,她爱看书也爱读书,每天在幼学都是认认真真,从来不会睡觉走神。 倒是顾红缨要不是有楚云彤领着,都不乐意去上学。 直到有一日她的课业被老师批了个差,回家里被母亲教训,忍不住顶嘴:“我不爱读,为何偏要我去?” 顾母最了解她,很是知道说什么管用,便叹口道:“阿红为了你特地晚一年才上幼学,你若是不好好学习被幼学退回来,不就白费阿红苦心了?” 顾红缨愣了,从小脸皮厚的她难得红了脸,她委屈道:“真的?她没跟我说过。” 顾夫人定定看着她,弯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有时候,许多话别人是不会说的,需要你自己细心去领悟。” 这句话叫顾红缨记了许久,直到幼学升青城书院那一年,才略微体会出些道理来。 正是暑假最热的时候,顾红缨第一次离开楚云彤,跟随爹娘去郊外庄子住了几天。 等她回了巷子里,才听闻楚云彤竟躲在家里,不乐意去上学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顾红缨很焦急,当时就去了楚家看望。 楚云彤不叫任何人进她贵方,楚家父母没得办法,只好把她的小姐妹顾红缨请了去。 只有她,楚云彤才愿意见。 顾红缨轻手轻脚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昏昏暗暗的,架子床遮着床幔,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阿红?你在哪里?” 别看她见天疯玩,像个男孩子似得,实际上胆小得很呢。 楚云彤不应话,顾红缨就有些害怕,又哆嗦着问:“阿红,你到底在不在呀?是我来找你了呀。” 一双细白的小手从床幔里伸出来,微微露出楚云彤苍白的脸。 顾红缨“啪嗒啪嗒”跑过去,脱了鞋爬上床,同她面对面坐着。 几日没见,楚云彤的气色很差,仿佛病了许久。 顾红缨从小跟她要好,要说亲姐妹也没差,头回见她生病,顿时更着急了。 她慌张地摸了摸楚云彤的额头,又去摸她胳膊,担忧道:“阿红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生病要吃药的。” 楚云彤默默看着她,十三四岁的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平日里她少言寡语,在上京并不出名,却依旧是楚家最疼爱的嫡长女。 “红缨,你想过以后吗?” 顾红缨愣了一下。 跟楚云彤比,她觉得自己一直还没长大。 在家里有父母宠着她,在外有楚云彤惯着她,她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肆意生长,一点都没吃过苦。 顾红缨难得结巴了:“以后……怎么了?” 楚云彤深深看着她:“等我们去读了书院,就要面对未来了。” “我们还会在一起啊,没什么的。”顾红缨笑道。 她脑子浅,只能想眼前的事,从来不会像楚云彤那样走一步看三步。 楚云彤摇了摇头:“难道我们还能一辈子在一起?我们以后总得嫁人的。” 这一句话,真把顾红缨镇住了。 嫁人成亲的事仿佛很遥远,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从来不用考虑这些。 可既然楚云彤说出来,顾红缨就难得想了想,这一想她就把自己吓得小脸青白。 “我不想的,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 楚云彤也白着脸,凝视着她:“我来月事了,母亲跟我讲过两年便要相看人家,等到二十上下便要成亲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日日都在一起了。或者几日或者几月,抽空见上一面,吃茶谈天,就要各自家去。” 楚云彤淡淡道。 顾红缨一下子就慌了。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年少时的经年陪伴,成为两个人之间深厚而浓重的感情,若是有哪一天没有见到面,顾红缨都会想她念她,更何况是长久地见不到面。 平生第一次,楚云彤在她面前红了眼睛。 那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顾红缨,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傻丫头,我也不想。” 顾红缨迷茫地看着前方,她依旧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却让她问:“那我们应当如何?” 楚云彤松开她,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你还小,你不用懂这些。” 