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境界》 1 俯瞰风景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nzu 录入:lunno1 那一天,我选择走大马路回家。 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腻的大楼之间, 没多久就有一个人掉了下来。 很少有机会这样听见骨骼折断的喀嚓声, 那人很明显是从大楼坠落而死的。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 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 与纤细、让人联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脚, 以及血肉模糊的脸孔。 这一连串的影像, 令我幻想起夹在旧书页当中, 被压成扁平的押花。 ——大概是因为, 那具只有颈子宛如胎儿般弯折的亡骸, 在我看来就像折断的百合吧。 /俯瞰风景 /0 刚进入八月的一个夜晚,黑桐干也事先没联络一声就登门来访。 「晚安,你还是这么有气没力啊,式。」 突然出现的访客站在玄关,带着笑容说出无聊的寒暄台词。 「其实在过来这里的路上,我看见了一桩意外,有个女孩子从大楼的屋顶上跳楼自杀。虽然最近常听到类似的新闻,没想到真的会碰上这种场面——这给你,要放冰箱。」 干也在玄关解开鞋带,把拎在手里的便利商店购物袋扔过来。袋内装着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冰淇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在冰淇淋融化前先放进冰箱里。 在我以缓慢的动作检查购物袋时,干也已经脱完鞋子,一脚踏上门口垫高的横框。 我的住处是公寓中的一室。只要穿越从玄关算起不到一公尺长的走廊,马上就能踏进兼作寝室与起居室的房间。 我瞪着干也快步走向房间的背影,尾随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式,你今天也跷课没去上学吧?成绩还可以想办法补救,出席日数不够的话就不能升级了。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上大学的约定吗?」 「关于学校的问题,你有权对我说三道四吗?我本来就不记得什么约定,再说你还不是从大学休学了?」 「……啧,像权利那种东西,我确实是没有。」干也不太高兴地回答,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碰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这家伙似乎有显露出真实性格的倾向——这是我最近回忆起的事。 干也坐在房间正中央。 我在他背后的床铺上坐下后直接躺卧在床上,而干也依然背对着我。 我茫然地观察着他以一个男性来说,算是瘦小的背影。 这个名叫做黑桐干也的青年,似乎是在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 在追求种种迅速出现的流行风潮,最后在失控中消失的现代少年里,他是个近乎无趣地保持着学生形式的贵重存在。 他的头发既不染也不留长,没把皮肤晒黑,身上也没戴什么饰品,没有手机也不泡妞。他的身高将近一百七十公分,温和的长相算是可爱系的,黑框眼镜更强化了那种气息。 已从高中毕业的他穿着平凡的服装,不过如果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应该会吸引好几道路人的目光,其实算是个美男子吧—— 「式,你有在听吗?我也见过伯母了。你至少总该回两仪家的宅邸一趟,不然那怎么行。听说你出院后两个月了,都没和家里连络过?」 「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说啊,家人即使没有什么事也会团聚啊。你们两年没说过话了,不见个面好好聊聊那怎么行。」 「……谁管他。我就是缺乏真实感,这有什么办法。就算和家人见面,也只会把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远。我连面对你都有种异样感,怎么可能跟那种不相干的外人谈下去。」 「真是的,这样下去问题不会有解决的一天啊。如果不由式主动敞开心胸,僵局会持续一辈子喔。血缘相系的亲子住在附近却完全不见面,这可不行。」 这番带着责备之意的话语,使我皱起眉头。 不行?什么不行?我和双亲之间没有任何违法之处,只不过是小孩出了车祸,丧失过去的记忆而已。无论在户籍上或血缘上都能证明我们是亲属,维持现状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干也总是担心着别人的心情如何自处。 那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啊。 ◇ 两仪式是我在高中认识的朋友。 我们就读的学校,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升学高中。 我在放榜时不经意地听到两仪式这名字,因为太过少见而记了下来,又发现我们被分别同一班。从此以后,我就成为式寥寥可数的朋友之一。 我们学校是允许穿便服上学的升学高中,大家都以各式各样的服装来表现自我。其中,式在校内的身影非常引人注目。 因为,她总是身穿和服。 穿着朴素便装和服的站姿与式的斜肩非常相衬,只要她一走动,教室仿佛就化为武士的宅邸。不仅是外貌,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半分多余,只有在课堂上才会说上几句话。单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式是个怎样的人。 至于式本人的容貌,更是别致得过火。一头宛如黑绢般漂亮的发丝,被她嫌麻烦地以剪刀剪齐,正好盖住耳朵的短发造型异样地适合她,使很多学生都误会了式的性别。 她美到不分男女看到她都会以为是异性的程度,五官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风姿凛然。 但比起这些特征,式的眼睛比任何事物都更吸引我。她有双明明眼神锐利却非常沉静的瞳眸以及细眉,仿佛注视着某些我们看不见的存在,对我而言,那种神态就是两仪式这人物的一切。 ……直到那一夜,式发生了那件事为止。 ◇ 「跳楼。」 「咦——?啊,抱歉,我没听清楚。」 「跳楼自杀算是意外吗?干也。」 一句没有意义的呢喃,让陷入沉默的干也赫然回神。接着,他开始老实地思考刚刚的问题。 「嗯~的确是意外没错,不过……对啊,到底算什么呢?既然已自杀,那人就会死亡。不过那是出于自身意志的决定,责任还是只由当事人来承担。只是,从高处坠落应该是意外————」 「既非他杀也非意外死亡,分界真是暧昧。如果要自杀,选个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方式不就好了。」 「式,说死人坏话不太好喔。」 他的口气很平淡,不带斥责的味道。干也的台词我早就听腻了,还没听就猜得到他要说什么。 「黑桐,我讨厌你的泛泛之论。」 我的反驳自然变得苛刻起来,但干也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啊,听你这么叫我真让人怀念。」 「是吗?」 嗯,干也像只有礼貌的松鼠般点点头。 他的称呼有干也及黑桐两极叫法,我不太喜欢黑桐这两个字的发音……至于原因则不太清楚。 当我在对话的空白间萌生疑问时,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掌。 「对了。说来挺稀奇的,我家的鲜花说她有看过。」 「……?看过什么?」 「就是巫条大楼有女孩子在空中飞翔的传闻啊。你不是说曾见过一次吗?」 「——————」 啊,我想起来了。将近三星期以前,那个灵异故事开始流传。 在商业大楼区有栋名叫巫条大楼的高级公寓,据说到了晚上,在大楼 上空会看见疑似人影的物体。既然不止是我,连鲜花也看过,看来似乎是真的。 自从因车祸昏睡两年之后,我就能看到那一类「原本不应存在的事物」。 依照橙子的说法,这不是看得到而是「看」得到,也就是脑与眼睛的认识水准提升了,但我对这种理论不感兴趣。 「关于巫条大楼的人影,我不只看到一次,而是好几次。但我最近不常去那一带,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得见。」 「嗯~我常经过那里,却没看到过耶。」 「你戴着眼镜所以看不到。」 这和眼镜无关吧,干也闹起别扭。 他这副模样温暖又无邪。所以这家伙才难以看见那些东西……话说回来,关于什么飞啊坠落的,这些无聊的事件还在继续发生。我不明白这种事有何意义,吐出疑问。 「干也,你知道人飞上天空的理由吗?」 不清楚……他缩缩脖子。 「无论是飞行或坠落的理由我都不知道,因为我就连一次都还没尝试过。」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 1/两仪式 一个八月将尽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出门散步。 户外的空气就夏未来说有些生寒,末班电车早已开走,街上鸦雀无声。 就像一座寂静、寒冷、荒废殆尽的陌生死城。没有行人也没有暖意的光景宛如照片般散发出人工气息,令人联想到不治之症。 ——疾病,疾患,病态。 只要一个分神,所有的一切,包含没有灯光的住家与有灯光的便利商店,仿佛都会在一阵猛咳之后崩塌。 在这片景色中,月光苍白地刻划出黑夜。 在一切全遭到麻醉的世界里,仿佛唯有月亮是活生生的,刺得我的眼睛好痛。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病态。 走出家门时,我在浅蓝色的和服上披了件红色皮夹克。和服的衣袖塞在外套里,烘暖身体。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觉得热——不。 对我来说,原本也就没有寒冷可言。 ◇ 即使在这样的深夜,走在路上也会遇见人。 低着头只顾快步前进的人、茫然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人、聚集在便利商店灯光下的众多人影。我试着探索这些行动有什么含意,但身为外人的我一点也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像我这样在夜晚出门漫步就没有意义,只是在重复昔目的我的兴趣罢了。 ——两年前,即将升上高中二年级的两仪式也就是我,因车祸被送进医院。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我似乎被汽车撞到了。 幸好我的身体没受到重大损伤,据说那是一场没有出血也没有骨折的干净车祸。相对的,创伤可能都集中在头部。从此以后,我就陷入昏睡状态。 或许身体几乎毫发无伤是种不幸,医院方面维持着我的生命,我没有意识的肉体也拚命地存活下去。 两个月前,两仪式终于苏醒了。 听说医生们就像看到死人复活般大吃一惊,这也代表我复原的希望如此渺茫。 虽然程度没那么夸张,不过我本人也受到某个冲击。 应该说是无法确认自我的存在吗?我过往的记忆变得很不对劲。 简啦的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这与想不起过去事迹的记忆障碍……俗称的丧失记忆不同。 根据橙子的说法,记忆是大脑进行铭记、保存、播放、再认的四个系统。 「铭记」是将所见的印象化为资讯输入大脑。 「保存」是记住资讯。 「播放」是叫出保存的资讯,也就是回忆。 「再认」则是确认播放的资讯是否与以前相同。 只要这四个程序有一处失效,就会造成记忆障碍。当然,记忆障碍的症状也会随着故障的部位不同而变化。 不过我的情况,则是每一个系统都在顺利运作。尽管对过去的记忆缺乏真实感,但「再认」发挥作用,告诉我自己的记忆和从前的我获得的印象一模一样。 然而,我却对过去的自我没有自信。 我缺乏身为我的实际感受。 即使想起名为两仪式的昔日回忆,也只觉得事不关己。我明明毫无疑问就是两仪式啊。 两年这段空白,将两仪式化为虚无。问题不是世间的评价,而是我的内在变得空无一物。我的记忆与我从前应有的性格之间的连系被绝望地切断了,这样一来,记忆就只不过是单纯的影像。 但是拜那些影像所赐,我得以扮演过去的我。无论是面对双亲或旧识,我都能以他们所认识的两仪式身分进行交流。 当然,现在的我被抛在一旁。这种无法忍受的窒息感令我很苦恼。 ——简直就像拟态一样。 我根本没有真正活着。 我就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曾获得。然而,十七年份的记忆将我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类。 原本应该藉由种种体验习得的感情,早已存在于记忆中。可是,我却没有亲身体验过。即使试图亲身体验,我却早已知晓。其中既没有感动可言,也没有活着的真实感……就像已经揭开手法的魔术无法令人吃惊一样。 连活着的真实感也没有的我,就这么重复着过去的我会有的行动。 理由很单纯。 因为那么做,我说不定就能变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这么做,我说不定就能了解我在夜间出门散步的意义。 ……啊,是这样吗? 如此一看,倒也可以说我爱上了过去的自己。 ◇ 总觉得走了满长一段路,我抬头一看,前方已是传闻中的商业大楼区。 规规矩矩建成同样高度的大楼并排而立,墙面铺着整片玻璃窗,现在仅仅反射出月光。林立在大马路边的大楼群,宛如怪人所徘徊的剪影世界。 在商业大楼区深处,有一道特别高耸的影子。这栋超过二十层楼高,造型类似梯子的建筑物,看来有如一座直通月亮的细长高塔。 那座高塔名为巫条。 建成公寓的巫条大楼里不见灯光,想来居民都已上床就寝。时刻就快到凌晨两点了。 这时候——一个无趣的影子落入视网膜,人形的剪影浮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并非比喻,那名少女真的飘浮在空中。 风已止息,夜晚的空气就夏季而言冷得异常。 如针一般的寒意刺痛我的颈骨。 当然,这是只有我会产生的错觉。 「怎么,原来今天也在啊。」 虽然觉得不快,既然看见了那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传闻中的少女倚月飞行着。 俯瞰风景/ ———形象是一只蜻蜒,正匆匆地飞行着。 虽然有一只蝴蝶跟在身后,蜻蜓并没有放慢振翅的速度。蝴蝶渐渐追不上了,在消失于视野中的同时无力地摔落地面。 —在空中描绘出一道弧线逐渐下坠。 坠落的轨迹宛如昂首的蛇,却又形似折断的百合坤 那身影悲哀无比。 即使无法和蝴蝶一起走,我至少想要陪伴它一会。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脚并没有着地,连停下脚步的自由也没有。 … 我听见说话的声音,只得无可奈何地醒来。 ……眼皮相当沉重,这可是睡不满两小时的证据。即使睡眠不足仍试图起身的我,真是令 人同情。我试着自我陶醉一下,就战胜了睡意……老实说,我还真单纯。 昨晚熬夜完成制图后,我好像直接在橙子小姐的房间里睡着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一看,这里果然是事务所。在还不到正午的夏季阳光下,式与橙子小姐正谈得起劲。 式靠在墙边,而橙子小姐翘着脚坐在折叠椅上。 式依然随兴地穿着一身便装和服。 至于橙子小姐,则是朴素的黑色紧身长裤配上笔挺如新的白衬衫。她扎起长发;露出颈项的模样,看来很像哪间公司的社长秘书。不过,她脱下眼镜后的眼神已凶恶到了笔墨难以形容的程度,大概一生都无法胜任那类工作。 「早,黑桐。」 橙子小姐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唉,这是家常便饭……从她脱下眼镜这点看来,大概正和式谈到那方面的话题。 「对不起,我好像睡着了。」 「不用浪费唇舌说明那些,我用看的就晓得。」 橙子小姐断然地驳斥后,叼起一根香烟。 「既然醒了就去泡茶,有助于复健(rehabilitation )。」 「…………」 她说的更生(rehabilitation ),是指助人回归社会的更生活动? 虽然不解我为何非得被人这么说不可,但橙子小姐总是这样子,我决定放弃追究。 「式想喝什么?」 「不用,我马上要睡了。」 式如此回答,她看来的确睡眠不足。 昨天晚上,她在我回去后又出门夜间散步了吗? ◇ 在事务所兼橙子小姐私人房间的隔壁,是个类似厨房的区域。 那里原本可能是什么实验室,水槽有三个水龙头排成一列,就像肆校的饮水区一样。其中两个水龙头被铁丝捆住禁止使用,原因不得而知。虽然橙了小姐说「这样不是很简单好认吗」,但我觉得看了就心情不好,不怎么感激。 好了,我启动咖啡机。因为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咖啡,我的技术已经熟练到即使睡着也能泡好的地步。 我,也就是黑桐干也,来这里上班已经将近半年了。 不,上班这种说法也相当值得商榷,毕竟这里并未作为公司立案。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跑来这样的地方,纯粹是因为我深深迷上橙子小姐的作品 自从式的时间独自停止在十七岁之后,我漫无目的地从高中毕业,成为大学生。我会进入那所大学,是出于和她的约定。就算式的病情没有康复的希望,我至少也想遵守那个约定。 但在达成之后,我就毫无目标了。当上大学生的我,只是数着月历上的日期虚度光阴。在茫然度日之际,朋友邀我去看一场展览,我在展场发现了一具人偶。 一具精巧到逼近道德极限的人偶。 它的外形宛如停止不动的人类,同时也明确地展现出那是具绝不会动弹的人偶。 一具明显不是人,看来却只像是人的人偶。明明像个仿佛随时会复苏的人,却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命的人偶。它只拥有生命,却位于人类无法触及之处。这二律相悖的矛盾俘虏了我,大概是因为那种存在方式就和当时的式一模一样吧。 人偶的展出者身分不明,展览手册上甚至没有记载人偶的存在。我拚命调查之后,发现那是非正式的展览品,制作者在业界是个问题人物。 制作者的名字叫苍崎橙子,是一个避世而居的人。她的本业是制作人偶,不过好像也有在做建筑设计。总之,凡是在制作物品方面她什么都做,却很少接下工作。她总是主动向客户推销「我能做出这种成品」,收取预付款后再进行制作。 她是个放荡不羁之辈,或者是个怪人? 这反倒更加勾起我的兴趣,明明放手不管就好,我却查出了那个怪人的居所。她的住处也远离市中心,位于称不上是住宅区或工业区的模糊地带。 不,苍崎橙子的居所,很难说是一般住家。 那根本是座废墟。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废墟,是一栋在几年前景气好的时候展开建设,却在景气恶化后半途停工的真正废弃大楼。虽然建筑物大致的外观已经建好,内部却完全没有装潢,墙壁、地板与建材都暴露在外。 如果能够完工,大楼预计建成六层楼高,但现在只盖到四楼而已。由于工程半途而废,盖到一半的五楼地板就权充楼顶。 尽管人楼的建地受到高耸的水泥墙环绕,要入侵却很简单。这栋可疑无比的建筑物没变成附近小孩的秘密基地,只能说是奇迹。苍崎橙子似乎买下了这栋无人收购而遭到放置的大楼。 这个我正在泡咖啡的类似厨房的房间,位于大楼四楼。二楼与三楼是橙子小姐的工作场所,基本上我们都在四楼这边讨论事情。 ……回到正题。 最后我与橙子小姐结识,离开才刚就读的大学来到此处工作。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确实有发薪水给我。 依照橙子小姐的说法,人类有两系统与两属性,分别是创造者及探求者、使用者及破坏者。「你没有创造方面的才能啊一她明明这么断定,又不知为何雇用了我,据说是我有什么探求者的才能。 「——太慢了,黑桐。」 邻室传来一声催促。 我回神一看,咖啡机里早已注满漆黑的液体。 ◇ 「昨天好像出现了第八个人,外面的人差不多也该发觉这几件案子的关连性了才对。」 橙子小姐揉熄化为灰烬的香烟后,突兀地开口。 她说的大概是最近连续发生的高中女生跳楼自杀事件。今年夏季没有断水之虞,若要论及橙子小姐喜爱的悲惨话题,就只有这件事了。 「第八个人……?咦,不是六人吗?」 「人数在你发呆的期间变多了。从六月开始,一个月平均有三人,那会在往后三天之内再增加一人吗?」 橙子小姐说出轻率的台词。我瞄了月历一眼,八月只剩下二天了……只剩下三天……?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疑问却立刻落入意识深处。 「不过,据说事件没有关连性,自杀的女孩们全都就读于不同学校,也互不认识。唉,说不定只是警方隐匿资讯不报而已。」 「这话还真偏激,这样没来由的怀疑别人真不像黑桐的风格。」 橙子小姐揶揄地扬起嘴角。只要脱下眼镜,她就会变得无比坏心眼。 「……因为遗书没有公开。死者已多达六人,不,是八人,起码公开其中一人的遗言也好,警方却一个劲地隐瞒。这算是隐匿资讯不报吧?」 「所以说,那就是关连性,不如说是共通之处更为正确。在那八人当中,大部分都有复数目击者目睹死者主动跳楼的现场,她们的私生活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既没有吸毒,也没迷上可疑的宗教。只能断定这些案件是出自于个人因素,对自身感到不安的突发性自杀。因此也不会想要留下遗言,警方也不把她们的共通之处当成一回事。」 「……你是说遗书并非没有公开,而是一开始就不存在?」 虽然我不能断定……我半信半疑地说出口后,橙子小姐点点头。 不过,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这其中有什么矛盾之处。我端着咖啡杯,一边品尝那份苦涩一边任思绪奔驰。 为什么会没有遗书?如果没有遗书,人不会自行选择死亡。 说得极端点,遗书代表一种眷恋。当排斥死亡的人类走投无路地自杀时,留下的东西就是遗书。 没有遗书的自 杀。 没有写下遗书的必要,意思就是不留任何意见,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正是完全的自杀,我认为完全的自杀应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遗书存在,甚至连死亡本身也不为人所知。 而跳楼并非完全的自杀。引人注目的死亡正等同于遗书,那不是想留下某些东西、想揭露某些事才会采取的行为吗?既然如此,理应会以某种形式留下遗言。 那是怎么回事?既然就算这样也找不到类似遗言的痕迹——是第二者拿走了她们的遗书吗?不,如此一来事件就不是自杀,而是带着犯罪意味的死亡。 那会是什么?我想到一个理由。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是场意外? 她们原本就没打算寻死,也就没有写下遗书的必要。和式昨夜喃喃说过的一样,就像是她们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却倒楣地遇上车祸。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究竟是什么理由,会让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的人变成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 「干也,跳楼事件到八个人后就会结束,然后会暂时沉寂一段时间。」 式加入对话,打断我就快脱缰的思绪。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忍不住脱口发问。没错,式望向远方颔首答道。 「我去看过了,有八个人在飞。」 「喔,在那栋大楼有那么多人吗?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数了吧。」 「嗯。虽然我解决了那家伙,但那些女孩应该会再残留一阵子,这让人不太愉快——橙子,如果人类稍微学会飞,最后就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这个嘛,因为有个人差异,我也不能断言,不过以往从未出现成功只藉由自身力量飞翔的人类。飞行这个名词,与坠落这个名词是相连结的。但越是迷恋天空的人,越会欠缺这样的认知,结果变成死了之后也只能持续朝云端飞行。不会往地面坠落下来,等于是朝着天空坠落。」 式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式在生气。可是,这股怒气从何而来?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耶。」 「嗯?不,就是那个巫条大楼的幽灵传闻。没看过实物,我无法判断那是实体还是单纯的影像。我本来有空就想过去看看,不过既然被式杀掉,那就没办法确认了。」 ……啊,果然是那方面的话题。 没戴眼镜的橙子小姐和式在一起时,大多在谈论这类超自然的话题。 「你也知道,式看到了飘浮在巫条大楼屋顶上的少女吧。那件事还有下文,好像有类似人形的物体在少女身边匆匆地飞行着。我们正讨论到,从她们不离开巫条大楼这一点来看,那里可能形成了一张网。」 话题变得越来越奇特与难解。 或许是从我的脸色看出端倪,橙子小姐简洁地做个结论。 「有个人在巫条大楼飘浮着,跳楼自杀的少女们环绕在她身边。那八名少女等同是幽灵,只有一个人是活生生地飘浮着。真要解释起来,结构就是那么简单。」 嗯……我姑且点点头。 即使解开灵异故事的关键,这次我似乎也是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有所接触。而且根据式方才的台词,那个幽灵已经被式本人收拾了。 自从介绍橙子小姐与式认识后已过了两个月,关于这方面的话题,我只能听到解决经过。 和她们不同,平凡无奇的我也不想与这类事情扯上关系。然而,要是遭到忽视也很无聊,还是现在这种不偏向哪一方的立场刚刚好。像这样的情况,世人是否都称作不幸中的大幸? 「听你这么形容,挺像三流小说的。」 对吧,橙子小姐同意道。 只有式的目光带着更加强烈的怒气,斜眼瞪我。 「…………?」 我做了什么会惹她生气的举动吗? 「咦?可是;式最早看见幽灵是在七月初,当时在巫条大楼的应该是四个人啰。」 为了确认,我提起理所当然的事实,式依然一脸不悦地将头别开。 「是八人,一开始就有八个人在飞翔。我不是说过了,跳楼自杀的人数只到八个为止。就那些人的情况而言,顺序刚好颠倒。」 「这意思是说,你一开始就看见了八个幽灵吗?就像先前那个有未来视能力的女孩一样。」 「怎么可能,我很正常的,只是那里的空气不对劲。对了,就像热水与冰水相冲时一样奇怪,所以才会……」 橙子小姐立刻接在她含糊不清的话语后往下说。 「所以才会说,那边的时间不对劲。时间的流逝速度不只一种,事物达到腐朽的距离全都不均等。那也难怪名为人类的个体,与此个体持有的记忆在腐朽时会出现时间差。如果人死了,那个人的记录会消失吗?不会吧?只要还有观测者在,一切事物都不会突然消失无踪,而是渐渐回归至无。 当人的记忆,不,应该说是记录的观测者并非人而是周遭的环境时,她们这类特殊人种即使在死后也会化为幻象在城里阔步,这就是人称幽灵的现象之一。能够看到幻象的,是那些共享部分记录的人……死者的朋友与亲人。式算是例外。 那种『纯属记录的时间流逝』,在那栋大楼的屋顶进行得异常缓慢。那些女孩生前的记录,还没追上她们本来的时间。 结果,就只有回忆还活着。那个地方映出的幻象,是以极慢速播放的少女们的行动记录。」 橙子小姐说到此处,点燃不知已是第几根的香烟。 「…………………………」 总之,就算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会回归至无,还有记忆就等于活着,既然是还活着的东西,眼睛自然也就看得到。 那简直就像是幻觉——不,橙子小姐本人最后会以「幻象」作总结,是将其定义为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吧。 「……别讲那些道理了,她们不会造成什么危害。问题在于那家伙吧,虽然我已经解决了,如果有本体在,那家伙还会重复一样的行径。我可不想再当干也的护身符了。」 「我有同感。巫条雾绘就由我来处理,你送黑桐回去就好。距离黑桐下班还有五个小时,你想要的话,可以在那边地板上小睡一下。」 橙子小姐指出的地板这半年来从不曾打扫过,宛如塞满纸屑的焚化炉。 式自然是当作没听到。 「到头来,那家伙究竟是什么?」 叼着香烟的魔术师沉吟半晌,无声地走向窗边。 她透过窗户望向外头。这个房间没装电灯,室内仅有户外的阳光照明,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傍晚。 相对的,窗外则是明朗的白天。有好一会儿,橙子默默地注视着夏季正午的街景。 「从前,她也属于飞行的一种吧。」 香烟的烟雾,渐渐融入白色的阳光中。 她俯瞰窗外景色的背影,宛如渗着白光的海市蜃楼。 「黑桐,你觉得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让人联想到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拉回我茫然的意识。 自从小时候参观东京铁塔以来,我就没有登上高处的经验,也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记得我努力地想找出自己的家在哪里,却因为找不到而沮丧地垂下肩膀。 「……那个,很小?」 「这答案也太有洞察力了,黑桐。」 ……她冷淡地回应道。我重振精神,试着做出不同的联想。 「……这个嘛,虽然联想不到什么东西,但我觉得应该很美丽。因为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给人压倒性 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这回答比刚才更由衷几分,橙子小姐轻轻颔首。她的视线依然投向窗外,开口说道。 「从高处往下看到的景色可壮观了,即使是稀松平常的景物也能让人感动。不过,将自己居住的世界一眼望尽时感受到的并非这样的冲动。自俯瞰的视野获得的冲动唯有一个——」 橙子小姐说出冲动二字后,停顿了一下。 冲动并非发自于理性或知性的感情。 我认为冲动不是像感想那样出于自身内在的念头,而是从外在袭来的意识。就算本人抗拒,这股意识还是会如同暴力一般趁人不备袭上心头,我们将其称作冲动。那么,俯瞰的视野所带来的暴力会是什么——? 「那就是……遥远。太过辽阔的视野,却会转变成与世界之间的明确隔阂。人类顶多只能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感到安心,无论有多么精巧的地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事实,那也只不过是知识罢了吧?对我们而言,世界仅限于能够亲身感受到的范围而已。如果不亲身前往地球、国家、都市的相连之处,我们就无法实际感受到大脑所知道的连结。事实上,这种认知方式并没有错。 因此若拥有太过辽阔的视野,就会产生误差。自己所亲身感觉到的十公尺见方空间,与自己往下看到的十公里见方空间,两者明明都是自身居住的世界,前者却给人更真实的感受。 你看,这样一来已经产生矛盾了吧?比起自己感受到的狭隘空间,眼前的辽阔风景才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这样的认知是正确的。但是,却怎样都无法实际感受到自己就存在于这辽阔的世界中。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实际感受总是以得自周遭的资讯为优先。于是由知识衍生的理性与经验衍生的实际感受产生摩擦,最后两者之中会有一方被磨损殆尽,意识开始出现混乱。 ——从此处往下看见的都市是多么渺小,我甚至无法想像那间房子就是我家。那座公园的形状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那边有栋那样的建筑物。这里简直就像个陌生的城市,总觉得我好像来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太高的视点,会令人涌现这样的实际感受。别说什么远方,当事人明明还站在城市一角啊。」 高处就是远方,从距离上来看也显而易见。不过,橙子小姐指的应该是精神方面。 「意思是说,从高处眺望太久并不好吗?」 「如果超出限度就不好。古代人将天空视为另一个世界,飞翔也代表着前往异界。少了文明的武装,人就会受到不同的意识侵蚀,正常的意识将陷入狂乱。不过,要是拥有可靠的认知防护,就不会受到太多不良的影响。只要有了稳固的立足点便没有问题,回到地面即可恢复正常。」 ……听她一说,我想起过去从学校屋顶俯望操场时,脑海中曾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想着跳下去会怎么样。 那当然只是个开玩笑的念头,没有半点实践之意,但我为何会浮现如此露骨地与死有关的联想? 虽然橙子小姐说过有个人差异,但我认为想像自己从高处坠落的样子,并非多么稀奇之事。 「……也就是说,思维会暂时陷入狂乱吗?」 哈哈……我说出感想后,橙子小姐发出一阵干笑。 「无论是谁,都会梦想着接触禁忌啊,黑桐。人们拥有惊人的自慰能力,以想像不能做的行为来取乐。对了……和这次的情况有点接近。重点在于,禁忌的诱惑只有在那个地方出现,也只与那个地方有关,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方才你提到的例子,不是意识狂乱,而是理性遭到麻痹。」 「橙子,你说的太多了。」 式仿佛已无法忍受似的插话。听她一提,我发现话题的确脱离了正轨。 「哪里会多,我才讲到起承转合的第二步骤而已。」 「我只想听结论,我可受不了陪你和干也这样聊下去。」 「式……」 她的意见虽然过分,却很有道理。 式不理会连一句话也没说的我,继续抱怨道。 「还有,尽管你说从高处眺望的景色有问题,那普通的视点又怎么样?即使在走路的时候,我们的视点不也比地面更高吗?」 和式看来只像在挑毛病的态度相反,这句话的确说得一针见血。人类的双眼确实位于比地面更高的位置,所望见的景色大都可说是俯瞰。 听到式的问题,橙子小姐点点头。 「但你认为是水平的地面,角度也是不确定的喔。包括这些变数在内,一般的视野不称作俯瞰。 视野并不是眼球看到的景象,而是透过大脑处理过的景象。我们的视野受到我们的常识保护着,不认为自身的高度叫高,甚至觉得是种常识,没有高这个概念存在。反过来说,凡是人类,都活在俯瞰的视野中。这里指的不是肉体上的观测,而是精神上的观测。其个人差异各有不同,精神越是膨大的人,就越会向往高处吧。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箱子。 人是活在箱中的生物,也只能在箱中生活。人不可获得神的视点,一旦跨越那道界线,就会变成那种怪物。幻视(hypnos)将化为现死(thanatos)(注;幻视(gensi )与现死的日文发音相同,而hypnos(希腊神话中的睡眠之神)和thanatos(死亡之神)则暗喻沉睡与死亡。作者用这句话表示两者问区隔难以分辨。),使得使得两方的分别变得暧昧不明,结果无法判别。」 说着这番话时,橙子小姐也俯望着人世。 双脚着地,望向下方。 我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 「…………」 忽然间,我想起那场梦。 ——蝴蝶最后还是坠落了。 如果没试图跟上我,她大概可以飞得更加优雅吧? 没错,若以飘浮的方式拍打翅膀,应该能够撑得更久。 但是,由于蝴蝶已经知道了飞翔是什么感觉,再也无法忍受飘浮的微不足道。 所以她飞了起来,不再飘浮。 我是那么诗情画意的人吗?想到这里,我疑惑地歪歪头。 窗边的橙子小姐将香烟扔向外头。 「巫条大楼的波动,说不定是她看见的世界。我可以推测,式感觉到的空气差异是区分箱内与箱外的障壁。那是仅有人的意识才能观测到的不连续面。」 橙子小姐的话告一段落,式终于收起不悦的态度。 哼,她叹了口气,任目光游移。 「不连续面啊。对那家伙来说,哪一边是暖流、哪一边又是寒流?」 相对于这句严肃的台词,式却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橙子小姐同样不感兴趣地回答。 「当然,会和你相反吧。」 2/两仪式 ——我的颈骨嘎吱作响。 这阵颤抖是源于外面的寒意,还是内在的寒意? 因为无法分辨,两仪式将此事抛在一旁,悠然前行。 巫条大楼里不见人影。 现在是凌晨两点,只有泛白的电灯映照着公寓的走道。彻底驱走黑暗的人工光芒缺乏人味,比起应该驱除的黑暗更令人毛骨悚然。 式穿越需要刷卡的玄关,搭上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壁面贴着镜子,可以让乘客看见自己的模样。 镜中有一个穿着浅蓝和服配上红色皮夹克的人物,露出倦怠的眼神。 那双茫然的眼眸,不关心任何事物。 式面对着镜中的自己,按下通往屋顶的电梯按钮。 随着静静的机械声响,她周遭的世界逐渐上升 。这个机械制成的箱子将会缓缓地抵达屋顶吧。 在这短暂存在的密室里,现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与式没有关连,也无法产生关连。这份实际感受,微微沁入她本应空虚的心。 只有这个小箱子,是自己此刻应当去感受的世界。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 前方景物随之一变,是一个没有光的空间。抵达这仅有一扇门扉通向屋顶的小房间后,电梯留下式回到一楼。 此处没有电灯,周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踏着脚步声越过小房间,打开通向屋顶的门。 ——黑暗转为了昏暗。 城市的夜景跃入眼帘。 巫条大楼的屋顶没有特征可言,地面是一片裸露在外的平坦混凝土,四周围着铁丝网。 除了式方才所在的小房间上装着水塔以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之处。 屋顶本身平凡无奇,然而,那里唯有景色是异样的。 由比起周遭建筑物高十层楼的屋顶眺望,那片夜景与其说是美丽,更让人不安。 感觉就像登上细长的梯子,俯视着下界一样。夜晚的城市很阴暗,宛若阳光无法照射到的深海,看来的确很美。四处闪烁的灯火,有如深海鱼在眨眼。 ——如果自身的视野就是世界的一切,此刻世界的确正在沉睡。 宛如一场永远的沉眠,可惜却只是暂时的。 这股寂静比任何寒意都更强烈地绞紧心脏,直至发痛—— 夜空显得格外澄澈,仿佛与眼下的街景形成对照。 如果城市是深海,夜空就是纯粹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上,星辰就像散落的宝石那般闪闪发光。月亮是洞穴,只像一个凿穿夜空这张黑色图画纸的巨大洞穴。 所以它其实不是反射太阳的镜子,只是在窥视这一侧的景色——在两仪家,式曾听人这么说过。 据说,月亮是异界之门。以从神话时代开始一直孕育魔术、女性与死亡的月为背景,一个人影飘浮着。 在人影四周,有八个少女在飞翔。 飘浮在夜空中的白色身影属于一名女子。她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头长发直达腰际。露在衣服外的四肢很纤细,将她衬托得越发优雅。 那一对细眉与冷淡的眼眸,宛如不再受寿命拘束,活在绘画中的生物。 年纪大概是二十出头,不过,能否用生命的年龄来估算与幽灵相仿的她也是个问题。 白衣女子并不像幽灵那般朦胧不清,而是真实存在着。要说幽灵的话,以她为中心在夜空中盘旋的少女们大概才是。 她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游移,既像在飞行又像在游泳。那些身影也朦胧不清,不时还会变得透明。 白衣女子位于式的头上,八名少女就像护卫一般在夜空中游动。 这一连串的景象并不令人毛骨悚然,倒不如说—— 「哼——这家伙确实着了魔。」 式嘲笑似的呢喃。 那名女子的美丽,已经超乎人类的范畴。 一头宛如以一根根丝线梳就的黑发滑顺无比,只要风势一大,黑发迎风飞舞的模样就散发出幽玄之美。 「既然如此,就非杀不可了!」 女子或许是听见了式的呢喃,将视线投向下方。 她身在比起高达七十公尺以上的巫条大楼屋顶还高四公尺之处,与抬头仰望的式四目相会。 两人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共通的语言。 式从外套内抽出刀子。刀刃有六吋长,与其说是刀更像柄只由白刃构成的凶器。 来自上空的视线蕴含杀意。 白衣轻轻晃动,女子纤细的指尖指向了式。那纤细脆弱的肢体,让人联想到的并非白色。 「————是白骨吗?是百合。」 在风止息的夜里,声音漫长地在半空中回响。 她伸来的指尖蕴含杀意,白皙的手指对准了式。 式的头就像晕眩般晃了晃,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地踉跄几步。 仅仅只有一次。 「——————」 这似乎让头上的女子微露怯意。 「你能够飞行」的暗示,对此人无效。 只要向对方的意识灌输「你在飞行」的印象,就可以超越暗示的领域达到洗脑的效果。这是无法抗拒的。在无从逃避的暗示下,人会真的去尝试飞行,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害怕起正在飞行的真确感受而逃离屋顶。 但施加在式的身上,效果却只是有点头昏而已。 「——————」 是接触不够深入吗?女子讶异地想着,再度试图施加更强烈的暗示。 由「你能够飞行」这种浅薄的印象,转为确切的「你要去飞」。 ——然而,式却早一步「看」到了女子。 双脚两处,背脊一处,胸部中心略略偏左的地方一处——式确实「看」到了名为死的切断面。 要下手还是挑胸部一带最好,只要一中必死无疑。不管她是幻象还是什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单以右手举起刀子,反手握住刀柄,定睛凝视上空的敌人。 刹那间,式的心中再度涌现那股冲动。 ……可以飞翔,我可以飞翔。我打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天空,昨天也飞翔过,今天应该得飞得更高。飞行是自由的、安详的,宛如笑声。我得快点过去。奔向何处?奔向天空?奔向自由? ————那是逃避现实,是对天空的向往,是重力的反作用。脚并没有着地,在无意识下的飞行。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去啊! 「开玩笑。」 式举起空着的左手。这诱惑对她不管用,甚至已不再感到晕眩。 「我原本就没有怀抱那种憧憬。我不认为自己活着,也不晓得生存的痛苦。其实你想怎么搞,我都没意见。」 ——她宛如歌唱般地呢喃。 式感觉不到生存所连带的悲喜交织,与种种大小不一的束缚。 因此,从痛苦中获得解脱对她也毫无魅力可言。 「不过,那小子要是就这样被你带走,我可是会很困扰的。是我先看上他的,我要你还来……」 式空无一物的左手在半空中握起,直接往后一扯。女子与少女们就像受到左手牵引一般,猛然被拉向式的身旁。 就像落入鱼网的鱼群,连同海水一起被拖上陆地那般。 「—————!」 女子脸色大变。她凝聚更大的力量,以意志袭击式。如果言语相通,她大概是这么呐喊着吧。 坠下去! 「要坠下去的人是你。」 完全无视于那股怨恨——式的小刀贯穿急骤落下的女子胸膛,如同在切水果般轻松,锐利得连中刀者都为之着迷。 伤口没有流血。被利刃从胸口直透背心的冲击让女子动弹不得,仅仅抽搐了一下。 式满不在乎地将遗体抛向铁丝网护栏之外——抛向夜晚的都市。 女子的躯体穿越护栏,无声无息地坠落。 即使在坠落时,她的黑发也没有凌乱飞舞,一身随风鼓涨的白衣消融在黑暗中。 宛如一朵渐渐沉入深海的白花。 ◇ 两仪式离开屋顶。 在她头顶上方,少女们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3/巫条雾绘 我在胸口被利刃贯穿时醒来。 那是股惊人的冲击。居然能轻易刺穿人类的 胸膛,她的力气想必很大。 然而,那股力量并不狂暴。 没有一分多余,理所当然地贯穿骨骼之间的空隙,血肉之间的窄缝。 那是令人恐惧的一体感,死亡的真实感受舔舐全身。 我听见心脏被刺破的声音、声音与声音。 比起痛楚,那种感觉更令我感到疼痛。因为那既是恐惧,也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掠过背脊的恶寒强烈得几乎让我疯狂,我浑身抖个不停。 这阵颤栗里包含了足以令人痛哭失声的不安与孤独,还有对生命的执着,我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着。 我落泪的原因并非出于恐惧或疼痛。而是因为,就连每晚都要祈祷自己能活到明天早晨才入睡的我都不曾体验过的死亡,就包含在其中。 我恐怕永远无法从这股恶寒中逃脱吧。 相反地,我已经深深迷上了这种感觉—— 房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时值午后,我感觉到阳光透过关起的窗户射了进来。 现在不是诊察时间,那么,是有人来探病吗? 我住在个人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同房。室内只有洋溢满室的阳光,从不曾随风摇曳的奶油色窗帘与这张病床。 「打扰了,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访客应该是名女性。她以锐利的声调打过招呼后,连椅子也不坐地走到我身旁。她似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那道目光很冰冷。 ……她是个可怕的人,一定会毁灭我。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有些欢喜。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就算对方是前来替我补上致命一击的死神,我也无法赶她走。 「你是我的敌人对吧?」 是啊,女性颔首回答。 我聚精会神,努力试图看清访客的身影。 ——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我只看得出大略的剪影。 虽然没穿外套,她那身不见半点皱摺的西装就像是学校的老师,让我有点安心。不过白衬衫配上深橘色的领带太过显眼,得扣一点分数。 「你认识她?或者你就是她本人?」 「不,我认识攻击你的人,也认识被你攻击的人。真是的,偏偏和那些怪人扯上关系,你——不,我们的运气都很差。」 女性说完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又立刻收回去。 「病房里禁烟对吧。特别是你又得了肺病,香烟对你有害。」 她遗憾地说。 她方才取出的好像是烟盒。虽然我对香烟一无所知,却想看看这个人抽烟的样子。 大概……不,一定会像穿戴蜥蜴皮制的女鞋与手提包的模特儿般适合她。 「你生病的地方不只肺部吧?虽然肺病是主因,但你全身各处都已长出肿瘤。从末期的恶性肉瘤开始算起,内脏的情况特别严重。唯一还保持正常的,只有这头黑发了。明明病情如此严重,真亏你的体力可以支撑得住。换成一般人,早在遭病魔侵蚀到这种地步之前就会死去了——有多少年了?巫条雾绘。」 她大概是问我住院多久了吧。不过,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道,我已经放弃计算了。」 因为去算也没有意义。到死为止,我都无法离开此处。 是吗,女子简短地呢喃。 我讨厌那既非同情也非厌恶的声调。同情是我唯一能够得到的施舍,她却连这点东西也不肯给予。 「被式切断的部位没事吗?听说她刺中了心脏左心房到大动脉的中间,应该是二尖瓣附近。」 她口气平静地说出惊人的台词。这段对话之奇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怪人。如果心脏被切开,我怎么可能像这样和你交谈。」 「说得正是,我就是在确认。」 原来如此,她是以谈话来确认,我是不是被那个衣着既非西式也非日式的人打倒的对象。 「不过,影响迟早会出现的。式的眼睛威力很强,即使她是双重存在,崩坏也迟早会传递至你这个本体上。在这之前,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才特地跑来一趟。」 双重存在……她指的是另一个我吗? 「我没看过飘浮的你,可以告诉我她的真面目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我只看得到从这扇窗户望出去的景物,不过,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从这里向下看着外头,看着彩绘四季的树木,以及交替出院、住院的人们。即使我出声也无人聆听,即使我伸出手也无法触及那一切。一直以来,我都待在这间病房里苟延残喘,一直憎恨着外面的景色。这种念头就叫诅咒对吗?」 「……嗯,是巫条的血统吗?你的家系属于古老的纯血种,似乎是祈祷方面的专家,本性看来则是靠诅咒维生啊。巫条(fujoh ) 这姓氏,说不定是转自不净(fujoh )。」 家系。 我的家,也将在我这一代断绝。因为在我住院不久之后,父母与弟弟便意外身亡。 后来,据说是父亲的朋友代为支付了我的医药费。他的名字就像和尚一样难记,我想不起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是,诅咒不能在无意识下进行。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即使是这个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你曾持续眺望过外面吗?一年接着一年,一直注视到丧失意识为止……我讨厌外面,觉得怨恨又害怕。我一直从上方向下看着,结果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异状,变得好像从不远处的中庭空中往下看着地面一样。那感觉就像是我的躯体和心灵留在这里,只有眼睛飞到了空中。可是我无法离开此处,终究也只能从这一带由上往下看。」 「……你将周遭的风景烙印在脑海中了?如此一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得到吧——你就是在那时候失去视力的吗?。」 我吃了一惊,她发现了我几乎失明的事实。 「没错,世界渐渐泛白,最后变得空无一物。我最初还以为是一片漆黑,不过我错了,是眼睛变得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这一点并未造成任何问题。我的眼睛已经飘浮在空中,即使只看得见医院周遭的景色,但我本来就无法离开此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 说到这里,我呛咳起来。毕竟好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而且,我总觉得眼睑发烫。 「原来如此,这表示你的意识存在于空中是吧。不过————那你为何还活着?如果巫条大楼的幽灵真是你的意识,你应该早就死在式的手中。」 没错,我也对此感到不解。 那女孩……名字似乎叫式,为什么她可以伤到我? 那个我明明无法触及任何事物,相对的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伤。名叫式的女孩出现在屋顶上,就像那个我拥有真正的肉体般干脆地杀了她。 「回答我,在巫条大楼的你是真正的巫条雾绘吗?」 「巫条大楼的我,并不是我。我一共有两个,一个一直注视着天空,一个置身于空中。那个我抛下我飞走了。即使是我自己,都舍弃了我。」 女子倒抽一口气,首度展现带有情绪的反应。 「人格一分为二——应该不是吧。你原本只有一个容器,却有人给了你第二个……你用一个人格操纵了两具躯体吗?我的确没看过类似的例子。」 听她一说,或许真是如此。 我抛弃位于此地的我,向下望着都市。可是,不管哪一个我的双脚都绝对无法着地,仅仅是飘浮着。无论我多么渴望,与窗外世界 相隔绝的我都无法突破这层隔阂。 即使分开了,我们终究还是相连的。 「——我懂了。不过,为何幻视外面的世界仍无法让你满足?应该没有必要让她们跳楼吧?」 她们——啊,是那群令人羡慕的女孩吗,我对她们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是她们自己要跳楼的。 「巫条大楼的你很接近意识体,你是利用了这一点吗?那群少女打从一开始就在飞翔吧?不论那是只存在于她们梦中的印象,或是她们实际具备飞行能力。 不是罹患梦游症,而身为梦游飞行者的人数比想像中多,但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们若未处在无意识状态中就不会出现任何症状,只有在无意识时才会毫无恶意地飞翔,正常的时候联想都没想过要飞行。在这些飞行者之间,她们是更为特殊的。尽管不是小飞侠彼得潘,幼年期的生物较容易飘浮。那些少女其中或许有一、两个人真的在飞翔,但大多数应该只有意识在飞行,只觉得做了场飞行的梦。是你让她们察觉到这一点,将她们从无意识下的印象拉回现实。 结果,她们得知了自己可以飞行的事实。啊,当然可以飞行,不过那仅限于无意识状态下。要人类单独飞行足很困难的,就算是我,没有扫帚也飞不起来。有意识的飞行,成功率只有三成。那些少女理所当然地试图飞翔,也理所当然地坠落。」 没错,那些女孩在我周围飞翔着。我以为我们做得成朋友,但是她们却没有注意到我,仅仅像游鱼般飘浮着。 当我发觉她们没有意识后,很快就做了决定。我明明以为只要叫醒那些女孩,她们就会注意到我了。 我要的明明只是如此,为什么会———— 「你会冷吗?你在发抖。」 女子的声调依然如塑胶般缺乏滋味,我抱住恶寒不止的背部。 「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你明明怨恨外头的世界,为何会向往天空?」 那大概是—— 「因为天空没有尽头。我认为如果能无拘无束地漫游、能自由飞往任何地方,就可以找到我不讨厌的世界。」 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我的恶寒停不下来。我的身躯就像被人抓着摇晃般颤抖着,眼睑变得越来越烫。 我点点头。 「——每天晚上,我都害怕地想,我到天亮时还能睁开眼睛吗?还能活到明天吗?我很清楚,自己一旦入睡就再也没有力气醒来。 在我如同走在钢索上的生活中,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相反的,我也因此才能产生活着的实际感受。我空虚的生命里只有死亡的气息,却也只能依赖那股死亡的气息才得以活下去……因为平目的我早已是具空壳,除了面对死亡的瞬间外,都无法感受到自己活着。」 没错。所以,我迷恋死亡更甚于生命。 无拘无束地漫游,自由飞往任何地方。 ————为了这个心愿…… 「你把我家那小子带走,是想拉他一起陪葬吗?」 「不,当时我并未发现这件事。我对生命有所执着,想要活生生的飞翔,如果和他在一起,应该就办得到。」 「……式和你很相像啊。你会选上黑桐还算有救,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生存实感,倒也并非坏事。」 黑桐。是吗,那个名叫式的人是来要回他的?他的救星,对我而言则是决定性的死神。 不过,我并不后悔。 「他是个小孩子呢。他总足看着天空,总是那么直率,所以只要他有心,想到飞到哪里去都不成问题。没错——我好希望他能带我一起走。」 我的眼睑好烫。虽然不太确定,我多半i在哭泣。 这些泪水不是出于悲伤——如果真的能和他一起前往什么地方,那该有何等幸福。因为这是无法实现、是不可以实现的梦想,才会如此美丽,让我湿了眼眶。 ——那是我这几年以来;唯一看见的幻想(梦)。 「不过,黑桐对天空不感兴趣……越是向往天空的人,就越无法接近天空吗?真是讽刺。」 「是呀。我曾听说过,人类会怀抱着许多不必要的东西。我拥有的只有飘浮,我无法飞翔,只能够飘浮而已。」 眼睑的热度消散。从今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发烫了吧。 这股掠过背脊的寒意,就是如今唯一支配我的事物。 「打扰你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后有何打算?我可以帮你治疗式所留下的伤势。」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女子似乎微微皱了眉。 「……这样吗。所谓的『逃』有两种,漫无目的的逃以及带有目的的逃。一般将前者称为『飘浮』,后者称为『飞行』。 你的俯瞰风景属于哪一种,得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过,若你要依罪恶感做出抉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并不是根据背负的罪来选择道路,而是先选择道路再背负起自己的罪孽。」 于是,她离开了。 尽管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报上姓名,但我明白那是因为没有必要。 ……她一定早就知道,我会选择怎样的结局。因为我飞不起来,只是浮着而已。 我很懦弱,无法照那个人所说的去做。 所以,我也无法战胜这种诱惑。 那个时候——我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所感受到的闪光。 那压倒性的死亡奔流与生命鼓动。我虽然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却还保有如此纯粹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死。 令背脊为之冻结的恐惧。 为了我一直轻蔑至今的,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必须挺身冲撞所有的死亡,去感受活着的喜悦。 但是,我不可能再像那一夜那样死去了。 我大概无法再奢求那样令人震撼的死法,那种如针剑、雷电一般贯穿我全身的死法。 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接近那股感觉。尽管想不出什么点子,但我还有几天的时间,没问题的。 而且,方法早就决定好了。 虽然根本不值一提,我终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应该死于从俯瞰坠落。 /俯瞰风景 太阳下山后,我们离开橙子小姐的废弃大楼。式居住的公寓就在这一带,但我住的公寓距离此处有二十分钟的电车车程。 或许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式的脚步摇摇晃晃,不过却紧靠在我身旁往前走。 「自杀是对的事吗?干也。」忽然间,式这么发问。 「……这个嘛,好比说,我感染了非常凶猛的反转录病毒,要是我活着,全东京市的人都会丧命。只要我一死,所有人就都能得救的话,我应该就会自杀吧。」 「什么跟什么啊。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怎么能拿来做比喻。」 「那不重要啦。但也是因为我很懦弱吧,我不认为自己有胆量为了活下去而与全市的人为敌,才会选择自杀。那样比较轻松啊。一时的勇气,与必须永远维持下去的勇气,哪边比较痛苦,你应该懂吧?这么说虽然很极端,但我认为无论出于何种决断,死亡其实都是一种推卸。不过,当事人可能也有逼不得已想要逃避的时候吧,这点我无法去否定,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因为,我也是个懦弱的人啊。」 ……可是,在刚才的状况下选择自我牺牲大概是正确的,此一行为也会获得英雄般的评价吧。 但这是不对的。无论再怎么正当、再怎么了不起,选择死亡都是愚昧的。不管有多没出息、有多错误,我们大概必须为了纠正那些错误而活下去。我们必须活下去,接受自己的所做所为 导致的结果。 这么做很有勇气。我不认为自己办得到,也觉得有些自以为是,便没有说出口。 「……呃~总之,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当我半吊子地作个结论,式讶异地看向我。 「不过,你并不是。」 她仿佛看穿我内心的想法般说道。那句话虽然冷淡,却又带着一股暖意。 我总觉得很难为情,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大马路上的喧嚣声渐渐接近。五花八门的灯光与行人、热闹的车灯与引擎声,洋溢的人潮与许许多多的声响迎面而来。 穿越大马路上林立的百货公司后,车站就在眼前。 此时,式停下脚步。 「干也,今晚留下来。」 「啊?怎么这么突然。」 别问这么多,式拉住我的手……式的公寓就在附近,在那边过夜当然省事不少,但我觉得在道德上有些疑虑。 「不用了啦,式的房间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去了也很无聊。还是说你有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有事找我。既然我明知故问,式应该没有反击的机会……然而,她却像要说错在我身上一样,露出责备的目光提出反驳。 「草莓。」 「啊?」 「你前阵子买的那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口味冰淇淋,还摆在那里,快点解决掉。」 「……话说回来,好像是有这档事。」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在去式公寓的路上,因为天气太热而买的伴手礼。不过,为什么我会买冰淇淋?日子明明都快到九月了。 唉,这点小事无关紧要。看来现在只能顺着式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点不爽,想稍微做点反击。她有个痛处,一被人提起时不是生气就是陷入沉默。虽然这是黑桐干也发自内心的请求,式却还不肯接受。 「真拿你没办法,那今晚我就留下来吧。不过啊,式。」 嗯?她看了过来,我一脸认真地提议。 「『快点解决掉』这句话未免太粗鲁了,稍微修饰一下你的说话方式吧。因为你可是个女生。」 「——」 式对女生这个名词做出反应。 少啰嗦,你管那么多干么。她不高兴地把头撇向一旁,喃喃回嘴。 /俯瞰风景 完 2 杀人考察(前) ◇ 那一天,我选择走大马路回家。 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腻的大楼之间,没多久就有一个人掉了下来。 很少有机会这样听见骨骼折断的喀嚓声,那人很明显是从大楼坠落而死的。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与那纤细、让人联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脚,还有血肉模糊的遗容。 这一连串的影像,令我幻想着夹在旧书页当中被压成扁平的压花。 我认得那个人是谁。 睡眠(hypnos )终究得回归于现实(thanatos ) 。 当我忽略聚集过来的人群迈开步伐,鲜花匆匆地追了上来。 「橙子小姐,刚刚那是有人跳楼自杀吧。」 「是啊,好像是。」 ……我含糊地回答。