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鬼》 前言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麽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张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序章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茂密的枞树林形成有如枪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将沿着溪流开拓而成的村子团团围住。 枞树与杉树十分类似,树形笔直而坚挺,却不如杉树高耸入云。若将杉树比喻成锐利的刀刃,枞树就是火焰,就像油灯中央飞舞的火光。 笔直的树干,加上朝向天际斜斜生长的枝芽,枞树并不像其他的针叶木一般井然有序的生长着,而是随性的散落各地,这使得枞树林的样貌看起来有些错综复杂。不过,总而言之,枞树给人一种十分普通的印象。 然而,这片将村子化为死亡国度的枞树林不但是村子的地理界线,同时也是分隔两地的绫线,树林里俨然成为与村子迥然不同的另一国度。 这些从对岸俯视整个村子的植物虽然拥有将近四十公尺高的躯体,寿命却不过才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左右,枞树逃不过毁灭的命运,它们在植被改变的时候诞生,油尽灯枯之後又将王者的宝座让给下一批子孙。 这些寿命短暂的巨木为了死者而生,在村子周围的山岭占地为王。村民总是砍伐枞树制成卒塔婆[注:插在坟墓前的木牌],甚至是盛放死者的棺木。打从诞生在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枞树就注定要成为死者的礼器。 绵延无际的枞树林是死者的国度,枞树正是死者的墓碑。 村民至今依然坚持土葬的传统,每个人都在山里拥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籍以埋葬死者。坟前看不到墓碑,只有枞木制成的卒塔婆代表这里是死者的长眠之地。当死者的三十三回祭结束之後,卒塔婆就会被村民放倒,重新种上枞树。新生命的诞生代表对已逝的遗忘,死者将会回归山林,不再与村民产生交集。 为死者而毁灭的枞树,这片树林无疑就是死者的国度。在枞树林的三面环绕之下,村子被孤立在死亡当中。 事实上,这个村子原本是砍伐枞树的伐木工人所开拓的临时住所,当年开拓荒地的时候,这个村子就孤立於其他的小山村,无论是血缘或是地缘都与其他村落毫无瓜葛。 因此这个村子不需要外来的援助,光是依靠内部的劳力运作就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外来的援助就像位於村子南方的道路一样,只是村子的过客而已。即使这条道路通往更大的乡镇,甚至是更大的都市,也不会有其他的外地人在这个被枞树林围绕的小村落略做停留,因此严格说来,这个村子还是处於与世隔绝的状态。 然而这个小村子却从未发生过人口外流的问题,这点令人感到相当不可思议。村子里的人口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虽然村子最周边的人家出现逐年减少的现象,村子南方的人口却不断增加。老年人口众多向来是偏远村落常见的现象,然而每当一批老人被送进枞树林之後,总是会有另一批年轻人回来递补空缺。 这种细水长流却又源源不断的人力补充模式,让村子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祠堂。即使祠堂久未整理、早已荒废不堪,人们总有一天还是会想起它的存在,前往拈香膜拜。村子的血脉就这样得以延续下来。 事实上,整个村子的宁静与肃穆还真的跟祠堂没什麽两样。连接彼岸与此岸的桥梁,一边是死者的国度,另一边则是被死亡所包围的活人世界,孤立於俗世之外。 这里的村民全都是死神的仆役,为了死者而祷告这正是每个村民一出生之後,就必须肩负的宿命。 *** 十一月八日淩晨三时许,消防署接获民众报案,指出沟边町西北方的山区发现不明亮光,疑似森林大火。 气温9.6度,湿度62.3%,风速12.8公尺/秒。在这种异常乾燥的气候下,发生森林大火一点都不足为奇。 听到无线电的讯号之後,好野立刻抛下手中的杂志,朝着派出所飞奔而去。 派出所的北边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山峰,白天的时候可以欣赏到晚秋的天际与苍绿的山岭连成一片的美景。四处丛生的常绿木、若隐若现的山棱线,点缀着些许火红的枫叶,这种美景对好野而言早已司空见惯,闭着眼睛也想像得出来。 如今脑海中的美景被点点繁星所取代,山棱线化为幽黑的阴影。漆黑的天空到处散落着明亮的火点,仿佛天上繁星坠落一地似的,没有人知道那些星星到底是从哪来的。 德兄,看到了吗? 同事紧张的声音从背後传来,好野转过头回答。 没有。 刺骨的山风从正面直扑而来,吹向位於山脚的市镇。乾燥的夜风毫不留情的从制服的领口钻进体内,冻得好野不由得伸手拉起衣领。 沟边町背部的山区大约占全町三分之二的面积,町内大部分的人口都集中在剩下三分之一的沟边町市区,不过还是有少数的村落散布在山区里面。好野现在极欲得知的就是那些疑似森林大火的亮光到底是不是发生在那些山区部落。 其实就算真的发生在那些山区部落,也没什麽好紧张的。那些部落全都位於狭窄的山谷地,彼此互相隔绝,而且历史十分悠久,居民大多集中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消防团,随时因应异常乾燥所引发的大火。这些消防团不但人手充足,水源也不虞匮乏,万一真的发生大火,光靠自己的力量也能加以扑灭。真正麻烦的是大火烧进山里的情况。 好野一边缩着身子抵御寒风,一边注视着幽黑的群峰。这里没什麽高耸的山峰,几乎都是起伏平坦的丘陵而已,相当适合外地人在假日前来踏青。然而山脊的结构相当复杂,使得对外交通十分不便。山腰种植的多半是杉木、桧木以及枞树一类的常绿木,根部的野草却早已乾枯,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万一发生森林大火,後果绝对不堪设想。好野不由得想起今年夏天连续在广岛、冈山一带发生的森林大火。 (希望这只是普通的民房失火。) 身後的同事仿佛听到好野内心的祷告似的压低嗓音。 万一是森林大火,那就麻烦了。 好野点了点头。 大火一定会吞噬乾枯的野草,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再加上每秒将近十三公尺的强风助势,恐怕连北部山区的几个孤立部落都难以幸免。最糟糕的是现在山风正朝着沟边町市区猛烈的吹着。 好野带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抬头望着眼前的山岭,拉住衣领的双手又紧了一点,却还是冷得直发抖。 贯穿山区南端的道路早在几年前就通车了。自从位於平地一角的外环道正式启用之後,原本全都是稻田的土地也迅速发展了起来。四处林立的住宅区淹没了原本的稻田往北延伸,现在连半山腰都看得到富丽堂皇的别墅,平地也山区完全融为一体。 就在好野暗自於内心祈祷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突然响起。好野反射性的转头望着身後的派出所,只看到几个年轻的队员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看到火光了!在外场一带! 消防车沿着流经町内的尾见川一路北上,进入沟边町北部的山区。截至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任何异状,只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山棱线依稀可见。 那慵懒的起伏,在略微阴蓝的夜空下蔓延,黎明前的国道十分悠闲。离开市区之後,除了迎面而来的刺骨夜风之外,看不到其他车辆。 宁静的夜晚,单调的山岭,然而大夥却没有心情享受这片刻的悠闲。道路沿着河岸和山脚蜿蜒而行,低缓的地形扼杀了挖山洞开道路的决心,结果使得要前往北方部落的一群人不得不沿着道路先往南走。类似的情况在这里多有所见。然而大火不会绕远路,只会在风势的助长下直接前进。 一想到这点,无数的弯道就让人焦急不已。在山里迂回前进了一段时间之後,众人终於看到前方公路微弱的灯光。绽 放于黑暗中的路灯达成一线,直指前方的山谷。 道路的尽头是仿佛将山谷切成两半的山脚,北边就是外场。严格说来应该是旧外场村才对。四百户人家沿着溪流比邻而居,人口大约有一千三百多人,是山区部落当中规模最大的一个。 没发现什麽异状。 好野对年轻队员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天亮之後应该看就看得到黑烟吧? 这时好野突然发现一个惊人的巧合。听到无线电讯号之前,好野正在阅读一本杂志,那本杂志是上个月不幸去世的前田队员所遗留下来的。前田就住在外场,好野好记得当初他拿着这本杂志到处吹嘘,说他有个作家邻居。印象中那应该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这本杂志刊登了几篇跟外场有关的心情随笔,前田还特地在那一页贴上书签,喜滋滋地拿给好野。之後这本杂志就一直被放在书架上。 前田好像是病死的,他比好野好要小上一轮。当时他的家人将他的遗物全部带走,却独漏了这本堆在书架上的杂志。 好野一边回忆这些往事,一边听着无线电传来的讯息。消防本部似乎还没掌握情况,不但连失火现场的状况都不清楚,甚至连失火地点在哪里都不知道。 好野询问坐在驾驶座旁边的队员。 还没联络上外场的消防团吗? 这时一直拿着无线电的队员转过身来。 消防站好像没半个人留守。 搞什麽东西! 异常乾燥警报早就发布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天气随时有可能发生森林大火。消防本部甚至还命令各消防团提高警觉,照例说消防站应该随时都有人留守才对。 团长呢?在派出所的时候就打过电话了,不过没有人接。 外场的团长不是最近才刚换人吗?有没有联络过新任团长? 我们就是打给新任团长。 好野轻轻的啧了一声。消防署和消防团严格来说是不同的组织,两者的地位互相平行。消防署只是消防团的指导单位,欠缺直接的管辖权,因此对消防团往往没什麽约束力。 团长的家和消防站该不会全都被烧毁了吧? 听到年轻队员这句不太像玩笑话的玩笑话,好野不由得皱紧双眉。若情况真的这麽危急,照理说早就应该接到外场消防团的报告才对。然而不详的预感却一直占据好野的脑海。会不会现场早已陷入一片混乱,对方连打电话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车子又通过一个弯道,从山脚的另一边钻出来朝着西北方前进,横跨国道的公路桥墩顿时映入眼帘。公路的路面被路灯照得有如白昼一般,笔直的朝着漆黑的丘陵延伸过去。这时大家发现前方出现异样,点点星火布满黑色的星空,仿佛被人洒下金粉一样。 好野和其他同车的队员同时大叫一声,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於发生了。这不是普通的民房失火,而是最可怕的森林大火。在路灯照耀之下还看得到那麽多光点,证明这场森林大火的规模绝对超出想像。 天啊 不知道是谁勉强挤出了这句话。驾驶座旁边的队员连忙拿起无线电,向本部报告现况。那种规模加上这种强风,光凭派出所的人力绝对控制不了,他们需要外界的支援。 扑灭这场大火到底需要多少时间(应该说需要多少天才对)?到底有多少面积的山林会遭到烧毁?到底要付出多少的牺牲与代价? 好野下意识的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拳,看到一辆开着大灯的车疾驶而来。好野打算请那辆车的驾驶放慢速度,於是将头手伸出车外,朝着逐渐接近的来车大力挥手。 来车是一辆普通的箱型车,消防车与对方的车子就在中线附近停了下来。好野摇下车窗探出身子,箱型车的驾驶也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从外场来的吗? 好野的声音被阵阵强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强劲的风势让大家看不到火灾的黑烟,然而四周的空气却充满火场特有的焦味。 箱型车的驾驶轻轻点了点头。对方的年纪大概二、三十岁左右,昏暗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不过看来似乎还挺平静的样子。只是脸上和衣服沾满污垢,好像才从烂泥里面爬出来一样。好野原本一位对方身上的污泥是斑斑血迹。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身上的污泥的确看起来很像血迹,好野替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外场现在的情况怎样? 对方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失去了感情一样(也或许是虚脱所致),不过在强风当中却听得很清楚。 森林大火。火势从北面山区开始烧起,一直烧到村子里。 好野沉吟片刻。 规模怎样? 规模相当大,火星就像下雪一样飘散下来。 还有什麽情况比这个更严重的? 某个年轻队员批评外场分团没尽到责任,驾驶座旁边的队员正在向本部报告目前的情况。好野举起右手向箱型车的驾驶致意。对方开走之後,消防车也摇下车窗继续前进。这时看着後视镜目送箱型车离去的好野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液。 箱型车地後方堆了好几具棺材。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异样的光景却让好野印象深刻。箱型车将後面的座位全部放倒,上面载着好几具白色的大木箱。木箱的另一边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好野甚至还记得那些棺材都是两扇门对开的设计。 好野张大了嘴巴目送箱型车远去。他本来打算调头追上去将箱型车叫住,後来却打消了念头。在这里看到棺材是很正常的。 外场本来就是专门制作卒塔婆和棺木的村子。从驾驶的模样看来,现场的情况似乎真的相当混乱。根本没有时间收拾细软,所以只好将贵重物品装进平时赖以为生的棺木里面匆忙逃出。或许那些棺木原本就要交货了,所以才一直堆在车上。 那副光景虽然令人心生异样,然而现在并不是追究小细节的时候。外场村有为数众多的木料行,这才是令好野担心的地方。 消防车继续沿着国道北上。穿越公路的高架桥,沿着溪流转了一个大弯之後,位於国道前方的外场村就整个尽收眼底。 北面山麓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当中,赤红的烈焰从下而上将山麓的植被完全吞噬。在耀眼的火光照耀之下,群山的棱线就像是一条黑色的长绳。起火点恐怕是在外场村的北方不远处,山的另一边想必早已被烈焰覆盖了。 火场的焦味伴随阵阵浓烟飘入消防车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山麓一角的火舌高高窜起。枞树林不敌烈焰的摧残,靠近北面山麓的几栋房屋早已被火舌吞噬,现场到处是匆匆离去的车辆,晃动的车灯看起来就像是鬼火一样。 火星散落一地。不,应该说火星在强风的吹袭之下,就像雪花一般到处流窜。 眼前的惨状让车上的所有队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对这场毁灭性的森林大火,区区一辆消防车又起得了什麽作用? 是的,他们的确无力改变什麽。 这场惨剧不是事件的开端,而是结束。打从今年夏天开始就一直在暗中进行的神秘事件,就此划下句点。 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事情的开端还要再往前推演个一年左右。无论如何,七月二十四日淩晨,整件事就已经朝着无法避免的结局发展。 从那一天开始,这个被称为外场村的部落,就已经注定要与周围一千公顷的林地共同走上灭亡的道路。 第一章 北风将荒凉的大地冻得寸草不生。 低垂的天际隔离了大地与云朵,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如刀一般锋利的寒风无情的吹着,天空看不见任何光芒,更遑论了无生气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後却散发出冷冽清澈的光辉,弯曲身子顶着寒风缓缓前进的他,在坚硬的地表留下一条黑褐色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来自火红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诅咒。这条黑影将会永远拴住他的脚踝,直到他化为尘土的那一刻。或许对肉体化为尘土之後,这道枷锁也会跟着幻化成无数细微的身影吧? 这块不毛之地的居住者只有他与恶灵。虽然他的前额有个明显的烙印,对契约一无所知的亡灵依旧对他吐出冰冷的气息、喷出致命的毒雾,甚至用半透明的双手捡拾地上的石块向他丢掷。 受诅咒的人。 恶灵们不急不徐的跟着他,半透明的躯体在他身上缠绕。微弱的阳光让这些恶灵难以辨识,然而这些没有影子的恶灵却个个声若宏锺,在呼呼北风当中听来格外清晰。 受诅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发出阵阵揶揄声的恶灵们不时朝着脚底丢掷小石块,使得他好几次被绊倒在冰冷坚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强撑起早已冻僵的双手打算站起来的时候,身後的光芒从双臂之间射了出来,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绿。这道光线来自远方,一个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 照亮丘顶的光芒替那个山丘带来慈悲与博爱,却只在无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并未使这块土地孕育出鲜嫩的翠绿,令人为之窒息的寒意驱离了最後一丝温暖。这道光芒只是将大地乾枯崎岖的轮廓呈现出来,赐予万物幽黑而又带有无限罪恶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他闭上双眼吸了口气,奋力以双手撑地挺起身子。瞳孔内残留的光芒在眼睑下飞舞,感到些许恐惧的他睁开双眼,让残存的一点点光芒照得乌云忽明忽暗。 夕阳西下,亡灵们的轮廓渐渐明显了起来,然而他身後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几天,他一直在荒野漫无目的的行走,身後的光芒不但没有减弱,故乡的山丘也从未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内心盼望早日摆脱那道光芒,来到一个看不见故乡的地方。 过了不久,前方出现淡淡的白色人影,仿佛正在迎接他的到来。苍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脚边不断晃动。人影的特徵让他不断喘息,黑夜即将降临大地。 此乃这片荒野的时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再度升起之前,这些亡灵势必会一直在身边纠缠。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论将他赶走,只能无奈的继续走下去。无论再怎麽改变行进的方向,都无法逃避白影的召唤。 无意识的脚步缩短两者的距离,白影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他停下脚步,双手捂住脸庞。 白影正是他亲手杀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诞生於人世、轻易取得他所无法获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鲜血洒满大地,一夕之间将这个世界化为寸草不生的国度。他早已将弟弟的屍骸埋葬於山丘一隅,灿烂的光辉悲怜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阳西下之时绽放,枝头的鸟儿总是低吟同样的曲子。 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复活了。 屍鬼。 静信写到一个段落之後,轻轻吁了一口气化解紧绷的情绪,将自己从冷冰冰的冻原拉回燥热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见这句都和偶一样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气似乎特别热。静信放下手中的铅笔,复古的六角形圆筒在爬满荒野之夜的稿纸上滚了两圈,在台灯的照射之下更显刺眼。略带黄色的灯火照在摆满稿纸的书桌上,清脆的虫鸣随着夏天的露气从桌旁的窗户扩散进来。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随着月历上的数字逐渐增加,室井静信即将迎接三十三岁的生日。他是一个僧侣,同时也是一名作家。书斋的桌上摊着几张稿纸,这些是他花了五个小时完成的成果。 静信又吐了一口气,将桌上散落的稿纸拾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书斋旁的窗子传来阵阵虫鸣,音量不可谓之不大,然而整间书斋却浸淫在一种沉寂静谧的气氛当中。稍嫌破旧的房间一角,在勉强照亮书桌四周的台灯下缩着身子看着原稿的自己,身後放着沈默无语的不锈钢书桌和事务机,以及空无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气息,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寂寞。寺院位於长满枞树的半山腰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从这个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个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枞树环绕四周。多重的孤寂化为绝对的静谧,在这个小小的寺院发酵。 (弟弟不忍见他如此) 静信将稿纸放回桌上,再度吁了一口气,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把美工刀,开始削起铅笔。稿纸上面顿时散落些许被削下来的木屑。 弟弟已经化为屍鬼,然而他并不是怨灵,更不是魔物。他只是从坟墓当中爬了出来,就只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还是跟生前一样对他展现无尽的慈悲。然而怜悯加害者的被害者总是会让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怜悯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来呢? 静信停下笔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脉络,最後终於迷失在暧昧模糊的混沌当中。 一边整理思绪,静信一边将手中的铅笔削得又尖又长。2h的硬质铅笔写起字来特别有力,静信偏好这种入木三分的笔触。喜欢写铅笔字的静信从来不使用橡皮擦,因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迹。当写错或是写不满意的时候,静信宁愿将整张纸揉掉。 (被杀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会自坟墓当中苏醒。) 当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凶器时,顿时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个凶手,弟弟并不憎恨杀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对哥哥的遭遇感到无比的同情。 於是弟弟化身为屍鬼四处寻找哥哥。他无法坐视成为罪人的哥哥彷徨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这是可贵的手足之情,绝非诅咒。 然而成为屍鬼的弟弟并不知道这对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将弟弟的同情解读为一种煎熬接下来该怎麽总结? 静信一边陷入思考,一边削起今天晚上使用过的其他铅笔。没有人喜欢写钝了的铅笔,然而总不能一整个晚上都在削铅笔当中渡过,因此静信总是事先准备好一打左右的铅笔,写钝了就立刻换一支。 梅雨季节早已结束,渗透书斋每一个角落的湿气却将热气排除在外,穿着短袖衬衫甚至会感到些许寒意。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小村子向来与炎热的夏季夜晚无缘,这里跟大学时期住过的地方相差甚远。窝在没有冷气的学生宿舍,汗水总是有如瀑布般的倾泻而下。当年也常常像现在这样伴随着厚厚的稿纸渡过漫漫长夜,不断渗出的汗水往往会让稿纸上的钢笔字迹模糊难辨,逼不得已只好舍弃钢笔改用铅笔。屈指算算,也已经过了十个年头。[住学生公寓的和尚] 老师还在用稿纸写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编辑语带惊讶如此表示。面对这个问题,静信只以自己跟机械合不来回答。几年前购入的文字处理机,用不了多久就转送父亲。静信并不厌恶整齐划一的电脑文字,不过就算文字处理机再怎麽好用,静信对它就是兴趣缺缺。 逐字将稿纸上面的方格填满,就像是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一样。一旦闯入死巷,就只好沿着小路前往另一个地点,这种克服重重关卡的写作方式似乎比较合自己的性子。或许比较旷日费时,然而僧侣才是静信的主业 ,写作不过是副业而已。更何况静信还不是会让出版社十万火急拼命催稿的畅销作家,以後恐怕也与排行榜缘铿一面。十年来静信一直保持这种写作习惯,往後应该也不会出什麽乱子。 削妥最後一支铅笔,将削下来的屑屑集中在稿纸中央,静信将整张稿子折了起来。为了不让铅笔屑掉出来,在丢进垃圾筒之前还在纸的两端压了两折。静信不管做什麽事都习惯弄得整整齐齐的,因此母亲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丢掉,还是把垃圾收藏起来。 摊开一张全新的稿纸,静信站了起来。身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静信走近窗户,打算将窗子关起,虫子们似乎被静信的身影吓着了,纷纷停止鸣叫。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听来颇为令人振奋,却又感到些许凄凉的声音,正是驱赶害虫的锣声。 静信倾听远处的锣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村子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庆典总是在大家熟睡的时候由一大群鼓噪喧哗的村民拉开序章。以前一直觉得黑夜当中隐藏着什麽秘密,只要跟着在戴面具踏着奇妙步伐的人身後,说不定就可以揭开不为人知的谜团。 然而静信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偶倒觉得他个性非常小媳妇],早就知道隐藏在黑夜之下的真面目。不过现在依然看得到好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偷偷跟在行列的後面,寻找他们心目中的秘密。规律的锣声让孩子们深信夜晚的树林里面一定有什麽东西,去年、甚至是前年的自己也为阵阵的锣声感到震撼不已。 窗外的村子隐身在黑夜之中,微弱的灯火和街灯无法拂去来自四面八方的黑暗,奄奄一息的灯光反而让整个村子显得更为阴沈。耸立在黑暗之中的,是被枞树覆盖的山棱线,天际繁星点点。夏日的星空比山村的夜景更显得明亮。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枞树代表死亡,村民至今仍然保持土葬的习俗。对人世仍有眷恋、或最心有不甘的死者往往会从坟墓当中爬出,为村子带来灾害。村子里的人将这些死者称为恶鬼,被他们碰触过的生物都难逃一死。人和家畜会突然暴毙,农作物莫名其妙的枯萎。为人父母的常常以恶鬼要把你抓走了来吓唬哭泣的孩子,这点倒是古今皆宜的共通点。 散播死亡的恶鬼。从枞树林当中觉醒,沿着黑暗的山腰走下村子,造访微弱灯光之下每个好梦正酣的村民。 (这片黑暗) 看看这片黑暗吧。 山棱线之上的明星与繁星的光辉相比,这片黑暗又算什麽?贤者在山丘之上指着脚下的荒野。这里是无明的黑暗,是一种污秽,更是一种诅咒。 贤者推了他一把。脚步踉跄的他差点没摔倒,背後的黄金窄门也在这时关闭。 静信转了转头,双手放在窗沿。 一旦找不出故事的总结,就会开始怀疑自己写这篇故事到底是为了什麽。光是片段的堆砌只会让故事的核心更加模糊难辨。[看这篇小说时,偶经常有这种感觉,但回顾之後才发觉看似不经意的琐碎片断,往往有其用意。] 静信露出一丝苦笑,伸手准备将窗户关起来,却看到一阵亮光。 将村子层层包围的黑暗彼端,一道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入眼帘。静信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判断那道灯光应该是来自连接国道沿着溪流建成的小路。灯光缓缓移动,应该是车辆的大灯吧? 皱起双眉的静信低头看看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淩晨三点了。村子里的灯光依然昏暗,锣声也渐渐沉寂下去,夜里的庆典早已迈入尾声。庆典快结束的时候,村民们都必须待在家里。庆典的目的是为了将害虫和瘟神赶出村子,因此村民只能将它们请走,不能看着他们离开。唯一可以待在现场的,只有戴着面具被称为人非人的人。 (这麽晚了会是谁啊?) 灯光从国道的方向缓缓进入村子,仔细一看总共有三辆车。 静信之所以注意那三辆车,主要是因为他从来没在这种时间看过有人开车进入村子。 这三辆车的灯光在黑暗之中画出一道弧线,贴着地表轻轻的飘了过来。这是从墓穴苏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对他的召唤。 静信大力的摇了摇头,甩落脑海中浮现的字句。[这和尚异常会妄想] 窗户无声无息的关上,静信仿佛看到窗外的灯光静止了下来。 第一章2 漆黑的夜色包围山村,柏油路面也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伫立于道路两旁的街灯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勉强在黑暗之中死守着最後一块光明的领域。在微弱的路灯照耀下,柏油路上的白色标线显得模糊难辨。 仿佛被吸入黑暗之中的白色标线直指着另一处微弱的光源,那就是位於桥畔的一间小祠堂。祠堂内供奉的地藏石像周围插满无数的蜡烛,若有似无的夜风将烛火吹得摇曳生姿,忽明忽暗的烛光照亮了面无表情、双眼低垂的地藏石像,以及直立在石像身旁的物体。 与小孩子一般高的卒塔婆。 卒塔婆的表面贴着以白纸剪成的人形,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人形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婆娑起舞。阵阵锣声从祠堂的不远处传来。 卒塔婆正在等待锣声的造访。在烛光的照耀下、在虫声蛙鸣的洗礼之中,卒塔婆正孤独的伫立於祠堂,听着由远及近愈来愈响亮的锣声。 终於,锣声趁着夜色逐渐逼近。急促的敲击当中混杂着低沉的鼓声,以及为数众多的脚步声。 夜风吹得烛火不停摇晃,地藏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忽喜忽忧。这时火把的火光终於出现在祠堂的附近。 漆黑的阴影从田里跃上柏油路面,火光在黑暗之中划出好几个白色的圆圈,赤红的火星更随着火把燃烧的声音不断掉落。消逝在黑暗之中的火光照亮了火把的主人,一群有如异形一般的怪客。 火把的主人戴着鬼面具,身穿白绢墨染的短和服。这些用手绢将头脸覆盖起来的恶鬼几乎个个都背着一块板状的卒塔婆。当恶鬼跳跃时,黏贴在与小孩子同高之卒塔婆上的纸人就会跟着左摇右摆。 虫子似乎感受到这股不寻常的恐怖气氛,纷纷停止鸣叫,只剩下锣声、鼓声、火把燃烧声以及潺潺溪流的水声互相交错。除此以外,偶尔还听得到比虫声更为清脆沁凉的蛙鸣。 恶鬼们开始摇动火把,或是束成一捆的稻草,抬起被卒塔婆压得直不起来的双脚来回跳动,敲响手中的锣鼓,在深夜的道路上昂首阔步了起来。领头的恶鬼扛着与小孩子一般高的稻草人,稻草人被插在竹竿上面高高举起。 队伍最前方的赤鬼挥舞着手中的稻草人,就像在挥舞长枪一般,最後来到了祠堂的门口。紧跟在身後的恶鬼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他们全部挥动手中的火把,边走边跳的通过祠堂,然後抓起地藏像前的供品,沿着祠堂旁边的石阶走下河谷。这时扛着稻草人的赤鬼也抱起祠堂旁边的板状卒塔婆,跟随同伴的脚步离去。正值枯水期的溪流露出大片乾涸的河床,三个黑影正在火堆旁,等待众鬼的到来。 齐鸣的锣鼓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众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解除了周遭的紧张。 大家辛苦了。 火堆旁的老者以洪亮的嗓音慰劳众人。一名男子摘下鬼面具,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吃力。 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纷纷摘下面具,卸下背後的重担。他们将散落一地的稻草人以及卒塔婆全部堆积起来,然後以手中的火把点燃这座小山。熊熊火焰顿时将纸人吞噬,温暖了冬季乾枯的河床,也照亮了围绕在火堆四周的众人。 摘下鬼面具的男子全都咧嘴大笑了起来,他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将绑在衣角以及挂在脖子下面的小包袱丢进火焰当中。接着只见他们 放下手中的锣鼓,或坐或躺在乾枯的河床上休息。 直到众人都开始休息之後,结城才摘下脸上的鬼面具。完成任务的轻松感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在附近选了块舒适的石头坐了下来。他解开绑在脸上的毛巾擦拭汗水,甩甩头让沁凉的夜风洗净一身的闷热。 辛苦了,拿去吧! 罐装啤酒随着耳际的声响出现在脸颊旁边,结城下意识的将啤酒接了过去,顺便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身穿黑衣、头绑毛巾的男子正对他微笑,那副滑稽的模样让结城忍不住为之莞尔。 察觉出结城脸上的笑意之後,武藤轻呼了一声,连忙将毛巾拿了下来,神情有些忸怩。接着他自己也拿了一罐啤酒,在结城的身边坐了下来,还不忘以手中的毛巾擦拭汗水。武藤的老脸涨得通红,平时忠厚老实沈默寡言的乡下人,这时却显得相当兴奋,看得出他已经喝醉了。之前绕行全村的时候,想必喝了不少村民奉献的水酒。结城只觉得手中的啤酒透着清凉,大概是武藤事先将啤酒冰镇在溪水里吧? 这一趟走下来够累了吧? 结城向武藤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脚现在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一样。想不到驱虫仪式居然会这麽累人。 恶鬼真不是人干的。被大家选为恶鬼时,我好几次都想溜回家里不再出门了呢。结城的回答逗得武藤大笑不已。游行众本来就是年轻男子的工作。不参加祭典的话,你永远都是村子的客人。 结城点了点头。 结城是在一年前搬到这个村子也是外场村的。迁移到外场村并没有什麽特殊原因,纯粹只是想住在乡下地方而已。刚好有个朋友专门在仲介外场村的空屋,於是结城就这样搬了进来。不过像结城这种外来移民并不多见,就他所知,也只有自己跟武藤两人而已。武藤是村子里唯一一间小诊所的医疗事务主任,大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才从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实还有不少从别的地方搬迁过来的人,不过那些人几乎都跟外场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因此武藤和结城对其他村民而言,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结城先生今年第一次参加啊? 语调十分柔和。坐在另一块石头上的男子正转头看着结城。 难怪会这麽累。 结城对那名男子报以友善的微笑。印象中他应该是在中学任教的广泽老师才对。 参加祭奠之後,我才觉得自己总算成为村子里的一份子了呢。 广泽拿着手中的啤酒靠了过来。 结城先生搬到这来已经一年多了吧?听说您在村子里经营一间创作工坊 广泽先生言重了,我只不过跟小梓也就是内人做做木制家俱,或是手染布之类的而已,称不上是什麽工坊。 广泽露出微笑,在一旁的武藤却臭着一张脸以手中的啤酒罐顶顶结城的肩头。 要不是你们夫妻坚持不冠夫姓,又怎会直到现在才能参加村子里的神事?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很传统,没办法接受你们那种新潮的思想啦。 结城报以苦涩的微笑。武藤就住在结城家附近,结城刚搬来的时候就受到他相当程度的照顾。他只要几杯黄汤下肚,就会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结城与小梓只是同居的关系,尚未向乡公所正式登记,主要原因是小梓拒绝冠夫姓。结城很能体谅小梓的坚持,他本身也对婚姻制度抱持相当程度的存疑,因此直到现在依然迟迟未去登记。他不称呼小梓为老婆,而是称呼她为同居人,两人唯一的孩子也登记在小梓的户籍,这点当然事先取得结城的许可。外场的村民对他们的做法十分不能理解,刚搬来的时候还曾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都已经过了那麽久,我想村子里的人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吧? 广泽笑得很温和。 听说您有位公子是吧?好像还挺大的样子今年上高中吗? 嗯,我与内人在大学时期就已经为人父母了。犬子念国中的时候承蒙照顾。 不不不,我哪有这种福气啊?令郎已经十六岁了,应该比较懂事了吧? 结城不由得露出苦笑。儿子小时候对自己跟小梓有所误解,还因此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动不动就要求自己跟小梓正式结婚。不过升上国中之後,就没听他提起这件事了。结城将儿子的转变解释为对父母的体谅与理解。 像两位观念如此新潮的人,想必对乡下地方的生活有许多无法接受的地方吧?比如说女性不得参与神事的限制 结城摇了摇头,否定了广泽的疑问。 没那回事,我与小梓对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和规矩向来抱持着一种敬畏有加的观念。其实对我们这种与祭典无缘的都市人来说,祭典的仪式和神事的规矩反而让我们感动莫名呢。 哦,感动啊? 嗯,会让人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每次一想到这种仪式是好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内心就会感到无比的崇敬,毕竟这才是我搬到外场村的主要原因。不过小梓也不是完全没有怨言啦,驱虫仪式只有游行众的人才能从头参与到尾,她直嚷着不公平呢。 结城的回答嚷广泽笑得很开心。 原来如此。 她一直埋怨为什麽只有男人才能当游行众。其实只要自己扮过一次,就知道这是个很耗体力的工作,女人家根本做不来。 广泽微笑颌首,附和结城的说法。 这种大热天还要穿那麽厚的衣服,而且还得戴着面具从头到尾把村子走上一圈,没当过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苦。 就是说嘛。对了,这套有点像僧服的服装有什麽特殊含意吗? 所谓的游行众就是从游行上人转变而来的,所以才会穿着这套墨染的服装。 游行上人? 那个稻草人。广泽转头望了望河床上的火堆,火势烧得正旺。叫作别当。其实我也是从年轻的副住持那里听来的,详细情形我也不了解啦。 年轻的副住持结城从被火光照亮的干河床往山的方向看了几眼。外场村是个被三座山脊团团围绕的小村子,年轻的副住持则是位於半山腰上的菩提寺,继承寺院的年轻副住持以写小说为副业。结城没看过年轻副住持写的小说,不过村民对小说的评价似乎不高,大家都说副住持写的小说没人看得懂[的确看不懂tvt]。然而一提起年轻的副住持,村民的语气就会变得特别温和,这是出自村子里除了一个小说家的骄傲,以及对菩提寺年轻副住持的敬爱。 自古以来,农民一直以为害虫和疾病是恶灵所引起的。而在保元平治之乱时,有个叫作斋藤实盛的武将 你是指平安时代的保元平治之乱吗? 嗯。那个叫做斋藤实盛的武将又被称为长井斋藤别当,原本是源氏麾下的武士,後来转投平家的阵营。他为了讨伐木曾义仲沿着北陆道一路北上,最後在加贺筱原不幸阵亡,据说是被稻秆绊倒的关系。死不瞑目的他化身为害虫吃尽天下的稻谷,至今全国各地的农村都保有这种传承,每年夏天都会举行驱虫的仪式,籍以供奉斋藤实盛的亡灵。 原来别当指的是斋藤别当。 根据古书的记载,实盛的亡灵在加贺筱原一带出没的时候,被时宗的游行上人超度。这个故事收录在名为实盛的歌谣当中,从这里就看得出这个传说在当时十分普遍。年轻的副住持说当年别当身边的侍卫就叫作游行众,这就是游行众的由来了。 那鬼面具又要怎麽解释? 广泽露出这也难不倒我的得意表情。 外场村的人将僵屍称为恶鬼。 僵屍? 嗯。这个村子不是盛行土葬吗?自古以来这里就有死人会 从土里爬出来危害众人的传说,村民们称之为恶鬼。照理说以恶鬼来供奉别当的亡灵的确有点说不通,不过这里以前就有戴鬼面具身穿僧袍的游行众了。担任游行众的男子一边供奉别当的亡灵,一边在村子里四处走动,据说躲在村子里的秽物和恶鬼就会跟在他们身後,他们再把秽物和恶鬼带到这来享用祭品,然後丢弃。这就是所谓的驱虫仪式。 享用祭品,然後丢弃结城看了看燃烧的火堆、难怪要将那些东西烧掉。 游行众必须抬着别当四处绕行。以稻草紮成的别当体积十分庞大,重量自然不在话下,担任游行众的村民得抬着这个庞然大物走遍村子得每个角落,籍此安抚四周恶灵,铲除秽物。其他背着卒塔婆的人必须替游行众开路,一行人就这样边走边跳绕行四周,替全村的人扫除害虫以及疾病。背着跟小孩子一样高的卒塔婆,从这个祠堂跳到另一个祠堂,其中的辛苦若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体会的。 所以外场村的名字其实跟卒塔婆有关? 听说外场村的名字就是从卒塔婆来的。听到结城的问题,广泽静静的点了点头。 种植枞树制作卒塔婆,这就是外场村存在的意义。 每隔一个星期,巨大的卒塔婆就会从原本的祠堂移到另一个祠堂。人们会在从神社求来的纸人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己身的秽气附在纸人身上之後贴在卒塔婆上面,然後奉献酒食供养亡魂,再由游行众负责收集全村的供品和卒塔婆。贴着纸人的卒塔婆老实说并不怎麽赏心悦目,结城第一次看到卒塔婆的时候,着实被那种阴森的气氛弄得全身不舒服。 不习惯的人的确会觉得有点可怕。 广泽仿佛看穿心思似的口出此言,结城只能苦笑以对。 刚开始的确有些不自在,再加上还要穿着那种衣服在夜里打着火把四处走动,这简直跟诅咒没什麽两样。 诅咒和神迹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神事就是如此。严格说来,驱虫仪式也算是御灵会的一种,人们为了远离恶灵的骚扰,不得不以美酒和食物来祭祀他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人与神之间的感情似乎也不怎麽样。 土着民族的祭典大概就是如此吧? 广泽深深颌首。一旁的武藤早已握着啤酒罐打起盹来了。 祭祀之後再抛弃,所以回去的时候不能戴着鬼面具,否则好不容易请出去的恶鬼又会跟回来了。以前的人会在河里沐浴净身之後再回去,不过游行众再绕行的时候多半会喝酒,随便下水容易引起心脏麻痹,因此这个规定後来就废止了。 原来还有这种演变。 结城的语气当中带有一丝遗憾,广泽不由得露出歉意。 驱虫仪式原本是在立秋当天举行的,现在则改为立秋前後的星期六晚上,方便平常要上班的村民参加。像这一类的演变以後可能还会陆续出现吧? 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种会应时代潮流而有所修正的做法相当可取而已。若一味遵照古法不知变通的话,就不能称为有生命的文化遗产了。 结城慌忙解释的态度让广泽笑了出来。 没有你说的那麽伟大啦。不过跟附近的部落比较起来,我们外场村的确保留了不少传统文化。在这一带的部落当中,外场村算得上是一个异类。 怎麽说? 否则怎麽会叫外场?这里原本是从外地来的伐木工人所开辟的村子,合并之後其实早就不叫外场村了,然而村子里的人对外还是称自己是外场村民,外头的人也习惯称这里为外场村。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彼此永远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的关系,外头的人很少进来,这里的人也很少出去,村民们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我就是异类中的异类? 自我解嘲的结城又逼得广泽忍俊不禁。 当过游行众之後,你就是外场村的一份子了,以後可有得你忙的呢。每个村民都有各自的工作,需要出卖劳力的工作绝对少不了你。 那我以後还要当游行众吗? 既然今年参加了,明年大概也跑不掉吧?村子里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一定要参加,不过哪项工作由谁来做早就已经有个谱了。负责敲锣打鼓和开路的人也一样,大致上就这样固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结城苦笑不已。叫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练习跳舞,脸皮薄一点的恐怕还跳不来呢。 有没有听过上中门前,下外水口? 没听过,是什麽东西? 外场村是由六个部落所组成的,包括上外场、中外场、门前、下外场、外场和水口。其实原本还有一个位於深山里面,叫作山入的小部落。 听说那里已经没什麽人。 嗯,只剩下两户人家而已。包括山入在内,整个外场村被区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落和下部落所负责的神事都不一样。神职人员自行组成了一个叫作宫座的组织,若宫座没有另行指示,村子里的祭典就由上下部落自行分配。上部落又被称为旧部落,相对於下部落的新部落。这几年靠近国道一带的下部落人口大为增加,规模淩驾於上部落,以前那里都只是一片稻田而已呢。下部落负责农历新年的祈年祭和送虫祭之前的神幸祭,这两个祭典都是重劳动的工作,不过我们只负责大年初一的岁神祭和送虫祭而已,所以只要到场观礼就好了。 原来如此。 村子的人口虽然不多,占地却十分辽阔。除了神事之外,村子自行举办的活动也都由上下部落负责承担。规模较小的活动就由各村自己举行,每个村子下面又细分为好几个开垦班,是否配合村子的活动都由各班自行决定。在这种分层分工的架构下面,谁负责哪样工作早就已经有了默契,所以敲锣的人永远敲锣,抬神轿的人永远抬神轿。 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储备一点体力才行,否则明年送虫祭恐怕会吃不消呢。 结城笑了出来,广泽也跟着乾笑几声。 请问广泽先生府上何处? 我跟结城先生一样,都住在中外场。 原来如此,以後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 就在两人互相客套的时候,大梦初醒的武藤抬起头来。 有车来了。 结城和广泽看了武藤一眼,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向河岸的堤防。 车灯的亮光从位於南方的村子入口处映射而来。 都这麽晚了会是谁啊? 也难怪广泽会觉得纳闷,手表上的指针正指在淩晨三点的位置。 看来应该有三辆车的灯光从南方一路接近,然後停了下来。 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武藤怪笑了几声。或许真的是走错路了,只见那三辆车停留片刻之後,便转向沿着原路驶去了。 武藤一脸讶异的眯起双眼,广泽也皱起了双眉,结城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看到一辆卡车,铝制的车斗十分巨大。跟在後面的两辆车被卡车的阴影覆盖,看不出是什麽车种。 围绕在火堆四周的游行众全都张大了嘴巴目送车辆的离去。 难道是谁要搬家吗? 武藤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在开玩笑。结城只是点了点头,默默的转过身去。两侧的山棱线在点点星空的陪衬下,显得异常黝黑,这两座山峰将整个村子从左右两端钳制起来,交会於溪流的上游。最远处耸立这巨大无比的山头,一举压制两座山峰的气势。那里是北山之左、村子的西北,也就是北山与西山交会的地方。结城和所有村民都知道那里有一间空屋,正静静的伫立山头,等候主人的归来。 既然卡车调头离去,应该跟那间空屋没有关系吧?可是 在场的人全都想到同一件事。武藤、广泽以及其他围绕在火堆旁的众人,全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西北方的山头。 第一章3 夜色逐渐被淡蓝色的薄雾取代,漆黑的山脊蒙上一抹枞树的翠绿,远处传来山鸠的啼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静信带着扫把从寺斋走了出来,院子里早已被清晨温暖的阳光占据。早晨的浓雾遮蔽了天空,门前的石阶有如泼墨一般向下延伸,直通前方黑得发亮的山门。 静信穿过寂静的院子,朝着山门走了过去,耳里只有山鸠低沉而又富有节奏感的鸣叫。手中的扫把斜靠在山门的支柱上,依稀感到一丝露气。 卸下被露水沾湿的门闩,静信向内拉开山门左右两片的门扇,这时,山门旁边的小门也被拉开了。 从小门屈身而入的光男眯起双眼面带微笑,似乎在上山的时候碰到什麽好事。 早。 光男弯下腰来问好,童山濯濯[这翻译非常喜欢冷僻的形容词,连童山濯濯都能用出来,惊。]的脑袋清晰可见。静信连忙也屈身还礼,两人的声音同时在空中相会,逗得光男不由得放声大笑。 田所光男是寺院里的杂工,举凡寺里寺外大大小小的杂事都由他一手包办。不过他不是出家人,因此不会诵经,每天的工作就是大清早从位於半山腰的住所来到寺院处理杂事,忙了一天之後再回家休息。他与经常到寺厨帮忙的母亲克江早已成为寺院的一份子,在静信的记忆中,这些年来光男总是风雨无阻的上山帮忙,从来没有请假。[产业化的寺院] 今天似乎也是个大热天。 没等静信回答,光男就将一扇山门扣上环扣,然後斜着脑袋打量着静信。 瞧副住持的眼睛红得像什麽似的,昨晚又熬夜了是吧? 静信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代替中风的父亲主持院务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然而静信依然改不掉熬夜写稿的习惯。寺院的早课从清晨五点开始,绝大多数的时候,静信连小睡片刻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要办的法事不少,身体撑得住吗? 受到从星期六晚上一直持续到星期日黎明的送虫祭,以及之前才刚举行过不久的神幸祭的影响,村子里的夏季神事几乎都集中在一段时间。没有人会在神幸祭到送虫祭这段期间举行法事,而且送虫祭结束之後,紧接着就是盂兰盆节,因此从送虫祭到盂兰盆节的这半个月期间,就是村民们赶办法事的时候。今天也有不少人要来办法事,虽然寺里总共有两名僧侣[寒,山上有座庙,庙里有],而且忙不过来的话,还可以请附近的寺院支援,然而堂堂副住持大白天的躺在床上补眠,传出去总是惹人非议。 不如请鹤见师父代为诵经,副住持先去躺一下吧。 鹤见是往来於村子与寺院的僧侣,静信连忙摇摇头。 没关系,我撑得住。 这段时间正是最忙的时候,可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坏了。副住持还是去躺一下好了,我会跟鹤见师父那边打声招呼。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没问题。 光男嘴里咕哝了几声,拿起手中的扫把。这时一道人影从晨雾中拾阶而上,原来是在石阶旁开杂货店的千代婆婆。老态龙锺的千代婆婆以扫把代替拐杖,一阶一阶的慢慢爬了上来,向一旁的静信和光男点头示意,一句话也不说。 早。 今天天气不错。 静信和光男不约而同出声招呼,千代婆婆依然无言的点了点头。 一个面无表情又沈默寡言的老人家,没人知道她今年到底几岁了。静信小时候每天看着她从山脚拾阶而上,却没跟她说过几次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千代婆婆以腼腆的神情表示她这麽做纯粹是为了还愿。据说她曾经在佛前立誓,只要被拉去当军夫的先生平安归来,她就愿意替佛祖每天打扫内外殿堂。如今千代婆婆的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她老人家的身子倒是十分硬朗,每天早上都会拿起扫把沿着石阶一路从山门清扫到山脚下,做完早课之後才回家去。 村民的宗教信仰十分虔诚,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很多都是每天行礼如仪的忠实信众,做完早课之後再顺便将寺里寺外的环境打扫一番。拥有众多信众的寺院虽然独自耸立在荒山野岭之中,占地却十分辽阔,光靠三名僧侣[不知为何这时候突然多出一名,可能是算上了後面的外援]、光男和他的母亲克江、静信和母亲美和子几人根本打理不来。若没有只求奉献不求回报的信众们伸出援手,这座寺院早就淹没在荒草之中了。 对着默默无语开始扫地的千代婆婆点头致意之後,静信也拿起靠在门边的扫把。 寺院位於村子北方被枞树林覆盖的半山腰上,从山门的位置可以将笼罩在晨雾之中的全村尽收眼底。 整个外场村被错综复杂的山脊团团围住,从空中俯视正如一个三角形的模样。 茂密的枞树林形成有如枪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将沿着溪流开拓而成的村子团团围住。 静信曾经如此比喻过外场村的地形,如枪尖的三角形地带就像地图上的箭头直指北方。三角形的顶点就是北山,寺院就伫立在北山的半山腰上俯视全村。从北山延伸出来的山脊截断村子西侧,再硬生生的画出一条弧线将村子的南方孤立起来。箭头的中心轴是东边的山脊,谷川沿着山脊一路顺流而下。与北山互相对峙的南山对面有一条国道贯穿其中,再往南走就是公路,这里也是外场村南边的地界。 从静信所在的山门往下看,可以将整个村子一览无遗。以寺院为起点往左右延伸的山脊形成一个大口袋,将田地与人家围绕其中。有些地方只有几户人家,有些地方则形成一大聚落,愈往南走地势愈低,人口也愈密集。从山上往下俯视,整个村子就只有一个巴掌大小,村民们就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生活。 就在静信眯起双眼看着山脚下的村子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连克达凄厉的引擎声,接着就看见僧侣鹤见沿着半山腰的羊肠小径一路骑上来,从钟楼旁的入口进入寺院。头戴安全帽身穿僧服的鹤见向静信点头致意,骑着车穿过寺院前的广场[和尚飞车党]。静信点头回礼之後,将视线拉回石阶,开始专心的清扫地上的落叶。 早课的诵经结束之後,邻近寺院派来支援法事的阿角终於现身,光男的母亲克江这时也到厨房帮忙。快到中午的时候,原本休假中的僧侣池边也回到寺里。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後,静信来到位於寺院一隅的道场,在入口处巧遇刚从厨房端着茶杯和茶点走出来的母亲,背後的光男正提着一只装满热开水的茶壶。道场的和式拉门敞开,大约有十五名左右的信众正在里面休息。 感谢各位的帮忙。 走入道场的静信低头行礼,美和子也跟着跪坐在地上向大家致谢。 忙了一整天,大家一定累了吧?寺里备有粗茶淡饭,聊表一点心意。 美和子说完之後,向着桌旁的所有人深深一鞠躬,对打断众人谈话的行为表示歉意。忙了一天的大家,有些人甚至连围裙和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都还没有拿下来呢。 大部分的村民都会在自己家里举办法事,不过也有一些家里不方便的信众会将法事的地点移到寺内,村子里没有专办外烩的总辅师,因此寺院就得打理所有人的晚斋。平时光是整理寺里寺外的环境就忙不过来了,每到举办法事的时候,人手更是严重不足。办神事的时候村子里会组委员会来统筹一切,事先将所有工作分配妥当;然而一般的法事却无法如此,只能仰赖虔诚的信众自动自发的前来帮忙。 副住持挺辛苦的呢,送虫乐之後就一直忙到现在。安森节子堆起满脸笑容。夫人也累了吧? 美和子 摇了摇头。 在大家的协助之下,这场法事总算是功德圆满。 哪里哪里,只怕夫人嫌我们碍事而已。 说完之後,节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是信众代表之一安森德次郎的後妻,还不到一心向佛的年纪,不过却率领众多女信众提供寺院强而有力的支援。今天的晚斋就是她和其他女信众负责的,从材料的准备、饭菜的分配到事後的收拾,全都由她们一手包办。 这种忙碌的情形恐怕得持续到盂兰盆节吧?明天的时间不也排得满满的? 美和子对节子抱以温柔的微笑,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明天同一时间再到这来集合吧。 节子话声刚落,就有九位女信众用力的点了点头。 其他老人家则将注意力转向正为大家倒茶的光男。 光男先生,明天有什麽帮得上忙的地方? 通往墓园的小路好像快被杂草淹没了,明天我们来除草如何? 光男喜不自胜的露齿微笑。 说的也是。盂兰盆节就快到了,我正想找一天来除除草,美化一下墓园呢。 习惯土葬的村民并不会为死者特地修坟,不过有些信众并没有埋葬死者的墓地,因此还是有部分村民选择将死者的遗骨送到这来修坟供奉。寺院西边的山腰就是墓园的所在,维持墓园的工作对光男来说并不会特别吃力,光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就绰绰有余了。 那我们明天就来除草吧。 每天做一点的话,应该赶得及在盂兰盆节之前完成。 老人们窃笑了起来。美和子向那些人深深一鞠躬。 美和子的父亲是邻近寺院的住持,後来经媒人介绍嫁到这里,出自神职世家的她当然知道经营寺院的辛苦。然而这里与只有两百信众、勉强足以糊口的娘家不同,美和子出嫁之前就听说乡下地方的寺院规模都非常庞大,然而直到嫁过来之後,才发现情况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注:这里不太明白,只有两人的寺院何来庞大一说。应该是指工作量庞大吧?]。晚婚的丈夫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两人之间只有一子。神职家族最要紧的就是人丁旺盛,偏偏家族成员只有三人,再加上乡下人的经济能力都不是顶好,光靠香油钱的收入根本不足以雇用其他人手。若没有这些好心的信众们持续不断的义务帮忙,这座寺院早就经营不下去了,因此美和子内心总是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感激。 这时一名叫作竹村吾平的老人家开口说话了。 昨天不,应该说今天才对,听说有辆卡车开了进来。 卡车?几个老人重复了这个字眼。 刚刚松尾老爹来帮忙除草的时候,说是搬家公司的卡车。 咦?难道是兼正那里? 节子的口气有些讶异。在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有间竹村家的房子,当地人习惯将那栋房子称为兼正。竹村家的房子被拆毁之後,又在原地建了一栋有些诡异的房子。那栋新屋早在梅雨季节就建好了,却一直没人搬进去住。 其实是游行众看到的。他们将送虫祭的稻草人焚毁时,看到有辆卡车开了进来,没多久就调头回去了。 松尾老爹的大儿子也是游行众之一嘛。焚毁稻草人的时候看到的?那不就是三更半夜的时候? 就是说啊。 静信微微蹙起双眉,因为他也在黎明的时候从窗外看到村民口中的车子。那种时间不应该有车辆出入村子的才对。 一般人不会挑三更半夜的时候搬家吧? 会不会是走错路了? 光男从旁插口,不过节子对他的说法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怎麽可能会走错路? 静信赞同节子的说法。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村道与国道交会之後固然形成一个三叉路口,然而两者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吾平也点了点头。 一定是走错路了,否则怎麽会立刻调头呢?不过後面还跟着两辆车,这种组合倒是有点奇怪。 如果没有调头的话,就会直达兼正的家了。 光男也同意节子的说法。 那栋房子也建好一段时间了,一直没人搬过来。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啊,门牌上面又没写。当初重建的时候,也是请外面的建设公司来施工,跟外场村一点关系也没有。再加上没有人知道屋主的来历,我猜八成是从东京来的外地人吧? 节子家是村民口中的土木公司,专门承揽房屋的修缮工程,村民的房屋要整修的时候,一定会找安森工业。想到这里,静信突然发现那户人家跟安森工业没有任何关系。 节子看了静信两眼,露出诡异的笑容。 只希望不要是太奇怪的人就好。不过那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工坊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连那种人都能接受,世界上也找不出其他的怪人了。 男主人好像姓结城是吧? 哦?没什麽印象呢。节子故意挤眉弄眼,做出十分夸张的表情。一家人有两个姓氏,不嫌太麻烦了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这时吾平又开口了。 工坊的老板今年被选为游行众呢。 节子显得有点讶异。 那家人刚来的时候,还真是传出不少流言。夫妇不同姓也就罢了,年纪轻轻的居然有个那麽大的孩子。[囧rz,偶一直以为乡下人更早婚] 在场的所有人一阵讪笑,静信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静信对那些毫无根据的留言倒是时有耳闻。村子实在太小了,一旦出现什麽异于常人的状况,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愈是没什麽娱乐的地方,就愈是对其他人的八卦感到兴趣,外场村就是最好的例子。[世界大同啊] 或许是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节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我们的要求也不多啦,只希望搬过来的人好相处就行了。 视线扫过以微笑表示同意的众人,静信望向道场的窗子。高挂天际的太阳已经西斜,从面向西南方的窗子可以看到位於寺院西边的墓园,以及半山腰上的木材堆积场。堆积场旁边的水泥建筑是尾崎医院,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疗机构,医院对面的山坡就是大家刚刚提到的兼正之家。覆盖在山腰上的枞树林挡住静信的视线,无法得窥建筑物的全貌,只能勉强看见黑色的屋顶,以及山形墙上的人字板。 俗称兼正之家的竹村家以往代代都是村长,所居住的地方也位於能够俯视全村的山腰,显示出村长的威严。自从外场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之後,竹村家就举家迁移到沟边町的市区,继续参与沟边町的地方行政。不过这并不代表竹村家与外场从此切断关系。父子两代之所以能蝉联町长的宝座、甚至在议会当中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就在於竹村家拥有排他性浓厚的外场村民所提供的奥援。兼正之家不但是村子的重镇,更是为村民谋福利的最佳代言人。然而自从老当家在去年七月骤逝,兼正之家就在隔了一个月之後全数拆毁,取而代之的就是现在这栋诡异的屋子。 没有人知道屋子的新主人是谁。兼正之家直到现在依然是寺院的信众总代表,与静信一家人的关系非同小可,然而第二代表示他也是直到继承家产之後,才知道父亲早就把那块地卖掉了。据说这是骤逝的老当家在生前瞒着其他人做出的决定,没有人知道老当家为什麽急着将这块土地脱手。卖掉土地就等於是与外场切断关系,对於位居外场要冲的兼正之家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决定了。据说连第二代的继承人当时都大为不解。 现任屋主为什麽想搬到这种乡下地方?当初他又是基於怎样的理由买下那块土地?兼正的老当家当年为什麽急着将土地脱手?那 栋建筑物的四周谜团密布,充满令人不解的疑惑。 深夜出现的搬家卡车就某方面而言,倒是挺符合那栋建筑物的神秘气息。不过既然卡车中途调头,就表示那不是兼正的现任主人。静信凝视着夜幕低垂的天空。 应该不是吧? 第一章4 凉爽的夜晚很快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山头的棱线照得一片翠绿的刺目朝阳。国广律子正顶着艳阳走在陡峭的上坡路,外场村靠近北山的地方几乎都是走不完的上坡。律子的身後跟着几个孩子,他们全都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似乎没有把眼前的陡坡放在眼里。 大姊姊早安。 律子也向这群小朋友问好。於是那几个孩子争先恐後的越过坡顶,转向木料工厂,再登上另一个陡坡。他们都是急着去参加晨间体操的学生。 面带微笑走过一个转角之後,律子来到一栋白色的建筑物前面。建筑物门口挂着尾崎医院的招牌,这里就是律子上班的地方。 凉爽的山风路经树影生姿的枞木林,将枞树的气味连同茅蜩的鸣叫声一起吹了过来,阴郁的叫声让夏日的早晨显得有些凄凉。刚刚升起的太阳正在东山山头发威,今天想必也是个闷热不堪的大热天。 穿过铺着柏油的停车场,律子来到医院的後门。从後门进入建筑物,直接朝更衣室的方向前进。 早。 律子打开更衣室的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护士们都还没来上班,窗户和百叶窗依然拉下,透着一股怪味的空气残留着些许周末的慵懒。 招牌上虽写着医院两字,这里却不收住院病患,顶多是让做身体检查或是需要观察的患者再院内待上一两晚,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病患全都转送到沟边町的医院。所以这里的护士不必轮晚班,也不必巡房,只要跟其他护士说好,每个星期都可以周休二日。不过这里毕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院,星期天的时候难免会碰到急诊病患,因此这里的护士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家里待命一次。待命期间不但有特别津贴,而且又不必到医院来上班,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找不到像尾崎医院这麽轻松的工作了。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工作,做起来自然特别有劲。工作本身并不会特别辛苦,难以忍受的反而是放假之後重回职场的倦怠感,也就是所谓的星期一症候群。 律子将包包放入置物柜,从纸袋拖出刚洗好的护士制服。换上白衣之後,再将护士帽戴在头上,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律子有种找回工作欲望的错觉。 从真正的自己蜕变为白衣天使的自己,其中的转变有个奇妙的落差。星期一症候群之所以难以克服,或许是因为其中的落差随着放假天数的增加呈等加级数成长的关系。 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给自己一个精神上的鼓励。拉起百叶窗打开窗户,一阵凉风伴随着茅蜩的叫声迎面而来,还不时听到远处孩子们的嘻笑声。 医院的後面是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附近的居民一致决定将丸安木料厂当成每天晨间体操的场地。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云霄,更在耸立於木料厂之後的山壁上造成阵阵回音,从敞开的窗户窜进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木料厂後面的山壁覆盖在一片翠绿之下,右手边的山顶上看得到寺院的大殿。在阳光的照射下,大殿的屋顶绽放出银色的光芒。从寺院到木料厂的那一面斜坡就像被拔了牙一样,只长了几棵孤零零的大树。那里就是寺院的墓园。外场的坟墓都没有墓碑,不知情的人绝对不会知道那片斜坡下面躺了好几个死人。 墓园下方的山形呈马蹄状凹陷,将木料厂以及好几块梯田包围起来。村民种植的枞树梢在阳光照射之下呈现美丽的波浪状运动。左手边的山壁也是一大片的枞树林,黑色屋顶的尖端就耸立在枞树林之上。 律子不由自主的朝着那户人家那个屋顶看了几眼。 那里原本是兼正之家的原址。斑驳的石墙和苍劲的庭树,让古老的兼正之家显得有些阴森。再加上里面的居民早在律子懂事之前就迁居他处,空无一人的屋子虽然偶尔会有工匠前来整修,还是难掩颓废倾圯的景象。因此孩子们都将那栋古厝称为兼正鬼屋。 律子小时候曾经为了锻炼胆量而潜入兼正之家的庭院,结果不巧碰到应该是管理员的老公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鬼屋的拆除是在去年的时候,之後就改建成现在这栋奇怪的房子。严格说来,房子本身其实并不奇怪,如果不是建在外场,而是建在别墅区或是外国的小村子里,这栋建筑物一点都不会显得突兀。房子虽小,却很像是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高级洋房。 这栋建筑物在外场的景色衬托之下更是显得诡异,然而更突兀的还是房子本身的气氛。建筑物的外观似乎经历了百年风霜的洗礼,斑驳的石墙、褪色的烟囱和窗户,应该是取自古老建筑物的材料。 村民们无法接受这种房子。外场是个新旧房屋交错的平凡村落,居高临下的洋房非但与村子的景色格格不入,而且还显得比其他房子更具有历史感。这栋古意盎然的新房子处处透露着不协调的感觉。 (真是一栋诡异的屋子) 律子在内心嘀咕不已的时候,更衣室的门被打开了。 啊,律子。 原来是同事永田清美。 早啊。 你到的可真早啊。清美笑了笑,打开置物柜。怎麽啦,有心事? 律子摇摇头。 我在想今天天气不错,等一下一定会很热。 就是说嘛。 清美叹了口气露出微笑,俐落的脱下身上的衣物。律子连忙伸手打算将百叶窗放下。 不必了啦,这样子比较通风嘛。我又不像你是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欧巴桑没穿衣服的模样不会有人想看的啦。[那也不必故意开着窗子吓唬花花草草吧?] 人家不都说女人四十一枝花吗? 套上白衣的清美不由得放声大笑。 早就不止四十啦。我看也只有寺院里的往生者会觉得我年轻,从地底爬出来偷看我换衣服吧? 律子将视线投向山坡上的墓园,轻轻的笑了两声。 你们在聊什麽?比谁老吗? 桥口安代一踏进更衣室,就忙不迭的出声询问。 早安。 早早早咦?窗户和百叶窗都开着吗? 不行吗?清美笑了一笑。 我们在说我早就到了被人偷看也不觉得怎样的年纪了。 喂喂喂,你比我小十岁耶。 如果我比现在少十公斤,或许就需要躲起来换衣服了。 愈是不能见人的身材,就愈需要藏起来,这才是做人应有的礼节。所以像律子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姐,就应该到处秀给别人看才对。 别胡说八道了。 女人一旦不在乎身材,这辈子就没希望啦。其实跟河马比较起来,你我都还算是瘦子呢。[sl陛下养在护士堆里而无外遇,与这堆护士的整体素质有很大关系] 敏夫叼着烟从盥洗室出来[sl陛下的初展示],走向餐桌。灿烂的阳光从南边的窗户映射进来,照得桌面一片明亮。餐桌上摆了两人份的早餐,敏夫的位子上还放了一份报纸。看到眼前的景象,敏夫才猛然想起恭子已经回来了。 三十二岁的尾崎敏夫[他居然比副住持小]是尾崎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外场村里唯一的一名医生。三年前父亲罹患胰脏癌不幸过世,他便辞去教学医院的工作回到村子。恭子是他三十岁的妻子,两人之间没有小孩。不喜欢乡村生活的恭子在沟边町市区开了一家古董精品店,平时就住在精品店附近的公寓里,平均每个月回来两三次。 敏夫不 知道该责妻子每个月只回来两三次,还是该庆幸妻子每个月还肯回来两三次才好。当初恭子就是不喜欢村子里的生活,才决定搬到市区开店,或许外人会以为这对夫妻的感情一定不怎麽好;然而从恭子每个月还会主动回家的这点看来,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外界想像的那样冷淡。 早。 敏夫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母亲孝江端着味噌汤走了进来。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表示今天是个大晴天,降雨几率为零,最高温度超出往年的平均值,午後将出现三十六度左右的高温。今年入夏以来,就一直是高温少雨的气候,连续不断的酷热天气不仅让东海地方纷纷传出灾情,同时也引起了严重的水荒。 孝江走到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以责备的眼神看着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敏夫。橡木制成的餐桌旁摆着几张雕工精致的六脚餐桌椅,背对着摆饰柜的主位空荡荡的没有坐人。父亲生前就是坐在那个位置用餐,那是属於一家之主的位子。在孝江的眼里,敏夫似乎还欠缺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其实敏夫并不在乎自己应该坐在哪里,要他坐在最下位也没关系,然而母亲却无法理解儿子的这种想法。不让敏夫坐在最上位,似乎是孝江对儿子的一种惩罚。 敏夫叹了一口气,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起居室面向後院的窗子可以将西山的美景尽收眼底。鲜嫩翠绿的山头,还有隐身在树丛当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屋顶。 山形墙上的人字板高高耸立,儿童画中常常出现的直指天际的三角形屋顶令人印象深刻。那栋屋子本身与外场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围绕四周的枞树林却遮蔽了屋子绝大多数的地方,乍看之下倒还可以接受。等到冬天来临降下白雪之後,想必又是一番别具风味的景色。 (真是奇怪的屋子)[御姐护士与叔贵医生的灵犀] 这时孝江似乎察觉倒敏夫的视线,轻轻的咕哝了几声。 现在都已经几点了 敏夫胡乱答应了一声,孝江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到现在还是没有搬来,该不会不想住了吧? 大老远的将这栋老房子运来,总不会是摆着当别墅吧? 那可不一定。 孝江很明显的话中带刺,敏夫不由得苦笑起来。孝江向来对兼正之家没什麽好感,她不喜欢兼正之家可以将尾崎医院尽收眼底,好像自己矮人一截似的。兼正之家搬走之後,高人一等的就只剩下山腰上的寺院,想不到现在又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家夥踩在孝江头顶上。敏夫永远也搞不懂为什麽母亲会在乎这种小事,这也是他永远无法坐上主位的原因。 别人家的事情管那麽多干嘛?我吃饱了。 武藤走进医院之後,立刻打开玄关的大门,隔着玻璃窗计算候诊室里面总共有几名病患。临时杂工关口美纪正在清扫玄关前的落叶。武藤跟她打声招呼,匆匆忙忙的走向医院後门。 临时杂工高野藤代正在後门旁边的洗衣间清洗抹布。武藤一样跟她打声招呼,直奔更衣室的个人置物柜,将白色制服换上。拖着脚步一路从更衣室走进挂号处,十和田正拿着抹布擦拭挂号处的柜台。 早。 武藤先生早。十和田露出年轻开朗的笑容,手上的工作可没停下来。马上就擦完了,您先抽根烟休息一下,待会我再来清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藤朝着满脸笑容的十和田拱了拱手,顺便跟候诊室里的病患点头致意。他们都是需要长期治疗的慢性病患,绝大多数都与武藤有数面之缘。 十和田的好意盛情难却,武藤於是朝着休息室走去。这时候院长从自家穿过候诊室走了进来,身上还是一样的t恤和牛仔裤。 早。敏夫向大家打声招呼,穿上白衣打量着候诊室里的病患。 已经这麽多人啦?老人家起得真早。 敏夫话声未歇,一个老婆婆立刻介面。 是你这个年轻人起太晚了,这算是迟到喔。 饶了我吧。我为了配合你们早起的习惯,已经把看诊时间提前了呢。都吃过早饭了吧? 吃得饱饱的。 这才像话。老人家来日无多,平时最好多吃点山珍海味。甯做涨死鬼,也不当饿死鬼嘛。[口胡是敏夫的特殊技能] 候诊室传出此起彼伏的笑声。武藤和十和田对望了一眼,两人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尾崎院长就是这麽喜欢开玩笑,一说起话来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院长的说话方式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跟在敏夫身後前往休息室的武藤小声叹了口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的脚怎麽啦,扭到了是吧? 肌肉拉伤而已。送虫祭嘛,院长也知道。 哦,游行众吗? 嗯。武藤轻轻的瞪了敏夫一眼。院长说话总是口无遮拦,难怪村子里的人都说尾崎医院有个素行不良的年轻医师。 我本来就是素行不良的医生。如果我真的是大家口中的好医生,又怎会落魄到这种乡下地方?当初若继续留在东京,现在早就是雄踞一方的医界权威了。[去找个穿护士装的麒麟拯救你吧] 武藤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苦笑。老院长是个有板有眼不苟言笑的医生,病患多半都是慕名前来求诊,也难怪现在他们会觉得新院长没有老院长优秀,不过武藤倒是比较欣赏新院长的作风。口无遮拦的确会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误会,在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上一件白衣也确实有损医生的专业形象,然而即使村民在看诊时间之外前来求诊,敏夫也会不厌其烦的替病患看诊,有时甚至会在半夜里拎着包包前往病患家中出诊。前年为了添购全新的断层扫描器,不但向银行借了一大笔钱,在整修医院的时候甚至还牺牲了前几任院长所爱用的豪华院长室、会议室以及面向两间房间的造景庭园。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敏夫不同於他人的行事作风。[在雁国也是拆了王宫] 敏夫打开休息室的大门。所有员工都在里面,独缺十和田一人。 休息室里面共有四名护士,最年长的是桥口安代,接下来是永田清美和国广律子,她们都是外场村的居民。第四名则是从邻村通勤上班的汐见雪。除了她们四人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同样是通勤上班的寺崎聪子,不过今天并未看到她的身影。这麽晚了还没有出现,今天大概是她的休假日吧。除了四名护士之外,在场的还有放射师下山、负责行政事务的武藤和十和田,以及打理所有杂务的美纪和藤代,这些人就是扞卫全外场村民的健康先锋。 院长早。 看到敏夫和武藤出现,清美第一站了起来。敏夫交代清美替他泡杯咖啡,随便挑了张圆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准备走出休息室的清美注意到,打算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武藤双脚似乎有点一样。 武藤先生,你的脚怎麽了? 医生刚刚说是肌肉酸痛。 武藤先生不是去当游行众吗?一定是平时运动不足的关系。 一般的运动恐怕还不够呢。 敏夫窃笑不已。 送虫祭可是以前那些像天狗一样在山里飞来飞去的超人们所想出的玩意儿。 就是说嘛。 武藤皱皱眉头,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昨天已经贴了一整天的贴布,现在走起路来还是疼痛不已,坐下或起身的时候更是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靠近窗户的圆桌一角,护士们正在卷纱布,下山则摊开贴满标签的使用手册。院里习惯在正式看诊之前集合大家在休息室里开会,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大家都只是在这里略事休息,需要交待事项的人顺便趁这个机会告知对方而已。 早晨的阳光和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现在不 开冷气似乎还撑得过去。不过今年的夏天真是热得不象话,接近中午的时候,气温恐怕会比现在高出好几度吧。 天气好得让人不想工作。 敏夫朝窗外瞧了几眼,点燃手中的香烟。他是典型的老烟枪,也是不注重养生之道的医生。 就是说嘛。安代也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窗外,圆球状的肉鼻已经汗珠粒粒。每天都热成这样,叫人家怎麽受得了啊?胖子最怕大热天了呢。 夏天本来就会热,不热的话还叫夏天吗?不过今年的确特别热,不少老人家就这样躺进土里乘凉去了。[他与年纪大的人有仇麽?] 武藤瞪了敏夫一眼。 院长,在病患面前可别贫嘴。 害得我一下子少了那麽多客户,倒是肥了静信那个家夥。 无话可说的武藤叹了口气。寺院的副住持室井静信是敏夫的同班同学。 这麽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前阵子田岛予研的人看到院长在跟和尚聊天,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安代的发言让敏夫发出诡异的笑声。[偶觉得他一定发出了猥亵的笑声。] 很神秘对不对?搞不好我跟静信联手起来,正在从事什麽阴谋喔。 别再说了。这种话从院长口中说出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偶也觉得他是会对病患下毒手的人] 虽然隔着一片被枞树林覆盖的山坡,医生和僧侣的家从地图上看来却都是在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隔壁,两人从小的交情就相当不错。全村的人都知道尾崎医生和静信副住持是孟不离焦的好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却难免引发一些联想。 对了,在送虫祭快要结束的时候,武藤揉着自己的大腿说道,我们倒是碰到一件怪事。 怪事? 嗯。我们在焚毁稻草人的时候,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 对啊。除了卡车之外,还有两台小客车的样子。 敏夫吐出烟圈,朝着窗外看了两眼。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可真是怪人一个。 一听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出现,大家都以为兼正之家的新主人终於要搬进来了。毕竟那栋房子自从六月建好之後,就一直空在那里。可是说也奇怪,那辆卡车却在中途调头离开了。 什麽? 安代忍不住插口。 会不会是驾驶睡昏头了,不小心走错路啦? 小雪立刻否定这种说法,她平常就是从邻村开车来上班的。 四线道和双线道差那麽多,怎麽可能走错?再说那一带通往外场的路就只有一条而已。 他就是走错路了,所以才会调头嘛。 若真是走错路了,十字路口旁边不就有个休息站吗?若要调头的话,在休息站的停车场调头就好,何必开进村道才掉转方向? 说的也是。 再说一般人哪会在半夜搬家。 大概是从远处搬来的人故意安排在半夜抵达的吧?安代说完之後,看了武藤一眼。哪里的车牌? 当时距离蛮远的,看不见车牌号码。 若真是从远处搬来的话,不是更应该安排在中午抵达吗?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小雪说得口沫横飞,安代只觉得她有点无聊。 或许是因为路上塞车,所以才没在预定时间抵达吧? 这样子太没意思了。 看到小雪使起性子,武藤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孩子就是这麽倔强。 人家还年轻,需要一点刺激嘛。小雪说完就靠在律子的身上,抬起脸来以捉狎的眼神看着律子。我又不像某人星期天中午还有帅哥陪着,到沟边町的义大利餐厅享受浪漫的大餐。 律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羞得满脸通红。 小雪! 安代笑得合不拢嘴。 看来似乎确有其事。 这可是少女的绮梦呢。他穿着绿色的休闲服,我穿着浅绿色的连身洋装,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年轻男女。 小雪,不要再说了啦。 律子轻轻推了小雪一把,敏夫不由得笑了出来。[为何在笑啊,刚和人家灵犀过呀sl陛下-_-] 小雪又没有指名道姓。 就是说嘛。 狠狠地瞪了小雪一眼的律子满脸通红。律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交个男友其实也很自然。以外场村民的标准来看,二十八岁的姑娘早就该嫁人了。不过律子做事谨慎负责,武藤实在舍不得让这麽优秀的护士离开,再说护士荒近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地处偏僻的乡下医院想要找到适当的替代人选也不是那麽容易。 如果真要结婚的话,最好嫁给愿意让你出来上班的老公。否则我可不包红包喔。 敏夫的揶揄让律子的脸色红得跟猪肝一样。[直接和老婆离婚娶了人家不就行了?tat] 没有啦。 从尾崎医院招牌上的字样看来,敏夫的专长应该是在内科,不过现在却什麽疑难杂症都得看诊。院内虽然备有简单的住院设备,总病床数却只有区区十九张,而且自从敏夫回来之後,那十九张病床多半都处在闲置状态。医院里的人手真的不足以照顾住院的病患。 原本指望律子的妹妹能够妹承姐志,想不到她居然跑去当保姆,真是一大失策。 敏夫又开始贫嘴了,不过律子却一笑带过。 大概是看到我这个当姊姊的那麽辛苦,所以就不敢来了吧? 既然如此,就只好指望武藤家的小姐。 您就别开玩笑了。现在的小孩子没人想从事跟父母亲一样的工作,再说刚满十八岁的女儿目前正在邻村的高中念商业科,更与护士这份工作无缘。 那怎麽办才好呢?这时清美拿着托盘从隔壁的厨房走了进来。啊!差点忘了永田家的小姐。 武藤和律子微笑不语,清美脸上显出一丝疑惑。 慢着慢着,你们该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敏夫大笑几声。 刚刚全体人员一致决定,要让永田家的小姐踏上护士这条不归路。 清美难以置信的看着大家。 我女儿今年才小学六年级而已。喏,请用咖啡。 清美将两个杯子放在敏夫和武藤面前。 院长,打扰一下。十和田拉开木门,探头进来。江田家的爷爷从脚踏车上面摔下来了。 我马上出去。 敏夫立刻站了起来,小雪和律子连忙将剩下的绷带整理完毕。 人已经来了吗? 江田家的人送过来的。头部好像裂开一条缝,满脸都是血。 敏夫和安代将刚泡好的热咖啡抛到脑後,急急忙忙的跑出休息室。距离正式看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 第一章5 吃完午饭之後,两个孩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前田元子目送两姐弟出门,开始清洗他们端到水槽的碗盘。这两个孩子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对天发誓要当个乖宝宝,自己用过的碗盘要自己清洗,而且还要用抹布擦拭乾净之後收好!然而盼望许久的假期却野了他们的心,原本答应要做的事情一一省略。照这样子看来,等到盂兰盆节的时候,他们大概就会原形毕露,将吃过的碗盘往桌上一丢就跑出去玩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 元子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 每到放假之前,学校的老师总是会要求元子让两姐弟学习做家事,这番好意最後总是会落得不了了之的结局。 学生每年都有暑假可放,大人的社会却没有放假的时候。丈夫任职于日本航空,公公婆婆则在山里面工作。餐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和一些茶点 第二章 亮光在黑暗之中画出一道弧线,贴着地表轻轻的飘了过来。这是从墓穴苏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对他的召唤。 死者并未靠近他,只在前方静静的等待他的到来。他们张开空洞的双眼,站在结冻的大地之上,目视着他从自己的身边蹒跚走过。腊白的脸庞在鬼火映照之下,更是阴森骇人。 他拖着脚步缓缓前进,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好不容易走近身边,弟弟却依然无语。没有诅咒的话语,也没有憎恨的咒,甚至连轻微的叹息声也听不到。弟弟并未举起双手殴打他,更未向他投掷地上的石块。 弟弟只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他的到来,容貌宛如生前,却难掩死亡的阴影。毫无生气的双眸连眨都不眨一下,灰暗的瞳孔直盯着他的脸庞。覆盖身体的雪白屍衣沾满了墓地的泥土,从身旁颓然垂下。 静信停下手中的铅笔,稍微思索了半晌。 即使弟弟没有复仇的念头,做哥哥也会认为他的出现是为了复仇而来。 弟弟的出现是为了将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炼狱。 打从看见弟弟从墓地苏醒之後,他就认为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在恐惧感的驱使之下,他用尽一切方法想要逃离弟弟的掌握。 然而没有人能够逃离屍鬼的手掌心。每当他打算逃到另一个地方,弟弟就会先他一步出现在他的目的地。几次下来之後,他终於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了,因此每当弟弟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只能畏畏缩缩的从弟弟的身边走过(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管到哪去,都会碰见死而复生的弟弟)。两人每次的交会总是令他心惊胆战,不知道弟弟什麽时候会对他展开报复。 (报复) 静信盯着稿纸开始思索。他所想像的复仇到底是什麽?大概是日本鬼故事常出现的一命抵一命,要不就是如同当初他杀害弟弟的方法,只是这次换成弟弟手持凶器将他杀死。抑或是那块结冻的大地早就安排好巧妙无比的复仇方法?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盯着稿纸的静信一直在思考复仇的模式,以及各种象徵复仇的暗示手法。静信开启大脑的记忆库,搜寻古今中外所有复仇的手段,却找不到一种适当的安排。不死心的静信再度寻找与复仇有关的参考记忆,却依然一无所获。 静信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看办公室墙上的黑板。意识顿时从稿纸(结冻的大地)回到现实世界,午後的阳光填满整间办公室,冷气机的凉风吹得後颈冷飕飕的,若有似无的蝉鸣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传了进来。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下午原本排了两场法事,後来决定由鹤见和池边负责处理。静信将稿纸叠好放进抽屉,再将笔镇压在反折的稿纸上面之後,便关上抽屉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刚好遇见拿着一只大茶壶的美和子。 要出去啊? 嗯,想去图书馆找些资料,妈,还是我来拿吧。 美和子笑着摇摇头。 不必了,你赶紧出门吧。 静信点了点头,朝着玄关走去。穿过广场走出室外,盛夏的艳阳照得静信睁不开双眼。刺耳的蝉鸣阵阵传来,种植在庭院的草本散发出旺盛的翠绿,从山门延伸到大殿、办公室、甚至是寺院玄关的铺石步道更是白得刺眼。看到静信走出来之後,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老人家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副住持。 声音是从树丛当中传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从玄关旁的树丛当中站起身来,脱下头上的草帽。 要出门啊?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大概是盂兰盆节快到了,所以才特意过来帮忙的信众吧?静信微笑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你了。 好说好说。今年还得替我们家的爷爷办法事,到时候还得麻烦您呢。 哪里哪里,一定尽力配合。 住持的身体还好吧? 父亲信明在一年半前中风,之後就一直躺在病床上。 托大家的福,这阵子总算可以出声说话了。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中年妇女以脖子上的毛巾拭汗。最近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面看到副住持写的文章,好像是短篇小说的样子,是在医院的候诊室看到的。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尾崎医院的院长知道静信不喜欢到处向人炫耀,所以故意把那本杂志买回来摆在医院里面。静信不想听她对那篇小说的评价,於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敷衍过去。 占用副住持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还请一路慢走。 中年妇女说完之後,向静信深深的一鞠躬。点头回礼之後,静信朝着车库的方向走去,一头钻进车子里。从寺院到图书馆的距离并不需要开车,若不是外头的太阳正大,漫步而行反而能收到转换心情的效果。除了毒辣的阳光之外,热情的信众也是不容忽视的原因。走在路上万一碰到那些信众,恐怕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图书馆。静信现在急着想找到适合的资料,因此还是决定开车。 静信摇下车窗,开启车上的空调驱赶车内的热气,在老人们的目送之下将车子缓缓驶出车库。舞文弄墨只是副业,静信的本职依然是名僧侣。自从父亲中风倒下之後,静信就独自撑起这间村子里唯一的菩提寺。 车子在老人们的目送之下缓缓穿越庭院,转入钟楼旁边的私人道路。从山门一路延伸而下的石阶并不长,可惜车子无法通行,因此只好在钟楼旁边开辟一条私人道路。沿着私人道路而下,可以直通丸安木料长的木材堆积场。路上的柏油被晒得冒出阵阵热气,连树上的蝉儿也像是被烤熟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着。今年夏天真是热得像蒸笼一样。 异於往年的稀少雨量,在各地造成严重的乾旱。顺着沿溪兴建的村道往东走去,溪流的水位不但比往年来得低,也在没下几滴雨的情况下迈入尾声。国道的桥梁下游有个水门,通常在这种季节的时候,水门都是关闭着的,然而溪流的水位还是比往年低上不少。沟边町称得上是河川的小河,就只有发源于这条小溪的尾见川,如今乾旱的气候让尾见川的下游严重缺水,连外场的水源都有枯竭之虞。酷热的天气也在各地传出灾情,打量枯死的农作物以及热衰竭而死的老人,证明了这是一个十分不好过的夏天。 开着爱车的静信一路往南前进,不一会儿就来到通往神社的一之桥。从桥的另一头往神社的方向望去,对岸的森林绿得令人睁不开双眼。从一之桥继续沿着村道往南走,就会碰到二之桥,以及位於二之桥和三之桥之间的闹区。据说外场从前就以三之桥为界,过桥之後就不属於外场的范围。 外场原本是寺院的领地和樵夫们所开辟的新生地所组成的村落,在领地充公之前,道附近就只有外场一个村子。三面被枞树围绕的山谷散居着六个部落,再加上独自位於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部落,外场村就是这七个部落的总称。之後这七个部落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新的行政区域就叫作外场,不过村民和附近的居民还是喜欢称呼外场为外场村,对外通信的时候也习惯保留七个部落各自的名称。 外场村只有一千三百多名人口,户数连四百户都不到,然而当初规划行政区的时候,还是保有相当於村等级的公共建设。静信打算往前的公民馆就是其中之一。 行经二之桥的时候,可以在村道旁看到一栋木造砖瓦的老式建筑。这栋看似校舍的老房子就是以前的村公所,如今改建为公民馆。外场村与沟边町合并之後,村子的行政中心也跟着迁到沟边町市区,完成阶段性任务的村公所就改成供村民使用的公民馆,其中一小部分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间图书馆。乡下地方的图书馆藏书量通常都少得可怜,不过外场图书馆却是个特例。菩提寺、尾崎医院以 及兼正之家都贡献了大量书籍,兼正离开村子的时候,更是将为数可观的古书赠与图书馆,因此对静信等人而言,这里无疑是知识的宝库。不过图书馆的藏书虽然丰富,适合大众阅读的通俗书籍却付之阙如,因此外场的村民很少上图书馆借书。 静信在大川酒店前离开村道,将爱车停入公民馆的停车场之後,下车走进建筑物。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面有个小小的大厅,以及各个同业公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大开的窗户传来孩子们的嘻笑声,公民馆的隔壁是兼正具托儿性质的儿童馆,办公室就设在公民馆里面。这里的营运费用多半是由菩提寺也就是室井家,和尾崎家以及兼正家负责提供的。室井家、尾崎家和兼正家同时也是支撑着整个村子的三大家族。 咦?副住持来找资料吗? 嗯,想进去找几本书。 图书馆绝大多数的藏书都放在紧邻建筑物的两间书库里面。这些藏书多半都是村民们不感兴趣的古书,因此图书馆采取部分的闭架式设计。原则上来借书的人是不可以擅自进入书库的,不过静信的身份特殊,所以不在此限。 头发半白的柚木点了点头,从抽屉里面取出书库的钥匙。就在静信伸手接过钥匙的时候,两个孩子从隔壁的儿童室走向柜台,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柚木立刻替两个孩子办理借书手续,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是个温厚的中年男子,个性十分内向,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疼小孩。他总是特别注意每个孩子的喜好,孩子们有什麽烦恼也会找他倾诉,因此村子里的孩子总是称他为图书馆伯伯。 学校一放暑假,这里就热闹了起来。 静信的寒暄让柚木笑得很开心。 热闹才好。现在的孩子能玩的东西太多,愈来愈不喜欢看书了呢。 柚木说完之後,朝着儿童室和开架阅览室看了两眼。 儿童室倒是还好,阅览室总是在唱空城计。 阅览室放的都是适合大人阅读的书籍,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常常到图书馆借书的静信几乎没在阅览室见过正在看书的村民,顶多看到几个国中生或是高中生摊开笔记在那里念书罢了。 副住持的大作何时完成?这次预定在哪本杂志发表? 静信乾笑几声,不置可否。 才刚开始而已。 柚木陪笑了一阵,示意静信可以进去了。於是静信走进办公室,朝着书库走去。 静信很喜欢书库里古书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点亮入口处的台灯之後,静信开始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在柚木的整理之下,书库的藏书都按照类别排列得整整齐齐。 惨死在亲哥哥手中的弟弟若要展开报复,到底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弟弟心里面虽然没有复仇的念头,然而内疚的哥哥却不这麽认为。 可是弟弟却迟迟未展开报复,既没有发出诅咒,也没有责怪之意,就只是跟在他的身边而已。自从第一次现身之後,弟弟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他面前,重复着同样的行动。 刚开始他感到无比的恐惧。然而当知道弟弟不打算加害於他的时候,他又感到无比的内疚。 真希望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的。 虽然这也会让他感到恐惧,但若弟弟加害于他、甚至夺走他的生命,如此一来同样成为杀人凶手的弟弟将会让他的内心感到些许的救赎。 然而弟弟却不打算如此。 不打算复仇的被害者更加凸现了他的罪孽,让他无所遁形。弟弟不是杀人凶手,更不是罪人。他才是唯一的杀人凶手,唯一的破戒者。 (或许)静信边翻着书页,一边在脑海思索。(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希望弟弟成为恐怖的生物展开报复,更希望弟弟成为与自己相同的杀人凶手。然而弟弟却让他失望了。从弟弟空洞的视线当中,他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或许在罪恶感的煎熬之下,他会对弟弟破口大。 他嘲笑弟弟无法替自己复仇的无能。他侮辱自己的弟弟,甚至大声咒。可是弟弟既不反唇相讥,也不动手还击,只是静静的站在身边,以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激将法并未成功。挫败的感觉让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弟弟面前。平伏大地请求原谅,手拉屍衣祈求宽恕。然而弟弟依然以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他朝着弟弟看了一眼,很自然的将眼神移开,就像往常一样。为了逃避弟弟空洞的目光,他低垂着双眼继续往前行进,远离亲手将弟弟埋葬的山丘。弟弟并未阻止他,也没挡住他的去路,一语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後迈开步伐。屍鬼就这样一直跟在他的身後,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为止。 他毫无反抗能力。无法逃走,也无法驱离,只能任凭弟弟跟着他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嘴里默念着祈求原谅的独白。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的走着,就当身後的弟弟并不存在。 在北风吹袭之下左摇右晃的鬼火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弧,照亮他与死屍的去路。他籍着微弱的光线和脚底的感觉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弟弟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视线的角落,若有似无的屍臭时时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饱受内心的煎熬。 或许这就是弟弟对他的复仇。 也或许这种煎熬正如与他形影不离的山丘和丘顶绽放的光辉一样,只是诅咒的一部分而已。 受诅咒的人啊,远离这块土地,永远当个流浪儿吧。 静信在书库里搜寻所有藏书,将片断的知识和想法记在纸上,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毒辣的艳阳正转变为灿烂的落日,外头一副万家灯火倦鸟归巢的景象。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听见静信的声音,原本在跟孩子聊天的柚木立刻回过头来。忙不迭的表示没关系的柚木手边正摊开一本昆虫图鉴,孩子手中还抓着几只甲虫。大概是那些孩子正在询问柚木他们抓到的是什麽甲虫吧。 静信笑着将书库的钥匙交还,表示要将手中的三本书借回家。就在柚木把钥匙接回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车子紧急煞车的声音,以及笨重的物体跌落在地的闷响。 柚木立刻冲到窗户边上,静信也跟着贴了上去。只看到公民馆旁边与窗户同高的村道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小孩子骑的自行车则倒在护栏旁边。 我的天啊! 柚木很难得的大叫一声,铁青着一张脸跑出图书室。静信也紧跟在身後从公民馆跑上村道。当两人赶到的时候,轿车的驾驶正抬着被撞倒的自行车往路边走去。 有没有受伤? 三个蹲在路边的孩子抬起头来望着柚木,下一秒钟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轿车的驾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将自行车丢在路边之後,就打算钻进驾驶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下车清除路面的障碍物而已。 喂!给我站住! 从附近的酒馆跑过来的人,正是酒馆的老板大川富雄。怒气冲冲的大川跑到黑色轿车的旁边,一把抓住驾驶座的车门。黑色的宾士在村子里十分少见,驾驶也是个陌生的面孔,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闯了什麽祸,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漠。 你先下车再说! 驾驶对大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十分讲究,浑浊的眼神却了无生气。静信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的意识不清醒。 撞倒人也不来看一下,你从哪来的? 三个孩子似乎没什麽大碍,不过其中一个孩子抱着双腿蹲在路旁,一直拉着柚木的袖子哭泣。不管是受到惊吓还是真的受伤,既然还能哭出声来,就代表伤势应该还不算太严重。 怎麽啦?是不是被撞到了? 静信 出声询问,三名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们应该还是低年级的孩子,被丢在路旁的自行车全都是儿童用的,後轮都被撞得扭曲变形了。 就在静信检视自行车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变速箱启动的噪音。只见大川大声咒,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正打算驶离现场。 喂!给我停车! 静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驾驶座的车门还没关起来,拉住车门的大川壮硕的身躯摇被开动的轿车拉得跌落路旁。黑色的轿车抛下众人沿着村道开动,驾驶将车门关起之後立刻加速离去。 大川先生,你没事吧? 摔进路旁草丛的大川爬了起来瞪着渐行渐远的轿车,脸上满是忿忿不平的怒气。 那家夥到底是打哪来的! 大川骂了两句,望向静信。 副住持,有没有看到车号? 静信摇了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去记住车号。 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看过那辆车。最近村子里总是出现一堆不三不四的人。 大川朝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 还是先去派出所找高见警官这时大川突然想起正在掩面哭泣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先送孩子们去医院才对。你们有没有受伤? 看来应该没什麽大碍,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就坐我的车吧,我刚好开车过来。 大川吐了口气,蹲在孩子们面前。 好了好了,别哭啦。副住持要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喔。 柚木也摸摸孩子们的头,安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们。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夥。大川啐了一口,又望向静信。副住持,孩子们就麻烦你了。高见警官那边就由我去报案吧。 静信点了点头。这时车祸的消息似乎传开了,周围净是议论纷纷的村民。 被撞伤的孩子叫作前田茂树,住在下外场。 全身多处擦伤和淤血,除了被车子撞到之外,可能还被撞倒的自行车拖行了一段距离。 敏夫看看墙上的光照片,做出以上判断。 幸好那辆轿车的车速不快。头部没受到什麽撞击,算是不幸当中的大幸。 静信吁了口气。站在静信身後看着光照片的高见警官也松了口气。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诊疗室里面只有敏夫、静信和高见三人,伤者的家人还没赶到。静信对手上的孩子没什麽印象,虽然他说出家里的电话和位址,然而打过去却没人接电话,大概正在山里或是田里工作吧。最後只好通知孩子的邻居,请他们代为转告。 不过敏夫耸耸肩。真是怪事一件。你说从没见过那辆轿车? 静信点点头。 我想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见过那一号人物。 这麽肯定?你不是也对茂树没什麽印象吗? 茂树的父母大概不是信众吧。即使是虔诚的信众,我也未必记得每一家孩子的长相。不过我可以确定以前没在村子里看过那辆黑色的宾士。 敏夫哦了一声,一旁的高见警官也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村子里的进口车的确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尾崎夫人的bmw而已。 敏夫笑了一笑。 不止内人的bmw吧。十和田开的是golf,汐见护士开的是mini喔。 高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过宾士的确很少见。村子里一旦有人开那种高级车,不用多久大家就会知道了。可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高见警官调查一下比较好。 高见点了点头。 这已经算是肇事逃逸了,就算没人报案,我也会展开调查。更何况对方不顾大川老板的安慰,竟然就这样开车逃逸,这种行为更是不能原谅。只是村子里真的有那麽恶劣的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很难说。 不过静信介面。 驾驶看起来好像怪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意识模糊。我也不晓得该怎样形容,只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喝醉酒,反倒像是磕药一样。 静信想起轿车驾驶无神的双眼。 那绝对不是村子里的人。 高见警官,先别急着下判断。静信,你见过药物中毒的患者吗? 没有。那个人的意识模糊,看起来却不像喝醉酒的样子,更何况大川先生也说没在他身上闻到酒味。 阿拢老爹也有同样的说法。高见以原子笔的笔尾搔搔额头。他那时刚好从水利公会办公室的窗户看到那辆车,车种无法辨识,只知道是一辆大型的黑色轿车摇摇晃晃的沿着村道一路开过来。就在他心中闪过酒後驾驶的念头时,事情发生了。後来他立刻赶到现场,还显得十分忿忿不平呢。 嗯。 他还说既然村子里有个派出所,高见吐了口气继续说道。不如就在村子的入口设检查哨,所有往北的车辆都必须受检。那辆车子那麽显眼,绝对跑不掉的。其实我在第一时间就向总署申请支援,不过等到支援的车辆赶到的时候,那辆宾士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有可能。更何况伤者身上只是轻伤,用不着如此劳师动众。 说的也是。高见叹了口气之後,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抬起头来望着静信。副住持,该不会是兼正之家的车吧? 反应不过来的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兼正之家? 既然有钱盖一栋那麽气派的房子,开辆宾士到处跑也不算什麽。 不过那里还没人搬进来吧? 送虫祭当天晚上不是有辆卡车开进来吗? 後来不是调头离开了?敏夫插口。之後就没听说过有人搬来的消息。而且那栋房子空荡荡的,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搞不好是偷偷搬进来的。 敏夫呆了半晌,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村子里谁家的猫儿生小猫都瞒不住大家,怎麽可能偷偷搬进来?大家对那栋房子又那麽注意,一旦发现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用到第二天消息就会传开了。 这麽说也有道理,还是屋主来看房子? 这还比较有可能。敏夫说完之後,看了静信一眼。你不是看到那个人的长相吗?如果真有人搬进去的话,你应该认得出来吧? 要见到之後才知道。 在那种突发状况之下,连记个车牌号码都办不到了,更何况是分辨对方的长相?静信只记得那对空洞无力的双眼,若真要描述对方的长相特徵,静信实在没什麽信心。 敏夫大大的叹了口气。 看来只好去向村竹婆婆他们了。既然是沿着村道开进来的,那些老人家应该会看到才对。搞不好还有人把车牌记下来呢。 静信与高见对望一眼,忍不住失笑。村竹文具店的店门口向来是村子里的老人家聚会的地方,任何人进出村子都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即使他们没有监视别人的意思。 高见搔了搔脑袋,露出无奈的苦笑。 好吧,我会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人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看来他们是最後的希望了,万一连他们也不知道,想抓住肇事者恐怕就困难了。 就在高见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的时候,候诊室发生了一阵骚动。紧接着护士律子就从门口探出头来。 院长,前田茂树的母亲来了。 先带她到急诊室,让她跟茂树见个面。我随後就到。 律子点点头,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通过诊疗室门口。几秒钟之後,女性歇斯底里的哭声透过急诊室与诊疗室之间的隔间传来。 呼喊茂树的声音 阵阵传来,敏夫率先朝着急诊室走去,静信与高见则跟在後面。一名中年妇女将横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紧紧搂在怀中,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静信对那名女子有点印象,她就是千草休息站的老板娘矢野加奈美。 加奈美发现敏夫走了进来,轻轻碰了茂树的母亲。中年妇女这才抬起头来环视敏夫三人,却不知怎麽的突然放下怀中的孩子站了起来。 撞倒茂树的人就是他吗? 中年妇女直盯着静信,看得静信狼狈不已。她大概来得十分匆忙,额头和鼻梁随处可见粒粒汗珠,黑色的短发平贴在苍白的脸庞,看起来甚是鬼气逼人。 加奈美连忙阻止打算冲向前去的女子,眼看情况不对的高见也立刻挡在中间。 太太,你弄错了。这位先生只是载令郎前来就诊的而已。 那凶手在哪里? 女子凄厉的问话声让病床上的孩子有些畏惧。 凶手肇事逃逸,我们正在追捕中。 你骗人,明明就是他撞的! 元子!矢野加奈美忍不住出声说话。你弄错对象了,这位元是菩提寺的副住持。你不是菩提寺的信众,所以没见过副住持,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冤枉好人吧? 元子反射性的抬起头来看着加奈美。加奈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你先冷静下来再说,别那麽激动。 如果不是他撞的,元子打量着静信,又将目光投向加奈美。那又是谁撞倒我的茂树? 高见立刻走向元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明了一遍。当高见表示肇事者可能是外地人的时候,元子又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望向敏夫,脸上还露出随时可能崩溃的表情。 茂树茂树不要紧吧? 放心,这孩子不碍事。敏夫以愉快的口吻回答,看起来似乎对元子的反应十分感兴趣。只是一点小擦伤而已。我替这孩子照了张光照片,骨头和肌肉都没什麽异常。好好休养一天之後,明天就可以参加晨间体操了。 元子呆呆的望着敏夫,内心放下一块巨石的安抚感让她又哭了起来。敏夫露出尴尬的笑容,朝着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律子使个眼色。 我看作妈妈的比孩子更需要接受治疗。律子,等这位太太的情绪稳定之後,再向她说明茂树的伤势。 律子点点头。敏夫向矢野加奈美招招手,请她入诊疗室。 你是千草的加奈美小姐吧? 是的。茂树出事的时候,元子跟我正在休息站工作。 原来如此。前田太太的情绪不太稳定,我还是跟你说明好了。万一前田太太等一下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话,还请你代为解释一下。 好的。加奈美说完之後,朝着静信露出微笑。副住持,真不好意思。元子她碰到孩子的事情就会变得有点神经质,还请不要介意。 静信连忙摇手,表示他没有放在心上。紧接着加奈美又向静通道谢。 听说是副住持开车送茂树就医的,我代替元子向您致谢。 哪里哪里,小事一桩罢了。元子小姐会有那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我可以体谅。 加奈美对静信报以歉疚的微笑。 元子的家就住在国道旁边。偏偏国道又经常出事,所以元子每天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被外地人开车撞倒,久而久之就变得有点钻牛角尖了。真是不好意思。 静信嗯了一声。加奈美虽然以钻牛角尖一笔带过,然而对元子而言,这已经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既成观念。因此一听到孩子出车祸,马上就会联想到最坏的状况。 刚接到消息的时候,元子小姐一定很紧张吧? 的确。加奈美笑得更灿烂了。一旁的敏夫忍不住出声。 茂树的伤势不重,用不着那麽紧张啦。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是有点惊吓过度的状况,不过等到他冷静下来之後,马上就说得出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码,更何况光篇也一切正常。除了身体表面的擦伤和淤血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顶多就是受到惊吓而已。休息个两三天就会恢复了。 也就是说茂树的伤势不打紧? 严格说来那辆轿车并没有直接撞到他,只是碰到自行车的後轮罢了,所以茂树不是被撞倒,而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而已。受到惊吓的小孩子可能会出现发高烧的状况,这算是正常的症状。若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开些镇定剂让你们带回去,或是带茂树回来让我看看都可以。 松了口气的加奈美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想元子这下应该可以放心了。 对了。高见突然从一旁插口。 你经营的休息站刚好在村子的入口吧? 嗯,有什麽事吗? 我刚刚突然想到,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辆撞倒茂树的黑色宾士。 加奈美愣了一下。 黑色的宾士? 是的。 我见过那辆车,原来就是他撞倒茂树的。 车牌号码还记得吗? 没有特意去记。我只记得有辆黑色的进口车开进停车场,之後就往沟边町的方向驶去。 沟边町的方向? 高见拉开嗓门,静信也在暗自倾听他们的对话。千草休息站刚好位於国道与村道交会的十字路口邻近沟边町的空地,既然黑色宾士驶进休息站的停车场,就表示他已经开过村道的入口。 加奈美谨慎的点点头。 当时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然後就看到那辆黑色的进口车从国道桥开进停车场。记得元子那时还跟我说那辆车的开车方式很危险,迟早会出事呢。後来他在停车场里面回转,然後就开进村道了。感觉上驾驶好像喝醉酒似的,开起车来摇摇晃晃的。 有看见驾驶的长相吗? 嗯。以前没见过他,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才对。我想他大概错过村道的入口,所以才在停车场回转吧?反正他开起车来真的很可怕,就连他自己也一副意识不清的模样。加奈美顿了一下。打方向盘准备回转的时候,他的头不是整个埋进方向盘里,就是歪歪斜斜的靠在车窗上,真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加奈美说完之後,又补上一句。 那辆车一看就知道是辆高级进口车,我和元子都在猜想是不是兼正的人呢。 炎炎七月已经接近尾声,老天爷却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七月三十日,星期六的午後,送走最後一名患者的律子前往玄关打算拉起窗帘,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令人刺眼。耀目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亮白,零星的黑影就像被顽皮的孩子涂上去的色块一样,显得有些突兀。 律子眯起双眼看着窗外的景色,正打算把褪色的窗帘拉上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高亢刺耳的摩托车声。老旧的速克达[即scooter,前面有踏板的摩托。《银魂》中银桑的爱车就是scooter。]一路晃进医院的停车场,在玄关旁的阴凉处停了下来。 不由得露出苦笑的律子只好将玄关的窗帘重新拉开一半,这时寺崎聪子的声音从背後响起。 律子,急患吗? 聪子已经换上了便服,拎着皮包准备回家了。 是村迫婆婆。 哎呀。 没关系,已经下班了嘛。再说,你不是要跟大家一起吃午饭嘛?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先回去吧。 那就不好意思了。 就在聪子向律子摆摆手,从後门离开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 拎着斑驳陈旧的安全帽畏畏缩缩的走进来的人,是住在山入的村迫三重子。她的年纪早就不该骑着速克达到处跑了,然而山入地处偏僻,不骑速克达就等於没有行 动能力。 请进。 律子站在水泥地上,请三重子进来。等到三重子低着头走进来之後,律子才将玄关的窗帘拉上。 我知道星期六只看到中午而已,偏偏今天出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替义五郎爷爷拿药吗? 律子话还没说完,就走进候诊室的柜台。这时候武藤从休息室探出头来。 律子,急患吗? 三重子婆婆来拿药。武藤先生继续吃午饭吧,我来处理就好。 真是不好意思。 难为情的三重子频频拭汗,隔着柜台跟武藤鞠躬。 武藤笑着摆摆手。 别这麽客气。今天的天气可真热啊。 就是说啊。 来拿义五郎先生的药吗?律子,病历表我来拿就好。 律子点了点头,走进办公室後面的药局。 义五郎先生的身体还好吧? 这几天似乎不太舒服。 哦? 山入是位於北方山区的小部落,目前只有三名老人家比邻而居。大川义五郎是三名老人家的其中之一,多年来一直为高血压所苦。他偶尔会亲自前往尾崎医院拿药,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请住在隔壁的村迫秀正或是三重子顺便领取。 那可不行,最好请院长看一下比较妥当。 会不会是中暑啊?我们家的爷爷最近也一样呢。 真的吗?不要紧吧? 加入对话的正是端着麦茶走进来的安代。她将麦茶放在柜台上面之後继续说道。 外头很热吧?赶快喝杯凉的消消暑气。 害大家不能下班不说,还叨扰一杯麦茶,实在是不好意思。 别这麽客气。大中午的热得要命,我们也懒得出去晒太阳,所以才一直留在这里没走。接着安代话锋一转。义五郎先生不要紧吧?有没有发烧? 三重子摇摇手。 发烧倒是没有,应该只是普通得流行性感冒而已。 听说村迫爷爷也流行性感冒啦? 武藤的话让三重子又难为情了起来。 我家那口子没流行性感冒啦,连发烧也没有。只是一整天没精打采的,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所以才一直躺在床上睡觉。 那可不好。安代喃喃自语。 我看还是请院长开些药,让你带回去吧。 不行不行,我怎麽好意思打扰院长午休的时间呢?下次再带那口子过来请院长看看就好。 武藤又插口了。 安代小姐,我去问院长一声。 不要啦,这样子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去问一声而已。 说完之後,武藤离开柜台快步走向敏夫的私宅。目送武藤离去的安代请三重子坐下稍候。 你在这坐一会儿,武藤先生马上就出来了。听说义五郎响声没什麽食欲是吗?我看要不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就是他平常工作太辛苦了。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不过他说他出门一趟回来之後就变成这样子了。 出门?去旅行吗? 这倒不是。听说几天前他那里来了个客人,还开着一辆高级轿车呢。我这个老太婆不懂车,就随口问他哪儿来这麽气派的车子,结果他就说有事出去跟朋友见个面。也不知道是什麽大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哦? 看他高兴的模样,应该是件好事才对。谁知道他这一去就是两天,晚上不回来也不先通知一声。 安代笑了。独自生活的义五郎好像在村迫家搭夥,三个老人家虽然住在不同屋子里,平时却像一家人一样。 看不出来义五郎先生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夜不归宿呢。 三重子也被安代逗得笑呵呵的。 没事也就罢了,谁知道第二天他一回来,整个人就变得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他自己说不是太疲倦就是流行性感冒,我只觉得他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而已,回来之後就一直躺在床上。 真是令人担心。 他倒是没发烧,摸他的掌心也没觉得特别烫手。脸色是不太好看啦,不过也不像是血压升高的样子。 你家的老爷爷也是一样的症状吗? 对啊,就跟义五郎一模一样,我还以为那口子被义五郎传染了呢。要不是他连起床都有问题,我早就把他抓来看医生了。 还是请院长看一下比较好。 那怎麽好意思,让他睡个几天就没事了。 听起来你这个外行人还比我行嘛。 带着笑声走进来的人正是敏夫。 没的事,让您见笑了。 三重子似乎感到十分惶恐,缩起身子不敢抬头。 义五郎先生的情况怎样? 敏夫将三重子请到诊疗室之後,安代就朝着药剂室走去。已经将药丸分装完毕的律子正在用橡皮筋将一包一包的药袋捆起来。 院长来了吗? 院长平常虽然不正经,看起来还是很认真的。 律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若不是说话油嘴滑舌,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别傻啦。我从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在这里工作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那个人的个性别扭得紧,人家愈是要他注意言行,他就愈是想说些有的没的。 律子以笑声结束这个话题。 过没多久,敏夫和三重子就走了出来。 律子,替她配些药吧。 敏夫将病历表搁在柜台上,回过头来看着三重子。 情况不对的话,一定要带他过来看诊。若真的不方便移动,只要打通电话过来,我随时都可以过去。 谢谢院长的好意。 千万不要小看流行性感冒的威力。老人家的身体虚弱,一个小流行性感冒就会要了他的命。 安代皱起双眉,似乎不怎麽欣赏敏夫的笑话。看到安代的表情,律子也窃笑起来。然而三重子还是恭恭敬敬的向敏夫以鞠躬,目送敏夫回到自宅。 小薰,还要睡到什麽时候? 母亲佐知子将碎花花样的窗帘拉开。刺眼的阳光照在脸庞,小薰在棉被上翻了个身。 好热 太阳都这麽大了,当然会热。现在都已经十点了,快点起来吃早饭,否则叫妈妈怎麽收拾? 妈妈的训斥声让小薰叹了口气。小薰没什麽食欲,却不敢不吃早餐,否则铁定会换来妈妈的一顿骂。百般无奈的小薰只好乖乖起床,睡衣黏在身上,怪难受一把的。 时序已经进入八月了,老天爷还是没下几滴雨。自从不像梅雨季的梅雨季结束之後,每天都是恼人的大晴天,连日的酷暑让白天的气温高居不下,短暂的夜晚还是没完全冷却闷热的天气,火热的太阳就忙不迭的高挂天际。小薰有种四周的热气不断积累起来的错觉。 好想装冷气。 小薰搔搔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她的房间十分通风,早晚都很凉爽,根本不需要装冷气。不过今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热得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连第二天早上都是被热醒的。即使早已疲惫不堪,倒在床上也未必睡得香甜。 早点起来不就不会热了吗? 佐知子丢下这句话之後,就走出小薰的房间。小薰慢吞吞的梳洗更衣之後走下楼梯,这时才感到些许的凉意。走到餐厅一看,小薰的早餐孤零零的被留在饭桌上。就在她不情愿的吃着早餐时,弟弟小昭从外面横冲直撞的跑了进来。 现在才在吃早餐啊? 小昭比小薰小两岁,今年才刚上国中,是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他从来不叫小薰姐姐,总是以你 来称呼。 外头这麽热,亏你还那麽有精神。 我的脂肪又没你厚。 是是是,随便你说。小薰突然觉得小昭的体温让饭厅的温度升高不少,热得她连跟弟弟吵架的力气也没有。 想不想凉快一下? 小昭脸上的表情十分捉狎,摆明了就是想要恶作剧。 免了,你想得出什麽像样的点子也才奇怪。 不是啦。小昭嘟起嘴巴。听说兼正之家闹鬼喔。 不会吧?小薰瞪大双眼看着弟弟。那里又没人住。 没人住在那里还看得到人影,这不是闹鬼是什麽?有人说他看到兼正之家里面有个人从窗户往外看呢。 咦?终於有人搬来啦? 小昭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力。 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兼正之家一定大有问题,所以才会闹鬼,我是在跟说那个鬼又是会从窗户往外看啦。 小薰咬着筷子的尖端,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这就怪了。 怎麽说? 那栋建筑看起来像是老房子,实际上却是最近才刚建好的,而且建好之後就一直没住人不是吗?所以不可能有人死在那栋房子里嘛。 可是那栋房子是从别的地方移建过来的,说不定在别的地方的时候就有人死在里面。 弟弟的说法合情合理,然而小薰还是无法释怀。发生悲剧的家庭常常会闹鬼,这种鬼故事小薰不是没听过。而且即使後世子孙将房子拆掉重建,幽灵还是会出现。可是小薰就是觉得怪怪的。 难道房子在移建的时候,幽灵也会跟着搬过来吗? 哑口无言的小昭失去先前的气势,以双手撑住脸颊。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麽多歪理。反正有人亲眼看见兼正之家闹鬼就是了。 会不会是看错了? 那个人说的很肯定,绝对不是看错。而且还有人听到围墙里面传来奇怪的呻吟,甚至连抓墙壁的声音都有。 小薰皱起双眉。她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只是没根据的传言罢了。 或许真是传言也说不定,所以才要亲自走一趟确认一下啊。 我才不要。碗里的早餐还剩下一般,小薰已经开始收拾碗盘了。我不喜欢那栋建筑物。那里破破烂烂的,感觉好不阴森。 小薰将碗盘放入水槽,弟弟小昭立刻跟了上来。 阴森的地方才可能闹鬼啊。你放心,大白天的不会碰到什麽怪事的啦。 既然不会碰到怪事,那我们干嘛要去?真那麽想去的话,晚上你一个人去不就得了? 刚刚你不是说那只是没来由的传言吗?所以我们才要亲自过去一趟,证明传言的真假嘛。说不定真的会碰到住在里面的人喔。 又没人搬来住。 前阵子不是出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吗?搞不好真的有人搬进去了喔。别说那麽多了,跟我一起去看看嘛。 小薰叹了口气。小昭的个性十分倔强,他决定的事情根本没得商量。若不顺他的意思,他就会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逼得其他人非答应不可。 我只陪你到门口晃一圈,就当作是散步。 小昭露出得意的笑容。 没问题。 走出家门之後,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气蒸得两人直冒汗。小薰和小昭走到後门旁边的狗屋前面,发现爱犬拉布在地上挖了个大洞,一半的身子埋在洞穴里面,另一半身子露出外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小薰拿出狗链,它也毫无反应。拉布是长毛犬和短毛犬的混种狗,身上的毛颇为蓬松。现在的天气那麽热,也难怪它连动都懒得动。 你看,连拉布都不想去。 小薰将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拉布身上,然而小昭却不吃这一套。只见他直接将狗链栓在项圈上面,硬把拉布从狗屋拖了出来。於是小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柏油路上冒出阵阵热气,小昭兴致勃勃的大步前进,就像在追逐热气所造成的幻影一般。路旁的田地绿油油的一片,树上的蝉鸣吵得令人沉不住气。拉布似乎是嫌柏油路面太热了,踩着路旁的草堆一路跟在小昭身後。 小薰的家位於下外场,距离兼正之家有段距离。两人为了躲避毒辣的阳光,刻意从树荫较多的南山山腰走出来,想不到却白白绕了一大圈。走进山区之後,从枞树林吹出来的山风固然沁凉无比,然而震耳欲聋的蝉叫声却更令人烦心。就在小薰开始後悔答应弟弟一起出来的时候,两人刚好来到南山与西山的交会之处。沿着西山蜿蜒而上的道路旁边,有一间小小的祠堂。 咦? 走在前面的小昭突然停下脚步。小薰正打算问弟弟为什麽停了下来,只见小昭用手指着祠堂,脸上爬满了问号。 小薰,你看。 小薰和拉布顺着小昭手指的方向打量着眼前的祠堂。柏油路的反光让祠堂内部看起来有些阴暗。 这间小祠堂大概只能容纳三个大人而已。照理说祠堂里面应该竖立着几根包着木板的石柱,还有几颗被磨得看不出原形的石头,以及斑驳的香油钱箱。然而眼前的景况却非如此。 这这是怎麽回事? 原本排列整齐的石块全被丢在水泥地上,有几块石头摔缺了一角,被摔成两半的石头也不在少数。竖立在祠堂中央的石柱从中折断,压垮位於下方的香油钱箱,水泥地上到处都是铜板。 祠堂祭祀的是青面金刚吧? 小昭点点头。从散落一地的铜板来判断,应该不是专偷香油钱的小偷干的。破坏香油钱箱不需要这麽大费周章,感觉上犯人只是为了破坏而破坏罢了。 好惨,全都被打坏了。 小薰打了个寒颤。从小父母亲就告诫他们不可以在坟塚或是祠堂恶作剧,否则会遭到报应。如今看到祠堂被破坏成这样,小薰的心中突然浮现不详的预感。 小昭,我们回去吧。 为什麽?小昭回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件事必须要让其他人知道。 小薰觉得不可以置之不理。这件事让小薰出外踏青的兴致全没了。 小昭不甘心的看着西山之北,乖乖的拉着狗链走回原路。或许他也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吧? 拉布,我们回家,下次再出来探险。 多津,多津! 竹村多津正懒洋洋的坐在柜台後面看店,弥荣子和武子一路小跑步过来,频频向多津招手。 多津手摇蒲扇,以慵懒的眼神看着弥荣子和屋子穿过热气腾腾的村道,直奔店里。 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麽? 那里的地藏石像,弥荣子手指三之桥的桥畔。脑袋被人砍下来了。 多津皱起双眉,眯着眼睛强忍刺目的阳光朝着桥盼望去。笈太郎正蹲在小小的祠堂门前,窥伺祠堂里面的情况。 我们在桥的另一边碰到笈太郎,他说连水口的坟塚都遭到破坏呢。当时心想是个哪个人那麽夭寿,竟然做出这种会遭天遣的勾当,想不到才一过桥,就发现地藏石像的脑袋也不见了。 多津这才明白这就是今天早上村民议论纷纷的原因。今天一大早起床的时候,多津就看到桥畔聚集了好几个老人家。她本身没有一大早就道祠堂参拜的习惯,不过村子里有不少老人家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祠堂打扫礼拜。或许是其中一名老人家发现不对劲,才叫其他人过来看的吧。 好像是昨天晚上被人破坏,从颈子到肩膀有一条明显的裂痕。到底是谁这麽夭寿? 身旁的武子也附和弥荣子说的话。 真是不可原谅 。我看八成是大川家的孩子或是附近的不良少年干的好事。 多津有点怀疑武子的说法。那些年轻人破坏地藏石像能得到什麽好处?计算纯粹只是为了发泄而破坏,挑地藏石像下手就能抒发内心的郁闷吗? 这时郁美也出现了。坐在板凳上的弥荣子立刻跳了起来,向着郁美发话。 郁美,你看到了吗? 郁美露出一丝浅笑。 看到了,你是指桥边的地藏石像吧? 对对对。拼命点头的弥荣子感到有些无趣。真是太过分了。 郁美又露出一丝浅笑。 遭殃的不止地藏石像呢。 我知道,水口的坟塚也被破坏了。 没错,而且两边的坟塚都被弄得一塌糊涂。 武子接话。 你是说二之桥桥畔和最下面的坟塚都被破坏了? 嗯。今天早上我亲眼目睹最下面的坟塚被破坏的惨状,我家就在附近嘛。後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就到附近巡了一圈,才发现二之桥的坟塚也遭殃了,一之桥对岸的弘法石像也难逃毒手。除此之外,连上外场最上面的坟塚也遭到破坏。 弥荣子和武子全都张大了嘴巴。 难道水口和村道旁的坟塚全都难逃一劫? 好像是吧。说不定其他地方的坟塚也被破坏了呢。 郁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表情显得有些得意。 那些坟塚全都是村子的守护神,我看八成会出事。郁美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一丝浅笑。你们等着瞧吧,今年夏天绝对没好事。 清水惠走在夕阳西下的路上。 她穿过田地与人家之间的缝隙,一路往北前进。穿过架在小溪上面的小桥时,正好与熟识的老婆婆擦肩而过。 这不是小惠嘛?打扮得这麽漂亮要出门啊? 小惠随便答应一声,很明显的不想跟老人家寒暄。 小惠长大了呢,已经上高中了吧?愈来愈有女人味了呢。 上次碰到老婆婆的时候,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小惠虽然觉得不耐烦,却没将心里的不满表达出来。她已经领教过老人家的黏功了,一旦跟老婆婆聊开,恐怕聊到三更半夜还无法抽身。於是小惠表示自己正在赶时间,二话不说立刻走人。反正再怎麽聊也是青面金刚塚的事情,走出家门之後,已经碰到两个老人家跟她聊这个话题了。 村子里的坟塚和祠堂,似乎在昨晚被不明人士捣毁。迷信的老人家将这件事看得十分严重,小惠却觉得几块石头被砸坏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对小惠来说,那些一大早起来就去打扫礼拜的老人家才是不可理喻的人。 (真是莫名其妙) 嘀咕两句的小惠又继续赶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後,逐渐接近西山。进入门前的住宅区之後,西山的山脚就在眼前。 小惠站在转角仰望登上西山的坡道,路的尽头是一栋在外国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洋房。坡道从小惠站的地方开始往上,绕过平缓的山头之後来到门前木料厂的後门,然而从小惠的位置看来,这条坡道就像是通往洋房的私人道路。坡道的另一头是一扇禁闭的大门,木质门扉上面镶着黑色的金属制品。门柱大概是红砖砌成的,色泽尚新,两旁的围墙也白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高耸的围墙上面钉着尖锐的铁棒。 从小惠站的位置往上看,只看得到才刚种植不久、略显单薄的庭树尖端,以及建筑物的屋顶。不过当初建筑物的外观逐渐成形的时候,小惠就一直留意工程的进行,因此对围墙之後的建筑物可说是了若指掌。以泛黑的灰石砌成的外墙,加上泛黑的窗框和挡雨板。玄关位於建筑物的右边内侧,左手边有个向外凸出的窗户。 不过小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周围就竖起了高墙,即使勉强可以从细缝当中看见建筑物的外观,也无法得窥屋子里的装潢。小惠很想知道这间屋子到底有几间房间,内部又是采用怎样的装潢。 自从六月完工之後,至今仍未听说有人搬进去住。屋主到底何时才会现身?小惠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 (真想进去参观一下。) 不知道屋子的摆设如何?地摊和家俱又是怎样的形式?墙壁上挂着知名画家的画作吗?花瓶里是否插着娇艳欲滴的鲜花呢? (住在这种屋子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屋主是否有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小惠真的很想跟屋主的女儿交朋友。她的房间一定很漂亮,至少跟小惠徒具西洋式的外表、里面却放着从量贩店家俱卖场买来的床铺和组合柜的房间大不相同。设计典雅的家俱、手工编织的地毯、名家雕刻的书桌和柜子。打开占了整面墙壁的衣柜,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知道屋主有没有儿子?) 最好年纪比自己大上几岁想到这里,小惠突然有种罪恶感。从小学一直用到现在的书桌抽屉里,放着一张照片。虽然从未向照片里的人表白,然而以想到自己对洋房里的年轻男子产生幻想,小惠还是觉得对不起照片里的人。 如果是像大哥哥一般的男孩子就好了。小惠是家中的独生女,一直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她想要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脑袋够聪明,什麽事都难不倒,让班上的女孩子羡慕得要死的哥哥。等到混熟了之後,说不定可以当他的干妹妹造访他的房间呢。不过小惠并不打算邀请他到家里来。她不想让他看到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家。 (希望屋主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自从去年开始施工一来,小惠不知道已经祈祷多少次了。如果没有孩子,最好是慈祥和蔼的老者。小惠希望屋主是个会将她当成孙女疼爱的老人,或是一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中年夫妇。 (真想成为这户人家的女儿。) 如果能自由进出这户人家,把这栋房子当成自己的家,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为什麽我不是这户人家的女儿?) 如此一来,我就不会是严厉父亲的女儿、唠叨母亲的孩子,更不会是成天碎碎念的老人家的孙女了。 (好想走进那户人家。) 小惠举起脚步沿着坡道走去,仿佛被那栋洋房吸引一般。走了五公尺之後,她停下脚步,自怜自艾的心情让她无法靠近那栋建筑物。不甘心的她抬起头来看了屋子一眼,只见厚重的大门深锁,仿佛在拒绝小惠的造访。 你们自己看。大川富雄摊开自己双掌,向坐在吧台的客人展示。 大川酒店里面有个短短的吧台。收银机旁边摆了几张椅子,原本是让顾客试喝的地方,如今却成为酒鬼们聚会的场所。大川将满是疮疤的手掌展现在晚饭时间还没到、就跑来喝酒的客人面前。手掌上的疮疤都是那天被黑色宾士拉倒在地时所留下的伤痕。 那个开宾士的家夥可真没良心。 一名酒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开着高级进口车到处闲晃的外地人全都不是什麽好东西。那个家夥该不会就是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吧? 天晓得,高见警官已经说过不是了。那个家夥肇事逃逸,我们也没记下他的车牌,我看恐怕抓不到。 该不会就是他干的吧?喝得满脸通红的老爷爷开口说道。昨晚一之桥的弘法石像不是被打坏了吗? 什麽?大川瞪大了眼睛。 真是夭寿喔,这种事只有外地人才干得出来。他们根本不把石像当一回事。 有些酒客大表赞同,不过也有保持怀疑态度的人。老爷爷将目光移向正在整理柜台的大川家的儿子。 小哥,不是你干的吧? 大川笃志猛然抬起头来。 何必把脾气发在石像身上 呢? 还是在打香油钱的主意?其他酒客揶揄笃志。小哥的手脚一向不怎麽乾净。 笃志满是青春痘的脸上顿时浮现不悦的神情。他瞪了吧台的酒客一眼,乾脆转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你这是什麽态度!大川出言教训儿子。翅膀硬了,就想飞啦?告诉你,你还早得很呢! 笃志面向柜台,不发一语。将充当下酒菜的罐头一股脑的堆上柜台之後,笃志拿着空纸箱站了起来。 喂,动作给我轻一点。 已经很轻了。丢下这句话之後,笃志拿着纸箱走出店门。只听到父亲在背後跟酒客抱怨,说什麽都二十几岁了还不会整理柜台。 要不是老师可怜他,那小子搞不好连高中都毕不了业,就算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总是做不久。那小子什麽都不会,就只懂得耍狠耍酷,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麽孽,居然会生下这种一无是处的儿子。 笃志走到酒店的後门,放下手中的空箱子,然後用力的将空箱一脚踩扁,随手丢到角落的纸箱堆里。 随口咒一句之後,笃志离开酒店。路边的石像干我屁事?没错,我小时候的确偷过香油钱,可是现在都什麽时代了,谁还会对只有几个臭铜板的香油钱有兴趣?笃志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大家动不动就把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说,一旦村子里有东西被偷,就会立刻算在他的头上。 笃志离开酒店来到商店街,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飙个车抒解郁闷,然而笃志连机车都没有,更遑论是汽车了。念高中的时候,朋友会借车给他,可是高中毕业之後笃志就一直窝在村子里,昔日同窗老早没联络了。店里的货车和机车钥匙都是父母在保管的,生性节俭的母亲生怕笃志浪费汽油,只有在送货的时候才会将钥匙交给他。如果自己有收入还好,然而笃志即使在店里帮忙一整天,也领不到半点薪水。父母的说法是供吃供住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到店里帮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笃志对自己的生活非常不满意。他很想找个地方狠狠玩上一玩,改变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然而村子里却什麽都没有。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还没买车,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也让笃志不敢跟朋友见面。无论是搭公车进城还是请朋友开车来接,都让笃志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将自己没出息的一面暴露在朋友面前。所以他最後只能选择窝在山里面,哪儿都不能去。可是这种封闭的生活也不尽如意,村子里的老人家动不动就把笃志以前干的坏事挂在嘴边,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也与自己划清界限,甚至连父母和弟妹都视自己如寇雠,动不动就找他的麻烦。 日常生活的一切都让笃志感到忿忿不平,踏在路面的步伐不由得加重了许多。