她叹了口气,面容里满满都是苦涩:“回去吧傻丫头,明日我还接你去上学。” 顾红缨直觉她没把话说清楚,可她又实在拒绝不了她,只能呆呆地被她推出闺房,跟随母亲回了家。 路上她问:“娘,女孩子将来都要嫁人吗?” 顾母笑道:“怎么,你舍得离开家啦?” 顾红缨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那我能不能嫁给阿红?她对我那么好,我想跟她在一块。” 顾母一下子就愣住了。 “傻丫头,你们都是女孩子,怎么成亲?” 顾红缨难得犟上了,她不依不饶问:“为何不能成亲?无论男人女人,归根结底都是人。” 就她幼学的成绩,能说这么有内涵的话实在难得,顾母都被她气笑了,低头看她:“你见谁家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成亲的?” 这还真没有,但凡夫妇,必定一男一女,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顾红缨心里只觉得怪难受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说:“没见过,不一定就不存在。” 顾母白她一眼,懒得理她了。 第二日楚云彤仿佛已经好了,她又来接顾红缨上学,还给她带了家里特地做的蝴蝶酥。 顾红缨忘性大,已经把事情都忘在脑后,坐在那里吃的开心。 只剩楚云彤浅笑看她,嘴角满满都是苦涩。 一岁一朝,寒暑往来,待到楚云彤十五岁束发,楚家真的开始给她张罗起亲事来。 他们家也一贯是疼宠女儿,现在开始寻觅,提前找个好儿郎把亲事定了,小两口能早点培养感情,等到成亲以后也能融洽和睦。 这事一开始楚云彤没跟顾红缨讲,还是有一次她听母亲跟长姐闲话家常,才知道这事。 幼年的那次谈话又翻涌上来,她如今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及笄来了月事,她也一点一滴长大。 那一刻,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全部浮现在脑海里,记忆深处的那些愉悦和开心,全部维系她一人身上。 幼学时捣蛋被先生罚站,楚云彤特地请假出来陪她。 发烧生病不愿意吃药,楚云彤也会哄着她,陪她一起吃。 她会跟她漫山遍野跑,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就为和她一起把风筝放飞。 她也会每日起早半个时辰出门,特地给她买豆心斋的桃花酥。 千丝万绪涌上心头,顾红缨躲在母亲正房房门口,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傻了十几年,她头一回清醒过来。 父母宠她,是因血脉相亲,兄弟姐妹爱她,是因一脉同出。 而楚云彤惯她疼她,只为一个情字。 因情生爱,因情生怖,因情生憾。 所以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两个人选择了一个未来。 她什么都没跟她说清,把所有心事都自己埋在心底。 因为特立独行,常人无见,所以她们无法携手相拥,相伴到老。 在明白的那一瞬间,顾红缨觉得心都要裂开了。 顾母听到动静,打开门站在那,皱着眉看她哭。 “你们总要长大。”她淡淡道。 顾红缨茫然抬起头看她,才发现母亲眼角也有了细腻的纹路。 “娘。”她哀叫着。 顾母声音很冷,她道:“楚家百年世族,楚大人如今官居二品,他日一定会再进一步,他不会叫家里出任何让人诟病的事。” “而我们顾家满门忠烈,因你一人搅了列祖列宗的清静,你说值得吗?” 不值得。 世家大族,不会因宠爱孩子就让他们大逆不道。 顾红缨低下头去,一声都没坑。 她们锦衣玉食长大,享受常人难以拥有的富贵荣华,不是为了给家族丢脸,叫祖辈蒙羞。 “为什么,我们要跟别人不一样呢?”她呢喃自问,顾母没有听清。 顾红缨一夜未眠,眼睛肿得似核桃,清晨叫了身边的大丫鬟羽扇去门口等,叫她跟楚云彤说自己来了月事要休息。 等羽扇回来,顾红缨问她:“阿红怎么讲?” 羽扇道:“楚小姐道她知道了,晚上下学再来看望您。” 顾红缨嗯了一声,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然而那一日楚云彤并没有来。 三日之后,顾红缨好一些了,又去门口等,楚云彤也依旧来门口接。 上了马车,她习惯性地接过楚云彤递过来的苹果,指尖不小心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让两人心跳骤然变快。 顾红缨把苹果往边上一扔,一头扑进楚云彤的怀里。 