老实说,我不太感兴趣。 无论当事人下了什么决定,自杀还是会被视为自杀来处理。 既非飞行也非飘浮,她最后的意志会以坠落这个名词为终结。这结果只带着空虚,不可能勾起我的兴趣。 「我听说去年发生过很多起,现在又开始流行了吗?不过,我无法理解自杀的人在想些什么。橙子小姐能够理解吗?」 嗯,我再度含糊地颔首。 我仰望天空,仿佛要眺望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幻象般回答。 「自杀是没有理由的,只不过是今天没能飞起来罢了。」 /1 今晚,我也出门散步。 以夏季尾声来说,今天的天气偏凉,大概是冷风带来了秋天的气息。 「式小姐,今晚请您早点回来。」 我在玄关套上鞋子时,负责照料我生活起居的秋隆如此规劝道。 我无视于他那无趣又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走出玄关。 我经过宅邸庭园,穿越大门。 离开宅邸后,外头不见电灯的光芒。周遭一片黑暗,是个没有人影的寂静深夜。现在是凌晨零点,日期正要从八月三十一日变成九月一日。 风微微吹过,环绕宅邸的竹林沙沙作响。 ——我心底浮现一种不好的感觉。 在这样会唤起强烈不安的寂静中散步,是名为式的我唯一的嗜好。 夜色越深,黑暗也变得越发浓郁。 我之所以会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概是因为想要独处。还是说恰好相反,只是想让自己觉得正在独处……?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无聊的自问。不管再怎么做,我明明都不可能独处的。 ————我离开大马路,拐进小巷之中。 我今年十六岁了。 就学年来说则是高中一年级,就读一所平凡的私立高中。无论读哪所学校,反正我都只能留在宅邸里,学历也就毫无意义。那么,还是进入距离最近的高中,缩短通学时间会有效率得多。 不过,这个选择或许出了错。 ——巷弄里更加阴暗,仅有一盏路灯神经质地闪烁着。 我忽然想起某人的脸庞,不禁咬紧牙关。 最近这阵子,我有些心神不宁。即使是在夜间散步的途中,也会像这样因为一点契机就想起那个男子。 当上高中生之后,我的环境也没有变化。不管是同学或是学长姊,周遭的人都不会接近我。虽然原因不太清楚,多半是我容易将想法表现在态度上吧。 我极度厌恶人类。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实在无法喜欢上他们。而无可救药的是,我也是人类,我甚至连自己都讨厌。 由于这个缘故,就算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很难亲切地加以应对。 ……我并未因为厌恶而憎恨人类,不过周遭的人们似乎是这么解释的。我这样的性格在学校里传开,大约一个月后,已不再有谁想搭理我。 正好我也比较喜欢安静,就对周遭的反感置之不顾,得到了理想的环境。 可是,这理想却不完美。 在同学之中,唯有一个学生将我视为朋友相待。那个姓氏像法国诗人一样的家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 没错,真的很麻烦。 ——远方的路灯下出现一个人影。 我一时大意,想起了那家伙毫无戒心的笑容。 ——人影的举动有些行迹可疑。 事后想想,为什么当时…… ——不知为何,我尾随在人影之后。 我会感到如此狂暴的兴奋? ◇ 从巷弄走进更深处的小巷后,那里已化为一个异世界。 来到尽头的巷弄不再是道路,发挥了密室的作用。 即使在白天,这条被建筑物墙壁所包围的狭窄小路应该也是阳光照射不到的空间。在这个可称为都市死角的隙缝里,原本应该住着一名流浪汉,现在却不见踪影。 左右两侧的褪色墙壁,被人刷上崭新的油漆。 有什么东西,将这条称不上是道路的狭窄小径淋得湿漉漉的。 时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烂水果臭味,为另一种更加浓郁的气息所污染。 ———四周是一片血海。 本以为是红色油漆的痕迹,原来是大量的血液。直到此刻还继续滴在路面上缓缓流动的液体,是人的体液。 窜入鼻孔的气味来自于黏稠的朱红色。 在血海中央,倒着一具人类的尸体。 看不见尸体的表情。他没有双臂,双脚也从膝盖以下遭到切除。他如今已非人类,化为仅会泼洒鲜血的洒水器。 此处已是一个异世界。 —就连夜色的黑暗,也在鲜血的赤红下败退。 ——她( siki)在此绽开笑容。 原本浅蓝色的和服衣摆,已染上鲜红。 她如白鹤般优雅地触碰在地面流动的血液,抹在自己的唇瓣上。 血滴自唇角滑落。 那股恍惚感,令她的身躯为之颤栗。 那是她第一次抹上口红。 /2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 学校生活没有变化,改变的顶多只有校内学生的服装,他们的衣着正慢慢地由夏装换为较厚的秋装。 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不曾穿过和服以外的衣服。 虽然秋隆有替我准备适合十六岁少女的洋装,但我从没想过要穿 幸好这所高中是穿便服上学,让我得以继续穿和服度日。 其实我想穿着有衬里的正式和服,但这样一来,上体育课时光是更衣就得用掉整堂课的时间。于是,我选择类似浴衣的单衣和服作为妥协点。我本来担心这身薄衣要如何面对冬季的严寒,不过这问题已在昨天宣告解决。 ……事情发生在下课时间。 当我一如往常地坐回位置上,就有人突然从背后开口。 「你不会冷吗,式?」 「现在的气温刚刚好,再下去可能就难受了。」 大概是从答覆中察觉我打算穿和服过冬的意图,对方皱起眉头。 「你冬天也是穿这样吗?」 「是吧。不过不要紧,我会加穿外套。」 为了快点结束对话,我这么说道。 原来和服上还能加穿其他衣服啊,对方吃惊地说完后离去。我也对自己发表的意见吃了一惊。 结果,为了让这个临时编出的谎话变成事实,我买了外套。因为听说穿起来最温暖,我买下皮革制的夹克。进入冬季后应该有机会穿到,在那之前就先搁在一边。 ◇ 在他的邀请下,我们一起吃午餐。 午餐地点在第二校舍的屋顶上,附近还能看到不少和我们一样的男女二人组。当我仔细地观察那些人之际,他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原本想当作没听到,那个有些危险的名词却让我不得不反问。 「——咦?」 「就是杀人。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西边的商店街发生一起凶杀案,不过还没上新闻就是了。」 「居然有杀人案,治安真差。」 「嗯,而且犯案状况也相当残酷。听说尸体的双手双脚被砍断,直接弃置在现场。现场一片血海,警方做鉴识时好像用铁皮围住了路口。凶手还没抓到。」 「只有双手双脚?人只是被砍下手脚就会死吗?」 「一旦大量失血导致缺氧,生理机能应该也会跟着停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先因出血性休克致死吧。」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话。 与他可爱的外表相反,这家伙经常提起这类话题。据说他的表哥是与警方有关的人物……既然会向亲人泄漏机密,地位应该不会太高。 「抱歉,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不会,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只不过,黑桐同学。」 什么事?我闭上双眼,向这么反问的同学抗议。 「这应该不是用餐时该聊的话题吧?」 你说得对,黑桐点点头。 ……真是的,害我都吃不下才刚买来的番茄三明治了。 ◇ 我高中一年级的夏天,就在这种骇人的传闻中结束了。 季节缓缓地步向秋天。 这段对两仪式而言与过去有些微妙不同的生活,即将迎接寒冬。 ◇ 今天从早上开始一直下着雨。 在雨声中,我走过一楼的回廊。 本目的课已经上完,放学后的校舍里没什么学生的踪影。由于媒体已报导了黑桐提及的凶杀案,学校方面禁止学生留下来从事社团活动。 这个月发生了第四起命案。今天早晨秋隆才在车上提过,应该没错。 警方尚未掌握凶手的身分,甚至连犯罪动机都还不清楚。被害者之间没有共通点,全都是在深夜外出时遇害的。 若是发生在远方还能隔岸观火,但当事情发生在自己居住的都市时可就不一样了。学生们要在天黑前回家,不止是女生,就连男生也要集体放学。由于晚上九点过后就会有警官出来巡逻,最近这阵子我也无法在夜间尽情散步。 「……四人……」 我喃喃自语。 我对那四幕景象—— 「两仪同学。」 突然有人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里伫立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那身蓝色牛仔裤配白衬衫的打扮并不起眼,相貌看来很沉稳,多半是高年级生。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哈哈,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好吗。你在找黑桐吗?。」 他脸上浮现好像装出来的微笑,提出愚蠢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要回家,和黑桐同学没有关系。」 「是吗?事情可不是这样,因为你不明白,才会感到焦虑。你别迁怒得太过火喔,因为责备别人很轻松,会养成习惯的。哈哈,四次未免太超过了吧。」 「——咦?」 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他脸上浮现好像装出来——不,显然是装出来的微笑。 那种满足的表情——与我很像。 「我想在最后跟你好好谈一谈。既然这心愿已经实现,那么就再见了。」 应该是高年级生的男子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没有目送他离开,便走向鞋柜。 我换好鞋子走出校舍,迎接我的只有雨丝,不见应该来接我放学的秋隆。由于雨天走路回家会弄湿和服,我就要秋隆开车接送,但今天他似乎来迟了。 要再换一次鞋子也嫌麻烦,我就在校舍入口的阶梯旁躲雨。 雨丝像一层淡淡的面纱罩住操场。十二月的严寒,将我的呼吸冻成白雾。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黑桐已出现在我身旁。 「我有带伞喔。」 「……不用了,会有人来接我。黑桐同学快点回家吧。」 「我待会就走。回去之前,我就在这里陪你等吧,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 他点点头后,靠在水泥墙边。 现在我没有心情陪黑桐聊天。无论他说些什么,我打算全部加以忽略。因此,他有没有待在这里都无所谓。 我仅仅在雨中等待着。 周遭不可思议地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雨声。 黑桐没有说话。 他靠在墙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睡着了?我傻眼地望去,发现他正小声地唱着歌,多半是首流行歌吧。我不禁更加傻眼。后来我问过秋隆,才知道那是一首叫雨中欢唱的著名歌曲,确实是流行歌没错。 黑桐没有说话。 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公尺,两个人如此靠近却没有交谈,总让人心神不宁。 即使情况尴尬,这段沉默却一点都不难熬。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这段沉默很温暖? 可是,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直觉地领悟到,这样下去「那家伙」会跑出来—— 「——黑桐同学!」 「有!?」 我无意识发出的叫声,令他吃惊地离开墙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探头注视着我,眼眸中映出我的倒影。 在那一刻,大概是我首度看着黑桐干也这个人物,而非至今所做的观察。 黑桐有张还残留着少年影子的柔和脸孔,一双温和的漆黑大眼睛里不带一点杂质。就像显现出他的性格一般,他的发型很自然,既没有染也没有抹定型液。 他戴着现在就连小学生都不会戴的过时黑框眼镜,一身朴素的服装上下都是黑色。这种色调的统一,勉强可说是黑桐干也唯一的时髦之处。 我忍不住心想。 ……这个身为好好先生的少年,为什么要在意我? 「……你刚才……」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 「跑去哪里了?」 「我刚在学生会办公室。有个学长要离开学校,我们办了场欢送会。他叫白纯里绪。我觉得相当意外,他那个人很沉稳,却说什么找到了想做的事,然后就直接休学了。」 白纯里绪,是我不曾听过的名字。 从获邀参加那种聚会,就可以看出黑桐的人面有多广。虽然同学们只将他当成朋友看待,但他在高年级女生之间还颇受欢迎。 「我不是有邀你吗?我在昨天道别时明明问过你,要不要来学生会办公室的。结果我去教室一看,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昨天他的确这么说过。不过,就算我去参加欢送会,也只会害场面变冷,我还以为黑桐的邀请只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吓我一跳,原来你是认真的啊。」 「那还用说吗?真不晓得你在想什么。」 黑桐生气了。他并非在气我的忽视,而是针对我那无聊的想法吧。 我对他的善良只抱着反感,因为那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未知事物。 我就此陷入沉默,从不曾像今天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秋隆出现。 不久之后,前来接人的轿车抵达校门,我与黑桐告别。 ◇ 雨在入夜后停了。 两仪式披上红色的皮夹克外出。 头顶的夜空一片斑驳,月亮不时从布满空隙的云层间探出头来。 便服警官在街上忙碌地巡逻,因为万一碰上会很麻烦,今天她选择走向河滩。被雨打湿的路面反射出路灯的光芒,如蛞蝓的痕迹般闪烁着光泽。 远方传来电车的行驶声。 从车轮隆隆作响的转动声,可以听出电车正接近铁桥。那座跨越河川的桥梁,应该是供电车而非人类行走的。 ——她在那儿找到了人影。 摇摇晃晃的式缓缓走向铁桥。 又有一班电车驶过,大概是末班车吧。 与刚才完全不能相比的隆隆巨响响彻四周,仿佛在狭小箱子中塞满棉絮的沉重音压,令她不自觉地堵住耳朵。电车离去后,铁桥下方陡然重归寂静。这片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照射的桥下空间,就像单独被笼罩在黑暗内一般阴暗。 拜此所赐,即使是现在濡湿河滩的赤红也显得黯淡。 这里是第五个杀人现场。 在恣意生长的杂草之间,尸体摆放得宛如花朵。 以头颅为中心,双手双脚就像四片花瓣般散开。与头颅同样被砍断的手脚自关节处扭曲,越发强调出花的模样……有点可惜的是,比起花朵,这图案更像个卍字。 一朵人工的花被弃置在草丛中。 飞溅四散的血迹,将花朵染成红色。 ——手法越来越熟练了。 这是她的感想。 她吞了口口水,发觉自己口渴得厉害。不知是为了紧张,还是兴奋——喉咙的干渴甚至变得灼热起来。 这里仅仅充斥着死亡。 式的嘴角扬起一个无声的笑。 她压抑心中的狂喜,一直注视着尸体。 因为唯有这一瞬间,她才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3 依照惯例,两仪家继承人每月月初都必须与师父持真刀比试。 许多代以前,有位两仪家当家嫌特地招聘武术老师太过麻烦,就自行建造道场,随心所欲地钻研剑术。这个系统一直流传到现代,不知为何,就连身为女性的我都被要求必须舞刀弄剑。 师父就是我的父亲。比试在他展现出远胜于我的实力、体能后告一段落,我随即离开道场。 道场距离主屋有一段路,若用高中作比喻,就和体育馆与校舍之间的距离差不多。 我踏着不会嘎吱作响的无趣木板走廊往前走。 秋隆在半途中等候着我,身为佣人的他比我年长十岁,大概是拿着替换衣物来给汗水淋漓的我更衣吧。 「辛苦小姐了,和老爷交手的结果如何?」 「老样子。退下,秋隆。更衣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何况你也不是专门被派来服侍我的吧。去跟哥哥会比较有利喔,反正最后会是由男人来继承家业。」 听到我粗鲁的口吻,秋隆回以微笑。 「不,两仪家的继承人除了小姐外别无其他人选,少爷并未遗传到那份资质。」 「——遗传到这种东西,又有哪里好了?」 我直接避开秋隆,走回主屋。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关上房门休息了一会,接着脱下道服。 我朝镜子瞥了一眼。 ……镜中映出一具女性的躯体。单看脸蛋的话,若把眉毛画粗、眼神装得凶恶些,看来倒也像个男生。 可是,只有身体是无法掩饰的。姑且不论式,这个随着岁月流逝而成长的女性身躯似乎令织渐渐感到自暴自弃。 「如果我生为男性就好了。」 我漫无对象地说道。 不对——我有说话对象。他是在我心中,名叫织的另一个人格。 两仪家的孩子出生时,都会被取好两个发音相同的名字。 一是阳性的男性名字。 一是阴性的女性名字。 我生为女性,因此叫作式。如果生为男性,就会被命名为织。 至于为何要这样做,那是因为两仪家的孩子有很高的机率生来就具有解离性认同障碍——即俗称的双重人格。 也就是像我一样。 父亲说过,两仪的血脉里有超越者的遗传因子,即使那是一种诅咒……的确是种诅咒没错。在我眼中看来,别说超越者,这样根本就是异常者。 幸好,除了我以外,最近几代之内都没有罹患这种症状的继承人出现。理由很简单,大家都在成年前就进了精神病院。 一个身体里有两个人格的危险性,就是那么高。据说有不少人都因为现实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最后走上自杀一途。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没出现什么疯狂征兆地渐渐长大。 那是因为我和织不去意识彼此,在互相无视下活到今天。 肉体的所有权绝对性地属于我,织终究只是我心中的代理人格。就像刚才一样,因为具攻击性的男性人格比较适合演练剑术,我才会与织交换。 试着想想,我和织几乎是同时存在的。 这与一般所说的双重人格不一样,我既是式也是织。不过,有决定权的人只有我。 父亲很高兴,在自己这一代能有正统的两仪家继承人诞生。为了这个理由,虽然我还有一个哥哥,身为女性的我却被视为两仪家的继承人看待。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既然决定要给我,我就会收下。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过着这样有些扭曲却又安稳的生活。我很清楚,自己只能度过这种生活。 ————没错。就算织是以杀人为乐的杀人魔,我也无法抹消织。 在内在饲养「siki」的我,终究和他一样,只不过是siki而已。 杀人考察( 前)/ (1) 「干也,听说你跟两仪在交往,是真的吗?」 听到学人的话,我差点吐出口中的咖啡牛奶。 我边咳边朝附近张望。午休时分的教室里很吵杂,幸好没人听见刚才那句胡言乱语。 「学人,你那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刺探一下,而他无言地张大双眼。 「还装傻,一年c班的黑桐被两仪迷得神魂颠倒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知道的只有你们而已。」 面对学人这番挖苦,我大概露出了一脸苦相。 我认识式已有九个月,季节也来到逼近冬天的十二月。 ……说得也是,都认识了那么长的时间,即使开始交往也不奇怪。 「学人,那是误会。我和式纯粹只是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是这样吗?」 备受柔道社期待的一年级生粗犷的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与他的名字正好相反,学人属于运动型,是我打从小学以来的损友。他似乎从长年的来往经验中,听出我并没有撒谎。 「那个两仪,怎么可能会让单纯是同学的人直呼她的名字。」 「我说啊,式反倒比较讨厌别人叫她的姓氏。之前我叫她两仪同学,结果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要说到用目光杀人,她可是超有这方面的才能。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她不喜欢被人以姓氏相称。她还跟我说过,与其叫我的姓氏,不如干脆喊声『你』就好了。我不愿意这么做,原本要在妥协之下叫她『式同学』,她却连这个叫法也讨厌。怎么样?这就是事情无聊的真相。」 当我回想着四月的往事,学人应了声「那可真无聊。」 「原来如此 ,真是没有梦想的话题。」 学人一脸可惜地抱怨着……这家伙在期待什么啊? 「所以,上星期在校舍入口的那一次也没有任何暧昧啰?可恶,亏我还特地大老远地 跑来一年c班,早知道就乖乖待在教室里吃饭啦。」 「……等等,你怎么会晓得这件事?」 「我不是说过你们很出名吗?你和两仪上星期六在鞋柜旁肩并肩躲雨的消息,早就传 开啦。既然对象是两仪,就算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勾起大家的兴趣。」 唉……我仰天长叹,只能祈祷话题至少不要传入式的耳中。 「这里是升学高中对吧?我开始有点不安了。」 「我听学长讲,就业率还不低喔。」 ……我对这所私立高中的定位越来越有疑问了。 「不过,你怎么偏偏看上两仪?怎么看都不搭啊。」 我记得学长也向我说过类似的话。 学长说的是「黑桐干也明明适合更文静的女孩」,学人的意思大概也是一样吧。 ……我总觉得有些火大。 「式才没有你说得那么吓人。」 我忍不住生气地脱口而出。 学人咧嘴一笑……逮着你的狐狸尾巴啦,那笑容仿佛正露骨地说。 「你刚才说和谁没有朋友以外的关系啊?那女人肯定是个狠角色,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就表示你已经为她痴狂了吧。」 那句狠角色,是指她很刚强吧。 尽管这样说是没错,我却不太情愿同意学人的话。 「我也晓得。」 「你是看上她哪里?外表?」 ……学人毫无顾虑地追问。 式确实是个美人。但重点不在于外貌,她就是吸引我的注意。 式仿佛随时都会受伤。事实上,她是个坚强到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人,却带着仿佛时时 都会受到伤害的脆弱。 这让我无法丢下她不管,我不想看到她受伤的样子。 「学人你不知道,式也是有她可爱的地方啊……对了,拿动物来比喻的话,就像兔子一样可爱。」 ……话一出口之后,我觉得有点后悔。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不是猫科动物就是属于猛禽类,离兔子也太远了,远得离谱。两仪才不会因为觉得寂寞而死呢。」 学人哈哈大笑。不过,我觉得式不跟人亲近的一面,还有从远方定睛凝视着我的模样和兔子很像。 ……如果这只是我个人的错觉,那正合我意。 「够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聊女孩子的话题。」 抱歉抱歉i在我提出绝交威胁之后,他收住笑声。 「说得也是,她可能出乎意料地像是兔子喔。」 「学人,那种敷衍的附和根本是在讽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起来,兔子也并非无害的生物。在这世上,也有运气不好的话,一击就把人打得脑袋分家的兔子喔。」 他说得非常认真,听得我猛咳了一阵。 「这兔子有够夸张的。」 对啊,学人点点头。 「当然啰,那可是电影里的情节。」 (2) 在第二学期期末考结束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的抽屉里躺着一封信。不,这个事实本身并没有不可思议之处。问题在于寄信人与信件内容,简单的说,式要邀我去约会。信上写着「明天放假带我出去玩」,写得有点像封恐吓信,害我心乱如麻地回家,抱着被命令切腹的武士般的心情等待天亮。 ◇ 「嗨,黑桐。」 这是式出现后抛来的第一句话。 式来到约定中的站前广场,身上的服装是……枯叶色的和服与红色皮夹克,我还来不及为了这身打扮而吃惊,她的口吻就先让我眼前一花。 「等很久了吗?真抱歉,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秋隆甩掉。」 她非常自然地侃侃而谈。这不是我认识的式,而是男性的口吻。 我什么也答不出来,重新打量着她。 式的身影没有变化。 虽然身材娇小,她凛然笔挺的背脊与一举一动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魄……还有典雅,就像跃动的活人偶一般充满不平衡感,顺便一提,活人偶指的是将「机关人偶」分成两类,其中专在外形上精雕细琢的作品。 「怎么?才晚来一个钟头你就生气了吗?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小的。」 式探头用黑眸注视着我。 一头黑发随意剪短,她小小的脸蛋与一双大眼睛都有着雅致的轮廓。那双墨色的黑瞳映出黑桐干也的身影,仿佛又望向更远的地方。 ……现在想想,从我们初次相遇的下雪天开始,我就迷上了这双注视着远方的眼眸。 「呃……你是式没错吧?」 是啊,式笑着回答,有些傲慢地扬起嘴角。 「不然我看起来像谁?别管那些了,时间宝贵。带我去玩吧,要去哪里就由你来决定。」 式说完之后,就硬拉住我的手臂迈开步伐。 虽然说要由我来决定,结果带头的人还是她,但陷入混乱的我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总之,我们先到处逛逛。 式没买多少东西,她走进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店铺里浏览商品,看够了之后就走向下一家店。 我提议看场电影或到咖啡厅休息一下,遭到拒绝……的确,要我和现在的式一起去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 式讲了很多话。 如果我没有弄错,她的精神似乎相当亢奋,就是所谓的兴奋状态吧。我们逛的大都是服饰店,不过全都是女装店,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逛了四小时,征服四间百货公司后,总算感到疲倦的式开口说想吃东西。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我们最后挑了速食店。 坐定之后,式脱下外套。 那身与环境不相称的和服引来周遭的注目,但她本人好像毫不在乎。 我下定决心,提出从刚才就 血放在心里的问题。 「式,你平常都是这样说话吗?」 「在我出现的时候是。不过,这没有什么意义吧?黑桐你不也可以改变口气吗?」 式好像觉得不太好吃,大口大日地吞着汉堡。 「嗯,不过至今还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今天是我第一次出现,过去我的意见都和式一致,就保持沉默。」 ……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个嘛……说得简单一点,应该算是双重人格吧。我是『织』,平常的则是『式』。 但我跟式并不是两个人,两仪式永远只有一个。我跟式的差别,大概只在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有所不同,我们喜欢的东西顺序不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沾湿指尖在纸上写字。纤细白皙的手指,写下织与式这两个发音相同的文字。 「我一直很想跟你交谈,就只是这样:但对式而言,这并不是她最想做的,所以就由我来代她执行。懂了吗?」 「嗯……大致上。」 我没把握地回答。 然而,我对她所说的事深有体会。 我想到了可以印证她有双重人格的例子。我曾在入学前见过式,她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当时我还以为她讨厌我,实情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理解了。 不,更重要的是,这么相处半天下来,我确定她果然就是式。就和式……不,织所说的一样,她只是说话口气不同,行 动本身却与式相同。就连我从她说话方式中感受到的不对劲,现在也已经几乎都感觉不出来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就快要瞒不下去了。」 式若无其事地喝起果汁。她将吸管凑到嘴边,又立刻放开。式并不喜欢冷饮。 「坦白说,我就像是式内心那股想破坏东西的冲动,是她最想发泄的感情。但是之前并未出现那样的对象,因为两仪式不关心任何人。」 织淡淡地说。 在那双太过深邃的漆黑眼眸直视下,我动弹不得。 「不过你放心,现在和你交谈的我好歹也算是式。我只是讲出式的意见,不会突然发飙。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只有讲话口气不一样……可是,最近我和她有点不合,我所说的话你就听个一半吧。」 「……不合……那个,你和式之间会吵架吗?」 「拜托喔,人要怎么跟自己吵架?无论做出什么事,那都是我们双方所期望的,因此我们彼此都没有怨言。无论我再怎么挣扎,肉体的使用权仍在式手上。我能这样跟你交谈,也是因为式认为我可以和你见面……不过说了这些话之后,等一下我又得好好反省了。『可以和黑桐见面』,不像是式会说的话吧?」 说的也是,我不由得立刻颔首。 织笑了起来。 「我就欣赏你这点。不过,式却讨厌你这点,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歧异。」 ……?那是怎么一回事? 式讨厌我不经大脑的一面吗? 或者,她是讨厌自己欣赏这一点? 明明没有证据,我却感到答案应该是后者。 「说明也告一段落,今天就讲到这里。」 织突然站起身,披上夹克。 「再见。我很中意你,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名叫织的式从皮夹克的日袋里掏出汉堡钱放下之后,飒爽地消失在自动门外。 ◇ 与织分别后,我回到自己居住的城镇,太阳已经下山。拜那件连续凶杀案所赐,即使时间才到傍晚,路上的行人就变得很少。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辅表哥正好来访。 与织的会面让我精疲力竭,我随口打过招呼之后,将脚放进暖桌里躺了下来。 大辅哥也把脚伸进暖桌下,为了争取在狭窄空间里搁脚,我俩默默地展开一场争夺战。 结果,无处可躺的我只好坐起身。 「你不是很忙吗,大辅哥。」 我边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柑橘边开口,是啊,大辅哥没精打采地回答。 「这四个月就有五人遇害,我当然忙得很。就是因为没时间回家,我才会来舅舅家休息,再过一小时就得出门了。」 大辅哥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这个毫不顾忌地公然宣称自己是懒鬼的人,为何会从事如此不适合的工作,还是个谜团。 「侦查有进展吗?」 「零零星星吧。虽然先前找不到任何线索,凶手在第五次作案时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不过,那条线索也留得很刻意。」 说到这里,大辅哥伸出头趴在暖桌上。 眼前的表哥一脸严肃。 「我接下来要说的,可是禁止对外透露的机密喔。因为也算是和你有点关系,我就稍微透露一下。我已经提过第一具尸体的状况了吧。」 于是,大辅哥开始说明第二名、第三名被害者遗体的状况。 ……我在内心祈祷全国的刑警不会这么大嘴巴,并侧耳聆听。 第二个人的身体从脑门到下裆被一分为二。犯案凶器不明,被切成两半的尸体仅有一边紧贴在墙上。 第三个人是手脚被砍断之后,手被缝在脚上,脚被缝在手上。 第四个人被切得四分五裂,上头还留下某种记号。第五个人据说以头颅为中心,手脚被摆放成卍字形。 「很明显是精神异常人士。」 我在觉得想吐之余说出感想,大辅哥也表示同意。 「就是因为太明显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干也,你怎么看?」 「……这个嘛,我认为每件凶案都是砍杀致死的事实没什么意义,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只是……」 「只是?」 「感觉他的手法越来越老练了,下一次或许就不是在户外作案。」 说得没错,表哥抱住脑袋回答。 「猜不出动机,也找不出规律。虽然目前还是在户外犯案,但这家伙是会侵入民宅的类型。要是以后夜里找不到在外面闲逛的猎物,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希望那些高层已经对这一点有所觉悟啊。」 接着,表哥拉回正题。 「在第五个人的命案现场,掉落了这个东西。」 大辅哥放在暖桌上的东西,是我们学校的校徽胸章。虽然这规定常因为本校是便服高中遭到轻忽,其实学生上学时有义务将胸章佩带在身上。 「我们不清楚凶手是因为胸章掉在草丛中才没有发觉,还是故意留下的。不过,这条线索应该代表着某些意义。警方最近可能会去你们学校调查。」 表哥最后露出属于刑警的神情,说了不吉利的台词。 (3) 高中一年级的寒假轻易地结束了。 寒假期间值得一提的事,只有我和织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除此之外都是平静无波的日子。第三学期开始后,式刻意更加孤立自己。因为连我都清楚感受到,她对周遭展现的排斥。 放学之后,当我前往教室确认大家是否都已离开时,织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她无所事事地站在窗边眺望外头。 她没有叫我来,也没有邀请我。不过,我还是无法放下这个仿佛随时都会受伤的女孩,毫无意义地陪伴着她。 冬季的太阳下山得早,教室被夕阳染成通红。 在唯有红与黑形成对比的教室里,织正靠在窗边。 「我有跟你提过,我讨厌人类吗?」 这一天,织心不在焉地开口。 「我是第一次听到……是这样啊?」 「嗯,式从小就讨厌人类。」 ……人在小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晓得吗?以为见到的每个人、整个世界都会无条件地爱自己。因为我喜欢自己,对方当然也会喜欢我,这是种常识对吧。」 「这么说来的确也是这样。小时候不懂得怀疑,我的确认为大家会无条件地喜欢自己,会受到喜爱也是理所当然的。当时我害怕的东西是妖怪,现在害怕的却是人类。」 就是说啊,织点点头。 「不过,这是很重要的。人要无知一点比较好,黑桐。人在小时候只看得到自己,根本不会察觉别人的恶意。就算是误会也好,当被爱的感觉转化成经验,人才能够以善意去对待他人——因为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夕阳的红光落在式的侧脸上。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她是哪一个「siki」。 而且,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无论是哪一个她,这都是两仪式的独白。 「但我却不同。打从出生起,我就晓得自己与他人的区别。因为织存在于式的体内,从而知晓了与他人的区别。知晓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他们抱着各式各样的念头,不可能无条件地爱着我。从小就发现到他人有多么丑陋的式,自然也无法去爱他们,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毫不关心。式拥有的感情只有拒绝。」 ——所以,才会讨厌人类。 织以眼神如此说道。 「……可是,这样你应该很寂寞吧?」 「怎么会?式有我啊。一个人的确孤独,不过式并非孤单一人。尽管孤立,却不孤独。」 织露出毅然的神情告诉我。 她的脸上没有逞强之色,是真的对此感到满足。 没错,这是真的。 然而,这是真的吗……? 「不过最近的式怪怪的。体内明明有我这个异常者存在着,她却试图要去否定。否定明明是归我管辖的,式应该只有办法做出肯定才对。」 这是为什么呢?织笑着说。 那个笑容非常凌厉——〡甚至还散发出杀气。 「黑桐,你曾经想过要杀人吗?」 那一刻,落日余晖呈现朱红的色泽,令我心中一惊。 「目前还不曾有过,顶多只有想揍人的念头。」 「是吗?但我却只有这个想法。」 她的声音在教室内回响。 「————咦?」 「我不是说过吗,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我承担式心中的禁忌。对她来说优先顺序越低的事,对我而言优先顺序就越高。对此我并无不满,我明白自己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我这个人格,负责接收式被压抑的想法。 所以,我总是抹杀着自己的意志,不断杀害织所代表的黑暗,自己无数次杀死自己。我刚才有讲到,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对吧?……我所经历过的情感,就只有杀人而已。」 然后,她离开窗边无声走向我——为什么,我会感到恐惧? 「所以啊,黑桐,对式来说,杀人就等于是……」 呢喃声在我耳畔响起。 「杀了织。杀掉所有企图让织显露在外的人。式为了保护自己,会不惜杀掉所有妄想打开『式』这个盖子的人。」 织轻轻一笑,离开教室。 那是如恶作剧般的无邪微笑。 ◇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 一起吃午饭吧?当我开口约她时,式露出打从心底大吃一惊的表情。 自从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模样。 「……怎么会。」 虽然哑口无言,式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用餐地点依照她的意思选了屋顶,她默默地跟在我背后。 式一直沉默不语,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射向我的背脊。 说不定她在生气。不,她一定在生气。 ……这也难怪,就算是我也了解织昨天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那是式的最后通牒,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她并不明白。因为式总是无意识地提醒我这一点,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们抵达的时候,屋顶空无一人。 想在一月的寒空下到外面吃午餐的人,似乎只有我们这两个好事之徒。 「外面果然很冷,要换个地方吗?」 「我在这里吃就好,要换请黑桐同学白已换吧i 式客气的台词听得我缩缩脖子。 我们坐在墙边躲避寒风。式坐在地上,连拆也没拆买来的面包。我与她正好相反,已经开始大嚼第二个猪排三明治。 「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式的低语来得突然,我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式?」 「……我在说黑桐同学为何会那么没大脑。」 她带着刺人的眼神抛出毒辣的评语。 「好过分啊。虽然有人说我太老实,却没听过有人说我没大脑的。」 「大家一定是不好意思说出真话。」 式自顾自地这么解释之后拆开番茄三明治,塑胶袋的摩擦声与寒冷的屋顶非常相配。 她就此陷入沉默,动作俐落地咬起三明治。 我正好已经吃完午饭,总觉得无所事事。 吃饭的时候,还是需要一些热闹的话题。 「式,你有点生气对吧。」 「……有点?」 她瞪了我一眼……我反省地想着,要主动攀谈时,应该要注意话题的选择。 「我自己也不懂,但是看到你就会让我不愉快。为什么你要纠缠着我?明明织都说成那样了,为什么你的态度和昨天丝毫不变?我实在不懂。」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跟你相处很愉快,却说不出来是哪里愉快……听到昨天那些话还能这样,或许真是我太乐天吧。」 「黑桐同学,你真的清楚我是个异常者吗?」 听到这句话,我只得颔首。 式的双重人格……类似双重人格的状况是真实存在的,的确已经脱离常轨。 「嗯,确实很不正常。」 「对吧?那你应该正视这个事实,我不是一般人有办法相处的对象。」 「要当朋友,正常异常并不是重点。」 式的动作轧然而止。 她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我没办法变得像你那样。」 式说完后,拨拨头发。她的和服袖子跟着一晃,露出包着绷带的纤细手臂。在她右臂手肘附近的绷带非常新。 「式,你那个伤是————」 我还来不及关心,式已先站了起来。 「既然织说的话你听不进去,就换我来说。」 式没有看我,直盯着远方说道。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面对这句话,我该说什么来回答才好? 式甚至没收拾午餐剩下的垃圾,就直接走回教室。被单独抛在原地的我,也跟了上去。 「……真是的,被学人给说中了。」 我想起和朋友先前的对话。 或许正如学人所说的一样,我是个笨蛋。 就在刚刚,式明明才在我眼前作出严厉无比的拒绝,我却一点也无法讨厌她。 不,这反倒让我认清自己的感情。我之所以觉得和式相处很愉快,理由岂不是只有一个吗? 「我老早就为她痴狂了。」 ……啊,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有多好。 黑桐干也喜欢两仪式,喜欢到听见她威胁「我会杀了你」都能一笑置之的地步。 (4)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起床后走向餐桌,刚好碰上正要出门的大辅哥。 「咦,你来了?」 「嗨,我错过末班电车跑来借住一晚,现在正要去署里。当学生真好啊,可以准时放假。」 大辅哥看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正为了调查那件连续凶杀案而奔忙吧。 「对了,你说过警方会来我们学校查案,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那件事啊,应该还会再去一趟。其实,二天前又出现第六个人遇害。被害者最后竭力抵抗,从指甲里找到了皮肤组织,女人的指甲很长,她大概使劲抓过凶手的皮肤。她应该是拚了命地反抗凶手,抓痕抓得很深,验出的皮肤组织足足有三公分长。」 表哥提及的,是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与电视上的最新消息。 但比起这些,另一件事更让我眼前一黑……那多半是因为,式这几天的表现与杀人这个不祥的名词交织在一起。否则的话,为何我会有短短一瞬间将式和杀人魔的身影互相重叠? 「……抓伤?意思是凶手有受伤?」 「那是当然的,难不成被害者会抓自己的手吗?根据鉴识结果,那些检验出的皮肤组织出自手肘。血液鉴定也已经完成,很快就能将他一军。」 我走了,大辅哥道别之后出了门。 我双脚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三天前,是我在夕阳余晖中与织交谈的日子。 隔天我在她身上看见的绷带,的确是包着手肘没错。 ……我一直呆坐到中午过后,发觉再多想也是无济于事。与其烦恼,不如直接向式本人询问伤口的由来。只要她回答那只是一点小伤,这股郁结的情绪也会跟着消失。 ◇ 我凭藉学校的通讯录,登门拜访式的家。 她家位于市郊,当我找到的时候,时间早已来到傍晚。 受到竹林环绕的两仪家豪宅,依照武士住宅的规格建造。单凭在地面行走,无法判断这栋围在高墙内的宅邸有多大。如果不搭上飞机从空中俯瞰,就没办法正确地掌握建筑物的规模。 我走过有如山路一般的竹林步道,来到需要抬头仰望的宏伟大门前。 看到这种好像停留在江户时代的宅邸也安装了现代的对讲机,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按下门铃说明来意后,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现身。他年约二十来岁,宛如亡灵一般阴沉,据说是负责照料式生活起居的人。 即使面对身为学生的我,这位名叫秋隆的男性也很客气。 不巧的是式刚好外出,虽然秋隆先生请我进屋等候,但我加以婉拒。老实说,我没有胆量独自踏进这种气派的宅邸。 再加上天色已暗,我决定今天就先回家。 我走了一小时的路抵达站前广场,碰巧遇见学长。他邀我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晚饭,因为聊得太起劲,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指向十点。和学长不同,我还是个学生,差不多也该回家了。 和对方道别之后,我这次总算走向车站窗口买了车票。 时刻即将来到晚间十一点。 式已经回家了吗?在走进剪票口前,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一边在夜间的住宅区前进,一边自言自语。 现在是毫无人迹的深夜。 我有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在陌生的街景之中走向式的家。我很清楚就算现在过去,也见不到她。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看到式的家有灯亮着,于是又从车站折返。 在冬季冰冻的寒气侵袭下,我缩着肩膀往前走。 我在不久后穿越住宅区,来到一片竹林,林间正中央有一道石板路。 今晚没有起风,竹林里非常安静。 这里没有路灯,月光就是唯一的指引。 如果在这种地方遇袭,该怎么办才好?我半是开玩笑地想着,这个想法却在心中渐渐扩散。这些连我自己都想抛开的妄想,逐渐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印象。 小时候我很害怕鬼怪,把竹林的影子误认成妖怪,吓到不行。 但是,我现在却觉得人类很恐怖。其实我怕的只是有人潜伏在竹林里的错觉……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些身分不明的存在其实只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说真的,不祥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 对了,式之前似乎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她说的是———— 我正要回想起来的时候,在前方看见了什么。 「———」 我猝然停下脚步。 这反应并非出于我的意志。因为那一刻,黑桐干也的意识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在前方几公尺处,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一袭仿佛正闪闪发光的雪白和服,却溅上了红色的斑纹。 和服上的斑点渐渐扩大。因为倒在她眼前的东西,正咻咻地喷出鲜红的液体。 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而那喷出液体的东西不是喷泉,是人类的尸体。 「————————————」 我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一直隐约有这种预感,心中隐约浮现过她伫立在尸体前的影像。 因此我并不惊讶,也没有大哭大叫。 我的意识变得彻底空白。 那具尸体应该才刚断气。如果没在活生生的状态下割断动脉,血液不会喷涌得那么厉害。致命伤在脖子,还有那道斜划过身躯的砍伤。 ——与这户武士住宅的大门相衬,是一刀斜肩砍下去的吗? 式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 那具尸体就是死亡。 光是看到喷洒一地的鲜血就足以令人晕厥﹉遗体的内脏还从腹部漏出,已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我眼中,那只是团披着人类外皮的黏糊糊物体。因为它的拟态不够成功,实在让人难以直视……如果是正常人,就不可能办得到。 可是,式却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她就像是个幽灵,血花不断落在她的和服上。 赤红的斑纹宛如一群红蝶,蝴蝶也扑上了式的脸庞。 浑身是血的式扬起嘴角。 那是恐惧————还是愉悦? 她是式————还是织? 「————————————」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瘫倒在地。 我吐了。我将装在胃里的东西、胃液都呕吐出来,吐到眼中泛起泪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连这份记忆也一起吐掉。但是没有用,这么做甚至连求个心安也算不上。现坳压倒性的血量单是气味就太过浓郁,让脑髓为之烂醉。 最后,式发现了我。 她仅仅回过头来。 她脸上浮现没有表情的笑容,一个清凉、无比安稳,散发出母性的微笑。 那个笑靥与眼前的惨状太不相称,反倒让我——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她走了过来。 最后,我想起她告诉我的话。 ——你要当心点,黑桐同学。 不祥的预感,会招来不祥的现实—— ……我果然很没大脑。 因为直到面对的瞬间到来以前,我联想都不曾想过自己不愿思考的糟糕现实。 (5) 第二天,我请假没去上学。 有警察发现我站在命案现场发呆,直接将我带回警局询问。 被警方带走后,据说我有几小时都说不出任何话。我花了快四个小时,才让一片空白的意识恢复过来……我的大脑回归现实的机能似乎不太优秀。 等到我在警察署接受过调查并获准离开时,已经赶不及去上学。 从尸体的遇害状况来看,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溅到血花。幸亏我的衣服上连半点血痕也没有,再加上又是大辅哥的亲戚,才能免于进侦讯室,改用较为温和的方式询问。 大辅哥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也不推辞地上了车。 「你真的没看到任何人吗?干也。」 「烦死了,我就是没看到。」 我瞪着负责开车的大辅哥,深深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是吗?可恶,要是你有看到什么就好了……仔细想想,凶手不可能放过日击证人。万一让亲人遇害,我怎么对得起舅舅。对我来说,幸亏你没看到什么东西。」 「大辅哥,这可不是刑警该说的话。」 我若无其事地跟平常一样向表哥答腔,对自己深感厌恶。 你这个骗子,我在心中痛骂自己。 ……即使是我,都不敢相信我能这般明日张胆地撒起大谎。更何况这可是刑事案件,如果我不照实说出自己目睹的情况,就会导致案情朝负面发展。 尽管如此,我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提到式在现场的事实。 「总之,你能平安无事就好。怎么样,第一次看 见遗体的感觉如何?」 他还真是坏心眼,居然挑这个节骨眼问这种问题。 「糟糕透顶,我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 就是说吧,大辅哥愉快地笑了。 「不过这次的遗体比较特殊,一般的状况会好一点,放心吧。」 ……真是的,他要我放什么心来着? 「不过,没想到干也会认识两仪家的女儿,这世界还真小。」 这个对表哥来说意外有趣的事实,反倒令我心情消沉。 ……虽然发生在两仪家门口的命案被视为先前的连续杀人案之一,调查却轧然而止。 警方做完例行的现场鉴识之后,就无法进入两仪家的土地。根据大辅哥表示,似乎是两仪家施加了压力。 在记录上,这次的案件中,凶手在二月三日(星期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犯案,唯一的目击者是黑桐干也。 至于我,也被当成目击到杀人后的现场,在被尸体吓得意识混沌之际受到巡逻员警保护。 无论是两仪家或是我,都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式的事。 「不过,你们查过两仪家的人了吧?」 「不,那家的女儿式就读你的高中,我们很想找她问话,却遭到拒绝。对方说他们只清楚宅邸内的事情,对外面发生的事就一无所知。但我认为她应该没有嫌疑,和案子无关。」 「咦? 」 我忍不住喊出声。 别看我平常态度没大没小的,其实我很信赖大辅哥。在警察署里也有风评,说他全都是靠着能力够好才没被革职。因此,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怀疑式。 「这么说有根据吗?」 「嗯~算是有吧。你认为那么漂亮的女孩会杀人吗?不认为吧?我也不这么想,这可是身为男性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说啊,这个人为什么会当上刑警?不,那比我更没大脑的态度更让我发出叹息。 「原来如此,大辅哥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你再乱说,我就把你关回去喔。」 我已经因为证据不足获释啦。 ……不过,我也同意大辅哥的意见。就算没有像他一样敏锐的直觉,黑桐干也认为这 迎中的案件不是式做的。 即使她本人承认罪行,我也相信她没有做。 为了自己的坚持,我必须做一件事。 事件已接近解决的阶段。 从隔天起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为止,本来在都市里横行的杀人魔彻底销声匿迹。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然而,这却是对我和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涉入的案件。 /杀人考察(前) 完 3 痛觉残留 /4 宅邸门口发生了凶杀案。 那一晚,我在出门散步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 不过,如果将不清晰的记忆串连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么。 就像织一样,我也对血腥味没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识就会朦胧起来。 这次的尸体所流的血特别漂亮。 在那条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间的沟槽宛如迷宫,在那个迷宫里奔跑的红色线条散发出至今所没有的优雅。 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一点。 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背后呕吐,我回头一看,发现了黑桐干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产生疑问。 可是,后来我回到宅邸,杀人现场却是在更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提到我曾在现场。 这么说来,当时我只是梦中看到他吧?因为那个正直的同学不可能包庇杀人魔。 然而——事件为何偏偏发生在家门前。 「织,是你动的手……?」 我试着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和织出现了歧异,这感觉正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即使将身体交给织,决定权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时候的记忆为何会变得模糊? ……难道说,只是我没有发觉,其实我也像其他继承两仪家血统的人一样发狂了? 「具有自觉的异常者都是假货。」换成是织,八成会这么说。对异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会对自己产生疑问。 起码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体认到周遭众人与自己的区别吗? 不过,这又是谁造成的? 「式小姐,现在方便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与秋隆的声音。 「什么事?」 听到我示意他可以进来,秋隆依言而行。 由于已到了即将就寝的时间,他只有打开房门,没有走进室内。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监视。」 「我听说父亲早就将那些警察打发掉了。」 是的,秋隆颔首。 「警察的监视人员已在昨夜撤离,今晚来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马。」 「随你怎么处置,这跟我没有关系吧。」 「但正在监视这里的,似乎是您的同学。」 听到这番话,我从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门的窗边,越过窗帘看着外头的景物。 大门周边的竹林中有一个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码藏身得高明一点。 「—————」 ……我怒火中烧。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将他请回去。」 「用不着理会那个人。」 我快步折回床边,直接躺了下来。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后,关上房门。 ……即使关掉房间电灯闭起眼睛,我还是完全睡不着。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面。 干也拉起茶色连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发着抖。他一边呼出白雾,一边眺望大门……从脚边还放着保温瓶及咖啡杯这点来看,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我推翻当时的干也只是场梦的推测。 因为那时候他确实在场,才会像这样监视着我。虽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确认杀人魔的真面目吧。 ……总之,我气到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不觉地咬起指甲。 就算经历过那种遭遇,干也第二天还是老样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在干也的邀约下,我跟着走到屋顶上。 也许是因为他只有吃饭时每次都会来约我,我多少产生了被他喂食驯养的感觉。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却想知道干也对于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会来逼问我吧,我抱着这个念头登上屋顶,可是他却一点也没变。 「你家不会大得太夸张吗?我上门拜访时居然碰到总管出来接待,这种事都可以拿去向别人炫耀了。」 光是从干也知道总管这种过时名词来看,他可没资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书。而且总管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在用,都改称为管理人了,黑桐同学。」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同一种人?」 ……话题中谈论到我家的部分仅止于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监视早已被我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也太奇怪了。 当时,干也明明应该目睹了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为什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学,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面对我的追问,他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什么不要说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无意识间用了织的口吻。听到显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干也有点困惑。 「说清楚,你为什么没对警方说实话?」 「——因为我并没有看到。」 骗人,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织走向正在呕吐的他—— 「你只是碰巧人在那边,至少我也只看到那样。所以,我决定相信。」 骗人,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宅邸。 ——走向他—— 「坦白说,我其实很不好受。我现在正在努力,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应该就有勇气听你的说法。所以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闹别扭的表情,让我想拔腿逃跑。 ——织走了过去,企图杀掉黑桐干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干也说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并不期望事情发生,就不会尝到这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了。 从那一天以来,我开始对干也视若无睹。 经过两天之后,他也不再主动找我攀谈,却继续进行深夜的监视。 在冬季的寒空下,干也会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半夜三点。受到他的妨碍,我也无法出门夜间散步。 