笃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日暮低垂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来到西山的山脚。 阵阵热气迎面而来,草丛里的茅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着。来往村民无不急着赶回家吃晚饭,没有人注意到笃志的存在。 反正会搭理笃志的人,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老人家而已。不要成天游手好闲,不要让父母操心,不要一直吃家里,赶快找份稳定的工作,跟弟弟或是谁谁谁多学点,笃志对这些千篇一律的训话早就熟到不能再熟了。就算不是训话,也是不怀好意的揶揄和没来由的怀疑罢了。 (大家都瞧不起我。) 笃志有时真想化作一股疾风,远离这个讨人厌的村子。不过仔细一想,凭什麽自己要逃离这个村子?为什麽不是村子里的其他人全部消失,而是自己离开这里?笃志朝着路旁吐了口唾液。他想将喉头的痰吐出来,这口脓痰却黏在口腔壁上,吐也吐不出来。 前方有条通往西山的坡道,这条坡道直通兼正之家。坡道本身并不具有特别意义,然而走上山腰看见那栋雄伟的建筑物之後,笃志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个点子。 自从建好之後,那栋建筑物就一直无人居住。虽然有人说屋主早就搬来了,有时还会看见人影晃动或是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屋子里面就是连半个人也没有。外地人盖的建筑物与村子里的其他房子截然不同,这栋突兀的洋房就这样高踞山头,傲慢的俯视全村以及笃志。 笃志站在深锁的大门前。在玫瑰色天空的衬托之下,屋子里面连半个人都没有。笃志若无其事的环视四周,附近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附近没人。 笃志打量着气派的门柱。 (就算我偷溜进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左顾右盼的笃志轻轻的将双手放在比人还高的木制门扉上。 即使潜进屋子里、即使打破玻璃、即使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泥脚印,也没人知道是笃志干的。更何况屋子里没人住,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栋豪宅正上演着一出活生生的行窃戏码,一直要等到屋主搬进来的时候,才会发现屋子已经被小偷入侵了。 (真是个好主意。) 笃志咧嘴微笑,等到屋主搬进来的时候,一定会吓一大跳。盖这种豪华的房子摆明了就是瞧不起我们,且看我怎麽教训你一顿。一想到这里,笃志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上吧。笃志轻呼一声,爬上那比人还高的门扉。在全新的红色门扉和亮晶晶的金属门饰上面留下脚印,让笃志感到十分得意,他甚至故意朝着门扉踢了好几脚。夕阳照得宽阔的庭院一片金黄,却难掩荒凉破败的景色,看来似乎真的没人住。笃志对准庭院的一点猛然跃下,内心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屋主是谁。 笃志打量着建筑物,寻找适当的侵入点。石砌的外墙让建筑物看起来颇有压迫感,右手边有扇大型的窗户。那扇窗户凸出外墙,正对着庭院,上面并没有挡雨板。厚重的窗帘从屋内拉上,只能从窗帘的细缝当中勉强窥视屋内的情况。 笃志原本打算从那扇窗户入侵,不过很快的就改变了注意。那扇窗户表面布满几何形金属窗框,即使将玻璃打破,也未必钻得进去。再说打破玻璃侵入行窃的手法太无趣了。 他不想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希望偷偷摸摸的潜入屋内。这样子屋主打开大门进入屋内的时候,才会发现美仑美奂的豪宅早就被小偷弄得乱七八糟。 露出一丝奸笑的笃志沿着建筑物的外墙朝着後门走去。他对建筑物的格局并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一栋大有来头的屋子。厚重的外墙压迫感十足,就连屋顶都比其他房子要来得高。斑驳陈旧的石墙将後面一大块空间封闭起来,笃志可以想像墙後一定是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占据,如同他刚刚透过窗帘的缝隙所看到的景象。 建筑物的侧面被房子本身的阴影覆盖,隔着一条狭窄的通路建了一间类似车库的小屋。漆成白色的铁卷门整个拉下,看不见小屋里的情况。 笃志再度环视四周,确定自己已经在厚实的外墙之内,与外界完全隔绝。於是他举起右脚朝着全新的白色铁卷门踢了几下,清脆的金属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产生巨大的回响,紧邻车库的外墙顿时成为绝佳的共鸣素材,将笃志的踹门声扩大好几倍。笃志不由得缩紧身子,巨大的声响让他开始不安了起来。 (没有半个人) 独门独栋的豪宅孤立於西山之上,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就算发出再大的声响,也不必担心会被听到。笃志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不打量四周。他一直觉得会被其他人撞个正着,内心开始感到恐惧。原本打算将铁卷门踢凹几个洞才肯甘休,现在既然白色的烤漆已经被刮出几道伤痕,笃志决定就此罢手。毕竟他的目的不在破坏铁卷门,而在於潜入屋子里面。 车库与建筑物本身隔着一条细长的通道,这里已经完全被阴影所覆盖,能见度并不怎麽好。看来通道 尽头似乎是条死巷,不过通道旁边应该设有对外的门窗才对。笃志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在黑暗当中摸索,企图找出通往後门的走道。 建筑物的对外开口并不如想像中的多。面对通道的外墙上虽然开了一扇窗户,高度却比笃志的身高还高出许多,而且窗户外面还覆盖这一层挡雨板。笃志找不到立足点,只好放弃从窗户入侵的计画。通道的尽头果然是一座高墙,看来连接车库和屋子的通路似乎不在这里。笃志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打算循原路出去。 突然之间,笃志觉得他们的背後似乎有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他现在正在黑色的石壁以及车库之间的通道尽头,却觉得好像有人挡在通道的出口,直盯着他的背後。 (这怎麽可能?) 屋主至今尚未搬进来,的确是不太可能。笃志慢慢的转过身去,看到通道前方沐浴在夕阳之下的庭院。入口和笃志之间没有半个人影。 笃志对自己的胆小感到有些丢脸,转身走向通道。然而才刚踏出一步,笃志又停了下来。这次他感到有人在通道的尽头一直盯着他,就在他刚刚所站的位置,不过还要更上面一点。 笃志立刻转过身来,却只看到镶在暗灰色外墙上面的二楼窗子。窗子没有挡雨板,玻璃窗的外侧装有铁窗。 笃志心里毛毛的。照理说屋子里应该没有人,可是他却觉得有人一直盯着他猛瞧。就是那扇窗户,有人躲在那扇窗户的背後偷窥着他。 村子里有人认为屋主早就搬进来了。或许屋主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的搬进来的。 这时笃志突然想起另一种说法。屋子里的居住者是不属於这个世界的。当然这是骗小孩的鬼故事。 (不可能吧?) 心中虽然斥为无稽,笃志却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走出通道来到庭院之後,还是觉得有人正躲在某处窥伺着自己。笃志抬头望着屋子,只觉得沉重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 这时通道的尽头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那种声音就好像有人踩在铺在通道上的碎石。 笃志告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通道尽头没有出入口,更何况屋子里半个人也没有。可是笃志却一直觉得有人正蹑手蹑脚的朝自己走来。 笃志没命的朝着大门跑去。今天踢了车库铁卷门好几脚,这样就足够了。笃志忙不迭的翻过门扉,还不忘时时注意背後的动静。附近的山坡被枞木林所覆盖,树林里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 跳下门扉的笃志连忙沿着坡道飞奔而下,这时坡道两旁的草丛突然传来声响。笃志在慌乱当中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连忙加快脚步往山下跑去。那个声响一直跟在笃志的身後,笃志加快速度之後,声音的来源就钻进草丛,躲在树林里继续跟着笃志。 狼狈不堪的笃志一路跑到山脚下的转弯处,分开草丛的声音才为之止歇。笃志回过头看着刚刚一路冲下来的坡道,停了几秒钟之後,才鼓起勇气朝着声响的来源走去。这时笃志突然在草丛中看到一团白色与褐色互相混杂的毛球。 原来是一只狗 听说这一带最近有不少野狗出没,原来只是一只狗而已。笃志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秒钟却又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幸好刚刚的糗态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堂堂的大男人居然会被一只野狗吓得拔足狂奔,这件事万一传了出去,一定会被大家当成笑话。再说好不容易才潜入那栋豪宅,竟然只踢了铁卷门几脚就跑了出来,笃志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厌恶没出息的自己,厌恶这条坡道,厌恶这栋豪宅,更厌恶所有他看得到的东西。 小孩子的游戏场所并不多,不外乎是小溪旁边、桥另一头的神社、或是山脚旁的枞树林。 裕介穿过家门口的小桥,来到神社前。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下的神社里面看不到半个人影。裕介早就知道神社里面没有半个人,因为他刚刚看见几个小孩子从神社里走出来准备回家。蹲在地上的裕介开始玩起新买来的四驱遥控车,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 加藤裕介是这一带唯一的小一生,下面有个今年刚满三岁的小诚,上面则有三个就读三年级的学生。没有同龄玩伴的裕介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比裕介小的孩子现在还离不开妈妈的身边,比裕介大的哥哥姊姊们早就有各自的玩伴,每次看到他们拿着球棒和手套高高兴兴的走在桥上,总是会让裕介感到羡慕不已。然而对裕介来说,神社就只是单纯的神社罢了。 裕介拿着遥控车站在鸟居底下发呆,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空地。神社的正殿大门紧闭,相反的神乐殿则是完全开放的空间。一边是自我封闭的建筑物,另一边则是连墙壁也没有的开放空间,两者形成强烈的对比。小小的稻荷神像和颓然垂下的旗帜占据神社的一角,苍劲的老树在空地上留下大片的阴影。 裕介是神社的常客,祖母雪江每天一大早到神社打扫的时候,都会带着他一起来。清晨的神社对他来说,就像是别人家一样,虽然什麽都没有,却充满了新鲜感。白天的神社仿佛附近邻居的交谊厅,裕介不属於那里。打不进那个圈子的事实让裕介感到有些失望。 没人在家。 环视夕阳之下的神社之後,裕介下了这个结论。夕阳西下的神社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家,到处都显得空荡荡的。周遭的一草一木对裕介而言早已十分熟悉,然而现在的神社却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跟前阵子举行庆典时的热闹景象比较起来,更凸现出现在的冷清。 裕介将遥控车放在鸟居下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他模仿大孩子们将石块丢到鸟居上面,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为什麽他们在丢石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那麽愉快?意识到遥控车比石头好玩之後,裕介又将地上的遥控车捡起。然而即使手中握着遥控车,裕介还是感到不快乐。 闷闷不乐的裕介将地上的石头踢进阴暗的矮树丛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枝头的夏蝉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刺耳的蝉鸣持续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止息。 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反而还有点恐怖。 裕介不由得後返几步,却不甘愿就这样跑回家。他觉得这里才是最快乐的地方,即使神社里面半个人也没有,想找乐子也无从找起。 考虑片刻之後,裕介望着前方浓密的树丛,以及树丛後面的小桥。桥的正前方有间灯火通明的店面,那间水电行正是裕介的家。父亲每天开车出去送货和维修,留下年迈的祖母负责看着店面,裕介放学回家之後总是一个人玩耍。裕介没有母亲,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只看过写着母亲名字的牌位和墓碑而已。妈妈在小时候就过世了,这是父亲对裕介的解释。裕介不清楚死亡到底代表什麽,他将妈妈的死解释为被山上的鬼抓走。 一想到鬼,裕介打了个寒颤。太阳下山之後,就不可以在外面玩耍了。就算父亲很晚回来,就算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算祖母到房间煮饭、把裕介一个人丢在客厅看电视,也一定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否则就会被鬼抓走。 裕介将遥控车紧紧的我在手中,准备随时丢向突然出现的鬼,然後一步一步慢慢的退出神社。通过鸟居之後,裕介立刻转身往桥的方向飞奔而去,直到跑到桥中央、透过玻璃窗看到店内的灯光之後,才停下脚步。灯光上方的西山已被黑夜覆盖,耸立在屋子之後。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裕介拖着脚步朝家里走去。(鬼就住在那里。) 祖母说鬼都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可是鬼一定不喜欢住在又湿又暗的土里,所以那栋阴森的屋子才是他们住的地方。山上的鬼躲在那里等待黑夜的来临,被抓住的人一定也都在那里。 裕介吞了一 第三章 静信接到消息是在八月六日星期六的早上。结束早课的静信将池边和鹤见留在正殿,先一步回到寺房,刚好遇见从办公室出来的光男。 副住持,请留步。从走廊的另一端一路跑来的光男显得有些紧张。我刚刚接到电话,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过世了。 静信不可置信的提高音量。 秀司先生?怎麽会? 村子虽然不大,静信自然不可能认识所有的村民。不过印象中秀司的健康状况还算不错,而且年纪也不大,不太像是会突然猝死的人。 意外死亡吗? 他母亲表示是罹患流行性感冒未及治疗的关系。小池家的昌治先生担任治丧主委,等到手边的事情告个段落之後,就会过来讨论治丧事宜。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地通知我。 光男点了点头,沿着走廊朝着正殿方向走去。静信进入办公室之後,看到黑板上写着後藤田、治丧事宜、小池字样。光男的笔迹十分潦草。 村子里盛行一种称为治丧互助会的制度。外场没有葬仪社,完全是由治丧互助会来替村民举办丧事,只要哪个部落发生不幸,附近的邻居就会全部出动,协助丧家处理後事。告别式当天多半是由女性负责接待,男性则负责将死者下葬。村子里依然保留了土葬的习俗,墓园就位於村子四周的深山里,每一家都有属於自己的墓园。无论是挖掘墓穴,或是开棺捡骨都是重劳动的工作,只有男性才能胜任。治丧主委是互助会的代表,负责统筹一切事宜,从棺木的购买到死者的入殓,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治丧主委一手包办。小池先生是村子里德高望重德的长者,多年来一直担任治丧主委的职位。 (流行性感冒) 印象中秀司比静信还要大上六七岁。寺院里办法事的时候曾有数面之缘,两人之间却没什麽交情。秀司似乎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如今发生这种事,母亲阿吹一定非常难过。 (真是突然。) 有些惆怅的静信朝着寺院後方走去,母亲并不在客厅里面。原来母亲前往距离正房有一些距离其实只是在正房的尾端罢了的屋子,坐在父亲的枕边协助父亲用餐。 早。静信向今早首度见面的父亲问安。 这栋被称为偏房的屋子是寺院里面唯一的西式建筑。躺在床上的父亲十分瘦弱,靠着电动床撑起上半身。自从去年初中风以来,父亲信明的四肢就一直没什麽知觉。上了年纪的父亲身体状况愈来愈不乐观,虽然勉强可以拿起叉子和汤匙,却一直无法下床行走。 爸爸,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过世了,该取什麽法名才好? 父亲和母亲同时以讶异的表情看着静信。 秀司先生不是还很年轻吗? 母亲美和子大为惊讶,身边的信明做出拦下手中汤匙的动作。 秀司是不是阿吹的麽儿? 信明中风之後,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感觉上就像用意志力控制说话时的抑扬顿挫。 美和子皱起双眉,朝着信明点了点头。 秀司先生就是以前帮我们背过旗帜的人嘛。怎麽过世的? 好像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小池家的昌治先生马上就会过来商量治丧事宜了。 嗯得快点想个法名才行。 静信轻轻的点了点头。寺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静信都会询问父亲的意见。毕竟真正的住持是信明,担任副住持的静信只是暂代父亲的职务罢了。菩提寺的住持注重的不是能力,而是建立在与信众间的信任感之上。 记得跟敏夫连络。 嗯,我等一下就会过去。 还有墓园的整理。 静信点了点头。埋葬一名死者所需要的土地面积相当广大,村子里只要有人过世,就必须将墓园整理一番,好空出足够的空间。将种植在旧坟之上的枞树砍掉还不够,连土里的树根都要挖起来才行。照理说这些工作都必须事先做好才对。 我会请治丧主委帮忙。 这时光男出现在偏房的门前。 小池先生到了。 年事已高的小池外表看似瘦弱,脸上的血色却十分红润,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上几岁,是个名符其实的矍铄老者。 发生这种不幸真是遗憾。 路上辛苦了。 自己走进办公室的小池随便拉张椅子坐下。 看到阿吹伤心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鼻酸啊。 摇动手中的扇子,小池将光男送上的麦茶一饮而尽。 治丧事宜的顺序十分简单,父亲信明和静信都对讨论的过程不感到陌生。当天守灵、隔天下葬,炎夏的土葬总是十分迅速。 不管怎样,还是请副住持赶紧替他诵经。法名的部分嘛,只要合乎往生者的身份就好,倒也不必太过讲究。小池说完之後,朝着自己的发际又扇了两下。事情发生得这麽突然,还请副住持多多担待。 父亲比较担心的是墓地的整理工作。 小池点了点头。 阿吹似乎前阵子才将自己的墓地整理妥当。现在天气这麽热,当然是愈早下葬愈好,本想万一墓地还没整理的话,恐怕得请做土木的师傅加紧赶工了。想不到阿吹早就准备妥当,这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那座墓地原本是给自己躺的,想不到儿子居然比自己更早躺进去,阿吹可真是命苦啊。 静信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时小池突然压低嗓门。 副住持这阵子有没有碰到山入的秀正兄? 您是指村迫秀正先生吗?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该不会外出旅行了吧?不过也没有听他说要去哪里既然不在,那也没办法了。 村迫先生不在家吗? 嗯,一直连络不上。秀正兄是阿吹的大哥,我一早就打电话过去通知这个坏消息,可是他家里都没人接,我想大概是到山里干活了吧。小池说完之後,就站了起来。总而言之,还请副住持多多帮忙。 我会尽力而为的。 那就拜托你了。好久没见到令尊了,顺便去探望他一下吧。 静信向正在除草的光男吩咐一声之後,就穿过寺院前的广场从墓地进入山区,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走下山,来到山脚下的木料堆积场。之後静信渡过堆积场旁边的沟渠,顺着堤防上面蜿蜒曲折的小路信步而行,走到一栋与周遭田园风光格格不入的水泥建筑旁边。藤蔓纠葛的石墙之後,就是尾崎医院的後院,这麽多年来静信都是这样走到医院来的。村子里除了铺上柏油的公路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捷径。 穿过後院,打开庭院的後门。员工出入口的前方有个小小的大厅,旁边设有通往二楼的阶梯,以一道玻璃门与医院前方的工作场所做出区隔。就在静信走进後门正在脱鞋的时候,护士律子刚好从玻璃门的另一边走过。 有些意外的律子立刻来到走廊替静信开门。 副住持早,找院长吗? 嗯。如果他正在看诊,就不必麻烦他了。 不会不会,我去跟院长说一声,请先进来喝杯茶。 律子用手指向诊疗室的方向,不过静信婉拒了她的好意。 穿着这身袈裟不方便进去,我在这里就好了。 好吧,那请您稍待片刻。 律子快步走进诊疗室,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用手比着背後。 院长请您先到院长室不,休息室等他。紧接着律子咯咯发笑。听到您来找他,院长就好像盼到了救兵一样。 静信也露出微笑,想像着敏夫狼狈的模样。秀司过世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村,患者来求诊的同时多多少少都会提到 这件事,每一位患者看诊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不少。 静信向律子点头示意,朝着休息室走去。以前的院长室在全面翻修的时候已经取消了,敏夫在诊疗室的旁边设了这间小房间,当成自己的休息室。跟原本富丽堂皇的院长室比较起来,敏夫的休息室显得十分朴素,走的是完全实用的路线。休息室里的沙发是老院长留下来的,如今变成敏夫小寐片刻的地方,经常出现淩乱的毛巾被和枕头。墙壁上则贴满了医学资料以及参考图示。静信习惯性的敲敲门之後走进休息室,这时敏夫也刚好从诊疗室的方向进来。 你来得正好,我都快被烦死了。 不好意思。 我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在八卦地狱当中痛苦挣紮,现在看到你就好像看到地藏菩萨一样。敏夫将淩乱的毛巾被和枕头移开,一屁股坐上沙发,然後将双脚放在桌上。以前只肯到药局拿药的患者,现在全都争先恐後跑来看病,原来全都是为了要打听後藤田的事情。 静信露出苦笑。医院的患者以老年人居多,绝大多数都是患有不易治癒的慢性病,例如关节炎、腰背酸痛、皮肤病或是高血压等等。这些慢性病虽然不至於要人命,发起病来却会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这麽多年下来,那些患者早就把医院当成自家厨房,有些病患跟护士打声招呼之後,就自己走进物理治疗室,甚至还会事先打电话订药,之後再叫家人过来领取。敏夫在三年前继承医院的时候,本想针对患者这种随便的心态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番,最後还是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在这个人口结构以老年人为主的村子里,唯有借着患者自发性的协助,才得以维持医院的正常运作。 敏夫斜靠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静信。 你也是为了秀司先生而来的吧,看来我又要再重复说上一遍了。等一下就要诵经了吗? 嗯。不过在诵经之前,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敏夫点了点头。他十分谅解静信承袭自父亲的作法,因此不会问静信想知道些什麽。 我接到阿吹的电话之後直接赶去,抵达的时候秀司先生已经死透了,手脚上面不但出现屍斑,身体也早已僵硬。从遗体僵硬的程度看来,应该是在前一天夜里死亡的。我是在早上七点左右抵达的,所以死亡时间绝对在黎明之前。 死亡原因是? 敏夫张大了眼睛看着静信。 我只是个医生,不是法医。我连秀司先生病倒的时候都没替他做过诊断,怎麽会知道死因是什麽?我最後替秀司先生诊断的时候是在半年前,当时他的身体十分健康,除了脚趾头的大拇指指甲被不慎掉落的重物掀起来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外伤。 静信不由得摇摇头,脸上露出苦笑。这时敲门声响起,律子拿着病历表走了进来。 又在抱怨啦?摇头苦笑的律子说完之後,朝着敏夫瞪了一眼。院长,请注意自身礼仪。 从今天开始,这张书桌就是我放脚的地方。 请院长移开双脚,让我放两杯茶如何? 律子轻拍敏夫的双脚,将两只装满热茶的茶杯放在矮桌上。敏夫只好乖乖的收起双脚。 来看诊的病患一直抓着院长不放,害得他今天一大早就心情不好呢。 每天面对那些说话不着边际的老人家,你说我心情怎麽好得起来。早上还没看诊的时候,他们就自动在玄关前面排排坐,我又不是千手观音,一个人哪对付得了那麽多个。不需要治疗的患者天天报到,那些真正需要治疗的病患却偏偏不来,总要拖到不能继续拖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跑来求诊。 敏夫将一只茶杯端给静信,继续抱怨下去。 那些很少上医院的人并不代表他们不常感冒,而是即使身体出现不适,也硬撑着身子继续工作。这种人的生活多半十分规律,抗压性也够,普通的小感冒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麽。不过这种人若是病倒的话,事情就严重了;偏偏村子里的老人家身子都硬朗得很,不会随便病倒,所以就算真的哪里有问题,也会心想忍一忍就过去了,弄到最後原本的小毛病变成大毛病,然後才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一下说自己哪里会痛,一下又说自己哪里好像怪怪的。当初若这麽注重身体健康,现在又怎麽会搞成这样。 静信只觉得敏夫的说法太极端了。 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三天前就病倒在床,阿吹却不叫医生出诊,也不送他到医院,就这样拖了三天,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死在床上。阿吹说秀司先生没有发烧,我推断不是轻微的流感,就是中暑。 原来如此。 阿吹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哪里不舒服。没有咳嗽,没有明显的高烧,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哪边特别疼痛,就只有脸色不太好看,似乎非常疲倦,然後没什麽食欲。 因此阿吹才觉得没有必要特地请医生过来一趟。静信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垂下双眼。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人罹患重病,即使家人出现不正常的徵兆,也会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彻底抹杀任何患病的可能。 敏夫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 这种猝死的个案一定要解剖遗体,否则很难查出真正的死因。然而解剖遗体却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一定找得出死因,更何况阿吹非常排斥解剖遗体。 你建议阿吹解剖遗体吗? 按照正常的程式,医生有必要建议家属解剖遗体。不过若家属强烈反对,我也不好表示什麽,毕竟这不属於行政解剖或是刑事解剖的范畴。看来我只好祭出最後一张王牌,以急性心肌梗塞的名目开立死亡证明书了。 看来敏夫似乎有些不满。村民到医院求诊的目的,说穿了只是请院方判断自己的病情是否应该转到大型医院罢了。他们需要的是一名筛选者,告诉他们应该在家静养就好,还是应该前往更具规模的医院进行治疗。没有立即性危险的患者就随便开些无伤大雅的维他命,或是听听他们抱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就是三年来敏夫一直在做的工作。虽然敏夫极力改变这个现况,最近他却发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改变的积习。 现在阿吹自己反而像个病人。等一下你也去听她诉诉苦,好好开导她吧。 静信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现在他已经明白秀司的死对家人来说十分突然,老母亲至今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静信无法向伤痛欲绝的死者家属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若不事先将情况探听清楚,静信担心自己在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会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语,因此他才会先绕到尾崎医院。村子里的医院只有一家,几乎所有的往生者都必须仰赖敏夫开立死亡证明,才能顺利下葬。 村子被死亡所包围。 或许就另一个角度来说,被死亡所包围的是静信这个僧侣,以及身为医生的敏夫。 後藤田家位於上外场的北边。紧邻河边的村道带着上外场一路往北延伸,最後与位於寺院以南的门前部落接壤。後藤田家就位於北山的山脚,是上外场部落当中最北边的人家,屋子背後就是陡峭的山壁。 刚开始只是看起来懒洋洋的而已。阿吹压压自己的眼角。我还以为只是轻微中暑,所以没什麽食欲,想不到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了。秀司那孩子不常生病,我也没当回事,他自己也说睡几天就会好了,想不到 阿吹哭倒在亲友的面前,跪坐在屋内一角的静信以不忍的眼神看着她。失去父母的孩子固然值得同情,失去孩子的父母却更令人鼻酸。 早知道就带他去看医生了。阿吹哭得更大声了。就算秀司不愿意,我也应该请院长来帮他看诊。 小池轻拍阿吹的背心。小小的屋子挤满了前来帮忙的 人,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更是陪着阿吹一起掉眼 泪。 坐在客厅另一角的人,则是以同情的目光看着阿吹。 秀司的身子一向健康,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愈是健康的人,就愈容易掉以轻心。 没错没错,无论是家人或是他本人,都不觉得自己会生病。 这时另一群人的窃窃私语让静信不由得皱起了双眉。 盖得真是美仑美奂,连大门都有屋顶呢。 是谁盖的啊? 就是前原婆婆嘛。 她哪那麽有钱? 就是说啊,还得靠老人年金过活呢。真不知道她哪来的钱。 你们不知道吗?她可是大地主呢。 得了吧,你是说山入林道附近的土地吗?那麽偏僻的地方有谁会买,送给我都不要。 静信吁了一口气。村子虽小,人际关系却很复杂,各式各样的组织结社将小小的村子紧密结合起来,然而这并不代表彼此之间都有很深的交情。协助处理後事的未必都是跟丧家过从甚密的人,这种奇妙的关系在村子里随处可见。 真不好意思。 静信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前来帮忙的老婆婆正在替他换上一杯热茶。 前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了,请再等一下。 静信点了点头,又吁了一口气。副住持的身份使他无法在大家面前扳起面孔。 这是个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村民们对死亡并不陌生。对他们来说,老人的死亡并不是悲剧,而是生命必经的道路。往生的老人结束生命的巡礼,回归山林。在这里呱呱坠地的人都必须完成被赋予的使命,最後回到大自然。 然而秀司的使命尚未结束,这种无情的惨事偶尔会在村子里上演。无论对往生者本人或是尚在人世的家人而言,这都是无法承受的悲剧,然而死神又是却等不及人们的回归,自行从枞树林当中现身将村民带走。秀司就是被厉鬼钩去的。 屍鬼。 脑海当中的思绪不断翻转,直到统筹丧事事宜的小池出声示意,静信才被拉回现实世界,前往秀司的身边,开始念诵经文。 诵经完毕之後,秀司的遗体被装入棺木当中。这时静信发现阿吹身边没人,立刻靠上前去。 我要先告辞了。发生这种事真令人遗憾,还请您节哀顺变。 阿吹点点头。已经退隐的老住持是个稳重的人,他的儿子说起话来更是得体。阿吹心里突然涌现一股想将事实全盘托出的冲动。 (我并没有忽视秀司的病情。) 阿吹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她也很想请医生过来看看。然而阿吹却害怕请医生检查会导致比没看医生更严重的後果,因为她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凉被上的血迹) 阿吹望着静信,摇摇头之後又低头看着手中的念珠。 (已经来不及了。) 秀司已经死了。 您的好意真是感激不尽。今天晚上就麻烦您了。 阿吹还是不愿意将真相说出来。 最近几天会特别忙碌,还请您保重身子。秀司先生的往生已经让大家很难受了,如果您又病倒的话,大家可是会更难过的。 阿吹点了点头。 (秀司那孩子的棉被上沾满了血迹) 向屋子里的其他村民点头致意的静信到处寻找小池的身影,最後在起居室里找到正在打电话的小池。 小池先生,我先告辞了。 默默的拿着话筒的小池转过身来点了点头。 辛苦了,今晚的守灵就麻烦你了。说完之後,小池将手中的话筒放下,脸上的表情十分沮丧。到底跑哪儿去了。 村迫家的秀正先生吗? 静信的询问让小池苦着一张脸。 大概是在田里干活,要不就是到山里去了吧。对了,副住持知道秀正在山里的土地大概在哪里吗? 嗯,就在寺院的墓地附近。乾脆我去一趟好了,反正接下来也没什麽要紧事必须处理。 小池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似乎松了口气。 这麽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只是这里也只有你知道秀正山上的那块地在哪里而已。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去打听的才对,偏偏我等一下还得去挖墓穴,所以只好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如果还是找不到秀正先生,我会在他家留张纸条。 静信离开後藤田家之後,先回到寺里向光男交代事情,然後就穿上方便在山里活动的服装,走出寺院。 沿着钟楼旁的私人道路一路开下山门。山门的石阶之下是一小段陡峭的坡道,大约两百公尺的路面全都铺着颇具历史的石板,塑造出门前町寂静而又肃穆的风貌。贩卖蜡烛和线香的千代杂货店、小小的花店和石材行,还有一家专门制造佛具以及卒塔婆和棺木的三宝堂。短短的门前町出口有个神社的御旅所,这是以往神社与佛寺合一的时候所留下的遗迹。 缓缓行进的车子才刚开过去,店里的人立刻走了出来。静信从後视镜看到众人在後面低头行礼,目视着车子的离去。 从御旅所转弯开上柏油路之後,静信发现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多出不少,大概都是打算前往後藤田家吊唁的村民。他们几乎都朝着沿小溪开辟而成的村道走去。当静信打算超越他们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回过头来,向着紧握方向盘的静信点头致意。 这就是静信背负的宿命。 原来是副住持。 武藤看着超越他的白色轿车扬长而去。 他身上没穿袈裟,大概是已经诵经完毕了吧。 一脸困惑的结城看着嘴里喃喃自语的武藤。 今天早上武藤来找他,表示村子里有人过世。村民在办丧事的时候都会互相帮忙,邻近的人家甚至还组成治丧互助会,替家中有人过世的人家办理後事。结城知道村子里有这个组织,不过尚未成为互助会的成员,武藤还是第一个找他前往吊唁的人。熬了这麽久,终於打进村子里的社会结构,结城内心不由得感慨万千。 不过跟着武藤出门之後,结城却发现住家附近没有人在办丧事,只见武藤一个劲儿的走出中外场,朝着北边一路走去。结城原本以为丧事是办在寺院里面,然而武藤看来也没往佛寺前进的打算,直接杀进上外场。这个举动让一直认为治丧互助会只是社区组织的结城感到十分奇怪,他不明白为什麽要大老远的跑到上外场帮忙丧家处理丧事。 武藤先生。停下脚步的结城叫住走在前面的武藤。为什麽要到上外场?不是应该到寺院才对吗? 我们是治丧互助会,所以直接去後藤田家。 那就怪了。 就在结城打算弄清楚互助会到底是怎样的组织时,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名正从路旁的田埂爬上来的人。 广泽先生。 你好你好。 为人客气的广泽露出他一贯的微笑。原来两位也是互助会的啊? 难道广泽先生也是? 结城愈来愈搞不懂了。他与武藤都住在中外场三班,广泽住在第几班不太清楚,不过结城可以确定他不是三班的人。既然如此,为什麽他也得参加上外场的葬礼? 广泽与两人并肩而行,似乎发现了结城心中的疑惑。 我也是隶属於中外场三班的治丧互助会。 可是 不过我住在六班,互助会不是以居住地区来区分的。 结城点了点头,不过脸上还是写满了问号。 结城先生住在中外场三班,我住在六班,这只是行政区域的划分罢了。外场在行政上的正式名称叫作外场校区,由 六个地区共同组成,每一个区代表一个部落。各个部落之下又细分为好几个班,因此这纯粹只是便於户籍管理的一种措施而已。 治丧互助会不是以行政区域划分的吗? 嗯,因为村子里有所谓的本家和分家之别。互助会一开始也是以各班作为区分,可是人口一多之後,就会有人从本家分校出去,这些分家很自然的就隶属于本家的互助会。无论喜事或是丧事都一样,不可能叫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做壁上观嘛。 原来是血缘的关系。 没错,就是这麽回事。记得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喜庆互助会,专门协助互助会的成员办喜事。只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分家的人就算要结婚,也不会特地选在本家举行婚礼。 喜庆互助会和治丧互助会是同样的组织吗? 严格说来两者有些微的差异。治丧互助会隶属於佛寺,喜庆互助会则隶属於神社。治丧互助会以治丧主委为首,与佛寺的信众组织关系密切;喜庆互助会的领导人则称为总干事,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因此在同一个家族里面,治丧互助会和喜庆互助会的成员有时会出现不一样的情况。 我懂了。一旁的武藤突然插话。难怪你刚刚一脸迷惑的样子,原来就是这里搞不懂啊。 结城只能苦笑以对。 我就觉得奇怪,办丧事不选在佛寺里面,怎麽会跑到上外场去。原来是血缘的关系啊。 没错。虽然我住在六班,本家却在三班,因此隶属於中外场第三组的治丧互助会。後藤田家的情况也一样,虽然住在上外场,却同样隶属中外场第三组。 原来如此。我家附近也住着一家姓广泽的,那里就是广泽先生的本家吧? 广泽笑着摇头。 结城先生附近的广泽家也是分家,三班最靠近南边的那户人家才是真正的广泽本家。那户住在结城先生附近的广泽家在百年前或许跟我们有血缘关系,不过现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 经你这麽一说,我才想起最南边的那户人家也姓广泽。姓广泽的人家好像还不少呢。 广泽轻轻的点了点头。 村子里有所谓的四大姓,分别是竹村、田茂、安森和村迫四家,这四户人家的祖先据说就是开辟外场村的拓荒者。我们广泽家排名在四大姓之後,是村子的第五大姓。不过这阵子田茂家和村迫家的成员逐年介绍,广泽家的人数应该早就超越他们了才对。 结城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外场村的开辟大概是在 应该是在江户时代初期吧。 也就是说那四大家从江户时代初期就一直绵延到现在? 对於生在都市,长於都市的结城来说,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结城虽然是典型的都市人,父亲却是来自东北,母亲的老家则是在东海地方,而且都不是在地方上绵延数代的大家族。至少结城就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母来自何处。 应该是吧。山上的佛寺是在外场村建村一百年之後才开寺的,当时就已经有四大家和广泽家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没姓氏就是了。 真是不可思议。结城吁了一口长气,脸上净是赞叹不已的神情。这就叫做落地生根吧。 广泽露出一抹微笑。在结城眼中看来,广泽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身为外场子孙的优越感,仿佛在嘲笑至今仍被当成外人看待的自己。 静信沿着溪畔的村道一路北上,经过刚刚才从那里出来的上外场部落之後,转入通往山入的羊肠小径。上外场以北的村道没有路肩,路面变得十分狭窄,沿着北山的山麓一路往北蜿蜒而上,坡度称不上陡峭。 道路一侧的枞树林十分茂密,以鹅卵石砌成的挡土墙上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年代十分久远。道路的另一边也被枞树林覆盖,树林的後面就是潺潺流水。不过这一带是一座深竣的溪谷,从村道上看不见底下的溪流。俞往山里走,河床上的溪流就俞细小,最後与村道分道扬镳。这时勉强能够会车的村道两旁全都被茂密的枞树林遮蔽,什麽也看不见。路旁没有护栏,道路正中央也没有分隔线。 被枞树林遮蔽视野的静信在两旁树干的护送之下,开着车子翻越北山的山顶。通过最後一个弯道之後,豁然开朗的山谷顿时映入眼帘,山谷之中的洼地有个小小的部落。沿着山腰一路迂回前进的静信终於来到北山的另一侧,那个小小的部落就是山入。 道路从村道变为更狭窄的林道,一路指向北方的小部落,狭窄的道路两旁看得到几处零零星星的梯田以及人家。山入原本是樵夫入山伐木时的据点,自从伐木业逐渐式微之後,人口就大幅减少,如今偌大的部落只剩下三个居民而已。 整个山入静得有些吓人,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在微风吹送之下,从开启的车窗不时传了进来。山入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然而现在的山入却让人静信有种误入废弃村落的错觉。或许再过几年之後,山入真的会成为无人居住的地方吧。村迫秀正、三重子夫妇以及大川义五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 静信环视四周,看着这个即将步入历史的部落。蜿蜒曲折的林道就像条毛线一样,将两侧的山坡缝在一起。山入大概有十几栋屋子,不过大部分都早已无人居住,尚有人烟的屋子只剩下两栋而已。无人居住的房屋总是损毁得很厉害,有几栋房屋的屋顶甚至早已坍塌。这几栋屋子若是在其他六个部落,一定会被喜欢乡村生活的都市人买下,甚至是直接搬迁过来,不过山入的废屋可就没有这种运气了。茂密的枞树林正虎视耽耽的打算将整个部落吞没。 这时静信的目光停留在跟前的一栋废屋。紧闭的挡雨板上面钉着一块全新的木板。心中闪过一丝讶异的静信很快的开过那栋废屋,朝着更里面的屋子前进。一直没接听电话的屋主可能到山里去干活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静信还是决定到村迫家来看看。 山入的每一栋房子都比路面高出许多。当初建造屋子的时候,屋主都习惯在山腰上铲出一块平地,然後再搭起石墙。出入口一定开在道路附近的斜坡旁边,以方便进出。静信将车子停在斜坡上,朝着玄关走去,一边思考该如何将讣文告知屋主,一边打开玄关的大门。面对庭院的挡雨板半开半掩,玄关旁边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在这个大热天里显得十分突兀。然而让静信感到不对劲的,却是从玄关内侧传出来的阵阵异臭。那种类似腐臭的异味,让静信的心中闪过不详的念头。 村迫先生。 静信拉开嗓门,却听不到对方的回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静信只好走了出来,从外面环视屋子的四周。 村迫先生,你在家吗? 静信又拉开嗓门大声呼唤,内心不断的祈祷。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屋子里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从屋内探头,也没有人从一旁的仓库里面走出来。面对庭院的窗户全部紧闭,连窗帘都拉起来了。村子里的人就算下田工作,也没有紧闭门户的习惯,何况现在正是盛夏时分,为了不让热气闷在家里,屋主在出门之前一定会将门窗全部打开,保持屋内的通风。 大川义五郎可能知道村迫秀正跑到哪里去了吧。不过在离开之前,静信还是绕到後门去瞧个究竟。他发现通往厨房的门,於是便伸手试着想将门打开。 村迫 话还没说完,静信立刻倒退三步。从门後传出的浓郁恶臭薰得他差点当场昏倒。 几只鞋子淩乱的躺在门後的水泥地,上面都沾满黑褐色的斑点。斑点上面爬满了苍蝇,这些苍蝇被开门时的声响吓得到处乱飞,不一会儿就又回到黑褐色的斑点上。 (难道是血?) 黑褐色的斑点看起来就像乾涸的血 迹。静信屏住呼吸,战战兢兢的往屋内打量。 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个石阶,走上石阶之後就是厨房。厨房里面有张小小的饭桌,旁边倒着一张椅子,饭桌也倾斜一侧,好像受到撞击似的。塑胶桌中的一角垂地,桌上的东西倒的倒翻的翻,地板上满是散落一地的东西。静信原本以为是小孩子在这胡闹,可是散落一地的东西却不是玩具。 看起来好像是动物的毛皮。这些毛皮在厨房的地板上随处可见,上面全都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而且还释放出阵阵刺鼻的腐臭。 这是怎麽回事? 静信不由得以衣袖掩住口鼻。在腐臭味的刺激之下,静信只觉得喉头发痒,有点想要咳嗽。意想不到的景象再加上阵阵刺鼻的腐臭,令人为之作呕。比较大块的毛皮看起来好像是小狗的身躯,又像是动物的脚。看似兔脚的褐色物体就跌落在门旁,每一块毛皮上面都爬满了蛆,以及挥之不去的苍蝇。 村迫先生! 密密麻麻的苍蝇被静信的声响吓得四处飞舞。 静信往後退了几步,他知道这些苍蝇都是被血腥味引来的。 一定出了什麽事,否则屋子里的人早就将那些动物的毛皮清理乾净了。静信不知道到底有几只动物死在里面,仓促之下没看清楚固然是原因之一,不复原形的屍块本身也很难辨认。静信只知道好几只动物惨遭分屍之後弃置在内,屍块都已经开始腐烂了。 静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野狗。外场附近曾经有黑熊出没的传言,不过这只是老人家们茶余饭後拿来讲古的故事罢了,反倒是一群野狗跑进深山自成集团的说法比较令人信服。山里的野狗是否多到足以自成集团,静信并不清楚,不过的确有不少人在山里看过野狗,也有人听过野狗的吠声。 静信突然想起之前经过的那栋废屋,原来这就是屋主在挡雨板上又钉上一块木板的原因。那些野狗该不会以废屋当成巢穴吧。万一那些野狗闯入有人居住的屋子里。 (然後呢?)静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板直通脑门。(当野狗闯入家里四处破坏,这时若屋主打算制止它们) 应该不至於吧? 自言自语的静信环视四周,发现门边倒着一只扫把之後,立刻拾起扫把往後院走去。他深怕会有不知名的猛兽从屋子里冲出来,不时将扫把在左右两手之间换来换去。 静信又呼唤了几次村迫先生,慢慢走到堆放杂物的後院。被屋子和山壁夹在中间的後院十分狭窄,几乎照不到太阳。他还注意到面向後院的窗户是开启的。 静信从半开半掩的窗户往内窥伺。廊缘内侧的纸门位於静信的右手边,整个拉开一半。将窗子打开到可以看见里面的位置之後,静信睁大了双眼打量里面的情况。 房间里面躺着一个人,无神的双眼正好可以从纸门方向窥伺外面。静信发现那对瞳孔浑浊不清,眼睛四周发黑僵硬的肌肉动也不动。除此之外,还有令人为之作呕的腐臭。 静信知道躺在纸门後面的人正是村迫秀正的妻子三重子。横躺在地上的三重子身後设有一座佛坛,佛坛与三重子之间铺着两床棉被。其中一床棉被已经折好放在脚边,另一床棉被里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枕头旁边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 躺着一个人的棉被渗出红褐色的粘稠液体,流满附近的榻榻米。静信知道棉被里面躺着一个人,却不确定那个人的身份。棉被从中央突起,呈一个菱形,在红褐色液体的渲染之下,显得十分骇人。榻榻米到处都看得到红褐色的斑点,每个斑点上面都爬满了无数的苍蝇。 呆立当场的静信看到一直苍蝇爬上三重子睁得大大的眼球。 静信倒退三步。眼前的景象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遑论是发出哀鸣。他没有进入屋子的胆量,只能勉强举起颤抖不已的双腿,一路跑到外面。 外头的阳光照得静信睁不开双眼,仿佛在讽刺他的胆战心惊。 斜坡上龟裂的水泥地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化成一条又一条的黑线。屋旁的泥土也被阳光晒得干个发白。 (天啊。) 静信走上斜坡,朝着大川义五郎的家走去。他不想坐进车子里,也不想插入钥匙发动车子,急着想确定义五郎平安与否的心情让他连走回车子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偌大的部落里面半点声响也没有,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蝉鸣叫得人心慌意乱。羊肠小径散发出阵阵热气,柏油路面和旁边的石墙反射出阵阵刺眼的强光,令人产生连周遭的空气也会发光的错觉。 大川先生,你在家吗? 踏上乾涸的泥地跑向廊缘的静信又闻到熟悉的腐臭味。义五郎的家与村迫家不同,不但拆除了挡雨板,连纸门都卸了下来,沁凉的冷风直接吹进空无一人的起居室。然而整间屋子里面除了寂静之外,就只有令人掩鼻的腐臭。 大川先生!义五郎先生! 不死心的静信又喊了几次,却依然没得到回应。即使内心十分紧张,身为僧侣的静信还是有副洪亮的嗓门,然而喊了那麽多次依旧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连急着出来应门的脚步声也没有。打量片刻之後,静信走上起居室,电话就摆在旁边。 (两个人搞不好三个人都已经) 山入的居民也不过才三个人而已。若义五郎平安无事的话,应该会前往好一阵子不见踪影的村迫家瞧个究竟,然後就会发现村迫家的惨状,立刻飞奔回家打电话向外界联系才对。 静信拿起话筒,整只手抖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试着冷静下来的静信抬起头来环视外头的风景。毒辣的阳光烤得整个部落死气沈沈。部落里的屋子几乎都是废屋,然而现在连仅存的两间屋子也即将步上荒废之途。眼前所见的石墙、庭院、道路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垂死的部落这次真的难逃死亡的命运。山入即将被枞树林所吞没。 蝉鸣声依然令人心浮气躁,偶尔还传来阵阵的鸟叫声。外头的夏日阳光洒落一地,枞树林一片翠绿,山头的天空蓝得刺眼。 我回来了。 听到声音之後,律子从桌上的杂志抬起头来。打开休息室的木门,刚好看见拎着皮包的敏夫从後门走了进来。星期六下午,医院里面只剩下不想急着回家的律子而已。 出诊辛苦了。律子经过敏夫的身前,直接走进准备室。小翔的情况怎样? 只是轻微中暑而已。 敏夫并不排斥出诊,只要有病患打电话过来,就会拎着包包出门。有时就算病患不要求,他也会主动出诊。像今天小翔的父母打电话表示孩子的身体不太舒服,想带过来请医生看看,敏夫立刻把诊疗器材装进公事包,二话不说就前往出诊。若患者住得远就开车去,住在附近就用走的,或者是借护士的自行车。顶着大太阳出门十分辛苦,今天敏夫也走得全身汗水淋漓。 今年的夏天可真是热啊。律子将空调开大了一点。要不要喝点凉的? 啤酒。 敏夫放下手中的公事包,语气有些不耐。 好好好。颜色要深一点,而且还不会起泡的那种对不对? 我说啤酒就是啤酒。 律子笑着离开准备室,走进茶水间倒了一大杯冰凉的麦茶,然後从冷冻库拿了一个霜淇淋放在杯子里,顺便放上一根汤匙。当她端着这些东西回到准备室时,只看到敏夫正拉开衣领对着冷气口纳凉。 附上一份下酒菜。 哦,特别招待吗? 律子将饮料和霜淇淋放在桌上,看着敏夫坐下来之後,将病历表放在胸前。 刚刚前原婆婆来过,她说她的药快吃完了,想多拿一点。 敏夫打开霜淇淋的盒盖,拿起案 上的汤匙。 前原家的濑津婆婆?我不是开了thyroine[注:即甲状腺素]给她治疗慢性甲状腺炎吗? 她说她吃了药之後不太舒服。好像是因为嫌药效不够,所以自己增加分量的样子。 真是乱来。濑津婆婆患有狭心病,不可以随便增加分量。 我也跟她告诫过了。不过她的药快没了,还是坚持拿药。 敏夫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老人家在想什麽,居然以为增加药疗,就会让病情早点好转。 我跟她说没有医生开立的处方签,我们不能随便给药,请她等院长回来之後再说,可是她就是不肯乖乖回去,所以我只好按照前次处方签的指示,一次给她两天份的药。不过我也有叮咛她下星期一要来给医生诊断一下。 那个老太婆怕打针,她知道接受诊断就必须抽血检验,所以每次都挑我不在的时候过来拿药。 只希望她星期一会过来给院长看一下。不过若她还是我行我素的话,该怎麽处理才好? 在药里混一点methimazole[注:一种会妨碍甲状腺素合成的药-_-b]。 院长。 律子叹了口气。 一个是抗荷尔蒙药剂,一个是荷尔蒙药剂,两个加起来刚好抵消嘛。 这不是重点。 律子抬头望着天花板,心想院长真是没救了。这时电话突然响起,律子连忙跑去接电话,嘴里含着汤匙的敏夫却向她摇摇手。 我来接就好,你先回去吧。 说完之後,就朝着响个不停的电话走去。律子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先告辞了,敏夫也跟着点头回礼。这时拿着话筒的敏夫突然大叫了一声,律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一脸铁青的敏夫。 所有人?你确定?有没有报警? 敏夫口中的报警让律子大为不安,抱着病历表的她直盯着敏夫的神情。虽然她无意识的竖起耳朵,却听不到话筒另一端的说话声。 当然要报警。没关系,我打电话报警就好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破坏现场,你什麽东西都不要碰,在外面等我们过去就好,知不知道? 好像是有人出事了。律子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没发现义五郎先生的屍体吗? 律子皱起双眉。义五郎应该是指山入的大川义五郎吧? 快点进去看看情况!亏你还是个和尚,居然会害怕看到屍体。万一他还活着,就需要看医生了。村迫先生那里已经确定了吗?我马上就会过去。义五郎先生如果还有气的话,赶快叫救护车。嗯,我立刻出发。 挂上电话的敏夫看着一旁面色凝重的律子,短短的吐出一句话。 山入已经彻底毁灭了。 茂树的伤势总算痊癒了。 天野加奈美的声音让面向窗户正在整理桌面的前田元子不由得露出微笑。 刚接到通知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半截。现在他总算不再发烧,晚上也不会夜啼了,就好像是那场车祸从没发生过似的。回想起来,我那个时候实在太激动了点,真是不好意思。 吧台後面的加奈美露齿微笑。 每个孩子都是母亲心中的宝嘛。 加奈美当年离婚的时候,将孩子留在夫家,元子一直认为她的孩子是被夫家强留下来的。 改天还得去向副住持道歉才行。 没关系啦,副住持不是会记恨的人。不过你若坚持要去道歉,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副住持为人和善,他不会怪罪你把他当成肇事凶手的。 松了口气的元子继续整理桌上的碗盘,这时急促的警笛声从窗外传来,元子立刻抬起头来望着国道的方向。 吧台後面的加奈美也竖起耳朵听着逐渐接近的警笛声。加奈美的休息站面向村子的入口,站在吧台後门可以看见通往沟边町的国道。只见她眯着双眼看着穿过高架桥朝着这里疾驶而来的警车,突然发现站在窗边全身僵硬的元子。 元子,没事啦。 加奈美朝着元子微笑,仿佛在告诉元子那辆警车一定与外场无关。元子也报以僵硬的笑容,端着堆满餐具的托盘走进吧台。这时警车从窗外疾驰而过,刺耳的警笛声沿着村道一路狂飙。 (难道出事了?) 元子惊呼一声,加奈美连忙拍拍她的手。 不是茂树啦,你别担心。不过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会不会是车祸?) 不管是不是车祸,只希望受害者不是元子的小孩就好。加奈美轻拍着朋友的手臂暗自祷告,同时看着三辆警车和一辆疑似救护车的灰色箱型车呼啸而过。 同一个时间,村子里的老人家正聚集在比休息站更上面的竹村文具店门口闲磕牙。突如其来的警笛声和疾驶而来的警车,让原本坐在板凳上面聊八卦的老人家们全都站了起来。 又出事啦? 笈太郎看着警车愈开愈远,直到警车沿着河畔小时在村道的另一边之後,才转过身来。 他们一路往北,不是上外场就是门前出事了。 一定又出车祸了。 弥荣子的话声刚歇,武子立刻哼了一声。 八成是大川家的那个年轻人。大川老板的儿子是村子里不受欢迎的人物,从小就脾气暴躁,连骑车出去送货的时候都很喜欢飙车。我看他一定是撞上山壁了。像他那种骑车方法,迟早也会出事。 竹村多津不想说什麽。她觉得小小的车祸不至於出动那麽多辆警车,却懒得跟其他人说明。反正过一会儿就有人前来通风报信了。 後藤田吹在矢野妙的搀扶之下走出家门,坐上停在门口的警车。几分钟之前一通电话打进後藤田家,被小池主委接了起来。放下话筒的他面色铁青的告诉阿吹她住在山入的哥哥已经不幸身亡了。 阿吹接到噩耗之後,手臂立刻生出无数的鸡皮疙瘩,即使外头的天气热得吓人,阿吹却仿佛置身冰窖。身旁的人握着阿吹的手心想要替她打气,满是皱纹的手却冷得跟冰块一样。阿吹想知道哥哥是怎麽死的,然而接到电话的小池却没告诉她,疑神疑鬼的阿吹只觉得小池是在故意隐瞒事实。这时阿吹听到窗外传来急促的警笛声。既然连员警都出动了,表示哥哥的死因一定不寻常,阿吹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 矢野妙抓着车门不肯离去。 阿吹,还是请其他人代替你去一趟吧。你年纪那麽大,经不起打击的。 看着多年好友眼中噙着泪水,坐在车子里的阿吹紧紧的抱住膝盖。一旁的小池主委虽然握着她的手,阿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没关系他毕竟是我的哥哥。 勉强挤出这句话的阿吹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同时也意识到虽然自己正看着车窗外的阿妙,全副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前座的两名警官身上。 (不行,我一定要冷静。) 愈是握紧拳头,颤抖不已的双臂就愈是不听使唤。 (这样子别人一定会起疑的。) 阿吹! 我撑得住,没关系。 警官默默无语的坐在前座,阿吹只觉得他们一定在偷听自己跟阿妙之间的对话。承受不住内心煎熬的阿吹深深的低下头,然後车门关起,车子也跟着开动,坐在车内的阿吹一时之间完全抬不起头来。 听说令郎也在最近不幸过世。 前座的警官突然发话,吓得阿吹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满是疑惧之色的阿吹抬起头来,看见驾驶座旁边的中年警官转过身,一双眼睛直盯着她打量。 嗯,是我的小儿子。 (凉被上的血迹) 还请您节哀顺变。令 郎今年几岁啦? 三十九。 媳妇跟孙子呢? 他没有结婚。 (沾满衣服的血迹) 阿吹摇摇头,警官的问话也到此打住。接下来是一段难熬的沈默,任何细致的声响都令阿吹感到胆战心惊。每当警官吐了一口气的时候,阿吹都会以为他要开始侦讯了。 (令郎最近是否曾经进出山入?) (令郎从山入回来之後,是否出现什麽异常状况?) (听说令郎身上沾满了血迹) 可是警官一路上都不再开口,警车也直接开往山入的老家,并未将阿吹带往特定的地方侦讯。警官下车了,阿吹也在小池的搀扶之下颤巍巍的走下车来。就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两个眼神锐利的男人走了过来。阿吹心想该来的还是会来,正打算把心一横接受侦讯,可是那两个人听到阿吹是秀正的妹妹时,脸上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是死者的家人吗? 秀正先生和三重子女士是否有子女?您知道如何连络他们吗? 嗯,家兄与家嫂育有两名子女,不过都定居在远方。连络电话我放在家里,如果两位元元元元元需要的话 看起来像是刑警的两人拿出纸笔开始做笔记。之後他们还问了阿吹许多问题,却没提到血迹的事情,让阿吹着实松了口气。接着他们又带着阿吹走进屋内,请她检查是否有物品失窃,这时依然没有提到血迹。秀司在休息站碰到三重子之後,就立刻前往山入探视秀正,如今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从山入回来的秀司身上沾满了血迹。 静信站在树荫里看着艳阳下的部落。 夏蝉的鸣叫声在山谷之中造成巨大的回音,几辆黑白相间的车子停在村迫家的附近,仿佛电影里的情节。静信觉得路边的警车和到处采证的刑警只是电影当中的道具,没什麽真实的感觉。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是派出所的高见警官。静信向高见警官说明情况,并且带着他目睹现场惨状的时候,县警也跟着赶到了。於是静信只好再向对方说明情况,然後现场类比一次发现屍体的经过之後,就站在一旁无事可做了。眼前不熟悉的人事物让静信感到不自在,於是他信步走在山入的小径。或许在潜意识当中,静信觉得这是他最後一次来到山入了吧。 采证的刑警在村迫家旁边的废屋探头张望。静信一路走到山入的入口,坐在三叉路口的旁边看着这个死去的部落。失去生命的山入与之前的喧嚣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像今晨秀司的法事一样。静信突然觉得自己是来凭吊走入历史的部落。 从山的另一头一路延伸过来的村道,刚好在静信现在的位置往左弯进山入。右手边是一块颇为宽广的空地,位於空地尽头的林道往右转了个大弯之後,一直往北延伸。狭窄的林道只能让一辆大卡车勉强通过,路面上左右两条鲜明的车胎痕迹,说明这条林道并未丧失生命。 车胎痕迹之下被炙热的阳光烤干的褐色土壤,再加上路旁鲜嫩翠绿的杂草,形成一副典型的夏日风情画。空地的一隅似乎有泉水涌出,小小的祠堂前面纵横交错的车胎痕迹带有几分水气,几只艳丽的蝴蝶正聚集再一条条黑色的凹痕之上饮水。斑驳陈旧的祠堂里面供奉着一尊地藏,里面还放着几根石柱,如今石柱倒了,地藏石像的脑袋滚在地上。红色的垂廉大概是去年挂上去的(搞不好是三重子挂的),鲜艳的大红色早已变成黯淡的砖红。失去头颅的地藏石像上面停着几只蜻蜓,透明的翅膀就像玻璃一样光彩夺目。 失去生命的部落充满了生者的喧嚣,夏日的活力混杂着绝对的荒废与死亡。山入已经被种种的矛盾所填满了。 静信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顶着炙热的阳光走上坡道,朝着义五郎的住处缓步而行,内心对自己的无所适从感到羞愧不已。 坐在大川家靠近路旁的石阶,静信看到阿吹正在村迫家下方的警车旁边与两名刑警交谈。 喂。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让静信不由得转头看着身後,原来是正在下石阶的敏夫。只见他眯着双眼往村迫家的方向望去,躲在石阶旁的无花果树後面点燃了香烟。 真是难为你了。 敏夫的这句话让静信不由得想破口大。他在义五郎家中打电话连络敏夫之後,就遵照敏夫的指示寻找义五郎的下落。然而义五郎的惨状却令静信很想一刀杀了敏夫。 我刚刚看到阿吹,她还好吧? 怎麽说? 不是已经指认遗体了吗? 静信才刚说完,突然又有种反胃的感觉。可惜他先前已经吐到没东西可吐了。 敏夫耸耸肩。 遗体是我指认的。村迫婆婆的遗体还可以辨识,另外两位老爷爷可就不能见人了,除非比对齿型,否则根本无法判别身份。 静信点了点头。 最近的气温又那麽高。敏夫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屍体在这种大热天里放那麽久,早就已经不成人形了。这次我真是大开眼界,鼻子到现在都还不太灵光呢。 静信又点了点头。光是站在门口朝着屋内观望,就已经吐得死去活来了,静信十分佩服跟着法医前往验屍的敏夫。 为什麽 别问我死因是什麽,他们会将遗体带回去解剖。说完之後,敏夫叼着香烟露出苦笑。不过遗体被弄得七零八落的,我真怀疑他们查得出什麽。 七零八落? 面对静信的不解,敏夫一派轻松的回答。 好像少了一些零件。 脑海中浮现出义五郎的屍骸在寝室里散落一地的画面,就跟村迫家的厨房一样。当时静信还以为那是动物的屍体。 难道 他们说要抓几只野狗回去解剖,不过我想到那个时候,搞不好早就消化掉了。 意思是将义五郎的屍体弄成那样的是 应该是野狗吧。从伤口的断面看来,并不是被利刃所伤。至於村迫婆婆嘛,她身上没有外伤,我们推断可能是自然死亡。 谢天谢地。静信不由得蹦出这句话。敏夫转头看着静信。 为什麽?因为不是凶杀案吗? 嗯对不起,我失言了。 你就别谢什麽天啦,事情没那麽简单。 村迫婆婆不是自然死亡的吗? 敏夫将手中的烟蒂丢在地上。 两个老爷爷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至少不是这两天的事。不过三重子婆婆却是昨天死亡的。 静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昨天? 没错。敏夫露出讽刺的笑容。有意思吧?三重子婆婆跟死人生活了好几天呢。 第四章 他看着爬满晨雾的柏油路面。 沁凉的国道从西边逐渐逼近,绕了一大圈之後直接进入村子。越过小溪之上的桥梁向着南方一路前进,穿过车道高架桥下方之後离开村子。 夜色让他神经紧张,让他焦躁难耐。无法入睡的他倾听收音机的声音,电波的杂音却令他更加坐立难安。辗转难眠的他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最後终於等不及黎明的到来走出家门。这种时候很难酝酿散步的情绪,只见他快步走向国道,仿佛被某种东西吸引过去一样。 说不出来的烦躁,没有理由的郁闷。国道静静的躺在眼前,朝向南方延伸。他试着想像道路的尽头,想像着这条贯穿田野、贯穿乡镇,一路通往大都市的国道。 虽然常识告诉他眼前这条冰冷的柏油路直通灯红酒绿的繁华市街,然而这就像大人们替他描绘的未来一样,既不真实又难以捉摸。 今天的努力将成为明天的果实。他不知道明天的果实与大人们口中的未来有何关联,就像不知道这条国道是否真的通往梦幻世界一般。沿着这条柏油路往前走,就可以走到都市吗?他试着想像,却只看见自己被晨雾吞噬的背影。 有时轰然作响的大卡车会打破周遭的寂静迳自往南行驶,他只能带着自嘲的心情目送着卡车的离去。令人难以忍受的早晨。他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属,离开这里却又无处可去,只好默默的等待金黄色的夕阳从东方升起。等到无所事事的茅蜩发出无忧无虑的鸣叫,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回家,这时身後峰峰相连的西山在朝阳的映照下,显现出一块又一块鲜明的阴影。 被阳光照得睁不开双眼的他低着头踏上归途。战败的沮丧感和回家的安全感同时充斥心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带着难以解释的心情走在湿软的田埂,走在回家的路上。 寂静的村子很快的就醒了过来。今天虽然是星期天,村民们还是一如往常的早起。道路两旁的人家纷纷打开窗户,从里面传出早晨忙碌的声音。晨雾消失了,东山的阴影也消失了,阳光打在一路往北前进的侧脸,让他感到些许的疼痛。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阳光迫使他眯起双眼。这时褐色的毛球滚到他的脚边,同时伴随着清脆而又中气十足的话声。 太郎! 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拿着狗链的女人飞奔而来。在他脚边撒娇的柴犬并没有戴着项圈。他抬起头来,只见项圈正孤零零的挂在女人手中的狗链末端。 真是不好意思。太郎,快点过来。 律子弯下身子将那只猛摇着尾巴的小狗抓住。已经不能叫做幼犬的柴犬不知道是太过兴奋,还是生来就这麽活泼好动,一直不肯乖乖的让女主人套上项圈。直到刚刚撒娇的对象伸手帮忙,柴犬才乖乖就范。 之前的项圈太小了,所以才跑去换个大的。不过新的项圈似乎太松了点,动不动就会被它挣脱。真是不好意思,你叫作夏野是不是? 律子最後的那句话让他皱起了双眉,特意别过头去微微点头的身影透露出些许的不快。以前在医院见过几次面,律子心想他大概不记得了。不过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众多护士的其中之一罢了,也难怪他认不出来。 慢跑吗?脚上的伤已经不碍事啦? 律子之所以连问两个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对方穿着体育服装,第二方面是觉得不跟对方聊个几句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印象中他是罹患胫骨结节软骨炎的患者,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常常罹患这种疾病。通常只要过了快速成长的青春期之後就会自动痊癒,他服了几次止痛药之後也没再来求诊,应该是已经不会痛了才对。 我的脚已经不要紧了,不过膝盖下面突出一块东西。 那是硬化的软骨。这麽说,你已经不会痛了吗? 夏野紧绷着脸孔点点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就在自讨没趣的律子打算就此打住的时候,夏野突然主动说话。 护士小姐。 嗯? 听说膝盖下面突出一块的话,以後就不会再长高了,这种说法是真的吗? 夏野的态度十分认真,让律子不禁莞尔。急着离开的太郎拉着主人往前走了两三步,夏野见状也跟了上来,好像在等待律子的回答。 这个嘛倒也不是一定啦。 柴犬太郎拉着律子继续往前走,夏野也跟在律子的身边,好像无处可去一样。 软骨硬化就代表已经过了成长期,医学界是有这方面的研究报告。不过这只是代表你不会像中学时期长得那麽快而已,并不表示以後就完全不会再长高了。 原来如此。夏野觉得律子不需要解释那麽清楚,另一方面却又放心不少。 律子在医院里只碰过夏野两三次而已,不过却常常在早上带狗散步的时候看到他。夏野总是一直盯着国道。望着车道的少年仿佛对南方的市镇充满期待,随时都可能离开村子。律子觉得自己应该跑上前去叫住他,却又觉得随便开口只会将他寂寞的背影推向南方,每次当她发现夏野也跟其他青春期的少年一样担心自己长不高的时候,内心不由得松了口气。 夏野,你今年要上高中了吧? 嗯。请不要这样叫我好吗? 少年的语气十分不悦。 嗯? 不要叫我的名字。 律子点点头,却不知道该叫他结城还是小出。结城是父亲的姓氏,小出则是母亲的姓氏,这对父亲至今仍未正式登记,他的户籍归在母亲的名下,因此保健卡上的姓氏栏才会是小出。不过医院里的人都管他叫夏野,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两个姓氏,不知道该叫哪个才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与父亲结城私交甚笃的武藤事务长都称呼他为夏野。 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啊? 夏野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委屈。 可是我觉得你的名字不错呢,十分清新脱俗。是你母亲取的吗? 我老爸取的,听说是古代贵族的名字。[猜测:此贵族即西元9世纪权倾一时的从二位右大臣清原夏野。此人被认为是清少纳言所属的平安清原一族氏祖。] 真的啊,你父亲可真是浪漫。 夏野皱起双眉。 对啊,否则怎麽会搬到这种地方。 这里的确是什麽都没有的乡下地方,真是难为你了。 律子笑得很开心,夏野不由得红着脸低下头去。 我我没有那种意思。 干嘛不好意思,事实就是事实嘛。 典型的乡下地方,就是这种感觉。 经夏野这麽一说,律子顿时颇有同感。 死气沈沈的养老之地,的确不属於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夏野说的没错。) 律子将视线望向全村。v字型的山脊就像一把大剪刀一样横跨两侧,随时都有可能将散居其中的人家和村民剪成两段。 嗯这里真的是乡下地方。你父亲和母亲之前一直住在大都市,或许他们反而比较喜欢单纯平静的乡村生活吧。 那你呢?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我吗?也不算很满意。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住到大都市?大都市里面也有医院,绝对不怕找不到工作。 嗯 大清早起来运动的老人家们纷纷向律子他们打招呼。在庭院洒水的老爷爷、清扫路面的老婆婆、甚至连擦身而过的孩子们都大声的向他们问好。星期天没有晨间体操,那些孩子们大概是急着去玩耍吧。 不过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这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背後追了上来,向两人问声早安,原先是住在外场的 广泽麻由美。她向律子和夏野挥挥手之後,就跟在先前那群孩子的身後一路往北骑去。 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律子心想她应该是急着去上班才对。 广泽麻由美的老家是在下外场的大川家,几年前才嫁到同村的广泽家又称为小广。婚前任职于沟边町信用金库,结婚之後就辞去原本的职务,到商店街最北边的天茂超市担任收银员的工作。三代同堂的大家庭,还没生小孩律子对村子里的事情可说是了若指掌。 每一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传统仪式,哪些人在哪些仪式担任哪些职务、哪些人又是属於哪个家庭、谁又跟谁有亲戚关系,即使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没来由的八卦还是会自然而然的传入耳中,想不知道都不行。自从律子任职於尾崎医院之後,情况又更为夸张。身为村子里唯一一间医院的护士,久而久之自然会对每一户人家的情况了若指掌,有时走在路上,还会碰到不认识的人跟自己打招呼。 再说我对这里也有感情了。 律子转头看着跟在身边的夏野。 我的亲人在这里,朋友在这里,整个生活圈都在这里,所以不太可能因为这里是乡下地方,就毅然决然的搬到大城市去住。 男朋友也在这里? 夏野的语气轻佻,不怀好意的眼神带着几丝捉狎。律子轻轻的瞪了对方一眼。 这不是重点。 住在这里真的很不方便呢。 我没住过其他地方,无从比较,所以一点也不觉得这里很不方便。 律子脸上挂着微笑,心想这个大男孩大概想离开村子。夏野搬到外场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国中生了,从小在都市长大的他想回到熟悉的环境,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真是搞不懂住在这里有什麽好的。这里什麽都比不上别的地方,勉强说来的话,顶多就是枞树林啊、卒塔婆之类的比较稀奇而已。 律子点点头。 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卒塔婆之村的称号听起来就是令人心里毛毛的,村子里到外县市求学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同学的揶揄。不过最近村子里的木工厂愈来愈少了。光是制造卒塔婆不足以糊口,刚开始许多木工厂也兼着制造棺木,然而近几年来,这些木工厂一家一家的倒闭,如今只剩下几名老者以手工方式制造卒塔婆而已。木材加工业一旦没落下去,连带的就会影响到农业和林业。现在外场务农的人家已经不多见了,而且大多都只是当成副业在经营。 律子家就是典型的外场家庭,守寡的母亲守着一块小小的农地,律子和妹妹出外工作帮忙负担家计应该说现在的家计都是律子一个人在维持的。田里的收获只足够全家人一整年的粮食,不足的部分就由妹妹出钱补足。 律子没来由的叹了口气,朝着西山的方向望去。长满枞树的山腰一角,有块小小的梯田。枞树林当中不时透出刺眼的亮光,大概是兼正之家的水溜子所反射出来的光芒。 那间屋子到现在还是没人搬进去。 听到律子的自言自语,夏野带着疑惑的神情转头望着律子。 哪间屋子?夏野顺着律子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兼正之家。 母亲最近一直嚷着要重建房子,好像是受到兼正之家的刺激。律子的家是古早的农舍,屋子里面有很多房间根本用不到,早就不合时宜的各项设施用起来更是不便。律子不是反对重建,只是万一真的重建的话,这项重责大任又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律子自幼丧父,独自养活家人的母亲不得不放弃照顾不来的山林,就连家中那块不算大的耕地,母亲一个人也做不来,耕作面积一年比一年缩减。律子家里根本没什麽储蓄,这点母亲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才对,却还是动不动就向律子提出改建房子这种无理的要求。律子的母亲吃定她了。 真想早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村子。 这时对方突然向她求婚。律子并不讨厌对方,也不是不想结婚,她甚至觉得若让这次机会溜走,以後恐怕再也结不了婚了。 (可是) 不知道为什麽,律子就是下不了决心。母亲希望律子留在村子里照顾年迈的自己,说不定律子也不忍心离开自己的母亲。律子的母亲对孩子们充满殷切的期待,这种无形的压力每每逼得律子想要逃离这里。可是若自己选择逃避,就会害得妹妹成为下一个牺牲者,每次一想到这里,律子的心情就沉重无比。律子不希望跟着动不动就嫌恶村子的人逃离这里。 对了,我老爸说他在送虫祭那天晚上,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呢。 记得你父亲是游行众嘛。 夏野点点头。 他说送虫祭那天晚上焚烧稻草人的时候,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开了进来。不过那辆卡车之後就调头离去了,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律子也点了点头。在太郎的带领之下,两人沿着溪边的村道一路往国道走去。律子觉得夏野今早就是从国道回来的,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因此忍住不问。从西边一直延伸过来的国道在这里与村到交会,大大的绕了一个弧形之後,继续往南延伸,直到村子最南方的村界。 结城,会不会口渴? 我身上没钱。 我请你啦。以前跟妹妹出来散步的时候,也都是我请她喝东西。 面带微笑的律子走进千草休息站的停车场,站在停车场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前面。这个菜市场名字的休息站正是矢野加奈美一个女人家独自经营起来的,律子当然也对这位女老板知之甚详,即使比自己大十岁的加奈美几乎从来不到医院报到。 将硬币投入面向国道的自动贩卖机之後,律子拿出一罐冰凉的饮料。接着又将几枚硬币丢进去,按下夏野要喝的饮料之後,律子拉开手中的拉环,打量着身後的国道。国道的另一侧有个公共站牌,距离休息站并不远。空无一人的公车站牌看起来就像被村民遗弃了一样。 外头的世界不断的进化、不断的毁灭,也不断的改变,然而村子却与外界完全隔绝,两者的距离愈拉愈远。不断前进的外界,以及遭到遗弃的村子。这个宁静的村子不可能永远存在,年轻人迟早会离开这里,老年人也迟早会步向死亡。整个村子建构在虚无的存在表像之上,孤独的被外面的世界遗弃。 村迫婆婆去世了。 山入的村迫婆婆吗?听说昨天在山入发现三个人的屍体。 夏野一边说话,一边拉开手上的苹果汽水。 嗯。前几天我才在医院碰到来替大川爷爷拿药的村迫婆婆呢。当时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想不到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整个外场村都在制作卒塔婆的时候,村民总是从山入进到深山砍伐枞木,然後绑在马匹上面沿着溪边的道路拖回门前。一摞摞的原木在门前制成木材之後,再送到外场雕刻成一尊尊的卒塔婆。律子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木料加工厂。如今盛况不在,木料加工厂一家一家的收起来,前往山入的人也慢慢减少。现在仅存的三位居民同时过世,山入这个部落可说是正式走入历史。律子心想外场迟早也会步上山入的後尘。人口外移,公车站牌取消,偌大的村子只剩下几个居民。有一天某个心血来潮的外地人前来造访,才发现仅存的居民全都死了。律子相信外场的末日迟早会降临。 护士小姐。夏野打破沈默。 山入的那三个人真的是被谋杀的吗? 从沉思当中清醒过来的律子看着夏野的脸孔。 怎麽会有这种传言? 大家都这麽说。 院长说那三人都是病死的,当时 他还在现场勘验过屍体呢,所以绝对不是什麽凶杀案。 真是的。夏野露出苦笑,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 夏野耸耸肩。 有人说那三个人都是被变态杀死的,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外场已经够偏僻了,外地人绝对不知道比外场还更偏僻的山入居然住了三个人。 律子迟疑了一下。 是吗? 当别人告诉我村道的尽头还有居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骗我的呢。外场村连个电车也没有,我已经觉得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更何况是连公车都没有的山入。 或许吧。我们对山入很熟悉,所以还不觉得怎样,不过外地人或许真的认为山入很偏僻吧。 跟村子毫无瓜葛的人没来由的闯进来,这点就已经说不过去了。就算真的闲着没事干闯进来好了,走在那麽偏僻的村道上面,正常人都会觉得前面一定没路了,所以更不可能知道里面还住着三个人。 也有道理。 所以凶手一定是村子里的人。不过村子就这麽大,万一真的出了个杀人凶手,一定早就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了,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 也对。 住在这里的村民互相监视,整个村子就像个集中营一样。 在外地人的眼中,或许真是如此。 (令人窒息的村子) 离开村子才有希望,我们结婚吧。 (可是)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律子对村子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一旦离开这里,就必须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更何况托付终身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自己的寂寞,律子实在提不起结婚的勇气。 抬起头来的律子发现拿着饮料的夏野正望向南方。或许有一天,律子也会成为第二个夏野。站在黎明前的国道缅怀外场的种种,律子不想选择这种人生。 最近制作卒塔婆的人家愈来愈少了,我蛮喜欢那种气味的呢。 气味?枞木的味道吗? 律子点点头。 我喜欢枞木的味道。你不觉得闻起来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吗? 大概是联想到卒塔婆的关系吧? 或许吧我就是喜欢那种缅怀先人的味道。律子抬头望向天空。决定了,就用枞木来盖新家。 新家? 抬头看着律子的夏野有些不解,一旁的太郎也瞪大了双眼。 嗯,我家准备要改建,房子太老了。 律子笑着回头望向太郎。 太郎,我们回家吧!你也想要一间新的狗屋吧? 哇喔! 起居室里的儿子发出轻微的赞叹,田中佐知子不由得从厨房回过头来。 面向起居室的厨房比两坪多的起居室矮上一截,一看救治到改建自以前的地炉,不同的是现在已经被铺上地板了。厨房的出入口附近是一片水泥地,角落放着一台洗衣机。这里以前是浴室烧柴火的地方。洗衣机旁边是通往浴室的门,所有的配置都看得出古早农家的影子。佐知子的家以前是典型的传统农舍,虽然她一直想将屋子好好改建一番,偏偏公公和婆婆两人常年卧病在床,根本没有那份余裕。 妈妈,山入上报了。 儿子从起居室探出身子,拿起手中的报纸朝着佐知子晃了两下。佐知子放下手中的碗盘,坐在厨房与起居室的落差之上。 昨天的警车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我看看 佐知子很快的姜报纸角落小小的报号一扫而过,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麽大事。她只听说山入死了几个人,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看起来不像凶杀案嘛。 事情还很难说喔。 儿子小昭的口吻似乎在期待着什麽,佐知子回答的语气也带着相同的意味。 你们在看什麽? 出现在起居室的女儿歪着头打量两人,只见小昭兴奋得将报纸拿了起来。 小薰你看,山入上报了耶。 不可以叫小薰,要叫姊姊。佐知子将报纸折好。小薰,要出门啊? 嗯,我想带拉布去玩水。 别带拉布去玩水,跟我一起去山入吧。小昭站了起来。我已经好久没道山里玩了呢。 小孩子胡说八道。 佐知子瞪了儿子一眼。小昭已经上国中了,做起事来却还是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像个大人。 那里死了三个人,还是别去吧。小心被鬼抓走喔。 吓不了我的啦。小薰,我们一起去吧。 不要。小薰皱起双眉。我才不去那麽可怕的地方。 佐知子朝着小昭的额头点了一下。 既然有时间跑去玩,不如给我在家里写功课。学校出的昨夜都还没写吧?小薰,玩水的时候要注意脚下。最近没下什麽雨,河边可是滑不溜丢的。 嗯。 还有,别让拉布跑去玩泥巴。我可不想看到一只脏兮兮的狗跑进家门。 静信顶着炙热的艳阳,一路朝着上外场走去。後藤田秀司的葬礼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丧主阿吹虽然是村迫秀正的妹妹,嫁到後藤田家之後,就已经不是村迫家的人了。因此村迫家的丧事与後藤田家无关,何况现在天气这麽炎热,更应该今早将秀司的遗体埋葬。村迫夫妇的遗体被送往医院进行解剖,也不知道何时才会送回来,因此大家决定按照预定计划先替秀司办完丧事。不过来吊唁的亲友谈论的焦点不在秀司身上,而是山入部落离奇死亡的那三人。 三个人就算年纪再大,也不太可能同时离开人世吧?这未免也太巧了点。 该不会是那个脑袋不清楚的年轻人,从沟边町跑到山入为非作歹吧?社会真是愈来愈乱了。 就是说啊。我活了这麽大把年纪,晚上睡觉的时候从来没锁过门呢。看来时代真的变了,以後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对了对了,前阵子不是有个外地人开车撞到哪家的小孩吗? 静信待在另一间房间休息,不过房间的拉门和窗户都被拆下,以保持室内的通风。众人的谈话声不时从前厅传来,听在静信的耳中格外清晰。 山入的事件实在太过离奇,也难怪会传出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臆测。村民似乎都将三人的死归咎於犯罪事件,不是失风的窃贼杀人灭口,就是精神异常的凶手大开杀戒。不管是谁干的好事,凶手一定是外地人,绝对不可能是村子里的居民这就是每个村民都认同的基本常识。 不过直到现在还会入山伐木的几个老人家,却觉得那三个人应该是受到了野狗的攻击,这种说法显然比较有几分可信。 最近野狗的数量又增加不少。沟边町边缘不是新盖了好几个住宅区吗?那里的居民动不动就会把饲养的狗丢在山上。 他们怕狗会自己跑回家,还特意开着车子把狗载到山入附近,而且还几乎都是年轻力壮的成犬。不想养了就随便丢弃,真是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猪田家的元三郎在刚入春的时候,还在山入被那些野狗咬成重伤呢。 没错没错,印象中他的土地就在山入的东边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野狗咬成重伤,听说咬人的野狗还是相当名贵的西洋犬呢。体型十分庞大,全身都是长长的毛,据说宠物店里每一只都要价不菲。那些都市人养宠物就像在赶流行一样,只要风潮一过,就把宠物当成垃圾随地丢弃。 静信一只竖着耳朵倾听大家的谈话。那些老人家虽然将三人的死归咎於野狗,然而造成野狗泛滥的责任依然在外地人的身上,与村子里的本地人无关。几个中年妇女怀疑那三人是不是自杀而死,躲在一旁窃窃私语。山里面的生活十分单调无趣,亲人又不在身边,三个 孤独的老人不堪疾病与岁月的侵蚀,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甚至还有人怀疑进退两难的三重子是不是被其他两人逼着自杀的。那几个中年妇女最後依旧将责任归咎于行政单位的疏失、社会福利的匮乏、以及离开外场对父母不闻不问的狠心子女。总归一句话,与村子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 整个外场村与外界隔绝,应该说外场村拒绝与外界交流。在这种观念的催化之下,三人的死亡被视为外力入侵之下的结果,即使静信和敏夫说破了嘴,证明那不是什麽犯罪事件,众人却丝毫不提起自然死亡的说法,仿佛这种意见根本不存在似的。 不祥总是来自村子之外。然而不祥的真正来源既不是沟边町,也不是附近的村落,更不是位於遥远的交流道旁边的大城市,真正的起源在於将村子包围起来的枞树林,大片大片的枞树林位於村子周边,不在村子之内。不祥总是自枞树林当中潜入村子,将村民带往位於村界线之外混沌的生死过度。 (屍鬼。) 大川富雄正在跟吧台的几个酒客聊天,脸上的表情十分忿忿不平。 那天突然接到电话,说我的伯父去世了,於是我马上赶去山入,才发现伯父的遗体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几个刑警问我那是不是伯父的遗体,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敢确定。那具屍体不但已经腐烂了,而且还被分成好几块,我哪儿认得出来啊。 围在吧台饮酒得几个老人家不由得皱起眉头。 如果只是腐烂,那也就算了,屍体上面还爬满了白色的蛆呢。我大着胆子望了伯父一眼,脸上的肉都被吃光了,几乎只剩下骨头而已。那时我还觉得奇怪,伯父脸上怎麽有东西在动,仔细一看才发现全都是又肥又大的蛆。 夸张而又写实的述方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仿佛身临其境。 听说警方在附近的废屋以及伯父的房子里面,还发现一大堆被分屍的动物屍体,那里简直就像人间地狱一样。我看八成是不知道从哪来的变态干的好事,那家夥杀了义五郎伯父和村迫夫妇之後,连附近的小动物都不肯放过。警方说是野狗干的,我才不相信呢。 大川笃志听着父亲有如爬楼梯一般愈拉愈高的声调,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他躺在榻榻米之上的床垫,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到底是谁攻击山入?)冰冷的屍体、被撕裂的动物、染满鲜血的屋子。 笃志试着在天花板想像现场的惨状。鲜血、内脏、屍体。毛骨悚然的同时,笃志也感觉倒一阵热血沸腾。凶手、武器、暴力。屍体与鲜血。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起,当笃志蠢蠢欲动了起来。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感到坐立难安。 可恶真想好好发泄一下 如果跑到无人的山入大肆破坏,或许就不会有这种坐立难安的感觉。可是笃志想起那时大胆潜入兼正之家,却在紧要罐头吓得夺门而逃的糗事。每次一想起那件事,笃志就不由得退缩了起来。他不愿意再做出那种蠢事。 父亲的埋怨声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事直冲二楼的怒声。 笃志,送货啦! 村子里面人来人往。人们一旦听到什麽秘密,就会立刻快步走开,深怕忘了刚刚听来的秘密。到达目的地之後,就会受不了压力,一股脑儿讲秘密全都说出口。然而这些村民一旦发现高见警官停下脚步,打算询问什麽事情的时候,就会突然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肯说。愿意开口说话的人,只有加藤裕介一个。 山入不是死了很多人吗?我知道是谁干的。 稚嫩的嗓音让高见转过身来,只见裕介直指西山的方向。 那栋屋子里面住了很多鬼,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祖母雪江连忙捂住孙子的嘴巴。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真不好意思,这孩子看那间房子盖得比较特别,就一直以为是栋鬼屋。 裕介扭着身子不断挣紮,祖母却不肯放手。那里明明就是鬼屋,为什麽大人总是不肯相信?他小小的心灵充满了疑惑。 我没有胡说 裕介小小声的说了一句话,不过大人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是真的不死心的裕介又补上一句,之後就闭上了嘴巴。 那不是院长吗? 走在停车场的敏夫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三个女人站在一旁闲话家常。为了遮避毒辣的阳光,她们全都躲在门後的阴影,一边以手帕褊风,一边聊些不着边际的八卦话题。大热天的真是难为她们了。敏夫心理佩服她们的一例,双脚却停也不停的直接走到车子旁边。反正她们闲聊的八卦不外乎就是那个话题。 清亮的钟声从山上传来。听到葬礼的钟声,就代表寿司已经入土为安了。急着远离那三个女人的敏夫连忙钻进车子里,不过被太阳烤得像暖炉的椅垫却让他差点没从车子里跳出来。 山入事件在村民的渲染之下,已经变成离奇的神秘事件了,每当村民聚集在一起,就会讨论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臆测。村民们不知道从哪儿听来敏夫曾经替死者验屍的消息,即使今天是休假日,挂急诊的病患也比往常多出不少。前来求诊的病患络绎不绝,仿佛医生本就应该在假日看诊似的,除此之外,要求出诊的病患也不少。然而病患一见到敏夫却都不提自己哪里不舒服,反而劈头就大谈对山入事件的看法。即使敏夫以婉转的语气制止病患在诊疗事件发表长篇大论的行为,却无法阻止如潮水一般涌入的患者。心力交瘁的敏夫对这一切着实感到厌烦。 将不愉快的记忆与车内的热气抛到脑後,敏夫朝着水口一路驶去。下了村道一路往南走,溪流的对岸是一个狭长型的部落,过了桥之後,就到了水口。 水口的最下面有栋孤零零的破旧房子,这栋被一块狭窄的耕地和稀疏竹林夹在中间的屋子,就是伊藤郁美的家。以破旧来形容这栋房子,真的一点也不为过。古老的建筑物在岁月的洗礼之下,就像是一栋荒废已久的空屋。屋顶倾斜,瓦片早已碎裂,钉在漏水处的白铁皮更是锈穿了好几个洞。木制窗框歪曲变形,令人怀疑是否能够顺利开启,混沌的玻璃窗更是早就失去玻璃窗应有的功用。玄关旁的玻璃门倾倒在一旁,悬在上面的点灯早就不见灯罩,灯泡上面都是灰尘和薰黑的油污。 有人在家吗? 敏夫走进玄关。玄关内侧十分阴暗,闷热的空气当中不时传来廉价檀香的味道。没铺木板的地面一直延伸到屋子里面,郁美的女儿玉惠正好从里面探头出来。玉惠只比敏夫大三岁,极其疲倦的面容却让她看起来十分衰老,好像比敏夫大上一轮似的。 玉惠嘴里感谢敏夫在这种大热天特地赶过来出诊,眼神却十分空虚。记忆中的玉惠向来是个身材肥胖有没什麽活力的人,这种印象至今依然没变。玉惠慢慢的抬起头之後,房间里面传出话声。 院长来了吗?请他进来。 敏夫朝着玉惠点点头,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这间房间面向厨房,布置得像一间储藏室一样。铺着六块榻榻米的房间里面摆了一床棉被,坐在棉被上面的人就是玉惠的母亲郁美。 来来来,请随便坐。 伊藤郁美的脸庞堆满了笑容,消瘦的身躯与丰满的女儿正好形成一个对比。内心叹了口气的敏夫走上榻榻米,好不容易在小小的房间里面挪出一个容身之处。房间里的空间之所以会这麽狭窄,主要是因为摆了几件大型家俱。又像神龛又像佛坛的巨大摆设几乎占了房间一半以上的空间,前面还摆了一只火盆一般大小的香炉,炉内焚烧的檀香薰得整间屋子都是香木的气味。除此以外,房内还摆了两只被油烟薰得漆黑发亮的柜子,里面放了好几只用途不明的小东西,上面都积满了灰尘。 敏夫将注意力从房间里面的摆设拉回来,打开黑色的公事包。 哪里不舒服? 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全身发热。 说话的郁美脸色却十分红润,看起来比敏夫今天看诊的其他病人都健康多了。 体温呢? 敏夫将体温计交给郁美,他知道屋子里没有体温计。郁美经常请敏夫出诊,然而她从来不拿坐垫给敏夫坐,也不倒茶招待客人。待客用的坐垫恐怕早就从这间屋子消失了,敏夫甚至还怀疑郁美家中到底有没有茶杯。 郁美忙不迭的接过敏夫手中的温度计,塞在自己的腋下。等到敏夫量脉搏并且测量血压的时候,郁美终於开始谈起与山入有关的话题了。她提到警车从竹村文具店呼啸而过的事情、住在山入的三人接连发生不幸的事情、甚至还提起她对村迫夫妇以及义五郎的个人评价,说得是口沫横飞。郁美给人的感觉是个沈默寡言内向阴沈的老人家,然而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像这样滔滔不绝的对敏夫展开疲劳轰炸。无奈的敏夫只好随口敷衍她几句,看诊的动作相当机械化。 郁美是村子里有名的吝啬鬼,直到现在还从山里砍柴回来烧火,洗澡的时候也都是到附近的澡堂洗霸王澡。不过说也奇怪,她虽然连花一毛钱都要精打细算一番,却常常要求敏夫到家里出诊。关於郁美这种奇怪的行为,村民们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郁美很享受命令医生精确说来应该是尾崎家的人到家里来的感觉,第二种则是她觉得前往医院的话,一定会被逼着做各式各样的检查,然而被迫支付许多不必要的检查费用,所以她才不愿意到医院就诊。不管真相到底为何,常常来出诊的敏夫很少发现郁美有任何身体不适的状况。每当村子里出了什麽大事,郁美就会要求敏夫出诊,而且就算身体哪边不舒服,她也拒绝敏夫的治疗,更遑论是服用药物了。舍不得花钱的郁美当然没有健康保险,母女俩守着不算大的田地,靠着村民们的好意施舍而活。 敏夫大致检查了一遍之後,告诉郁美她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异状。 真的吗?那就怪了,最近总觉得提不起劲呢。 郁美话声刚落,立刻往前探出身子。 听说後藤田家的秀司也过世了,该不会跟山入那件事有关吧? 什麽? 这阵子接二连三的出人命,你不觉得这件事大有问题吗?再说秀司可是村迫秀正的外甥,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麽隐情。村迫家的人就只剩下秀正和阿吹两兄妹而已,他们原本可是五个兄弟姐妹呢。其中三个人英年早逝,就连三重子的最後一胎也是胎死腹中。 敏夫叹了口气,整理手边的听诊器。 你该不会想说他们的死与什麽恶灵作祟有关吧? 郁美的表情有些诧异。 同一个家族的人一下子死了三个,不是恶灵作祟是什麽? 义五郎爷爷也去世了。 义五郎跟村迫家就像一家人一样,搞不好是被带衰的。 什麽带衰,你可别胡说八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不过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麽? 大概是十天前吧,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看见山入上空有朵黑色的云。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当时我就觉得山入一定会出事。 这种事很难说啦。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看见敏夫打算起身离开,郁美立刻抱住他的膝盖,而且还将全身重量压在敏夫身上,怎样都不肯放手。 伊藤女士。 我早就知道山入会发生不幸了,如今不但秀司死了,连住在山入的那三人都跟着去世,村迫家一定被诅咒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警告过三重子,跟她说那里不乾净,住在那间屋子的人最後都会莫名其妙的死去,偏偏三重子就是不听话。现在又做那种奇怪的梦,更加证明了我的看法没错。我不想告诉其他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会笑我是神经病,可是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所以我还特别向神佛祈祷,希望他们能够保佑村迫家平安无事。可是在我祈祷的时候,居然有只壁虎爬了出来,而且还一连两次。 敏夫随口敷衍几句,用力将郁美的双手扳开。可是好不容易扳开右手,左手就跟着贴了上来。 不吉利的事情还不只如此呢。我之前不就说过今年不对劲吗?过年的时候我卜了个卦,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结果今年夏天果然闹水荒。而且我一直觉得有股不好的气从兼正之家的方向传来,感觉上就像那里聚集了许多不好的东西,搞不好还流向山入那边,就像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一样。没过多久,我就做了那个怪梦。兼正的土地实在不该卖给别人,村子里的气都被弄得乌烟瘴气得。更何况那块土地本来就不太对劲。 伊藤女士,我实在没空听你说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 你就听完吧,我不会害你的。现在的兼正之家太邪门了,那栋房子的风水不好,跟之前的屋子比起来,现在的屋子把大门的方向改变了。所以坏就坏在这里,大门的方向是不能改的啊。我想屋主大概不知道,所以好心想去提醒一下,才发现那里居然连半个人也没有,我猜一定是发生不幸了。不信的话,我可以跟你打赌,屋主一定原本打算搬迁过来,却因为家人发生不幸,所以才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在那种地方盖那种房子,不出事也才奇怪。 伊藤女士。 别以为悲剧就这样结束了。万一真的有人搬进那栋屋子,村子里死的人还会更多呢。我家附近不是有座三猿石碑吗?前阵子那座石碑被人打坏了,差不多就在山入那三个人去世的时候。当时我觉得不对劲,就跑去看看情况,结果才发现三之桥旁边的地藏石像、以及神社前面的弘法石像都被破坏了,两尊石像的头都被砍了下来。听说义五郎的遗体整个被分屍了,院长不觉得两件事情有什麽关联吗? 我不觉得有什麽关联。敏夫粗鲁的剥开郁美的手。你的身体没有异状。下次若再叫我出诊,请先将心情冷静下来再说。 笑话。郁美斜眼瞪着敏夫。 我一向都很冷静。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後,身体就一直不太舒服,我看一定是被毒气薰到了。这阵子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八成跟那个梦有什麽关系。 敏夫冷冷的丢下一句道别的话,就迳自走出房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再也不想来郁美家出诊,不过他知道郁美一定会再找他过来。如果是郁美亲自打电话,敏夫大可直接拒绝,或是在电话里面进行诊断,偏偏打电话过来的总是女儿玉惠,每当敏夫表示拒绝的时候,她就会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得歇斯底里。前几年还发生过玉惠被母亲郁美责之後,口吐白沫晕倒在地,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急救的记录。敏夫的父亲对这对母女可说是厌恶到了极点,每次接到要求出诊的电话,就会气得破口大。可是气归气,最後还是得拎着公事包乖乖的出诊,搞不好也跟敏夫一样,被郁美缠得脱不了身呢。 敏夫抛下意犹未尽的郁美,迳自走向玄关。女儿玉惠连忙从玄关旁边的房间走出,跪在地上低头行礼。放在眼前的信封已经使用过了,敏夫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判断,里面应该装了最低限度的诊疗费。 请收下 玉惠的声音十分低沉。敏夫叹了口气,将信封接了过来。 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若令堂没什麽大碍的话,请不要打电话要求出诊好吗?我不在医院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真正需要治疗的病患前来求诊呢。 玉惠缩着圆滚滚的身躯,频频低头道歉。 家母说什麽都要请院长来一趟 这我知道,可是我的职责是替患者治病,不是来这里闲话家常的。你能劝令堂来医院看病固然最好,若真的说不听,也请劝阻她不要动不动就要求出诊。 是。 玉惠怯生生的低下了头,敏夫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走出玄关。外面的道路散发出阵阵热气,黑色的柏油路面仿佛快被晒溶了一般,周围的空气热得令人心烦气躁。 跟那种莫名其妙的母亲相依为命的玉惠固然值得同情,可是在这种大热天里,而且又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被叫来出诊,敏夫很难不将一肚子火发泄在玉惠身上。若有其他亲戚劝阻两人的行为还好,偏偏郁美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的,跟娘家很少连络。再加上那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言行,夫家在村子里的亲戚更是早已断绝来往,就连附近的邻居也都对她敬而远之,唯一肯搭理她的,就只剩下竹村文具店那些整日闲着没事干的老人家了。只要郁美提出要求,他们就会伸出援手,不过基本那些老人家也不想跟郁美扯上什麽关系。这对住在边陲地带的母女,就这样被其他村民孤立了起来。 唉 敏夫觉得令人不快的檀香味似乎残留在白色制服之上。与静信是多年好友的他并不排斥檀香的味道,甚至还觉得佛寺里的檀香闻起来格外有情调,因此他不知道是檀香本身的问题,抑或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把车开上医院旁边的堤顶道路,敏夫打算回到医院之後,立刻换上一套乾净的制服。这时他看到派出所的高见警官站在路旁。穿着制服的高见警官正以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频频拭汗。将车子停下来之後,只见高见警官露出亲切的笑容。 原来是院长啊。 高见木讷的微笑,让敏夫有种得救的感觉。 辛苦了,巡逻吗? 哪里哪里,院长才辛苦呢。刚刚出诊回来啊? 嗯,才刚从伊藤家的郁美女士那里回来。 敏夫话音刚落,高见立刻吁了一口长气。 那可真不是普通的辛苦。 可不是吗?今天天气这麽热,不如一起去喝杯凉的吧。 这个主意不错。 高见笑颜逐开。敏夫用手示意请他上车,高见却摇摇手,指着医院的方向。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医院不过十几公尺,会意过来的敏夫直接将车子开进医院的停车场,高见也紧跟在後头走进医院。 其实我今天不是例行巡逻,而是想学那些刑警打听消息。 敏夫走下车,望着高见有些不好意思的脸孔。 打听什麽消息? 山入那三人是自然死亡的,这点我当然知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询问村民是否看见可疑人物出入村子也是有必要的。 哦? 主要也是因为如果不主动调查的话,好像显得我这个派出所的员警没什麽用处一样。 高见笑着拭去前额的汗水,朝着後门走去的敏夫也露出微笑。 藉这个机会跟村民连络感情,也不算坏事啦。 可不是吗?不过我到处打听之後,却只有加藤家的小孩最近看到可疑人物而已。根据他的说法,前几天他看到一个可怕的欧吉桑沿着村道往上走去。 可怕? 走进後门的敏夫反问。 小孩子说话就是不清不楚的,就算问他怎样可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孩子是在傍晚时分看到那个欧吉桑的,手上还拿着一枝球棒还是铁槌,所以才会觉得可怕。在裕介那孩子的眼中,兼正之家可是恶鬼的巢穴呢。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跟他一样。 不记得了吗? 早就忘啦。不过综合亲朋好友的说法,我小时候似乎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高见放声大笑,这时清美刚好从休息室探出头来。其实今天是清美的休假日,不过前来求诊的患者实在是太多了,不得已只要请她过来帮忙。假日还得过来加班的清美似乎有些怨言,然而必须额外支付加班费的敏夫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高见脱下大盘帽,向清美打招呼。敏夫带着高见回到准备室,换下白色制服之後,站在冷气的出风口纳凉。迎面吹来的凉风让敏夫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冷气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除了冷气之外,冰箱也是伟大的发明之一。 哈哈,有道理。 顶着大太阳跑遍全村的收获,就只有那个可怕的欧吉桑和黑色的宾士轿车而已。院长还记得七月底的时候,下外场有个孩子被车撞倒的事吧? 敏夫点点头。 从七月底一直到现在,村民都没有看到陌生的面孔跑进村子里来,这段日子可真是天下太平呢。 我看是因为与世隔绝的关系吧? 拿着帽子煽风的高见笑了几声。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特意跑了一趟兼正之家。 难怪会在路上碰到你。兼正之家有什麽不对劲吗? 就是那辆黑色的大型宾士嘛,村子里的人都说那一定是兼正之家的车子。 原来如此,这倒是十分合理的臆测。 嗯,所以我就跑去兼正之家求证,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居住在那里。 结果呢? 大门内侧好像被闩住了,怎麽推就是推不开,旁边的小门也一样。不过我倒是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敏夫长大了嘴巴。 你该不会翻墙而过吧? 哈哈高见更加难为情了。 没办法,我就是放不下心嘛。里面的情况可真是惨不忍睹呢。 难道遭小偷了? 这倒不是。前面的庭院原本铺了一大片草皮,却没人浇水,再加上最近的阳光又那麽烈,那些草皮全都枯萎了。我看非重种不可了。 原来如此。敏夫露出微笑。 不过草皮枯萎了也好,若真的有车辆出入的话,只要观察土壤上面有没有车胎的痕迹就知道了。可惜枯萎的草皮上面并没有车胎压过去的痕迹,看来屋子里面真的无人居住,也没有什麽人进出屋子的迹象。之後我还凑在窗户前面往内看,里面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特地绕到屋子後门检查水电和瓦斯。 哦? 可是总开关都没打开,电表也纹丝不动,瓦斯更是没有使用过的迹象。我想屋子里面大概真的没住人才对,否则现在天气这麽热,没有冷气又没有冰箱的话,根本就无法生活。 说的也是。冷气不见得会开整天,冰箱就不一样了。只要冰箱一运作,电表就会开始跑了呢。 看来我还真的白跑一趟。 高见抬起被太阳晒红的脸放声大笑,敏夫也报以同情的苦笑。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渴望聊天的话题。 严格说来应该是渴望变化。山入事件就像是丢入平静水波之中的石头,替数十年如一日的山村生活投下一个变数。村民们希望事件所激起的波纹能够愈多愈好,因此非常不愿意见到这个事件以偶发的不幸盖棺论定。敏夫十分了解村民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 一起去喝两杯吧。 广泽才刚提议,武藤马上点头表示赞成。一旁的结城也不反对,於是就跟在两人的身後。 後藤田家的葬礼才刚结束,第一次参加葬礼的结城亲眼目睹被埋在地下的棺木。外场的棺木上方没有小窗子,葬礼结束之後,就直接在四周钉上钉子,没有让亲属见最後一面的仪式,就跟火葬场的做法一样。因此就算将棺木埋入土中,亲属也没有将死者埋葬的实感,更没有火葬场当中替死者捡骨时那种与亲人诀别的感受。外场的土葬有着与火葬截然不同的区别。 广泽和武藤一路走向村子的核心又被称为外场,进入商店街一隅的某家店里。 结城感到兴致盎然。搬到村子里已经一年多了,结城经常到商店街来采购 日常必须用品,位於商店街一隅的这栋建筑物总是特别引起他的注意。陶砖砌成的白色外墙,往内凹的地方设置了一扇黑色的木制门板,上面还是镶着彩色的雾面玻璃。从外表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一个店面,结城却无法透过雾面玻璃窥伺门口的景象。雾面玻璃上面镶着creole的金色字样,看起来应该是店名才对,不过结城却不知道这个字该怎麽念,更不知道这间店到底是在卖些什麽。每次看到这栋建筑,结城就感到十分好奇,不过由於这并不是什麽特别重要的事情,因此他总是心想以後找机会问武藤就好,久而久之就忘了这档子事了。 广泽拉开黑色的木门,沁凉的冷气伴随这清新的钢琴声从屋内传了出来。映入眼帘的吧台和几张小桌子,再加上扑鼻而来的咖啡香,结城心想原来这是一间咖啡厅。 欢迎光临。 吧台里面站着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瘦小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看起来就像是经验老到的调酒师。广泽直接走到吧台坐下,结城和武藤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三位一起来啊?参加丧事吗? 调酒师的语调十分柔和。广泽点点头,叫了一杯冰咖啡,结城也点了一样的饮料。 我们都是同一个治丧互助会的。这位是广泽回头看看结城。结城先生。这位是老板长谷川先生。 长谷川微笑点头。 这位就是工坊的结城先生吗?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哪里哪里原来这里是咖啡厅啊。 长谷川放声大笑。 除了喝咖啡之外,这里也供应简餐,晚上还会提供各式美酒呢。 这个家夥是个怪人。武藤苦笑不已。他就是不肯挂招牌。 有什麽特殊理由吗?我看得出来这里是个店面,不过因为不知道是卖什麽的,所以之前一直不敢进来。这阵子我一直在寻找气氛不错的咖啡厅,想不到这里就有一间。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往後还请多多光临小店。长谷川说完之後,忍不住抿嘴微笑。不挂招牌才好,否则这里迟早称为三姑六婆聚会的场所。一想到要在店里播放低俗的流行歌曲,或是在午餐里面增加纳豆的菜色,我就无法忍受。或许有人觉得我故作清高,不过我就是喜欢挑选客人,格调不高的客人我还不欢迎呢。 你本来就是故作清高。武藤悻悻然。不挂招牌也就算了,竟然还在门口写上一个没人看得懂的英文单字。 那个字要怎麽念? 克立尔。广泽介面。平常听爵士乐吗? 并不排斥。哦,原来是那个知名的爵士乐酒吧啊。既然如此,怎麽不取名为diie?结城微笑。或是chickcorea也不错啊。 果然是行家。长谷川大为惊奇。小店一直在等待像您这种热爱爵士乐的客人呢。 结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谷川先生也是外地来的。广泽也笑了出来。不过他太太倒是道地的外场人。 哦,真的吗? 已经三年了吧? 长谷川以点头回答广泽的问题。 已经三年半了。这段时间承蒙大家的支持,咖啡厅的生意总算上了轨道。刚搬来的时候,还得靠老婆下田耕作,才能勉强糊口呢。 我自己也是外地人,问这种问题似乎有点奇怪。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麽又搬回外场? 长谷川露出苦笑。 我以前在贸易公司做事,四年前独生子意外死亡。 结城顿时为之语塞。 事情都过去了,没什麽好顾忌的啦。自从独生子死於机车意外之後,我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根本提不起劲在都市丛林当中努力打拼。当时独自一人住在外场的老丈人也不幸去世,所以我们就搬了回来,在这里开了间咖啡厅,夫妇俩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原来如此。尊夫人也在店里吗? 她出去了,现在还不到晚餐时间嘛。午餐时间和晚上是最忙的时候,平时只要我一个人顾店就好了。 这里还供应午餐啊? 只是一些简单的家常菜而已,跟晚餐差不了多少。小店主要供应的还是咖啡和酒。 那可真是太好了。外场什麽都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独饮两杯的地方。 可不是吗。长谷川微笑。当初打算搬到外场的时候,就是这点让我耿耿於怀。外场的确什麽都好,就是少了像样的酒吧和咖啡厅,所以才想乾脆自己开一间算了。我本身也喜欢喝咖啡,更喜欢偶尔小酌一番,开这间店也算是我的兴趣啦。 朝着结城点头微笑之後,长谷川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广泽。 今天学校没课吗?啊,差点忘了现在是暑假。 其实我现在不应该在这里的,不过今天特别告了个假出来透透气。 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了。 辛苦倒是不会啦,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整理? 结城的语气带有几分疑惑。 整理墓地啦。墓穴挖完之後,不是要将旁边的地整理一下吗? 哦 村子里一旦有人往生,就必须清出一块埋葬往生者的土地。不过我们的工作是种树,往生者的法事做完之後,就将坟前的卒塔婆放倒,种植新的枞树。若村子里有人过世,需要新的坟地时,我们就将树龄最老的枞树砍掉进行整地,这就叫作整理墓地。墓地没事先整理好的话,後果可是不堪设想。像现在天气这麽热,总不能叫丧家等墓地整理好之後,才将往生者下葬吧。 我们还要负责砍倒枞树? 视情况而定,砍树的工作大部分都是交由安森工业负责。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不请他们砍树根本就来不及。 安森工业哦,在门前嘛。原来他们也有承揽砍树的工作。 最近房屋翻修的生意愈来愈少了,这阵子他们所承揽的工作几乎都是整理墓地。听说後藤田家的阿吹春天的时候才请他们将墓地整理乾净,所以土壤还算松软,我们挖起来格外轻松。只是一想到亲生儿子竟然比自己早一步躺进去,就不由得同情起阿吹的遭遇。 外场的人都会事先将自己的墓地整理起来吗? 少部分人的确有这种习惯。久病不愈的老人家为了避免替子孙添麻烦,多半都会将自己的墓地事先整理起来,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这麽做啦。这麽说起来,後藤田家的阿吹还真是个体贴儿女的好妈妈。 嗯。 说来真令人鼻酸,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长卧病榻的老人家若不幸去世,子女至少有个心理准备,父母亲的离去虽然不忍,倒还可以接受。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显得格外凄凉了,就算想要安慰惨遭丧子之痛的父母,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旁的长谷川喟然叹气,仿佛很能认同广泽的说法。武藤的脸上也挂着心有戚戚的表情。这时广泽凝视着手中的玻璃杯。 我有个刚满四岁的女儿,每当想着女儿先我而去的情景,就会觉得旁人的安慰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结城心中也浮现出独生子的脸庞。 嗯。 当自己年老力衰、满心以为即将抛下儿子先走一步的时候,儿子突然早一步离开人世父母心中的哀伤与绝望是可想而知的。结城想起阿吹痛不欲生的模样,在喧闹吵杂的葬礼当中,就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一旁,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大家都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才好,不发一语的阿吹在交头接耳的众人当中显得格外孤独。 这时结城突然皱起眉头。阿吹身边的人与其说是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不如说是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没有人关心那位惨遭丧子之痛的老母亲,大家注意的焦点都集中在北山 另一边的山入。 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广泽歪着脑袋,试着理解结城的喃喃自语。察觉失态的结城连忙堆出满脸笑容,感觉上却笑得十分勉强。 我只是觉得秀司先生的葬礼很热闹,不过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葬礼本身。本来以为像外场这种小村落应该是充满人情味的,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纷纷替遗族加油打气,一起渡过丧失亲人的阴霾才对。 长谷川和武藤对望一眼,广泽露出十分困惑的苦笑。 结城先生说的没错,今天来参加葬礼的人,注意力的确都不在阿吹和秀司先生的身上。 今天的葬礼简直就像庙会一样。结城知道村民渴望新的话题,更知道山入的惨剧早已成为村民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娱乐。然而他不能接受的是,为什麽一定要挑在举行葬礼的时候讨论这个话题。 再说山入事件可是一大惨事,同住在村子里的三个老人家同时死於非命,死状还相当凄惨。我知道村子里不常发生这种大事,因此参加葬礼的人难免会提到这件事,只不过就算再怎麽离奇,也犯不着在葬礼上讨论得口沫横飞吧?山入的那三人也是外场的村民,我觉得像这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行为十分不可取。 结城先生,你还记得送虫祭那天的事情吗?广泽的语调十分冷静。当时你扛着稻草人从一个祠堂走到另一个祠堂。 嗯,当然记得。 那些祠堂供奉的都是道祖神。 结城有些疑惑,不明白广泽为什麽提到这个。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广泽话中的含意。 道祖神是指看守道路的神明吧? 除了看守道路,还负有庇护全境的职责。外场有许多道祖神,即使是地藏石像或是青面金刚塚也都是以石头刻成的,本身就带有道祖神的性质。道祖神是介於村子内外之间的神祗。 结城思索片刻。 对不起,我对这方面不太熟悉 广泽笑着跟结城道歉。 道祖神原本是介於内外之间的神祗。举例来说,我们习惯以内来称呼自己的家,不过这个内字所代表的含意不仅仅是自家的建筑物本身,而是带有更抽象的意义。举凡自己或是自己的空间、家人,与之相关的各种记忆都包含在内的观念之中。 嗯,的确如此。 建筑物本身的内代表的就是一种界线,指的是被建筑物的内墙或是庭院的外墙所包围的空间,用意就在对外说明从这条线到那条线的范围都是属於我家的意思。不过比较抽象的内就没有所谓的界线了,内之外的范围一定是无法区隔内外的灰色地带,人们口中所谓的内,在某种情况甚至会成为外。 嗯 村子的情况也一样。外场在行政区分上被成为外场校区,所涵盖的范围十分明显,都有确实的界线。不过在一般人的观念当中,村子的界线就很暧昧了,因此村子本身就是所谓的内。 就像我们公司、我们的学校一样吗? 没错。我们将村子视为内,然而有内必定有外,这是必然的道理,因此我们很自然的就将整个世界分为内和外两大部分。这麽一来,内外的分界线到底在哪边,就成为大家争议的地方了。 嗯,的确有道理。 一般人习惯二分法,把白的分一边,黑的分一边,最後就剩下不算黑也不算白的灰色地带。灰色地带有时被归类为白色,有时被归类为黑色,端看当时的情况而定。 嗯,或许吧。 同样的,我们的村子这种观念上的界线,就跟内一样的暧昧不清,成为分界上的灰色地带。这种混沌不明的灰色地带就叫作境,你可以将它归类为内,也可以归类为外。道祖神就是境的神祗,掌管内与外之间的区域。 哦 所以道祖神除了保护我们不受外来邪灵和恶鬼的骚扰、庇佑年年丰衣足食之外,有时也可能化身为侵害村民的恶灵,这种两面刃的性质就是道祖神的特徵。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石头是介於生物与无生物之间的物质,因此後人才会在村子的界限附近设立石头、石碑或是地藏石像,将它们当成道祖神膜拜。 原来这就是我们祭祀道祖神的原因。抬着稻草人四处游走,将村子里的秽气、疾病和罪孽一扫而空,然後再丢到外於内外之间的境。仪式进行完毕之後,一定会将道具丢在村子里的某个角落,而不是丢弃在外,这也是因为道祖神两面刃的性质吧? 广泽露出欣慰的微笑。 正是如此。对於村民来说,恶鬼就是疾病的象徵,会随着稻草人走出村子,然後在境的内侧进行净化。 这就是鬼在外,福在内的由来吗? 结城笑了出来,广泽也露齿微笑。 直到现在,微笑的广泽就像温厚的长者。村子里的人依然很重视这些意识。对於村民来说,村子就是内,村子之外的地方就是外,这种区别意识非常强烈。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整个村子也等於是被外界孤立一样。 嗯我了解你想说什麽。 广泽吐了一口气,凝视这手中装满咖啡的玻璃杯。 山入是个即将消失的部落。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三个居民,而且有位处与村子隔绝的山谷里,也难怪村民会对山入产生严重的疏离感。若问山入到底属於村子之内还是之外,无论从过去的历史或是现在的行政划分来看,绝对是属於村子之内。然而在村民的意识当中,山入早就是村子之外的世界了。 结城顿时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山日被村民屏除在内的意识之外,成为属於境的一部分了。 我想应该如此吧。住在山入的三个老人家接连过世,村子里的人当然会将这件事视为天大的惨事,毕竟那三人临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就这样孤零零的离开人世。不过村民虽然替他们感到难过,却不觉得那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惨事。就像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其他国家发生灾难的时候,我们一样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一样会同情他们的遭遇,不过却仅止於此而已。山入发生的事件对村民来说欠缺真实感和迫切感,他们只是基於理性的思考,而觉得应该要将那个事件视为一个悲剧罢了。 不过山入也不算是外吧? 嗯,山入是境的一部分,既不属於内,也不属於外,所以村民没办法感同身受,却也不至於将那场悲剧当作茶余饭後的闲聊话题。 经你这麽一说,我就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麽你会觉得大家不把山入当成自己人的原因。再说葬礼原本就是祭祀的一种仪式,祭祀往往会带给别人一种有别於日常生活的特殊感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参加一种仪式,更容易令人与喜气洋洋的庆典互相混淆。若再加上身边发生不寻常的大事,那件大事与自己没什麽关系,却有占得上一点边的话,再这种相乘效果的影响之下,也难怪大家的心情会浮躁起来。 说的也是。 结城点点头,终於弄清楚村民们为什麽会有那种反应了。不过在内心深处,也为这种根深蒂固的排他性感到心寒无比。 八月八日,秀司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静信得知山入那三人的遗体已经被送回来的消息。兼任山入部落的治丧主委的安森德次郎打电话过来,跟静信讨论葬礼的时程。 用不着急着办法事,明天晚上再开始守灵就好。 德次郎说得一派轻松,静信却有些迟疑。 这样行吗? 不行也只好行了。秀正的遗体是大女婿办了许多手续之後才领回来的,可是他大概不知道村子的习俗,居然直接将遗体火化。 手里拿着话筒的静信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那秀正不就 都已经烧成灰了,再说什麽也无济於事,更何况大川酒店的老板也将义五郎的遗体火化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连三重子也不放过,女婿不知道村子里习惯将往生者土葬,就这样迳自办理火化的手续,决定之前也不跟我们商量一声,真是无情到了极点。 静信沈默了下来。与其说办理手续的女婿无情无义,静信倒觉得依然坚持土葬习惯的村民太过食古不化。村迫家的女婿不是村子里的人,自然不会重视外场的传统,依照一般人的习惯将遗体火化,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不过村民对火葬有着强烈的反感。遗体也好,遗骨也罢,其实都是人死了之後所留下的臭皮囊,然而村民却将遗骨视为不完整的遗体,这种观念一直深植在村民心中,就连静信本身也对火化之後的遗骨抱持着一种怜悯的态度。 反正遗体都被烧成灰了,也不急在一时下葬。再说秀司的葬礼昨天才刚结束,我看还是让大家休息一天,明天再替那三个人办丧事吧。 说的也是。 我今晚会跟着警方将三人的遗骨领回来,到时再跟副住持讨论葬礼的相关事宜。 静信跟对方寒暄几句,就挂上了电话,略事思考之後,看着挂在墙上的黑板。行事历上面写满这几天待办的法事,不过都是由池边和鹤见负责主持。静信在黑板的一角留言之後,就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沿着熟悉的捷径一路下山,来到尾崎医院的後院。静信看着手表,现在正是医院的休息时间,敏夫若是没有出诊,这时应该在休息室休息,或是回到自己的家中。静信贴在休息室的窗前往内窥伺,看到敏夫坐在书桌前面翻阅资料的背影。在玻璃窗敲了两下之後,敏夫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郁闷。他举起手叫静信进来,於是静信便打开窗户爬了进去[囧rz]。沁凉的冷气迎面而来,吹得静信精神一振。 你的鼻子可真灵,一下子就闻到死亡的味道。 什麽? 敏夫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静信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三人的遗骨才刚送到,你就跟着出现。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和尚的鼻子比秃鹰还要灵呢。 静信露出苦笑。 随便你说吧。解剖的结果出来了吗? 敏夫将他刚刚翻阅的资料丢在桌上。 sud。 什麽意思? 不明原因猝死。警方也觉得三人的死因大有问题,还做了彻底的检查,不过就是找不出确切的致死原因。目前检体还在培养当中,大概要三个星期之後才能做出最後的结论。在检体报告出炉之前,他们似乎有以不明原因猝死来结案的打算。这麽草率? 敏夫叹了口气,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村迫爷爷和义五郎爷爷的遗体状况都不甚理想,想要找出真正的死因恐怕相当困难。一般来说,病死的屍体透过解剖找出病因的机率达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更遑论两具长期处於高温环境之下,早已腐烂生蛆的屍体,内脏早就已经变成一滩肉泥了。要求警方从一滩肉泥里面找出死因,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点,再说这种乡下地方又不像东京都或其他大都市有完善的法医制度,进行解剖的只是一般的临床医师而已,能力自然十分有限。 敏夫叹了口气。 村迫家的秀正爷爷生前似乎没有什麽外伤,不过屍体腐烂和损害主要是被昆虫咬伤的部分十分严重,无法判别真正的死因。义五郎先生的遗体也有腐败的情况,不过从寻获的屍块研判,生前也没什麽外伤,几乎都是死後被野狗啃食的伤痕。只是从现场的状况看来,两人的死因实在不像是不明原因猝死。 三重子女士呢? 三重子婆婆也没什麽外伤,解剖遗体之後发现她生前患有不少疾病,所以应该是猝死没错。冠状动脉硬化、心肌发炎、肺部以及腹腔淤血,最明显的就是肝脏组织坏死。进行解剖的医师认为它死於肝功能不全所引发的猛爆性肝炎。 嗯 静信点点头。 两个老爷爷的死亡时间大概已经有五六天之久了。不过敏夫突然将脸凑到拿着马克杯的静信面前。三重子婆婆的死亡时间却只有三十个小时。 是不是弄错啦? 不太可能。这件事很玄吧?老爷爷死了之後,老婆婆还跟屍体一起生活了好几天,而且完全没有跟外界联系。那对老夫妻就这样相亲相爱的睡在一起,直到老婆婆有一天从被窝里爬起来,却突然猝死为止。 静信不感到特别讶异。村民们都在谣传三重子是跟着丈夫一起走的,在那种情况之下,也难怪会传出这种说法。 三重子婆婆是自然死亡没错,而且生前还照顾过卧病在床的丈夫,所以秀正爷爷应该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才去世的。如果真是出了意外,三重子婆婆应该会打电话向外求援才对。秀正爷爷和义五郎爷爷似乎都是死在被窝里,三重子婆婆死前曾经到我这里来拿药,当时还提到两个老人家的身体都不太舒服。义五郎爷爷一直有高血压的毛病,不过听三重子婆婆说他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还以为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而已。 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普通的流行性感冒,这句话最近经常听到。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麽病,反正两个老人家最後就这样死在床上了,所以不是意外死亡,也不是什麽凶杀案。三重子婆婆年事已高,却依然硬撑着身子照顾另外两个老人家,想必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之後两个老人家不幸病逝,心力交瘁的三重子婆婆也跟着倒了下去。 你是指三重子婆婆其实知道两个老爷爷已经过世了,可是当时她的身体状况却已经虚弱到无法通知外界的地步? 这是唯一的可能。不过我不了解的就是她为什麽不打电话?丈夫死在床边,自己的身体又已经虚弱到连走到电话旁边都很困难的话,一般人都会拼死拼活的爬到电话旁边对外求援才对。再说村迫家的电话就在床边,从床上站起来就拿得到电话了,就算站不起来,从被窝里把手伸出来也够得到电话。可是三重子婆婆宁愿不打电话,也要在榻榻米上爬了两公尺远呼吸外头的空气,这点我就真的想不透了。 而且身边的丈夫都已经死了四五天。静信在心中补上一句。三重子婆婆到底在想什麽? 义五郎爷爷患有高血压,这几年一直在服用降血压的药物,所以我想应该是死於高血压所引起的脑溢血,或是心脏方面的疾病才对。不过秀正爷爷的身体一向硬朗,没什麽足以致命的宿疾,所以我想来想去,三重子婆婆所说的流行性感冒应该是唯一的可能。 流感也会要人命吗? 敏夫重重的吐了口气。 该死的时候就是会死,即使只是小小的流感也一样,更何况流感病毒有许多相当可怕的变型株。感冒会引起肺炎,流感可是会对心脏功能造成影响。 也就是说 并不是不可能。 可是怎麽会三个人全都 静信硬生生的把後半段的语尾吞进肚里。 敏夫摇摇手。 也难怪你会觉得讶异,不过就机率来说,并不是全无可能。不过说到机率,我们也不能忽略火星人突然降临,吓死三个老人家的可能性。 静信摇头叹气,敏夫也嗤嗤而笑。 那三个老人家年纪都大了。秀正爷爷固然没什麽大病,呼吸系统却不怎麽好,每次感冒都会引起支气管炎,这次说不定就是死於支气管炎的并发症。三重子婆婆看起来虽然硬朗,平日工作却十分操劳,而且猛爆性肝炎有可能并发急性脑膜炎,患者会陷入意识模糊的状态,甚至会出现异于常人的举动。说不定她跟死去的丈夫睡在一起的时候,意识早就已经不清楚了。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之 第五章 这麽说来,山入那三人真的是病死的? 在准备室换衣服的阿角突然冒出这句话。前来协助葬礼进行的他预定在寺院里住一个晚上。光男一边协助阿角更衣,一边点了点头。 应该是吧,副住持也说他们是病死的。 阿角住在沟边町,家里跟静信一样是同宗派的佛寺,他是家中的次男。佛寺的信众并不算多,为了维持家计,担任住持的父亲和副住持的哥哥平时还得到附近的学校教书。阿角在家里等於是多出来的人手,因此只要附近的寺院需要协助,他就会立刻前往支援。 那三个人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大概几岁啊? 这个嘛印象中义五郎先生好像快八十岁了。 八十岁算长寿了。阿角叹了口气。我祖父去世的时候才六十一虽。家父今年虽然才五十六岁,全身上下的问题却不少,说得出来的地方几乎都有毛病。 是啊,他们也算活够本了。光男露出苦笑。依照村子里的习俗,八十岁去世应该是喜事才对。可是他们死得那麽惨,实在叫人无法将这件事当成喜事看待。 对啊,大家都觉得他们是死於非命呢。 同一个家族里面连续死了那麽多人,这倒是十分少见。 这还不算稀奇。阿角将袈裟挂在墙上。我们有个信徒,家里面在一个月之内连续死了四个人呢。 四个人?那可真不得了。 其中一人是一直躺在医院里的老爷爷,已经九十几岁了。先是四十几岁的儿子死於心肌梗塞,然後是爸爸、爷爷和妈妈就一个接一个的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夏天发生的事情。 真可怕。光男摇摇头。死亡这档事好像会传染似的。我们这里也是秀司先生走没多久之後,山入那三人就跟着离开人世。现在只希望不会再发生悲剧了。 後藤田秀司去世的时间比那三个人还要晚吧? 阿角的指正让光男恍然大悟。 对对对,山入那三人确实的死亡时间的确在秀司之前。该不会是秀正走了之後,顺便把外甥也一起带走了吧? 就是说啊。 阿角话还没说完,池边就从外头走了进来。 鹤见师父回来了。 光男不由得露出笑容。 太好了,总算赶回来了。和田爷爷喜欢闲磕牙,今天难得见到鹤见师父,不把他强留下也才奇怪。 好像是吧。池边笑了几声,将自己的袈裟从衣架取了下来。听说终於有人搬来了呢。 谁搬来了? 光男一脸讶异的表情让池边感到得意不已。 兼正的人啊。昨天应该说是今天早上才对,反正有辆卡车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开进来就对了。 哦? 三更半夜?阿角瞪大了双眼。 真是一群怪人。 光男也跟着猛点头,脸上挂满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目前还没有人见过屋主,不过下外场好像有人见到不知道是管家还是搬家公司的年轻人。他们为了问路,还把人家从睡梦当中挖起来呢。 这麽夸张。 一辆大卡车後面跟着两辆小车,听说那两辆小车是灰色的箱型车和白色的bmw。 光男吁了口气,不禁摇头。大部分的村民至今仍然认为撞倒前田茂树之後逃逸无踪的凶手,就是兼正的新主人。 这麽说来,那辆黑色的进口车就跟兼正毫无关系了。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兼正的屋主後来换车了呢。 没有证据可别乱说啊。 光男瞪了池边一眼。 看来,阿角露出笑容。这势必会成为今晚守灵大会最热门的话题。 就是说啊,今天前来吊唁的人感觉好像特别多呢。 阿角和光男互望了一眼。如今村民注意的焦点已经不在山入了,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即将举行的守灵和明天的葬礼,绝对不会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下进行。 池边露出微笑,仿佛看穿两人的心事。 也没什麽不好的啦。之前兼正之家不是传出很多流言吗?有人看到屋子里面有人,围墙内还会传出低沉的呻吟声,如今住户终於搬进去了,那些流言和怪谈很快会消失了。 说的也是。就在光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的时候,鹤见踏着重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鹤见师父辛苦了。 鹤见向打招呼的光男点头示意,扫过众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池边身上。 池边,你已经告诉大家啦? 没错,见一个说一个。 出家人怎麽可以这麽爱说话? 不说话的出家人要怎麽做生意? 这也倒是啦。鹤见放声大笑。对了,副住持呢? 我看到他正在跟阿吹说话。 池边回答。 大概在安慰她吧?说实在的,阿吹也真是命苦,宝贝儿子和亲哥哥竟然接连离开人世。 就是说啊。副住持不躺一下行吗?我出门的时候见到副住持,他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呢。 阿角叹了一口长气,似乎有所感慨。 又熬夜啦? 好像是。光男苦笑不已。 今早我劝过副住持,请他将早课交给鹤见师父和池边师父,自己去床上躺一下。否则白天法事晚上守灵,副住持哪撑得下去。 就是说啊。池边点头。 副住持这个人就是太认真了点。不过就是做早课嘛,偶尔休息一下又不会怎样。 鹤见皱起双眉。 不过就是做早课? 我没有轻视早课的意思,只是副住持昨晚根本没睡,不趁做早课的时候休息,哪来的体力住持法事? 盂兰盆节之前的这段期间正是最忙的时候,副住持应该把手中的副业暂停下来才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写小说就像当和尚一样只能忙里偷闲,休长假恐怕是想也别想了。 的确如此。 光男不经意的听着鹤见和池边的对话,将手中的袈裟挂上一家。鹤见和池边两人都是住持信明的弟子,其中池边是在静信念大学的时候,经由总本山的推荐皈依佛门,静信尚未上山服务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佛寺里面了。这两人的年资和经历都比身为副住持的静信丰富,鹤见的年纪更比静信大上不少。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佛寺内部难免会发生少壮派与老成派之间的争执,不过静信的行事作风比较低调,处处都显示出对两人的尊重,相反的两人也对内敛认真的副住持十分欣赏,几年下来并没有发生什麽冲突。 光男在佛寺里面不过是个小小的杂役,然而贵为副住持的静信在称呼他的时候,总是会在名字下面加上先生二字,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静信尊重他人的个性。静信写的小说到底好不好看,老实说见仁见智,可是他从不以自己是个小说家自傲,写小说的时候也总是待在办公室里,从来不曾为了副业怠慢寺务,这点也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不过两人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的原因,身为鹤见和池边的师父,同时一手将静信养育成人的信明才是最大的关键。虽然他现在卧病在床,村民们对於住持的尊敬却是有增无减,连光男本身也不例外。 副住持真该好好的休息一下才对。池边叹了一口气。可是他一看到阿吹出现,就说什麽也不肯进去休息。 副住持大概放心不下阿吹吧?阿角露出微笑。真是个心底善良的人。 鹤见也点头称是。 副住持天生就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光男一边整理袈裟,一边在内心暗自点头。 光男字十五岁那年 开始,就到寺里帮忙,虽然在宗教法人的正式编制上,光男并不具任何职位,然而他却认为自己是寺院的一部分,对这座佛寺抱持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套句流行的说法,光男一直觉得这间佛寺就像是自己的小孩。在他的眼中,静信是个称职的继承人,不但个性稳重做事负责,应对进退也十分得体,就像尾崎医院的年轻院长一样,找不出一丝的缺点,也没有不把家业当回事的态度。光男真的觉得静信天生就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完美的继承人了。当然,除了那件事之外。 其实池边扁了扁嘴。我还听到一种奇怪的说法。 欲言又止的语气显然破坏了先前无限美好的气氛,光男不由得竖起耳朵。 奇怪的说法? 察觉自己失言的池边不由得抬起头来环视众人。 呃也没什麽啦。 你到底听到了什麽? 刚刚回来的途中,我听到有几个村民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池边试着缓和气氛。前阵子不是有辆进口车撞到小孩子吗?他们都在猜测搞不好根本没有那辆进口车。 这就奇怪了。鹤见瞪大眼镜。小孩子都被送进医院了不是? 话是这麽说没错啦。不过副住持当时也在场,後来也是他开车载小孩子到医院的,所以 池边似乎难以启齿。知道他想说什麽的光男点了点头,将话锋接了过去。 您是指村民都在背後议论纷纷,说那个孩子是被副住持撞到的吗? 光男早就听说过这种留言了。寺院的信众是他负责召集的,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算什麽? 鹤见忿忿不平的提高音量。 用不着生气啦。说这种话的人没什麽恶意,只是综合当时的情况做出合理的想像而已,有点缺德倒是真的。毕竟肇事逃逸的驾驶至今尚未抓到,还有人说那辆车一直躲在兼正之家呢。类似的传言到处都是,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可真是闲着没事干。 所以我才说他们没有恶意嘛。副住持在地方上深具影响力,那些人才会想到是不是大家都在包庇副住持。 这还叫做没有恶意?池边相当火大。那些人真是瞎了眼睛,副住持根本不是那种人。 时代不同了,并不是所有村民都是寺院的信众。 光男低语。信众之间就算传出类似的流言,也不会把事情说得如此刻薄,就算要说,也会稍微顾忌到当事人的颜面。让光男得知流言的信众,时候就相当的自责。 村子里也有不少不认识副住持的人,他们只对流言有兴趣而已。光男仔仔细细的拍除鹤见袈裟上的灰尘。副住持本身又是个敏感纤细的人,再加上写作的副业十分特殊,自然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鹤见低头不语,仿佛了解光男话中的含意。不过在旁的池边和阿角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光男先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以前全村的人都是信众,而且田地或是山林都是跟寺院借来的,所以寺院在村民心目中才会拥有那麽崇高的地位。可是後来迁居过来的人跟寺院之间就没有这层关系了,现在不是信众的人家几乎都是战後才搬进来的。那些人根本就不觉得寺院有多伟大,自然不懂得尊重寺院的人。 光男说完之後,抬起头看着池边等人,脸上露出微笑。 三位怎麽还坐在这里?守灵就快开始了呢。 律子,一起吃午饭吧。 披着上衣的井崎聪子出现在治疗室的门口。 我今天带便当,你们先去吃吧。 那麽我们先走了。聪子和汐见雪朝着律子挥挥手。目送两人离去之後,律子开始整理治疗床附近的区域,正在检查物品存量的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 安代正在整理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治疗室,律子向她发话。 安代小姐,今天有没有看到前原婆婆? 安代将污物桶归回原位。前原濑津吗?没看到喔。 我想也是。 律子叹了口气。 濑津婆婆怎麽啦? 她上个星期六跑来拿药,我告诉她一定要让一声看过之後才能领药,还特地叮咛她星期一要过来一趟。今天都已经是星期三了,却还是没看到她的影子。 安代哈哈大笑。 濑津婆婆视打针为畏途,就算拿绳子套住她的颈子,她也不会过来的啦。 说的也是。律子叹了口气。安代拍拍律子的肩膀,先行离开治疗室。穿过候诊室来到走廊之後,看到静信出现在门外。 副住持。 拉开门之後,静信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 午休时间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的软膏用完了,可以再拿几条给我吗? 安代露出微笑。 当然可以,请进来吧。住持的身体还好吧?最近天气这麽热,可要小心别中暑了。 家父的健康状况不错,天气虽然炎热,食欲还是跟以前一样旺盛。 哦?看来老夫人将住持照顾得不错呢。 安代走向休息室。 副住持请稍侯片刻,我去端杯凉茶。 不必麻烦了。对了,贴布也快不够用了。 安代点点头之後,敲敲休息室的门。 院长,副住持来了。 门後传来有气无力的回答声。安代打开门,只见面向书桌的敏夫差点没被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书本淹没。 请再里面等一下,顺便安慰一下院长吧。他今天一阵天心情都不太好。 丢下面露苦笑的静信,安代走了出去。叼着香烟的敏夫从书本堆中抬起头来。 可别信以为真了,我们家的护士小姐向来以取笑我为乐。 静信以微笑代替回答。 找我有事?我话说在前头,搬家的故事我可是已经听烦了。 才踏进休息室的静信不由得愣了一下。 