她明明比自己还矮一点,却一直可靠得令人安心。只要在她身边,顾红缨从来不怕任何事。 “阿红,阿红,你等我几年好不好?” 楚云彤拍了拍她后背,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傻丫头,等你做什么?” “我们慢慢来,”顾红缨抬头看她,见她深褐色的眼眸正温柔看着自己,难得脸红了,“总能找到一个好时机的。” 这一等,就是三年。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 顾红缨院中的山樱花也已亭亭玉立,每到春季便悄然绽放。 楚延何等精明人,他自然是知道女儿日夜所想,可他马上就要走一步上去,整个楚家都能再上一个台阶,这个时候,他实在也不能让家里出大事。 然而他又确实是个疼爱子女的父亲。 趁着一日早朝结束,他找了顾熙尘,拉着他硬要去吃酒。 楚延一贯不应酬,满朝文武皆知,只两家夫人关系好,他跟顾熙尘也经常能说上几句,算是点头之交。 这一日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两月之后宫里采选,两家女儿都位列名单之上。 他送楚云彤出门那日是个大阴天,宫里来接的轿子就等在门口,楚云彤站在自己闺房门前,静静看着他。 进宫不比出嫁,经年见不到也是有的,哪怕他们世家大族,也不能日日递牌子进宫看望。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进去那里,就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 “你想好了。”楚延叹了口气。 楚云彤给他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多谢父母成全。” 楚延背过身去:“去吧,以后好好的,陛下那为父已经舍下脸面去求过了。” “你们好好的吧。” 太初元年春日,储秀宫里花枝招展。 顾红缨远远瞧见楚云彤,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明媚阳光下,那个小姑娘一如往昔。 她还是叫她:“阿红。” 160.番外四 大殿下的一天, 通常是被他父皇吵醒的。 每当皇帝陛下要去上早朝,就会过来敲他寝殿的窗户:“起来陪父皇打拳。” 虽说皇帝如今不用再跟以前那样起早贪黑, 也不用日日都要早朝听政,可日常小朝还是有的。 每当这个时候,大殿下就只敢小声嘀咕:“只会欺负我。” 是的, 他这位英明神武的父皇陛下, 从来不敢跟他母后说一句重话,教训他倒是很严厉的。 可他也只敢私下说说, 周太傅和赵太傅现在是他的先生,只要他表现不好,父皇就要让两位太傅给他加课业。 荣鸿熠跟个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满脸的痛苦。 “你说要是弟弟大一些, 父皇能不能就不盯着我折腾了?”他满怀期待的问贴身伴伴魏小期。 魏小期十分遗憾地看了他一眼, 小声回:“回禀殿下, 恐怕不行。” “您是嫡长子, 总要比二殿下辛苦的。” 其实这事荣鸿熠心里清楚,可他就是不死心, 总想问一句。 “好吧。”嘴里嘟囔着, 动作倒是很麻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把自己打理利落,出门跟父皇问安。 “父皇早。”他如今五岁了,声音洪亮,身体结实, 看起来别提多有朝气。 那么小小一个人, 笑起来的样子可爱极了, 荣锦棠心里痒痒的,把他抱起来问:“安安昨夜睡得可好?” “好!”荣锦棠扭头找找,没瞧见母后的身影,又问,“母后和弟弟呢?” 荣锦棠就抱着他在后殿转了一圈,走到当年同付巧言第一次见面那地方,忍不住又笑。 “你弟弟昨夜里闹觉,你母后哄了好久,正休息呢。” “所以咱们爷俩只能躲得远远的,吵了皇后娘娘歇觉可是很吓人的。”荣锦棠对他的课业是很严厉,但平日里还是很和蔼的。 嫡长子这么聪慧激灵,他也确实省心不少。 荣鸿熠就哈哈笑起来。 两个人在后殿前打起拳来,等一套都打完,荣锦棠才觉得畅快些。 “走吧,用了膳就要忙了。” 荣鸿熠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嘴里半句抱怨话都听不见。 父子两个安安静静用起早膳,荣鸿熠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十分好养活。 等用过早膳,便一个去前头小朝,一个去勤学殿上课。 荣鸿熠在勤政殿门口跟父皇道别,哼着跑调的小曲儿往勤学殿走。 也不管身后跟了那么些黄门宫人,他自己是从来不觉得别扭,在宫里就很随心所欲。 