从他开始监视后已过了两星期,他就这么想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吗?我透过窗户偷瞄着他的情况心想。 ……真有耐性。 尽管时刻已接近凌晨三点,干也始终盯着大门直看。 他身上并未散发出阴沉的气息——离去时,甚至带着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总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 对那家伙来说,相信我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干也毫不怀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不会在夜里出门散步,才会守在那里。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时,他才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赖着我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无辜。 「——好一个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语地想。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莫名地放心。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侧。 可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我不能存在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干也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拉向那个世界。 有这样念头的我,对于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干也心生烦躁。那个少年,让饲养了织这个杀人魔的我、身为异常者的我体认到自己是个异常者—— 「我只要独自一人就足够了,可是你却要妨碍我,黑桐。」 式不想发疯。 织不想崩坏。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别抱着过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 进入二月后,外面的寒气也减缓几分。 相隔数周之后,我再度站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眺望外头。 对我这种人来说,透过窗户望出去的俯瞰视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为无法触及,我不会对无法触及的景色怀抱希望。 干也一如往常地走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教室。 织喜欢像这样和他单独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讨厌。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你不再对我视若无睹了吗?」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才会找你来。」 干也皱起眉头。 在与织互相混淆的感觉侵袭之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你说我不是杀人凶手……」 夕阳的余晖太过赤红,我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很遗憾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明明也看过犯案现场,为什么要放过我?」 干也面露不服气之色。 「什么放不放过的,是因为你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即使我说了我有做?」 嗯,干也点点头。 「是你自己说过,你所说的话只要听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听着一无所知的干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头。 「——什么叫绝对?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 我的愤怒化为质问宣泄而出。 干也为难起来,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 「并没有根据,但我应该会一直相信你吧……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击。 那股纯粹的力量、纯洁的台词,拆下我卖弄小聪明的伪装。 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无从阻拦的破坏。 没错,是破坏。我只是透过这个幸福的人,被迫看见了无法实现的时间。 ……能够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轻松,我却不晓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晓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别人产生连系,织就会杀了那个人。 因为织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无法存在。 由于过去不曾受到什么事物吸引,我得以远离这个矛盾。 在已经发觉的现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个绝望的心愿。 这事实让我极度痛苦、极度憎恨。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憎恨这个家伙。 ——干也理所当然地笑着。 我明明无法置身其中啊。 我无法忍受这种存在。 我很确定,这名少年能够轻易地毁灭我。 「——你真是个笨蛋。」 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他。 「嗯,常有人这么说我。」 唯有夕阳,一片赤红。 我走出教室,在离开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今天也会来监视我吗?」 「咦……?」 他发出惊呼,果然没发现我早已察觉他的监视。 干也慌忙试图掩饰,却被我制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有想到的话我就会去。」 这样吗,我如此回答后离开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带着灰色的光晕。 从紊乱的流云来看,今晚应该会下雨吧。 /5 ———当天夜晚。 雨云在入夜后笼罩天空,不久后便下起雨来。 雨声中和了夜色的黑暗与喧嚣。 雨势没有大到倾盆大雨的程度,却也算不上是毛毛细雨。 虽然现在是三月上旬,这场夜雨却寒冷刺人。 黑桐干也与竹叶一起淋着雨,茫然地眺望着两仪家的宅邸,拿伞的手冻得发红。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干也无意一直持续这种类似变态的行径,如果警方能在这段期间逮捕杀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后一星期没发生任何状况,他也准备收手了。 ……在雨中进行监视实在累人。 即使干也已开始习惯冬日寒气与水滴的双重折磨,还是会觉得难熬。 「唉……」 他发出叹息。 使得干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现。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他该如何向这么问的她传达心声? 当时的式非常脆弱,干也甚至以为她在哭泣。 雨下个不停。 汇聚在石板上微微发光的水洼,正毫不厌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涟漪。 雨声安静却又嘈杂。 干也茫然地聆听着,一个较大的声响传入耳中。 啪沙!那是个格外响亮的水声。 干也转头一看,发现一袭红色的单衣。 身穿单衣的少女淋着雨。 少女连伞也没撑,暴露在恣意飘落的雨点中,就像被人从海底捞起一样浑身湿透。 她的短发贴在脸颊上,藏在黑发后的眼眸透出空虚。 「——式!」 干也惊讶地奔向少女。 突然现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红色和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躯就像冰一般寒冷。 干也递出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毛巾。 「来,拿去擦擦身体。你在做什么?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边……」 他一边责备,一边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来。 咻!白刃划过空气。 「————咦?」 早在干也察觉之前,手臂上炽热的感觉就让他猛然往后跳。 滴答……某种温暖的物体流过手臂。 我被割伤了? 伤口在手臂? 为什么? 我动不了? 由于痛楚太过锐利,他无法理解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种东西。 强烈的剧痛,甚至使痛觉也为之麻痹。 干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应该是式的红衣少女展开行动。 或许是因为从前在此地目睹过惨剧,干也的意识尚未陷入混乱。他仿佛事不关己般冷静地纵身往后一跃,逃离现场。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干也后退的瞬间,她已扑向他的怀中,两者的速度之差是人类与怪物的差距。 唰!干也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脚上传来,雨中多出了一抹红。 自己的血流过了石板路——看见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发出喘息。 红衣少女压在倒地的干也身上,毫无迷惘地将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干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还有她。 那双黑瞳里没有感情,只有认真。 刀尖触及干也的喉咙,或许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少女看来仿佛在哭泣。 她面无表情。 那宛若面具般的哭泣脸孔是这般可怕,也这般悲哀。 「黑桐,你说话啊。」 式这么开口。 她是要听听他的遗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对式而发。 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式,应该是此刻来袭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杀你。」 那是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场景转换。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进入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就职,顺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说是这么说,我所做的事就类似橙子小姐的秘书,只是和律师讨论如何处理契约上的手续而已。 虽然无法独力承担重任让我有些不满,但我自己最清楚,没读完大学就休学的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干也,今天不是你去医院探病的日子吗?」 「是啊,我下班之后就会过去。」 「你可以早点离开,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镜的橙子小姐会变得非常亲切。今天就是这么一个幸运日,她本人据说也刚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爱车的方向盘。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两个钟头就会回来。」 「记得带礼物回来喔。」 我转身背对轻轻挥手的橙子小姐,离开事务所。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探望她。去探望自从那一夜,就再也无法说话的两仪式。 我不晓得她有着怎样的痛苦,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想要杀我。 但是,式在最后露出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像学人所说的一样,黑桐干也早已为两仪式痴狂了。光是差点死在她手中一次,还不足以让我恢复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放学后,伫立在夕阳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黄昏时分,式问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相信。 我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并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个多么不成熟的答案。 尽管这决定并没有根据,其实是有的。 她不会杀害任何人,这点我敢保证。 因为她清楚杀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么悲伤的事。 所以我选择相信,相信不会伤人的式与浑身是伤的织。 ——相信那个好像随时都会受伤,看来岌岌可危,从未吐露真心的……名叫两仪式的女孩。 0 准备好的棋子有三颗。 依附死亡而飘浮的双重身体者。 接触死亡而获得快感的不适应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觉醒者。 他们将互相纠缠,并于相克螺旋等待。 小时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伤了。 因为在借来的东西、仿制品、模型…… 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里,掺杂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饰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觉在指缝间割出很深的伤口。 掌心沾满血迹的我回到母亲身边,记得她在骂过我之后掉了眼泪,还温柔地拥抱我。 很痛吧?母亲说道。 那些话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高兴能被人抱在怀里,和母亲一起哭泣。 藤乃,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 妈妈边替我包上白色的绷带边告诉我。 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听不懂。 因为我从没有感觉过痛。 /痛觉残留 0 「你带来的介绍信很罕见啊。」 与白袍很相衬的中年教授露出有如爬虫类的笑容,与我握手。 「喔,你对超能力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想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就叫感兴趣啊,也罢。喔,用名片代替介绍信还真有她的风格。她在我的学生里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一个,我很中意她。我这里能派上用场的家伙也越来越少了,缺少人才真让人头疼。」 「那个,我是想请教关于超能力的事。」 「对对对,不过,超能力也有种类之分喔。我们这边没进行专门的检测,不知道能不能当作参考。这门学术很遭人忌讳,在日本只有屈指可数的研究设施以黑箱作业的方式进行研究,我也没有详细资料。嗯,据说最近这三年来成果已经提升到相当实用化的水准,不过也很难讲。毕竟这种能力,必须从一出生时就有所突破啊。」 「关于超能力的区别就不必说明了,大概是念动力。我想问的是,人类是以何种形式拥有超能力的?」 「以频道的形式。你会看电视吗?」 「是,我当然会看——这有什么关连吗?」 「就是电视啊,把人类的大脑比喻成频道,你平时最常收看什么频道?」 「……我想想,应该是第八频道。」 「这就是了,这代表第八频道是收视率最好的频道。假设人类的大脑有十二个频道,我和你的脑子总是在收看第八频道……收看收视率最好的节目。虽然还有其他的频道存在,我们却接收不了。大家最常看的节目,也就是常识。活在常识世界之中,只得以在此生活的我们,选择的就是第八频道。听懂了吗?」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看见最无害的节目吗?」 「不对不对,这么做是最好的。第八频道是现今的常识,也就是收视率最好的法则。既然我们只得以待在频道中,这样不是最安稳吗?我们生活在常识中,在常识这个绝对法则的守护下互相沟通。」 「那么,其他的频道并不安稳啰?」 「这可难说了。 假设在第三频道,能够接收到植物的语言代替人类语言。 假设在第四频道,原本用来操纵自身肉体的脑波,转而可以操纵外界的物体。 如果有这种频道存在可是十分惊人的。但是,其他频道没有在第八频道内播出的常识,会播放各自专属的『节目(规则)』。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所需的频道是大家共用的第八频道,收看第四频道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社会(第八频道)。因为其他频道里,没有第八频道播出的常识啊。」 「——总之,没收看第八频道的人就是精神异常者吗?。」 「嗯。假设有个人只能接收到第三频道,他可以和植物沟通,相对的却无法与人类交谈。就结果而言,社会上会将这种人视为精神异常,关进医院。 超能力者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天生就是能收到其他频道,而非大众共用频道的人。 不过,大多数的超能力者都可以同时接收第八频道与第四频道,分别使用,既然是电视频道,当然可以切换到自己想看的节目吧?收看第四频道时就看不见第八频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藏身于世间的超能力者,就是这样靠着切换频道活下去。因此,我们也无法轻易找出他们的踪迹。」 「原来如此,所以——常识对于只能收到第四频道的人来说并不适用。不,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没错。这种人一般都被称作杀人魔或疯子, 但我称他们为『不适应存在者』。无法适应社会的人非常多,他们的存在本身却从一开始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他们不应该存在,不,是无法存在。 打个比方,如果有个人从前可以收看一般的频道与第四频道,却因为某些状况导致肉体机能遭到破坏,不能再接收一般频道,这个人就会完蛋。就算他从过往的生活中得知何谓常识,可是无法切换频道,他就无法和我们沟通。因为频率不同啊。」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适应存在者适应世界吗?」 「嗯,只要停止那个人的生命活动不就好了?」 说得更精确点,只要破坏那个异常的频道就可以了。不过这代表要破坏大脑,终究还是只有杀掉对方这条路可走。目前还没有可以不破坏肉体机能,仅仅破坏组织的便利技术,如果真的有,那才称得上是超能力呢。我想那大概是最强的第十二频道吧,那间电视台什么节目都有。」 哈哈哈,教授打从心底放声大笑。 「……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博士,这种叫念动力的超能力,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扭曲汤匙吗?」 「怎么,你说的那个人可以扭曲汤匙吗?」 「汤匙我是不知道,但她可以扭曲人类的手臂。」 「类似你这样的成年人的手臂吗?真厉害。比起物体的硬度,物体的大小才是『歪曲』的问题所在。要扭曲人类的手臂,大概得花上七天时间吧。那只手臂是往哪个方向旋转?是右边,还是左边?」 「——方向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是轴心的问题。就连地球不是也有回转方向吗?咦,不固定?……嗯'这是实际存在的能力吗?如果是的话,你最好别和对方扯上关系。那个不适应存在者可以接收两个以上的频道,大概还能同时进行左回旋及右回旋。我没有听说过能接收到两个频道,并同时使用的案例。如果001和002合体,即使是009也会落败吧(注:为石之森章太郎漫画<人造人009〉中登场角色。)。」 「……因为时间不多,我就先在此告辞,接下来还得赶去长野县一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她介绍的,欢迎你随时来访。 对了,苍崎她过得好吗?」 /1 浅上藤乃意识朦胧地坐起身。 她置身于一个房间里,周围不见人影。 屋内没有开灯。不,这里本来就没有装电灯。 唯有漆黑的黑暗,散落在她的周遭。 「啊———」 藤乃苦恼地叹口气,触摸自己的长发……原本从左肩垂至胸口的发丝不见踪影,大概是被刚才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拿刀子割掉了。想起这件事之后,她终于环顾四周。 这是个建造在地下室的酒吧。自从半年前由于经营困难而结束营业后,这间废屋就变成不良少年的聚会场所。 ……一张折叠椅被粗暴地扔到一角……室内正中央只剩下一张撞球桌……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简单食物吃得到处都是,空盒堆积如山。 种种怠惰的痕迹,仿佛构成了丑恶的残渣。屋内充斥着一股馊味,令藤乃心生不快。 这是个废墟,还是位于遥远国度的贫民窟暗巷?她根本无法想像,爬上楼梯之后外面会有正常的街景。此处唯一正常的,就是他们带来的酒精灯散发的味道。 「嗯———」 她举止文雅地环顾四周。 藤乃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还弄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腕。被扭断的手腕上挂着电子表,荧幕显示现在是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时间是晚上八点,距离事情发生后经过不到一小时。 「呜……!」 一股突发性的疼痛袭来,藤乃不禁呻吟。 她的腹部残留着强烈的感觉,仿佛从体内绞紧的焦躁感,让她难以承受地缩起身子。 她的手撑在地板上,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仔细一看,这座废墟的地板已经被水淹没。 「……啊,今天好像下了雨。」 藤乃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她瞥向自己的小腹,上头沾着血迹。 那是她——浅上藤乃被这些陈尸一地的男人刺出的伤口。 … 拿刀子刺伤藤乃的男人,在街上恶名昭彰。他在那些高中辍学生里面格外显眼,大家都听说过,他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 作为娱乐的一环,召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伙伴纵情享乐的他强暴了藤乃。 这么做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藤乃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又是个美女罢了。 单是一次的施暴,不足以让有点野蛮、任性到不知反省为何物又脑袋空空的他,还有那群相似的同伴感到满足。 他们本来还知道自己有可能受到制裁,但一发现藤乃没找任何人商量,只是独自烦恼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他们察觉自己掌握优势,多次将她带进那座废墟。 今晚也是其中的一次,他们已经彻底安心,也渐渐开始厌倦这样的行为。 那男人会拿出刀子,应该也是想打破这惰性的重复模式。即使遭到强暴,藤乃依然过着不变的生活,这一点似乎伤害了不良少年老大的自尊心。他想要明确的证据,证明史配藤乃的人就是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他准备好刀子来施加进一步的暴力。 然而,少女却只露出更为冷淡的神情。 他暴怒地压倒即使被人拿刀威胁也神情不变的少女,然后———— 「……衣服弄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出去。」 藤乃摸摸浑身是血的自己,垂下眼眸。 她身上只有小腹的刺伤流过血,可是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他们喷出的血花。 「弄得全身脏兮兮的——真像个笨蛋。」 比起至今一直遭到强暴的事实,她似乎更无法容忍这身血汗。 少年们的尸块散落一地,藤乃踹了其中一具尸体一脚。自己和平日天差地远的凶暴性令她感到惊讶,同时也思考着。 外头在下雨,再过一小时后行人也会变少。现在是夏季,即使淋雨也不必担心会冷。 就边让雨水洗刷血痕边走到公园,在公园设法打理干净———— 一做出结论之后,她立刻恢复冷静。 藤乃在血洼中前进,在撞球台坐了下来,这才开始数起尸体的数目。 一、二、三、四……四……四……四?再怎么数都是四具……!? 竟有这种事————少了一具。 「有一个人逃掉了————」 她轻声呢喃。 我大概会被警察抓走吧。只要他冲进派出所,我就会直接被捕。 可是——他真的会去派出所吗? 他要如何说明此处所发生的事? 从他伙同数人绑架名叫浅上藤乃的少女联手施暴,威胁她「如果不想让事情在学校公开,就乖乖听话」开始说明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非但不可能发生,那些小混混也没能力编出能隐蔽事实的精巧谎言。 藤乃稍微松了口气,点燃放在撞球台上的酒精灯。 呼地一声,火焰照亮黑暗。 十六块四分五裂的肢体自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如果在现场找一下,躯干和头颅应该也各有四个。 在橙色火光映照下,这个被疯狂漆上一片赤红的房间,在一切意义上都已宣告完结。 藤乃并不太在意这片惨状。 ……有一个人跑掉了,她的报仇还没有结束。 令人高兴的是,还没有结束。 「我非得报仇不可吗?」 我必须再杀一个人,这个事实让藤乃心生恐惧。我不可能办得到,她身躯颤抖着。可是,不把他灭口自己就会有危险。不,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犯下杀人这种恶行了——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痛觉残留/ 七月也接近尾声,我的身边发生了不少热闹的状况。 躺在医院病床上昏睡长达两年的朋友恢复意识、我在休学后进入的工作岗位上完成第二件大案子、相隔五年不见的妹妹来到东京,让我忙得没时间喘口气。 黑桐干也的十九岁夏天,就在这番手忙脚乱中揭开序幕。 今天是久违的假日,高中时代的朋友约我出去聚餐,等我注意到时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 其他参加聚餐的人招了计程车,但明天才是发薪目的我没那种闲钱可花。 无可奈何之余,我只得步行回家。幸好,我的住处距离这里只有两站。直到刚才都还是七月二十目的日期,已经切换为二十一日。 午夜零时过后,我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因为明天是非假目的关系,闹区正准备入睡。今晚下过大雨,虽然雨势已在夜色转深后停歇,柏油路上却还残留着水洼。 湿漉漉的路面响起水声。 时值盛夏,今夜的气温也轻轻松松地超过三十度。夜间的热气与雨水的湿气黏贴在皮肤上,我正觉得心烦时,忽然发现有个女孩子蹲在马路上。 一身黑色制服的女孩,正痛苦地捂住小腹蹲在路旁。 ……我看过这件让人联想到教会修女的制服。这朴素却高雅的设计,属于著名的贵族学校礼园女子学院。根据学人的说法,这套制服「就是有女仆装的味道这点好」,大受有那方面嗜好的人欢迎。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包括在内,只是因为妹妹就读礼园才会有印象。 「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 而她却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她碰到了什么麻烦吗?或者是不遵守校规的不良少女? 一方面也是看在她与妹妹同校的关系,我开口呼唤少女。 小姐?少女听到我的声音后缓缓地回过头,一头束起的长长黑发随之流泻。 「————————」 她似乎微微地——难以察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位长发少女。她的眼神沉稳,看起来非常文静。她五官端正的娇小脸蛋长得很可爱,却有着精致锐利的轮廓。那种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日本人偶的美。 她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背后,左右两边各有一束头发在耳畔稍微扎起后垂到胸前,互相对称。本来左右对称的发丝只有左边空空荡荡,就像被剪刀剪掉了。 少女的浏海修剪得很整齐,一眼就让人联想到豪富之家的千金。 「有什么事吗?」 少女脸色苍白地回答。 她的嘴唇泛紫,显然出现了发绀症状。她一手捂住小腹,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 「肚子痛吗?」 「不是的,那个——我,这个——」 少女装出平静的模样,回答的话语却徒劳地兜着圈子。 她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我第一次遇见时的式,散发出随时都会倒下的气息。 「你是礼园的学生对吧。错过电车了吗?这里离礼园很远,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不,不必了,我身上没有钱。」 「嗯,我也没有。」 是吗,少女困惑地眨眨双眼。 ……看来我反射性的回应太出人意表了。 「这样啊,那你家就在附近吧。我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原来可以申请外宿 吗?」 「不,我家距离这里比学校更远。」 真伤脑筋,我搔搔脑袋。 「那你是离家出走啰?」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真头痛。 仔细一看,少女已经浑身湿透。雨下到刚刚才停,她之前大概连伞也没有撑,身上正滴着水滴。 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见到被雨水打湿的女孩。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自然地脱口而出。 「今晚你来我家过夜好了?」 「这怎么行,我方便过去打扰吗……!?」 少女依然蹲在地上,露出求助的眼神问道。 「嗯。我是一个人住,没问题的,但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喔。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万一发生什么巧合,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我好歹也是个健康的年轻男人,请你把这种风险考虑进去。要是你可以接受的话,就跟我来。很不凑巧,今天是发薪目的前一天,我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过起码还有止痛药。」 少女很高兴。看到她毫无戒心又纯真的笑容,我也跟着高兴。 当我伸出手后,她缓缓地站起身——那一瞬间,我发觉少女所坐的柏油路面仿佛沾着红色的污渍。 ◇ 「还得走一段路,如果你觉得很难受就跟我说。区区一个女孩子,我还背得动。」 「好的。不过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会痛。」 她客气地回答,一只手却仍然捂在小腹上,怎么看都像是正承受着什么疼痛的折磨。 我不知怎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肚子痛吗?」 不,少女在否定后陷入沉默。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颔首。 「——是的。非常……非常痛,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吗?」 当我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不可思议的是,她露出仿佛在作要的表情。 ◇ 由于少女没有说出姓名,我也没有报上名字。我总觉得,这么做比较有礼貌。 我们回到公寓时,她表示想借用浴室冲澡。因为她还想烘干湿透的制服,我便离席回避。 我找个常见的藉口说要出去买烟,就出了门。再也没有什么时刻,会比跑去买一包没有在抽的烟更让我亲身感受到自己是个滥好人。 消磨了大约一小时后,我折回公寓,发现少女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将闹钟时间拨到七点半,放在床头。 ……要入睡时,我格外地在意少女那件腹部被割破的制服。 隔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无所事事地正坐在起居室里。 看到我已经起床,她向我行了一礼。 「昨晚承蒙你的照顾。虽然不能有所回报,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告辞了,少女说完后起身准备离开……一想到她特地正坐在那边等待只是为了致谢,我就不忍心让她直接回去。 「等一下,起码先吃过早饭吧。」 听到我开口挽留,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因为家中剩下的材料只有通心粉和橄榄罐头,早餐自然就是义大利面。我迅速做好两人份的餐点端上桌,和少女共进早餐。为了弥补会话的空白,我打开电视,荧幕上一大早就播出耸动的新闻。 「——哇,这事件还真合橙子小姐的胃口。」 如果她本人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拿拖鞋扔我。不过,新闻内容确实带着强烈的猎奇色彩。 身在现场的播报员淡淡地说明情况。 在一间从半年前就停止营业的地下酒吧中,发 现了四名青年的遗体。四人的手脚全数惨遭凶手扭断,现场似乎化为一片血海。 地点倒是很近,距离昨天的聚餐场所大概有四站的车程。 ——手脚不是被砍断,而是被扭断的,这种描述方式听来有些不恰当。但新闻并未追究这一点,开始发表被害者的身分。 遇害的四名少年都是高中生,以现场附近的闹区为中心厮混。他们好像也涉足毒品买卖,接受采访的相关人士在麦克风前说起被害者生前的样子。 「那群家伙,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电视中传出经过变声的台词,就像在责备死者的新闻内容令我心生反感,关掉电视。 我不经意地望向少女,她正痛苦地按住腹部。她的早餐连一口也没动过,看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因为少女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个世上,没有人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她喘着气如此说道。 「为什么——我的伤明明痊愈了,怎会这么……!」 少女粗暴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甩着头发一路奔至玄关。 我慌忙追上去,她却低着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靠近。 「等等,你还是等到身体好一点再走吧。」 「没关系,我——果然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忍着痛的面容,和式——非常相似。 等待疼痛缓和之后,少女深深地一鞠躬,握住门把。 「别了,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少女就此离去。 在她宛如人偶般沉静的容颜上,唯有限眸仿佛泫然欲泣。 结束与陌生少女的相遇后,我前往事务所。 我上班的公司没有正式的名称,虽然专营人偶制作,但大部分的工作都与建筑方面有关。 身为所长的苍崎橙子是名外表看来年近三十的女性,一个买下半途停工的废弃大楼当事务所使用的怪人。简单的说,这里并非一间公司,只不过是橙子小姐个人兴趣的延伸。 我来这样的地方工作有种种原因,不过这就是黑桐干也现在的日常生活。 抱怨归抱怨,但我并无不满,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这里虽然有些问题,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我想着这些事,已经抵达了公司。 大楼一共有四层高,事务所设在四楼。 位于工业区与住宅区之间的大楼宛若一座伽蓝,明明不高,却震慑了仰望者的心灵。 由于没有电梯,我走楼梯爬上四楼。 刚走进事务所,我就看见那片一如往常凌乱的景物中站着一个不相称的身影。 少女穿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服,回头以倦怠的眼神望向我——那袭和服上印着类似鱼的图样。 「咦?式,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说成这种地方也太失礼了,这里好歹也是你工作的地点吧,黑桐。」 在式的对面,坐在办公桌前的橙子小姐瞪了我一眼。 她叼着香烟,依然是一身朴素的服装。她身穿足以出席丧礼的洗炼黑长裤配白衬衫,戴着单边耳环,颜色当然是橘色的。我不清楚原因,但这个人似乎有非要在身上佩带一样橘色饰品的偏好。 「你来得真早,我不是告诉过你最近都没有案子,今天等到下午再过来吗?」 「不,这可不行。」 没错,我的金钱状态不容许我这么做。毕竟当手头只剩下电车月票和电话卡时,实在让人不安。 「更重要的是,式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找她来的,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处理。」 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爱困地揉揉一边眼睛。她昨晚又出门散步了吗?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不知怎地变得有些说不上话。 式看来不太想开口,我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没有工作可做总是让人心情沉闷。这种时候只能靠闲聊来撑场面,我也碰巧有消息可以拿来当话题。 「对了。橙子小姐,你看过新闻了吗?」 「你是说宽广大桥(broad bridge )吗?又不是在国外,日本才不需要这么大的桥。」 听到她的抱怨,我不禁退缩。 橙子小姐所说的,是那座预计明年完工、全长十公里的大桥。我们居住的城市离港口很近,只需二十分钟车程就能抵达建造在海埔新生地上的人工港,这座港口的地形却有些问题。 简单的说,就是港口中间隔着海湾。港口在地图上呈弦月状,要从弦月的最上端前往最尾端会被迫绕上一大段远路,沿着弦月外围的巨大弧形兜一圈。为了消除市民的不满,对此感到忧心的市政府开发部门与大型建设集团合作展开行动。 他们试图以巨大的跨海桥连结弦月两端,变曲线为直线……当然,建设所需的莫大资金大半来自我们缴纳的税金。说要消除市民原本并不存在的不满,反倒引出真正的不满,这真是最简单的例子。 这座问题大桥内部有水族馆、美术馆,还有座能够容纳一千辆车的大停车场,真不知道是桥还是游乐园。那里在不久前还单纯地称作观布子大桥,不过听橙子小姐的口气,似乎已正式定名为宽广大桥。 顺便一提,我和橙子小姐都对这件事没有好感。 「但是橙子小姐,就算觉得讨厌,你却租下了大桥内部的展示区耶。」 「我可不是自愿的,只是有个熟人拿租用权代替报酬付给我。虽然要卖掉也可以,但我和浅上建设多少有点交情,总不能倒费他们的东西。真是的,无法换钱的权状比草纸还不如。」 她恶声恶气地抱怨,似乎正缺钱川。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 「社长,我不想刚到公司就开口提这种事,不过请发薪吧。」 「黑桐,关于这件事,问题在于我现在没钱。不好意思,这个月的薪水就让我下个月再发吧。」 橙子小姐以完全的平常心断然回答,而且还是一口咬定,好像我才是坏人似的。 「请等一下,你昨天不是才汇出快一百万吗?怎么能说没钱!?」 当然是拿去花掉啦。橙子小姐将椅子晃得嘎吱作响,这么反驳。 式羡慕地注视着她……的确,橙子小姐看上去很开心。 不,这种事现在无关紧要。 「你到底是花到哪里去了?橙子小姐。」 「这东西也没什么好提的啦,也不过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灵应板。虽然效果不太能期待,但毕竟是将近百年前的东西,多少仍有其价值存在。不论看起来再怎么不起眼,只要留有魔术的痕迹并经过岁月洗礼,就会产生附加价值。 就算这样,派不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算是我个人兴趣的收藏品吧。」 她淡淡说明着,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苍崎橙子是一名魔术师。如果她是个变魔术的那该有多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只能承认。 身为魔法使的她,还在继续辩解。 「我突然发现这块宝,就一时冲动买了下来。火气别这么大嘛,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啊。」 —……要我别发火,是强人所难。 因为亲眼目睹过橙子小姐创造的奇迹,我觉得她缺乏生活能力的一面也是种可爱之处,但今天我却无法如此宽大为怀。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说笑,这个月是真的没有薪水可领?」 「对,员工请自行筹钱。」 我明白了,我这么回答之后站起身。 「那么,为了筹措这个月的生活费,请容我早退。应该可以吧?」 「可以啊。对了,黑桐,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橙子小姐改变了口气,事情和她找式过来的理由有关吗?我压抑心中的怒气,停下脚步。 「什么事?橙子小姐。」 「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你也看到了,我连半毛钱也没有。」 「——我全力拒绝。」 我用力关上大门,离开事务所。 ◇ 在一旁看完黑桐干也与苍崎橙子这场斗嘴之后,两仪式终于开口。 「橙子,你话还没说完。」 「对喔。我本来不太想接下这类委托,偏偏不向钱低头也活不下去……真是的,我又不是炼金术师,居然会为钱所困。这都是因为黑桐不肯资助我的关系。」 真不愉快,她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揉熄。 干也多半更不愉快吧,式心中想道。 「好,是关于昨晚的案件——」 「内容你就不用再说了,我大概都了解了。」 「喔——是吗。我只有说明了现场的情况而已,资料就足够了?你很能举一反三嘛。」 橙子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瞥向式。 关于发生在昨夜七到八点之间地下酒吧凶杀案,她明明才讲出结果,式却表示已了解这是个怎样的事件。 「据说委托人知道凶手是谁,你的工作是尽可能保护凶手,但只要对方稍有反抗——可以不留余地直接杀掉。」 这样啊,式简短地回答。 工作内容很简单,只是找出凶手并杀了他。 「不过,之后呢?」 「如果你杀掉凶手,他们会将事情处理成意外死亡。对委托人而言,她在社会层面上等于已经死了,杀掉死人并不违法。如何?我认为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还需要我回答吗?」 说完之后,式迈开步伐。 「何必急成这样呢?原来你这么饥渴啊,式。」 式没有回应。 「这是对方的照片与经历,连长相都不清楚,你是急着要上哪去?」 橙子傻眼地扔出资料,式只以眼神回答了她。 装着资料的信封啪地一声落在地面。 「不需要。那家伙绝对和我是同类。 ————所以,我们一定会在相遇的瞬间展开厮杀。」 只留下衣物摩擦声与冷酷的眼神,两仪式离开了魔术师的工房。 ◇ 顺势冲出事务所之后,我只得无可何地找朋友借钱。 我们约好在我六月休学离开的大学见面,正午过后,学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餐厅。在高中时代就体格健硕的他,现在气魄更是逼人。」 听完我的来意,学人果然面露难色。 「真让我惊讶。居然为了借钱约人出来,你真的是黑桐干也吗?」 「只要被逼到绝境,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尽管不太想说,但现状正是如此。」 「所以一开口就要借钱吗?真不像你,你也知道我天天缺钱吧?比起找我白费力气,回去跟你爸妈借不是更快?」 「你也帮帮忙,我要从大学休学时和家里大吵一架,就没再联络过了。我现在哪还有脸回去?」 「哈哈,毕竟你顽固的地方异于常人嘛。你跟你爸狠狠吵了一架是吗?」 「我家的状况不重要吧。你是借还是不借?」 「怎么啦?你火气不小喔。」 「多管闲事。」 当我这么瞪着他,学人干脆地答应了。 「只要报出你的名字就能筹得五、六万圆,如果还不够的话就由我来出。不过,你也该礼尚往来啊。」 ……看来这家伙似乎也有求于我。 学人打量周遭,确定附近没有人影后小声地开口。 「总而言之,我想要你帮忙找一个人。我有一个学弟没有回家,听说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学人的话听来相当不妙。 那个失踪的学弟名叫凑启太。 从昨天开始下落不明的他,据说与昨晚那场猎奇凶杀案的遇害者是一伙的。昨夜,凑启太和朋友连络过一次,但他的状况实在太过反常,让接到电话的朋友跑来找身为学长的学人商量。 「启太那家伙嚷嚷着什么我会被杀,但他只打过那一通电话,就算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接到电话的家伙告诉我,他好像很茫。」 学人说的很茫,是指嗑药吗?最近,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入门用麻药变得价格低廉,容易入手。比方说lsd一类的药,就连高中生也弄得到手,不过没必要勉强去碰。 「……我说啊,你觉得我适合那种暴力的世界吗?」 「这是什么话,你明明最擅长像这样寻找失物了。」 「……那个叫启太的,平常就会嗑药吗?」 「不,会碰的是那些被杀的家伙。你不记得启太了吗?他是以前很喜欢黏你的家伙之一。」 「——啊,原来是那孩子?」 在高中时代,我不知为何很受这一类学弟的仰慕。人概达因为我是学人的朋友,让他们另眼相待吧。 「……唉,希望他只是吃了不习惯的药产生幻觉就好o那群家伙用的药是是up系还是down系?」 毒品分为会使人精神亢奋、心情欢快的up系,以及反过来变得阴郁消沉的down系。 学人说出的药名属于down系。 「如果他用嗑药来逃避恐惧——那就糟糕了,他说不定真的已被凶手盯上……没办法,我就答应下来吧。告诉我那群人的交友关系。」 学人好像就等我这句话,立刻拿出地址。交游特别广似乎是这伙人的特征,上面记载了数十人的名字与手机号码,以及各个团体的出没地点。 「一找到人我就通知你,我这边说不定会先安置他,没关系吧?」 我所说的安置,是指将启太交给我身为刑警的表哥大辅。 学人点点头,大概是事先想到过这一点。 生意就这么说定,我先借了两万圆当作搜查资金。 和学人道别之后,我前往命案现场看看。因为直觉告诉我,要做就非得认真去做。 我可不是用轻率的心态接下找这个人的委托。 即使内心明白不应该牵扯进去,但我也明白凑启太这个学弟的处境岌岌可危,无法拒绝。 /2 电话铃声响起。 在响了大约五声后,电话切换至答录机。 哔的一声之后,我过去好像很熟悉的男声传来。 「早安,式,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我和鲜花约好今天中午在车站前一间叫ahnenerbe的咖啡厅见面,但我恐怕不能过去了。你应该有空,帮我告诉她我不会到。」 电话就此挂断。 ……我挪动倦怠的身体,望向放在床边的时钟。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二分。 距离我回家才只过了四小时。 或许是因为我接受橙子的委托,昨晚一直在街上徘徊到凌晨三点的缘故,身体还很渴望睡眠。 我重新盖好毛毯。 即便是盛夏清晨的炎热,对我也影响不大。两仪式从小就既能耐热也能耐寒,现在的我也继承了这种体质。 我躺了一会,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电话切入答录机,接着传来我不太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你看过新闻了吗?没有对吧。不看也没关系,我也没看。」 ……我从以前就常常会想这女人的思考回路是否和我大不相同,现在更是确定了。不可以试图理解橙子话中的意义。 「昨晚发生的死亡事件共有三件。已经化为例行公事的跳楼自杀又追加一人,还有两件情杀。因为每一件都没有上新闻,应该是当成意外处理。不过,只有一个案子很奇怪。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来我这里一趟。啊,不,你还是别过来吧。试着想想,在电话里交代一下就够了。为了让睡昏头的你也听得懂,我就说得简单些。总之,增加了一个牺牲者。」 电话就此挂断。 我的理智也差点就此断线。 牺牲者增加了一个还是两个,和我毫无关连。就连身边的现实都让我感到朦胧不清,那么遥远的事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给我的印象比起晨间阳光更加薄弱。 等到身体从疲倦中恢复后,我起了床。 我依照从前的式十六年来所习得的常识弄好早餐,吃完之后准备出门。 今天我穿上捻线绸料子的淡橙色和服。如果白天要出门行走,我喜欢穿着当外出服使用的捻线绸和服。 ——我好像是以自己的意见来挑选服装,其实这也只是出自过去的习惯。 一种仿佛站在近处观看他人生活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咬住嘴唇。 两年前,在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并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长达两年的昏睡状态改变了我……空白的两年所带来的,是更加不同的东西。 先不提这件事,现在的我感觉不到我是在依自己的意思行动。 我随时都有错觉,两仪式这条十六年的线,就像操纵人偶般操纵着我。 不过,这其实只是错觉吧。无论将这些行为怎样斥为「空虚」 一虚构」或「扮家家酒」,我终究是照着自己的意志在行动,除了我之外的意志无法介入其中。 当我换好衣服时,时间快要到十一点了。 我重播第一通答录机留言,从前应该听过许多次的声音重述内容。在录音的保留下,曾一度奔向大气中消失的声音留下了形体。 ……黑桐干也。 两年前,我最后见到的对象。 两年前,我曾仅仅一度放下心防的同学。 现在的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种种的过去,却独独缺少最后的影像。 不,开始与他来往后的一年期间,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的记忆充满漏洞,感觉上欠缺了许多重要的部分。 为什么式会碰到车祸?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会看到干也的脸? 如果被遗忘的记忆有录影存档,该有多么方便。我很介意这些欠缺之处,还无法好好和黑桐干也交谈。 ……答录机的重播结束了。 听到干也的声音,我心中的焦躁就消失了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仿佛获得了明确的立足点,但声音这种东西不可能拿来当作立足点。 那也是错觉吧。 大概一定是错觉。 因为现在的我唯一能获得的现实,就是杀人时的亢奋感。 ◇ ahnenerbe是一间具有古典风格的咖啡厅。 确认过用德语书写的招牌之后,我走进店内。 明明时值正午,店内的客人却不多。 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店里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面向外侧的桌子光线充足,柜台所在的咖啡厅深处格外阴暗。 墙上有四扇方形的窗户,透过窗子射入的阳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只有靠窗的桌子一片明亮,仿佛被圈在方形的光亮中。或许是受到夏季强烈的阳光影响,这种明暗的对比并不阴沉,甚至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黑桐鲜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 两名穿着西洋风制服的少女并肩而坐,等着干也。 「两个人——?」 事情和说好的不一样。依照干也的说法,应该只有鲜花在等候,我没听说过还有另一个人。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少女们。 两人都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笔直地披在背后。 她们的相貌也很像,散发出贵族学园应有的风格,是沉静又有知性的美人。不过,两者给人的印象正好相反。 鲜花的眼神刚毅,带着好像要挑战什么的强悍。即使外形就像个清纯的千金小姐,也掩藏不住她内在的刚强。干也靠着人品受到同学欢迎,但鲜花是因严谨而受人尊敬的类型。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非常柔弱,她的身形明明风姿凛然,却散发出仿佛即将断折的脆弱。 「鲜花。」 我走到她们的桌边开口呼唤。 鲜花望向我,露骨地皱起眉头。 「两仪——式。」 她喃喃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存在着些微的敌意。无懈可击的美少女气息,对这名少女来说只是种装饰品。 「我在等我哥,没空理你。」 鲜花保持冷静,以带刺的口气说道。 「我就是来替你那位哥哥传话的,他说他今天来不了。你被放鸽子了。」 鲜花倒抽一口气,因为干也的失约她大受打击。或者说,是因为前来通知的人是我? 「式,是你搞的鬼吧……!」 鲜花的手微微发抖,看来我前来通知的事实对她而言打击更大。 「别说傻话,我也是受害者耶。他可是单方面的要我传话,说『我没时间见鲜花,帮我赶她回去』。」 她以怒火熊熊的眼眸瞪着我。 如果放着不管,鲜花恐怕会拿起茶杯扔过来,一旁的少女在这时提醒道。 「黑桐同学,那个……大家都被你吓到了。」 她的声线很细。 听到这个声音,我退了一步。 「……对了,今天是你有事要找哥哥,藤乃。该生气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鲜花向名叫藤乃的少女道歉。 我看着那个文静的女孩,她也看着我。 「你——不痛吗?」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仅是看着我。她就像在眺望风景般漠不关心,眼神如昆虫一般的无机质。 我的心中浮现两点确信。 直觉认定这家伙是敌人,实际感受却告诉我这不可能成真。 「……不,不是你。」 最后,我相信了实际感受。 这个名叫藤乃的少女无法以杀人取乐,因为她没有取乐的理由。 不,光凭少女纤细的手臂就不可能扭断四个男人的四肢。如果她像我一样拥有超乎常规的眼睛,那还另当别论。 我对少女失去兴趣,向鲜花开口。 「总之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那就请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就好,『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鲜花认真十足地留下这句话。 「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黑桐同学一脸认真地告诉名叫式的和服少女。 她们仅仅凝望着对方,两人之间飘荡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害我担心得不得了。她们就像手持菜刀抵在彼此的咽喉上,一抓到破绽就会划下去。 这股紧绷的气氛让我胆小起来。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两人不要引发骚动。 幸好她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一身橙色捻线绸和服的少女踏着优美到令人着迷的步伐离去。 我以目光追逐她的背影。 那个名叫式的女孩说话口气就和男性一样,使得我看 不出她的年龄,不过说不定就跟我一样大。 ryohgi这姓氏,大概是指那个两仪?这么一来,她那身高级的捻线绸衣料也说得通了。捻线绸和服原本就是外出服,但她的那套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现代风格的手工。如果她是两仪家的女儿,即使有自己专属的纺织师傅也不足为怪。 「——她真漂亮。」 「算是啦。」黑桐同学听到我的独白后回答。就算讨厌对方她也会诚实回答,我觉得很了不起。 「不过,她也很可怕——我讨厌她。」 黑桐同学吃了一惊。也难怪她会惊讶,就连我本身也对这股情绪感到困惑。因为这多半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反感。 「真意外。我原本认为你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女孩,是我的认识还太浅了吗?」 「憎恨————?」 ……讨厌与憎恨是相连的。我并不认为事情有那么严重,只是感觉到自己无法与那个人共存罢了。 我试着闭上双眼。 式。她有太过不祥的漆黑发丝,太过不祥的纯白肌肤,太过不祥的无底眼眸。 那个人看着我,我也看着那个人。 因此,我们望见了彼此背后的景物。 那个人拥有的只有血,她渴望杀人,渴望伤害别人……她是杀人魔。 可是我不一样,我应该和她不一样。我一次也不曾主动想去杀人。 在封闭视野的昏眩(黑暗)中,我一再这么强调,那个人的身影却不肯消失。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也没有交谈,她的形貌却已然烙印在这对眼球里。 「对不起,藤乃,害你浪费了难得的假日。」 黑桐同学的声音令我睁开眼睛。 我依照练习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今天也有些提不起劲。」 「你的脸色很差耶,藤乃。只是你的皮肤本来就向,不容易看出来。」 我之所以提不起劲,其实有别的理由。但我点头同意她的话。 ……由于反应有点迟缓,我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却没察觉状况已经差到会显现在脸上的程度。 「没办法,就由我来拜托干也,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黑桐同学担心着我的身体。 谢谢,我回答道。 「可是,传那种话给你哥哥好吗?」 「无所谓啦。我都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说了,干也应该也习惯了。老实说,这叫做诅咒。只要毫不厌倦地重复一句话,就能扭曲现实,将发展拉向话中的结果。这种执着的诅咒真有少女的风格,愚昧又有些悲哀。」 不知道有几分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明道。 我已经习惯她像这样天外飞来一笔,静静地听着黑桐同学澄澈的悦耳嗓音述说。 ……在学院中总是占据首席宝座,全国模拟考的成绩也高居前十名的黑桐鲜花,有着有点古怪又充满绅士风范的一面。 她是我在礼园女子学院的朋友之一,我和她都是从高中才转进来的。在从小学开始采用直升制的礼园,像我们这样高中才入学的学生很少见。我和她也因为这个缘分而结识。 我们偶尔会在假日一起出门,今天在我任性的要求下,本来要拜托她的哥哥帮我寻人。 我就读本地的国中,一年级时,曾与一位别校学长在综合运动会上交谈过。 