哦,原来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啊。昨天半夜里不是又出现一辆搬家卡车吗? 嗯,好像听说过。 结果今天一大早,就跑来一堆只想跟我闲话家常的病患。慢着,应该说又跑来了才对。书桌上摊着一本大开数的厚重书籍。一下子说谁看到卡车,一下子说车子怎样怎样,要不然就是那栋屋子的挡雨板杯拉开,看到里面的窗帘之类的。我猜今天早上跑到那条坡道看热闹的人,一定多得像结实累累的果树一样。 静信轻笑了几声。 不过最让我感到讶异的,就是居然又不少人特地从看热闹的人潮当中跑来医院跟我通风报信。看热闹就要看彻底一点,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就跑回来,这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好歹也要等屋主出来之後,再报以热烈的掌声才对嘛。大家轮流到医院报到,就好像在替我做实况转播一样,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对那种事情感兴趣吧? 静信没说什麽。他跟敏夫认识那麽久了,知道敏夫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 屋主似乎尚未现身的样子,也没人知道住在里面的是怎样的人。听说屋主姓桐敷,不过大门上面并没有钉上门牌。车子总共有两辆,一辆是白色的进口车,一辆是箱型车。可惜通风报信的老阿婆不知道是什麽车型。窗帘有两层,窗台旁边有个台灯,然後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静信以苦笑打断敏夫,他很清楚看热闹的村民只会注意那些地方。 难道你真的不是为了听这些废话而来的?那你来做什麽? 父亲的软膏用完了,贴布也所剩不多。 敏夫吐出大大的烟圈,倒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真不简 单,你已经回归平常心了。 你在闹什麽别扭? 我看起来像在闹别扭吗? 静信笑着摇摇头。 之後的报告送来了没? 前阵子造访的时候,敏夫表示还在等最後的检验报告。 太好了,我总算碰到一个正常人了。敏夫笑得很开心。报告还不算完整,不过警方似乎打算就这样结案。 猛爆性肝炎? 三重子婆婆不是外力致死,检验结果也不像是得到传染病,警方大概觉得继续化验下去也不会有什麽结果吧。 原来如此。 真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在想什麽。山入一下子死了三个人,现在哪是关心兼正新屋主的时候。之前还利用各种藉口想从我这里探听消息,昨晚的卡车一出现,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後置之不理。 大家都把它当成别人家的事。 说的好。不过每个人都会死,搞不好哪天就落在你我头上呢。 敏夫叹了口气。 刚发现屍体的时候,整个村子就像在办庆典一样闹哄哄的,就算我一再表示那三人是自然死亡,村民也将三人的死归咎於集体自杀、要不就是变态杀人魔下的毒手,伊藤家的郁美女士甚至还把整件事跟超自然现象扯上关系,讲得好像事关整个村子的命运似的,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结果呢,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就让大家忘了这件大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静信露出苦笑。 村子的生活太单调了,大家都急着寻求新的刺激。我想他们应该都知道那种小事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的,就是因为不关痛痒,所以才能当成打发无聊的消遣。 敏夫又叹了口气。就算静信不说,敏夫也对村民的心态十分了解。 拿到药的静信正打算离开,敏夫也拎着公事包走出医院。走出後门的敏夫回头望着有些讶异的静信,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怨难。 後藤田婆婆又要参加葬礼了,我得去看看她的身体状况才行。她年纪那麽大把,最近又热成这样,这几天这样操持下来,我很怕她的身体会撑不住。说完之後,敏夫用手指着静信的鼻子。可别以为我是个充满奉献精神的一声,我只是在患者还有救的时候尽量施以治疗罢了。 静信苦笑以对。就在他转过身去,打算穿过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时,身後的敏夫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静信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看到医院旁的土堤上方有个人影,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人影看到静信和敏夫之後,张开嘴露出微笑。 总算是碰到人了。对不起,请问这里是哪里啊? 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开朗。敏夫直盯着迎面走来的年轻人,脸上挂满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来你应该是桐敷家的人吧? 是的,您好。 一直往前走,就会走到大马路了。出了大马路之後右转,走到转角再右转一次,就是你家前面那个坡道。 年轻人点头称谢。 谢谢您就是尾崎院长吧? 敏夫正打算回话,却看到他抬起头来看着小路旁的建筑物。 我刚刚看到两位从里面走出来,其中穿着白衣的人手上还提着公事包,所以这里应该是尾崎医院才对。 敏夫回头望着静信。 看来我们这里出了个大侦探呢。然後又对年轻人说道。是的,我就是尾崎。以後若身子有什麽不适,欢迎随时来找我。身体有小病绝对不能拖,最好趁我还帮得上忙的时候来就诊,否则救只好请这位仁兄出马了。 年轻人歪着脑袋。 这位也是医生吗? 静信瞪了敏夫一眼,似乎不太欣赏这个玩笑。不过敏夫却不以为意。 不,他是和尚。 啊。年轻人笑了出来。 原来是山上那座佛寺的师父啊。您好,我叫作辰巳。 敝姓室井。 敏夫向辰巳招招手,讲刚刚才关起来的木门打开。 进来喝杯茶吧,站在这里聊天只会肥了那些蚊子而已。 尾崎先生不是正要出诊吗? 没关系,不急在一时。这里的人似乎比较喜欢和尚,所以我只是想在和尚出动之前先去看看情况而已,并不是对方主动找我去看病的。更何况敏夫露出了笑容。虽然我没无聊到跑去看人搬家的地步,不过既然神秘人物就出现在眼前,焉有不好好审问一番的道理。 辰巳似乎对斜坡下面那群看热闹的村民感到不知所措。 也不是特别排斥他们啦,只是不知道该怎麽应对。 准备室的窗户大大开启,静信和辰巳就坐在窗户旁边。敏夫在他们的对面盘腿而坐,律子端进来的托盘就摆在前面,上面放着三杯冰凉的麦茶。 村子里没什麽娱乐,所以才会把你们当成珍禽异兽来看待。不过他们没什麽恶意就是了。 辰巳露出微笑。 我才刚搬来不久,想认识一下附近的环境,所以就从後门沿着小路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走去。本来还以为会绕上一大圈之後回到村子呢。 也不是回不到村子,只是会跑到这来而已。 这麽说来,我应该走前面那条路? 你们家前面的那条路是通往山里的林道,走到最後就没路了。从小路往下走的话,就会通往木料厂後方的农田。田埂也是小路的一部分,不必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走错路。 辰巳忍俊不禁。 刚开始我的确有点怀疑。 乡下地方不比大都市,林道、产业道路和田埂全都混在一起,住一阵子就会习惯了。只要不翻越山头,不管走到哪里都还是在村子里面。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敏夫摇摇手。 劝你还是早点抛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里不好也不坏,只是随处可见的乡下村落罢了,真不知道你们怎麽会想要搬到这里来。其他村民也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你们还是早点把答案准备好吧。 辰巳嗤嗤而笑。 搬到这来不是我的意思,看来我只好回答不知道了。 那些人没那麽好打发。更何况你也是桐敷家的成员,怎麽能说不知道呢? 只是跟其他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罢了,其实我只能算是一个仆役。 什麽?敏夫十分讶异。 你不是桐敷家的成员吗?我还以为辰巳是你的名字呢。 辰巳笑了几声。 桐敷辰巳听起来倒是很响亮。可惜辰巳是我的姓,我只是住在主人家的仆役罢了,专门负责粗重的工作。 可以请教桐敷家的家庭成员吗? 老爷、夫人以及小姐,总共三人。老爷原本是大公司的董事长,自从前年退休之後,就一直过着隐居生活。 享受人生吗?真令人羡慕。桐敷先生今年贵庚? 辰巳摇摇头。 我没特别问过,大概还不到五十岁吧? 正值壮年呢。这麽年轻就退休啦? 就是说啊。公司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啦,只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握有大多数股权的董事长似乎也无法掌控整间公司。不过老爷之所以急流勇退,我想应该是为了夫人和小姐才对。夫人和小姐的身体一向不好,或许这也是老爷决定搬到这里来的原因。 宿疾吗? 嗯,因此老爷才会到处寻找可以让两人静养的地方。後来经过朋友的介绍,才找到这里来的,价钱方面听说也十分合理。 原来如此。基於医生的职业义务,我对夫人和小姐的病情十分有兴趣。她们两位是哪里不舒服呢? 尾崎院长听说过sle吗? 辰巳话声刚 落,敏夫很难得的出现面色凝重的神情。 我听说过的确是很难缠的宿疾。 敏夫知道坐在一旁的静信内心打了好几个问好,於是便开始解释。 简单说来,sle可以归类为不明原因的疾病,患者会出现皮肤病变、关节酸痛、甚至是肾脏和心脏功能衰竭。除此之外,对光线还会特别敏感。 是的。辰巳点点头。所以夫人和小姐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才行,尤其是这麽热的天气更要特别注意。大都市里面的诱惑特别多,不出门总觉得对不起自己,所以乾脆搬到这种什麽都没有的乡下地方,好好的待在家里静养对不起,我没有嫌弃这里的意思。 敏夫露出笑容。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事实。 老爷好像早就有搬到这来的打算,只是被股权转让和公司处理这些事情耽搁了,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而且老爷又对现在住的房子特别有感情 所以才会整间屋子移建过来是吧?原来如此,难怪你们会搬到这种乡下地方。 不过,辰巳加以补充,这里虽然不大,大家却都十分满意,夫人更是觉得这里有家医院,以後看病就方便多了呢。只是家里也有个医生,请院长看诊的机会恐怕不多就是了。 你们有自己的家庭医生? 是的,一位叫作江渊的老医生。他原本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将医院让给儿子继承之後,就成为夫人和小姐的专属医生,同时也兼任小姐的家庭教师。 小姐今年贵庚? 十三岁。这个年龄应该是国一的学生,可是自从发病之後,就几乎没去学校上课。 原来如此。敏夫点点头。 家里虽然有个医生,却没什麽设备。再说夫人和小姐罹患的疾病随时都有致命的危险,住家附近有间医院,还是比较放心一点。当初老爷就是听竹村女士说村子里有间医院,才决定要搬迁过来的。 那我可真是责任重大。敏夫露出苦笑。看来我得事先预习一下才行。 就请院长多多帮忙了。 三名家人再加上你和家庭医生,一共五个人? 总共六人,还有一名女管家。 哦?敏夫低语。这时静信低头看着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等一下还有事情要忙,我先告辞了。 辰巳的脸上充满疑惑,敏夫见状连忙向他解释。 村子里有人过世,这家夥得替他们办法事,而我也要去替往生者的妹妹看诊。老人家禁不起打击,一个不小心就会病倒了。 辰巳连忙站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两位宝贵的时间。 别这麽客气。不嫌我泡的茶难喝的话,以後随时欢迎你来喝茶。 院长太谦虚了。辰巳低头道谢,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多津,听说兼正的年轻人昨天出现在尾崎医院呢。 佐藤笈太郎才刚现身,就忙不迭的贡献八卦。 多津依然保持数十年如一日的姿势,坐在店里看着前面的村道。今天仍旧是个大热天,柏油路面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兼正的年轻人会不会就是在千草问路的那个人啊? 应该吧?听说兼正的年轻男子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嗯。多津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她并不是对新邻居不感兴趣,只是她知道一旦显露出自己的好奇心,像笈太郎这种机灵的人一定会开始拿腔拿调。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多津,只要她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笈太郎就会将一己所知全盘托出。 果不其然,笈太郎马上坐在多津的身旁,探出上半身开始说话。 包括父亲、母亲和女儿在内,一共只有三个人。母亲和女儿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所以才会搬到这种乡下地方静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仆役和女管家,以及一个医生。专属的医生呢。 哦 果然是有钱人的家庭,难怪会大老远的把那栋豪宅移建过来。不过,多津对那户人家有些芥蒂,她觉得趁三更半夜的时候偷偷搬进来的行为透露出莫名的诡异。一辆卡车和两辆小客车,送虫祭夜里出现的神秘卡车该不会就是他们吧。 (若真是他们的话,当时又何必调头离去?) 多津实在无法释然,可是想不透的地方还不止这样而已。那户人家搬来之後,至今尚未跟村民打招呼,这点也让多津有些反感。村子里虽然传出有些村民遇到他们的消息,可是聚集在竹村文具店的老人家们却从未亲眼见过新邻居,就好像可以避开村民的目光似的,让多津感到不是滋味。一般人在白天搬家的时候,一定要通过竹村文具店的门口,而且只要走出家门,多多少少都会被无所事事的老人家撞见才对,然後那些闲着没事干的老人家就会争先恐後的跑来通风报信。这麽多年来,一直坐在店门口的多津就是这样掌握全村大大小小的秘密。然而她对兼正的新屋主却一无所知,仿佛那户人家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真不是滋味) 笈太郎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然。 那户人家不管做什麽事情,好像都喜欢偷偷摸摸似的。 得了吧,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偷偷摸摸得? 是吗?我就是觉得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得,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还没瞧见。你不觉得这样子很奇怪吗? 多津内心虽然赞同笈太郎得说法,却没有出声回答。笈太郎鼓着一张臭脸用手巾拭去脸上的汗水,露出狡的笑容。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郁美的预言不准了,当初她可是说新屋主家里一定发生不幸,所以没办法搬来呢。我倒想看看她现在还有什麽脸在那边说大话。 多津皱起双眉。 她想到什麽就说什麽,说话之前根本没经过大脑。 就是说啊。 那种女人一定会想办法用一些歪理来掩饰她之前说过的话,你等着看吧。 没错。笈太郎笑着回答。 夏野在冰箱里面东翻西找,这是父母亲刚好从工坊回来。他看看厨房的时钟,心中纳闷怎麽这麽快就到了休息时间。 肚子饿啦? 母亲小梓走进厨房。夏野摇摇头,从冰箱拖出一罐装满麦茶的宝时瓶。 顺便帮我们倒两杯吧。 夏野点点头,心中有些不耐。从橱柜里拿出三只玻璃杯,开始倒起麦茶。 冰箱里有葡萄,顺便拿出来吧。对了对了,你知道他们搬来了吗? 不知道。已经搬来啦? 嗯,刚刚经过这里的邻居告诉我们的。 夏野不置可否的将葡萄洗乾净之後,装进盘子里往餐桌一放。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将麦茶的被子往前一推,示意夏野替她加些冰块。 自己去加。 反正顺便嘛,拜托啦。 夏野叹了口气,从冰箱拿出冰块。这时父亲刚好在旁边洗手。 整个村子都在谈论这件事。也不过就是搬家而已,没必要弄得那麽夸张吧。 小梓笑了一笑。 这样子不是很可爱吗,就像小孩子一样。当初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他们一定也像现在这麽好奇。 或许吧。结城叹了口气。前阵子大家还在对山入事件议论纷纷,现在只不过是有人搬来了,就把那件事抛在脑後。 这就是他们可爱的地方啊,你不觉得吗?跟山入事件比起来,说这件事可温馨多了。 也是啦。结城挑了张椅子坐下。 一下子是集体自杀,一下子又是变态杀手,人家还以为山入真的发生什麽不得了的犯罪案件呢 。 结果那三个人只是病死的而已吧? 尾崎院长就是这麽说的没错,当时他还在现场验屍呢。 那就错不了了。一下子发现三个人的屍体,也难怪村民会惊惶失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确有些反应过度了。 我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过倒不是因为三个人突然去世的关系。山入是个孤立的深山部落,唯一的三个居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旦生了什麽病,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搞不好化成一堆白骨还没人发现呢。若不是村子里的人刚好要去送讣闻,说不定屍体直到现在还躺在那里。 说的也是。 村子里以老年人口居多,相关措施却总是付之阙如,我觉得这是一大问题。为了照顾老人家的生活,村子里应该建立老人养护连络网才对。即使在以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里,老人家也是被孤立的一群,这些无生产力的老人往往被视为无用的废物,人际关系自然会逐渐薄弱,所以在将他们纳入社福利制度之前,应该协助他们重返社会。 社会上好像类似的组织,比如说老人会或是独居老人之友等等。 总是不够完善。 小梓点点头。 山入事件是个发人深省的案例,可是对村民来说,它已经是过去式了。很难想像村民对於同一个村子的乡亲居然如此薄情。 对啊,我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更紧密才对。 山入位处偏僻,地理环境也是造成疏离感的原因。我不懂的是为什麽只是几个人搬进村子,村民就将山入事件划上句号。 先是大老远的将豪宅移建过来,然後又是趁着三更半夜的时候搬家,话题性可不比山入事件逊色呢。 不过我倒是没听说有谁见过新邻居。 我是听说过有人见过啦,至於是谁就不太清楚了。 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麽。结城叹了口气。既然都已经搬过来了,就应该跟村子里的人打声招呼才对。这个村子已经够小了,还要把自己关在那栋豪宅里面,一副不把周围的人看在眼里的模样。 就是说啊。 夏野一边听着父母的对话,一边将使用过的玻璃杯清洗乾净。就在打算走出厨房的时候,耳边传来父亲问他是否要出门的声音。夏野也没回过头来,只是随口答应一声。 我去武藤家一趟。 外头还是令人心浮气躁的大晴天。走在艳阳之下的夏野有种想要逃离一切的冲动。 山入的老人家被孤立在深山之中,也被其他村民排除在外,这点是不争的事实。没有人与他们联系频繁,也没有人去探望他们,直到死了好几天之後,才被人发现。 可是那些老人应该知道自己早就被孤立了,也应该了解被其他村民排除在外,更应该明白山入本来就是个地处偏僻的部落,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状况。虽然如此,他们却还是选择住在山入。 既然害怕会被孤立,就应该想办法让自己不被孤立。母亲说的没错,村子里的独居老人早已组成好几个互相照顾的连络网,不想被孤立的话,就应该设法加入其中才对。然而他们却没这麽做,表示他们选择被孤立。如果他们不想被孤立,也一直设法与外界接触,却因为外在条件不许可而办不到,或许还值得旁人的同情,然而山入的条件却没那麽严苛,只要他们愿意,还是能与外界接触。 夏野明白父亲的理想,却不懂父亲为什麽要将选择孤立的人强行置入社会结构。既然当事人自己选择与世隔绝的生活,无论生活再怎麽不便、或是发生怎样的不幸,那都是当事人应该自己负起的责任。如果当事人并未察觉自己已经被孤立的事实,抑或是早已产生危机感、却未采取行动设法改善,甚至是根本没有事先替可能发生的紧急状况设想应变之道,就只能怪那些老人家太愚蠢了。夏野实在不明白为什麽自己的生命安全还要让别人来操心。 这就叫做多管闲事。 夏野真的有这种感觉。既然想当个蠢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这也是他们的选择。更何况那些老人家搞不好早就了解己身的状况,却依然做出自我孤立的决定。有些人惊讶於三名被孤立的老人家在临死之前也不向外界求援,可是夏野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对於那三个老人家来说,外场这个村子以及住在外场的人,早就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奇怪的是,在满天飞的谣言当中,夏野偏偏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那户人家何尝不是如此?) 夏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兼正的豪宅在翠绿的山腰中展现慑人的威仪。 刚搬进来的新住户到底要不要跟邻居打招呼,夏野觉得那是个人自由。想要融入村子里的生活、积极的与村民展开互动是一种选择,喜欢乡村生活的恬静、不想涉足复杂的人际关系当然也是另一种选择。 (真是莫名其妙。) 夏野总是觉得父亲认为自己是站在正义与公理这一边,然而他虽然自命为自由与人权的庇护者,却总是忽视儿子的自由意志。父亲认为愚不可及的事物,夏野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这种权威式的管教方法对他的心灵造成莫大的伤害,然而父亲却丝毫没有察觉。 叹了一口长气的夏野来到武藤家的门前。正当他打算从廊缘窥伺屋内的情况时,上面突然传来说话声。 唷! 武藤保从二楼的窗户向他挥手。夏野点点头,自行进入屋内,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小保的房间热得跟蒸笼一样,而且阿彻和村迫正雄也在房内,人口密度相当高。三人全都赤裸着上半身频频拭汗,可见房间里面多麽闷热了。 这里是桑拿吗? 夏野的抱怨让小保露出苦笑。 流流汗才健康嘛,就别挑剔那麽多啦。你在大城市的时候,可是要花钱才能洗桑拿呢。 没人肯花钱洗这种汗臭味十足的桑拿吧?大城市的竞争可是很激烈的呢。 算你厉害。小保朝着夏野踢了一脚。 对了,你听说了没有? 小保兴致盎然的表情让夏野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是兼正?我知道他们已经搬来了啦。 小保笑了出来。 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早就失去新闻价值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昨天跑到正雄家去。 什麽? 正雄露出笑容,表情十分得意。 兼正家的年轻人跑到我家,问我们有没有在做宅配。 夏野吁了口气。正雄家是米店,刚搬来的人跑来问这种问题一点也不奇怪。 这种事没什麽好得意的吧? 正雄表情一变,显得有些不高兴。 我又没炫耀的意思。 是吗?占据窗边位置的夏野以双手撑住脸颊。我看大家好像都缺话题似的。几个老人家死了也在那边议论纷纷,刚搬来的人不过跑到店里露个脸,就好像天大的事情一样到处炫耀。 夏野的与其仿佛在嘲讽正雄没见过世面,正雄不禁怒从中来。 对啦对啦,我们乡下人没你们都市人懂得多啦。 夏野摇了摇头。 有自卑感的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正雄的脸色更难看了,一旁的小保却笑得合不拢嘴,直嚷着夏野说的没错。正雄看着乐不可支的小保,他不懂小保在笑什麽,更不懂被人当成傻瓜的小保为什麽不生气。阿彻和小保的这种态度只会让夏野愈来愈嚣张而已,既然他已经是外场的人了,就应该以外场的习俗约束他才对。 你好像比我还大上几岁似的。 正雄的弦外之音是在警告年纪比较小的夏野不要太过嚣张,然而夏野却故意装迷糊 。 谁叫你空长年纪不长智慧。 正雄恶狠狠的瞪着夏野,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破口大的冲动压抑下来。这小子就是这麽惹人厌。正雄握紧双拳站了起来,小保依然以状况外的表情抬头看着他。 上厕所啊? 我要回家了,这里的空气糟得让人待不住。 正雄看了夏野一眼,抓起衬衫故意踏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来。坐在窗户边的夏野看着气冲冲的正雄离开房间。 他有问题啊? 阿彻苦笑不已。 谁叫你浇了正雄一头冷水。 看见新搬来的人有什麽好稀奇的,犯不着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吧? 这就叫作交际,懂吗?就算没有兴趣,也不应该直接表现出来。你这种个性再不改的话,以後出社会可有苦头吃。 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被浇了一头冷水就气冲冲的离开,临走之前还不忘瞪人家一眼,这种人以後出社会就不会吃苦头吗? 阿彻一手扶住前额,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他自己也需要检讨啦。正雄这个人比较任性,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就会臭着一张脸。 哼。 他在所有兄弟姊妹当中是最小的一个,而且哥哥的年纪又比他大很多。 差几岁啊? 宗贵先生今年几岁啦?记得好像已经三十五、六岁了吧?二哥的年纪跟大哥差不多,算一算至少也差了十五岁以上。 十七岁啦。一旁的小保插口。正雄的妈妈在世的时候总是特别宠他,所以他只要一不如意就会乱发脾气。 莫名其妙。 或许吧。阿彻苦笑,正雄的心态或许真的不太平衡。两个哥哥都十分争气,村子里的人又喜欢拿他跟两个哥哥做比较,他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再说正雄从小就在父母的溺爱当中长大,更缺乏接受批评的雅量。 我不是说正雄,而是说你们两个莫名其妙。 喂喂喂。 独生子比较任性、或是年纪差距大的麽子比较容易受到父母的溺爱,这都是泛泛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即使生长环境相同,也不会塑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你们不去探究个人差异,却相信那种泛泛的说法,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麽? 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小保叹了口气。 我们可是站在你这边呢,你居然还说我们莫名其妙。 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就叫作站在我这边吗?我不需要这种阴险的朋友。 你这种个性再不改的话,迟早会被人修理。 有胆子修理我就尽管来吧,我才不会害怕呢。 真是服了你。阿彻放声大笑。姑且不论夏野的观念到底正不正确,普天之下敢如此畅所欲言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而已。而这也就是夏野之所以是夏野的魅力所在。 夏野意兴阑珊的看着窗外,视线刚好落在兼正的豪宅。 搬到这种乡下地方干嘛,真是闲得没事干。 好像是女主人和女儿的身体不好,所以才搬到这里来静养。这是正雄刚刚说的。 原来如此。夏野叹了口气。 若不是为了静养,他们也不会搬来了。 找到合理解释的夏野却难掩内心的空虚。他所欠缺的就是这种合理的解释。夏野与村子既没有地缘关系,跟村民也没有血缘关系,更找不到非融入村子不可的理由。唯一的解释就是奉父母之命搬迁至此,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夏野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在这里,只知道自己被外场束缚,而且这种束缚又是还会变本加厉。夏野必须设法摆脱看不见的束缚,否则恐怕永远都无法离开外场。 他们不是你的同志。 阿彻仿佛看穿了夏野的心思,这句话刺得他不由得皱起双眉。 我不需要什麽同志。你倒是很冷静,不愧是成熟的大人。 没什麽好兴奋的嘛,毕竟他们跟我们又没关系。 哦? 住在那种豪宅的人多半都会瞧不起人,怎麽可能跟邻居打交道?再说我也不想认识他们。如果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们的女儿才十三岁而已。 最後那句才是真心话吧? 阿彻微笑。 我看他们也没打算跟其他人来往,村民似乎也不怎麽想跟他们扯上关系,所以往後应该没什麽交集才对。 夏野也跟着笑了。 说的也是。 加奈美,听说第一个跟兼正的人打过照面的,就是你啊? 每个进入店里的客人一开口就是说这个,矢野加奈美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心想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了。推开店门走进来的田中佐知子与清水宽子分据吧台左右,以期待万分的眼神看着加奈美。她们期待的心情加奈美不是不懂,只是这几天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让她真的感到十分厌烦。 禁不住佐知子和宽子的频频劝诱,加奈美只好又将兼正的人当时向她问路的情况重新述一遍。在一旁默默洗着碗盘的元子显得十分紧张,加奈美知道元子感到些许不安,对外地人根深蒂固的恐惧感让她全身上下都僵硬了起来。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元子就对孩子们的安危感到十分焦虑,甚至有十分严重的神经质倾向。印象中以前的元子并不如此,至少在自己嫁到别的地方生活的那段期间,元子从来不会为了这个问题神经紧张。不过当时自己顶多也是跟元子通通电话,并不像现在几乎天天与她见面,所以有可能是这种倾向当时并未显露出来也说不定。然而刚离婚之後回到村子的那段时间,加奈美可以确定当时的元子比现在要开朗多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焦虑占据了元子心头,让元子的神经质倾向一年比一年严重。 加奈美随口敷衍想要知道更多内情的佐知子和宽子,这时洗完碗盘的元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连忙取下围裙叠好。 加奈美,我该回去准备晚餐了。 加奈美点头微笑,向自己的闺中密友道别。元子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等到元子走出店门口之後,加奈美看着吧台前的佐知子和宽子。 别在她面前提起兼正的事,元子对兼正的人十分敏感。 宽子睁大眼睛。 敏感?为什麽? 加奈美不想多说什麽,跟她们解释元子心中的不安可是一项十分浩大的工程。 不为什麽。加奈美露出微笑。前阵子元子的孩子不是被车撞到吗?有人在怀疑那辆肇事逃逸的车子是不是兼正之家的呢。 真的吗? 这当然只是传言而已,那是兼正之家的人根本还没搬来呢。幸好那孩子只是被擦撞而已,没什麽大碍,否则事情可就闹大了。再说肇事逃逸的凶手虽然应该不是兼正的人,却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与兼正无关,因此元子才会一直对兼正的人耿耿於怀。 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真是难为她了。 还好啦。加奈美含糊其词。 兼正真是过分。佐知子有些义愤填膺。既然村子里有这种传言,他们就更应该站出来向村民解释才对。 我想他们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的焦点吧。 不管怎麽说,刚搬来的人本来就应该跟左邻右舍打招呼才对,哪有一直窝在家里不出来的。他们愈是不合群,村子里的人就愈是感到不安,应该找个人去数落他们一顿才对。 宽子笑了出来。 又不是彼此熟识已久,这种事谁做得出来啊?今天要你去数落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想你大概也骂不出口吧? 找个 理由去拜访他们不就得了,比如说请他们填写互助会的基本资料之类的。这样子应该就不会太过突兀了吧? 佐知子的说法显然刺激了宽子的好奇心,脸上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个主意不错。 加奈美觉得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却没有多说什麽。她能体会佐知子和宽子的好奇。在那种地方盖那种房子本来就会引起村民的好奇心,於情於理屋主都应该满足村民某种程度的窥伺。 听说屋主有个女儿,不如找中外场家长会的人一起去吧。反正以後一样要念村子里的小学,要不就是国中。 我听说屋主的女儿体弱多病,已经好几年没上学了呢。 加奈美看着宽子,脸上的表情有些讶异。 真的吗? 是啊,听说有个看似仆役的年轻男子跑到村迫米店说的,而且我刚刚去买东西的时候碰到智寿子,她也说男主人特地请了一个家庭医生就近照顾呢。什麽病我是不晓得啦,听说是相当难缠的遗传疾病,妈妈和女儿都患有那种怪病。 真令人同情。难怪他们会搬到这种乡下地方。 就是说啊。 佐知子略作思考之後,突然想起一个好点子。 不如这样吧。我们跟家长会的人一起去拜访他们,然後表示家长会愿意协助女儿到学校上课。你们觉得这个理由怎样? 嗯,说的好。宽子点头赞同。这种事真的要先问一下比较好。如果真要上学的话,说不定需要其他人的协助呢。 就是说嘛。我去问问中外场的小池先生,请他跟我们去一趟好了。 看着频频点头的宽子,加奈美不由得在内心叹息。村民的好奇心固然是屋主点燃的,不过加奈美还真有点同情屋主的处境。看来那一家人的耳根恐怕好一阵都不得清静了。 清水惠走在蝉鸣刺耳的小路上。 沿着西山的山脊从下外场经由中外场一路通往门前的羊肠小径,小惠原本以为走到这里就不会遇见熟人了,想不到还是差点被认识的村民逮个正着。跟无所事事的老人家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对小惠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她早就猜得出来那些老人家会聊些什麽,除了前几天有人搬进来之外,绝对不会有第二种话题。要不就是聊些山入部落的三人死於非命的事情,然後再以老卖老的训诫小惠一番。 (这种事有什麽好讲的。) 人最後总是难逃一死,村子里的老人又特别多。每天总会有几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不是死在村子里,所以眼不见为净罢了。 大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山入部落就此消失了,然而小惠却认为山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若不是发生那种事,大家几乎都快忘了外场还有那个叫作山入的部落。她实在不明白那些大人到底在大惊小怪什麽。 刚听说山入出人命的时候,小惠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整天就盯着电视和报纸,深怕会出现什麽意想不到的变化。然而整个事件却没有戏剧性的转变,电视和报纸也当成地方性的社会事件来处理,根本没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原来大家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村子里的人一谈起这件事,嘴巴上总是挂着同情或者可怜的字眼,事实上却没有半个人真的觉得那三人的遭遇十分可怜。可是当小惠表明自己没兴趣的时候,对方却又会露出鄙夷的神情。 (莫名其妙的村子。) 小惠只觉得村民的观念实在很奇怪,为什麽要去关心跟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呢?即便跟当事人没有什麽交情,也要装出一副数十年老友的模样,小惠真的很想大声的问他们,这件事跟你们有什麽关系? (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惠不觉得那件事与自己有关,不过另一件事就不一样了。 来到转角的小惠遥望上坡道的尽头。前天半夜有人看见卡车开进去的传言,已经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至今却没有人看过屋子里的人。至少小惠一路上所碰到的人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知道当初到底是谁见过他们。屋子里的人非但没挨家挨户的向村民打招呼,甚至连走出家门熟悉周遭环境的动作也没有。他们可能正在忙着整理行李,不过也有可能根本没跟村民打交道的打算,因此小惠至今仍未听到任何跟屋主有关的消息。 在令人感到无趣的村子里面,那户人家算是唯一让小惠感到有意义的存在。虽然小惠就与其他人一样都跟那户人家扯不上关系,可是在她的心中,还是有着说不出来的期待。 她畏惧失望。她不愿意去想像大老远从外地搬来的人其实就跟普通人没什麽两样的情景,也不愿意去想像那户人家之所以足不出户,是因为对她没什麽兴趣的结果。 (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小惠一边直盯着上坡道的尽头,一边喃喃自语。她喜欢那间屋子,所以觉得自己也会喜欢屋子里的人。相反的,她也希望屋子里的人能够接纳自己。 (难道不是吗?) 就在小惠编织美丽的幻想时,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小惠。 回头一看,声音的来源是正在遛狗的小薰。发现小惠注意到自己之後,小薰立刻朝着她挥挥手。小薰身边的狗是只长相滑稽的杂种狗,而且还取了一个叫作拉布的菜市场名字。 (那户人家如果有养狗的话,一定是威风凛凛的西洋犬。) 小惠依依不舍的看了身後的豪宅一眼。 今天好热喔,出来散步啊?小薰说完之後,顺着小惠的视线往上看去。你找那户人家有事吗? 怎麽可能。 小惠快步离开坡道,脸上的表情带着几丝羞赧。她打量着急忙从身後跟上来的小薰。 (真是没品味,居然用橡皮筋来绑头发,绑个蝴蝶结不是很好吗?出门之前也不懂得打扮自己,竟然穿件t恤套双拖鞋就跑出来了。) 小薰比小惠小一岁,家就住在附近,两人的母亲彼此熟识。她们之前就读同一所国中,今年小惠升上高中之後,小薰就独自被留在国中,不过每天早上还是会来找小惠一起上学。虽然小惠并未要求小薰每天来找她上学,然而小薰每天早上都惠准时找小惠报到,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当小惠东摸西摸不肯出门的时候,小薰还会丢下一句不等你了,然後继续在玄关等她。小惠觉得嘟着嘴巴的小薰真的很像她自己养的狗。 小薰似乎说什麽都要跟小惠一起上学。从村子里坐公车到邻村的高中也要三十分钟,就读国中的小薰根本不必要那麽早出门。可是小薰却不觉得辛苦,还说早点到学校可以先预习今天要上的课,这种无意义的体贴让小惠觉得不可置信。 听说已经有人搬进去了。 小惠点点头。信步而行的小薰不时回头看着坡道上方的豪宅。从两人的位置往上看去,豪宅的大门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二楼和屋顶孤独的耸立在坡道尽头。小惠只觉得看不见大门的豪宅似乎被人玷污了。 听说屋主有个女儿。 小惠不由得停下脚步。 女儿? 小薰点点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比我还小个几岁,大概是小学六年级或是国一吧。 小惠的心情有些复杂。屋主有个女儿的消息固然令她欣喜万分,却没想到年纪竟然比自己小。而且一想到小薰比自己更早知道这个消息,内心顿时不是滋味。 哦。 那户人家只有三个人而已,这於是我从邻居那里听来的。 哦然後呢? 然後什麽? 都是些怎样的人啊。 小薰摇 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我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哪会知道那麽多啊。再说我对那户人家又没什麽兴趣,听一听自然就走开了。 没有兴趣? 小惠十分惊讶,不过小薰的表情却比她更惊讶。 你对那户人家有兴趣啊? 那当然。 他们全都是怪人呢。 怪人?为什麽? 小惠咄咄逼人的口气让小薰瞪大了眼睛。小薰念幼稚园的时候就认识小惠了,有时却会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朋友十分冷漠无情,就像现在一样。 这他们不是趁三更半夜的时候搬来的吗?正常人哪会挑那种时间搬家。 搞不好他们临时有事也说不定。 小薰不置可否。 而且那栋房子也很奇怪。 哪里奇怪? 不像是外场的房子。 那是因为外场的房子太老土的关系。 小薰觉得在乡下地方盖一栋那麽豪华的建筑相当奇怪,不过小惠却不这麽认为。 房子看起来又很阴森小薰才刚说完,小惠马上报以冷峻又带着一丝轻蔑的眼神。住在里面的感觉一定很糟糕。 又不是你要住的,管那麽多干嘛。 小惠丢下这句话之後,就头也不回的快步往前走去。 怎麽啦?又跟妈妈吵架啦? 小惠别了小薰一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往回走的小薰呆立当场,认识小惠已经十多年了,她实在摸不清这个朋友的脾气。 小薰叹了口气,望着蹲在脚边直喘气的拉布。 小惠到底是怎麽了? 拉布打了个大哈欠,似乎对主人的问题不感兴趣。 忿忿然的小惠一路爬上坡道,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乡巴佬了。 无聊,无聊,无聊。 没品味的居民,没品味的村子,最夸张的是他们居然一点都不引以为耻,甚至还颇为自尊。 那栋建筑不像外场的房子,村民不先检讨自己的房子多麽老旧,竟然嫌那栋建筑跟整个村子格格不入,就像在嘲笑去杂货店买个东西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惠一样。 (那栋房子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人是你们才对。) 穿着家居服,套双拖鞋就出来遛狗,这种不重视仪容的行为,就是将外头当成自家庭院的最佳证明。整个村子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将其他村民当成自己的亲戚,久而久之,自然就会失去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礼仪,随随便便进出别人的家里、任意批评别人的生活,仿佛自己是当事人的家人一样。 (我讨厌这种村子。) 然而小惠却被囚禁在村子里面,哪里也不能去。再过几年之後,她势必会在村子里找份工作,然後跟村子里的人结婚,从此成为村子的一部分。这是小惠最不愿意见到的恶梦。 她想念大学,她想去大城市找工作,可是家人以及邻居却齐声反对,他们认为女孩子就应该待在家里。 (莫名其妙。) 心中的愤怒驱使小惠拼命往上爬,等到她抬起头来想要喘口气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的大门有些异样。 坡道在豪宅前面转了个大弯,面向坡道的大门就像挡住了小惠的去路一样。白色的围墙、砖瓦砌成的门柱、镶着金属饰品的门扉,小惠发现挡住她去路,遮蔽她视野的这扇大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门缝大概只有五公分宽,透过门缝可以隐约瞧见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庭院。小惠看见从大门想内延伸的石阶、枝桠交错的庭树、以及耸立在庭院深处的石墙。 蹑手蹑脚走上坡道的小惠感觉得到自己鼓动不已的心跳,她透过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况,慢慢的走向前去。向外开启的门缝细得令人难以察觉,开在石壁上的一楼窗户已经卸下了挡雨板,小惠隐隐约约的看见窗户内侧的白色窗帘也被拉开了。屋子里面点满了灯火,屋内摆设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惠屏息前进。来到门前的时候,山风将门扉吹得前後摇晃。小惠将一边的门扉往内推,只见门扉在石阶上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无声无息的向後滑开。 屏住呼吸的小惠慢慢接近大门,就像被门扉开启的动作吸引过去一样。 第六章 小薰家的电话响起。当时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左右,全家人吃完晚饭之後,正在客厅看电视。 接起电话的母亲跟对方讲了几句话之後,转头向坐在客厅看着电视的小薰问话,语气有些不太自然。 小薰,你今天有没有碰到小惠? 小薰点点头。 有啊,傍晚带拉布出去散步的时候。 小惠到现在还没回家,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小薰摇摇头。 不太清楚。 这就怪了,该不会跑去沟边町了吧。 小惠今天打扮得十分漂亮,不过这是她向来的习惯,小薰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出远门。看她的样子似乎不太像是要到村子之外的地方,否则也不会跟着自己说完话之後,就爬上坡道。 小薰不由得吞下一口唾液。 我在门前遇见她 可是小薰却不知道该不该将她爬上坡道的事说出去。那个坡道有个小惠的秘密,除了她本人之外,只有小薰知道。从坡道途中进入树林,一路走下山坡之後,可以通往位於中外场山脚附近的一户人家的後门。今年过完年之後,小惠就经常造访位於中外场山脚的那户人家,然後从後门痴痴的望着某扇窗户。 小薰将话尾吞进肚子里。这个秘密不能让母亲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母亲随口答应一声,又重新拿起话筒。在一旁看电视的弟弟立刻爬到小薰的身边。 小惠失踪啦? 弟弟小昭还是个念国一的小鬼头,非但不叫小薰姐姐,连小惠都直呼其名。 不要胡说八道,她只是比较晚回家而已。 也未免太晚了吧? 弟弟的回答让小薰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九点十七分。 就算是跑到结城夏野的家,这麽晚了也早该回来了。小薰碰到小惠的时候才下午五点,很难想像小惠躲在草丛里面忍受着蚊虫的叮咬,痴痴的望着那扇窗户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模样。 该不会出事了吧? 小昭意有所指的语气让小薰感到些许的不安。前阵子山入才发现三具死状凄惨的屍体,虽然小薰听说那三个老人家是油尽灯枯自然死亡的,心里难免还是有些疙瘩。 小薰提高嗓门。 妈妈,小惠爬上兼正之家前面的坡道了。 母亲回过身来向小薰点点头,将讯息传达给电话另一端的人。 电话铃声响起,大川请正在吧台饮酒作乐的客人降低音量,将话筒拿起。电话的另一端是消防团的团长安森德次郎。 大川先生,你认识下外场清水家的女儿吗? 知道。大川与清水没什麽特别的交情,不过清水家的女儿跟自己的二儿子同年,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 听说那孩子到现在还没回家。 什麽?皱起眉头的大川朝着店里的时钟看了两眼。九点半。现在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要不是眼前这群醉鬼赖着不肯走,大川早就准备休息了。都已经这麽晚了 可不是吗?那孩子似乎跑到西山去了,最近村子里出了那麽多事,孩子的父母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想似乎有搜山的必要。 大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川隶属於消防团,不过是外场部落的班长,他实在不愿意为了下外场的女孩子出去搜山。更何况这群醉鬼害得自己连吃晚饭的时间也没有,饥肠辘辘的他更不想在这种时间出门。 大概跑到哪玩了吧?说不定跑去跟男朋友约会,结果忘了时间。我不是不愿意搜山啦,只是那孩子看起来就是很会玩的样子,只怕我们白忙一场而已。 松尾老板也这麽说。电话另一端的德次郎似乎笑得很尴尬。松尾诚二是下外场的班长。可是孩子的父母这麽担心,实在是於心不忍哪,就请大川老板帮个忙吧。对了,来的时候请顺便送三箱啤酒到指挥所,就算我请客好了。 大川苦笑不已,德次郎的交际手腕实在高明。 好吧,咱们指挥所见。 挂上电话之後,吧台的酒客们兴致盎然的看着大川。 谁失踪啦? 率先发难的是伊藤郁美。她已经是大川酒店的常客了,不过大川从来没看她付过酒钱,都是别人请她喝的酒。 下外场清水家的女儿,好像叫作小惠。 天啊。郁美惊呼一声,听起来却有点像在欢呼。大川用鼻子哼了一声,对着二楼大声叫喊。 笃志,你给我下来! 隔了好一阵子,儿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下来。 动作快点,搜山啦! 为什麽我也要去? 罗嗦!问那麽多干嘛!大川怒叱儿子。跟老二和女儿比较起来,笃志这个孩子实在没什麽出息,然而他毕竟是大川家的长子,总有一天要继承这间酒店,说不定消防团的工作也会落到他的头上,因此只要碰到需要人手的时候,大川总是会把儿子带在身边。 怎麽回事啊?女儿瑞惠从客厅探出头来,听到小惠失踪的消息之後,担心之情全写在脸上。老二小丰也一脸紧张的模样。 我也去帮忙吧。 大川本来没打算叫老二也去帮忙,听到小丰这麽一说,顿时改变了注意。搜山所需的人手是愈多愈好,既然他有心帮忙,让他体验一下也未尝不可。 好,你快去准备一下。我们要到深山里面找人,记得换上长袖的衣服,还要戴上手套。 小丰答应一声,立刻跑回二楼。这时大川看到笃志摆着一张臭脸站在前面,不由得又开始骂起人来。 你也要去,还不快去准备!顺便搬三箱啤酒上车,等一下送到指挥所! 长谷川将开关一扭,门口上方类似油灯的电灯顿时熄灭。以为老板准备打烊的结城连忙寻找口袋里的钱包,长谷川却笑着告诉他不必急着走,然後就将店里播放的音乐换成节奏蓝调,端起一杯加了冰块的洋酒坐在吧台前方。 对我来说,这间咖啡厅现在才开始营业呢。 长谷川摇摇手中的酒杯,妻子千代美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该走了。广泽先生,我老公就交给你了,可别让他喝太多喔。 交代完毕之後,千代美朝着结城他们嫣然一笑,解开腰间的围裙,走进厨房旁边的小房间略为收拾之後,就挥挥手离开了。长谷川住在水口,就在小溪的另一边。 咖啡厅里面只剩下广泽和结城,以及同一条街上的田代书店的老板田代正纪。自从後藤田秀司的葬礼结束之後,结城就常常光顾这家叫作creole的咖啡厅,久而久之已经成为这里的熟客了。以creole为根据地的熟客都有一种共通的特质,结城觉得店里的气氛让他感到十分自在。 长谷川才刚坐下没多久,妻子千代美又走了进来。 忘了带东西啦? 千代美朝着丈夫摇摇头。 今天有没有人见过清水家的小惠? 长谷川摇摇头,看着结城他们。田代和广泽也跟着摇头,结城连清水惠是何许人物都不认识,更别说是见过她了。结城望着千代美。 是不是常常到这来的清水先生?任职於日本航空的那位? 嗯,小惠就是那位清水先生的女儿,今年高一。这麽说来,她跟结城先生的儿子同年嘛。 没错。广泽点点头。 他们念同一所学校,印象中好像还是同班同学呢。难道小惠出了什麽事吗? 千代美点点头。 听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清水夫妇正在派出所,那里还聚集了好多人呢。 搜山? 田代的语调有点僵硬。 好像是吧,都已经这麽晚了。有人看到她爬上 西山,大家都在担心她会不会出了什麽事。 结城看着广泽他们。 那一带的山区这麽危险吗? 山区本身是没什麽危险,不过若是在山入以北迷路,找起来就有点麻烦了。除此以外,神社後方也是危险地带,一个不小心就会跑进地狱穴。 地狱穴? 广泽指向东方。 河的对岸不是有间神社吗?神社後方的悬崖有个被称为地狱穴的横坑。 哦 地狱穴是两块岩盘之间又细又长的裂缝,没人知道到底有多深。入口处有个小小的祠堂,据说洞穴里面有好几条岔路,每条岔路都深得很,感觉就像是直通地狱一样,所以才叫作地狱穴。 进不去吗? 嗯。地狱穴应该是从神社後方的山壁一路延伸到东山山腰的裂缝,洞穴上方岩盘较浅的地方开了一个洞。不过那一带是神社的圣地,一般人不敢随便进入森林,所以虽然那里有个入口,却还是没人进入过地狱穴。 小惠应该不会跑到那里吧?最後看到她的人说她沿着兼正前面的坡道一路走上去呢。 那就应该不是迷路了。西山的山脊有条林道,只要没跨越林道跑到山脊的另一边,就还算是在村子里面。 长谷川对田代的说法有些质疑。 万一她穿过林道,跑到山脊的另一边呢? 广泽摇摇头。 那里有一条沿着林道铺设的高压电缆,就算她真的迷失方向,只要看到林道旁边的电塔,就知道应该往哪走才对。她在村子里住那麽久,应该还不至於搞错。我担心的是她可能受了伤,最近那里又有不少野狗出没,实在很危险。 高见先生他们也这麽说,所以才会召集各部落的消防团准备搜山。 清水先生现在一定心急如焚。长谷川说完之後站了起来。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我要去帮忙搜山。 我也一起去。广泽话才刚出口,结城和田代也跟着站了起来。结城跟清水有数面之缘,加上失踪的小惠又是儿子的同班同学,结城觉得自己不应该置身事外。 出诊回来的敏夫看到停车场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将公事包放在准备室,回到自家略事休息的敏夫果然在家中看到妻子的身影。 怎麽跑回来了? 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恭子朝着敏夫无力的摆摆手。 後天就是盂兰盆节了,我能不回来吗? 敏夫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老妈叫你回来的? 除了她还会有谁。我本想十三日再回来,结果在电话里面被她臭了一顿,说什麽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不准我盂兰盆节当天才回来。盂兰盆节到底要准备什麽?我实在是搞不懂。 你问错人了吧?说不定老妈只是好一阵子没见到你,有点想你而已。 那可真是不敢当啊。恭子叹了一口气,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敏夫在内心表示同感。 妈妈的脾气好像比以前更暴躁了。 自从兼正搬来之後,老妈的脸色就没有一天好看的。 咦?恭子往前探出身子。总算搬来啦? 嗯,前天的事吧。老妈压根就不希望他们搬来,这两天一直把气出在别人身上。 恭子往沙发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叹。 真想立刻跑回沟边町。 那就立刻回去啊。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妈妈电话骚扰。 说的也是。敏夫叹息。孝江不喜欢恭子这个媳妇,动不动就在大家面前数落媳妇的不是。敏夫为了息事宁人,才会让妻子搬到沟边町居住,想不到孝江对儿子的苦心也有意见。既然这麽不喜欢恭子,乾脆把她休了算了,敏夫有时会以开玩笑的口吻消遣孝江;然而心高气傲的孝江却认为离婚是件不名誉的丑事,说什麽都不肯让敏夫跟恭子离婚。反正不管敏夫和恭子再怎麽做,孝江总是觉得不满意就对了。 就在夫妇俩对望叹息的时候,孝江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睡衣的孝江似乎才刚洗完澡。 你回来啦。 嗯。敏夫以手肘碰触穿着迷你裙懒洋洋的斜躺在沙发上面的妻子,恭子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的端正坐姿。 等了那麽久也等不到你,所以我就先去洗澡了。 敏夫随口答应。面无表情的孝江挑了一张沙发坐了下来,客厅里凝重的气氛让敏夫恨不得夺门而逃。这时急促的电铃声救了敏夫。 这麽晚了会是谁啊? 敏夫站了起来,向眉头紧蹙的孝江比了个手势。 我去就好,说不定是急患。 说完之後,敏夫忙不迭的走出客厅,来到玄关之前。 派出所的高见警官站在玄关,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他一见到敏夫,马上就问有没有见到清水惠。 敏夫摇摇头,印象中小惠是个动不动就吵着要来看医生的神经质少女,不过自从放暑假之後,倒是还没见过她。 小惠出了什麽事吗? 她失踪了。今天下午出门之後,直到现在还没回家。 敏夫看了手表一眼。十点半。 这麽晚了还没回家?有没有跟家人连络? 没有。村子里有人看到小惠在傍晚的时候爬上兼正前面的坡道,之後就下落不明了。 真令人担心。 对都市人来说,十点半还没回家十分稀松平常,然而村子里的女孩子却不会在这麽晚的时间出外晃荡。就算到了别的地方去玩,也会赶在吃晚饭之前回来,即使赶不回来,也会事先打个电话通知家人。 希望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有没有连络消防团? 已经通知他们了。最近这一带有不少野狗出没,这阵子又一连出了那麽多事情,清水先生整张脸都绿了。消防团正在讨论要不要动员大夥前去搜山。 我也去帮忙。 敏夫才刚准备出门,背後就传来一阵叱喝声。 开什麽玩笑! 敏夫转过身,发现披着一件外衣的孝江站在身後瞄着高见,眼神十分犀利。 这件事与我们无关,用不着跟其他人瞎搅和。高见警官,你有没有搞错啊? 高见低下了头,就跟恶作剧被逮个正着的小孩一样的狼狈。 敏夫可是尾崎医院的院长。身为一个院长,怎麽可以让医院唱空城计呢?敏夫不在的时候,万一需要急诊的病患被送了进来,你叫谁出去看诊?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是不好意思 高见显得十分惶恐。 若是来请教敏夫的意见,那倒还说得过去,想不到你居然要敏夫去帮忙搜山。尾崎家是何等身份,这点小事还轮不到我们出马。 老夫人,您误会了,我只是来问尾崎院长有没有见过小惠而已。这麽晚了还前来打搅,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高见忙不迭的低头致歉,抬起头来,只看到敏夫脸上挂着充满歉意的苦笑。他背对着孝江向高见比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会意过来的高见报以尽在不言中的微笑。 老夫人,您请休息,我这就告辞了。 再度鞠躬行礼之後,高见连忙走出尾崎家的大门。 一切正如神谕所示,他被赶下山丘,漂泊于荒野之中。 在他的主观意识当中,身旁的屍鬼无疑是诅咒的代名词,弟弟的屍骸更是罪孽的铁证。即使再怎麽不愿,他也不得不带着弟弟流浪在寸草不生的冻原之上。 邪灵叫嚣的黑夜,他只能不发一语的从众多鬼火身边垂首而过。化为屍鬼的弟弟始终占据着视野的一角,他踩着红褐色的冰冷尘土缓步向前。 终於,邪灵们充满 揶揄的喧哗逐渐远去,大地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之下。泥土的微粒在拂晓的温暖之下露出清晰的纹路,这时他才发现身旁的气息逐渐远去。最後终於消失不见。 一望无际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邪灵失去了踪迹,弟弟也消失了身影。 举目所见尽是荒芜的冻原,以及阴沈的天际。黑褐色的起伏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黝黑的乌云低垂,仿佛沾满泥水的绵羊。曙光照在阴森诡异起伏不定的云层之上,在地面留下一块块不祥的阴影。 大地的起伏死气沈沈的头尾相连,天际的乌云生气盎然的蠢蠢欲动,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狭长间隙彷徨流浪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之後,他依然看得到身後翠绿的山丘。阴森的乌云在山丘上方形成漩涡状的缝隙,灿烂的阳光毫不留情的从缝隙当中洒落一地。 即使走得再远,耀眼的光柱还是让他清楚的看见翠绿的山丘、耸立在山丘之上的城墙、甚至是位於丘顶的城市。浮现在黯淡无光之中的乐土令人睁不开眼睛。刺眼的翠绿、刺眼的白色城墙,城市上空还不时出现淡淡的光辉。 那里是他不得归的故乡,是化为屍鬼的弟弟永眠的土地。然而他却只能站在荒野,痴痴的望着遥远的故乡,将自己当成大地的起伏所形成的阴影。 白云、大地、光辉、山丘。他想起在神殿接受审判的情景。 为什麽?智者发问。 以灰色的巨石堆砌而成的大厅 副住持。 浑然忘我的静信立刻被拉回现实世界。刚洗好澡的池边将毛巾挂在颈子上,站在门边对着办公室张望。 对不起,打扰一下。 池边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静信将手中的铅笔搁下。 有事吗? 副住持有没有看到清水家的小惠? 这个嘛静信歪着头思考。清水家是佛寺的信众,不过静信并不常见到小惠,他已经记不得最後一次见到小惠是在什麽地方,甚至是什麽时候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怎麽啦? 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 静信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拿着手电筒的高见就站在寺房的玄关前,跪坐在玄关上的美和子一脸担忧。 晚安。小惠怎麽啦? 啊,真不好意思。副住持不是在工作吗? 不是什麽很重要的工作。听说小惠还没回家是吧? 就是说啊。高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一次,还不是搔着满是汗水的颈子。被太阳晒黑的颈子到处都是红点,大概是被山蚊叮的吧。 最近发生那麽多事情,也难怪大家会这麽担心。 山入事件不是 静信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高见摇摇手。 我知道那三人不是被变态杀人魔杀害的,有些村民还是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就是了。只是那种传言多多少少会让村民感到不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最令人担心的还是野狗,最近不少人都在山里看到野狗四处出没。 嗯。静信点点头。这的确令人担忧。 副住持没见过小惠吗? 静信点点头。皱起双眉的美和子将手靠在脸颊。 你还是去一趟,看看有什麽帮得上忙的地方。 说的也是。高见警官,我们走吧。 静信说走就走的态度反而让高见慌张了起来。 那怎麽敢当,这件事不敢麻烦副住持亲自出马。小惠可能只是迷路了而已,说不定一会就找到了。 高见狼狈的模样让静信感到有点意外。 可是 真的不必麻烦副住持,否则我一定会被村子里的老人家骂得狗血淋头。 说完之後,高见露出苦笑。 其实我刚刚才被尾崎家的老夫人训了一顿,她怪我不该拿这种小事去麻烦尾崎院长。 原来如此。静信也露出同情的苦笑。 所以真的不必麻烦副住持了。 那我去好了。 一旁的池边插话。 池边老弟,可是 高见打算婉拒池边的骇异,不过池边只是笑了一笑。 信众家有麻烦,寺院理应提供协助。再说人手愈多不是愈好吗? 也对。美和子露出微笑。池边,那就麻烦你了。都已经洗完澡还要请你出去找人,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宝贝女儿这麽晚了还没回家,清水先生想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反正我就等着睡觉而已,也没什麽事情要忙的,就出去帮大家找人吧。副住持请继续回去工作,找人的事交给我就好。 感激不尽。 没什麽啦。池边的回答十分爽快。 我马上回去换衣服,等一下就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看着池边跑回位於寺房之间的卧室之後,高见搔搔自己的脑袋。只希望她是跑到朋友家去玩,结果忘了时间而已。 就是说啊。美和子叹了口气。现在都已经这麽晚了,清水先生心里面一定很着急。 可不是吗。这麽晚了还没看到人,而且连通电话都没有,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 美和子歪着头略事思索。 会不会在兼正那里? 什麽?高见张大了嘴巴。静信也以讶异的神情看着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为什麽会冒出这句话。 我说错话了吗?美和子轻轻压住自己的双唇,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兼正的人才刚搬来没多久,或许屋主有个跟小惠年纪相仿的孩子也说不定。最後看到小惠的人不是说她爬上兼正之家前面的坡道吗?搞不好就是碰到兼正的人,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呢。 这麽一说,似乎也有道理。 若真是如此,小惠应该会先打个电话回家才对。就算忘了打电话,兼正的人也会提醒她该打搁电话回家报平安吧? 聊得忘我的时候,怎麽会想到打电话回家呢?再说这种时间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已经很晚了,刚从大城市搬来的他们可不见得会这麽认为,搞不好根本没想到应该提醒小惠打电话回家。 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或许吧。仔细一想,连不回家吃晚饭也不通知家里一声,这的确是说不过去。美和子说完之後,露出腼腆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我听到小惠爬上兼正之家的坡道才会有这些联想。请把我刚刚说的话忘了吧。 哪里哪里。高见笑着回答,脸上却露出有些怀疑的表情。 老夫人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 高见歪着脑袋。 我只听说有人搬来的消息,倒不知道都是些怎样的人。 应该有人见过他们吧? 高见降低音量。 没有人见过,他们好像从来不出门似的。 真的吗? 美和子睁大双眼,表情十分讶异。 是有人见过兼正的年轻仆役,还有人跟他说过话,不过就是没人见过那户人家的家庭成员。他们似乎不想跟左邻右舍打交道,所以我才觉得小惠不太可能在路上碰到他们。 静信有点怀疑高见的说法。桐敷家是前天搬进来的,碰到辰巳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静信觉得高见之所以没听说桐敷家的传言,纯粹是因为他们还没出现在村民面前的关系。 搬进来也不过才两天的时间,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收拾行李,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他们大概没时间出来跟村民交际。不过就算再怎麽忙着收拾,也不可能整整两天都窝在屋子里面,桐敷家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难道他们不想认识外场到底是个怎样的村子吗?难道他们不想认识住家附近的地理环境,就像辰巳一 样吗? 静信陷入思考的同时,换上长袖衬衫和牛仔裤的池边带着手电筒走了出来。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西山一带到处都是手电筒的灯光,此起彼落的呼唤声更将黑夜点缀得好不热闹。 村道沿线都找不到人。 田代话刚说完,一旁的结城频频以手拭汗。入夜之後的气候固然凉爽,在山腰一带爬上爬下的众人却全都热得满头大汗。 手电筒的亮度有限,照不进树林深处。众人沿着道路一次又一次的深入树林,却没有把握每一寸土地都彻彻底底的搜寻过一次。 邻近的山坡传来一阵呼喊。结城原本以为总算找到人了,然而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这样找不是办法,看来非彻彻底底的搜山不可。大家先到丸安的木材堆积场集合。 摇头叹息的广泽率先爬上林道,结城和其他人也跟着走了上去。座落於村子一隅的西山就这麽点大,动员那麽多人力却连一个少女也找不出来,在场的众人全都对西山的辽阔有了全新的认识。 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林道的时候,跟田代并肩而行的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结城看过那个年轻人,记得他姓池边,好像是寺院的僧侣。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在兼正之家的面前。 池边老弟,怎麽啦? 听到广泽的问话,池边顿时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不知道这户人家有没有见过小惠,我看还是去问一下好了。 池边的提议让广泽有些怯步。 都已经这麽晚了。 啊哈哈。池边笑得有些腼腆。寺院的老夫人刚刚跟高见警官说,搞不好小惠在路上碰到这家人,结果聊得忘了时间。 可是 现在都已经这麽晚了,就算小惠真的碰到他们,也早就离开了才对。不过既然小惠爬上这条坡道,搞不好兼正的人看到过她也说不定。 话是没错啦。广泽看着面前这栋阴森的建筑,脸上的表情十分为难。结城十分了解广泽的为难之处。这户人家自从搬来之後,就从未在村子里露面,感觉上似乎不怎麽想跟村民打交道的样子。高耸的围墙让外人无法窥见内部的情况,再加上封闭式的房屋结构,令人产生这户人家似乎想跟其他村民划清界线的联想。在这种时间造访不欢迎外人的屋主,向他询问陌生少女的行踪,也难怪广泽会裹足不前。 就去问问看吧。长谷川说话了。说不定他们真的看见小惠,搞不好还知道小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这种事情可拖延不得,万一小惠不幸受伤的话,更应该尽早把她找出来才对。 广泽点点头,一行人慢慢走近紧闭的大门。门柱旁边有一扇小门,对讲机就设在小门的旁边。如果屋主真的被吵醒,也不必特地跑出来开门,透过对讲机说话就好了。再说现在是非常状况,就算屋主再怎麽孤僻,也应该可以体谅才对。 被大家推为代表的广泽将手指放上对讲机,环顾众人之後,战战兢兢的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四次的时候才听到回应。 哪位? 呃,冒昧打扰了。有件事想请教府上。 村子里有个高中女生失踪了,不知道府上有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子,广泽尽可能的以最简短的方式表达来意。 请稍等片刻。 对讲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十分年轻,广泽心想对方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吧。 小门突然间开启,广泽不由得往後退了两步。拿着手电筒出现在门後的人,就是传言当中的男主角。 让几位久等了。 真不好意思,这麽晚了还来打扰。 哪里哪里。我刚刚询问家里的人,似乎都没见到几位所说的那个女孩子。 广泽叹了口气。 那个女孩子真的爬上了坡道? 是的。最後看见她的人表示她那时正沿着坡道一路走上来。 原来如此。年轻人走出门外,将身後的小门关了起来,朝着十分讶异的广泽露出微笑。 老爷要我一起去帮忙找人,还说女孩子的家人一定很担心呢。 这广泽有些狼狈。这怎麽好意思? 哪儿的话,大家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对了,我叫作辰巳。 敝姓广泽,真是不敢当。 辰巳笑了笑。 不要这麽客气,别嫌我碍手碍脚就好。我对这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还请大家多多帮忙。 众人兵分数路进入山区搜索,结城死命的跟在广泽身後。他跟辰巳和池边分别在一组,三人的共通点就是对山区都不甚熟悉。 原来你是佛寺的人啊。辰巳一边拿着手电筒照亮四周,一边跟池边聊天。昨天我才遇见一位姓室井的先生呢,当时他刚好从尾崎医院出来。 你跟副住持见过面啊? 他没告诉你吗? 副住持向来不喜欢谈论是非。 辰巳露出笑容。 真是个成熟稳重的人。 可不是吗。像我这种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啊,早就跑出去大肆宣传了。 这种小事不值得大肆宣传吧? 这你就不懂了,村子里的人对你们可是兴味十足呢。府上的建筑物那麽特殊,搬来之後也从不走出家门,大家都在猜测你们是怎样的人呢。 也不是完全足不出户啦。原来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我们从不出门啊? 对啊,大家以为你们不想跟村民打交道,所以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全都被吓了一跳呢。 不想打交道?为什麽? 还不是因为你们从不走出家门。而且外墙盖得那麽高,大门又锁得严严实实。 辰巳用力拍拍自己的後脑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看来还是要去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才行。以前我们都没有跟邻居来往的习惯,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真的啊?池边的反应十分夸张,结城不由得忍俊不禁。 在都市里住习惯的人都会这样,只有在传阅通告板的时候才会见到邻居,住在公寓里面的人更是连通告板都免了。家家户户都关上大门,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也不忘把门锁上。不过这里就不同了,即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把门窗都关起来,刚刚来的时候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结城先生也是从大都市搬来的吗? 嗯,刚开始虽然知道村子里治安良好,不关门窗毕竟觉得怪怪的,所以还是把玄关的大门锁了起来。不过我也只能锁大门而已,後门根本没有锁匙。 真的啊? 对啊,没锁门的感觉就像没关瓦斯就跑去睡觉一样,我可是花了半年才慢慢习惯的呢。 原来如此。辰巳点点头。我回去一定要跟老爷报告一下,大家压根就没有这种念头。 池边低声浅笑。 真不习惯的话也不必太勉强。只是一直闷在家里似乎也太无聊了点。 结城也点头赞成。 既然都搬到这里来了,能够入乡随俗当然是最好不过。没人在家也不必锁门,街坊邻居个个都像是自己的亲人,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这才是住在乡下地方的乐趣。 的确如此。 结城对频频点头的辰巳报以微笑,开始专心的搜寻四周。一直闲聊不但会分散注意力,也会跟走在前面的广泽他们愈拉愈远。结城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在内心感叹兼正的人其实也没有想像中的孤僻。世事就是如此,真相往往没有人们想像中的精彩。 三人同时停止谈话之後,自然就听到了在附近搜索的其他组别的说话声。 我看这样子找下来,一定会花上不少时间。 找得到就好,就怕只找到一具冰冷的屍体。 结城不禁朝着树林的方向望去,在浓密的草丛遮蔽下,只看得到手电筒若隐若现的亮光。树林里面好像有两三个人,不过看不出来他们到底是谁。 那还不算什麽。最呕的就是那个女孩子其实跑到别的地方玩去了,第二天早上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跑了回来。 有可能哪。清水家的女儿看起来就是很会玩的样子,说不定早就有男朋友了。 若是跟男朋友在一起,那倒也不是什麽坏事,最怕的就是碰到变态杀手。前阵子山入不是才死了三个人吗? 他们是病死的吧? 天晓得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再加上前田家的孩子前阵子也被车子撞倒,最近村子里可真是不安宁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麽多人出来搜山一点意义也没有,不如直接问大川家的孩子比较快,反正十之八九跟他脱不了干系。 兼正还比较有可能。不是有个年轻人住在那里吗?女孩子搞不好早就被他拖进草丛了呢。 结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後的辰巳。辰巳用手指着自己,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之外,还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 对啊,大家都说肇事逃逸的车子是兼正的呢。 不是也有人在怀疑是佛寺的副住持撞的吗? 不太可能是副住持吧? 天晓得。我觉得村子里的人总是对寺院另眼相看,好像他们绝对不会犯错似的。那个副住持今年都已经三十几了,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天晓得他会对清水家的女儿做出什麽事。 寺院里的年轻人不是还有另一个吗?那个家伙也有可能。 呆立当场的结城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感到无比羞愧的他一直在等待声音的离去。辰巳和池边也停下了脚步等待结城。好不容易拨开草丛的声音逐渐远去,结城才缓缓叹了口气。 不是所有村民都跟他们一样。 结城先生,不必感到抱歉啦。对他们来说,我们本来就是外地人嘛。辰巳苦笑不已。更何况我们一直窝在家里足不出户,才会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想像。早知道当初搬来的时候,就应该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才对。 就算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照样会把你们当成外地人。池边轻叹了一声。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外人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 我想也是。 辰巳和池边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一点都不在乎似的,然而这番话却让结城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外场是一个排他性相当浓厚的村落,这点结城比任何人都清楚。 池边露出笑容。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小惠找出来,这样子不但能让她父母安心,还可以洗刷村民对我们的怀疑。我们走吧,非找到不可。 深夜三点过後不久,山坡上传来一阵吆喝声,正在杂草堆中四处拨弄的结城不由得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寻获了失踪的女孩子。这时只见广泽一行人爬上不远的山坡,正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一行人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结城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根据广泽的解释,一行人似乎位於西山北方,与村子相隔一大段距离。 这一带是寺院的土地,一路往北会碰到狭长型的沼泽,越过沼泽就是北山了。 一行人似乎位於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走下山坡之後,可以看见梯田之後的木材堆积场。 手电筒的灯光在树林中互相交错,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分开杂草的悉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参与搜山的人全都朝着同一个地点前进。结城紧跟在广泽与田代的身後,远远的看见手电筒散落四处的灯光逐渐聚拢,最後集中在一点。山坡的一角有个一人高的落差,下方凹陷的地方挤满了帮忙搜山的村民。 找到了吗? 披着消防团外挂的男人转过身来,回答广泽的问话。 找到了,就在那里。 有没有受伤? 男人歪着脑袋思索片刻。 看起来似乎没什麽外伤。 接着赶到的结城也看到在人墙的另一边被众人围绕的少女。少女看来没什麽大碍,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似乎没什麽力气。 你就是小惠吧?要不要紧? 将少女的上半身搀扶起来的中年男子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旁边马上有人出声制止。 还是请尾崎院长过来看看吧,搞不好摔下来的时候碰伤了脑袋。 嗯,说的也是。 中年男子话声刚落,小惠就睁开了双眼。手电筒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见她频频以双手遮挡强光。 总算醒来了。要不要紧? 小惠一句话也没说,只以点头来回应大家的关心。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倒是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感觉怎样?站得起来吗? 隔了几秒钟之後,小惠才缓缓的点头。她伸出双手抓住左右两人,颤巍巍的站起身子。 谢天谢地。周围的村民不由得松了口气。小惠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慢慢走下山坡,脚步依然有些踉跄。 既然可以自己走路,就表示她没什麽大碍才对。 长谷川紧绷的脸孔露出笑容,结城也吁了一口长气。不管怎样,这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从山坡伤跌下来的吧。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田代笑颜逐开,结城一行人也点头赞成。此起彼落的笑声在树林之中回荡,村民们三三两两的开始下山。 池边回到寺院的时候已经是淩晨四点多了,寺院玄关旁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轻轻的打开玄关的木门,将牛仔裤上的泥巴和杂草拍落的时候,静信正好闻声而出。 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说完之後,向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池边深深一鞠躬。池边对於多礼的静信并不特别厌恶。虽然说话客气的静信总令人有种太过见外的感觉,从不盛气淩人颐指气使的副住持还是博得众人的好感。 情况怎样? 静信的话透露出些许的不安。熬夜写稿已经是副住持的习惯了,然而静信今晚之所以彻夜不眠,似乎是为了等待池边的归来。 找到女孩子了。 真是谢天谢地。在山里找到的吗? 嗯,就在丸安木材堆积场再上面一点。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失足从山坡跌落,被发现的时候意识都还没恢复呢。 人还好吧? 好像没什麽大碍。 池边说完之後,在玄关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将脚上的长靴脱下。别人叫她的时候,她也有反应,所以应该不要紧才对。看起来身体似乎有些虚弱,不过没受什麽伤,後来就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自己走下山了。 那就好。 池边回想起小惠的模样,心中十分怀疑她的样子是否称得上好。小惠看起来意识模糊,目光还有些呆滞,连走路的样子都说不出来的怪异。池边觉得小惠一定是看到什麽可怕的东西,一直到被发现的时候,都还没从惊恐当中恢复过来。 她怎麽会跑到那去呢? 静信的自言自语让池边的心情复杂了起来,只见他拿起长靴,将靴底的泥块抖落。 小惠她什麽都没说,没人知道她怎麽会跑去那里,即使旁人跟她说话,她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恐怕要等到回家休息个几天之後,她才会说出原因吧。 说的也是。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池边没有回答。 外场 是个小村子,那段对话迟早也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後的八卦话题,最後传回寺院。对於来自大城市的池边来说,外场村的封闭程度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副住持人还不错呢。) 池边替静信打抱不平,他对静信有着绝对的好感,因此无法理解为什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副住持的坏话。之前村民谣传静信肇事逃逸的时候,池边也无法接受。 这时池边突然想起多年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由得斜着眼睛打量静信的侧脸。 池边不敢跟光男和鹤见求证传言的真假。说不定村民之所以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副住持,就是因为那个传言的关系。 小惠被发现的第二天严格说来应该是同一天晚上,敏夫接到清水打来的电话。 拿起话筒的敏夫只听到另一头的清水表示小惠的身体不太对劲,想请敏夫过去看一看。清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不太对劲?有什麽不对吗? 清水不由得为止语塞。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才对,总之就是说不出来的奇怪,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一样。内人说自从在山里被发现之後,今天一整天都是那副模样。 敏夫低头思索。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光是说她一整天都在发呆,实在很难判断出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所以才想麻烦院长亲自来一趟。 清水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出诊,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敏夫说完之後,转头望着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孝江和恭子。不过在出诊之前,我也必须对病患的情况有所了解,否则也无从准备起。若连病患最基本的情况也不了解,就算把整间医院都搬过去,也一样无济於事。小惠有发烧吗? 似乎没有。 食欲如何? 今天一天几乎都没吃什麽。 有没有哪边特别不舒服的? 没有,看起来一切正常,所以我才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问她什麽也不回答,就好像失了魂一样。话声方歇,清水又以充满歉意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原本打算将女儿带去医院,请院长观察一个晚上再说,可是经过昨天那件事之後,内人说什麽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所以只好麻烦院长跑一趟了。 敏夫叹了口气。 好吧,我准备好之後就立刻过去。 才刚挂上电话,孝江就以冷酷的表情看着敏夫,然後又故意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一旁的恭子只能耸耸肩,以同情的目光注视敏夫,飞也似的离开客厅。 这麽晚了还要出诊? 敏夫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这种时间还打电话要求出诊,可真是厚脸皮。 要不是女儿的状况真的令人放不下心,清水也不会厚着脸皮打这通电话。不过敏夫并不想跟母亲争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说破了嘴皮,母亲也听不进去。看到不发一语的敏夫走出客厅,孝江立刻跟了上来。 你就是太好说话,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到底是谁啊? 清水家。 敏夫一边回答,一边朝着医院走去。 清水家?他女儿不是失踪了吗?找到了没有? 好像找到了。 抛下这句话的敏夫立刻步入走廊。连接自宅和医院的走廊是敏夫心中的缓冲地带,通往候诊室的大门则是国界。平常的孝江从不踏进缓冲地带,更遑论穿越国界了,不过今晚的孝江似乎有越界的打算。 找到了?高见警官在做什麽,居然不来报告一声。 没这个必要吧? 怎麽会没这个必要?昨天他不就特地前来报告清水家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吗?还一副想叫你一起去找人的表情。既然人已经找到了,他当然有前来报告的义务,再说你好歹也是村子里的守望相助委员,这种大事怎麽可以不知道。 高见警官没有要我一起去找人的意思,这也不是什麽犯罪事件。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那麽晚了还没回家,这其中一定有什麽古怪。搞不好瞒着父母在外头过夜呢。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敏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这麽多年来,敏夫从来没见过孝江出现在候诊室,然而他现在的心情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听说小惠实在山里头受了伤,所以才会行动不便,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恢复,因此清水先生才会特地打电话过来,请我过去看一看。现在我这个医生要急着出门去替病患看诊了,有什麽话等我回来之後再说好吗? 碰了一鼻子灰的孝江显然十分不是滋味。 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这种好好先生的个性再不改的话,迟早会被他们吃得死死的。 妈。 我就不相信清水家的女儿真的那麽危急,非得要你在这种时间出门看诊不可。万一你不在的时候,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被送进来的话,那可该如何是好? 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会直接叫救护车,我想大家都有这种基本常识才对。 敏夫。 我该出门了。 说完之後,敏夫立刻钻进准备室。孝江虽然心有不甘,却没有跟进去的打算。她对准备室十分厌恶,一想到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室被弄成那样,心中就有说不出来的不满。眼不见为净的孝江连踏进准备室的大门都不愿意。 把孝江挡在门外的敏夫深深的叹了口气。 若自己真正在乎院长的头衔,甚至眷恋于院长的权势与地位的话,就不会回到这个什麽都没有的小村子。外头的世界多得是比尾崎医院的院长宝座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敏夫实在搞不懂孝江到底在自以为是个什麽。 走出医院之後,敏夫才想起自以为是的人不止孝江而已。敏夫的父亲也是个无法理解的人。重视地位与名声是人类的天性,这点敏夫倒也不反对;不懂的是乡下医院的院长到底有什麽足以傲视众人的地位可言。整间医院也只有一名医生,实在不足以自称为院长,这种自我膨胀的想法只会惹人耻笑罢了。敏夫觉得父亲跟开杂货店的人其实没什麽两样,所以不该自称为院长,应该跟村子里的其他店家一样自称为老板才对。 尾崎医院以前的确是村子附近唯一的医疗诊所。在沟边町还没有医生的时代,医院为了方便千里迢迢前来求诊的病患,甚至还在门前设置客栈供患者投宿。不过当年的风光早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现在村民一旦发生什麽紧急状况,就会打电话叫救护车。沟边町不但有设备齐全的综合医院,甚至连大型的国立医院都有,更何况自从高速公路通车之後,从村子到大城市的大学附设医院连三小时的车程都不用。 在被称为外场村的小圈圈里,尾崎家受到村民无限的拥戴与尊敬,甚至政务推行都要开口过问,俨然是村子里的一方霸主。这种礼遇虽然让尾崎家志得意满,却也让尾崎家在时代的洪流当中遭到淘汰。真正追求名利的人早就该迁移到更好的地点,扩大医院的规模才对,然而尾崎家却陶醉在村民的敬畏之中,继续留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苟延残喘。 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每当踏入父亲豪华气派的院长室,敏夫的脑中就会浮现出这个念头。父亲是个对早已当然无存的威信深信不疑的人,而且还相信周围的人全都拥有同样坚定的信仰。刻意忽视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事实,拒绝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矜持,如今父亲愚蠢的信仰全都由母亲承袭了下来。 (真是太悲惨了。) 那不是我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敏夫才将车子开到清水家门前,玄关的门就被打开了。不过大门口的小灯已经熄灭,挡雨板也被放了下 来,窗帘更是紧紧的拉上,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早已好梦正酣的人家。 院长。 出来迎接的宽子压低了嗓音,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顾忌。她站在门口频频招手,示意敏夫赶快进来,还不时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看见敏夫的来访之後,立刻迅速而又不发出半点声响的将大门关上。 对不起,这麽晚了还请您过来。 走到玄关的清水也刻意压低了嗓音。 小惠呢? 在楼上。 敏夫走上玄关之後,立刻朝着通往二楼的阶梯快步前进。这时清水突然挡住敏夫的去路。 院长 怎麽啦? 清水移开视线。 小惠的模样真的是说不出来的怪异,不管我怎麽问,她就是不肯说出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後来我忍不住骂了几句,她也一副茫然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清水朝着二楼瞥了两眼,继续压低嗓音说道。 所以我猜想她的身体应该没什麽问题,有问题的搞不好是她的心理方面。 敏夫点点头,看来清水跟孝江的想法一样。女儿的身体可能出了什麽事,对她的心理状况造成影响,所以不想被邻居在背後指指点点的清水宁可厚着脸皮打电话请敏夫在这种时间前来出诊,也不愿意将女儿送去医院。 我先上去看看她的情况再说。敏夫笑了一笑,假装没有听出清水的弦外之音。搞不好可以发现什麽。 那就麻烦院长了。她的房间在上二楼之後的第一间。 敏夫向清水打声债户之後,就迳自爬上二楼。清水和宽子跟在敏夫身後,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 小惠的房间挂着可爱的名牌,就跟一般女孩子的房间一样。敏夫轻敲几下之後,直接打开房门。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填充玩具,小惠就躺在靠窗边的床上。 照在小惠脸上的床头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敏夫向清水夫妇打声招呼之後,将日光灯打开。在刺眼的白光照耀之下,小惠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更是异常的空虚。 脸色不太好看。现在感觉怎样? 敏夫跪在床边之後,日光灯在灯光刺得小惠频频眨眼。除此以外,小惠没有任何反应。 听说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没什麽食欲吗? 小惠对敏夫的问话依然没有反应。微张微闭的双眼看着床边的敏夫,眼神却对面前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 这到底是单纯的感觉麻痹,还是她在演戏?敏夫不由得在内心思量。 小惠是医院的常客,经常说她胸口痛或是胃痛什麽的,可是经过检查之後,却往往找不出需要治疗的地方。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身体健康得很,她却总是觉得自己浑身不对劲,每当跟父母吵架或是学校有她不喜欢的活动时,就会发生这种状况。即使真的有不舒服的地方,也只是一些没什麽大不了的小毛病,然而小惠却总是会装出一副快要病死的模样,好像希望自己是个重症患者似的。因此每次敏夫在替小惠填写病历表的时候,总是会加上非常轻微的字眼,然後开些无伤大雅的维他命打发她回来。 会不会冷? 敏夫看见小惠将凉被紧紧的盖在身上,才会有此一问,然而小惠依然保持沈默。量脉搏的时候,敏夫也不觉得小惠的体温特别高,反而还觉得冰冰凉凉的。 小惠没有发烧,冷气似乎太强了点。 敏夫一边说话,一边测量脉搏。稍微快了点。血压也稍微低了点。翻开眼皮检查眼睑的色泽,跟脸色一样的苍白。 把嘴巴张开。 敏夫用手按住小惠的下颚,小惠被动的张开嘴巴。扁桃腺和口腔一切正常,不过都呈现不甚健康的暗红色。 似乎有点贫血。生理期吗? 敏夫直视着小惠的双眼,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不是。一旁的宽子代替女儿回答。 把衣服拉开一点。 敏夫拿出听诊器,小惠依然没有反应。宽子见状连忙靠了过来,将小惠身上的睡衣领口拉开一条缝。敏夫一边操纵听诊器,一边趁机检查小惠的身体。被虫子咬伤的痕迹以及细微的擦伤应该是在山中昏倒时留下的,敏夫并未发现遭人施暴之後留下的伤痕。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还特地触诊小惠的下腹部,一样没发现什麽异状,毫无血色的肌肤甚至连细微的擦伤都看不见。 既然不是生理期,那有没有出现异常出血或是分泌物异常的状况? 敏夫回头看着宽子,只见她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我想应该没有吧。 哦?敏夫露出微笑。我想应该是贫血的关系。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验个血好了,让我抽血吧。 敏夫的这句话终於起了作用,只见小惠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哪里特别不舒服吗? 没有 很疲倦? 嗯,想睡得不得了 敏夫点点头,从公事包取出针筒和枕头,从小惠的手臂抽取少量血液。 八成是贫血的关系,不过还是要等到检验报告出来之後才能确定。 敏夫回头看着清水夫妇。 贫血? 年轻女孩子经常出现这种毛病。小惠最近是不是正在节食? 宽子点点头,脸上露出苦笑。 这孩子总是嫌自己太胖了。 我就知道。最近又这麽热,有些年轻人乾脆连正餐也不吃了,整天就吃霜淇淋喝汽水过日,这样子搞下来不贫血也才奇怪。等到检验报告下来之後,我再向两位说明小惠的病情,不过我想应该没什麽好担心的才对。 真的吗? 除了脸色不好之外,其他地方都很正常。昨天之所以昏倒在山上搞不好也是因为贫血的关系,再加上昨天又那麽热,体力本来就比较虚弱的小惠当然撑不住。敏夫说到这里,看着清水的眼睛再度强调一次。没什麽好担心的。 清水的眼神透露出些许的宽心。 原来如此。 严重贫血本来就会导致强烈的倦怠感,也会出现嗜睡的倾向,睡再久照样不够。小惠头上没有肿块,应该不是昏倒的时候刚好撞到头,因此精神恍惚也是贫血造成的状况。 敏夫露出笑容。 我先开一星期份的维他命和铁剂,请两位明天到医院拿药。如果小惠在这一星期之内有任何异状,再带她到医院来看诊就好。 清水叹了口气,频频摇头苦笑。 这孩子净给我们添麻烦。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哪的话,没事才是万幸呢。 麻烦院长了。 敏夫回头望着床上的小惠。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小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体会。只是节食也要有个限度,若把身体搞坏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吃东西就会变瘦是错误的观念,以计算卡路里的方式来选择食物才是正确的节食方法,否则只会赔上自己的健康罢了。 小惠愣了半晌,轻轻的点点头。 你再不爱惜身体,休怪我把你抓到医院打营养针,保证让你几天之内就胖上十公斤。 小惠一边浅笑,一边小声埋怨。敏夫也露出微笑站了起来,向宽心不少的清水夫妇点头示意。 诸多保重,我先告辞了。 第七章 阿嬷,为什么要生火啊? 加藤裕介对着蹲在家门口的祖母提出询问。整个村子已经逐渐被夜幕所笼罩,小溪旁的道路沿线看得到点点散落的黄色亮光,这些亮光都是火堆的火光。左邻右舍都跟祖母雪江一样蹲在路旁,点燃堆积在柏油路上的木屑。 今天是盂兰盆节,这样子才能迎接祖先回来啊。祖先平常都住在山里,少了火光的引导,他们怎么回得来呢。 祖先是什么? 就是阿嬷的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啊。 裕介瞪大了双眼。 阿嬷也有爸爸和妈妈啊? 雪江不由得笑了出来。 当然有啊,阿嬷又不是从石头蹦出来的。 石头? 每个人都是爸爸和妈妈生出来的,很早以前的爸爸和妈妈就是我们的祖先。 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 都在山里啊。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住在山上的坟墓里面。 裕介跳了起来。 死掉的人还会回来? 对啊。地狱的鬼门关回在盂兰盆节这天开启,死掉的人都会在这一天回到原来的家。雪江笑着告诉孙子。裕介的妈妈也会回来喔。 裕介的妈妈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生前跟婆婆雪江处得不太愉快。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实在是个称职得好媳妇,不但手脚勤快,招呼起客人来更是有板有眼。她的动作比雪江快上好几倍,任何事情只要一到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干净。虽然有时候会因为贪快而把事情搞砸,认真负责的个性却令人不忍加以责备。她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没有人知道她居然走得那么快。当旁人发现她原本健壮的手臂整个瘦了一圈时,她只是露出得意的微笑。等到旁人发现她瘦过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雪江看着站在身旁一直盯着火堆的裕介。裕介已经是个小学生了,身高和体重虽然在标准值之下,却是个健康活泼的好孩子。 (回来探望你的孩子吧。) 当年连走路都走不好的孩子,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 裕介看着火堆,又看看四周。雪江觉得他是在黑暗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又爱又怜的心情顿时让雪江湿红了眼眶。就在雪江露出微笑看着孙子的时候,裕介突然冲向一旁的水桶。 阿嬷,把火熄了吧。 裕介? 雪江万万想不到孙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只见她连忙阻止打算抱起水桶的裕介。 把火熄了吧,阿嬷。 这样子妈妈就回不了家了喔。 可是 望向祖母的裕介不由得将后半段句子吞进肚子。蹲在路旁守着火堆的祖母前面出现了一条白色的人影。 (快点把火浇熄。) 白色的人影一路朝着这里走来。裕介提起水桶的握把,发现人影愈来愈大了。人影从道路的另一边朝着火堆前进。裕介躲在祖母背后,小小的身躯不断发抖。 死掉的人还会回来,那不就是幽灵吗? 裕介凝视着逐渐接近的人影。低沉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硕大的身躯在火光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的阴森。 (恶鬼从山上下来了。) 躲在祖母背后的裕介将身子缩得更小,直盯着一步步朝着这里走过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长裤,修长的胴体上面装了一颗白色的头颅。 晚安。 白色的头颅打声招呼之后,露出笑脸。在裕介的眼中看来,这无疑是恶魔的微笑。裕介抓着祖母的衣服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祖母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反而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晚安。祖母回头看着裕介。怎么不打声招呼呢? 裕介看看来人,缓缓的摇了摇头。 快点打招呼啊。雪江站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她将裕介拉到前面,向着男子点头示意。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可不是吗。男子报以微笑。 雪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年纪大概四十五、六岁左右,身材十分修长,衣服之下却隐约可见微微隆起的肌肉,将身上的西装衬得十分合身。西装似乎是麻布织成的,手工十分考究。男子的脸孔很陌生,然而雪江猜得出对方应该是谁。渐层色泽的麻料西装,加上与整体配色十分搭调的褐色皮鞋,村子里的人绝对不会在夜里做这种打扮。至少雪江以前从未见过村子里的人穿着西装出来散步。 恕我冒昧。雪江朝着西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请问您是刚搬到兼正的人吗? 是的。男子微笑点头。 出来散步啊? 我看到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生了一堆火,才赫然想起今天是盂兰盆节呢。 男子说完之后,不断打量着四周。没多久就将视线拉回来,对着雪江略微鞠躬。 敝姓桐敷,名叫正志郎,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 这位小朋友是您的孙子吗? 正志郎弯下腰来,看着躲在雪江背后的裕介。为了躲避正志郎的视线,裕介只好钻进雪江的手臂和腰间的空隙。 裕介,怎么不打招呼呢? 晚安。裕介的声音细若蚊呐,不仔细听还听不到。打完招呼之后,他还是躲在雪江的身后不肯出来。 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比较怕生。 正志郎微笑以对。 没关系,小孩子嘛。 桐敷先生有小孩吗? 我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她也一样怕生。裕介,你好。 男子的视线让裕介紧张得抓紧雪江的衣角。白皙饱满的前额,又黑又浓的粗眉,深邃的眼窝内侧令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只有薄薄的嘴唇两端微微上扬。裕介不喜欢这种笑容。 (阿嬷不应该生火的。) 裕介不明白阿嬷为什么要故意让幽灵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从山上下来的一定都是恶鬼。) 妈,我要去小惠家。 小薰告诉正在厨房的母亲。 要去探病吗? 嗯。小薰点头。顺便把书还给她。 冰箱里有葡萄,带一点过去吧。 不必了啦。 去别人家作客怎么能不带点东西过去呢?带一盒过去吧,妈妈多买了好几盒呢。 在母亲的要求之下,小薰打开冰箱,抽出一盒葡萄之后,拿起打算还给小惠的书,走到后门穿上拖鞋就出门了。沁凉的晚风迎面吹来,生完火堆的邻居三三两两的站在家门口谈天说地。 从狗屋探出脑袋的拉布似乎也想出去散步,小薰向爱犬摇摇头之后,独自走在夜色之下,一路上只有拖鞋的啾啾声和忽远忽近的虫鸣相伴。 入夜之后的村子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不过小薰家附近却并非如此。大冢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就离小薰家不远,宽广的空地之后就是国道,楠木加油站就在国道的另一边。加油站明亮的灯光照得四周有如白昼,挂在电线杆上的路灯根本无法相比。 白天的燥热被凉爽的夜风取代,令人感到神清气爽。就在小薰带着一颗雀跃的心打算通过木材堆积场的时候,她看到在加油站的灯光照耀之下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的大冢康幸。 康幸今年已经三十几岁了,比小薰要大上不少,不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隔壁的大哥哥一样,或许是因为弟弟小时候经常跟他玩在一起的关系。如今他正站在一堆木材前面指指点点,还不是跟旁边的人交换意见。盂兰盆节依然不忘工作的康幸让小薰感到有些诧异,不由得放慢脚步的她发现康幸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康幸至今尚未 结婚。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可惜就是过于内向,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因此大冢木料场的阿姨动不动就帮他物色人选。看来那个陌生的女子应该就是相亲的对象吧?看起来不怎么年轻,大概也将近三十了。 小惠之所以会觉得那名女子是相亲的对象,除了大冢阿姨之前说过的话之外,主要还是因为陌生女子的穿着打扮。纯白色的洋装、半透明的上衣、白色的高跟鞋和白色的淑女包,以及整个上盘的贵妇发型。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两只耳环更显得闪烁动人。 (好美哦) 小薰停下脚步。陌生女子的五官细致端正,全身上下散发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气质,简直就像电视上的女明星一样。 这时康幸突然转头,发现小薰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之后,脸上不禁露出腼腆的微笑。 原来是小薰啊,出去买东西吗? 我要去找小惠。 哦?康幸紧接着向小薰介绍身旁的女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害臊。 这位是桐敷太太,名叫千鹤,就是兼正的女主人。 原来她就是兼正家的人啊,小薰心想。这么说她就不是相亲的对象了。看到康幸心猿意马的模样,小薰不由替他感到可惜。 你好。千鹤向小薰打招呼,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高雅的品味,说她是演艺界的大明星也一点都不夸张。 我刚刚在这里碰到桐敷太太。桐敷太太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木料厂。 小薰不置可否。看到千鹤笑容可掬的眼神,小薰突然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孩子气十足的t须和运动裤,脚上还套了一双俗不可耐的拖鞋,内心开始自惭形秽起来。 她叫作田中薰,就住在附近,还是个国中生。 长得真可爱。 看见千鹤眯起双眼称赞自己,小薰更加不好意思了。早知道会在这里碰到她,出门前就应该把头发整理一下,而不是洗完头之后随便梳一梳就跑了出来。 小薰是个乖女孩呢。桐敷太太也有小孩吗? 我有个念国一的女儿,只是天生体弱多病,一直无法到学校上课。 哦,那可真为难您了。 那孩子不常出门,因此十分怕生。只希望搬到这来之后,她的身体会好起来,同时也能交到几个好朋友。 千鹤说完之后,朝着小薰露出笑容。 小薰,改天到我家坐坐嘛。 呃好的,我一定会去。 小薰结结巴巴的回答之后,连忙低下头去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吓我一跳。) 脚上的拖鞋在柏油路上留下啪嗒啪嗒的声响,小薰回头望着木材堆积场。面红耳赤的康幸正在跟千鹤说话,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 想不到世上真有那种气质出众的大美女,简直就像电视连续剧里的贵妇人一样。而且 (身体不太好。) 国中一年级的女生,跟弟弟小昭刚好同年。一想到那个小女生无法上学,小薰只觉得她也像是连续剧里的角色。 心神不宁的小薰在夜色之下不停赶路,连小薰的家已经过了头也没发现。猛然察觉之后,小薰连忙停下脚步走回小薰家的玄关。以往小薰习惯从后门进出,不过今天晚上却想从前门造访,于是她站在不熟悉的玄关之前,伸手按下门铃。 玄关的大门很快开启,小惠的母亲睁大了双眼站在门前,脸上尽是惊讶的神情。 原来是小薰啊,我还以为是客人呢。 小薰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热。她以前都是打开小惠家的后门直接登堂入室,偶尔想到的时候才会在开门的同时出声。小薰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想按门铃。 呃小薰的身体还好吗?对了,一点小意思,是妈妈要我带来的。 小薰将葡萄拿了出来。小惠的母亲将葡萄收下之后,嘴里不停的念叨小薰实在太客气了。 谢谢你的葡萄。不过你今天是怎么啦,居然这么正式。 呃因为我今天是来探病的。 呵呵呵,小惠的病情没那么严重啦,稍微有点贫血而已。快进来吧,小惠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那我就打扰了。 说完之后,小薰就踏上玄关。在小惠母亲示意之下,小薰直接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心里只觉得小薰的家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 跟小薰的家比较起来,小惠的家就显得气派多了。整间屋子的墙壁贴满壁纸,地板也粘上了瓷砖,跟小薰家的日式木质地板大不相同。小惠的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都把屋子扫得一尘不染,玄关还会插上娇艳欲滴的鲜花,柜子里面也摆满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小惠家一直让小薰有种现代风的感觉。 可是今晚的感觉却不一样。小惠的母亲虽然不像小薰的母亲穿着一袭跟睡衣没两样的家居服在屋子里活动,然而身上的穿着很明显的就是普通的休闲服,脸上也没化妆。而且仔细观察之后,就会发现整间屋子难掩陈旧之色,玄关的鲜花和柜子里的摆设也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 小薰走上阶梯,来到小惠的房门之前。房门上挂着小惠的名牌,悬挂在名牌下面的填充玩具虽然抱着一束干燥花,上面却积满了灰尘,似乎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打扫了。 打开房门之后,摆满女孩子小饰品的西式格局顿时映入眼帘。小薰向来羡慕小惠有个这么漂亮的房间,然而在今晚昏暗的日光灯映照之下,小惠的房间却显得失色不少,看起来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小薰的房间固然是毫无情趣可言的老式建筑,小惠的房间看起来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比小薰多了一些小饰品罢了。 小惠,身体还好吧? 进入房间之后,小薰直接走到小惠床边。小惠似乎没有睡着,睁开双眼以忧郁的眼神看着小薰。 你的脸色好难看,不要紧吧? 小惠慵懒的点点头,看来似乎是睡昏头了。 把一旁摆着填充玩具的小椅子拉过来,小薰将填充玩具挪开之后,朝着椅子一屁股坐下。一边打量着了无生气的房间,一边瞧着了无生气的小惠,小薰顿时醒悟原来这就是小惠一直生活的地方。小薰一直羡慕小惠有个这么漂亮的房间,然而这个房间在小惠的眼中,却是如此的了无生气,难怪她会经常爬上山坡,窥伺那户人家。跟其他屋子比较起来,兼正的豪宅的确气派许多,那栋豪宅是货真价实的气派,一般人想学也学不来。 夏虫的鸣叫声搭着晚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小薰看着小惠神游物外的脸孔。 你猜我刚刚碰到谁? 小惠没有回答,不过视线倒是拉回小薰身上。 我碰到桐敷太太,就是那栋豪宅的女主人。她叫做千鹤,长得真的很漂亮。 小惠的肩膀猛然抽动。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村子里散步还要化妆戴耳环的人呢。不过看起来很搭调,不会给人一种暴发户的感觉,反而十分有品味。 我知道。 什么?小薰看着小惠的脸庞。小惠的表情有些不悦。 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 小薰不禁倒退三步。只见小惠露出一丝浅笑,仿佛在嘲弄小薰的无知。 她真的长得好漂亮。 小薰歪着脑袋打量小惠的侧脸 美和子蹲在火堆前,看着猛烈的火势逐渐熄灭。静信也蹲在母亲身边盯着火堆。 室井家虽然代代向佛,并不代表没有祖灵。美和子每年都会慎重其事的迎接祖先的到来。外场村的人以枞树代替荨麻,籍由燃烧枞树枝的仪式来迎接死者。火堆旁边摆着黄瓜雕成的马匹,以及茄子组合成的牛只,静静的凝视着屋子里的灯光。 每年看到这些小牛 小马的时候,静信都不由得怀疑为什么不将牛头和马头都朝向屋外。大家都说朝向屋内才表示那些小牛小马是让祖灵回家时骑乘的交通工具,不过静信却认为朝向屋外面对墓地才足以代表每一户人家对祖灵的欢迎之意。 蹲在火堆之前的美和子不发一语,静信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在想些什么。可能是在怀念早已去世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在跟英年早逝的兄长说话。打从信明还会跟着大家一起生起火堆的时候,美和子就经常蹲在地上不发一语。凝视着火焰的神情令人有种自我封闭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怀念其他地方的死者,而不是这个家的死者。明知自己没有权利将其他地方的祖灵迎接回来,却阻止不了对其他死者的思念。每当一想到这里,静信就会觉得自己虽然对室井美和子十分了解,却对山村美和子一无所知。 望着蹲在火堆前面等待枞树枝燃烧殆尽的美和子,静信突然抬起头来往前走了几步。从山门一路延伸下去的参道左右,也看得到几处忽明忽暗的火光。 静信喜欢村子里的盂兰盆节。家家户户在门前燃起火堆,竹帘之后若隐若现的佛堂,以及宛如走马灯一般的提灯。十三迎、十四吊、十五慰、十六送是村子里自古流传的说法,经由迎、吊、慰、送四个步骤之后,村民将会回忆起死者的种种。平常为了生活奔波的村民,只有在今天晚上才会想起早已逝去的死者,才会忆起昔日与死者之间的生活点滴,这些尘封许久的回忆,将会在忽明忽暗的火光当中重新复苏。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吐息声。回头一看,美和子正从水桶里面将水舀出浇向火堆。将小小的牛马放在怀里之后,她站了起来。 我先进去了。 母亲熟悉的神情映入眼帘。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只是名为母亲的生物,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母性。 静信颌首。母亲离开之后,他继续望着脚底下的参道。火光比刚刚少了一处。在晚风的诱惑之下,他信步走下山门,挑了一块石阶坐了下来。山脚下的火光愈来愈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苏醒的死者回到怀念的家中,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地方。只剩下空虚的墓穴被留在身后。被黑暗包围的墓穴正孤零零的等待死者的归来。 成为我的被褥吧,土壤悲叹。违反天道的你为何如此眷恋这块充满罪恶的大地? 静信笑着摇摇头,准备起身回家。这时星空之下的道路彼端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白色的人影在前方出现。 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 静信看着前方的人影,没多久就察觉人影的主人应该是个孩子。人影继续信步而行,当静信发现来人是个女孩子时,对方也停下了脚步,似乎察觉到静信的存在。过了不多久,少女朝着确定的目标快步前进,走到石阶之下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静信。 歪着头打量静信的神情十分稚嫩,绣球花纹的洋装更衬出轻盈纤细的身段。少女的年纪大概十二三岁,乌黑的长发从削瘦的肩头一路滑落。 室井先生吗? 静信点点头,看着这位陌生的少女。对方的身上嗅不出外场的味道,静信马上就知道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谁。 丝毫不怕生的少女轻巧的跳上石阶,直到可以平视坐在石阶上的静信时,才停下脚步。 你就是室井静信? 问话的少女脸色十分苍白,大概是不常晒太阳的关系。 是的。 少女露出微笑,将纤细的双臂背到身后。 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静信不由得睁大双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女歪着头打量静信。 你是写半牛神的室井静信吧? 嗯,是我写的没错。静信打量着少女,脸上充满疑惑的表情。你看过那篇小说? 对啊,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静信露出苦笑。谢谢你的赞美。你可能是我最年轻的读者了。 少女抿嘴而笑。 或许吧,里面的确有些艰深难懂的词汇。少女说完之后,马上语峰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只要身为人类,每个人都能体会被神遗弃的感觉。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啊,我看过不少书呢。少女又补上一句。我什么书都看,你写的小说也是我从爸爸的书架上借来看的,总共看了六篇长篇和两篇短篇。除非还有其他作品,否则你写的小说我全都看过了。 真是不得了。静信脸上挂着微笑,内心却感到十分狼狈。没有其他作品了,你还是第一个把我所有小说都看完的读者。 除了小说之外,我也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你写的专栏。去年好像就写了一篇跟这个村子有关的报导嘛。 静信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写的就是这个村子? 只要看过一次,多多少少也猜得出来作者是在写自己居住的地方。然后再翻阅其他小说上面的作者简介,就会知道你大概住在哪一带了。再说作者简介上面也有寺院的名称,打开地图仔细搜寻就找得到了嘛。 你就是这样找到这里的? 少女露出微笑。 当然不是。其实是我父亲的朋友说村子里有个作家,仔细一问才知道就是你。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在竹村伯伯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看过你写的小说了。 谢谢。 后来我翻阅杂志才发现那篇随笔。祠堂般的村子形容的真是恰到好处,所以才想搬来住住看。少女不忘补上一句。我父亲大概也有这个念头吧,要不然当初我把那篇随笔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也不会二话不说立刻决定搬过来了。 那真是我的荣幸。 静信嘴上虽然这么说,内心却感到十分困惑。少女直盯着静信。 你的表情好像很困惑。 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常见罢了。 哪种事情? 静信苦笑。 在路上碰到读者。 会吗?那我就是第一个了?太好了。 没错,你的确是第一个。 少女乐得合不上嘴。 我对你很有兴趣,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本人跟你想像中差很多吧? 的确。面带微笑的少女从头到脚将静信打量一番。想不到你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我还以为你有角有尾巴。 怎么说? 因为你的小说都是在描写被神遗弃的人,我才会猜想你会不会长得跟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米诺陶洛斯。想不到你居然没有长角,真是令人失望。 少女天真的想法让静信为之莞尔,不过她的下一句话让静信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没有长角,内心一样有创伤就是了。 静信直视少女的双眼。 你是? 我叫沙子,可别忘了。 沙子妹妹,你 不要叫我妹妹,我最讨厌这种称呼。 静信不由得闭口。少女宛如洋娃娃一般的脸庞真的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而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其他的称呼,最重要的是,静信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不知所措的静信下意识的,握紧左腕的手表。 室井先生,告诉你一件事吧。少女探出上半身,压低了嗓音。割腕是死不了人的。 静信不知该如何回答。沙子站起身来轻轻的转了一圈,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下石阶,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绣球花纹的洋装在夜色当中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就像神出鬼没的变态杀手一样。 呆立在台阶上的静信看着少女的身影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就仿佛被 变态杀手砍了一刀似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站起身来,更来不及叫住少女。 嗯,说的也是。 隔了几秒之后,静信才吐出回答。 我想他应该也知道才对。 你们家要举办最终法事啊? 奈绪的语气充满惊讶,只见安森淳子点点头。 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十分宽广,堆高机和卡车在夜晚的树荫下休憩,偌大的广场除了堆积四周的原木之外,只剩下地上一条又一条的车胎痕迹。粗的痕迹是堆积场内的重型机具留下来的,细的痕迹则是小孩子的自行车。 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是小孩子眼中的冒险乐园。自从村子里决定将木料堆积场当成暑期晨间早操的举办场地之后,身为安森家媳妇的淳子就肩负起督导活动进行的重责大任。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说不辛苦当然是骗人的,不过奈绪的从旁协助却让淳子感到轻松不少。 做完早操的孩子们直接留在原地玩耍,直到木料厂开始动工之后才姗姗离去。堆满原木的木材堆积场实在不是理想的游乐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因此在孩子们离去之前,淳子还是得待在现场。经常陪在孩子身边的淳子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即使晨间早操休息的日子,孩子们也会厚着脸皮请淳子让他们进去玩。淳子和奈绪都是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使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厌烦。更何况附近的孩子都将她们当成最亲近的阿姨,淳子和奈绪更不引以为苦。 法事的规模似乎蛮盛大的。 真的吗,那可真是辛苦了。奈绪说完之后,随意拨弄脚边的木屑,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小进,这样会痛喔。 奈绪从儿子的手中将尖锐的木片抢了过来。 淳子去年才从外头嫁进村子里的丸安木料厂,奈绪也是来自外地的媳妇。奈绪的夫家安森工业通称建材行是木料厂的分家,奈绪的丈夫与淳子的公公是堂兄弟的关系,年纪相差甚远。两人的丈夫虽然辈分不同,年纪却差不了多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兄弟呢。再加上本家与分家的关系,两家原本就来往频繁,每逢重要的节日,附近的亲戚就会自动跑来丸安木料厂报道,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奈绪找了几块比较安全的木片,堆在孩子们的面前。 我们家好像也有提到最终法事的事情,到时候非过来帮忙不可了。 这么热的天气还得麻烦大家,真是过意不去。 这种小村子本来就是互相帮忙嘛。不过你也真是辛苦,盂兰盆节结束没几天就要办法事,到时候你又有得忙了。 可不是吗。露出苦笑的淳子转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屋子。安森家的亲戚正在大厅里面饮酒作乐,喧嚣的声音连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娘家没什么亲戚,盂兰盆节的这种大场面可是让我开足了眼界。再说以前我也没参加过法事,根本不知道办法事该准备什么。 真的吗?村子里的人很注意法事或是神事。我婆婆每天早上一定会到寺院里参加早课,刚开始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往寺院里跑。 对啊,我一直以为寺院只是办丧事的地方。 就是说嘛。奈绪笑了出来。村子里的规矩的确多得记不清,不过习惯就好了。像我现在还会觉得有些规矩挺有道理的呢。 说的也是。 淳子露出微笑。从外地搬进来的淳子是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小镇长大的,亲戚都住在外地,平常也没什么联络。淳子的娘家没有佛堂,对于每一年的民俗节日更是少有接触,因此反而对于规模繁琐的祭祀或是神事十分有兴趣。招待那么多亲戚固然十分累人,不过淳子很喜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的那份热闹,尤其是看到自己的丈夫与奈绪的丈夫时,更觉得同辈分的亲戚都应该像兄弟姐妹一样感情和睦才对。 办最终法事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帮忙,所以法事当天倒还没什么好担心的。真正麻烦的是法事之前和之后,一次招待那么多亲戚可不是普通的累人,不过我想你也应该习惯了。 奈绪说完之后,朝着热闹非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淳子露出微笑。 若只是招待亲戚的话,倒还难不倒我。只是婆婆之前把最终法事说得那么慎重,让我有点担心就是了。 放心啦。你那么能干,不会有问题的。 你就别夸我了。 是吗?我公公一直夸奖你,说安森家娶到了一个好媳妇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但要帮忙经营木料厂,还得照顾寄宿在家里的人,这么繁重的工作一般人哪做得来啊。更何况你们家的爷爷 淳子低头不语。丈夫的祖父卧病在床长达六年之久,淳子不但要负责平常的家事,还要帮忙照顾老人家,其中的辛劳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也不能这么说啦。木料厂的工人都是婆婆在管理的,爷爷整天躺在床上,照顾起来也没想象中的累人。长期卧病在床的人说起话来总是任性了一点,我也不会跟他计较啦。 有这种想法就很令人佩服了。 你的情况也跟我差不到哪儿去吧?建材行不是也有年轻的工人吗? 工人住在宿舍,没跟我们住在一起。 哦? 不知不觉当中,两人居然彼此吹捧了起来,淳子和奈绪不由得相视而笑。 大家庭的媳妇固然特别辛苦,不过淳子跟夫家相处得还算不错,住在附近的奈绪更构成心灵上的强大支柱。淳子与丈夫是相亲认识的,小俩口打算结婚的时候,淳子就已经接受婚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的事实。夫妇俩的房间自成一格,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淳子对于跟公婆同住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淳子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除了那件事之外。 身后的天空一片漆黑,西山的棱线在夜色当中若隐若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淳子知道兼正的新家就在西山的半山腰上。 (那么气派的屋子) 不知道那栋豪宅住起来是怎样的感觉。 奈绪仿佛看穿了淳子的心思。转过头来的淳子发现奈绪也跟着自己一样看着身后。 真想盖一栋自己喜欢的房子。 淳子用力的点点头。 现在住的地方也不是不好,只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布置。 对啊,听说那栋豪宅还有小阁楼呢。我最喜欢有阁楼的房子了。 我也是。淳子露出微笑。奈绪以捉狎的神情看着淳子。 有阁楼的洋房以前只在电影里面看过呢。如果能嫁到那种人家,不知道该有多好啊。跟心爱的人住在那种洋房里面过着梦寐以求的新婚生活,这才叫做幸福嘛。 别做梦啦,搞不好里面住了一个跟罗登迈亚(译注:卡通小天使里面的家庭教师)一样坏心眼的婆婆呢。 是啊,说不定呢。奈绪放声大笑。听说那里已经有人搬过来了。 好像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 听说他们几乎足不出户,村子里面没几个人见过他们。我猜八成都是一群怪人,否则怎么会大老远的搬到这种小村子? 说的也是。淳子朝着身后西山看了两眼。这时奈绪突然以手肘碰碰淳子的肩膀。 嗯? 说曹操,曹操到。 顺着奈绪手指的方向看去,淳子看到两个人影站在木材堆积场的正面不远处。正面入口的路灯之下,站着一男一女,从两人身上的穿着看来,淳子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村子里的人,更不用说两人全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息。淳子对一男一女的穿着打扮并不是特别在意,不过两人挽着手臂的动作 倒是让她印象深刻。村子里的夫妇出门的时候向来是各走各的,从来不会像他们这么亲密。那对男女似乎发现了淳子和奈绪,朝着她们两人点头示意。 晚安。 嗓音浑厚低沉,颇有男中音的味道。 呃晚安。 语带结巴的奈绪抱着孩子站了起来,淳子也忙不迭的跟着起身。 兼正的人吗? 兼正? 男子有些疑惑。一旁的女子抬头看着身旁的男子,脸上绽露微笑。 竹村先生说这里的人都管我们那里叫做兼正。 是的。奈绪微笑,兼正是村子里的俗称,村民习惯将府上称为兼正。 原来如此。男子点头。大概四十五、六岁左右吧?身旁的女子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淳子有些不大自在。这对男女充满了成熟世故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而且毫不做作。身后的酒酣耳热顿时让淳子感到自惭形秽。 敝姓桐敷,请多多指教。女子说完之后,看着奈绪怀中歪着小脑袋打量自己的孩子。真可爱,令郎吗? 嗯,他叫做小进。我叫做安森,这位不,她也姓安森,是木料厂的媳妇。 两位是姊妹吗? 不,我是淳子她家里的亲戚。我家是安森工业,就在附近。 奈绪说话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笑声。男子不由得朝着屋内望去。 里面挺热闹的。 盂兰盆节嘛,亲戚都回来了。 瞧我差点忘了。男子说完之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原来大家都跑到这里来了。 对啊。盂兰盆节是回乡省亲的日子,没老家可回的人就可怜了呢。老实说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们盂兰盆节的时候跑到哪儿去,现在谜底总算是揭开了。 我也是。 淳子看着这对相视而笑的夫妇,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这对男女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妇一样,让一旁的淳子十分难为情。村子里找不出第二对像他们这样在外人面前照样举止亲密的夫妻了。年轻男女结婚之后就立刻生小孩,两人世界的甜蜜马上就会被生活琐事的不耐所取代。 桐敷太太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已经十三岁了。 桐敷太太这么年轻,一点都不象有那么大的孩子呢。 谢谢你的赞美。 女子笑得十分艳丽。淳子觉得站在面前的她仿佛是另一种生物,既不是迈入中年的女子,也不是别人家的媳妇。男子也一样,淳子从来没见过年过四十之后还不会变成中年大叔的男人,除了连续剧或是电影之外。 呃这个奈绪有些欲言又止。若不嫌弃那些醉鬼的话,还请到里面去坐一坐。 淳子被奈绪用手肘顶了一下之后,也连忙补上一句。 欢迎欢迎,家人一定都很高兴认识两位。 男子以眼神询问妻子的意见。 那怎么好意思呢?亲朋好友难得齐聚一堂,我看还是别去打搅人家了。 哪里哪里,请不要客气。 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淳子。 好意心领了,改天再来打扰吧。 有空也到我家坐坐喔。奈绪的语气十分兴奋。只要跟村子里的人问建材行在哪里,他们就会告诉你们该怎么走了。顺便带孩子一起来嘛。 男子笑了出来,淳子突然觉得心头一震。男子的笑容让淳子感到莫名的恐惧,她觉得自己跟奈绪似乎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谢谢两位的好意。 男子说完之后看着淳子和奈绪,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仿佛向两人许下承诺。 改天一定前去叨扰不见不散。 兼正的人? 结城坐在creole的吧台前面,回头看着刚从门口走进来的加藤实。加藤在一之桥的桥边经营一家水电行,本身也是creole的常客,听说他的母亲和孩子今晚碰到兼正的人。 对方自称桐敷。 加藤的口吻十分平淡。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看来,加藤一点都不像水电行的老板,反而更像是以实验室为家的科学研究者。 结城随口答应了一声,心想那个姓桐敷的人一定只是出来散步而已,绝对不可能是在跟左邻右舍打招呼。 怎样的人? 长谷川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好像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老妈说长得跟演员一样。 哦?前天我们也碰到兼正家的年轻人,好像叫做辰巳,他给人的感觉也不错。 没错,辰巳还帮我们找人呢。幸好最后还是找到人了。 加藤点点头,拿起酒杯欣赏店里播放的萨克斯风,从此不再开口。三十五、六岁的加藤向来是个不多话的男人,个性十分老实。 只希望村子里的传言会不攻自破。 结城话声刚落,广泽就一脸迷惘的反问。 什么传言? 于是结城将当天晚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谈话说了出来。 前一秒钟我还劝辰巳应该多出来走动,想不到紧接着就听到那种对话,真是弄得我尴尬得要命。辰巳和池边虽然笑一笑没说什么,心里面一定很不是滋味。 这倒是。广泽叹了口气。店里面只剩下长谷川、加藤、广泽和结城四人,可怕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团结与排他性其实是一体两面的玩意儿。广泽以自嘲的口吻率先打破沉默。不过说那种话也太过分了。 长谷川点头赞成。 可不是吗,难怪兼正的人会跑出来跟大家打交道。再不现身的话,天晓得还会再听到什么难听的传言。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我和兼正的人都是外地人,被大家排挤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为什么连池边和副住持都会被说得那么难听?他们都是寺院的人,寺院不也是村子的一份子吗? 广泽露出苦笑。 村民向来不会说寺院的坏话,那些人大概不是信徒,应该是下外场一带新搬来的人家。他们都是战后才搬迁过来的。 这跟是不是信徒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才说是排他性的问题。外场村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地缘关系,每一户人家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那些战后才搬迁过来的人家往往被视为外地人,遭到先住民的排挤,因此才会对将自己排除在外的体系产生敌意。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于这种解释,不过其中的差别也只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对于那些人来说,寺院无疑是旧有体系的领导人,毕竟寺院、兼正和尾崎是村子里的三巨头嘛。 原来如此。 在三巨头的领导下,整个村子俨然成为外人难以融入的封闭堡垒,新住民当然会将他们视为敌人的首领。不过兼正家身为村子的村长,多多少少也会替大家谋取福利,受惠的新住民对兼正家的敌意自然大幅降低。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尾崎家身上,只要是人就不免生病,无论是先住民还是新住民,生病的时候都得寻求尾崎家的协助。不过寺院就不同了,不是信徒的人根本不会跟寺院产生交集,因此寺院自然成为新住民最好的憎恨对象。 原来是这么回事。 再加上副住持平常又有写小说的习惯,偏偏一般人对小说家总是有某种程度的偏见,大家都觉得写小说的都是一些怪人,更何况堂堂副住持居然三十几岁了还没成家,这点更是引人非议。副住持又是独子,若一直没成家立业的话,难免会发生香火延续的问题。 说的也是。 信众十分重视这个问题,可是副住持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种事情根本不能强求。既然现任住持本身也是晚婚,副住持也十分明白自己 的身份特殊,我想信众们大概打算静观其变。 长谷川突然压低嗓门探出身子。 传言是真的吗? 哪个传言? 听说副住持年轻的时候呃自杀未遂。 广泽露出苦笑。 好像是吧,我也只是听人说过而已。就因为副住持有这项记录,周围的人才不敢勉强他赶快结婚,万一把他逼急了闹出事情,这个责任可是没人担当得起。 原来如此。结城终于恍然大悟。副住持虽然位于村子的领导中心,过去的记录和特殊的副业却让他跟结城一样成为村民眼中的异类。 这就是为什么会传出那种流言的原因? 嗯,外地人一直对寺院抱持着非常强烈的反感。以寺院为首的三巨头虽然是村子的一部分,却一直与村民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懂。 就拿搜山那件事来说吧,当时全村几乎全员到齐,独缺尾崎家和寺院的人。寺院虽然派了池边协助搜山,副住持和老妇人却没有到场。举办庆典的时候也是,三巨头向来不会参加活动,也不依照村子的传统迎娶同村的媳妇,更从来不将女儿嫁给村子里的人。室井家的四周没有其他人家,尾崎家也是独门独栋,所以我才会说他们虽然是外场的精神领袖,却把自己隔绝在外,好像自己特别伟大似的。 伟大? 广泽点点头,指向北山的方向。 寺院就位于北山的半山腰,兼正位于西山,尾崎家则在寺院和兼正之间。你有没有注意到室井家、兼正家以及尾崎家的标高有所落差?寺院在最高的地方,医院则是三家当中最低的,其实这就代表了这三个家族在村子里的地位差别。 真的吗?讶异的结城不由得睁大双眼。 医院的地位怎么会比不上寺院?对于全体村民来说,医院可是掌握了大家的健康呢。 这是大家根深蒂固的观念,改也改不了。外场原本是寺院的领地,后来伐木业者才开辟了这个外场村。为了方便定居于此的伐木业者与寺方沟通协调,总本山才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分院当作窗口。寺院分配的时候,这一带的土地才从总本山独立出来,成为寺院的寺产,所以严格来说,每一个村民的土地其实都是跟寺院租借的,若没有寺院的许可,村民死了之后还会找不到地方下葬。以前的寺院掌管全村的户籍资料,村民的生活全都掌握在寺院的手上。 原来如此。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接受寺院的安排。别看现在的寺院没管那么多了,以前可是喊水结冻的狠角色,只要住持说一句话,底下没有人敢表示一件。至于兼正家则是类似二房东的角色,向寺院承租所有的土地之后,再分租给其他村民。哪户人家分配多少面积的田地。多少面积的山坡地,这些都是兼正的工作。若是村民没钱承租土地,还可以办理分期付款,以每年的收成的谷物来偿还。 所以寺院最伟大,兼正次之,他们都是得罪不起的大户人家。 广泽露出微笑。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外场直到近几年,还流传着所谓外场互助会的制度。 外场互助会是我们在日本史上读过的那种互助会吗? 正是如此,兼正就是互助会的会头。互助会出面向寺院承租土地,然后再由担任会头的兼正分配给村民,连租金都是以分配的方式推行。每年代表互助会想寺院交涉承租土地的价码,这也是兼正的工作。 交涉价码?难道是杀价? 没错。兼正是互助会的会头,当然是站在村民这边说话。价码敲定之后,兼正就负责向村民征收租金,然后送交寺院,寺院会将租金的一部分提拨出来,当成村子的预备金。 预备金? 当村子发生天灾,或是打算进行土木建设的时候,寺院就将这笔预备金无息借贷给互助会,当作是一种回馈。之后互助会再向村民募集所谓的报恩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按月偿还寺院。国道下方不是有座堤坝吗?那座供应农业用水的堤坝就是江户时期利用预备金建成的。 真不敢相信。 因此村民对寺院和兼正除了敬畏有加之外,还多了一份感恩。没有寺院和兼正的付出,就没有今天这个村子。当初动用预备金设立医院,请尾崎医生前来驻诊的,也是寺院和兼正,那时沟边町连一家医院也没有呢。寺院不能直接租借土地给村民,而兼正就扮演着寺院与村民之间的桥梁,协助村民与寺院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也是外场村得以成立的关键原因。因此村子里的人至今扔对寺院和兼正抱持着一份尊崇。 原来如此。 三巨头的影响力虽然今非昔比,不过公民馆还是三巨头共同成立的,而且外场校区的行政命令都是由区长会以及三巨头制定执行,他们依然是村子的领导中心,只不过三巨头当中的兼正已经式微,原本的位置被田安本家所取代。 哦? 以前的三巨头是室井、兼正和尾崎,担任村长的兼正负责凝聚村议会的共识,然后就议会的决议与其他两家进行三边会谈。村长一票,室井和尾崎家也各一票。村长对议会的决议当然是投赞成票,因此其他两家只要有其中一家也投赞成票,决议就算通过。不过若室井和尾崎家都投反对票,决议就遭到否决,必须送回议会重新讨论。基本上村子的行政都是采用这种制度,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会实现协商妥当,不会迳付表决就是了。现在区长会取代当年村议会的位置,名称虽然不同,制度却延续了下来,最后还是由三巨头进行表决。如今兼正已经不在村子里了,区长会会长的职位就由现任村长田安家与室井家以及尾崎家暂代。兼正原本就是村民代表,对这种安排自然不会有异议。 完全承袭当年互助会的精神。 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三巨头会议依然存在,只不过并不是正式但行政组织,已经流于一种形式了。