如今只剩三个人在勤学殿读书,荣鸿熠的小皇叔和小皇姑还不到出宫开府的年纪,又都比他大十岁,每日便不在一起上课。 只有荣鸿熠由周文正及赵朴之单独教课,学的内容也似乎不太一样。 荣鸿熠天生聪慧,这一点随了他小舅舅付恒书,这位国舅爷如今供职刑部,现在不知在哪省的六扇门巡查。 付恒书十三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被传为学中佳话。后又因年幼还于国子监读书,三年后通读所有课业,以头名毕业。 这等天才,满大越也找不出几个,偏偏就成了他的小舅舅。 想到这里,荣鸿熠蔫头巴脑进了勤学殿,抬头就瞧见赵朴之。 这位老大人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被荣锦棠三顾茅庐,特地请回来给他上课。 他也没个什么章程,今日教一点,明日教一点,可荣鸿熠哪怕不做周文正的课业,也不敢不做他的。 被他笑着看,总觉得背后发凉,哪怕赵太傅面容再和蔼,荣鸿熠和从不敢在他面前顽皮。 “殿下怎么不高兴了?”赵朴之笑眯眯问他。 荣鸿熠先同他问安,然后规规矩矩坐到椅子上,才道:“回太傅话,我只想起舅舅那般天纵奇才,我恐怕是很难追上。” 五岁的小娃娃,竟知道有这样强的好胜心了,实在是好事。 赵朴之点点头,温和道:“国舅爷当年情形特殊,不努力就永远都留停在原地,而殿下不同,殿下已经比别人站得高了。” 荣鸿熠虽然聪慧,却还是年纪小,他回答:“可是母后常说高处不胜寒,站得高也有坏处啊。” 他歪着小脑袋,认真看向赵朴之,赵朴之就不由心里赞叹。 这皇后娘娘聪慧果决,果然教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般,娶妻当娶贤,这话真是不假。 赵朴之找出今日要学的《声律启蒙》:“所以你要让自己站的稳稳的,谁都撼动不了你,便无碍。” 《声律启蒙》他真的听不懂,刚读完《三字经》的小脑袋还没法消化这样难的书,不过赵朴之也不求他懂,只说:“殿下跟为师一起唱吧,今日就当散心了。” 虽说荣鸿熠不知道为什么更怕他,但也更喜欢他,老大人的课总是特别有趣,叫人听一天都不觉得烦。 作为五岁的嫡长子,他每一旬都要上九日课,三日周文正,三日赵朴之,还有三日由国子监的教授教他杂学,下午时就会有些琴棋书画让他玩,他也是有些兴趣的。 因为年纪还小,现在倒是没直接上骑射,也不过就是早晨跟着父皇打一套拳,晚上在院子里疯玩一会儿,就当锻炼了。 原本付巧言和荣锦棠都不想这么早就叫他辛苦,只这孩子打小好胜心强,有几次宫宴他见到小皇叔,跟他玩闹时听见些不太懂的话,回来就难过地吃不下饭。 还是付巧言抱着他哄了哄,他才说想去开蒙读书。 “不能比别人笨。”这是他的原话。 他的课业也是一点点加上去的,别看他每天都要装懒叫爹娘哄他,实际上他比谁都勤奋呢。 下午下课很早,他一路跑到勤政殿,在御书房门口等父皇。 这时候他会在花园里看看花,跟黄门们一起跳皮绳,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样子,父皇就能忙完了。 荣锦棠现在下午都是回坤和宫陪付巧言和孩子们,他一边处理不太重要的政事,一边给长子答疑解惑,这边又逗逗还在襁褓中的二儿子,忙碌里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荣鸿熠的晚上是固定的玩闹时间,所以他每一日都是下午就要把课业做完,绝对不留到晚上耽误他玩。 一家人的晚膳也很简单,二殿下上不了桌,只能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喊,急得直流口水。 这个时候荣鸿熠就很喜欢逗弄弟弟了,他会夹着红油闪闪的红烧肉给弟弟闻,等他都跟着张牙舞爪,他就“啊呜”一声吞下肚去。 付巧言嗔怪地看他,帮他擦擦嘴角:“顽皮,仔细弟弟长大闹你。” 二殿下快周岁了,会咿咿呀呀喊人,只话还不是特别利落,父皇母后也叫不清楚。 倒是见了哥哥会叫,每次都是“呜呜呜”地喊他,冲他吐舌头。 二殿下大名叫荣鸿炎,原本小名康儿,荣鸿熠就喜欢叫他弟弟,每日都是弟弟来弟弟去的,后来付巧言和荣锦棠也习惯叫他弟弟了。 等用过晚膳,荣鸿熠就会玩母亲以前解过的九连环和华容道,偶尔荣锦棠不忙,就会陪他下下棋或者在院子里投壶。 后殿前面原本有个小花坛,荣锦棠特地叫宫人种了些粮食蔬菜,每日还要带他去认认农物,别以后长大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等这些都忙完,也该到他睡觉的时间了。 偶尔荣锦棠会陪他沐浴,盯着他自己把头发洗干净,然后就会把他轰回后殿安置。 不过荣鸿熠每次都会先跑去前殿,先跟母亲要一个抱抱,又要去亲亲弟弟,这才回后殿睡觉。 