我最近正为了痛苦的遭遇而消沉,回忆起那位学长让我得到一些慰藉。 我们来找出他本人吧。我向黑桐同学表明此事后,她这么回答。据说她哥哥从前也是读本地的国中,交友范围广阔得让人惊讶。寻找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人,似乎是他的拿手绝活。 ……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见面,却难以拒绝兴致勃勃的鲜花,就开始寻找学长。为了商量这件事,我们今天和她哥哥约好在这里碰头,可惜他不能过来。 ……老实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为何会提不起劲,是因为我碰巧在两天前见过了学长。 当时,我说出了三年前没有说的话。 既然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不必找到他也没关系。从黑桐同学的哥哥没有赴约来看,上天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我们走吧,只点两杯红茶就坐上一小时实在不好意思。」 她明明正为了见不到哥哥而沮丧,自然起身的动作却俊雅得让人心醉。 黑桐同学有时候非常有男子气概。大概是那干脆的性格与口气的关系,她会像现在一样收起有礼的用词遣字,变得像男性一样帅劲十足。 但这种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也是她本质的一部分。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所以,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 「鲜花,你先回宿舍吧,我今晚也要在家中过夜。」 「是吗?我是没差,不过太常外宿的话可是会挨修女的白眼。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啊。」 黑桐同学轻轻挥挥手,也离开了。 剩下独自一人之后,我忽然看向咖啡厅的招牌。 ahnenerbe,在德语中的意思是遗产。 ◇ 与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漫无目标地往前走。 我说要回家是个谎话。 我已经无处可归,自从两天前的那一夜之后,也没再去过学校。 父亲大概已经收到了我昨天擅自旷课的消息,只要回到家,他就会逼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擅长撒谎,一定会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这样一来——父亲想必会轻蔑我。 我是母亲的拖油瓶,父亲需要的只有母亲和家族的土地,我打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附属品。因此我拚命努力,好让他不会更加厌恶我。 我一直好想——当个像母亲一样贞淑的女性,足以让父亲骄傲的好学生,谁也不会觉得可疑的普通女孩。 不是为了任何人,是我自己深深向往着这个梦想,一直受到梦想守护至今。 然而这都结束了。无论在我身边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那样的魔法。 我在夕阳渐渐西斜的街头不停漫步,逍遥在错身而过的无关人潮,以及麻木闪烁的几座号志之间。 人群中有些人比我年幼、有些人比我年长,大家好像都很幸福。 我的心一阵收缩。 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捏捏脸颊。 ……没有任何感觉。 我加重力道拧着脸。 ………………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地松开手,看到指尖沾着一抹红色,刚才捏脸的力道似乎大到连指甲都陷进肉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感受不到自己活着。 「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明明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心又会觉得痛? 话说回来,心是什么?受伤的是我的心脏?还是我的大脑? 当大脑接收到攻击浅上藤乃这个人的言词时,就会发挥防御功能,受到创伤。因为受伤之后,人才会知道那是疼痛。无论是反驳、辩护或痛骂,都只不过是大脑为了减轻伤痛制造的解药。 因此即使是不知何谓疼痛的我,也可以体会心灵受创的痛楚。 不过这是错觉。 大概一定是错觉。 真正的痛,绝非只靠着言语就可以抹消的东西。 心灵的伤痛立刻就会被人遗忘,因为那点小伤不足一提。 可是身体的伤只要伤口还在,就会持续疼痛下去。那是多么强大又确切的生存证明啊。 如果心灵位于大脑, 解说 绫迂行人 我是在距今三年半前,二○o四的春天得知「奈须蘑菇」这人的。作为讲谈社小说版出版的前奏,〈空之境界〉的序章《俯瞰风景》打着「冲击性预告篇」的名号在〈小说现代梅菲斯特〉五月增刊号上刊出,让我首度认识到这个名字。 茄子?蘑菇?嗯~好奇怪的笔名(注:作者名奈须蘑菇asu kinoko,nasu音同茄子,kinok。是蘑菇的意思。松的态度想道。)——这是我千真万确的第一印象。还有〈空之境界〉这个书名,我刚看到的瞬间就疑惑地想着,这该念成「sora no kyoukai」?还是「ku no」?看到注音之后,我这才明白应该读成「kara no」——不论是笔名或书名,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那个时候,我对奈须蘑菇以及〈空之境界〉的知识可说是一片空白。阅读过笠井洁以「八○年代传奇与九○年代传奇的合流点」为题的介绍文之后,我终于知道奈须是电脑文字冒险游戏〈月姬〉的制作者。虽然听说过几次〈月姬〉的名头,可惜我对那方面毫无接触,当然也完全不知道撰写〈月姬〉剧情的人物就是奈须蘑菇。 ——于是,我对「冲击性预告篇」产生了兴趣。来看看是什么玩意吧?我抱着非常轻松的态度想道。 当时我坦率的感想是这样的。 怎么,感觉特别帅气啊。 帅气的主角形象,帅气的台词,帅气的场面、风景、概念……这位作者不摆架子也不隐藏锋芒,以直率的意志全力尝试写出帅气的故事,而他也写出来了——这是我的看法,读来相当畅快。「帅气」这字眼说不定会给人一种肤浅形容词的印象,但我想指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将帅气的题材写得帅气」,其实是十分困难的。 光是读过应该称为「以连作中篇形式构成的长篇第一章」《俯瞰风景》,别说故事的整体面貌,甚至连基本设定都看不太出来(他是刻意采用这种方式写作,后面再提及)。而文体也有独特的癖性,硬要说的话,这算是篇第一印象不佳的小说。虽然类别可以算入「传奇小说」,但这部作品究竟会以什么形貌完成?这位作家具有何种意向?——我很想知道答案,但当时的兴趣也仅止于此。 不久之后,〈空之境界〉在「宣告新传绮风潮到来,杰作中的杰作!」这样盛大的宣传标语包装下,由讲谈社小说部发行。这部作品原本是上世纪末在网路上发表的小说,后来自费印制成册后在ic market等活动贩售并博得人气。几乎以同样内容转向商业出版的职业作家奈须出道作立刻引发莫大的回响,不断再版——然而,我却无意马上阅读。 过去我也曾以读者的身分,狂热地读着从平井和正、半村良到栗本薰、梦枕摸、菊地秀行等人创作的「传奇科幻」 一传奇动作」小说。不过即使现在打出「新传绮」的名号,这领域也和我目前关注的焦点相距甚远,拿出书架的优先顺位就被我往后调了。 就在这个时候,编辑部提出请求,问我愿不愿意在〈梅菲斯特〉杂志上和奈须对谈。当时,讲谈社小说部也正好刚出版了我的〈杀人暗黑馆〉。 为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地询问,据说奈须是「新本格推理」的爱好者,除了菊地秀行、笠井洁,他还在影响自己的三大作家中举出了绫迂行人的名字。由于〈暗黑馆〉已顺利出版,编辑希望在这个时机安排我们会面。 喔~真没想到……在惊讶之余我也回想起来,笠井洁随「预告篇」一同刊出的介绍文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作品中可以感觉出『新本格』推理的影响」——他好像这么写到(尽管失礼,当时我还没看过笠井洁、奈须蘑菇与武内崇在前年秋天发行的〈梅菲斯特〉创刊号上的三人对谈)……结果,这场对谈付诸实现。 ——于是,我产生了阅读〈空之境界〉全篇的兴趣。这次的态度不再是「我看看」,而是认真几分的「好~来看吧!」 我开始阅读——在读完之后理解了笠井洁为何会这样介绍,同时也深感佩服。 这个作品,感觉果然特别帅气。 而且,这部浩大小说的每个细节都经过缜密的思考与精心制作。 从基础的世界观乃至为故事润色的各种小道具,作品内真实感的层级设定等等……的确都属于「传奇」。 女主角两仪式原本具有双重人格,内在有另一个名为「织」的杀人魔男性人格,起因则是两仪家血统中「超越者的遗传因子」觉醒之故。她在念完高中一年级时发生车祸,昏睡长达两年后醒来 一织」却从她的体内消失,取而代之地获得能够看见一切事物的死的「直死之魔眼」。这通世界里有「魔术」和「魔法」,也有驱使这些力量的人存在。以超现实的原理、法则为基准的异样事件频频发生,生存超过两百年的可怕「魔术师」和式等人的壮烈惨斗,成为故事的经线。 嗯,如果要替这部小说分类,还是该先纳入「传奇」的范畴。不过,作为传奇小说的同时,〈空之境界〉也生动地展现出「新本格」某种要素的影响。 结果,这让〈空之境界〉成为与过去众多「传奇」的基本风格有所不同,具备独特魅力的混血之作。那么,「新传绮」的「新」就是「新本格」的「新」吗?——我自顾自地开起这个玩笑,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和奈须在同年十月下旬进行对谈(内容以《新本格&新传绮 混血对谈》为题名,刊载在〈梅菲斯特〉二○○五年一月增刊号上),虽然篇幅有些长,以下节录自他当时的发言。 「我在国中、高中时代,读过以菊地秀行先生为首的传奇小说。不仅限于阅读,我也想自己创作,却逐渐感受到『动作剧』在文字媒体上有所极限。因为我也常看漫画,无论再怎么努力想以文字来表现传奇动作剧,第一印象始终比不上漫画的视觉效果……(中略)……菩田时我在便利商店上大夜班,在整理杂志架时,店里碰巧进了一本〈杀人十角馆〉的文库版……(中略)……我以前不曾读过推理小说,却被开头部分所吸引……将书买回家仔细阅读后,我受到莫大的冲击。我第一次得知,小说不必与漫画站在同一个立足点上竞争,也有小说才办得到的战斗方式。从此以后,我就疯狂地看起推理小说。」 他是面对面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总得打几分折扣,但奈须在看过拙作〈杀人十角馆〉后受到冲击应该是事实。当时他感觉到「只有小说才办得到」的手法,大概是〈十角馆〉的主要诡计吧。看过〈十角馆〉的读者应该会发现「就是那个诡计吗?」,简单的说,重点在于「叙述性诡计」(「布局诡计」)。 在此没有篇幅详述何谓叙述性诡计,就先视为「作者在叙述层面上对读者设下的陷阱」吧。这是纯以文字创作的小说才有可能实现的诡计,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一经图片或影像化,诡计就无法成立。也可以说是「因为文字媒体给予的资讯量绝对性的稀少,反过来利用这点布置的诡计」。 就现在的眼光来看,〈杀人十角馆〉里的诡计构造很简单,但光是这样,就足以给第一次阅读推理小说的青年奈须强烈的冲击吧。顺便一提,他后来读遍以讲谈社小说部为中心出版的「新本格」作品,大致上多少都含有叙述性诡计的成分。 无论如何,奈须就此得知这种「只有小说才办得到」的明确例子及其威力,想把这样的手法融入他过去一直在创作,却逐渐感觉到极限的传奇作品里。两者结合后所诞生的第一部作品,也就是〈空之境界〉。 下面这个比喻,也可以说明推理小说中的叙述性诡计,又名布局诡计究竟是什么。 比方说,构成一个故事的所有资讯,共分割为一百张卡片。在 起初的阶段,一百张卡片全部盖在桌上,故事会藉由逐一翻开这些卡片进展下去。 直线型的故事,翻开卡片的顺序也呈直线型,大都依照时间顺序从基本资讯开始依次揭晓,让读者依明确的线索追踪情节发展。 推理这个类别,原本就成立在特殊的「翻牌方式」上,有叙述性诡计的作品更是如此,这些技巧会转变成特别的杂技演出。比方说,刻意将本来应该在序盘打开的卡片保持盖牌状态,还不让读者们察觉「仍在盖牌」的事实,直到最后的最后为止,都企图在读者眼前展现「错误的构图」。 〈空之境界〉,在写作时确实是特别意识到戏法的「翻牌方式」。另一方面,运用有奇小说风格小道具各个章节,也高明地导入「提出不可思议的谜团」→「出乎意料的解决」这种推理风格的构图、手法,并在布局层面尝试相当杂技耍的「翻牌方式」(令人眼花撩乱的视点转变,错综复杂的时间顺序,一点一滴展现的人物背景与世界构造……)光是阅读第一话,别说故事的整体面貌,甚至连基本设定都看不太出来——我在前面提到的问题就是出于这些布置,但就结果而言,正是这个手法使〈空之境界〉与其他同类型作品画清界线,成功地获得存在感。 ——话说回来,〈空之境界〉这个故事的布局,真是设计得复杂又缜密。不仅运用这样的手法,还能写出有意思的故事一路吸引读者看到最后,可是非同小可的才能。 前文提到的对谈中,奈须针对绫迂的馆系列长篇表示,阅读「杀人○○馆」就等于是在攻略那座「馆」,这一点也可以直接套用在〈空之境界〉上。 身为「传奇」与「新本格」的混血之作,〈空之境界〉也是应该由读者(玩家)来攻略的复杂小说。随着阅读下个月、下下个月将连续出版的中集、下集,想必大家都能看出我所说的意思。作为新世代传奇小说的同时,读完〈空之境界〉全篇的感触,确实与阅读某种推理小说的感受有共通之处。 这样的特色,正是奈须蘑菇这位作家的特有魅力与优点之一——我如此认为。 三年前见面的时候,奈须毫不忌讳地主动宣言自己的正职是「游戏脚本家」。为了制作游戏,当时他刚与同伴们正式创设公司,或许更是有必要坚持这样的身分。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有力地表明「我在努力创作小说」。正如奈须的宣言,二○○七年讲谈社bo出版了他的新小说《ddd》同样受到众多读者的支持。 前阵子,我读过了这部出版至第二集的作品——嗯,果然还是特别帅气。编排文章的方式也有了职业作家的风格,逐渐形成「奈须蘑菇腔」。 〈空之境界〉目前正在制作全七部的剧场版动画,将在今年冬天上映。再加上这次的文库化,读者层将会发展得更广吧。这部作品无庸置疑地拥有如此强劲的——就让我刻意加上「不可思议」这个形容词——力量。当然,我非常期待看到奈须蘑菇这位具备不可思议才能的新锐小说家,往后有更为活跃的表现。 还有——— 我希望奈须总有一天,也能写出一本号称「这是奈须本格」的本格推理小说。当我直接向他本人下了这「本格诅咒」时,他的回答照原文记述,来结束这篇解说。 「是的,我认为写作本格小说,就是对于影响我的本格推理小说最大的回报。」 「如果要写,我大概只会写出彻彻底底的本格小说吧。」 (记于二○○七年十月) 4 伽蓝之洞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猪排 录入:朽影 ——and she said. 如果接受一切, 就不会受伤。 无论是与我不合的、 我讨厌的、 我无法认同的, 如果毫不抗拒地选择接受, 就不会受伤。 如果抗拒一切, 便只会受伤。 无论是与我合拍的、 我喜欢的、 我能够认同的, 如果毫不接受地选择抗拒, 便只会受伤。 两颗心是伽蓝洞, 唯有肯定与否定两个极端。 两者之间,空无一物。 两者之间,只有我。 /伽蓝之洞 /0 「你听说了吗?三楼单人病房那个患者的事。」 「当然罗,这种大消息昨天早就传遍了。连脑外科那位平常不苟言笑的芦家医师都感到讶异,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真不敢相信,那名患者居然苏醒了。」 「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件事。不过的确和那个女孩有关,那之后还有新的发展。你知道她从昏睡中醒来后做了什么吗?听完可别吓到,她居然想弄瞎自己的眼睛。」 「——搞什么,这是真的吗?」 「嗯。虽然医院里下了封口令,不过我是从陪芦家医师看诊的护士那边听来的,不会有错。听说她趁着医师没注意,以掌心从眼皮上压迫眼球,真恐怖。」 「等等,那女孩不是昏睡了两年吗?照理说身体应该会不听使唤才对。」 「话是没错,但她家不是很有钱吗?自从她住院以来一直由我们细心复健,关节没有僵硬的问题。不过复健行为毕竟不是由她本人进行的,因此身体还无法顺利活动。幸亏如此,她弄瞎双眼的企图才没有成功。」 「——就算没成功也够厉害了。我们以前有学过吧,卧床照护虽然轻松,但身体却很容易变得衰弱。如果足足睡上两年,人体大多数的机能应该都不管用了。」 「所以医生才会一时大意啊。对了,那种眼白出血的症状叫什么?」 「球结膜下出血。」 「对对对,这种症状一般而一言会自然痊愈,那女孩却把眼球压迫到差点造成青光眼的程度,现在看不见东西。据说她本人要求缠上绷带把双眼遮住。」 「喔~也就是说,那位患者自从醒来之后连一次都没见过阳光吗?……从黑暗再到黑暗,听起来不太正常呢。」 「岂止有点而已。那女孩还有别的问题,好像得了什么失语症?无法与别人正常交谈,医生还找了认识的语言治疗师来看诊。谁叫我们医院没有这方面的专家。」 「因为荒耶医师上个月辞职了嘛。 不过——这样一来,那位患者目前应该是谢绝访客了吧?」 「好像是。在她的精神状态恢复稳定之前,就连父母的会面时间也很短。」 「是吗,这么一来那男孩还真可怜。」 「什么男孩?」 「你不知道吗?自从那位患者送到我们医院之后,有个男孩每周六都会前来探病。他的年纪或许不适合再称作男孩了,真想让他见见她。」 「啊,你说忠狗小弟吗?他还有来啊,这份真情时下很少见了。」 「对呀。这两年来,只有他一直守候着那位患者。我总觉得——她从昏睡中苏醒的奇迹,有几分之一是那男孩的功劳……在这边工作都已经几年了,还说得出这么梦幻的话,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啦。」 /1 ◇ 那里无比漆黑,底部一片昏暗。 发现自身周遭只有黑暗后,我接受了自己死去的事实。 我漂浮在无光无声的海洋中,一具名叫两仪式的人偶浑身赤裸、毫无遮掩地逐渐沉没。 黑暗没有尽头。不,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坠落,因为此处空无一物。不是没有光,是连黑暗也没有。由于空无一物,我什么都看不到,连坠落的意义也不成立。 连「无」这个词汇,恐怕也不可能形容。 即使是形容也毫无意义的「 」之中,只有我的躯体逐渐下沉。赤裸的我带着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的刺眼色彩,这里「存在」的一切全都蕴含强烈的毒素。 「——这就是死亡。」 连这声呢喃,都像是梦一样。 我仅仅观测着类似时间的事物。 虽然「 」甚至没有时间,我却观测得到。 如流动般自然、如腐败般难看,我仅仅数着时间。 空无一物。 我一直注视着远方,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直等待着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 十分安稳,十分满足。 不——因为没有任何意义,这里仅仅「存在」即已完美。 这里是死亡。 一个唯有死人才能抵达的世界,活人无法观测的世界。 然而,却只有我还活着—— 我快发狂了。 两年以来,我在这里接触死亡的观念。 其过程并非观测,反倒近乎一场激战。 ◇ 清晨来临,医院内渐渐嘈杂起来。 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与患者们起床后活动的声响交叠在一起,和深夜的寂静相比,早晨的忙碌散发出祭典般的热闹气氛。 对于刚刚清醒的我来说,太热闹了。幸好我住的是个人病房,虽然外头吵吵嚷嚷的,在这个箱子内依然安静又平和。 不久之后,医生前来看诊。 「身体感觉怎么样,两仪小姐?」 「——我也……不太清楚。」 听到我不带感情的回答,医生困惑地陷入沉默。 「……是吗。不过,你看来比昨晚冷静多了。听这些话对你而言或许很难受,但我得谈谈你目前的状况。万一有感到不快之处,请尽管告诉我。」 我对早就知晓的事不感兴趣,用沉默作为答覆,他好像误以为我同意了。 「我简单的说明一下。今天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你——两仪式小姐在两年前的三月五日深夜遭遇车祸,被送至本院。你在行人穿越道上遭汽车冲撞,还记得吗?」 「……」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那些事。 我能够从记忆抽屉里取出的最后影像,只有呆立在雨中的同学身影。我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碰上车祸。 「喔,即使想不起来也不必感到不安。你似乎在即将被撞上之前发觉来车,往后跳了一步。多亏如此,身体方面的伤势并不严重。 可是你的头部反而受到剧烈撞击,送达本院时已呈现昏睡状态。你之所以想不起来,多半是长达两年的昏睡使意识暂时陷入混乱,昨晚诊察时也没发现脑波有异状.你的记忆日俊应该会逐渐恢复,但我不敢打包票。毕竟,过去从未出现过昏睡中苏醒的案例。」 即使他说我已昏迷了两年,我也没什么真实感。对于沉睡的两仪式来说,这段空白几近于无。 对两仪式此人而言,昨天想必还是两年前的那个雨夜吧。 不过,对如今的我来说却非如此。 在如今的我眼中,昨天正等于「无」。 「此外,你两眼的伤势也不严重,压迫造成的伤害在眼球障碍中算是较轻微的,幸好昨天在你身边没有什么利器。绷带很快即可拆下,只要再忍耐一星期,你就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了。」 医 生的台词透着责备之意。我企图戳烂自己双眼的行为,给他添了麻烦吧。昨天他也追问我为何要这么做,但我没有回答。 「从今天起,请你上午和下午分别做复健,与家人的会面时间先限定在一天一小时比较适当。等身心恢复均衡后,你就能立刻出院。这段期间虽然难熬,请多加油。」 他不出意料之外的台词令人扫兴。 我连开口讽刺都嫌累,试着挪动自己的右手……身体的每一部位彷佛都不属于我似的。不仅移动起来很花时间,关节与肌肉也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既然长达两年没活动过,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状况。 「今早的诊察就到此为止。看来两仪小姐已恢复冷静,我就不派护士看守了。若有什么需要请按枕边的叫人铃,隔壁房间有护士待命。就算只是些琐事也无妨,请尽管通知。」 医生说得很委婉。 如果眼睛看得见,我大概正看着他应付的笑容。 医生离开前似乎想起什么,补上最后一句话。 「对了,从明天起会有位心理治疗师过来,是与两仪小姐年龄相近的女性,请跟她轻松地谈谈吧。对现在的你来说,交谈是恢复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们离开后,病房里又剩我一个人。 带着一双自行闭上的眼眸,我躺在病床上朦胧不定地存在着。 「我的名字——」 我张开干涩的嘴唇说道。 「两仪、式。」 可是,那个人不在此处。两年的虚无杀死了我。 两仪式的生活回忆全都历历在目,但这又代表什么?对于死过一次又复生的我来说,这些记忆有何意义? 两年的空白,完全切断了昔日的我与现今的我之间的连结。 我无庸置疑地是两仪式,除了式以外什么都不是——却无法亲身感受到从前的记忆属于我。 在复苏后的我眼中,两仪式这个人的一生只不过是一段段影像。我并不认为那电影里的角色是我。 「简直像映在底片上的幽灵一样。」 我咬住下唇。 我不明白我自己,甚至连是否真的身为两仪式都模糊不清。 我彷佛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体内空荡荡的像座洞窟,连空气也如风一般穿透而过。 虽然不知理由何在,我的胸口彷佛真的开了个大洞。这让人十分不安——十分寂寞。胸中欠缺的那块拼图是心脏,轻飘飘的我无法忍受空隙的存在。 我太过空洞,找不到生存的理由。 「这是——怎么回事?式。」 我试着说出口,结果并未发生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这股令人忍不住抓挠胸膛的不安与焦躁,没让我感到痛苦或悲伤。 不安、痛苦确实存在,但这些感情终究属于过去的两仪式。 我没有任何感触,也对长达两年的死亡中复苏一事不感兴趣。 仅仅漂浮不定地存在着,对于自己活着的事实极度缺乏真实感。 /2 时间来到第二天。 看不到光线的我也能察觉清晨来临,是个小小的发现。 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令我格外高兴。晨间看诊在我思考自己为何高兴时开始,不知不觉之间结束了。 这个上午过得并不宁静。 母亲和哥哥前来探病,和我聊了一下。谈话内容就像双方素昧平生一般牛头不对马嘴,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按照式记忆中的态度应对,好让母亲安心回去。 我简直像在演戏,滑稽得令人沮丧。 时至下午,心理治疗师来访。 这名据说是语言治疗师的女子,态度活泼得不得了。 「嗨,你好吗?」 我不曾听说过有哪个医生像这样对病人打招呼的。 「我本来以为你会很憔悴,但肌肤还是很有光泽呢。听人转述的时候,我把你想像成像是站在柳树下的女鬼之类的,不怎么想接这份工作。嗯,是我偏好的可爱女孩,我真走运!」 从音色听来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初次见面,我是来协助你治疗失语症的语言治疗师苍崎橙子。我不是这间医院的员工,没有相关证件,反正你看不见,这也无所谓吧。」 「——是谁跟你说我有失语症的?」 当我不禁回嘴,女医生似乎连连点头。 「你会生气是很正常的。失语症给人的印象不太好,更何况这是误诊。芦家活像教科书般一板一眼,不擅长处理你这种特殊案例。不过,你也有错喔。因为懒得开口就什么都不说,才会被人怀疑有这种问题。」 她非常亲切地格格发笑。 ——尽管这完全是偏见,我自顾自地认定她一定有戴眼镜。 「他们以为我得了失语症啊。」 「没错。毕竟你的脑部在那场意外受创,他认为语言回路可能受损了。不过这是误诊,你不说话并非出自肉体的障碍,而是精神上的影响吧?因此这不是失语症,是无言症。如此一来,我也没有用武之地,但我可不想刚上班不到一分钟就被解雇啊。我的本业工作上碰巧有空,就陪你一阵子好了。」 ……多管闲事。 我伸手想按叫人铃,却被女医生迅速地一把抢走。 「——你……」 「好险好险,万一你将刚才那番话告诉芦家,我恐怕得立刻走人。让他们误会你得了失语症有什么关系,你也不必再回答无聊的问题,不是很划算吗?」 ……她说得确实没错,但把这点明白说出口的她究竟是何来路? 我包着绷带的双眼转向来路不明的女医生。 「你并不是医生吧。」 「没错,我的本业是魔法师。」 我傻眼地吐出一口气。 「我对变戏法的家伙没兴趣。」 「哈哈,的确如此。你胸口的洞靠魔术师根本填补不起来,只有一般人才有办法填补。」 「——胸口的洞——?」 「没错,你应该早就察觉了吧?你已经是孤单一人了。」 女医生轻轻一笑,从坐位上起身。 傅入我耳中的只有她摆放椅子的声响,与离去的脚步声。 「现在说这些似乎还太早,今天先到此为止。明天再见罗,bye~」 她突然地现身,又突然地离开。 我举起不听使唤的右手捣住嘴巴。 我已经是孤单一人。 胸口的洞。 ——啊,怎会有这种事。 我竟然忘了。 他不在。无论往何处呼唤,都找不到他。 两仪式体内的另一个人格,两仪织的气息彻底消失无踪—— ◇ 式是内在拥有不同人格的双重人格者。 两仪的家系,遗传上有机率生出具备两个人格的小孩。这种一般的家庭当作忌讳的特殊孩子,在两仪家反倒被尊为超越者,视为正统的继承人看待。 ……式继承了这个血统。她的父母之所以跳过长子选择身为女性的她当继承人,也是出自此一理由。 然而,这种事本来不该发生的。 两个人格——阳性的男人格与阴性的女人格之间,以男性的主导权较强。至今以来为数不多的「正统」两仪继承人全都生为男性,内在拥有女性人格。只有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与过去的例子正好相反。 身为女性的式体内,包含男性的织。 拥有肉体主导权的是女性的式——也就是我。 织是我的负面人格,承担我 压抑的感情。 式藉由抹杀织这个负面的黑暗一路活到现在,无数次杀掉等于自身的织,伪装成普通人度日。 织本人似乎对此没什么不满。他大都数时间都在沉睡,当我为了应付练剑一类的场面叫醒他,他会一派无聊地答应下来。 ……我们的关系有如一对主仆,但本质上并非如此。式和织到头来都是一体的。式的行动就是织的行动,抹杀自身的嗜好也是织本人的意愿。 ……没错,织是杀人魔。据我所知的范围内,他没有实际下手的经验,却渴望杀害人类这种同类的生物。 主人格式无视这个愿望,一直禁止他动手。 即使互相忽视对方,式和织对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因为还有织这另一个自我,式虽然孤立却不孤独。 可是,这段关系破裂的时刻到了。 两年前式读高一时,从前没有支配肉体欲望的织,在那个季节开始期望主动现身—— 从那时候开始,式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如今的我,想不起式从高中一年级到遭遇车祸为止的记忆。 我记得的——是自己撞见命案现场的身影。 我看着流动的暗红色血液,喉头咕咕作响。 比起这一幕,还有别的影像更加鲜明。 被如燃烧般赤红的暮色笼罩,傍晚时分的教室。 摧毁了式的同班同学。 shiki想杀的一名少年。 shiki想保护的一个理想。 我明明应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是谁了,但从长眠中醒来的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 入夜之后,医院内安静下来。只有拖鞋偶尔踏过走廊的脚步声,让我察觉自己还醒着。 即使在黑暗中——不,正因为置身于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我才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独的。 从前的式没尝过这种感觉吧。 式的体内原本还有另一个自我,可是织已经消失了。不——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式还是织。 我的心中没有织,仅仅凭藉这个事实认定自己是式。 「哈……真矛盾。若非其中一方消失,竟然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自己。」 我发出嘲笑,却一点也无法填补胸中的空虚。如果至少能感到悲伤,这颗毫无感触的心应该也会产生某些变化的。 难怪我无法判断。因为我谁都不是,才无法实际感受到两仪式的记忆属于自己。就算有两仪式这具躯壳,一旦内容物被冲走也没有意义可言……这座伽蓝洞,究竟该放入什么东西? 「——我、要进、去了。」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空气一阵流动,病房的门好像打开了。 大概是错觉吧?我紧闭的双眼转向门口。 物体就在——那里。 一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地摇曳着。我应该看不见的双眼,却独独捉住了那团雾气的形状 那团雾形似人类,不,只能比喻成人类像水母般抽掉骨骼后随风飘动的样子。 恶心的迷雾呈一直线靠近我。 身体还不听使唤的我,就这么茫然地等待着。 即使那是幽灵,我也不怕。 真正可怕的东西没有形体。无论外形多么怪异,凡是有形的事物都无法让我畏惧。 白雾若是幽灵的话,就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没有生命的它,与没有生存理由的我并无太大的不同。 雾气触摸我的脸颊。我全身迅速冻结,如鸟爪般锐利的恶寒窜过背脊。 感觉虽然不快,我却一直茫然地注视着它。触摸我一会儿之后,雾气如同碰到盐的蛞蝓般溶化了。 至于理由很简单。雾气触碰我的时间是五小时左右,时刻即将走到清晨五点。既然天色已亮,幽灵大概也得溶化。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补眠,把没睡的份补回来。 /3 我迎向苏醒后不知第几度到来的清晨,双眼依然包着绷带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个无人打扰的静谧早晨,宛若涟漪般的寂静过于健康,让我迷茫。 ——我听见小鸟的啼叫声。 ——感觉到阳光的暖意。 ——清新的空气充满肺叶。 ——与那个世界相比,这里非常美。 然而,我却一点也不为此欣喜。 每当透过气息即可察觉的清晨空气包围我,我就心想。 ——明明如此幸福。 人却又如此孤独。 孤独明明比任何状态更加安全,人为何会无法忍受?从前的我很完整,只要孤独一人就够了,不需要任何人。 可是现在不同,我不再完整。 我在等待自己缺少的部分,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不过,我究竟在等谁……? ◇ 自称是心理治疗师的女医生天天都会出现。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把与她谈话当成空虚一天的依靠。 「喔~原来如此。织不是没有肉体主导权,而是没有使用罢了。你们真是让我觉得越听越有趣。」 她一如往常地将椅子拉到病床边,愉快地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的资料知之甚详。无论是只有两仪家知情的双重人格,还是我与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有关她都清楚,这些本都是必须瞒着外人的秘密,对我来说却无关紧要。 无意之间,我开始配合心理治疗师俏皮的口吻搭腔。 「双重人格哪里有趣了。」 「啧啧啧……你们的情况才不是双重人格那么单纯。听好了?同时存在,各自拥有明确的意识,而行动又获得统合。如此复杂诡异的人格并非双重人格,该说是复合个别人格才对。」 「复合……个别人格——?」 「对,不过我仍有些不解。若是如此织根本不需要沉睡,但你又说他总是在沉睡,这一点让我有点……」 织为何总是沉睡……大概只有我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因为织比式——更喜欢作梦。 「那么,他目前也在沉睡吗?」 我没有回答女医生的问题。 「这样啊,织果然死了。两年前发生车祸时他当了你的替身,因此你的记忆才有所缺陷。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你对织承担的那场意外才会记得模糊不清。既然失去了他,记忆的空白将找不回来……两仪式与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有着怎样的关连,这下可真的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我听说那起杀人案的凶手还没抓到。」 「没错。自从你遭遇车祸之后,凶手就像从没出现过似的消声匿迹了。」 她不知有几分认真地说完后,哈哈一笑。 「但是,织并没有消失的理由。他只要保持沉默,消失的应该是式才对吧?他怎么会想要主动消失呢?」 即使她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晓得。倒是你有带剪刀来吗?」 「啊,他们还是不答应。因为你有前科,他们禁止让你持有刀械。」 女医生的答覆正如我所料。 拜每天的复健所赐,我的身体已恢复到勉强可以自力行动的程度。据说光靠这每天两次短短几分钟的运动便恢复得如此迅速的案例,我还是第一个。 当女医生提议想祝贺我的康复,我开口说想要剪刀。 「你为什么要剪刀?难不成是想插花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剪头发。」 没错,自从身体恢复行动能力之后,我感到长达背部 的头发很碍事,从脖子披泄到肩头的发丝实在烦人。 「那请美发师过来不就好了。要是你不方便开口,我帮你找人吧?」 「不用了,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让别人碰我的头发。」 「说得也是~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你明明保持两年前的样子不变,却只有头发留长,看来真是楚楚可怜。」 我听见女医生起身的声响。 「这个给你代替贺礼吧。虽然只是刻了如尼符文的石头,起码能当成护身符。我就挂在门上,你要注意别让任何人拿走喔。」 她似乎站到椅子上,在门上挂了什么护身符。 「我先告辞了。明天开始可能会换其他人来,到时还请多指教罗。」 留下一句奇怪的话后,女医生离开了。 ◇ 当晚,平常的访客没有出现。 唯有今天,每到深夜必定现身的雾气幽灵并末进入病房。 那团白雾每天都会进来触摸我。即使明知危险,我却置之不理,就算它想附身或想杀了我都无所谓。 不,幽灵若干脆杀了我,事情该有多么简单。 缺乏生存实感的我甚至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不如干脆选择消失还轻松得多。 我在黑暗中以手指触摸包着眼睛的绷带。 我的视力即将恢复。到时候,我大概真的会戳烂眼球。尽管现在看不见,一旦眼睛痊虑,我就会再看到那东西。与其再次目睹那个世界,我宁可舍弃双眼。即使失明将使我再也看不见这边的世界,总比面对那一切好上几分。 . 然而,我在视力复原的瞬间来临之前都无意行动。 过去的式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破坏眼球,但如今的我得到这片临时的黑暗之后就停滞不前。 ——多么没出息。 我明明没有生存意志,却连求死的意志也没有。在无动于衷的我眼中任何行动都缺乏吸引力,除了接纳他人意志之外什么也办不到。 这团来路不明的雾气若要杀我,我不会阻止。虽然死亡驿我缺乏吸引力,我却无意抵抗。 ……反正,既然不论悲喜都只属于昔日的两仪式,如今的我就连活下去的意义也没有。 伽蓝之洞/ 1 一个刚进六月的晴朗午后,苍崎橙子听说了两仪式这人物。 她一时心血来潮雇用的新社员是两仪式的朋友,事情的开端,是她为了打发时间听他聊起往事。 依照他的描述,两仪式两年前遭遇车祸后即陷入昏睡,尽管仍维持生命活动,却没有苏醒的希望。不仅如此,据说她的肉体也停止了成长。一开始,橙子并不相信「明明有生命活动却停止成长」这种荒唐事是真的。 「……嗯~不会成长的生物就是死了。不对,时间压力的影响甚至也作用在死人身上。尸体不就透过腐烂这种成长回归大地吗?明明会动却没有成长的,顶多只有前阵子你不小心触动的自动人偶而已。」 「不过这是真的。自从那一晚以来,她的年纪不像有增加过。橙子小姐,还有其他像式一样莫名陷入昏睡的例子吗?」 面对新社员的问题,橙子抱起双臂沉吟道。 「我想想。外国有个著名的案例,一个新婚不久的二十多岁女子陷入昏睡长达五十年俊苏醒,你不知道吗?」 不,他听完后摇摇颠。 「请问,那个人清醒时状况如何?」 「听说一切正常,简直像中间五十年的岁月都不存在似的。她抱着二十多岁的心直接苏醒,导致她的丈夫悲伤不已。」 「——咦?悲伤?妻子能够醒来,不是值得高兴吗?」 「因为她的心仍停留在二十多岁,肉体却已是七十岁的衰老之身。即使当事者处于昏睡中,让人活下去就等于衰老下去,这实在无可奈何。 于是,七十岁的太太仍以二十来岁的心态催丈夫出门游玩。用正确方式活过七十年的丈夫还不要紧,问题出在妻子这方。不论再怎么说明,毫无知觉地耗尽五十年时光的她都无法接受现实。她并非不愿承认事实,而是真的无法理解。要说是悲剧,这的确是场悲剧。据说那位丈夫含泪阻止妻子拖着布满皱纹的身体前往娱乐场所,同时心想:早知事隋会演变到如此地步,要是她没醒来有多好。 怎么样?这场如梦幻故事般的悲剧,其实早在许久以前就实际发生过了,足够供你做为参考吗?」 听到橙子的台词,新社员严肃地垂下头。 「哎呀,难道你心中有数?」 「……嗯,有一点。我偶尔会想,式是不是自愿选择昏睡的?」 「看来有什么隐情呢。好,就当成是打发时间,你讲来听听吧。」 当她真的为了打发时间而提议,他生气地别开头。 「我拒绝,你这种没神经的一面很有问题啊。」 「怎么,先抛出话题的人不是你吗?快说吧,我也不是全为了兴趣才打听的。鲜花那家伙每次讲电话都会提到shiki这名字,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该如何答腔?」 鲜花的名字一出现,他皱起眉头。 「我从以前就很想问,舍妹和橙子小姐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在我一年前旅行的时候。当时我被卷入一桩猎奇凶案里,不小心被她发现真实身分。」 「……算了,鲜花性格纯真,请别向她灌输一些有的没的.那家伙本来就正值情绪不安定的年纪。」 「鲜花很纯真?那个样子或许是纯真没错。你和妹妹之间的冲突是你的问题,我不会介入。更重要的是,快来谈谈叫shiki的女孩吧。」 看着橙子兴致勃勃地往桌面探身催促,他叹口气,开始诉说两仪式这位朋友的性格,以及她特殊的人格。 他和两仪式是高中时代的同学。 在入学之前就与两仪式这名字有缘的他和她分发到同班,之后成了朋友。据说,他是不太结交朋友的两仪式唯一亲近的对象。 然而,自从那起连续杀人案在他们高中一年级时发生后,两仪式出现微妙的改变。 她向他表明自己有双重人格,以及另一个人格有杀人癖好的事实。实际上,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与两仪式有何关连是个谜团。在解开谜底之前,她就当着他的面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 那是一个三月上旬的冰冷雨夜。 橙子原本只把一连串的话题当成下酒菜听听,但新社员越谈越深入,她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这就是我和式之间的来龙去脉,不过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于是她就停止成长吗?居然能保存生命,又不是吸血鬼。对了,那女孩的名字怎么写?汉字应该是一个字吧?」 「是公式的式,有什么问题吗?」 「式神的式吗?姓氏还叫两仪,未免也配得太好了。」 她将嘴边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按耐不住地站起身。 「你说那间医院在郊外?我挺感兴趣的,过去看看情况。」 橙子没等他回答,随即离开事务所。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等异例,命运真是难测。她边走边咬住下唇。 2 几天之后,两仪式苏醒了。 目前连亲人都无法轻易探望她,一般访客想会面更是免谈。 大概是受这个缘故影响,新社员像变了个人似的阴郁起来,埋首处理文书工作。 「好阴暗啊。」 「嗯,差不多也该加装电灯了。」 他看也不看橙子地回答。 性格认真的人若钻起牛 角尖,有时会敞出超乎想像的奇特之举。橙子想像着青年是否也属于这一类人,对他开口。 「别太钻牛角尖了,你看来活像今天就要非法入侵医院的样子。」 「不可能,那里的警备系统和研究设施同等严密。」 看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大概已详细调查过警备系统。 总不能让难得的新社员变成罪犯啊,橙子耸耸肩。 「……我本来没打算说的,真没办法,还是告诉你吧。我正好代哩别人的职务,从今天开始要到那间医院工作。我会帮你打听两仪式的近况,你今天就安份点。」 「————咦?」 「他们招聘我担任医生。平常我会回绝啦,但这次又不算事不关己,既然硬从你身上问出话来,起码也该帮这点忙。」 橙子一脸无聊地表示。 青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向橙子,握住她的双手一起上下挥动……她不明白这动作代表感谢之意,困惑地盯着青年的脸。 「你的嗜好还真奇怪。」 「我好高兴。真让人惊讶,没想到橙子小姐也有跟普通人一样的温情和道义精神!」 「……我是没有跟普通人一样,但这话最好还是别说出来吧。」 「没关系,是我太肤浅了。啊,所以你今天才穿西装吗?看起来好帅,真适合你,简直像变个人似的!」 「……我的服装和平常没差别啊,算了,多谢称赞。」 橙子发现不管说什么都没用,迅速替对话做个收尾。 「那边的事有我处理,别太冲动了。那间医院本来就很不对劲,你留在事务所顾着就好,懂了吗?」 听到这番话,兴奋的青年恢复平时的冷静。 「——那间医院不对劲?」 「没错。有人在那边进行过铺设结界的前置工作,看来有除了我之外的魔术师介入。不过,对方的目的应该不是两仪式。」 这话摆明在撒谎,不过看她态度堂堂地一口咬定,青年也没有起疑。 「……嗯,你所说的结界,是像这栋大楼二楼张设的东西吗?」 「对。虽然有等级之差,结界就是用来隔绝一定区域的屏障。其中有用真正的墙壁建造,也有靠肉眼看不见的墙构成的。最高级的结界和这栋大楼一样,是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无人会接近的强制暗示。『没有理由来访者,就无法察觉此地』,下了这样的暗示后,可让结界不受人注意地默默存在。大张旗鼓地圈出一块异域,提醒周遭的人这里有异状的结界,可是三流中的三流。」 让人感觉不到异常的异常,正是她工房的屏障。 即使拿着地图找路,任何人依然会错过这个结界。谁想得到卓越魔术师的巢穴,竟是稀松平常的隔壁人家。 然而——这名新社员却无意识地打破了结界,轻而易举地发现这栋不认识苍崎橙子就找不到的大楼。其惊人的搜寻能力,也是橙子雇用他的理由。 「……那么,医院的结界很危险吗?」 「别人说的话你要听进去啊。结界本身不会造成危害,这字眼本来是佛教用语喔。结界终究只是隔绝外界与圣域的屏障,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魔术师护身之术的总称。 听着,我刚刚也说过,最高级的结界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异常的『对潜意识作用的强制观念』。其中最顶级的是空间遮断,不过那已超出魔术师的范围,进入魔法师的领域。这个国家目前只有一名魔法师,因此不可能张设那种结界。 虽然不可能,但张设在那间医院的结界相当精巧,甚至连我一开始都没发觉。我的旧识之中有个架结界的高手,对方应该和那家伙有同等实力……结界的专家大都是哲学家,不擅长打打杀杀的,暂时可以放心。」 没错,结界本身并不危险,问题是术者打算在与外界遮蔽的世界内做些什么。 那间医院的结界并非朝外,而是朝内而设。 简单的说,无论院内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人发觉。即使深夜有哪间病房传出惨叫声,也不会有任何人惊醒。 「时间也差不多了。」 橙子没说出这个事实,看看手表之后迈开步伐。 「橙子小姐,式就拜托你了。」 好,她挥挥手回答。 青年对头也不回的她抛出另一个小问题。 「对了,你认识的那个高手是谁?」 橙子突然停下脚步…… 思考一会后,转头答覆道。 「说到张设结界的专家,自然是僧侣罗。」 3 自从橙子以临时医师的身分受雇之后,六天的时光流逝。 每次向青年转达两仪式日渐恢复的好消息时,橙子心中都忍不住抱着某种不安。 在别人眼中,如今的两仪式和过去的两仪式是否仍是同一个人? 「她每天固定做两次的复健和脑波检查,等到出院当天应该也能会面了,你再忍耐一阵子。」 从医院归来的橙子松开橙色的领带,坐在办公桌上。 时值夏日将近的傍晚,夕阳的红光将没装电灯的事务所染成一片深红。 「只靠一天两次的复健够吗?式可是足足昏睡了两年耶?」 「在昏睡期间,大概有看护天天活动她的关节吧。复健可不是运动,每天能做上五分钟就很厉害了。复健原本并非医学用语,原意是指恢复身为人类的尊严。因此,只要先前一直卧床不起的两仪式实际体认到自己是个人类就行了。至于身体状况的恢复是另外一回事。」 橙子停顿一下,点燃香烟。 「但问题不在身体,而在精神方面。她不再是从前的两仪式了。」 「——她失忆了吗?」 或许是事先有所觉悟,他战战兢兢地说了这句傻话。 「嗯,很难讲。她的人格本身应该跟从前一样。两仪式本身没有变化,改变的是式,对你而言说不定是个打击。」 「我已经习惯了,请详细说明吧。式……出了什么状况?」 「说得直接点,她是个空壳。从前式的内在怀抱着另一个自我,可是织却消失了。不,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式还是织吧。她醒来之后发现体内没有织,失去他,导致她的心化为一片空白。那女孩——恐怕无法忍受那个空隙……胸口空空荡荡的像个空洞般缺少了什么,连空气也如风一般穿透而过。」 「织消失了——为什么?」 「应该是代替式丧生了。总之,两仪式已死在两年前那场车祸中。虽然她还勉强活着,容易让人误解,不过就假设她死了吧。两仪式作为一个全新的人,于两仪式的肉体上重生。对如今的式来说,昔日的式还有从过去衍生而成的她都只是陌生人。谁也无法对别人的历史产生真实感,那女孩大概正抱着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度过漫漫长夜吧。」 「……陌生人?式不记得从前的回忆了吗?」 「不,她还记得。如今的她确实是你所认识的式。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有式和织这两个个别的同等人格。两仪式死于车祸带来的精神冲击,当时应该是织承担了赴死的任务。这使得她虽然死亡,大脑中却还有式在,因而精神没有死亡。两仪式死亡的事实令式持续沉眠,但死掉的终究只有织一个人,她还活着。这也是她昏睡两年的理由。她明明有生命活动却停止成长,是因为明明死了却还活着。不过如今苏醒的她,在一些小地方上跟以前的式不同。虽然不到失忆的程度,但除了必要的时刻,她不会想起从前的记忆吧。 尽管不是不相关的外人,如今的她和过去的式不一样。你可以当成她是式与织这两个人格融合而成的 第三人格。」 ……但是,这情况其实不可能发生。式既然有两仪的血统,就不会与作为半身的织融合,也无法独力填补织留下的空白。 橙子没说出事实,继续往下谈。 「然而,即使重生为截然不同的人,她依然是两仪式。无论她再怎么对自己缺乏自觉——仍旧是两仪式。或许她现在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但她迟早会认知到自己就是式。 蔷薇不论怎么种,还是会长出蔷薇。即使孕育的土壤与水份改变,也不会长成其他花朵。」 所以别为这种事烦恼,她悄声补充一句。 「到头来,空出来的洞穴只能拿其他东西填补。她没办法依靠记忆,只能透过累积当下藉以形成全新的自我。这个建造伽蓝的过程谁也帮不了她,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总之,你只要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对她就好。那孩子出院的日子就快到了。」 橙子将抽完的烟蒂扔向窗外,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骨骼豪爽地霹啪作响。 「真是的,不该做起不习惯的事啊,连烟都变难抽了。」 她没特别针对谁地说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4 例行的晨间看诊结束,我听说今天是二十日,从我清醒之后已过了七天。 我的身体顺利地逐步复原,明天即将出院,包着双眼的绷带也会在明天早上取下。 七天……一星期。 我在这段期间获得的东西并不多。我失去太多,甚至弄不清自己缺少了什么。 父母和秋隆大概和过去没两样,然而看在我眼中已是不同的人。连身为两仪式的我都改变了,周遭的一切事物会消失,想来也是无可奈何。 我突然碰触遮住双眼的绷带。用丧失的一切,我换得了这玩意。 两年来——我活生生地接触着「死」,得到能够看见这种无形概念的体质。 当我从昏睡中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不是慌忙奔至床边的护士,而是划过她颈子的横线。 无论在人体、墙壁或空气之上——我都看得见的不祥流畅线条,朦胧的线时时变动不定,但总是确实分布在个体的某处,线里彷佛随时会渗出「死」的强迫观念束缚着我。我产生幻觉,看到正对我说话的护士从颈子的横线开始四分五裂。 当我理解到那线条究竟是什么时——我试图亲手压烂自己的双眼。 光是使力抬起两年来从没动过的双臂,身体便传来一阵剧痛,但我还是动了手。不知是幸或不幸,我的臂力还很虚弱,破坏双眼的行为半途遭到医生制止。他判断这是意识混乱造成的突发性冲动行为,没有追问我企图弄瞎眼睛的理由。 「眼睛——就快复原了吗?」 我不要,我不想再目睹那样的世界。 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待在」那边的时候,我感觉十分平静而满足。 ——真不敢相信。我醒来后试着回顾,再也没有什么世界比那里更恐怖了。即使那只是沉睡时的一场恶梦——我也无法忍受再掉进那片黑暗里,还有这双通往那个世界的眼睛。 我的指尖对准眼瞳。只要像挥落竹刀一般,把手指俐落地刺入眼球—— 「慢着,你未免也太干脆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的注意力转向房门。 是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无声无息地走来,在我床边停下脚步。 「直死之魔眼吗?就这么毁掉很可惜喔,式。再说,就算你戳瞎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还是『看』得到。所谓的诅咒,可是企图抛弃也会自动回来的。」 「你是——人类吗?」 面对我的问题,那人似乎忍住笑意。 噗地一声,我听见打火机燃起的声响。 「我是魔术师,我打算教你怎么使用那对眼睛。」 熟悉的女声回答道……她肯定是那名心理治疗师。 「使用这对眼睛……?」 「没错。虽然用我教的方法只会改善一点,但总比没有的好。打从居尔特神话的神只以来,就没出现过仅靠目光即可具体呈现对手之死的魔眼,毁掉实在可惜。」 拥有魔眼的神只叫巴罗尔喔。她补上一句我听不懂的说明。 「魔眼是指对自己的眼球施行灵能手术,替视线追加特殊效果,你的眼睛却是自然形成的。你本来便具备资质,这次的遭遇又使得才能开花结果。听说式这孩子不是打从以前开始,就有能力看穿事物的核心吗?」 ……说得好像她有多懂似的。 不过正如这女子所说的一样,式从以前开始就注视着远方,看人时也不光只看表面,能够捕捉到对方内在的本质。式本人大概没有意识到吧。 「那一定是两仪式在无意识下进行的控制,因为你只看到表面,才会出问题。 万物皆有破绽。完美的物体并不存在,大家都有想要破坏一切重新来过的愿望。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破绽,好像显微镜一样。你的灵视力太强,『看』得到我们无法辨识的线。过去长期接触死亡的你,脑袋也能自然理解那是什么。于是,你的大脑『看』到了死亡。不只如此,你应该也碰触得到才对。只要生物还活着,死线会不断改变位置。可以准确『看』出死线的能力,与仅靠目光即可夺走生命的魔眼相差无几。如果你想毁掉这双眼睛,干脆卖给我吧,价钱随便你开。」 「……你说即使失去眼睛,我也『看』得到那些线吧。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理由自毁双目。」 「没错,你无法过着正常生活。要烦恼也该有个限度,两仪式,你该认清现实了。你原本就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人吧? 所以——别再梦想什么普通(幸福)的生活了。」 「————————」 ……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面言是绝对性的一击,但我总觉得不可以承认。 我竭力反驳道。 「我根本——不想活下去。」 「喔,因为内心是空的吗?但你也不想死吧?因为你已经认识了正常的世界。明明得以置身于连喀巴拉敦徒都无法抵达的王冠(kether)深处还不满意,你这女人真不知足。听着,你的烦恼很简单。以另一个人的身分重生又怎样?只不过是织消失罢了。式和织确实是成对的,既然织已消失,你等于变成不同的人。即使你正是式,我也晓得你和从前不同。 不过,这只代表你有所欠缺。但你分明根本不想活下去,却又不想死。分明完全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却又怕死。无法对生死做出抉择,走在两者交界处的钢索上,难怪你的心会成为伽蓝洞。」 「……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我瞪着女子。刹那间——我应该看不见的眼睛确实看到了她的轮廓和黑线。「死」从她的线上延伸而来,纠缠着我。 「我没说错吧。正因为你浑身是破绽,这点程度就足以让你失措。对于此处的杂念来说,你的身体是个再好不过的容器。再不清醒,你的性命迟早会葬送在它们手中。」 她是指那团白雾会杀了我吗? 可是,它没有再出现过。 「杂念只是生命死后残留的灵魂碎片,它们没有意志,仅仅飘荡着。不过那些碎片会渐渐凝聚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灵体。虽然没有意志,他们还保有本能,想变回从前的自己,想得到人类的躯体。 医院里充满杂念,化为浮游灵寻觅躯壳。因为力量微弱,一般人感觉不到也接触不到它们。唯有感应得到它们的通灵师,才能与无形的灵接触。以灵视为业的法师会守护自己的躯体以免遭到附身,因此被浮游灵夺走身体的案例十 分少见。 然而——像你这种内心是伽蓝洞的人,可是很容易被附身。」 女子轻蔑地说。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团白雾接近我的理由吗?但它为什么不附身?即使它企图取代我的心,我也不会抵抗啊。 「——真丢人现眼。看这副德性,给你如尼符文护身也是白费功夫。算了,我果然不适合当个保姆。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女子抛下一番毒辣台词后离开床边,在关上房门的同时开口。 「不过,织真的是白死的吗,两仪式?」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这女的——真是专挑我逃避的问题刺人痛处。 ◇ 夜晚来临。 四周一片昏暗,唯独今晚,连走廊上也没响起脚步声。 躺在沉稳的黑夜中,我反刍与那女子之间的对话。 不,正确地说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织会代替式而死? 有能力回答的织不在了。 ——织已经不在了。 他是为了什么原因消失的?为了换得什么而消失的? 喜欢作梦的织总是在沉睡,但他甚至放弃了睡眠,选择在那个雨夜死去。 他是我再也见不到的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会的自己。 原本是我的织—— 我潜入意识之中专注地追溯记忆,试图找出他的结论。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接近了我。 是护士吗?不,现在的时刻早已超过午夜零时。 这种时候若有访客上门,那就是—— 一双手擒住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掌开始使力,想直接折断我的颈骨。 (/5) 「啊——」 颈上的压迫感令式发出喘息。她无法呼吸,脖子被人紧紧勒住。 式用看不见的双眼凝视眼前的对手。 『……不是——人类。』 式缓缓地接受了眼前的异状。 不,那个轮廓确实是人形,但压在她身上勒着她的人早已断气多时。 自行移动的死人袭向病床上的式,施加在颈上的力道毫不间断。她抓住对方的双臂试着抵抗,双方的力量之差却显而易见。 再说——死亡不正是她的期望吗? 「——」 式停止呼吸,放开死人的手臂放弃挣扎,不在乎就此送命。 即使活下去也没有意义可言。明明没有活着的实感却得存在,根本是种苦行。她甚至认为,就此消失才符合自然之道。 对手加重力道。 式被扼住的实际时间还不到几秒钟,却流逝得十分缓慢,如橡皮筋般越拉越长。 死人勒着活人的脖子。尸体的手指有如不带体温的木材,陷入她的咽喉。 这场杀人行动毫不留情,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意志存在。 式颈部的皮肤裂开,自伤口流下的鲜血是她活生生的实证。 她将会死掉——像织一样死掉——舍弃生命。 舍弃……?这个字眼拉回式的意识。 她突然产生疑问。 他是不是——欣然赴死的? ……没错,她没想过这一点。 先不提理由,织选择死亡是否出于自愿? 织不可能想死。 因为——死亡明明是如此孤独又毫无价值。 死亡明明是如此黑暗,让人毛骨悚然。 死明明比什么都来得恐怖——! 「——我才不要。」 式瞬间鼓起力气。 仍然受制的她以双手抓住死人的手臂,一脚抵在对手肚子上—— 「我才不想再掉进那里了——!」 ——竭尽全力狠踹这团肉块。 死人的双手带着血在皮肤上一滑,松开她的脖子。 式从床上站起身,死人扑向了式,双方在没有灯光的病房里缠斗在一块。 那是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体格比她高上两个头,无论式再怎么挣扎仍被对手按倒。 她被人抓着双臂一步步地往后退,很快撞上狭小个人病房的墙壁。 当背部一抵上墙,式已做好觉悟。她早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对手制住,故意朝窗户所在的方向逃跑。 问题在于——这里有几层楼高。 「——别犹豫。」 她告诉自己,松开格挡对方的双手。 死人朝式的颈项伸出手,但还没碰到——她已抢先用重获自由的手打开玻璃窗,两人纠缠成一团向外坠落。 ◇ 在坠落的刹那间,我抓住死人的锁骨将它甩到身下。位置调换成我在上,死人朝向地面之后,我仅凭着直觉纵身一跳。 地面已近在眼前。 那具尸体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则在落地前往水平方向跳了出去。 唰唰……!我滑过医院中庭的泥土地,以双手双脚着地。 尸体坠落在医院的花圃内——而我一路滑进相隔甚远的中庭。虽然用连在道场都没练过的高难度动作神乎其技地着地,从三楼坠下的重力仍令我四肢麻痹。 我的周遭只有中庭栽种的树木,以及在异变发生后依然没传出任何声响的寂静夜色。 我动弹不得,只感觉得到咽喉的痛楚。 啊——我还活着。 而且——那个死人也还没死。 既然不想死,我该采取的行动也变得十分清楚。在被杀之前先杀了它。光是浮现这个念头,我胸口的空虚便消失无踪,种种感情也随之转淡。 「怎么会……」 我喃喃自语。 面前的遭遇竟让我清醒过来。 没错——先前烦恼的我好像笨蛋。 答案居然如此简单—— ◇ 「真是吓到我了,你是猫吗?」 一个辛辣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式没有回头,拚命忍受着地带来的冲击。 「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判断今晚是紧要关头,就过来监视。好了,现在可没时间休息。真不愧是医院,有新鲜的尸体可用。因为保持灵体状态无法入侵,那些家伙改为动用武力了。