即使知道室井家和尾崎家不会表示反对意见,村长礼貌上还是得将区长会做成的决议往上请示。村民代表凝聚全村的共识,再送交寺院和尾崎家审议,外场村至今依然保留这种行政体制。在身为村民代表的兼正家之上。所以我刚刚才会说他们虽然是村子的一一部分,却一直刻意与其他村民保持距离。 嗯。 对我们这些外场的先住民来说,这种制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打从村子存在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三巨头的地位比其他人更加崇高的观念早已深植在每个人的心中。可是战后才搬迁进来的新住民就没有这种认识了,不了解外场村历史缘由的人更不能接受三巨头高高在上的事实,这种敌视感又以非信徒的新住民最为严重,与寺院没有交集的他们很容易就会对寺院崇高的地位产生质疑,再加上村子里的先住民都很团结,新住民往往会莫名其妙的受到排挤,所以身为精神领袖的寺院自然成为他们的箭靶,被排挤的新住民当然会对寺院产生反感。 原来如此。 长谷川苦笑不已。 想起来还真是耐人寻味,刻意排挤外地人的反而是广泽兄刚刚所说的新住民。当然先住民对外地人也没什么好脸色啦,不过态度至少不会那么露骨;反倒是新住民一看到外地人,个个都将厌恶之情写在脸上。 长谷川说的话让结城十分诧异,这时一旁的加藤打破沉默。 就像有机物一样。 简短有力的一句话,却将结城对村子的感觉形容得恰到好处。 嗯的确跟有机物没什么两样。 村子本身就像一个有机物。构成这个有机物的成分非常复杂,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系统纵横其中。有机物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不断增殖,不断分裂 ,不断侵蚀,不断代谢,以维持整体的存在,就像生物的生命活动一样。 结城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了。这一年多来,结城一直对村民老是将他当成外人的态度感到气愤不已,然而他从不后悔当初搬到外场来的决定。现在他终于快要成为道地的外场人了,却发现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不该碰触的禁忌。 全新的稿纸摊在桌前,静信缓缓的将上半身往后伸直,祖父用过的这张椅子顿时在夜晚的寂静之中发出哀鸣。抬头望着略显斑驳的天花板,茫然的视线在过去的记忆之中彷徨,静信的脑海浮现出一句令他无法释怀的话语。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为什么。)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理由。) 陷入沉思的静信玩弄手中的铅笔,坚硬的笔芯就像小刀一般的锐利。 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基于过去对小说家的既成印象,静信选择了钢笔。夏天的时候为了避免手上的汗水让钢笔的字迹晕开,静信转而使用铅笔写作。大学的宿舍十分闷热,就连搁在稿纸上的左手所散发出来的热气,都会让稿纸浮现出有如波浪一般的皱纹。跪坐在书桌前面的静信总是流下满身的大汗,漆黑的墨水顿时化为褐色或是蓝色的色晕。 铅笔的粉末常常弄得整张稿纸黑漆漆的,静信每次写完一篇短篇作品,就会去寻找质地更硬、触感更细致的笔芯。那段时间静信用过不少厂牌的铅笔,直到寻获最满意的厂牌时,已经从学校毕业的学长刚好造访宿舍。任职于出版社的津原将静信的稿子带回去,过了不久就要求静信修改稿子。静信不知道到底修了几次稿,也早已记不清津原到底造访了几次,只知道某天夜里,宿舍的电话突然响起,津原在电话的另一头表示要替他出书。静信依稀记得接到电话的自己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完全在状况外。 你写这些不是为了成为职业小说家吗? 回想起当时的对话,静信依然露出了苦笑。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小说家。 既然不想成为小说家,为什么我要你修改稿子,你就乖乖的修改? 那是因为津原认为这样修改会比较好。而且每次津原再度造访的时候,总是会询问静信稿子修改的进度,因此静信才只好将修改过的稿子拿给他看。 真是服了你。 津原的声音跟村松舍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吗? (现在我还是不知道。) 静信望向放在稿纸上的左手。造型普通的手表,一看就知道是个便宜货。静信之所以养成戴手表的习惯,主要也是为了遮掩手腕上面的伤痕。多年前的伤痕早已淡化为一道又细又长的白线,然而每次一取下手表,难以辨识的伤痕还是让静信觉得触目惊心。 不是喝醉的关系吧?其他人都说你没有喝酒的习惯。 (嗯,的确没有喝醉的印象。) 如果不想说,也可以写出来。 静信提笔写下自己的心路历程,纸上的文字却在不知不觉当中幻化为各种形式不断重复的混沌。将文章交给村松之后,只见他张大了嘴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该不会是在写小说吧? 静信将文章接回来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写的文章真的非常类似小说。过了不久之后,静信就试着将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写作顿时成为向来没什么嗜好的他唯一称得上是兴趣的兴趣。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犯下这种罪孽? 周遭的人纷纷报以疑问的眼光,然而静信却不想多说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种事。若真要找出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好奇心使然吧。印象中是在大二那年的年终聚餐,那时心中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明知道这么做不会丧命,是死是生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告别酒酣耳热的同学,独自回到宿舍的大浴场。当时正是年终聚餐的旺季,也是外地学子赶着返乡的季节,宿舍的大浴场里面看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就在空无一人的大浴场里面伤害自己。 仔细思量,静信并没有急着寻死的迫切理由,他对他的生活十分满意,也不讨厌当时的自己。静信知道光是在手腕划上一刀,并不足以让自己丧命,事实上他也没有寻死的念头。对于当时的静信而言,他关心的并不是行为的结果,过程本身才对他有意义。他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想体验死亡的过程,至今他依然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有那种冲动。 覆盖在手表下的伤痕十分明显。村子里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件事,可是大家却都假装不知道,静信对村民的这种态度早就习惯了。不知不觉当中,伤痕似乎具备了隐形的能力,让村民们能视而不见。 (无关忌妒。) 静信握紧手中的铅笔。 他似乎被某种力量附身,心中涌现出澎湃汹涌的杀意。 (不。)静信低语。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没有半点杀意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这样才对。) 灰色巨石封闭的广场笼罩在一片虚无之中,远方的角落看得到挥之不去若有似无的薄霭,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更显得缥缈。单调沉重的石壁一隅,一面彩绘玻璃的窗户高挂在石壁之上,斜阳的亮光从窗子洒落一地。 略带阴森的亮光将白色的麻布照得一片雪白。铺在冰冷的石阶上的麻布依稀看得出人体的轮廓,弟弟的尸骸就躺在麻布下。 智者与他分立尸骸两侧,彼此展开对峙,然而他却无法不去注意照在麻布之上的幽光。银白色的幽光让四周的黑暗更加黑暗,孤立与无助的感觉不断侵蚀他的内心。 为什么要犯下这种罪孽? 薄霭中的智者提出问题,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弟弟死在他的手上,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了唯一的亲弟弟。 为什么,他反问智者。 弟弟是他唯一的亲人,更是充满了爱与慈悲、集所有光明于一身的同胞。他深爱自己的弟弟,也赞美与弟弟两人的生活。他找不出非杀了弟弟不可的理由,却依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凶器。 莫名的冲动袭向心头。这并不是对弟弟的杀意,他可以对天发誓。可是他所举起的凶器,最后却夺走了弟弟的生命。 失去生命的弟弟化为尸鬼,在荒野中追赶着他,空虚的视线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可以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将所有的责任归咎在弟弟身上,或是为自己辩护、乞求弟弟的谅解,然而这两种方法他都做不出来。他只能憎恨突然前来的冲动,为弟弟的死至上无限的悲叹与惋惜。 我没有杀害你的打算。 我绝对不是憎恨你。 你的死不是我乐于见到的,我更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宽恕我吧。曙光初露,他跪倒在冰冻的荒野。弟弟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在风声中祈求幻听的他,终于阖上了沉沉的双眼。 第八章 十五日星期一的清晨,急促的电话声惊醒了敏夫。揉揉惺忪的双眼,敏夫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话筒,泣不成声的哀号顿时传进耳朵里。女人的声音。敏夫完全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对不起,请你冷静一点好吗?敏夫强忍哈欠,心中感到些许不耐。毫不容易才捱到盂兰盆节,总算不必一大早就爬起来去看诊了,想不到一通电话就粉碎了他的美梦。请你冷静一点,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清水。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十分急促的回答,语气听起来带了几丝哭音。 清水敏夫觉得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你是清水太太?小惠怎么了? 电话另一端的女子终于崩溃了。敏夫从对方哀痛欲绝的泣诉声当中,只断断续续的辨识出小惠、呼吸、死了、摇不醒几个字眼。 我马上过去,十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好吗? 敏夫不等对方回答,就立刻挂上了电话。歇斯底里的清水太太让敏夫直觉的感到小惠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拿着公事包走出房间的敏夫在门口碰到一脸狐疑的孝江和恭子。 怎么回事? 清水家的小惠似乎情况不妙。 啊孝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旁的恭子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哈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先去看看再说。 孝江皱起眉头看着脱下睡衣朝着盥洗室急忙跑去的敏夫。 慌乱的脚步声从盥洗室一路传来,又打了个大哈欠的恭子爬上楼梯,准备回房继续休息。这时孝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要下来也不穿戴整齐,这副德性能见人吗? 只套着一件无袖睡衣的恭子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回头望着孝江。 不劳您费心。 充满揶揄以及挑衅的语气让孝江的脸色为之一沉。每次在夜里看到恭子,就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孝江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需要急诊的病患随时会被送进来,所以我们随时都得在床边准备一套衣服,免得病患被送进来的时候造成彼此的尴尬。就算天气再怎么炎热 孝江的训话很快就被打断。 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恭子一手插腰,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睡衣之下的雪白双腿让孝江为之气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急患家属扰人清梦在先,就算我们穿着睡衣出去,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恭子,你 孝江话还没说完,就被急着出门的敏夫推了一把。 妈,不要在道中挡路。 恭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让孝江气得脸色发白。敏夫匆匆忙忙的爬上楼梯,丝毫未察觉出两个女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时恭子对敏夫说话了。 我好困喔,先回去睡了。 敏夫的回答既简单又明了。 回去睡吧,不必送我了。 恭子低头看着楼梯之下的孝江,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她特意打了个大哈欠,仿佛在跟婆婆示威一般,然后就扭过头走上楼梯,只留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孝江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自个儿生着闷气。 连胡子都没刮就急着出门的敏夫,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赶到清水家门口了。提着装满医疗器材的公事包,敏夫下了车之后就直奔玄关。这时穿着睡衣等待许久的宽子立刻将玄关的大门打开,就像溺水的人碰到救星一般直拉着敏夫的手臂。 小惠!我的小惠! 请冷静一点。小惠在二楼吗? 宽子一边哭泣一边点头。敏夫拍拍宽子的肩膀,二话不说立刻直奔二楼。挂着填充玩具的房间大大的开启,一脸茫然的清水就站在房间里面。 清水先生。 听到敏夫的呼唤之后,清水转过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不一会儿又露出羞愧的神情,将脸别了过去。敏夫走进房间之后,看到清水的父亲德郎正用手捂着脸庞,坐在门后的阴影处掩面叹息。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敏夫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过他的想象。 当敏夫朝着位于窗口的床铺看了一眼之后,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果然成真了。躺在床上的少女脸部肌肉已经呈现松弛的状况,很明显的就是一具尸体,而且还是死亡一段时间的尸体。 耳边传来宽子一边呼唤小惠的名字,一边从楼梯爬上来的声音,敏夫立刻将公事包放在床边,试着碰触少女搁在毛巾被上的手臂。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完全感受不到半点生物的体温。 敏夫静静的测量脉搏,却怎么也找不到应有的跳动。少女的颈部也丝毫感受不到半点跳动,眼睑下的瞳孔已经放大。打开公事包取出听诊器,试着钻进松垮垮的领口,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少女的呼吸和心跳早就已经停止了。敏夫叹了口气,将听诊器取了出来。 我女儿已经死了吗? 清水低沉而含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正在强忍内心的悲痛。 已经死亡了。 宽子大叫一声。 院长不是说小惠只是贫血而已吗?还要我们不必太担心!现在怎么会 不要说了!清水低吼。不许责怪院长,你先扶爸爸到房间休息。 可是 快去! 敏夫回过头来,只看到不断啜泣的宽子弯腰搀扶起坐在地上的德郎。扶着德郎走出房间的宽子临别之际还不忘转过头来向敏夫报以怨恨的目光。 敏夫深深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到很遗憾。 小惠是怎么死的? 真正的死因要化验之后才知道。 说完之后,敏夫打量着床上的小惠。衣衫十分完整,寝具也未见凌乱,手脚依然平放在床上,这种种迹象显示小惠走得十分安详,死前并未遭受到任何痛苦。 小小的贫血怎么可能会出人命? 从清水的语气当中,可以听出他正在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成效甚微。 如果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贫血,就有可能导致这种结果。 其他原因? 坐在地上的敏夫回过头来,仰望叉着双手站在身后的清水。 贫血只是一种症状,而不是一种疾病。人体有时会发生单纯贫血的症状,不过也不能排除其他疾病造成贫血的可能性。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体都会事先出现一些征兆。 小惠是这种情况吗? 我不敢确定,这必须经过化验之后才知道。其实前几天抽的血应该可以瞧出什么端倪,偏偏现在正值盂兰盆节,验血报告到现在还没出来。 盂兰盆节 听到清水忿恨不平的呻吟,敏夫叹了口气。 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何况跟清水先生也是旧识,所以我就直说了。前几天我采取了小惠的血液样本,然后送去化验所检查。检验报告至今尚未出来固然是因为正值连休,不过当然可以透过管道请他们在放假期间进行化验,再说诊所里面也有简单的仪器,最初步的检验还难不倒我。我想说的是其实这些问题都是可以克服的,偏偏就巧在小惠当时的情况还算正常,才让我觉得不需要催促他们将检验结果赶出来。 院长刚刚不是说其他疾病也有造成贫血的可能性吗? 我当然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种情况并不适用于小惠。以小惠当时的情况来说,每个医生都会认为她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可是为了预防万一,我还是替小惠抽了血送去化验。然而就是因为小惠的情况还算正常,所以我才觉得不必要急 着知道结果。若小惠罹患了足以致命的急症,当时就一定会出现某些特定的症状,不会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请化验所加快检验脚步之外,我也会立刻叫救护车将她送进国立医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小惠看起来真的就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就算是其他病症引起的贫血,症状也属轻微,没有立即致命的危险,足够时间让化验所一再进行检验,直到筛选出真正的病因为止。 为什么小惠最后还是死了? 我也觉得很讶异,不过我可以确定小惠的死因绝对不是贫血,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前几天进行诊疗的时候,除了贫血的症状之外,敏夫并未检查出任何的异样。既没有什么宿疾,更没有家族遗传病史,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小惠是个神经质的少女,而且以前曾经有过装病的记录。她生前不知道跑了几次医院,每次敏夫都诊断不出什么症状,只听她说自己似乎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不过严格说来,这也只是一种臆测罢了。 敏夫一边检查小惠的身体,一边在内心询问自己。为什么在下了诊断之后,还会出现这么离谱的情形?难道是漏掉了什么,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误判吗? (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敏夫虽然不愿承认,却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其实前几天敏夫前来出诊的时候,对于小惠居然真的有贫血的症状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刚开始听到小惠身体不适的时候,敏夫还以为她又在装病了,事实上从以往的记录来判断,小惠在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之后,的确是很有可能借着装病的行为,来逃避父母亲的斥责。 小惠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外伤,体温降低,身躯也出现僵硬的状况,皮肤浮现出轻微的尸斑,眼角膜略微混浊,这些症状再次显示小惠已经死亡了,而且还死了好几个小时之久。 应该是昨晚严格说来应该是今天凌晨一点到三点的这段时间死亡的。 敏夫说完之后,回头看着清水。 你有何打算? 清水歪着脑袋略事思考,脸上的表情十分阴郁。 什么打算? 距离上次诊断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所以我也无法判断真正的死因。如果想知道确切的死因,建议将小惠的遗体送去解剖,至少请法医抽取末梢血管的血液或是骨髓液进行化验。当然,这一切都必须经过清水先生的同意。 开什么玩笑!清水大声斥骂,涨红的双颊充满了怒气。话声刚落,又怯生生地低下头,似乎对自己刚刚的失态感到惭愧。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知道清水先生现在很想揍我一拳。 院长说笑了,我没有那种意思。不过这孩子是个女孩家,我说什么都不让她接受解剖。再说就算知道死因为何,也唤不回小惠的生命了对不起,请院长多多包涵。 敏夫觉得从头到尾一直控制脾气的清水真的很了不起,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早就抓住敏夫的衣领厉声斥骂了。从清水的个性看来,如果能晓之以理加以说明,搞不好可以说服他让敏夫采取小惠身上的样本。然而敏夫感到十分犹豫,他担心一直压抑自己的清水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刺激。 (抑或是我也想早点逃离这里?) 之前的诊断很明显是个错误,这个错误并不是无法避免的,而是确实有发生的可能性。小惠的尸体就摆在眼前,这个残酷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据。 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死因就写急性心肌梗塞,这样可以吗? 清水点点头,同意敏夫的建议。 清水惠? 静信目不转睛地看着将电话挂上的光男,硬生生的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鹤见立刻将静信的话题接了过去。 不是清水家的老爷爷,反而是女儿? 光男缓缓的点头,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嗯,就是那个高中生。说完之后,光男忽然叹了口气。盂兰盆节之前清水家的小惠不是失踪了吗?村子里还几乎全体动员展开搜山呢。听说自从那天开始,小惠的情况就不太对劲,结果今天凌晨终于 终于过世了?一旁的池边接口。 怎么又来了? 池边的疑惑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先是后藤田秀司,接着是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家,现在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女也死了。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秀司虽然还算年轻,不过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突然猝死也是时有所闻,他的死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惊讶。可是小惠就不同了,正值豆蔻年华的花样少女居然就这样撒手人寰,实在令人为之扼腕。 唉鹤见叹了口气,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清水家的人一定大受打击,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小惠本身也很值得同情,大好人生才刚准备开始呢。 接话的池边颇有少年老成的味道。 可不是吗?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今年夏天可真是不平静。 静信不由得点点头,刺眼的阳光伴随着恼人的暑气从窗外倾斜而下。正如鹤见刚刚所说,今年的夏天热得有点反常,的确是不大对劲。 小薰在心中反复咀嚼小惠已经过世的消息,却怎样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小惠已经死了,消息刚刚才传来,可是小薰却觉得只要带拉布出去散步,就会在坡道下方碰到小惠,而且等到新学期开始之后,每天早上照样可以跟小惠一起去上学。 (不,我已经见不到小惠了。) 小薰试着说服自己,却无法接受小惠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她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小惠、再也不能跟小惠说话的自己,也不禁纳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跟小薰同年龄的孩子当然也有遭遇不幸的可能,然而那些不幸都是出现在电视新闻之上,或是村民之间的口耳相传,从未在小薰的身旁发生过,就像漫画或是冬化里面的人物绝对不会出现在小薰身旁一样。 母亲的催促声从门后响起,小薰却依然失魂落魄的坐在原地发呆。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圈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还是与小惠有关的大事,说得具体一点,那就是小惠已经死了。可是小薰至今依然无法接受这项事实。 小薰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得赶快出门才行,那种感觉就像是赶着参加什么庆典似的。看到母亲将围裙抽出来塞进手提包之后,小薰内心不由得产生疑惑。为什么要把围裙塞进手提包?而且还是印着碎花图案的围裙?小薰觉得母亲的行动令人无法理解。 不过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小薰本身,母亲只是在为了去小惠家协助处理丧事而预先作准备。小薰的母亲和小惠的母亲本来就是交情不错的好友,再加上待会儿就要跟着治丧互助会的成员一起到小惠家帮忙,所以当然要将围裙事先准备好。 在母亲的催促之下,穿着家居服和一双拖鞋的小薰走在熟悉的路上。滚烫的柏油路面发出丝丝热气,小薰还记得,两天前的自己也是循着同样的路线出来散步,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自己的颈子上挂了一串念珠。 小惠家的大门敞开,忙碌的身影在屋内屋外进进出出。穿着家居服的母亲提着略显陈旧的手提包,正站在玄关前的水泥地上跟小惠的母亲致意。 发生这种事真是不幸,还请节哀顺变。 小薰茫茫然的听着母亲说出这段有如咒语一般的文字。在母亲的催促下,小薰一如往常的跟小惠的母亲打招呼。清水宽子希望小薰能去见小惠最后一面,小薰也正有此意。正当小薰习惯性的打算走上二楼时,母亲叫住了她。宽子和母亲走向一楼的客厅,小惠就躺在客厅的地上,正对着清水家的佛桌。不知道为什么,小薰只觉得眼前的情景让她感到十分不详。 (我到底是怎 么了?) 小薰跪坐在小惠的身边。小惠的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 (小惠也很奇怪。) 现在天气这么热,小惠居然还盖着一条大棉被。而且这里也不是小惠的房间,小薰不懂小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而且跟前的小惠就像一具空壳,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 (小惠到底去哪里了?) 满腹狐疑的小薰盯着小惠的空壳,耳边传来母亲与宽子一边啜泣一边交谈的声音。手中紧握的念珠感觉十分突兀。 母亲的催促让小薰从沉思当中醒来。小薰的母亲要小薰先回家去,这个命令不由得让小薰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的,独自朝着玄关走去的小薰突然爬上二楼,小惠的房间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也整整齐齐的。小薰环顾四周,发现书架和书桌也有被整理过的痕迹。教科书、笔记本,几样还没开封的文具,小薰开始思索为什么小惠不待在这间房间,而被移到客厅的理由。 (小惠) 一团物体从心底涌出,直逼喉头,却被咽喉挡了下来。小薰只觉得那团物体尝起来很苦,吞也吞不下去。 小薰小意识的在桌垫下方摸索。透明的桌垫下面压着从月历撕下来的小猫照片,照片下面隐藏着小惠的秘密。不想让父母亲看见的信全都藏在这里。 照片下方压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十分可爱的企鹅图案。 最近的天气真的好热喔。 字迹十分工整,每个字都加了一个绿色的外框。信纸上面到处看得到小色块,仿佛是封印在冰块当中的文字一般。接下来的内容也以十分工整的字迹写成,不难想见小惠在写这些信的时候,一定修改过非常多次。 我最讨厌大热天了, 偏偏今年热成这样! 开学之后一定会很讨厌 千万别中暑! 面向走廊的小薰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泛红的眼眶更浮现些许泪光。 结城夏野亲启 (小惠) 清水惠 (本想在暑假还没开始前就写给你的, 结果一改再改之后, 弄到现在暑假都快结束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呢?) 小惠你你真傻 小薰将明信片翻了过来,工整的文字和可爱的图案顿时映入眼帘。 你写得这么辛苦却不把信寄出去 为了呈现出最完美的一面,小惠不知道改了多少次。不听话的泪水滴到了明信片,小薰连忙用t恤的衣摆拭去水滴,然而彩色签字笔的线条已经化开了一点。 小惠 小惠一定打从放暑假的那天开始,就在思考该怎么写这封明信片了。她跑遍了附近的文具店,寻找最满意的明信片,其中更不知道写坏了多少张。就在她每天烦脑着该如何下笔的时候,日子也跟着一天天的过去,提不起勇气将明信片寄出去的小惠只好将不合季节的内容重新修改,却依然未曾付邮。 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帮你寄出去了啊。 就在小惠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体出了状况,最后终于留下了那封明信片离开人世。 小薰将明信片轻轻的放回原处,压上桌垫,然后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哽在喉头的那团物体终于冲了出来。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小惠? creole的店门才刚开启,站在吧台后面的长谷川就以咳嗽声示意站在门外的光泽和结城近来。时值盂兰盆节的午后,店里面没半个客人,只有田代一人坐在吧台的前方。 午安,挺闲的嘛。 长谷川探出身子,仿佛没听到广泽的消遣。 广泽先生,清水家有人不幸逝世了。 意外的消息让广泽瞪大了眼睛。 谁去世了? 好像是小惠,凌晨的时候。自从那件事之后,小惠就一直卧病在床,凌晨的时候病情急转直下,今天早上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真不敢相信。 广泽咋舌。那件事当时是指小惠失踪、动员全体村民大举搜山的事件。当时找到人的时候,小惠的样子就有点不大对劲。 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旁的田代抢着回答。 好像连院长也不大清楚。不过小惠走得很突然,所以可能是跟白血病之类的有关才对。这是医院的少夫人告诉我的,她说院长回去之后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广泽叹了口气,坐在吧台前面。 清水先生一定很难过。 可不是吗。长谷川说完之后摇摇头,在虹吸管的下方点上火。 对了,结城先生的儿子好像跟小惠念同一所高中嘛。 结城点点头。 两个人好像还是同班同学。 高中一年级。夏野还不满十六岁,小惠的年级应该也相差不远。实在是太年轻了。 最近真是流年不利。长谷川又摇头。连续出了那么多事情。 广泽和田代也点头赞成。 今年不知道犯了什么冲,老天爷一直不下雨,每天都热得要命。 广泽点点头,看着身旁的结城。 结城先生会去吊唁吧? 嗯,那当然。我跟清水先生也有数面之缘,说什么也该前往致意才对。 也不必太勉强啦。清水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又是小惠的中学老师,不去吊唁似乎有点说不太过去就是了。 不不不。小惠是犬子的同班同学,冲着这份关系,我也非去不可。只是见了面之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清水先生。 不必担心。长谷川一边煮咖啡一边讲话。 在这种时候啊,丧家只要知道还有人在关心自己就够了。 闷热的午后时分,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又聚集了一堆老人家。 你说谁死啦? 大冢弥荣子回答笈太郎和武子的问题。 清水家的女儿啊,就是德郎的孙女。 广泽武子连连点头。 你是说那个花蝴蝶啊? 没错。弥荣子压低嗓门。那孩子在盂兰盆节前夕不是突然失踪吗? 笈太郎也跟着点头。 对对对,十一日当天的事情嘛。那天晚上西山一片灯火通明,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第二天早上一问,才知道全村的人几乎都跑去搜山了。 我也知道那件事。大川酒店的浪江接口。听说那孩子直到三更半夜还没回家,所以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我家的富雄也是消防团的,还被叫出去帮忙搜山呢。据说最后在西山那边找到人的时候,女孩子的意识就已经不大清楚了。 弥荣子猛然点头。 对啊,之后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太好,昨晚就这样死在床上了。听说家人是今天早上才发现的呢。 眯着双眼在一旁聆听那几个老人家七嘴八舌的多津,内心有一种怎么又来了的感觉。 少女在夜里死去。前阵子的搜山也是在晚上发生的事情,等到多津知悉的时候,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听说兼正的新居民在燃烧火堆的夜晚到处跟村民打招呼,多津也未能躬逢其盛。 (怎么事情都在晚上发生?) 入夜之后的时间就不是多津的管辖范围了。 所以我就说嘛。 坐在板凳角落的伊藤郁美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早就说过今年夏天绝对没好事,现在果然又出人命了吧。 谁死了? 一脸讶异的矢野加奈美放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从家里飞奔而来的母亲。 德郎的孙女,清水家的女儿。 清水加奈美歪着头略微思考,不一会大叫了出来。难道是宽子的女儿小惠? 加奈美声音刚落,连忙转头望着正在旁边洗碗盘的元子。神经质的元子整个脸色都变了。 没错,就是小惠。 阿妙点点头。加奈美连忙询问母亲小惠的死因,内心只期盼小惠不是出车祸而死。她不希望好友元子已经紧绷的心再受到任何刺激。 我哪知道啊。小惠在盂兰盆节前夕不是突然失踪,村子里还全体动员展开搜山吗?那时大概就受了什么伤吧。啊不对不对,好像有人说自从那天之后,小惠的健康状况就不太好的样子。 到底是受伤还是生病? 好像是生病。对了,弥荣子是说卧病在床。 原来如此真令人同情。 嘴巴上这么说着,加奈美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她听到身旁的元子也轻轻吁了一声。 你到底要不要去? 面对阿妙的询问,加奈美肯定的点了点头。 我当然会去吊唁。真是伤脑筋,到时该怎么安慰宽子才好呢? 日没时分逼近,邪灵们又开始咆哮。他们逼近在荒野当中彷徨漫步的他,朝着他不断咒骂,不时丢掷石块。 在这块寸草不生的流放之地,他依然是个受诅咒的罪人。 被流放的人。 亡灵对他百般嘲讽,更不忘朝着他扔掷石块。 他是个被天神赶出故乡的人,然而在这片荒野流离失所的邪灵,也跟他一样是受到诅咒的对象。他们都是被天神从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秩序当中排除在外的罪人。 你们又何尝不是被流放的人? 邪灵对他的怒斥嗤之以鼻。 我们不是被流放的人。 我们更不是杀人凶手。 既然来到这块土地,就没有所谓的罪孽,更没有所谓的制裁。 惟独内心的留恋、妄执、憎恶以及怨恨,将此身系于荒秽之上。 他无言以对。 他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天神的眷顾,也失去了手足。一连串的失去无疑是针对他所犯下罪行的一种报复。 接受我们的诅咒吧。 即使没有邪灵的诅咒,他本身也已经是个受诅咒的人。每当夜色降临,诅咒就会化为弟弟的形象前来造访,在他身边游走。弟弟的形象既不谴责他,也没有加害他的意思。既非惩罚亦非报复,除了诅咒之外,他实在找不出其他更适当的名词。 弟弟总是在入夜之后出现,他不知道这是弟弟本身的意思,还是出自于天神的旨意。若这是弟弟本身的意思,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报复、弹劾、怨念,他在尸鬼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他所能想象出来的动机。尸鬼只是以空虚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的跟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询问尸鬼的意图到底有没有意义,若尸鬼真的有所意图,他也无法想象弟弟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静信放下手中的铅笔。 稿纸上的空格逐渐被黑色的字迹甜满,然而静信却不知道字迹在写些什么,仿佛在堆着毫无意义的积木一般。在静信的眼中,被填满的格子似乎个个都写了一个空字。 (不对。)静信转念一想。被填满的格子里面都写着谎言二字才对。 这是慈悲,而不是诅咒。 即使他的弟弟已经成为慈悲的化身,难道就不会对杀害自己的凶手产生丝毫的恨意吗? 他在一时冲动之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因此弟弟不可能事先预知哥哥的杀意。背叛总是伴随着无法解释的唐突而来。若弟弟真的对他有丝毫的怜悯之意,这个人绝对是慈悲的盲目信徒。 (慢着,不能这么说。) 他的弟弟当然只是被赋予特定意义的表象之一,静信并不打算在虚拟的小说世界当中重现真实世界的人物,将两者互相比较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的意义。 然而清水惠的英年早逝却大大动摇了静信的内心,让他不由得感到笔下的人物与真实世界有着相当程度的关联。 谁有预知小惠之死的能力?就连敏夫也料不到小惠竟会突然猝死。 人难免一死,这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宿命。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会死,少女也会死,人的一生其实只是建立在人们对生命的延续性所抱的乐观假设之上的幻想罢了。生命与死亡是一体两面的,活着的人随时都得面对死亡的威胁。 然而小惠的骤逝实在令人心酸。她享有她那个年纪的人生,静信却觉得她的权利被某人剥夺了,而且还是用非常不道德的手段。她所有的可能性,她所描绘的未来、以及她往后的可能碰到的喜怒哀乐,这些都是她应享的权利,如今这些权利全都被死亡以及非法的手段剥夺了。 死亡是非法的,既然如此,他对弟弟造成的死亡也是非法的,更何况造成弟弟死亡的原因是杀害的行为,是比自然死亡更不道德、更缺乏慈悲的暴力。当小惠逐渐接近死亡的时候,她本人是否有所察觉?弟弟又是否如此?若已经察觉到步步逼近的死亡,当时他们内心又在想些什么? 静信突然发现自己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畏畏缩缩的环顾四周,只看到血红色的旋涡不停打转。知道舍监前来关闭大浴场之前,静信一直看着眼前的液体。白色瓷砖上面透明的水珠,以及淡淡的鲜红。稍嫌粘稠的红色液体在透明水珠的带领之下,化为一条条鲜红色的小溪。小溪的前端又细分成好几条支流,注入一望无际的清澈大海。当时静信的脑海里面没有任何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另一方面也或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么做并不足以让自己丧命。没错,至少对自己来说,那并不是非法的行为。 不过对静信身边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大家最不愿意见到,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现象。当天晚上静信被计程车送进医院,第二天回到宿舍的时候,父母已经等在那里了。静信当场被父母带回家里,被迫与光男、鹤见以及安森德次郎那些跟寺院颇有渊源的地方人士进行恳谈。每个人见到静信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傻事。他们看起来似乎都受到不小的冲击,仿佛违背正义公理的非法行为就发生在他们的眼前。 为什么?智者询问。 静信无法回答,因为他心里面没有答案。于是他们以自己的认知斟酌他的行为,加以整理后收藏于心。他的邻居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了,只对夺去他们所爱之人的凶手报以无限怜悯的视线。 回过神来的静信叹了一口气,神情充满了自嘲。夜晚的冷风伴随着虫鸣传进屋里,静信将桌上的稿纸叠好之后丢进垃圾筒,直接走出办公室。 从寺院前的广场往下望去,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家家户户生起的火堆早已熄灭,回家的死者和迎接死者的村民全都沉浸在梦乡之中,除了一户辗转难眠的人家之外。点点灯火当中也包括了遭逢不幸的那户人家,静信仿佛从窗口看到少女的遗体身边围绕着亲爱的家人,陪伴爱女渡过最后一个晚上。彻夜不熄的烛光和线香代表着家人最后的庇护。 一想到清水、宽子以及祖父德郎的悲痛,静信心头顿时一沉。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是人世间最惨痛、也最令人不忍卒睹的的悲剧。静信带着一颗抑郁的心,缓缓的走进墓地。 对静信而言,墓地并不是什么有所忌讳的场所。墓地固然是死者长眠的地方,然而静信却觉得这里就像是自家客厅一样的自在。寂静的墓地里面半个人也没有,这里总是空无一人。 打开手电筒后,静信沿着羊肠小径穿过墓地来到位于寺院西北方的树林。急倾而下的山坡直通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 然而在月落西山的现在,看起来却更像是通往黝黑阴暗的无底洞。山坡的边缘有一条樵夫开辟的小径蜿蜒而上,沿着小径可以前往西山,一路上还能将山脚下的木材堆积场尽收眼底。 脚步跟着手电筒的灯光一路前进,静信在脑海中琢磨他弟弟之死,思绪却不禁飘向小惠的去世。静信无法不去思考早逝的小惠到底失去了什么,或许也是因为小惠真正的死因至今仍是一个谜,因此静信才会觉得无法释怀。小惠失踪的第二天,敏夫前往清水家替她看诊。当时敏夫判断小惠只是轻微的贫血,想不到三天之后,小惠就离开了人世。小惠的母亲清水宽子似乎对敏夫十分不谅解,敏夫在守灵当晚前往吊唁的时候,宽子一直紧绷着一张脸。 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敏夫只是个普通人,难免也会犯错。即使行医多年的他并未发生重大的医疗疏失,也不代表他是个零缺点的医生,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绝对是敏夫的最佳写照。静信虽然对这点了然于胸,内心还是感到有些疙瘩。这种疙瘩并不是针对敏夫而来的。静信知道这位多年老友是个尽忠职守认真负责的老实人,向来不会怀疑他的专业能力。静信只是觉得如果大家都不犯错,小惠的死就是可以避免的悲剧。毕竟她的死实在太没道理,也太不寻常了,静信实在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走了一段事件之后,前方的天际亮了起来。原本遮蔽天空的枞树林被铲平了一角,露出满天繁星。静信所在的位置距离寺院大约只有十五分钟路程,前方的枞树林座落着一栋建筑物,一间废弃的小屋。 附近的山区属于寺院的土地,随处可见的枞树都是先人的墓碑,完全没有砍伐过后的痕迹。这一带的山坡地从未整理过,林貌跟其他地方的树林大异其趣。静信脚下的小路直通西山的林道,不过现在会利用这条小路的人,大概也只有静信一个而已。对于村民来说,寺院的土地就是禁区,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进入的。以前兼正的人就是看上这里隐蔽性,因此特意跟寺院承租这块土地,还在这里盖了一栋称为偏房的房子。如今兼正的人早已离开村子,无人的建筑就这样留了下来。 拨开沾满露水的杂草,静信朝着别墅前的门廊走去。脚下的水泥地早已龟裂,绿色的杂草从缝隙当中钻了出来。门廊上方有个门檐,支撑着门檐的其中一根柱子已经倾斜,使得原本应该维持水平的门檐在空中高出一道圆弧,斜斜的倒向一边。 接近门廊的静信在手电筒的亮光照射下,看到前方浮现出一道白色的人影。 谁在那里? 手电筒照向前方的人影,刺眼的亮光让转过身的少女不由得以单手遮住眼睛。 室井先生? 沙子二字差点脱口而出,静信却硬生生的吞进肚里。他不知道沙子之后应该接什么称谓。 晚安。少女露出微笑。室井先生也出来散步啊? 呃嗯。你 沙子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物,似乎没注意到静信脸上为难的表情。 这间屋子已经荒废啦?我到底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静信往少女的方向踏出一步。 这里是寺院的土地。 咦?这么说,我不该闯进来? 不,没那回事。静信说完之后,下意识的瞧了左手腕上的手表。造型普通的手表表面正散发出冷冽的荧光。这么晚了还到山里散步? 嗯。对了,这栋奇怪的建筑物是什么啊?沙子手指着眼前那扇半开半掩、早已破损不堪的大门。看起来好像是教堂。 静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你的手电筒呢? 放在家里。我没想到乡村的夜晚居然这么黑。 你让开。静信催促着站在门廊的少女进入屋内。我还有另一只备用的,这只就借你吧。 这时站在入口向内张望的少女发出一声惊呼。 难道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那我还是别打扰了。 不是。静信的回答十分简短。他将放置在入口附近的备用手电筒拿了起来,打开开关确定灯泡没有烧坏之后,将手电筒交给沙子。拿去吧。 谢谢。 沙子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子。接过手电筒环顾四周之后,沙子发现屋内有好几张布满灰尘、摆得整整齐齐的长椅,左右两面墙壁各设置了几扇细长型的窗户,正前方的高台看起来就像祭坛一样。 这里应该是教堂吧? 嗯,私人教堂。 静信挑了张长椅坐了下来。废弃多时的长椅还依稀可见木头的纹路,这都要归功于静信时常到这里清理灰尘的功劳。正前方的屋顶一角已经崩塌,祭坛的右上方可以看见繁星点点的夜空。地面上长满了茵茵绿草,偶尔还会看到成堆的瓦砾,整个建筑物的内部全都被露水和虫鸣覆盖。 这里真的是教堂吗?我不太相信。 沙子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最后坐在静信的身旁。 又脏又乱的。 我不在乎,这里还有彩色玻璃呢。 细长型的窗户的确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然而玻璃上面所描绘的画面,却都不是圣经当中的场景。 这些画真可怕。 玻璃上的彩绘本来就很粗糙,有些还早就碎落一地,不过沙子以手电筒对准的彩色玻璃却可以很清楚辨识出上头的彩绘。总共有三个男人,站在中间的是个举刀的武士,前面跪着一个双手合十的农民,一具无头尸体就倒在身边。无头尸体的颈部断面不是特别清晰,整幅彩绘并没有看到离开身体的头颅。 静信握住左腕上的手表,暗自出了口气。 这的确是教堂没错。以前村子里住着一个怪人,他为自己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私人教堂。 真的吗?沙子将手电筒对准其他彩色玻璃。全身是火的人:不对,那应该就是蓑衣舞吧? 静信点头。 那个人离开村子之后,一样经常前往当地的教会,不过他并没有受洗,不算是个正式的教徒。我想他的兴趣不是耶和华,而是 沙子接着说了下去,手电筒的灯光正对着一个人被狮子吞进肚里的玻璃彩绘。 而是那些殉教者,是吗? 静信露出微笑。 嗯,你说的没错。因此我不觉得这里是教堂,反而更像是祭祀殉教者的祠堂。对那个人来说,这里或许是他的圣殿,不过还是跟一般人所认定的教堂有所出入。 世界上的怪人还真是不少。 静信点点头,将光线照向前方的祭坛。祭坛上面插了几只黄铜制的烛台,静信的灯光照亮了祭坛后方破损倾倒的墙壁,照亮了布满灰尘的烛台,更照亮了祭坛左手边、相当于大殿的位置。那里有个同样是黄铜制的金属床架。 他住在这里吗?嗯,这里就像是他的别墅一样。 这里不是他集合信徒的地方吗?就像那些神秘宗教一样。 我想应该不是。不过村民的确认为他在提倡邪教,所以才把他赶出这里。虽然这里摆了好几张长椅,令人觉得他就是要吸收信徒入教,不过我认为他只是把那些长椅当成柜子在用罢了。我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长椅上面还摆着好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呢。 那个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也难怪别人会这么想。那人原本住在兼正,也就是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兼正是屋号,他本姓竹村。 竹村叔叔的祖先吗? 年代没那么久远,还称不上祖先。这里原本是寺院的土地,后来竹村标示想跟寺院租借,所以应该是二次大战之前的事情了。听说竹村家的少爷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建了这栋大房子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不过我的祖父却认为竹村 家的其他成员觉得他的行为举止太过怪异,所以才建了这栋房子把他送到这里,从此不相往来。 哼。沙子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甚是轻蔑。原来是一座牢房。 嗯。不过我的祖父也搞错了,其实是那个人主动要求住在这里的,所以才会建这栋屋子。村子里的人看到建筑物之后,都大为吃惊,因为这栋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教堂。虽然村子里没有不可以建教堂的规定 不过村民向来都是以佛寺为信仰中心。沙子露出微笑。我猜的没错吧? 静信也微笑以对。 没错,几乎全村的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时村民开始意识到这是起源于基督教的一种新兴宗教,因此我的祖父和村民立刻怒气冲冲的找兼正理论。经过一连串的沟通协调之后,才由兼正出面,将那个人带了回去,不过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了。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踏进这间屋子,没多久这里就变成一座废墟了。 嗯 静信默默的看着东张西望十分好奇的沙子,十三岁的少女不应该在这种时间出来游荡。 你经常这种时间出来吗? 沙子转过身,耸动纤细的肩膀,乌黑的秀发顿时从肩头滑落胸口。 也不算是经常啦。没搬过来之前,家人都不准我出门呢。你是不是想说女孩子不应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逗留? 没错。 或许你会觉得我说这种话很伤人,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危险。独自在山里散步又不会碰到坏人。 这一带有野狗出没,晚上更危险。 我就是不想闷在家里嘛,都快窒息了。 静信突然想起辰巳说过的话。 白天的时候真的都不能出门? 对啊,天气好的时候都得待在家里。我怕晒太阳,紫外线照太多的话,就会浑身不对劲,所以连学校也去不成。如果连晚上也不准我出去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一旦发疯的话,我可是会变得比野狗更危险喔。 静信不知道该笑脸以对,还是对她表示同情。 你看起来身体挺健康的。 没发病的时候当然健康,这也是因为医生跟在旁边照顾的关系啦。我父亲请了一个私人医生。不过我也常常病倒,健康的时候跟生病的时候大概各占一半吧。 原来如此。 对于一个白天不能出门的少女而言,晚上并不是睡觉的时间,而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大好时机,这也解释了沙子为什么会如此早熟。闷在家里时,她大概就是靠着翻阅各式各样的书籍来打发时间的吧。 坐在长椅上的沙子将露出裙子外的两只小腿前后摆动,看起来颇为天真无邪。然而一想到她那较弱的身躯居然罹患如此怪异的疾病,又令人感到不忍。静信觉得他对沙子的同情与对小惠的怜悯其实是同样的感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健康的。 室井先生,你就不必替我难过了。 沙子的坦率让静信为之苦笑。 我不是在替你难过,而是在替村子里另一个女孩子感到惋惜。那个女孩子今天过世了。 啊 她比你还大上几岁,实在是走得太突然,太意想不到了。如果可能,她或许也希望像你这样一半的时间生病,一半的时间过得健健康康的,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你跟那个女孩子熟悉吗? 她是信众家的女儿,也不算特别亲近。 那就怪了。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沙子也歪着小小的脑袋抬头望着静信。 既然没什么交情,为什么会感到难过?还是说你对全体信众都是一样的? 这也不能这么说啦。毕竟她还很年轻,今年才高一而已。 该说你浪漫呢,还是多愁善感?沙子站了起来,拍拍沾了灰尘的裙子。你好像觉得年轻人的死特别残酷似的。 静信有些讶异。 难道你不觉得残酷? 沙子回过头,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死亡对任何人都是残酷的,这点你不知道吗? 静信为之语塞。 死亡就是死亡,年轻人的死跟老人家的死都是一样的,善人的死跟恶人的死也没什么差别。死亡是等值的,没什么特别残酷的死亡,或是比较能够接受的死亡,这就是死亡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死亡是等值的静信重复少女的话语。 年纪是大是小、为非作歹或是慷慨助人,这些外在的评价都是只有人还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无关年纪或是个人的人格特质,死亡总是在该来的时候就会造访,然后将人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加以摧毁,你不觉得所有的死亡都是很残酷的吗? 静信点头。 啊我该回家了。以后我还能到这来吗? 想来就来吧,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晚上出来真的很危险,自己小心就是了。 我的自由只有别人的一半,才不会为了小小的危险舍弃自由呢。你常常到这里来吗? 偶尔为之罢了。 真的吗?那我下次会把书带在身上。如果碰巧遇见,愿意帮我签名吗? 静信露出微笑。 当然愿意。 院长。 从治疗室走出来的敏夫才刚经过挂号处的前面,就被从柜台后方探出头来的武藤叫住。 院长会不会参加清水家的告别式? 敏夫脸上顿时出现尴尬的神情。 嗯几点开始? 十一点。武藤回答。经常光顾creole的武藤与清水有数面之缘,这场告别式他是去定了。 你也会去吗? 我跟清水见过几次面,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吊唁一下才对。守灵那晚有事无法前去,告别式说什么都要露个脸才行。 说的也是。敏夫喃喃自语。其实敏夫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只是一想到守灵那天遭受的对待,顿时感到有些怯步。德郎怨恨的眼神,宽子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以及清水武雄自我克制的神情,敏夫知道清水家的人全都对自己十分不满。宝贝女儿发生了那种事,也难怪清水家会敏夫十分反感,只是敏夫平常与清水家颇有交情,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更是令人感到寒心。 敏夫叹了口气,向武藤表示手边忙完之后就会过去。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十和田拿起话筒,讲没两句之后转身看着敏夫。 丸安木料厂打来的。十和田用手握住话筒。安森家的义一先生好像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敏夫走进柜台。结果话筒之后,安森厚子的声音从另一端传入耳际。 义一先生怎么啦? 丸安木料厂的安森义一罹患帕金森症,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年事已高的他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也一点都不会令人惊讶。 好像意识不清的样子。叫他的名字也没反应,呼吸十分短促,脸色呈现暗红色。 厚子是个老资格的看护,描述起病人的情况非常有条不紊。她透过电话向敏夫表示义一这两天有轻微发烧,今天早上血压开始下降,胸腔出现杂音,还不忘告诉敏夫她前几天才替吞咽困难的义一做过临时处置。 我马上过去。 敏夫指示厚子替义一戴上氧气面罩之后挂上电话。在一旁观察的武藤不由得露出苦笑,因为敏夫的脸上露出浅笑,仿佛为了找到不去清水家的正当理由感到高兴。 不好意思,义一先生的情况蛮危急的,可以请你替我包一包奠仪送去清水家吗? 嗯,没问题。 顺便替我向清水先生致意。 拎着公事包的敏夫穿 过马路,朝着斜对角的丸安木料厂走去。厚子和媳妇淳子早就在屋子里恭候多时了。 情况怎样? 我按照院长的指示戴上氧气面罩,不过情况没有改善。 义一得的是慢性病,安森家的人为了照顾义一,除了博览与帕金森症相关的书籍外,还将自家大幅翻新,整修为方便家人自行看护的环境。然而义一的病情却一天天的恶化。 胸腔有杂音? 嗯,似乎还有失禁的现象。之前罹患肺炎的时候,也有类似的症状。 站在走廊的敏夫点点头。义一的帕金森症还造成吞咽困难的并发症,吃东西的时候常常会呛到。安森家的人知道义一有吞咽困难的情况之后,全都学会了一套简单的急救方法。既然前几天出现过吞咽困难的情况,敏夫怀疑义一罹患了吞咽性肺炎。 进入充当病房的房间之后,义一的模样更坚定了敏夫的判断。躺在床上的义一全身发紫,氧气面罩起不了作用,看来应该是肺炎引起的呼吸困难。 敏夫做过基本检查之后,指示厚子立刻叫救护车。媳妇淳子闻言,马上冲到电话面前,敏夫趁着这个空档将厚子拉到走廊。 你猜的没错,应该是肺炎错不了,只要带到医院照张光就知道了。不过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最好先帮义一先生做个人工呼吸,万一还是呼吸困难的话,恐怕得立刻进行气管切开才行。 厚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敏夫知道她想问些什么。 义一先生的病情十分严重,体力也大不如前,请先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嗯。厚子的眼神十分坚决。 小薰,别忘了把佛珠带在身上。 嗯。 小薰一边回答,一边在脑海中想象小惠的告别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告别式不时一向都是老年人的专利,跟小薰一点关系也没有吗?每次哪家举行告别式的时候,总是父母亲代表出席,小薰只要留下来看家就好,如今却变成连小薰都必须出席。母亲将家中打理完毕就出门了,她还得前往清水家帮忙。 目送母亲出门之后,小薰跟弟弟小昭继续看着电视。坐在起居室里的小薰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电视的内容根本装不进去,只觉得怎么都播些俗不可耐的节目。周遭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画面以及声音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溜走,捉也捉不到。 喂,小薰。 嗯?心不在焉的小薰随口敷衍弟弟小昭。 这件事有点奇怪喔。 会吗? 山入前阵子不才死了三个人吗?好像也是最近的事情。结果这次就轮到小惠了。上次碰到小惠的时候,我看她的精神还不错,想不到这么快就死了。 对啊。 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如果小惠是伤重不治才去世,那倒还说得过去,偏偏她死得那么莫名奇妙,这就叫人有点起疑了。 小薰转头看着小昭,她发现弟弟的表情十分认真。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小昭继续盯着电视屏幕。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小薰没有回答,她心里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小惠的死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她无法想象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连个影子也没留下。电视上依然播放着例行的节目,自己与弟弟依然坐在起居室里,外头依然有举办告别式的其他人家,整个世界显然没有因为小惠的死而有所改变。小薰无法接受将小惠的死加以平淡化,甚至是视而不见的作法,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可是小薰却不知道如何将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因此她只能选择沉默。好不容易等到节目结束,小薰立刻站了起来。 我出去了。 小薰拉拉制服的衣角,拎着一个小包包就出门了。她觉得等到九月份开学之后,自己一定会很不情愿穿上制服。 走出门外一看,今天依然是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万里无云的晴空,灿烂的阳光照得柏油马路一片亮白。小薰眯着眼睛信步而行。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必经之路,以前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去清水家,跟小惠一起上学;如今熟悉的清水家已经变了模样。数不清的花圈和黑白两色的布帘、大门旁边的帐篷,以及聚集在马路上的众多人群,不是黑的就是白的。 也因为如此,人群前方略带着一点灰色的长裤就显得特别醒目。在黑白的世界当中,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的男子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再加上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淡蓝色制服的女孩子,更是显得醒目。 (他也来了) 小薰在瞬间感到一丝欣慰。浆得平顺工整的纯白衬衫,以及笔挺合身的长裤,现场穿着同样制服的人虽然不少,他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与旁人截然不同。大城市里的人都像这样吗?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男孩子,两个人的发型虽然相似,看起来的感觉却相差很多。小薰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小惠,你看到了吗?) 小薰一直看着那个身影,直到前来帮忙的邻居阿姨叫她进去为止。 上香完毕之后,小薰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僧侣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挤在灵堂的亲朋好友多半都是上完香之后就离开了,鲜少有人继续在里面逗留。小薰看到夏野跟着人群朝着玄关大门前进的身影。 把那张明信片交给他吧,小惠一定会很欣慰的。小薰努力的拨开人潮往玄关走去,却被一波波黑白相间的逆流挡在进入玄关之后的楼梯前面。楼梯前摆了一张桌子,上头堆满了一包又一包的奠仪,拥挤的人群让小薰寸步难行,根本走不上去。 (怎么办?) 慌忙的走出玄关,在大门口等待出棺的人们挤成一团。小薰在人龙的末端看到夏野正在跟身旁的少女聊天。那名少女与小薰今早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告别式进行的途中,两人不时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印象中那名少女是夏野的邻居,她叫做武藤葵,比夏野大两岁,小薰还记得小惠生前曾经说过她对自己不构成威胁。 (怎么办) 小薰又回头看了玄关一眼。白色与黑色的人墙、白色与黑色的队伍。看来只好改天再去送信了,偏偏小薰不清楚夏野住在哪里。 深呼吸之后,小薰拨开人群朝着夏野走去。 对不起,请问你是结城同学吗? 听得出来小薰的声音有点颤抖。夏野皱起双眉,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 我叫做田中薰,是跟小惠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哦? 小薰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八度。 我有东西想交给你,可以跟你明天约个地方见面吗? 身旁的年轻男子用手肘碰了一下夏野。 夏野,你挺受欢迎的嘛。 哼。夏野瞪了年轻男子一眼,打量着眼前的小薰。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不不是我啦,是是小惠 真是够了。夏野的表情十分不耐。我跟清水惠一点交情也没有,要不是父母硬拖我过来,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清水惠的遗物?对不起,我没兴趣。 可是 夏野不再理会小薰,转而跟身旁的年轻人说话。 这里热死了。阿彻,我们走吧。 可是棺木还没抬出来呢。 年轻人看看欲言又止的小薰,又看看一脸不在乎的夏野。 不送最后一程也没关系啦,跟她又没什么交情。这里连树荫都没有,再站下去,迟早会被晒成人干。 抱怨几句之后,夏野搀着年轻人一路往前走。他笑得很开心,仿佛早就忘了小薰的存 在。 要请我们吃冰哦。 夏野,这样不太好吧? 频频回头的小保突然蹦出这句话,夏野马上瞪了他一眼。察觉失言的小保立刻举起双手。 好啦好啦,结城小出同学。那个女的是谁啊? 天晓得。 人家只是想把清水惠的遗物交给你,犯不着摆脸色给她看吧? 我跟她非亲非故的,凭什么接受她的遗物? 搞不好对方有什么特殊理由啊,要不然怎么会特别跑来找你? 我讨厌清水。 小葵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夏野。 小夏,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行?那个女人一天到晚缠着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不可以背地里说死者的坏话。 拜托,她又不是我的朋友。夏野摆着一张臭脸。老实说我根本不想来的,都怪老爸一直要我参加告别式,你们也在一旁起哄,所以我才会勉为其难的跟你们过来。我跟清水真的一点交情也没有,她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 可是人家将她的遗物交给你,就表示她把你当成好朋友,礼貌上应该要欣然接受才对。 才不要呢,接受陌生人的遗物多可怕。 小保听了直摇头。 你这个人可真是自我中心。 哦?小保,难道你就会接受? 当然会啊,大不了事后再丢掉好了。 我看你比我还要冷血。 阿彻叹了口气。 小鬼头就是小鬼头,真是服了你们。 夏野和小保齐声抗议,弄得阿彻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算了,我们去吃冰吧。今天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小薰紧咬着下唇走上山路。 抬起头来,只见队伍最前方的棺木正在披着白布缓缓的朝着山上移动。低垂的枞树枝替众人挡住毒辣的艳阳,才刚除过草的山路两旁到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青草味。 小惠就要被吸入枞树林了。 (小惠) 小薰紧握手中的念珠。留下无数的遗憾和留恋,年轻的小惠离开了人世,小薰的心中充满难以形容的不舍。每思及此,小薰就不由得憎恨起冷冷的别过身去的夏野。那张明信片代表了小惠的心意,然而小惠生前却一直提不起勇气将明信片寄出,因此小薰才想将它直接交给夏野,了却小惠的一桩心事。想不到夏野居然这么无情。 (太过分了。) 小惠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夏野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然而无情无义的人并不只有夏野。 小薰竖起耳朵偷听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太突然了,还这么年轻,清水先生也真可怜,看起来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些话题还衍生出其他的话题,比如说哪户人家的谁谁谁也是死了儿子,或是自己住在哪里的朋友也有同样的遭遇,要不就是跟小惠完全无关的传言,以及前阵子山入发生的事件。聊了没多久,谈话的内容又拉回小惠身上。清水家的女儿在盂兰盆节前夕突然失踪,没人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女孩子本来就很轻浮,我早就料到她迟早会出事。 (太过分了) 没有人哀悼小惠之死。小惠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遭受这种对待? 送葬队伍停了下来。低着头紧咬下唇的小薰没察觉到队伍已经停下脚步,差点就一头撞上走在前面的女子。 枞树林当中有一块刚除过草的空地,中间开了个大洞,两旁堆满黑色的泥土。 小薰知道那个洞穴就是小惠的栖身之处。小惠将被埋进洞里,被这个世界除名。枞树林当中有数不清的洞穴,吞噬了数不清的死者,将来也会有数不清的人被送进这里。小薰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成为这里的住民。 (早晚?) 小惠生前一定也跟小薰有同样的想法,觉得那应该是好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想不到小惠的早晚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快得令人不知所措。没有人能预见生死,小惠的死就是最好的例子。既然如此,又有谁能断定小薰的早晚不是明天? 总有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早晚会来的总有一天,小薰也会被洞穴吞噬,从这个世界除名。 (好可怕) 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一想到小惠已经通过了这个过程,更让小薰感到绝望。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一关,谁也逃不掉。 棺木在不断颤抖的小薰面前被抬到墓穴旁边架在马梯上的平台。治丧主委敲响小小的钟鼎,寺院的副主持开始诵经。 小惠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即将来临。 (她今年才十五岁而已) 没错,只有十五岁。八月出生的小惠其实跟六月出生的小薰算是同年,如今连那么年轻的小惠都死了,如果跟小惠同年纪的小薰也跟着死了的话,相信不会有人感到讶异。 再过几天就满十六岁了,这时小薰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惠的生日是八月二十六日。村子里没什么好看的小饰品,小薰也不常跑沟边町。前阵子小薰的母亲刚好带着她到沟边町逛街,就顺道替即将过生日的小惠买了一份小礼物,还请店员刻意包装了一番。早知如此,就应该早点把礼物送给小惠才对。 小薰转头望着山脚的方向。清水家的墓地就在山脚上不远处,并不特别偏僻,如果从这里跑到小薰家,大概只有十五分钟不到的路程。 (怎么办) 现在跑回家去拿礼物的话,赶得及在下葬之前回来吗?那份礼物是为小惠选的,小薰希望让它跟着小惠一起埋入土里。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呢?小薰不由得开始责怪自己。如果早点想到,就可以把礼物放进棺木了。 副住持的诵经声听起来就像时钟的嘀嗒,小薰望向身后,将视线拉回眼前的墓地,然后又转过头去看这身后的山脚。诵经声在小薰犹豫不决中停止,小惠的棺木被套上绳索,准备放入墓穴。 小薰突然跑到小惠的父母身边。 呃清水阿姨。 宽子回头看着小薰,哭红的双眼有些浮肿。 我替小惠准备了一样礼物,想让小惠一起带走。可以等我一下吗,我马上回家去拿。 宽子环顾重任,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抓起绳子的互助会成员也是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 这时小薰母亲开口了。 你也真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呢? 一名互助会的男子连忙打圆场。 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死者的在天之灵一定感到很欣慰。我觉得形式反而还是其次,倒也不必非得将礼物放进棺木里面不可。 男子的说法立刻得到众人的赞同,宽子夜露出哀戚的微笑。 谢谢你,小薰。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嗯。 小薰低头不语。没有人能体会小薰的心情。小惠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小薰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对不起,我打个岔。一旁的副住持突然打破沉默。其实还是可以请她赶回家一趟。 小薰抬起头来,看着面带微笑的副住持。 掩埋棺木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就算真的赶不回来,我们也可以将棺木前段暂时保留起来。这位小姐相比是往生者的朋友,所以才想对往生者尽最后一次心意。再说应迟到而未送的礼物一直摆在身边,日后难免会造成心里的遗憾。 嗯众人沉吟片刻。 既然副住持这么说,我们也没什么意见。 谢谢您。 小薰低头称谢。在场的人只有副住持财了解自己的心情,这点让小薰感到很 温馨。年轻的僧侣缓缓的点点头。 路上小心。 夏野回到房间之后,立刻脱下制服往地上一丢。闷在房间里的热气逼得他打开窗户,然后习惯性的伸手打算将窗帘拉上才猛然想起这个动作已经是多余的了。 没错,以后我再也不必拉上窗帘了。 夏野坐在窗口看着紧邻后院的枞树林。一排低矮的石墙将自家后院与枞树林隔开,布满青苔的石墙虽然只到夏野的小腿肚,却将茂密的枞树林阻隔在外,充分发挥出石墙应有的功能。石墙的另一边种植着许多植物,刚好就正对着夏野现在所站的位置。只有夏野一半高的树丛好像就是母亲种植的木莓。 (清水已经死了。) 木莓的树荫。夏野知道小惠经常站在那里,就像石墙之后的枞树一样。这种情况从气候回暖的时候开始,春假时达到顶峰,之后就渐渐缓和了下去,不过依然一直持续到前阵子。躲在树荫之下的小惠一直看着这扇窗户,夏野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夏野觉得这是小惠的坏习惯,她总是造访单恋对象的家,然后躲在一旁看着窗子里的一举一动。这对小惠而言,或许是少女情怀的一种表现,夏野总觉得她刻意将自己塑造成恋爱中的少女,借以满足自己对爱情的渴望。或许她心中也有所期待,期待心仪的对象发现自己的痴心等待,被自己的无怨无悔深深感动,然后接纳自己满溢的爱慕。 然而小惠却不知道夏野最厌恶的就是做作的女人。他受不了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只看得到自己的校徽。若小惠懂得替别人着想,就应该知道动不动就跑来窥伺的动作早已侵犯他人的隐私,这种行为只会引起夏野的反感。 (饶了我吧。) 小惠一直对夏野抱有好感,就连今天那个少女也盼望他接受小惠的遗物。当时若自己挤出一滴眼泪,表现出对小惠无比的追思,或许就能满足她的期待。 (又不是在演偶像剧。) 小惠希望夏野成为校园偶像剧当中的男主角,那名少女则希望夏野扮演不幸早逝的女主角生前单恋的对象。夏野的角色好像早就被周遭的人决定了,一下子是从繁华的大都市搬到纯朴乡村的别扭少年,一下子又是在忙碌的都市生活当中迷失方向、却又毫不自觉的傻儿子。他们不但替夏野决定角色,甚至连剧本都写好了,只要夏野不照着剧本来演,就会惹来一顿斥骂。这一切都只是他们一手编排出来的戏码罢了,偏偏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点。 真是可笑。 看着木莓树丛的夏野忿忿然的吐出一句。 夏野讨厌小惠。他知道小惠对自己的期待,却不想照着她的意思去走。然而小惠却丝毫未曾察觉这只是她单方面既霸道又自私的期待罢了。她不直接要求夏野说什么台词,或是做什么动作,而是以迂回的方式间接引诱夏野说出她想听的话,做出她想要的动作。 跟大城市的女孩子比较起来,我是不是比较粗鲁? 你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以后你一定会很不想见到我。 将他人不愿分享的东西强行取走,这叫做抢劫,抑或是压榨。夏野根本不想扮演大家替他决定的角色,然而村子里的人非但将这种期待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未曾察觉自己也是其他剧本当中的一介丑角,甚至还将满足对方的期待视为一种美德。 (整个村子就像马戏团一样。) 小惠强迫夏野成为恋爱故事当中的男主角,本身却满足于扮演女主角的现状,一点也没有勇于追求梦想的动力。这不叫追梦,而叫做自我满足,满足自己想扮演恋爱中少女的欲望。这就是小惠平常面对事情的态度。 然而不切实际的小惠在缠着夏野跟她说些大城市的时轻时,脸上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她说她讨厌这里,想搬到大城市,这非但是小惠的真心话,也是唯一能引起夏野共鸣的话题。 小惠总是说她要去大城市念大学,老实说夏野并不怎么相信。夏野常常听到小惠吵着要上大学,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做任何准备。问起她想念哪所大学,得到的总是赫赫有名的那几个答案,然而小惠却从来不曾想过加强自己的成绩。夏野也想离开村子,为了实现愿望,他说什么都要就读都会区的大学。实际上夏野也的确在进行准备,甚至早就做好了如果进不了大学,一般的学院也可以接受的打算。因此在夏野眼中看来,小惠的大城市之梦飞弹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这点从小惠考高中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一直嚷着要离开村子的小惠最后还是选择就读邻村的高中,对外宣称的理由当然是父母不允许,然而夏野知道问题根本就出在她自己身上。小惠早就离不开外场了,她的大城市之梦就跟她的单恋一样,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 小惠的确是个只会做梦,却毫无执行能力的人,不过夏野还是觉得,她是真的想离开村子。现在,她死了。 小惠终于离开了外场,离开了她熟悉的圈子。她的死帮助她实现了梦想,抑或是她的梦想只能靠死亡才能实现,夏野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正确的。 或许这也是我的宿命。 葬礼结束,一行人返回清水家,聚集在客厅用斋。坐在上位的静信环视众人,内心对于只是负责主持仪式,却被安排在上位的自己感到有些惶恐。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静信还是浑身不自在。 小惠的祖父清水德郎原本担任村议员,是个颇具风骨的人物。年轻时似乎做过不少荒唐事,忆起当年总是不缺话题。儿子清水武雄也是个正气凛然的男子汉,慷慨激昂的德郎与冷静沉着的武雄乍看之下虽然联想不到一起,与这对父子相交多年的静信却觉得十足的正义感绝对是两人的共通点。如今这对父子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闷不吭声目光呆滞的德郎固然十分罕见,拼命压抑内心情感的武雄也不太寻常。 宽子介于两者之间,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一下子又像个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前一秒钟还目光呆滞的接受旁人的安慰,一旦提起伤心处,就会抓着旁人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感情的枷锁被解开了一样。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抬起有如玻璃珠一般混浊的双眼,整个人就像没上发条的娃娃一样瘫软在地。 清水家的三人似乎还没从悲痛当中找回自我,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还留在山里一样。看在眼里的静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才好。(请节哀顺变)然而看到他们的模样,就会知道说那句话也是枉然。小惠实在太年轻了,内心的哀痛不是随便说句话就节得了的。 外表总是比实际年纪还年轻的德郎,今天看起来似乎苍老了许多,一旁的宽子也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跪伏在地上不断啜泣的背影,让静信突然忆起后藤田家的阿吹。 (早点接受这个事实吧。)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没错,早点接受事实。接受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早日从悲痛当中重新站起来。若不节哀顺变,迟早会被伤痛吞噬。 (这种话现在哪说得出口。) 静信望着潸然泪下的清水。偶尔轻拍德郎背心的武雄看起来与其说是像是在安慰年老的父亲,不如说是靠在父亲的背上,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模样,看起来不仅令人鼻酸,更是教人十分忧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的承受失去小惠的打击,大家的情感全都处于崩溃边缘,很难再向他们要求什么。然而静信却难以控制拍拍每个人的背,要大家坚强起来的冲动。静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坐立难安,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要再哭了,不许哭。 否则魔鬼会把你抓走喔。 第九章 清水惠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也就是盂兰盆节结束的日子,寺院接获安森义一过世的消息。接到通知之后,静信心想义一还是逃不过这一关。昨晚敏夫和丸安木料厂就分别通知寺院义一病危的消息,长年卧病在床的义一身体状况不佳,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时日不多了。 或许也因为如此,电话那头的安森一成语气十分平和,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成在电话中表示安森家的成员今年全都陪伴义一渡过盂兰盆节,义一走的十分安详,内心没什么牵挂,平静的态度也让静信得以在电话当中慰问对方。 木料厂在一成先生的经营之下蒸蒸日上,和也娶到一位人人称羡的好媳妇,我想义一先生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是的。电话另一头的一成似乎露出微笑。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亲眼看到曾孙出世吧。不过媳妇真的十分能干,父亲在世的时候直夸和也眼光不错呢。 那是当然。 内人和小犬夫妇帮了不少忙,父亲直到最后一刻也不出声埋怨,这点我真的很感动。 的确如此。静信很能体会一成的心情。照顾慢性病人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感同身受的静信明白安森家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 无论是一成先生或是义一先生,真的都辛苦了。 哪里哪里,这是为人子女的分内之事。 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 义一先生去世了吗? 等不及静信放下话筒,光男马上开口询问。 嗯,刚刚过世的,在国立医院。门前的德次郎先生是安森家的亲戚,我想大概会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担任治丧主委。 光男叹了口气。 义一先生过世的话,阿角的父亲和兄长也得过去帮忙才行。 静信点头。 安森义一是前任信众代表,之后才将位置让给弟弟德次郎,同时兼任治丧主委,是寺院不可或缺的重镇之一。如今这么重要的人物不幸过世,他的葬礼可不是静信和其他僧侣所能独力完成的,必须额外聘请其他住持或是副住持等级的僧侣前来诵经,戒名也必须咨询总本山之后才能决定。 这下子可有得忙了。池边吁了口气。不过跟小惠比起来,倒是轻松许多。 鹤见皱起眉头。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可不是吗。面对黑板的光男也频频点头。 说轻松倒还真的轻松不少。秀司和小惠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法事,办起来格外费神呢。 光男的说法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静信觉得这是正常的死亡。虽然一样是死亡,义一的死却让人感到理所当然。 卸下重担的老人家重新回归山林。一个人诞生,在村子里渡过青年时期,然后组织家庭,看着儿孙长大之后,结束使命的老人家再度回到枞树林之中。静信仿佛看到踏着泰然自若的步伐朝着山里走去的背影。远离病痛,远离对家人的牵挂,这对义一来说才是幸福的。即将发生的悲剧已经与他无关了。 静信在心中双手合十,突然讶异于自己的想法。即将发生的悲剧到底是指什么?义一长年卧病在床,家人细心照顾也无助于病情的改善,听说这阵子甚至连撑起上半身都很困难。他的痛苦无人能够体会,他对生命的不安更是无人能够知悉。如今他摆脱了病床的束缚,结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的短暂人生,照理说应该是一种幸福才对。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幸福是否也来自于即将发生的悲剧已经与他无关? 静信咀嚼自己的思绪,面对内心潜藏的不安。 秀司的死是个悲剧,小惠的也是个悲剧,这一连串的悲剧才刚刚开始而已。 死亡将会蔓延全村,在不久的将来造成无数的悲剧。 静信突然有这种预感。 院长,田岛予研的人来了。 十和田的声音让敏夫从桌上的资料堆中抬起头来。他正在看义一的病历报告,这份报告是国立医院熟识的医生寄来的。义一果然罹患了肺炎,死因是肺炎并发的急性心功能衰退。 来了吗?请把小惠的检验报告抽出来。 清水惠吗? 嗯。 十和田点点头转过身离去。不久一阵气促的脚步声传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的武藤出现在敏夫面前。 武藤先生,麻烦你了。 敏夫从武藤手里接过检验报告,眼睛扫过报告上面的几个重要项目。血液中的红血球、白血球以及血小板的数量偏低,血红蛋白、血球容量则大幅减少。不过网状红血球数量增加,血铁清、总铁结合能、血铁蛋白维持正常。 敏夫皱起双眉,这实在不是他所乐见的结果。 情况如何? 武藤忍不住出声询问。这时敏夫才注意到武藤还站在桌子前面,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这张检验报告。敏夫很想叫武藤不要多管闲事,然而武藤跟清水有点交情,再说被敏夫诊断为普通贫血的小惠却在几天之后突然死去,这件事武藤或多或少也感到有些罪恶感。 嗯 是不是贫血? 敏夫叹了口气。 有贫血的症状,不过不是一般的缺铁性贫血,应该算是我的误诊。 武藤顿时哭丧着一张脸。 血铁清、总铁结合能、血铁蛋白全都在正常值的范围之内。若是缺铁性贫血,这些数值应该会产生变化才对。 可是这份检验报告今天才出来。武藤似乎在替敏夫找借口。没有详细的检验报告,又怎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院长是医生,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不是刚好碰到盂兰盆节 别再替我找理由开脱了。敏夫露出苦笑。缺铁性贫血十分常见,尤其年轻女孩子罹患这种贫血的几率特别高,每个医生都会跟我一样做出合理的怀疑。这个部分我没有做错。然而在检验报告出来之前,我就跟清水先生保证小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这就是我不对的地方了。 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之后,敏夫的心头顿时轻松很多。 你或许认为如果检验报告早点出来,说不定还能及时挽救小惠的生命,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呃? 敏夫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 红血球平均溶氧量、血红蛋白平均浓度敲着计算机的敏夫大约计算红血球数、血铁蛋白以及血红蛋白的数值。网状红血球也增加不少,看来应该是恶性贫血。 武藤听得一头雾水。 可以请院长解释一下吗? 贫血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恶性贫血、后天贫血以及巨红血球型贫血,其中缺铁性贫血属于后天贫血的一种。导致恶性贫血的原因很多,可能是急性出血或是溶血,或是再生不良型贫血和二次贫血所造成的。可是小惠身上并没有外伤,内脏也没出现大量出血的征兆,胆红素、ldh和haptoglobin也都在正常值之内,[录入者注:ldh=乳酸晚氢?,haptoglobin=结合珠蛋白。前者是将糖分解成能量的?之一,后者是一种急性时相反应蛋白,也称hp。发生溶血性疾病时,前者会增高,后者会减少。]如此一来,溶血的可能性自然大幅降低。小惠的网状红血球数量增加,也不像是再生不良型的贫血,其他的数值也一切正常。 唔武藤低头思索。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不知道。敏夫随意拨弄着手中的检验报告。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跟二次贫血脱不了关系,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人既然会猝死,就表示身体的某部分出了问题,而且还是出在让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没办法一眼就诊断出来的地方,贫血充其量只是一种病征罢了。 比如说呢? 我哪知道?就算检验报告当天就出来了,我所能做的也是继续检查,直到找出造成小惠贫血的真正原因为止。然而这种彻底检查十分花时间,恐怕还没找出原因,病患就已经熬不住了。 敏夫的解释让武藤稍稍宽心。 原来如此。 就算把小惠直接送到大学实验医院,用最先进的仪器彻底的做过检查,或是请最有名的医学权威替小惠诊断,我想也不会改变什么。小惠走得实在太快了,短短三天的时间根本做不了什么,连找算命先生算命都来不及。即便算命先生真的找出病因,也不知道从何着手治疗。 这倒是。武藤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只能怪小惠的命不好了。 敏夫又露出苦笑。 说不定除了贫血之外,还有其他的症状呢。那个女孩子有装病的坏习惯,就算只有一点小擦伤,也非搞得大家鸡飞狗跳不可。因此就算她真的有什么宿疾,周围的人八成也不会相信,还以为她又在演戏了。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只是马后炮,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大概真的只有天知道。 小惠已经不在人间,遗体正静静地躺在土里,连日来的高温想必已经让她的遗体开始腐败。敏夫不认为清水会同意解剖女儿的遗体,就算将小惠的遗体挖出来弄清死因也没有丝毫意义。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感慨万千的武藤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谁想得到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就这样走了。 敏夫点点头。 可不是吗。 走在夕阳之下的矢野妙拼命赶路,朝着上外场前进的她打算造访后藤田家。 站在廊缘往家中窥伺,阿妙只闻到一股线香的焦味从屋内传出,遭逢丧子之痛的后藤田吹正在饭厅里面打盹,头顶上的日光灯开得大大的。从电视传出的欢声与屋内的空虚形成对比,让周遭的气氛更显得凄凉,衬托出阿吹的孤独以及无助。 阿吹。 阿妙站在廊缘频频呼唤。叫了两三次之后,阿吹终于站了起来,看来她是看电视看到睡着了。 原来是阿妙。 阿妙刻意提高音量,仿佛是为了替死气沉沉的阿吹注入一股生气。 我又煮太多菜了,所以干脆做了两个便当。一起吃吧。 露出微笑的阿吹轻轻的点了点头,迟缓的动作让阿妙突然觉得阿吹又老出不少。阿吹的身体缩水了,最近阿妙经常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又再一次的感受到阿吹真的上了年纪。 又麻烦你了。 阿吹对阿妙露出微笑。 别客气,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阿妙走上饭厅,在餐桌上面将包袱巾打开。阿吹站起来到厨房泡茶,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没有正在准备做晚餐的样子。 对不起,家里只剩热的麦茶而已。 没关系啦,下次我顺便带一壶冰麦茶好了。 坐在榻榻米上面的阿妙等着阿吹走回饭厅。阿吹德脚步摇摇晃晃的,似乎十分疲倦。 你还好吧?三餐都有按时吃吗? 阿吹不由得露出苦笑。 最近天气那么热,实在连做饭都觉得懒。 那怎么行? 是啊。阿吹打开便当盒。好香喔。不过她似乎没什么食欲,筷子拨弄两下就不动了,好像是在陪阿妙吃饭一样。 阿吹,有没有考虑搬去跟儿子住啊? 阿妙忍不住询问。已经过世的秀司还有两个哥哥。 我儿子也叫我搬过去,不过 阿吹似乎不太感兴趣。 大家住在一起才有照应嘛。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不好。 我一个人可以照顾自己。 等到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人家也嫌麻烦啦。既然要住在一起,就应该趁着身体还硬朗,可以帮忙做一些家务的时候搬过去才对。否则等到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儿子媳妇才不想跟你住在一起呢。 说的也是。还是一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表情。 阿吹,你的脸色不太好喔。 会吗?阿吹侧着脑袋。 看起来好像生病一样。 晚饭时间躺在榻榻米上打盹,吃饭的时候又没什么食欲。阿妙直盯着儿时玩伴的脸孔。 大概是太累了吧?连续参加两场葬礼,实在相当吃力。 阿妙点点头。老人家对葬礼特别敏感,尤其是熟悉的亲朋好友或是跟自己同年纪的人过世的时候,总是会变得特别沮丧,就好像全身虚脱一样。烦琐的仪式和习俗固然让老人家心力交瘁,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的年龄时,那种精神上的打击更是难以承受。真的没事吗? 阿吹点点头。勉强抬起的肩膀,努力挺起的背脊,以及缓缓的上下摆动的脑袋,阿妙只觉得眼前的阿吹似乎失去了生气。 我看你还是搬去跟儿子住吧,这样子才会找回元气。 阿吹低头不语,一直盯着茶杯。过了几秒钟之后,才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细若蚊呐。 我梦到了秀司。 阿妙看着露出微笑的阿吹,脸上净是难以言喻的讶异。 我梦到秀司回家了,他回来接我了。 阿吹,不要胡说。 只是一场梦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离开村子之后,我就再也梦不到秀司了 阿吹露出慈祥的微笑。做母亲的总是不忍心抛下孩子远走他乡,即使孩子已经先自己而去,阿妙也能体会阿吹心中的不舍。 既然如此,你更该打起精神才对。 说得也是。阿吹的回答依然有气无力。 盂兰盆节过了之后,暑假就会变得特别悠闲。村迫正雄悠哉游哉的走出店里。年迈的父亲脸色一沉,正打算叫儿子留下来看店,正雄却一溜烟的跑了出来,不给父亲骂人的机会。 走出家门的正雄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外头的天气这么热,实在懒得挤公车到沟边町。正雄没上什么才艺班,也没补习,若不想走出村子的话,大概也只能去武藤家而已。村子里跟正雄年纪相仿的孩子本来就不多,其中有一半是女生,另一半的男生也多半忙着参加才艺班或是补习,那些人自成一个小圈子,跟老是待在村子里面蜚短流长的正雄他们完全没有交集。 无奈的正雄只好朝着武藤家出发。正雄并不讨厌武藤保和武藤家的人,只是一想到某个讨厌的家伙也会在那里,脚步就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偏偏除了武藤家之外,正雄找不到其他可去的地方,闷在家里又实在太无聊了,他宁愿跟那个讨厌的家伙窝在一起,也不愿意回家看店。 来到武藤家之后,小保的母亲亲切地招呼正雄。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武雄发现应该正在上班的阿彻居然也来了,连那个讨厌鬼夏野也窝在小保的房间。 正雄暗自抱怨了几句,将视线投向阿彻。 今天不必上班吗? 嗯,我休后半段。 还分前段后段啊? 公司不可能让大家一起休假嘛。谁叫我假请得比较晚,只好休盂兰盆节之后了。 真笨。 哼。阿彻露出微笑。 我是别有意用意的。反正我又没打算去哪里玩,没必要跟公司请连休,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其他同事,还可以顺便施点小恩小惠。这就叫社会人的处世之道,懂吗? 你可真精啊。正雄一边取笑阿彻,一边斜眼观察夏野。夏野窝在小保的床上翻阅杂志,似乎对两人的话题没有兴趣。 喂,夏野。话才出口,就被夏野狠狠的瞪了一眼,大概是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吧。夏野的反应让正雄感到有些得意。听说你拒绝接受清水的遗物? 是又怎样 ? 你这个人可真是冷血动物,该不会欠缺了某种感情吧?居然把年轻女孩的遗物说得跟垃圾一样,一点都没有体谅他人的心。 早死就比较伟大吗?每个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不同,搞不好我们几个明天就死了呢。 人家才高一而已,你都不同情她吗? 神经病。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死亡这种事其实跟赌博没什么两样。我才不会让纯粹靠运气的赌博影响自己的情绪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一般人很难想象才高一的女孩子居然就这样过世了,正常人应该都有这种想法才对。清水她一定死得很不甘心。 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表示平常生活一定没什么目标。如果平常就懂得充实人生,就算英年早逝也不会留下遗憾。 所以你就看不起那些死不甘心的人?如果今天换成是你,你又作何感想? 人都已经死了,还管其它人怎么想的干嘛?一点意义都没有。 清水地下有知,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会很难过。 死人哪儿会难过。 搞不好会从地下爬出来找你哦。 坏孩子会被魔鬼抓走吗?拜托,我又不是小孩子。 阿彻露出微笑。 这叫做乡下孩子纯朴的气质。回去告诉你父亲,他一定会感动得流下眼泪。 真是够了。 夏野阂上杂志,叹了口气。 那我就回家娱亲吧。 嗯,慢走。 举起手跟阿彻和小保道别之后,夏野走出房间。不一会儿,留在房间里的人都听到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 他以为他是谁啊? 正雄骂了一句,阿彻和小保却没什么反应。两人应该都听到了正雄说的话,却不约而同地直盯着电视上的画面。 那家伙真是够冷血。小保,你不觉得吗? 小保耸耸肩膀。 他看起来的确是很冷酷啦。 不只看起来像,那根本就是他的本性。世界上竟然有那种人,亏你们两个还能跟他在一起。 其实夏野说的也有他的道理。 小保,你还帮他说话? 这不是帮谁说话的问题。我也觉得清水很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不过说穿了,那也是别人家的事情罢了。虽然我父亲跟清水的父亲是好朋友,小时候也常常玩在一起,可是现在早就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平常也只有在放学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她。听到她的死讯时,我当然很惊讶,也有点同情她,不过那种感觉就跟看到社会新闻的时候一样,一点都不感到难过,只觉得发生这种事情真的很遗憾罢了。我想你也应该一样吧?你根本就不认识清水,搞不好连见都没见过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不过对她的家人和朋友来说就不一样了,清水的死一定让他们感到伤心欲绝,所以为了迎合他们,我们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这是一种做人的弹性。不过你跟夏野讲弹性,恐怕也是对牛弹琴。 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倒觉得没什么关系,反正夏野摆明了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周遭的亲人或朋友不幸过世,他也不会在乎其他人是否真的感到难过,说起来他还算是挺有原则的人呢。 这叫哪门子的原则?假设父母不幸过世,对方又拒绝接受父母亲的遗物,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气得暴跳如雷吧?如果连这样都不生气的话,那他根本就不是人。 阿彻摇头苦笑。 夏野看似冷漠,其实他是冷眼旁观一切事物。举个例子好了,你刚刚摆明了挑衅夏野,他却不会要我们替他讲话,更不要求我们陪着他一起生气,这种冷静的态度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 正雄脸色一沉。他觉得阿彻话中带刺,而且句句冲着自己而来。 就算我们替夏野讲话,说你不该这样批评别人,他也不会感到特别得意,顶多就是要我们别管你而已。这是他与你之间的问题,所以应该由他自己跟你解决,夏野在这方面的态度倒是挺坚决。 原来你们都站在他那边。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夏野就是这种人,真的看他不顺眼,别跟他来往就好了嘛,何必把大伙的关系弄成这样? 如果你们没跟他来往,我会动不动就碰到他吗?别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正雄说完之后,马上站了起来。 你干嘛? 回家。 正雄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梯。阿彻刚刚说的话根本就是在责怪自己。正雄对夏野没有半点兴趣,也从没想过要跟他交朋友,要不是阿彻和小保动不动就找夏野出来,正雄也不会经常碰到他。严格说来,闯进这个圈子的人是夏野才对。一般人若是跟小团体的原始成员处不来,都会很识趣的跟这个小团体保持距离,然而夏野却没有这种常识。夏野的厚脸皮让正雄十分伤脑筋,而明知自己跟夏野合不来,却默许夏野进入小团体的阿彻和小保,更让正雄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就凭那个外地人) 笃志将罐装啤酒从机车货架卸下,伸手按下门铃。 谢谢,辛苦你了。 将罐装啤酒交给出来应门的家庭主妇,笃志马上掉头就走,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夏天是酒店最忙的时候,笃志不喜欢出来送货。一想到忙了一整天也领不到半点薪水,笃志心中更不是滋味。 笃志检查机车上的送货单,确认下一家的住址。等一下还得跑两个地方。这两户人家都不是什么大客户,订的东西只有两瓶日本酒和一瓶酱油,笃志实在很想叫他们自己去店里拿货。将送货单丢上货箱,笃志跨上机车扬长而去,经过门前的御旅所,直接骑上村道。这时一路低头猛冲的笃志差点撞上一辆开往上外场的轿车。坐在车里的驾驶回过头来看着紧急刹车的笃志,嘴里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声音却被紧闭的车窗挡住,什么也听不到。 笃志啐了一口,恨恨的看着汽车离去。他很想骑车追上去,然后在汽车的车门狠狠踢上一脚;然而无视停车再开的标志,的确是自己不对,真的跟对方吵起来,自己恐怕也站不住脚。于是他心有不甘的打算骑着车子离去,老爷车的引擎却在这时闹起脾气,怎么发都发动不了,让笃志原本的火气又上升了不少。 (我真的受够了!) 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都在享受热情的夏天,只有自己还得顶着大太阳在外头送货。闷在村子里面的笃志每天都过得很无聊,村子里没什么娱乐,也找不到心灵的寄托,每天只能忍受父亲的责骂,然后被家人当成免费的长工使唤。 笃志一边试着发动车子,一边看着村道的尽头。他真的很想骑着车追上去,然后把那个驾驶拖出来狠狠的揍一顿,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料,那种事情自己做不出来。 汽车跑得不见踪影,大概已经停在上外场的某处了。空荡荡的村道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一路往北延伸,山入就在道路的尽头。 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全都死了,其中一人还是笃志的亲戚。听说那三人遭到野狗袭击,死状十分凄惨,笃志真的很想亲眼目睹现场的惨状。不知道被野狗摧残过的尸体会变成怎样,笃志感到十分好奇。大川义五郎虽然是笃志的伯公,笃志却对这个亲戚没什么好感。一个只会发牢骚的老头子,从来没给过零用钱,每次见面总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而且还一直重复同样的内容。如果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还会惹来他的一顿骂。父亲每次拜访义五郎的时候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笃志也不喜欢这个住在山入的伯公。 如今义五郎死了,尸体还被撕裂成好几块。如果看到义五郎的尸体,笃志觉得自己一定会十分痛快。被夕阳照 得一片火红的道路彼端,死去的义五郎和死去的山入就在枞树林的另一边。 笃志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离不开这条道路了。最近只要来到这一带,笃志就会站在路旁一直望着通往山入的道路。 (该去送货了。) 现在不是摸鱼的时候,否则回家之后就有得受了。一想到父亲盛怒的脸庞,笃志突然感到十分厌烦,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过得这么痛苦不可。然而在父亲面前,笃志却还是只能乖乖的当个苦力,这种没出息的感觉顿时让他自暴自弃了起来。只见他货也不送了,直接将车子骑上村道,朝着山入的方向疾驶而去。 狂催油门的笃志没多久就来到上外场的尽头,短短的路程让他根本感受不到飙车的快感。两侧种植着枞树的道路在眼前展开,笃志不由得降低了速度。 义五郎死了,而且死状十分凄惨,感到大快人心的同时,笃志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想起围在店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果汁喝的小孩子所说的话。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会碰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头子,那个老头子全身上下都是缝补过的痕迹,身体还少了好几块。他只要在路上碰到人,就会问对方知不知道他少掉的那几块在哪里。 (真是莫名其妙。) 义五郎生前是个胆小鬼,死后才没胆子出来吓人呢。就算真的跑出来了,也顶多是站在路旁跟来往行人抱怨罢了。笃志内心虽然觉得可笑,孩子们的传言还是让眼前通往山入的道路蒙上一层阴森的气氛,还透露出难以言喻的诡异。整条道路覆盖在枞树的阴影之下,即将西下的夕阳更让通往山入的道路显得阴暗无比。 (山入) 死、尸体、消失的部落、无人。 义五郎的血痕应该还在原地吧?尸体的痕迹应该没人动过吧? 笃志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脑门。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害怕,笃志很想进入山入。 (不行,该回去送货了。) 脑海浮现父亲暴怒的模样,然而笃志却依然朝着山上骑去。两旁的树影让周围顿时暗了下来,整条路显得更是阴森。转过一个弯道之后,前后左右都是枞树,别说人了,连一辆车子也看不到。 这时笃志突然看到有个物体跳了出来,就在笃志的左手边,面向北山的草丛里。惊慌失措的笃志顿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耳边听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浓郁的酱油香气以及酒味扑鼻而来。 搞什么东西! 笃志怒斥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幸好当时的车速并不算快。环视四周的笃志很快就看到一只瘦弱的野狗正趴在地上瞪着自己。野狗露出白色的尖牙,喉头还不是发出低吼。 可恶的野狗!滚开! 笃志大力挥手,想赶开野狗。这个挑衅的动作让野狗趴得更低了。笃志马上站了起来,飞也似的跑到机车旁,那只野狗也跟着扑了上来,咬住笃志的脚。野狗咬着牛仔裤的裤脚拼命甩头,笃志用另一只脚将野狗踢开,扶起倒下的机车打算发动引擎,这时脚踝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那只被踢开的野狗又咬了上来。 急火攻心的笃志没头没脑的朝野狗踢去,没多久就把野狗踢开了,脚踝顿时传来一股锥心刺骨的烧灼感。被踢开的野狗又将身子放低,周围的树林里也传来分开草丛的沙沙声,以及其他野狗的低吼。笃志二话不说立刻跨上车子,掉转车头朝着作势扑过来的野狗直冲过去。这时草丛里的其他野狗也扑了上来,不过都没咬中笃志。 笃志扭开油门一路狂飙,嘴里还不时咒骂刚刚那些野狗。好不容易骑到上外场,立刻沿着村道回到店里。 狼狈不堪的笃志回到店里之后,立刻被父亲臭骂了一顿。笃志向父亲展示腿上的伤痕,父亲问了一句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无暇深思的笃志马上把事情的原委跟父亲诉说一遍,想不到却换来父亲的两大巴掌。父亲责怪笃志不该在送货的时候摸鱼,更不该把客户订的货弄成这样。 只不过是被野狗咬了一口,就像见鬼似的拼命跑回家,我从来没看过像你这么没出息的家伙。 父亲骂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还重重的朝着坐在地上的笃志踢了两脚。 给我滚去医院敷药!万一机车出了什么问题,你就自己看着办吧!两瓶日本酒和一瓶酱油的钱,就从你下个月的零用钱里扣! 八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敏夫被一通电话吵醒。睡眼惺忪的敏夫勉强自己爬起来接电话,刺耳的铃声让他感到十分不快,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连放假日的早上都不肯放过他。拿起话筒的一瞬间,敏夫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记得前阵子才在同样的时间被电话铃声吵醒,敏夫直觉今天这通电话铁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尾崎医院。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的声音。对方既紧张又急迫的说话声听起来十分熟悉。请问你是哪位? 敝姓田茂,上外场的田茂。 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晰。 嗯有什么事吗? 敏夫坐起上半身,从枕边拿了根香烟。村子里姓田茂的人很多,上外场的田茂家也不只一户,然而却只有一家自称是上外场的田茂,那就是位于上外场的田茂超市。声音听来不是田茂聪美,而是她的女儿悠子。 后藤田家的阿吹去世了,我想应该死了才对。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敏夫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燃香烟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说什么? 今天早上千草休息站的阿妙跑来,说阿吹的情况有点不太对劲。于是我们就跟她一起到后藤田家,才发现阿吹全身冰冷,也没有呼吸和心跳。可以请院长来一趟吗? 我马上过去。敏夫将还没点火的香烟往烟灰缸一丢。你们在阿吹家等我,什么东西都不要碰,懂吗? 听到悠子回答的声音之后,敏夫立刻挂上电话,心中浮现出怎么又来了的念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 没错,的确不是第一次。后藤田秀司过世的时候,也跟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敏夫赶到位于上外场的后藤田家时,看到田茂悠子、悠子的父亲田茂定次、以及千草休息站的矢野妙正站在廊缘之外。廊缘的其中一块遮雨板被卸了下来,阿妙就坐在廊缘的开口,悠子和田茂分别站在两旁。 院长。敏夫走下车之后,定次立刻迎了上来。真是不好意思。 好说。敏夫微微点头,看着坐在廊缘之上的阿妙。 是阿妙先发现的吗?阿吹人在哪里? 阿妙指向屋内。 在寝室里面。 敏夫点点头,请阿妙站起来。 请你带路吧。这片档雨板是你卸下来的吗? 不是,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在外面叫她也没反应,当时觉得情况不对劲,才走进去找她的。 敏夫拍拍阿妙的肩膀,点点头表示明白。现在正值盛夏时分,阿吹大概是为了通风,才会将挡雨板卸下来,这在村子里面是很常见的现象。 神情紧张的阿妙走在前面,带领敏夫穿过饭厅直通玄关。玄关之后是摆设佛堂的客厅,佛堂前面摆满了鲜花素果,应该是用来祭祀才刚过世不久的秀司。阿吹的寝室就在客厅旁边。寝室里面铺着一床棉被,阿吹就横躺在棉被上面。 床铺四周没什么异样,棉质睡衣的衣摆微微掀起,衣着还算完整。薄薄的凉被折成两折,整整齐齐的盖在肚子上面。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阿吹也没有挣扎的迹象,敏夫在一瞬间还以为遭受丧子之痛的阿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实从医院一路开车过来的途中,敏夫就认定阿吹应该是自杀的,可是床铺附近却找不到任何药物。 跪坐在床边的敏夫打开公事包,同时示意矢野 妙坐下。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到的? 呃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出门的时候大概是九点半。 你在屋外叫了几声之后,就直接进入屋子吧?然后呢? 当时我还以为阿吹的身体不舒服。其实她从星期四开始就不太对劲了,看起来懒洋洋的,所以我昨天也跑来探望她,结果她就躺在床上了。 星期四:十八日吗?拿出听诊器的敏夫反问阿妙。你说她身体不舒服,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阿妙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看起来懒懒的而已,也没什么食欲。 昨天呢? 好像一直在睡觉。我来了她也不知道,叫她也没反应,就像今天一样,连遮雨板都没装上去 敏夫点点头,示意阿妙继续说下去。阿吹的体内静悄悄的,原本该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 我来到床铺旁边叫了她好几次,她才睁开眼睛。然后我跟她说她的状况比星期四那天还要糟糕,问她要不要请院长来看诊,结果阿吹说不必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阿吹好像在说梦话似的,一下子说棉被怎样怎样,一下子又说什么泥巴之类的,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她倒是十分斩钉截铁的表示不要看医生,而且说的十分清楚。 哦? 当时正是星期六下午,已经过了医院的看诊时间,再加上阿吹她说不要看医生,我也不好意思请院长特地过来一趟,所以就想等晚上再看看情况好了。阿吹当时好像发烧了,还爬起来喝了好几次水,不过就是不肯吃我煮的稀饭。我看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就跟她说我明天再过来一趟,然后就回家了。想不到今天早上居然就 大概烧到几度?敏夫询问阿妙,口气有点不耐烦。 三十八度五左右。 今天早上你移动过房间里面的东西吗? 没有。阿妙摇摇头。 叫她也没反应,而且还全身发冷,连个呼吸也没有,当时我就觉得事情不妙,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我跑到饭厅,想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后来才想起救护车不载死人,万一阿吹真的死了,打电话叫救护车也没用,不如打电话给院长好了。可是我也不确定阿吹是不是真的死了,很想找个人来确定一下,可是左邻右舍都还在睡觉,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所以就打算回家跟女儿商量,走到田茂超市前面的时候,刚好碰到了悠子。 敏夫叹了口气。为什么昨天不带阿吹来看病?为什么发现阿吹意识模糊的时候,不立刻叫救护车?为什么当时不立刻联络医院?敏夫很想好好数落阿妙一顿,可是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院长,阿吹她 她已经死了。 敏夫的口吻十分冷淡。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总是习惯以自己的认知来代替医生进行诊断,延误就医时间不说,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害患者无辜送命。秀司的印鉴不远,如今阿吹又落得同样下场,敏夫实在难掩内心愤慨。身体不舒服就应该看医生,偏偏老一辈的村民总是以不想打扰医生、或是不想大惊小怪为理由,放任患者的病情恶化,最后落得回天乏术的结局。这时敏夫突然想起,村迫三重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昨天又没有出现咳嗽的状况? 没有,没特别注意。 有没有上厕所? 我在的时候,她一直躺在床上。 有没有说她哪里不舒服,或是特别难过? 当然没有。阿妙猛摇头。 如果她这么说,我就会请院长过来了。昨天阿吹一直在睡觉,虽然不时说出一些呓语,可是我看她烧得并不严重,所以才判断她可能只是很疲倦。 敏夫不语。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没有血压。瞳孔放大,照射强光也没反应。全身僵硬,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僵硬。 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应该是午夜之前。 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大概是昨晚十点左右。 昨天晚上? 敏夫把脸凑到阿吹的嘴边。没有什么异臭。暴露在外的颜面以及手足并没有特别的外伤或是疤痕,顶多只有老人家比较常见的色斑,或是蚊虫咬伤的痕迹而已,其中有几处小伤口还出现化脓的情况。比较异常的是身上有若干浮肿。敏夫将手指插入阿吹的发丛当中检查头部,也没发现任何外伤或是肿瘤。 眼角膜的混浊情况还不算太明显,放在胸前的双臂已经完全僵硬,扳也扳不开。敏夫将盖在腹部的凉被拉开,掀起睡衣的衣摆。阿吹身上穿着夏季衬衣,掀开之后只看到苍白的皮肤上面布满淡淡的尸斑,用手指压下去之后也不会消退,看来应该已经死亡十二个小时以上了。床铺以及内衣上面都没有见到失禁的现象。 敏夫看不出任何异常的状况,只能确定阿吹的死因来自身体内部,与外伤完全无关。阿妙表示昨天待在这里的时候,都没看到阿吹起身如厕,然而尸体也没有失禁的现象,这其中似乎透露出些许的不寻常,若非十分严重的乏尿,就是完全无尿的状态。加上尸体表面呈现出轻微浮肿,敏夫推断阿吹的死因恐怕是肾功能衰竭,意识模糊的情况更为尿毒症或是高钙血症的可能性背书。 院长。一旁的田茂悠子忍不住说话。 阿吹到底得了什么病? 可能是急性肾功能衰竭,不过真正的死因还是要等到解剖之后才知道。 原来如此。 悠子的表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才好。父亲定次也好不到哪儿去,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感觉。阿吹才刚刚失去兄长和儿子,本身的年纪也不小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就让她心力交瘁,大家都在担心她会不会走上自杀的不归路。事实上若对外宣称阿吹是自杀身亡,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 阿吹的年事已高,再加上接连好几天都是酷热天气也难怪会发生这种事。 定次自言自语,仿佛在替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阿吹的死因其实与岁数和天气无关,只要提早就医,急性肾功能衰竭根本不会致人于死地。然而敏夫并未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治丧主委是中外场的小池先生吧?找个人先跟他联络一声,寺院那边由我来联络就好。 离开后藤田家之后,敏夫走在炙热的柏油路上。 后藤田秀司、村迫秀正、后藤田吹,就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 敏夫告别上外场的部落,以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 (村子被死亡所包围) 纤细敏感的多年好友曾经说过这句话,如今敏夫感到整个外场村似乎真的被不知名的物体团团围住。 (有事情要发生了。) 不可能。 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日本全国到处都看得到像外场这种逐渐走向死亡的山村,村子里的人个个过着数百年如一日的生活,一点变化也没有。更何况这里是有如一滩死水的乡村,又不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大城市,有的只是无益又无害的永恒不变罢了。敏夫实在看不出这种万年不变的村子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敏夫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异念。 他们的死法几乎一模一样,好像是被同一种东西害死似的。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静信正打算将桌上的稿纸摊开。他制止打算接听电话的池边,自己拿起话筒,耳边顿时听到敏夫的声音,语气有些僵硬。 敏夫吗?有事啊? 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 阿吹死了。 静信说不出话来,脑中浮现出自杀二字。年迈的阿吹在今年夏天连续失去儿子和兄长,如今已是八月下旬,傍晚时分的凉风充满了初秋的萧瑟。白天虽然依然酷热难耐, 日出日落间却令人不由得感到季节的变换,一连失去多名亲人的老婆婆在这种气氛的催化下,也难怪会走上绝路。 仿佛察觉静信的心思一般,敏夫继续说下去。 不过不是自杀,我想应该是急性肾功能衰竭。昨天晚上去世的,今天一大早就被下外场的矢野妙发现。我才刚从后藤田家回来而已。 静信低头无语,喉头仿佛被一团物体哽住了一样说不出话。一旁的池边直盯着静信,仿佛察觉事态不对。 我请他们通知治丧主委,对方可能等一下就会跟你连络。 我明白了,谢谢。 嗯,就这样。挂上电话的敏夫令人感到格外冷漠,说话的语气不带半点感情,十分的公式化。静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坏消息,他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却又无法保持平常心,或许电话那头的敏夫也有同样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静信放下电话之后,池边连忙询问。 后藤田家的阿吹过世了。 什么?池边大为震惊。 难道 听说是肾功能衰竭而死。昨晚过世的,知道今早才被人发现。 看到池边露出宽心的表情,静信才知道原来他也跟自己有同样的猜想。这时鹤见和光男快步走进办公室,察觉气氛不对的两人立刻开口询问。当他们听说阿吹过世之后,鹤见马上问了一句是不是自杀,等到明白阿吹的死因之后,鹤见跟光男两人对望了一眼。 怎么又来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办公室,梗住静信喉头的物体也正是这句又来了。这已经是今年夏天的第七件讣文了,而且全都集中在这短短的半个月之内。秀司、山入的那三人、小惠、义一,再加上阿吹。 光男率先打破沉默。 看来今年夏天不太寻常,搞不好事情还没完呢。 静信看着光男,脸上难掩讶异的表情。 还没完? 对啊,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话才刚说完,光男立刻露出尴尬的笑容。那时副住持还太小,大概不记得了吧? 嗯,我还有印象。鹤见表示同意。大概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梅雨造成山洪爆发,在河边玩水的两个孩子就这样丢了性命,之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全都跟水边有关。 对对对,老住持也是在那年入秋的时候去世的。 光男十分感慨,旁边的鹤见立刻瞪了他一眼。 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啊对不起,我没那种意思。 池边婉转的说出心中的疑惑。 老住持的往生也是跟水边的意外有关吗? 静信露出苦笑。 不,祖父死于胃癌。 看着一脸释怀的池边,静信不由自我解嘲起来。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即使事情的发生符合机率法则,人们还是会对坏事留下深刻的印象,人的死亡更是难以忘怀。 就长远的眼光来看,那一连串的坏事其实也可以用机率法则来解释,然而村民还是很容易就会产生接二连三的印象。而且一旦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原本稀松平常的事实就会被夸大扭曲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怪异现象。刚刚鹤见表示二十几年前有好几个人死于水边的意外,然而静信的祖父其实是死于胃癌,鹤见也不是忘了老住持的死因,却还是在水边意外的既成印象诱导下模糊了真相。 静信叹了口气。死亡是乱数决定的,每个人的死亡都有其原因,彼此之间也未必有所关联。然而人们总是将这些毫无相关的个体结合在一起,让他们产生关联。这种结合的意义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人们所赋予的。就拿星座来说吧,明明是毫不相干的独立星体,却在人类的认知之下被串在一起,还被赋予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意义,村民对死亡的看法就跟古人对星座的认识差不多。 死亡不是连续的,只是以会让人以为是连续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罢了。阿吹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家了,生前还请人整理自己的墓地,表示她早已作好随时面对死亡的准备。再加上连日酷热的气候,连续失去兄长和儿子的打击。这对年迈的阿吹来说都是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速了原本就年老力衰的她死亡的脚步。 阿吹的死十分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讶异的。 然而静信的潜意识中,却觉得这似乎是自己在安慰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 静信凝视自己的内心,发现隐藏在心中的不安。小惠去世的时候,他也感到同样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惧,义一去世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不祥的预感。静信十分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不正常的死亡,因此才努力寻求将这些死亡正常化的借口。 (真是如此吗?) 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原来是阿吹,静信心想。不是清水、不是宽子,也不是德郎。 小惠葬礼那天的景象清晰浮现在静信的脑海,看起来老了好几岁(仿佛随时会离开人世)的德郎和宽子,像后藤田吹一样躬着身子伏在地上的背影,以及扶着德郎的背心一直低头不语的武雄。共同承受着痛失爱女(或是爱孙)的打击的他们,令静信感到无法言喻的不安全感。 爱哭的人会被魔鬼抓走喔。 不是清水,也不是宽子,更不是德郎。 原来是后藤田吹。 大川义五郎死了,村迫秀正死了,三重子也死了。秀司死了,小惠死了。完全没有顺序可言,就像秀司早一步先母亲而死,就像年纪轻轻的小惠竟然与世长辞,死亡似乎在村子里无限蔓延。 静信的脑海浮现出了污染二字。不寻常的死亡正在污染死者的近亲。 清水平安无事,宽子和德郎也未传出不幸。三重子死了,阿吹死了,一个是秀正的妻子,一个是秀司的母亲,再加上义一。 毫无抵抗力的人正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静信握紧双手。这是传染病。 封闭的土地、自成一格的社会、错综复杂的地缘与血缘、土葬的习俗。 一旦传染病开始蔓延,整个村子势必会走上灭亡之路。 第一章 后藤田吹葬礼后的第二天夜里,静信穿过墓地造访尾崎医院。准备室的灯光早已熄灭,不过面向庭院深处的那扇窗户倒是灯火通明。一楼最角落的房间就是敏夫的卧室。 静信绕过院子里茂盛的灌木丛,朝着庭院深处前进。蕾丝窗帘后敏夫的卧室是静信十分熟悉的景象。卧室原本是医院的接待室,静信已经忘了敏夫的房间突然从二楼被移到这里时,到底是小学几年级。虽然这间房间比之前那间来得宽敞,不过敏夫似乎对二楼有些不舍与留恋。没错,这并不是敏夫的意思。虽然当时静信只是个孩子,却也十分清楚孝江把敏夫的房间移到一楼的理由,静信直到现在仍然对敏夫十分歉疚。带着些许的罪恶感,今晚静信一如往常地伸手敲敲房间的玻璃窗,坐在床边的敏夫立刻抬起头来,示意静信赶快进来。 嗨。 从房间的杂乱可看出敏夫过去的故事。从小学时就不曾移动过的单人床跟书桌。即使原本塞满了书架的参考书变成了医学书籍、矮柜里面的玩具和唱片也被一瓶瓶的洋酒所取代,静信也一点都不觉得这些转变有任何突兀的地方。 来一杯吧? 敏夫拿起酒杯,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这个小冰箱是敏夫回来继承医院之后唯一添购的家电。也不等静信回答,敏夫就在另一只高脚杯里面加入冰块。 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敏夫边斟酒边问道,语气听起来有点放做轻松的味道。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启齿的静信,只好盯着手中的酒杯不发一言。敏夫干脆就盯着荧光屏幕上向来不感兴趣的电视节目,点燃手上的香烟。 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是什么? 先是秀司,然后是山入的那三个人,紧接着是小惠、义一以及阿吹。你不觉得才一个夏天就死了这么多人很奇怪吗? 敏夫的回答十分不以为然。 去年夏天村子里死了四个人,今年也不过比去年多三个而已。天气一热老人家的体力本来就会变差,久病缠身的老人家更容易出状况。再说今年夏天比往年热得多,不必大惊小怪吧。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每年村子里死了多少人这种事,身为僧侣的静信清楚得很,不必敏夫来提醒。 村子里不少老人家都像义五郎一样隐疾缠身,更不乏像义一那样久病在床的病人。每年总是会有几位老人家离开人世,这几年一路看下来,倒也习惯了。不过像秀司那种正值壮年的人就不一样了,他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好端端的壮年人怎么会突然病死? 敏夫回答的语气更加的不以为意了。 秀司本来就是成人病的危险族群,随时都有可能罹患癌症、心脏病或是脑中风,也不是全无猝死的可能。 那小惠又怎么说?我知道年轻人不是全然没有猝死的可能,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个案,未来也有可能再度发生同样的悲剧。可是半个月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这样正常吗?阿吹的年事已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问题,她也明白自己的健康情形,所以早就将自己的墓地整理好了。如果罹患急病而死的只有她一个人,倒还可以视为正常的个案,一点也不足为奇。可是就在半个月之前,阿吹正值壮年的儿子也死了。秀司不但身强体壮,而且也没什么宿疾,却莫名其妙的死了,半个月后母亲也跟着走了。他们两个都走得十分突然,连住院治疗的机会也没有,这还能说是正常现象吗? 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儿子先自己一步而走,年迈的母亲当然会感到万念俱灰。 亲哥哥去世的悲痛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静信凝视着敏夫,却只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看着电视节目。 村迫秀正也是年纪一大把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若猝死的人只有秀正,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义五郎和三重子的情况也一样。然而三个住在同一个部落的人几乎同时死去,然后正值壮年的外甥也跟着过世,半个月之后,连亲妹妹都离开人世。这些人全都没有就医的机会,我们甚至连他们到底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而你却认为这算是正常状况? 敏夫没有回答。刺鼻的烟味似乎让他感到烦躁,只见他眉头深锁不发一言。 个别检视他们的死亡的确找不出什么疑点。老人家的过世本来就很常见,年轻人的猝死也是时有所闻,若只有一两个人去世,或许还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短短半个月之内一连死了那么多人,这种不寻常的连续性难道没有任何意义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不是瘟疫? 静信的质疑让敏夫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然后把手中的烟头捻熄。 你的说话可真复古。 敏夫幽了静信一默,转低了电视机的音量,然后从茶几下方拿出一叠资料。 今年夏天的确死了不少人。 敏夫的手指划过一份又一份的资料。 死者以老人居多,就算将原因全归咎于异常炎热的天气,也有点说不过去。就我所知,在半个月内村子里共有七名村民接连死去,其中包括大川义五郎、村迫秀正、村迫三重子、后藤田秀司、清水惠、安森义一及后藤田吹。 静信点点头。 那么去年一整年总共死了多少人呢?就我所知只有八个人而已,其中有五个人的死亡证明书是我开的,另外三人的死亡报告则是由沟边町的医院转来的。就算村子里还有我不知道的死者,总共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外场村的平均年龄比全国标准还要高出不少,算是偏高了,相较于去年村子里只有不到十个村民死亡,今年夏天从八月上旬到中旬间,死亡人数就已经直逼去年度的总和了。即使光从数字来看,这也绝对不是正常的现象。 嗯。 问题还不只如此而已。秀司的死因至今未明,表面上虽然是死于心脏衰竭,事实上没人知道他确实的死因。义五郎如此,秀正也是如此,小惠和阿吹更是如此,这五个人全都死得十分突然,而且还死得莫名其妙。警方虽然将三重子婆婆的遗体送去解剖,也没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七个人当中唯一确定死因的,大概只有义一而已。 敏夫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资料。 这种现象实在诡异,而且秀司诗秀正的外甥,阿吹则是秀司的母亲。山入那三人彼此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在死因不明的六人当中,只有小惠跟其他的死者完全没有牵连,其他五人的日常生活都没有交集。从这点看来,这一连串的死亡似乎与传播扩散的倾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都是了某种传染病。 静信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明的情况固然令人感到不安,水落石出之后却也未必让人感到舒坦。对于村子来说,这个答案无疑是一项最沉重的打击。 万一真是传染病,那可就麻烦了。 村民的人际关系就像渔网一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村子里的人家也几乎没有埋设污水下水道,虽然在兼正的争取之下,沟边町拨出经费协助外场村设置污水处理设备,然而还是有少部分的家庭废水直接排放到河川之中。即使自来水管早已假设多年,大部分的村民还是习惯抽取地下水,住在深山里的居民甚至直接将山泉水当成饮用水。村民的墓地遍布村子附近的丘陵,外场村至今仍然保留土葬的习俗。 面对静信的质疑,敏夫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不见得就是传染病,现在还言之过早。 可是 先别急着下结论。敏夫压低了声音。人不是神仙,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有了预设立场反而会影响判断力,导致事态更加严重。 说的也是,我太急躁了。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很像是传染病,然而没有人敢下定论。目前根本找不出症状相符的传染病,连个病名都想不到,只能说情况尚未明朗而已。这种病可能有传染性,也可能没有传染性,可能是病毒所引起的,也有可能是细菌所引起的,更不能忽略寄生虫传染的可能性,或是集体食物中毒的可能。所以我只能说村子里发生了异常状况,除此以外一概无法确定。 静信点点头。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务之急就是找出短时间之内村民大量猝死的原因。 敏夫将病历表从资料堆里翻了出来。 我在八月十二日那天前往清水家替小惠看诊,小惠是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日病倒的。据说从搜山那天起,小惠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因此我判断十一日那天就是她发病的日子。十一日之前的那几天,小惠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至少她的家人没发现她身体不适,小惠本人也不曾抱怨过哪里不舒服。等到家人发现情况不对,请我过去看诊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日的午夜,三天之后小惠就死了,因此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四天而已。然而我在十二日当天替小惠看诊的时候,并未发现任何足以致命的症状,当时的她一点都不像得了什么重病。 嗯 小惠健康得很,除了贫血之外一点毛病也没有。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她会突然死掉。 敏夫将小惠的病历表丢在桌上,点起另一根香烟。 我不能否定传染的可能性。万一真是传染病,可能会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因此我们必须立刻展开调查,以便掌握状况。不过事情却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敏夫点点头。 当时一看到小惠,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都没什么精神,好像连开口说话都懒得样子,而且她本人也没感觉到特别的不适。毕竟她唯一的毛病就只是贫血而已,当然不会感到哪里不舒服。如果出现发烧、头疼这些明显的症状,患者本身也会有所察觉,可是若只有疲倦或是全身无力,绝大多数的患者根本不会想到应该看医生。这种传染病的初期症状若这么不明显,事情可就棘手了。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敏夫话中的含意。 没错,全身无力或是容易疲倦本来就很普通,夏天的时候更是常见。有时以为自己好像发烧了,一量体温却发现正常得很,绝大多数的人都有类似的经验。 是啊,一般人不会为了这种小毛病求诊,我们也不希望一有这些小毛病就跑到医院来凑热闹。 若病患也有这种想法,那就更加麻烦了。他们会替自己的不适寻找理由,可能是小感冒,可能是过度疲劳,也有可能是饮酒过量,不管原因是什么,都不会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等到症状加重了,他们顶多稍微休息一下,根本不会想到要去看医生。 病患没有警觉心底却是最大的问题,人们总是认为睡一觉就会好了。可是这种病发作得很快,延误治疗,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就在村民不知道该不该上医院求诊的时候,村子里出现一具死因不明的尸体。敏夫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具离奇死亡的尸体上面,没有追溯病史的时间,也没有找出死因的余裕,甚至连研究治疗方法的机会也没有,事态就一直恶化下去。若清水家的人当初没请敏夫替小惠看诊,现在摊在静信面前的除了无法解释的连续猝死事件之外,完全摸不出其他的头绪。 这种病已开始并没有明显的症状。敏夫下意识的翻着桌上的资料。小惠的初期症状是贫血。义五郎和秀正的症状不明,不过三重子在两个老人家去世之前曾经到医院拿药,当时就说他们两人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似乎得了流行性感冒。 秀司去世之前好像也有同样的症状。阿吹当时说她以为秀司只是得了小感冒,或是轻微中暑而已。 这件事我也知道。阿吹说秀司可能罹患感冒,可是却没有发烧。三重子的说法也一样,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全身懒洋洋的,没有食欲,脸色也不太好看,硬说是生病也不像,不过看起来就是不太健康的样子。我想这应该也跟贫血有关才对,要不然就是类似贫血所产生的症状。不管怎么说,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都十分轻微,患者的病情却会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急速恶化,还来不及治疗就溘然而逝。 三重子不是死于猛爆性肝炎吗? 没错。山入的那两位老人家、秀司以及小惠四人的死因不明,阿吹应该是死于急性肾衰竭所引发的尿毒症,至于义一的死因则是吸入性肺炎。村子里一下子死了七个人,我知道的却只有这么一点点。 静信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敏夫需要更加详尽的资料,然而这种怪病所引起的初期症状却十分轻微,往往会被警觉性不高的患者忽视。