人小鬼大的荣鸿熠忙一天也是会累的,几乎沾了枕头就能睡着,一夜好梦。 然后就是次日,被父皇敲窗户的动静弄醒:“起来啦,臭小子。” 周而复始。 乐此不疲。 161.番外五 日夜更迭, 转眼便到了太初九年。 安安一日大过一日,他已经快要跟坤和宫新栽的栀子花那么高了, 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下课后跟它比个子。 他懂事听话又聪明,课业上的事情从来也不用父母操心,就连弟弟荣鸿炎, 也是他这个小哥哥看管更多, 每天下学回宫,还要教弟弟读会儿书呢。 荣锦棠政事上轻松许多, 付巧言也不用日日围着孩子们打转,两个人竟有了时间单独谈天说地,难得到了这个岁数又开始黏糊起来。 大年初三这一日帝后忙完最后一天的祭祀,回坤和宫休息。 今日里要赶大早, 下午就叫安安领着弟弟回来睡下了, 这会儿坤和宫安静得很, 只有他们俩坐在一块小声说话。 付巧言见他神色舒懒, 就摸着他肚子笑:“陛下过段时候不忙,得加紧锻炼, 省得长了肉你又要不高兴。” 头些年荣锦棠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政事每日都得同一时间完成,一日三餐也要规律。可能是现在压力没那么大,他渐渐不如以前那么精益求精,偶尔早晨也会在床上闹一会儿她, 隔三差五就要偷懒不出去打拳。 被她软软的小手这么摸一下, 荣锦棠顿时就有些火起, 他深深喘了口气:“别闹朕,都忍了好些日子,再闹要忍不住。” 年根下他很忙,也需要斋戒清修,确实许久没同付巧言闹过了。 被他这么一说,付巧言也略红了脸。 “反正今日孩子都已睡下。”她小声嘀咕一句。 孩子们养在宫里就是这点不好,他们已经许久没白日宣淫过了,付巧言回忆起早年时光,竟也觉得有些脸热。 “以前在行宫里那回,”荣锦棠眼睛一亮,凑到付巧言耳边道,“那次好不好?” 付巧言瞥了他一眼,眼角都带着红潮。 荣锦棠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凑上去亲了两口:“乖乖真好。” “多大人了,还叫什么乖乖。”付巧言顿时害臊得不行。 无论多少年,荣锦棠还是爱看她脸红。 现在她是端庄威仪的皇后娘娘,是两个小皇子的母亲,比以前少了些娇羞,多了些稳重。但偶尔两个人私底下的时候,她仍如少女时那般,会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经年流转,心意未改。 荣锦棠搂她入怀,同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去沐浴否?”荣锦棠在她耳边低声问。 付巧言把头埋进他怀里,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哎呦,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皇后娘娘。” 付巧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反正坤和宫的宫人嘴都严得很,没有哪个不怕荣锦棠的,就算他大白天要带皇后娘娘去沐浴,也都得老老实实伺候着。 说他们是锯嘴的葫芦,他们就张不了口。 坤和宫的暖室很大,里面修了个半室大的浴池,两个人有时候泡在里面,能闹好久都不出去。 冬日里暖室烧了火盆,一点都不觉得冷。 付巧言先把发钗取掉,用发带把长发束起,这才坐到浴池边先试了试水温。 荣锦棠就比她麻利多了,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裳,直接进了浴池。 “水温正好,下来。”他瞧着她笑。 付巧言这才跟了下去。 浴池里真的很暖和,略带了些药味的热水温柔地抚摸着身体,这几日的疲累都消散而去,只剩下悠闲和舒适。 荣锦棠先在浴池里游了两个来回,这才凑到付巧言身边。 “乖乖。”他笑着喊她。 付巧言偏头去看她,脸蛋儿红红的,透着一层水润的荧光。 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美丽。 荣锦棠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手上就不太老实了:“等夏日我们还去行宫。” 付巧言被他弄的有些头晕,迷迷糊糊说:“行,到时候把孩子们带上,叫他们也游一回船。” 荣锦棠手上捏了一把。 “你啊,朕说的是……”他把话吞在嘴里,最后都喂给了她。 春宵一梦,红烛未歇。 一夜缠绵之后,荣锦棠只觉得神清气爽,大早起又去敲安安窗户,叫他起来打拳。 倒是付巧言睡到正午时分,才红着脸起来用午膳。 