杂念附身在尸体上,准备杀了你当新躯壳再转移过去。」 「这一切都是你的古怪石头害的吧。」 式依旧趴在地上开口,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先前的迷惘。 「哎呀,你知道吗。嗯,这点确实是我的失误。我在病房布下结界不让灵体进入,没想到它们为了突破结界,居然去找来躯体。一般而言,它们应该没那么聪明。」 呼呼……魔术师愉快地笑了。 「是吗,那你就给我想办法处理。」 「知道了。」 魔术师一弹手指。 对于看不见的式来说,这一幕不知是什么情景。魔术师用香烟的火星在半空中划下文字后,拉长的文字投影与死人的身躯交叠。 当如尼符文这传自遥远的国度、遥远的世界,只以直线构成的魔术刻印开始回转——倒地的尸体起火燃烧。 「啧——用我手边的f(ansuz)太弱了吗。」 魔术师发出抱怨。 被火焰包围的死人缓缓站起来。它完全骨折的双脚不知为何还能动,只靠肌肉拖着脚步朝式定来,身上的火焰没多久即消散无踪。 「喂——你这个诈欺犯。」 「这样算吗?要破坏人体大小的物体难度很高的。如果还活着只要烧掉心脏就好,但对死 人就行不通了。因为已经死了,就算缺了手臂或脑袋对它都没差。你应该知道,杀害何破坏是两回事吧?若想要解决它,不是靠火葬场等级的火力——不然就要找得道高僧来。」 「不用解释这么多。总之,你就是应付不来。」 式的发言似乎伤了魔术师的自尊心。 「即使是你也没办法啊。死人已经死了,所以杀不掉。很不凑巧,凭我手边的装备虽然能杀人,却无法消灭它。我们先逃再说。」 魔术师往后退,可是式没有移动, 理由并非从三楼坠落时跌断了脚。 少女仅仅开口嘲笑。 「管他是死了还是怎样,那依然是具『活尸』对吧?既然如此——」 式抬起匍匐的身躯, 宛如一头俯低背脊扑向猎物的肉食动物。 她触摸自己的咽喉,皮开肉绽的伤口正流着血,上头残留着被勒出的指印——不过,她还活着。 这感觉让式心醉(发颤)不已。 「——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杀给你看。」 式轻轻解开包住眼睛的绷带。 直死之魔眼出现在黑暗中—— 她纤细的双脚一踏地面,猛然往前冲。 死人挥出双臂迎击奔来的式。她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沿着眼睛所见的线单手撕裂敌人。 式的五爪如斜肩一斩般扎进尸体的皮肉里,一路从右肩划向左腰。 她的指骨因而骨折,对手所受的伤却远比她更重。 尸体像具断了线的人偶般颓然倒地。它唯一还能动的手从地面爬过来,抓住式的一只脚——被她毫不犹豫地踩烂。 「死亡的肉块,不该站在我面前。」 她无声地嘲笑着。 她还活着。先前的空虚心情简直一扫而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 「式!」 魔术师呼唤少女,扔来一把短刀。 式拔出地面的刀子低头望向还在蠢动的死人,一刀刺中尸体的喉咙。死人的动作轧然而止——可是…… 「笨蛋,要杀就杀本体!」 异变比魔术师的斥暍声来得更快,白雾在式刺中尸体的瞬间窜了出来,拚命逃进式的体内。 「————」 她颓然跪倒。 杂念原本受式的意识阻挡无法附身,却算准她沉醉于杀人亢奋感的时机趁隙侵入体内。 「最后下手太轻了吗?蠢蛋。」 魔术师冲上前——式的身躯却伸出一手制止她,用行动表明「别靠近我」。 她的身体以两手握住短刀,让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式原本空洞的眼眸恢复强韧的意志,抿起原本发僵的嘴唇咬咬牙。 刀尖触及她的胸口。 她的意志还有肉体——都不容一介亡灵亵渎。 「这下你就别想逃了。」 这声呢喃并非对任何人而发,式只是告诉自己。 她直视着在体内蠢动的物体之死。 虽然将贯穿两仪式的肉体,但她深信刀子只会杀掉无法存在的杂质,绝不会伤害自己。 于是,她在手上使力。 「我要杀了软弱的自己。绝对不把两仪式——交给你这家伙。」 短刀流畅地扎进承认自己不想死的少女胸膛。 ◇ 她抽出银色的刀刃。 少女的身体没有流血,只感受到胸口被刺的疼痛。 式一挥短刀,彷佛要净化沾染刀身的污秽怨灵。 「……你说过,要教我使用这双眼睛吧。」 她的声调渐渐稳定下来。魔术师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有附带条件。我会教你使用直死之魔眼,条件是你要协助我做事。因为我的使魔没了,正想找个好使唤的手下。」 这样啊。式没有回头看她,静静地回答。 「帮你做事的话,有机会杀人吗——?」 她的呢喃,连魔术师听了都为之战栗。 「嗯,当然。」 「那我就答应你,随便你使唤。反正除了杀人,我也找不到其他目标。」 悲哀的式直接缓缓地倒向地面,不知是受到至今所累积的疲倦——还是贯穿自身胸膛的激烈行为影响。 魔术师抱起她的身躯,注视她闭上双眼后的睡脸。式的神态不止熟睡那么轻描淡写——根本是死者冻结的容颜。 魔术师注视着这张面容良久良久,最后喃喃开口。 「没有其他目标吗?这也满悲惨的,你还是没搞清楚。」 她看着式安稳的睡颜恨恨地说。 「既然叫伽蓝洞,意思就是可以无止境地填塞啊。你这个幸福的家伙,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魔术师说完后,对自己竟讲出肺腑之言的不成熟举动啧了一声。 ……真是的。什么真心话,她明明早已遗忘多时了。 /伽蓝之洞 我以为我又坠入梦中、沉入意识深处。 再也不存在的织,另一个我。 他是为了换得什么, 为了守护什么而消失的? 我回溯两仪式的记忆,找到了答案。 我猜想——织守护了自己的梦。 那个同学就是他对于幸福生活的梦想吗? 或者,那名少年是他期望成为的男性? 我已无从得知。 可是,织为了保住少年和式消失了。 留给我如此深沉的孤独。 晨光射入室内。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睡眼惺忪地睁开恢复视力的双瞳。 我躺在病床上。那个魔术师想必巧妙地掩饰了昨晚发生的状况。 不,比起这些微枝末节,还是想想他吧。 我保持卧姿迎接清晨的空气,连脖子也不转一下。 不知有多久没在晨光中醒来了。 强而有力的耀眼阳光淡淡洒落,缓缓扫去我心中的黑暗。 刚获得的临时生命—— 与再也回不来的另一个我融为一体,逐渐消失在光亮中。 两仪织的存在,与他的梦想一起逐渐消失。 如果哭得出来,我很想流泪,可惜眼眸一片干涸。 我决定一生只哭一次——不该为此哭泣。 正因为失去的事物永不复返,我决定不再后悔。 他应该也盼望, 像这片在朝阳下渐渐变淡的黑暗般干净的逝去吧。 ◇ 「早,式。」 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 我转头望向一旁,相识已久的朋友就站在那里。 一副黑框眼镜配上不烫不染的黑发,他真的一点都没变。 「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嗯,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式,只有你一直在保护我。 「黑桐干也,听起来好像法国诗人的名字。」 听到这句呢喃,他破颜一笑。 那寻常的笑容,就好像我们只是一天不见后又在学校重逢。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之下藏着多少的努力。 只是——我记得和他之间也有个约定。 「幸好今天放晴,很适合出院。」 他尽可能以最自然的态度说道。 对于身怀伽蓝洞的我来说,这比什么都来得温暖。 比起哭泣,我的朋友选择露出笑容。 比起孤立,织选择承认孤独。 ——但我还没 有做出选择。 「……啊,原来有些东西并没有消失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脸上彷佛与柔和的阳光合而为一的笑容, 一直看到厌倦为止。 ——虽然知道这么做无法填补胸口的空洞,这仍是我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他柔和的笑颜, 与我记忆中的笑容如出一辙。 /伽蓝之洞 完 境界式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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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 在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也不该会有变化的病床上,她衰弱的身体正微微发抖着。 理应不会有人拜访的门被打开了。 虽然听不见脚步声,但来访的人物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访客是男性。有着高大壮硕的体格。脸上的神情严肃而笼罩着阴影,彷佛一名挑战无解难题的贤者。 恐怕——这个人有着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吧。 男人以凶恶而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闭塞感。 这束缚让病房内产生了宛如真空状态般的错觉。 就连不畏惧死亡、只担心短暂余生被局限住的她,都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死亡的不安。 「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浑重的声音,像是怀有什么苦恼般回响着。 她——巫条雾绘将已经丧失视力的双眼转向他。 「你是家父的友人吗?」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不过巫条雾绘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帮助失去家人的自己,一直在支付医疗费用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 雾绘发抖地如此问道。 男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另一具身体,你想不想要。」 在这句超脱现实的话语中笼罩着一股魔力。巫条雾绘暗暗感觉到。于是她莫名地毫无抵抗,便接受了男人所提出的要求。 经过短暂的沉默,她颤抖着喉咙点点头。 男人也点了点头。 然后举起他的右手。 将雾绘长久以来的梦想, 以及不断延续下去的恶梦,同时给予了她。 而在那之前——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从已成为废墟的地下酒吧中解放之后,她踏着虚弱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 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头也开始晕眩。 要是不靠着什么东西,就没办法顺利往前移动。 恐怕,是因为刚才所承受的暴行吧。 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凑辱的五名少年中,其中一人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球棒用力往她背上挥打。 已经不痛了。不对,应该说,她原本就没有痛觉。只是觉得很沉重。从背上传来的恶寒折磨着她,背后被殴打的事实让她内心变得扭曲。 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流泪,她忍耐着被凑辱的时间,然后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然而,今天这段路彷佛永无止境般地遥远。 身体无法灵活行动。 她看到路边橱窗上所反射出的影子,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对于没有痛觉的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伤。因此虽然她知道自己背后遭到殴打这件事。但她却无法注意到由这件事所引发出的另一个问题——她的背骨已经骨折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够判断自己身体是正在承担痛苦的。 不行去医院。瞒着父母偷偷去看的医院又离这边太远,就算打电话给医生,肯定也会被问到受伤的理由。 不擅长说谎的我,没有把握瞒过医生的追问。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 她喘着气,往地面倒去。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扶住。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表情严肃的男性。 「你就是浅上藤乃吗?」 声音隐隐透露着不容否定的感觉。 她——浅上藤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全身彷佛都被冻结住的恐惧。 「你的背骨裂开了。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回家的。」 没办法回家,这个词汇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将藤乃的意识束缚起来。 这样,不行。我不要回不了家——不要回不了宿舍。现在只有那里,才是浅上藤乃唯一能休息的地方。 藤乃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是夏天,那个男人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外套。 而且不管外套也好里面的衣服也好,全部都是黑色。 看着像披风一般的外套和男人严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让藤乃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 「想要我把你治好吗?」 像催眠术般,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魔力。 让藤乃连自己点头同意的事也没有发现。 「知道了。我这就来治好你身体的异常。」 男人表情不变,将右手放在藤乃的背上。 然而在那之前——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兴味索然地回答道。 ◇ 不过,在那之前——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穿黑色外套的男人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地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彷佛神的声音,在小巷中沉重地回响着。 5 矛盾螺旋 小时候,这个小小的金属片是我的宝物。 弯曲的、小小的、仅仅拥有一种机能上的美。 银色的铁片有点冰冷,当用力握紧时会感到一阵痛楚。 喀锵,一天的开始把它转半圈。 喀锵,一天的结束把它转半圈。 我小时候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心里都会感到很骄傲。 因为,每当听到那个声音时的我总是抱有想要哭出来般的心情。 喀锵,喀锵。开始时一次,结束时一次。 一天正好能画出一个圆形,就这样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转啊转啊,不厌倦也不费力。半是欢喜半是忧伤。 不停转动的每一天,就如同理发店的招牌。 但是,如同无尽螺旋的日子唐突地结束了。 银色的铁片只是冰冷地……毫无喜悦之情。 用力紧握的手渗出血来……毫无悲伤之情。 那是当然的。铁终究还是铁。里头并不存在幻想。 八岁时知道现实以后,铁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耀眼的存在。 那时候我明白了。所谓的变成大人,就是明智地将幻想取代。 自以为早熟的愚昧,让我骄傲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矛盾螺旋 /0 今年的秋天很短。 明明还不到十一月,感觉就好像已经要进入冬天一样。在这个时候,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秋巳刑警碰到了一件诡异的怪事。 由于工作的关系,在这个接触死人数目仅次于医院的职场上,总是免不了会流传些奇闻怪谈之类的恐怖传说。大家通常对这种事情尽量都不去谈论,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理所当然地,即使是面对一般怪谈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秋巳刑警,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也与目前为止所听闻的故事有着明显的差别,毕竟那可是堂皇地以怪谈作结而记录在正式报告书上了啊。至于这份原本应该没人注意的派出所报告之所以会落到他的手中,恐怕是因为他喜好神秘事物的怪癖在署里相当有名的关系吧。 这起事件,起初是当成说谎的窃盗案来处理。 内容相当单纯。十月初,距离市中心不远的某个住宅区一角发生窃盗案。犯人是某个专趁屋主不在时闯空门的家伙,受害的人家共有十户以上,而这故事是发生在其中最高级的公寓里某一户。 犯人是有前科的闯空门惯犯,他不是有计划地进行犯罪的类型,而是心血来潮就会溜进附近的公寓。犯人如往常一般随随便便地走进第一眼见到的公寓,随意选择没人在家的房间并潜入。 问题是那之后,隔没几分钟犯人急忙跑到了最近的派出所来求救。虽然犯人惊吓过度导致说话内容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大致上意思是在公寓里头发现那一家人的尸体。于是留守的警官便和犯人一起赶去现场。然而,跟犯人描述的完全不一样,那一家人都还健在,而且还幸福地吃着晚饭。 犯人为此大感不解,认为他行为可疑的警官一问之下,发现对方是为了偷窃才会到那栋公寓里,最后这件事其以闯空门未遂之罪名逮捕落幕。 「啊?什么跟什么啊。」 秋巳刑警读完报告后大喊,底下的椅子被他坐得嘎吱作响。 要说奇怪也的确是件怪事,但也不是说有多特别到能够引人注意。 根据报告书记载,犯人既没喝酒也没有吸毒,精神方面也毫无问题。一个闯空门惯犯突然发疯跑去警局乱报案而被逮捕,说少见也的确是很少见。 不过这种琐碎、而且也已经结案的事件(说起来这是否算得上事件还是个疑问),现在可没有时间去理会。 现在的他就像三年前一样忙碌。在巷子里失去行踪的人越来越多,让人怀疑那个事件是不是再次发生了。虽然没有公开,但十月以来已经出现了四名失踪者。要堵住被害者家属的口也越来越困难了。 在这种情况下可没多余的时问来调查这种疯子胡言乱语的事件。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这个事件给吸引住了。 「可恶。」 他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拿起电话。打给呈交报告的派出所。对方迅速地接起电话,他便询问这起事件的相关细节。 例如是否已经和犯人所说的「发现尸体的房间」周围几户人家确认过,以及犯人对于尸体的描述有没有什么矛盾。 得到回答正如所预想,派出所当然向隔壁的人家询问过。至于犯人所描述的尸体状况,就算是疯子的胡言乱语也未免太过于详细了。 道谢后放下电话的同时,背后传来了声音。 「你在那边干什么啊大辅?快点,出现第二名死者的遗体了。」 「已经发现了吗?这么说来今天又是吃剩下的。」 是啊,对方点头回答。 秋巳刑警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俐落地转换思考模式。再怎么在意这份报告书,毕竟都是已结案的事件。现在也不应该以它为优先。 于是,就连被称为搜查一课最好事的秋巳刑警,也忘了去追究这桩诡异的事件。 /1(矛盾螺旋、1) 明明十月才刚开始,街道上却异常寒冷。 时间接近晚上十点。 风很冷,夜晚的黑暗如刀锋般锐利。 这时候街上原本应该还很热闹才对,但今晚的景象却如此阴郁,让人忍不住怀疑时钟是否慢了一个小时。寒冷的天空就算下起雪来也不意外,让人不禁想着,冬天似乎提前来临了。 大概因为这样,总是人潮拥挤的车站前感觉也就不若平时那般繁华。 从车站走出来的人几乎都拉着上衣的领子,毫不犹豫地直接往自己的家走去。说到「家」这个名词,是无论再怎么小也能让人温暖安歇的地方。特别是这么寒冷的日子里,每个人都会加快脚步回家吧。 流动的人群所散发的热气很快地消失。街道显得比平时更加黑暗。 少年一直观看着这样的景象。 离车站前有一段距离的路上,在一台罐装饮料贩卖机的旁边。有一位少年好像在躲藏般坐在那里,眼神看起来似乎并不太正常。 抱膝而坐的少年,乍看之下很难分出性别。 细致的脸庞和纤瘦的身躯。染成红色的头发并没有整理而任其随意翘起。年龄约十六、七岁。飘栘不定的眼神十分细腻,要是做点女性化的装扮,再从远一点的地方观看,搞不好真的会被认为是女性。 少年的牙齿喀喀地打颤,服装也有点奇怪。脏兮兮的牛仔裤上面配着一件群青色的大外套。但是里面居然打着赤膊。 少年不知道是很冷——还是在忍耐什么,他只是一直喀喀地撞击着牙齿。 不晓得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多久了。 从车站出来的人影开始稀少起来。不知不觉间少年被几个年轻人包围起来。 「唷,巴。」 其中一个年轻人用轻蔑的口吻喊道。 然而红发少年完全没反应。 「……胭条。你这家伙,竟敢忽视我们!」 那个年轻人粗暴地抓住少年的外套,将他拉了起来。 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年纪和少年差不多大。旁边另外围着五个年龄相仿的人。 「什么嘛,一休学就翻脸不认人啊?是吗,小巴巴已经是社会人士了,所以不会跟我们这些混混在一起了是吧,嗯?」 啊哈哈哈,众人笑声四起。 少年——巴什么反应也没有。 男子哼地一声松开抓住巴的手,接着一拳打在少年的脸上。少年被揍的瞬间发出锵的一声,好 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上。 「——」 「别想装死,混蛋。」 男子嘲弄似地骂道,旁边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声音让少年——胭条巴从冲击状态中恢复过来。 「……胭条……巴。」 巴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彷佛思考已经停止,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从口中说出名字的动作,就好像是让自己再次启动的仪式。 回过神来,巴瞪视着眼前的男子。 这群人曾经是他的同学。 对他们都还有印象。在普通的学生当中,总是会有一部分的家伙会变成专门欺负弱小的不良学生。 「相川吗。你这家伙,这个时间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该说的话吧。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跑去出卖肉体呢,毕竟小巴巴你可是柔弱的女孩呢。」 对吧,男子向周围的同伴问道。 当然巴并非女儿身。只是在高中时,因为他体型很纤瘦、加上名字的关系,让他常常被同学们嘲笑。 巴什么也回答,只是随手捡起地上的空罐。 「相川。」巴叫着对方的名字。 在对方张开嘴正准备回应的瞬间,巴拿着空罐,直直地往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伸了过去。 男子的嘴被空罐塞住。随即巴一掌就往空罐用力拍打。 「呜……!?」 男子忍不住倒在地上。吐出的空罐上面还沾着血迹。 男子的同伴惊愕之余,连动也动弹不得。 他们只不过偶然见到了从高中退学的老同学,想上前找点乐子。以为只有自己才会使用暴力,却没想到巴会先动起手来。 所以,对于同伴被打倒的事情,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相川。你这家伙还是一样没什么大脑呢。」 胭条巴一边说着一边朝倒在地上的男子头部猛踢。宛如踢足球一样用脚尖施力。与淡淡的语气相反,脚下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 男子就这么动也不动了。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脖子折断了? ——还是因剧痛而无力站起来?确认这一点之后,巴跑了起来。 他跑的方向并非行人较多的车站前,而是更为安静的小巷里。 看到巴逃跑,对方总算理解他们的立场了。 打算敲诈点零用钱的对象,不但出手殴打同伴,让他嘴里流血倒在地上——现在还打算逃跑。 「那个混帐,开什么玩笑——看我宰了你!」 其中一人大叫着,激动的情绪迅速传达给其他人。他们为就好像在追捕逃走的雌鹿一样,为了报复而追了过去。 … 看我宰了你吗? 听到那伙人的叫声,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些家伙明明是认真的,却没认真思考过话中的含意。没有杀人觉悟的家伙,居然向才刚亲手体验过的对象叫嚣「我要杀了你」,简直轻率至极。 ——我明明才刚杀过人啊。 卡答卡答卡答……刺杀人体时的触感在脑海中复苏,我险些吐出胃里的东西。 我一试着回想就浑身发抖。牙齿颤抖得几乎敲碎,脑袋里简直像有暴风肆虐般一团混乱。 那些家伙并不明白杀人这行为有多么严重,正因为不明白才能轻易说出口。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教你们。 干涸的心灵让我扬起嘴角。 ……我不认为自己的性格特别凶暴。虽然以牙还牙是我的信条,但像今天这样加倍奉还地打昏对手还是第一次。今晚的我并不正常……不,或许我只是渴望变得不正常罢了。 ——地点就挑这附近吧。 我钻入夹在两栋建筑物之间称不上是道路的小巷,那群家伙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我。正确地说,是我故意让他们追上的。 我在无人注意的暗巷内停下脚步,确认五人都追来后扑向带头的家伙。 我一掌拍向对手的下颚。外行人的斗殴等于是反覆的揍人与挨揍,谁先挺不住就会单方面地遭到痛击。我非常清楚,打起架我没有胜算——要打,就得拿出真正想杀对手的气魄。 我下手毫不留情。因为唯一的生路就是在他扑过来、其他人包围我前一一撂倒敌人。 挨揍的家伙企图还手,我的指尖却抢先一步刺进他的左眼,触感宛如钻入一团偏硬的明胶。 「咿——不要啊啊啊啊啊!」 那家伙痛得惨叫。我趁机抓住他的脸,鼓起浑身之力拖着他的后脑勺往墙壁砸。 砰地一声,带头的家伙摇摇晃晃地瘫软倒地,一只眼流出血泪,后脑勺在墙上划出一道血迹。 ——伤成这样也还是不会死。 面对这片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状,赶来的四人愕然地呆立当场。 他们应该看过打架时流的血,但多半是首度目睹生死关头的流血场面。 我抓准空档袭击最接近的对象,先拍出一掌,揪住对方的头发让他低头,接着弯起膝盖用力往上顶。膝盖骨传来鼻梁断裂的感触,一举夺走对手反击的意志。 我连续三次以膝盖撞击他的脸,朝奄奄一息对手的后脑杓用尽全力挥肘。强劲的冲击震得我的臂骨嘎吱作响,第二个人就此倒下,鲜血喷上我的膝盖。 「胭条,你这混帐——!」 两个人。看到两个同伴倒地不起后,那些家伙总算有所觉悟,剩下三人毫无理智与秩序地一起扑向我。 一旦被包围,接下来的结果显而易见,光凭我一个人不可能应付三个对手。 我不断挨打遭踹,轻易地被逼到墙边瘫坐下来。 他们用力殴打我的脸颊、踢我的肚子,然而我冷冷地观察到,这些家伙攻击的暴力程度不如我刚才的行为。 ——只不过是三人合力围殴一个毫无抵抗的对象。 这种暴力,没有明确想「杀害」对手的意志。 可是再继续挨打的话,我迟早会死。即使一拳一脚不至于造成致命伤,不断承受攻击终究会伤及心脏。非得持续忍受被殴打的痛楚直到死亡的时刻到来,说难熬倒也挺难熬的。 ——看吧。即使没有杀意,人依然能够轻易杀人。 那是罪吗?像我一样抱着明确的杀意杀人,或是像他们一样无意之间错手杀了人,哪一种行为的罪比较重? 如雨点般的拳脚不断落下,我以混乱的脑袋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脸庞和身上已全是瘀青,也习惯了疼痛。那些家伙恐怕也习惯了不断殴打我,才收不了手。 「你长了张可爱的脸,下手倒是很重嘛,胭条!」 砰!我被特别强劲的一脚踹中胸膛,开始咳个不停。不知是口腔内破了皮还是内出血,我竟咳出血丝。即使他们三个没有发现,再多围殴几秒钟脏条巴大概就会死……此时我终于察觉,我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乎。 那些家伙的拳头打中我一边眼睛,划破眼皮。正如红肿的眼皮遮蔽视野,我的意识也即将中断—— 喀啷…… 一个清脆的音色响起。 如钤的声响,比拳脚打在人体上的钝响细微得多。 三名少年停止动作,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他们方才走进来的小巷入口,我也张开瘀肿的眼皮注视来人。 「——」 意识冻结了。 我的目光牢牢钉在那人身上无法转开,除此之外不出别的解释。 伫立在小巷入口的人影——正是如此脱离常轨。 当着这片寒空,那家伙赤脚踩着浑圆的木屐。木屐的黑漆匠色与红鞋带衬托得那双白皙的 裸足越发醒目,印象强烈得让人哑然失声。 不,撼动人心的奇异之处还不仅如此。 那人身穿橙色的和服,不是豪华的正装,而是可以在祭典上看见的简朴款式,居然还在和服上披了件红色皮夹克。 喀啷……声音再度响起。 木屐敲打地面的声响一步步地靠近。 摇曳的发丝、衣物的摩擦声。和我——胭条巴的意志无关,我感到自己的双眼正直盯着这个人物,不放过任何细微动作。 人影以若无其事的自然态度定上前。 一头彷佛用浓墨晕染的黑发长度不到肩膀,随意剪短的发型很适合他。 人影拥有纤细的身体与轮廓,雪白的肌肤与——一双彷佛直视我灵魂的黑眸,以及跟肮脏暗巷不相衬的幽美站姿。 她好像是个女人。 ……不,她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应该称作少女。因为相貌太过端正,要说她是男是女都说得通。当然,无论她是男是女都一样美得让人发寒。然而,我却察觉这个人是女性。 「喂。」 融合和风与洋风的少女粗鲁地开口。 她一脸不悦地看着我们,毫不顾虑地走了过来。 原本包围我的三人组先是有些困惑,接着开始围住少女。这群已对暴力麻痹的家伙,对此刻出现的女人产生了欲望。他们暴露出乎常压抑的感情,威吓着她。 「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群家伙缓缓地逼近,三人似乎齐心一致想包围她不让人跑掉。人渣!我这么唾骂,却无能为力。这顿毒打让我的手脚处处瘀青,使不上力气。 我无法忍受那名和服少女被这群像假货一样的小鬼玷污。不——她有可能被这种杂碎玷污吗? 「我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没长耳朵啊?」 其中一人定到她身边怒吼。 她没有回答,只是随意伸出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真的像魔法一样。 少女纤细的手臂抓住包围的年轻人轻轻一扯,他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兜转一圈,头下脚上地摔倒。 那是叫内股的柔道招式吗?她一连串的行动明明十分迅速,却自然流畅得宛如慢动作播放的影像。 剩余两人扑向和服少女。她仅仅一掌拍上对手胸瞠,其中一个便瘫在地上。我得用上激烈的暴力手段才能打昏一个人,她却只靠最低限度的动作就让两人丧失意识,过程花不到五秒钟。 这个事实使我战栗,最后一个家伙也发现对手并非常人。 哇啊!他惊叫一声拔腿就跑。面对逃跑的背影,少女抬腿踹向对手的头,那记漂亮的回旋踢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便撂倒最后一人。 「啧,脑袋硬得跟石头一样。」 少女轻轻弹舌,抚平凌乱的和服衣摆。 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仅仅注视着她。 ——在这个连路灯、甚至是月光都照射不到的垃圾堆中,唯独她的头顶仿佛有银色光芒倾注而下。 「喂。」 少女回过头来。我想说些什么,但嘴里满是伤口讲不出来。 她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扔向我,熟悉的钥匙落在眼前。 「这是你掉的东西吧。」 她的声音直透我脑海深处。 ……钥匙。啊,是我刚才被揍时掉的吗?她之所以过来,是为了把如今已不重要的家门钥匙还给我吗? 事情办完之后,少女转过身去。 没有道别也没有安慰,她像出现时那般踏着如散步般悠然的步伐,渐行渐远……彷佛我根本无关紧要。 「——别……」 我伸出手。 我想挽留什么?为何试图挽留她? 我——胭条巴也觉得这种疯女人无关紧要啊。 可是——可是,我受不了现在被人抛下。不管是谁都好,我不想被抛弃。我没有任何价值、其实只是个赝品的冲动涌上心头,让人无法忍受。 「你先别走!」 我大喊着起身……虽然试图起身,却站不稳。我全身上下教在抽痛,扶着墙壁好不容易才半弯腰站好。 和服少女停下来,回头抛来的目光冰冷得令人背脊生寒。 「干嘛?我可没捡到其他东西。」 她淡淡地回答。脚边明明倒着五个人,这家伙却毫无感触。 「喂,你该不会想直接闪人吧?」 当我奄奄一息地开口,她终于环顾周遭的惨状。 倒地的家伙之中也包含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的两个人,是粗劣暴力行为导致的结果。 哼~少女扬起眼珠注视着我。 「放心,他们都没死。躺在那边的家伙眼睛废了,但这点程度的伤死不了人。第一个醒来的家伙会自己想办法吧,还是你要马上找人来帮忙?」 她以怎么听都只像是女性的高音,说出男性口吻的台词。 我点点头。 「是吗?可是该连络哪边才好?警察?还是医院?」 少女认真地问了个脱线的问题。 我本来只想到叫救护车,不过若将我刚才的行动视为正当防卫,找警察处理或许比较快。然而—— 「——不能找警察。」 为什么?她的目光在问。 ……不知为何,我下定决心将绝不该说出口的秘密、我的最后底牌告诉她。 「我杀了人。」 时间彷佛暂停了几秒。 少女似乎产生兴趣的定过来,仔细观察着吃力地靠在墙边的我。 「感觉不太像耶。」 她讶异地说。从她将手抵在唇边陷入沉思的反应来看,这家伙也不敢肯定。宛如发高烧时喃喃吐出呓语般,我继续自虐地告白。 「是真的,我是刚刚才杀的。对方被我用菜刀捅得肚破肠流,还砍下头颅,不可能还活着……嘿嘿,条子这会一定聚集在我家里,满眼血丝地搜索我吧。没错,等天一亮我就会声名大噪——!」 我发觉的时候,已经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听着自己无聊的笑声……不知怎地,听起来也像是在哭。 「这样吗,应该是真的吧。那你也别叫救护车了,一给人发现就会直接被关进铁窗……啊,你是因为衣服沾到血才脱掉的吗?我还以为是流行呢。」 少女冰冷的手抚过我的胸膛。 「——什……」 我倒抽一口气。她说的没错,我是因为被血溅到才会脱掉上衣。我只穿着裤子,赤裸上半身披着夹克逃出来。 ……她知道。这女人明知我是杀人犯却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激起我的不安。 「你不怕吗?我可是杀了人啊。杀一个人和两个人还不都一样,你以为我会放知情的你离开吗?」 「——杀一个人和两个人才不一样。」 和服少女不快地眯起眼睛,反倒把头凑过来。 ……我在身材上明明高一个头,气势却被从下往上看的她压倒。 被那双黑眸牢牢盯着,我不禁吞了口口水。我之所以倒抽一口气并非被她的气势震摄,只是看得入迷。至今为止,我不曾为了人类感动过。十七年的人生中,我不曾对任何事物如此深深着迷,不曾这样感动到忘我的地步。 ……没错,我从不曾觉得人类如此美丽。 「我是真的——杀了人。」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少女低下头轻轻一笑。 「我知道,我也一样啊。」 随着一阵衣物摩擦声,彷佛完全失去兴趣的她转头离开,踏着喀啷喀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 不想放那个背影离去。 「别、别走,你不是说你也一样吗!」 我想追上前却摔倒在地,勉强再次站起身瞪着回头的她。 「那就救救我啊,我们不是同病相怜吗?」 我自以为是地拚命大喊,完全不像平时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丢人现眼。听到这没有理由的突兀要求,少女惊讶地瞪大双眼。 「同病相怜……嗯,你的确空荡荡的。不过你想要我帮你什么?摆脱杀人罪吗?还是治好你身上的伤?很不幸,这两者都在我的专门范围之外。」 ——嗯,没错。 我想要她帮我什么? 虽然希望她救救我,我却想不清具体而言要她怎么救我……这个渴望明明深深烙印在胭条巴心中,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 「——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你先把我藏起来。」 总之,这是最优先的问题。 她面有难色地开始思索,充满人味的举止和先前的缺乏感情正好形成对比。 「你说的藏起来,是要我提供藏身之处吗?」 「没、没错,你只要协助我躲到隐密的地方就行了。」 「这座城市里没有哪个地方是隐密的,若不想被人发现,就只有自己的家里吧。」 少女一脸为难地说,这种事我当然晓得。 或许是疼痛害我暴躁起来,我对她吼回去。 「我就是不能回家才要你帮我啊!难道你要让我躲你家吗?你这个笨蛋!」 可恶!我恶狠狠地骂着。此时,少女意会地点点头。 「可以啊,想住我家就随你住吧。」 「——咦?」 「小事一桩,你就想要我帮这点忙啊。」 她迳自往前走去,没朝我伸出手也没扶我一把。 虽然如此,少女的背影仍说了声「跟我来」。 我——跟上了她。 只是跟着她走,围殴所受的伤与刺杀人时留下的心灵创伤都被我抛诸脑后。 我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她超然前行的背影。 她是一个人住吗?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非问不可的问题堆积如山,我却什么也无法思考。 ……没错,虽然从前我不曾相信过,但这或许就是命运。 因为早在许久以前,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2(矛盾螺旋2) 喀哒,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时间差不多快到十点了,我在工作中累得精疲力竭的身体才刚刚躺上床不到几分钟。那声音将我从浅眠中吵醒,昏昏沉沉地打着盹。 自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只有一次。 有人拉开与邻室相连的纸门,被裁切成长方形的光亮注入我已熄灯的黑暗房间。是母亲吗?我睡眼惺忪地看过去—— ——每次我都会在这时心想,要是没看见那一幕该有多好。 拉开纸门的人是母亲。因为逆光的关系,只看得出她正站着。比起她的身影,我仅能直盯着纸门后的邻室惨状。 父亲趴在廉价的暖桌上。原本茶色的暖桌染得通红,伏倒的父亲身上不断淌出鲜血,流在榻榻米上……简直像坏掉的水头龙一样 「巴,去死吧。」 呆立不动的人影说道。 直到刀尖刺进胸膛之后,我才想起那个人影就是母亲。母亲拿着菜刀往我的胸口捅了一刀又一刀,最后将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 要说是恶梦,的确是场恶梦。 我的夜晚总是这样落幂。 …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仿佛从耳朵深处传来的声响让我睁开眼睛,发现两仪已经出门了。 坐起遍体麟伤的身体,我环顾一圈观察房间内部。 此处位于某栋四楼楼公寓的二楼一角,是和服少女的家。不,与其说是她家,不如说房间来得正确。从玄关通往起居室的走廊大约一公尺长,途中有扇门通往浴室。 起居室似乎兼作寝室使用,放着她刚刚所睡的床铺。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因为用不到所以空着。 ——昨天晚上,我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小时,抵达这个房间。挂在公寓入口的邮箱名牌上标着两仪,应该是她的姓氏。 她——两仪将我带回房间之后,连句话也没说就脱掉皮夹克躺上床。 漠不关心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不由得心头火起,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袭击她。考虑归考虑,万一她大声呼救引来一堆人那可不妙。犹豫到最后,我决定用放在地上的坐垫当枕头睡觉。 等到我醒来时,那女人已不见人影。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忍不住呢喃。恢复冷静后回头想想,两仪的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大。与其说她是女人,以少女来形容更为贴切。 如果她十七岁,应该是学生。她去高中上课了?不,这房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室内只有床铺、冰箱与电话,挂在衣架上的皮夹克以及衣柜。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音响,没有廉价杂志,甚至连张桌子都没有。 我忽然想起那家伙昨晚说过的台词。 听到我说自己杀了人,两仪回答我也一样……那句不带现实味的话说不定是真的。因为这房间就像是逃死人的藏匿地点,近乎病态地缺乏生活感。 想到这里,一股恶寒窜过背脊。我以为自己抽到黑桃a,其实搞不好抽到了鬼牌。 ……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在这待太久。虽然想向她道声谢,既然本人不在那也无可奈何。我像溜进来行窃的小偷般踏着谨慎的脚步,走出陌生少女的房间。 来到外面,我漫无目的地四处逛。 我一开始紧张兮兮地走在住宅区的道路上,世界却与我无关地一切如常,像时钟的指针般反覆上演没有变化的日常生活。 结果不过如此吗?我自暴自弃地走向大马路. 街上也是老样子,没有到处搜索胭条巴的警察,也无人向我抛来面对杀人犯的轻蔑目光。看来尸体还没被人发现。 没错,就凭我这种半吊子犯下的罪行,不足以让世界立刻产生改变。我目前还没遭到追捕,却也没心情回自己的家。 中午过后,我抵达设有狗铜像的广场.我随便挑张长椅坐下来,仰望大厦墙面上的大型电子布告栏。 几个小时就这么茫然地过去了。 今天明明是非假日,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却十分热络。人行道上满是路人,每当红绿灯一转绿,过马路的大批人潮就堵住车道。 其中大多数人的年龄和我相差无几,大都面带笑容或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他们的神情里没有迷惘,不——是想都没想过何谓迷惘。 在那些家伙脸上连思考的思都找不到,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实现梦想、为了实现深信的未来而活的样子。 无论哪个人都露出理解一切的表情往前走,但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 是所有人?还是只有一小部分? 真货与赝品。我一直瞪着无法融入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出真货,却完全分不出来。 我自人潮别开眼神,仰望天空。 对了——至少我并不是真货。我本来以为自己货真价实,却轻易地暴露了本性。 ……直到进高中以前,胭条巴曾是田径界著名的短跑选手。我在国中时代不知败北为何物,从不曾看着其他选手的背影冲过终点。我深信自己可以继续缩短记录,也毫不怀疑我的运动才能。 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奔跑。唯有这一点曾是我的真实,我也曾抱着不输给任何阻碍的心。 然而,我放 弃了跑步。 我家原本就不富有,父亲在我读小学时失业,从此家里环境变得越来越糟。母亲本来是名门闺秀,据说与娘家断绝关系跟父亲结了婚。 父亲失业不再工作,而不知世事的母亲什么都不会。 生活在逐渐崩溃的家庭中,我比其他小孩更早熟。我在不知不觉间已开始谎报年龄打工,设法支付自己的学费。 我不管家里的问题,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就够吃力了。 我自己工作,自己上学,全凭自力进入高中。在不再当成父母看待的双亲与生活费的双重压力下,只有奔跑是我唯一的救赎。 所以,我不管再怎么累仍坚持参加社团,也进了高中。 可是我才刚开学不久,老爸就出了车祸。他不仅开车撞到路人,更糟糕的是没有驾照。付给对方的赔偿金似乎是母亲低头向娘家借来的。我在那段期间什么也无法思考,不清楚详细情况。 车祸纠纷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周遭的变化。我和双亲明明已经没有干系,但只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学校方面的态度突然改变。 过去出力甚多的田径社指导老师露骨地对我视若无睹,本来把我捧成期待新星的学长们也施加压力,要我退社。 但这些遭遇我都习惯了,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家里。车祸令父亲失去微薄的收入,已无力支撑家计。母亲虽然打起不习惯的零工,赚得的钱却只够支付水电费。 父亲打从数年前开始就没有正职,最后还无照驾驶撞死了一个人。这些谣言加油添醋地传遍附近邻居之间,令他再也不出家门。母亲忍着被人私下说闲话的压力继续打工,却无法在同一个地点工作太久。最后我光是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轻蔑地叫我滚。 ……周遭的欺负行径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激烈,我却不觉得愤怒。因为老爸真的撞死了人,遭人歧视或侮辱都是理所当然的。有错的不是社会,而是我的父亲。 说是这么说,我也没把怒火的矛头转向双亲。 当时,我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厌倦。我对身边的种种纠葛厌烦不已,不管再怎么做、再怎么努力,反正结果都一样。既然我无论跑得多快,家庭这麻烦都会绕过来挡在前头,未来也可想而知—— 我一定是在那一刻放弃抵抗的。 追求社会上理所当然的生活就得遭遇打击。只要接受我的人生注定如此,就不会觉得自己不幸。这和小时候一样。我以聪明代替幻想,决定一个人活下去。 放弃之后,我感到再继续念书也很可笑,从学校休了学。不,若不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我就养不活家人。只要够年轻,不管有过什么经历都找得到工作机会。我半吊子的良心,让我没办法抛弃家人。话虽如此,我打从休学离开高中后就再也没有和双亲讲过话。 我明明曾热爱奔跑,奔跑明明曾是我的救赎,到头来我却发现那不过是发生了一些不幸后便可以抛弃的东西,不禁愕然。 不再有人称赞我的表现,也不再有时间跑步。我喜爱奔跑的心情,输给了这些活像找藉口似的理由。 若我的喜爱是货真价实的——若奔跑对我来说无可取代,是胭条巴这个人的「起源」,我不可能放弃。 ……小时候,父母曾带我去牧场看马。看着那匹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马,我哭了起来,那不顾一切奔驰的身影令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如果人真的有前世,我大概是一匹马吧。奔跑这个行为,曾让我感动得如此深信。 然而,我却是假货。 没错,我只不过是深信自己货真价实的赝品罢了—— 「——结果还杀了人。」 我试着发出低笑。 分明一点也不开心却笑得出来,人类真是故障多多。 我已厌倦仰望天空,转而眺望街道。 ……人潮还是一样源源不绝。 那些面带笑容或一脸若无其事的家伙不可能是真货。正为了某个目标而活的人,怎么可能在游乐场所浪费时间。不,就算他们的目标正是玩乐——我也不承认这种「真货」。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这时,我突然清醒。我——应该没抱着什么强烈到足以产生这等独善想法的主张才对。 找看看手表,就快到傍晚了。 总不能在广场上待好几个小时,我只得漫无目标地告别奔流的人群。 ◇ 路灯微弱的光芒,照亮陌生的住宅区道路。 从伙阳下山之后,我连走了三小时。 我烦恼着该在什么地方过夜,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两仪的公寓一带。 只要一堕落,人是否就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我不禁傻眼。 我——胭条巴这家伙明明对切换感情的速度之快很有自信,这下子哪还有什么快不快的,根本是依依不舍嘛。 我抬头一看,两仪的房间没有开灯,似乎不在家。 「——算了,就当作顺便。」 我明知屋里没有人在无法进门,却还是爬上楼梯。我想藉由面对冷酷的现实,替紧抓着唯一求生稻草不放的自己做个了断。 我踏着铛铛作响的铁梯,走到位于二楼角落的公寓门口。 我今天早上离开时还插在信箱里的报纸不见踪影,两仪大概回来过一趟。我敲敲门,没有任何回应。 「看吧,果然没人。」 我准备离去时,试着转动门把。 ——动了。 房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了。 屋里黑漆漆的。我的手仍放在门把上,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我该不会就这么站上好几个小时吧?刚浮现这念头——身体己滑进门缝之间,潜入室内。 我吞了口口水。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我竟会这么做! 虽然我自认是个罪犯,却讨厌犯罪的行径。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厌恶卑鄙的行为。明明厌恶犯罪,我居然继杀人之后又入侵民宅——不,这是不可抗力,而且那家伙不也说过「想住我家随你住」吗!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我边在内心支离破碎地找藉口边往前走,从玄关踏上走廊,从走廊进入起居室。 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喘着气,蹑手蹑脚地前进。可恶,这下子真的要变成小偷了。电灯,开电灯啊。都是周遭太黑,我才会行迹可疑起来。啊,不过开关在哪里? 我摸索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 此时——玄关传来开门声。 两仪回来了。我还来不及做好准备,屋主已点了灯并拉开房门。 她打开门,露出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入侵民宅的我。 「——怎么,你今天也来啦?干嘛连灯也不开。」 两仪就像责备同学般冷冷地说完后,关上房门脱掉皮夹克。她直接坐在床边,把手伸进拎回来的便利商店购物袋里掏来掏去。 「要吃吗?我讨厌吃冰品。」 她扔了两盒冰淇淋过来,是哈根达斯的草莓口味。她为何不介意我这个入侵者是个谜,为何跑去买自己讨厌的食物也是个谜团。 我以双手托住冰凉的冰淇淋杯,动员所有的理性。 这女人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她明知我杀了人……虽然不知道她相信了几分……却提供自己的房间给我藏身,难道这家伙也是警察追捕的对象……? 「……喂,你是什么危险人物吗?」 哈哈哈哈!听到我将自己的事扔在一边这么问,和服少女放声大笑。 「你这人真怪。喔——危险、危险人物啊!这 形容挺贴切的,正合我意!」 两仪认真地大笑,一头没有剪齐的黑发摇得凌乱不堪,在我看来真的只像是危险人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嗯,没错。像我这么危险的人物,这附近一带可没有第二个。不过你也很危险吧?所以我是怎样都无所谓吧?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 和服少女抿嘴一笑,抬头望着我……她的面容透出一股脆弱的沉静,有如获得新玩具的小孩子。「不……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你叫我帮忙的吗?我只是没别的事要做,就帮了你。你没有地方睡觉对吧?可以暂时待在这里,反正干也最近都不会过来。」 ……因为没别的事要做,就帮了我? 这算什么东西,有这么可笑的理由吗?我的脑筋确实不正常,但还没坏到会相信这种蠢话的程度。为了证明这点,我至少也要看穿这家伙有没有撒谎。 我瞪着和服少女。她完全不在乎我的目光但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摆出堂堂自若的态度。 ——不敢相信。真令人头疼,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两仪这番话全出自真心。 难道说,这个人不需要一般的理由?这名少女可能没想过比如我们是朋友、有钱可赚之类简单易懂的连系。 「你是说真的吗?明明没有任何回报,却愿意藏匿我这种可疑的家伙?你该不会有嗑什么药吧?」 「你很失礼耶。我讨厌药物、人很正常,也不会向警方告密。如果你希望我通知警方的话,我是会做啦。」 没错,我也不担心她会告密。无论如何,我都想像不出来这家伙连络警察的场面。我担心的是更基本的问题。 「拜托……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耶。让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来家里过夜,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我是问你不在乎吗!」 「咦?男人想找女人上床的话,不是会去别的地方过夜吗?」 当她一脸愣愣地回答,我哑口无言。 「我想说的是——」 「真罗嗦。要是不喜欢待在这,你去找其他藏身之处不就行了?何必特地看我的脸色。」 少女断然驳斥我,手又伸进塑胶袋里掏出番茄三明治……她似乎真的没把我放在眼哩。 「那我就睡在这里了,你没意见吧!」 我气得大吼,两仪却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没意见,如果嫌你碍事我会直说。」 她大口大口咬着三明治回答,让我不禁全身无力地坐在地上。 唯有时间缓缓地流逝。 总之,我决定改变态度。切换感情的速度之快可是胭条巴的优点,我转而为今后作打算。 暂时不缺地方睡觉了,至于餐费,靠手边的三万圆大概能撑一个月。在这段期间,我必须摆脱警察追捕找出活下去的方法。 「——嗯?」 我突然产生疑问,为什么今晚这户公寓的门没有上锁? 「喂,为什么你没锁门?」 「那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没有钥匙啊。」 「——啊?」 我听了差点昏倒。 两仪这女人说她没有自己家的钥匙。她只有在睡觉时才锁门,外出时只是把门关上。 据她本人表示,反正出门时有小偷闯入也不会危及她。 我能够入侵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说真的,这房间里之所以什么都没有,该不会是有常客窃贼的关系? 「你这个笨蛋,起码带着钥匙吧!没有的话,就去跟房东借复制钥匙啊!」 「连复制钥匙也没有。这不重要吧,门没锁对你又不会造成困扰,那种玩意拿着也是累赘。」 ……可恶,她说来就是这么满不在乎。以现实问题而言,没有钥匙我无法放心。一方面是担心自身的安全,但两仪的生活岂非问题更大?我忘掉方才对她而发的复杂抗拒感,认真地替这个不知世事的家伙烦恼起来。 「别说傻话,没有钥匙的家根本不算是家。等着瞧,我干脆连门锁都换成全新的给你看。」 「……要换是无所谓,不过你有钱吗?」 「少瞧不起人,这点小意思算什么。我今天晚上就换新锁,你从明天起要记得锁门!」 我说完后站起身。 我可是在搬家公司做过事,学过全套房屋改装的工程,像公寓房间这种程度没几个地方是我修理不了的。在我直到两天前还在上班的公司仓库里,应该有门锁的存货。 受到一股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冲动驱使,我冲向夜晚的都市。 我明明不知何时会被警察追缉,却发现自己正认真地考虑着该如何冒极大的风险溜进公司。 ……真是的,我也没资格教训两仪。 居然想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人溜进从前任职的公司偷锁,我也变得十分缺乏常识啊。 /3(矛盾螺旋、3) 自从我住进两仪的房间后,将近一星期的时光流逝。 由于我和两仪白天都会出门,一直过着只有晚上睡觉时碰面的古怪生活。不过相处一周下来,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毕竟不太方便,我们互报了姓名。 那家伙的全名叫两仪式。令人惊讶的是她真的是高中生,除此之外我便一无所知。 两仪喊我胭条,于是我也喊她两仪。她本人不喜欢别人以姓氏相称,但是我实在无法直呼她「式」。 理由很简单,只因为我没有这么深的觉悟。我不愿与迟早必须水远分别的对象太过亲近。一旦直接叫她「式」,我一定再也无法离开这名少女。我不知道哪天会被警察逮捕,这种关系只会碍事。 ◇ 「胭条,你没有女人吗?」 某个一如往常的夜晚,两仪盘腿坐在床铺上毫无前兆地问。 两仪的问题总是来得如此突兀。 「女人……要是有的话,我又怎么会跑来这里。」 「这样吗,你长得明明很有女人缘啊。」 「被这种不带感情的口气称赞,我也不会开心的。再说,我已经在女人身上吃够苦头了。」 「——喔,为什么?」 大概是产生了兴趣,两仪探头望着躺在地上的我。从躺在床边的我眼中看来,她只探出头的模样十分可爱。 「你是同性恋吗?」 ……我撤回前言。我居然认为这家伙可爱,肯定是一时迷惑。 「怎么可能。我只不过觉得麻烦罢了,实际交往的经验不怎么有趣。」 话说回来,我本来不太喜欢异性。我高中时试着和别人交往过三个月,但那段关系并不甜蜜,反倒互相造成压力。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聊起往事。 「我可没要求太多喔,但对方却对我要求多多。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勉强应付着她。」 没错。我买了那家伙想要的东西,也照她的期望打扮得光鲜亮丽,她的要求我大致上没什么办不到的。虽然每次都能博得她的欢心,我反倒越发心冷。还有做爱,也不像大家所说的那么刺激。 ……两仪专注地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后来我渐渐感到厌倦。问题不仅是周遭的环境,我觉得要将时间、金钱甚至是感情与他人(那家伙)分享好麻烦。尽管我还算喜欢她,但要发泄性欲,一个人处理就行了。 ——如果我是普通学生,时间应该多得用不完,可是我却没有自由的空闲。和那家伙相处的时间越多,我就得睡得越少。没有多余时间的我,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谈恋爱吧。」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开口提分手。 我不 想向满脸幸福的她扔出一句「我们到此为止吧」,害她哭泣……无论伤人或伤己,都很可笑。 「不过你们分手了吧,你是怎么甩掉人家的?」 「拜托,别只把我当坏人看,是她甩了我。我们在爱情宾馆办完事之后,她突然说『你没有看着我。你光顾着注意我的外表,不肯去看我的心』。老实说,我倒是大受打击。」 当我耸耸肩谈起经过,两仪失礼地笑了出来。 「了不起,居然说『不肯去看我的心』!哈哈,你还真是碰上棘手的女人,胭条!」 床垫的弹簧嘎吱作响,她在床上笑得滚来滚去. 「我刚才说的话有哪里好笑,这可是苦涩的青春回忆耶?」 我气得站起来。此时,两仪突然停止动作注视着我。 「不是很好笑吗?人显露的部分只有外表,她不要你看外表,非得要人去看心这种看不见的玩意,这女人可不寻常。不寻常就代表异常,这不是很可笑(注1:日文中的可笑与怪异写法相同)吗?如果希望你看见内心,写在纸上不就得了?胭条,你跟她分手是正确的。」 两仪冷静地侮辱着我,往床上横躺下来。她像只猫一样直盯着我的脸,难以启齿地开口。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但『看不见』的不安一说出口变成谎言了吧。即使不明白依然相信,才叫恋爱。所谓恋爱是盲目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的对话像平常一样干脆地告一段落,我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来。 我在熄灯后就寝的寂静中思考。 「女人」感情丰富的生物已让我吃够苦头,但这位少女应该不会像那样单方面的压迫别人。不,对象若是两仪,不论是多大的麻烦我多半都会笑着接受吧。 ◇ 第二周的夜晚。 我开门走进房间时,两仪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或许是把我当成野猫看待,听到也没有起身的迹象。 不过,她的漠然今天令人庆幸。 我掩着挨揍的脸颊,坐在地板上。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床边的时钟正在转动,时针和分针都指向十二。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讨厌时钟的盘面,还是电子钟比较好。我总觉得在旋转的时钟里没有容身之处,为此感到恐惧。 「好痛!」 被人踹过的脚抽痛起来,我忍不住叫出声。 两仪宛如死了一般深深沉眠,没有被吵醒的样子. ——我漫无理由地望向她的侧脸。 ——共同生活两星期之后,我只发现一件事。 这家伙简直像具人偶。 她躺在这张床上时总像死人般沉睡。她不是一到早晨就会起床,而是因为有事要办才从死亡中复活。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去高中上学,看来并非如此。 关键在于电话,每次接到不知从何处打来的电话,两仪便会回复生气。