患者不到医院就诊,敏夫就无法取得临床病例;然而若透过公所向村民宣传就诊的重要性,静信又怕到时会出现一大堆没病也来看医生的村民,毕竟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实在是太不明显了。 敏夫嘟囔了一声,仿佛看穿了静信的心思。 直接向村民公布真相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引起全村的恐慌。若每个人只要出现倦怠,没有食欲或是容易疲倦的症状就跑来就诊,医院势必会被为数众多的患者瘫痪。如果事后证明这真的是一种传染病,医院也会成为最大的传染源。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事态恶化吗?万一真的出现身体不适的症状,还是要请他们到医院就诊才对吧。 这样子哪忙得过来?敏夫叹了口气。我希望真正患病的人不要忽视身体的警讯,赶紧来就诊;我也希望没有得病的人不要大惊小怪,没病都被自己说成有病。问题是他们本身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罹患了这种怪病。 静信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提醒大家才对,至少呼吁大家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我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的选择,看来只好请求公所的协助了。敏夫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会跟保健课的石田先生商量,请他透过公所呼吁全体村民注意身体保健。这似乎是目前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以往自成一格的外场村,如今已属于沟边町的一部分。沟边町没有保健中心,外场的保健业务则是由外场办事处的保健课负责。每个部落都设有一个保健课,由公所的保健课负责统筹管理,然而全部的人力却只有石田一人而已。更何况石田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忠实的宣导沟边町的政策,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医疗方面的专业知识,纯粹只是个行政人员,若真的爆发大规模的传染病,光靠石田一人根本控制不了局面。 八月二十三日晚间,静信和敏夫邀请石田到寺院,向他说明当下的情况。刚开始石田还有些半信半疑,然而当敏夫开始叙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顿时让他脸色大变。 去年夏天总共死了四个人,其中六月两人,八月和九月各一人。严格说来,应该说去年我所经手的死亡证明书就只有那四个人而已。八月份的死者是死于心肌梗塞,死亡人数跟往年比较起来并没有特别突兀的地方。然而今年却一连死了七个人,而且现在还只是八月下旬,因此单纯的就人数来比较,今年的死亡人数也比去年整整多出六人。 多出六人 敏夫点点头。 以村子往年的死亡率来说,今年的死亡人数的确是多了一点。当然我也知道光看数字表面并不代表什么,必须经过统计分析才能得出正确的结果;然而不可讳言的是,多达六人的差距的确令人触目惊心。 说得也是。石田忍不住点头赞成,脸上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 所以我敢断定,今年八月村子里 一定出了什么状况,结果就是导致比往年高出许多的死亡数字。外场这么个小村子,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居然一连死了七个人,而且绝大多数的死者都是死于突发性的病症,因此我才会猜测村子里可能爆发了集体感染的疾病。 石田以手帕拭去前额的汗水。今天晚上似乎特别闷热,潮湿的空气令人透不过气。石田面前的啤酒早已看不到气泡,只剩下玻璃杯表面的水珠沿着杯缘滴滴滑落。 可惜的是我无法断定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七名死者死前都会出现轻微的症状,然后在短短几天之内急速恶化,最后导致当事人的死亡。而且这种怪病似乎会在近亲之间传播,至少我可以确定感染范围有扩大的倾向。 石田以求助的眼神看着敏夫。 目前还不能确定真的是传染病吧? 没错,我真的不能百分之百确定。然而太过乐观的态度只会让我们错估情势,若那些人真的是死于传染病,到时候铁定会落得不可收拾的局面。因此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将这个现象当成传染病来处理。 可是石田又拿起手帕擦汗。随便发布消息,又怕引起村民不必要的恐慌 问题就出在这里。 敏夫叹了一口气。 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十分轻微,万一那些村民陷入恐慌,势必会一窝蜂的跑到医院来求诊,到时医院的运作铁定会瘫痪。若这种怪病真的有传染性,在不知道感染原因和感染途径为何的情况下,蜂拥而至的患者更会将医院变成巨大的感染源。如果情况允许,老实说我反而比较倾向封锁消息。 石田点点头。尾崎医院对外场而言十分重要。总人口数只有一千三百一十九人的小小山村居然有间颇具规模的医院,这是很少见的。这么多年来,尾崎医院一直在替村民的健康把关,大家对医院除了有一份感激之外,更存在着一份道义。除非是尾崎医院主动介绍,否则村民们绝对不会到其它医院求诊,因此一旦发布传染病的消息,全村村民一定会在短时间之内把医院挤得水泄不通。 可是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看到石田不知所措的模样,静信连忙加以补充。 能不能请石田先生透过保健课对村民发布消息?就说最近天气炎热,请大家多多注意身体健康,我想这样子就可以了。 发布消息不是不可以,只是 我想这么一来,身体不舒服的村民就会尽快赶来医院就诊。 敏夫点点头。 天气一热就没什么食欲,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摄取水分,没吃什么东西。这时若保健课发消息,请全体村民三餐定时定量,不要刻意节食,我想应该会收到不错的效果。即使只是单纯的请村民注意身体健康,也能事先预防营养不良所造成的身体不适,这对于临床病例的筛选帮助非常大。 嗯,言之有理。石田以手帕擦擦晒成古铜色的后颈。不过这样就够了吗?需不需要研拟什么对策,以防备感染扩大的情况? 我也很想啊,然而以目前掌握的资讯来说,也没办法定出什么具体的对策,顶多就是呼吁村民不要生饮井水、下田干活的时候自备饮用水或是常洗手之类的而已。事态未明之前最好保持低调,否则只会让村民更加疑神疑鬼。 嗯。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只能从收集资料开始。村民希望保持死者遗体的完整,别说是医学解剖了,连替死者抽个血都十分不容易。若不在患者变成尸体之前请他们前来医院就诊,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嗯,说的也是。 为了取得足够的资料,我们只能借用石田先生的行政资源。就算最后证实这的确是传染病,先前的准备工作也足以让我们应付可能发生的状况。 要不这样好了,我等一下就前往县立保健所或是町立保健中心,向他们提出相关的报告。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在没有确认病名的情况下,公所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的。他们对传染病的认知并不是具有传染性的疾病,而是指卫生法规上明文规定的决定传染病,除非情况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否则很难期望他们会给予什么协助。所以最快的办法就是提出食物中毒或是肝炎大流行的报告,可是万一公所来函询问,我也不好随便捏造一个病名交差。 对对对,这的确很不好办。 所以搜集资料才是当务之急。等到取得有力证据,证明村子里真的爆发传染病之后,再请兼正出面替我们斡旋。 话才刚说完,敏夫立刻皱起眉头。 不过我也很怀疑兼正那个大叔到底能为我们做些什么。 石田不由得频频点头。兼正的前两任当家都担任过沟边町的町长,是地方上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如今老当家于去年不幸病逝,现任当家虽然是沟边町议会的议员,然而跟急公好义的老当家比较起来,还是令人不由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老当家若还在人世,一切就好办了。石田摇头叹息。说到这里,听说兼正的老当家也是突然过世的呢。 敏夫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好像吞了满口的黄莲。 没错,不过我想跟这次的事件没什么关系才对。老当家是去年七月病逝的,一经过了整整一年了。 说的也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不管怎么说,为了搜集足够的病例资料,我们必须设法让患者自己到医院来求诊才行。 嗯,我明白。 石田先生,我想先看看今年夏天应该是七月至今的死者名单。说不定除了我知道的以外,还有其他村民不幸死亡,要是有的话,还请石田先生替我复印一份死亡诊断书。 石田点点头。 我尽量赶在明天给你,最迟不会拖过后天。户籍变更是我在负责的没错,不过调资料出来需要一点时间。 无妨,不要拖过后天就好。 没问题。 敏夫与石田会面的隔天,一样是个闷得令人受不了的大热天,前来医院就诊的医患个个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来老天爷总算有下雨的迹象了。这时门前的安森奈绪来了,她才刚走进诊疗室,敏夫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同样是没什么精神,奈绪的情况却与被酷暑折磨得体力全消的患者不同,只见她仿佛打算回答似的动了动嘴唇,话还没说出口,又不耐烦的闭上了嘴巴,好像连回答都懒的样子。 怎么啦?精神不好吗? 继续问话的敏夫搭上奈绪的手腕,只感到一股异常的冰凉袭上心头。奈绪的脉搏稍微快乐些,不过倒还算正常。凑近一看,敏夫只觉得奈绪的眼神十分涣散,结膜更是混着一丝不正常的青色。 就是全身无力婆婆她说什么都要我来医院一趟。 似乎没有发烧,应该不是感冒才对。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昨天不,今天早上。 到底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觉得全身怪怪的。大概是昨晚太热了没睡好的关系吧?不过我婆婆倒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歪着脑袋的敏夫只觉得奈绪的说法有点奇怪。 意思是你昨天还不觉得身体不舒服是吗? 我也不知道。听我婆婆这么一说,倒是有种提不起劲的感觉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整天都在发呆。 看来也似乎如此。敏夫点点头。有没有心悸或是呼吸急促的现象? 敏夫一边询问,一边替奈绪把脉。脉搏似乎稍嫌弱了点,不太容易找到。 呃我也不太清楚。 食欲如何? 没什么食欲。奈绪回答的声音小得令人几乎听不见。翻开眼皮 检查眼睑,没什么血色,指甲也呈现灰白。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请奈绪张开嘴巴检查口腔粘膜,结果发现奈绪德口腔壁半点血色也没有,就跟小惠当时的状况一样。 站起来的时候会不会头晕。 有一点。 生理期正常吧?现在正值生理期吗? 奈绪点点头。 看来你似乎有点贫血。敏夫说完之后,又不忘补上一句。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要请你做个详细检查。还有没有其他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于是敏夫请奈绪到隔壁的诊疗室脱去身上的衣物,并且指示护士清美前去测量身高、体重、血压、脉搏以及体温。 清美测量完毕的时候,敏夫正替另一名患者看病。奈绪德血压偏低,脉搏稍快,有点轻微发烧,除此以外别无异状。脸色虽然有点苍白,倒还不到黄疸的程度,更看不见需要特别注意的紫色斑点。指甲和舌头一切正常,毛发也没有异常脱落的现象。 请你稍微半蹲。最近上厕所的时候,有没有想尿却尿不出来的情况? 没有。 敏夫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检查奈绪的肝脏下缘,却没感觉到什么异状。 尿液的颜色呢?有没有带血或是偏褐色? 应该没有吧。 奈绪的回答半点力气也没有。敏夫一边询问她的个人病史、家族病史以及生活习惯,一边巨细靡遗的进行触诊。脾脏似乎没有肿大的迹象,不过头部、腋下的淋巴结有点肿胀。拿起听诊器的敏夫没有听见心脏或是静脉的杂音,一切的迹象都显示奈绪只是普通的贫血而已。 我想应该是贫血引起的倦怠。敏夫请奈绪将衣服穿上。不过内脏出血也会引起贫血的症状,所以还是照张光比较保险。 看到奈绪点点头之后,敏夫转头向清美做出指示。 胸腔和腹部的p,验尿验血。记得各留两份检体,一份留在医院,一份送去检验所。对了,还要做骨髓穿刺。 骨髓穿刺?胸骨吗? 清美的表情十分讶异。 嗯,顺便做末梢血和穿刺液的扶片样本。无视于清美怀疑的眼神,敏夫转头对奈绪露出微笑。做骨髓穿刺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痛,不过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先开一点维他命给你,三天之后再到医院来复诊。不过敏夫加重语气。如果明天早上情况没有好转,或是开始发烧,请你一定要马上来找我。 奈绪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无所谓,仿佛敏夫只是在跟她谈论别人的病情。她的漠不关心让敏夫感到非常不安。看着奈绪在清美的催促下离开诊疗室后,安代小声地询问敏夫。 院长,是不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难题? 敏夫笑着耸耸肩膀。 若真是什么棘手的难题,我早就丢给国立医院啦!做这些检查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没什么其他的用意。 可是 敏夫摇摇手,制止安代继续说下去。 若只是普通的感冒或是肾炎,我也不会这么小心。奈绪的症状看起来只是贫血而已,而且还是普通的贫血,照理说根本不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可是奈绪德症状跟小惠去世前一模一样,怎能不小心谨慎? 安代点点头,仿佛能够体会敏夫的意思。 我可不想事后再后悔。 说的也是。 田中先生,请你帮个忙好吗? 保健课的石田突如其来的请求,让田中良和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石田表示想知道七月以来到底死了哪些人,然而现在并不是人口普查的时间,本月份的人口推计也早就已经结束了。好奇的田中问石田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得到的答案却十分含糊不清,不过田中还是答应了石田的请托。 只要拷贝死者名册里面的死亡证明书就好了吧?什么事情那么神秘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调查一些事情而已。这件事我不想闹大,所以才会私下请你帮个忙。 田中点点头。趁着办事处其他职员出外用餐的时候,他将死亡证明书的卷宗夹抽了出来。 几颗雨滴打在办事处的玻璃窗。凝聚了一整个上午的水气终于达到了饱和,争先恐后的化作水滴从空中倾泻而下这是田中对这场午后雷阵雨的感觉。豆大的雨滴纷纷落下,不一会儿就变成倾盆大雨,滋润久旱不雨的大地。空无一人的办事处很快就被密布的乌云笼罩。 田中抱着卷宗走回自己的位置。翻开卷宗之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名字是清水隆司。田中并不认识这个人。四十一岁,沟边町综合医院所开立的死亡证明。清水隆司的前面是一个叫做后藤田吹得老婆婆,接下来则是大冢康幸。 田中不由得皱起双眉。大冢康幸市大冢木料厂的少东家,虽然不隶属于同一个治丧委员会,不过大冢家算是邻居,当时田中也去参加了葬礼。 (今年的丧失可真多啊) 大冢康幸去世之前没多久,清水惠也死了,如今她的死亡证明书就钉在大冢康幸之下。小惠是女儿的好友,比女儿大一岁,今天也才刚升上高中。清水家的悲痛固然可以理解,然而痛失好友的女儿也同样让人同情。 在清水惠之前去世的,就是那三个住在山入引起一阵骚动的老人家。 田中突然停下翻阅卷宗的手,他隐约察觉出石田想要调查的是什么。今年夏天真的死太多人了。清水惠之前是个住在中外场的青年,以及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再往前推的话,好像还有个住在上外场的人也是在前阵子过世的。这些人的死亡全都发生在八月初。 (这么巧?) 虽然说天中负责户籍以及住民票的业务,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谁刚好有空,谁就负责接受村民送来的文件。外场办事处规模不大,总共也不过六名职员,大家平时就是互相支援来支援去的,因此田中才没注意奥今年居然死了那么多人。看了这些死亡证明之后,田中顿时觉得这件事颇不寻常。 田中急忙翻阅剩下的死亡证明书,他看到上外场的陌生村民,以及外场的老人,日期都抻在七月三日。外场的老人因为食道癌病逝于沟边町的国立医院。而之前的是五月去世的死者,中间相差了一个月。 村子里出现异常状况,而且还是进入八月之后才发生的。 田中将资料整理妥当走到休息室,在一群正享用午餐的同事当中把石田叫了出来。石田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已经察觉到田中的脸色有点不太对劲。 这是你要的东西。 石田一边道谢,一边将整叠拷贝资料收下。一旁的田中直盯着石田,脸上满载僵硬的表情。 石田先生,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田中刻意压低音量。外头的雨势正大,远远的还传来几声雷鸣。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就不大对劲。这就是你想调查的事情吗? 总共多少人? 十个。 石田瞪大了双眼看着面色凝重的田中。这个数字比想象中的还要高许多。 田中先生,我能体谅你的感受,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声张,我已经着手在调查了。 可是 田中的眼神透露出些许不安。 把这件事当成永远的秘密,懂吗?万一被外界知道,情况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只要你肯配合,我就会告诉你调查的进度。对了,往后接到死亡证明书的时候,请你务必记得拷贝一份给我好吗? 田中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终于下雨了。 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走进店里,长谷川打了个招呼。 结城转头朝着窗户看去。creole其实只有一扇窗户,而且还镶上彩色玻璃,根本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不过结城倒是注意到窗外一片昏暗,店内播放的音乐间歇的时候,还可以听到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这场雨可真不小。年轻男子露出苦笑,将手中的盒子放在吧台角落。这是清单,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 等我一下。长谷川跑进厨房,拿出一张纸条。 就这些了,数量都写在上面。对了,三上怎么没来? 他辞职了,听说是突然决定搬家。 真的吗?上星期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呢。 年轻人点点头。 就是说啊,真的很突然。他说此就辞,害大家都忙得鸡飞狗跳的。 真是难为你们了。长谷川说完之后,将一包口香糖送给年轻人。算我请你的,开车小心啊。 谢啦。年轻人露出雪白的牙齿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走出店外。店门被打开的时候,外头的雨声听来格外的清晰, 雨势还挺大的。 长谷川拿起纸盒,朝着窗子望去。 最近的天气这么闷热,下一场雨看看会不会比较凉爽。 若真的比较凉爽,那倒也不错。一旁的广泽露出苦笑。只是每次一下雨,我的肩膀就会开始酸痛,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广泽的面前摊着教科画和笔记本。现在已经是八月二十四日了,也难怪他要开始准备新学期的教材。家里开书局的田代就坐在广泽的旁边,他正在享用迟来的午餐。 就是说啊。长谷川叹了一口长气。今年夏天可真是奇怪,雨水少得可怜,气温又高得吓人,听说沟边町有人被活活热死呢。前几天我看报纸,才知道在农会仓库里面工作的工人,也有人不幸去世了。 结城不由得皱起双眉,他觉得死人这个字眼好像一直在身边打转。才刚结束后藤田吹治丧委员会的工作,就连第一次来到creole,也是在葬礼结束之后。记得当时是参加阿吹她儿子的告别式,也是自己第一次加入治丧委员会。结城也还记得当时缩着身子坐在丧主位子的老婆婆,想不到过了半个月之后,她也被葬在儿子身旁。 结城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结城话锋刚落,长谷川、广泽以及田代全都不约而同的看着他。这种情况正常吗? 结城以前从未碰到过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一连死了那么多人的情况。短短的半个月不到,他就一连参加了后藤田秀司、阿吹以及清水惠的葬礼。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住在山如的那三名老人,虽然结城与那三名老人素昧平生,也不隶属于同一个治丧委员会,然而他知道其中一名死者就是后藤田吹的哥哥。半个月之内连续死了六个人,这个数字实在是多了些,再加上村子里的人口本来就不是很多,更突显了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 当然不寻常。广泽露出苦笑。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外场村以老年人口居多,每年一到季节变换的时候,总是接二连三的有好几个人死去。 而且,长谷川将话锋接了过去,脸上挂满了微笑。 这里的人口不多,村民之间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旦有人不幸过世,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村。再加上治丧委员会细密的组织,绝对不会出现明明知道隔壁在办丧事,却不晓得到底是谁过世的情况。乡下地方不比都市,那种疏离的人际关系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嗯,的确如此。 所以你才会觉得这阵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实际上单就人口比来看,死亡人数也不比一般地区高出多少,因为外场村的老年人本来就比较多。 一旁的广泽也点头赞成。 死亡这种事好像会传染似的,一家的丧事才刚办完,紧接着又得去替另外一户人家办丧事,这种接二连三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等到这一波高潮结束之后,就会平静个一段时间,然后后下一波高潮又紧接着开始。嗯,确实就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的。 长谷川和田代也深表同意。 而且还会集中在某一个区域。田代有进一步的说。某个治丧委员会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其他的治丧委员会却闲得没事干。 真的吗? 长谷川露出微笑。 当然是真的,我所隶属的治丧委员会现在就没什么事情。其实自从我加入治丧委员会之后,算来算去也只办过一次丧事而已。 哦? 就在我刚搬来外场的时候。搬来之前我岳父不幸过世,不过当时我还没加入治丧委员会,所以不能列入计算。严格说来,我还真是只有经历过一次丧事而已,这方面结城先生的经验可就比我丰富多了。 这种经验不要也罢。结城的埋怨让广泽不禁笑了起来。 我所隶属的治丧委员会也是闲了好一段时间,整整五年之后才碰到秀司的病逝。前阵子我母亲过世之前,村子里也是一连走了好几个人,平均每个月都有两户人家在办丧事。当时就觉得村子里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想不到接下来就轮到我母亲了,那时只觉得我母亲是被勾走的。 勾走? 广泽点点头。 在我母亲之前趋势的刚好是母亲最好的朋友,她大概觉得一个人太寂寞了,所以才把母亲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 原来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只是迷信而已。不过死亡还真的会像传染病一样一个传一个。或许你觉得我想太多了,可是我觉得这句话真的很有说服力,不由得你不相信。 这时长谷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见他摇头叹息,神情十分感慨。 秀司大概是不忍将老母孤零零的丢在人世,所以才把阿吹勾走的吧? 广泽摇头苦笑。 说这种话虽然没有科学根据,老实说我还是挺赞同的。村迫家的秀正把外甥勾去作伴,被勾走的秀司再将母亲一起带走,这种解释倒是比较说得过去,至少让我们这些还活在世上的人不会那么难过。 广泽的说法十分中肯,结城也只能无言的点点头,同时内心也油然感到不可思议。 死亡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只要诞生于这个世界上,就必定会面对死亡。人的死亡十分自然,然而当周遭的亲朋好友死亡的时候,村民却很难以平常心看待这种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往往将死亡归类于不应该发生的悲剧。要是这些不应该发生的悲剧接二连三的发生,村民就会将这种现象视为一种灾祸,内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怖以及不安,就像突然强迫自己面对平常没有意识到的现实一样。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身边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同时也对接二连三的死亡感到无比的不安。当他们的不安成真的时候就会陷于最原始的恐惧而无法自拔。村民面对死亡时的内心情感虽然混沌不清,然而若将这种复杂的心情以文字来形容,应该不外乎就是难以接受、不安以及恐惧。 及时明白这只是偶发事件,内心依然深信这一定是经过筛选之后的结果。死亡的阴影充斥在你我身边,人们无力支配死亡,也无法参与决定生死的过程,只能将暧昧模糊的不安诉诸于勾走这个字眼,以求得内心的短暂安宁,即使这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 结城喃喃自语。看到广泽以讶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结城笑了。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人类对死亡这件事总是有特别奇特的诠释方法。 可不是吗。广泽报以一个平静的笑容。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还没有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实践还不到下午五点,厚重的云层和滂沱的大雨就让天空暗了下来,高见不得不站起身来打开电灯。 从门口往外望去,连道路两旁的人家都模糊得难以辨识,整条马路被倾盆大雨洗涤得干干净 净,路上连半个行人都看不见,派出所被孤立在惊人的雨势之中。 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大到令人感到不安。刚被点亮的日光灯随着雨声闪烁,电话声突然响了起来,仿佛预言着不幸的降临。 高见反射性的拿起几经风霜的黑色话筒,安森德次郎的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 高见警官吗?这雨下得可真大。 可不是吗?安森先生有何贵干? 我刚刚看了一下河边,发现水面上涨的速度非常快,河水呈现土黄色,似乎混了不少泥土爱里面,上游的泥土可能被冲刷得非常严重。再加上连续几个星期的强烈日晒,山坡地的结构本来就会变得比较脆弱,要是这场大雨一直不停,恐怕会引起山洪爆发,所以我才在考虑需不需要立刻召集消防团,以备不时之需。 高见点点头。 就这么办吧,这就去吧紧急应变中心的大门打开。 消防团的紧急应变中心就在派出所隔壁,高见身上也有一副备用的钥匙,以便消防团在最短的时间内展开紧急行动。 我想河川的堤防应该还不至于溃堤,怕就怕在下游的河床和疏洪道会有淤塞的情况。 除此之外没,也要提醒大家严防土石流,住在山脚的村民更必须特别留意。 的确,就请高见警官帮忙联络一下,叫大家务必提高警觉。 德次郎接连作出好几个指示之后,就将电话挂断了。高见将雨衣套上,拿着紧急应变中心的钥匙走出派出所。来到紧急应变中心之后,他将门锁开启,打开紧急应变中心内的电灯。再过不久之后,手边没事的团员大概就会陆陆续续的赶来集合了吧?这时高见突然想起得赶快回到派出所叫老婆帮忙张罗吃的才行,于是他连忙朝着紧急应变中心的门口走去。就在他正打算踏出房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逼得他不得不将脚缩了回来。原来路面的积水已经快要淹到两靴的脚踝了。德次郎的操心果然有迹可寻,这场大雨的确很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山崩。 高见抬头望着西山的方向。在大雨的肆虐之下,西山整个笼罩在一片水气之中,山形模糊难见。 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嘴里喃喃自语的高见想起兼正之家。建于半山腰上的兼正之家去年才刚刚改建,整个地基被挖开了不说,连原本苍翠的庭树也重新加以整理,土质自然比其他地方来得松软。德次郎在电话中要求高见负责提醒邻近村民提高警觉,然而高见却不知道该怎么联络兼正之家的新居民。 呆立当场的高见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照理说新居民刚搬迁进来的时候,高见就得去做家庭访问,了解新居民的家族成员,并且将联络电话记在紧急联络簿上。然而高见却迟迟未完成这个任务,那栋建筑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当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高见前前后后总共造访了两次,却总是没有人出来应门,这也是高见无法完成任务的另一个原因。再加上之前当大家都不知道兼正之家的新居民到底搬来了没有时,高见曾经翻墙潜入察看内部的情况,这种罪恶感也让他迟迟不愿前去正式造访。这么多原因加起来,造成直到今天仍未取得联络方式的结果,而且连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也不值得奥兼正值加的电话,更别说其它村民了。高见很怀疑在可能山洪爆发或是引发土石流的现在,到底会有几个人想到兼正之家可能面对的危险,到底会有几个人肯冒着倾盆大雨前去通知兼正之家的人,叫他们紧急疏散。 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高见朝着西山迈开脚步。无情的大雨打在他的身上,蜿蜒的山路早已化为一条小溪,夹杂着泥土的雨水一路往山脚下流去。 高见离开之后,空无一人的紧急应变中心就这种孤零零的伫立雨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紧急应变中心的大门洞开,昏黄的灯光从屋内倾泻一地。 当天晚上,敏夫接到石田打来的电话,对方表示要立刻与自己见一面。医院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前来求诊的老人们不约而同地担心起暴涨的河水以及下了一整天的豪雨可能引发的土石流。 结束看诊的敏夫正低着头扒着迟来的晚餐,这时候前往沟边町举行法事的静信出现在医院的门口。顶着连雨刷都发挥不了作用的大雨返回寺院之后,石田早就已经坐在坐垫上等着敏夫和静信的到来。 石田以严肃的表情将手中的资料交给敏夫。 总共十份。 十份?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敏夫接过资料,脸上的表情十分讶异。 秀司、义五郎、秀正、三重子。然后是八月十一日的广泽高俊,死因为急性心脏衰竭这个人是谁啊? 静信歪着脑袋仔细思索,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广泽高俊的葬礼并不是静信负责主持的,他本身也不是菩提寺的信众。死亡证明书上面写着他住在中外场,二十八岁。从石田一脸疑惑的模样看来,他似乎也不认识这位姓广泽的仁兄。 村子看似不大,其实还是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八月十五日,清水惠。然后是丸安木料厂的义一。 敏夫一边翻阅资料,一边点点头。 八月十八日,大冢康幸。这不是大冢木料厂的少东吗? 嗯,大冢家的长子。 静信点点头。大冢木料厂原本是信众之一,不过现在已经与菩提寺渐行渐远了。 三十五岁,死于消化道严重出血,国立医院开立的证明。正确来说应该是急性肝脏衰竭所引起的消化道出血。然后是二十一日的后藤田吹咦?昨天也有人过世,清水隆司这又是谁啊? 会不会是清水园艺那里的人?静信提出疑问。 石田点点头。 没错,就是位于上外场的清水园艺的长子。 信众吗? 敏夫向静信求证,却只见静信摇了摇头。 清水家不是信众,不过寺院曾经请他们整理过院内的庭园。老板叫作维司,今年应该六十几岁了,他儿子在别的地方上班,有时会回来协助父亲,因此我跟他见过几次面。 四十一岁,急性心脏衰竭,死于沟边町的医院。被送往医院途中曾经一度恢复意识,之后心跳停止,虽然立刻施予急救,最后还是宣告不治。死亡时间是昨天凌晨四点左右。 静信没多说什么。认识的人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离开人世,令静信内心充满感慨。 最前面的是七月三日,我想应该跟后面这些没什么关联。毕竟这一连串的猝死事件始于秀司,不,应该是山入的那三名老人才对。 石田以求教的眼神看着敏夫。 真的是传染病吗? 天晓得。敏夫随口回答一句之后,开始在纸上做笔记。 大川义五郎(八月一日?) 七十七岁/山入 死因不明 村迫秀正(八月一日?) 七十五岁/山入 死因不明 村迫三重子八月五日 六十八岁/山入 急性肝脏衰竭? 后藤田秀司八月六日 三十九岁/上外场 死因不明 广泽高俊八月十一日 二十八岁/中外场 急性心脏衰竭 清水惠八月十五日 十五岁/下外场 死因不明 安森义一八月十七日 七十四岁/门前 肺炎 大冢康幸八月十八日 三十五岁/下外场 急性肝脏衰竭 后藤田吹八月二十一日 六十七岁/上外场 急性 肾衰竭? 清水隆司八月二十三日 四十一岁/外场 急性心脏衰竭 静信看着敏夫所列出的记录。 除了义一之外,其他人都是死因不明或是急性内脏功能衰竭。 硬要这么说当然也可以,其实任何猝死都可以归类于某种器官突发性的功能衰竭。表面上看起来,义一似乎是个例外,不过敏夫皱起眉头,看着桌上的笔记。简单说来,所谓的内脏功能衰竭就是指某种器官的功能显著降低,无法发挥原本功能的意思,事实上人体内部的各种器官环环相扣,功能衰竭的情况不可能只发生在某一种器官,其他相连的器官一定也会受到影响,显示在外的就是全身性的症状。书面上的死因固然只有一种,实际的症状却一定遍布全身上下的每一种器官,三重子婆婆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微微颌首,他想起三重子被送去解剖的遗体发现了许多并发症状,肝脏组织的坏死更是显著。 免疫功能降低也是其中一种。人体的免疫力降低之后,就会容易感染其他疾病。义一的肺炎也可视为突发性的功能衰竭所造成的结果,很难将他视为一种例外,因此我们在探究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元凶时,最好将这一连串的猝死都视为同类事件。 静信点点头。 所以这一连串猝死的共通症状,就是突然发病、器官功能衰竭以及全身性的并发症? 在没有临床观察发病过程之前,很难定出一个具体的结论,不过从这些病例来看,最后都会导致多重器官衰竭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这种疾病不是单一的器官衰竭所引起的,最后却会导致身体内部多种器官的功能同时降低,而且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至今还是一个谜。 石田歪着脑袋思考,敏夫叹了口气。 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传染病、中毒或是其他原因,只知道这个幕后凶手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夺走了十条人命。三重子婆婆死于急性肝脏衰竭,然而没有人能确定神秘的连续杀人魔对肝脏伸出毒手就是造成她不幸死亡的原因,搞不好惨遭毒手的不是肝脏而是其它器官。就三重子婆婆的解剖报告来看,除了肝脏之外,肺脏、心脏和肾脏等等的重要器官全都呈现不正常的迹象,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肺脏才是连续杀人魔最先下手的地方,然后肺脏功能低下连带的使其他器官的运作开始出现不正常,最后第一个报销的反而是肝脏。这种解释基本上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嗯,原来如此。 遭受攻击的人会出现全身器官受损的情况,导致一连串的器官功能衰竭,问题是引出多重器官衰竭的幕后元凶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一定要尽快找出来。石田双手抱头,神情十分苦恼。否则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目前共有十个死亡案例,然而这十个案例在本质上很有可能是属于同一种个案的重复出现。当务之急就是先将这十个案例的共通点找出来。 共通点? 没错,这十名死者一定有什么共通的地方,比如说都曾经前往同一个地点,在哪里彼此接触,或是都吃过同一种东西等等。 静信看着桌上的笔记。十个人的年龄各自分布在不同的年龄层,而且除了山入的那三人之外,居住地点更是分散各地,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共通之处。静信将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之后,敏夫也点头表示赞同。 七名男性和三名女性,这种数字分配也很难说代表了什么特殊意义。十人当中有老人,也有年轻的高中生,地域分布更是广及整个外场。最早死亡的那三人,生前的行动范围大概只有在山入一带,可是年轻的小惠应该不会跑到山入才对,卧病在床的义一更是不可能走出家门。除了义一之外,其它九个人生前行动范围的交集大概只有门前,不过若门前真的有足以致人于死的病因,十名死者当中只有一名住在门前的情况又要如何解释?照理说门前应该会死更多人才对。 石田喃喃自语。 看来只好由我出面,一家一家的打听了。 那可不行。敏夫否决了石田的提议。看到石田先生出面问东问西,死者的家属一定会嗅出不对劲的味道。就算真要打听,也得找个不相关的人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我看这样吧。静信从敏夫手中将纸条取了过来。不如我想办法去打听看看好了。反正这些人的法事几乎都是我在办的,大冢木料场合清水园艺那里我也熟悉,跟他们聊聊还不成问题。至于广泽高俊那里,我再想办法透过信众家的关系取得联系好了。 敏夫叹了口气。 这种做法虽然还是不太自然,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静信,这部分麻烦你了。 静信点点头。 万一造成这一连串猝死的原因真是传染病,阿吹的感染源很明显就是秀司。不管是直接感染还是间接感染,我想秀司应该都是感染源才对。问题是秀司是如何被秀正感染的?我想山入那三名死者当中的其中一名,就是将感染向外扩大的原始病例。 静信点点头,拿起手中的纸条。 小惠八月十一日发病,死于十五日,只有短短四天而已。 记得阿吹说过秀司从两三天前开始,身体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发病日期不明,不过秀司的状况应该跟小惠类似。村迫家的三重子是在七月底敏夫翻阅手中的小册子。七月三十日星期六当天到医院来替义五郎拿药,当时她说义五郎好像得了流行性感冒,而且还传染给秀正。警方的验尸报告推断义五郎和秀正的死亡日期是在八月一日左右,从发病日是在三十日的前一天看来,中间只相隔了三天的时间。 清水惠发病:八月十一日(?) 死亡:八月十五日 后虅田秀司发病:八月三日(?) 死亡:八月六日 大川义五郎发病:七月二十八日(?) 死亡:八月一日(?) 村迫秀正发病:七月二十九日(?) 死亡:八月一日(?) 四个案例都是发病之后没几天就死亡了,全都不超过五天的时间。从这里来推算的话,阿吹的尸体是在二十一日被发现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二十日,所以发病时间大概在十五日以后。 静信点点头。 后虅田吹发病:八月十五日(?) 死亡:八月二十日 阿吹应该是被秀司感染的才对。秀司的死亡时间是六日,发病时间推断为三日,距离阿吹发病的时间相隔了十二天。若从秀司死亡的六日开始计算,中间也有九天的落差,因此我推断这种传染病的潜伏期为一周到两周之间。小惠的发病时间是十一日,所以她应该是在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四日之间被感染的,刚好与山入那三人的发病以及死亡时间互相重叠。若是直接感染的话,就表示小惠那是曾经前往山入,不过我想这应该不太可能。 静信和石田也同意敏夫的看法。住在下外场的年轻高中女生与住在山入的老人家发生接触,怎么想也不太可能。 就是因为这些人不太可能发生接触,因此若能证明他们的确有所接触,就可以断定一定是直接感染了。三重子婆婆的死亡时间是八月四日。三十日当天前来医院取药的时候,并未听她抱怨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发病时间应该是在三十一日或是八月一日以后。 村迫三重子发病:七月三十一日(?) 死亡:八月五日 也就是说感染时间是在七月十七日到二十四日之间。不过从秀正的发病日期看来,他应该不是三重子婆婆的感染源,至于义五郎和秀正之间的确是互相感染没错。 看来七月中旬之后,山入似乎发生了什么 事。 有可能。如果那段时间他们没去别的地方,感染源就一定是在山入。问题是秀司又是在哪里被传染的? 你是指山入的那三人,还是指整个山入部落? 都有可能。目前还不确定丸安木料长的义一是否也感染了同样的疾病,如果是的话,感染时间就跟小惠差不多。不过义一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不可能独自外出,在加上丸安木料长并未传出其他人身体不适的消息,所以唯一有可能将疾病传染给义一的,就是前去探病的人。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七月底的时候是否有前去探病的访客,而且还是与山入有关系的人。 我试着打听看看。静信在纸条记上一笔。然后呢? 还有就是安森工业那里。今天安森家的奈绪前来求诊,为了保险起见,我将医院里能做的检查全都做了一遍,结果很明显的只是单纯贫血而已。除了体力不济之外,并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奈绪的说法跟小惠一模一样。 静信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望着敏夫。 难道? 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不过我觉得很有可能。今天是二十四日,如果奈绪真的遭到感染,应该是在八月十日到十七日之间,刚好与义一的死亡时间重叠。 安森工业是丸安木料厂的分家,老板德次郎就是义一的胞弟。两家在工作上紧密结合,家族成员在私底下的往来也十分频繁。 奈绪她表示那段时间并没有特别前去哪里,或是碰到什么特殊的事情。她既没前去山入,也没见过山入的三人组,更不认识后虅田秀司,顶多只是听过名字,知道有这号人物罢了。不过她造访木料厂的时候曾经探望过义一,而且还不只一两次而已,义一过世之后的守灵以及葬礼她也都有参加。如果奈绪真的被传染了那种怪病,恐怕义一得的也是同样的疾病。 石田不禁摇头叹息。 这方面的调查就麻烦副住持多多费心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敏夫顿时放低了音量。 我们所掌握的情报实在太少了,当务之急是先理清整件事的真相,具体说来就是界定病名,或是界定确实的病因。找出导致这么多人连续死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具有怎样的特征或是特质,以及是否真的有传染性等等,因此我们需要大量的临床病例。像现在这样只有打量的讣文以及死亡证明书,连界定真正的死因都有问题,更不用说是找出病因了。 静信小声地说道。 可是我们不想制造社会混乱,让一大群人心惶惶的村民同时涌进医院求诊。 没错,这正是最让人为难的地方。这种疾病的初期症状非常轻微,很容易被人忽视,因此才得请石田先生适度的提醒村民不要轻慢任何症状,只要身体有所不适,请立刻前往医院就诊。 石田点点头。 我打算立刻制作宣传海报,告诉全体村民夏季流感以及中暑的各种症状,还有出现这些症状时该如何处理,两位觉得如何? 当然举双手赞成。最好再加上若与夏季流感以及中暑的症状不符,或是自行治疗后没有效果,请立刻前去就医的字眼。 好的,我马上着手进行。 万事拜托了。如果收到其他医生开立的死亡证明,也拜托立刻通知我一声。 我会将死亡证明拷贝一份后送来。院长请放心,我会亲自送过来,不会用传真的。 嗯,那就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应该的。 静信负责调查死者的生平状况,等下我会列出项目给你。有些问题不能问得太明白,请你自行斟酌了。毕竟人都已经死了,有些事情就算想问也无从问起,如果真的问不出来,也不要太强人所难,引人起疑事小,搞僵彼此关系就不值得了。 静信看着敏夫点头。 沟边町和保健中心那边呢? 这就成问题了。 总不可能瞒着他们吧?石田先生,办事处不是要按时将死亡人数上报给公所吗? 八月份的报表还没有上交,不过也不能拖太久。 敏夫叹了口气。 表面上看来村子里目前一切正常,所以没有回报保健中心的必要,不过倒是得将村子里一连死了好几个人的现象告知他们。 石田点点头。 我会针对外场村爆发集体感染的可能性向上提出报告。 我很怀疑他们是否会采信,或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后立刻采取措施,不过我还是会将手边现有的资料汇整完毕知会他们一声,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提出一次报告。 每星期一次可以吗? 嗯。这件事也要让兼正的人知道才行,我直接跟他们联系好了。 田茂家呢?静信提出问题。田茂定市早已是实质上的村长了,照理说应该由他几何三巨头研究对策。要不要顺便通知他一声? 敏夫沉吟片刻。 还是先不要吧。现在局势未明,召开会议也是于事无补。如果定市先生主动问起,我当然会据实以告,既然他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就等我们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传染病之后再说吧。一旦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马上报告区长会。 石田点头赞成,阂上手中的笔记本。 暂时就先这样吧。 敏夫陪伴着石田走出寺房。倾盆大雨打在寺院的广场上,滂沱的雨势让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广场显得更加阴暗。 石田表示要开车送敏夫回医院,于是敏夫打着似乎没什么用处的雨伞,以小跑步的方式穿过广场。想要在脚边寻找一块没被水坑占据的立足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敏夫好不容易跑到白色可乐娜[录入注:即丰田a]之前的时候,膝盖以下早已被雨水打湿了。 慢一步抵达的石田连忙钻进驾驶座,将车门关上。慑人的雨声被隔绝在外,显得车内格外的静谧。 石田先生,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请说。石田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转头看着敏夫。 这件事能不能请你先不要声张? 当然当然。就算院长不说,我也会守口如瓶。 敏夫看着后照镜之中烟雨朦胧的寺院广场,决定跟石田挑明了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请石田先生暂缓跟上头报告。除非我点头说好,否则请不要让外场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石田显得有些迟疑。敏夫制止打算继续说下去的石田,请他先离开这里再说。从寺院前往尾崎医院的路上,敏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快到医院的时候才又开口说话。夜晚的停车场在大雨的遮蔽之下能见度非常差,车子里面更是与外界完全隔绝。 石田先生,老实说我认为这应该是传染病错不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传染病。我翻阅了很多文献资料,都找不到症状与那十个人相符的疾病。 难道是新变种的病毒所引起的? 这点我无法确定,说不定只是看起来像是新病毒引起的而已。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种疾病十分棘手,而且致死率非常高,那十名被害者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也不能排除隐性感染的可能性,或许有些罹患这种疾病的人并未出现明显的症状,久而久之就会自然痊愈;然而显性感染的患者就没这么幸运了,如果没有及时治疗,死亡率几乎高达百分之百,而且从发病到死亡连短短的五天都不到。最麻烦的是从死亡证明书的叙述来看,当患者的病征开始显现时,通常已经回天乏术。 敏夫的这番话让石田倒抽一口冷气。 感染这种疾病的人是否一定会发病,这点还无法确定,然而一旦发病,哪怕华佗再世也照样束手无策,这就是我对这种怪病的初步认知。如今起源于山入的怪病 已经蔓延到全村,往后受感染的人一定会愈来愈多。 这 将村子里的情况呈报行政体系,你觉得能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 如果最后证实这只是人类所知的传染病,倒还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也会恪尽职守,尽快将这种状况上报,绝对不会试图掩盖事实。可是如果正如你刚刚所说,这是新变种的病毒所引起的传染病,你觉得行政中枢能够为我们做些什么? 石田在喉头咕哝两声。 什么也不能做。除非是传染病防治法明文规定的法定传染病,或是食品卫生法所明定的食物中毒,否则行政体系没有采取措施的法律依据。 没错,这绝对不是食物中毒。石田先生觉得这是法定传染病吗? 呃 法定传染病十一种,指定传染病两种,通报传染病十二种,寄生虫防治法,结核病防治条例以及麻风病防治法所明定的传染病各一种,再加上性病防治法的四种传染病,总计三十二种。除此之外,还有针对生物研究人员所订立的,不在那三十二种之内的感染症状。如果这次的怪病是上述任何一种,即使真的是所谓的变种病毒,行政机关也马上会依法采取措施。可是如果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在没有法律依据之下,行政机关就算有那份心,恐怕也爱莫能助。 嗯 石田的身体微微发抖。敏夫说的没错,在缺少法律支持的情况下,行政机关甚至连隔离病患的权力也没有,更不消说限制病患的行动了。 所以兼正的当家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但诚如你刚刚所说,已经过世的老当家的确比现任当家可靠得多。就算这种事泄露出去,我们也不可能期待行政机关伸出援手。再说万一这真的是新种病毒所引起的怪病,而且又是直接传播,你觉得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 伊波拉病毒就是最好的例子[录入注:ebsyndrome,与本小说叙述病征非常相似的一种罕见传染病,曾作为多部灾难片的题材被搬上银幕。以下尾崎院长所叙述的手段,差不多是影片中脑残政府的统一行动方式,最最脑残的做法是将感染村落直接夷为平地。],到时一定会被封锁起来。当外界知道外场正在流行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时,最保险而有最有效的唯一方法,就是封锁整个外场村,以防止患者四处流动。即使没有法律支持,封锁外场的行动也会在台面下悄悄进行,到时行政机关一定会跟医师公会联合起来,在私底下封锁整个村子。 嗯 这并不失为一个防止传染范围扩大的办法,尤其是在面对死亡率这么高的传染病时,彻底封锁更是唯一的选择。然而这么做对外场村并没有任何帮助,只是让外场自生自灭而已。就像失火的时候不派出消防车灭火,只在一旁坐视火势自然熄灭一样。没错,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之后,火势自然会熄灭,可是石田先生是否想过,到时外场又会变成何等光景? 石田点点头。 我这么做并不是粉饰太平。如果这是法定传染病,身为医生的我当然有义务往上呈报。假设我能证明这并不是直接传染,封锁外场并没有意义的时候,我一定会亲自将报告写好呈交行政机关。如今很明显的感染源就在山入,万一不凑巧的传染病独独出现在外场村,偏偏病毒又是直接传播,那么处理起来必须格外小心谨慎才行。 院长的担忧我不是不能理解,只是 如果真是直接传染,我自然也有我的对策。到时我会努力呼吁村民自我隔离,也会透过医生公会的管道向外界发布讯息,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是不是请石田先生暂时将报告压下来? 石田没有立刻回答。敏夫直盯着石田的侧脸,仿佛想看穿他的心思。过了几秒钟,敏夫又以十分冷酷低沉的声音说道。 石田先生,我老实告诉你吧。如果这真是行政机关无法插手的疾病,我倒希望这个怪病散布到外场村以外的地区。除非在他们脚边点火,否则别期待那些家伙会有所行动。他们除了保护自己之外,什么事也不会做。 院长 普贤岳、奥尸岛、松本。 敏夫说出一连串地名,仿佛在念咒一般。 如果你相信那些高官真的会对平民百姓伸出援手,就试着说服我吧。 欲言又止的石田最后选择紧闭双唇。敏夫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打开车门,震耳欲聋的雨声顿时混杂着雨水窜了进来。 石田先生,万事拜托了。 是。 走下车的敏夫又回过头来看着石田。 刚刚的谈话内容也请对静信保密。那家伙是个理想主义者,容不下灰色地带的交易。 石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敏夫点了点头。 第二章 由于拜托田岛予研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奈绪的检验报告在第二天上午送到了尾崎医院。昨晚的大雨已经止歇,阳光又照得大地一片懒洋洋的。 律子端着咖啡和检验报告走进被书籍和资料淹没的准备室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律子要敏夫稍微整理一下房间。却只得到一句“看不下去就帮我收吧”,敏夫接过报告后就跟自己昨天在医院做的检查结果互相比对起来。 奈绪的症状跟小惠没什么两样。血球数大为减少。血红蛋白以及血比容值降低,很明显的就是贫血的症状,而且还是巨红血球性贫血。不过血清胆红紊以及ldh值一切正常,肝功能和肾功能也在正常值之内,特别追加的库姆斯直接试验(bsdirectest)显示为阴性,这就表示没有溶血的症状。简单说来,奈绪跟小惠一样,除了贫血之外谈不上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真的只是单纯的贫血吗?) 昨天晚上,敏夫以显微镜观察末梢血的扶片样本以及脊髓液的样本,发现网状红血球的数量增加,同时也观察到有核红血球。脊髓出现赤芽球过度形成的状况,然而敏夫并不是血液专家,因此无法判断究竟有什么异常状况。从这些状况看起来,造血过程应该没有异状,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体大量丧失红血球,迫使脊髓的造血运动速度加快,因此才使得尚未成熟的红血球也跟着被释放出来。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应该是内出血,或是不正常的溶血造成的组织破坏。 (没有内出血的症状……) 无论是触诊或是光片,都找不出内出血的情况。除此之外,奈绪的内脏似乎也没有异常的肿大。 (可是也不太可能是溶血造成的。) 库姆斯直接试验的结果是阴性的,表示这不是自体免疫性的溶血。从未梢血的扶片样本看来,也不像是红血球的形态异常所造成的溶血。再说血清胆红素和ldh值都一切正常,更不可能是溶血。 敏夫愈思考愈觉得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否定了,就好像发生了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样,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陷入长思的敏夫没注意到帮他整理资料的律子正在跟他说话。 “院长。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嗯?啊、抱歉抱歉。” 律子的表情有些忧郁。 “奈绪的病情这么严重吗?” “倒也不是特别严重。只是检验报告有些不合常理,让我觉得不太对劲而已。对了,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律子露出苦笑。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听说昨晚发生山崩呢。” “哦?” “刚刚住在中外场的佐川爷爷到医院来做复建。佐川爷爷家就在西山的山脚下,后面是一大片山壁。昨晚的大雨听说让整面山壁都崩塌了下来。大量的泥巴顿时涌入家中,佐川爷爷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清起。” “人没受伤就好,这已经是不幸当中的大幸了。” “对啊。佐川爷爷也这么说。万一雨势再下大一点的话,搞不好整间屋子都会被崩塌下来的土石埋在里面呢。” “可不是吗?” “昨天晚上我听到一声巨响从北山那里传来,就好像有人在炸山一样。该不会连北山都发生山崩吧?” “……北山?” 律子点点头。她就住在上外场,距离北山的山脚很近。 “我想应该是北山才对。从声音来判断的话,应该是规模相当庞大的山崩。不过北山是善提寺的地,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入。” 敏夫思索片刻,他觉得这件事应该让静信知道才对。这时律子将最后一本书排在茶几上面。 “每一本打开的书籍。我都先放上一张便条纸之后才合起来,院长大可不必担心找不到需要的资料。” “谢啦。”苦笑不已的敏夫叫住正打算离开准备室的律子。 “律子,请你拨个电话到安森工业,问问奈绪现在的情况好吗?用不着一定要叫奈绪本人接电话,询问她的家人也可以,然后请她傍晚之前务必再到医院接受复诊。” 律子皱紧眉头。 “有这么严重?” “倒也不是有多严重。我只是觉得检查结果不太对劲而已,所以想重新做一次检查。” “嗯。”敏夫的解释依然无法让律子释怀。抱着病历表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敏夫又叫住了她。 “还有另一件事。午休时间结束之后,请所有人到这里集合好吗?” “呃?” “我想改采预约制。当然不是所有患者前来看诊都要先预约,只有我指定的那几位患者而已。” “从明天开始吗?” 敏夫点点头。表示细节部份等到大家都到这集合之后再说。离开准备室的律子显得有些不安。 敏夫知道律子多多少少也嗅出了一些异样,不过他在内心告诉自己这么做并没有错。医院里的全体工作人员站在防疫的第一线,迟早也会发现不寻常的异状,既然他们早晚得面对这个威胁。敏夫打算在适当的时机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律子询问安代。安代和清美四目交投,肯定的点点头。 “……我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对啊。”清美叹了口气。 “院长好像对安森家媳妇的状况特别注意似的。” “为什么?”一旁的聪子和小雪也把头凑过来询问,安代把手叉在胸前接着说下去。 “这阵子死了不少人嘛。从八月初一直到现在,村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办丧事。” “真的吗?” “也难怪你们没什么感觉。村民生病了也不来看医生,等到去世了之后,医院才会接获通知,而且都是在大清早我们还没上班之前。” 清美也点点头。 “上外场不是死了一个四十出头的人吗?然后是山入的那三个人。” 小雪和聪子频频点头。 “之后是住在下外场的高中生,然后是义一和最先去世的那个中年人的母亲。” 小雪扳着手指头计算。 “从八月初到现在,村子里居然一连死了七个人?” “就是说啊,所以我才会说一定有问题嘛。人家都说祸不单行,可是今年的情况真的太不寻常了。” “会不会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提出问题的律子显得十分不安。只见年长的护土彼此对望一眼,缓缓的点头。 “搞不好是什么传染病呢。我看院长一定也在暗中怀疑,所以才会指定疑似患病的患者,表示要优先替他们看诊。” “这么说来,奈绪不就……” “从院长那么谨慎的态度来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小雪和聪子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安。 “那……那我们会不会有事啊?” 安代歪着脑袋略事思索。 “天晓得。如果真有危险的话,院长应该会提醒我们才对,既然他现在什么也没说,就代表还没掌握确实的证据。或是他认为医院还不至于遭到污染。别看院长平常嘻皮笑脸的,在这方面他可是不会打马虎眼的。” 清美又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最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以后接触患者之前都要记得消毒跟戴手套。这样子不但保护自己,也等于是保护了其他人。” 安代也点头赞成。 “只希望不是什么怪病才好。” 静信将车子停在路肩,将敏夫昨晚写的纸条抽了出来。纸条上面列出几个必须调查清楚的事项 。 死者的性别、年龄、职业、教育程度以及生活水准,还有居住环境,尤其是井水的使用状况。除此之外。家族成员、婚姻状况、双亲的年纪、出生排行、家人的健康状况也是调查的重点之一。其他还有死者本人过去的经历、是否有烟酒方面的嗜好、生活习惯、平时的活动范围、尤其是七月份曾经到过哪些地方。静信将纸条上面的事项做成一张表格,除了死亡证明书上面就有的资料之外,表格上面还留着许多空白的栏位。 从发病的时间顺序来看,最初患病的是住在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如果三重子生前的说法无误。感染源就是最早发病的义五郎,感染时间大概是在七月中旬左右。如果他们在那段时间外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在外出的地点被感染的。静信原本以为只要询问他们的亲人,就会知道那三人在七月中旬的时候曾经去过哪里,然而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村迫秀正的妻子、胞妹和外甥全都不在人世了,村子里完全找不到与他血缘相近的亲人。幸好当初在替他们办丧事的时候,寺里曾经请村迫家的亲戚留下连络电话。因此静信立刻与原本住在山入、如今已经搬迁到其他部落的亲戚联系,却发现没有人知道秀正夫妻这阵子的行踪。 秀正的儿女虽然一直与父母保持连络,却跟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将年迈的父母留在山入,自已搬到大城市居住。他们不是忘了自己的父母,也不是刻意遗弃。更不是对自己的父母失去感情,只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即使以前会在孟兰盆节或是过年的时候返乡探亲,一旦小孩子出生之后。自然就会变得绑手绑脚不能随便乱跑。好不容易等到孩子长大独立了,却又轮到他们留在家里等着孩子们返乡探亲。久而久之自然就会对年迈的双亲疏于照顾。 “他们的身体都十分硬朗。”秀正的女儿在电话中表示。“我这个做女儿的当然也会担心,可是看他们那么健康的样子,自然就不会去想那么多了。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说我忘了他们已经年纪大了吧,所以才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电话另一端的她对于自己疏于问候父母感到十分后悔,然而这份告解却帮不上静信的忙。 等到能打的电话都打过之后,静信才终于发现想要从村迫家的亲戚之中打听出有用的情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或许还能问出什么蛛丝马迹,然而假借某种根本不存在的名义旁敲侧击,这种方法所能问出的实在非常有限。 静信驱车开上村道。打算前去打听大川义五郎的行踪。大川义五郎有个儿子住在外场,就是大川酒店的老板大川富雄。静信打算以采买日常用品为籍口,前去造访大川酒店。 闲聊几句之后,静信将话题转到义五郎的身上,还安慰了大川老板几句。可是大川老板的反应却泼了静信一头冷水。 “一点也不会难过。”大川富雄笑着摇摇手。“都已经这把岁数了嘛。” “接到死讯的时候,应该会感到很惊讶吧?” “惊讶当然是会啦。派出所的警察突然打电话过来,劈头就说你伯父死了。任谁都会反应不过来。而且赶到现场一看,才发现老人家的遗体早已腐烂难辨,而且还东一块西一块的,这种恐怖的经验可真是令人难忘。” “这是当然的。”静信点头赞成。 “老板最后与义五郎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大川富雄一边擦着酒瓶,一边歪着头思考。 “我跟大伯父平常其实没什么来往。老人家的脾气又糟嘴巴又坏,除非真有什么要紧事,否则我也不会主动跑去找他。大伯父也很少主动找我,每次找我不是要借车,就是要我帮他买这个买那个的。”说完之后,大川露出十分不屑神情。“谁叫我是他的侄子,当然也只能替他做牛做马勒。有时他会自己跑来拿店里的东西,拿了也不给钱,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回去了,好像店是他开的一样。有时候我忍不住顶他两句,告诉他别仗着自己年纪大就倚老卖老,结果反而换来他的一顿臭骂,气得我也当场骂了回去呢。” 大川说完之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刺耳的笑声让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然而他还是得耐着性子把问题问完。 “义五郎去世之前,大川老板没跟他见过面吗?” “嗯,没见过。不过今年入春的时候,他老人家倒是突然跑到店里,一声不吭的抱了好几瓶酒就打算回去。当时我要他把钱留下来,结果他老人家居然说亲戚之间不要计较那么多,脸皮之厚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老实说他老人家从来没帮过我什么,也不曾问过我需要什么,只有在拿东西的时候才会搬出亲戚这个字眼,所以我当场把酒瓶抢了回来,二话不说把他轰了出去。结果他居然又在店门口数落我的不是,气得我提了一桶水往他身上泼。这下子他老人家也火了,说要跟我断绝亲戚关系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原来如此。” “之后他倒是不再跑到店里来搬东西,但是曾经打电话来要我送他去农会。挂了几次电话之后,就没打来了。本以为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一点,想不到居然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说他这老家伙挂了。老实说他生前对我也不怎么样,我实在没那个义务替他办丧事。偏偏他老人家的亲人就只剩下我一个而已,其他人不是先走一步,就是早已离开外场。说起来我这个人就是太好心了,要不是不忍心看他走得那么孤单,才不会替他办丧事呢。” 大川又笑得全身乱颤,老婆和子也跟着大笑。情绪十分低落的静信付了钱之后走出店门,只看到大川的儿子笃志正在一旁拆纸箱。笃志拆卸纸箱的手法十分粗暴,仿佛跟纸箱有什么深仇大很似的。静信向笃志点头致意。笃志却好像视而不见似的转过身去,穿着短裤的双腿从膝盖以下都包着绷带。静信问笃志是不是受伤了,笃志只是冷冷的回答一句“被狗咬的”,然后就继续手中的工作,一副不想跟静信说话的样子。找不到其他话题的静信只好默默的离开大川酒店。 静信叹了一口气。从大川的谈话来看,他铁定不知道义五郎在七月中旬那段时间的行踪。义五郎当然有住在别的地方的亲戚,然而他很少跟那些亲戚连络。静信试图从大川的口中间出义五郎平常跟谁走得比较近,结果不出所料,得到的回答果然是“除了村迫家的老爹之外,大概没有其他人了”。 山入真是个被孤立的小部落,看着纸条的静信不由得浮现出这种想法。不但地理位置孤立,连人际关系和血缘也都孤立于其他六个部落。若非如此,像山入这种位处深山的偏僻部落早就无人居住了,只有被众人遗弃的三名老人家才会选择在那块与世隔绝的土地生活。如今他们同时去世,三人的生命足迹也从此划下句点。 这就叫做人生如梦吗?静信陷入思考。人们花了大半辈子所建构出来的东西,全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死亡总是残酷的。 “就是这样的啊……” 3 二十六日早上,安森奈绪在丈夫干康的搀扶之下来到医院。 奈绪的意识十分朦胧。若不是干康在一旁搀扶,恐怕连走路都有问题。这副模样让敏夫感到十分错愕。 “奈绪。哪里不舒服?” 奈绪没有回答敏夫的问题。她勉强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敏夫立刻指示护土让奈绪平躺在诊疗台上。在护士的协助之下。诊疗台的前端慢慢升起。一旁的干康以十分不安的神情凝视着躺在诊疗台上的奈绪。 “敏夫大哥,奈绪到底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她哪里不对劲,才请你带她来再做一次检查。前天她来看病的时候,我不是特别交代过如果第二天身体不适的话,一定要立 刻前来就诊吗?” 干康摇摇头。 “奈绪没告诉我。妈妈问她情况怎样,她也说只是贫血而已。” “昨天的情况怎样?” “几乎睡了一整天。我昨天还得上班,所以没办法留在家里照顾她,不过她好像有点发烧,而且还全身无力。” 敏夫点点头。奈绪的脸色还是很不好,领口的肌肤和露在外面的双臂都呈现出一种不甚健康的苍白,手腕内侧更着得到颗粒状的紫斑。颈部和手腕布满了蚊虫叮咬还是抓痒时留下的痕迹。而且这些伤痕都有化脓的现象。 奈绪的呼吸十分急促,躺在诊疗台上有点喘不过气的样子。敏夫测量奈绪的脉搏。发现脉搏跳动十分快速,看起来似乎有点发烧,手脚却十分冰冷,额头还不时冒出冷汗。 “安代!“敏夫一边将指示写在纸条上,一边把安代我来。“立刻验血。患者有脉搏过速的症状,为了保险起见,顺便做一份心电图出来。还有通知下山,请他准备为患者进行us和ct。” “唔……好的。” 看到一旁的干康神色紧张的模样,敏夫于是将他带到准备室。 “敏夫大哥……奈绪她不要紧吧?” “你先坐下来再说。”敏夫指了指准备室内的沙发,示意干康坐下。 “奈绪是不是有生命危险?” “不能这么说。严格说来,目前还没找到奈绪罹患重症的证据。” 干康细长的脸颊顿时浮现出近似哀求的神情。敏夫与干康同住在门前,两家几乎可以说是比邻而居。虽然整整比干康大上四岁,敏夫却一直将他视为儿时玩件。个性好强的敏夫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小他四岁的干康就像是他的弟弟一样,这份情谊至今仍未改变。敏夫依稀记得干康小时候只要碰到什么难题,就会像现在这样以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 “可是……” “对不起,目前无可奉告。”说完之后,敏夫再度示意干康坐在沙发上。“奈绪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 “唔……大概两、三天前吧?” “前天吗?还是在这之前?” “大前天开始就有点懒洋洋的。记得母亲一直问奈绪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要她赶快到医院检查一下。” “之前呢?” “这个嘛……记不太清楚了。印象中好像没什么异样。” “那你呢?” 敏夫突然其来的发问让干康愣了半晌。 “我?” “你、节子、德次郎或是店里面的年轻工人有没有人也跟奈绪一样全身懒洋洋的?如果有的话。就有可能是夏季流行性感冒所引起的嗜睡症状。” 干康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最后以不是很肯定的语气回答“没有”。这个回答让敏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前天奈绪到医院来的时候,我替她做了很多检查,结果所有数值都显示她只是贫血而已。加上奈绪正值生理期,轻微贫血是很正常的。然而造成贫血的原因有很多种,不见得一定都跟生理期有关。” 干康顿时脸色大变。 “这方面我不是很了解,不过我听说贫血好像有恶性贫血或是不良贫血的区别是不是?” “从检查报告的结果来看,奈绪应该不是恶性贫血。也不是再生不良性贫血,至少我能确定跟造血功能无关。最有可能的是溶血性贫血,不过这只是个推论。目前我还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 “溶血性贫血是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喂喂喂!”敏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这么悲观啦。不是跟你说还不能确定吗?奈绪的症状虽然看起来像是溶血性贫血,但是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相符,还需要再观察一下。再说她可是安森工业的媳妇,不但要替底下的工人张罗吃住,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子,体力再怎么好也有吃不消的时候。所以我的意思是要让她好好休养。这样子体力才会恢复嘛。” “真是的。”干康吁了一口气。“差点没被你吓死。突然叫护士小姐打电话过来,要我立刻带奈绪到医院复诊,然后一进医院就立刻做那些有的没的检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哈哈哈。不过在还没确定病名之前,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毕竟奈绪的气色真的很差,为了保险起见。的确是有必要再验一次血,然后进行全身断层扫描。如过这样子还是找不出病因的话,就只好请国立医院接手了。还是我先把转送教学医院的推荐函写好?” “嗯……也好。” 敏夫故意不提起小惠。干康看起来办心不少,然而安慰他的敏夫却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奈绪的状况愈来愈糟,再这样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敏夫实在不敢想像。 4 当静信绕过干草休息站的侧面。站在矢野家的玄关前面往屋子里头张望。正在客厅看电视的矢野妙一看到静信的身影,连忙出声招呼。 “副住持有什么事吗?” “我刚从沟边町回来,本想到店里喝杯饮料休息一下。想不到却看见你在里面,所以特别过来打个招呼。” “欢迎欢迎,副住持请进。”话才出口,阿妙顿时想起了一件事。“还是请副住持到店里坐坐吧。对您来说,咖啡比麦茶更合胃口吧?何况店里还有冷气可吹。” 套上拖鞋的阿妙走在前面,带着静信往休息站的方向走去。走在后面的静信只觉得阿妙的背影似乎消瘦不少。 “阿妙,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顶着大太阳穿过庭院的阿妙回过头来。 “有吗?大概是天气太热了吧,最近实在没什么食欲。” “阿吹的事情一定让你很难过吧。” 静信的话似乎说中了阿妙的伤处,只见她面色一沉,表情十分怃然。 “……有什么好难过的?阿吹从小就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个的年纪都这么大把了。随时都有可能双脚一蹬两眼一闭,就此离开人世。” “原来如此。” “每个人都难逃死神的召唤,所以阿吹的去世并不会让我感到难以接受。可是那天我才跟她见过面而已,当时就觉得她身体不太对劲了。本来想请院长来帮她看看,阿吹却说不必麻烦院长了。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立刻请院长过来,或是马上叫救护车送她到医院,说不定还可以保住她一命……” “你就别太自责了。” “这叫我怎能不自责?当初如果我拿起电话。如果我把阿吹送进医院,现在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当然我也知道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可是我就是不由得会这么想。” 颇为自责的阿妙拉开休息站的大门,里面看不见半个客人。坐在吧台后面的加奈美朝着静信点点头,大概是早就看到母亲带着他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那果然是副住持的车子。” “副住持是特地来看我的呢。” 阿妙沾沾自喜的表情让加奈美露出会心的微笑。 “谢谢副住持的好意……母亲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感谢您特地来探望她。” “我哪里心情不好啦?” “阿吹是妈妈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看到妈妈被她勾走。妈妈请放心,阿吹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的,用不着急着去找她啦。” “好好好,我的乖女儿。”加奈美的玩笑话逗得阿妙乐不可支,一旁的静信也露出会心的微笑。 “阿妙的年纪也不小了,女儿在身边照应也比较让人放心。” “会吗?”阿妙的表情十分开心。“女儿搬回家住固然令人高兴。可惜的是没把先生也一起带回来。” “原来妈妈还有损人的心情啊 ,我还真是白操心一场。” 面带笑容的加奈美说完之后。就将装满冰咖啡的玻璃杯放在静信的面前。 “……山入的村迫和大川生前一定很寂寞,毕竟孩子都不在自己的身边。” 阿妙点点头,同情之意溢于言表。 “原本住在那里的人全都离开村子了。” “他们走得那么突然,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试着跟他们的家人连络,询问那三人生前的情况。结果却没有半个人知道。” “真的吗?” “阿吹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小儿子先她而去,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幸好她还有几个好朋友,这点就比山入的那三人要强多了。” 加奈美皱起双眉。 “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每天晚上到这喝酒的客人都会提起这件事。尤其是阿吹的遭遇更是令人同情,亲哥哥和儿子先走一步,没过多久连她自己也过世了,大家都在猜测村子里是不是正在流行什么疾病呢。” 这番话不由得让静信为之屏息。不过加奈美似乎将这种说法当成无稽之谈,静信顿时松了口气。 “夏季流行性感冒虽小,发作起来也是要人命的。我早就觉得义五郎的样子不太对劲。” “大川义五郎?” “对啊。之前我曾经看到义五郎从公车上面下来,不过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当时义五郎全身摇摇晃晃,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似的,连我叫他都没听到。过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了。那个时候他一定得了什么病,否则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七月底的样子。”瞪着天花板的加奈美试着唤起自己的记忆。“对对对,就是七月底。之后我就听说他跟秀正都病倒了的消息,好像是刚好下山采买日常用品的三重子说的。当时我还觉得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实在很可怕,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结果没过多久。就听到他们的死讯。” “还记得是七月几日的事情吗?” 加奈美低头思索。 “几日的事情啊……我只记得当时听到他们两人卧病在床的消息……然后才想起几天前曾经见过义五郎……” “是不是义五郎出门的第二天?”一旁的阿妙插口。“他一大早就搭公车出门,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所以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过夜。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很少出门的义五郎会跑去哪里呢。”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加奈美点头微笑。“我母亲有一天早上看到义五郎在等公车,而且还是往沟边町的方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之后又过了几天。我就听说他身体不舒服的消息了,印象中好像是在店里听到的……” 加奈美突然皱起眉头。 “我想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秀司就说他要去山入探望舅舅。” 静信顿时双眼一亮。 “秀司?” “当天晚上他刚好来喝酒,而且还喝了不少。我劝他少喝两杯,他还嫌我多管闲事呢。接着地就从这里打电话回家,说要去山入探望秀正,今天会晚一点回家。当时真的已经很晚了,我还在想哪有人挑这种时间去探望病人的呢。” 加奈美说完之后频频点头。 “过了六天之后,我就听到秀司的死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秀司就没到店里来喝酒了,那个人以前几乎三天两头就跑来报到,突然好几天没出现,实在令人感到十分奇怪。想不到最后竟然就这样死了。” 静信凝视吧台的木纹。秀司的死亡时间是在八月六日,往前推六天就是七月三十一日,当天晚上秀司前往山入探望舅舅。然而三十一日到八月一日清展正好是秀正和义五郎死亡时间。如果警方的判断无误,秀司进入山入的时候,义五郎和秀正应该已经死亡了,说不定连三重子都早已发病。 静信感到有些不对劲。难道秀司根本没见到秀正和三重子吗?只要进入屋子,一定会发现舅舅的情况十分危急才对,这时任何人都应该会拿起电话对外求救。然而事后证明秀司并没有打电话,这是否代表他没见到秀正就直接回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三重子也一样没打电话求救。自己的先生就死在身边,她却没打任何一通电话,最后连自己也赔上一条老命。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静信陷入长思。这时加奈美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义五郎出门的前一天。元子的小孩刚好发生车祸!” 静信抬起头看着加奈美。 “副住持也在医院见过她啊,就是茂树的妈妈。” “哦……” 静信想起元子歇斯底里的模样。 “元子是我的同学,每天都会来店里帮忙。记得她的小孩被车撞到是在七月二十七日的时候,二十八日义五郎离开村子,直到二十九日清晨才回来。秀司听说舅舅身体不适,说要去山入探望舅舅是在他去世的六天前。” 也就是七月三十日。 “之前有见过义五郎吗?” “好像没有。二十九日看到他回来的时候,只觉得好像很久没跟他见面了。我想大概真的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吧。” “义五郎和秀正经常出远门吗?” 阿妙摇摇头。 “义五郎几乎是足不出户。很少看见他离开村子,毕竟他只会骑机车而已。虽然秀正有辆车,不过也只有秀正会开车而已,所以义五郎总是嫌出门很麻烦。除非有什么要紧事,否则绝对不会出门。” “秀正呢?” “他也是个不爱出门的人,更不用说出外旅行了。很久以前在阿吹那里碰到三重子。当时三重子一直说很想跟秀正一起去泡温泉。所以我想他们应该好几年没出去旅行了。” “有没有突然心血来潮的可能?” “应该不会吧?七月正是务农人家最忙的时候呢。他们都是靠老人年金过活的,田里种的东西可是他们一整年的粮食。所以不太可能在最忙的时候丢着田地不管跑出去玩。再说今年的雨水特别少,家里有种田的人都得抽地下水出来灌溉才行,每天光忙这些就够累了,哪有享受旅行的闲情逸致。” 静信恍然大悟。今年的气候异常干燥,昨天虽然下了一整天的雨,河川的水位却未见明显的上升。缺水的问题在村子里面或许还不算太严重,然而下游区域的水资源却出现严重不足的情况。即使是在外场,用水也日见窘迫,村民们甚至必须抽取地下水来灌溉农地,根本没有出外旅行的心情。 所以那三人真的是在山入被感染的吗?如果不是的话,又会是在哪里呢?静信不禁陷入沉思。 5 敏夫的不安果然成真了。 第二天中午,就在敏夫忙着替病患看诊的时候,安森干康打了一通电话过来。电话另一头的干康哭得泣不成声,他说奈绩没有呼吸了,请敏夫立刻赶来一趟。当敏夫急急忙忙的赶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奈绪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瞳孔放大,口中有泡状的喀血,死因是心脏衰竭并发肺水肿所造成的窒息,死亡时间为八月二十七日上午十一时二十分。 田茂定市的一通电话,让静信得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当时静信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面对稿纸的他正让自己的思绪在想像的空间当中奔驰。 “安森工业的奈绪过世了。”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静信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觉,然而定市却误解了静信的沉默。 “就是干康的太太,今年只有二十六岁而已。死因好像跟肺部的病变有关,葬礼应该是由我这个副主委来负责才对。” “嗯……偏劳你了。” 安森工业的德次郎是门前的治丧主委。当主委家发生不幸的时候,就由副主委来代行主委的职责。其实治丧委员会并没有副主委的头衔。不过每个部落都会根据个人的身分地位自行排出顺序,副主委自然也是众人默契之下的产物。 “这阵子天气十分炎热,如果副住持不介意的话,我想今晚就举行守灵。德次郎先生家的亲戚都住在附近,倒还不必担心有人会赶不来。” “恩。” “所以还请副住持尽快替死者诵经。” “好的。我这就过去一趟。” 位于门前的安森工业就在寺院的附近而已。社长安森德次郎原本是丸安木料厂的次子,之后德次郎自行出来创立安森工业,业务触角涉及建筑业、不动产以及土木工程,规模十分可观。目前建筑业由长子干康继承,不动产则交给德次郎住在沟边町市区的弟弟接手,土木业则是同样住在沟边町市区的女婿负责管理。 乡下地方的企业发展史虽然不及大都市精彩。快要七十岁的德次郎现在依然全身充满了精力。俨然有一统江湖气吞山河的架势。可是当静信来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却只见到德次郎垂头丧气的坐在媳妇的遗体旁,完全看不见昔日的光彩。 “德次郎先生,请节哀顺变。” 听到静信的慰问,德次郎只是不发一语的低头致谢,哀痛的表情就好像是亲生女儿过世了一样。坐在丧主位子上的干康也抱着年幼的孩子低头致意,哭得两眼红肿的节子坐在一旁抚摸他的肩头,却还是无法平息干康若有似无的呜咽。 奈绪是安森家的媳妇,不是德次郎的女儿。节子是德次郎的第二任妻子,跟干康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然而德次郎一家人的感情却十分深厚,在两个老人家的心中,奈绪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这点静信也略有所知……“请两位……”话说到一半的静信与干康怀中的孩子四目交投,顿时为之语塞。奈绪生下的长子叫做小进,还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 “——节哀顺变。” 不知道已经跟母亲天人永隔的小进张开好奇的双眼,打量着周围的大人。看到他那天真无邪的眼神,静信实在找不出其他慰问的话语,只好再度重复先前说过的。节哀顺变。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深爱着他的母亲。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之动容。 德次郎、节子和干康三人全都泣不成声,只能深深的低下头向静信致意。 眼前的景象让静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看着强忍悲痛的干康,紧抱着孩子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在保护稚子。又像是在勉强撑起自己随时可能崩溃的身体。这副景象对静信而言并不陌生,失去小惠的清水家又何尝不是如此?悲伤莫名的心碎,以及令人担心的哀痛。失去至亲的人总是无法察觉已经降临家中的危险。 ——爱哭的小孩会被恶鬼抓定喔。 村子里自古流传的“死而复生”其实就是疫病的暗喻。如今恶鬼已经潜入安森家,所有东西都会遭到感染,死亡将从这里不断的向外扩大。 静信很想提醒德次郎,要他自己小心。他了解德次郎他们追悼死者的心情,却不希望看到他们不忍心离开死者的遗体。若不快点将遗体理入土中。不幸一定还会继续发生。静信真的很想把一切的真相说出来。 然而理智战胜了感情。如果这真的是传染病。现在告诉他们也太迟了。奈绪已经死了,如果死亡真的会接二连三的发生,恐怕恶鬼已经找到下一个牺牲者了。 安森家的守灵结束之后。静信趁着夜色造访敏夫。这时敏夫刚好在卧房里检视奈绪的检验报告。 “是你啊,进来吧。” 敏夫请一如往常又站在庭院里的静信进入房间。 “奈绪果然也是同样的症状吗?” 对于静信的问题,敏夫点点头。 “八九不离十。奈绪前来就诊是在二十四日的时候,死亡时间则是二十七日,也就是今天早上。二十三日那天她似乎就出现不适的症状,所以严格说来,从发病到死亡只有短短四天的时间。发病的症状十分轻微,不外乎是容易疲倦、头晕眼花或是注意力无法集中,从这些症状看来。她应该只是贫血而已。事实上检验报告的结论也是如此。除了贫血之外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那不就跟小惠一样?” “没错,几乎完全相同。”敏夫点点头。“当时她的精神真的很不好,问她什么都得不到满意的回答,感觉上就好像连说话都懒的样子,要不就是注意力太过涣散。整个人好像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似的。这点奈绪跟小惠的情形真的非常类似。” “嗯……” “二十四日的验血结果除了贫血之外,其他一切正常。奈绪的贫血属于单纯贫血。全身血液大幅减少,还看得到网状红血球。肾功能和肝功能的检测结果都在正常值的范围之内,也没有内出血的迹象。不过……” 敏夫看着贴在病历表上面的检查结果。 “这是奈绪二十六日前来医院时的检查结果,今天才刚刚出来的。从这份报告看来,奈绪的身体机能出现严重的失调。无论是肝功能或是肾功能的指数都远超过正常值的范围。贫血的状况有所改善,其他地方却急速恶化,最后在今天早上病逝。遗体出现轻微的黄疸、水肿、腹部积水以及内出血的情况。这些都是肾衰竭或是肝功能衰竭的患者会出现的标准症状。除此之外,遗体也呈现窒息的状况,经过气管采样之后。证明是泡沫状的喀血阻塞气管,这种状况通常是心脏衰竭并发肺水肿所造成的呼吸困难。可是之前她来医院求诊的时候,我们就帮她做过心电图。当时根本看不出她有心脏衰竭的迹象。事实上除了贫血之外。当时她的身体健康得很——想不到才过了三天就变成这样。死因是心脏衰竭所引发的呼吸困难——不过这并不代表其他器官的功能全都正常,若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来看,肾脏或是肝脏的状况也极有可能造成奈绪的死亡。与其说奈绪死于心脏衰竭,还不如说是mof一多重器官衰竭来得恰当。” “是不是传染病?” “应该不是。至少就检查报告看来,传染病的可能性并不大。” “又是那种怪病……” “我想应该错不了。刚开始的症状就像是夏季流感或是一般感冒,之后病情急速恶化,短短几天之内就会致人于死。无论是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或者是初期的贫血症状。都跟小惠的病例十分类似。” “所以贫血是这种怪病的最初症状吗?” “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不过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最好早点将这个结论通知石田先生。请他尽快更改海报传单的内容,呼吁村民不要忽视贫血的症状才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在海报或传单上面写明贫血的自我检测方法,呼吁村民一旦出现类似的症状,就要立刻到医院就医。” 静信点头赞成。 “综合奈绪本人的叙述、以及干康事后的说法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奈绪的娘家并没有什么家族性的遗传疾病。不过奈绪的父母从小就不知去向。她是被伯父伯母一手养大的。可是干康表示从未听说过奈绪那里的亲戚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而且她平常的生活也十分正常,既没有抽烟的习惯,饮酒也只是偶一为之。生活圈子就在村子里,从未到过山入,顶多就是偶而跑到沟边町买东西而已。” 静信打开笔记本翻到“安森奈绪”那一页,将敏夫提供的资料一一记下来。这些都是医生从当事者以及家人口中问到的第一手情报,非常具有可信度。 “住家附近没有水井。几乎都是使用自来水,只有办公室的冷气是以地下水冷却。这点倒 是跟丸安木料厂一模一样。” 频频点头的静信一一将这些情报记录下来。山入没有自来水管,义五郎和村迫夫妇平常都是使用井水。后藤田家的饮用水是自来水,井水是拿来洗澡或是洗衣服的。小惠住在下外场,那里几乎所有人家都是使用自来水。只有农业灌溉用水是使用地下水。不过当时有人看到小惠往西山走去,如果她经常往山里跑的话,搞不好曾经饮用过山泉水也说不定。综合这些情报之后,静信不禁怀疑“水”是不是导致这一连串猝死的罪魁祸首。 “……会不会是水出了问题?” “从安森工业和丸安木料厂的例子看来,可能性并不算太高,我们甚至可以忽略水源遭到污染所造成的中毒或是感染的可能。虽然这次事件的起始点可能与水脱不了关系,不过我并不认为水是直接的感染源。” “你是说原先可能是山入的饮水遭到污染,结果那三个老人家受到感染之后,再直接传染给其他人?” 敏夫点点头。 “如果水真的是造成这次事件的原因。感染途径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小惠和义一的例子就说不通了。毕竟小惠的生活圈子与秀正和山入的那三人没有交集,不太可能受到传染。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论,尚未证实就是了。” 静信点点头。小惠是住在下外场没错,可是她平常的活动范围却广及其他部落,失踪当天就是最好的例子。从这点看来,实在很难否定她在路上巧遇山入的那三人或是秀司的可能性。 “义一也是个反证。如果奈绪真的罹患了那种怪病,传染源一定是义一错不了。感染时间是在八月中旬,刚好与义一的死亡时间互相重叠。根据干康的说法,奈绪生前经常跑到丸安木料厂,而且还不只一次探望长卧病榻的义一,孟兰盆节那天所有安森家的人更是全都跑到丸安聚会,当时正好是八月中旬的时候。义一将这种怪病传染给奈绪并不是全无可能,可是义一又是在哪里感染的呢?卧病在床的义一根本没有半点行动力,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山入的那三人或是秀司主动造访义一。” “应该不太可能。”静信看着手中的笔记本摇摇头。“我问过丸安木料厂的厚子,她说义一跟秀司没什么交情,秀司从来没来过丸安木料厂。山入那三人跟丸安还算有点关系,不过跟义一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应该还不至于特地跑来探望义一的病情。如果说他们有事拜访丸安木料厂,然后顺便探望义一的话,或许还比较说得通,不过基本上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义一已经病倒好几年了,刚病倒的时候还会有人顺便来探望他,这一两年几乎没有什么访客。“ “或许吧。义一整整病倒了六年,我回到外场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静信点点头。 “所以这阵子跟义一见面的几乎都是亲戚居多,尤其是安森工业的人。田茂本家的人也经常探望义一,定市先生跟义一的交情又特别好。除了上述的这些人之外,大概就剩下几个私交甚笃的朋友而已。” “没什么交集……难道真的不是直接传染吗?”敏夫恨恨的叹了口气。“其他人呢?” 在敏夫的催促之下,静信又打开笔记本将纸条取了出来。 “山入的那三人以及后藤田家打听不到什么,不过……” 静信将他在千草休息站听到的消息转述一遍,其中包括了秀司病倒的前一天曾经去过山入,义五郎也在前几天突然外出,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身体似乎不太对劲。 “秀司前往山入的时间是在三十一日吗?”敏夫皱起眉头。“那的确说不通。三十一日或最八月一日的早上。秀正应该早就已经死亡了才对,照理说秀司不应该没看见亲舅舅的尸体,看见了也应该立刻对外连络才对。既然他当时没对外求救,那就表示他根本没见到秀正。” “我也有同感。” “不过三重子婆婆应该在场吧?就算她当时的意识再怎么不清楚,连先生就死在旁边还不知道,也应该不至于没注意到家里有访客才对。除非她当时睡着了,根本没发现秀司……” “义五郎的行动也很诡异。说不定他从外场带了什么病毒回来,结果刚好传染给前往山入探视舅舅的秀司。” “这很难说。”敏夫敲敲自己的脑袋。“每一种疾病都有所谓的潜伏期。感冒的潜伏期平均来说大概是两天。霍乱在一两天之内就会发病。不过这么一来,就找不出阿吹是在哪里受到感染的了。” “嗯……原本设定阿吹的感染源是秀司……” “我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不过日本脑炎的例子的确不容忽视。” 看到静信露出疑惑的表情,敏夫立刻加以解释。 “日本脑炎的传染媒介是蚊子,人与人之间是不会互相传染的。说不定阿吹跟秀司的感染途径也是如此。” 敏夫接着以手指轻拍病历表。 “从奈绪和小惠最后都引发多重器官衰竭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病源体透过血液的输送传播全身,造成多处器官的严重侵蚀。大部分的病毒都是经由呼吸系统或是消化系统入侵人体,然后再沿着血液散布全身,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消化系统或是呼吸系统应该都会出现防卫反应才对。可是奈绪和小惠完全没有呕吐、腹泻或是咳嗽的症状,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血液的直接感染。” “从伤口入侵吗?” “没错。小惠的身上有许多小擦伤,应该是失踪的时候不慎跌落山谷所致。奈绪身上没什么明显的外伤。可是却有不少蚊虫叮咬的痕迹。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以动物为传染媒介,就像日本脑炎一样。这种怪病不是人与人互相传染,而是透过蚊虫、跳蚤或是虱子为传染媒介,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山入的那三人、小惠与义一之间毫无交集,却会感染到同样的疾病了。” 说完之后。敏夫以手指指向静信。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你自己也要格外小心。” “为什么?” 静信的回答让敏夫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惠被发现的地方就在丸安木料厂的后山,奈绪生前也经常出入丸安木料厂,而丸安木料厂不就在你们家的山脚下吗?” “是没错啦,可是……” “感染地点都集中在北山一带,不能否定病媒从山入往北山扩散的可能性。山入就在北山的另一边,小惠被发现的地方就在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 静信不由得点点头。那一带的山谷的确有条通往山入的小路,静信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丸安木料厂就从山入沿着那条产业道路架设钢缆,直接将砍伐下来的原木运下山。如今伐木业好景不在。那条小路早就已经淹没在杂草堆中,不过附近的动物像是野狗什么的还是有可能沿着荒废的道路四处移动。 静信想起当时山入的惨状。 “野狗?” “有可能。死者身上没有被野狗咬伤的痕迹。所以不太可能是被野狗传染的,不过从小惠和奈绪身上的小伤痕来看,不无可能是野狗身上的跳蚤或是虱子意的祸。记得大川酒店的笃志前阵子才被野狗咬伤,跑到医院来包扎,猪田家的元三郎听说也被野狗攻击过。这阵子山区的野狗似乎变多了,每个入山的村民都会特别小心,而且综合病患的说法,野狗好像最初是聚集在山入一带,然后才逐渐南下,最近甚至有人在神社那里看到三只野狗。” “有没有捕杀野狗的必要?” “如果证明野狗真的是传染媒介,当然要立即扑杀。看来似乎有调查的必要……”话才刚说完,敏夫就叹了口气。“可是我们要调查什么?我们连病源体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真的抓到一只野狗,一样是无从找起。” “说的也是。” “捕杀野狗不难,问题是要以什么理由申请捕杀?一个弄不好的话——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更何况罪魁祸首又不见得一定就是野狗。我觉得风险太高了。” 静信点点头。就算举出大川笃志和猪田元三郎为例,时效性也颇令人质疑。难逃为达目的胡乱举证的嫌疑。 “与其拿出过去的案例,不如静待有人遭到袭击之后再趁机提出申请。”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这一来大家就知道村子里发生怪病了。可是你有没有替实际参与捕杀野狗的人想过,他们防得了野狗的攻击。却未必会对野狗身上的虱子跳蚤产生戒心。如果真的要捕杀野狗,就一定要事先让他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行。” “撒毒饵呢?” “风险一样不小。如果病媒是跳蚤的话。撒毒饵的确有效。可是宿主一旦死亡。跳蚤就会离开宿主。所以撒毒饵的同时一定要进行大规模的消毒。否则只会让蚤害更加严重而已。” 静信紧咬下唇,仿佛在思考什么。 “而且传染媒介可能是野狗。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动物。像兔子、老鼠或是鸟这些动物的身上也有跳蚤和虱子,光是扑杀野狗不见得一定有效。若真是如此的话……” 敏夫顿时脸色一沉。 “那事情就麻烦了。” 第三章 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就在被诅咒的八月终于进入尾声的时候,静信又接到一份讣文,住在外场的太田健治不幸过世。五十三岁的高中老师,据说是在学校突然倒地不起。紧急送往互助医院之后还是不治身亡。 “太田老师这阵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担任这次治丧主委的村迫宗秀在电话中的声音显得不胜唏嘘。“前阵子才听他说想要提前退休疗养身体。偏偏当时正值学期中,所以才被校方慰留了下来,想不到今天居然发生这种事。好像是肝脏出问题的样子。” 静信一边客套寒暄。一边在内心思索。太田健治的死也跟那种怪病有关吗?跟宗秀敲定法事的时程后,静信立刻打电话给敏夫。 “外场的大田健治过世了,待会儿石田先生应该会拷贝一份诊断书送过去。” “哦?”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大田健治是继前天过世的奈绪之后的第十二名死者。静信放下话筒之后,前往偏房探视父亲。 目送静信离开办公室之后,池边朝着墙上的黑板看了两眼。 “鹤见师父。”听到池边的声音之后,坐在桌前盯着笔记本的鹤见抬起头来。“这位大田先生是怎样的人啊?” “这个嘛……我记得是个高中老师。好像还是教务主任的样子。” “也就是说还不到退休的年纪?” “那当然。” 原来也不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年人,池边在心中暗自思索。安森奈绪的葬礼昨天才刚结束,池边已经算不清楚这个月来他到底参加了几场葬礼。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嗯。”鹤见随口敷衍两芦。 “怎么会一下子死这么多人?” 鹤见耸耸肩膀,表示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犹疑。鹤见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说话,使得池边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偌大的办公室顿时被慑人的沉默所占据。过了没多久,才刚忙完的光男提着盛满麦茶的水壶走了进来。 “……怎么啦,两位师父好安静啊。” “没什么。”池边回答。 “刚刚接到电话,外场的太田家有人过世了。” 光男瞪大了眼睛。 “太田家?刚造吗?” “不是,好像叫做健治。” “过世的居然是儿子……真是造孽啊。” 光男摇摇头,将水壶放在桌上。 “今年的丧事可真多。” 池边话才刚刚说完,光男就叹了一口长气。 “可不是吗?安森家的媳妇才刚送走——今天又替别人守灵,然后明天又要举行葬礼。这阵子的天气又这么热,光是想像就叫人受不了。” “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晓得。等到九月中天气转凉之后可能就会比较轻松了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 池边还没说完,一旁的鹤见幽幽开口。 “池边老弟想问的是这种接二连三的丧事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光男回头看着两人,只见池边低下头,以略带不安的眼神看着鹤见。 “光男兄。你不觉得自从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现怪事吗?池边老弟说的没错,这种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唔……”会错意的光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八月初的时候后藤田家的儿子死了,紧接着就发生山入的那件事,三个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死去。然后是清水家的女儿、丸安木料厂的义一、后藤田家的老婆婆以及安森工业的媳妇。现在又多了一个太田健治。” “的确是有点怪。村子里光是八月份就有七户人家办丧事,谁都会觉得不太对劲吧。” “觉得?光男兄,这已经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了。光是一个月之内就死了九个人,就算今年气候特别炎热,可是就算以前有很热的夏天还是大寒流,也没像现在这样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吧?” “嗯。”光男顿时为之语塞。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这阵子村子里实在死了太多人。在他的记忆当中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是啊,往年的确没像今年这样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 “可不是吗?不过仔细想想。以前村子里倒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什么?”光男转头看着鹤见。 “光男兄应该还记得吧?以前我们的父亲还在寺里修行的时候,当时还是小鬼头的我们就经常出入这儿。有回村子里也是一连办了好几场丧事。忙得大家昏头转向的呢。” 光男屏住呼吸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当时光男即将小学毕业,每次只要父亲从寺里带回法事的斋饭,光男都乐得像什么一样。被父亲骂了几次之后,光男才懂得闭嘴。 “那个时候也没像现在这么多吧?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确有接二连三的感觉,所以实际上过世的人数绝对没有想像中的多。” “嗯。或许吧?” 在一旁聆听的池边不由得松了口气。 “原来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啊?” 看到池边露出安心的微笑。面带忧郁的鹤见只是轻轻的点头。 “没错,亚洲型流感的时候。” 池边轻松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起来。 “亚洲型流感…是指造成大流行的感冒吗?” “嗯。当时的情况可真是凄惨,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病死的人虽然不多,寺院里忙碌的情况可跟现在不相上下。光男兄,你说是吧?” 看到光男点点头之后,池边顿时脸色发白。 “难道这次也是传染病……?” 鹤见没有回答,只是叉着双手看着光男。 “这阵子副住持跟尾崎医院的年轻院长似乎走得很近,几乎每天都出门问东问西。好像在调查什么似的,连他写到一半的小说都暂时搁到一边。你们觉得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父亲,那就麻烦您了。” 向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道谢后,静信走出信明的房间。前来收拾早餐的母亲将房门带上之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年的葬礼可真是多啊,都快忙不过来了。” “嗯。”静信不可置否的应了一声。 “该不会刚好碰上厄年吧?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明白。” 静信说完之后,就与前往厨房的美和子分手。在他打算沿着走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刚好在半路上碰到心神不宁的光男。 “光男先生,有事想请你帮忙。” 一听到静信的招呼声,光男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凝重起来。 “太田家的事情吗?” “嗯。太田家的墓园设在本寺,就请你多费心了。还有。太田先生的丧礼也要在寺里举行。” 光男点点头。伸出手抓住静信的手臂。 “副住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 “鹤见师父说这次的情况很像之前亚洲型流感的状况。”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他知道寺里的人迟早会发现异状,也迟早会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只是他没想到光男居然一下子就切入问题的核心。 “嗯……亚洲型流感……” “副住持最近跟尾崎医院的院长接触频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疾病?”‘ 静信决定对光男说明一切。 “光男先生,这件事请你暂时保密好吗?” “可是……” “其实敏夫也不知道到底发 生了什么事。这种怪病看来似乎具有传染性。可是他却说与已知的传染病症状不符,不过也不能排除具有传染性的可能。这点他还在调查当中,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难道真的是…?” “目前还在调查是不是传染病,结果还没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已经透过公所的石田先生跟保健所还有兼正讨论过了,也在思考适当的对策,所以这件事务必对信众保密,千万别说出去。” “既然副住持这么说,我自当守口如瓶。” “麻烦你了。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反而会造成大家的恐慌,到时情况势必会一发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请你绝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光男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然后又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没问题。我也会请鹤见师父和池边老弟保守秘密的,请副住持放心吧。” 静信低头称谢,内心十分感激光男对自己的信任。看着光男逐渐远去的背影,静信却突然感到一丝的罪恶感。 光男和鹤见他们不可能知道村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只有信众家的讣文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对于他们来说,太田是第九名死者,然而实际上却已经高达十二名,而且绝大多数的病例都是突然猝死。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发病,然后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撒手人寰。类似的个案已经发生十二件了。如果光男知道这个事实,静信很怀疑他是否还笑得出来。 2 杀害弟弟的罪名让他遭到被放逐的命运,永远在荒野之中徘徊。即使再也无法回到光明的国度、即使注定要在荒芜的大地流浪。弑亲的罪孽依然不肯放过他。罪孽化为已成尸鬼的弟弟如影随形的跟在身后,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他不知道弟弟到底有何意图,然而现状却让他倍感痛苦。至今他依然深爱着自己的弟弟,失手杀死挚爱的弟弟让他感到无比的后悔。秉性慈悲的弟弟深受天神的宠爱。无时无刻都替周遭的人事物带来希望的光辉。弟弟受到众人的喜爱、接受众人的景仰,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众人对他杀害如此悲天悯人、宛如天使一般纯洁高贵的弟弟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事实上就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暴行。 弟弟怜悯的眼神让他心中的憎恶和悔恨无限膨胀。他哀痛弟弟的死、憎恨夺去弟弟的人、同时也谴责自己的罪行,这份对弟弟的歉疚让他感到自责不已。 冰冷的寒风席卷荒凉的大地,哀伤和憎恨无情的切割地的心,带给他永不止息的痛苦煎熬。 静信叹了口气,将稿纸丢在桌上。现在的他真的没有写作的心情。手上的铅笔净写出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满脑子的思绪都被笔记本上的内容所吸引。 将散落的稿纸整理完毕后,静信打开桌子的抽屉,用纸镇把反折过来的稿纸压在抽屉深处,然后从另一个抽屉拿出笔记本。后藤田秀司、大川义五郎、村迫秀正等十人的名字顿时映入眼帘,后面还新加上安森奈绪和太田健治两人的名字。村子里的异常现象一直在悄悄进展,眼看着整个外场村的未来正逐渐走向陡峭的断崖边,静信和敏夫却依然无法分辨事情发展的动向。 (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静信根本没有调查事件的资格。他既不能跟村民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即使想从村民口中打听什么讯息,所能得到的也十分有限。静信觉得似乎应该马上将整件事公诸于世寻求协助才对。敏夫虽然是个医生,却不是研究传染病的专家,与其让一个完全外行的医生在那边瞎子摸象。倒不如由这方面的专家掌控一切要来得保险。 然而静信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将村子里的状况公诸于世、寻求专家的协助固然比较妥当,然而没有人能否定事情不会继续恶化下去的可能性。万一证实真的是传染病,村民势必会陷入恐慌,担心自己也担心家人的村民一定会马上涌入尾崎医院,要求敏夫给他们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人潮的流动率意大,事态恶化的可能性也就愈高,到时不但会引起村民的不安,也势必会招致不必要的危险。 (我好像想太多了。) 现在根本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传染病引起的,敏夫甚至连这一连串猝死的原因都找不到。他觉得有传染病的可能,却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确定。然而一连串的摔死的确让他有相当不好的预感,同时心里也充斥着对这些不确定因素的焦躁与不安。 正当静信边看着笔记本边千头万绪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坐在椅子上的静信直接将椅子往后推,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话。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之后,静信立刻知道是经营书店的田代正纪打来的。 “喔。原来是阿正学长啊。” 原本还想说句好久没连络了。电话另一头的田代却打断了他的话头。 “静信,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过世了。” 静信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高见警官?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绝对错不了。傍晚的时候救护车开了进来,当时我跑到店门口看热闹,赫然发现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被抬了出来。” 高见的老婆秀子也跟着跳进救护车。田代向高见的两个孩子询问事情的原委,才知道高见突然昏倒,然后就不省人事了。据说高见从昨晚就一直躺在床上,似乎是得了感冒的样子,结果今天下午上洗手间的时候就突然昏倒了。两个孩子独自在家实在令人担心,因此田代留美特地留在派出所照顾他们,直到秀子从医院回来为止。放不下心的留美赶紧询问高见的情况,却得到他已经过世的答案。 “高见太太好像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精神状态有点恍惚,所以我们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后来我想到你跟高见警官交情不错,所以才打这通电话通知你一声。” 静信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勉强挤出几句话。 “学长是说高见警官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 “嗯,好像是。”田代的语气听不出半点紧张的气氛,电话另一头的静信却急得满头大汗。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高见警官虽然住在派出所,却不是外场的人,而且也没加入治丧互助会。他的后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嗯……说的也是。” “我们是表明愿意帮忙的立场啦,不过高见太太却说要连络娘家的人,请娘家帮忙处理后事。我想最后八成会请沟边町的葬仪社将遗体火化吧?高见太太希望一个人静一静,所以留美也只好先回来了。” “谢谢学长的通知,我先跟高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再看看该怎么处理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田代说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静信马上拨电话到派出所,响了十五声之后依然没人接听,大概全都赶到医院去了。挂上电话之后,静信又拿起话筒拨电话给敏夫。打到医院没人接听,静信犹豫片刻之后。决定直接拨电话到尾崎家。接电话的人是孝江。她没好气的回答敏夫不在家。 “请问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之前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然后就急急忙忙的出门了。我想大概是出诊去了吧?” 说不定那通电话就是通知敏夫高见过世的消息,敏夫接到电话之后,很有可能立刻赶到派出所。就在静信犹豫要不要到派出所跑一趟的时候。敏夫却主动打电话进来。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吵杂的说话声以及若有似无的蓝调音乐,看来敏夫应该是在creoie打的电话。 静信猜想的没错。敏夫果然跑到派出所了。根据他的说法。派出所里连半个人也没有。 “附近的邻居 有人看到高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离去,也不知道是去医院接回遗体,还是先将孩子安置在娘家。” 敏夫的说法让静信感到有些不安。 “既然高见太太远没回来,我也无法得知详细的情况。” “嗯”接着静信压低噪音。 “你觉得是同样的状况吗?” 敏夫的嗓音比静信更加低沉。 “八九不离十。” 3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酷热的艳阳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走出医院的律子看着因艳阳照射而冒出阵阵热气的停车场。前几天的大两所带来的水气,让正午时分的天气更加的闷热。 “哇——!热死人了!” 小雪话声刚落,就立刻跑向停车场上外型跟玩具差不多的车子。车窗没有摇上,也没有摇上的必要,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根本不会有人想去偷别人的车。 “律子,真的很热耶。” “没关系。”律子回答。律子打算到商店街买东西,刚好顺路的小雪表示愿意载她一程。被炎热的太阳烤了一整个上午的车子固然热得跟火炉一样,总比顶着大太阳走得汗流浃背要来得好。 一头钻进车子里的律子在商店街的一隅被放了下来。饥肠辘辘的她推开creole的店门,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优雅的乐音和沁人的冷气让律子不由吁了一口气。从医院到商店街不过才十分钟的车程,空调都还没来得及发挥效用就要下车了,律子只觉得背心似乎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好。” “啊。你可来了。” 长谷川猛然抬起头,似乎早就在等待律子的来访。家里开书店的田代正坐在吧台前面,长谷川向律子招招手,请她坐在田代的旁边。 “你来得正好。院长今天有没有提到高见家的事情?” “派出所的高见家吗?好像没有。” 律子已经听说高见警官过世的消息了,这件事在护士之间引起一陈骚动。大家都感到十分忐忑不安。不过律子倒是没听说高见家出了什么 “院长是防范委员之一,我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咖啡吗?” “我要冰咖啡,顺便来份午餐。对了,高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长谷川和田代对望一眼。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才由田代开口回答。 “高见家搬走了。” 律子的神情有些讶异。 “那天晚上高见太太从医院回来。向大家表示高见警官已经去世了之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坐车离开,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如果要办丧事的话,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很愿意帮忙,即使高见太太委托镇上的葬仪社处理。我们也想在高见警官的灵前上香致意,可是高见太太那天晚上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唔……” “昨天晚上派出所突然传出灯光,大家都以为高见太太回来了,结果出门一看,赫然发现印有高砂松标志的卡车就停在派出所门前,有个没见过的年轻小伙子待在里面,就是没看到高见太太和两个孩子的踪影。” “搬家公司的卡车吗?哪有人在晚上搬家的?” “就是说啊,药房的森先生说当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呢。” “不会吧?都那么晚了……” “嗯。那个姓佐佐木的年轻人是接替高见警官的新任驻警,他说高见警官好像要在老家举行丧事,而且高见太太还拜托佐佐木警官帮忙搬家——说是既然已经有人接任了,他们就不应该继续住在那里。不过打包搬走的只是一些私人物品而已。大型家具还在派出所里面,好像是佐佐木警官请高见太太留下来的样子。” “真是突然。” “可不是吗,连跟大家打声招呼都没有,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搬走了。高见警官平时对我们十分照顾。大家都很想送他最后一程呢。” “还不只这样呢。”长谷川接话。 “接任的佐佐木警官看人的感觉怪怪的。两眼无神,相貌实在有点猥琐。森先生起先还以为他是个冒牌警察,后来看他真的有警察证,才相信他真的是新任驻警。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上下,好像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原来如此。”律子喃喃自语。“这么快就有人来接替……” “就是说啊。”长谷川叹了口气。律子感到有些疑惑,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突如其来的搬家,而且又是在深夜十二点,这实在有点违背常理。而且指挥搬家的竟然不是高见太太,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再加上留在原地的大型家具、以及堆满行李的卡车,这一切都透露出不寻常的气味。 神情木然的律子自言自语了起来。 “高砂松……” 印象中那是高砂运输的标志。律子对这个标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啦?” 看到田代报以疑惑的目光,律子才缓缓开口。 “高砂松就是高砂运输的标志。” “哦?高砂运输这么有名吗?” “倒也不是特别有名……我家附近最近也有人搬家,也是像这样一天就搬完了。” 律子指的是住在上外场的筱田母女。 “搬家卡车也是在深夜的时候突然开进来,第二天早上大家才发现有人搬来了。搬家之前也没先跟左邻右舍打招呼,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搬过来。不少人都说她们母女一定是在躲债呢。” “的确跟高见家的情况很类似。” “当时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运输。公司的名字取得这么响亮,却被躲债的人当成连夜潜逃的工具。所以我的印象才会特别深刻。” “高砂运输?” “嗯。”律子点点头。 “说不定高砂运输其实就是专门帮人连夜潜逃的公司……”话才说到一半,律子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想太多了,别理我。” 长谷川和田代互看两眼,脸上都露出尴尬的苦笑。过了几秒钟,正在替沙拉装盘的长谷川开口说话了。 “村子里最近还真发生了不少怪事。那些外地人不但人怪,连搬家的方式都很奇怪。” 话才刚说完,长谷川猛然想起自己也是个外地人,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兼正也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来的,现在流行趁夜搬家不成?” “应该不会吧?说到怪事,最近村子里还真是死了不少人。短短的半个月之内。清水家的小惠和高见警官就相继去世。广泽先生也说这阵子治丧互助会几乎都忙得不可开交。” 以为长谷川是在开玩笑的律子不由得抬起头来,然而她却发现长谷川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看来似乎真的感到有些不安。可是—— 发现律子正看着自己之后。长谷川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差点把山入忘了,前阵子不是有三个老人家同时去世吗?” 律子没有作声。这阵子村子里过世的人不只这几个而已,然而长谷川却毫不知情。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丧家的讣文只会寄给平常有在来往的人家而已,所以长谷川当然不知道后藤田秀司以及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更不知道安森义一和安森奈绪也早已不在人世。就算这些人过世的消息曾经传到他的耳中,也多半都是听听就算了,不会放在心上。 (事情没那么单纯。) 律子差点就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藤田秀司、阿吹、安森义一、奈绪、山入的那三人、小惠和高见总共九个人。这个数字的确十分不寻常。 ——就是律子也不知道正确的死亡数字,更何况是长谷川呢? 敏夫被一 大清早的电话铃声吵醒。勉强睁开双眼、挣扎着爬去接电话的当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清早打来的电话铁定没好事,这是敏夫在这个夏天所学到的基本常识。 “……哪位?” 这时敏夫脑中所想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想又是谁死了。 静信在二十九日那天告知了太田健治去世的消息,隔了一天的三十日则是高见的讣文送了进来。之后在前天九月五日,敏夫从石田那里得知住在外场的佐伯明在四日过世的消息。 “做姓安森。安森工业的节子。” 知道来电者是安森家的人之后,敏夫第一个直觉就是有人被奈绪传染了。不过他还是礼貌性的询问对方的来意。 “小进孙子的情况不太对劲,怎么摇都摇不醒,而且脸色十分苍白……” “我马上过去,请你先叫救护车。” 挂上电话后,敏夫立刻跳下床来换衣服。当他开着车子赶到安森工业的时候。小进还有气息。 呼吸十分急促,很明显的呈现换气过度的症状。敏夫施加急救的时候,小进的呼吸突然停止,这应该是换气过度所产生的酸中毒。就在敏夫确定小进心跳停止的时候,救护车也刚好赶到。 “心跳刚刚停止,快做cpr!” 听到敏夫交待急救人员的内容,节子的情绪顿时崩溃。 “小进他……他死了吗?” 安森德次郎颤抖着双手抓住敏夫的臂膀。 “还有救活的希望。” 连忙安抚德次郎的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孙子的异状让德次郎和节子几乎失去理智,身为父亲的干康却在一旁以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干康,你没事吧?” 将小进交给急救人员之后。敏夫走到干康的身边。在短短的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之内失去妻子、同时又即将失去爱子的干康脸上毫无表情,以空虚的眼神看着躺在急救人员怀中的孩子。 “干康?喂!” 干康点点头,仿佛是在传达什么讯息。 “你怎么了?” 干康机械式的点点头,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了起来。 “小进……死了吗?” 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敏夫直视干康的双眼。眼白的部份略带青丝,看起来十分不寻常。感到不对劲的敏夫凑近一看,赫然发现干康的呼吸十分急促,脉搏也有频脉的迹象。 “干康!” “敏夫大哥,昨天晚上……”干康的眼神依然空虚,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小进在梦中一直叫着妈妈……” 干康的语调十分平静。没有抑扬顿挫。 “然后他就醒过来了。这就是……这就是我听小进说过的最后一句……” 敏夫握住干康的手。手指发冷。无力的瘫在膝盖上的手臂看得到许多疤痕,跟奈绪身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等一下!”敏夫转过头,叫住正打算将小进抬上救护车的急救人员。“把他也一起送到国立医院。” 德次郎和节子也想跟着一起上车,却被急救人员挡了下来。挡下两人的急救人员接着回头看着敏夫。 “院长” “患者出现再生性不良贫血和急性白血病的症状。请转告国立医院的医生。” 急救人员瞪大了双眼,连忙转身将救护车上的担架取下。趁着这个空档,敏夫拿出注射针筒。 “干康,把手伸出来。” 敏夫将止血带绑在干康的左手臂上,大静脉的上方刚好有两个并排的疤痕。避开疤痕将针头刺入静脉之后。敏夫取下止血带抽取干康的末梢血样本。 “院长。干康他……” 敏夫看着德次郎难俺不安之色的脸庞。 “还不能确定,不过也无法否定任何可能性。” “可是……”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预防万一。好了,两位请跟着小进和干康到医院吧。” 敏夫带着干康的末梢血回到医院,将其中一半的样本冰存起来,准备送到田岛予研加以化验。然后将另一半的血液放在试管里面带到检验室。检验结果很明显的是贫血。而且从抹片样本看来,网状红血球也有异常增加的现象。 “……又是同样的症状。” “小进?安森家的孙子?” 换上护士服的安代瞪大了双眼。律子点点头。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听说干康的情况也不太好,已经送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了。” 安代轻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一旁戴上护士帽的永田清美深深的叹了口气。 “真令人同情……看来这次的情况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说啊。”安代点点头。“媳妇、儿子和孙子接二连三的出事,这一定是传染病。” 清美也点头赞成。 “前几天我翻阅相关的医学书籍,不过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疾病。书上记载的每一种症状似乎都符合,可是深入探究之后,却又觉得好像不太一样。” “我们又不是医生,当然看不出来了。不过……这种症状的确十分少见。” 从安代的回答看来,她应该也跟清美一样查阅过相关的书籍。 “真是令人担心。” 看到律子眉头深锁的样子,安代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们在这边穷操心也没用啦。院长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们只要听从院长的指示去做就好,毕竟这才是我们的工作。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希望情况不要继续恶化下去才好。” “我只希望到此打住就好。”清美又叹了口气。“要不然接下来可就有我们忙的呢。” “若情况真的没有起色,我们也只好认了,谁叫我们是护士呢?护士的工作就是遵照医生的指示行动。既然医生已经开始采取对策了,就算是再怎么可怕的传染病,我们也不能丢下医生自己先逃命吧?!” 清美笑了出来,律子也露出会心的微笑。年长的护士毕竟见多识广,同时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职责。言谈之间充满了自信与自负。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安代一笑置之。 “紧张也是难免的啦。不过说真的,这阵子最好多吃一点储备体力,否则过一阵子忙起来之后可就有你受的了。” “这样子操劳下来会不会变瘦啊?” 清美的玩笑话逗得安代开怀大笑。 “若真的会瘦,那可真是赚到了。如果我真的瘦下来的话,像律子身材这么苗条的人恐怕会变成皮包骨吧?” 律子微笑以对。 “到时院长说不定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没错没错。” 众人谈笑之间。律子离开更衣室打算前往休息室。却在半路上被医院的兼职人员美树叫住。跟在美树身后的藤代显得十分不安。 “律子,听说安森家的孙子去世了是吗?” “好像是。” “怎么会这样……这阵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呢。” 一旁的藤代跟着接话。 “会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啊?我家里也有个小孙子……” 律子露出微笑。 “我想一切都在院长的掌控之中才对。如果真的放心不下,何不直接找院长谈一谈呢?” “嗯……说的也是。” 说完之后,美树转头看着藤代。藤代点头表示同意,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十分不安。 “不如我替你们转告一声好了,就说你们放心不下,询问院长的意见。” “那就麻烦你 了,律子。” 美树和藤代同时向律子致谢。 “院长目前是还没做出指示,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处理医疗废弃物的时候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两人对望一眼,用力的点点头。 静信将火柴放入油灯,被黑暗包围的荒废教堂顿时亮了起来。 古色古香的油灯是前任主人留下来的。除了油灯之外,教堂里到处都是隐居者所遗留下来的私人物品。沾满灰尘和老鼠屎的衣物以及发霉的书籍,他藉着不虞匮乏随处可得的日用品来慰藉空虚的心灵。 一开始静信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纯粹只是对在这种地方建了一所教堂、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奉献自我的人感到兴趣,同时也想从遗留下来的物品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即使只是不完整的片面讯息。虽然教堂内的物品缺乏一致性,无法依循某种脉络一窥隐居者的人格特质,然而光是探究每个单一物品背后所隐藏的意涵、试着与其他物品所代表的意义互相结合,对静信来说就已经是件乐趣十足的事情了。 长椅上看得到跟魔术与咒术有关的书籍、历史的文献、以及奇怪宗教的小册子。然而在这些独树一格的书籍当中,却也看得到物理学、生物学、以及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励志小说。 静信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书籍,只知道他对殉教者有着超平常人的崇拜与憧憬。他很想殉死,然而却找不出殉死的理由,才会把自己关在这里寻求属于自己的真理。或许他也想在这里替自己在潜意识当中所构思出来的“神”寻找最适当的表现方式。 之后他被迫离开这里,回到家人的身边,静信不知道那时他是否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理。当初发现这里的时候,静信曾经向兼正打听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消失在战后的混乱不堪,直到现在依然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信仰,静信倒是很想一窥其中奥妙。 就在静信随手拿起布满灰尘的书籍开始翻阅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顺着油灯的亮光往发出声响的门扉望去,只看到沙子稚嫩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 “……室井先生?” 吓了一跳的静信将书本合起。沙子踏着轻柔的脚步从长椅之间的通道走了过来。 “我从家里的窗户看到这里透出亮光,就猜到一定是你来了。” “嗯……” “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吧?我把书带来了。请为我签上大名。” 静信点点头,从沙子手中接过书本。那是静信的第二部作品,书况保持得非常好。这部作品应该早就没在市面上贩售了才对,看来沙子的父亲十分爱惜这本书。静信翻开封面在扉页签下名字。记得刚出书的时候——信众总会一窝蜂的拿着书本请静信签名,不过或许是新鲜感已经消失的关系,静信已经好久没替别人签名了,此情此景让他感到特别怀念。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油灯的亮光照在少女欣喜的脸上,显得更加的鲜明。 上次见到她之后,静信特别查了一下sle的资料。全身性的红斑狼疮,在日本被视为胶原病的一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种结缔组织病变。不过静信并不知道所谓的结缔组织到底是指什么,只知道这种疾病的患者几乎以女性居多,尤其好发于年轻女性。医界认为sle与家族遗传有关。却找不出其中的关连。发病时的特征是皮肤会出现红斑,关节也会出现不明疼痛。有时也会引起全身性的症状,最严重的就是肾衰竭和心肺功能的降低,会使患者的免疫功能降低,大脑与神经系统也有产生病变的可能。患有sle的人皮肤会对紫外线过敏,长期接受紫外线的刺激甚至会使病情加重,肾衰竭以及心肺功能降低所引起的尿毒症、瓣膜症以及心膜炎更为致命。目前医界认定免疫功能的异常是sle患者致死的原因,然而发病原因不明,也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注定要与病魔缠斗一生,也很难过一般正常的生活,被视为一种绝症。 不知道是这些知识使然、抑或是油灯忽明忽暗的亮光所造成的错觉,静信总觉得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阴郁的神情。 “你的脸色不太好。” “真的吗?或许吧,这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 “不要紧吧?” “我已经习惯了。” 少女耸耸肩膀。露出淡淡的笑容。苍白的肌肤给人一种不甚健康的感觉。不过倒是没看到红斑。治疗sle最普遍的方法就是服用类固醇,长期服用虽然会造成严重的副作用,不过沙子倒是没有像其他长期服用类固醇的患者出现满月脸或是水牛肩的副作用。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起来倒是跟健康的人没什么两样。 不过静信知道沙子的生命建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没错,生命就像积木一碰就倒,远比人们想像中的还要脆弱。安森进已经死了。干康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干康……) 他比静信小四岁,就住在附近而已。佛寺与安森家的关系十分密切,小时候两人经常玩在二起,算得上是静信的儿时玩伴。 今年夏天死了不少人,其中有静信认识的,也有紊昧平生的村民。然而像干康这样与静信共同度过人生某个时期的人突然倒下,算起来倒还是第一个。如果他也是得了那种怪病,恐怕就真的没救了。记得最后见到他是在奈绪的葬礼上。静信心想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干康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干康应该已经变成一具空壳,而自己将会引导这其空壳前往西方极乐。 “又有人死了吗?” 沙子的问题将静信拉回现实世界。 “……怎么说?” “上次有个女孩子死掉的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静信报以苦笑。 “信众吗?” “嗯。”静信点点头。“他还没死,不过……我想大概过不了这一关了。” 静信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干康的病情根本没有康复的可能性。 “的确是信众没错,而且还算是我的儿时玩伴。” “哦?” 静信轻叹了一声。 “小时候我们常常玩在一起,应该说他老是找我玩才对。那家伙比我小四岁。” “就像个小跟班一样?” 沙子笑得十分保留。 “或许吧?小时候我相当内向,除了敏夫之外没什么朋友。” “敏夫是……?” “就是尾崎医院的院长。敏夫跟我的交情不错。不过他那个人十分好强,不喜欢被年纪大的孩子当成跟班,所以我们两个自然而然的就玩在一起了。敏夫跟年纪比他大的孩子处不来,跟年纪小的孩子倒是相处得不错。虽然他有时霸道了点。会把朋友之间的气氛弄得很僵,不过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典型的孩子王嘛。”沙子笑了出来。“不过我还真无法想像你跟孩子王玩在一起的画面,室井先生反而比较像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拼命看书的孩子呢。” “也不见得啦,小时候的我梃顽皮的。”静信露出微笑。“不过提议的多半都是敏夫。那家伙最会出一些鬼点子来整人,不然就是发明一些莫名其妙的游戏,反正挑战禁忌他最行就是了。通常碰到这种时候,我多半都会持反对的意见,不过根本说不动他。弄到最后我也只好跟他同进退了。现在回想起来,敏夫就像是拼命往前冲的车子,而我就是扮演煞车的角色。” “……我能想像。” 静信看着油灯的亮光。 “村子里每年都会举行一种叫做送虫祭的仪式,我跟敏夫小时候曾经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 说到这里 。静信突然想起今年的送虫祭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屈指算来也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静信却觉得好像昨晚才刚发生一样。 “其实我们这么做真的很不应该。送虫祭是十分神圣的仪式,照理说村民是不可以跟在队伍的后面,再说小孩子那么晚了还跑出来也十分危险。不过说也奇怪,每年村子里总是会有几个孩子偷偷跟在大人的队伍后面。或许小孩子天性就是这么好奇不怕死的生物吧?” “嗯。也许吧。” “还记得当时敏夫提议要跟上去看看的时候,我当然是反对的。至于干康……就是那个病危的家伙,他夹在我跟敏夫之间,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好。