安安初五才开课,早上已经玩了半天,这会儿正坐在那擦汗。 他见母亲刚起来,好奇问:“母后病了?” 荣锦棠高深莫测训他:“好好用膳,不要多言。” 安安就偷偷冲弟弟做了个鬼脸,逗得弟弟差点噎着。 这日闹一场原本是不怎么打紧的,只两月后皇后娘娘月事没来,胸闷恶心,叫太医一诊脉,却发现又有了好事。 虽说前两个娃娃都生得顺利,荣锦棠却也更偏疼她,私底下还李文燕:“娘娘二十五六的人了,再怀不打紧吧?” 李文燕就笑,宽慰他道:“娘娘身子骨一直康健,前头两位殿下生产顺利,这回第三胎也应当无碍。” 长子如今也是七八岁的大孩子了,荣锦棠略沉思一番,还是下了个决定。 他道:“娘娘这一胎务必要保养好,她如今不比少年时,万万要当心。” 李文燕便行了大礼:“臣自当省得。” “以后……还是要注意着些,”荣锦棠淡淡道,“宫里头孩子够多了,不需要她再辛苦。” 李文燕心中一凛,竟从荣锦棠这一番话里听出些情深义重。 “臣回去一定加以准备。” 这一胎怀得却并不是很顺利,付巧言脾气越来越大,荣锦棠只好陪笑脸,恐怕她有什么闪失。 五个月的时候,她肚子已经显怀,比头两胎都显的要圆上一圈。荣锦棠见她这一回不如以前那么自制,就生怕她生的时候难产,每日用膳都要劝:“少用些,仔细不好生。” 其实付巧言也不是人胖,只肚子真的挺大,看起来就有些吓人。 一听这个,她就突然特别委屈,眼睛一红竟然哭了:“可是我饿得慌,夜里老是睡不着,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 她这一次怀得十分艰难,的确没有前两胎顺利。 几年都没掉过金豆子的皇后娘娘,红着眼睛哭的样子可怜极了,一看就很难过。 荣锦棠一下子就慌了,扔下筷子就过去搂住她,柔声道:“我还不是怕你晚上积食,哭什么呢,叫孩子看见多不好。” “就要叫他们看看,生他们两个多不容易,疼的很呢。”付巧言还是在哭。 弟弟显然有些惊着了,他小脑袋还弄不太清楚事情,害怕去抓哥哥的手:“娘亲是不是病了。” 他老是叫不利索母后,荣锦棠就让他叫娘亲,反正也没什么差别。 荣鸿熠很淡定放下筷子,他是多少记得母后怀弟弟时样子的,听罢就拍了拍他的头,转头去吩咐张德宝:“把太医们都请来,快。” 荣锦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去哄付巧言:“孩子们哪个不知道心疼你,乖乖别哭了,仔细晚上要头疼。” 付巧言也不想哭,可就是很难受,她低头在那默默流泪,看得荣锦棠心疼坏了。 荣鸿熠看这样子,直接吩咐甄姑姑领着弟弟去花厅里把膳用完,自己跳下凳子,跑到母亲身边抬头看她。 他那巴掌大的小脸俊俏极了,再没有旁的孩子比他更可爱了。 或许因为是长子,也或许他实在是太可爱了,荣锦棠和付巧言在没有他时就期待了许久,生下后对他的关注和用心确实更多一些。 哪怕后来有了弟弟,其实也更偏心他,对他的期望更重一些。 不过宫里头实在要什么有什么,两个孩子是完全感受不出的。 “母后,我给你吹吹,你就不痛了。” 付巧言低头看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拎着荣锦棠的衣袖子擦眼睛,不肯抬起头。 荣鸿熠用小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细声细语道:“妹妹要乖乖的,不要叫娘难受。” 荣锦棠和付巧言就不约而同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荣鸿熠理直气壮道:“肯定啊,之前娘有弟弟的时候又不爱哭,肯定是妹妹太娇气了。”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付巧言都忘了不好意思,十分期待地摸了摸肚子。 虽说宫里头确实皇子更金贵些,但到了他们这到底不同,无论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在有了两个儿子之后,不盼个贴心小棉袄是不能的。 叫安安这么一说,荣锦棠也笑:“你这孩子,真会哄你母后。” 安安得意地昂起小脑袋,跑出去督促弟弟用膳了。 等付巧言把眼泪擦干,太医也刚好到了。 如今付巧言身体特殊,李文燕就干脆住在太医院,一招就到。 等她跟黄芪问过付巧言的症状,又诊脉观测,李文燕心中一紧,有些紧张道:“娘娘这一胎,兴许是双胎。” 荣锦棠和付巧言皆愣住。 双胎实在是稀罕,但从怀到生可比一般孕妇艰难得多。当年顺嫔就是因为平安生下龙凤儿才封了嫔的,可想而知有多难。 “从脉象上看,两位小殿下都还算康健,娘娘也无大碍,只是九月时可能会早产,到时候孩子小一些也好生一点。” 李文燕又说。 荣锦棠不由皱起眉头。 经年夫妻,付巧言十分了解他,见他面色不好,就知他又在心疼自己。 