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电话里讨论的内容很危险。 但两仪一直等着电话响起,等不到的话,她就始终像具人偶留在这里。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我觉得她流露的姿态很美,一点也不悲哀。两仪只为了自己该做的事而欣喜、复活,散发出没有半分冗赘的完美。 我第一次遇见本来认定不存在的「真货」。那是我曾深信无疑的事物,是我想成为的目标。一种只要拥有自己,就毫不在意其他任何事物的纯粹强韧。 「——式。」 我的口中吐出两仪的名字。音量比呢喃更加细微,宛如一声叹息。 然而,两仪却完全清醒过来。 「——怎么,你又搞得浑身是伤。」 她突然睁开双眼,随即皱起眉头。 「有什么办法,是对方主动找碴的。」 我告诉她事实。今天回来的路上我被一对陌生的两人搭档缠住,打了一架。我当然撂倒了对手,不过毕竟是外行人,自己也受不少伤。 「你有学过什么吧?明明练过武还这么弱。你喜欢挨揍吗?」 两仪从床上坐起身开口。 她口中的学过什么,是指练柔道或空手道这一类的? 「别擅自决定,我在武术方面可是门外汉。不过谈到打架的话,还算有中上的实力啦。」 「这样吗。看到你揍人时使用手掌,我还以为你一定练过武术——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要用手掌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从前也曾因为用手掌打架被称赞过。揍人的时候,没锻链过拳头的家伙每挥出一拳都会弄痛自己的手,再多打几拳都快骨折了。因此外行人最好用手掌揍人。不,在某些武术里,掌击反倒比拳头更具实战性。 当然,我对这些诀窍一无所知。 「因为手掌比较硬啊。压扁空罐的时候,大家不都用手掌吗?哪有人用拳头去压的。」 「那是因为用手掌压比较方便吧。」 两仪冷静地回答,我却感觉得到她是真心佩眼。 她一直盯着我的脸不放,我总觉得很难为情,强行继续话题。 「对了,两仪你才练过武术吧,是合气道?」 「我对合气道只是略有接触,真正从小练到大的功夫只有一种。」 「从小开始练?难怪这么强。看到你对逃跑对手的后脑杓补上那记飞踢,有练武的人果然不一样。对了,武术里真的有什么必杀技吗?」 我自己也觉得问了个蠢问题,两仪却认真地思索着。 「类似的招式有是有,大家都以使出这招就能打倒对手为前提来锻炼,要说是必杀技的确没错。不过我没练这类招式,本来练的就是我流功夫吧。」 我锻炼的是临阵时的心境,两仪往下说。 「透过心境重塑身体。只要拥有面对战斗的心境,一切将变得截然不同。从呼吸到步法、视野、思考……全都会重塑为战斗专用的状态。连运用肌肉的方式也会改变,感觉或许就像变成另一个人。 面临应战之际,要凝聚身心全神以赴。这是武术的入门训练。我们家却只顾着追求这一点,就结果来说是追求太过火了。」 她这段彷佛轻蔑自己的台词,让我不解地歪歪头。 「干嘛不高兴,只要够强就好了,也不会像我一样失手被围殴。一瞬间解决三个大男人,你的我流功夫还真厉害。」 我想起与两仪相遇时她那俐落的身手说道,她似乎有点吃惊。 「那可不是我的功夫,只是依样画葫芦模仿别人罢了。再说,我还没用过我家流派的武术。」 两仪轻描淡写地说完可怕的话,又一头栽回床上睡着了。 ◇ ……蒸气从某个地方冉冉冒了出来。 咻~、咻~的声响,彷佛来自童话故事之中。 没有开灯,房间好黑。 这里好热。 唯一的依靠只有烧炙铁板的声响,与如溶岩般的红光。 四周的墙壁上并排摆着大大的坛子。 细长的管线散落一地。 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蒸气声与水咕嘟嘟的冒泡声…………………………………………………………………………………………………………………………………………………………………………………………夜晚来临,我突然睁开眼睛。 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看看手表,时间刚过凑晨三点,距离起床时间还有很久。 望向床铺,没找到两仪的身影 。 ……那家伙,偶尔会在深夜出门散步。话虽如此,也不必挑草木都已沉睡的时候在外面漫步吧。 要去接她吗——?我明知道为了留在这里过夜,尽力不接触对方的私生活是不成文的规定,还是浮现这个念头。 一直烦恼到最后,我站了起来。 就算两仪强得不得了,她依然是与我同龄的少女。更何况,那家伙的服装也足够吸引深夜在外闲逛的蠢蛋们注意了。 我正下定决心来到走廊上,发现玄关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少女一如往常地穿着和服配皮夹克,伫立在门口。 两仪依旧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怎么,你回来了啊。」 我总觉得兴致勃勃却被打断,忍不住向她开口。 两仪瞥了我一眼—— 有一瞬间,我以为会死在她手中。 没开灯的走廊一片昏暗,唯独两仪的眼眸闪烁着蓝光。 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无法呼吸、无法正常思考,仅仅呆立不动。 「——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的声音响起。我回神时两仪已穿越我身旁,烦躁地脱下皮夹克扔在床铺上。 两仪坐在床上,靠着墙抬头注视天花板。 我忍住残留在背脊的恶寒走回房间,往地板坐下。 一段漫长到几乎让人丧失意识的沉默流逝——少女突然开口。 「我刚才去杀人。」 听到这句话,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是这样啊,我只有点个头。 「不过却白跑一趟,我今天也没找到想杀的对象。刚才在走廊看到你,我想挑你下手或许就能满足,结果还是不行,杀了也没意义。」 「……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我老实地说出心声后,两仪回答「所以我才说不行啊」。 「我想要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不过,光是杀人没有意义。毫无目标地深夜在街头漫步,简直像个幽灵。我迟早——会毫无里由的杀人。」 两仪看来好像正对着胭条巴说话,其实却没在跟任何人交谈……她有如毒瘾发作的吸毒者一般茫然失神。 这种情况至今从未发生过。刚和我邂逅时的两仪即使深夜会出门散步,也不至于像这样带着满身的杀气回来。 「你是怎么了?两仪。这么消沉根本不像你,振作点!」 很奇怪的是——我居然一把抓住至今不曾碰触过的少女肩膀。 真不敢相信,比任何人事物更加超然的她……肩膀竟是如此翠薄。 「……我很振作。 夏天也有过这种感觉,那个时候也是——」 两仪好像察觉了什么不好的事,话声半途中断。 我放开她从床边离开。 两仪不再靠着墙,横躺在床铺上。 「喂,两仪。」 我试着呼唤,但没得到回应。这家伙以前曾说心是看不见的。因此,她绝不会对别人吐露肉眼看不见的烦恼。 没错——两仪是孤独的。 虽然过去的我也一样,却还是结识了几个泛泛之交蒙混过去。 但这家伙应该没有点头之交吧。她和我不同,连细节都完美无比,不需要粉饰寂寞。 「——两仪,你有朋友吗?」 我的背靠在床边,发问时不去看少女的脸庞。 有,两仪思索了一会后回答。 「咦,有吗?你居然有朋友!?」 两仪冷静地点头,与我大吃一惊反应正好相反。 「这样就好解决了。即使是吐吐没有意义的苦水也好,碰到沮丧的时候,就把满腹牢骚全部发泄给他们听啊,就算只是一时发泄也会轻松不少喔。只要抛开自己的烦恼,跟朋友们随便闲扯就行了。」 「……他现在不在,跑很远的地方了。」 少女的回答,令我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两仪的声音听来十分寂寞,或许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两仪举起拳头用力槌打床铺,自顾自地开始发火 「那家伙实在太任性了!自己明明总是想到了就跑来我家,却只给了我电话号码。夏天还昏睡了整整一个月,为什么我得为了这种事烦躁得要命!」 她气得碰碰啪啪地大闹起来。 这一回,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个两仪居然在床上挥舞手脚,闹起睥气—— 不,实际上或许没有闹脾气这么简单,她可能正拿着刀子在戳枕头。谁叫床上传来的声响从碰碰啪啪变成了噗嚓噗嚓。 我不敢确认真相,决定不要回头去看两仪。 闹了一阵子之后,两仪安静下来。 无论如何,我非常羡慕那个足以让两仪如此失态的朋友。 我很想问问关于那家伙的消息。 「喂,两仪。」 「…………」 大概是心情还没恢复,两仪没有回应。我毫不在意地往下说。 「你说的朋友是怎样的家伙?在高中认识的吗?」 「……是啊,我们在高中认识的,他像个诗人一样。」 那个朋友哪些地方像诗人?和你同年吗?是男是女?我决定不追问这些,即使我知道了也没多大的意义。 「你深夜跑出去散步,是因为那个人吗?」 两仪思索了一会。 「不是。夜间散步是我的兴趣,杀人冲动也只属于我一个人,和谁都没有关系。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也很清楚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态下……哼,简单的说,现在的我漂浮不定,甚至让你都感到不安。」 两仪有如事不关己般淡淡的叙述道。 「不安——我才没觉得不安……」 「你明明才刚说过,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悦耳的声音落在我的颈背上……彷佛有条冰冷的蛇沿着我的脖子爬过。有这么一瞬问,我怀疑躺在背后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人类。 「看吧,你刚刚又动了这念头。不过你搞错不安的方向了,我之所以杀人是因为缺乏活着的真实感,你不包括在范围之内。」 ……什么意思?她想说即使杀了我——胭条巴,两仪式也不会开心吗? 「可是——对了,你还是该找个新的藏身之处,胭条。我虽然没有活着的真实感——不过两仪式一定喜欢杀人。」 两仪如同告白一般严肃地悄然呢哺。 她用偏低的声调吐露不安的心情,话声断断续续……可恶,这女人本来就离我很远,现在感觉更在千里之外。 这令我有所领悟,我有多怕这个家伙——受她吸引的程度就有多强烈,不,是更凌驾于恐惧之上。 「——笨蛋,你才不是那种人!」 总之我就是想否定两仪的话语,接着往下说。 「你只是情绪不稳而已。赶快连络你那个朋友,把什么天大的麻烦问题通通扔给他。交朋友不就是为了互相打气吗,没有彼此交心的话迟早会分开——」 我一口气讲到这里后突然中断。就像刚才的两仪,我在感情的驱使下脱口而出,发觉了不该发觉的事实。 「——就是这么回事。我先睡了。」 我满怀苦涩地抛下一句总结,躺在地板上。没理会两仪后来说了什么,选择睡觉。 今晚我没有自信再跟两仪继续正常地谈话。 ……理由很简单,我方才所说的话深深刺痛自己的心。 没错。无论再怎么尝试,都轮不到我扮演她的朋友。 /4(矛盾螺旋、4) 那一天,我人在初次遇见两仪的暗巷中。 尽管现在还是白天,只要没有行人来往,此处连街头的种种噪音都听不见。当时的血迹早已消失无踪,我独自伫立在巷内呼出白雾。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十月进入尾声,自从我抛下家庭、工作与一切逃跑后即将满一个月。 然而,警方似乎没有通缉我的迹象。 不仅如此,我明明每天经过百货公司检查电视新闻,却从未看到我犯下的命案报导出来。我还翻阅过不少报纸,依然找不到相关报导。 那起命案和一般的街头命案类型不同。肯定会勾起电视观众的兴趣,不可能轻易当成意外处理掉。 「——难道——还没有人发现尸体?」 我听着自己喃喃自语,差点吐了出来。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家伙有什么下场——可是一想到尸体整整放置一个月无人发现的场面,强烈的忧郁侵蚀着我。 还是回去看看情况吧——不,这可不行。我没有勇气这么做,何况警察说不定已埋伏在现场守株待兔。 无论如何,我所能做的只有从外部收集消息而已。 ——只要一次。 只要电视报导出那起命案一次,我可以做个了断从两仪眼前消失。一日胭条巴是杀人犯的消息传递社会,我将对两仪造成困扰,这理由足以让我割舍心中的留恋离开这座城市。 「可恶,为什么——」 为何我离不开两仪?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风势开始转强,我随着凛冽北风的驱逐朝巷口走去。 我在马路上走了一段路,在遥远的斑马线上发现两仪的身影。除了那家伙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穿着和服配皮夹克。 我远远地看着她——找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是那一晚追逐我的不良少年之一,促成我和两仪相遇的原因。那家伙踏着熟练的步伐,极为自然地跟在两仪身后。 卡答卡答、卡答卡答。 ——情况有些不妙。 我躲进人群之中,开始跟踪跟踪两仪的男人。 那家伙跟着两仪走了一段时间后转头离开,由当时的另一个小混混接手。 那伙人似乎无意对两仪不利,仅仅在跟踪她。话说回来——依照他们的水准来说,这次的跟踪行动有条不紊得让人大吃一惊。 监视他们一小时之后,我想到应该找出那些家伙换班后去了什么地方。 那个挨过两仪一记飞踢痛得打滚的家伙,正好结束跟踪慢慢走远。我快步追上去,看到那家伙走进我刚才去过的暗巷。 ——是陷阱。 不管是为了什么,有陷阱出现无疑是种不祥的象征。 我在通往暗巷的羊肠小道入口处停下脚步,定睛凝视巷内。从这个位置,不知能不能 设法查出他们的企图。 我眯起眼睛望去,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那里。 那身穿酒红色长大衣的修长人影,应该属于男性。 他留着长长的金发,脚边跟着一只黑色德国牧丰犬。即使远远眺望,也看得出他脸上瞧不超人的势利神情—— 对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 一串流畅的发音掠过耳畔。 我赫然回过头,发现背后什么人也没有。 我连忙回望暗巷,可是穿大衣的男子也消失无踪。 冰冷的北风呼啸而过,我的身体格格打颤。 我抱住与腋条巴的意志无关兀自颤抖的身躯,拼命忍下莫名想哭的冲动,感觉到秋季与我的末日即将到来。 ◇ 那一夜的小混混们正认真地监视你。到了晚上,我告诉两仪她遭到跟踪。 然而,两仪的回答却一如往常地简洁。 「这样啊。」 然后呢?她以毫无阴霾的眼眸问道。 只有这一次,我的理智终于失控。 「什么叫然后呢?监视你的人可不只那伙人而已!你对穿红大衣的外国人没有印象吗?」 「我可不认识有那种闲情逸致的人。」 两仪就此打住,不再对跟踪话题有所反应。 她大概失去了兴趣。只要她判断一件事对两仪本人来说很无趣,无论事情将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影响,她都会放着不管。即使蒙上杀人的罪名也不在乎,在她眼中重要的并非外界评价,唯有自己的心情。 ……啊,我也希望能像她一样豁达,觉得如此自然而为的两仪十分高洁。但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那些家伙——不,那家伙是真货。 他的危险性不是我或其他小混混这些赝品、人造物能够相提并论的,他和两仪一样散发出纯然令人生惧的气质。 「听我说!这可不是事不关己的问题,你正是当事人!好歹也顾虑一下我有多担心好吗!」 也许是对大吼大叫的我感到厌烦,和服少女俐落地在床上盘腿坐起仰望着我。 我想,这一刻我真的发起脾气了。 理由并非两仪对自身的危险太漠不关心,还要更单纯。也就是—— 「嗯,你说的跟踪问题的确与我有关,不算事不关己。但你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那是因为—— 「笨蛋,我当然担心了。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因为我——对你有意思。」 现场针锋相对的气氛轧然而止。 ……说出口了。马上该消失的我,冲口说出绝不能告诉她的心声。 这句告白——为了我自己着想,明明比任何事都更不该诉诸言语。 两仪看着我,彷佛看到什不可思议的东西。 几秒钟之后、和服少女大笑。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会对我有意思。你是被那个穿红大衣的男人给催眠了吗?你仔细回想,当时附近一定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声音!」 两仪——式笑了起来,没有当真。 她不知有什么信心,斩钉截铁地认定这不可能发生。 我当然不肯认同。 「不对!我是认真的。见到你,才让我开始觉得人是长得这么美,好不容易见到跟我很相似的人。你是货真价实的。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抓住两仪的双肩,从正面直瞪着她大喊。 两仪收起笑声,回望我的眼眸。 「哼,是吗?」 她的声音干涸。 两仪伸手抓住我的衣领——我活像张纸片似的转了一圈,仰天跌在床上。 手持刀子的两仪架在我身上—— 「那么,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刀刃触及我的咽喉。 两仪的眼神毫无变化。 她会一如往常漠不关心地挥刀,漠不关心地杀了我。 她问的不是「你能为我贡献什么而死吗?」 她的意思是,「我要为了追求快感杀你」。 ——除了杀,这家伙对爱情一无所知。 我很怕死,现在也怕得动弹不得。不过再逃避也逃不了多久。身为杀人犯的我迟早将遭警方逮捕,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社会。不如—— 「好啊,我愿意为你而死。」 我说出口。 两仪的眼眸逐渐恢复人的生气。 「随你高兴,反正我的未来已经完了。我杀死父母,一个不走运就会被判死刑。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比起上绞刑台,由你下手应该俐落得多。」 「杀死父母?」 两仪重述一遍,刀子依然抵着我的咽喉。 在死亡 解说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菊地秀行 从奈须蘑菇的作品当中传达出来的,是强烈的孤独。也可以说是对于他人的拒绝。 只不过,拒绝并非意味着否定。并非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想靠近他、讨厌这家伙所以想排挤他那种随便的态度,而是无论人类花鸟万物——都一律从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用冷淡的眼神进行观察。 这种态度大概是源自奈须蘑菇本身虽然身为感情比别人加倍丰富的人——包含希望别人接纳自己、想要接纳他人这样的感情——却不容易接纳他人,同时也被周围的人保持距离的缘故吧? 我认为倘若并非如此,是无法创作出这种彻底残酷且无情的故事。 真令人羡慕。 因为对作家而言,那意味着相当杰出的资质。奈须蘑菇并不会无谓偏袒自己创造出来的登场人物,让故事脱轨。他应该到死都不会说出什么有某人从天而降,自己只是任由他发挥这种幼稚的藉口吧。 在此先声明一下,我并非在说奈须蘑菇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举例而言,挖出同班同学的眼睛、结果被折磨个半死的巴,对于拯救了自己的式所说的「喜欢」这句话,是大众共通的感情。式一定也接受了这份情感。 尽管如此,却可以在某处感受到这两人并没有心灵相通的原因,是因为奈须蘑菇虽然试图相信这两人会心灵相通,却又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可以想见一边描绘着美丽的事物,却又在某处嘲笑着这种东西不过是假象的作者。因为奈须蘑菇的视线甚王能看透森罗万象中不该看见的事物。 彷佛为了弥补这点,这位洞察者的视线,充满着一般人类对于那样的自己抱有的——同时对登场人物们所抱持着的强烈哀伤。充斥在整篇《空之境界》当中,构成其基调的主旨,并非什么哀愁这种天真的情感,而是宛如身体被切割一般的悲痛。 父母杀害小孩、朋友伤害朋友、为了找寻自己而前去杀人——以小说的题材而言,算是随处可见的各种要素,一旦由奈须蘑菇经手,便伴随着彷佛从肌肤上流血一般的重伤和痛楚,压迫着读者的胸膛。 杀人和怀疑不只存在于小说里面,也充斥在现实之中的世界。在大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手所镇压住的世界。我们活在那里面。 从本书传达给读者的那份逼真感来看,魔术和其使用者柯尼勒斯·阿鲁巴和苍崎橙子,也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道具之一罢了。作者创造出来的幻想,无法凌驾作者传达的现实。 但是,就结果看来,洞察者的视线让本篇洋溢了极为罕见的硬派诗意。 那也可以说是悲痛所孕育出来的诗。 《空之境界》能够被众多读者所接纳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点。 盼望着想要被接纳,却无法实现——或是自己拒绝了一切。 在这种怪异又不明确的人性当中,唯一一个闪耀发亮的普遍结晶——那正是本书的诗意吧。 世界确实得到了现代化的作家。 平成十九年十一月某日 一面观赏着《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 6 忘却录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naztar 录入:zbszsr 修图:kaa 浓雾弥漫的森林深处, 摇篮曲般的合唱, 绿草芬芳与虫儿鸣啼。 星空下的小山丘。 我一路前往远方。 生奶般的雾气逐渐消散, 我一路走向远方。 回家之路消失无踪。 在没有太阳的草原上, 我不了解永恒。 我和美丽的小家伙们邂逅。 我必须尽快回家。 就快接近中午时分, 遥远的彼方有我的家。 我必须赶决回家。 遥远的彼方是我的家。 绿草芬芳与虫儿鸣啼, 「不用回去,这里一直是永恒。」浓雾弥漫的森林深处, 孩子们闻始唱起歌来。 我一定,永远回不去了。 不过,永恒到底是什么? 「就是一直留在这里。」 「就是一直没有改变。」 /忘却录音 忘却录音/1 天气不是很冷的十二月过去了,我也迎接了生平第十六次的新年。 「新年快乐」这句话所代表的新年温情,让我无论听几遍都不厌倦,感到愉快。 话虽如此,我却无法享受这个新年。 因为我的心情低落到只能想着「啊~~可恶!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甚至开始认真思考,干脆忘掉有关新年的记忆。但人心没可这么方便,到头来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即使待在房间里,心情也好不起来,我忍住摔枕头、踢枕头发泄的冲动,出门前往橙子老师的事务所。 我家的家境明明只是小康,却又大费周章地准备新年这种节日。虽然家里替我准备了新年参拜时穿的和服,我却没有穿上它的心情,所以还是穿上平常穿的服装出门。 「哎呀,鲜花,你要出门吗?」 「嗯,我打算去向平日照顾我的人拜年,傍晚之前会回来。」我笑着说完之后,便离开了黑桐家。 一月一日午后,天际一片阴暗。 我总觉得那正代表我现在心情,脚步下的步伐变得轻快了些。 我原本也是很喜欢新年的。 我会变得憎恨新年,是因为三年前难忘的一月一日,在迈入一九九六年的那一天,我从乡下的亲戚家搬回老家。 ……我,黑桐鲜花,身子相当虚弱,虽然我体育课从没拿过a以外的成绩,但身边的人对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在十岁的时候,我因为「不适应都市空气」的理由被寄放在乡下叔叔家,从此之后,我只有在寒暑假才会回老家住几天,但其实我不想回家。 因为我有我自己的目的,才会接受叔叔把我收为养女的提议,并且到乡下居住。我不惜谎称身体虚弱也要离开家里,原因出在我哥哥——黑桐干也身上。 没错,如果想向哥哥告白,我就得这么做。 我不知为什么喜欢上不出色的哥哥。麻烦的是,这并不是兄妹之间的喜欢,而是把他当成异性喜欢,所以事情才会很棘手。虽然当时的我才就读小学中年级,不过早已发现自己的精神年龄比同年龄的人高。我不清楚是因为容貌、成绩等等都比他人出色,或者是我天生就很冷漠。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只是一种错觉。 可是,我对干也的感情是真的+ 那不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种程度的情感。我的认真程度已经严重到「想让他只属于我自己」、「可以的话想把他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嗯,到现在我还是认真的,只是因为现在长大了,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扑向哥哥。 这本来就是无法对人说的恋慕之情,所以我现在干脆乖乖等待反击的机会到来。 ……反击,对,就是反击。 我之所以搬到乡下去,说起来都是因为要离开干也。如果我们继续住在一起,干也一定只会把我常成妹妹看。我不在乎户籍登记上的事实,只是,让干也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认定我是妹妹,那可就糟糕了。所以我使用装病的手段离家出走,之后只要等干也忘掉我是他妹妹的之后,再突然回到家里去就行了。 于是,我开始过着再淑女也不过的生活。然而,比起爱人,被爱还是比较好的,我彻底分析过干也的喜好,要让他爱上我,就像折断竹筷那么简单。 ——你看,我的计划很完美吧。 明明是这样,却出现一个不得了的家伙来搅局。 ……唉,出现了。 这件事要回溯到三年前的新年。当我升上国中,终于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因此我为了打探情况回老家一趟。就在那个时候,干也居然带了一个高中同学回家。 那个名叫两仪式的少女,显然正在和干也交往。 所谓「煮熟的鸭子飞了」就是这么回事。我真没想到,居然会有女孩愿意和干也这种看上去靠不住的男人交往,说真的,和这种男人交往实在太没眼光了! 总之,那天我因为太过惊讶,脑袋一片空白,在失魂落魄的情况之下回到了乡下。 但在我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我收到两仪式的坏消息。她发生交通意外不幸昏迷不醒,干也又变成孤单一人了。 当时我有点同情式哟,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却一直记得她一脸开心的灿烂笑靥。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安心了,像式那种眼光特殊的人,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接下来,我只要顺利从高中毕业,然后去读老家那边的大学就好。如此便只差临斗一脚,经过八年之后,干也应该就不会把我当妹妹看了。 ……就这样,在叔叔家的阳台上啜饮着红茶的我,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虽然如此,敌人可不是简单的角色,式那个家伙,去年夏天恢复了意识。干也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暗自下定决心。 我现在已经无法等到高中毕业了,我决定诚实地面对自己。打定主意之后,手脚就得决,我立刻在市中心找到一所名校,而且是全校住宿制的高中,然后办好转学手续。 幸好叔叔和爸爸不同,他是个著名的画家,加上我成绩优秀,又拥有无可挑剔的富家千金美貌,于是我很顺利转入这间重视父母财产甚于学生成绩的礼园女子学院。 之后又过了半年,时序来到我现在觉得讨厌的新年。本来今天准备和干也去参拜,但昨天晚上式却来把干也带走了。 ……真是的。 事情已经发展成不容片刻犹豫的状态。 ◇ 我的魔术老师苍崎橙子的工房,位于工业区的正中央。 这栋奇怪的建筑物,乍看之下虽然像是废弃大楼,但里头却有设施完善的事务所。 一楼是车库,二、三楼功能不明,四楼是干也受雇的事务所。对了,哥哥事务所的所长,也变成了我的老师。 「祝您新年快乐。」 「啊,新年快乐。」我走进事务所打完招呼之后,橙子老师以慵懒的表情看着我。 苍崎橙子的年龄约莫二十几岁后半,是个英气凛然型的美女。 她身为所长,所以在职场上总是以身作则穿着正式套装,今天还拿下了眼镜,看上去更有压迫感。 「怎么了鲜花,你今天不是要跟黑桐一起出斗吗?」 橙子老师坐在所长座位上提出犀利的疑问。 「式过来把他带走了。虽然是我自己说要跷课的,不过恢复原本的计划也可以。」 「正好 ,我也有话对你说。」 ……?橙子老师有话对我说,真是稀奇。 我替她泡了杯咖啡,给自己泡了杯日本茶之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么,有什么事呢?」 「啊,我在想,鲜花是不是已经向黑桐告白了?」 老师这个人也真是的,居然用开玩笑的口吻问人家这种问题。 「没有,因为我不打算让哥哥发现。怎么了吗?」 「——真无趣。如果是黑桐的秘密被看穿了,他一定会感到很慌张。可是你却是眉头动也不动立刻回答,兄妹俩居然不像到这种程度也算少见。鲜花,你怀疑过你们不是亲兄妹吗?」 「如果不是亲兄妹,就不会有问题存在了。」 我有点别扭地回答之后,橙子老师露出了微笑。 「哎呀,你还真单纯。抱歉,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就算是我,一年至少也会说错一次话,你原谅我吧。」 「把一年一次的口误,在新年当天就用掉用,这种起跑点冲刺真了不起。对了,您要跟我说什么?」 「和你学校的事有关。鲜花,你就读的是私立礼园女子学院一年级吧?有关一年四班的事件,你曾经听说过吗?」 一年四班?莫非是—— 「是橘佳织她们班吧?我读的是a班,所以我不太清楚d班的事。」 「橘佳织?那个人是谁?名单里没有她这个人耶。」 橙子老师不悦地蹙起眉头。我也同样偏着头一脸疑惑。 我和橙子老师之间似乎有很大的代沟。 「……那个……老师说的是哪件事?」 「这样啊,原来鲜花你不知道啊。也是,班级不一样,所以没有成为话题。因为礼园分班上课,所以那件事包只有同班的学生才知道吧?」 橙予老师一个人若有所思,说起了事件的详细经过。 事件是在两星期前开始,在寒假前夕,礼园女子学院高中部一年四班教室里,两名学生在吵架之后拿美工刀互刺。 ……在礼园这种封闭的异世界,居然会发生这种伤害事件,真是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礼园这所学校如同收容所般,入学后没有相当的特权,就无法出来。校内气氛安静、停滞得像是骗人似的,明明是个不可能有暴力事件发生,干净到有些病态的异世界。 「——那两个人伤势如何?」 「伤势倒是还好,问题在别的地方。这两名学生都受伤了。鲜花,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这表示两人吵完架之后,同时拿刀互刺对吧?换句话说,那两个人没有谁吵赢了,而且是在沟通毫无交集的情况之下,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没错,吵架的内容之后再和你说,问题还在持续当中,这个事件发生之后,并没有被立刻呈报给校方,是修女校长在寒假翻阅保健室记录的时候,看到两个人受伤的报告,这个事件才会爆发出来。四班的导师似乎想要隐瞒这件事。」 四班——d班的导师,名字叫做叶山英雄,是礼园校唯一的男老师之一。不过他在去年十一月,因为学生宿舍发生火灾,被追究责任之后消失了。接任他工作的人不是修女,我记得是…… 「我觉得玄雾老师不像是那种人。」 我终于脱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橙子老师也点头同意。 「修女校长也这么说,一年四班的导师玄雾似乎非常受信任,当修女校长质问他的时候,发现玄雾皋月好像不记得这件事。在修女校长点出来之后,他才突然回想起来。虽然看起来好像骗人的,但是根据修女校长的说法,玄雾皋月不像是在说谎,她好像真的忘了那件事。」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怎么可能会把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我心里想……如果是玄雾老师搞不好真的有可能。 「回归正题,我来说说两个学生吵架的内容。因为这两人是在下课后还有其他学生在的情况下争吵,所以其中有些内容被别的学生听到,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说了出来,而且那不是一股的秘密,而是自己已经遗忘的秘密被他人揭露出来。」 「——咦?」 「也就是说,连本人都已经忘却的儿时秘密,却被对方说了出来。听说最近一个月以来,她们一直收到诡异的信件,信里头写着连本人都不记得的事。刚开始,她们并不知道信的内容指的是什么,等回想起那是自己过去发生过的事之后,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在感觉不对的情况下跑去质问对方,对方却说自己也收到了一样的信件,这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要说谁能记得自己已经遗忘的事,那么大概只有一起长大的彼此了。因此那两个学生都认定对方是犯人,于是拿刀刺伤了对方。」 听完故事后,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连本人都已经忘却的回忆,屋竟然有人写在信里寄了过来?连本人应该都不知道的秘密,在某处的某人竟能写在信上寄给本人。 「这该不会是什么新的恐吓手法吧,橙子老师。」 「不,因为信里只写着已经遗忘的住事,没有威胁恐吓的打算。即使对方像跟踪狂一样整天监视,也不可能得知以前曾经发生过、连本人都已经遗忘的事。若要说让人毛骨悚然,这件事确实让人毛骨悚然没错。」 我觉得这不仅是毛骨悚然而已了。 一开始看到这种信件,或许会觉得很有趣,但如果连续一个月都收到,那又会如何呢?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却有某个不是自己的人一清二楚,一天接着一天看着神秘的监视者寄过来的信,她们受到的精神压力一定会越来越大。 ……只发生拿美工刀互刺这种结果,也或许算是很幸运了。 「橙子老师,已经找到寄件者了吗?」 「嗯,犯人是妖精。」橙子老师以笃定的口吻说。 她的回答让我诧异得叫了出来。 「——抱歉,可以请您再说一次吗?」 「我说,这是妖精做的。怎么了,鲜花,难道你没听过这件事吗?听说在礼园里有很多通灵能力很强的女孩,因此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你大概是因为眼睛的焦距没对上灵体,所以你才会看不见,不过,这件事在住宿生之间傅得沸沸扬扬。晚上会有妖精飞到枕头旁边,等到隔天醒来,就记不得过去几天发生过的事。采集记忆似乎是妖精的工作之一,所以这恐怕是妖精做的。一年四班的事件,多半和妖精有关。」 橙子老师以平淡的语气说。我虽然在拜在这个人门下学留魔术,却无法认同她的说法。 「橙子老师,您真的相信吗?那些妖精的故事。」 「我没亲眼看过,所以不便多说,不过礼园里应该有妖精存在。因为那里具有那种气氛,礼圈与世隔绝,校内甚至连车声都听不到,在严格校规以及安静的修女支配下,年轻男女之间流行的事物都无法进入校内。而占据了大部分校地的树林,有如深远森林一样,如果在里面迷路,可能大半天都走不出来吧。空气里飘着香甜的气味,时间的指针就像老人婆的毛线棒针一样缓慢前进着……你看,这不像位于市中心的妖精故乡吗?」 「橙子老师,您还真清楚,听您的口气好像对学校很熟的样子。」 「当然罗,我可是那里的毕业生。」 ——这次又让我吓到叫出声来。 「干么那样看我。你认为莉兹拜斐修女校长,她会找外人商量学校的丑闻吗?昨晚修女校长来委托我,希望我可以查明事件的原因。我开的虽然不是侦探社,但这毕竟是校长的请求,不能推托。不过,我亲自潜进校内未免也太招摇了,真不知道该怎 么办鲜花,你说呢?」 我把头别向一边,露出一副不想再听的表情。 橙子老师不带情感地盯着我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换了个话题。 「那么,一听到妖精,你会联想到什么?」 「——妖精吗?嗯,像是长了翅膀的小女孩吧。」 我毫无自信地回答。橙子老师别具深意地露出「有梦想是好事」的笑容, 「妖精也分很多种,或许真的有那种妖精存在。不过那些都是魔术师创造出来当使魔的妖精。妖精和恶魔不同,妖精并不是从想像幻化成型的实体,而是确实被列在生物系之中,因此身体构造不可能会违反生物学。像哥布林和红帽子,从某方面来说是纯种的妖精。 妖精和龙是具代表性的幻想种族,纯粹的日本鬼也属于其中一种,他们经常会和我们进行接触。他们不像恶魔是因为人的欲念而生、而是让人召唤的被动者,是拥有自己主观意识的存在。 听说现今苏格兰一带还有妖精恶作剧的事件发生,其中有一种恶作剧会让人失去记忆。 另外像是引诱小孩进入森林一个星期左右不让他们同家,把刚出下来的婴儿换成妖精的小孩、在家门口置放兔子尸体,净是做些和孩子恶作剧一样的可笑之事。 在那此不具相关性的恶作剧当中,有一个共通点存在,那就是妖精没有得失之心。他们纯粹为了享乐去做,并非企求在事后得到成果。但是,礼园发生的事件不一样,将夺走的记忆写在信上,不论怎么想都具有恶意吧?加上在礼园现身的妖精,就和鲜花你刚才想像的一样,有很可爱的外型。」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橙子老师,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 好不甘心。 为了自尊,我自己先开口说了。 「换句话说,在礼园出现的妖精是人造使魔。之所以带有恶意,也是因为背后有操纵的魔术师存在,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嗯嗯。」橙子老师开必地点了点头。 「以前我说明过使魔,可以大别为魔术师提供自己部分肉体创造出来的分身类型,以及使用其他动物作为材料替自己办事的类型,这次的事件,一定是那种替自己办事的使魔干的,因为它只有窃取人类记忆的单项能力,居然有人去做这种像小孩一样的恶作剧,真是无聊。」 ……老师也没替我想想被强迫处理这种无聊事的心情,兀自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妖精很不容易控制,主人经常会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本来是要妖精们替自己办事,结果却变成自己在替它们办事。这是因为妖精老是会提出无理的要求。因此以前以妖精当使魔的魔术师就不多,如果有,也是第一流的高手。但这次不一样,因为对方是一个只能使唤类似妖精使魔的初学者,因此你就当作是修练吧。所以,鲜花,我以老师的身分下达命令,目的是要你查明真相,期限是到寒假结束之前,虽然我不期待你连事件的发生原因也一并解决,不过你就尽力试试吧。」 ……果然是这么同事。 我不禁有些恼怒,不过还是努力冷郭下来,点头答应。 「——如果这是修练的一环,那也是没办法。」 橙子老师站起来说着「那么,我现就在拿详细资料给你」。而住那之前,我提出唯一令我不安的问题。 「不过,橙子老师,我看不见妖精啊,我又不像老师您有那样的魔眼。」 听了我的问题之后,橙子老师不禁窃笑。 那是我从未感觉过,基至想一脚踹飞的不祥笑容。 「哎呀,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想好司以取代魔眼出方法。」 老帅一边忍着笑一边说,但到最后她还是没说到底是什么方法。 忘却录音/2 我和她两个人,一起从礼园女子学院高中部的教职员办公室离开。 ◇ 「从以前我就一直在怀疑橙子脑袋有没有问题。」 一月四日,星期一,阴天午后。 在我旁边那个负责「代替眼睛」的家伙恨恨地低声说着。我则是把视这家伙为敌的事暂时搁在一旁,并打从心底同意她说的话。 「对啊,谁不好找,竟然找你来潜入我们学校,实在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脑筋不正常。」 「你真过分,要说这次的牺牲者肯定是我啊。明明没有转学的打算,却被强迫演一出第三学期才转学的戏码。」 我们两人走在高中部校舍的走廊上,没看对方的脸彼此交谈。 ……现在走在我身边的人,正是那个名叫两仪式的少女。 礼园女子学院的学校制服,设计得像是修女参加弥撒时穿的服装。虽然像是具有黑色礼服风格的学生服,却不是适合日本人穿的制服。 即使如此,这套制服穿在两仪式身上,却完全不让人觉得不合适。 她的发丝比制服更加漆黑,却没融入身上那袭黑色衣装,纤细的肩膀与脖子,因而看起来更白皙。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给人的印象是如此强烈。 式的年纪明明比我大,为何看起来却比我年幼? 即使身高和差不多,身形却非常端正,犹如一名沉静的基督教少女。 ……总觉得非常无趣。 「鲜花,那边那两个人一直盯着我们看。」 式看着刚才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学姊。 那两个盯着我们看的学生会讨论什么,其实可以轻易地推敲出来……礼园是一所女校,学生之间不会为了男性而有利害冲突,虽然如此,她们毕竟对还是男性抱持憧憬,因此,具有中性气质的美女,不论在哪个年级都是大受欢迎。 具有这种气质的人,在礼园里并不多,要是式真的转学进来就读,一定会变成校内的风云人物。和我们擦身而过的学生们,必定是因为式具有男性英气的容貌,因此才会窃窃私语,讨论起内心的这份期待。 「她们只是觉得转学生很少见罢了,和这次的事件无关。」 「哦,明明学校在放寒假,居然还有学生在学校啊。」 「因为我们学校采取全校住宿制,所以寒假留在宿舍的学生也意外的多。虽然校舍图书馆一楼和四楼都有开,不过宿舍本身就有代用图书馆,因此来校舍的人其实不多,不过,如果是违犯校规,被修女叫过来,那就另当别谕了。」 如果被那位修女连续叫去三次就会被校方退学。老实说,我也曾经被叫去过去几次。 不论有什么理由,这所学校不容许有学生随意外出,即使是探望父母这种理由也不会被校方接受。来礼园这所学校就读就是这样,学生家长也是因为欣赏校方管理严格境,才会让自己的女儿入校就读。 像我或者好友藤乃,虽然屡次外出,却没被校方退学,是因为我们有各自的背景。 藤乃没被退学,因为这间学校的捐款有三成是她爸爸捐的,换句话说,她不可能被校方退学。 平于我呢……嗯,画家叔叔也可以替我撑腰,不过说穿了,我是礼园校方为了学校升学率雇来的佣兵,因此校方对我外出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过问。毕竟礼园是一间学校,如果学生能考上好大学,是一件再好也不过的事,礼园之所以会让我进来就读,就是因为我拥有只要报考t大就一定会合格的条件。 ……的确,念书这件事不是只有向神祈祷就能解决。礼园经营者的想法虽然势力,但我并不会觉得不满。至少我就是拜此原因所赐能够自由外出。 在我独自思考这些事的时候,身旁的少女一脸不感兴趣、用倦怠的眼神观察蒯围的校舍。而她似乎很快就感到厌烦 ,开始玩弄起胸前挂的十字架。 「真是个诡异的学校,不知道是老师去当修女,或者是修女来当老师。说到这个,刚才我看到了教堂,那里会举办弥撒之类的仪式吗?就是『蒙上天付唤的天父啊……』那种仪式。」 式提出了一个很单纯的问题。 不过她这个笨蛋,哪可能真的被上天召唤啊? 「——礼拜仪式早晚都有,弥撒则是每周日举行一次,学生有义务参与的只有礼拜,弥撒可以自由前往。像我这种高中才进礼园就读的人,因为不是基督教徒,所以并不会参加弥撒。虽然这样会给修女不同的印象,但信仰是自由的,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强制规定。礼围本身虽是历史悠久的学校,不过在几年前变成千金养成学校后,对基督教不感兴趣的女孩也不少。因为只要从礼园毕业,不管是品行多糟的女孩,介绍相亲的邀请也会随之增加。为此目的让女儿前来就读的父母应该就占了一大半,换句话说,真正为了信仰来就读的人数变少了。我想,在现在的日本,应该也不会有家长为了让女儿信基督教而让她来这里就读吧?……话虽如此,学校里确实有真正的基督徒存在就是了。」 「神吗?真要说起来,那种东西或许存在吧。」 ……总觉得有严重的不协调感。 虽说我早已习惯式的男性口吻,可是她现在这副清纯修女的模样,实在让我感到很混乱。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是其他的呢?你看到过什么东西吗?」 我一边走着,一边顺口提出这个问题。 式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我完全没看见,看起来只能等到晚上再说了。」 她露出一脸困倦的表情说道。 ……这女人拥有可以看见常人肉眼看不见物体的能力,不仅仅是幽灵而已,攘说还看得到物体容易损坏的部分,加上她的运动神经过人,本人的个性也很残暴。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和干也完全相反的「特殊份子」。相较于其他人,我最不能忍受干也被式夺止。 是的,我向橙子老师拜师的原因,说到底正是因为这家伙。如果干也的对象是普通的女孩,我在一天之内就能摆平她们,可是两仪式她就非常棘手了。 在判断出这样下去我不是对手后,我抛弃了一般的常识,拜入魔术师苍崎橙子的门下……不过遗憾的是,我的实力还是不如式,所以现在才得每天过着修练的生活。 话虽如此,但我现在的心境其实满复杂的。 说到原因的话,那是因为—— 「晚上要在鲜花的房间过夜吗……算了,既然是你的房间,那我就忍耐一下好了。」 式莫可奈何地叹着气说。 根据干也的说法,式不在自己认定为床以外的地方睡觉。可是,她却在还没看过我房间之前,就说出她愿意忍受。 这就是让我心情复杂的原因。毕竟式根本不讨厌我。我明明就讨厌式,如此一来,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让我很为难。 其实……如果没有干也这件事的话,我想两仪式算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吧。 这次轮到我叹气了。 这时,式突然盯着我看。 「鲜花,你要去哪?不是要去宿舍吗?」 「去宿舍不是也没事?总之,我打算去向四班的导师探听消息,你跟着我来吧。因为你是我的眼睛,我见过的人你都必须检视一番喔。」 「——你说的导师,是指那个叫叶山的家伙吗?」 「不是,叶山老师已经在去年十一月离开学校了。现在的导师是玄雾皋月,两个人都是学校里罕见的男老师。」 「女校里的男老师啊?在其他地方虽然一点也不稀奇,但这所学校有男性就很怪异了。」 式说得没错。 对于要将学生在毕业前培养成完美淑女的礼园来说,男老师只会是个麻烦的存在。明明为了防止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所以禁止外出,但敌人却早巳跑到学校里,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 「……你说得对。不过,这可是有内幕的哦,叶山英雄这个人,在校内并不受欢迎,甚至连有没有教师执照都很可疑,而且他似乎真的对学生下手,可是不只是修女,连校长都无法严厉惩戒他,原因出在我们学校的理事长,他现在虽然姓黄路,不过他入赘之前姓叶山。」 「原来是理事长的不肖弟弟啊?那他为什么会离开学校?」 「在十一月的时候,我人在橙子的事务所,你还记得吗?当时我说高中部的宿舍发生火灾,一年级和二年级c班以下的宿舍所在的东馆,全部都被烧得精光。礼园的学生宿舍,不仅是以年级作为区分,更细分成各个班级区域加以管理,而起火点正是一年四班的区域。当时是叶山老师不知在想什么的情况下纵了火,理事长也因而自行辞职,从那个时候起,叶山就从学校消失了。」应该是逃走了吧,我又补上一句。 火灾的消息对外完全封锁,听说连帮忙救火的消防员也被礼园的学生家长设法堵住了嘴……他们应该不希望重要女儿所就读的学校传出难听的丑闻吧? ……明明,明明有一个人因此死了啊。 「玄雾那家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与其说玄雾老师完今没有问题,不如说他和叶山相反,我想这整个学校应该不会有学生讨厌他吧。」 去年夏天玄雾老师才这所学校任教,不过他不像叶山有后台撑腰,完全是因为校长亲自推荐才过来的。我们学校追本溯源是英国某间名校的姐妹校,虽然英国的学校已经关闭,不过姐妹校礼园却还存在。校长内心的期待是把所有教师全部都换成英国人,不过却很难有会说日语的正统英国老师。在这一点上,玄雾老师因为在国外长大,所以发音非常完美,没有难听的美国腔,这一点也让修女们很高兴。」 「那玄雾这家伙是英文卷师?」 式蹙起眉头低语着……式这家伙全身散发着日本风格,她该不会对英语完全没辙吧? 「不仅仅是英文而已,听说他还拥有德文和法文的教师执照,中文好像也不错,他甚至连南美部落的方言都会讲……是大家私底下叫他『语言翻译机』的怪人……对黑桐鲜花和两仪式来说,则是不同意义上的特殊之人。而我实在不太会和那位老师应对。」说完,我便停下脚步。 英文老师的准备室位于一楼的角落。 在礼园这所学校,教职员办公室是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而每一位老师都各有属于自己的学科准备室。 玄雾老师使用的是叶山英雄用过的学科准备室。 我设法在不被式发觉的情况下,做了一个轻轻的深呼吸之后,伸手敲了准备室的门。 ◇ 玄雾皋月背对我们,面向桌子坐着。 他的桌子在窗户旁边,灰色日光映照室内。这里不像是学科准备室,比较像研究室,里面有些凌乱。 「玄雾老师,我是一年a班的黑桐鲜花,不知道校长是否已经告诉过您了?」 我话说完,他便应了声「是的」之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椅子「刷」地一声转了过来,玄雾皋月面对着我们。 「——————」 我感觉到式不由得咽了一口气。 就连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师时,也有这种晕眩般的感觉。 「哎呀,你就是黑桐同学吧?你的外表果然和我听说的一样。先请坐,今天的谈话可能会有点长对吧?」 玄雾老师轻声说完之后露出了微笑。 他的年龄大约二十五岁,是这个学校最年轻的老师,纤瘦体格搭上黑框眼镜,看上去 感觉像是文学系出身的,在在显示这个人的无害。 「是要谈一年四班的事吧?」 「……是的,就是那两名用美工刀互刺的学生。」 对于我的回答,玄雾老师遗憾地眯起了眼睛。那一副寂寥的表情,让我看了都不由得感到难过。 「那件事我帮不上忙,真的感到很抱歉,我自己对那件事的记忆也十分模糊。不但没法记得很清楚,也没办法去阻比她们。的确,我在现场,但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比起自己的无力,玄雾皋月更为受伤的学生感到难过,他因而闭起了眼睛。 ……这个人也一样。一样深入去担忧他人的悲伤,让自己担负不必要的重担。绝对不会伤害他人,像是没有刺一般、一个太过温柔的人 「那么老师,您知道她们吵架的原因吗?」 为了确定起见,我问了这个问题。 玄雾皋月静静地摇了摇头。 「……根据其他学生所说,是我去阻止了她们。但我却没有那一天的记忆。嗯,虽然常有人说我是个健忘的人,但整段记愿完全不见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等到听别人说发生了某什大事,我才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对,其实原因或许出在我身上。那天我和她们在同一间教室里,光是这样,就应该追究我的责任。」 老师一脸沉重地说着。 这时候我才终于发觉,虽然对d班学生来说,已经忘记的秘密被人写成信件,那股焦躁绝对非比寻常。但被看不见的不安所压迫的人不只是她们,问题发生时,尽管在场却完全不记得事情经过的玄雾老师,他的精神状态也正处在危险的平衡下吧? 如果我处在和他相同的情况之下,内心一定会局促不安。光是没有记忆这件事就足以让人不安了,在那段其间到底得到或失去什么?连自己曾做过的事都不清楚,这种情况就像落入一个无底洞。 越是往坏的方面想,洞穴就越加深幽黑暗,连可以否定这一切的理由都忘了。老师会认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不过老师,1-d的学生都看到事情的经过,老师你只是纯粹去阻止那两人而已。」 「话不是这么说,黑桐同学。你要记住,在确认自己的记忆时,不可以依靠他人的记忆。毕竟只有名为回忆的自我天平,才能决定过去……所以我才会认为,这件事可能还是我的错。 ——啊,真抱歉,谈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虽然这种情况下的我不太可靠,不过还是请你继续发问吧。」 面对勉强微笑的老师,我轻轻地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那么,请问d班本身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像是全班都忘记写作业之类的事。 「没发生过这种事,不过修女们的确说过,本班教室内的气氛感觉满紧张的……虽然我不清楚同学们的过去,不好擅自下结论,但四班教室真的是太过安静了点。」 「请问,那种气氛像是畏惧什么事的感觉吗?」 事情如预料般发展,于是我继续进行确认。 对这两名用美工刀互刺的学生,为什么周围的同学都没有去劝阻她们激烈的争论? 是因为对那种事没兴趣?不,这么一来连谈话内容都不会去听了。这样推论虽然太过果断,但恐怕一年四班的人应该全部都有收到记载忘却记忆的信件。所以她们不去阻止开始争吵的两个人,因为只要她们继续争吵,至少能够确认其中一名就是送信的犯人, ……不过,玄雾老师的回答,却未支持我的论点。 「……这个嘛,我觉得并不是在害怕什么。」 「——大家不是感到害怕吗?」 「对。与其说她们是在害怕,道不如说是彼此监视还比较正确。不过她们相互监视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她们在相互监视——是吗? 虽然重点有些不同,不过我的想法大致上是正确的。 换句话说,她们确信犯人不是外人,而是班上的某人。 「请问老师,您能联络上d班的学生吗?」 总之,要先向记得事件的当事人们问问她们的说法。顺便也问问正流传着的妖精之说,这样就不至于会受到怀疑了。 「不必特别去联络她们了。因为我班上的学生全都留在宿舍里,因此应该很快就能跟她们谈谈。」 玄雾老师的回答让我感到惊讶。 一年四班的全体学生竟然都留在宿舍?这样的偶然已经等于是某种必然了。 「那我先告辞了,之后可能还会来请教您一些问题,到时候还请多指教。式,我们走吧。」 我催促在身旁一言不发的式后站起身。 就在此时——玄雾皋月突然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老师……请问怎么了吗?」 卷师没有回答。 相反地,式第一次开口了。 「老师,她说的式是指我。」 式用女性化的口气说道。 老师开朗地回答了一声:「啊。」 「对了,你从刚刚就一直都在呢。之前没见过你,是新生吗?」 「那可就不一定了,我想参观一下学校,如果有兴趣的话,真的转校进来也很不错。」 玄雾皋月一脸愉悦地点了点头,一直盯着式瞧。像是画家邂逅自己憧憬的模特儿般,观察着对方的所有细部特征。 我只能旁观着这一切。 这时有人敲响了学科准备室的门。 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打扰了」,一位留着长发的学姊进入了准备室里。 她有着一双凛然细长的眼眸,一头长及后背的乌黑长发。 在美女众多的礼园之中,这位美女依然非常抢眼,我认识她。 应该这么说,我不可能不认识这位去年还担任学生会长的学姊。 那双高傲睥睨的眼眸,那对细长的眉毛,美丽之中带着一股威严。这位宛如城堡里的皇后的学姊,我记得她叫…… 「哎呀,黄路同学,没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玄雾老师对着走进来的黄路美沙夜这么说。 浑身散发自信气息的黄路学姊回答「是啊」。 「皋月老师,都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请您务必在下午一点到学生会一趟。时间可不是永恒啊,如果不好好掌握时间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黄路学姊就这么责备起玄雾老师。 充满威严的气质,让她在担任学生会长时,以女暴君之名广为人知。虽然我转学进来的时候,学生会刚好正在交接,所以我不太清楚她的事,但是根据藤乃的说法,连修女们也不敢对黄路学姊有意见。 听说连现在的理事长都管不动她。 不过也难怪,身为入赘女婿的现任理事长,与身为正统黄路家次女的黄路美沙夜,两者的发言等级实在相差太多了。 ……听说黄路家的小孩每个都是领养来的,但如果因此感到自卑的话,凭这种程度的抗压性,成不了黄路财团的继承者。相反的,为了找出更坚强,更具有黄路家风格的养子,黄路家还是会把具有未来性的孩子收为养子……简单地说,黄路学姊是性格坚强的铁血女子。 不过,幸好黄路美沙夜是很有正义感的人,虽说对不遵守校规的学生毫不留情,但对于尊守秩序的学生来说,她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好学姊。她本身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听说每个星期日都会参加弥撒。 「黄路同学真严格,又在说『永恒』那种难懂的话了。」 玄雾老师露出微笑站了起来,黄路美沙夜则是恼怒地瞪视着 他……的确,对于像她这种循规蹈矩的人来说,玄雾老师的悠哉态度确实让人看不顺眼。 黄路学姊以带有敌意的眼神看着我们,像是在说,「你们是谁?」我认为再待下去就会有麻烦,因此我拉起式的手,打算早点离开这里。 「那么,我们到下一个地方去吧,式。」 我们往准备室的出口走了过去。 然后,玄雾老师帮我们打开门扉,态度就像管家送客一样自然,让我不禁很有礼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不,我没能帮上忙才更觉得抱歉,祝两位有个美好的假日。」 老师还是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么说。 那是有点寂寞、空虚的笑容。 「——老师,您脸上的笑总是带着哀伤呢。」 式突然脱口说出这件事。 老师略感意外地睁大了眼,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吗?」 「可是呢,我从来没有笑过喔——一次都没有。」 玄雾老师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如此回答。 ◇ 我们离开学科准备室之后,决定先回宿舍一趟。 我们穿越位于一楼的走廊,来到了中庭。 礼园女子学院的学校用地,就像大学一样宽广,为了运用这般宽广的空间,从小学部到高中部的教室、体育馆、学生宿舍等等,所有建筑物都不彼此相邻。 打个比方,校舍就像是游乐场里的各种不同的设施……这应该是最为贴切的说法。嗯,这种说法让人有抱持着梦想的感觉,不如找一天讲给干也听吧。 从高中部校舍到学生宿舍,路途非常遥远。 虽然中途经过马拉松比赛使用的树林,但为了让人可以穿室内鞋走到宿舍,沿路铺设了一条木板走廊。 我跟式两人漫步在这嘎吱作响的走廊上。 式的模样有点怪,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看到那么相似的两人,多多少少都会感到震惊吧? 「式,你是因为玄雾老师很像干也,所以吓了一跳吧?」 对于我提出的问题,式坦率地点头。 「没错吧?除了老师比干也还帅一点之外。」 「是啊,玄雾的脸型比较没有瑕疵。」 虽然说出来的话不一样,但我们的意见还是相同的。 没错,玄雾皋月这名青年,和黑桐干也简直没有两样。不仅外表神似,甚至散发出来的气质都如出一辙。不,正因为玄雾老师年长了几岁,因此比较能让人感受到他可以自然地融入周围的气氛。 从我和式这种只会和周围环境产生摩擦的人来看,那种「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的普通人,光是他们的存在本身,便足以让我们诧异不已。 事实上,就连我——发现自己和干也属于截然不同类型的人的时候,都没来由地哭了出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这段我已回想不起来的童年回忆里,因为某件事发生,让我了解到黑桐干也就是那样的人。 我们以兄妹的身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想要得到干也。 我知道,以兄妹来说,这样的想法确实异于常人。不过,我不觉得这是个错误。如果要说有什么事让我感到懊悔,那大概只有—— 那个让我发现他对我有多重要的契机,我回想不起来。 「——不过,那个人叫玄雾皋月。即使再怎么相像,他也不是黑桐干也。」 我说出一句无法反驳的事实,我想走在我旁边的式,一定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我以为会点头同意的式,却蹙起了眉头。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喃喃自语地说: 「与其说很像——倒不如说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下的步伐,像是瞪着树木股凝视着森林深处。 「鲜花,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对吧?感觉像是木造建筑。」 「啊,那是旧校舍。已经没人使用的小学校舍,预定在寒假的时候会整个拆掉,怎么了吗?」 「我过去看一下,鲜花你先回去吧。」 式身上如黑色礼服般的裙摆翻飞,随即迅速消失在森林之中。 「喂、式,等等!不是说好你不能擅自行动吗!」 我大喊着打算追上式。 「黑桐、鲜花同学?」 但是在这之前,我身后有一道声音叫住了我。 /1 ◇ 『式,你有新工作了。』 橙子在电话里这么说。 在一月二日晚上,橙子丢给我一件性质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工作。 工作内容是鲜花就读的礼园女子学院发生案件,希望我前去调查。这真是让我提不起劲来。 我——两仪式,之所以会协助苍崎橙子,纯粹是因为可以杀人,但是这次的工作却只是要查明真相,这种工作不能满足我空虚内心的饥渴。 说起来,橙子交待的工作内容虽然都会杀些某些东西,却从来没有杀过「人」,多半都是解决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夏天的时候虽然出现过一次机会,但结果我还是没杀了那个「光用眼睛看就能让东西弯曲」的家伙……正确地说,主要是因为在做那件工作的时候,式了解自己为何会执着于杀人这件事,而我则只要能杀,不管对手是谁都行,于是便做出了妥协。 总之,就像是处于虽然吃饱了,但是味觉却没有获得满足的状态。 在我开始对这种现状感到不满时,却有个内容不明工作找上门,居然只要我找出事件的主谋就好。 我没什么干劲,可是也没有其他事好做。