干康很怕鬼,他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叫他跟在大人的队伍之后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一样,万一被大人发现的话,少不了会惹来一顿臭骂,更何况祭典的气氛又十分诡异。所以当我表示反对的时候。那家伙显然是松了口气,可是敏夫却说就算我们反对,他也要一个人去。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我们也只好乖乖的跟着地去了。” “我能想像当时的情况。” 看到沙子露出了然的微笑。静信也笑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即使敏夫再怎么霸道、再怎么不讲理,干康还是会乖乖的跟着他走。至于我则是担心敏夫会冲过头了,所以只好待在他身边,适时的拉他一把。” 静信已经忘了他们三人是在什么时候分道扬镜的了。小孩子一旦进人青春期之后,就会脱离原先的小团体,跟同样处于尴尬期的朋友另组集团。他们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以干傻事为乐,反而比较注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言语沟通。进入青春期的敏夫已经懂得如何跟年长的朋友相处,静信还记得当年他经常跟家里开书店的田代和村迫米店的兄弟交换书本和唱片。少了敏夫之后,静信就不常见到干康了。干康也交了其他属于自己的朋友,几年之后长大成人,跟心仪的女孩子结婚,也当了父亲继承家业。然而不可否认的,静信的确曾经与他共同度过一段青涩岁月。 静信低头不语,想像正躺在病床上的干康。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儿子,现在即将失去自己。 一旁的沙子突然出声。 “如果你有个心爱的人,希望那个人能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吗?” “去当医生?” “不对。”沙子笑笑。“杀了他。” 静信有些错愕。 “希望对方为自己而生、同时也为了自己而死的话,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杀了他。否则其他人就会抢先一步杀了他,将他从你手中夺走。” 说出这种话的沙子吃吃而笑。 “很有趣吧?亲朋好友的死亡是一件令人难过的悲剧。当死神将心爱的人从身边夺走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为什么上天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因此不让自己遭受如此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将那个人杀死。我们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或……或许吧。” 沙子从长椅起身,环视黑暗之中的教堂。 “……你不觉得可爱跟可怜其实是同一件事吗?” “呃?” 沙子笑了一笑,回头看着静信。 “比如说你养了一只小乌,那只小鸟跟你十分亲近。让你爱不释手。” 静信点点头。表情有些迷惑。 “然而小乌再怎么可爱,终究也有死亡的一天。即使你再怎么疼它、再怎么爱护它。总有一天它也会离你而去。如果你不希望它被人夺走。永远为了你而活的话。就只能亲手杀了它,即使心中再怎么无奈、再怎么不愿,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所以愈是可爱的东西,就愈会令人感到可怜,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 “所谓的可爱,就是指你失去了之后会感到悲伤的东西;而不愿意失去、或是失去之后会感到遗憾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可爱。” “……嗯。” 静信露出微笑,一方面是沙子乍听之下似乎言之有理、仔细思考之后却又欠缺理论依据的论调让静信感到莞尔,另一方面则是感慨于自己居然差点被一个小女孩的谬论说服。 “你平常都在想这些事情吗?” 沙子朝静信瞄了两眼。很快的就将视线飘向彩色玻璃。 “没错,我经常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应该说我不得不去思考才对。” 沙子回答时略显沉痛的声音让静信有些狼狈。身体不好的沙子经常在生死之间徘徊,静信在羞愧于自己不该问这种傻问题的同时。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免疫功能降低是sle的特征之一,失去抵抗力的患者经常会受到各种疾病的感染,欠佳的身体状况更提供了绝佳的感染环境。如今某种高致命性的传染病正在村子里蔓延,静信不由得替沙子捏了把冷汗。 “呃……” 静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沙子才好。 “以后最好不要常常跑到这来。” 沙子回过头看着静信。 “会打扰你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呃……这一带的野狗比较多……” “我也听说过了。不过倒还没见过半只野狗。” “女孩子这么晚了不应该跑出来,即使是在乡下地方还是可能会发生危险。” 沙子直盯着静信,心不甘情不愿的叹了口气。 “好啦。我会乖乖的待在家里,不会再侵犯你的领域了。”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啦,反正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误会了。”静信再度强调。“……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沙子一脸疑惑。 “这件事可以让你的家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还有你的家庭医生,不过千万别告诉村子里的人。找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难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可以这么说。” “好,我答应你。” 看到少女认真的表情之后,静信缓缓开口。 “村子里正在流行一种原因不明的疾病。” 沙子皱起双眉,神情十分讶异。 “传染病?” “可能性很高。敏夫推断这种疾病应该是以山里的野狗或是其他小动物身上的跳蚤和虱子为传染媒介。” “很危险吗?” “十分危险。截至目前为止,疑似发病的患者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亡。说来这实在有点讽刺,你们搬到外场是为了寻求更安全的生活环境,结果却碰上了这种事。” “经你这么一说,待在城市里面搞不好还比较安全。到底是怎样的传染病这么可怕?” 静信摇摇头。 “不知道。敏夫说这种疾病的症状与已知的传染病完全不符合。” “新种的吗?” “不清楚,只能说有可能是突变种或是新种的病毒。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无法进行详细的调查。再加上村子里的人十分排斥解剖尸体,这里也没有设备齐全的医院,掌握病情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是这样的啊……。” “所以我才会劝你没事就不要出门,更何况这附近还有不少带有传染媒介的动物出没。” “我明白了。”沙子点点头,歪着脑袋看着静信。“真可惜,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呢。偶尔来这里总行了吧?” “这个嘛……老实说我们对这种疾病一无所知,也不知该从何预防起,当然也不能确定窝在家里不出门是不是就会比较安全。所以……该怎么说呢……” “就像俄罗斯轮盘一样,运气不好的就 会被逮到。不过降低被感染的风险还是比较妥当。”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我会转告母亲和江渊医师的。不过我不会在外面到处乱说。否则势必会引起村民的恐慌。室井先生,这就是你担心的地方吧?” 静信点点头。 “我会特别小心的,没必要绝对不会出门。这样子我以后总可以到这来找你了吧?” “要不要来这里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有权力干涉。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 第四章 九月十日上午,医院的看诊时间刚刚开始不久,敏夫接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打来的电话。 “院长,你的电话,国立医院的谷口医生打来的。” 律子将电话转给敏夫。向正在就诊的患者致歉之后,敏夫到准备室接听电话。 国立医院的谷口是比敏夫年长许多的内科医生,同时也是比敏夫高出七届的大学学长。两人在大学时期并未谋面,不过学长学弟的关系还是让敏夫享有不少好处。谷口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也不住在沟边町附近,他每个星期到国立医院驻诊两天,其他时间则在大学授课。高速公路是住在城里的他最常利用的通勤方式。 国立医院虽然与互助医院并列为沟边町的两大医疗机构,医生的素质却有待加强。驻院医生多半都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年轻菜鸟,从中央被下放到这里的他们只要累积了一些资历,就会立刻回到城里的大医院,或是回到老家当个开业医生。除了年轻菜鸟之外,国立医院还有一些在医界的派系斗争当中被三振出局的老鸟,这些经验丰富的医生多半在城里享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地位,然而为了生计着想。却也不得不每个星期到国立医院驻诊个几天。 “学长吗?我是尾崎。” 敏夫拿起听筒。 “尾崎啊,前几天你转来的那名患者……” 学长和学弟的关系让敏夫经常将自己无法处理的内科病患转给谷口,其中当然也包括需要长期住院治疗的患者。除了内科之外,脑神经科有脑神经科的管道。外科也有外科的管道,这些管道敏夫早就打点好了。将病患转给别人固然赚不了什么钱,不过接受转诊的医生都会与敏夫保持密切联系,对于病情的掌控与临床观察十分有助益。 “安森干康吗?” “对,就是他。他已经于今天凌晨五点十六分过世,死因是肾衰竭。” 敏夫低头不语。当初看着干康坐上救护车的时候——敏夫就已经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儿时玩伴了。 “过程如何?” “刚被送进来的时候,听说呈现非常严重的贫血。当时我不在现场,详细情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的血中肌酸酉干指数偏高,随时可学能引发肾衰竭。后来从mols并发dic,最后导致mof。需要更详细的报告吗?” “麻烦学长了,愈快愈好。” “你可真是有研究精神啊。” 敏夫露出苦笑。 “干康是我的好朋友。村子就这么点大,彼此都是熟人嘛。” 谷口轻噫了一声。语气听来似乎有些愧疚。 “抱歉抱歉,我失言了。这个患者的临床经过有些特殊,从病历表的记载看来,照理说应该不至于引发那么严重的肾衰竭才对。偏偏那天不是我的门诊日。否则我一定亲自替他诊断。”” “是否呈现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症状?白血球有没有异常的现象?” “没有。一切正常。” “什么?” “救护车的急救人员说你判断患者可能是再生不良性贫血或是急性白血病,所以医院也特别针对这两个方向进行检查,结果却找不出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症状。好中球的数量增加,不过骨髓正常,白血球和造血细胞也没有异状。” “我明白了。”这个结果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 “用传真的可以吗?” “嗯。麻烦学长了。” 敏夫郑重的向谷口致谢之后,将电话挂上。 (敏夫大哥。) 干康略带撒娇的声音萦绕耳际,让敏夫久久不能释怀。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抛弃心中的阴影,对于整个外场村而言、干康的死已经不是令人无法接受的悲剧了。 接获干康的死讯之前,石田才刚告知敏夫下外场又有一名男子死亡的消息。昨天静信才将中外场某个老妇人过世的消息告诉敏夫,两天前石田也才表示住在外场的某个上班族突然猝死,看来情况似乎有逐渐恶化的趋势。 (一定是传染病错不了。) 即使没有确实的证据。敏夫也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有信心。第一波被感染的人成为感染源引发第二波感染,使得第二波感染的患者人数比第一波多出许多。紧接着第二波感染的患者本身也成为感染源,引发第三波的感染。怪病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感染当中扩散全村。 (扩散速度非常快。) 怪病的潜伏期大概是一星期到两星期。然而往外扩散的速度却只有短短的几天而已。看来传染媒介不是人类,应该是藉由跳蚤或是虱子进行传播,而且在一两天之内就会发病。偏偏山村的农舍根本没什么气密性可言,敏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杜绝媒介动物的入侵。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一脑门。说不定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会远比敏夫当初所想象的“最坏情况”还要来得严重许多。 “干康死了?” 律子的发言让安代瞪大了双眼。 “嗯,国立医院刚刚才打电话过来。” 安代停下清洗杯子的双手,朝着厨房的水槽看了两眼。 厨房是以前医院有住院病患时的产物。当年厨房除了扮演供给病患三餐的角色之外,同时也解决了医护人员的民生问题,当时医院里的职员都在厨房隔壁的食堂用餐。如今食堂已经变成了休息室,当年位于厨房一角专供厨师使用的盥洗室被保留了下来,休息室里的沙发也成为午睡的场所。 即使厨房已经很久不再使用,所有设备仍然维护得相当不错,随时都可以重新开伙。律子就经常在这里做便当,有时还会自己煮些简单的料理。医院里虽然另外设有茶水间,不过到厨房泡茶还是比较方便,而且茶水间十分狭窄,人多的时候还是宽敞的厨房比较得心应手。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安代一扫脸上的阴郁,用毛巾拭去手上的水珠。 “律子,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要去找院长谈谈。” “安代。” “不找院长问个清楚的话。不要说我们了,就连兼职人员也会提心吊胆的。” 丢下这句话之后,安代走出厨房,过一会儿之后走了回来。 “律子,下午有事吗?” “没有。” “下班之后要稍微开个会,可以请你留下来一会儿吗?院长会请大家吃便当。” 听到安代这句话之后。律子只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她知道敏夫想向大家说明一切,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律子总觉得一旦听了敏夫的说明,所有的臆测就会变成事实。即使她和其他的同事早就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出自敏夫口中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提心吊胆的将杯子洗完之后,律子重返工作岗位。每个同事的脸上都充满了紧张的神情,却谁也没说什么话,这种沉默让医院的气氛显得更加诡异。过了中午十二点,候诊室还是有些候诊的患者。这阵子前来求诊的人特别多,午休时间往往被迫延后。不过律子倒不觉得最近生病的人变多了。反而是以往那些打死不看医生的人纷纷跑来求诊。这些稀客一看到敏夫就频频抱怨。浪费了不少看诊的时间。 (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 律子心想。不管村民是否察觉到异常增加的死亡个案,多多少少也都感受到几分不对劲。村子里的人终于意识到健康的可贵,同时也意识到生命的脆弱,这种全新的观念一直在村民之间蔓延。再过不久之后,前来求诊的病患一定会比现在更多。 律子和其他同事轮流吃午饭。边分头招呼病患,直到下午两点才送走最后一名患者。律子收拾完毕到了休息室之后,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坐定位置了。 “大家都来了吧? ”休息室的桌子堆满了文件资料,站在桌前的敏夫对着律子露出微笑。“把门关上,自己找位子坐。” 敏夫的语气还是一派轻松。稍稍宽心的律子依言把门关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沁凉的冷气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小小的休息室。 “安森工业的干康于今天早晨不幸过世。”以干康的死当做开场白的敏夫看着武藤和十和田。“这件事两位可能还不知道,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请尽管提出来。” 武藤和十和田同时点头。 “干康是八月至今的第十九个死者。” 这句话就像炸弹一样引爆所有人内心的不安。律子感到一股凉意直窜背心,耳边听到好几个人发出不可思议的私语。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律子自己也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没错。总共十九个。其中有几个死者直接送到沟边町的医院,并未由我们经手。不管怎样,公所接获的死亡证明书总共有十九份,安森工业的干康就是第十九个,很明显的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状况。” 律子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其中安森工业包括奈绪、小进和干康在内,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一连死了三人,我认为非常有可能是罹患了同一种传染病。” “院长。是真的吗?” 武藤探出上半身。 “事实摆在眼前。村子里一连死了这么多人,比历年的平均死亡人数超出许多,而且数字还有往上攀升的趋势,所以我想应该是传染病错不了。” 接着敏夫向大家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中还包括了死者的姓名以及详细的死亡原因。 “奈绪和干康的验血报告都呈现阴性,也就是并未受到传染病的感染,不过这是就验血报告的结果而言。至于检体的培养报告还没出来,我已经请田岛予研加快脚步了。检体的培养需要时间,详细的报告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出来,不过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显示,奈绪和干康都没有感染会在短时间之内致人于死的微生物。村迫三重子的情况也一样。警方的检验报告上面什么也没有。” “院长。”十和田提出疑问。 “检验报告还没出来,似乎无法马上断定绝对不是传染病吧?再说院长刚刚也说传染病的可能性非常高……” “嗯,我解释一下。微生物是传染病的元凶,常微生物入侵人体的时候,就会造成人体的感染。感染的症状全都具有传染性,不过我们习惯将会造成身体重大的伤害,并且严重影响社会的感染症状为传染病,也就是将传染病从感染症状分出来特别注意的意思——到这里还听得懂吧?” “因此严格说来。‘传染病’其实只是被特别挑选出来,几种特别严重的感染症状,然而现在村子里流行的疾病却与传染病的定义不合,无论是感染症状或是检查结果,都不属于那些传染病的范围,所以不能称之为传染病。然而从患者不断增加的情况看来,这种疾病的确具有传染性,而且显然会对社会造成重大影响,即使不是已知的传染病,也可以视为危害人类的重大感染症。从伤害的层面来看。将它视为传染病也一点都不为过。” “嗯。我懂了。”十和田回答道。 敏夫点点头。 “不过我们也不能否定它既不是已知的传染病,也不是感染症状的可能性,即使这种可能性几乎趋近于零,某种化学物质所导致的集体中毒或是过敏也会造成同样的现象。总而言之,目前没人知道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传播方法。” 安代举手发问。 “有没有可能是新型的传染病?”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武藤显得有些绝望。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管怎样,查出造成这一连串猝死的真正原因绝对是当务之急,不过现在非但无法预防治疗,也不能求助于行政单位。” “不能请政府机关协助调查吗?” “嗯,的确不行。若要请政府出面的话,我们就必须先做好详细的书面报告,让他们觉得自己非出面不可才行。这部份我目前还在跟保健课的石田先生讨论。”说完之后,敏夫露出苦笑。“如果是已知的法定传染病,或是传染病的突变种,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偏偏所有的检验报告都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们一定要备妥具有说服力的书面报告才行。然而且前不能证明这种疾病真的具有传染性,也无法提出这十九名死者的死因完全相同的证据。请大家最好先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政府机关的应变能力大家都知道,除非拿出确实的证据。否则他们是不会有动作的。” 武藤叹了一口气,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摇头叹息。 “一目前能确定的就是贫血是这种感染症的初期症状,至少清水惠、安森家的奈绪和干康刚开始除了贫血之外,都找不出其他的疾病。贫血会造成患者的脸色苍白、全身倦怠以及食欲不振,周围的人往往会以为患者只是轻微中暑或是感冒而掉以轻心。” “造成贫血的原因是什么?” 面对清美的问题,敏夫只是摇摇头。 “不知道。从检验报告来看,患者呈现单纯贫血的症状。至少不是缺铁性贫血或恶性贫血。造血功能并未受损。国立医院对干康的验血报告显示非再生不良性贫血,也不是白血病,虽然检查结果显示很有可能是出血或是溶血所造成的贫血,然而患者体内并没有大量出血的伤口。” 下山点头附和。 “我用断层扫描检查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内出血。其他人找不敢说。至少安森太太的情况如此。” 敏夫也点点头。 “光和超音波有时会看不到少量而持续性出血的伤口,不过几乎所有死者的病情都是在短时间之内急速恶化,应该不适用于这种情况。从已知的病例来看,发病到死亡的时间非常短,中间大概只有两三天的时间而已。” “难道是溶血性贫血?” “以消去法来看的话,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是溶血性贫血的患者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应该会上升才对,患病初期却没有这些症状。库姆斯直接试验的结果也是阴性,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我免疫性的溶血。” “对不起,我有点不明白。”武藤提出问题。“溶血性贫血的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一定会上升吗?” “也不是绝对的。溶血又分为血管内溶血和血管外溶血,血管内溶血的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的确不会上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患者的血浆会检出血红蛋白,尿液当中也会出现少许的血红蛋白,可是奈绪和干康都没出现类似的症状。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的血管外溶血的患者血清胆红素以及ldh值都会上升,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 愈听愈迷糊的武藤一脸困惑。 “简单说来,我认为溶血的可能性非常高。而且还是后天性的溶血。 患者的贫血与免疫性溶血无关,不是红血球对体内补体产生过敏反应。就是不明原因造成红血球的异常破裂,要不就是化学药剂或是毒素造成的。” “毒素?” 安代显得十分讶异。敏夫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蛛毒、蛇毒或是蜂毒都有引发溶血的可能性。一旦被毒蛇或是蜜蜂螫到的话,无论是患者本人或是旁边的家人应该都会有所感觉,不过蜘蛛就不一样了,就算被螫到也不见得有感觉。而且除了蜘蛛之外,其他昆虫也有可能含有造成溶血的毒素。至于化学药剂方面。疏磺、水杨酸、铅以及砷也会造成溶血反应。若真是化学药剂造成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土壤、饮水或是 食物受到污染,不过从患者分布的区域来看,这种可能性应该不高。” “已知的传染病呢?” “症状最相似的就是疟疾,然而患者并未出现发高烧的状况。有可能是疟疾的变体病毒,不过若真的是变体病毒,在验血报告上应该也会显示疟疾的阳性反应才对。” “患者几乎都是在入夜时分死亡,所以我们才会在一大早接到消息。”清美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会不会是pnh?”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pnh是……?”看到武藤疑惑的神情,一旁的安代代替敏夫回答。 “阵发性夜间血红素尿症。不过文献资料都说pnh的病情进展十分缓慢,倒是没听说过进展这么迅速的例子。” 清美点点头。 “pnh是泛血球减少所引起的疾病。奈绪所有的血球数量都出现下降的情况,使得感染症状格外明显。不但有体内出血的倾向,也会造成血栓。所以奈绪的死因才是心脏衰竭所并发的肺水肿。” “血栓造成的心脏衰竭吗?”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书上也提到pnh并发肾衰竭致死的例子。后藤田吹不就是死于肾衰竭吗?” 敏夫露出苦笑。 “你们可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安代和清美笑得十分开心,两人都宣称自己本来没有那个意思,而是在对方怂恿之下才勉强去找资料的。听到两人的言辞,敏夫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安森工业的干康也是死于肾衰竭,送进医院时的bun数值大幅上升。不过他的cr值在正常的范围之内,一开始医生还以为是中署所引起的脱水现象,没过多久就出现血尿,很明显的就是肾衰竭的征兆,虽然医生马上为他进行治疗,却依然回天乏术。最后并发dic不幸死亡。” 一旁的十和田悄悄的问聪子dic是指什么。就在聪子考虑该如何解舞的时候,清美已经代为回答了。 “血管内凝血,简单说来就是血液的异常凝固。” “我们家的护士可真是博学多闻。”敏夫笑笑。“干康最后死于尿毒症。不过除了肾脏之外,肺脏和肝脏也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刚开始出现呼吸急促的症状,最后并发肺炎。连带的使得肝功能也出现衰竭的情况。表面上肾衰竭是致死的原因,其实依照肺部受感染程度来判断,说他死于肺脏衰竭也一点都不为过。” “多重器官衰竭,也就是mof。现在是不是叫做mods?” 安代点点头。同意清美的说法。 “反正患者全身上下几乎都出问题就是了。刚开始的最初症状是贫血,然后演变为mof,关键就在于从初期症状出现到演变成mof,患者大概能够存活几天。” 安代说完之后,抬头看着敏夫。 “顶多三天吧?” 安代仰头看着天花板。 “也就是说三天之内不冶疗的话,患者就会一命呜呼了。可是我们既没有研究病情的时间,也无法找出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下子可麻烦了。” “感染途径呢?” 面对清美的质疑,敏夫还是只能摇摇头。 “目前还不清楚。静信已经着手调查患者与患者之间的关连性,不过还是有几个患者找不出交集。” “清水家患病的只有小惠,丸安木料厂也只有义一,看来应该不是直接传染。再说长年卧病在床的义一都是由家人负责照料的,若真是直接感染,照顾他的家人照理说也无法幸免于难。” “别忘了我们也有被传染的可能。”安代打趣。“若是直接感染的话,我们到府看护的时候早就被传染了,所以应该不是直接感染才对,飞沫传染也不太可能。血液感染倒是有几分可能性,我们在看护的时候都会戴手套,患者身边的家人可不会这么小心。” “照你这么说,丸安木料厂应该会出现更多患者才对,所以我觉得血液感染的可能性也很低。” “难道是病媒动物?那可就麻烦了。” “若是透过病媒传染的话,患者应该会集中在某一个区域才对。可是现在外场村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人发病,所以我认为应该是发病率的问题,说不定其实大家都受到感染,不过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发病。有些家中只有一人感染,有些家族却一连出现三名患者。说不定这也跟每个人的体质有关。” “也有道理。” “一人感染的家族跟多人感染的家族……”敏夫喃喃自语。“也罢。我们在这里继续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多收集一些病例才是当务之急。” “说的也是。” “目前先将焦点销定在病媒动物上面,这是可能性最高的原因。不过从最近的病例看来。似乎比较少见到家族内感染的个案,后藤田家和安森工业应该算是特例。或许这种疾病的发病率真的不高,不过我们还是不能大意,多洗手和戴手套绝对是预防感染的不二法门。” “还有医疗废弃物的处理也要特别注意。” 清美的补充获得敏夫的赞同。 “我明白大家现在都感到十分不安,不过只要小心谨慎,一定可以收到事先预防的效果。为了自身安全,也为了不让医院成为最大的感染源,请大家一定要落实安全措施。” 敏夫的提醒获得满场的认同。 “这件事请大家暂时不要说出去,毕竟在一切都尚未确定的情况下,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对任何人都没好处。我和石田先生会采取必要的措施,请大家务必保密。” 这个要求也获得大家的同意。 注:1mods——多重器官功能障碍 2dic——血管内凝血只 3mof——多重器官衰竭 4bun——血中尿素氮 5cr——肌酐酸 2 安森淳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干康的丧礼已经开始了,一脸憔悴的德次郎和节子跪坐在祭坛前面,向前来吊唁的宾客答礼。紧握的双手仿佛在诉说着失去儿孙的二老往后只能互相扶持的悲哀。看在大家的眼中着实令人鼻酸。 淳子的丈夫和也痛失感情甚笃的亲人,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凄然。不。应该说是愕然才对。淳子本身也对这场悲剧感到十分难过,内心却与丈夫一样感到有些愕然。这已经是安森工业在近半个月来所举行的第三场丧事,奈绪死了,紧接着小进也死了,如今连干康也成为不归人。淳子在奈绪的丧礼上哭得跟泪人似的,今天的她脸上却写满了疑惑与不解。 公公一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他远远的望着垂头丧气的德次郎和节子,一脸疑惑的摇摇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婆婆厚子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连死了三个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才好。” “就是说啊,其中实在透着古怪。” “怎么说?”听到厚子反问之后,一成的脸色更加阴郁。 “你不觉得这阵子死了太多人吗?奈绪死了、小进死了、干康死了、老爸死了、连山入的那三人也死了,搞不好村子里正在流行什么疾病呢。” 一成刻意压低噪们,似乎不希望让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这种态度反而让淳子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一旁的厚子连忙叫丈夫不要再说了,她的语气比一成更加低沉。 “这种事情不要挂在嘴上。” “之前副住持不是跑到家里问东问西的,话题总是绕着死去的老爸打转吗?还问这阵子有没有人来探望老爸呢。我猜副住持一定是察觉到不对劲了。” “不要再说了,我们家又不是没人过世。” “这点我也知道,所以才觉得特别奇怪啊。包括老爸在内的话,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安森家的墓地一下子多出四座全新的坟墓。” “爸爸的死跟你所说的怪病无关啦。若真的会传染给别人,我们这些照顾他的人早就被传染了。淳子,你说是吧?” 淳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内心却充满了疑问。 “他们的死真的跟老爸无关?” “爸爸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怎么会有关系呢?就怕其他人不这么想,一听到传染病就跟爸爸批上关系,所以我才要你别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可是……"一成似乎想要反驳,却慑于厚子严厉的眼神不敢作声。 淳子看看祭坛,又看看祭坛旁边的德次郎夫妇。厚子说的没错,义一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罹患的疾病也不具有传染性。然而除了传染病之外,似乎也找不出其他足以解释村子里为什么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幸的原因。 淳子突然想起盂兰盆节的某个夜晚与死去的奈绪在木材堆积场闲话家常的画面。不,应该是想起桐敷正志郎带给她的不愉快。当时淳子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一件无法挽回的大错。那种不安的感觉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淳子隐约感到整个村子正堕入黑暗的深渊,永远无法回头。 吃午饭的时候,小薰无意识的看着餐厅墙上的日历,才发现今天是九月十一日。九月十一日,星期日。十一这个数字有两个一。小薰还记得小惠是在十一日那天失踪的,八月十一日,距今正好整整一个月。 小薰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揪在一起,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还陪伴她一起度过漫长的暑假。直到九月份学校开学之后,小薰才好不容易逐渐遗忘这种感觉,如今却在一点小事的刺激之下重新想起。 喉头仿佛梗着一块难以下咽的物体,逼得小薰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筷子。每次一想起小惠,吃饭、上学、甚至是到厨房帮忙这些日常生活的种种行为就会让小薰感到无比的罪恶,就像在应该保持严肃的升旗典礼上面放声大笑一样。小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除了自责之外,还带着一丝愧疚。 看到小薰放下筷子,母亲佐知子立刻拉下了脸。 “小薰,多吃一点。” 慑于母亲严厉的目光。小薰只好乖乖的点点头,可是喉头却好像便着一块骨头似的。让小薰难以下咽。这种莫名的罪恶感一直跟着小薰,即使在看电视的时候,小薰也会反问自己这么做是否对得起死去的小惠。在学校上课或是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小薰也无法逃脱小惠的阴影。每当发现跟同学聊天让自己打从心底感到快乐的时候,小薰就会觉得将死去的小惠抛到脑后的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冷血动物。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口扒饭的小昭朝着小薰瞥了两眼,要姊姊打起精神。 “嗯……” 佐知子叹了口气。 “小昭说的没错。我知道小惠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可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小薰点点头,却无法忘记小惠就是在十一日失踪的。十二日未明。村民在山区找到小惠。十三日,小薰前往探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惠。十四日。万万想不到小惠的病情竟然急转直下的小薰,在炎炎夏日之下渡过悠闲的一天。十五日,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小惠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沮丧,你应该早点振作起来才对。” 小薰低头不语。一直对小惠念念不忘的话,就会害得她无法早日投胎转世。这些话佐知子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小惠已经死了,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以安慰她的在天之灵。 然而小薰却对母亲的说法感到怀疑,她不确定小惠是否真的希望自己为了她好好的活下去。小薰认为这种说法相当的自我中心,她觉得与其祝福小薰找到真正的幸福,小惠更希望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果没有半个朋友为自己的死感到悲伤,小惠不是会感到更加的难过吗?小薰觉得佐知子好像要她将自己的心情“打包”,可是这种行为无疑是对小惠的一种背叛。佐知子愈是要求小薰振作起来,小薰就愈是无法忘记小惠,更遑论将自己对小惠的思念“打包”起来。 握紧双手抬起头来,小薰发现餐桌对面的父亲正看着自己,脸上写满了对女儿的关怀与担心。勉强挤出微笑的小薰重新拾起筷子,她不是没有食欲,只是抗拒用餐。小薰觉得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包”。 “对了。”拼命扒饭的小昭突然冒出一句话。“昨天下外场好像又有人死了。我看到有户人家的门口挂着白灯笼。” 佐知子皱起眉头。 “怎么又来了?” 小昭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父亲看到小昭的模样之后立刻别过头去,脸上的神情十分苦涩。 “我看这件事不太对劲。先是小惠,然后是木料厂的康幸大哥,之前还有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这阵子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啊?”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佐知子的语气十分平静。“这档子事本来就是会接二连三的发生。不过也差不多该告个段落了,再继续下去的话,任谁都会受不了。” “是这样吗?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大灾难即将降临似的。” “不要胡说八道。”佐知干大声斥责。“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年纪都大了,康幸和小惠也是病死的。又不是遭到别人杀害,什么大灾难不大灾难的!” 看到小昭有些忿忿不平的神情。田中不由得将口中的食物一咽而下。他知道小昭说的人就是中野渡。住在下外场的中野死了。死亡证明昨天送到办事处,田中亲自拷贝一份交给石田。今年入夏以来,田中已经交给石田十九份死亡证明书了,而且多半集中在这半个月的时间,任谁都看得出来情况有逐渐失控的趋势。 事实上办事处的其他同事已经察觉异状,他们甚至怀疑这阵子山崎医院的敏夫与石田来往频繁,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要不是顾忌处长的眼光,早就明目张胆的大声谈论了。办事处的处长不是外场人,也不住在外场,几年前在公所的指派之下前来担任处长。办事处里的人知道石田瞒着处长与敏夫接触,因此大家都不在处长的面前讨论这件事。外场有外场的规矩和做法。处长充其量也只是个外地人,根本无法在三巨头所架构的行政系统之下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处长也有处长的面子与立场,这件事一旦让处长知道,势必会使原本就不单纯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事实上外场至今依然保留以往的传统,虽然早已与沟边町合并,居民依然以外场村民自居,相当排斥来自沟边町的干涉。町行政单位也了解这种情况,对外场这块土地向来保持放任的态度。以前办事处的人都有一种默契,无论大事小亭都不知会处长。也不知会町行政单位。放到烂了也没人理会。后来还是兼正出来担任外场与沟边町的沟通桥梁,办事处的行政效率才逐渐步上轨道。 十九张的死亡证明压得田中喘不过气,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点。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妻子轻忽事情的严重性,更加深了田中的危机意识。小昭的看法是正确的,外场的确出了状况,无法说出真相的田中感到既焦虑又恐惧。 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田中刚好与小薰四目相对。小薰心虚的低下头,心不甘情不愿的动起筷子,或许她以为父亲的叹息是在责备她的不听话与不懂事。 田中觉得小薰不必勉强自己,他知道小惠的死对女儿来说是一大打击。悲伤的情绪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不是人为的努力所能左右的,即使周遭的人都劝说小薰不要难过,女儿也无法隐藏内心的哀伤。田中觉得住知子打起精神 的命令对小薰非但无益,反而还是种伤害。不过他也觉得饭还是多吃点好,照这种情况看来,事先储备一点体力绝对是有益无害的,然而他还是没有将这个想法说出口。 元子一如往常的走出家门。着着远方的送葬队伍。全新的棺木安安稳稳的放在轿子上,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逐渐消失在山的那一头。 眼前的景象让元子不由得紧握自己的大拇指,深怕被别人看见。元子的双亲早已逝世多年,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做,然而每次只要看到灵车或是送葬队伍。就不由得想把自己的大拇指藏起来。或许对元子而言,这根被藏起来的大拇指代表了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公婆也说不定。 穿过国道之后。元子强忍着一如往常的不安,朝着千草休息站一路走去。打开店门之后。赫然发现店里坐着几个穿着丧服的客人,看来没参加葬礼的唁客全都跑到这来了。元子手按胸口,心想加奈美看到他们进来的时候一定没有洒盐,她仿佛可以感觉到小小的休息站已经被他们从丧礼带来的“东西”所盘据。 吧台之后的加奈美发出清脆的笑声,朝着元子招招手,仿佛是在安抚元子不安的情绪。元子点点头走进吧台,就在她打算开始工作的时候,目光突然被流理台上一样东西所吸引。保鲜膜上面盛着一撮盐巴,就放在流理台上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元子想不到加奈美居然也会做这种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回过头来。加奈美努努下巴指着那群唁客,无奈的耸耸肩膀。 “求个心安嘛。” “嗯。”元子报以微笑。 “村子里接二连三的传出不幸。再铁齿的人也会觉得毛毛的。” 经加奈美这么一说,元子才想起加奈美的母亲有个好朋友也是在最近过世的。山入传出不幸,有个熟客的女儿也走了。元子还记得丈夫是那个熟客的同事。当时还特别前往吊唁。今年的夏天实在热得不像话,然而村子里一连传出这么多不幸,着实令人很难不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思考。 “……应该就快告一个段落了。”元子小声说道。“这阵子早晚都感到一丝凉意。夏天就快结束了。” “希望如此。”加奈美笑着回答。 闲着没事干的老人家今天依然聚集在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听到大冢弥荣子提供的情报之后,广泽武子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 “想不到死的居然是小的……老的酷爱杯中物,在鬼门关前面徘徊了好几次呢。” “就是说啊。听到中野家办丧事,我还以为是老的喝酒喝死了呢。” 武子点点头。 “老的肝脏早就坏光光,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了说……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可真是贴切。” 这可玩笑话逗得在场的老人家呵呵大笑,完全没注意到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多津。就在多津心里对这些老人家以取笑他人的不幸为乐的行为感到不以为然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从眼前通过。黑色轿车相当高级,应该不是中野家的。前不久才有一辆打算前往佛寺的高级进口车向多津问路。听说安森工业的丧礼在佛寺举行,那辆车大概是要前去唁的吧。 这时伊藤郁美的身影在刺眼的阳光之下出现。郁美看着从文具店门口开过去的黑色轿车,顿时皱起双眉。 “又有人死啦?” “好像是中野家在办丧事。” 武子立刻将刚刚获得的情报全盘托出。 “中野家?” 大冢弥荣子点点头。 “就是下外场最边边的那户人家,死的是儿子,正值壮年呢。”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露出一抹诡异的浅笑。 “今年的丧事可真多啊,我早就说过今年铁定没好事了。” “你哪一年没这么说过?” 佐藤笈太郎咧嘴大笑,泛黄的牙齿堆满齿垢。即使再怎么令人反胄,至今依然健在的门牙照样是笈太郎的骄傲。 “不要胡说八道,我哪有每年都这么说?今年特别不一样,没看到村子里三天两头就在办丧事吗?” “大家年纪都大了,难免啦。”武子的俏皮话逗得弥荣子忍俊不住,郁美冷冷的瞪了她们一眼。 “亏你们还笑得出来,死的可不全都是老年人。弥荣子家里死了一个年轻人,最近才办完丧事的不是?” “不是我们家,是木料厂那里啦。我们跟大冢木料厂有亲戚关系,当时也有前往唁。不过这层亲戚关系有跟没有也一样啦。” 弥荣子挥挥手。意会过来的武子和笈太郎跟着点点头。 “他们自己加入新兴宗教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把我们拉进去,还说什么跟佛寺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结果自己的孙子死第一个,可真是一大讽刺。” 笈太郎频频点头。 “这一定是亵渎佛寺的惩罚,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下场了。” “可不是吗?”弥荣子露出微笑。 郁美哼了一声。 “要信就要信彻底一点,否则不如不要信。老实说我可不觉得信奉佛教有什么好处,不过木料厂信的宗教也不怎么样就是了。”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武子连忙制止郁美。若放任她继续说下去。天晓得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不过最近死了不少人也是事实,再这样下去的话,我看迟早有一天会轮到自己。” “你放心啦,阎罗王哪敢收你这号人物啊?” “希望如此。”武子笑得很开心,一旁的郁美却抬头凝视着虚空。 “自从兼正搬来之后,村子里就没发生过好事。” 多津不由得睁开眼睛。 “又在胡说八道了。山入事件发生的时候,兼正可还没搬来呢。” “当时房子已经建好了吧?那个地方的风水不好,不能大兴土木的。 “再说那三人的死纯粹是村迫家的问题,可是跟山入一点关系也没有。义五郎不过是无辜受到牵连罢了。过了没多久兼正搬来,村子里的丧事也跟着多了起来,下外场不就有个高中女生莫名其妙的死了吗?” “嗯。清水德郎的孙女。” “紧接着又死了很多人,村子里好像随时都在办丧事似的,救护车来来去去的忙得不得了。兼正啊兼正,一定是那些人把灾厄带进村子里的。” 多津摇头叹息,心想郁美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丧事太多也是事实。情报头子的称号不是白叫的,多津所知的不幸非但比郁美多出许多,聚集在门口的那些老人家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多津的内心感到沉重无比。今年夏天怪事特别多——不。应该说最近的外场变得很奇怪。多津的直觉告诉自己,外场真的变了。 夏野告诉父母要去武藤家之后,就飞也似的跑出家门。学校出的数学习题有个地方一直搞不懂。武藤兄妹——包括阿彻的妹妹小葵——虽然不是顶灵光的家庭教师,小保却有收集参考书的习惯,说不定还找得到一年级的数学讲义。两人虽然就读不同的高中,使用的数学教科书倒是同样的版本。 九月天的秋老虎持续发威,无情的艳阳晒得夏野几乎睁不开眼睛。抬起头来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肃穆的钟声从不远处传来,停下脚步的夏野刚好看到一其覆盖着白布的棺木从路旁的人家被抬了出来。 又来了,夏野心想。他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只觉得这阵子好像有不少人家都在办丧事。山入、小惠,夏野依稀记得之后还碰到两场丧事,父亲和母亲还跟着治丧互助会的成员前去帮忙。算来这已经是第五户人家了。一个月之内碰到五户人家在办丧事。这种情况实 在有点不太寻常。 夏野已经忘了去年是否也是如此。不过他还记得去年刚搬来外场的时候。并未见到村民在办丧事,今年八月之前也没听说过有人过世的消息:可是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却接二连三的传出不幸。一个月之内有五户人家办丧事。平均每个星期办一次以上,这个数字颇令人触目惊心。 摇头叹息的夏野来到武藤家。直接走进小保的房间之后,夏野告诉小保途中看到有人在办丧事,不过小保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这阵子村子里好像经常在办丧事。” 小保对夏野说的话随便敷衍几句,继续在纸箱里面东翻西找。 “没什么好奇怪的啦,有生就有死嘛。啊,找到了!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不喜欢丢东西,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才是。” 小保将数学讲义递给夏野,却换来对方的摇头叹息。 “如果你肯教我的话,我会更感激你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依赖他人呢?”小保笑道。“既然以后打算念大学,劝你还是早点上个补习班吧。” “这种乡下地方的补习班有啥屁用?我还宁愿报名函授课程呢。” “真是够了。”小保故意板起脸孔。“瞧不起乡下地方也就算了,如果报名函授课程也能考上大学,那我的名字倒过来写也没关系。” “别忘了我可是刚毅坚忍的新时代青年。” “啧,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小保笑得很开心。夏野也笑着翻开笔记本。 夏野并不是个喜欢念书的人,不过念书却是让他得以离开外场的唯一方法。一心一意想离开外场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才能完成心愿,而这也是在背后支撑着地想把功课弄好的原动力。 (还要再等上两年……) 夏野很想安慰自己只剩两年而已。然而自从小惠死了之后,“还要再等上两年”的念头就一直充斥在他的心中。永远被外场囚禁的小惠成为心头的恶梦,再也沉不住气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否则就会像被蜘蛛网缠住的昆虫一样动单不得。 其实最近夏野渐渐产生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念头,他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一心一意的想要离开外场。已经融入当地生活的他过得十分悠游自在。若不是依然无法放弃对大城市的向往,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非常幸福了;然而这却是夏野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这让他想起蜘蛛网上被吸干的躯壳。安稳的生活只会让自己更加空虚罢了。 用力甩头打算抛开这些思绪的夏野将注意力集中在解题上面。完全忘了时间的流逝。等到他终于结束今天的习题,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连晚餐都是在武藤家解决的。跟小保的父母致谢之后,夏野离开武藤家,香烟断货的阿彻也跟了出来。 “凉凉的夜风吹在身上,还真是有秋天的感觉。” 阿彻抬头望着眼前的西山。阵阵虫鸣四起,从漆黑的山头一吹而下的凉风令人感到畅快无比。 “天晓得。搞不好秋分的时候又会回暖了也说不定。不过今年夏天热成那样,冬天应该会早点来才对。” “有这种说法?” “没有,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 “我就知道。”当场被夏野抢白的阿彻开怀大笑。不一会儿就噤不做。 “干吗?” 阿彻指向前端。从西山通往外场中心地带的村道缓缓下降,一辆卡车就停在道路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车斗的小门开启,里面装满了行李。 “这么晚了居然有人搬家。” 阿彻的语气十分讶异。夏野也跟着点点头。晚上搬家可是件苦差事。车斗的侧面印着松树的图案,不过四周的光线太过昏暗,加上两人离卡车还有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上面印了什么字样。只能勉强辨识出“高砂”二字。看来是高砂运输的车子。 “趁夜逃走不成?” 阿彻露出微笑,夏野只是耸耸肩膀没说什么。这时看着作业员忙进忙出的阿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听说三安的媳妇失踪了。” “什么?” “安森家的分家,住在中外场的样子,大家都习惯称他们三安。他们家的媳妇突然消失,听说前一天晚上还看到人,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却不见了。” “离家出走吗?” “或许吧。听说媳妇还很年轻,跟公婆处得不是很好,达跟自己的老公都是三天两头吵个没完。大家都说早就料到她会离家出走了。” “这也有婆媳问题啊?” 阿彻露出苦笑。 “怎么,瞧不起乡下地方吗?都市人会碰到的家庭问题,可不代表我们乡下人就不会碰到。”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阿彻以手肘在语带捉狎的夏野背上顶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往前快步走去。连忙跟上的夏野忍不住回头看了卡车一眼。大刺刺的找了部卡车来搬家,这怎么能叫做趁夜逃走呢?不过这么晚了才在搬家,的确有点不太自然。 这时夏野突然想起前阵子似乎才听过“趁夜搬家”的话题。没错,兼正的新居民也是趁着三更半夜搬进来的,而且——夏野不由得歪着脑袋陷入长思。听说村子里有人跟兼正的新居民打过照面。不过夏野至今尚未见过他们。看来阿彻猜的没错,如果夏野两年后真的顺利的离开外场,说不定根本就不会与他们产生交集。 “怎么啦?”阿彻回头问道。 “没什么。”夏野咕哝了两声,急忙从后追上。这时阿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羡慕吗?” 夏野皱起眉头。 “一点也不会。” 星期一早上,大川富雄从话筒的另一端听到松村的声音之后,立刻破口大骂。 “阿松。你以为现在几点啦?” “对不起。”松村本来就是个唯唯诺诺的人,现在从话筒传来的声音更是细若蚊鸣。 “店里积了一堆贷等着你送,原本以为你中午之前就会出现,等到现在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你在这里做那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星期一是最忙的时候。居然还给我搞出这种飞机。我付你薪水是要你来干活的。可不是请你来当大老爷,既然有时间打电话,现在就立刻给我滚过来!” “老板……可是……” 松村说话有吞吞吐吐的毛病,一急就会打结,大川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松村安造比大川还要年长十岁。不过说到气度以及胸襟,倒是跟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不分轩轾。不同的是松村压根儿就是个胆小鬼,做起事情来总是异畏缩缩的想东想西。也没有笃志那种稍遇不顺就将不满表现在外的勇气。除此之外,无论是他的办事能力也好,抑或是应对能力也罢,都跟笃志一样差点没把大川气得高血压发作。 “不要说那么多藉口,你人先来了再说。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边聊天。” 松村似乎想说些什么,大川却懒得听他说下去。店门口停着一辆载着一箱箱啤酒的卡车,只见大川朝着穿着作业服正在卸货的年轻人大声咆哮。 “你把车子停在那里干嘛?不要在店门口卸货!” 配送人员的年纪跟笃志相差不多,大川以前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他露出不满的神情看着大川,就像不成材的笃志以凶恶的眼神瞪着父亲一样。 “仓库在后面,要卸货也要在旁边才对。你把东西堆在店门口。叫我怎么做生意啊?以前那个小伙子跑哪去了?” 年轻人没有作声。默默的将卸下的啤酒堆上推车。脸上依然挂着忿恨不平的神情。 “老……老板……其实……” 看着卡车慢慢退后,大川才 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拿着话筒,电话另一头的松村依然还在线上。 “我去你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一直吞吞吐吐的!” “我……我女儿她……” 这时大川终于察觉松村的语气带着哭音。 “康代怎么啦?” 松村的女儿康代今年大概二十五、六岁左右,是个精明能干手脚俐落的女孩子,跟懦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她……她走了。” “走了?你是说康代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看她不太对劲,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是……” 正在打收银机的和子转头看着大川,脸上难掩惊讶的神情。看到妻子询问的视线,大川静静的点点头。 “……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电话另一头的松村泣不成声。 “我去你的!当然要坚强一点啊,否则还能怎么办?你在哪里?医院吗?哪里的医院?算了算了,我马上过去一趟。治丧主委那里连络过了吗?” 松村的回答十分含糊,大川听不出来治丧主委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于是他再度强调自己会马上赶过去之后,就挂上了电话。看到丈夫挂上电话,和子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口。 “谁死啦?该不会是松村家的康代吧?” “就是康代死了。” “啊……”和子瞪大了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在一旁整理货架的笃志听到父母的谈话之后。立刻蹦出一可“太可惜了”,大川马上瞪了儿子一眼。 “阿松的个性那么懦弱,我得赶紧去帮帮他才行。”话才刚说完,配送人员就拿着送货单走了进来,看来货已经全部卸完了。大川随便在送货单上签个名。将第一联撕了下来。“我看还是跟上外场的治丧主委连络一下好了,阿松地老婆跟他一样靠不住。” “说的也是……我也过去一趟好了。” “你就去吧,反正遗体还在医院,也没什么好急的。离开之前记得跟客户通个电话。就说员工家里发生不幸,货可能要迟些时候才能送到。赶着要货的客户就叫笃志去送,其他的就延个几天吧。” 和子点点头。丈夫虽然脾气暴躁性子又急,却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热血汉子,平时说话是唠叨了点。亲朋好友一旦碰到了什么困难。他绝对是二话不说帮忙到底。和子知道这种事情交给丈夫准没错。 大川跑到后面翻阅电话簿。打算连络上外场的治丧主委;留在柜台的和子则将客户的订货单整理成一叠,从抽屉里将记有客户电话的帐簿翻了出来。这时婆婆浪江从位于后方的住家走了出来,大川似乎已经将事情告诉她了。 “听说康代死啦?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 “就是说啊,前阵子才……”话说到一半。和子突然停下手边的工作。她原本想说清水园艺才刚举行过葬礼,突然闪过的念头却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妈。有人半睁着眼睛睡觉的吗?” “应该有吧?我听过有人睡觉的时候眼睛不会闭起来。” “嗯……”和子沉吟半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浪江的疑问让和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昨天我到邮局办事。之前就听说大泽先生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我就跟大泽太太提起这件事,结果她却说大泽先生的身体好得很,没什么问题。当时起居室的拉门是打开的,我看到大泽先生躺在里面睡觉。” 面向窗边的寝室比起居室来得明兖,大泽就面向起居室趴在榻榻米上面。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双眼半开半闭,趴在榻榻米上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整张脸呈现土黄色,好像上了一层腊似的。 “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难道……”浪江皱起双眉。“应该还不至于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的脸色真的就像死人一样。当时我不好问说大泽先生是不是死了,所以就问说大泽先生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结果大泽太大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睡得比较多而已。” “既然大泽太太这么说,应该就不是才对。” “嗯。”和子点点头。看着大川匆匆忙忙的走出店门之后,和子请浪江帮忙顾店,自己也开始准备出门了。叫笃志看家固然有点不太放心。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种时候叫女儿或是小儿子留下来看家其实比较妥当,偏偏他们都在学校上课。 快步走出店门的和子朝着上外场前进,途中刚好经过邮局的门口。和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二楼的窗户。邮局的二楼是大泽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那明明就是死人的脸孔。) 鲜明的印象刻划在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和子打算进入邮局。却发现铁门是拉下的。营业时间却拉下铁门,而且上面还看不到任何启事,这种不寻常的现象让和子感到有些不安。和子看看四周。刚好与在邮局对面开设服饰店的后藤田久美四目交投。就在她打算走向前去的时候,久美反而先从店里跑了出来。 “邮局怎么没开门啊?” 看到和子手指着邮局,久美不由得露出苦笑,布满皱纹的老脸净是困惑的神情, “大泽家已经搬走了。” “什么?”和子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昨天我才跟大泽太太见面的。” “昨天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大概是两点左右吧?邮局门前停了一辆大卡车,引擎声音吵得我难以人睡,爬起来一看,就发现好几个搬家公司的人在那边搬进搬出的。” “可是大泽先生的身体不是不太好吗?” 久美用力的点点头。 “是搬家公司的人把他抬上车的,身上还里着一件毛毯呢。当时我连忙跑出来问大泽太太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只是冷冷的告诉我他们要搬家,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坐上卡车走了。” “真是奇怪……” “他们要搬家好像也没通知长田先生,今天一大早长田先生一如往常的来上班,听说他们连夜搬走了之后,也是惊讶得不得了。大泽先生个性十分稳重,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和子也点点头,脑中突然浮现大泽双眼半开半闭的的睡脸。那张有如死人一般的脸孔顿时让和子感到一阵反胄,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星期二黄昏,此起彼落的带锯声依然充斥着即将打烊的大冢木料厂,眼前的景象让静信感慨万千。带状的锯子架设在厂房的屋顶上,下面放着一只盛接木屑的大型凹槽,静信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跑进丸安木料厂,在凹槽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对小孩子而言,盛满木屑的大型凹槽无疑是比沙坑更有魅力的游戏场所,有时还会在凹槽底部发现独角仙或是锹形虫的幼虫以及虫蛹。 身上沾满木屑当然会遭到母亲的责骂,木屑跑进衣服里面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然而跟游戏的过程所带来的满足感相比,这些不快根本就不算什么。 木料厂的一景一物勾起遗忘许久的儿时回忆。静信完全没注意到大冢隆之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 “这不是副住持吗?真是稀客。”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将静信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看到穿着作业服的隆之站在身边,静信连忙低头回礼。 “好久不见了。” 抬起头的静信刚好与正在指挥工人的大冢吉五郎四目交投。吉五郎立刻转过头去,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大冢木料厂以前与丸安木料厂并列为外场村的两大木工厂。村子里虽然还有其他几间木料厂,都不比这两家来得有规模。大冢木 料厂原本也是佛寺的信众之一。以往还担任过好几届的信众总代表,然而自从静信大学毕业、结束总本山的修行回到佛寺帮忙之后,大冢家就脱离信众的行列了。吉五郎死去的妻子改信新兴宗教,没过多久吉五郎本人也跟着人教,这就是大冢家脱离信众行列的原因。静信的父亲信明当时为了说服吉五郎夫妇重拾信仰,听说三天两头就往大冢家跑,或许是这份执着惹恼了吉五郎。使得他对佛寺的人十分反感。 不过隆之倒不像父亲吉五郎对佛寺这么有成见,或许是因为他不清楚当年的恩恩怨怨,也或许是因为他不觉得这种心结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在村子里偶然巧遇,也不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嗯,真的好久不见了。” 隆之微笑以对。 “在百忙之中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有什么要事吗?” “听说府上的康幸不幸过世,今天特地前来吊唁。” “唔…”隆之顿时收起笑容,仿佛被说中了心中之痛。 “谢谢副住持的关心。” 隆之将工作手套脱下。塞进作业服的口袋中,一边拭汗一边指着办公室的方向。 “站着不好说话。到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还有工作要忙,就不用招呼我了。我只是想在康幸的灵前上个香而已。” “不必客气。反正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露出微笑的隆之转头跟身旁的年轻人交代事情之后,就先一步走向办公室。大冢木料厂的办公室位于厂房的旁边,隆之的妻子浩子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帐目,看到丈夫带着静信走进来之后,她连忙站起身来向静信打招呼。 “副住持,好久不见了。” “副住持今天是来为康幸上香的。” 听到隆之的说明之后,浩子连忙向静信致谢,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尴尬。 “对不起,事先没通知一声就跑了过来,希望没造成你们的困扰。” “哪里哪里。副住持特地跑这一趟。我们感谢都还来不及呢。” 面带笑容的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静信看了十分不忍,也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苛责。 “来来来。先用杯茶再说吧。” 隆之说完之后,立刻从办公室一角的开饮机倒了一杯冷麦茶,拖了张椅子请静信坐下。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 “可不是吗?”隆之苦笑以对。 “平常看那小子活蹦乱跳的,想不到居然比我先走一步。” “嗯……”静信沉吟片刻。从隆之和浩子的说法来看。康幸似乎是突然病倒的,他们原本以为康幸只是普通感冒而已,想不到居然会演变成这种局面。红了眼眶的隆之表示那天半夜突然听见呻吟声。起身一看才发现康幸全身痉挛。 “当时我们立刻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国立医院,医生说他的腹腔里面全都是血。虽然立刻动手术急救,却还是无法挽回他的生命。听说如果早一点送去的话,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原来如此。” “医生说康幸的肝脏报销了,可是他的黄疸不是很明显,所以我们也没注意到。不过康幸平常又没有酗酒的习惯,我们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他的肝脏会报销,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亲人的骤逝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现在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日子总是要过的。”隆之笑得有些苦涩。 “那小子刚死的时候。夫妇两几乎整天都在吵架。我责怪身为母亲的浩子没尽到照顾儿子的责任,浩子也不甘示弱的说那小子整天都跟我在一起工作,为什么我没发现儿子的异状。老爸甚至责怪我们的信仰不够虔诚,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附近的邻居还说这是我们加入新兴宗教的天谴呢。” “太不厚道了。”静信皱起眉头。“康幸的死跟信仰有什么关系?” “听到副住持这么说,总算是替我出了口怨气。”隆之自我解嘲。“村子里的人还是不能接受我们改变信仰的行为。佛寺和村民就像站在同一阵线似的,总是刻意排挤我们,不把我们当成村子里的一份子。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佛寺的意思,请副住持千万不要误会。” 面带微笑的浩子试图化解尴尬。 “前阵子原本担任区长的公公才被解除职务,其实这也是公所体恤公公年纪大了,所以才让他退下来享享清福,可是公公却对公所的做法大为不满。动不动就把脾气发在我们身上,搞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原来如此。” “当时家里的人几乎天天在吵架。”隆之苦笑不已。“其实我们对新兴宗教的虔诚也不输给别人。然而家里却还是发生这种事,当时还真有股干脆改信佛教算了的冲动呢。” “那可不行。”静信从旁插口。“这种想法非常要不得。信仰是发自内心的,不能以世俗的观点来衡量。信仰自由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如果一点挫折就对信仰失去信心。将会无法获得真正的解脱。” 看到隆之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之后,猛然清醒过来的静信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对不起,我太多话了。” “哪里哪里。”隆之露出微笑。“听到副住持这么说,还真是令人宽心不少。” 面带微笑的隆之转头看着浩子,只见浩子也微笑点头。 “嗯。的确如此。” 从隆之和浩子的反应来看。不难察觉他们之前遭受了多少非议。佛寺无疑的是村民的信仰中心,整个村子建构在强大的团结力与排他主义之上。更何况大冢木料厂担任过好几届的信众总代表,等于是佛寺不可或缺的强大支柱。如今这根支柱突然做出背叛佛寺的行为,也难怪村民会将他们视为仇寇。 “……刚开始全家人真的每天都在吵架,再加上继承人死了,当时真的有把工厂收起来一走了之的念头。后来住在大都市的老二表示想继承。大家才顿时意识到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嗯。的确如此。” 话才刚说完,静信突然想起平日温文儒雅的父亲有时会在他的面前露出嫌恶的神情。父亲是个十分内敛的人,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情感。然而只要一提到大冢木料厂,就会很明显的露出不快的神情。静信知道父亲并没有谴责大冢家的意思,然而周围的人却知道住持对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静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气,有时甚至会对莫名其妙发脾气的父亲感到有些失望,他实在不懂父亲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当年的往事,静信明白若不是父亲信明每每露出那种嫌恶的神情,信众家也不会为了迎合住持的意思排挤隆之一家人了。每思及此,静信就对隆之感到十分抱歉。 “现在全家人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下来了。康幸的死固然不幸,不过我相信只要一家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走出阴晦。然而不可讳言的,心里面还是会难过就是了。” “的确如此。” “说也奇怪。”隆之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最近总是有种寂寥的感觉,好像身边的人随时会离我而去似的。大概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吧?” 静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爸的年纪也大了,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而且听说盂兰盆节前后,村子里才死了一个年轻女孩呢。” “你是说清水惠吗?” “对对对,就是清水家的女儿,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里也办过丧事的关系,这阵子走在村子里。才发现办丧事的人还真不少。其实仔细想想,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口,再加上今年暑假又特别炎热, 不少老人家都往生了呢。除此之外,工厂里也有些年轻人突然辞职不干。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也听说有好几个突然失踪的例子。” 隆之的有感而发听得静信不由得皱起双眉。 “说到这件事才想起来。”一旁的浩子插口。“还记得铃木吗?就是康幸以前的同班同学,听说他们全家突然搬走了呢。最近突然搬走的人还真不少。” 静信愣了一下。笑得颇为寂寥的浩子继续说道。 “看来大家愈来愈不喜欢外场了。” ——你将受到诅咒、远离此地。成为永被放逐的流浪儿。 村子就像那座山丘一样排除异物。 (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5 回到寺院的静信把稿纸摊在桌前,快速的将之前写好的稿子扫过一遍。宁静无声的夜晚,连翻动槁纸的声音都格外刺耳。 杀害亲弟弟的罪孽让哥哥遭到放逐,在寸草不生的荒野流浪徘徊。死去的弟弟化为尸鬼,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后。哥哥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化为尸鬼跟着自己,即使回溯生前的种种,也揣测不出弟弟真正的意图。然而他已经忘了弟弟化为尸鬼之前的模样、忘了杀害弟弟的那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于是静信将削得尖尖的铅笔前端搁在稿纸上。今天他决定不再揣测弟弟的想法。每当试图思索弟弟的意图。他就会被自身的浑沌所阻,无限的悔恨就在他眺望浑沌的时候浮上心头,阻断地的思路。 他弯下身子看着脚边充满罪孽的身影。然后转过头去眺望依然清晰可见的山丘。薄暮占据山丘与他之间的空间,除了恶灵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弟弟向来不会从背后追上来,总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他。 山丘上的云朵逐渐消散,灿烂的光芒肆无忌惮的倾泻而下。其中有几道白银般的强光坐镇山头,不分由说的射向流浪荒野的他。 尚未遭到放逐之前,他从别人口中知道山丘的东方是一大片荒芜的平原,然而站在荒野往山丘看去,却发现整个山丘被四面八方的荒野所包围。这块土地之所以被称为东方,或许只是因为整个城镇只有位于东方的一座城门。 被天神忽略的不毛之地。这里原本应该是罪人的放逐之地,却浮现出充满绿意的山丘。或许这个美丽而又安详的山丘,正是天神降落在这片荒野的奇迹。 现在的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不知道是山丘座落于这片荒野,抑或是荒野围绕在山丘的四周。位于半山腰的城墙是天神的秩序所能涵盖的1末端、抑或是神迹的界限?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丽。 静信停下手中的铅笔略事思考。被逐出山丘的他依然会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他没有致弟弟于死的动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害弟弟,却在天神的裁示之下遭到放逐,这样的他依然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 对他而言,这件事应该是突如其来的悲剧。无法接受的悲剧化为制裁、化为诅咒,在他身上留下无法抹灭的烙印。面对将自己放逐荒野的秩序、将自己屏除在外的山丘,他是否还能真心的赞美? (当然可以……) 即使山丘将他放逐,他依然对山丘保有一份孺慕。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丽。只要闭上双眼,他甚至可以详细的描述山丘的一草一木。 白色的绵羊散落在高低起伏、绿意盎然的小山坡上,在苍郁的树林所围绕出来的绿地悠闲的吃着嫩草。散落各地的人家被红色碎石所铺成的小径串在一起。最后通往智者所居住的城镇。屹立不摇的尖塔耸立在城镇的正中央。顶端就是天神的居所。只有天神指定的智者能够登上尖塔的顶端,面见天神的智者看不见任何形象,只会笼罩在温暖的光辉之中。天神的伟大意志就存在于光辉之内。 (他是伟大意志的信徒。) ——即使伟大的意志放逐了他? (对他而言,山丘无疑是永远的故乡。) 以散发光辉的尖塔为中心,往外画着一个又一个内高外低的同心圆,山丘的轮廓就这样呈现了出来。 环绕着尖塔的是智者所居住的神殿。环绕着神殿的则是石块砌成的城镇。城镇外围是一片森林,再往外走则会看到一大片的绿野。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 (厚实的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仿佛拒绝永远在荒野之中流浪徘徊的罪人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永远拒人于门外……) 静信叹了口气。将铅笔丢在桌上。他的思绪无法集中,大冢隆之和浩子的脸孔盘据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外场人非常团结,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了外场是个排他性非常浓厚的村子,非信众的人家往往会被视为异物,更何况原本是信众、后来却背叛佛寺的大冢家,更是被其他村民视为不可原谅的敌人。对于其他村民来说。大冢家不但质疑将大家紧密结合起来的信仰,甚至还去信奉其他的宗教,看在大家的眼里自然是义愤填膺无法自己。况且就群众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同仇敌忾的众人是很难不去排斥被视为公敌的人。 然而静信也十分不解为什么群众会有这种盲目的心态。信仰是人们的心灵寄托。更是替人心带来安宁与祥和的精神支柱,如今却成为群众用来排斥他人的藉口,不但没有人质疑这种做法的正当性,也没有人对众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这点让静信十分难以接受。 对自己人展现和蔼可亲的笑容。却以残忍冷酷的手段对待外人。村民的这种两面性让静信心寒不已。然而在这个村子里面,或许也只有自己对这种现象感到不以为然吧? 怅然的叹了口气,静信将桌上的稿纸收好。他很想继续写下去,无奈思绪却跟不上自己的写作欲,只好认输的将稿纸收进抽屉,拿出这几天四处打听所写下的笔记。然而现在的静信连翻开笔记的欲望也没有。呆立了半响,静信将笔记丢进抽屉站了起来。离开办公室之后,静信随手拿起玄关柜子上的手电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枞树林吹来的阵阵夜风带着一丝秋天的气息,此起彼落的虫鸣不同于盛夏时分的喧闹,显得有些寂寥。静信望了山脚下进入梦乡的村子一眼,直接穿过大殿。两旁的树林传出蠢蠢欲动的秋意,默默的走上小径的静信朝着废墟一路前进,心中想起那个在村子里找不到立足之地、被迫躲到这里隐居,却又遭到以佛寺为中心之古老秩序的敌视。在众人的胁迫下离开圣殿的他。 当年的教堂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仿佛在诉说着隐居者内心的无奈。进入教堂之后,静信只听到一只蟋蟀发出凄凉的虫鸣,一段时间之后嘎然而止,然后又像想起来了似的继续呜叫。 静信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点亮油灯了。打算到这里发呆的静信其实没有点灯的必要,之所以下意识的点亮油灯,或许是因为沙子上次出现在这里就是看到油灯的亮光使然。就在静信对自己的期待感到好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教堂的大门被打开的声响。 转过头去的静信看到沙子正走在中央的通道上,踏着轻盈的脚步慢慢的靠近。 “晚安。” 静信没有说话。 “我可是要事先声明,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跑到这来了,直到今天为止。这段时间我可是听话得很。一直乖乖的待在家里,所以你就别再训话了好吗?” 静信笑着点点头。 “出来之前我喷过防蚊液,也换上长袖的衣服。连丝袜 第五章 “老板,好久不见了。” 听到静信的声音,正在自家后院的农地工作的清水雅司马上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副住持。” “老板真是老当益壮。” 老人站了起来摘下帽子,露出黑白参杂的头发。雅司的脚边是一畦又一畦静信不认得的树苗。 清水园艺不但承揽庭园造景的业务,平时也做些批发树苗的生意,想要种些植物的村民都会直接向清水园艺批购。静信的母亲美和子也是清水园艺的忠实客户之一,时常来买些树苗回去种在庭院里。 “今天的天气可真热啊,副住持到这来有什么要事吗?” “前阵子听说府上的隆司先生不幸过世,今天特别前来唁。” 静信的这番话顿时让雅司表情黯淡了下来。 “不敢当不敢当,还劳烦副住持亲自跑一趟。”雅司将手中的花铲丢进身边的水桶,指了指住家的方向。“外头热。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 静信徼微颔首,跟在雅司的身后。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记得上次见到隆司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红光满面的呢。” “可不是吗?”踏上屋内走廊的雅司叹了口气。静信在他的招呼下走进起居室,跪坐在佛坛前。佛坛上摆着一张新的遗照以及牌位。隆司去世的时候才四十一岁,生前在沟边町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就在静信放下线香双手合十的时候,雅司端着两杯麦茶走了进来。 “家里只剩下麦茶而已。还请副住持多多包涵。媳妇今天出门办事,我这个老头子又不知道茶点收在哪里……” “请别这么客气。隆司的不幸想必对老板造成不小的打击,不知心情是否平复了许多?” 雅司露出苦笑。 “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记得那天他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没想到居然在公司里面昏倒。等我们接到通知急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意识,没过多久就这样走了。” “听说隆司的心脏不太好?” 雅司摇摇头,直说没那回事。 “今年春天才刚做过健康检查,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呢,谁想到几个月之后竟然死于心脏衰竭。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死的前几天身体倒还真的不太对劲,好像经常愣在那里发呆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大概是熬夜或是宿醉,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想不到……” 雅司眼眶一红。差点说不下去。 “不过这也是事后诸葛,当时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注意到他身体不太对劲。反正他起床的时候我已经在工作了,父子两平常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之前都没有请假在家休养,或是躺在床上养病吗?” “这倒是没有……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好过问他的生活琐事。就算他的身体真的不太舒服,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否则媳妇应该会立刻发现才对。” “原来如此。”静信沉吟半晌。从雅司的叙述来看。很难判断隆司是不是死于那种怪病。之前的例子都是在家人察觉不对劲之后的几天之内死亡,隆司的情况却不太一样,要不就是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比往例缩短了不少,要不就是跟那种怪病完全无关,然而静信却无从判断起。 “……这件事来得那么突然,也难怪老板无法接受。” “我倒是还好,媳妇就可怜了。人命是上天注定的没错,可是媳妇和孙子的处境还是颇令人鼻酸,尤其是媳妇哪。我老婆已经过去了,要是媳妇跟孙子不在的话,也就孑然一身了。可是孙子明年高中毕业之后不是上大学就是找工作,迟早会离开这里,到时媳妇就得跟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头子住在一起了。虽然我告诉媳妇如果想回娘家的话,我也不会说什么,可是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走的时候总是希望有人能送我一程。” 雅司说完之后,木讷的脸孔露出一丝微笑。 “以前的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可不是那个年代了。” 静信猛然醒悟。对于村民来说,结婚之后与父母同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无可否认的,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观念正在逐渐转变。新旧交替之间的过渡期,总是十分尴尬。 “媳妇基于一片孝心,说不能放我一个老头子在这里自生自灭,其实她心里面也很挣扎。死了老公已经够可怜了,如今还要为了这种事情烦心。想想还真是令人同情。幸好隆司那边还有退职金,否则以后还真不知道靠什么来活。” 静信露出不解的神情,雅司见状苦笑不已。 “隆司昏倒的那一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居然跟公司提出辞呈。这件事我跟媳妇都不知情,完全是他一个人拿的主意。公司当然极力慰留,可是隆司那小子却说宁可拼着薪水和退职金不要,也要在今天辞职,还跟老板吵了一架。结果大概是太过激动,就这样昏倒了。公司老板在医院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媳妇的脸顿时绿得跟什么一样,毕竟孙子还是个高中生,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结果……” “幸好老板人还不错,就当隆司辞职的这件事没发生过,以在职中不幸死亡的方式替媳妇申请了一笔退职金。这小子虽然是我的儿子,有时还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老人看着佛坛上面的遗照。 “不过他年纪也不小了,本来就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在大城市里的话,像他那种年纪的男人早就搬出去自己组个家庭了,哪还会跟父母亲住在一起。自己的事情更是自己解决,根本不会问父母的意就见。这么一想的话,也难怪他会做出这么突然的决定。” “说的也是。”静信附和。 “隆司已经没在家里帮忙了吗?以前好像看过他跟老板一起出去工作呢。” “最近的确比较少,以前也只有在人手不够的时候,才会找他帮忙。其实我们的庭园造景也不过就是种种树而已,不像那些名气大的园艺公司那么专业,所以平时需要的人手也不是那么多。” “隆司生前有意愿继承家里的事业吗?” “我想应该没这个打算吧?别说他没意愿了。就连我自己也不打算让他继承。” 既然如此,隆司就不太可能跟着雅司在村子里面到处跑了。静信归纳出这个结论之后,紧接着打听雅司的工作情况,比如说最近去过哪些人家、是否到过山入或是丸安木料厂、当时隆司是否同行等等。结果得知雅司根本没去过山入和丸安木料厂,这两个地方也不在隆司生前的行动范围之内。清水家的人很少进入山区,在山里也没有土地。雅司和隆司虽然住在外场,生活圈却几乎都集中在沟边町一带,除了比较熟识的左邻右舍之外,很少跟外场的其他居民发生接触。 “我们在门前倒是有几个亲戚。”雅司露出苦笑。“以前只要家里发生了事情。大家都会往门前跑。不过自从几个堂叔相继去世之后,就几乎没来往了。死去的父亲跟堂叔走得比较近,到我们这一代之后。反而就逐渐疏远了。” “原来如此。”静信以这句话为这次的访问划下句点。 离开清水家之后,静信直接前往中外场造访治丧主委小池。八月十一日死亡的广泽高俊就是住在中外场。静信与中外场的广泽家并不熟识。既然小池是中外场的治丧主委,应该可以透过这层关系来牵线。想不到就连小池也跟广泽家没什么交情。 以往静信总是习惯将村子里的人际关系比喻成一张鱼网,每个村民都被村子里的地缘关系紧紧的镶在纲目之中,然而绵延不断的地缘关系如今却开始出现裂缝。整个村子的结构随着时代的演变逐渐解体,当事 人却亳不知情。 身为全村的信仰中心,位于如鱼网一般。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人际关系的重要枢纽,静信并未感受到这种变化,然而整个村子的面貌却由外而内逐渐改变。发现这种改变的人不是只有静信而已,就连小池也不由得摇头叹息。 “以前只要提起住在哪里的哪个人,我就能马上说出那个人的外貌特征以及生活状况,就像自家人一样的熟悉。如今一切都变了。” “时代不一样了嘛。” “就连我这个治丧主委接到消息之后,还在怀疑中外场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个年轻人呢。据说他的个性十分内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太了解他。” “原来如此。” “天底下没有不想了解孩子的父母,不过有时实在是力不从心。那孩子的父亲说他是在沟边町突然昏倒的,而且还是在一家小钢珠店里面。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去上班,后来才知道他早就把工作辞掉了。” “什么?”静信反问。 “把工作辞掉?” “好像是,连他的父母亲都被蒙在鼓里。两三天之前身体状况就不太对劲,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不过每天早上还是穿着西装出门。所以父母都以为他跟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后来才知道他三天前就已经辞职了。成天没事干的他跑到小钢珠店消磨时间,就在那里倒地不起。” 静信心中浮现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这跟清水隆司的情况实在太相似了。 这时小池露出苦笑。仿佛察觉静信的心思。 “生死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之后。小池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这阵子村子里也死了太多人了。” 2 九月十八日星期日,今天是小惠三十五日的法事。 “这次的法事好像要脱孝。”前往小惠家的途中,母亲佐知子如此表示。九月已经过了一半,恼人的闷热逐渐远去。 “脱孝?”小薰反问。 “人家不都说七七四十九吗?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死者的魂魄就会离开家里。遗族也不必再替死者守孝,所以叫做脱孝。本来应该在七七四十九日那天的法事上脱孝的,可是等到那时都已经十月了。人家都说连跨三个月的丧期十分不吉利,所以小惠的父母才决定在三十五日的法事上脱孝。” 低下头的小薰觉得这种做法十分奇怪。不管小惠的魂魄是否还留在家里,都无法改变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小薰不明白为什么过了四十九天之后。她的家人就可以收拾痛失爱女的心情。更何况现在才过了三十五天而已,小惠的魂魄还留在家里。难道她的家人这么想早点把她赶出去吗? (小惠……你好可怜……) 死亡本身就是件十分可悲的事情,如今大家已经打算收拾心中哀伤的情绪,总有一天小惠的死会成为被大家遗忘的“过去式”。虽然小惠的生命已经在今年夏天成为“过去式”,然而她的死才刚开始而已,才过了三十五天而已,不该被视为必须被遗忘的“过去式”。 走在前面的佐知子心情似乎颇为轻松,跟在后面的小薰却怎样也快乐不起来。到了清水家之后。小薰发现到场观礼的其他村民也都跟佐知子一样放下心中的大石,只有小惠的父母和祖父依然一脸哀戚,就跟葬礼那天一样的悲伤。看到三人的模样,小薰才稍感慰藉。 法事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开始。佐知子趁这段时间前往厨房帮忙。小薰原本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治丧互助会的婆婆妈妈们挡了下来。她们要小薰找个地方休息就好,不必进来帮忙了。小薰探头一看,才发现厨房里早就挤满了人,于是她就顺从大人的意思走上二楼。小惠的房间还是一如往常,门上依然看得到熟悉的名牌。小薰觉得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三十五天以来。小惠一直待在家里,可是这种情况也只会持续到今天而已。小惠迟早要离开这个家,或许当法事开始之后。她的魂魄就要被赶出这里了。 (这跟驱邪又有什么不同?) 法事和驱邪都要念经,或许这两种仪式根本就是同一件事。僧侣的诵经声替小惠的魂魄带来痛苦,逼得她只好永远离开这里,如此一来大家才能松一口气。将心中的哀戚“打包”起来。 (这间房间也不例外。)小薰环视着这间一如以往完全没有变动过的房间。(这间房间迟早也会被打包起来。) 小薰开始想像所有的家具和物品都被收拾干净之后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的难受。 “我不要这样……” 这里是小惠的房间。这里是属于小惠的地方。小惠的床铺和书桌虽然已经失去了主人,然而这些东西曾经属于小惠,以后也不会属于其他人。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小惠生前最珍惜的宝贝。窗帘和棉被套都是小惠自己选的,省吃俭用靠着每个月的零用钱买来的生活杂货以及小饰品更是小惠傲人的收藏。小薰送的绒毛娃娃、校外旅行买回来的纪念品。这些都是小惠生前的最爱,谁都没有处理这些东西的权力。即使小惠已经不在了,这依然是她的房间。如今这个属于她的地方即将消失,大家都想尽快抹去小惠曾经活在这里的痕迹。 小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认为小惠的死不该这么容易就被遗忘。一个人的死应该是天地为之动容的悲剧才对,就像心头难以磨灭的创伤。一辈子也无法忘怀。而不该是短短的三十五天就被打包装箱的过去式。 小薰环视四周,心里明白等一下治丧互助会的婆婆妈妈们就会上来整理房间了。今天是脱孝的日子,过了今天之后,小惠就必须离开这个家了,如此一来自然不需要这间房间。 小薰很想拜托小惠的父母不要动这间房间,在她的心中,这好像父母未经许可,就擅自整理自己的房间一样。小薰不希望大家这么简单的就将小惠打包装箱,然而她不知道小惠的父母是否会接纳自己的意见。 这时佐知子的脸孔突然浮现在眼前。小薰仿佛听到母亲以命令的口吻要自己收拾思念小惠的心情。或许佐知子也会向小惠的父母说同样的话吧,为了收拾痛失爱女的悲伤。最好将小惠的房间整理一下。说不定宽子也同意母亲的建议,搞不好还会反过来劝自己将小惠留在记忆深处。重新迎接光明灿烂的未来。小薰觉得宽子最后还是会决定处理小惠的遗物。虽然这些都是小惠生前最珍惜的宝贝,不过大人向来不会将孩子重视的东西当一回事。这点小薰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绝对不可以。” 小薰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不定。打算在大人处理遗物之前先拿走几样东西当作纪念。没错。这样才对。小薰永远不会忘了这个朋友。更不会将思念她的心情收拾起来,她打算好好的珍藏“小惠”。 绒毛娃娃的体积太大了。很难从房间偷渡出去。其他太过显眼的东西也不行,搞不好会被小惠的家人发现。小薰可不希望被大家当成小偷。小饰品或是生活杂货虽然可以偷偷的夹带出去,可是小薰总觉得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根本不足以代表“小惠”。 小薰的目光投向房间一角的书桌,压在桌垫下方的月历还是八月。小惠的月历停在八月份,当初翻到这一页的时候,她大概想不到这居然是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份。书桌上摆着只翻过三分之一的教科书,以及还来不及拆封的文具。 (……小惠已经不在了。) 小薰随手翻动抽屉以及书架上的物品,打算从里面找出一件足以代表“小惠”的东西,然而触目所及净是片断的回忆,这更让小薰意识到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小惠已经不在了,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只留下房间里不足以代表“整个小惠”的碎片。 泫然欲泣的小薰不死心的 继续翻找,突然之间停下了双手。在桌垫下方的月历下,她发现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小惠的字迹。也是小惠写给他的明信片,还来不及寄出去。小惠就死了。即使明信片上的字迹再怎么秀丽,也无法替主人传达情意。 (小惠,你一定很后悔没把它寄出去吧?) 一想到这里。泪水顿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小薰将明信片藏进文件夹,慢慢的走出房间。没有东西足以代表“小惠”,就连这张明信片也不是“完整的小惠”,不过她知道小惠一定不愿让家人发现这张明信片。如果家人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张早已过了赏味期限的明信片,铁定二话不说直接丢进垃圾桶。小薰不忍心见到这张明信片落得如此下场。 “放心吧。小惠。” 这张明信片不会变成垃圾桶里的纸屑,小薰将文件夹紧紧的抱在胸前。 “……一起回家吧。” 把它带回家吧。过了今天之后,明信片就不能待在这里了,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前,小薰的房间将会成为它暂时的归宿,直到了无牵挂的离开这里为止。 “我绝对不会把它打包起来。” 3 打开店门,长谷川往外张望。 “咦,真是稀客。” 原来是水电行的加藤。严格说来,来过好几次的加藤其实不能算是稀客,不过带着儿子裕介来喝咖啡倒还是第一次。两人在吧台坐定之后,长谷川立刻送上两杯水。 “父子两难得出来逛街……啊,差点忘了今天是星期日。” 长谷川早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creole没有固定的公休日。当初开店是基于兴趣使然。原本抱着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拉下铁门自己放假的心态,想不到正式营业之后才发现自己还颇为乐在其中的,开着开着几乎就变成了全年无休的状态。全年无休似乎已经成为时代的趋势,就连原本固定休星期天的商店街,最近也出现了好几家星期天照样营业的店家,以前一到下午五、六点就急着打烊休息的店面。如今更是逐渐延长营业时间。像creole这种每天都开门营业的商店其实也不在少数。 “裕介,你想点些什么?” 不知所措的裕介顿时害羞得低下头。裕介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跟长谷川也不会特别亲近。不过自从儿子不幸死亡之后,长谷川就对男孩子特别的疼爱。他常常将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互相比较,每次总会唤起许多遗忘许久的回忆。儿子刚过世的时候。不管想起什么都会让自己感到无限的悲痛。然而过了四年之后再度忆起往日种种,原本的悲痛却化成了丝丝暖意洋溢心头。 “嗯?”长谷川又问了一次,只听到裕介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冰淇淋。大概是被问急了之后胡乱决定的。这时一旁的加藤露出笑容。 “裕介捡到了一个钱包。” “哦?” “看起来像是女用钱包,应该用了一段时间了。这小子说要把钱包送去派出所。所以我才说要请他吃冰淇淋当作奖励。” “原来如此。裕介,你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警察先生不在派出所里面。” 裕介说完之后,抬头看着父亲。 “对啊。”朝着儿子点点头之后,加藤看着长谷川。“你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官吗?” “唔……”长谷川沉吟片刻。高见前阵子死了,遗缺是由一名叫做佐佐木的警官递补的。 “老实说我也没见过新来的警官。每次经过派出所,里面总是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 “……这就怪了。” “田代先生似乎见过好几次,派出所就在书店的斜对面嘛。听说对方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人物,即使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回答。田代先生每次一提到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十分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 长谷川端出一盘特大号的冰淇淋放在裕介面前。 “没见到警察先生真是遗憾,下次再去吧。” 害羞的裕介终于露出笑容,小小声的向长谷川道谢。在一旁看着宝贝儿子的加藤也露出微笑,不一会儿又转头对长谷川说话。 “我把钱包留在柜台,还写了张纸条放在那里。派出所的警官竟然常常不见人影。这样子似乎不太好吧?” “可不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外场本来就是个宁静安详的村子,高见警官以前就常常抱怨每天都找不到事做呢。可是你说的也没错,派出所的警官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确是叫人不太放心。” “对啊。”加藤点点头。 “最近搬来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跟别人打交道,兼正的桐敷先生也是一个例子。” “就是说啊,几乎都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那种神秘客,感觉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 4 诵经完毕之后。静信转过身来,向大川家的人深深一鞠躬。 “不敢当。副住持辛苦了。” 大川富雄说完之后,一旁的和子立刻端了一杯茶上来。今天是住在山入的大川义五郎的七七四十九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这下子总算是放下了肩头重担。老头子生前虽然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可是俗话说人死为大,该有的礼数还是少不了。” 静信不置可否,默默的接过和子递给他的冷茶。义五郎的脱孝法事只有大川富雄一家人到场,场面显得十分冷清。其实义五郎自己也有儿子,举行葬礼的时候还携家带眷的赶来送老父亲最后一程,想不到之后的几场法事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义五郎的几个儿子都不住在外场,考虑到回来一趟所要耗费的时间。也难怪他们只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露面。然而冷清清的法事会场还是令人感到不胜唏嘘。 外场人十分团结,这种力量建构在村子对内的强大向心力,以及对外的排他主义之上。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原本被纳入体系的村民一旦离开村子,就会对自己的故乡产生莫名的排斥感,仿佛挣脱了桎梏似的海阔天空。静信觉得那些离开外场的人之所以有这种倾向,很有可能是将自己置身于外场之外。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外场人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告一个段落了。听说清水家刚刚也才举办过法事,副住持连赶两场一定很辛苦。” “哪里,大川老板最近也不好过。” “就是说啊。”大川顿时摇头叹息。 “我店里有个伙计叫做阿松的,他女儿前阵子才刚过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呢。” “嗯。”静信点点头,他知道大川说的是住在上外场的松村康代。 “阿松地好像掉了魂似的,连他老婆都哭出了病,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弄到最后只好由我来帮他们办丧事。人家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别太熟练得好。” “的确如此。” “自从死了女儿之后,阿松就一直请假没来上班,店里的人手顿时调配不过来。加上货运行的年轻人一直在换,每来一个新人,我就要把送货卸货的规矩从头再教一遍,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再这样搞下去的话,我迟早会累出病来。” “老板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别把身体累坏了。”静信客套似的回答。大川身边的和子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最近大家好像经常办丧事似的,真不知道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静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子的问题。村民已经察觉不对劲。而且开始正视问题的存在。总有一天,村民的疑惑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静信无法想像到时整个村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和子歪着 头思考,似乎不知道静信心中的焦虑。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对了,前阵子邮局突然关门了呢。” “嗯。”静信点点头。光男曾经提起过这件事,他说经营邮局的大泽一家人好像搬走了。 “这件事也有些古怪。” 和子话声方歇,大川立刻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有完没完啊?” “真的很奇怪嘛。如果当时你也在现场的话,一定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可是亲眼看到的,那副表情分明就是死人的脸孔。” 静信愣了一下。 “死人的脸孔?” 大川苦着一张脸回答静信的疑问。 “我老婆说邮局的大泽先生早就已经死了。这家伙前几天跑去邮局探病的时候,看到大泽先生躺在榻榻米上,回来之后就一直说大泽先生的表情是死人的脸孔。拜托你用脑袋想想好不好,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 最后那句话是对和子说的。和子似乎十分不服气,恨恨的瞪着大川。 “想来想去就只有这种可能性嘛。而且当天晚上他们就搬走了,还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呢,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对不起,你刚刚说三更半夜?” “对啊。”和子点点头。“我听说大泽先生生病了,所以才特地跑去探病。或许是我多疑了,大泽先生其实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脸色不好看而已。可是哪有人会挑家人生病的时候搬家?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如果真要搬家的话,大泽太太就应该在我去探病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才对,不过当时她可是只字未提,而且家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根本没有打包装箱的痕迹。” “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大川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却换来和子怨怼的眼神。 “真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将父母亲送出家门之后,清水宽子顿时松了口气。娘家的父母为了外孙女的法事,特地大老远的跑到家里帮忙,而且一住就是三天。宽子知道父母是想要安慰痛失爱女的自己,然而自从女儿过世之后,宽子就觉得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不但没有余力招呼父母,也没有那种精神应付别人的安慰。 放下重担的宽子关上玄关的大门。转过身来看着空荡荡的家里。日光灯发出冷冷的白光,入夜的村子笼罩在慑人的宁静之下,只听得到忽远忽近的虫鸣带来早秋的气息。 小惠死了,在这个家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破洞。父母亲在家的时候还没这种感觉,如今两人已经回去了,这才切身的感受到无法填补的破洞所带来的空虚以及失落。自从小惠死了之后,公公德郎和丈夫就像两具行尸走肉一般,宽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住在这问屋子里唯一的人,只有一开就是一整天的电视机让她感受到一丝的人气。这种空虚的感觉才符合现在的心境。宽子一直觉得父母的关怀与家中的气氛格格不入,直到两人回去之后,才发现这个家真是寂寞得可怕。 宽子叹了口气,朝着客厅走去,公公和丈夫两人正无言的盯着电视画面。即使加入他们的行列。宽子也不觉得客厅的气氛会变得比较热闹。 宽子坐在餐桌椅上看着电视,一句话也没说。背对着她的公公和丈夫也保持沉默,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子将帐簿摊在餐桌上,开始记录这次的法事所支付的费用。其实她现在什么事都不想做。可是不找点事情来做做的话,又会觉得很难耐。宽子勉强自己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想办法渡过这个漫长的夜晚,然而这种逆来顺受的日子似乎没有结束的一天。 德郎默默的站了起来走出客厅。宽子和清水看着他走了出去,却没问他要去哪里。少了德郎的客厅显得更加空虚。耐不住的宽子终于率先打破沉默。 “……你刚刚跟副住持说些什么?” “嗯?” “法事结束之后,你们不是稍微聊了一下吗?” “哦。”清水恍然大悟,他想起当时静信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小惠失踪之前是否有什么异样、七月中旬到八月之间去过哪些地方、是否到过山入、认不认识一个姓后藤田的男子等等。 清水低声回答之后。宽子又陷入沉默,两人的对话也到此结束。清水一方面感到这份沉默让自己坐立难安,另一方面开始思索自己刚刚回答的问题,以及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小惠应该不会跑到山入才对,她也不认识叫做后藤田秀司的男子。不过清水并没有确实的证据。那个姓后藤田的男子到底是怎样的人。老实说清水并不清楚,也没跟其他人打听过,不过他知道自己心里早就有数了。小惠已经死了,她的房间里还问得到淡淡的香水味。 至今依然留在鼻腔里的香味,让清水感到十分痛苦。那不是芳香剂的味道,绝对是香水没错。宽子平常没有擦香水的习惯。清水在脑海中将盂兰盆节前后来家里见过小惠的访客名单做个整理,除了尾崎医院的敏夫之外,就只有住在附近的田中薰而已。小薰应该也没有擦香水的习惯。看来那罐香水应该是小惠的错不了。 小惠失踪的那天晚上,当宽子心急如焚的大叫小惠还没回来的时候,清水还记得左邻右舍是怎么说的。“小惠已经到了爱打扮的年纪了。”当时清水虽然嗤之以鼻,认为小惠还是个孩子罢了,如今弥漫在房间里的香水味却让他赫然发现小惠已经到了愿意为别人打扮的年纪。昏倒在山里的小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事的邻居嘴上虽然不说,心中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就连清水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了起来。虽然敏夫表示没有那方面的疑虑,然而清水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在自己的面前拍胸脯保证小惠只是单纯贫血的医生所做出的判断。 小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她又是为了谁开始擦香水?乖巧的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女人”的?失去小惠的清水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 “……问这些问题真奇怪。” 在一瞬间,清水无法理解宽子的这句话是针对什么事情,抑或针对谁而说的。一脸茫然的他转过头去,发现宽子正看着自己。 “……嗯……或许吧。” “那个姓后藤田的人是谁?” “我哪知道。” “他跟我们家的小惠有什么关系?” “……关系?” “感觉真不舒服。” 宽子没有回答清水的问题,直接说出内心的感受。 “怎么说?” “最近村子好像中邪似的,接二连三的出事。” “会吗?” “怎么不会?大冢木料厂的儿子才刚过世没多久,前阵子中野家也才办过丧事。” “嗯。” “之前山入一连死了三个人……今年好像一直在死人似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想太多了吧?” 清水虽然否定宽子的疑虑,说话的口气却显得十分不自然。其实清水本身也觉得今年不太对劲,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有人在办丧事,令他觉得村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每当他说出心中的怀疑,同事们总会觉得他想太多了。同样住在下外场的前田甚至还说痛失爱女的他变得有些神经过敏。同事们的反应让清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多心了。 “安森老太太听说搬去跟儿子住了,外场的人口似乎变得愈来愈少。” 清水没有回答,心里有种被大家抛弃在这里的感觉。 “听说农会的奈良先生也提前退休了。” “奈良先生?他不是还很年轻吗?” “听说健康状况不太好,所以打算提早退休。” “嗯。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的倒轻松。他说退就退,我们可得分担他留下来的工作呢。再加上有个职员一直旷职没来上班,大家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谁啊?” 清水说出一个从外地通勤的女性职员的名字。这个女性职员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宽子也跟她有数面之缘。 “她怎么会无故旷职?” 清水皱起眉头。 “你可别说出去,听说她好像跟别人私奔了。” “什么?”宽子提高音量。 “老公跟小孩呢?” 清水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宽子在惊讶之余,内心深处也感到一丝艳羡。这种羡慕感虽然不甚强烈,却的确存在于宽子的心中。 ——如果能抛下现在的种种逃向未来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快被沉默压垮的房子、开了一个大洞的家。失去爱女的自己,以及—— (……这个被诅咒的村子。) 敏夫接到住在水口的大川茂过世的消息,依然是在一大清早的时候。九月十九日星期一。接到电话的敏夫立刻驱车前往。赶到的时候阿茂已经死亡了。大川茂今年三十四岁。比敏夫还要大上一届。 阿茂从三天前就一直卧病在床,今天凌晨的时候孤独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没有人在床边照顾他。等到家人早上起来一看,才发现阿茂早已气绝多时。 “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母亲抱着阿茂的遗体痛哭失声。一旁的敏夫不由得火气上升。当初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他到医院就诊?为什么不带他来看病? 其实敏夫心里也很清楚为什么,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周末。即使再怎么不注意身体健康。阿茂的双亲也不是不关心儿子的父母,再说一开始的病情也没有特别严重,实在是没有叫医生在周末假日还要特地跑来出诊的必要。不过做父母的总是会担心孩子的身体健康。所以他们才打算星期一一大早就要带阿茂到医院求诊。想不到却已经太迟了。传染病没有时间的观念,即使在放假的时候也不会休息。 敏夫明白放假日的时候,医院也应该继续看诊才对,然而村子里的人都跟敏夫有相当程度的交情,他们不忍心剥夺敏夫难得的休假,也觉得这么做十分对不起他。敏夫明白这是村民对他的好意,但对于罹患这种疾病的人来说,短短的两天假期却会成为致命的四十八小时。 不过让敏夫感到困扰的并不只有患者的问题,每次接获通知前往相验遗体而且还是不能解剖的遗体,不但无法观察病情的发展,就连确定病因都十分困难。为了开立死亡证明书,敏夫只好硬着头皮询问阿茂的病历、父母的病史、以及最近的动向,不过像最近与哪些人见过面、去过哪些地方、可能经由什么途径遭到感染的这些问题,就只有本人才能回答了。如果可以的话,敏夫真的很想好好的问一问阿茂,当然是在他的意识还清醒的时候。 这阵子的讣闻突然减少许多,就像被打上了休止符一样,如今阿茂的死成为下一段乐章的开端。敏夫推断经过一阵子的销声匿迹之后,紧接着一定会是另一波的高峰,而且这波高峰的来势绝对会比上一波更加凶悍。 敏夫觉得在放假日的时候照常看诊真的有其必要性,可是这么一来。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就必须在假日的时候前来加班了。有些人员平常的工作就已经够忙碌了。敏夫实在不忍心做出如此无理的要求,可是又不能为了六日两天的看诊另外请人。 敏夫看着泣不成声的大川夫妇,脸上的神情十分黯淡。 静信接到大川茂死亡的消息,也是在早课结束之后不久。回到办公室略事休息的僧侣们一听到电话响起,立刻很有默契的对望一眼。一大早打来的电话绝对没什么好事,这是大家在今年夏天深切的体会。 光男接起电话,坐在椅子上的鹤见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又来了”。其他人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静信来到位于水口的大川家替死者诵经。发现整问屋子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当中,就跟先前的那几户人家一样。 “早知如此,星期六那天我说什么也要拖着地去看医生。”母亲规惠哭得双眼通红。“可是他却说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 这阵子后藤田秀司过世时的情景一再重现,现在也不例外。父亲长太郎和母亲规惠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瘦小的身形令人感到十分不忍。阿茂尚未成家,少了媳妇和孙子的负担固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又令人感到无比凄凉。 阿茂的死对大川长太郎和规惠而言,无疑比自己的死还要难以接受。两老做梦也想不到宝贝儿子竟然先自己而去,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固然让他们尝到人世问最难以忍受的哀恸,不过对静信而言。这只不过是入夏以来一再上演的戏码当中必定出现的经典画面罢了。 也因为如此,静信打听大川茂生前近况的态度显得十分消极。反正一定找不出任何共通点,已经预见结果的静信感到十分疲惫,还有一种徒劳无功的无奈。结果不出所料,大川茂跟其他死者之间果然找不出共通的地方。 (这种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心情非常沮丧的静信突然灵光一现,他很想知道阿茂在死前是否向公司辞职。 规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觉得静信的问题十分可笑。 “当然没有。” (嗯,当然没有。)静信不由得在内心苦笑不已。事件本身的意义并不存在,而是由旁观者所赋予的。不过规惠似乎将静信的沉默与自嘲当成半信半疑,只见她又再度强调了一次。 “阿茂不可能辞职。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到阿茂工作的地方通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都没跟我提起这件事。”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静信向规惠郑重致歉,并且表示守灵当晚还会再过来之后,就离开了大川家,直到当天晚上守灵即将开始之前才再度造访。坐在灵堂一角等待仪式开始的静信依照往例聆听吊唁客缅怀死者的言辞,以及前往致意的村民交头接耳的谈话。 这时静坐一旁的静信在人群当中发现大川富雄的身影,才想起大川酒店的老板是大川茂的远房亲戚,两家人算是同宗。 “副住持真是辛苦了,连着两天都见到您。” “老板也辛苦了。” “两家亲戚接连办丧事,还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呢。” 大川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亲友席。担任丧主的大川夫妻就坐在对面,一脸木然的接受大家的吊唁。 “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请两位节哀顺变。” 一名正值壮年的男子向大川夫妻表示吊唁之意,还伸出双手拍拍两人的肩膀。男子的身后跟着几个身着丧服的人。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天的葬礼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尽管吩咐。” 长太郎和规惠向壮年男子深深一鞠躬。 “感激不尽……左邻右舍会负责筹划葬礼,您的好意我们就心领了。” “原来如此。”男子叹了口气。 “实在是太突然了,阿茂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 “我……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再也无力承担悲痛的情绪,长太郎顿时老泪纵横。 坐在一旁的静信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家庭伦理大悲剧之中。 清水隆司、广泽高俊以及大川茂,这三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而且都在外地上班,如今却接二连三的死去。对于这个村子而言,死亡已 经不是什么大新闻了,可是—— 第六章 住在外场的加藤义秀在妻子澄江的搀扶之下进入尾崎医院,是在九月已经过了二十天的时候。十和田探头进来表示有病患需要急诊。正在看诊的敏夫将视线投向安代。会意过来的安代走进候诊室,看到年迈的老者在妻子和武藤的搀扶之下,好不容易才坐了下来。 “还可以吧?” 安代半跪在地上看着老人。意识朦胧的老人勉强跟安代点点头,脸色十分难看,两边的肩膀随着呼吸的频率不停的上下耸动。呼吸既浅又弱。安代握住老人的手,发现老人正在冒冷汗。脉搏也十分急促。 安代回头看着闻讯赶来的律子和聪子。 “拿担架过来。我进去通知院长,你们先把患者送进处置室。记得测量血压和脉搏。对了,先把动脉导管准备好。” 律子和聪子俐落地开始动作,安代也马上走回诊疗室。敏夫抬起头来,询问处理的情形。 “已经送进处置室了。” 安代直视着敏夫的双眼,会意过来的敏夫立刻站了起来。跟病患致歉后前往处置室。 “情况如何?” “频脉、呼吸急促。轻微的缺氧状态,瞳孔收缩。” 敏夫点点头,推开处置室的房门。 “哪里不舒服?” 听到敏夫的声音,澄江不由得握紧满是青筋的双手。 “两三天前就一直躺在床上,好像是感冒的样子。他自己说睡一觉就好了,想不到今天却变成这副模样。院长,该不会是肺炎吧?” “现在还很难说。” 聪子将纸条递给敏夫。脉搏过快,血压过低。 “动脉导管。” 一旁的律子立刻将导管拿了出来,加藤的手腕也已经被固定住了。敏夫点点头,一边跟澄江说话,一边替加藤抽血。 “有没有发烧?” “大概三十八度左右。” “咳嗽跟头痛呢?” “没有咳嗽,好像也没有头痛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只是小感冒而已,他本人也这么认为,所以就喂他吃了一点草药。婆婆在世的时候常吃这种草药,治感冒特别有效。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可是看他好像没什么起色……” “送去化验。”敏夫将检体交给聪子,转头瞪着澄江。“你差点害死人了。” 澄江瞪大了双眼。一脸错愕。 “患者出现缺氧的状况,为什么不直接叫救护车把他送来?还有,你又不是医生,凭什么说他只是小感冒而已?外行就不要充内行,不要随便给他吃些乱七八糟的药!” “院长……”律子小声的提醒敏夫。转头瞪着她的敏夫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抱歉。” 澄江的模样显得相当狼狈。 “对不起,我失言了。我马上请人叫救护车,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我们会设法让患者的病情不要继续恶化下去。” “院长。他的状况真的这么糟糕吗?” “这点要彻底检查之后才知道,不过我可以断定是呼吸功能受损所引起的。” (八成是ards)敏夫在心里又补上了一句。还是那种怪病,而且已经进行到末期——mof了。敏夫指示律子准备氧气面罩和胸部光,然后开始对澄江问诊。 检验结果出来之后,救护车也刚好赶到,将义秀紧急送往国立医院。 “院长。”看着救护车离开之后。安代压低了嗓音。“又是那种病吗?” “……八成是。” 注:(1)ards——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 2 还差几天就是秋分,静信于二十日晚上拜访外场的村迫宗秀。村迫宗秀是外场的治丧主委。最近外场一连死了两个人,葬礼应该也是由他负责统筹的。 位于商店街一隅的村迫米店早已熄灯打烊,铁卷门也已拉下,不过事先已经联络好的米店还是为静信留了一个入口。弯腰钻进只拉下一半的铁卷门、推开后面的玻璃门,静信站在玄关朝着屋内叫门。 过了没多久。村迫米店的长子宗贵出来应门,脸上还挂着爽朗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 “好久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静信回答。宗贵用手指指身后。 “听说你找老爸有事啊?进来吧,他在里面等你。” 在宗贵的引领下,静信走进了店面后方的住家。宗贵比静信大三岁,是静信的高中学长。宗贵的弟弟英辉则比静信大一届,高中一毕业就到外地闯天下了。学生时代的静信经常到村迫米店找英辉玩,因而认识了宗贵。宗贵不但借给静信不少课外书籍。有时还会帮他看功课。高中毕业后。静信就很少拜访村迫米店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令他不禁有些怀念。 前往客厅的途中,静信经过餐厅旁的走廊。宗贵的妻子智寿子向静信点头致意。她的身旁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博巳和智香都这么大啦?” “可不是吗?”走在前面的宗贵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你上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智香才刚要上幼稚园呢,都已经过了两年啦。感觉上小孩子进了小学就长得好快,不但越愈长愈高,也开始建立自我的人格了。” “嗯……”这时静信与一名正从二楼下来的少年打了个照面,那是村迫家的老三正雄,年纪比宗贵小十几岁,静信记得当时他还只是个拖着鼻涕到处乱跑的小鬼而已。 正雄只瞟了静信一眼便别过头去。也不知道是在跟静信点头示意还是对静信视而不见地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正雄。怎么不打招呼?” 宗贵斥责年幼的么弟,不过正雄没有回答,头也不回的朝着门口走去。十几岁的青少年正值反抗期,对家人的劝戒总是充耳不闻。 “正雄也长大了。高中生吗?” “今年高二。”宗贵露出苦笑。“他只长体格不长脑袋,个头像个大人似的,骨子里还是跟小鬼一样幼稚。都怪老爸老妈把他宠坏了,现在连讲一句都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宗贵笑得十分腼腆。 “直到自己生了小孩之后,才知道为人父母的总是特别疼爱老么。我也不是说哥哥姊姊没有老么可爱,不过老么就是特别惹人疼惜。想想正雄那小子是在我跟英辉长大之后才出世的么弟,也难怪老爸和老妈当年会把他当成宝贝来看待,毕竟跟两个正值叛逆期的哥哥比较起来,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总是可爱多了。” “天下父母心。做爸妈的想法其实都差不多。” “嗯。”宗贵点点头,将走廊尽头的纸门拉开。“老爸,副住持来了。” “来来来,请进请进。”宗秀连忙起身招呼,敢情他老人家正独自躲在房间里小酌一番。喝得满脸通红的宗秀将桌上的啤酒递给静信,却被静信以等一下还要开车为由加以婉拒。不死心的他继续劝酒,结果被一旁的宗贵叨念了一番,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宗秀已经年近花甲,然而人只要上了一定的年纪,举手投足之间就会处处显露出几分的孩子气。 静信向带路的宗贵致谢,同时也向送上茶点的智寿子表达谢意。直到两夫妻离开房间只剩下宗秀一人的时候,静信才表明来意。 “听说佐伯明过世了。” 酒兴正酣的宗秀显得十分愉悦。 “嗯。的确过世了没错。副住持认识他吗?” “也算不上认识。”有点心虚的静信把眼神别了开来。佐伯明过世的消息是从石田那里得知的,静信之前根本不知道村子里还有这个人。“辗转得知这个消息时,真是吃了一惊。” “嗯,他死得十分突然。不瞒你说 ,其实我跟他也不熟。他虽然住在外场。却隶属于上外场的治丧互助会,所以他的丧事不是由我处理的。” “他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吗?” “倒也不是。听说有天晚上突然胃痛。事后才知道其实是心绞痛。很多人常常将心绞痛跟胃痛混在一起,他的家人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在痛。就胡乱给他吃了些胃药。过了一段时间看他似乎没什么起色。赶紧带他去医院。这才知道原来是心脏出问题,第二天早上就这样走了。” 说完之后,宗秀陷入长思。 “他的家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过他本人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出问题似的。发病前几天就跟老板递辞呈了。” 静信瞪大了双眼。 “您是说他早就辞职了?” “对啊,大概是发病的三天前递的辞呈吧?听说他回家之后就跟家人宣布辞职的消息,弄得家人面面相觑。即使家人责怪他辞职之前怎么没跟他们商量一下,他也无动于衷,甚至说辞都辞了,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还说他想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想他大概是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健康亮起红灯了吧?” 静信感到十分疑惑。他之所以造访宗秀,主要是想知道佐伯最近的动向,打听他的人际关系、生活圈以及与其他患者间的共通点。然而这些努力到最后都证明只是在白费力气。患者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交集。静信也找不出任何共通点,除了清水隆司、广泽高俊、大川茂以及佐伯明在死前都曾经向公司辞职之外。突然辞去工作竟然会成为这些完全没有交集的患者唯一的共通点,静信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对了,外场这阵子好像还有人不幸过世。” “嗯。”宗秀点点头。“副住持是说高岛先生吧?他的死也很突然,前一天还好好的。过了一天就病倒在床上。” “那位高岛先生也跟公司辞职了吗?” 宗秀的表情十分讶异,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见鬼了一样。 “没错,他的家人也说他早就辞职了。不过他没有固定的工作,老婆的娘家好不容易帮他安插职位,他每次都熬不了多久就递辞呈。嗯,印象中他也是在死前几天辞职的。这是他的家人在我前往吊唁的时候说的,应该错不了才对。” 静信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死者的共通点就是辞职,除了秀司、干康以及大冢康幸这些村子里的自营业者之外,其他人在死前都曾经向公司辞职。 (……到外地通勤的村民。) 这到底代表了什么?牺牲者总共分为外地通动者和非外地通勤者两大类,外地通勤者在死前几乎都向公司辞职,太田健治是唯一的例外。不过事实上太田也递出辞呈了,只是被慰留了下来而已。 “怎么会这样?”宗秀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副住持不说,我还没发觉,这种巧合实在是太可怕了。” 静信缓缓的点点头。神情暧昧的看着宗秀喃喃自语。 “最近村子里好像怪怪的。动不动就在办丧事……” 话还没说完。宗秀就回过头来看着静信。 “连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也死了,副住持不觉得最近死了不少人吗?” “嗯。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真的死了不少。今年是比往年闷热许多没错啦,可是又还不到热死人的地步。而且还不是集中在外场,听说村子里到处都在办丧事,难不成——” 宗秀直盯着静信,脸上表情十分阴沉。 “难不成是传染病?” “不太可能。”静信露出苦笑。“总不可能所有死去的村民都是死于传染病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若真是传染病,医院经对不会闷不吭声,更不可能瞒着家属,搞不好死者的家人还得隔离观察呢。就算家属刻意隐瞒病情好了。医生也不可能在诊断书上面作假,公所只要看到诊断书上面出现传染病的宇样,就绝不可能允许家属将死者土葬。” “嗯。”静信的说法让宗秀不由得点头赞成,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抱着几分疑虑。 “不过村子里死了不少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我才觉得不太对劲嘛。既然没有传染病,为什么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而且一前一后死去的两人居然都在生前突然辞职,这实在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很多人都说今年夏天很奇怪。热得要命不说,连雨水都没下几滴。我倒觉得奇怪的不是天气。而是村子才对。这阵子村子真的不太对劲,动不动就有人搬家。” 宗秀说到这里,对着静信露出苦笑。 “光是这一带就一连搬走了两户人家,总有种把村子丢着,落荒而逃的感觉。” 说到这里。静信才猛然想起之前也听说过门前有人搬走的消息。在邮局服务的大泽也搬走了,就连派出所的高见一家也搬离外场。印象中造访大冢木料厂的时候,也听隆之提过类似的事情。 静信不由得低头思索,无法释怀的异样感占据心头。而喉咙就像被不知名的异物梗住,一如小惠与后藤田吹死去的时候,发现暗藏在后那股不寻常时的那种感受。 把能问的问题都问过之后,静信离开村迫家,将车子停到寺院前面。 下车之后,静信走向田茂家的屋前。推开没上锁的小门,沿着仓库边的小路穿过庭院抵达田茂定市的书斋前面。面向后院的书斋正是定市退休之后的居所。 “定市先生。” 听到静信的声音之后,独自打开书本面对棋盘的定市抬起头来。 “原来是副住持。” 田茂家是标准的兼职农家。定市是个已经退休的国小校长,儿子现在在外场的国中教书,家里的农地除了做为一家人的食物来源之外,也是定市与妻子阿清平日的休闲娱乐。田茂家以往是外场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定市除了将多余的山林地和农地出租之外,在外场的商店街也拥有许多出租店面,同时更在沟边町盖了好几间出租公寓,每个月光是靠租金的收入就可以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不过定市和他的家人倒也安于恬淡。 “真是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天气总算是比较凉爽了。” “可不是吗?”定市微笑以对。“请进请进,副住持今天有什么事吗?” “嗯,有些事情想请教一下。”静信还没坐定,定市就走进书斋一角的小厨房,端了一套茶具出来。 “老头子泡的茶,还请副住持别嫌弃才好。本来想到大屋叫老太婆过来的,不过那个老太婆泡的茶也好喝不到哪去,还不如喝我这个老头子泡的茶。” “哪里,您太谦虚了。”静信微笑说道。 面前这个笑得十分轻松的老者可是外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现在外场村的正式名称是外场校区,总共分为六个地区——以往还有一个山入地区,目前已经并入门前每区选出一名区长组成区长会,再由六名区长互相推选出会长一名。区长会的会长相当于实质上的村长,目前由田茂定市担任。定市除了区长会会长的头衔之外,同时也是佛寺的信众代表会会长以及外场农会的理事,更是神社信众的总代表兼任最高神宫,权势不容任何人小觑。 “最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好久没跟副住持聊聊天了呢。佛寺那里还好吧?”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客套完之后,静信马上切入主题。“寺里的光男说门前一带有人搬家,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们?” “你是指松尾吧?”定市不假思索的回答。他虽然是外场的要角,毕竟还是不可能知道所有村子里的大小事件,不过只要是门前的事情,就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就是境松嘛。” “喔。”静信恍然大悟。境松是松尾家的屋号,他们家刚好位于门前与上外场的交界处。所以大家都习惯称呼他们为边境的松尾家。 “境松家搬走了吗?” “嗯。境松家有个年轻人叫做高志的,不知道副住持认不认识?印象中好像比副住持大个一两岁。” “嗯。我知道。” “他们说高志被公司调去外地,所以只好搬离外场,不过我看这八成不是真的。” “怎么说?” “高志他说被调去外地,然后就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离开外场,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境松家的康志觉得不太对劲,跑去儿子上班的地方打听,才知道高志根本不是被调去外地,而是跟公司辞职了。” 静信感到一股凉意直上脑门。 “辞职之前也没跟家人商量。一声不吭的就离家出走,康志简直就快被气炸了。之后他跑来跟我谈这件事,还请我一定要替他保密,所以我才没说出去的。”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九月初吧?听说高志之后有跟家里连络,也不知道他在电话中说了些什么,康志听了之后居然说要举家迁移到儿子落脚的地方。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而已,好像是十八日那天搬走的。” “……真是匪夷所思。” “可不是吗?”定市在茶壶里注满热水。“那天境松家门口停了辆卡车,隔壁的守广太太见状出来一问,才知道他们要全家搬走的消息。若不是刚好被守广太太撞见,我看他们搞不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搬走了呢。康志是个有板有眼的人,我看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没跟邻居道别就直接搬走呢?” 定市将茶汤注入茶海,露出苦涩的表情。 “他们搬走的时候是在晚上,左邻右舍都说境松家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要趁夜逃走,甚至还有人说高志跟地下钱庄借钱还不出来。为了躲避讨债集团,才不得不搬离外场。” 静信看着有如好好先生一般的定市。 “定市先生。最近还有谁搬走吗?” 定市愣了一下,歪着脑袋略事思考。 “记得八月底的时候,上安婆婆好像也搬走了,说是要去跟儿子住在一起。上外场好像也有类似的事情。印象中好像是听定次的女婿说的。“ 定次是定市的弟弟,在上外场经营一家超市。 “这阵子搬家的人还真不少。” 定次的表情有些茫然。 “听说光是上外场就搬走了好几家,而且都集中在这段时间。对了。有件事想请定市先生帮个忙,下次跟村民聊天的时候,能不能若无其事的打听一下这阵子到底有多少人搬走?” “打听当然没问题,不过为什么副住持想知道这个?” “只是基于一时好奇而已,说不定可以从其中瞧出端倪。” “什么端倪?” “呃……”脑筋动得飞快的静信立刻随便捏造出一个理由。 “去年夏天不是有好几个开发公司的人跑来吗?” “嗯。”定市点点头。 “记得他们那时好像想盖什么渡假中心,还说要建高尔夫球场还是露营地什么的,后来这件事虽然不了了之。我总觉得似乎没那么单纯。” 定市沉吟片刻。 “有道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村民突然搬家?其中的确大有问题。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替副住持打听看看。” “感激不尽,麻烦您了。” 定市点点头,突然叹了口气。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副住持,你不觉得村子不太对劲吗?” 静信顿时狼狈不已。 “您是说搬家的事情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总觉得这阵子的丧事好像特别多的样子。义一老爹死了之后,紧接着安森工业的媳妇和孙子、甚至连儿子干康都死了,三代同堂的家庭顿时只剩下德次郎和节子两个老人家。” “嗯……真是令人同情。” “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也死了。