这人总是这样,从不肯叫她吃一点苦。 付巧言心里头甜滋滋的,仿佛喝了蜜,她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一起生两个出来,省得怀两次呢。” 荣锦棠不由道:“巧言……” 付巧言拍了拍他的手:“好了,有这么多太医在,我也会好好听话,一定健健康康生下孩子们的。” “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有个女儿呢。” 仿佛是为了向爹娘显示自己是乖宝宝,剩下四个月里付巧言确实安稳不少,肚子很大,但能吃能睡,一点都不耽误休息。 九月中旬,付巧言平安诞下一对龙凤儿。 荣锦棠欢喜的不行,亲自请了太后给小公主起名字。 太后摸着她的小手,含着泪说:“便叫小满吧。” 付巧言笑道:“是个好名字,圆圆满满顺遂一生。” 162.番外六 终章 古人有云, 烟花三月下扬州。 太初十五年,趁着长子已能监国, 荣锦棠和付巧言就当了甩手掌柜,直接安排春日里南巡。 安安如今已长成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个子都要跟母亲一般高, 简单的政事早就能处理, 只付巧言不想叫他那早辛苦,一直压到今年才算叫他彻底立在前朝。 这一年, 荣锦棠三十有二。 他与妻子一路从上京出发,转到中津做船,一路顺运河而下,路过秦淮、同苏与徽州, 最后来到江浙一带。 南巡有明有暗, 到各省要张旗巡查, 荣锦棠每日都要问见各省布政使及其他官吏, 而付巧言也有当地勋贵夫人要见。 大抵这般忙几日,两个人就会偷偷跑出去玩, 装作寻常的商贾夫妻体察民情。 这一日到了江浙, 正巧龙船可停靠码头,荣锦棠便不叫布政使兴师动众,直接就宿在龙船之上。 等见了两天人又查了两天账,荣锦棠才同付巧言乔装打扮, 趁着人少时下了船。 江浙是南地最繁华之所, 一大清早, 码头就热闹起来。 码头附近有鱼市和商街,明明金乌还在云彩里躲懒,勤劳的百姓就已经开始忙碌。 春日里的江浙细雨暖风,一点都不冷,付巧言只穿了一身朴素的耦合色袄裙,头上戴了一顶时下最流行的花帽,瞧着还如双十少女一般。 仔细算算,她今年也三十有一了。 荣锦棠为了配她,也换上深灰的长衫,两人走在一起实在佳偶天成,叫人过目难忘。 这里商街很繁华,大清早伙计们就开了铺子,付巧言是惯要去逛书局的,兴致勃勃拉着荣锦棠先去商街瞧。 刚走两步,荣锦棠便看到前头有个熟悉身影,这才想起件事来:“夫人,我才记得令弟也在此处。” 付巧言一顿,想了想道:“是吗?年节时他还进宫来,高兴讲说弟妹要生了,他要好好在家陪着,怎么又来了江浙?” 荣锦棠颔首:“正是,最近江浙有要案,布政使特地请他来的。” “真是的,也不知道在家里陪陪弟妹。” 付恒书如今已是刑部六扇门按察使,官居三品,掌大案要案督察权,可直接调令各省六扇门协理,是荣锦棠最信任的肱股之臣。 不仅仅因为他是付巧言唯一的弟弟,更因为付恒书一门心思就是查案,对旁的事情半点兴趣都无。 他二十二才还不容易说上亲,如今二十有六才有了长子,这时候不在家里陪着妻儿,跑这里查什么案子。 付巧言一想就生气,还瞪了荣锦棠一眼。 荣锦棠赶紧摆手:“真不是我叫来的,他自己见天去刑部点卯,看见案情能坐得住?” 那倒是,以付恒书的脑袋瓜,什么东西他弄不明白? 不过也正因有他,太初一朝的冤假错案大大减少,百姓们都叫他是状元青天,真没他办不了的案子。 有这么个人在朝里,荣锦棠也省心不少,他道:“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你就不要再去管他,不如我们偷偷跟着,看看他到底如何查案?” 这倒是有点意思,付巧言想着回去再教训弟弟,便小声问他:“怎么跟啊?他那么精。” 荣锦棠往后看了一眼,左右顿时闪出六名穿着各异的禁卫,还有两名女性。 为了怕她和贴心小棉袄出事,荣锦棠特地叫从各地选出优秀女兵,进宫做皇后娘娘和大公主的禁卫。 他们六个人往前面一挡,他们俩躲在后面,就不显得很扎眼了。 付巧言赞许地看了一眼荣锦棠,跟他一起紧张跟着付恒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商铺人多,付恒书带着两个六扇门的捕快,完全没发现后面鬼鬼祟祟的一行人。 他一路走走停停,搞得荣锦棠和付巧言也得跟在后面不时躲闪,竟觉得很有意思。 付恒书先去了一个大清早就开门的茶楼,里面说书先生正在讲早轮,许多夜里才靠岸的船夫们得熬到卸完货再回去睡觉,因此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 早轮的生意不错,说书先生也能多赚一份打赏。 见付恒书直接去了一楼前排坐下,他们两个只好绕到后门,从另一边上了二楼雅间。 “真是好久没这么偷偷摸摸了。”付巧言笑着叹了一句。 平静生活过了太久,偶尔来点小刺激也挺好。 刚一坐稳,就听那说书先生朗声说道:“只说那狐仙娘娘端是漂亮,一双凤目勾人入心,那姓张的书生一时耐不住自己,竟扑了过去。” 荣锦棠眉头一皱,看了一眼张德宝。 说书分两种,一种是话本小说,大多是民间笑话或名家故事,还有一种是脂粉戏,比较艳俗。官府一直严禁这一类脂粉戏在市坊茶楼里讲,只能晚上在花柳巷里说。 付巧言从来没听过这一种,顿时就红了脸。 “怎么还有这样的?”她凑到荣锦棠跟前,小声问她。 原本荣锦棠觉得如何,只她这么一靠近顿时暖香扑来,叫荣锦棠也燥热起来。 “朕也不知,”他脸上也跟着发烫,“坐过去点,乖。” 付巧言瞥了他一眼,好笑地捏了一把他腰上的软肉。 张德宝正想下去呵斥,却突然听说书先生峰回路转,压低了嗓音道:“只没想到那狐仙娘娘脸色一变,仰头变出一张血盆大口,一口要掉张书生半个头来,叫他直接命丧当场。” “一时间鲜血四溅,眼珠乱飞,吓人非常。”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怎么现在还流行这样的恐怖故事? 付巧言也跟着皱了眉头,她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料门口传来敲门声。 屋里的禁卫顿时直起身,张德宝走到门前问:“谁?” 外面传来付恒书带着笑意的声音:“姐姐姐夫,是小弟。” 屋里两人对视一眼,付巧言很无奈地给荣锦棠做口型:“人精子。” 可不是吗?全程都没叫他看到一眼,这会儿却还是被抓个正着。 荣锦棠无奈颔首,叫他进来。 门一打开,就看到外面一个白面书生,正冲里面笑。 他面如冠玉,身长体健,很是英俊。 同年少时比,他脱去了身上所有的稚嫩,现在看他完全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了。 付巧言只好道:“你这小子,早发现也没打招呼,这会儿来吓唬你姐姐。” 付恒书等张德宝关上门,这才过来行了大礼,起身坐到圆桌另一边:“几日未见,娘娘气色很好。” 付巧言就笑着点他:“又打岔。” 荣锦棠问:“这边案子如何?” 说起这个,付恒书面色就严肃许多:“还没有太大头绪,最近江浙一带传闻,说是有狐仙娘娘作乱吃人,城里繁华区已经死了几个壮劳力,死相惨不忍睹。” “窈娘在家里急得不行,非逼着臣来的。”他无奈道。 付巧言就笑:“你肯定犟不过她,该!” 一家人闲话家常,又加了一顿早茶,付巧言这才放付恒书下去:“去忙你的吧,等龙船回程时,再派人去六扇门寻你。” 付恒书行了大礼,就匆忙走了。 荣锦棠见他那么认真,也笑着道:“原来他拼命考状元,朕还以为他想要做阁老,位极人臣呢。” 付巧言摇摇头:“现在官也不小了,不叫他办案子能难受死他。” 有他在,案子总能解决,荣锦棠也不很操心,领着付巧言继续去逛街。 三月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两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处卖甜糕的小摊,许多人围在那里,等新的一锅出笼。 走近一听,却是因那摊主能言善道,讲起了故事。 “皇后娘娘天人之姿,纯善贤惠,幼时在淑妃娘娘跟前时便十分恭敬,伺候娘娘如母。” 付巧言一愣,她知道荣锦棠叫坊间也编了些歌功颂德的本子,这是头一回听到关于自己的。 只听那人继续道:“后陛下少年继位,勤勉不辍,娘娘感念皇后娘娘孝敬天成,特地叫她陪伴陛下,以照顾陛下身体。” “人人都言娶妻当娶贤,陛下同娘娘经年陪伴,见她蕙质兰心,贤德仁慈,遂喜爱于心,特地祈求上苍,令其下降长子于娘娘,以结夫妻之好。” 付巧言疑惑地看了一眼荣锦棠:“是吗?”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忍不住笑道:“是啊。” 那人最后说:“帝后伉俪情深,经年不改,是人间之佳话,大越之福气。” 付巧言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 三月春光好,相顾忆江南。 再美的风景,也比不过眼前佳人粲然一笑。 荣锦棠紧紧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我与你,真是喜爱于心,永生不离。” 付巧言回望他,眼睛里闪着光:“我心亦同。” 夜晚龙舟上,两个人对坐赏月。 水波荡漾,月朗星稀,道不尽江南风光美。 荣锦棠握着付巧言的手,与她相视一笑。 此去经年,花谢花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