如果差别只是在于在房间里或在礼园女子学院里睡觉,那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我听完了整个事件的经过,由于鲜花的眼睛看不见妖精,于是我便充当她的眼睛,和她一同前往礼园女子学院。我伪装成准备在第三个学期转学,事实上只会待一个寒假的转学生。 ◇ 我在森林中漫步。 鲜花没跟在我身边。 我从树木闸的空隙看见了森林深处的木造校舍,于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或许是受到阴天的影响,森林里彷佛起雾般一片灰暗。 礼园女子学院的校地广阔,在校舍和校舍之间种植的树木,已经茂盛到超出校内森林范围了。 校地有一大半都是长满浓密树木的森林,这已经不是校园里面有森林,而是森林里面有学校。 我走在腐叶土的地面上,出神地嗅着空气的气味。 空气充斥泉涌般的香气,并且带有颜色,混杂着树叶散发的香气和虫鸣声,让人为之陶醉。 那是有如成熟果实似的甜腻空气,仿佛时间缓慢前进般的景色,置身其中,像是漫步于水彩风景画里,全身轻飘飘地感到神奇又舒畅——这一所和外界隔离的学校,确实是一个独立的异世界。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曾经有个男人,在一栋公寓里制造出无人能入侵的异世界,那家伙真是绕了一大圈,其实只要像这学校或者两仪宅邸一样,在土地四周筑起墙壁,不让他人进入,便可让他的居处和外界隔离。 没多久我便走出了森林。 这栋曾是小学校舍的建筑,是古老的四层木造房屋。 在砍伐林木后形成的圆形广场上,校舍毫无声息地矗立着。 广场上长满杂草,感觉像是草原。 校舍彷佛临终前的老人般,静候着生涯最后一刻来临。 我踩过草地走进校舍后,发现里面并没有像外观一样严重损毁。 可能因为是小学校舍的关系,建筑物内整体的感 觉也有点小,铺着木板的走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叽叽」的声音。 叽、叽、叽、叽。 ……昆虫发出的声音,在校舍里也一样听得到。 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央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进。 「玄雾、皋月。」 我回想起刚刚那位老师。 鲜花说他和黑桐干也很神似。 若要说神似的话,两个人确实很像。 因为人的脸部构造是一样的,因此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神似。但是他们两人却不只是外貌神似,连散发出来的气质都一样。 「……真的很像啊,那个样子。」 不过,他们之间却有某种决定性的差异存在。 是什么呢? 我找不出答案。 明明已经快想到了,却就是差了临门一脚。 知道但是却不了解,我似乎也变得很像正常人了。 半年前——当我刚觉醒的时候,我没有不了解的事。因为不了解的事就是两仪式不知道的事,因此所以没有加以思考的必要。 但现在,两仪式曾经体会过却不清楚的事,部被我当成知识体验着。那堵阻隔在发生事故前的两仪式和康复之后的我之间的绝望高墙,如今也越来越低了。 多半是因为原本没有自我情感的自己,透过遭遇这些未知的事物,逐渐累积起「我的记忆」了吧? 我——只能把无聊的现实以及细微琐碎的情感,拿来填塞我胸口的空洞。虽说依然没有活着的实感,但是刚觉醒时的那阵虚无感,如今已经消失了。 那么——总有一天,当我胸口的洞穴不再存在,或许我也能做些跟一般人没什么差别的梦吧! 「这个心愿还真是微不足道啊,织。」 我独自呢喃,知道不会有人回答我。 『不,那是一个笨拙的希望。』 ——但是,却有人回答了我。 叽、叽、叽—— 虫发出呜叫。 某种物体轻触我的后颈。 「——啊!」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置身在此地的记忆变成空白一片。 眼前看到的景象,宛如橡皮擦擦掉一样逐渐淡去。 ……我真是太没用了。明明知道这里就是虫子的巢穴才前来,我却—— 「这家伙。」 颇感不悦的我伸出手臂。 把手伸到脖子后方之后,感觉确实抓住某种物体。 从手中握着的触感,可以确认那是比手掌略大一些的人偶。 我将手里的不明物体就此握碎。 发出了「叽」的一声。 逐渐模糊的意识恢复过来了。 我缩回伸到脖子后面的手,并紧盯那只手看。 手掌上只剩一滩白色液体,而这滩黏稠的液体,啪答啪答地滴落到地上。 在握碎的瞬间,它就变成这副模样。 我从没见过妖精。 因此我判断不出这是否就是鲜花口中说的妖精。 「……真恶心。」 我甩掉了手上的黏液,而这滩液体很不可思议,明明黏性很强,却又不会附着在皮肤上的,很轻易地就能全部甩掉。 已经听不到虫的声音了。 ……因为非常不悦才顺手捏碎了,如今看来好像是个失败的举动。 这里原本充满了许多妖精众集的气息,现在完全感受不到。 妖精们是因为看到同伴被杀所以逃跑了?还是妖精的主人见到我可以抓住妖精,因此所以要妖精们全部撤退? 无论如何,线索已经从这栋废弃校舍里飞走了。 我沿着走来时的原路回到走廊上。 当我回到了林间走道上,发现鲜花正默默伫立在原地等着我。 黑桐鲜花身材比娇小,有着一头飘逸的长发。 刚才那个叫黄路的女人像是城堡里的皇后,而鲜花的举止,则像是城堡里的公主。只是得再在加上「好胜的」三个字罢了。 我不发一言地走到鲜花身边。 「咦?式,你不去了吗?」 ……鲜花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不去?我不去哪里?」 「——就是那里啊!」 ……我完全不了解她在说什么。 鲜花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以及森林深处。 原来如此,我终于理解了。 「鲜花,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大概下午两点左右吧——」 鲜花惊讶地闭卜嘴,因为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可以在这里呆呆地站上一小时,你还真是悠闲呢!不过,如果你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那倒也无所谓。」 鲜花的手微微发颤,默默把手指抵在自己的唇瓣上。 她的脸上露出诧异神色,凝望着天际。 鲜花大概已经记不得在我回来之前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事。 「式,我该不会……」 鲜花身体发颤,喃喃地说这怎么可能。 那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因为愤怒造成的。对于自尊心很强的鲜花而言,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摆了一道,这种感觉真是屈辱至极。 「应该不用我多说吧,你的记忆被妖精夺走了。」 鲜花听完我说的话,顿时涨红了脸。 那其中混杂了自己的不成熟还有屈辱,反应充满着羞愤及悔恨。鲜花总是一副冷静的样子,这么率直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虽然非常不协调,但从旁看来,肯定很可爱。 「——回宿舍去吧,看来得改变行动方针才行。」 鲜花像是在闹别扭一般,说完后就自顾自迈开步伐。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个想法。 如果我告诉她,其实连我也被那少女般的坦率所感动,鲜花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算了,那种事连想都不用想也知道结果如何吧! 我像往常一样,刻意不发一语静静跟上她。 /2 回到宿舍跟几位一年四班的学生谈完后,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尽管学校放假,宿舍规章还是得要遵守,于是我们便前往鲜花的房间。 这里在晚上六点以后,连宿舍内走动都被严格禁止。除了上厕所之外,似乎只有想去一楼自习室时才准离开房间。 高中才入学的学生常因为不习惯这个规定,总在前往朋友房间的途中被巡视的修女给逮到。至于小学就在此念书的学生已经习惯不随意外出,就算会,也因为熟知修女的巡逻路线而不会被抓到。 ……鲜花很仔细地告诉我这些事。 这些都跟这次事件内容毫不相关,我想大概只是她的抱怨吧。 鲜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一年级学生的房间都是双人房,而鲜花的室友已经回家去了。 房里有两张跟墙壁一体化的桌子,还有一张上下铺单人床。个人所有物像是书架跟空箱子等占据了房间的角落,房间呈现长型的构造。 建筑物年代久远,因此房间也颇为老旧,由历史累积出来的古风,散发出让人放松的气氛。 鲜花一回到房里就脱下制服,换上了睡衣。我也很想脱掉身上这套闷热的制服,可是我没带换洗衣物过来。 没办法,只好穿着制服躺在床上听鲜花说话。 「……因为没办法在宿舍内活动,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吧!起床时间是五点,不过寒假没有晨间礼拜,所以可以睡到六点左右……式,听清楚了喔!其他学生还有修女 并不知道我们在调查一年四班的事,所以行动尽量别太醒目。我跟你不一样,还得在这里待两年,可不想引起什么骚动。」 鲜花今夜又把昨天说过的事重复了一次。 还真是杞人忧天啊! 对我而吾只是把睡觉的地方换到这里罢了,我个人一点干劲也没有。 「你放心吧。我的工作只是负责看而已,所以没带刀子之类的武器来。况且我和妖精的主人也没有结怨,我打算和平共存。说到情绪失控,你还比较让人担心咧!」 「我很冷静。我的目的只是查出真相,而不是将原因排除。在彻底调查之后,就可以交棒给橙子老师了。」 虽然我轻松地一笔带过去,可是鲜花的眼神一点也不安分。 多半是白天妖精的事让她认真起来。基本上,鲜花的个性是有仇必报的。 「是啊。鲜花,你如果做得到的话,那当然最好。」 鲜花随即瞪了过来。 「……你别瞧不起人了。」 「真是冤枉。」 鲜花那种困扰又狐疑的眼神,实在和干也很像,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算了。就算我犯了错也不会造成问题,所以轮不到你担心。话说回来,在你今天遇见的人当中有可疑人物吗?」 鲜花迅速转移话题。 「如果要说可疑的话,今天碰到的全部都很可疑啊!一年四班的那些家伙,每个人脖子上都有那个……」 「那个,是指被式握碎的妖精血液吗?」鲜花蹙起了眉头……她大概认定我是个非常过分的人。不过这的确是事实,我也不想否认。 「不能说是血液,是像蝴蝶翅膀上鳞粉之类的玩意儿。因为若是体液的话,她们也会察觉对吧。还有,那个叫玄雾的老师脖子上也有。见面时虽然不知那是啥,但回想起来,他的脖子上的确也有。」 「——是吗。式,你觉得夺走记忆的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因为又不是我干的。」 「是、是、你说得对。我会问你的意见,看来我也变得相当没自信了。」 鲜花兀自生起了气,随即陷入沉思。 「……十二月开始有信件寄到d班学生的手中,信件内容是『连本人都已经忘记的秘密』。同时间,学校里妖精的流言也开始传开来。这些妖精似乎会跑到枕边夺取记忆。 在放寒假前的d班教室里,两名学生吵架后用美工刀互刺对方,吵架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信件。连续一个月,四班的学生不断收到自己也不知道的记忆,精神状态已经麻痹到无视同学吵架了。征跟四班的学生们谈过之后,我了解到那真的是到有人自杀也不奇怪的情况。」 鲜花嘀嘀咕咕地整理出到目前为止的重点。 「式实际上遇到了妖精,我也有一小时的记忆空白……那段时间我做了什么呢,有一个小时的话,做什么事都有可能。」 看来鲜花对空白的记忆也相当在意的样子。 ……那我又是如何呢? 四年前……我还是高中一年级时的记忆充满了漏洞,让人感觉很不舒服。那时街上的人们正陷于随机杀人魔的恐惧中。 虽然我认为那个事件跟我有关,但因为那时行动的是织,在他已经消失的现在,那些记忆也跟着他永远消失了。 「——咦。」 我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发现呢? 之所以没有三年前杀人魔事件的记忆,是因为织跟那件事有关的缘故。 那么——我失去出事前的记忆又是为什么呢?那时的我应该不是织,而是式才对。 若这个操纵妖精的人知道想起忘却记忆的方法,说不定我就能取得我的过去了。 ……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我是不知道鲜花相不相信妖精那玩意,但我总是无法接受它的存在。 感觉有什么根本上的误解,但我跟鲜花似乎都没察觉到。 「喂、鲜花,连本人都忘记的记忆,要怎样才能查出来呢?」 「这个嘛……可能要在催眠状态下从大脑深处提取出来吧?你知道记忆的四大机能吗?」 「编码(学习)、储存、读取、再确认对吧。跟录影带一样,把录下的影像贴上标签编码,接着小心储存起来,要看的时候用录放影机读取播放。确认播放的内容跟以前相同。只要其中一环故障,头脑就无法正常运作了。」 「对,就算本人忘记了,但只要头脑正常,记忆就一定会存在脑子的某处。因为头脑不会忘掉曾记录过的东西,所以只能当作是妖精将它夺走了。」 ……采集忘却记忆的妖精。虽然橙子说它们带有恶意,但我实在感觉不到恶意的存在。因为连本人都忘掉的记忆就算要被夺走,本人也不会有所察觉。 将那些记忆写成信件送来,反而比较像是善意的行动吧? 这种行为就像是提醒你,您忘记这件事了,下次请别忘了哟! 「夺走记忆也可能是为了隐瞒某种证据,但是,让人看见自己遗忘的记忆,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将疑问不经意地说出口。 「 鲜花则是靠在椅子上答道: 「应该是在揭发罪状吧?为了通知对方,你以前曾经犯过这种罪喔。」 「揭发不同的罪状长达一个月吗?那已经不算揭发,而是恶意刁难了,跟小鬼没两样。」 照橙子的说法,一股想到妖精就会想到小孩子,说不定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这时我的思考停顿下来。 不管身为眼睛的我怎么想,要找出结论的人还是鲜花自己。 于是我便直接躺到之前坐着的床上。 「式,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坐在椅子上的鲜花,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那个,想要看到妖精的话,该怎么做呢?」 ……看来被妖精夺走记忆这件事。真的让她相当不甘心。 不过,说实在我也不知道看见妖精的方法。 「谁知道,硬要说的话是看不到的,对你而言没办法吧。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找到,就去感觉比较暖和的地方随意找找吧,感应力好的话就抓得到了。」 「空气暖和的地方吗。」 鲜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虽然听起来乱七八糟,但我并没有胡说。 就算是妖精,活着的时候应该也会发热。那么只要是比其他地方暖和的场所,运气好的话起码能触碰得到它们。 总之,谈话就到此告一段落。 我借用鲜花大一号的睡衣,睡在双层床的上铺。 忘却录音/3 一月五日,星期二。 我抛下还在赖床的式,前往一楼自习室。 时间刚过早上七点。自习室里没有一早就来念书的好学生,倒成了密谈的好地方。 自习室是替住宿生设计的图书室,从傍晚到熄灯为止,住宿生们各因不同的理由聚集在这里,或闲聊或阅读教科书。可是傍晚过后,魔鬼舍监——爱茵巴哈修女就会亲自来此监督,所以得瞒着她才能偷偷聊天或做自己的事。 总之,傍晚就会变得恐怖却也很热闹的自习室,一大清早则是空无一人。利用这一点,我约了d班的班长在此见面。 昨天回到宿舍之后,虽然找了几个四班学生谈过,不过每个人的说词都一样,对调查实在没有帮助。毕竟她们面对我这个外人是不可能会敞开心房的。 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有所觉悟从正面进攻。战斗时,一对一是基本中 的基本。于是,我便选择感觉最能掌握事件的d班班长——绀野文绪。 进了自习室一看,果然没有半个人影。 因为自习室没开暖气,所以里面很冷。 「黑桐,我在这里。」 一阵凛然的声音从自习室里传来。充当图书宣的房间里,内部摆满了书架。绀野文绪像是预先躲在书架间等我的到来一样。 我关上门扉往里面走了进去。 简单的描述,绀野文绪是个高大的女孩,和我一样高中才进到礼园就读。超过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高大身材,看上去很有魄力。 她本人也察觉自己不太像少女,因此剪了一头短发,让她的脸看上去更显沉稳,散发出即使自称大学生也很具说服力的气质。 「抱歉,这么早把你叫出来。」 毕竟是初次见面,我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绀野则不置可否地撇开视线,双手抱胸口气讥讽地说道。 「无所谓,反正我也跟其他人一样睡不着。有事做还比较不会乱想。你想要谈什么?叶山的事吗?」 该怎么说呢,绀野文绪的个性似乎很率直。知道我在调查某些事之后,立刻单刀直入一下说出重点。 「……叶山,是指叶山老师吗?」 「我没说错吧?你昨天不是带了个陌生的美少女来找我们班的人问事情吗?a班的首席有事找我们的话,肯定跟那家伙有关。」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瞪视着我。 ……看起来她人也很聪明,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我接下绀野锐利的视线。 「老实说,我并没有想到叶山老师的事。但看来似乎是我了解不够深……那么我就直说了,我受校长委托来调查你们班发生的事故。绀野同学,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对于我的问题,高大的她显得有些不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伤脑筋,校长直接委托你吗?果然好学生就是不一样。哪像我只能得到『快忘掉事故,专心用功吧!』这种回覆,我还真是甘拜下风啊!」 「——绀野同学也在调查那件事故?」 「那当然,我毕竟是班长啊。我跟玄雾老师一样,明明在场却没办法阻止,而且还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回想起来,顶多就是『啊,真的发生过那件事』这样而已。引发事件的那两人……嘉岛跟琉璃堂,送到医院后也没下文了。我想去探病顺便问个清楚,但向校长询问医院所在地时就被赶回来了。」 绀野一边拨弄着亮丽的头发,一边有点害羞地说着。 光是这个动作,就让我很中意她。 「那,我想——你应该也有收到信件吧?」 「啊,那个啊,真是恶心极了。我还算是比较少的,多的人可是每天都会收到。听说嘉岛跟琉璃掌也是每天收到,肯定让她们很难受啊。」 至于信件的内容,几乎都是无害的往事。像是小学时跟喜欢的男生一起回家、养的猫不见了之类的。 「刚开始,我还觉得怎么有人会写这种无聊的事。不过仔细回想起来,那竟是自己的往事。与其说我觉得惊讶,倒不如说是会感慨:『嗯,真的有这回事呢!』不过,也有人怕到连提都不敢提就是了。 「那是因为她们有不可告人的事吗?」 绀野点了点头说,「大概吧。」 「还是问一下,你猜得出是谁寄这些信来的吗?」 「……依照常理推断是没有,但这次的事已经超出常理了吧?若说是幽灵、妖精,我倒是有答案。」 可是,绀野文绪并未说出那个答案。她以「这不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为由拒绝回答。 于是我便试着换个角度提问。 「那么,缉野同学怎么看待这件事?」 「不知道,这之中的确充满着不寻常,但我们班g就出问题了,怎么说呢,这人概是间接的报应吧。黑桐你可能不晓得,d班的学生几乎都是高中才入学就读的人,问题学生真是满多的。」她又加了一句:「虽然我也是问题学生之一。」 我事后才知道,绀野文绪在国中时似乎是个有名的篮球选手,她身为某重点培育产业的会长独生女,会来读礼园据说是被强迫的。 「那么叶山老师放火烧宿舍的事呢?」 我抱着在此一决胜负的决心提出问题,但绀野却一脸苦涩地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一点也不清楚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居然会跑去烧宿舍。叶山英雄这男人相当不正常,你知道他的口头禅是什么吗?竟然是『老哥为什么不让我当校长』,很难相信对吧?这是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所说的话吗?那男人根本就是个混混,别说校长了,连老师都不该让他当。佳织会死都是因为他,还有那个因为弟弟没工作就让他当老师的理事长哥哥!这件事跟我们没关系,没错。也不是我的责任……!」 ……虽然模样相当坚强,但她的精神也已经相当脆弱了吧。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恨恨地说着。 ……伤脑筋,看来没办法从她嘴里打听出更多情报了。 「谢谢你。绀野同学,你说的话让我受益良多。」我转过身背对着绀野文绪。「啊,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相信妖精吗?」 离开前,我随口问了她这个问题,像随机统计般。 「……是不相信,但我想妖精的确存在。因为我,还有其他人,一切都像是被捉弄一般,记应模模糊糊的。」 「是吗。」我这么回答完后,便离开了自习室。 ◇ 之后,我试着去问过每个四班的学生,但她们的说法都一样。 每个人都疑神疑鬼,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她们像在等待什么似地将封闭自己起来。但是又异口同声地说想要回家。不过只要我一说「那你回家不就得了」。每个人就马上闭上嘴……和我仔细谈过的人只有绀野,其他学生话都说不上几句。 从结论来说,她们都相信有妖精存在。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有遗忘的记忆,也都收到了信件。 另外,还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一年四班的全体学生联合起来在隐瞒某件事。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是无法隐瞒这件事必定和前任导师叶山英雄有关这一点。 ◇ 于是我接着前往教职员办公室。 叶山英雄虽然因为十一月的宿舍纵火事件而离开学校,但我仍期待会有什么相关资料还留下来,可以当作线索。 「报告。」我打了声招呼后打开办公室的门。 让人意外的是,里面竟空无一人。 原本办公室就是专供早上的教职员会议使用,修女们不太会过来,而办公人员也因为放寒假中不可能会在。 「啊——神啊,真是感谢您。」 我窃笑着说了一句「阿门」之后,开始在资料柜里搜寻。 总之,去年十一月前后的资料全都得看过一遍。 我认真找了约莫一个小时,结果还是没找到值得注意的情报。 「……真是麻烦。这下只好带着式找遍学校每个角落了。」 虽然我不想做这种像是带猎犬散步的事,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我莫可奈何地整理起散乱的资料。 ……就在此时,我突然瞄到一份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看鍩的档案。 ……叶山英雄。一九九七年二月就任,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离职……」 乍看之下似乎很普通,但总觉得有地方很诡异。十二月离职?这怎么可能?叶山英雄十一月初纵火烧了宿舍便从学校消失。既然如此,为什么十 境界式 (0) 总之,先找个人狠狠揍一顿吧! 不论对方是谁都行,最好是我揍完之后心里也不会产生罪恶感的家伙。 地点要在四下无人的地方,一来必须避免受到校方处分,二来我也不习惯惹人注意。 在考虑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了对象与地点。 对方是同一所学校的学弟,在走廊上曾经瞪了我一眼的金发男学生。 地点决定在他常出没的电动游乐场附近。 那个家伙每个星期都会向素不相识的客人暴力以对,他非常在意游戏的输赢,因此会去痛殴赢了自己的对手。 当然,他不会在电动游乐场里动手。有点小聪明的他,总是在目标离开时叫住对方,然后强拉到暗巷里,对他所受到的屈辱进行泄愤。 因为都是没有目击者的暴力事件,所以也没人向他兴师问罪。 对我来说,这家伙是非常适合下手的对象。 ◇ 『——我讨厌弱者。』 当我鼓起勇气告白时,她抛下这句话就飘然离开了。 的确,我从出生起就对那档事没兴趣,但我的勇气与主见,没坚强到可以去和人斗殴的程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我是弱者。 为了矫正这种软弱,我只得去揍人,这不但是能最快速证明本人实力的方法,而且我对「揍人」行为本身也似有兴趣。因为活了十七岁月的我,要说还有们么没做过的事,也就只剩这一类的事罢了。 ◇ 于是我引他上钩。 晚上我到电动游乐场去,玩游戏的时候让他一次次败北。 当我踏出大门,他一边瞪视我,一边把我拉到暗巷里,他似乎真的很愤怒,因为他先前都是用聊天的方式引人上钩,不过他今天不发一言就直接出手。 ……我安心了。虽然他确实经常打人,但我心里总是有种自己滥用暴力的罪恶感。 不过,目前这个问题也解决了,既然他打算揍我,那么即使我揍他,也没有什么是非黑白、罪责或刑罚的问题了。 他猛力拉着我的手,一直往巷内走去。 他「喂!」了一声,随即转过头来。 在他转过头之前,我已经朝他头部揍了下去。 「砰」的一声,他倒卧在地。 如此无力而无情的倒卧方式,和人偶很像。 倒落在地的他,鲜血从头颅不断涌出。 「——咦?」 让人难以置信。 只是用单手就能握住的木棒往他挥舞而下,居然可以如此轻易杀死他。 「——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如此抱怨。 难道不是吗?这完全是一桩意外事件,不带有恶意或杀意的杀人案件。我明明原本没有这种打算的! 「——我真的不知道。」 没错!我不知道。 没想到人类这种生物,居然如此脆弱,而切很容易死。 不过,明明他们平常就一直在做这些事,为何却只有我杀了人? 老是对他人施暴的他们,以及仅施暴一次的我。 然而,却只有我杀了人。 我不了解。 是我太过倒霉,或者他们非常幸运呢? 殴打的对象死了,纯粹是因为某一方运气太蔗吗? 我不了解。我不了解。我不了解。 连这种差异、等待我的未来、杀了他是否有罪、这下该怎么办,这些我都不明白。 不过,其实我是知道的。 杀人者会以杀人犯的身分被警方逮捕,这点常识我还知道。 没错,即使我本身一点罪孽也没有。 「——这样不行,我一点也没错。因为我没错,所以不该被警察逮捕。」 嗯,这种思考模式没错。 所以,我必须隐藏这桩杀人案件才行。 幸好现在没有目击者,只要把这尸体藏起来,我就能一如往常地继续过活了。 但是该怎么做? 不但没有可以掩埋的场所,要火化迟早也会露出马脚。在现代社会中,要完美处理尸体,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司恶!如果这里是森林或深山里,动物就会把尸体吃掉了 很自然地吃掉……? 「啊,对了,只要吃掉不就好了吗?」 当我想到这个过于简单的答案时,不由得乐到想跳起舞来。 今晚的我怎么这么聪明?没错,用这方法不就可以简单处理掉尸体了吗! 但要怎么做?到头来,当成肉吃还是太大块了,不可能在明天早上前一个人吃光这么多肉。 那至少把血喝掉吧!我将嘴凑上他头部的伤口,试着喝起血来。 粘稠的液体充塞整个喉咙。喝了一阵子后,我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不行,实在喝不完。血液这东西会粘在喉咙里,没办法像水一样不停喝下去,弄不好还可能会因此呛死。 怎么办怎么办,肉吃不完,连血也喝不尽……! 我抱着头紧咬着牙关。 现在的我,已经只能不停发抖了。 ……我杀了人。 ……我连隐藏这件事都做不到。 ……我杀了人。 ……我的人生要在这里结束了。 我陷入混乱,连出口都找不到。 「——为什么不喝到最后。」 从我背后传来这样一阵声音。 我转过去,看见一位身穿黑斗篷大衣的男子。 他的身材瘦长、筋骨结实,好像在烦恼什么,脸上的表情很苦闷。 「少年,你是被人类的道德感所束缚吗?」 男子没有去看尸体,只盯着我看。 「……道德?」 我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话说同来——为什么我会想吃了他呢?在我啜饮鲜血时,也不感到厌恶,把嘴凑到稀烂的伤口上,我居然不觉得很恶心,我到底是怎么了。 吃人……不是比杀人更不能做吗?即使是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也不至于会去吃人,如此恐怖的事,他们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 因为, 吃人显然是一种变态的异常行为。 「不过……我觉得那么做很自然。」 「是吗?那是因为你是特别的。 达到杀人这种极限状态时,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大多数的人格都会在那时刻逃离自己的罪孽,但你用你独有的方法去面对。就算从常识看来那是『不正常的事』,你也不认为那是罪孽。」 黑色的男子,向我走近了一步。 比起被看到杀人现场的恐怖、我更感觉像是被选上般地兴奋。 「——你说我是特别的?」 「没错,常识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在名为常识的世界里,异常者并没有罪。因为异常者做出违反常理的事是理所当然,不能用常识来判别善恶。」 男人更加走近,将手放到了我脸上。 异常者。狂人。变态。心不在焉。 我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脱离常轨的人。 但——如果我真的已经疯了,就算是去杀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是吗? 「我很奇怪,并……并不普通。」 男子无言的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没错,你不正常。你疯了对吧?既然如此 那么,就彻头彻尾地疯狂吧。 男人的嗓音让人感觉舒服,完全渗入我的身体。 嗯,就是这样没错。 这是为何?光是接受这件事,就让身体的战栗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全都转化为舒适的快感。 前方雾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喉咙一阵干渴,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种体内熊熊燃烧的痛苦,比我先前尝试过的任何药物都更有快感。是的,即使全身静脉注射碳酸水,也无法达到这种痛快的境界。 我莫名地被男人抓住脸,有生以来初次痛苦着。感觉好炙热、好凡奋,感动得想大声嘶吼。 所以,我选择在此地变成疯狂。 ◇ 少年仅耗费了一个小时,就吃完整具尸体。 他并未使用任何工具,只靠自己的牙齿和嘴,将体型比自己还大的生物吃得一干二净。 他分辨不出人肉好吃或难吃,只不过在耗费将之咬碎罢了。 「——花了一个小时吗?真是出色。」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看完少年进食之后,开口对着他说。 那名少年回过头来,双唇都是鲜血。那不是因为吃人而沾上的鲜血,纯粹是因为不断嚼食肌肉与骨头,让自己的颚骨碎裂、肌肉腐烂而已。 即便如此——少年吃尸体的行为依然停不下来。到最后,那具尸体彻底从这条暗巷里消失。 「不过那还是有限度的,只是对自己的起源有所自觉,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如果起源这玩意觉醒,就没办法变成现实。」 少年一脸茫然地倾听那个男人说话。 「再这样下去,没过多久你就会被世间的常识所困,被别人当成吃人的疯子,你的人生就会这么结束。但那绝不会是你期望的结局。 你会不会想——拥有不受任何事物束缚的超能力,以及超越一般生命体的特殊性?」 黑衣男子的说话声,不像是声音,而像文字。 话语声彷佛是带有强烈暗示的咒文,直接烙印在少年早已麻痹的思考上。 被自己的鲜血沾湿咽喉的少年,像在对着伸出援手的神祈祷般,用力上下晃动着头。 「许诺终了,你是第一人。」 男人点了点头,扬起了右手。 不过在那之前—少年开口问了唯一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 身穿黑色外套的男子,眉毛一动也不动回答: 「魔术师——荒耶宗莲。」 那句话异常沉闷,如神谕般在暗巷之中回荡。 ◇ 在最后,魔术师询问少年的名字。 少年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魔术师板着睑孔,微微的笑了。 「里绪(rio)——真可惜。只差一个字,你就是狮子了。」 那是真的感到很遗憾般,带股阴郁的嘲笑。 7 杀人考察(后) 身体冻僵了,仅有吐出的气息略带热度。 只要有你在身边,只要你露出微笑,就是幸福 望着彼此即将停止的心脏鼓动。 明明情绪不稳,却可以感到安心。 只要有你在身边,即使只是并肩走路,我也感到高兴。 然后,极为珍惜的记忆 明明不在一起,却又在一起。 随即就会消失而化为眷恋。 只是短暂的时光。 在雨天。 由于树缝之间的光线似乎很暖和,于是停下了脚下的步伐。 如白雾般来临的放学时间。 你笑着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们站在同样的地方。 在黄昏。 ……我心里一直朗盼,某人能这么对我说。 教堂景色犹如烈火燃烧的色彩。 在下雪时。 第一次相会时,雪白的夜与漆黑的伞。 ——那的确是, 犹如梦境,日复一日的眷恋。 /空之境界 /序 一九九九年,二月一日。 这个时间接近二〇〇〇年,众人纷纷开始留意著名预言家的预言。 我——黑桐干也,和式并肩走在寒冷至极的冬季街道上。 现在是严冬时分,大约傍晚五点太阳就已经西下,夜幕已经开始低垂。 我口里吐着白色烟雾走在回家路上,身上衣着的穿搭依然缺少变化。 我穿着毛衣搭配简单的黑色生仔裤,再披上一件深绿色大衣。 式在蓝色和服外面,搭上一件大红皮衣,脚上穿着伦敦靴样式的长筒靴。 虽然式身上的穿着,会让人想问她会不会冷,伹她从四年前就是一直是这身打扮。 式的特色之一,就是很能忍受酷热或寒冷。 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走在回家的路途上,式前来陪伴我……老实说,我觉得她必定在打什么主意。 「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难得,特地跑到事务所来,如果你有事,在房间等不就成了?」 「没怎样啊……只是因为最近治安不太平稳,所以想送你一程而已。」 她一脸不悦,脸看着旁边这么说。我觉得她似乎刻意在闪避我,两人一时之间无法继续交谈。 这个身上总是穿着和服的怪人,她的全名叫两仪式。她是我从高中时期就认识的好友,在发生很多事件之后,我和她的关系发展到现在这样。 式的身高正好一百六十公分整,浑身散发中性韵味。得体的五官,更加强了她中性的气质。再加上她说话总是用男性的口吻,更让人觉得性别难辨。犹如陶瓷般的白皙肌嗜、深邃而乌黑的眼眸,搭配一头及肩的散乱黑发,让她变成不知该说是带有日本风格或者是西洋风格的女人。 式挺直着背脊,犹如在观察暗下来的景色般随意漫步。她那种模样,与其说是威风凛凛,更让人觉得像是紧绷了神经的肉食性动物。 「……式,感觉你最近有点怪怪的。」 「是吗?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你可以取笑的事。」 她满不在乎地如此回答,实在让我很难接话。 我拿她没办法,只能默默和她并肩行走。 我们两人走在住宅区的路上,朝着热闹的火车站方向前进。衔灯一如往常地明亮,但街道犹如深夜般寂静。原因很简单,因为只有我跟式两人在这条道路附近行走。是的,从十天前开始。这个城镇就没有人在夜里独自外出了。 ——其实我知道,式之所以特地来事务所接我的理由。 因为现在这个城镇面临与三年前同样的情况。 在我就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这个城镇的人们因为杀人案件而惶惶不安。 杀人犯人会在深夜现身,没有缘由地杀害路人,当时的受害者高达六人。这个案件在警方奋力搜查却毫无所获的情况下落幕。 杀人案件约莫在三年前的夏季前后发生,到了三年前的冬季过之后,又悄然平息。这个事件发生在我和式即将升高二的寒冷二月天。 在那之后,式因为交通事故失去意识,昏睡了很长的一段期间。后来我虽然从高中毕业,考进大学,但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就自行退学。其后我到橙子的事务所开始工作,一直呈昏睡状态的式,则是在去年夏天清醒过来。 ……没错,对我而言,那些杀人案件已经是过去式,不过对式来说,却相当于半年前发生的事。 从电视媒体大幅度播报杀人案件再现的新闻之后,式的精神状态一天天紧绷起来。 她那个模样,让我感觉像是她在三年前事故前夕的心绪不稳……神似常时拥那个名为「织」的人格、以及宣称自己是杀人犯的两仪式。 我们两人来到了火车站前而,街道一如往常地热闹。 如此喧闹而且交通繁忙的地方,和人烟稀少的住宅逝不一样,杀人犯不至于在这里出现。 人们宛如在相互保护般众存一起,让街道变得更加热闹。 夜才刚刚开始,人潮却如永无止尽地一波接着一波涌现。 路上,放在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果然主题仍是杀人案件,式停下了脚步,盯着萤幕看到出神。 「干也,是杀人魔耶。」 式轻笑了一声如此说道。 我瞥了一眼,发现新闻标题的「杀人犯」被划了个叉,改用「杀人魔」这个新词汇。 「……嗯,因为被害者人数总计超过十人。的确和一般杀人犯给人的印象不太一样。不过,用杀人魔的字眼未免也太过头了,写明杀人嫌犯不就得了吗?干么这样拚命渲染呢?」 这是我在认真思索之后发表的感言,不过式却不表认同地瞥了我一眼之后,毫不客气地指出这很像我会说出口的一般论。 「这种用法非常精确喔,杀人和杀戮毕竟不同,如果这些案件确实有犯人存在,那么这家伙必定是个杀人魔,这家伙一定会因为这个称号而非常高兴。杀人魔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只会因为被害者往左或往右转之类的原因动手,因此这家伙不是杀人。」 式剐着萤幕低声说道。 萤幕浅浅地映照出山式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她正在瞪视自己。 「你是说,杀人犯没有杀人?」 面对一脸疑问的我,式点了点头。 「杀人跟杀戮不同,干也,你记得吗?人一辈子只能杀一个人。」 式的视线从萤幕上移开,面对面与我对望。 她脸上的表情与平时无异,双眼依然流露着漠不关心的眼神,眺望着遥远的远方。 ……但是我却感觉到,那对漆黑的瞳孔中有一股哀伤。 「只能杀一个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忠呢?依稀记得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是我却回想不起来。 后来我非常懊悔。 要是在这个时候、这个瞬间我回想起那件事,或许我们后来就变成那样的结果了—— 「先不管了,这不过是一件无聊的事。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我刚起床不久,不填肚子就平静不下来。」 「才刚起床?式,学校方面发生什么事了吗?今天才星期一,不是可以睡一整天的日子吧?」 「放心啦,我早上都乖乖待在教室里。从十一月起,我就是个缺席天数只有个位数的好学生哦。你吓到了吧?」 ……说真的,确实让我吓了一跳。 在我点了点头之后,式一脸满足露出笑容,抓住我大衣的衣角。 「很好,那你就给我一点奖励吧!听说你带鲜花去过赤阪的餐厅吧?我正好一直想去那间餐厅吃看看。那什事害我第一次对鲜花萌生杀意。」 式开朗地说究这些吓人的话后,抓住了我的手,开始硬是拖着我走。 目的地虽然还不确定,不过必然是吃上一餐就得花上我一半薪水的餐厅,可是,我却阻挡不了兴头上的式。 ……真拿她没办法,我暗自埋怨起说出新年当天秘密的鲜花,放弃之后开始满怀期待。 不过,老实说。 现在的式,感觉有点像以前的她,含有名为「织」的少年人格,总带着危险气息却又爽朗的她。 这件事让我毫无缘由地愉悦起来,也未去质疑这种不协调感,因为和今天的式交谈所带给我的快乐,已经超过我内心的种种不安。 就这样,在二月开始的第一天,我和式一同走在夜里的归途上。 那是毫无异常,如同日常生活的光景。 ……然而,后来回头去想, 对黑桐干也来说,这是确实是他凝视两仪式的最后一日。 杀人考察/1 ■ 一九九五年四月。 我和她相遇了。 ■ 在杀人犯被封为杀人魔后经过一个星期, 前来公寓叨扰的刑警秋巳大辅,在凌晨五点先吵醒我这个外甥吵醒替他准备早餐,然后一边啃吐司,一边看着今天的早报。 报纸的日期是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 被新闻报导称为杀人魔的犯人,从翌日起每天杀害一人,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真是,看来他还挺喜欢杀人魔这个称呼嘛,我真没想到工作量突然会变这么大。」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不良刑警大辅,彷佛事不关己地露出笑容。 话说在前,这个人跟这个事件可是有血亲般的紧密关系,因为不管是三年前的杀人案件或是这次的杀人魔事件。他都为了逮捕犯人而四处奔走。 「大辅哥,你在这里偷懒没问题吗?那份报纸上不是又刊登了昨晚的受害人?」 我开始享用早餐,与大辅哥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 应该很忙碌的大辅哥,则是藏在报纸后面「哦!」了一声,他回答的声音感觉很开朗。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这个星期事情变化很大,说不定得要请自卫队出动了。」 大辅哥一边从报纸后方伸手拿咖啡杯,一边说道。 ……这个人会跑来我这边大部分都是为了要发牢骚。 但因为平日受他不少照顾,我也不能不听他抱怨发。 「出动自卫队……上面打算发动战争吗?」 「只是有这么一个方案而已,听清楚了,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不能外传,这可是机密,连亲人也不能说喔!」 我回答「嗯」一声后,报纸那侧就传来一句「好」的回答。 看来他一定没听过「国王的驴耳朵」这个故事。 「听清楚了干也,三年前的事件虽然和这次一样,伹这次的事件仍旧没有可说是证据的证据,也没有能说是动机的动机,那时的证据只有你们高中的校徽而已,之后虽然也拿犯人的皮肤去鉴定,但现在却没有符合的对象。在此之前将时间不断塑造成毫无关联件、有如意外事件般的犯人,这一周突然变了个样,竟然开始每天杀害一个人,这是至今所没有的例子。」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没错。 三年前发生的杀人案件,时间虽然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冬天,但这段期间的牺牲者只有六个人。 而且,根据大辅哥的说法,这个星期的杀人速度实在太异常了,从去年秋天开始,这次的杀人魔就一直在犯案。虽然警方封锁消息,当成单纯的失踪事件处理,不过,到了今年,有失踪者家属向媒体透露消息,因此连续杀人案再次发生的新闻就浮上了台面。 「干也,你知道这个变化的意义吗?」 「……也就是说,他留太人多证据?」 大辅哥很无趣地说:「算是吧。」 「你相信吗?听清楚哦,这家伙先前犯案整整四年都没有出现目击者,这一周居然连续失误,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让人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他人模仿先前的手法在犯案。」 「但是杀人现场的状况都一样的不是?之前被害者的死法警方都特别保密,所以他人是不可能模仿手法来犯案的。」 「是这样没错,不过,事实真是如此吗?真要说的话,四年前的案件还比较像是因为兴趣而把尸体当作道具,轻易就能得知这是精神异常者干的。不过这次的案件不太一样,尸身的绝大部分都消失了,只留下被切断的手脚。从这个若异来看,或许这个案件的凶乎和四年前案件的凶手不是同一人。再怎么说,在都市里进行的犯罪,根本不太可能藏匿得了尸体,当你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藏匿好尸体,却在现场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不是很矛盾吗?但根据担任监识工作的老伯的说法,这样其实刚好。你可别笑啊! 据说这次的犯罪,应该是大型肉食性动物干的。干也,你听说过有人养的鳄鱼逃走的消息吗?」 「……这个嘛,我没听说过。」 我说完之后拿起了咖啡壶。 姑且不提鳄鱼的事,这种谈话内容实在让人很不快。 大辅哥说这次的事件与四年前的事件可能是不同人所为……这样一来,事情会怎样发展呢? 四年前——式说自己杀了人。 不过也一定是骗人的,她绝对不会杀人。就算想杀也下不了手,我至今以来一直这样相信着。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我的心情会这么不安呢……? 「大辅哥,你刚刚提到有目击者?」 为了甩开心中的不安,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大辅哥「嗯」一声回答我。 「一周前开始的事件都一定在闹区发生,因为是在巷子里犯案,所以杀人现场附近都有人群来往……虽然这还算不上是确切的证据,但这里还有两件有趣的事。第一,在杀害时间前后,有人看到附近出现穿着和服的人。」 ……要镇定。 我冷静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还不清楚他的性别,但这点实在很可疑,因为我们已经将其列为重要关系人并开始追查,所以这点应该会很快解决吧!虽然我认为有三成机率是白忙一场,但上头却认定那就是杀人魔。而另一点则是关于被害者了……小弟啊,关于这件事其实还得要你帮帮忙才行。」 「真稀奇.你竟然会指名要找我协助啊?」 ……那个身上穿着和服,在杀人现场被目击到的人物。 除了式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以那副装扮在夜里四处走动。 我感觉手指一阵僵硬,彷佛手上的咖啡杯随时都会掉落,但我还是尽力维持冷静。 「干也!你别这么说嘛!药物你很熟吧,例如药物的种类跟药头的势力范围之类的。」 「我只是比常人多了解一些而已,警方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事吧,你们那边不是有专家在吗?」 「你这么说也没错,但是我想听听看不一样的意见,因为那些想法顽固的老伯们,实在搞不清楚年轻人之间流行什么,包括我自己在内。」 大辅哥随即拿出一张照片和报告用纸放在桌上。 照片上有两个玻璃瓶,其中一个内放着像邮票的物体,另一个是则放着像药草的物体。 报告上有着thc、mese等字眼,并且加注了公克单位。 ……那显然是违法药物的相关资料。 「看起来像邮票的东西是lsd,纯度和最近流通的差不多……但药草之类的玩意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如果检出大麻碱,那应该是大麻没错。」 「那个啊,监识科的人说他没看过那种大麻。而且你刚说大麻碱?但检验结果显示并未含有thc或cbc之类的成分。」 我不由得蹙起眉头。 大麻……这种被称作为「吗啡」的麻药,是因为含有大麻碱这种物质才能成为麻药,不含thc的大麻,就像没有轮胎的车子一样。 「什么啊,那这东西就不是吗啡了,难道是荨麻?」 「……荨麻是什么东西?」 「就是不合精神药物物质的麻,即使是日本产的麻,也有一%以下的thc成分,最优良的外国麻甚至有一点八%的吗啡,这不是可以忽略的数值吧?接下来,用人工加以改良的就是荨麻,据说thc含量只有以前品种的三十分之一。」 「哦——」报纸后方传出感叹之声。 ……不过,荨麻大部分是作为纺织纤维用的,用来当作鸟饲料的荨麻,则是从国外输入的,因此可能还是具有危险性。 「那……这张照片怎么了吗?」 「在这个星期,有一半以上的被害者身上都有这两样东西……基本上,被害者都是在深夜出来晃荡的小鬼,换句话说,嗑药的人一定会成为被害者。」 「大辅,那样说是偏见喔。」 我说完后,大辅哥「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想打听最近流行什么药啊?因为我这一年都没和那些人碰头所以不清楚,说不定是把其他药和lsd组合而成的新产品。」 lsd又称为l,是在邮票大小的纸上沾满药,然后用舌头享受的代表性幻觉剂。 而混合这方法则是将两种药一起使用,虽然效力跟强,但随便尝试新的混合法非常危险,有名的像是「高速球」,就是将「古柯硷」混合「海洛因」而成。 「……你懂的还真多!你该不会和某些危险人物有往来吧?」 「没这回事,这种程度的知识,只要有兴趣就能轻易查到。我先说清楚,我对药可没有兴趣,相关的知识是高中时的学长教的,因为他是药师的儿子,药物方而的知识知道得比较多。」 「这样啊,那哥哥我就放心了。」 大辅哥说完便站了起来。 「好了,也该同去工作了。啊,有件事忘了问。到头来大麻到底是哪种麻药?麻药有分成up系与down系吧?」 听他这样问,我不由得叹起气来,为什么我得跟当了好几年刑警的人说明这种基本常识呢? 「大辅哥,亏你这样还能一直当刑警,吗啡不属于任何一种,它是种能当up系,也能当down系使用的方便药物。虽然其他麻药对大脑造成的影响已经解开了,但含有麻的thc却还是未知数。它合有现存各种麻药特性,对人体造成的影响太复杂了,还不是人类能掌握的东西。所以,有可能因为使用方法而产生不得了的影响。」 大辅哥往玄关走去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什么,竟然在下雨!」 他说完之后,随即飞快地走了出去。 「……真是的,那个人直到最后都一直在发牢骚啊。」 虽然如此,他确实让我原本抑郁的心情轻松许多。 我简单地吃过早餐之后,打了一通电话去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告知她我今天请假的目的之后,所长她丢了一句:「你别太逞强啊!」就挂了电话。 我感叹着自己行踪已经被她看穿,披上了绿黄色大衣。 ……式下落不明已经超过一个星期,自从杀人魔开始每天晚上出现猎捕目标之后,她再也没回过自己的房间或两仪家的老家。 她没和任何人联络,也没人见过她。 无须猜测她的行动有何含意、或者是为了何种目的,如果杀人魔的重现与四年前的案件有关,那么式就和这个案件有所关联。 我不清楚让街上陷入恐惧的杀人魔的真面目为何。而四年前说自己杀了人的式也失去那阵子的记忆,真相究竟是什么依然无法确定。 ……或许我无法接受案件的真相。 但我已经等待的不耐烦了,在有人事发生之前,我必须找出案件的真相。 因为这不是关于某个陌生人的案件。 这是从四年前开始直到现存,一个有关两仪式和黑桐干也的案件。 为了解决这个事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行着手调查。 我来到外面之后,街道上笼罩着一片灰暗。 我撑起一把黑伞,打算先去犯罪现场看. 虽然昨夜的犯罪现场被警方封锁了,但先前的犯罪现场应该不难进入。 走完一个地点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如此看来,要看完所有的犯罪现场,应该要到晚上了?虽然这不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但这种行动的成效毕竟不大。可是,手上没有任何线索的我,也只能不断重复这种基本调查的行动。在进入下一阶段的调查之前,我必须先有所了解的事,即使是路上小石头的数量也不能放过。 ……真是的,没想到自己的执念深得如此病态。 黑桐干也在雨中穿梭于发生杀人案件的暗巷里。 冬季的雨水冰冷,让人心情难以平静。 从三年前开始,这个季节的雨就让人相当厌恶。 因为这会让我回想起那个我眼睁睁失去了她的口子。 … ————我想杀了你。 身穿红色单衣的少女说完之后,随即拿刀往黑桐干也的喉咙刺了下去。 这个被雨水淋湿的少女,名叫两仪式。 而被打倒在地,压制在地上的我,什么事也办不到。 我只能眼睁峥凝视着不断逼近的死亡。那是犹如断头毫的利刃似的,不带丝毫怜悯的一击。 但那把刀没有刺进喉咙,在前一瞬间停了下来。 ——为什么? 声音来自式她自己。 那名拿着小刀的少女,无法下得了手杀我。 真是悲哀。 仅能藉由杀人来彰显意义,以及不想杀人的意志,两者不停杀害着对方的存在。 这种矛盾实在太过明显,甚至让我忘了呼吸。 但我知道,那只是一瞬问。非常些微的幸运。 ……因为她无法反抗两仪式。 少女瞪着自己停住的手腕,憎恨着它们。 真是凄渗的手,真是凄渗的——自己啊。 愤怒爆发出来,小刀往下刺去。 那是为了这次要确实杀掉黑桐干也的缘故。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人介入了我俩之间。 那是穿着如袈裟般黑色大衣的男子。 他从侧面踢飞了压制着我的式。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是希望这种崩坏方式。 男了说完这句话,就把我拉了起来。 被一脚踢飞的式,「啪」的一声,以更激烈的招式往男子攻了过去。 式手上的小刀掠过那名男子的太阳穴。 如线般的伤口之中,喷出粉末般的血液。 式就这么疾冲而去,瞪视着那名男子。 男子干笑了一声。 ——连我也杀不了? 看来那家伙不是完全没用嘛! 男子拉住我的手冲了起来。 式随即追上。 不过男子的脚程非常快,感觉就像飞的一样。 他离开两仪宅邸的范围之后,随即松开了我的手。 并且告诉我,如果我就此离开,就可以安全回家。 ——破坏那个还太早了, 唯有彼此相克的螺旋,才是适合那个的结局。 男子说完之后便消失无踪。 对我来说,只有眼前宽阔的归途。 以及从背后式的脚步声。 ……那时候。 比起独自回家,我宁愿选择和她在一起。 当时的那个决定是否正确?老实说,我到现在也不确定, 而式一直到最后,都无法对我下手。 「如果我不能杀了你——」 全身上下被雨水濡湿的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我也只好消失了。」 少女在我面前朝着车灯飞扑过去。 虽然雨中响起一阵剧烈的煞车声响,但依然还是来不及了。 倒卧潮湿柏油路上的少女,失去了体温,犹如一尊坏掉的人偶。 ……我从未亲身经历过如此痛苦的时刻。 我想,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事,会像现在这样让我如此悲痛吧? 我的眼眶的确泛着泪光。 可是…… 在那时候的黑桐干也,无法真的哭出来。 … 雨到了夜里依然下个不停。 今夜非常寒冷,像这样在雨中撑着黑伞,仿佛回到与她初次相遇的下雪天。 我抬头往望向夜空,理所当然地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我思忖着,希望在这片天空下的式,千万别受寒了。 /1 ■ 五月。 我认识了一个叫黑桐干也的人。 我看了第一眼就喜欢上他,连我这样的人,他都能毫无区别地对待。 我单纯喜欢上他那不带心机的笑容。 ■ 「可恶,居然下雨了。」 我恨恨地念了一句,从路过的便利商店伞架上顺手拿走一把塑胶伞。 我虽然想就这么继续走下去,但看来已经失去目的了。血的腥味在雨水冲刷之下,已经无法再继续追踪了。 时间是二月八日,刚到早上的时间。 路上的行人零零落落,边至会让人误认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行走。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然后同样漫无目的地停下脚步。 然后,我像在观察他人似的,打量着自己的身影。 手上撑着一把廉价的伞,上半身穿着脏兮兮的皮衣,和服裙摆沾满了泥巴。我不过是在巷子里里睡了一个星期,外表就变得如此肮脏。虽然我不在乎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如何,但一直闻到自己的体臭实在让我受不了。 「好,今天不露宿街头了。」 我说出这句话之后,觉得听起来还算让人愉悦,因此脸上露出一星期以来首次出现的笑容。 … 两仪式,是我的名字。 我拥有两仪这个「二分太极之意」的姓,以及「式」这个正如字面意义的名。是平常人口中所谓的超出常识范围的人。 之前在我体内,有另一个受到压抑的杀人冲勤,称之为「织」的人格。我认为,名字发音和我一样都是「siki」的他,正是我心中的恶。 对他而言,「杀」这个意念,是他对所有事物会先涌现的情感。 总而言之,他老是要杀光所有我认识的人,因此,我在心里一次接着一次杀害他。 这不是指一个人在一个人格下压抑自己的欲望,我是真的杀害了和我一样的我。但这并非因为我讨厌杀人这个行为,只是为了让两仪式能勉强存在于常识中,控制织那称非道德行为而已。 「杀人」这件事——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一直威胁我的阴影。 我认为,一定是爷爷所说的话束缚住这样的我。 我爸爸虽然也是出身自两仪一族,却没有双重人格,因此他才会因为我这个具有血统之人的诞生而感到高兴,废除了平凡的哥哥的继承人之位。 ……打从出生开始,我就是特别的存在。 我总是独自一个人、被周围的人孤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些不会让我寂寞,因为在我体内,还存在一个名为织的人格。 小时候的两仪式,名义上是只有一个。 我们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对「杀」这件事也没什么罪恶感。 一直到我六岁,身体变得只要有道具什么都能杀的时候,爷爷过世了。 爷爷跟我一样是异常的人。 在体内拥有不同人格的爷爷,就是因为让自己痛苦、破坏自己、否定自己,最后让自己变成混沌不清的人。 被关在地牢里将近二十年之久的爷爷,在死前叫我过去,对我留下了遗言。 神智不清数十年的老人,在临死之死清醒过来,并且留下了遗言,而他留下的遗言正对身为式的我说的。 我一刻都没忘记那句话,在被告知「杀人这件事很重要」的影响之下长大成人。 ……我活到十六岁而不杀人,应该就是爷爷留下的遗言。 式和织为了守护彼此而携手,顾利地融入常识之中。 直到邂逅那个名叫黑桐干也的人为止。 自从我认识了干也之后,我就变得很奇怪。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只是融入了常识,并非活在常识之中。 ……如果不知道的话就好了,明明我就不想知道的。 世界上还有那种我得不到的温暖。我很想要那个东西,即使想要那个将意味我的毁城。 不论怎么找藉口,我都是在体内饲养杀人魔的siki。 然后,我被迫接受自己明显异常的事实。 我真想恢复凡事否定的自己,那个没有痛苦的自己。从那时开始,我和织之间就出现了差异。明明之前可以完全掌握织的行动,可是他的行动开始变得难以了解了。 四年前,我读高一的时候所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件,是来自于织的记忆,我并不知情,式在这个事件上只是外人。 但我的视网膜却记住了这件事,我记得自己总是站在杀人现场,凝视着沾满鲜血的尸体露出微笑。 后来,我在现场被干也目击到了,当我得知干也即使亲眼目击,也不愿相信我是杀人犯时,我暗自下定决心。 我不能让自己再异常下去了。 无法获得的幸福,不能实现的梦想,这些我都不需要。 如果我不让自己变本加厉去,除掉那个幸福的男人,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然后,我发生了意外,昏迷了两年之久。 从昏迷状态清醒过来的我,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式。 织因为意外而死,我连身为式的记虑,都像是别人的东西一样般无法体会,只能当个空虚的人偶。 那样的我之所以能够存在到现在,是因为织消失之后造成的空洞被填满了。 然而,讽刺的是,填补空洞的对象竟然是当初让我崩溃的人。 没错,我已经不是空虚的人偶了。 但是那段已成为过去的罪孽碎片,却让我感到相当痛苦。 ……从昏睡中清醒的我,忘掉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和织的记忆不一样,不是随着织死去而消失。 身为式的我,所经历过的记忆并未丧失。式只是刻意忘却不该想起的回忆罢了。 结果那个多事的魔术师,却强迫我想起那些记忆。 ……没错,我回想起来了。 在三 年前企图害黑桐干的也是自已,那个总是站在杀人现场、不道德的自己。 我每晚在街上游荡,找寻杀害猎物的自己。 ……老实说,我不消楚杀人魔是谁。 真要问是不是我,我应该只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因为过去的我,即使变成那种人也不奇怪。 然而,现在的我和四年前一样,无法过正常的日常生潘。 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嫉妒那个杀人魔,所以打算把他给找出来。 如果真有杀人魔,也就能确定四年前的犯人并不是织——更何况这种对象相当值得我和他一战。 我发现了。 四年前的我,是因为织所以才将杀人常作嗜好。 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织了,可是却还继续追求杀人。 真是的,为引么我不早点发现呢。 真是的,为什么我这么早就发现呢。 织是因为他只懂得杀人,但嗜好杀人的,并不是别人而正是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方程式。 … 我住的旅馆,是由机械来负责柜台事务的爱情宾馆。 干也曾经说过,要隐藏自己的行踪时,找这种旅馆住是最好的。确实,这种不需证明身分的系统,让我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身体沐浴干净后,我躺到床铺上。虽然没有睡眠的打算,但回过神时已经是半夜二点了。 由于进房时间是下午六点,看来我睡了六小时以上。 而现在就算我醒过来,周遭还是空无一人。 这是到目前为止都十分理所当然的起床景况。 但我情绪却非常糟,有如在发泄般地换好衣服。 明明不过独处了七天,我是在不高兴什么?还是说……这七天其实并不短暂,反而漫长得让人难以忍受?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我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说完之后随即离开了旅馆。 时间刚过深夜两点。 在万物俱寂的深夜里,我独自走在暗巷之中。 由于这几天以来的杀人案件,所有的一般道路因为有警察在巡逻而无法使用。