邮局的大泽家也搬走了……对了,图书馆的柚木也辞职了呢,副住持知道吗?” 静信瞪大了双眼。 “不,我不知道这件事。他也辞职了?” “对啊。而且说辞就辞呢,好像是八月底九月初的事情。柚木走了之后一直找不到接替的人。现在只好请托儿所的寿美江辛苦一点,暂时管理图书馆。” 定市摇摇头,双眼望向虚空。 “听说外场国小的校长也在两天前辞职。他的肾脏本来就不好,医生一直建议他洗肾,可是他总是不肯,拖到现在终于施不下去了,学期还没结束就被迫辞职。村子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感觉就像被拔光牙齿的老人家一样。” 静信一边点头,一边克制内心的不安。外场虽然是个自给自足的封闭型村落,不过还是有来自外地的通勤人口,像是柚木和小学校长等。到外地上班的外场村民人数就更多了。 (通勤……) 太田健治、广泽高俊、清水隆司、大川茂、佐伯、高岛,他们都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人口。同时也都在死前突然辞去工作。柚木和小学校长虽然是来自外地的通勤人口,不过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辞职了。 (义五郎……) 大川义五郎离开村子回来之后,身体就开始不舒服了。 静信扶住自己的额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整个村子真的不太对劲,好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包围了一样。 传染病在村子内部肆虐,应该是传染病没错。然而至今所发生的一切,却让静信觉得村子外面似乎有比传染病更可怕的东西。 ——恶鬼。 (……不可能。) 可是这种念头就像画面一样十分清晰。有如枪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三面围绕村子的枞树林,以及躲在枞树林当中窥视村子的无数恶鬼。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静信带着一丝醉意告别田茂家,回到寺院之后,立刻拨电话给办事处的石田。 “石田先生,麻烦请给我一份迁出者的名单。” “这……”电话另一端的石田显得有些为难。 “户籍变动资料应该查得到才对,请你务必帮忙。“ 3 星期四,敏夫接到沟边町国立医院打来的电话,表示前几天送来的加藤义秀已经于前一天晚上不幸病逝。 近中午时分,住在上外场的行田悦子前来求诊,很明显的就是贫血的症状。敏夫开了铁剂、维他命和抗生素,而且还为她输了血,摆明了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院长最近好像憔悴了许多。” 中午休息的时候,汐见雪突然有感而发。 “也难怪会愈来愈憔悴。”安代接口。“最近院长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所得到的成果却与他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 “就是说啊。”清美点点头,将便当盒的盖子打开之后叹了口气。“谁叫那些患者都要拖到不能拖了。才肯到医院来看病。” “院长前几天还对患者破口大骂呢,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井崎聪子也叹了口气。“我想院长大概是压力太大了。” “你是说加藤义秀吗?唉,可不是吗?”安代点点头。“有病不来求诊,却随便吃些来路不明的草药,也难怪院长会大发雷霆。” “为什么院长会生气?”一旁的十和田插口。安代耸耸肩膀,看着一脸疑惑的十和田。 “其实医学上没有叫做感冒的疾病,只有所谓的上呼吸道感染,简单说来就是喉咙或 是气管发炎的意思。冷空气或是过敏源的刺激也会造成发炎,不过绝大多数的上呼吸道感染都是由病毒引起的,吃药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真的吗?” “感冒没有特效药,只有多补充体力才能对抗感冒病毒,所谓的感冒药其实也只有增强体力的效果而已,并不是吃了感冒药就会自然痊愈。偏偏老人家总是把药当成万灵丹,他们往往认为只要吃了某种特效药,再严重的感冒也会瞬间痊愈。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错误的观念,感冒的时候就要好好休养。否则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就是说啊。”十和田露出苦笑。“每一户人家总是会有所谓的家传秘方,发高烧的时候也吃,感冒流鼻水的时候也吃,好像能治百病似的。” “对对对。说得好。”安代放声大笑。“最常见的秘方就是喝蛋酒或是吃烤蒜头。不过这种秘方还算好,至少能收到补充体力的效果,其他的秘方可就令人不敢领教了。所谓的家传秘方根本不最什么万灵丹,偏偏就是有人以为家传秘方能治百病,结果把盖子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的居然是妇科的药物。” 护士们个个捧腹大笑。 “有些无害的家传秘方其实只是吃心安的,这倒还无可厚非,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得好好休养才行。生病的时候不是吃了药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必须观察患者的病情是否比昨天严重、三餐是否正常才行,如果有注意到这些的话,就应该会在患者呼吸窘迫之前发现不对劲才对。加藤太太就是以为丈夫吃了药就没事了,才会造成今天的不幸。” “原来如此。” “虽然对着患者和家属发脾气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我还是能体会院长当时又急又气的心情。尤其这阵子特别忙碌。患者又一个接一个死去,也难过院长的心情会好不起来。如果患者都很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即使到最后依然回天乏术,至少院长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为了谁在拼命。” “这阵子不但死了很多人,连前来求诊的患者也增加不少。”十和田看着武藤。一脸苦涩的武藤点点头。 “今年入夏以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也难怪村民们人人自危,甚至还有人在猜测村子里是不是爆发了什么传染病呢。所以身体只要一有什么不适,村民们就会立刻跑来医院求诊。就算是大惊小怪,至少也能求个心安。” “有危机意识固然是好事,偏偏还是有那种随便吃个草药就算了的人。” “这种病真的很棘手。”安代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患病的人只会感到全身无力,既不会大声嚷嚷自己哪里不舒服,旁人也只会以为患者只是精神不好而已。如果患者一天到晚抱怨自己哪里会痛、哪里不舒服的话,旁人一定会提高警觉才对,偏偏就连患者自己也没察觉到身体不适,就好像感官神经突然变迟钝似的。不过这样也好啦,至少只要看到两眼无神的人,就知道对方八成也是这种怪病的患者。” “就是说啊。”清美也点点头。 “患者的表情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得病的不是自己似的。” “没错没错,所以家人在这个时候就很重要了。可是愈亲近也就愈冷漠,病患家属好像总是最后一个发现情况不对劲的人。” “说的也是。” “行田悦子大概也是那个吧?” 安代以点头回答律子的问题。 “应该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休息室顿时笼罩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对他们来说,“那个”早已成为不治之症的代名词,罹患“那个”的患者绝无生还的希望。 “……好可怕。” 小雪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替休息室的沉默添加了一丝恐怖的气息。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坐在电话旁边的律子立刻拿起话筒。 “呃……我是高野。”高野藤代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她是医院里的兼职人员,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向医院请假。“院长在吗?” “院长现在有访客。要请他听电话吗?” “不用了,没关系。”藤代的声音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呃……请帮我跟院长说一声,就说我想跟他请辞。” “藤代。”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正是医院最忙碌的时候,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律子无言以对,她想起藤代之前总是对别人诉说内心的不安。如今事态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受到控制的迹象。 “看到这么多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天晓得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无法责怪藤代的自私,位居抗疫最前线的恐惧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遗忘的。就连身为护士的律子内心都有点毛毛的。更何况藤代只是医院请来打杂的工友。 “院长虽然保证绝对没问题,可是天晓得是不是真的没事。每次处理垃圾的时候,心里都会害怕自己被外露的针头刺到,所以……” “……我能体会。” “真是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转告院长了。” 藤代说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律子放下话筒之后,发现休息室里的同事全都在看着自己。 “藤代想辞职。她说她会害怕。” 清美重重的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她啦,毕竟没有人能保证她的安全。” 休息室里的人全都缓缓的点点头。现在的她们也只能点头而已。 4 星期五中午,敏夫开车前往上外场。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行田家,最后将车子停在行田家前面的空地。一名正蹲在仓库前面晒萝卜的老人站了起来。他就是悦子的丈夫行田文吾。 “院长。” “尊夫人的身体还好吧?” 才刚下车的敏夫立刻劈头问了这个问题。行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托院长的福,今天还算不错……” “不错?”敏夫直视行田的双眼。“还在睡觉吗?” “这就不太清楚了,刚刚她才把饭桌收拾干净而已。” “也就是说她还有精神收拾碗盘?” 行田点点头。脸上挂着一派轻松的表情。 “我交代过她今天早上回医院复诊。” 敏夫的口气有些不悦,行田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可是今天是国定假日……” “的确是国定假日没错,不过我确实交代过悦子,叫她今天早上再去一趟医院。她没跟你提起吗?” “是……” 丢下完全在状况外的行田,敏夫迳自朝着玄关走去。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脸不耐的悦子懒洋洋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是院长……” “先别急着打招呼。我不是要你今天上午回医院复诊吗?为什么没来?” “可是……”悦子跪坐在玄关上面,一手撑着脸颊。“今天没有特别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也要回医院复诊,否则我怎么观察病情的演变过程?” “是……对不起。” 敏夫真的很想破口大骂。行田和悦子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敏夫不由得火冒三丈了起来,他真的很想将肚子里的怒气一股脑儿的发泄在他们身上。悦子得的是不知名的传染病,而且很明显的已经发病了。截至目前为止,发病的患者全都在几天之内死亡,没有一个得以幸免。 敏夫重重的吁了口气,藉以平抚内心的怒火。 “那你现在感觉怎样?” 悦子缓缓的点头,就像录放影机的分格动作一样,看来似乎还是有点心不在焉。敏夫索性坐在玄关上,叫悦子伸出双手。比起昨天到 医院看诊的时候。她的脉搏数降低不少,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之前敏夫也对患者开立铁剂、维他命以及抗生素,不过效果并不怎么样,看来悦子的好转应该是跟输血有关。 “似乎比昨天好多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帮你抽个血。” “嗯……” 悦子心不甘情不愿的伸出手臂,敏夫二话不说立刻动手抽血。结束之后。敏夫再次叮咛悦子。 “千万别跟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更别因为病情稍微好转,就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明天记得到医院来复诊,我等一下回去就帮你预约,听到了没有?” “可是……明天是星期六……” “别管明天是星期几,反正你给我过来就是了。否则休怪我像今天这样直接杀过来。” “嗯。”悦子点点头。站在玄关的行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还是挂着状况外的神情。 “副住持。” 田茂定市出现在寺院的时候,静信刚好在后面的书房查资料。定市跟佛寺的交情匪浅,常常直接进入办公室找人,有时甚至迳自穿过庭院走进室井家的起居室。 “原来是定市先生。午安……不,应该说晚安才对。” “打扰一下好吗?我知道秋分时节正是最忙的时候。也知道副住持想早点休息,不过我想跟副住持谈谈前几天提到的事情。” 静信点点头,拿出坐垫请定市上座,定市坐下后的表情十分严肃。 “情况怎样?” “简直就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个村子到底是哪里不对啊?光是一个夏天,竟然有二十几户人家同时搬走,村子里的人口顿时在一瞬间锐减。” (果然不出我所料。)静信在内心呐喊。这时定市拿出一张便条纸。 “我将我打听到的消息都写在这张纸上面。除了这份名单之外。应该还有更多人搬走才对。” 静信接过便条纸,逐一审视列举的名单。总共有二十二户人家搬离外场,其中有些静信不认识的名字,不过绝大多数都是信众。村子里的信众在搬家的时候,礼貌上都会跟寺院知会一声,不过静信从未接获这些人搬家的消息。 “这么多……” “每一户都是突然搬走的,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副住持应该认识名单上的支仓婆婆吧?” “嗯。” 支仓丝子是住在上外场的独居老人,常常到寺院做早课。现在回想起来,静信才发现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她说她要搬去跟儿子住,可是好几年前她跟原本住在一起的媳妇大吵一架之后。媳妇就气得离家出走,之后连儿子也搬走不再往来了。或许她跟媳妇言归于好,也或许她儿子跟媳妇离婚、打算回来照顾老母亲,所以她才突然对外宣称要搬去跟儿子一起住。” 静信点点头。支仓丝子跟媳妇之间的冲突早就是远近驰名了,当年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媳妇甚至还拿着菜刀冲了出去。不过拿着菜刀的媳妇倒不是打算对丝子怎样,而是边跑边嚷着自己不想活了,当时这件事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之后儿子带着媳妇离家出走,丝子也对儿子的行为十分不能谅解,母子之间几乎形同陌路。 “既然她本人这么说,我想应该错不了才对。不过想想还真有点奇怪。” “可不是吗?境松的事情也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我听到之后也是惊讶不已呢。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怪事,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说的也是。” 留在村子里的独居老人无论是出于一己之意、或是另有隐情,其实都有无法跟儿女同住的苦衷。有时客观情势的改变固然会化不可能为可能,可是在短短的几个月之间一下子搬走了那么多人,这种超乎常理的巧合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说到这里,听说三安家的媳妇也离家出走了。” “三安…中外场的安森诚一郎他们家吗?” 定市点头表示没错。 “三安家的媳妇好像叫做日向子。有天早上家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三安家的米子婆婆跟支仓婆婆一样。都跟媳妇处不好,中外场的村民都认为支仓家的闹剧迟早会在三安家上演,想不到最后媳妇居然丢下老公一个人落跑了。”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应该不是。前一天晚上媳妇还跟儿子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才发现被窝里面没见着人,家里也到处都没看到人影。看来应该是晚上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收拾细软一走了之。说来挺夸张的,不过确实如此。” “的确是挺夸张的。” (趁着夜色……)这句话在在静信的心中反复再三。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很不简单的内情。 “支仓婆婆也是在晚上搬走的吗?”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看见她在打包行李,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要搬去跟儿子住,不过倒是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搬走的。支仓婆婆个性乖僻,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再加上支仓家位处偏僻,平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那里。我猜想大概是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搬走的才对。” 静信嘟嚷着“原来如此啊”,内心却总有种无法释然的异样感觉。 “村子里的独居老人本来就比较多。像上外场的筱田家那种举家迁移进来的例子反而算是特殊的个案。对了,不知道副住持有没有发现——” 定市凑到静信身旁。指着静信手中的便条纹。 “安森婆婆、前原濑津、再加上猪田家的老爷爷。他们都是中外场三村的人。” 一时之间不知道定市意所何指的静信抬起头来,只见定市对着自己点点头。“这一来山入就等于完全消失了。” “——呃?” “中外场的三村所拥有的土地都集中在山入的山脚一带,刚好位于北山的另一边,老爷爷至今依然每天到山里干活。如今老爷爷说儿子调职,所以一家五口全都不知道搬到哪去了。安森家的美铃婆婆原本就是山入一带的大地主,现在虽然早已不再务农了,老公死的时候还是缴了不少税金。前原濑津的土地集中在林道附近,她现在也不已务农维生,不过丸安木料厂偶而还是会跑到山里伐木。林道的前面就是猪田爷爷的土地,他老人家至今还是靠着那块土地维生呢。” 静信皱起眉头。 “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搬走,也就是说会进入山入的人几乎可说是没有了,只剩下荒废多时的林地。以及被课征税金的山头而已。再加上原本住在山入的那三人也都过世了,山入这个地方简直跟完全消失没什么两样。猪田家的老爷爷虽然说除非自己死了,否则绝对不放弃山入那块土地,可是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想必他也不太敢踏进山入才对。听说这阵子山里面多了不少野狗,他先前才被野狗咬伤,看来八成是早已放弃那块土地,才会在突然之间搬走吧。” 定市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也是时势所趋吧?之前村子里的人口从未出现锐减的情况,其他地方的农村大叹人口外流,外场却从不曾为这个问题所扰。当时我还颇以外场自豪的,想不到还是抵挡不住潮流。眼看着就要走进历史了。不过看到熟悉的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内心的感觉还真是五味杂陈。” “说的也是。”静信如此回答,内心却感到十分无力。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无法理解的东西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内心的那种迷惘与无助。不断增加的死亡人数、对传染病的莫名恐惧,照理说这跟大量迁出的村民应该毫无关系才对。然而随着疫情的升温,村民也开始走出外场。死者和迁居者虽然不能划上等号,却同样使村子的人口减少。静信觉得这仿佛代 表了什么,却又不知道隐藏在背后的含意,更不清楚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连性。他们应该不是嗅到传染病的味道,所以才急着离开这里,村民的行动力应该不至于如此迅速。 送走田茂之后,静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回头将车子开了出来。 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人无法理解,既然如此,重新回到原点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事件的起点是在山入,这也是静信唯一确定的线索。重回山入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带着如堕五里雾中的心情开着车子往山入前进,眼前的景象却让静信为之愕然。 ——路不见了。 通往山入的道路被土石流掩埋,受灾范围非常辽阔。不到两个月前,静信才开着车子经过的道路就这么消失了。静信想起前阵子下过的大雨,印象中瞬间雨量十分惊人,轻轻松松的就解除了邻近地区的旱象。或许就是那场大雨让干涸许久的山壁顿时崩塌下来的吧? 山入已经完全被孤立起来了,静信不由得正视这个新发现。堆积如山的土丘对面出现几个忽明忽暗的亮点,大概是车灯照在小动物的眼睛所造成的反光,也或许是几只野狗正在对面窥视着自己。 静信将下颚靠在方向盘上,看着耸立眼前的土丘。道路消失已是事实。然而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的冲击却让静信久久无法平复。他知道村民已经不需要这条道路了,也知道成群结队的野狗让这里成为危险地带,然而在内心深处,却还是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感到无法接受。 自从那天之后,山入就已经死了。失去了居民的山入也失去了野狗和小动物以外的访客。如今那块土地已经慢慢的从人们的意识当中消失,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如同消失了一样。 (得赶紧跟办事处连络。) 静信觉得他必须将道路被土石流掩埋的消息通知办事处,不过心里面同时怀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道路一旦没人行走,也就等于是失去了生命。 村子被孤立于死亡之中。 第七章 敏夫坐在准备室里面盯着墙上的时钟,显得十分焦躁不安。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沉不住气的他终于拿起桌上的电话,拨给位于上外场的行田家。 即使昨天说过那样的诟,行田悦子终究还是没出现。今天是星期六,医院的挂号时间到十一点半为止,原本下午是没有看诊的。悦子和行田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占用敏夫的休息时间,所以才没到医院来复诊,然而这份无谓的体贴却很有可能会害了自己。 直到电话铃声的第十六响。正常敏夫打算挂了电话亲自跑上一趟的时候,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接电话的人不是悦子,而是行田文吾。 “啊……院长……” 行田的声音显得有些狼狈。 “悦子还是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行田有些吞吞吐吐,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怯生生的回答敏夫的问题。“星期六下午还要打扰院长,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悦子她本人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打算今明两天先观察一阵子之后,等到星期一再去看诊。” 敏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行田先生,我这不是在吓唬你,不过悦子得的病真的拖不得。详细情况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这种疾病随时都有突然恶化的可能。悦子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一个弄不好的话,搞不好就这样去了也说不定。所以我才会千叮咛万叮咛,叫她一定要到医院复诊。” “是……” “如果你不在乎悦子是生是死,那我也无话可说,若悦子也不重视自己的生命,那我也不好勉强她来医院。这样子够明白了没?如果你还关心你老婆的话。就别在乎那种小事,立刻带她到医院来。” “可是……” “当初是我叫你们来的,现在我也还在医院里面等你们。或许你们觉得打扰我的休息时间十分过意不去,这点我很感激,不过如果你们能在预定时间前来复诊,让我早点从漫长的等待当中解脱的话。我会更感激你们的。” 电话另一头的行田频频道歉,表示等一下就会带着悦子去医院。敏夫叹了口气挂上电话,内心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有些厌恶。 医生没有命令患者来医院的权利,是否要看医生完全取决于患者本身的自由意志。敏夫虽然得为全体村民的健康把关,却并不代表他负有监督的责任,更没有监督的权限。如今他却逾越了分际下令村民前来看诊,这不但让他感到焦躁不安,同时也对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的行田夫妇感到有些愤怒。不过最令人难以释怀的,却还是现在的所作所为跟死去的父亲几乎如出一辙的事实。 父亲生前总是说自己守护着村民的生命跟健康,只要村民生了什么病,就会视为自己的奇耻大辱。他不但责怪工作时不慎受伤的患者,碰到生病的村民甚至还会破口大骂。责备患者的不重视身体健康,以及病患家属的漠不关心。 敏夫喷了一声,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跟父亲没什么两样,这点让他感到十分不是滋味。 (不行,我一定要冷静……) 村民没有危机意识是很正常的。就连敏夫本身也为了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刻意将事情压了下来。如果据实以告的话,行田一定会产生危机意识,既然现在选择隐瞒事实,敏夫实在没有理由责怪行田的不是。 就在敏夫试着说服自己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的叫门声。敏夫不耐烦的站了起来。门口明明就设有对讲机。难道没看见不成?敏夫一方面对来者的观察力之差感到不耐,同时也为了没来由就怪罪别人的自己感到有些生气。 打开门一看。来者果然是行田夫妇。而且悦子的情况又更加恶化了,脸色比前天还要糟糕。一想到自己居然打电话叫悦子前来看诊,敏夫自责的念头又更强烈了。现在的悦子连走路都有问题,照理说应该是敏夫前去出诊才对,哪有叫对方到医院看诊的道理。这份自责让敏夫感到十分不愉快,悦子的病情一看就知道恶化了不少,敏夫无法理解为什么行田在电话中连提都不提一声。内心的自责转变为对行田的愤怒,敏夫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事实上敏夫早就知道自己的情绪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这点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敏夫尽量控制住情绪,刻意隐藏对行田的怒气,直接替悦子验血验尿。尿液的颜色十分浓浊,尿量不大,呼吸的时候听得见些微的哮喘。敏夫决定重新输血一次。除了输血之外。敏夫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如果情况不对的话,一定要立刻通知医院,或者是自己叫救护车。叮咛过行田夫妇之后,敏夫就让他们回去了,然而他却一点都不敢奢望悦子的病情会因此好转。 2 小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秋天的微风顿时迎面吹来。九月的天气实在还称不上凉爽,不过万里无云的晴空着实令人心情愉悦,吹在脸上的微风也变得格外的舒畅。 九月二十五日。九月即将进入尾声,距离小惠三十五日的法事已经过了七天,今天正是六七四十二日。 小薰梳洗更衣之后,伴着母亲佐知子的唠叨声随便吃着桌上的早餐。 “今天是星期天,你好歹也帮忙一下家事吧?” 佐知子瞪了正在吃早餐的小薰一眼。 “每天都看你魂不守舍的,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别以为拿小惠当藉口。就可以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小薰抗议在心里面,嘴巴上却没说出来。母亲根本没把小惠的死放在心上。所以才能马上恢复正常生活,同时也不能谅解迟迟无法收拾情绪的自己。 眼看着佐知子的唠叨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小薰随便扒了两口早餐之后,就躲进房间了。 “……我绝对不会忘了你。” 坐在窗边的小薰自言自语了起来。 小惠是小薰的儿时玩伴,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小薰对小惠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不管大人们怎么说,她就是无法将自己对小惠的感情“打包”起来。小惠永远活在她的心中,她也会永远哀悼小惠的死。 不过这阵子小薰突然发现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否则自己好像随时都会忘了小惠似的。小惠刚死的那段时间,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想起小惠。好像身边的人事物都带有小惠的影子似的。每次一想起小惠,小薰的泪水就会不争气的流下,可是现在若不努力的回想小惠生前的种种,眼泪就说什么也挤不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 小薰不愿忘了小惠,她不想成为这样的自己。因此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测试自己是否还会为了小惠而流泪。最近小薰突然发现,为了小惠而流泪似乎变得愈来愈不容易。 紧咬下唇的小薰拉开抽屉,拿出小惠写的那张明信片。信上的字迹十分工整秀丽。 (写得这么整齐……) 字里行间看得出小惠的用心,然而这封明信片却来不及寄出去。若小惠地下有知。一定会很不甘心。 接到小惠的死讯之后,小薰立刻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却没有知心好友已经不在人世的实感。直到发现这张明信片之后,茫然的小薰才哭了出来。明信片上的字迹愈是工整,小薰的泪水就愈是夺眶而出。三十五日的时候如此。七天之后的现在依然如此。小薰还是对小惠的死感到十分悲伤,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小薰已经不会哭了。 通常碰到这种时候。小薰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重新回想当时的心情,否则根本就哭不出来。好友的死固然让小薰十分难过,却没有难过到非哭不可的地步。 (我讨厌这样。) 悲伤的情绪居然会在短短的四十二天之内消磨殆尽,小董一直告诉自己这样子真的很不应该,却总是无法找回 之前那种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的高亢情绪。 如今看到这张明信片,小薰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当时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将这张明信片带了出来,然而小薰现在却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非这么做不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她却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记得那时自己非常不能接受小惠的房间将被收拾干净的事实。小惠留下的痕迹就要被拭去了,所以自己只好先将这张明信片抢救出来;不过事后想想,小惠的父母说不定根本没有将小惠的房间完全清空。 小薰之所以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三十五日的法事结束的第二天,小薰跟学校老师之间的谈话使然。 那天刚好轮到小薰当值日生。英文老师请她帮忙影印讲义,于是小薰便跟另一位值日生拿着讲义走进影印室。 “田中同学最近没什么精神。”广泽老师说。“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小薰的朋友死了。”另一名值日生小池董子马上接口。这时小薰才知道广泽跟小惠的父亲是好朋友。小董会经在小惠的葬礼上看到广泽,倒是没想到两家竟然有这层关系。从广泽的口中,小薰得知小惠的父亲情绪十分低落,一直对女儿的死耿耿于怀,这让小薰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急着想将小惠的死抛到脑后,小薰也发现小惠的父母其实比自己还更难过。之前小薰总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哀悼小惠的死,如今她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十分惭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小惠的父母这么难过,又何必急着在三十五日的时候就要脱孝呢?让小惠在家里多待几天不是很好吗?小薰将内心的疑问说了出来,同时也表示三十五日的法事简直就像在驱邪一样。 “原来如此。”广泽露出表情复杂的微笑。“你觉得小惠是被轰出家门的,对不对” 看到小薰点点头之后,广泽接着说下去。“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 “误会?” “嗯。人死了之后的四十九天以内,会在阴阳两界的交会处徘徊。至于阴阳两界的交会处到底在哪里嘛。老实说也没人知道,所以就姑且当做是牌位吧。牌位多半都是设在家里,所以你也可以说小惠的灵魂还留在家中。不过灵魂并不属于人间,七七四十九日之前也还不能前往阴间。因为目的地还没决定。” “目的地?” “没错。你应该听过轮回转世吧?人是从阴间的六个世界转世而来的,死了之后又会重新投胎,就像一种循环一样生生不息。生前的所作所为会决定灵魂下辈子的归宿,这种审判大会每七天都会举行一次。” 说到这里,广泽露出微笑。 “简单说来。就是被拖到阎罗王的面前。生前为非作歹的人会下地狱,乐善好施的人则会上天堂。若生前没做什么坏事、却又不够资格上天堂的话。就再度投胎为人重新修行。” “投胎为人……?” “没错。人是从六个世界转世而来的,因此又叫做六道轮回。六道是指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以及天这六个世界,办法事的用意就是请求阎罗王在做判决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让死者早日往生极乐。” 小薰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转头望向一旁的小池董子,只见她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 “董子,这些你都知道?” “嗯。我爷爷是治丧主委,这些事情我可是从小听到大的。” 广泽微笑以对。 “若直到四十九日还无法做出判决,就要继续替死者举办百日忌、一年忌以及三回忌。死者的灵魂长期逗留在叫做中阴还是中有的地方绝对不是好事。对于死者来说,愈早进入轮回当然愈好。所以死者的家人才会替死者举办法事,希望藉着佛祖的庇佑让死者早日往生极乐。无论是替死者诵经或者是布施,都能增加死者的功德。 “原来如此……”听到广泽的解释之后。小薰顿时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小惠的父母根本不是想把她赶出家们,没有人急着想忘了小惠。 回头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小惠的房间就要消失了?当初小薰以为小惠生前最珍惜的东西就要被当成垃圾丢掉了。问题是小惠的家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想到这里,小薰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小惠不可能让家人知道这张明信片的存在。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小惠地下有知的话,应该也不会乐于见到明信片成为小薰的收藏品才对。如果今天写明信片的人是小薰自己,不是立刻把明信片寄给对方。就是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绝对不想交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即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怎么办……) 自从跟广泽谈过之后,小薰一看到明信片就陷入了苦思。她不可能将明信片交给小惠的父母,潜意识中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放回原处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小薰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进入小惠的房间。看来不是代替小惠将明信片处理掉,就是—— 小薰看着明信片的署名。 明信片上面写着小惠对他的问候,直到小惠去世之前,都没有机会寄出去。 (小惠……你一定很想寄出去吧?) 心中虽然想起小惠,眼眶里面却没有半滴泪水。 小惠应该很想把明信片寄出去才对,这也是她写了这张明信片的原因,所以在葬礼当天,小薰才打算将明信片直接交给那个人。可是他却说不要小惠留下来的东西。 (为什么小惠喜欢那么无情的人?) 小惠死了。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要不是念在小惠生前对他那么迷恋,小薰也不会想把明信片交给他,想不到他非但一点都不高兴,反而还显得十分嫌恶。 (他说他不是小惠的男朋友……可是小惠生前这么喜欢他……) 小薰无法原谅不把小惠的死去当一回事的夏野,她盯着面前的明信片苦苦思索。 ——还是寄出去吧,他有收下这张明信片的责任。 理出结论之后。小薰立刻站了起来。她不该把明信片留在身边,也没有权利代为处理,所以只好把它寄出去了。若小惠地下有知,一定会同意自己的做法,而且夏野看到这张明信片之后,说不定就会察觉小惠对他的一番心意,才会意识到先前说了多么无情残酷的话。 小薰走下楼梯,无视正在唠叨的母亲,迳自走出家门。邮筒就设在小惠家的附近。小薰快步走在熟悉的道路。 (就这么一点距离而已……) 当时小惠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为恶化,连走几步路将明信片丢进邮筒都没办法。 投进邮筒之前,小薰仔细的阅读明信片的内容。插入邮筒之后,小薰感到有些迷惘。她觉得自己似乎想籍着寄出明信片的行为来获得某种心灵上的解脱。 小薰没有资格持有这张明信片。她相信小惠也同意自己这么做,所以才将明信片付邮,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对这种认知感到有些怀疑。若不是突然听到背后的人声,小薰也不会松开夹着明信片的手指。 “——小薰?” 弟弟小昭的声音。吃了一惊的小薰立刻放开手指。明信片顿时跌落邮筒之中。然而就在明信片还没被邮筒吞噬之前,小昭已经从小薰的身旁探头出来。 “拜托。现在都已经几月了,还在那边写什么夏季问候的玩意。” 小薰愣了一下,转头看着身旁的小昭。 “你……你看到了?” “对啊。我看你站在邮筒前面发呆,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说到这里。小昭故意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这么没常 识的人。” “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一样很热。”小薰勉强挤出一个藉口,立刻转头就走。“再说直到秋分之前都算是夏天,现在写夏季问候一点都不奇怪。” “像你这种没常识的女人居然是我的姊姊。真是令人欲哭无泪啊。” 小昭语带揶揄的追了上来,立刻遭到小薰的白眼。 “哼。” “现在都已经九月底了。你就别再嘴硬了。再说夏天与秋天的分界点是在立秋那天,不是秋分,没知识也要有点常识吧?” 小薰愣了一下。 “你少骗人。” “我没骗人,本来就是立秋。” “……立秋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只记得是在八月初左右,好像在盂兰盆节之前。” “可是……”小薰自言自语。“小惠明明说要等到孟兰盆节……” 这次轮到小昭发愣了。 “小惠?” “嗯,小惠她自己说的。所以我才会以为……”。 小昭叹了口气。 “小惠这个人懂的又不比别人多。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或许吧,小薰心想。过了立秋之后就不算是夏天了,如果小惠知道这点的话,应该早就把明信片寄出去了才对。 想到这里。小薰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邮筒。红色的邮筒刚刚才吞进一张弄错季节的明信片。从邮筒前面拐个弯,就是小惠的家。 即使邮筒就在附近,小惠依然无法付邮,只因为她以为孟兰盆节之前都还算是夏天。好不容易等到盂兰盆节,她却一病不起。 (邮筒离家这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难道当时她的病情真的那么严重吗?) “小惠……是什么时候写这张明信片的……” 小昭突然转过头来,似乎听到小薰的自言自语。 “什么?那张明信片是小惠写的?” 小薰暗暗叫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臭着一张脸点点头。 “你可不要说出去。没错,是小惠写的,所以就算季节不对,我也要寄出去。” “真的假的?” “小惠好像打算在十三日那天才要寄出去,可是那时她已经生病了。不对,十一日那天好像就已经不太对劲。自从被人从山上救下来之后。她的身体好像就一直怪怪的。” “那应该是在十一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若真是如此,就变成暑假问候了。” “也对。这么说来,小惠是勉强打起精神写那封明信片的?” “我想应该是吧。” 小惠写那封明信片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太舒服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小薰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停下脚步低头思考的小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到大冢木料厂的旁边。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原木,小董突突然想起一件事。 “不知道小惠是什么时候遇见桐敷太太的。” “什么?” “我是十三日那天遇见她的。” “嗯,之前听你说过。” “没错。当时我正要去探望小惠。之后我跟她说桐敷太太长得好漂亮,结果小惠居然说她知道。” “她知道?难道她也遇见过桐敷太太?” “或许吧。不过我十一日那天在山坡下面遇见她的时候,她还说不知道兼正的新居民都是些怎样的人。当我告诉她兼正家有个年轻的女主人和一个女儿的时候,她还显得十分惊讶。好像从来没听说过的样子。” 小昭歪着脑袋思考。 “那是十一日的事情吧?就是小惠失踪的那天?” “没错,我在山坡下面跟她分手,然后就看到她走上去了。” “然后直到三更半夜才被人找到,听说是身体不舒服。才会昏倒在山里面。回来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没错。如果十二日或是十三日小惠有出门的话,应该就会把明信片寄出去了。如果是十二日寄出。对方接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三日以后。” “也就是说十二日和十三日这两天,她都窝在家里没出门?那就不可能遇见兼正家的女主人了。所以十一日是唯一的可能,她走上山坡之后,刚好巧遇桐敷太太。” “可是……”小薰有些怀疑。“小惠的失踪闹得那么大,甚至兼正家的年轻人也出来帮忙搜山。可是却没有人看到过小惠,最后一个看到小惠的人反而是我。如果兼正的人见过她,当时就会说出来了才对。” 小昭摇摇头。 “可能是见到了。却故意不说。” “为什么?” ——一定出了什么事。 小薰的母亲一口咬定。 ——年轻女孩子不可能那么晚了还不回家,而且回家之后的样子就不太对劲,我猜一定出了什么事。小薰,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天气一热啊。什么莫名其妙的怪人都跑出来了。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吗……?) 小薰抬头看着西山的方向。却只看得到满山满谷的枞树林。 (那天在山坡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会让小惠莫名其妙的生病。而且又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小薰。”小昭的语气十分认真。回头一看。神情肃穆的小昭也正看着自己。“你不觉得最近死了很多人吗?” 小薰歪着脑袋。 “是有这种感觉。” “而且都集中在兼正的人搬来之后。” 小薰心头一怔。真的吗?好像真是如此。 “小惠生病之前,也才爬上兼正之家的山坡。我猜她八成在那里见到桐敷太太。” “嗯。” “你是在十三日那天见到桐敷太太的,当时还说看到她跟木料厂的康幸大哥在一起对吧?” 小薰倒抽一口冷气。 没错,当时她的确是跟大冢木料厂的康幸在一起。如今—— “康幸大哥也死了。” 小薰只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头。没错,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前面的这个木料堆积场,当时康幸不知道正在跟千鹤解说些什么。过了没几天,小薰就听说康幸得了急病而死。 “小惠一定见到了桐敷太太,可是兼正的人却说没见过她——” “小昭,别再说了。” “为什么?” “我觉得好可怕,以后别再跟我提起这件事。” “小薰!”小昭不由得提高音量。小薰摇摇头,忙不迭的跑回家。仿佛急着逃离这里。 3 “咦?又有人搬家了。” 夏野停下脚步。 “嗯?”出来买香烟的阿彻也跟着停了下来。“还真的呢。” 田里的稻子才刚收割完毕。光秃秃的稻田对面散落着几间农舍,一辆卡车就大喇喇的停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前面,距离武藤家没多远。夏野下意识的看看手表。 放学之后,夏野跟小保搭同一班公车回家,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待在武藤家鬼混,叨扰了一顿晚餐之后,现在才准备回家。阿彻的父亲直到夏野觉得该告辞的时候才回来,这阵子医院里的工作似乎特别忙碌。武藤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还会把工作带回来做。阿彻的母亲静子就经常帮他处理医院里的工作。感叹阿彻的父亲那么晚了还要工作之余,夏野看看手表上的时间都已经快要十一点了,这么晚了还在搬家实在有点不太寻常。 “又是高砂运输。” 听到夏野的自言自语之后,阿彻回过头来看着地。 “又是?” “前阵子不是也有一户人家在这种时间搬家的吗?那时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运输。” “有这回事吗?我没什么印象。” “记忆力开始衰退,欧吉桑。” 夏野故意大声叹气,这个动作立刻换来阿彻的一记飞拳。笑着闪过攻击之后,夏野跟阿彻道别,走在回家路上的他只感到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连死了好几个人的夏天。好不容易夏天结束了,却又变成到处都有人在搬家。而且说不定夏天的结束并不代表死亡的终结,这点从武藤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还晚就看得出来。这阵子“忙死了”似乎成为武藤的口头禅,医院的忙碌就代表身体不适的的病患愈来愈多,就连夏野都曾经看过好几户人家在办丧事。虽然不知道死者的死因为何,可以确定的是死亡并未稍歇。 或许这就是人口外流的村子所背负的宿命吧?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搬走。不过夏野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挑深夜的时间搬家,而且全都是找同一家搬家公司。 带着满腹的疑惑,夏野回到家里。脱下鞋子走上玄关之后,正好跟刚洗完澡的母亲撞个正着。母亲的脸色不太好看。 “回来啦?又跑去武藤家了?” “嗯。” “每次都跑去麻烦人家……回家吃个晚饭再去就好了嘛,又不是距离多远。” “嗯。”夏野随口答应两声。 “放学之后至少先回家一趟吧?真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哪一家都不是,夏野在心里呐喊。这里不是“家”。当初排斥婚姻制度、拒绝被家庭套牢的人不就是你们吗?这里只是一对男女和一个小孩栖息的“地方”罢了。夏野不想批判父母的生活方式,然而父母排斥社会制度的约束,同时又试图享受社会制度的便利这种做法,让夏野感到不以为然。 就在他无视于母亲的说教打算回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 “你有一张明信片。” 母亲指着玄关的鞋柜。 “我的?”夏野拿起鞋柜上的明信片。“谁寄来的啊?” 扫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将明信片翻了过来的夏野立刻皱起眉头。 “现在都已经几月了,还寄夏季问候的明信片过来。这个姓清水的人是谁啊?” “不要偷看我的信。” “明信片谁都看得到,可不是我爱看。” 瞪了母亲一眼之后,夏野将目光拉回手中的明信片。 ——清水惠。 “是不是清水家的女儿啊?” “……好像是。” “怎么会现在才寄到呢?真是有点恐怖。” “大概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夏野丢下这句话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间。打开房间的日光灯,夏野仔细的打量这张明信片。 错不了,就是那个。清水惠”寄来的。可是小惠已经在八月中旬的时候死了。已经去世的人不可能寄明信片过来,现在问候夏季也嫌太晚了一点。这是小惠死前写的吗?还是只是单纯的邮务疏失。直到现在才寄到自己的手中? 夏野无法替这封迟来的明信片做出合理的解释,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打算将明信片丢进垃圾桶,却又将手缩了回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 夏野不打算将这张明信片珍藏起来。只是觉得不必急着在今天就把它丢掉。 阿彻蹲在贩卖机前面把香烟拿出来,然后将找零放进口袋,吹着晚风一路走回家去。走着走着,心中突然浮现出异样的感觉。 前阵子才死了一堆人,现在又有村民不断搬走,而且还不在少数。在阿彻的印象中,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虽然不曾发生并不等于绝对不会发生,阿彻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最近村子的气氛怪怪的,有点脱序的感觉,就好像密合的齿轮突然松脱了一样,逐渐脱离常轨。 边走边思考的阿彻无意识的抛弄手中的烟盒,结果一个没接好,烟盒在掌心弹了一下掉到地下,然后以不规则的弹跳方式一路往前滚去,直到一名男子的脚边才停了下来。男子弯下腰捡起烟盒。 “谢谢,真不好意思。” “哪里。不必客气。” 阿彻没见过这名将烟盒递给自己的男子,对方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大上几岁。阿彻虽然不敢说自己认识全村的人。跟自己年纪相仿的村民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既然没见过这名男子,想来就是兼正家的人了。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兼正的人吗?” “是的。”对方露出微笑。 “搬到这里这么久了,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敝姓辰巳,请多指教。” “哪里哪里,我姓武藤。” “我还以为村子里没有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呢。” “没那回事。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倒还真的不多,比较不容易碰到就是了。” 阿彻嘴巴上跟对方客套。心里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了。他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个“兼正家的年轻人”,之前曾经出现在正雄他们家的店里。 “出来散步吗?” “只是闲着发慌,出来晃晃而已。待在家里没事做,出来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村子里的年轻人平常都怎么打发时间的啊?” 听到辰巳的问题,阿彻不由得笑了出来。 “除了看电视睡觉之外,大概也没什么事情好做,要不就是几个朋友一起闲聊打屁。如果想做些有意义的休闲活动,大概就得离开村子到市区去了。” 辰巳苦笑不已。 “看来只好到沟边町找乐子了。开车吗?” “是的。” “可是开车出去的话,不就不能喝两杯了吗?” “照理说是不能喝酒没错。” 辰巳叹了口气。 “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美中不足的就是没什么休闲娱乐。整天都闲得发慌。”说到这里,辰巳又露出微笑。“白天出门散步的话,又会被村民当成珍禽异兽。” 阿彻也笑了出来。 “在这里没有伴的话,做什么事都很无聊,即使特地跑到沟边町。那里也不见得有可以让一个人消磨时间的地方,尤其是晚上更是倍感孤单。沟边町的夜晚跟这里一样,总是来得特别快,毕竟这里是乡下地方。比不上大都市的灯红酒绿。” “原来如此。” “外场一带虽然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走上一圈。” “真的吗?” 阿彻点点头。 “当然可以。只要在周末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出来。对了,我住在中外场,只要说想找在医院工作的武藤家。大概就会知道了。” “原来你在尾崎医院工作啊?” “不是我,是家父。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而已。不嫌弃的话,欢迎随时来我家玩。” “谢谢你的好意。”辰巳露出微笑,看着阿彻的眼神似乎别有含意。 “真的很感激你的邀请,我改天必定登门打扰。到时还请多多指教。” 4 二十八日秋分,好不容易从一连串的法事当中解脱的静信驱车前往中外场。造访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前阵子突然失踪,静信觉得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三安位于中外场的最南边,发源自西山的小溪从屋旁流过。混凝土沟渠上的水流与其说是小溪。不如称之为小水沟还比较恰当,小水沟的另一侧,就是下外场了。 来到中外场的静信直接走向王安家的玄关,这时屋旁紧闭的挡雨板顿时引起他的注意。时间差 不多是下午两点,早就过了村民的午睡时间,紧闭的挡雨板令人联想起山入的村迫家。静信强掩内心的不安,站在玄关的玻璃门之前。 不出所料,玻璃门果然关得紧紧的。静信按下门铃,却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无计可施的他只好绕到屋子的后面,却发现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一副门窗紧闭的模样。 如果只是出门办点事情,一般人都只是将大门带上就出去了,只有在出远门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样门窗紧闭。 带着一丝不解的静信回到前门,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人家。三安的四周都是田地,完全没有左邻右舍,距离最近的就是马路对面的田茂家。中外场的田茂家总共有两户。这里的田茂家跟三安一样都是典型的务农人家。面向马路的挡雨板全部开启,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屋内的人影。 “有人在家吗?” 站在廊绿的静信大声叫门,这时正在屋内看电视的中年女子回过头来看着静信。她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田茂由起子。 “哎呀,原来是副住持。” 由起子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廊缘。 “这阵子总算没那么热了。副住持找我们有事吗?” “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对面的安森家去哪里了吗?” “三安吗?他们前天搬家了。” “什么?”静信大为吃惊。 “站着说话不方便。请进来喝杯茶慢慢聊吧。” 由起子如此殷勤,静信也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起居室的电视正播放着节目。地上到处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静信倒是没看到小孩子的身影。端着茶回到起居室的由起子一看到地上这么凌乱,连忙弯下腰收拾玩具,嘴里还笑着说是孙子弄的。 “现在他会走路了,我们这些大人可就累了呢。那小子不是把玩具丢了一地。就是一天到晚鬼叫鬼叫的,好不容易等到媳妇和婆婆带他出去买东谣。我才能暂时喘一口气。” 由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婆婆身体还好吧?” “托副住持的福,她老人家的身体可是比我还硬朗呢。我婆婆她以前总是开玩笑说既然公公那么早死,自己可要活久一点才够本,看来她老人家还真的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那真是可喜可贺。”静信微笑以对,不一会儿就转变话题。“对面的安森家……” 由起子撕开点心的塑胶封套,朝着对面看了两眼。 “嗯。前天搬走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 “晚上搬家?” 由起子点点头。 “他们没跟副住持打声招呼吗?说起来他们也没跟我们提起要搬家的事,要不是前天晚上听到卡车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三安要搬走了。” “高砂运输的卡车吗?” 听到静信的问题,由起子立刻朝自己的前额拍了一下。 “经副住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卡车上面的确漆了一个松树的标志。原来那就是高砂运输的卡车,副住持可真是见多识广。” 静信不置可否。 “当时我看到好几个人不断的把屋里的东西往卡车上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在搬家。不过说来也奇怪……” 说到这里,由起子刻意压低音量。 “副住持知道三安的媳妇突然失踪了吗?” “是有听过类似的传言。” “这不是传言,是真的失踪了,好像是八月底发生的事情。印象中是在傍晚的时候,米子问我有没有看到他们家的媳妇。我仔细一问,才知道三安的媳妇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家人原本以为她出门了,想不到一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当时我立刻叫米子赶快报警,这阵子村子里一连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怪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由起子说完之后看着静信,一副“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神情。静信只是暧昧的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原本以为晚上就会回来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依然不见踪影。之后我仔细问过米子当时的情况,才知道日向子的行李箱不见了,衣物也少了好几件。米子说媳妇一定是离家出走了,当时还气得不得了呢。不过真的不是我爱说。米子跟日向子之间一直处不好,大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 “嗯。”静信跟着附和由起子的说法。 “当初日向子跟弘二在一起的时候,老实说大家都不怎么看好,因为米子总是看日向子不顺眼。其实日向子的本性不坏,只是做起事来太过粗枝大叶,说难听一点就是我行我素,就连跟弘二结婚,都是她自己决定的。等到米子知道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日向子连场地都已经预定好了,还说什么要跟弘二两个人到国外去举行结婚典礼,不需要双方家人在场。这下子别说是米子,连诚一郎都发火了,当场就不允许他们两个结婚。气氛弄得很僵呢。可是那个时候日向子已经怀孕了,两个老的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非让他们两个结婚不可。” “原来当时已经有小孩了。” “嗯。不过最后流掉了。知道自己的女儿怀孕之后。日向子的父母当然是气得直跳脚,后来还是有人出面协调,才决定在沟边町举行结婚典礼。好不容易地点敲定了。这次却轮到日向子的父母有话要说。三安的长子不是搬出去住了吗?求学时期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大学也是念城里的一流学校,最后还在公立银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偏偏日向子的父母当初会同意这们亲事,就是看在弘二不是长子的份上,后来知道女儿嫁人之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立刻就当场反悔。再加上弘二婚前跟日向子的父母信口开河。后来却又无法履行承诺,更是加深了两家之间的鸿沟。后来日向子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弘二又是离不开母亲的孩子,小时候只要没看到米子,弘二就会哭着到处找妈妈呢。诚一郎和米子抓住亲家爱面子的弱点。放狠话说如果不跟公婆同住的话,这个媳妇我们也不要了,结果日向子的父母不忍心看女儿成为单亲妈妈。才只好勉强答应这门亲事。” “原来如此。”静信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闹出那么大的风波。结婚之后当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家里面几乎天天上演全武行。诚一郎和米子向来不给日向子好脸色看。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弘二就会站在母亲这边。加上米子将孩子流产的责任怪罪到日向子身上,这件事传进亲家的耳中,更是觉得岂有此理。孩子流产的时候,日向子也差点丢掉一条命,如今婆婆将责任全都推到女儿身上。日向子的父母当然会觉得忿忿难平,立刻就叫日向子东西收一收回娘家。这件事米子真的过分了点,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在大家的居中协调之下,米子好不容易肯向亲家道歉,这才解决了事情。谁知道日向子回来之后照样每天吵个不停。” “嗯……原来如此。” “如果当先生的肯站出来主持公道。两边自然都无话可说,偏偏弘二简直像是有恋母情结一样,一发生争执一定站在米子这边,结果两夫妻动不动就为了这件事吵架。日向子其实本性也不坏,不过就是太好强了一点,什么委屈都藏不住,所以一听说日向子失踪,我们马上就猜她八成是回娘家了。之后我们叫弘二去把老婆接回来,可是他跟米子都说既然这个家待不住,就随她去吧。但是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办的吧,要是真的合不来要离婚,也得跟对方说清楚讲明白才对啊。听我们这么一说之后。弘二才老大不情愿的打电话去日向子她娘家,结果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去,搞得亲家那头急得直跳脚。” “日向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吗?” “就是说啊。之后两个老人家登门理论,责怪米子和弘二 怎么不早点通知他们,还说日向子有什么万一的话,他们要负全部的责任,两家之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最后还是日向子的父母自己去报警的。米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当着亲家的面前说媳妇一定是在外头偷汉子。所以才跟对方私奔去了。我家媳妇跟日向子的交情不错,所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日向子看起来虽然像个傻大姊,男女之间的分际却看得很重。别看她穿着时髦而且又染头发,一副走在时代尖端的流行打扮,骨子里其实是个保守的小女人。虽然她很爱玩,经常跑到沟边町找乐子,以前也有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的记录,不过这也只是她想逃避夫家的精神折磨,所以才跟好朋友出来诉诉苦而已。想不到米子就这样认定媳妇经常在外头跟男人厮混,还把这次的失踪归咎于跟男人跑了。” “……原来如此。” 静信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别人家的八卦,而且一坐下来就好像没完没了似的。这时由起子又继续说下去了。 “米子跟日向子的关系这么恶劣,想不到居然会想搬去跟媳妇一起住。” “什么?” 由起子马上向静信说明原委。 “米子说日向子打电话给她,要她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副住持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日向子回来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却变成三安全家人搬到日向子那里。而且我后来才知道弘二早就把工作辞掉了。全家人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不管,二话不说搬去跟离家出走的媳妇住在一起。这实在不合常理。” 静信点点头。 的确十分不合常理。如果媳妇是跟儿子一起离家出走,就跟境松家的情况一样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跟家人大吵一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媳妇居然要夫家搬过去跟自己住,而夫家也立刻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举家迁移,也难怪大家会觉得不可思议。 “听米子说要搬家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不可置信。可是米子她却十分坚持,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注视着虚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她没告诉我们要搬到哪里,也没说之后打算怎么过生活,就这么搬走了。而且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留在原地没动。那天晚上我偷偷瞄了卡车到底载走哪些东西。才发现根本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除了不可思议之外。还感到有点可怕呢。” 的确大有问题。静信心想。三安的搬迁太不自然了,米子说要搬去跟媳妇住。应该也只是个藉口而已。可是她为什么不惜说谎,也要离开外场呢?三安在这里有屋子有土地,也有赖以为生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非丢下这一切离开这里不可?静信实在是想不透。 由起子叹了口气。 “那天我儿子说了一句话,听得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令郎说了什么?” “他说搞不好日向子根本没失踪,只是被埋在三安的后院罢了。” 由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太夸张了吧?”嘴巴上虽然立刻否定,静信内心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很有可能。不对,这不是有没有可能性的问题。三安的搬迁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因素,令人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像。 走在回家路上的静信陷入长思。村子里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不知名的传染病,以及传染病所造成的连续而且密集的死亡。这才是静信调查的重点。可是一想到境松和三安的个案,却让静信怀疑真正的异常似乎不只是一连串的死亡事件。 未知的事件正在村子蔓延,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份罢了。然而未知事件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一连串的死亡和不合理的迁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5 傍晚时分。敏夫接获行田悦子已经死亡的电话。等到敏夫赶到行田家的时候,悦子完全没有生命迹象。而且已经死亡好几个小时了。看来应该是在丈夫文吾到山里工作的这段期间死亡的。悦子的模样安详。衣衫也十分完整。走的时候应该还在睡梦中才对。敏夫二话不说,立刻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性肾衰竭的字样。 将证明书交出去之后,敏夫想替行田和悦子抽血。结果遭到拒绝。既然无法检查血液。敏夫也只能猜测悦子的死因,不过悦子的年纪虽大,身体倒是保养得不错,如果早点就医的话,就算无法治愈。至少也不会让病情继续恶化下去。想到这里。回到医院继续与接踵而来的病患搏斗的敏夫顿时感触良多。村子里的人平常一有什么小毛病就往医院跑,但身体真的出问题了。却反而很忌讳就医。或许身体不适的患者本来就不愿意出门。然而有些病是拖不得的,拖下去就会出问题。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些生病的患者肯在第一时间前来就诊呢?就在敏夫思前想后的同时,门诊时间也跟着结束了。当他回到房间跟墙上的病历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静信刚好来访。 “情况怎样?” 才刚进门,静信就劈头丢出这个问题。苦笑不已的敏夫只能摇摇头,脸上带着几丝自暴自弃的神情。 “初期症状果然是贫血没错,有些病例会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一旦出现初期症状,三天之后病情就会急速恶化,造成多重内脏功能低下、轻微浮肿以及轻微黄疸、或者是免疫力下降所导致的局部发炎。抗生素的效用不大,所以应该不是细菌所引起的。” “有没有可能是耐性菌?” “连银色子弹都没用了,应该不是细菌感染才对。现在只知道如果在出现贫血症状的阶段立刻输血。好像可以延长患者的生命。除了贫血之外,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疤痕。每个疑似病例的表面血管附近都会有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而且多半都呈现蓄脓的状况,我敢确定这一定是媒介生物造成的,至于是哪种生物就不得而知了。以上就是我所掌握到的患者共通点。与患者的身体特征、生活习惯以及环境完全无关。也不是饮水、土壤或是食物污染所造成的,更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感染症状。这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对了,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静信打开笔记本,将里面的便条纸交给敏夫。 “目前还找不出患者之间的共通点,不过有件事倒是颇为耐人寻味,只是我不知道跟这种怪病有没有关系就是了。” 静信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敏夫以手撑着脸颊,示意静信继续说下去。 “山入的义五即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静信以手势制止敏夫继续说下去。 “太田健治、广泽高俊、佐伯明、高岛靖夫、清水园艺的隆司、以及大川家的阿茂,这六个人都是在外地工作的通勤族。而且在死亡之前,六个人在死前都先跟公司辞职。” 敏夫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他们在死亡之前都辞职了。而且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辞职的时候都没什么理由,广泽高俊甚至假装自己还在上班,到沟边町的小钢珠店厮混了好几天,最后死在那里。” “这就奇怪了……” “死亡的村民当中,光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就占了六名,他们在死前都先限公司辞职……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我哪知道。”敏夫回了一句。“不过应该跟传染病无关,这又不是症状。” 敏夫虽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内心却感到十分纳闷。这算是巧合吗?不过六个人在死前都做了同样的事情,说是巧合也未免有点牵强。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村子里的人口愈来愈少了。这点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当然知道人口愈来愈少,那些死亡证明开假的不成?” “我不是指死 亡的病患,而是指搬家或是突然失踪的村民愈来愈多了。他们在离开之前都不会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而且都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一样。” 说到这里,静信将一份影印的资料交给敏夫。这份资料不是静信的。上面总共写了二十二个名字,看起来像是老人家的字迹。名单的最下方写着“安森(三安)——中外场”,这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静信写的。 “搬家当时的情况也很诡异。” 静信将境松和三安的例子重新叙述一遍。听完之后,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静信说的没错,当时的情况的确十分诡异。不过除非能够证明那些人是察觉到传染病的存在,所以才急着逃离这里,否则村民的搬迁还是跟传染病无关。 “我请石田核对户籍变动的资料。结果他说从八月份一直到现在,办事处都没接到户籍迁移的申请。” “连一户也没有?” “没错,连高见警官家里也没提出申请。” “这就奇怪了。” 敏夫打量着手中的纸条,却没有因此对静信提出的问题感到兴趣。这很明显的跟传染病无关,不管村子里有多少人搬走,都不是敏夫关心的地方。 “听说图书馆的柚木和小学的校长也突然辞职,总觉得这其中透露出莫名的古怪。” “或许吧。”敏夫将纸条丢在桌上。“说古怪也的确有点古怪,不过跟传染病一点关系也没有。” 静信很认真的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就是觉得无法释怀,总觉得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传染病只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已。” “你想太多了。” 敏夫直接否定静信的看法,这种武断的态度让静信有点不以为然。 “或许真是我想大多了,不过你自己看看这份名单。可能会进出山入的村民一个都不剩,不是病死了就是突然搬走。这不是我自己的推测。而是定市先生提出来的想法。住在山入的居民死了,可能从其他地区进入山入的人也都消失了,也就是说山入已经成为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不觉得山入好像大有问题吗?” 敏夫叹了口气。 “推理不是这样玩的。还是一句老话,你想大多了。” “但是…” “没错,山入的居民死了,许多村民突然搬走也是事实,我承认这种情况的确不太寻常。然而这跟传染病又有什么关系?”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 “调查这些事情相当不容易,我知道你费了不少苦心。不过这些事情跟我们无关,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传染病的真面目。这才是刻不容缓的一件大事。做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 “我觉得你根本就弄错了调查的目的。现在我们必须设法证明这一连串的死亡的确是传染病造成的,然后归纳出传染病的种类,找到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偏偏这种传染病的初期症状十分轻微,当周遭的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患者多半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到这里,敏夫重重的叹了口气。刚刚的那番话又刺中了内心的痛处,让他感到焦躁不已。 “我们需要临床病例,村子里的人却非得等到病情恶化了才肯就医,要不就是说什么睡一觉就好了,要不就是服用一些乱七八糟的偏方。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劲了,才连忙把患者送进医院,这样子根本无法观察病情的进展,而且拖到那个时候根本无药可医。这是一种感染症,可能是透过媒介生物来传染。我目前所掌握的就只有这些而已,连感染症到底是怎么引起的都不知道。没错,我不是感染科的专业医生,也不是什么研究人员,只是乡下地方的小医生而已。我承认我所了解的知识的确十分有限,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来对抗这种不知名的传染病。可是愈是化验患者的检体。就愈觉得这些症状根本不可能出现。造血过程没有异常。骨髓细胞也没有异样。患者体内没有内出血的症状,唯一的可能就是溶血出了问题,偏偏患者也没出现溶血反应。也就是说患者出现了根本不该出现的贫血,而且还会在短时间之内致人于死。现在找所能掌握的临床病例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从发病到死亡之间的阶段充满了矛盾,根本无法整合在一起。” 敏夫拍拍身旁堆积如山的病历表。 “偏偏患者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乖乖的来找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天天来报到,最近医院里面挤满了没病也要来看医生的村民。大家每天都忙得快累翻了。” 静信依然低头保持沉默。 “爱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管他们为什么要搬出去干嘛?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你谁不好打听,居然跑去跟定市说这些,这岂不是昭告全村的人说村子里出问题了吗?就算定市不说出去,村民也不是傻瓜。看到你每天问东问西的,就算是白痴也嗅得出其中的不对劲。堂堂副住持亲自出马探听消息,这件事万一被其他村民知道的话,不就等于是替原本就感到不安的村民火上加油?” 敏夫将心中的郁闷一股脑的发泄出来。静信原本想要反驳。却又打消了念头,望着敏夫的眼神透露出几许的同情。敏夫应该是压力太大加上过度疲劳,才会出现这么失常的反应。然而静信同情的眼神却又引发了敏夫的怒火。 “既然有空到处探听消息,不如多替我注意一下来往佛寺的信众,看看有没有脸色不好的人吧。就算是偷听信众之间的谈话。注意信众的家人最近有没有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也比你现在到处打听消息要来得有用多了。” 静信依然没有加以反驳,只回答一声“我知道了”而已,然后轻轻的点了个头。 注:(1)银色子弹——van∞my,抗生素的一种。 6 点燃油灯之后,静信才发现每当自己感到沮丧的时候,就会跑到教堂来静一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佛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不管是待在办公室或是房间里面,都不必担心会被闲杂人等打扰。如果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庙里的每个角落都是很好的选择,然而静信却宁可大老远的跑到这座荒废已久的教堂,除了想在这里寻求某种心灵的慰藉之外,实在很难为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找出其他的理由。 若只是把这里当成单纯的废墟,静信实在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造访,看来这里曾经是间教堂的事实似乎对静信产生了某种意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这里是基督教或是天主教的正统教堂,静信也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流连忘返。抬头看着眼前的祭坛,如果上面供奉着一个信仰的象征,或许自己也不会如此执着于这里了。这里很明显的是座教堂,一座没有信仰象征的教堂,或许静信就是喜欢这点也说不定。 废墟之中的静信觉得另一个自我正从心中觉醒,就像前几次造访这里的时候。自从点亮油灯之后,静信就无意识的竖起耳朵倾听周遭的声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秋虫停止了呜叫。只剩下风声偶而覆盖在废墟之上。寂静了片刻之后。水门的倾轧声传人静信的耳中。 “晚安。” 静信举起手来,对着正从水门踏着轻巧的脚步溜进废墟的少女招呼。 “天气变得凉爽多了。” “嗯。”沙子点点头。“夜晚的气味不一样了。颇有秋天的气息。” “没错。” “之后有什么进展么?” 沙子挑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只看到静信对她摇摇头,脸色十分无奈。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你一定觉得很沮丧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静信很老实的点点头。 “我一直很想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事,事实上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焦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空虚吗?” “我也不知道。若真是空虚,我想敏夫应该比我更有这种感觉。毕竟他是个医生,肩负着拯救患者的义务,然而却无法如愿。眼看着患者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也难怪他会感到无比的焦虑。强大的无力感压得他喘不过来,更让他无缘无故的发脾气,而且一发就是不可收拾。” “真是令人同情。” “嗯。的确。” 静信叹了口气。没错,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敏夫现在的心情。也很同情敏夫现在的处境。见到朋友有难的时候,静信当然想伸出援手。偏偏这件事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我个人是很想拉敏夫一把,事实上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反而还让他火气上升。” “就因为你帮不上忙吗?这样子根本就是乱发脾气嘛。” “或许吧。不过我倒觉得他不是气我帮不上忙,而是气他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再怎么说,敏夫也不是那种会随便迁怒他人的人,每次碰到事情总是一个人扛下来,看在我眼里更是替他觉得不舍。”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十分疑惑。静信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露出微笑。 静信很想助敏夫一臂之力。他很了解敏夫的个性。也明白现在的敏夫是多么的自责。所以他才会以自己的方式从旁协助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过敏夫似乎并不觉得静信的方式有多管用,甚至还责怪他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凭良心讲,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静信并没有特别沮丧。他知道敏夫生气的原因,然而敏夫却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才是让静信感到十分难过的地方。静信了解敏夫的焦虑,也想替敏夫减轻压力,所以才自动自发的四处探听消息,想不到敏夫居然无法体会他的这份苦心,静信才会感到如此沮丧。或许敏夫早就知道静信的苦心,然而内心的自责却迫使他不得不把胸中的怨气一股脑的出在静信的身上。他骂的是自己,不是静信。一想到这里,静信实在不忍心责怪敏夫的乱发脾气。同时也对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更加厌恶自己的敏夫感到无比的同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过我想找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真的吗?” 沙子点点头。 “你们两个的心灵没有产生共鸣。不,应该说尾崎院长因为焦虑和压力的关系,将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才对。所以收不到你所发出的讯息,这才是让你感到难过的地方吧?对方不了解你的苦心倒还算是其次,最令人难过的是对方将心灵封闭起来。压根就不想接收你所发出的讯息。人类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变得愈来愈孤独。我猜得对不对?” 静信苦笑不已。 “你可真有一套。” “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忠实的读者。”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其实只要看过你以前写的书,大概就猜得出来你现在的心情了。” “怎么说?” “人类总是孤独的,孤独的真正定义应该是在于无法互相理解。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了解对方的意思,即使对方说过的话自己全都明白,也未必就能说是完全了解对方。人与人展开接触就是为了互相理解以及寻求共鸣,偏偏这一切都是人类所建构出来的幻觉,岂不令人感到空虚?我看了你写的书之后,突然有了一种想法。” “哪种想法?” “就是作者一定也感到很空虚,才会写出这些文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 “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正在写怎样的故事吗?” “……一个在荒野流浪的男子。”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解。 “杀了亲弟弟的男子被放逐到荒野之中,结果死去的弟弟一直跟在他身后。大概就像这样的故事。” “死去的弟弟变成幽灵吗?” “应该说变成尸鬼才对。” “尸鬼?” “尸体变成的恶鬼,有点死后还魂的味道。简单说来就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死尸。村子里的人称之为恶鬼。” “……嗯。”沙子稍微想了一想。“的确跟幽灵不太一样。既然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就代表他有身体。可是他的肉体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不能算是复活。” “嗯。没错。” “可是又跟僵尸不太一样。尸鬼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某方面跟人类一样。不过尸鬼不具生命,这点又跟人类大不相同。” 听到沙子开口尸鬼闭口尸鬼的,静信猜想眼前的这位少女应该还蛮喜欢这个名词的才对,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不错,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张力。弟弟化身为尸鬼跟在哥哥身后,好像是创世纪当中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嗯……算是吧。” 沙子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是佛寺的僧侣,笔下所写的小说居然充满了非佛教的宗教色彩。这次的作品取材自圣经,上一篇小说跟希腊神话有关,之前还写过印第安传说的故事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像真的写过那些作品。” “又是该隐。” 静信愣了一下。 “又是?” “对啊。异端者的故事嘛。该隐不是异端者吗?应该怎么说才好……对对对。遭到歧视的人。” “圣经当中的该隐好像比较含蓄。” “我知道。我是说你写作的风格啦。见弃于神的人,该隐不就是如此吗?我想该隐心里一定很纳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神排斥,为什么会被歧视,所以才会怀着妒意杀害弟弟亚伯。” “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你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这样。主角一定都会见弃于神。” “也许吧。” 沙子点点头,随即站了起来。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空荡荡的祭坛。 “就以主角头上长角的那篇故事来说吧。一名男子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让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外表。他担心自己的外表会遭到莫名的歧视,所以一直不敢与其他人接触。想不到其他人却将他视为神明,向他要求奇迹,可是他根本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唯一不同的只是比别人多了两只角而已。” 静信看着来回踱步的沙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男子对于自己没有被歧视很感到安心,却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这件事若被其他人发现的话,他们就会知道头上的两只角不是神的证明,而是异端者的象征,因此他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虽然他一直没有展现神迹——不过大家都未因此而怀疑他或是指责他。其实男子还是一个异端者,一个被神格化、被众人排除在外的可怜虫,他头上的两只角就是异端者的最好证明。就像该隐身上的烙印一样。这种烙印会让一个人被社会排除在外,主观一点的说法就是遭到歧视。可是他无法逃脱被歧视的宿命,就像该隐一样对不对?” 静信点点头。 “好像是。” “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除了异端者还是异端者,不断重复的异端者。这就是你写的小说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了。见弃于神的痛苦。米诺陶尔担心众人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神。而被大家排除在外,所以才会杀死罪人来创造神迹。对他又敬又畏的村民不得不建筑一道高 墙。将他隔离起来。每杀一个人就建一面墙,久而久之他就被一座广大的迷宫所包围了,而他就躲在迷宫的正中央。村民为了平息他的怒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献上活人当作祭品。然而他真正企盼的不是祭品,而是藉由创造神迹的行为让自己回到人类的社会,想不到最后却弄巧成拙,他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人类的社会对自己大为排斥——” 说到这里的沙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静信。 “为什么?”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写的故事几乎都是这种题材。可是你看起来却不像是见弃于神的人,而且还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呢。我觉得村民好像都很喜欢你,辰巳说大家都对你称赞有佳。为大家所敬爱的你,也接受了众人所安排的重要地位,这种人怎么会写出那种故事?” “你提到在众人的安排之下这点倒是实情。” “对啊。而且你也很喜欢这个村子,连我都感受得到你对这个村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要不然也不会写那篇小品文了。如果你不重视这个村子的话。现在又怎会特别拨出时间来为了防治传染病四处奔走呢?” “嗯……没错。我很喜欢这个村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写出那种作品?”沙子露出捉狎的笑容,转过身背向静信。“而且还受过伤。” 静信发现自己正无意识的紧握手表。 “……什么?” 沙子转过身来,只看到静信缓缓的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静信很喜欢这个村子,也未遭到排斥。事实上他位居村子的信仰中心,村民也对他敬爱有加,因此静信这阵子才会不辞辛劳的四处奔走,以回报村民对他的崇敬。 然而在另一方面,静信也的确正在逃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沙子没点破之前,静信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章几乎都可以用“见弃于神的痛苦”这句话来涵盖。或许这就是那股冲动的由来。 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是“见弃于神的人”。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也许曾经使他试图伤害自己。若真是如此,静信的确很像被神所排斥的该隐。或许这也是他在无意识当中选择该隐为主角的原因。 问题是静信根本没有“见弃于神”的自觉,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各方面来看。现在的自己不会、也不可能有那种感觉。 “既然你的作品都绕着这个主题打转,表示这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可是你既不觉得自己见弃于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那种文章,这么说来的确十分有趣。” “嗯,确实如此。” “也许是在无意识问让自己的潜意识泄露出来了?作家真是不可思议哪。” “……或许吧。” 与沙子道别之后。走在山路上的静信陷入思考。 静信笔下的米诺陶尔的确是个异端者。或许头上的两只角让他成为里异端,然而不可讳言的,他本来就拥有异端者的素质。双角只是让他的本质更加突显出来罢了。就像突显出该隐杀害弟弟的罪名,也正如表现静信残害自己的行为一样。 (可是……为什么?) 静信的确是村子里的一份子,同时也位居信仰的中心。周围的村民需要静信成为众人心灵的寄托,而他本身也安于这种安排。沙子说的没错,静信热爱这个村子。即使爱得有点盲目、即使爱得有点不可理喻,静信也甘之如饴。 可是静信不是该隐,他也没有受到村民不当的排斥,至少他自认如此。或许村民对他的尊崇以及敬爱在某方面来说可以视为一种排斥,然而却谈不上是不当的歧视,静信也对村民们的爱戴充满了感谢之意。信众们有时或许会将他视为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这都是静信自己造成的结果。他知道有些村民会在背后谈论自己的是非,不过静信却不以为意,毕竟他以前的确曾经做出令全体村民非议的事情,也难怪村民会不把他当成常人看待。 静信并未受到不当的排斥,他的存在也未遭到否定,更长从未受到大家的歧视。既然如此。又何必选定该隐为小说的主角呢? 回到办公室的静信又摊开了稿纸。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 直到从那扇小门被放逐荒野之后,他才得以窥见外面的世界,之前的他只是透过书本与口耳相传,知道城墙之外最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知识,而不是切身的体验。他从未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更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徘徊荒野的流浪者。嫩绿的山丘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山丘以外的地区根本就不存在。 山丘的生活让他感到满足。 他在绿地的一角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望无际的绿地更提供他充足的食物。当时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体内尚且流着愠暖鲜血的弟弟。弟弟在绿地放牧羊群,他在屋子的周围种植谷物,两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邻居们都是古道热肠的老实人,总是向这对兄弟伸出温暖的援手。 现在回想起来,山丘的生活真的让他大为满足,否则他现在也不会如此怀念山丘、发了狂似的迷恋昔日的种种。 他是一个勤劳的农夫,每天总是翻动小屋旁的土地。他喜欢肥沃的土壤所呈现出来的黝黑,更喜欢闻到泥土的芳香。每当撤下的种子长成黄绿色的嫩芽时,他总是会露出欣喜的笑容。看着这些嫩芽慢慢长大,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总是弯着身子与大地对话,有时也会挺直腰杆看看四周一望无际的翠绿。缓缓起伏的丘陵身后是一大片苍绿的树林,不远处还看得到小镇上的建筑物露出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屋顶。位于正中央的高塔散发出清冽的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见。每次一看到那座高塔。他的心中就会涌现出受到庇护的安全感。 野草从绿地冒出点点小花,一只又一只的白羊正悠闲的在山坡上吃草。弟弟有时会追着离群的绵羊念念有词,仿佛在开示那头走失的羊一般。有时也会站在羊群之中,跟他一样眺望着苍绿的森林,以及森林彼端的小镇。回过头来与他眼神交会的弟弟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朝着他挥挥手。 悠游自得的黄昏、肃穆的钟声。人们感谢神圣的光辉赐给他们又一个平安的日子。温暖的火光、丰盛的晚宴、舒适的被褥、充足的睡眠、金黄色的破晓、动听的鸟鸣、微送的南风、雨水的气息、以及羊圈里传来的阵阵牧草香。 山丘真的满足了他的生活,却也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颗悲剧的种子。 世界固然美好,他却无法拥有。 只因为他是一个异端者。 注(2)米诺陶尔——minotaurus,古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 第八章 九月结束进入十月,敏夫将九月份的月历撕去。 上午石田来电,前天住在门前的竹村美智夫不幸死亡。接近中午时分。住在中外场的广泽丰子前来求诊。她的脸色很差,不太想说话。看到她的情况之后,敏夫知道又是一个同样的病例。 为了慎重起见,敏夫开始询问患者的生活作息,才知道丰子的儿子最近去世,名字就叫做高俊。 (被儿子传染的吗?不过时间也隔太久了一点。) 敏夫直盯着丰子的眼睛。告诉她必须做个详细的检查才行。然后请她明天一定要来医院听取检查结果。 “嗯……” 跟其他的患者一样,丰子依旧懒懒的点点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我觉得必须观察一下比较妥当。等一下我会请护士小姐帮你预约时间。请你明天一定要来一趟。你放心,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可是……我觉得我只是太过疲倦了而已。儿子前阵子才刚去世,心情多少也受到影响……” “所以才更令人担心。没关系,我可以配合你的时间,如果上午不方便的话,看是要下午还是晚上都可以。再不行的话,我到你家出诊也无妨。反正请你务必来一趟就是了。” 丰子总算是点头答应。 敏夫也满意的点点头,以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清美,并且立刻做出指示。测量生命征像、采血采尿、骨髓穿刺以及心电图、还有胸部和腹部的光。清美点点头,请丰子跟着她来。 午休时间才开始没多久,另一名住在水口的老人家前来求诊,患者也出现类似的症状。前来求诊的村民络绎不绝。上午的病患都还没看完,敏夫就接到要求出诊的电话。在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是敏夫了。连护士都没有休息的时间。 直到下午三点多。律子才好不容易还到空档享用迟来的午餐。下午的门诊时间早就已经往后延,这阵子几乎每天都忙到接近午夜才能回家。 “医院里可真是盛况空前。” 天性乐观的安代说话之余依然不忘大笑几声。 “就是说啊。”在一旁陪笑的清美连忙将便当里剩余的饭菜塞入口中,拿起水杯喝了两口茶。十月的天气已经略见凉意,热茶显然是比冰麦茶更好的选择。 “我们还有时间喘口气休息一下,院长可是从上午一直看到现在,连个休息时间都没有。” “各位……”瞪着水杯的律子突然开口。“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发现清美和安代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律子连忙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跟院长谈谈,请他让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也到医院来加班。该怎么说才好呢……总觉得院长一个人绝对忙不过来。” 清美和安代对看两眼,律子连忙加以解释。 “我知道永田小姐和安代小姐都有自己的家庭。星期六日必须回去陪伴家人才行。不过我就不一样了,反正家里也没有特别需要照顾的人,更何况我家就住在附近而已,如果我到医院加班的话,院长应该会比较轻松才对。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跟院长提这件事……” 清美顿时忍俊不住。 “真是的。原来我们都有同样的想法。你说是吧?” 清美转头看着安代。 “没错。律子,我看你大概被我们同化了。” “什么?” “我跟清美都觉得医院最好在星期六日也照常看诊才对,不过院长他不忍心加重大家的工作负担,才一直没表示什么。所以,如果在这个时候卖给他一份人情,我觉得也挺不错的呢。” “真是的。” 清美露出微笑。 “院长就是责任心太重了点,除非情况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他绝对不会请别人帮忙。可是等到情况严重的话,我们最重要的院长可能早就累垮了,到时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院长他真的没时间休息,有时甚至忙到第二天早上还没睡觉呢。” “嗯……说的也是。” “所以啦,这个时候就要展现我们宛如天使的一面才行,这可是咱们的安代大姊说的。不过再怎么说,我们也得替你想想才行。小雪和聪子住得远。不能来加班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一想到可能会妨碍你跟男朋友约会,我们就怎样也说不出口呢。” “对不起。” 小雪和聪子对望两眼。 “其实我们也建议过院长这么做。” “什么?” 律子三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两名年轻的护土。 “院长真的太辛苦了,最近的火气又特别大,一看就知道是太过疲劳的关系。医院里的患者那么多,如果星期六日医院不看诊的话。说不定会有一些不好意思打扰院长的村民因此错失治疗的时机呢。” “没错。所以我们才想跟院长商量看看,是不是让我们星期六日也来医院加班。不过院长必须替我们准备一间宿舍才行。十和田就是跟院长租房子的。尾崎家在村子里应该还有空屋才对。就算真的没有,我们也可以暂时住在病房里面,这样子也省得每天家里医院来回奔波……” “还可以体验一个人生活的乐趣。”小雪吐了吐舌头。“我父母知道这阵子医院的工作很忙,应该会允许我搬出来住吧?若是跟他们说我要一个人住,他们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呢。” “小雪就是小雪,脑袋瓜净打这些歪主意。” “嘿嘿嘿,不过也要院长同意才行。” “如果……”一旁的下山打破沉默。“如果院长答应的话,也算我一份如何?” 律子张大了嘴巴。 “下山先生不是有妻有子吗?” “我不想把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带回家嘛。反正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太久。趁机体验一下单身赴任的生活也不错。” 讨论完之后。律子请敏夫进来,将大家的意见转达给他。敏夫听了之后。立刻瞪大了双眼看着大家,脸上难掩狼狈的神色。 “喂喂喂。你们想害我倾家荡产啊?”敏夫还是以玩笑话当开场白。 “最近替患者做了一堆健保没给付的检查,就已经害我花了不少钱了。如果再加上你们的住宿费和加班费,我铁定宣告破产。” 话虽这么说,敏夫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的怨怼。 “这样子也好啊,无事一身轻嘛。” 小雪的揶揄让敏夫破颜而笑。 “不过下山不行,我可不想被你老婆拿菜刀砍死。” “没关系。等院长做好被砍死的心理准备之后再说也行。如果院长需要人手,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 下山笑了。敏夫也笑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 2 第二天一大早,敏夫被电话铃声吵醒。接起电话之后,才知道住在下外场的前田岩不幸去世。前田的家人表示今天早上怎么摇也摇不醒,连呼吸也没有,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当时敏夫表示会立刻赶去,不过印象中之前从来没到前田家出过诊,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看来前田家的人身体一向健康,平常用不着看医生。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还是在电话中向前田家的人问路。 就在敏夫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孝江从房间走了出来。 “又有人死啦?” 就连孝江都知道一大早的电话铁定没好事,从这里就看得出来事态到底有多严重了。 “好像是。”敏夫回答。 “村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得出来孝江的语气带有几分急迫。敏夫回头看着母亲,发现她脸上挣是不安与愤怒的 神情。 “这阵子你三天两头就往病患家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掉?” “不知道。”敏夫漫不经心的回答母亲之后,就打算走出家门。孝江见状,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是不是传染病?” 吓了一跳的敏夫回头看着孝江。事情演变成这种地步,也难怪母亲会有所怀疑。 “……不知道。”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你居然还说不知道?” “我承认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很像传染病。可是所有检查结果都呈现阴性反应,也就是说不是传染病的意思,所以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是不是会传染?” “或许吧,不过你可别说出去。” 孝江闻言,抓住敏夫的双手又更紧了几分。 “不要去。请对方自己叫救护车。” “妈。” “你不是说会传染吗?而且连你也不知道是什么疾病。那岂不是达预防的方法也没有?每次哪里有人死了,你就第一个冲到现场,这样子你岂不是直接暴露在感染源之下?” 敏夫吁了口气,拍拍孝江的肩膀。 “我自己会小心的啦。既然病患请我过去一趟。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又不是非你不可。” “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村子里的情况,我也不方便警告他们,所以不能交给外面的医生处理。” “开什么玩笑!这么危险的事情为什么要你一个人去做?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怎么办?” “可是……” “你可是尾崎家的独生子。万一你死了的话,这间医院谁来继承?更何况你现在连个继承人也没有,要不是恭子经常不回家……” 敏夫叹了口气,拨掉孝江紧抓着衣袖的手。 “想找继承人还不简单,从亲戚那边过继一个养子就好了。”说到这里。敏夫突然笑了出来。“要不然老妈梅开二度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敏夫!” “我出门啦。”敏夫转过身快步走向医院,拎着公事包驱车离去。时间已经接近清晨六点。外头的天色依然昏暗。过了秋分之后,夜晚就愈来愈是了。 开着车子的敏夫不禁想起,这就是孝江关心儿子的方式。母亲并不是将儿子当成延续香火的工具,然而对她而言,自己的确是与这个家庭密不可分的存在。孝江是尾崎家的一部份,尾崎家也是孝江的堡垒,她当然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个属于自己的家。孝江希望将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宝物托付给自己的儿子,就因为敏夫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孝江才想将这间医院送给他。将敏夫视为医院的继承人,同时将延续香火的荣耀与敏夫分享,这就是孝江表达母爱的方式。 不幸的是,敏夫的价值观跟孝江完全相反。敏夫对尾崎医院的感情不如孝江执着,他甚至将医院视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虽然现在的敏夫已经不再像小时候诅咒尾崎家就此灭绝,但若尾崎家真的从世界上消失的话,老实说敏夫也一点都不觉得难过。至少他绝对不会设法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 当初让敏夫决定回到村子的原因不是为了尾崎家,而是为了仰赖尾崎医院的全体村民。他不忍心看到村民们失去医院的庇护。与其留在医学院跟其他教授勾心斗角,敏夫宁愿选择当一个被村民需要的乡下医生。 ——我们不是延续香火的工具。 记得当年自己正为了未来的去就烦恼不已的时候。佛寺的继承人曾经这么说过。 ——我们都是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也有依照自己喜好过日子的权利。 不但家人希望敏夫和静信回来继承家业。就连村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如此期盼。然而敏夫和静信没有满足大家的义务,自己的未来应该由自己来决定才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必须背叛大家的期待才能选择自己的未来,这样子能称得上是出自自由意志的选择吗?敏夫还记得当年静信曾经如此质疑。 村民想当然两的对敏夫和静信有所期待。每个人都需要医生,也需要一个住持,生活圈子里面若有一间医院和佛寺的话,当然会比较有保障。那么多村民对自己抱持着这么大的期待,能够继承家业的人选又只有自己。老实说摊在眼前的选项真的十分有限。最后,敏夫还是选择了当一个乡下医生。 日本各地多得是像外场这种位居深山的孤立村落,村子里的年轻人不断流失,只剩下年迈力衰的老人家。这些老人家需要医生,于是自己便满足他们的需求。这说不上是自我牺牲,只能说自己选择了被人需要、受人感谢的人生罢了。 (如今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敏夫紧握着车子的方向盘。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死者,人数多到连平常不问世事的孝江都觉得不太对劲。然而敏夫却连最基本的防治方案也找不出来。医院的患者日益增多,死亡率依然维持在百分之百,偏偏敏夫连发病到死亡的临床观察都无法掌握。 带着一颗沉重无比的心,敏夫来到前田家的门口。典型的农舍玄关之内,一名中年妇女正等着敏夫的到来。看到敏夫将车子停妥之后,中年妇女立刻迎上前去。 “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好久不见了。茂树还好吧?” “托院长的福,那孩子没什么大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院长才好。” 印象中前田茂树是在七月的时候被送进医院的,现在是十月,屈指算算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嗯,没事就好。” 敏夫在元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屋内,立刻看到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玄关。脸上净是无助的表情。他大概就是元子的丈夫吧,敏夫心想。 “情况不太对劲的人是你公公吗?” “嗯。”元子点点头,带领敏夫继续往里面走。餐厅之后的和室大概只有三坪大小。榻榻米上面铺着两床棉被,一名老妇就坐在其中一床棉被的旁边。 “院长……老伴他……他没呼吸了……” 双手柱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老妇人,应该是元子的婆婆。敏夫朝着她点点头,坐在床铺旁边。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为了慎重起见,敏夫还最试着替他把脉。没有脉搏,没有血压,瞳孔放大。 “……已经往生了。” 老妇人闻言。立刻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看着老妇人哭得声嘶力竭的模样,敏夫突然将视线转向站在一旁掩面而泣的元子。 “老先生之前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吗?” “嗯。”元子点点头。 元子三天前就发现公公的身体不太对劲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而且没什么食欲。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之前元子接到过办事处制作的传单,怀疑公公可能有传单上面所说的贫血症状,所以一直劝公公到医院看个医生。可是牛脾气的岩老硬是拒绝了媳妇的好意。 岩老的身体十分硬朗,活到六十几岁了还没看过医生,这点他本人也颇为自豪。因此只要有人劝他躺下来养病或是去看医生,他就会大发雷霆。事实上他的身体真的十分健康,没有慢性病,也从未得过感冒,每天总最精神抖擞的到山里或是田里干活。然而前几天岩老的精神显然有些不济,就连媳妇都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不太对劲,不过元子的好意却惹得严老大为光火,不但当面数落她的不是。还说他根本不必看医生。 “我的身体好得很,什么毛病也没有。” 连婆婆登美子也同意严老的说法。 “就是说啊,你公公硬朗得很,不会有事的。你这个人就是太神经贸了 ,一点点小事也要大惊小怪。” “可是…” 登美子的口气顿时一变。 “没错,你公公也是人生人养的,当然也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不过这种小毛病只要到山里干干活、流个汗就没事了。人之所以会生病。主要还是生活作息不正常。像你公公年纪那么大把了还在干活,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也从来不熬夜,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你说生活这么正常的人哪有生病的可能?”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够了!”严老的脸色十分严峻。“今天我会早点睡,明天起来就好了。” 眼看着公公婆婆都动气了,元子也不好再劝下去,不过内心还是感到十分不安。岩老不但身体硬朗,脾气更是硬到家了,万一惹他生气的话,少说也是一顿臭骂。然而岩老当时却没说什么话,这一点也不像他平常的作风。而且以前岩老一旦生气的话。别说是元子这个媳妇了,就连元子的婆婆和丈夫也都会胆战心惊,可是当时的岩老却没什么霸气,一点也不会令人生畏。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岩老还是跟昨天一样懒洋洋的,然而他跟登美子还是坚持不需要看医生,当元子怯生生的表示还是请医生看一下比较好的时候,还换来两人一顿臭骂。 严老和登美子向来不是很喜欢这个内向怕事的媳妇。对于岩老来说,内向怕事无疑就是胆小懦弱的代名词,简单说来就是没出息的意思。岩老和登美子总是嫌元子说话躲躲闪闪,每次问她什么就支吾其词,而且总是喜欢穷操心,动不动就胃痛神经痛的毛病一堆。登美子还怪元子将这种神经质的毛病遗传给孙子,才会让茂树的个性这么温吞。其实元子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总是设法叫自己不要想太多,做起事来不要那么优柔寡断,然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让公公和婆婆满意。 “大概是怎样的症状?” 元子将自己察觉的地方告诉敏夫。听完之后。敏夫叹了口气。 “有没有看医生?” “没有。我公公说睡一觉就好了,所以……” 听到这句话之后,登美子顿时反射性的抬起头来。 “没错,老伴他从来没生过病。他不但天生硬朗。生活作息也很正常,更没有不良嗜好。” “嗯。”敏夫不置可否。 “死因应该是急性心脏衰竭,详细情况要等遗体解剖之后才知道。” “解剖……”元子倒抽一口冷气。“院长,你是说公公的遗体要送去解剖吗?” “不行,绝对不行!”登美子的声音十分凄厉。“不要伤害我的老伴!” “只能怪老先生没去看医生了。按照规定,除非是在最后就医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死亡,否则是不能当场开立死亡证书的。” 登美子瞪了敏夫一眼。 “我明白了,你要多少才肯开证明?” “妈!” 提高音量的元子看看敏夫,又看看登美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吗?我们没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的话,你就不会开证明。就是这个意思。” “这话可就严重了。”就连不相干的旁人都看得出来敏夫有些动怒。“你说老先生的身体十分健康,如今这个健康的人突然往生了,一定是因为身体的某部份出了问题。难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是怎么死的又怎样?又不能挽回他的一条命。” “没错。”敏夫话中带刺。“生病了还不去看医生,的确是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登美子瞪了敏夫一眼,将矛头对准一旁的元子。 “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 元子下意识的倒退两步。 “都怪你一直叫你公公去看医生,就算没事的人也会被你叫出病来!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悲从中来的登妻子趴在地上痛哭失声,元子的丈夫阿勇立刻趋前安慰母亲。敏夫拍拍不知所措的元子,示意她到外头说话。 “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你婆婆的无心之言罢了。” “嗯……” 敏夫叹了口气。 “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她的。要不是太过相信老先生的健康状况,今天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相信她心里一定也很悔不当初。” “说的也是。”元子喃喃自语。 “院长。关于解剖的事……” “我不会强迫她的。如果希望知道真正的死因,我当然会建议将遗体送去解剖。不过若意愿不愿,我也不想勉强你们接受。只不过按照规定,死因不明的情况真的不能开立死亡证明书,这点我必须先告诉你们。” “是……对不起。” “如果不送解剖。至少让我抽个血取得最基本的资料。这样子也比较好交代。否则以后万一出状况的话,麻烦的人可是我。” “我了解,不过……”元子回头望着三坪大小的和室,她没有说服登美子的把握。 “不如就说我要替遗体做些处理,请你婆婆暂时回避一下好了。然后我再趁机抽取血液。” 元子难掩不安的神情,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敏夫向元子道谢之后,回到和室跟登美子说明一切,请她暂时回避。登美子出来之后。叫元子去帮公公拿件新衣服过来,于是元子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妈,发生了什么事啊?” 才刚爬上二楼。茂树和志保梨就从房间探出头来,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嗯。小孩子别菅。”元子的声音十分微弱,好像在说梦话一样。“下面有客人,你们待在房间里面别出来。” 看到两个孩子点点头之后,元子用手压着隐隐作痛的胃部。 该不该跟孩子们说他们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可是岩老走得那么突然,元子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才好,弄不好的话,说不定会造成他们一生无法磨灭的心灵创伤。一想到这里,元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公公婆婆总是责怪她喜欢担无谓之心,她也知道自己总是想太多。或许将爷爷的死讯隐瞒起来,反而对两个孩子是个伤害也说不定。如果没有信任的人告诉自己该怎么做,元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决定。 叹了一口气之后,元子打开衣柜。死者在换上寿衣入殓之前,按照习俗都必须穿着平时的家居服、睡衣或是简便和服。既然登美子指明简便和服,那就拿简便和服吧。元子打开抽屉,寻找看起来比较称头的和服。 (终于轮到我们家举行葬礼了。) 元子的心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今年夏天,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不幸病逝。印象中之前好像也有哪户人家举行过葬礼。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加奈美认识的人——严格说来应该是加奈美母亲的朋友死了才对。在加奈美经营的千草休息站里面,酒客所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是今年夏天死了很多人,要不就是村子里的丧事特别多,就连元子自己也曾经好几次看到村子里的送葬队伍。今年有点不太对劲。印象中好几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元子都不当回事。对她而言,与其“说”村子里一连死了好几个人,还不如“听说”村子里死了好多人要来得恰当。 (可是……) 元子突然感到鸡皮疙瘩。大家谈论的事情如今也落到自己的头上。这就是死亡,从今年夏天就一直持续不断的死亡。 元子猛然转过头,看着站在身后面色不安的两个孩子。 (外地人来了……) 元子摇摇头。这跟岩老的死没有关系,他不是死于意外。 (村子里有外地人……) 元子又摇了摇头。没有人会夺走自己的孩子。 只要不接近国道就没事了。 元子试着说服自己。 3 “多津,你听说了没有?” 大冢弥荣子三步并成两步的跑进竹村文具店。 “前田家的岩老死了呢。” “什么?”佐藤笈太郎大为讶异。 “岩老死了?那么健康的人居然也逃不过死神的召唤?” “……怎么会这样?” 多津连忙询问弥荣子。 “早上登美子一觉醒来,才发现身旁的严老全身冰冷。说来还真有点毛骨悚然。” “到底是怎么搞的。”大川浪江苦着一张脸。“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那儿的松村最近也才死了女儿,还是富雄去替他们张罗丧事的呢。” “就是说啊。”弥荣子接口。“大冢木料场的儿子也死了。” “我看一定大有问题。”广泽武子意有所指。“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死了好多人。若加上山入的那三人,短短的夏天就走了五个人呢。” “五个人?”笈太郎瞪大了眼睛。“有那么多吗?” “怎么会没有?”武子反瞪了回去。“光是山入就三个人了,再加上大冢的儿子和松村的女儿,不是一共五个人吗?” 弥荣子摇摇手。 “不是五个,是六个才对。别忘了岩老也死了。”说到这里,弥荣子突然歪着脑袋思考。“慢着,前阵子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岌太郎拍拍自己的大腿。“中野家的儿子也是最近才去世的。” “真的吗?”大川浪江屈指计算。“那就是七个人了。” “不对不对。不只七个。清水家的女儿不是也死了吗?大川家也有人过世,好像叫做大川茂的样子,说起来银浪江还是亲戚呢。” “对对对。”说完之后,浪江的脸色顿时一沉。“总共九个人?” “哪有这么多。”武干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屈指计算。“七个……八个……九个……咦?还真是九个呢。” 多津倒抽一口气,一股寒意从背脊直上脑门。 “你们都忘了派出所的高见警官。” 老人们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大家的狼狈样。多律知道绝对不只九个而已,她自己就看过好几列送葬队伍从店门口经过,其中有安森工业的队伍,还有丸安木料厂的人。即使不知道病逝的人到底是谁,保守的估计也至少还有两三家以上才对。这个数字实在不太寻常。 “有问题,其中一定大有问题。” 笈太郎伸手拭去前额的汗水。 “会有什么问题?”武子环视周遭的众人。“又不是发生什么意外,大家都是病死的。” “该不会是传染病吧?” 浪江摇摇手,否定了岌太郎的推测。 “不可能啦。若真是传染病的话,公所一定会采取行动,第一步就是隔离被感染的人。而且我以前听死去的父亲说过,死于传染病的人要立刻火化。根本不能土葬。” “如果不是传染病的话,为什么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是在短短的三个月——不对,严格说来只有八月和九月两个月之内而已。” “我还是觉得不是传染病。” 弥荣子的语音颤抖,仿佛在畏惧什么似的。 “诅咒……这一定是恶鬼作祟。” “什么作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作祟……啊,前阵子村子里的青面金刚冢不是都被破坏了吗?连神社的石像都无法幸免……” “得了吧。”武子嗤之以鼻。“你是不是被郁美传染啦?要不就是被大冢木料厂同化了。” “不要胡说。我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 “别说了。”多津从旁插口,她看到郁美正从店门前的村道朝着这里走来。顺着多津的眼神往外看,七嘴八舌的老人家顿时沉默了下来。 “原来是郁美啊,好久不见了。”弥荣子特意提高音量,听起来十分虚伪。郁美露出微笑。打算直接从店门口走过。“咦?不进来坐一坐吗?” 郁美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有事要忙。” “有事要忙?”笈太郎迟疑了片刻。“你没听说前田家的岩老死了吗?” “我知道。”郁美笑了几声之后,故意叹了口气。 “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偏偏就是没人相信我。看来等一下还得去前田家致意才行。真是忙死人了。” 多津皱起双眉。 “你该不会又要跑到人家家里,说严老的死跟什么作祟有关吧?” “我这也是一片好意啊,谁叫村子里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呢?家里面一旦有人死了。其他家人也会被勾走的呢。” “您可真是慈悲为怀呀。” 多津很明显的是语带讽刺。不过听在郁美的耳中却十分受用。 “人家可是都很感谢我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讲道理的明白人。最近还有人请我去驱邪呢。” “哦?”武子瞪大了双眼。 “对啊,谈谈家里的方位和摆设应该怎么调整之类的。反正这也是做好事,我也乐得帮助别人。” 难怪郁美的心情会这么好。多津摇摇头,露出苦笑。 满脸笑意的郁美环视坐在店门口的老人家。 “大家都是朋友,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尤其弥荣子和浪江最近才死了亲戚,更是要格外小心才行。” 4 田茂定市走进佛寺的办公室时,刚刚结束一场法事的静信正坐在里面略事休息。办公室里面只有静信一个人,光男去处理例行的杂务,鹤贝和池边则是离开寺院到村子里替村民主持法事。入夏以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光是替死去的村民举行法事,就已经让小小的佛寺忙得不可开交了。 “不知道副住持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静信的反问让定市露出困惑的神情。 “是关于住在中外场的昌治兄的事情。” 静信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中外场的昌治兄就是当地的治丧主委小池。 “具治先生他……?” “他本人倒是没什么,不过儿子一家人却突然失踪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静信呆了半晌。 “失踪?” “昨天晚上神社举行信众会议,副住持知道中外场的三安搬走了吧?” “嗯。听说过。” “三安的诚一郎是中外场的信众代表。如今他举家迁移。就必须选出替补的人选。再说十一月的神乐祭迫在眉睫,这个人选更是得早点决定才行,因此大家就提议先请小池家的昌治兄过来商量一下再说。神社的信众会议其实就跟谈话会没什么两样,当天大伙照例一直喝到大半夜才沉沉睡去。结果第二天早上昌洽兄回家一看,才发现家里面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 “什么?”静信大为惊讶。 “后来昌治兄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我正觉得奇怪到底是怎么搞的时候,才知道信众会议的晚上,有一辆高砂运输的卡车就停在昌治兄的家门口。这还是附近的邻居后来告诉他的。” “小池家的人丢下昌治先生不管偷偷搬走?事前都没跟昌治先生说一声?” “就是说啊。”双手抱头的定市显得十分苦恼。 “真不知道这阵子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定市抬起头来看着静信。 “不知道尾崎院长有没有跟副住持提到什么?” 静信看着定市无助的脸孔。 “大家都在说这一定是传染病。” “传染病?” “自从入夏之后。村子里不是死了不少人吗?当时大家就在猜是不是爆发了什么传染病,不过还是以开玩笑的成份居多就是了。可是自从前天竹村家的美智夫死了之后,大家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了,很多村民都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传染病。” 静信很想否定定市的怀疑,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只好勉强摇了摇头。 “副住持,你说呢?这阵子副住持一直在村子里探听消息。难不成——” “定市先生。”静信决定先发制人。“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如果定市先生真的不放心。请直接去问敏夫吧。” 定市沉默不语。直盯着静信的双眼。 “……过些时候我想召开区长会议,副住持没有意见吧?” “召开区长会议之前,请先让三大家族开个会。” 静信的语气十分坚决。定市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送走走市之后,静信请光男留在办公室,自己就离开了寺院。走出寺院的静信直接来到中外场拜访小池昌治。小池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瘦小的身影透露出些许的落寞。 “小池先生。” 听到静信的声音之后,小池转过身来点头示意,似乎知道这位佛寺的副住持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 “定市先生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先上来再谈吧。” 静信向小池行了一个礼,直接走进屋里。小池身体连动也不动,只以眼神示意静信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看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听说令郎一家人都失踪了。” 小池点点头。 “真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 “令即真的是离家出走吗?” “好像是。邻居看到卡车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 “保雄都没留下什么字条吗?” 小池摇摇头。 “没有留言,也没有字条。刚刚我连络他上班的地方,才知道他三天前就辞职了。” 辞职……。印象中小池的儿子保雄是在沟边町的ntt上班。 “辞职的时候也没跟公司说为什么要辞职,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一想到儿子居然瞒着我跟公司辞职。还带着全家大小离开这里,我还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难过才好。” 小池以手掌的根部拭去眼角的泪水。 “离开之前都没说过什么吗?恕我冒昧,最近小池先生是否跟保雄起过什么争执?” “没有。”小池想也不想,就丢出这个答案。 “昨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发现家里面连一盏灯也没有。当时还不到睡觉时间,孙子最近的身子又不太好,所以我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亭,会不会是孙子突然生了什么急病。” 说到这里,小池自我解嘲的牵动嘴角。 “我家的小孙子从前天开始身体就不太舒服。洗完澡一出来就会头晕目眩的,所以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休息。” 静信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着小池略微颤抖的嘴角。 “保雄也一直魂不守舍的模样,连媳妇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小孙子卧病在床,老大的脸色发青,好像一家大小都在同一个时间生病似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只是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而已。” “……小池先生。” 小池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什么也没察觉,所以看到屋子里没灯光的时候,还以为是带小孙子去医院了。想不到他们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搬走。真是令人寒心……” “小池先生。请听我说。” 静信探出上半身,脸上的表情十分紧张。 “您刚刚说小孙子身体不好是吗?是不是叫做郁生?” “嗯。” “郁生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 “没有。”小池眨眨凹陷的双眼。 “看起来不像是发烧的样子,我想大概是贫血吧?郁生的身体本来就瘦弱,不但有贫血。还有低血压的毛病。所以脸色苍白的跟一张白纸一样。不过倒是没有发烧。” “会不会头痛?有没有恶心的感觉?” “没听他提起过,应该是没有吧?” “前天开始不舒服的吗?” “嗯。” “保雄跟其他人呢?有没有类似的症状?” “老大跟他弟弟一样。好像都有点边不经心的模样。不对,漫不经心的人应该是保雄才对,两个孙子好像提不起劲、整天都一副没睡饱的样子。而且眼神很奇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喝醉酒了。” “对不起,您是指哪一个人?姊姊董子吗?还是保雄?” “唔……”小池有些迷惑。“我……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大家都有类似的症状?” 听到静信这么说之后。小池呆呆的看着静信,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没错,大家的情况的确都差不多,看起来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要他们开口说话就像是要他们的命一样。脸色奇差无比,眼睛却很有神,不过看起来也是有点呆滞。总是凝视着虚空——” “就像被附身了一样?” “没错,就是那样。” “从前天开始就这样了吗?” “前天……还是大前天……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是不是跟保雄辞职的时间相近?” “没错。时间挺相近的。” 静信惊讶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难道小池一家人全都在同一个时间发病不成?他们的初期症状实在跟其他案例太过相似了,而且都是突然辞职,然后突然搬家。 “保雄一家人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到山里去?或是进入山入?” 小池低头思索。 “没有。” “还是曾经遇见过谁、或是拜访过谁?” “我想也应该没有才对。”说到这里,小池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媳妇好像说她遇见兼正的人。” 静信不由得皱起眉头。 “桐敷先生吗?” “好像是吧?有一天晚上她拿着博览板出去,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桐敷家的男主人,还跟对方聊了一阵子。媳妇邀请他到我们家玩,他还说下次会带着妻子和女儿一起登门造访。桐敷先生的女儿好像跟我的小孙子同年,不过之后倒是没听说他们真的前来作客的消息。” “原来如此。” 静信接着询问小池最近是否发生过什么怪事、或是有没有被虫子咬伤,不过小池都表示想不起来了。眼看再也问不出个什么,静信只好表达慰问之意,然后就离开了小池家。返回寺院的路上,静信将车子停在尾崎医院的门口。 这件事该不该让敏夫知道呢?静信感到有些疑惑。敏夫已经十分疲惫了,一连串的猝死压得他喘不过气,精神状态更是紧绷到了极点。而且在敏夫的眼里,调查搬迁者的动作根本就是浪费时间。静信明白敏夫的焦虑,也能体会他的无力感,所以才会犹像是否应该让他知道小池说过的话。 不过不能否认的,这个案例的确不能排除全家人同时染病的可能。静信不是医生,自然无法做出判断,可是敏夫听到小池的叙述之后,说不定立刻就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静信还是决定将车子停妥,朝着医院的后门走去。 今天是星期天。医院的玄关却开得大大的。之前静信在电 话中得知敏夫打算在星期六日也让医院照常看诊的打算,不过准备室里面却看不到敏夫的身影,大概正在替病患看诊吧?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敏夫的静信思前想后,决定在准备室的桌上留下字条。就让敏夫自己决定该怎么做吧。 午休时间回到准备室的敏夫看到了静信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小池一家人的搬迁、保雄无故辞职、当时全家人的情况就不太对劲、跟其他患者的初期症状十分类似。静信还在纸条的最后加上一句补充,希望敏夫直接找小池谈谈。 敏夫将这张纸条丢在桌上。虽然情况不太对劲这点让敏夫有些起疑,然而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理会那些举家搬迁的村民。 一大早被患者的电话吵醒之后,敏夫就一直忙到现在才得以休息,现在的他累得像条狗一样。 敏夫不是不在意静信的留言,然而他却觉得这只是静信的藉口。静信想藉此证明自己将传染病和迁居者连在一起的做法是正确的。 不必急于一时。敏夫半躺在沙发上。缓缓的闭上双眼。 注:(1)nt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5 村迫宗贵关掉碾米机,走出仓库。宗贵家是村子里唯一的米店,卖米的生意固然赚不了什么钱。也勉强可让一家人糊口;不过近年来白米的流通方式有些转变,迫使村迫家也不得不采取因应之道。沟边町的白米业者配送的区域愈来愈大。为了保住原有的客源,即使今天是星期天,米店也得开门营业。 幸好父亲宗秀的身子还算硬朗,妻子智寿子也毫无怨尤的帮忙招呼店里的生意。当初决定改成全年无休的时候,宗贵的心中着实有些担忧,不过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其实没有想像中的困难。宗贵的两个孩子还小,店里家里两头跑的智寿子的确比以往辛苦许多,倒是也没听她抱怨过。也不知道是爱孙之心使然、抑或是感谢智寿子的付出,宗秀只要手边没事。就会主动表示要留下来顾店,让媳妇智寿子带着两个小孩出去玩。 从仓库回到店里之后,智寿子连忙从里面走了出来。 “博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宗贵脱下手套,一脸讶异的看着妻子。 “不太对劲?” “整天昏昏沉沉的,好像没什么精神。不过他既没有发烧,也没有拉肚子。” 宗贵低头不语。经妻子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博巳在吃午饭的时候,好像也比平常安静。 “博已有没有说他哪里不舒服?” “没有。”智寿子摇摇头。“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不肯回答。” “会不会是感冒了?” 