不过,这对杀人魔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差别,而我也和他一样,在蜘蛛网般复杂的大楼缝隙之间穿梭。 没有特定的目的。 我只是赌赌运气,在深夜的街头流连而已。 ……因此也会引来这种麻烦事。 「想要的话就去其他地方去吧!」 虽然我停下步伐如此说着,然而对方却没有反应。 这里是巷子和巷子交叉的「字路口。在那里,有四道人影把我团团包围。 每个出口都被他们堵住,在他们眼神里,没有一丝理性光泽。 他们似乎正透过非法药物进行精神改造,不过这些人好像是改造过头了。 「——我说的话也听不见了吗?」 那道人影像是在示意般面对着我。 我把手伸入皮衣口袋,紧握小刀之后叹了口气。 「也好,我正无聊呢。你们想要刺激是吧?……好,那就如你们所愿让你们舒服吧!」 那道人影朝我的方向逼近。 他们的目的,只是毫无意义的暴力而已。 我并未拒绝他们。相反的,我甚至感到亢奋。 我心中那股无从发泄的焦虑感,不断地黏腻地激荡着。 所以…… 今夜,我想亢奋到进入忘我的境界。 杀人考察/2 ■ 时间是五月。 不如来说说关于她的事吧。 直到现在,我只要一看到她,依然会陷入忘我的境界。 仿佛一见钟情般,全身都会感到麻痹,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光是凝视着她,就会让我为她彻底疯狂。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哪天会因为窒息而死。 我的日常生活受到侵蚀。 被同一所高中里,那位有如奇迹般的女学生。 我多半是爱上她了。 爱上那个不曾交谈,也未曾听过声音的女孩。 这股思念之情日增加,增加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 翌日,一月九日。 昨夜的雨在半夜停了,街道在满是乌云的天空下迎接早晨的到来。 我昨晚观察杀人现场直到深夜时分,最后到朋友公寓借宿一晚。然后一直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哦,早啊!干也!需不需要替你做早餐呢?」 学人刚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在我眼前说。当然,我毫不客气地吐槽回去。 「我说学人啊,一个冰箱里只放了啤酒的人,不能随口说出这种话!」 「哈哈。那我去向邻居要点吃的东西好了。」 我那身材魁梧的好友,一边抓头一边回答。突然之间,他像是见鬼似地凝视着我。 「喂,你的脸色很苍白耶,身体很不舒服吗?」 经学人这么一说,我照了一下镜子。我的脸色果然白得像蜡像似的。 「没问题,已经逐渐恢复了。药效很快,服用十分钟后开始发作,药敖持续的时间大概四个小时。相较于幻觉,各种感觉的增强情况还更明显。」 「……你真是个怪胎,你嗑了哪种最近在流通的药啊?」 学人以眼角斜视桌上那些邮票大小的纸张和烟草。 我点了点头之后,随即站了起来。 「那烟草麻烦你顺手处理掉了,至于lsd,因为没什么害处,如果你欠缺乏娱乐的话,不妨就嗑看看吧?一定比去什么游乐园之类鬼地方更爽喔!」 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大衣,然后穿上了它。 时间是早上七点,街上差不多也该出现人潮了。 我想,我已经没继续如此悠闲的余裕。 「什么嘛,你要走了吗?再多待一会儿吧!你的脚可是一直在发抖耶。」 「嗯,是这样没错。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学人歪着头,脸上的表情充满疑惑。 我用手指了指关掉的电视,告诉他我因才看到的新闻内容。 「今天、不对,昨天又有牺牲者出现了。不是有个叫做『巴比力翁』的著名高级旅馆吗?杀人魔好像在那附近的暗巷里出没,这次还一口气杀了四个人。」 学人同应了「哦」的了一声之后,便打开了电视。 这个时段全都在报导新闻节日,许多频道都重复播放杀人魔的新闻。 内容都和我刚才说的相同,如果要说加进什么新消息,那就是—— 「喂,搞什么啊,犯人好像穿着和服耶。」 我没有回答学人,随即往玄关走去。 我苦于药物所造成的平衡感失常,一边穿上了鞋子。 这时候学人探出了头,像在窥视位在玄关的我一样,并且拿出我放在桌上的两种药物。 「干也,我忘了问。这两种玩意儿如果混用会怎样?」 「我个人不推荐你这么做。因为那只会让你感到不舒服。」 我说完之后,便离开了朋友的公寓。 ……没错,如果说我的脸色像病人一样苍白,我认为一定是药物造成的。因为,我为了刻意压抑那股食欲,一个晚上就把学人屋里所有能吃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 今天早上新闻所报导的杀人现场,从学人的公寓走路过去花不到一小时。 当然,杀人现场因为有警察看守而无法靠近,我只能像在看热闹一样 远远眺望着。 杀人现场位在暗巷中点的—字路口,从我在大马路的位置上看不清楚里面。 如果待得太久,除了浪费时间还会惹来警方不友善的目光,因此我走回大马路上。 我原本打算到附近那家「巴比力翁」旅馆绕绕,不过后来觉得还是算了。那里的柜台没有服务人员,监视器录下来的影像,也不是我这种人看得到的。 毕竟,就算式住在那栋旅馆里,现在也应该不在了,就算去了也没有意义。 我离开杀人现场后,就往一位住在附近的朋友公寓走去。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位朋友在这一带买卖药物,就是俗称的药头。虽然只和他通过电话,但以前曾受他的委托帮他解决一些小事,这次想靠交情和他打探最近的消息,于是他约我见面再详谈。 接着,我来到了那栋公寓。 这栋侍在远离都市喧扰的两层旧公寓没有人烟,不过,这是也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楝即将拆除的公寓的住户,也只有我认识的那位朋友。 我走在一边发出嘎嘎声、感觉很不安全的楼梯,敲着位于二楼尽头的房间大门。 感决门后似乎有东西沙沙作响,过了几秒钟之后。 木制的大门开启了,一名留着茶色长发的女性从里面探出了头。她的年龄感觉比我大一点,特征是穿着适合这季节的红上衣。现在的她兀自盯着我的脸瞧。 「我是今早打电话过来的那个人。」 「我知道,你进来吧。毕竟我是一个人住在没有邻居的地方。」 她瞥了我一眼后之便缩回房里,我则是略带迷惑地跟了进去。 房里的摆设凌乱,就像大辅哥的房间一样。地上堆满了衣服和杂志,房间正中央则有个像台座的物体。 我看到她钻进台座里坐下,才发现那原来是电暖桌。 我发现到她的视线示意着「你还在等什么?」,随即畏畏缩缩地钻了进去。 不知为何,电暖桌居然没插电。 「……哦?原来你长这副德行啊,真是让我意外……」 她的下巴放到了电暖桌上,然后头就这样把头往旁边倒下。 ……不过,对我来说,这人是个女人这一点比较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既然她是药头,或许伪装性别对她而言只是小事。 「是吗,我只是喜欢穿男装而已。」 「——耶?」 由于她回答了我没有说出口的疑问,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看见我的反应,她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真是容易被摸透啊!你本人给我的印象和在电话里差满多的我还以为你会是个长得更像爬虫类的人,没想到会是戴着一副小眼镜,把情报看得比人更重要的聪明人。不过,你外表长怎样其实没差——那么,你想问什么问题?」 她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仿佛脑袋里有开关能切换情绪似的。 感受到一阵压迫感的我,开口说 「首先是昨天的事,听说有人目击到那个杀人魔,你知道吗?」 「嗯,是指穿和服与皮衣的怪女人吗?不用打听我也不知道,那是真的。因为看到的人就是我。」 她的话让我惊讶不已。 ……新闻只提到穿着和服的人,但实际一口竟然已经连性别都确定了。 「那大概是昨夜半夜乏点时的事,雨停之后我出门了。这阵子生意很清淡,可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享受。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间旅馆的那群人可是我的老客户。虽然最近都没看到他们,但我想今天应该会不一样吧——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四个大男人一起往一个女子扑去,真叫人看不下去啊!」 她像是在回忆昨夜发生的事一样地说着。我咬紧牙根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得见,不自觉地瞪着她。 「你说是穿和服的女性,但新闻是说性别不明吧?在那么暗的情况下,还真亏你看那么清楚。」 「嗯?那当然罗,虽说远看只能看得到影子,不过她的身材相当完美。不过说起来呢,乍看之下是分辨不出来的……咦?你认识那个家伙?」 她维持趴在桌上的姿势,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但我一句话也没说。 「……算了,反正也和我无关,我们约好不过问对方什么。不过,你还是不要和她有所牵扯比较。她不是凡人。因为我和不正常的家伙打过交道,因此可以感应到她是危险人物。 ……不过啊,用药做乐的人根本没什么危险的,因为不用药麻痹自己就没法飞翔的人,平时一定是个正常人。所以比起这个,恐怖的是那场空手战斗……那个女的被四个男人包围竟然还能手下留情,她很俐落地砍伤了袭击过来的家伙,伹被砍的人却完全没流血。但那不是因为不杀生而手下留情。 你明白吗?她只是为了能一砍再砍,所以故意不造成致命伤而已。虽然不知道那群男人是察觉这一点,还是因为疼痛而恢复征常,他们开始想要逃离那女子,朝反方向跑起来,接着,她就从背后砍下致命的一击,大概是觉得想逃走的猎物没价值了吧……活到最后的那个人最惨,虽然哭着求饶,但还是在一阵痛苦后被一刀毙命。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女的杀了四个人后,竟然不逃跑而只是站在原地。我因为好奇她在做什么而探头去看,正好对上她的视线。因为光线昏暗,我只能看到一片影子,而她的眼睛就好像会发出蓝光一样。我连叫也叫不出来就逃走了,但事后想起来,那样的反应反而救了我。要是出声的话,那女人一定会追上来吧?」 她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只是淡淡的说着昨夜发生的事。 虽然很不甘心,但她的话中没有任何讳言或夸饰。 「……不过,这话听起来不具真实性。因为你是在连对方脸孔都看不清楚的地方窥探是吧?你也没去确认是否流了血,或者进一步确认受害者是否真的死了。」 「是的,要拿来常证据确实很薄弱,因此我才没向警方提起。反正,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和那一群人合作。会说出看到穿和服的人,应该是别的家伙吧?因为那里是同类众集的地方,所以应该有其他看到的人。」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目击者判断不出那个穿和服的人的性别。」 「是没错……不过这一点有些诡异,在光线那么昏暗的环境当中,既然看得出身上穿什么衣物,理应看得出性别才对。一股而言,看到影子应该会认为那是穿着裙子,而且因为那女子在和服外套着皮衣,所以也看不清楚和服的袖子部分。只有我才看出那是和服,虽然让我感到我很自豪,但似乎还有其他眼力不错的家伙嘛在!可是,怪就怪在为什么这样看不出性别?」 「这唷点的确很奇怪,如果对方误认她穿着裙子,应该就能知道她是女性。但那个目击者明明不知她的性别,却知道她身上穿什么衣服,感觉真是诡异。」 ……感觉起来像是已经设计好的一样。 这次的事件原本就已很不寻常,加上事件本身的进展得太有秩序,更让人感觉很不确实。 一点一滴逐渐明朗化的杀人记录。 一点一滴夸张的杀人魔行动。 犯人的真面目有如一张张掀开的扑克牌, 这简直就是…… 「对,像是幼稚小孩玩的游戏。」 她带着笑意这么说。 我又一次被抢先说出尚未出口的话。 我一脸困惑地望向她,她脸上还是挂着像猫一样的笑容,然后整个人趴在电暖桌上。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我没什么其他情报了。」 我无法立刻回答她的 问题。 今天早上的新闻,让我被迫接受具决定性的事实,我直到现在还觉得喘不过气。 在杀人现场有人目击到穿和服的人,我为了确认那人是谁,为了反驳那个人不是式,因而来到此地。 不过,这里只有几乎算是最糟的答案在等待我。 ——可是,那又如何呢?这件事只不过和三年前的情况一样。因为我没有亲眼确认任何事。 「……嗯,关于昨夜的事就谈到这吧。」我像是讲给自己听一样换了思考,因为还有两件事必须询问。 「另外还有个很单纯的问题,杀人魔的目击者是这次才开始出现的吧?特别是这一周,完今不是发生在以前那种偏僻的地方。这次跟三年前的事件不同,进行杀害的地方全都在街上是吧?就算没看到杀人场面的目击者,连事件发生前后看到可疑份子的人都没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经你这么一说,情况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么说来就奇怪了,杀人魔留下的杀人现场,几乎全在我们的地盘上,不过药头并不想跟警察扯上关保,来买药的人,也不会刻意去向警方通报,因为这么一来,连他自己也会变成可疑人物。对我们而言,可疑人物泛指一般人,不过一般人如果券着和服,本来就会很惹人注目不是吗?现在只有年老的良家妇女会穿和服这种衣服了。一想到年老的良家妇女会跑来买药,真的是诡异到极点啊。」 她一边用脸颊靠着桌子,一边喃喃说着像暗号一般的话。 「……这样子啊,简单地说,越是平常的事,就越不会被认为是异常。举例来说,因为你是药头,所以即使在卖药的杀人现场出现,以目击者的观点来看,反而更像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幕。」 「嗯……」她的脸色顿时一沉 不过,从她没抱怨这一点看来,她应该也同意我的论点。 「但我刚才说过,平常有卖药交易很正常,可是事态演变到现在这么夸张的地步,他们不会觉得买药的人很可疑吗?」 「我想也是,不过目击者昨夜第一次出现,也就是说,至今都没有目击犯人罪行的药头或买家出现——就算有,也是目击者想保护的人,归类起来只有这两种可能而已,像这种一直在都市里杀人的犯行,没有目击者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是这样吗?那只是因为没人看到,所以没有目击者吧?」 「我指的是没有人看见的场所,就以密室杀人来说,不是经常拿来常故事题材吗?这件事也是一样,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意义,因为把秘密常成犯罪来表现,这和犯人自己举手承认没有两样。」 「——啊?我的脑袋不好,所以听不太懂,密室杀人不是犯人用来避免警方追查的方法吗?为何反而不能做了?」 「这可是,桩杀人案件啊,尸体所在的房间,如果是密室的话,那就证明不是门外的人干的。为了不造成任何人的困扰,所以让该处成为密闭空间,这就是密室的意义。 换句话说,只要处于密室状态,就一定得是自杀事件。如果打开密室后发现有人被杀,还会让你去思考明明没有人进去,犯人应该怎么杀死被害者的问题——那么,这种隐藏罪行的方式,基本上就是错的。 这样你了解吗?所谓密室的意义,就是自杀,若想设计成密室,就不能让人觉得会有下手杀害的犯人出现。如果把密室当成杀人现场,那就失去设置密室状态的意义了……相反的,假设会有目击者的场合,如果没有目击者出现才是奇降,在街上杀人却完全没有目击者,你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她「哦」了一声,然后抡起头来回答 「不过,不是有目击者出现吗?像是我啊,还有其他人。」 「没错,因此才奇怪,既然这次有目击者出现,那先前的案件也应该要有目击者出现才对。」 推理的过程虽然粗略,但是大致上没有错。要是以前都没出现目击者,正好证明昨夜发生的案件相连续杀人案件无关。 「……这样啊,没有目击者,代表是在不让人发现的情况下进行杀害。像这种被某人看见的案件,不是杀人魔的做法。」 她理解后之后双手交叉,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想法又先被她看穿了。 「你脑袋还真不错,戴上那副眼镜,真的感觉有比较聪明——那么,你觉得会是哪一种状况?昨夜的案件是另一个人下的手,或是先前的案件有目击者存在?」 「这用得着问吗?」 我生气地断定,但并没有回答问题。 因为两边都支持的答案,跟自己的理论互相矛盾。 她看着像在闹脾气而转过头去的我,再度笑了出来。 「对哦……你是男生嘛。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要证明她的清白吗?」 「在这之前,我要先确认一件事,老实说,我正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和你联络上,你能告诉我吗?最近才出现的『混合药』,药头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你这个聪明的家伙。」 她露出豪迈的笑容,朝着我瞥了一眼,原本屋内的悠闲气氛,霎时变成充满紧张感。 「『混合药』这玩意是lsd和大麻的新产品,这种组合又称为『印契』。但这次的新混合药与至今任何一种都无关,它的成瘾性非常高,只要一次就会上瘾,加上效果很强,常用的话会损害身体。赌命的快药根本不能算娱乐,对吧?对症下药才是药物的正确使用方法,以这种标准来看。那玩意儿可不只是违法的东西。」 「是吗?可是我有试过,那种感觉除了让人想吐外,其他都满正常的。」 「已经流通了吗?一个药物不是有分耐受性和成瘾性两种?耐受性指的是每用一次,身体就越熟悉药物的效果。容易产生耐受性的药物,每次使用量都会增加,所以很花钱。 而依存性可分为身体与心灵的两种,讲简单点就是出来判断容不容易戒除的标准。以生活的使用频率来看,依存性越高的药就会使用越多次。不过到头来还是看本人的意志,这个要下定决心的话,比老烟枪决定要不要继续吸烟都还容易。所谓药物会毁掉一个人,不过是迷信的说法而已。重点在于,当事人的意志强度就是全部。拿我来说好了,酒,香烟,咖啡这些东西还比较危险。我实在很想问问政府,为什么那些药物违法而这些东西却是合法的。」 她握紧拳头雄辩着。 ……但是,因为我处于不能赞同她、也不能否定她的立场,所以只能缩着身体乖乖听她说。 「可是,确实有这种容易产生耐受性,身体的依存性也高的恶魔药物,这种东西真的会毁掉自己,所以我讨厌这种药物。关于『血晶片』的药头,我一点也不知情。一来不想见到,二来也不曾见过面。」 她说出了一种我没听过的药物名称。 「——血晶片?」 面对感到惊讶而发问的我,她「嗯」地应了一声,这举动感觉还满可爱的。 「就是那个新的混合药。那阵是相当夸张的东西,只需用两张纸配上十公克的干燥大麻而已。」 她竖起指头表示价钱。 的确,这只能用夸张来形容了。虽然日本的行情比外国高说不少,但她所比的价钱竟然还比国外低。勉强要说的话,是连高中生都能拿零用钱买到的程度。 「那东西感觉像是想拼市场的速食啊。」 「嗯,不过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这种价格了哦,那人不会像黑道一样等身体产生耐受性,依存性变高时再一口气抬升价格,而且还把更上一层的混合药提供给那些已经无法满足的人。那就是被 称为『血晶片』的纸剂,虽然不知是不是高纯度的lsd,但评价相当不错。 纸剂是用口腔来摄取的对吧?可是效果却还超过静脉注射的方法,只不过我没有尝试过就是了。」 「这件事,很有名吗?」 「当然,在这一行算满有名的,我还比较惊讶你竟然不知道呢。因为『血晶片』的药头只跟小孩做生意,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货究竟是怎么来的。组织末端的药头虽然知道,但上头并不当成一回事,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小孩玩意儿而已。 因为这样,所以警方也不清楚『血晶片』这种玩意。那些人只会把黑道当成目标。像我这种跑单帮的药头有什么内情,警方根本不会追查——」 她爽朗地哈哈大笑。 可是相反的,我的情绪却很郁卒。 ……这件事我连听都没听过。 那个拿混合药物给我的药头,一定隐瞒了这件事。或者是因为针对我个人,所以才没透露这个情报。 「谢谢,这消息很有用。」 我向她道谢后便站了起来。 想问的事全都问完了,再来只剩下采取行动。 「你得小心哦,对使用血晶片的家伙来说,药头可是很有价值的呢……刚才我不是提到最近没生意吗?因为这一带没有卖血晶片的人只有我而已了,谁叫我讨厌那种药物呢。不过这样一来,至今建立的客户全都跑掉了,感觉起来就像新兴的宗教一样。」 她坐在电暖桌攫很不悦地碎碎念。 我穿过散乱的房间,手握住了门把。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至于答案我并不抱有期待。 「——对了,你知道那个药头的姓名吗?」 「咦,你不知道吗?」 她说完就告诉我那个人的姓名。 ……听完的瞬间,我感到一阵晕眩。 但这样一来,至今接不起来的事就全都明白了。我努力冷静地再次道谢后,便走入灰色的街道里。 /2 ■ 时间是六月。 我觉得最近的生活过得空前充实。 我不知道和人闲聊如此快乐。 在放学后或下课时间。 等我察觉到时,才发现我一直等待他的到来。 等我察觉到时,才发现与他聊天时,心脏会跳得飞快,让人心痛。 胸中那股不想与他分离的不安,只有在和他交谈的时候,才会转为那份疼痛。 嗯,承认吧。 我的世界被分成两半,其中一半的现实,都是依赖黑桐干也这个人的存在。 ■ 我醒来时已经是太阳下山之后的事了。 我从为了睡觉而潜进的大楼屋顶上,跳到另一栋的屋顶。 这个被我当作床铺使用的大楼屋顶,是相关人士以外禁止进入的地方。所以我从隔壁出租大厦的屋顶,跳到这个没人会来的屋顶睡觉。 ……这种笨蛋般的生活,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从大楼走进巷子,我察觉到一股安静的不协调感。 我——两仪式从出生开始锻炼的肌肤,感觉到了危险的东西。 我谨慎地移动到巷子里,刚巧有张今天的报纸被丢在那里。 日期是二月九号,整个版面都是有关杀人魔的话题,还有犯人的模样。 「杀人魔……杀害四人,身穿和服的人物为关键角色……」 我念出来后,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头。 这是怎么回事。 杀害四人?是指昨夜那四个家伙吧。 也就是说,我杀了他们吗?虽然至今都一直忍耐,但我确实感觉到昨天自己凶暴许多。 ……因为我为了找寻不知是否存在的杀人魔,而徘徊于夜晚的街道上,说不定跟三年前一样,我的意志反而想那样做。 我思考了一阵子,便丢掉了手上的报纸。 「可是,我不记得自己干过这种事。」 说完我便迈开了脚步,肌肤会敏感的感受到危险就是这个原因,以后我得比之前更加小心,避免被别人发现而行动。 要比之前更常走暗巷。 要比之前躲在更污秽的地方。 ……要比之前更加舍弃人性。 那是痛苦又无聊,而且没有意义的行为,我虽然知道却无法阻止,越来越觉得自己和笨蛋一样了。 ……真是的,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吃不饱的饮食、无法消除疲劳的短眠,不断重复着。 没有目的,简直像在逃命一样徘徊在夜晚的街道上。 式在想什么,为了什么才在做这种事? 像这样有如野兽般屏息追逐猎物,感觉自己像为了成为杀人魔而追踪杀人魔一样。 不对,说不定。 那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吧? ——可是不能杀人喔,式。 ……我想起这句话,本来就已经很不悦的情绪,现在变得更加阴沉了。 为了不再多去思考,我继续在夜晚的黑暗中走着。 这种事,越早解决越好。 ……嗯,就是这样没错。 得快点结束这种事,然后早点回去才行—— ■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两点,街上安静地像尸体一样。 路上没有走路的行人,也没有吵闹的车声。 建筑物挡住光线,这是一个月光和星光都被乌云笼罩的夜晚。 没有任何人,应该不会发生任何事的街道,但确实存在着异常。 在大马路上。 ——远处的路灯下看到一道人影。 两仪式停下了脚步。 ——人影的举动感觉很可疑。 以前,她曾看过与这一模一样的光景。 ——不知为什么,我跟踪起那个人影。 一边忍耐涌到喉头的恶寒,式有如被邀请般地走进暗巷内。 … 往更深的暗巷里走,那里已经是个异世界了。 形成死巷的地方不再是道路,而发挥着密室的功能。 这个被周围建筑物包围的小路,应该连白天都不会有阳光吧?在这可说是都市死角口的那个缝隙,平常总有个流浪汉在这度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两旁褪色的墙壁被涂上了新漆。 这条连路都算不说的小径,感觉很温热。 原本一直飘散的水果腐烂味,现在被一种浓厚且不同的味道污染。 周围是一片血海。 原以为是红漆的东西,其实是人血。 淹满了道路,直到现在还不断流动的东西是人的体液。 刺鼻的气味是粘稠的红色。 在这些东西中心,有一个人的尸体。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那个已失去双手双脚,并且膝盖以下被切断的物体己不是人,而是不断洒血的洒血器。 被切断的四肢不见了,不,尸体的四肢并不是被切断的,而是被比断头台还锋利的嘴凄惨吃掉的。 「咕噜。」响起了一声让人胃部纠结的咀嚼声。 那是吃肉时发出的原始声音。 这里已经是个异世界了。 连血的红色,也被温热的兽臭给逼退。 ——某个人在那里。 那个黑色的纤细轮廓,让人联想到蛇的下半身。 对方的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色皮衣,无力下垂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 那头留到肩膀的头发随意剪裁,让人分不清是 男是女。若只单看整体轮廓,对方的模样跟她几乎完全一样。 不同的只有一处。 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头发不是黑色而是金色。 被暗巷腐败的风所吹动的金发,让人无法不去联想到某种肉食动物。 那是草原上以百兽之王之名而让人畏惧……名为狮子的猛兽。 … 「————」 眼前光景,式以前就已经看过了。 理应失去的记忆,不断地掠过她的脑海。 ……没错,那是四年前夏天结束之前发生的事。 她体验过和现在相同的经验。 就和今日一样,在充满死寂气氛夜里,她在街上瞥见可疑的人影,于是跟踪在他后面——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尸体面前。 这段从跟踪到伫立于尸体前面的记忆,她完全没有印象。 因为那不是式,而是织所采取的行动。 「你是什么人。」 式在喑巷的入口,看着尸体还有「自己」。 金发的siki双肩微微颤抖着。 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喜悦。 「两仪——式」翻动着金发,影子慢慢转过身来。 ……连脸庞的形状,竟然都跟式很相似。 有如看着彩色镜子一般,式凝望着金色的自己。 金色的siki瞳孔发红到让人感觉凶残,耳朵上戴着银色的耳环。他身上充满的各种色彩,仿佛在挑衅缺乏色彩的式。 还有伸展到脚掌的黑色皮裙; 以及用厚皮缝制的红色皮衣; 不过,他并不是女性。 金发的siki不是式,只是一个被称为杀人魔的青年而已。 「我认识你,你是——」 式开口了。这时,杀人魔跑了起来。 他一手拿着小刀,身体放低到有如贴着地面一般跑在狭窄的暗巷里。 一直线。他心无旁骛地冲向两仪式。 式马上拿好小刀,由于惊讶而挑起一边的眉毛。 冲过来的身影,动作并不像人。影子有如蛇一般扭曲蛇行着。 狭窄的暗巷,对杀人魔来说是个宽广的狩猎场。 影子宛如动物,快速穿过由式的视线与身体构成的警戒网。 明明看得到,却无法掌握其动向。 当距离缩短到对式还太远、对他却是一击必杀的射程时。 他的动作顿时从蛇转变成猛兽。如同火花一般喷射出来。 野兽跳往式的头部上空,用小刀刺向她的颈部。 「锵」的一声,两把小刀相互碰撞。 对准式头部的小刀,抵住和式用来防御的小刀。 霎时——跟双方的小刀一样,两人的视线交错了。 式充满敌意的眼神,以及杀人魔充满喜悦的眼神。 杀人魔「嘿」的一声冷笑,往后方远远地一跃。 好像要从式身旁逃离一样地跳开后,他像蜘蛛一样落在地面。 那个一跃长达六公尺的东西,将手脚伏在地面上,像动物一样地吐着气。 他很明显地已经不是人类了。 「为什么?」他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不认真打?」 杀人魔背对尸体,一边淌着鲜血一边作出抗议。 名叫式的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这个酷似自己的对手。 「……你和四年前不一样了吗?你明明现在是想杀我就能杀,却还是不肯跨越那一条线。我需要同伴,两仪式,你这样让我很困扰啊。」 接着响起一阵粗重、仿佛要把心脏吐出来的喘息声。 让人非常意外——名为杀人魔的那个生物,竟然还有进行对话的理性。 杀人魔的呼吸现在也还是像随时会倒下似地紊乱租重。 那到底是因为亢奋,或者真的很痛苦呢? 式稍微考虑一下究竟哪边是答案,但很快就厌烦了。因为不管是哪个答案,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原来如此,名字听起来那么可爱,我还以为你是女的。不过那时我有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谈话了吧?学长。」 听到式冷淡的口吻,杀人魔摇了摇头。 「……是那样吗?抱歉,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杀人魔忍住笑意回答。和他的口气相反,他目前感到非常愉悦。 当然,式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因为不管杀人魔是谁,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他找出来,然后处理掉而已。 「——你杀了几个人?」 式眯细了眼经问道。 杀人魔笑着说他不记得了。 「……你呀,竟然以为一个狂人会记得自己的行为吗?那是不可能的,不要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狂人理所当然会做危险的事,所以在这三年间,从没人说过我是杀人犯……我可是就算杀人也是无罪的哦!搞不好不每天杀点人还不行哩。啊、对了,虽然是这样,我甚至还留下容易判读的证据,这都是为了你。我想只要特地留下明显易懂的尸体,你就会想起四年前的事。虽然因为你一直视若无睹,所以没什么效果;但看来是在别地方产生效果了。 没错,就是杀人魔。世间赐予我这无名者的名字——这不是很符合我吗……!因为我实在太高兴了,所以这一周就去满足他们的期待,杀人魔得照大家所想的去杀人才行。没错吧?两仪,你应该懂的。所以才十分羡慕地跑来找我。因为你想早点获得自由,早点找到我这种同类。 ……没错,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因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回响在暗巷里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开始成为危险的存在。 杀人魔的舌头,舔弄着沾满血的嘴唇。 面对那个与自己相似、有着狂人般发红双眼的人,式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激烈的嫌恶感封住了她的话。 因为连跟他说话都觉得污秽,所以式一句话也不说。 就算杀人魔的话里,包含难以抗拒的真实也一样。 ——想成为杀人魔。 他这句话让她蹙起眉头,动作轻微得不想被人察觉。 可是,具备各种动物感觉的杀人魔没有放过这个变化。 他「嘿」地翘起了嘴角。 「……你看,你在勉强自己了。这种事你早就知道了吧?你之所以做什么都不满足,是因为你抗拒自己的起源。不需要忍耐,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啊!」 式没有回答。 她以看着害虫的眼神,俯瞰这只伏身在地面的动物。 杀人魔提出了最后的建议。 「……这样子?如果到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肯过来这边,那我只能杀掉影响你的原因了。只要把现在保护两仪式的人杀了就好。如此一来就可以解决了。你可别说你做不到啊,你明明就很想杀人……!」 愉悦至极的他,在把话说出口的同时, ——被瞬间出现在眼前的两仪式,卸下了一只手臂。 「你说谁——」 「……咦?」 他的视线捕捉不到。 杀人魔看不见式那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瞳孔绽放蓝光的快远行动。 由于肉食动物攻击猎物的动作太过迅捷,超出人类视觉能够捕捉的范围。即使杀人魔具有同等级的动态视力,却还是看不见两仪式的动作。 那把卸下杀人魔一只手臂的小刀,毫不容情往敌人的头颅挥舞而下。 「——要杀掉谁?」 「哇——! 空之境界 城镇里飘落着四年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三月的降雪,寒冷得仿佛要冻结整个季节。 入夜之后,白色结晶仍然落个不停,城镇犹如进入冰河期般一片死寂。 深夜零时。 街道上看不到半条人影,只有路灯发出的光线抵抗着雪幕。 在那原本该是灰暗,却被染得雪白的闇黑之中,他决定出去散步。 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只是出现一种预感,因此去了那个地方。 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在下个不停的雪中行走。 她果然就在那里。 如同四年前的那一天。 在四下无人的白色夜晚,身穿和服的少女,若有所思,凝视着眼前的闇黑。 「——黑桐,好久不见。」 陌生的少女,仿佛和他认识已久,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黑桐,好久不见了。」 … 这位名叫两仪式的少女,以冷淡的口吻和他打招呼。 伫立那里的人,不是他所熟知的式,更不是织,而是某个让人捉摸不住的人。 「果然是你……我总觉得会见到你,一切如我所料呢。式沉睡了吗?」 「对啊,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她露出了笑容。 那个微笑,仿佛是为了女性这种存在具现而成的,完美无暇。 「你究竟是谁?」他开口问道。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一个siki,是那个存在伽蓝洞之中的我。也许可以说,伽蓝洞就是我。」 她的手放在胸口,闭上了双眼这么说。 如果来者不拒完全接受,那么就不会受到伤害。 即使是自己看不惯的事物,就算是自己厌恶的事物,即使是自己不能认同的事物,只要毫不抵抗加以接受,那么就不会受到伤害。 不过,相反的状态也是成立的。 如果来者皆拒都不接受,那么就注定会受到伤害。 即使是自己习惯的事物,就算是自己喜欢的事物,即使自己可以认同的事物,如果不愿同意而加以排斥,那么注定会受到伤害。 ……那就是过去的她自己、名为式和织的人格的存在方式。 「只有肯定和否定的心固然完整,却也因此而孤立。是这样吧。不染尘垢的单色无法混合,也就无法变色,永远保持着原有的单色。那就是他们。名为siki的人格就像是位于同一个根基之上两端的极点吧。两点中间一无所有。因此我才存在于那个中间点。」 「这样啊。原来在中间点的是你。那我应该怎样叫你呢?那个……我还是叫你siki可以吗?」 他歪着头思考的神情很诡异,让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两仪式是我的名字。不过,你如果叫我siki,我会很高兴。这样一来,我等待你就有意义了。」 露出微笑的她,可以当作小孩看待,也可以当作成人看待。 … 他和她不着边际地谈着一些小事。 他一如往常地说着,她就很开心地听他说。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一直以来的关系,没有一点改变。只是她不一样了。 她逐渐领悟到与他之间的差异,有着不可能混杂的绝望。 「对了,式她记得四年前的事情吗?」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那还是在他高中的时候。他对式说,他以前曾经和她见过一面,可是式却记不起来。 「是的,因为我和她们都不同。织和式互相为邻,因此相互了解。可是我却是她们无法察知的自我,因此今天发生的事,式也不会记得。」 「是吗。」他感到遗憾似地低哺。 ——在四年前,一九九五年三月。 他邂逅了她。 契机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 中学最后那个飘雪的夜晚,走这条路回家的他,邂逅了一名少女。 那名少女伫立在这条路上,兀自静静地仰望天际。 他就这么回家,入睡前突然回想起那名少女。于是他就出门散步,顺道往那边看看。 到那里之后,少女依然伫立在那里,他向少女打了招呼。 「晚安。」口吻非常自然,仿佛两人是拥有十年交情的好友。 一定是因为那场美不胜收的雪。 即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禁想要共享美景。 … 「黑桐,我有事想问你。虽然有点遗憾,不过在我问了之后,我们今天的交谈就此结束吧。我也是为了这个才会来到这里。」 她那双比外表成熟数的眼眸,一直凝视着他。 「你想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让他无法回答。 她的表情如机械般毫无情感。 「黑桐,说出你的心愿。一般来说,只要是心愿,我都可以实现。式好像满喜欢你的,我的权利就是你的东西。 告诉我,你的心愿是什么?」 伸出手的她,有一双澄澈透明的眼眸,无尽深邃。 彷佛能看到人心深处的瞳孔之中,欠缺了人性,感觉对方具有类似神灵的气质。 他稍加思忖,眼睛凝视着她,透过眼神去回应她。 他并不是无欲无求,也不是不相信她。 不过,他的回答却是,「我不需要。」 「这样啊——」 她闭上了眼眸,叹了一口气。感觉她好像非常遗憾,却似乎带着安心般的怜爱。 「……也是,其实这我早就知道了。」 于是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愣愣地凝视着白色的闇黑。 「你应该不是siki吧。」 他哀伤地说,她嗯了一声点点头。 「——欸,黑桐,所谓的人格究竟存在于哪里呢?」 像是在问明天的天气如何,只是个单纯的提问。 他的口气像是对对方的回答毫不关心,只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用手摸着嘴角,认真地思考起来。 「……这该怎么说呢?所谓的人格说是一种知性,应该是在头部吧。」 在头部,也就是说知性栖宿于脑中。 他这么说了,不过她摇头说了不是。 「……灵魂栖宿于大脑之中。如果可以只让脑髓存活,那么人类根本不需要肉体。只需从外部施以电流刺激,就可以让是脑一直做梦活下去——式曾经提到一个魔术师。他也和你一样,回答说在头部。 但那是不对的。 举例而言,就以黑桐你这个人为例,你的人格,你的灵魂,能将之具现化的,是由你各种经历累积而成的意识,以及你那如空壳般的躯体。光是孕育意识的大脑,无法产生人格。虽然只有脑也可以活下去,但我们必须先拥有肉体才能产生自我意识。有了肉体之后,和肉体一起培养,就有了现在的人格。喜爱自己肉体的人,应该属于社交型人恪,而厌恶自己肉体的人,则属于内向型人格。虽然光有意识也可以培养出人格,但那样的人格是无法认识自己的,一般来说,心灵就会长成为别的东西。那样的话,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格,和电脑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有谁只是一个脑,那个人就必须创造出一个『只有脑的自己』的人格。必须舍弃肉体这个人我,而保存意识这个小我。 不是有了知性才有肉体。 而是,有了肉体之后,知性才得以诞生。 然而,作为知性的根本的肉体,其实算不上是知性。肉体 只是一种存在。只是,肉体本身也有人格。因为我就是那个和肉体共生,培养出知性的人格。」 啊!他不由得拉高了嗓门。 ……据说人类是由三种要素组合而成的生物——精神、灵魂,以及肉体。 若是精神栖宿于大脑,灵魂栖宿于肉体,那么,她就是siki的本质。 所谓的siki,是没有心,仅有肉体的人格。 两仪式缓缓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么回事。我并不是从知性产生的人格,而是肉体自身的人格。 式和织就是在『两仪式』的起源性格之中进行人格交换。职司这一切的便是『两仪式』。她们二人既是两仪,自然还有一个太极存在。象征太极的圆形轮廓就是我。 我创造了和我同等的我。不!既然有意志这种具有方向性的存在,她们两人可以说是比我高了一等的我吧。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却拥有相同的思考回路,追根究柢或许是因为她们是『两仪式内心的善与恶』。源自于自我,也终结于自我。否则,她们两个不可能方向巨异,却又能独立存在。」 她露出了笑容。 她凝视着他的眼神当中,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冷冽杀意。 「……虽然我听不太懂,不过,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两个siki的原型。」 「是的。我就是两仪式的本质。而且是绝不会外显的本质。只是肉体的我无法思考,我本该是就那样到腐朽为止的。因为身为『 』的我正因为身为『 』,所以既没有知性也没有意义。 但是两仪家的人,却把知性给了我这个空壳。他们为了把两仪式塑成万能的超人,硬是把各种人格拼凑进来。于是,身为知性原型的我被唤醒了,然后占据了所有地盘,创造出了式和织。」 啊!他不由得发出声音。 式与织,阴与阳,善与恶。不因为对立而分离。名叫苍崎橙子的魔术师曾经这么说过,分离是因为要包含更多的属性。 「好笑吧?其实,我应该会变成未成熟的胎儿而消失,结果就这样获得所谓的自我。 刚出生的动物拥有赤子之身,以及相对应的知性之芽。可是,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而直接出生的东西,理应是会直接死亡的。本来趋近于『 』的生命,不可能拥有身体而出生。你应该听橙子小姐说过吧?世界会防止导致其自身毁灭的事物发生,因此,一般来说,我即使发生了也不会出生。 像我这样直接从『 』中流出的生物,结果只能是死于母亲的胎盘之中——可是,两仪一族却拥有使之存活下去的技术。因此我就出生了,不过意识却未萌芽。『 』就是无,即便是知性也不具备。我原本就该对外界维持那种状态,一无所知地存活下丢。 然而,他们却把我唤醒了。他们不是把既成人格植入我体内,而是唤醒了我『 』的起源。外面的世界,硬是被推到了我的面前,由于实在是太蔴烦,因此我决定把一切丢了式处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尽是些一目了然、穷极无聊的事啊。」 纯真无邪的眼神露出笑意。 那是带着冷酷,暗藏嘲讽的模样。 … 「——不过,你拥有自己的意志。」 对他来说,她很让人痛心,于是他这么说。 她点了点头。 「没错。不论是什么人,肉体都拥有人格,但肉体本身却不会对自己产生认识。因为在此之的,脑已经创造出知性。 脑的运作所产生的知性,形成了人格,把肉体也统括进去。从那时候开始,栖宿于肉体的人格完全变成无意义。 脑明明是身体的一部分,所谓的知性却将孕育自己的脑和肉体作出区分,完全将大脑当成特别的存在处理?软体失去了硬体之后,就已经不具备形体。然而,硬体失去了软体,也无法独立运作。所谓人格这种的知性,甚至不知道创造出自己的肉体,认为是人格创造出自己。只是我的顺序和别人不同而已。 即便如此,现在在此处和你说话的我,也是因为具有siki的人格,才能这样和你溉话。如果没有siki,我连语言的意义都不能理解,因为毕竟我只是一具肉体。」 「……是这样啊。没有式的人格,你就无法对外界产生认识。不过——」 「没错。我就是没插电源的硬体,如果没有siki这个软体的话,我就只是一个空壳。 只能凝视着内部,只和死相连接的容器。魔术师们虽然说那是和根源相连,但那种事对我而言根本毫无价值。」 她悄悄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摸他的脸。 自皙的手指轻轻晃动他额头上的发。发丝之下有一处伤痕。 「……不过,现在我觉得有那么一丁点价值。如果是我,我可以替你治好这点伤。成为某个人的力量,和外面的世界就会产生关联……不过,你什么都不需要呢。」 「因为式擅长破坏啊。勉强去做这种事,我怕自己反而会吃到苦头。」 不知他话里带着几分认真,他露出稳重的笑容。 她像是一只闪避阳光照射的蝴蝶别开了目光,放下手指的动作比落下的雪花更柔缓。 「……也是呢。式除了破坏什么也不会。在你看来,我究竟还是式呢。」 「——式?」 「……因为我的起源是虚无,因此拥有我这个身体的式,就可以看得见死亡。因为在两年期间的昏睡状态中,我看不到外界,只持续凝视着两仪式这个虚无,式终于了解死的触感。 式那时一直漂浮在称之为根源漩涡的海上哦。孤单一人,在『 』之中,具有式的形体。」 ……确实,如果所谓的虚无是根源的话,她应该会想把一切复归于虚无吧。 所以,式能毫无例外地杀死所有事物。 即使式这个人格想否定,但那却是她灵魂的原型。正因为是虚无,所以才有「希望所有事物死亡」的方向性存在—— 「是的,那就是式的能力。和浅上藤乃一样,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可以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特殊管道,可以窥见根源漩涡这个世界的缩影。 不过,我却可以潜入更深的地方。不——或许我自己就是那个漩涡。」 她凝视着他,用不安定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似乎在诉说着谁也无法了解、哀伤的感情。 「……根源漩涡。一切的原因交杂在一起的地方,在那一切都存在,所以那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那就是真正的我。虽然只是与那里有所连接,但我也是那里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我和那里是相同的存在,不是吗? 所以我什么都能做到……是啊,重组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小物质的法则;回溯起源改变生物的系统树,这种事情也能够做得到。即使要重新安排现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也很容易。不是重建这个世界,而是以新的世界,破坏旧的世界。」 说着说着,她露出微笑。 彷佛在蔑视自己,唇角滑稽地扭曲。 「……可是,那又有何意义呢。只不过会让我感到疲惫罢了,就和做梦没什么差别。因此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做着连梦都称不上的梦……不过,看起来我和siki做了不一样的梦。 siki说她讨厌孤零零一个。你不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梦吗? 是啊,你说siki多无聊。多么无聊的现实。多么无聊的——我。」 她低声说着,凝视远方的黑夜。仿佛那是非常重要的、以后再也见不到的景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 为我只不过是肉体。反正和她就是同为一体,只好陪她一起做梦了。 siki凝视着外面,而我则是凝视内部。两仪式的肉体不是连接着称之为根源的地方吗? 因为我只够看着内部,因此知晓一切。那既痛苦又无聊,而且毫无意义,因此我闭咯上眼睛……然而一切仍然持续着,和以前没什么差别。 如果能够一直睡着的话就好了。连梦也不做,什么都不用想,一直那样下去。最好是直到某个时候,到了这个肉体腐朽消失时,也察觉不到梦的终结。」 话语像是被纷纷降下的雪埋葬,静静地溶入了黑暗之中。 他什么都无法说出口,只是凝视着她的侧脸。 好像是责怪自己说了那些话,她用小而柔和的声音说道: 「看我真是个傻瓜。你可别介意啊……不过呢,我今天心情好,再给你个奖赏吧! 式并不是喜欢杀人。她自己搞错了。因为她的杀人冲动是从我这里产生的,那就不能算是她本人的嗜好吧?所以你放心好了,黑桐。就算真有什么杀人魔,也是指我。过去想要杀掉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呀。」 她像是在恶作剧地微微一笑,像是说「对式可要保密哟」。 他只能点了点头。 ……仅为容器的肉体。 但是又是形成自我,又促其成长的根本存在。统括了名为siki的种种一切,位于无意识下的意识。 这种事,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接受。说到底,人类只不过是在自己这个空壳中做着梦而已。明明是那么地显而易见的。 … 「……我得走了。那个,黑桐。你真的是什么都不需要呢。与白纯里绪对峙的时候也是,死亡就在身旁却仍然选择了中立。我觉得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你就不想要一个比今天更快乐的明天吗?」 「……因为我现在已经很快乐了。我觉得这已经够了。」 这样啊……她喃喃低语着。 她用一种类似羡慕的眼神,凝视着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他。 ……她心想,没有任何特征,不希望自己成为特别的存在而活着的人是不存在的。无论是谁都抱持着各种想法,对立的意见以及相反的疑问而活着。 如果说那样的化身是两仪式这个人,他就是那种性质特别淡薄的人—— 不会去伤害任何人,因此自己也不受伤。不会去夺取任何东西,因此什么也得不到。 不起波澜,像是融入时间一样,作为芸芸众生的平均数而活着,静静地呼吸着自己的空气。 平淡无奇,平稳无碍的人生。 但是如果能够在社会上这样生活的话,那并非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 不与任何事物产生争执,不对任何人带有憎恨地活着是不可能的。 大部分的人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要过那样的生活。想要成为特别的存在却无法实现,这种形式才是真止的平凡人生。 所以说——从一开始就打算过这样生活,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困难。 如此一来,本身就是「特别」的存在。 结果,不特别的人说毕竟还是不存在。 人就是在每一个人都巨不相同的意义上存在的生物。 只凭藉着身为同一种类这种依靠,为了将无法相互理解的隔阂,淡化为「空」之境界而活下去。 明明知道那一日不会到来,却依然做着那样的梦而活着。 这个必定才是无人能够例外的,唯一的理所当然。 ……长时间的寂静过后。 她缓缓把将视线移回灰白宽广的夜之尽头。 任谁都无法理解的特脚性,任谁都不去理解的普遍性。 正因为任谁看来都是普通的缘故,谁都不去深入理解他。 不为任何人讨厌,谁都不被他所吸引的,这样一个人。 他就像是幸福时光的结晶。那么,孤单一人的到底是谁呢……? ——那种事一定没有人明白。 凝视着飘摇的雪之海洋,她的瞳孔中暗藏着浪涛一般的伤感。 不是向任何人说话,话语低声从唇间漏出。 「理所当然地活着,理所当然地死去。」 啊,那真是—— 「多么孤独——」 凝视着没有终点,甚至也没有起点的阔黑。 仿佛宣告着两人分离时刻的来临,两仪式如此说道。 ◇ 于是,他目送着她离自己远去。 他心里明白,永远不会再和她相见。 雪不停地下,白色碎片埋藏着闇黑。 飘飘晃晃,犹如羽毛落下。 再见了,黑桐。 她如此说道,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还真笨。又不是明天就见不到了。 她如此说道,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仿佛某些时候的她,兀自在雪地里凝视夜空。 直到破晓之前,代替她一直凝视天际。 雪不停地下,当整个世界被灰色包围时,他独自走上了归途。 那把黑色的伞,在没有行人往来的路上,缓缓地淡入远方。 白色的雪景之中。 在朝霞消失的黑色,如同夜晚走过的痕迹。 摇晃着、孤寂地消失。 那道不露一丝寂寞的黑影,不停歇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和四年前初次和她邂适时相同。 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歌颂着雪走上归途。 解说 笠井 洁 《空之境界》这个故事的反派人物,是一位名叫荒耶宗莲的魔术师。荒耶是个企图与「根源漩涡」结合的人物。而帮助两仪式、与荒耶战斗的魔术师苍崎橙子,对于「根源漩涡」是这么解释的:「魔术师们的最终目的,是抵达『根源漩涡』这件事。也有人称之为阿卡夏记录,不过也许想成漩涡一端所拥有的机能更妥当一些。/根源漩涡这个名称,大概就是指一切的原因。从那里流出全部的现象。知道原因的话结果也自然而然地计算出来了。对于存在体来说那是『究极的知识』。」 德国的神秘思想家史代纳(rudolf steiner)首着有《aus der akasha-ik》一作。阿卡夏记录就是该书的英文译名。「根源漩涡」可能是奈须磨菇从史代纳的阿卡夏记录理论中得到灵感而诞生的。从柏拉图主义到史代纳的人智学(anthroposophie)为止,可以看出神秘思想(sophia)和神秘学(ultism)的概念有着共通之处。 也就是在我们肉眼所见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隐藏(神秘))的世界;而不可视的世界反而比可视的世界更接近根源。我们所看见的事物只不过是假象,真实则是位于不可视的一侧。 即使我们的眼睛把眼前的水当作水来看待,也不能称之为「真实」。我们从感官中接触到的水,制造出「这是水」的假象时,必须足以映照出究极的实在,我们才能感受到水是真实的。口渴时一杯下肚的水是真实的,但是在半下意识情况下喝到的水,我们可能就不会将其视作为「水」。 所谓的真实,可以用「活生生的」这个词汇来形容。虽然不如神秘思想和神秘学追求得那么彻底,灵疗法和心灵主义也是基于追求「活生生」事物的人类欲望之产物吧。 为什么我们会对「活生生的」事物产生渴望呢?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个自我不是真实的自我,有时候人们会体验到这种痛切的感受。渴望达到真实的世界、真实自我的欲望,会将人们紧紧束缚住。幻想着自己是弃儿,真正的双亲不是现在的双亲—人们在童年时期,会萌生出类似上述那种想法,认为现实世界(自己)是虚幻的,而更接近真实、「活生生的」真实世界应该是隐藏在现实之下。 无乱是冒险或是恋爱,我们之所以会滦受非日常的幻想故事所吸引,是因为我们会将自己代入活在戏剧性的冒险或恋爱的主角上。近代小说是由骑士道故事发展出来的。身为主角的骑士在历经磨难和冒险的最后找到了圣杯,而所谓的圣杯在各种故事中拥有不同的名字,也许叫做知识(柏拉图),或是太一(普罗提诺),或是阿卡夏记录;也就是这个世上超越性次元的象征。 保留骑士道故事的架构,而将背景搬到近代,就成为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这一类的教育小说了。而教育小说中的主角,在经过重重磨练后达到的真实自我、真正的自我,也就是经过近代化的圣杯。 在《空之境界》中,不是只有荒耶一人追寻着「根源漩涡」。两仪一族也是为了到达枞源漩淌这个最终目标,而不断重复着「血」的实验。女主角两仪式就是在实验下产生的超人,为了抵达「根源漩涡」而构成的精密系统。因此荒耶才企图将式归为已有。 这因为这一点,荒耶才配得上是故事的主角。因为渴望到达「根源漩涡」而战的魔术师,可以和追求真实世界(自我)而历经重重危难的骑士,以及教育小说主角的子孙相提并论。 善恶双方争夺着隐藏神秘力量的物品,人们对这种故事总是乐此不疲。比方说像是史蒂芬史匹柏的「法柜奇兵」系列第一集的摩西圣柜,或是在第三集中成为争夺目标的基督圣杯。 锁定物品的恶人,野心不外乎是藉其威力获得无上的财富、权和或名誉。「法柜奇兵」的第一集和第三集,都是将反派描写成极为世俗的人物。跟印地安那琼斯为敌的纳粹考古学家,在我眼中完全符合反派的条件。我认为,获取财富、权力和名誉,才是反派迫寻的目标。 但是荒耶没有世俗的野心。他不是为了支配世界的野心,才去试图利用从根源漩涡得到的超自然威力。荒耶仅仅是似一个修行者的身分,希望能够达到究极的实在。 无法忍受以到达「根源漩涡」、真实世界(自我)为目标的艰苦修行,在中途打退堂鼓的女修行者(橙子);对于自我存在的意义毫无自觉的空泛系统(式);和上述两者搏命争斗,为了争夺圣杯而陷入艰苦战斗的英雄;《空之境界》描写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故事。但是奈须蘑菇却大胆地推翻掉包含教育小说到传奇小说在内的故事常识。 我如此断言的根据,可以从下面橙子对荒耶说的话中窥探到:「你虽然说人类是活着的污垢,但你本人却不可能那样生活,连想要边承认自己丑陋、没有价值地苟活下去都做不到。如果不认定自己特别,不认定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这衰老的世界,仿佛就无法继续存在。」 人之所以寻求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自我,只不过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个鄙陋的世界而已。而这份连忍受都做不到的软弱,催生出「真实的世界就是我自己」这种没有根据的概念。只要相信这种倒错的观念,就能成为无敌。现实中的弱者在一瞬间就会转变成观念上的强者了。 得知这个秘密的橙子,因而不再执着于「根源漩涡」。拥有织这个杀人鬼替代人格的式,她的情况也和橙子相当类似。「式」就是「式神的式。数式的式。只能去完美解决被决定的事情的系统。拥有无数的人格,道德观念也好常识也好都被写入了人格的空虚的人偶」 即使是讨厌人类的式,也没有办法无视倾心于自己的少年的存在。虽然如此,式还是与少年保持距离。如果接受干也的心情,被设计成抽象系统的自己,就只剩下崩坏一途可走。 为了避开自我的破绽,遭到追赶的式袭击了干也。可是凶器没有送进那位少年体内。 「如果你消失了——我也只能跟着消失。」于是式选择自己跳向汽车而身受重伤。等到式从昏迷状态醒来时,已经失去了那一晚的记忆;而体内的交换人格「织」也消失了。 就像是和只知道杀人的织的死亡作交换,式得到了「直死之魔限」。 「万物都有其破绽。人类自然不用说,而包含大气、意志甚至连时间都有。我的眼睛呢,『看』得到万物之死。」式能够看见万物的死之线这种不可视的境界。得到「直死之魔眼」的少女,化身为破坏和杀戮的超人。 以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律格》作为典型,后世许多教育小说都在故事中描写市侩的父亲和坚持理想的儿子的对立场面。这个架构在《空之境界》中,转化为荒耶宗莲(非常)和黑桐干也(平常)的对立关系。能力属于「非常」这一侧的橙子和式,则是在价值观上肯定「平常」的中立角色。 话说回来,抛开理想主义的观念性倒错的作者,反而能够接纳平庸的世俗之理。在故事的尾声,式在干也这位少年的而前说了下面这段话 平淡无奇,平稳无碍的人生。 但是如果能够在社会上这样生活的话,那并非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 不与任何事物产生争执,不对任何人带有曾恒地活着是不可能的。 大部分的人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要过那样的生活。想要成为特别的存在却无法实现,这种形式才是真正的平凡人生。 所以说——从一开始就打算过这样生活,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困难。 这样一来,本身就是「特别」的存在。 式的身上存在着异于织的第三人格。干也第一次邂逅的 那位少女,就是式体内连系着「根源漩涡」的第三人格。干也之所以被这位少女所吸引,也是因为干也并非和超越性的欲望无缘吧。在故事最后,式的第三人格再一次单独出现在干也面前。 ——再见了,黑桐。 她这样说道,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真笨。明天又不是见不到。 她这样说道,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能够再次相会的是第一人格的式,而不是第三人格。「根源漩涡」,也就是「神」在少年面前现身了一瞬间,随即又消失了。但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一直站着「什么都」说不出口,这种极致的被动性大概就是干也这个人的「行」吧。主动去获取神的领域,这种事情他办不到。因为这是荒耶宗莲的道,是观念倒错的道。 人类只能等待神明降临。但即使这是唯一可行的手段,人类还是无法忘却「根源漩涡」。荒耶宗莲跟黑桐干也的对立,不在于非常与平常、理想和现实,或是特别跟平凡。而是在面对真实世界与真实自我时,选择了两种不同的态度和道路而产生的对立冲突。 无法容忍虚伪的世界跟虚伪的自我,不由得去追求「真实」的倒错观念,在名为二十世纪的世界大战与大量杀戮时代中终结了。不,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自我探询、灵疗法和心灵主义的流行潮流之中,依旧一点一点地产生了无数的荒耶微粒。 虽然真实的自我并不存在,但我们还是不可免俗地去追求真实的自我。因此,双重束缚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但是果敢地对此起而反抗,就是本作的写作原由了。 未来福音 m?bius ring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个我。 一个我在现在(这里),一个我在未来(那里)。 我的左眼和右眼各不相同,即使看着同一个事物(世界),也会产生不同视点。 一个我拿望远镜眺望远方, 一个我从后照镜回顾过往。 不管是哪一个我,罪孽都一样深重。 预知结局的我,是不负责任的神明。 我只是默默地等待改变不了的未来。 未来不值得期待,不值得抱持希望,不值得我发表什么评论。 乏味的日子, 乏味的未来, 乏味的人生。 ……不过,我自己想必才是最乏味的人。 满怀忧郁地躺在床上,有如每天的例行公事。 看着这样的自己,三天后的我发出嘲笑。 /未来福音 我拥有两个世界。 若问哪个世界是哪个世界的影子,老实说,我根本忘了要去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