智寿子沉吟片刻。 “我倒觉得可能是被正雄欺负了。” 星期日的尾崎医院比平常还要混乱,宗贵和智寿子在候诊室等候多时,才终于轮到他们看诊。才刚见到敏夫,智寿子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对方她怀疑博巳可能是跌倒的时候撞到头部。 “撞到头部?怎样的情况?” “我也只是这样怀疑而已。这孩子走起路来总是东张西望,以前经常从楼梯上摔下莱。” 敏夫不置可否,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凝重,就连看诊的时间都比平常还要久。智寿子觉得今天的敏夫似乎太过谨慎了点。 “头部没有异状。” 当敏夫如此表示的时候。医院里面已经没有其他患者了——只剩下宗责、智盖子以及博巳三人而已。 “不过有贫血的征兆。”敏夫的口吻仿佛是在告知家属患者得的是不治之症。“这种贫血可能会有点棘手。必须观察一阵子才能确定。” 智寿子闻言。顿时脸色发白。一旁的宗贵也好不到哪去。 “难道是白血病之类的……?” “目前还不能断定。我先替你们预约时间,请你们明天再带博巳到医院一趟。” 智寿子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宗贵。当初宗贵之所以答应带博巳来看医生,主要只是想让智寿子求个心安,就连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敏夫口中所说出的结果竟会如此严重。 难道……难道真的轮到我们家办丧事了吗?宗贵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是不是没救了?” 仗着跟敏夫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宗贵大着胆子出声询问。现在的他只想知道真相。 “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不过贫血分为很多种类,有些类型的贫血会在短时间之内急速恶化,所以请你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博巳还小,更是要特别注意。” “嗯……” “最好记录一下博巳上厕所的次数,以及尿液的颜色。如果出现血尿的情况,请立刻带他来找我,就算是三更半夜也没关系。还有,如果他的情况急速恶化,比如说出现呼吸困难之类的症状,也请立刻跟我连络。” “嗯。”宗贵的双手不停颤抖。他万万也想不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抱着虚弱的儿子走向车子的宗贵显得十分吃力。将博巳安置在后座之后。坐在旁边的智寿子立刻紧紧的抱住他,好像是在保护他不被看不见的东西抢走。从医院到家里的路程虽然不长,夫妇两却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家里之后。臭着一张脸的宗秀就坐在客厅。 “你们跑哪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对不起。”智寿子连忙赔罪。“博巳的身体不舒服,我们带他去医院。” “什么?”宗秀凝视着博巳的脸孔。 “我先带他回房休息。” 智寿子说完之后,就牵着博巳的手走上二楼。宗秀转过头来看着宗贵。脸上的神情十分不悦。 “看个病干嘛两个人一起去?也不看看现在都已经几点了,送货的伙计回来之后看不到人,家里也没人准备晚餐。” “我们出去的时候,有跟正雄说过。” “那小子一回来就躲进房里,留他看店跟没留一样。对了,博巳不碍事吧?” “这……”宗贵含糊其词。“院长说可能有点棘手。据他判断应该是贫血,不过他也说贫血有很多种,不能掉以轻心。” “棘手?” 宗秀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院长说现在下结论还言之过早,要我们明天再带博巳去给他看一下。还说如果博巳的病情恶化,一定要立刻跟他连络。院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 宗秀默然不语。 “什么?博巳真的生病啦?” 回过头来一看,站在店里的正雄正看着自己。不愿多做解释的宗贵随口答应了一句,声音细若蚊呜。 “原来如此。”正雄继续说下去。“难怪大嫂那么紧张,最近死了不少人嘛。” “正雄。少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无视于宗秀的斥责,正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有说错吗?这阵子村子里本来就经常在办丧事,别以为我们家可以幸免于难。这种事是看运气的,天晓得下次会不会轮到我们。” “正雄!”宗秀提高音量。“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的厉声斥责让正雄有些胆怯。不过他紧接着又露出不怀好意的浅笑。 “这本来就是事实。” “正雄。”一旁的宗贵发话。“别说了,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博巳真的生病了。说不定还是相当棘手的疾病。” “真的吗?”正雄反问。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啦,反正人都会死,世界上没有不会死的人嘛。如果因为这样就发脾气的话,就表示那个人太天真了。” “正雄!”宗贵还没来得及发脾气,父亲宗秀已经 先开骂了。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干嘛骂我……”正雄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种事情可以随便说说的吗?”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重复一次而已。” “够了,你给我闭嘴!”宗秀骂完之后,转头看着宗贵。“智香呢?” “寄放在隔壁邻居那里。” “我去带她回来。” 看着父亲气冲冲的走出家门之后,宗贵回头看着正雄,才发现正雄也跟自己一样目送着父亲离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受伤。察觉到宗贵的视线之后。正雄马上扁着一张嘴,头也不回的跑回二楼。 第九章 十月三日星期一,武藤被闹钟吵醒。 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哈久之后,家里面吵杂的声音顿时传入耳中。在屋子里面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应该是小保的,武藤还听到小葵正在责备小保的声音。早餐的香味从厨房里阵阵传来,武藤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一觉睡得还算不错。妻子静子从上星期就开始到医院去帮忙,让武藤减轻了不少负担,原本没时间整理的资料也在静子与十和田的协助之下。于上个周末处理完毕,现在的武藤只觉得肩头的重担卸下了不少。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证明了之前自己是多么的疲倦。医院里的行政工作还能找人共同分担,一想到必须一个人独挑大梁的敏夫,武藤就不由得同情起这位年轻的院长。 (院长真是太辛苦了。) 医院里的护士看不下去,主动表示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来医院帮忙。其中住在外地的两名护士甚至还在昨天搬到村子里居住。武藤暂时将她们安置在尾崎家所拥有的空屋里面。 (她们都是好孩子。) 有了这群好助手,敏夫应该会轻松许多才对。敏夫向来对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十分照顾,这也是大家肯替医院卖命的原因,如今静子也到医院帮忙,自己的工作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往后就算周末也要前去加班,武藤也一点都不引以为苦。就连十和田也说要到医院帮忙,身为行政主管的自己怎能缺席? 窝在被子里的武藤在脑中盘算着这些念头的时候,静子的脚步声从房门前经过。武藤很感激静子愿意到医院帮忙。另一方面却对妻子有些歉疚。平常照顾这个家就已经很辛苦了,如今还得抽时间到医院协助自己处理行政事务,武藤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静子才好。平常在医院里经常听安代和清美抱怨自己有多累,因此武藤知道兼顾家庭与工作的职业妇女真的非常辛苦。 “阿彻,你也该起来了吧。” 静子对着二楼大叫的声音传入耳中。阿彻还没起来吗?一想到儿子都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男人了,每天还要做妈妈的叫他起来上班,武藤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阿彻,上班快迟到了。” 听到静子的这句话,武藤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阿彻,你今天也要请假吗?” 听着静子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武藤才突然想起阿彻上个星期六似乎请假在家。当时静子跟他说阿彻感冒了。所以没去上班,脸上的表情十分不以为然。静子大概认为阿彻只是不想上班,所以才故意装病。 武藤觉得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浮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屋子里的杂音自然而然的钻进耳朵,脑海里净浮现出一磐莫名其妙的念头。 “阿彻!” 即使隔了一层楼,静子的怒斥声还是清晰可闻。武藤又打了一个大哈欠。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悠哉,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应该的事情一样。然而到底是怎样的“不应该”,却又说不上来。 “阿彻!”静子的怒斥声又传入耳中,听起来就像金属撞击的声音一样的刺耳。就在武藤以不解的眼神看着头上的天花板时,突然听见静子的尖叫声。 “老公!老公!” 武藤立刻拨开棉被跳了起来,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不可能,家里面不可能发生那种事。飞也似的冲出房间之后,武藤差点撞上站在楼梯口朝着二楼张望的小保。紧接着一脸悠哉的小葵从洗手问里探出头来,询问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彻的房间就位于一楼主卧房的正上方,冲上二楼的武藤直接朝着阿彻的房间跑去,静子就软瘫在房门口。 “老公。阿彻他——” “他怎么了?” 武藤原本想直接冲进儿子的房间,跪倒在地的静子却抓住他睡衣的下摆。三坪大小的房间铺着一床棉被,阿彻就躺在棉被的上面。拉上的窗帘让房间里面显得有些阴暗,窗户似乎被打开了一条小缝,秋天的微风吹得窗帘前后起伏,有时还会透进展光几许。 从窗帘的缝隙当中透进来的晨光照亮了阿彻的脸孔,只见阿彻微张着双眼,凝视着虚空的一点。 “阿彻!” 武藤拨开静子的双手,快步走向床铺。他路在床铺的旁边端详儿子的神情,发现半开半合的双眼带有几丝混浊。 阿彻动也不动的凝视着虚空,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武藤又叫了一次儿子,伸手按住额头,想让儿子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却发现儿子的前额一片冰冷。 没有体温。武藤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然而阿彻的头部还是看着同一个方向。纹风不动。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阿彻……喂!” 呼唤着儿子的武藤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心慌意乱的武藤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证明这是个错误,否则恐怕就会恶梦成真。 “妈。怎么啦?” 武藤听到小葵的声音,还听到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不可以过来,绝对不可以。武藤回过头。看到坐倒在地同样回过头去的静子,以及正走上楼梯的小葵,同时还听到待在楼梯口的小保好像说了些什么。 (不要过来!) 谁都不许进来。只要没人看见。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过。然而在另一方面。武藤也意识到不能让其他的家人暴露在危险之下。 “怎么回事啊?”一脸茫然的小葵打量着阿彻的房间。“大哥怎么啦?” 武藤很想回答阿彻没事,你先下楼去,却只听到自己低沉的咕浓声,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话说出口。 “……马上打电话到医院。” “什么?” “打电话到医院,请院长立刻过来一趟。” “大哥到底怎么了?” 武藤没有回答。小保从小葵的身后探出头来,脸上挂满了惊讶的神情。 “身体不舒服吗?”小葵的表情从讶异逐渐转为恐惧。“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必。请院长过来就好。” “可是……” “……你哥哥已经死了。” 软瘫在地的静子突然坐起身子。铁青着一张脸朝着房内爬了进来。小葵和小保也正打算冲进阿彻的房间。 “快点去打电话!” 不能让他们靠近阿彻。 “谁都不许进来,先等院长过来再说。小保,你扶妈妈下楼去。” “可是……”小保有些迟疑。武藤抱住爬进房间的静子。硬是将又哭又叫的妻子推了出去。 “全都给我下楼去!小保,妈妈就交给你了。” “可是……” “快去!” 武藤将双手抓着榻榻米不肯离去的静子推给小保,转身将纸门拉上。不可以让他们靠近阿彻,现场必须立刻隔离。 将家人挡在门外之后,武藤颓然的坐倒在地。 一定又是那种传染病,否则儿子不可能这么快就离开人世。 “为什么……” 为什么没早点发现?阿彻星期六感冒不舒服,所以请假在家,这已经是再明显也不过的警讯了,然而武藤却丝毫未曾察觉,因为他总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武藤觉得自己和家人都很安全,因为他对整个情况十分了解。在医院工作的他很清楚这种传染病的存在,所以潜意识中总觉得传染病一定不会找上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太过乐观的态度使他无法察觉迫近儿子的危机,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儿子的死去。 不过武藤内心的理性却告诉他 事情没那么简单。敏夫他曾经说过目前尚未掌握发病的原因,也还不知道有效的治疗方法。所以一旦发病的话。一定都是死路一条。不管武藤有没有事先发现,都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话虽如此,武藤却依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还是觉得只要自己及早发现,阿彻就不会死了。如果自己在情况无法挽回之前发现错误,应该就会有及时修正的可能。现在发现还不算太迟,一定有什么正确的做法可以让一切恢复原貌。 可是连武藤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存在。 “……对不起。” 武藤趴在榻榻米之上掩面哭泣。 “阿彻,爸爸对不起你……” 2 武藤彻不幸去世的消息在中外场的小池治丧主委的通知之下。传到了静信的耳中。 “事务长家里的长子过世了。” 为了这件事,小地还亲自跑来找静信。 “事务长?武藤家吗?您是说阿彻过世了?” “没错。我说副住持啊,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静信一时为之词穷。 “短短的几个月之内一连死了那么多人,实在太不寻常了。奇怪的还不只这样,连我的儿子都……” 话说到一半,小池突然噤口不语。 “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怪事。一堆人莫名其妙的死去,一堆人莫名其妙的失踪,普通人无法想像的怪事竟然接二连三的发生。副住持不觉得最近整个村子真的怪怪的吗?” “……的确有点不对劲。” “大家都说村子里有传染病,副住持应该有所耳闻吧?” “嗯。” “真的有传染病吗?” “我不知道。” “听说兼正的女主人和女儿的身体都不太好,会不会是她们把病传染给村民的?” 静信皱起眉头。 “我想应该不太可能。桐敷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得的是称为sle的胶原病,这种疾病是不具有传染性的。” “说不定这只是他们对外的说法,” 瞪着小池的静信很明显的动了怒气。 “自从兼正的人搬来之后,村子里就变得怪怪的。这不是我一个人在怀疑,大家都有同样的想法。” “我想这两件事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再说桐敷家搬来之前,村子里就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我现在不是说村子里死了多少人,而是说整个村子都变得怪怪的。自从他们在兼正的土地上盖了那栋屋子之后,村子里就开始出现怪事。” “小池先生。”静信直视小池的双眼。“您说村子里出现怪事,是否可以请问一下到底是出现了哪些怪事?” 小池顿时哑口无言。 “我也承认最近村子里的确不太对劲,一连死了许多人也是事实。不过这跟桐敷家一点关连也没有。在他们还没搬来之前,就已经有村民陆陆续续的死亡了。除此之外,我也承认村子里出现大量的迁居者,人数之多的确有点不太寻常,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当然,兼正的新家十分特别也是事实,我也承认桐敷先生的作风十分与众不同,可是我不明白这跟一连串的死亡和迁居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 “您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桐敷先生又能做出什么事?那些村民全都是不幸病逝,可不是死于他人之手。桐敷先生的夫人和女儿的确有病在身没错,可是那种疾病并不会传染给其他人,这样子又怎能说死去的村民与她们有关?更何况那些搬迁的村民都是出于自愿的,又不是被人强行掳走。这更与桐敷家无关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请您冷静思考好吗?我知道您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可是您的身分不同,村民们都会相信您所说的话。” “我……”小池逃避静信的眼神。“这跟犬子的事情无关。” 然而在静信的眼中,被儿子遗弃的事实的确对这名老者造成不小的打击,所以他希望将这件事怪罪到他人头上。而刚从外地搬迁进来的桐敷家自然成为最好的代罪羔羊。小池的企图再明显也不过了。他摆明了就是要以不合理的手段来排挤他人。 “对不起,有点离题了。现在应该讨论武藤家的事情才对。” 小池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有些愧疚。 “对对对,我今天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前阵子听武藤说,他们家已经是佛寺的信众了?” “是的。武藤的母亲举行十三回忌的时候,他表示希望将母亲的坟墓迁移到村子里。” 当时武藤透过佛寺的关系物色基地,等到移葬至佛寺的墓地之后,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信众。不过静信心想,阿彻的遗体是不是应该采取火葬会比较好。外场的村民至今依然保留土葬的习俗,对火葬十分排斥;不过武藤家本来就不是外场人。过世的亲人也向来是采取火葬。照理说应该不会有所排斥才对。而且跟土葬比起来,火葬自然是比较保险。 “不知道遗体要怎么处理?武藤家向来是采取火葬,在村子里也拥有收纳骨灰的墓地,我想这次应该还是火葬吧?” “不,听说是希望依照村子的惯例。尾崎院长也建议他们采取火葬,不过武藤太太表示既然搬到外场来了。就应该入境随俗。” 静信点点头。当初武藤之所以拜托静信代为物色墓地,大概也是为了这个打算。一旦家人发生了什么不幸,唯有依照村子的惯例经由治丧互助会将死者土葬,才能完全融入村子。武藤是医院的事务长,应该很了解村子里出了什么事。静信觉得只要跟他晓以大义。他应该会同意采取火葬才对。然而一想到他急于融入村子的用心,静信就怎样也说不出口。 “既然武藤家表示要依循村子的惯例,就请副住持替死者取个合适的戒名,诵经的部份也请副住持多加费心。今晚守灵,明天举行葬礼,时辰就请副住持拿捏。按照以往的惯例。必须要在中午之前下葬。” “……我知道了。” 3 律子进入休息室的时候。满脸倦容的敏夫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即使跟他说了声早安,得到的回答也是细若蚊鸣。而且也没有转过头来。律子心想敏夫大概真的很疲倦,所以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咖啡壶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这时安代走进医院,十和田也跟着出现,就在三人一起喝着早上第一杯咖啡的时候,小雪和聪子也来了。看到敏夫一脸疲惫的模样,大家刻意压低音量聊着搬家的事情。没过多久清美也姗姗来迟。 “武藤先生怎么还没来啊?” 清美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武藤今天不来上班。”从旁插口的敏夫声音十分微弱。“他请丧假。” “什么?”律子回头看着敏夫。发现除了疲惫之外,敏夫的神情还显得有些落寞。 “出了什么事吗?”安代劈头就问。敏夫缓缓的点头。 “阿彻死了。武藤的大儿子。” “天啊……”律子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不知道是谁问敏夫是不是死于那种传染病,敏夫还是缓缓的点头。 律子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大家都只顾着村民的安危。却将身边的人都抛在脑后。律子有种挨了一记闷棍的感觉。 “大家手边没事的话,就到武藤家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治丧互助会固然会将阿彻的后事处理妥当,不过我想大家都很想见武藤一面才对。照以往的情况看来,想要在守灵开始之前结束看诊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我决定明天休诊一天,让大家前去参加武藤家的葬礼 。” 敏夫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抑或是感到十分无力,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情绪不是针对武藤而来。也不是针对这次的传染病,而是针对他自已。 传染病扩散的范围愈来愈大,事态也一天比一天严重,如今连医院的员工家属也无法幸免。敏夫很想责备武藤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阿彻的病情,然而内心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不应该这么做。武藤几乎每天都把工作带回家里,星期六日还到医院上班。连妻子都被拖来帮忙。在这种情况之下,也难怪武藤没发现到儿子的异状,更何况阿彻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早就不需要父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 然而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不会跟别人诉说病痛,就连患者自己都很难察觉身体的不适。若周遭的亲人没发现异样的话,患者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应该提醒他们的,应该先注意到工作人员的安全才对。敏夫感到悔恨不已。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阿彻是怎么被感染的?如果是与患者接触、或者是经由媒介生物遭到感染的话,那还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是被武藤从医院里带回家的物品感染、抑或是武藤本身就是隐性感染者的话……? (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 敏夫提醒自己现在是看诊时间,可是种种的疑虑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思考。 一连串的打击使敏夫感到厌烦无比,整个身子陷在座椅中的他让自己沉浸在悔恨之中。过了半晌,敏夫一边思索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一边扫视着诊疗室的桌面,内心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发呆感到疑惑不已。 照理说现在应该没有时间发呆才对,然而敏夫的面前没有患者,旁边也没有等着指示的护士。大惑不解的敏夫转过头来看着背后,只见身后的律子抬起头来,露出遗憾的微笑。 “……她还是没来。” 一时之间,敏夫想不出“她”指的是谁。律子见状,连忙补上一句。 “广泽家的丰子。” 敏夫顿时恍然大悟。现在是广泽丰子预约的时间,难怪没有其他患者。敏夫神游天外的心立刻被拉回现实世界。 “她还没来?” “嗯。” 敏夫在心里骂了两句,一把无名火顿时烧了上来。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自己过不去?就在这个时候,清美刚好走进诊疗室。 “院长,我先去探望武藤先生。” 敏夫点点头,叫住正打算走出诊疗室的清美。 “回来的时候请你顺便去找广泽丰子好吗?” 清美瞪大了眼睛。 “她没来吗?嗯,我明白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清美才从外面回来,脸上净是惊疑不定的神情。 “情况怎样?” 清美支支吾吾的。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敏夫的问题。 “呃……庆泽丰子她……”快人快语的清美居然也会结巴。“她不在。” “不在?出去了吗?” “不是。昨天晚上搬走了。” 敏夫看着清美,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说什么?” “老实说连我也不敢相信。我去找她的时候,家里面半个人也没有。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刚好走出来。说广泽家昨天晚上就搬走了。” “这怎么可能?” 敏夫根本没听丰子提起这件事。那天他千叮咛万叮咛,告诉丰子今天一定要来医院复诊,丰子她也表示一定会到。怎么会说搬走就搬走了? 这时敏夫突然想起静信说过的话。许多村民莫名其妙的搬走。印象中静信还留了张字条给他,上面写着哪户人家突然搬走,还指出搬走之前家族成员曾经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 敏夫站起身子打算把那张字条找出来,却发现清美全身微微发抖,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想应该没有关系才对……”清美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话。“该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这件事跟传染病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你想说什么?” “听说武藤家的阿彻辞职了。” 敏夫转过身子看着清美。 “辞职了?” “嗯,好像是瞒着武藤先生偷偷打电话向公司辞职的,两天前的事情。可是……对照其他病例的话……两天前的阿彻照理说应该已经发病了才对……” 没错,敏夫心想。阿彻是今天早上死亡的,往前推算的话,几天前他就应该已经卧病在床了才对。 “难道阿彻知道传染病的事情。所以才打电话跟公司辞职?可是武藤先生又没告诉过他……” “不可能。”敏夫突然想起静信说过的话。“你想太多了。” “说的也是。”清美挤出一丝微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一定是想太多了。” 敏夫点点头,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阿彻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上班族,而且静信曾经说过其他的通勤上班族死前几乎都突然辞职。 敏夫回到准备室,翻阅桌上的档案夹。静信之前交给他的字条和笔记。应该都收在这里才对。 找了一会之后,终于在档案夹里面找到了那张留言。 没错。就是中外场的小池。他儿子在一夜之间举家迁移,之前似乎全家人的身体都不太舒服。而且儿子保雄还在小池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公司辞职。 字条上写着二十二加一个人的姓名,他们都是最近搬离外场的人。敏夫逐一检视,发现“前原濑津”也是其中一人。 濑津是敏夫的患者,以往三天两头就会往医院报到,不过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敏夫在脑海中搜寻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记忆,突然发现好像在哪里听过濑津的名字。 印象中好像是有一次跟律子聊天的时候。她提到濑津没有按照指示服药。 敏夫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山入事件发生的那天。) 濑津患有慢性甲状腺炎,所以敏夫开了一些甲状腺荷尔蒙给她,结果她却自行增加药量。 敏夫用手顶着太阳穴。试图弄清思绪。如果是甲状腺功能衰退的话,患者首先会出现倦怠感,然后是感觉器官的迟钝,这些都跟贫血的症状十分类似。 “我懂了。” 濑津不是病情恶化。而是当时就罹患了那种传染病。结果她以为甲状腺炎开始恶化,所以才会擅自增加用药。熬不过她的苦苦哀求,律子只好开给她两天份的药,同时还嘱咐她星期一一定要回来复诊。结果她却没来。之后前原濑津就再也没出现在医院了。因为星期一那天她就离开了外场。 山入事件是八月六日,濑津则是在八日那天搬走的,当时早就已经发病了。濑津的心脏向来不好。若她得的真是那种传染病。病毒一定会先攻击脆弱的心脏。即使勉强逃过一劫。一旦真的不幸发病的话。虚弱的濑津绝对撑不了三天。 “就只差几小时而已。” 濑津是在星期一早上严格说来应该是在半夜搬走的,当时的濑津应该早就已经意识不清了,身体的状况也急速恶化,说不定还会出现心脏衰竭的症状。 可是她却在星期一那天搬走了。纸条上面没有注明她搬去哪里。也没说她为什么要搬走。敏夫知道这是静信委托田茂定市做的调查结果。也就是说连定市这个实质上的村长都不知道濑津的去向。 “……不可能。” 以之前的病例来判断,濑津绝对不可能搬家。当时的她如果没有人搀扶的话,根本就连 走路都有问题。即使她的搬家早就是之前预定好的,即使她将所有的工作都委托搬家公司的人负责,濑津也不可能站在现场指挥搬家工人,她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容许她经历接下来的舟车劳顿。如果有家人在的话,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偏偏濑津又是个独居老人。 敏夫屏住呼吸,打量着静信交给他的字条。如果字条上面的名字都是全家人受到感染的话……。 敏夫看着放在桌上的图表,横轴代表日期,纵轴代表患病人数。目前患病人数就等于死亡人数。如果这真的是传染病,图表上面的曲线就会呈波浪状上下起伏,不过目前的患病人数还不足以画出一个标准的波浪状曲线。 敏夫拿起一枝笔,开始一个一个的检视字条上面的人名。前原濑津是一个人居住,猪田元三郎跟妻子住在一起。敏夫试着回想起这些人名的家庭构成,假设全家人都同时发病,然后将数据重新填入图表。不清楚家庭构成的部份,就试着询问护土,若连护士也不知道的话,就以三人来计算。 完成之后,敏夫打量着全新的图表。曲线从八月初开始,每隔一两周就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起伏。随着时间的往后推移。波浪状的起伏愈来愈大,间隔也愈来愈小,进入九月之后更是出现好几个连续性的波形。 “……原来如此。” 敏夫终于知道静信为什么这么坚持的原因了。从图表看来,疾病与迁居——或者是辞职之间的确有密不可分的关连,这种相关性之强更是超乎静信的想像。 敏夫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小池,向他询问儿子一家人当时的情况。 同时,敏夫也觉得自己必须见静信一面。 4 静信稍微准备一下之后,就驱车前往武藤家。武藤所受到的打击超乎大家的想像。一想到他知道传染病的存在,却依然碰上了这种事,静信就不禁替他感到难过。更何况阿彻的死还令他颇为自责,这点更是令人为之鼻酸。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武藤的双眼又红又肿。“他星期六那天请假在家休息。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如果我警觉性够高的话,当时就会察觉不对劲了。” 静信很想安慰遭逢丧子之痛的武藤,却怎样也说不出口。从发病到死亡只有短短的几天。武藤错失了在发病初期抢救儿子的时机,也难怪他会如此自责。如果要安慰武藤的话,大概也只有“就算早点发现也未必有救”的说法而已,不过静信很明白这句话并不能减轻武藤心中的悲痛。 “那小子竟然还瞒着我向公司辞职。” 武藤拭去脸上的泪水。静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辞职?” “是的。搞不好那小子什么都知道了。我是没跟他提起什么,不过那小子说不定早就察觉不对劲了,也知道自己得的是死亡率百分之百的不洽绝症,所以才会……” 静信觉得武藤的推测未必正确。 (又是同样的情况。) 阿彻的上班地点在沟边町,跟清水隆司和其他的病例一样。 静信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武藤,后来觉得实在找不出非告诉武藤不可的理由,于是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要告诉武藤的话,静信该怎么说呢?就说突然辞职是这种疾病的特征之一吗?两者之间很难找出什么因果关系。既然如此,把这件事告诉武藤自然也没什么意义。 结束诵经之后,静信离开武藤家回到寺院准备法事,这时他突然感到十分疑惑。 传染病与辞职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关连性,也跟突如其来的搬迁有关,静信直觉如此。然而仔细思考之后,又会觉得两者之间不应该有所关连。 (应该将一连串的怪现象单纯的归咎于传染病吗?) 如果这不是传染病造成的呢?如果正如小池所言,是出自于某人有计划的阴谋呢? 目前只知道村子里的情况十分不寻常。传染病正在流行,所以必须追究原因、找出防治方法。这是人们面对未知的传染病时一贯采取的应对策略。然而静信怀疑如此稀松平常的方法是否真的能化解这一连串的不寻常。这根本不是光凭敏夫或是静信的力量就能解决的情况,应该找更有经验、资源更丰富的人来处理才对,否则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而已。 静信想了又想,找了一个空档拨电话给保健课的石田。 “啊,副住持您好。” “你好。上次提到的事情,不知道好了没有?” 石田顿时一愣,他不知道静信指的是哪件事。 “副住持是指……?” “上次石田先生不是说要将资料整理妥当之后,送到沟边町吗?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什么反应?” 石田闻言,顿时狠狠得说不出话。 “这……呃……的确有这回事……” “沟边町有没有做出什么指示?忘不是要立刻展开调查?” “这……什么指示也没有。” 静信叹了口气。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行政机构却不当回事,真不知道那些政府官僚在想些什么。 “我看似乎有下猛药的必要,干脆跟兼正打声招呼。请他替我们关心一下好了,否则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沟边町才会正式展开调查。” “说的也是。”石田附和的声音十分保留,好像有所顾忌。 “抱歉抱歉,你旁边有人吗?” “啊……嗯……” “总之我还是觉得先让兼正知道这件事比较好。找个时间跟他说明现况,请他向主管单位表示关心。” “嗯……说的也是。” “你知道负责人的名字吧?我先跟对方私下谈谈好了。不如就——” 静信还没说完,石田就马上插口。 “其实……” “其实怎样?” “就是……呃……” 静信皱起双眉。石田吞吞吐吐的,很明显的就是有难言之隐。 “石田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那个……” “资料都已经送过去了吧?” “嗯……不过……” 静信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没送资料?” 石田没有回答。电话另一头不知所云的呻吟声,证明了静信正中红心。 “为什么?”话才刚出口,静信马上就想到原因只有一个。 “……敏夫叫你不要送?” 呻吟声又从话筒传来。石田虽然没有正面回答。静信却已经了然于胸。他太了解敏夫了,即使不知道敏夫当时是怎么说服石田、又对石田做了哪些指示。静信也猜得出来敏夫心中的想法。 “……我明白了。对不起。在上班时间打扰你。我会去跟敏夫谈谈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静信说完之后,只听到电话另一头的石田小声的向自己致歉。 5 夏野从学校回家之后。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从纸条的内容看来,应该是夏野的妈妈写的。 武藤家的阿彻走了,我们要过去帮忙。看到这张纸条之后,你也到武藤家来帮忙吧。 夏野直盯着纸条上面短短的留一言。 武藤家的阿彻走了。 不明白这句话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的夏野只觉得母亲似乎慌张了点。除非阿彻死了,否则怎么能用这种写法呢? 母亲大概是想藉着这个留言传达阿彻已经不在人世的讯息,然而夏野依然在内心猜测母亲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同时也试着找出这段留言是否省略了什么单字、抑或是根本在文法结构上面出了问题。 伫立餐桌前的夏野盯着纸条看了好一段 时间,却没有人出来招呼他。屋子里面静悄悄的,连工坊那里也没有半点声音,看来父母亲真的已经出门了。 我们要过去帮忙。 夏野一直盯着这段文字,然后又回头看着前面那句令人不解的描述。 武藤家的阿彻走了。 看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夏野心想干脆走一趟武藤家算了。说不定武藤家的人知道父母到底是去哪一户人家帮忙,如果碰到阿彻的话,还可以拿母亲所闹出的这个笑话好好的消遣他一下。 (……这不可能是真的。) 阿彻跟小惠不一样,也跟夏野不同。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离开村子的念头。 村迫正雄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从家人的口中接获阿彻过世的消息。丢下书包急急忙忙的跑到武藤家之后。赫然发现屋子前面挂满了黑色的布幕,俨然就是一副办丧事的模样。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走进武藤家的廊缘。才发现屋子里面挤满了穿着深色丧服的村民。正雄在廊缘前面四处张望。看到并肩坐在屋内一角的小葵和小保。出声招呼之后。两人抬起头来,正雄这才踏上厕缘朝着两人走去。 “小保。我——” 坐在榻榻米上面抬头看着正雄的小保哭得两眼发红,一旁的小葵也难掩伤心的神情,眼前的景象顿时让正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场合有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偏偏正雄就是说不出口。 “我……我吓了一大跳。” 小保点点头,继续保持沉默,这让正雄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就在正雄原地发窘的时候,小葵抬起头来朝着他的身后看了一眼。正雄转过头去。才发现跟自己穿着同样制服的夏野出现了。 直接走上廊缘的夏野站在正雄的身旁,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怒意。他看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小葵和小保,完全无视于正雄的存在。 这家伙不知道会说什么,正雄心想。然而夏野却什么话也没说,一直低头瞪着小葵和小保。过了几秒钟之后,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阿彻呢?” 小保指了指起居室的方向。夏野点点头,丢下正雄朝着走廊走去。 “那家伙有毛病啊?” 正雄忍不住骂了一声,小葵和小保依然无语。 夏野站在起居室的门口,凝视着平放在房间里面的棺木。看来母亲写的字条并不是玩笑。当他顶着夜色赶到武藤家时,黑色的布幕和白色的灯笼顿时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揪了起来,如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一样。当初看到字条的时候,夏野衷心希望这不是真的,如今他却深深体会到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期望而有所改变,这种全新的体会让他感到无力。不论经历了多少次,夏野还是觉得恶心想吐。 发现夏野站在棺木前面发呆,武藤强睁着泛红的眼睛跟他打声招呼。 “……可以让我见阿彻最后一面吗?” 武藤点点头。棺木的上盖大大的开着,阿彻的遗体包里在白色的尸衣之下,脸上也覆盖着一张白布。武藤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慢慢的掀开白布,仿佛害怕碰坏了什么东西似的。 白布下面的脸孔的确是阿彻没错。夏野顿时感到有点反胃。在还没看到阿彻的遗容之前,夏野还是衷心盼望这只是个无心的错误。 夏野直盯着阿彻的遗容,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抬起头来。这时手中拿着白布的武藤也看着棺木中的阿彻,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这是阿彻的空壳。” 武藤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夏野。 “不知道真正的阿彻去哪里了。” “嗯……” “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 “没错。” 武藤点点头。这时夏野转过身来向武藤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武藤又点点头。 “我只知道现在心里很难过,不过我想武藤伯父的心情一定比我更难过才对。” “嗯……没错,真的很难过。难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难过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 “……我也是。”, 正维打算进入起居室的时候,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夏野。夏野的神情依然带着几丝怒意,似乎没有哭过的样子,不过正雄就不行了。周围的景象让正雄意识到阿彻已经死了的事实,一看到躺在棺木中的阿彻,眼泪更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阿彻就像正雄的哥哥一样,而且跟自己的亲生大哥比较起来,正雄还觉得阿彻更有哥哥的样子。然而老天爷却狠心的夺走了阿彻,就像当年夺走了母亲良子一般,只留下正雄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棺木中的阿彻让正雄深切的体认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位大哥,一想起阿彻生前的种种,正雄顿时跪倒在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武藤拍拍正雄的肩膀。静子也试着安慰正雄,然而两人最后也跟着哭了出来。一想到大家都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这份共同的悲伤更是让三人的泪水如决堤一般倾泻而下。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走出起居室,夏野依然不发一语的坐在榻榻米上面。看到他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正雄的心中顿时燃起一把怒火。 “……你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直到接近午夜时分,正雄才好不容易打破沉默。老实说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然而就这样离开武藤家似乎有点良心不安。于是正雄和夏野只好跟小蔡和小保四人呆坐在房间一角默默无语。奈不住寂寞的正雄有时会小声的诉说他对阿彻的片段回忆,说着说着眼泪又会夺眶而出。连小葵和小保都不由得掩面而泣。之后治丧互助会的人逐渐离去,偌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他们四人。然而这段时间夏野非但没哭过,甚至连参与其他三人回忆阿彻的谈话也没有。 “看你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夏野撇了正雄一眼。依然保持沉默。 “你这个人真是无情,就像是冷血动物一样。”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声一点。”夏野冷冷的回了一句。“你又不是瞎子。应该看得出来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吵架啦?你少在那边诬赖别人。” 夏野叹了口气,似乎对这种情况感到厌烦无比。 “如果你真的想吵的话,改天我再陪你吵架就是了。你不要把小保和小葵拖下水。又不是小孩子了,连这么点时间也忍不了吗?” “少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你该不会以为我的年纪比你小吧?” “我当然知道你的年纪比我大,所以既然我做得到,你也应该做得到才对。” “你说这话存心找碴是吧?” “全都给我闭嘴!” 从旁插口的小葵瞪着正雄。 “夏野说的没错,要吵就给我到外面去吵。” “小葵。难道你不生气吗?阿彻都已经死了,这家伙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从来没看过那么冷血的家伙。” “冷血的人是你才对吧?在这里跟夏野吵架,不是摆明了要我们当裁判吗?” “我冷血?开什么玩笑,我哪里冷血啦?知道阿彻死了之后,我比任何人都难过,你们根本不知道阿彻的死对我的打击有多大。” “阿彻是我们的大哥,你会有我们难过吗?不要以为全世界难过的人只有你一个,也不要以为只有你遭逢不幸。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来安慰我们的,还是来求我们安慰你。” 正雄只感到心头一阵冰凉。他看着小保,却发现小保皱起眉头盯着地上的榻榻米。丝毫没有替正雄说话的意思。 “……算了。” 正雄站起身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出房间。他飞也似的逃离武藤家,强忍着心中即将爆发的怒气,沉重的压力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他们的死活不干我的事。踩着夜色回家的正雄心想。 正雄失去了阿彻。小保和小葵也同样失去了阿彻这个亲大哥。不过正雄认为自己心中的难过并不比他们俩兄妹来得逊色。阿彻的死让一个人难过到什么程度,正雄认为跟是不是家人并没有关系,而是要看那个人对阿彻投入了多少情感。即使正雄不是阿彻的亲人,也没有人能够批评他内心的哀伤是假的,更不应该无视正雄的心情,对他说出那种伤人的话。 干脆跟他们断绝往来,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们见面。 为了逃避挥之不去的难堪,正雄加快脚步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直到看到村迫米店的招牌,正雄才停下脚步稍微喘口气。 (每个人都跟我过不去……) 大家都无法体会正雄的感受。不破了解的愤慨在心中燃烧,正雄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跟他作对。 “可恶……!” 忿忿不平的吐出这句话之后,正雄弯下腰准备将店门口的铁卷门拉起。一想到家人明明知道他不在家,却还将铁卷门拉下来,正雄顿时觉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而且试着抬起铁卷门之后。才发现已经从里面上锁了,正雄更是气得举起脚来猛踹铁卷门。怒气发泄之后。正雄朝着后门走去。 从前门走到后门需要绕过好几户人家才行。虽然距离还不算远,可是正雄还是对不替自己留门的家人感到十分火大。好朋友不幸病逝,因此正雄才特地出门前往唁,结果家人却连替自己留盏灯也没有,更不用说是安慰自己低落的心情了。家人的无情让正雄愈想愈生气。 走在夜色当中,正雄弯进服饰店的转角,店面旁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这条小路虽然是单行道,却也只能容许一台车子勉强通过而已,在转角路灯的照耀之下,两旁的住家更是显得阴暗无比。对正雄来说,已经进入梦乡的人家看来更是碍眼。 小路两旁不外乎是人家的围墙或是后院,要不就是狭窄的农地。低着头的正雄走在铺着水泥的小路上,弯过一个转角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条白色的人影。 正雄停下了脚步,也在无意识问屏住气息。眼前的白影让正雄联想到穿着白色尸衣躺在棺木中的阿彻。 白色的西装看来像是男人的背影。在这条小路碰到其他村民并不会特别稀奇。或许也有住在附近的邻居跟正雄一样急着赶回家去。告诉自己不用害怕之后。正雄继续往前走。却看到那条人影笔直的走进自家后院。 (难道是宗贵大哥?) 不过人影看起来似乎颇有年纪,却又不像宗秀老态毕露。从肩膀的宽度、人影的姿势以及脚步的大小来判断。正雄觉得对方应该是个中年男子。 如今白色的人影慢慢的朝着正雄家走去。正雄家的后院十分宽敞,不但可供博巳玩耍,宗秀还在院子的一角自己种植一些青菜。人影穿过水门进入后院,然而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每一扇窗户都看不到灯光。 (这就怪了。) 正雄低头思索。如果宗贵出门的话,智寿子一定会等他回来才去就寝。再说宗贵也不太可能出门,现在全家人都为了博巳的病情忧容满面。宗贵和智寿子应该轮流守在博巳的床边才对。 大概是自己看错了,正雄心想。狭窄的小路十分阴暗,搞不好那条人影其实是走进隔壁的人家也说不定。正雄朝着后门走去,伸手一碰之后,果然发现后门没有上锁。打开后门的正雄打算走进家里,却听到后院传出莫名的悉嗦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站在草木稀疏的后院拨动树枝的声音。 正雄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 6 好不容易送走今天的最后一名病患时。守灵早就已经结束了。敏夫连忙驱车前往武藤家,向武藤和静子至上哀悼之意,同时也逮到正打算告辞离去的小池。 当敏夫表示想询问儿子一家人的事情时,小池很明显的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然而敏夫却对小池的不愿视而不见,二话不说立刻载着他回到家里问话。结果不出所料,小池的儿子一家人果然全都感染了同样的症状。 (发病与搬迁。) 照理说两者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发病与搬迁之间的确有很明显的关连性存在。敏夫觉得这整件事相当怪异,村子里似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怪事。 离开小池家回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静信正在房间里面等着敏夫。 “你来啦?”敏夫随口问了一声。当他看到静信严肃的神情时,顿时察觉到对方似乎来意不善。 “……你好像有话想说似的。” “你跟石田说了些什么?” 敏夫默然不语。他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静信发现,只是没想到会挑在这个时候。敏夫几乎可说是束手无策。非但所有的调查工作都毫无进展。新的谜团还不时浮现出来,增加调查工作的难度。如果静信打算责备敏夫不该唆使石田将消息压下来,敏夫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辩解才好。 “我不想听你解释。只想请你让石田将资料汇整完毕之后,跟兼正见一面就好。” “静信,你先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 敏夫叹了口气。 “封锁消息是唯一的办法,我别无选择。即使控制住疫情的传播。也无法拯救重创之后的村子。” “这是你的诡辩。” “诡辩?好吧,那你倒说说看还有哪些选择?外场爆发疑似传染病的疾病,而且不在法定传染病明文规定的范围之内。既然没有法源根据,行政机关自然不会采取行动,更别说是伸出援手了。” “既然如此,你又是基于什么依据决定封锁消息的?” “这……” “还有,你又能怎么封锁?难不成请警察或是自卫队将外场所有的联外道路都封闭起来吗?” 被踩到痛处的敏夫沉默不语。 “这种想法太不实际了。就算沟边町有封锁外场的意思,也不可能付诸实行。除非真的封锁道路,否则你要怎么限制村民的行动?那些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又怎么办?每天来往通车的高中生呢?别忘了还有那些常常到沟边町购物的村民,你能限制他们不准跟店员发生接触吗?还是要学希特勒对付犹太人的手段,发给每个村民识别证?” “……静信。”敏夫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行政单位不可能做得这么绝。可是那些官僚只会想办法自保,根本不会在乎村民的死活。万一他们知道外场成为疫区,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不让外界知道。” 静信的回答变得十分小声。 “一旦知道传染病的存在,外场势必会遭到排斥。这是必然的结果。跟行政单位愿不愿意采取行动完全无关,不管你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敏夫沉默不语。静信平时是个性温和的老实人,然而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变得格外的刁钻毒辣,这点敏夫十分清楚。敏夫自认为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然而静信有时却更像是个虚无主义的信徒,这点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即使不让石田提出报告,也不会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就算真的提出报告。行政单位也不会因此派遣医师团进驻外场,更何况现在连到底是哪种传染病都不知道。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故意置外 场于险地,更不能以行政单位不会有所动作为由,就决定封锁消息,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敏夫不由得在内心大为赞赏。没错,一切正如静信所言。 静信冷冷的看着敏夫。 “所以封锁消息只是一个藉口,你根本不相信全面封锁会有什么效果。之所以会这么做,纯粹只是为了一手掌控情况而已。” 敏夫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外人插手。” “这就是你封锁消息的动机?” “没错。”敏夫看着静信。“全面封村的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可是只要我们一提出报告,他们就一定会察觉异样,就一定会知道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正在外场蔓延。你觉得他们会立刻拟定防疫对策吗?不会。他们没那么好心,除非已经火烧屁股了,否则他们绝对不会有所动作。不过那些官僚的内心一定会感到不安,他们担心外场的传染病迟早会蔓延到沟边町,所以一定会三天两头的来关心一下。甚至出现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 “一旦公所介入,你就无法掌握疫情了。” “这就是重点了。三巨头虽然在村子里颇具影响力,却没有正式的行政权力。离开外场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你觉得公所会全权委托我处理吗?想都别想,他们一定会想要主导一切,明明完全在状况外,却还想发号施令,而且还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命令。” 说到这里,敏夫立刻举出一个例子。流经外场的小溪正是贯穿沟边町的尾见川的源头,而尾见川是沟边町最主要的水源。一旦知道外场爆发传染病,公所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确保水源不受污染,想当然尔的敏夫就得在公所的命令之下忙于家庭废水的管理以及水质检测的工作,这些一事情对于治疗染病的村民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一旦行政单位接管一切,类似的情况势必会一直上演。 “那些人只想得到自己,根本不管外场的死活,所以第一要务就是设法让传染病不要往外扩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行政单位一定会命令我去做一些没什么实质帮助的工作,到时我连替病患看诊的时间都会被他们剥夺。” 敏夫喘了口气,又继续说下去。 “当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事态势必会比现在更加恶化。不信你自己看看那些村民,他们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不对劲,那你觉得村子外面的那些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异样?当村子外面的人也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村子里早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了,这时行政牛步化的公所才总算做出指示要我们提出报告书说明情况,你觉得这个指示对收拾混乱的局面有任何帮助吗?而且那些官僚就只会出一张嘴,要他们做事就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只会让情况愈来愈糟而已,所以我才决定封锁消息。” 静信的语气依然冷冰冰的。 “如果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服石田?为什么要等到情况恶化之后,才叫石田把消息压下来?” 敏夫顿时为之语塞。 “沟边町那边一定会有意见,而且一定会做出令站在第一线的我们啼笑皆非的指示,这点大家都很清楚。可是你的说法在我听来,却像是嫌应付沟边町太过麻烦,所以干脆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 “跟公家机关打交道,麻烦的程序当然是免不了的。然而与其等到情况一发不可收拾、非借重他们的力量不可时才去求救,我倒是觉得不如趁现在情况还不太严重的时候先知会一声,这才是真正替村民着想的做法。” 沉默不语的敏夫转头看着别处。 “请你整理好报告书。让我带去见兼正。不管有什么藉口,都无法掩饰你怠忽职守的事实,而且你很明显的是明知故犯,这点我非常不能谅解。” 敏夫摇摇头,长叹一声。 “静信……” “你谴责行政机关的无能,认为他们一定会做出愚蠢的指示。可是我却认为你在潜意识中希望他们都是无能的、盼望那些官僚都会做出愚蠢的指示,如此才能将你封锁消息的行为正当化。行政机关的无能不是理由,你只是想要一手掌握情况、只是不想让外人插手、只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走。” 敏夫直盯着神情漠然的静信。 “所以你认为我对石田下达封口令只是为了前途奢想罗?原来我在你中是个如此贪功的小人。” 静信摇摇头,脸上的神情依然冰冷。 “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只要生为人,就无法逃脱世界是绕着自己在打转的幻觉。” “原来我是个自私自利又自我中心的人,感谢你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将自己视为世界的主体,周遭的事物对他而言都只不过是认知上的客体罢了。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中心点,无法接受自己只是无数客体的其中之一,所以一旦介入事件当中。就会拒绝当个单纯的配角。” 这就是你的人生观吗?敏夫很想反问静信,却硬生生的将这句话吞进肚里。静信的内心有许多连敏夫也无法理解的空洞,这些空洞让静信有时变得刁钻毒辣、有时又对人类和社会感到无比的悲观,或许这就是乍看之下十分正常的友人之所以会选择自我了断的原因。然而事实是否如此,还是要问过静信本人才知道。敏夫从未跟静信聊起这个话题。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 敏夫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或许你说的没错。我并没有将自己塑造成抗疫英雄的打算,不过确实不怎么喜欢接受外人的指使,也不否认我真的有一个人摆平这件事的打算。”自我解嘲的敏夫露出腼腆的笑容。“老实说我太低估事情的严重性了。原本以为只要经过调查之后,应该就会发现病因,进而找出治疗的方法。所以当时我才会有独自处理这件事的想法,然而事情却没有我想像中的简单。刚刚我才跟小池见过面。” “小池昌冶?” 敏夫点点头,将广泽丰子发病之后突然搬走的事情告诉静信。除了丰子之外,前原濑津的案例也十分类似。搬迁与传染病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应该存在的关连。 “现在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我所能掌控的,由我一个人来处理也太危险了一点……武藤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点点头。 “我会尽快跟石田商量之后,写一份报告书向兼正说明现况。这样总行了吧?” 静信点点头,脸上突然浮现出歉疚的神情,好像刚刚才恢复自我似的。 “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静信十分不好意思。“你也是为了这个村子尽心尽力。我却把你说成那样……真的很抱歉。” 敏夫露出苦笑,同时觉得一股凉意直上心头。内心被空洞侵蚀的儿时好友竟然腼腆着一张脸跟自己道歉,敏夫实在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静信。 7 半倾的水门传来嘎吱的声响,静信知道他等待多时的人终于出现了。 “晚安。”稚嫩的脸庞露出微笑,看着神情忧郁的静信。 “……怎么啦?” 静信摇摇头。一想到这个年纪小得可以当女儿的少女,竟然成为自己精神上的支柱。静信的心情顿时变得有点复杂。 “看来你好像又变得很沮丧,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跟敏夫……嗯……” “吵架啦?他的火气可真大。” 沙子笑得很开心,敏夫也不由得露出苦笑。 “又被尾崎院长训了一顿吗?” “不是。” 静信看着空荡荡的祭坛露出苦笑。犹豫了一会,他把事 情从头到尾好好地讲了一遍。 “我知道敏夫不是我,他当然会照着自己的考量办事,我也没有责备敏夫的权利。可是……” 静信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表达自己当时的感受。 “可是就是很火大?” “嗯,说不生气是骗人的,我无法接受他竟然做出那种事情。虽然我也明白自己不该对他生气,可是还是按捺不住。结果我狠狠的训了他一顿,却也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 说到这里,静信看着自己的手掌。 “其实敏夫比我正常多了。或许你说的没错,我这个人就是太过敏感。敏夫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或许在他的眼中,我才是个异类也说不定。平心而论,敏夫会有那种想法本来就很正常,而日我相信大名数的人都会跟他有同样的想法。我的论调不但太过理想,而且也太不成熟了,所以才觉得没有权利责备敏夫,可是仍然忍不住去责怪他。” “所以才会心情沮丧。跑到这里寻求慰藉?” 静信不置可否。沙子露出微笑。 “你是不是想成为殉教者?” “我?” “没错。我觉得你想成为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的人,可是却看不见神的身影。因为神早就遗弃了你。” 静信露出苦笑摇摇头。 “真的吗?不过在我看来,你就是这样的人呢。你是个标准的浪漫主义者,追求着绝对的正义和理想,而那不就是神的别名吗?” “嗯……这倒是。” 沙子点点头。 “所以你希望成为最忠实的信徒。如今传染病横行全村,遵从神的旨意的你一定会认为阻止传染病的蔓延、拯救患病的村民才是正确的做法,所以你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基本上你跟尾崎院长都想替村子尽一份力量,不同的是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他是个现实主义者。” 沉默不语的静信看着沙子。 “应该说所有人都跟尾崎院长一样想要阻止疾病的蔓延才对,不过其中有些人是为达目的而奋不顾身,而有些人虽然明知道正确的方向,却因为担心自身安危而不愿意行动。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在拟定防疫计划的时候,总是优先考量到自身的安全而不愿意冒一点点的风险。或许这也是向别人突显自己存在的做法,因此大家当然会以自己的看法和坚持为优先。防疫计划再怎么重要,也不能与这种原则互相抵触,这就是人们在防疫与自身安全之间决定先后顺位的方法。可是你跟他们不同。你早就决定将自己奉献给唯一的神,自然无法容忍违背绝对正义的行为。在你的心中,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跟上天互相抵触。只不过,自己一个人的天神又哪有绝对性可言?” “嗯……”静信将脸埋入双掌。“你说的没错。” “你相信神,所以才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当个殉教者。然而事实上却没有半个人跟你有相同的信仰。发现了这点后,你顿时领悟到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那只是自己所坚持的价值观罢了。而且还只是世人所持有的众多价值观当中的一种而已,根本不是神。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就看不见神的身影了。” 沙子轻笑了几声。 “所以你一受到挫折,就会跑到这里寻求慰藉。建造这座教堂的人大概跟你有相同的感受,你们都相信神、也愿意为神奉献一切,然而却看不见神,就像那座祭坛一样。” 静信抬头看着眼前的祭坛,没有神像的空洞祭坛。 “那里应该有座神像。你却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神才对。心目中的神应该具有完美的理想形象,然而若信奉它的人只有自己,那也不能称之为神。可是现今受到大多数世人崇拜信仰的形象又太过矫饰,似乎不配被当作神来看待。” “……没错。” “你以神的仆人自许,神却从未在你面前现身,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被神遗弃了。” 静信点点头。 “…或许吧。” 沙子歪着头略事思考。 “这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孩子的天真无邪总是残酷的,希望你别介意才好——所以你当时才会寻死吗?” “所以?” “因为世界上没有神,因为神从未在你面前现身。” 静信摇摇头。 “我想应该不是。” “你想?” “嗯……我也不太清楚。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 “不会吧?” “是真的。”静信露出苦笑。 “我是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很明白这种理想只是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坚持。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在这座荒废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吧?” 静信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祭坛。 “不过我并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绝对。虽然我追求绝对的正义,却也明白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一言蔽之的做法只会造成高压统治的结果而已,而在高压统治之下享有绝对地位的理想,也不够资格称之为理想。你说我是理想主义者,这点并没有说错,可惜的是我不只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 沙子瞪大了双眼看着静信。 “看来似乎如此。” “所以事情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单纯。不是简单的逻辑就可以推演出来的结果,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加以表达的原因。” 那种情绪来自更深层的地方。不是掌管知识、逻辑以及语言的部份。突如其来的情绪推动了静信,一种只能勉强以“冲动”来加以诠释的情绪。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真不知道当时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十章 夏野静静的躺在黑暗之中,收音机的面板是唯一的光源。深夜的广播节目传来细微的声音,没过多久声音就消失了,只剩下广播结束之后的寂静。 微弱的光线、无声的寂静,黑暗中的夏野试着想像“死亡”所代表的意义,却一直无法想像出来。 今天——不,应该是说昨天下午。阿彻被埋葬在深山里面,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 这是生命永远的停止。即使周围再怎么阴暗、再怎么寂静无声、其他的感官再怎么迟钝,也不同于“死亡”所代表的意义。阿彻甚至连体会“这就是死亡”的能力也被剥夺了。一旦失去了身为认知主体的自我,人到底还剩下什么?即使除了自己之外的种种都还留在世界上,夏野也无从感知,这对他而言无疑等于是全世界就此消失。然而夏野也无从得知世界就此消失又代表了什么。这是一种虚无,更是超越虚无之上的零的世界。 如今阿彻已经到了那个世界。夏野迟早也会成为那个世界的一份子,所有人都朝着那个世界一步一步的前进,走向失去自我以及失去全世界的毁灭。 夏野不觉得恐怖,只是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令人无法想像的虚无。夏野就觉得十分无法理解。虚无真的存在,却没有人接触过,一旦接触虚无,就会成为失去所有感官知觉的躯壳。 自己将会永远消失,甚至连活着的感觉都将永不存在。与其说是消失,夏野认为这种感觉更贴近于永远冻结或是永远停止。 不管是消失或是冻结,阿彻都已经走了,永远离开这个村子。即使急于离开这个村子的人是夏野,阿彻还是丢下他一个人先走了。 接二连三的死者。除了小惠和阿彻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夏野好几次在村子里看到举办丧事的人家。除了死亡之外,还有迁居。这阵子夏野经常听到哪个人离家出走,要不就是举家搬迁,就达阿彻生前也感到十分怪异。大家都说今年很不寻常,迁居的人数也比往年多出好几倍,可是夏野却依然被囚禁在这个村子里。 叹了口气之后,夏野突然听到细微的声响。就好像是被翻起的布料跌落地上的声音。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夏野发现枕边的窗帘正在晃动。看起来不是被风吹起来的样子,反倒像是有人掀开窗帘看了几眼之后。再将窗帘放下之后的晃动。 夏野看着不停晃动的窗帘。过了不久之后。窗帘停止了晃动,毫无生气的垂落着。 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也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夏野觉得窗外传来的细微声响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也有可能是家具经过热胀冷缩之后所传出的声音。万籁俱寂的夜晚,再细微的声音也能听得十分清楚。 夏野直盯着床边的窗帘。窗户没关吗?很有可能。进了房间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窗户。夏野没有将窗户关起来的印象。 窗帘不再晃动,夏野也没听到其他声响。他很想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神经过敏,然而心中却十分笃定窗帘是被人移动的。有人将窗帘掀起,还在窗外弄出声响。 夏野从床上坐了起来,悄悄的掀起窗帘的一角。等到被掀起的窗帘刚好露出一个足以窥伺窗外的空间时,夏野立刻将窗帘放下,耳边果然听到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声响。 就是这个声音。夏野贴近窗边,稍微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玻璃窗就像是黑色的镜子一样,映照出自己阴晴不定的面容。将窗帘再拉开一点之后,了无生气的黑夜呈现在打开约十公分宽的纱窗前。周围静悄悄的,连半点声音也听不到。 夏野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身体将屋内微弱的光线完全挡住,然而夏野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笼罩整个后院的夜色,以及不远处的树林。靠近窗户的地方生了一丛茂密的木莓,夏野发现那丛木莓正在摇晃,可是附近的矮树丛和后面的树梢却静止不动。伸出无数枝芽的木莓仿佛受惊的女人一样微微颤抖,过了不久就停止了晃动,就像刚刚的窗帘一样。 盯着木莓的夏野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正在黑暗当中看着自己。他感受得到陌生人的视线,以及陌生人的气息,而且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然而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即使有人躲在只有一公尺远的树林里面,夏野恐怕也很难察觉。窗外的世界实在太缺乏光源了。 视线不停的投射在自己身上,一直没有间断。真的有人躲在暗处看着夏野。 会是谁呢? 夏野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跟自己同年的少女,不过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欠缺真实性的推测。小惠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她的书桌依然放在教室。最近却很少看到有人会在她的桌上摆束鲜花。小惠生前的桌椅没人敢用,就这样一直空了下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更换位置,逐渐往不显眼的地方移动,现在已经被流放到教室最后面了。这是将小惠的存在彻底抹煞的必要手段。小惠的死曾经是再真实也不过的事情,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再鲜明的记忆也有消磨殆尽的时候。 小惠已经不存在了。对于夏野而言,这就跟自己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的理所当然,因此他并不认为小惠就是躲在暗处偷窥自己的人。 “……阿彻?” 夏野小声的说出自己的推测。死去的人来向活着的人道别,这一类的鬼故事多得不胜枚举。虽然斥为无稽。夏野却觉得这种推断还有几分真实性可言。 如果死去的人真的能回来向活着的人道别,如果躯壳早已被埋入土中的阿彻真的能够藉由某种形式保留自己的意志与行为模式,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夏野眯着双眼凝视黑暗,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细微的声响消失了,木莓树丛也不再颤抖,夏野已经感受不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疑似阿彻的“某种东西”离开了。夏野的第六感告诉自己。 2 十月五日敏夫又接获讣闻,住在外场的村迫博巳死了。九岁大的小男孩抵抗力不比大人,发病没多久就不幸去世。 上午石田拨了电话过来。表示敏夫要他整理的资料已经好了。 “不好意思,要你这么赶。” “哪里哪里,院长客气了。”石田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兼正那边就由我或是静信连络好了。”敏夫朝着走进准备室的汐见雪点点头。“我现在就马上过去,请你等我一下。” “院长现在不是在看诊吗?“ 石田的质疑让敏夫露出苦笑。 “这阵子上午的看诊时间就算拖到下午两、三点也看不完。与其等到那个时候。还不如先过去跟你拿报告书。” “麻烦院长亲自跑一趟,还真是过意不去。听说现在医院连星期六日都照常看诊啊?” “嗯。幸好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很配合。不过负责光的技师今天突然请假,把大家搞得人仰马翻。”敏夫笑着说道。“总之我会尽快安排时间跟兼正见个面的。对了,若明天报告书出来的话,请你再通知我一声好吗"我想还是等到看过报告书之后,再跟兼正连络好了。” “好的,直接跟院长达络就好吗?” “明天我可能会出诊,还是跟静信连络好了。” 石田挂上电话之后,敏夫立刻前往光室,途中碰到将患者从物疗室送出来的清美。 “永田小姐,下山呢?” “请多保重。”清美送走患者之后,回过头来看着敏夫,而且还刻意压低了音量。“还是没有消息。” “这就怪了,下山他从来没有无故旷职的记录。” 光技师下山到现在还没来,也没跟医院连络。 “打电话到他家里问问看好了。” 清美的表情有些担忧。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很担心武藤家的悲剧会再度上演。 “嗯,这样也好。搞不好他只是太过于疲倦,所以早上爬不起来而已。” 清美点点头,看着敏夫快步离去之后,走进办公室拨电话到下山家。 下山就住在沟边町边上新盖好的集合住宅,距离医院大概半小时的车程。 响了三声之后,下山的妻子接起电话。清美表明身分和来意,只听到对方惊呼一声。 “真是不好意思。他说他要自己打电话的,结果没打吗?” “嗯。” “请等一下,我叫他来听。” 清美本来想请对方不必麻烦了,下山的妻子却立刻放下了话筒。过了一会之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下山的声音。 “怎么没来呢?还好吧?” “啊……原来是永田小姐。“ 下山的声音十分低沉。 “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清美话才说到一半。下山就直接插话。 “我要辞职。” “什么?”清美一愣。“你刚刚说什么?” “我要辞职,请替我跟院长说一声。” 清美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下山先生,你怎么……” 坐在办公桌前面的十和田抬起头来,脸上充满了疑惑的神情。 “请你帮帮忙吧。我还有老婆和小孩要养,房屋贷款也还没缴清。” 清美似乎想说什么,想了一想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吧。不过我认为最好亲自跟院长说一声比较好。你觉得呢?” 下山又说了一次“请你帮帮忙”,就挂上了电话。 清美叹了一口气,十和田连忙询问怎么回事。 “下山先生要辞职。” “什么?”十和田也大为惊讶。黯然的低头看着桌上的资料。 “……原来如此。” 清美点点头。朝着诊疗室的方向看去。前往光室的敏夫还没回来,安代和小雪正在隔壁的处置室替下一名患者消毒器具。 “院长还没回来吗?” “嗯。”小雪笑笑。“少了下山先生啊,整个流程都乱成一团了。” “下山先生说他要辞职。” 安代和小雪闻言,立刻反射性的抬起头来。小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安代阻止正想说话的她,朝着候诊室的病患看了两眼之后。示意两人小声一点。 “你说下山先生要辞职?” “他在电话中一直要我帮帮忙。还要我跟院长说一声。” “为什么?”不由得拉高音量的小雪边忙握住自己的嘴巴。“下山先生前阵子不是还在考虑搬到外场来吗?” “大概是被武藤先生家里发生的那件事吓到了吧?” 安代说出自己的猜测。 “可是……” “下山先生的孩子还小,房子也是去年才买的。还有好几年的贷款要付呢。” 清美点点头。 “嗯。他在电话中也这么说。” “一看到武藤家真的出了事情,即使之前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心里想必一定也是大受冲击。”说到这里,安代又压低了声音。“武藤先生也很懊恼,他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医院带回去的。” “说的也是。” “亲眼目睹武藤先生悲痛莫名的模样,也难怪下山先生不得不重新思考。我觉得也不能怪下山先生做出这种决定,毕竟他不是外场人嘛。” “这跟是不是外场人无关吧?”小雪忿忿不平。“我不是不能体谅他的苦衷,可是……他这样子实在……” 安代耸耸肩。 “就算要辞职。也不必做得这么难看。至少亲自跟院长说一声、跟大家打个招呼之后再走也不迟。” “就是说啊。” “我想他大概连进入外场都不愿意吧?搞不好沟边町那边也慢慢的发现不对,以后学校和公司行号都会拒绝跟外场人接触呢。” 清美叹了口气。 “很有可能。” 这时敏夫刚好回到诊疗室。听到清美转述下山打算辞职的消息之后。 敏夫和跟在身后的律子都大为讶异。不过律子什么也没说,敏夫也只是淡淡表示他知道了而已。 “请十和田办理离职手续吧。武藤还在请丧假,如果真忙不过来。就叫十和田晚几天替下山办离职就好。我想下山地应该能够体谅才是。” 清美点点头,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突然浮现心头。 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牺牲者? 3 村迫米店的大门口挂着熟悉的灯笼。看到门口两侧的白色灯笼之后,武藤葵的眼泪流了下来。檀香的味道和熙攘的人群将入夜之后的米店点缀得热闹无比,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小葵顿时有种才刚结束的恶梦又重新开始的错觉。 看到小葵站在路上发呆,弟弟小保推了她一把。 “……走吧。” 小葵点点头。两人来到米店门口,窥伺着屋内的情况。店里面的铁架都被推到墙边,盖上黑色的布幕。位于后方的木门全都被拆了下来,从店门口就可以直接看到住家。走进玄关之后。村迫宗贵就坐在前面。 小葵握紧手中的佛珠,走到宗贵的身边。这时宗贵抬起头来,睁着红肿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小葵。 “……啊,原来是武藤家的女儿。” 小葵一鞠躬。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还请节哀顺变。” “谢谢你的好意。——听说你大哥也不幸去世了?” “是的。”小葵点点头。 “真是遗憾……还请不要太难过了才好。” “大哥都已经走了,再难过也是无济于事。”小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宗贵大哥一定很不好受吧?” 宗贵点点头。 “那孩子毕竟还小。当然也不是说长大了就不会难过,只是一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多少也会替他感到不平。” “我能体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幸好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没什么留恋。要是等到长大出了社会、甚至还交了女朋友之后才发生这种事,那才叫做可怜呢。” 宗贵的自我安慰听得小葵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管走的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是他们无可取代的家人。如今家人先自己而去,旁人怎能不替他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小保轻轻推了小葵一下。察觉失态的小葵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 “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来唁的,自己却先哭了出来。” “哪的话。彼此彼此。也请两位节哀顺变。” 小葵点点头。 “对不起。请问正雄在哪里?” 一听到正雄的名字,宗贵顿时感到五味杂陈。 “在二楼。他说他懒得下来,一直窝在房间里面。” “守灵之夜居然还说这种话?” “没办法,那小子看博巳不顺眼。自从博日出生之后。家人注意的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也难怪正雄觉得吃味。” “可是……” “听到博已死了之后,那小子居然完全不为所动。”宗贵的神情十分不悦。“就好像博巳不是自己的亲人似的。叫他下来守灵,他也说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那家伙就是这样。”宗贵将心中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 “……大哥去世的那天晚上, 我对正雄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今天是特地来跟他道歉的。” “一定是正雄那小子不对在先,我代替他向你致歉。” “哪里哪里,宗贵大哥言重了。” “正雄一直不肯下来,可以请你们自己上二楼去找他吗?” 小葵点点头,拉着小保朝着二楼的楼梯走去。 小保知道正雄的房间是哪一间。他原本打算直接打开房门,却发现房门上锁了,只好举起手来敲敲门。 “喂。正雄。”小保在门外叫着正雄的名字,却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你在里面对不对?喂!” “正雄。我是小葵,请你开门好吗?” 房间里面半点声响也没有。小葵和小保不知道又敲了几次门。房内的正雄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将门打开一条缝。房间里面一片黑暗,正雄的脸就凑在门缝上面向外张望。 “呃……还请节哀顺变。” 听到小葵的唁,正雄立刻别开了脸。 “这件事与我无关。” 小葵忍不住想要数落正雄。想了一会却又将话吞进肚里。今天是来向正雄道歉的,不应该责怪他的不是。 “上次真的很抱歉,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没关系。”正雄冷冷的回答。 “对不起啦,当时我跟小葵的心情都不太好。” “……嗯。” 正雄随口抛下一个回答。就将房门关了起来。站在门外的小葵和小保听到门后传来上锁的声音。 “……正雄?” 小保敲敲门,小葵也叫着正雄的名字,然而房间里面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两人在房门口又敲又叫的弄了好一阵子,之后小保叹了一口气,小葵也跟着停下拼命敲门的手。现在的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小保拉拉姊姊的手。小葵叹了口气,跟着弟弟转身离去,心想只好下次再找机会跟正雄道歉了。 靠在门边的正雄竖起耳朵偷听门外的动静。 直到脚步声走下楼之后,正雄才离开门边,踩着踉跄的脚步朝着床边走去。不但步伐虚浮,连腰杆子都直不起来,坐在床上的时候差点没摔倒在地。顺势往床上躺去的正雄脑袋结结实实的撞上床边的墙壁,然而他却没有叫痛,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张着一对空虚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不但眼神发直、瞳孔泛青,而且嘴唇毫无血色,脸色更是苍白得可以。正雄伸出一样没有血色的舌头舔舔嘴唇,他感到口干舌燥,很想找点水来喝,却懒得从床上爬起来。 “水……我要喝水……” 没有人听见他细若蚊鸣的声音。 正雄出神的瞪着天花板,再度说出同样的呓语。 4 那个人的“气息”又出现在窗外了。 夏野离开书桌。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窗帘之后的玻璃窗早已关上。夏野只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 房间里面突然传出声响,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本摊在桌上的英文辞典合了起来。没错,夏野心想。有东西在动,才会发出声响。 “气息”这个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夏野说不上来。有可能是呼吸的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或者是其他物体移动时所产生的大大小小的声音。也有可能跟嗅觉有关。夏野不认为“气息”跟超自然现象有关,他觉得将所有无法明确指出的细节以及意识无法察觉的小地方集合起来,就是所谓的“气息”。 (……视线。) 人的“气息”固然可以如此解释,夏野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视线”。他总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走到窗边一看,也很确定自己真的跟对方视线相交。视线这个东西是可以靠着经验法则来发现的,虽然夏野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察觉的,可是他很确定那个视线真的存在,而且现在就有所感觉。 有人正看着自己,那个人就躲在窗外的那片树林。 (……会是谁昵?) 夏野觉得那个人不是阿彻。如果阿彻真的会跑来向夏野告别,现在正躲在黑暗当中看着他的人绝对不是他。夏野觉得以阿彻生前豪迈不羁的个性看来,告别一次就已经够了,不可能连着两个晚上都跑来这里。阿彻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如果不是阿彻的话,又会是谁呢?)唯一的答案还是小惠。如果只来一次的话,那肯定不是小惠,可是一连来了两个晚上,夏野觉得那个人八成就是小惠,要不然就是像小惠那种执着的女孩子。 夏野贴在玻璃窗上往外张望,黑暗之中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离开窗户将窗帘拉上的夏野叹了口气,感觉到疑似视线的。气息”突然消失了。这种感觉跟小惠以前带给他的安心感十分类似。 (可是清水已经死了。) 阿彻已经不在了。小惠更是早就死了,他们都不可能跑来找夏野。 夏野回到桌前。看着桌上杂乱无章的纸盒。纸盒都是辞典的封套,夏野将纸盒插在一排一排的书籍里面。充当摆放讲义和纸张的档案来。 夏野从其中一个纸盒抽出一张明信片。他原本想将明信片丢弃,时间一久却将明信片忘在档案来里面。 结城夏野亲启 字迹十分秀丽。让人感到一股纯真的气息。来错季节的问候信,不该出现的明信片却寄到了夏野的手中。 夏野看了明信片两眼,打算把它丢进垃圾桶里,转念一想却又改变了主意。夏野随手将明信片丢进纸盒,这却不代表他打算将明信片保存起来。只是现在还不想扔掉而已。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夏野重新翻开合起的辞典。今天的进度还没达成呢。这对夏野来说不是“念书”,而是离开村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达成目标,他非做不可。 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来,夏野开始查起英文辞典。 十月六日下午,结城前往creole,却发现店门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带着一丝失望的心情转身离去,结城却不甘就此回家,只好在沟边町的商店街上闲晃。绕了一再度回到creole的门口,这时“准备中”的牌子已经拿下来了,于是结城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吧台之后的长谷川露出笑容。 “刚刚店门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我还以为今天公休呢。” “真是不好意思。”长谷川苦笑。“我刚刚出去参加葬礼。” 结城闻言,不由得皱起双眉。 “葬礼?” “商店街不是有问米店吗?老板的儿子死了。我跟米店老板是没什么交情啦。不过好歹都在商店街开店,所以就过去向他致意。” 怎么又来了,结城心想。低下头的他陷入长思。 “有什么不对吗?” “嗯,我觉得其中一定大有问题。武藤先生的儿子也才刚去世不久,这几个月来一连死了那么多人,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这……”长谷川的表情有些狼狈。“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不太对劲。” “乡下地方老人家多,难免会经常办丧事,不过这阵子的丧事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再怎么样都不太自然。” 说到这里。结城看着长谷川。 “该不会是传染病呢?” 不知如何接口的长谷川保持沉默。看到他低头不语的模样,结城顿时醒悟有这种怀疑的人不是只有自己。 “可是……公所那边什么风声也没有……” “消息一定被他们压下来了。一但走漏了风声,外场的村民势必会陷入恐慌。” “……或许吧。” 偌大的店面只有结城和长谷川两人,节奏明快 的钢琴演奏在店里回荡。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店门被打开了。走进店里的田代看看结城。又看看长谷川,似乎察觉店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怎么啦?” 结城将心中的怀疑又重复了一次。看到田代的表情之后。结城知道他也早就怀疑村子里出事了。每个人都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却没有人愿意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要不要直接问问看?” 这个提议让田代陷入沉思,结城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或许相关单位担心情况会变得无法收拾,所以才决定隐瞒消息,若真是如此。我当然也很愿意配合。可是现在明知有问题却被蒙在鼓里。说真的我实在无法接受。” “说的也是。”田代点点头,表情十分沉痛。“还是问一声比较安心。” 田代拨电话到尾崎医院。表示大家想跟敏夫聊聊,请他抽空出来一趟。接到电话的敏夫早就猜到对方想聊些什么,所以只是低声答应田代的邀约,完全不过问到底要聊些什么内容。敏夫在电话中表示他现在就去creoie。不过得在下午看诊时间开始之前赶回来。他询问田代现在是否方便,田代也表示可以接受,于是长谷川又将“准备中”的牌子挂到门上。 过了没多久。敏夫就出现在creoie。结城曾经在这里跟敏夫见过几次面,彼此之间也算不上初识。敏夫一走进店里,就一派轻松的跟长谷川点了杯咖啡。然后在吧台挑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点燃手中的香烟。 主动发难的人还是田代。在场的三人当中,他跟敏夫的交情最深厚,两人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 “听说村迫家的博巳死了。” “嗯。”敏夫故做轻松状的点点头,旁人却听得出来他的回答有些不自然。 “武藤先生的长子也死了,最近村子里好像死了不少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们才想问你是不是传染病造成的。” 敏夫朝着空中吐出一个烟圈,转过头来瞪着田代。田代见状,连忙替自己打圆场。 “你可别误会了。如果基于某种原因必须隐瞒消息的话,我们也很愿意配合。不过若你信得过我们的话,还请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否则每天提心吊胆的真的很不好过。” 敏夫按熄手中的香烟,大大的叹了口气。 “不是传染病,至少截至目前的死者全都不是死于传染病。” “真的吗?” “绝无虚言,我可以拿医师执照做担保。这段期间我所看过的病患,全都不是罹患传染病的患者。” 一旁的结城突然插口。 “难道这一连串的死亡都只是偶发事件?” “若视为偶发事件的话,发生的机率又似乎太高了点,这点我承认。” “可是你又说不是传染病。那不就不具有传染性吗?” “传染病和具有传染性的疾病不同,请不要混为一谈。不过目前尚未掌握到具有传染性的证据,这点也是事实。” “没有证据?” 敏夫斜靠在吧台,凝视着长谷川悄悄端出来的咖啡,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不是传染病,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却无法肯定绝对不具有传染性。我不想造成村民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只能言尽于此。” “等一下,敏夫。” 田代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敏夫见状只好保持沉默。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终于开口说话。 “这么说好了。如果我的家人不幸过世的诟,我会采取火葬。” 结城看着敏夫脸上的表情,然后跟长谷川和田代交换眼神。果然不出所料。 “……我明白了。”结城吁了口气,神情十分凝重。“跟传染病无关。” “这绝对不是传染病,我可以跟各位打包票。” “最近村子里的确死了不少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死得很突然。就当作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好了。你可以给大家一些建议,提醒我们平常应该注意哪些地方吗?” 敏夫也没看着问话的结城,迳自喝着杯中的咖啡。 “这个嘛,我想应该注意贫血才对。如果出现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或是没有食欲的症状。最好立刻去看医生会比较好。” “患者本身会不会感到不适?” “不会。”敏夫不假思索的丢出这个回答。“如果患者跟周围的人抱怨自己不舒服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猝死了。最近有很多病例都是连患者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受到感染,周围的人也没注意到患者的身体不太对劲,像这种病例就十分棘手。而且患病的人注意力都无法集中,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交代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就是很难沟通。好像在跟木头人讲话似的。” “……有没有什么预防的方法?” “天晓得,顶多就是保持正常的作息时间,还有不要生饮地下水,接触尸体或是污物的时候最好戴上手套。除此之外大概就是保持环境清洁,尤其是跳蚤更是要全面杜绝。” 结城低头不语,看来连敏夫也不知道感染途径,只能假设病毒是藉由跳蚤之类的害虫进行传播的。 “早点发现早点治疗的话。是不是就比较有治愈的可能?” 敏夫撇了结城一眼,将口中的烟圈吐到另一个方向。 “贫血当然治得好,可是贫血之外的症状就没那么容易了。” 结城吞了一口唾液。这时敏夫总算回过头来看着大家。 “creole是一家有水准的咖啡厅,我相信会来这里喝咖啡的人也都很有水准,绝对不会做出不经大脑的傻事,更不会出现有失分寸的行为。” 结城点点头。 “没错。而且也不会到处散播不实的谣言。这点请你放心。” 敏夫点点头。 6 夏野一边与莫名的压迫感互相对抗,一边埋首于笔记本当中。他早已失去背诵英文单字或是演算数学的心情,来自窗外的压迫感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业。窗外的某种存在吸引了夏野的注意力。他现在只能任凭着手中的铅笔在纸上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历史名词。 写着写着,夏野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回过神仔细一看,才发现笔记本的空白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辞汇,里面甚至还出现“阿彻”和“清水”的宇样。夏野用橡皮擦将涂鸦擦去,心里面却很明白“清水”出现的频率远比“阿彻”高出许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两者之间的差距也变得愈来愈明显。 来自窗外的监视让夏野感到莫名的紧张,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可是小惠已经死了。虽然夏野没有亲眼目睹,可是她应该跟阿彻一样躺进棺木,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被埋进土里了才对。 然而窗外真的有人。那涸人隐身在黑暗之中窥伺着房间,窥伺着夏野。桌灯的亮光将夏野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窗外的那个人一定正在看着自已的影子。 夏野不知道用像皮擦擦掉多少“清水”,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将明信片抽了出来。明信片是老天爷赐给夏野的礼物,然而他却无法体会其中感性。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刻意隐瞒自我突显的自我突显,除了矛盾之外还是矛盾。作者的用字遣词在在突显自己跟夏野只是同学的关系,然而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意图却很明显的不是如此。明信片上只写着短短几行的问候语,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可是夏野觉得对方不是没有写,而是基于某种意图刻意不写,这种虚矫的用心更让夏野明白隐藏在背后的真相。怎样的人写出怎样的明信片,夏野真的有这种感觉。 现在又 何尝不是如此?很明显的监视,然而监视者却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不让被监视的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夏野对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手法太过熟悉了,因此反而很确定自己正在被对方监视当中。 (……清水。) 不。不可能是她。 夏野站了起来。他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室内的光线立刻向窗外扩散。这却使得树丛之下的阴影更加的阴暗。夏野又感到那股熟悉的视线,他很确定有人正躲在黑暗当中看着自己,而且就在附近。 面向黑暗的夏野不想找出对方的身影,他只是静静的拿起明信片,轻轻的夹在手指间绕了几个圈,确定对方看得到他手中拿的是什么。这时夏野似乎听到有人屏住呼吸慢慢朝着这里接近的声音。 对方的视线愈来愈强。夏野将左手举起搭在右手上面。然后以监视者看得十分清楚的角度慢慢的将明信片撕裂。细微的声响又传入耳际。 夏野将明信片撕成碎片,随手往窗外扔去。化为无数纸片的明信片坠落在黑暗之中。就像是下雪似的。 朝着树荫看了两眼,夏野将窗户关上。拉起窗帘回到桌前的他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果然又听到了细微的声响。这次的声音十分明显,有人踩在草地上慢慢的接近窗边。 果然有人。 窗外真的有人。那个神秘人发出细致的呻吟声,夏野无法理解那种声音代表了什么,只觉得听起来好像是强忍哀痛的悲鸣。 细微的声响不停的传来,好像是某种小生物在地面爬行的声音。夏野知道只要站起来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监视者的真面目,他很肯定那个人绝对来不及躲回树丛。可是夏野却强压内心的冲动,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看,说什么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拉开窗帘。 或许是因为窗外的“物体”是个不能碰触的禁忌,也或许只是因为夏野没那种胆子窥伺窗外。他觉得这么做一定会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同时也不知道看到之后该如何反应。然而最令夏野感到恐惧的,还是拉开窗帘之后却什么也没看到的结果。 如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窗帘往外一看,却发现窗子底下什么也没有呢?看不见东西并不代表什么,最令人胆寒的还是看不见却依然存在的认知、与对方只是躲起来的认知之间的落差。 竖起耳朵的夏野拼命克制内心的冲动,窗外的气息在附近爬了一圈之后才逐渐消失。松了口气的夏野又开始埋首于写不完的作业,手中的铅笔却不听话的在笔记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清水”。 第二天早上,辗转难眠的夏野来到后院。杂草丛生的土壤在展光的照射之下,呈现出富饶的黑色。两三片白色的物体散落在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明信片的一部份。 找得到的碎片只有三张,其他的碎片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7 七日的一大早,村迫家拨了电话过来。原来是么子正雄突然过世。接获通知的敏夫心情十分低落。村迫家才刚失去博巳,正当家人忙着替九岁的孙子办丧事的时候,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在房内。没有人发现他生病了,也没有人在床边照顾他。 开始看诊之后,安森工业的节子走了进来。敏夫一看就知道又是那种疾病,死神即将再度造访安森工业。下午的时候。住在外场名叫清水佑的年轻人被推了进来,从他的状况来判断,很明显的已经发病了。他的病情比节子还更严重,不过敏夫并不打算叫救护车。事情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敏夫也不再担心会引起其他医院的怀疑,照理说应该直接转院才对,然而敏夫还是试着说服患者留下来。即使将患者转送到国立医院。最后的结果也还是一样,而且一旦送到沟边灯的大型医院住院检查的话。根据以往的经验,患者多半都是一去不回客死异乡。可是这种事情又不方便跟患者挑明了说,敏夫实在很难昧着良心劝患者转院。 回到休息室更新图表的时候,敏夫接到静信的电话。静信的声音有些僵硬。 “石田失踪了。” 看着图表的敏夫重复静信说过的话,不过语气多了一分讶异与疑惑。 “昨晚我跟他的家人谈过。他真的失踪了。” 敏夫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笔。 “这怎么可能?” “石田太太说她就寝之前,还看到石田在书房里面走动,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人影了。他的车子还放在车库里面,原本以为人应该还在附近,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失踪……搬迁……) 敏夫站了起来。 “我去石田家一趟。” “我也一起去。” 跟静信约好在石田家会合之后,敏夫立刻离开医院前往目的地。石田的妻子千枝急得脸色发青。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失踪?” “石田太太,请冷静一点。你先生昨晚有没有出现异常的状况?比如说脸色不好,或是变得不太爱说话之类的?” “没有。还是跟往常一样。” “食欲呢?” “晚餐吃了不少。他前天好像特别忙的样子,还把工作带回家里,一直弄到昨天中午才结束,还因此跟办事处请了半天的假。吃过午饭之后。他就去上班了。晚上下班回来还喝了一点酒,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敏夫跟静信使了个眼神,看来石田应该未受感染。可是他怎么会突然失踪?而且还趁着妻子熟睡的时候离家出走? “对不起。请问一下。”静信向千枝发话。“石田先生有一份文件要交给我们。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这件事?” “文件?” “我想他前天带回家处理的应该就是那份文件。” “啊,我想起来了。”千枝点点头。“应该在外子的房间才对,昨天我看到他将一叠东西放在信封里面收进抽屉。原来那份文件是要交给副住持的,难怪昨天上班的时候没看到他带出去。” 说完之后,千枝就带着静信和敏夫前往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以前大概是石田的儿子用的,里面放了一张陈旧的书桌,桌上还摆了一台文字处理机。除此之外,房间里面还堆了好几个纸箱,以及几件没在使用的家具。 “这里以前是我儿子的房间,现在变成我们家的仓库。”干枝露出腼腆的微笑,伸手拉开书桌的抽屉。“就在这里。咦?” 千枝在抽屉里面找来找去。 “怪了,我明明看见他放进来的啊。” 喃喃自语的千枝又打开其他抽屉。 “这就奇怪了,难道他带去办事处了吗?” “石田太太,借过一下。”敏夫将千枝挤开。“那份文件非常重要,可以让我找一找吗?” “当然,院长请便。” 敏夫在抽屉里面东翻西找,却只看到一些文具用品。以及几张使用过的便条纸,就是没有叠成一落的文件资料。不但没有报告书。连用来当作参考资料的纸条或是影印文件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察觉敏夫无功而返之后,静信朝着桌上的文字处理机走去。石田在制作报告书的时候,应该会用到这个才对,可是静信却没看到磁片。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按下磁碟机的退片钮,里面果然没有磁片。于是静信打开文字处理机的上盖。按下电源键。 “敏夫,附近有没有磁碟片?” “我找到三片。其中两片有贴标签,一片是贺卡,一片是通讯录。” 静信从敏夫手中接过磁片,将没贴标签的磁片插入磁碟机。却没发现他们要的报告书。文字处理机本身也没有储存档案。不死心的静信将其他两片磁片也插入 磁碟机,里面只有资卡和通讯录的档案而已,就是找不到跟报告书有关的资料。 “找不到,什么也没有。” 敏夫回头看着千枝。 “石田先生有没有可能将资料放在别的地方?或是存入其他的磁片?” “外子做事向来有板有眼,应该不会把那么重要的资料随便乱放才对。如果不在这里的话,恐怕就真的找不到了。” “这怎么可能?” 千枝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这里没有的话,我就不知道在哪里了。记得他昨天出门的时候真的什么也没带,就这样到办事处上班了。他出门向来不喜欢带东西。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放在玄关忘了带出去?” “不可能。外子他昨天早上说中午想吃饭团,所以我就端了两个饭团和一杯茶进来,正好看到外子将资料放在信封里面。之后他将磁片拔出来,跟信封一起收进抽屉里面,还说他已经忙完了,要我把饭团端到一楼就好。” 千枝看了看敏夫,又看了看静信。 “那份资料真的很重要吗?” “嗯……”敏夫含糊以对。 “我是跟外子一起下楼的。当时我怪罪外子害我白跑一趟,结果他就说要不然他自己端下去好了。所以我们就一起走下楼吃午餐,吃完之后他就出去上班了。对了,出门之前还在一楼的寝室换衣服。当时我一直在他身边,所以很确定他真的是空着手出门的,也没再回到二楼。” “没关系。”静信接口。“我们只是有点惊讶而已。那份资料我们另有备份,请你不必这么紧张。” “那就好。”千枝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带着几分不安。 “我还是会尽量找找看的。” “那就麻烦你了。如果石田先生有消息的话,请他尽快跟佛寺或是医院连络一声。” 千枝点点头,开始替行踪不明的丈夫担心了起来。 “……他到底跑到哪去了?” 安抚忧心忡忡的千枝之后,敏夫和静信离开了石田家。敏夫问静信要不要到医院坐一坐。静信看看手表,无奈的摇摇头。 “我该回去了,今晚还有守灵。” 静信的回答让敏夫觉得胸口被刺了一下。 “那就没办法了。” “石田他——” “的确不太对劲,他没理由突然离家出走。从他太大的说法来判断,他应该也没发病才对,我实在不懂他怎么会带着所有的资料凭空消失。” 敏夫和静信手中都各有一份资料,重新写一份报告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石田会带着写好的报告书和其他资料消失不见。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没错,这简直就像是被包围了一样。迁居、辞职,大家好像都被不知名的人刻意的孤立起来。幕后的神秘黑手不但包围敏夫和静信、将两人孤立起来,甚至还处心积虑的跟他们作对。 (不可能……) 的确不太可能。敏夫实在想不出会有谁做出如此浩大的工程,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捏造一种不切实际的阴谋论罢了。 “一定有问题。” 站在敏夫身后的静信喃喃自语。 “……说不定疾病只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而已。” 静信点点头,转身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 (村迫家的守灵。) 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 返回医院的途中。敏夫一直在脑中重复着这些数字。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仿佛在念着咒语的敏夫回到医院之后,发现有个像是高中生的少年正站在玄关的门前四处张望。少年听到车声之后回过头来,还没等到敏夫将车子停好,就急着跑了过来。 “怎么啦?急诊吗?” 走下车子的敏夫连忙发问。少年的长相有点面熟,以前似乎替他看诊过几次。 “我不需要急诊,你就是尾崎院长吧?” 少年说话的口气唤起敏夫的记忆。没错,他就是不久之前罹患陉骨结节软骨炎的患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结城家的独生子吧?” “是的。”少年点点头。印象中他的名字似乎叫做夏野。“有件事想请教院长。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 “请说,不必客气。对了,我该称呼你为结城呢,还是小出?” 夏野耸耸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都可以。户籍上的姓氏是小出,不过大家都叫我结城。” “好,那就叫你结城好了。你想问些什么?” “清水惠是院长诊断过的患者吧?” “嗯。死亡证明书也是我开的。” “她是怎么死的?” “恶性贫血。” 夏野迟疑了一会,斜眼看着敏夫。 “她真的死了吗?会不会只是脑死而已?” 敏夫笑了出来。内心却浮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 “有些医生主张脑死的患者不能算是真正死亡,不过我想不会有医生主张心脏停止跳动的患老还活着才对。”说到这里,敏夫又笑了出来,却下意识的将右手的车钥匙交到左手。 “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没有血压也没有瞳孔反应。她已经死了,这点毋庸置疑。” “那假死状态又该如何解释?” 敏夫苦笑不已。 “我是没遇见过假死状态的案例啦,不过世界上倒是真的有跟尸体极为相似、却还没有完全死亡的患者。通常处于假死状态的患者心跳都十分微弱,没经验的医生很难察觉脉搏的跳动,而且呼吸若有似无,看起来就像没有气息一样。不过清水惠的状况不同,她的心跳已经完全停止了,而且停止的时间长达好几个小时,就算还活着也非死不可。更何况处于假死状态之下的患者不可能出现尸斑,身体也不会僵硬。” “有没有可能还没断气,就被埋入土中?” 敏夫哈哈大笑。 “只要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我就不会开立死亡证明书。即使患者的家人都放弃希望了,我也会设法将患者救活。而且如果没有我的死亡证书,家属也不能将死者埋葬,所以你说的情况不可能发生。” “既然如此。清水惠就不可能死后复活了罗?” 敏夫大笑不已。 “都已经死透了。怎么可能复活?她又不是僵尸或是吸血鬼什么的。”这时敏夫突然觉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刚刚说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夏野。敏夫尽量保持脸上的微笑。“一旦出现尸斑,就代表她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尸体了。尸斑是没有生命的有机体开始腐烂的象征。就算是华陀再世,也不可能让开始腐败的尸体重新复活。” “是吗?”夏野低头思索了片刻,抬起头来向敏夫一鞠躬。“我明白了,谢谢院长的解答。” “等一下,你——”无视于敏夫的呼唤。夏野一转身就往停车场的出口跑去。“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夏野没有回答敏夫的问题。他回过头来向敏夫点点头,一溜烟的跑离敏夫的视线范围。不是僵尸,就是吸血鬼。 敏夫反刍自己说过的话。 患者的模样、死因,敏夫摇摇头。(不可能。)敏夫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却发现嘴角十分僵硬,想哭也笑不出来。(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 ——坏孩子会被鬼抓走喔。 来自坟场的恶鬼抓到小孩子之后。就会拖回墓穴吃掉。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长者说起这个鬼 故事的时候,敏夫还回了一句坟墓里面根本装不下两个人。没有什么来自坟场的恶鬼(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尸体不会爬起来抓人,更不会把人吃掉,只会在泥土里面渐渐腐烂。回归大自然而已(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 (疤痕……被昆虫叮咬的伤口。)敏夫从医院的后门走进准备室。 (伤口、贫血、死亡) 死亡人数一、发病人数二、失踪人数一。 打开准备室的房门,敏夫走进休息室。 “永田小姐。”听到敏夫的声音,正在折绷带的几个护士顿时停下手边的工作,清美也站了起来。“请你重新做一份排班表好吗?” “预定排班表吗?” 敏夫点点头。 “我知道医院里面人手不足,可是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决定让安森太太住院观察。” 夏野一路朝着家里跑去。火红的夕阳正挂在西山的山头,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不是僵尸、就是吸血鬼。)黑色的影子仿佛代表了什么。(活生生的尸体,复活的死者)并不是全无可能。 村子里至今还保留着土葬的习惯。 序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 第一章 正当佛寺的晚斋时分,敏夫突然造访。在体贴的信众带领之下,敏夫穿过庭院来到餐厅之前。看到敏夫出现之后,面带微笑的美和子立刻起身招呼,然而敏夫却只是礼貌性的摇摇手,婉拒了美和子的好意。 “不知道敏夫突然跑来有什么事。” 美和子和池边在一旁猜测敏夫的来意。不置可否的静信连忙用完晚斋,从美和子的手中接过茶具和热水壶之后。就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敏夫并非被带往办公室,而是直接被带到静信的房间等候。 静信回到房间后,看到坐在廊缘的敏夫正望着庭院发呆。沁凉的秋风从敞开的纸门吹入,听到静信脚步声的敏夫回过头来笑了笑。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空荡荡的,除了书以外什么也没有。” 敏夫关上廊缘的落地窗,走进房间拉上纸门。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静信的房间是间面向后院三坪大小的双并和室,这些年来静信除了睡觉之外,很少走进这里。这阵子疲倦的时候甚至就在办公室旁的小仓库里眯一下充数,这儿根本就已经成为书库了。不只是床头和地板上堆满了书,卧室旁的小房间也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堆放在房间一角的坐垫以及充当书桌的暖被桌上面更是随处可见还来不及丢弃的文稿影本以及校正稿。 敏夫靠在书架边。随意翻阅着手边的影本。 “从一个人的房间。就可以看出他的心世界,看来你的心灵已经变成堆放杂物的仓库了。要不就是你早就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 静信将茶杯放在一堆书的上面。 “我几乎都待在办公室,很少回到这里——找我有事?” 听到静信这么问,敏夫很难得的露出不知该如何启齿的表情。 “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这个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吧?不对。应该说是曾经写过才对。”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你不觉得这正是外场现在的写照吗?” 静信皱起双眉。 “怎么说?” “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现在根本无法想像到底有多少人受到感染。传染病从内部吞噬整个村子,或许以包围来形容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太恰当。可是我真的觉得村子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团团围住,而且愈来愈透不过气来了。” 敏夫喘了一口气。 “不管再怎么调查,总有种处处碰壁的挫折感,就像是找不到出口在哪里一样。村子的情况愈来愈恶化,然而不管再怎么努力,却只是不断发现新的障碍物而已,出口好像离我们很遥远似的,所以我才会觉得村子被包围了。” 静信点点头,他很能体会敏夫的感觉。 “你觉得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说呢?” 敏夫把眼光从手上的文件中移开,抬起头来。 “我想我大概知道病因以及感染途径,而且也已经发现了隐藏在许多表现之下真正的答案,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失踪、搬走,还有那么多通勤上班族突然辞职了。” 静信不由得探出上半身。 “真的吗?” “没错。一定是死而复生,八九不离十。” 静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 “一定是吸血鬼干的好事。” 静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可能只是敏夫的一种比喻,也或许只是敏夫擅长的冷笑话。 不知该如何反应的静信看着敏夫,却发现敏夫的神情十分认真。 “每个患者的初期症状都是贫血,最后死于多重器官衰竭,共同的症状就是皮肤苍白、虚脱、盗汗、脉搏微弱、呼吸困难。pallor、prostration、perspiration、pulselessness、pulmonaryinsuffi—cy——所谓的5p。”敏夫喃喃自语。“出血性休克。” 静信反射性的摇摇头。 “敏夫。” 静信还没说完,就被敏夫打断了话头。 “所有的病例都是从贫血开始,而且造血功能都没有异常,简单说来就是红血球大量流失。通常这种状况只会发生在出血或是溶血,然而患者并没有大量出血的迹象,既没有外伤,也看不到血迹,全身断层扫描的结果也没有内出血的情况,所以绝对跟出血无关。既然如此,患者的症状就应该是溶血所造成的,可是库姆斯检测的结果却呈现阴性,脾脏没有肿大,胆红素和ldh值也没有上升。原本我以为这是溶血的特殊病例,然而既然有可能是超乎认知的溶血,当然也有可能是超乎认知的特殊出血。患者没有外伤也没有内出血,体内的血液却大量减少,唯一的可能就是血液从血管内漏出,使得循环血液的数量大幅降低。贫血只是最后的结果而已,患者既没有出现溶血,身体内外也没有任何异状,所以当然不会出现贫血以外的症状。” “可是……” “可是怎样?大量减少的循环血液导致体内组织的循环不良,造成一次性的mods。随着血液严重不足,各种酵素开始活性化,然后侵袭人体各部位的器官,导致sirsl。这时患者的肺部遭到破坏、消化器官出血、肠道阻塞、或者是肾衰竭,进而导致二次性mods,也就是多重器官衰竭。” “敏夫。” “跟教科书描述的一模一样,出血性休克就是会出现这种症状,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外伤、没有血迹也没有内出血。若是失血的话,照理说应该会自行凝结才对,因此我才费尽心思想找出内出血的证据,最后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从患者的情况来看,应该可以排除外出血的可能,毕竟患者身上找不到任何外伤。不过这也不代表患者完全没受伤,我在多名患者身上都发现被虫叮咬过的痕迹,而且几乎都集中在表面血管的附近,因此几乎可以确定患者是被某种生物吸取体内的血液。” “敏夫,这太匪夷所思了。”静信摇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病例就摆在眼前。哪会匪夷所思?每个患者刚开始的症状都是贫血,然后以超乎医学常识的速度急遽恶化,最后导致死亡。就医学观点来看,这种疾病很明显的具有传染性。可是却找不出足以相对应的传染病名。而且除了不符合任何一种已知传染病的症状之外。疾病本身也十分诡异,明明是只有失血或是溶血才会造成的症状。患者却既没有失血也没有溶血,这根本就已经违反了既存的医学常识。” “不过你也不能——” “可是说也奇怪,如果将吸血鬼这种超自然现象的产物代入方程式的话,所有的矛盾全都在瞬间迎刃而解,患者出现的各种症状更是全都获得合理的解释了。相反的,否定吸血鬼的存在固然可以维护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世界观,却会造成无法解释的特殊病例。静信,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承认或是否定呢?” 静信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奇怪的地方还不只这些。石田失踪了,而且还带着他好不容易才完成的报告书和资料。除了他之外,村子里也出现为数众多的迁居者,他们全都在夜里突然举家搬迁,好像在躲避什么似的。从小池先生的说法看来,那些人在搬家之前应该都已经发病了,而且若将所有迁居者都视为发病的案例,更可以证明这的确是具有传染性的疾病。虽然石田不是搬家,却跟那些迁居老同样在一夜之间消失,我想应该也可以归类为相同的类型才对,而且还算是十分特殊的个案。” “嗯……的确如此。”静信无法否认敏夫的推测。 “问题是疾病跟迁居者有什么关连性?跟突然辞职的村民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推断无误的话,罹患这种疾病的 村民都会在发病之后辞职,可是我从没听说过哪种疾病会让患者想要搬家、甚至是辞去工作的。难道病毒会命令患者做这个或做那个吗?”敏夫笑了几声,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沉。“当然不可能,病毒本身没有思考能力。可是若真的有具有思考能力的病原体呢?若造成这场疾病的元凶真的具有自由意志,甚至在暗中控制那些染病的患者呢?” 静信依然无法回答敏夫的问题。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疾病起源于山入,然后渐渐蔓延到全村,造成无数村民的死亡。这种疾病会引起贫血,还会在夜间急速恶化。同时也具有自由意志。它会自己选择牺牲者,石田就是最好的例子,而且还能控制患者的行动,支配患者的意志。除了吸血鬼之外,你还想得出其他的可能性吗?” 静信默然不语,只是缓缓的摇摇头。他想反驳敏夫的说法,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一想到的反驳就是“这种东西应该不存在才对”,然而“应该”却显露出静信的犹豫。 敏夫叹了口气,脸上看不出一丝责怪静信的神情。看来他早就料到静信不会同意自己的说法。 “我已经要求安森太太住院观察了。安森太太住院的这段期间,我大概每天晚上都会守在床边,不过我需要有人跟我轮班。” 静信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相信敏夫的说法。敏夫的言辞在他耳中听来除了荒谬还是荒谬,不过如果节子已经发病的话,住院观察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一旦住院的话,身边就必须要有人照顾,以免病情急速恶化。静信十分明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敏夫根本就是分身乏术。 “……好吧。” 放下心头大石的敏夫又吐了一口气,然后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明天可以请你跑一趟沟边町吗?” “沟边町?去那里做什么?” “我需要一些相关资料。这种疾病十分古怪,医学书籍根本派不上用场。可是又不方便请田代书店帮忙订书,所以……” 静信有些不太自在。 “跟吸血鬼有关的资料?” “没错。”敏夫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十分讶异。 “我有你要的资料。” “什么?” 这只是单纯的巧合。抑或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我以前曾经写过这方面的小说。”静信只觉得冷汗直流。“是关于死后复生的故事……书名就叫做‘尸鬼’。” 注:(1)sirs——全身性发炎反应症候群 2 “有人在吗?” 听到夏野的声音之后,看着电视的小葵转过头来。厨房传来阵阵的炒菜声,小葵的母亲正在准备晚餐。 “小保在吗?” “应该在楼上吧?对了,你有去正的守灵吗?” “没有。”夏野回答。小保是在傍晚的时候打电话告知正雄过世的消息,不过夏野并没有去村迫家吊唁。“我想正雄也不希望看到我吧?与其惹人嫌。倒还不如不要去。” “你可真是冷淡……” “或许吧。”丢下这句话之后。夏野就迳自朝着二楼走上去。正在上楼梯的时候,静子从厨房探出头来。 “啊,原来是夏野啊。” “对不起。打扰了。” 说完之后,夏野直接走进小保的房间。小保正躺在床上,听着近乎噪音的摇滚乐。 “哈罗。” “我要看录影带。” 夏野话才刚说完,小保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净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把我家当成什么了?” “避风港。” 夏野的回答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不过小保却只当他是在开玩笑。 “怎么。又跟你老爸吵架了吗?” “我是来安慰你的,今晚让我住下来吧。” “这就是你安慰朋友的态度吗?”· 小保叹了口气。夏野没有回答问题,只是一个劲的傻笑,完全看不出任何难过的神情。 “算了算了,什么录影带?可别告诉我是慰安录影带喔。”、 “想不到你还有说笑的心情。看来是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夏野笑着找个地方坐下。小保蹲在身边。反覆打量着夏野从纸袋中拿出来的录影带。 “这算什么?”小保显得有些不悦。“居然借恐怖片到刚办过丧事的人家,你的神经也未免太大条了吧?” “难道我该借喜剧片吗?” 小保皱起双眉,轻捶夏野的臂膀。现在的小保就算看到喜剧片也笑不出来,那种赚人热泪的感人大长篇更是让他作呕。说实在的,小保没有跟别人一起看录影带的心情。不过他还是很感谢夏野跑来陪他,至少可以让他的注意力稍微分散一下。 大哥死了,正雄也死了,小保觉得自己现在的脑袋必须注入一点新的元素,以摆脱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阿彻的守灵之夜当天,小保跟正雄起了一点争执,如今正雄突然过世,两人之间的心结再也没有解开的机会了。小保同时也想到博巳去世的那天,正雄也躲在房间里没有下来,他的哥哥宗贵还因此对他颇有微辞,即使正雄表示身体不舒服,宗贵也认为他是在装病。老实说当时小保也觉得正雄一定只是在闹别扭。从来没想到他是真的生病了,就跟阿彻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小保反而有点同情正雄的遭遇。同时也觉得大家实在不该对他冷嘲热讽。阿彻的死对小保而言是一大打击,正雄的死却让他感到一丝丝的罪恶感,若不找些新的刺激填满大脑,那种罪恶感势必会让自己愈来愈难受,因此夏野的适时来访着实让小保松了口气。 夏野趁着这个机会兴致盎然的打量把录影带盒子翻来覆去看着的小保。录影带的内容是关于吸血鬼及僵尸的,而他只是想知道小保看到片名后的反应而已。既然小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夏野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自己看就好了,不必理我。” 听到夏野这么说之后,小保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下说要一起看。一下又说一个人看,你这个人可真是莫名其妙。既然打算一个人看这部片,干嘛还特地跑到我家?” “我房间里面又没有录放影机。” “跟你老爸老妈一起着嘛。” “别闹了。” “晚饭吃过了没?” “还没。不过我不想吃,替我跟伯母说我已经吃过了吧。” “看不出来你也会跟别人客气啊?好吧,随你的便。” 小保笑了几声之后走出房间。听着他一路下楼,也听到他跟静子说话的声音。 夏野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吸血鬼还是僵尸,老实说夏野也不清楚,不过他觉得“死而复生”是最恰当的称呼。称之为“吸血鬼”似乎太过浪漫,光是想像已经死去的小惠就站在窗外,夏野觉得应该赋予一个更肃杀的称呼。不过叫做“僵尸”又太过阴森,应该有更具文学性的印象才对。从墓地爬出来的尸体,回到村子里散布死亡——夏野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这种形象。 站在窗外的人是小惠。虽然她已经被埋入土中,却又重新爬了起来。村子里一连死了那么多人,或许就是跟这些死而复生的村民有关。这种现象说不定还具有传染性,村民遭到死而复生的人攻击而死之后,他们的尸体也会从墓穴中爬出来。 这就是死亡的连锁反应,谁都阻止不了,夏野觉得自己迟早会步上那些村民的后尘。自从发现窗外有人窥伺之后,夏野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想不到这 两三天居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着实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今天晚上虽然得以在小保家过夜。夏野却十分清楚他不能永远赖在这里不走,为了保护自己,他势必得采取必要的行动,要不就是想办法找人切断这种连锁反应。 (小保毫无反应。) 看到描述吸血鬼以及僵尸的录影带之后。小保没有露出特别的反应。看来他压根就没想到这点,也不觉得这一连串的死亡有什么奇怪,如果夏野将窗外的神秘人告诉他的话,想必只会换来他的嗤之以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村子里会有人相信他的说法吗?夏野不由得怀疑了起来。 (不可能会有人相信我。) 若不是窗外真的有个监视者,就连夏野自己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 夏野无法对外求援,更不知该如何寻求协助。没有人可以保护夏野,也没有人可以为夏野解除威胁,更没有人可以替夏野展开反击。 就算对方对这种说法采取半信半疑的态度,夏野也不觉得有什么帮助。除此之外。也有另一种人明明就不相信,却会带着半开玩笑的态度跟着自己起舞。这个人就是阿彻。 一想到这里。夏野就觉得胸口好像被一根利刃划过似的。如果阿彻还活着的话,或许夏野真的会毫不保留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即使阿彻不相信。也会端出成熟世故的大哥哥陪着未经世事的小弟弟装疯卖傻的表情,假装信以为真。而且还会适时的对他伸出援手。可惜阿彻已经不在了。而且他八成也是被那些人夺走的。如今夏野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失去阿彻的哀伤啃噬着夏野的心,他细细咀嚼着从此再也看不到阿彻的心痛,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在害怕什么?) 夏野真的感到十分恐惧。他不知道那些人对阿彻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阿彻为什么会从此消失。只要一想到这里,夏野就觉得这两个未知的疑问似乎隐藏着非常可怕的秘密。令人无法直视。 不过最令夏野感到害怕的,就是自己已是孤单一人的事实。他无法寻求援助。必须设法以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偏偏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村子里没有人能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之下必须采取什么对策。夏野不知道“死而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只知道村子里所发生的现象绝对不正常,也下意识的认定这些异常现象全都有所关连。如果能用颜色来比喻这一连串异常现象的话。这一连串的死亡及迁居绝对都是属于同一个色系。 ——还有另一件事。 夏野随手将录影带塞进小保的放影机之后,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属于同一个色系的异常现象还有一个,那就是盖在兼正土地上的那栋洋房。 自从那栋洋房不是里头住的人出现之后,村子里就开始发生莫名其妙的怪现象。 一连串的死亡,一连串的丧事,这些接二连三的怪现象应该有个起点。夏野想来想去,觉得起点就是那栋洋房。住在那里的人很少现身。即使偶而出来露个面,也一定是在晚上。 光是将小惠送回墓穴还不够,若要求得自身的平安,或是让村子恢复正常的话,夏野觉得也必须对那户人家的居民采取行动。 高中生的力量十分有限,夏野也知道那不属于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不过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认为村子里的大人能帮得上什么忙。 3 蜿蜒的山路笼罩在夜色之下。缩着头的小昭隐身黑暗之中,躲在树林里窥伺着不远处的桐敷家。 古色古香的砖造建筑物透露出点点亮光,清晰可见的室内摆设让躲在暗处的小昭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见不得人。 (可是那些人一定有什么古怪。) 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小昭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每次村子发生了什么事,小昭就会跑到这来监视屋子里的一举一动,可是他却从来没遇见过兼正之家的人。非但屋子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就连房子周围也是空无一人,这种不自然的现象更让小昭起疑。 屋子里的人好像刻意隐匿自己的行踪似的,小昭如此认为。他们一定正在进行什么阴谋,所以行事作风才会刻意保持低调,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不常在村民的面前现身了。 然而几天观察下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也让小昭有点不是味道的感觉。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解开心底的什么迷惑,也不觉得躲在暗处监视别人的行为就跟小孩子一样的幼稚,只不过屋子里的人一直没什么动静,令他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些家伙是不是已经放弃了,抑或是自己不是他们心中的人选。或许小昭还不够资格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进而揭发他们的阴谋,所以屋子里的人才会对他不理不睬。 “哼……” 咒骂几声的小昭在草丛中变换姿势背对着桐敷家,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平时他也只有在放学之后到吃晚饭之前的这段时间才能到这里监视,如果唠叨的母亲不在家的话。吃完晚饭之后还可以跑来继续观察屋子里的一举一动,不过时间还是十分有限。小昭开始觉得能够揭发他们的人绝对不是自己,而是可以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盯着他们的其他人。 小昭看看手表,发现再不起身离开的话,母亲就要回来了。其实小昭很想一整个晚上都待在这里,可是他不认为父母亲会同意他这么做,更何况一个人整晚窝在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若能发现什么的话,漫长的等待倒还十分值得。问题是小昭觉得落空的可能性远高于有所收获,实在不必冒着被父母臭骂一顿的风险,在这里继续干等下去。 就在小昭犹豫不决的时候,山坡下方突然传来声响。吃了一惊的小昭立刻缩起身子。原本以为是山里的野狗发出的声音,不过仔细一听之后,才发现是人的脚步声。有人正从山坡下方分开杂草一路爬上来。 小昭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他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莫名的兴奋感让他缩起身子睁大眼睛朝着山坡下面张望,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过了一阵子之后,小昭勉强在树林的另一端发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看不到长相,也看不出身体的特征。不过从人影的移动速度来看,对方应该是个成年人,而且还是个男子。 小昭觉得对方的体格非常强壮。黑色的人影带给他破坏以及蛮横的形象,万一被对方发现的话。自己铁定是吃不完兜着走。小昭带着既害怕又兴奋的心情看着爬上山坡的人影,神秘的人影似乎不把陡峭的山坡放在眼里。只见他一溜烟爬了上来,随即走出树林。 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昏暗的月光洒落一地,也照在走出树林的人影之上。对方果然是个成年男子,拥有宽阔而且厚实的肩膀。 男子停下脚步。不一会儿就朝着桐敷家的正门前进。只见他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走向正门旁边的小门。 (他在检查有没有被人跟踪。) 男子的动作让小昭更加起疑。小昭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可以确定对方不希望让别人知道自己走进这间屋子,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就是心里有鬼。 男子按下门铃。即使透过对讲机与屋内通话的这段时间,他也不时的四处张望,两只脚更是不安份的左右踱步,看来似乎急着想进到屋子里去。 小昭下意识的探出身子,他很想知道那个成年男子到底是谁。 围墙内侧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声音,然后小门就无声无息的开启了。小昭听到里面的人正跟站在门外的男子交谈,却听不出两人谈话的内容。就在小昭大着胆子站起来的时候。背向他的男子突然转过身来。 小昭吃了一惊,顿时冷汗直流呆立当场。他以为自己被那个男子发现 了。转过身的男子脸上罩着一层阴影,双眼更是模糊难辨。无法确定他的视线到底投向何处。或许是小昭的呆立当场救了自己,只见男子朝着身后看了一眼之后,就头也不回的走进小门,根本没发现到小昭的存在。 小昭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直到确定男子已经走进去之后,才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差不多该离开了,手脚都已经麻得失去知觉了。 (呼……) 小昭觉得今晚亲眼目睹了一件大事,虽然他不知道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有个神秘男子偷偷地跑进桐敷家,说不定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线索。 蹑手蹑脚的穿过树林朝着家里前进的小昭回想那名神秘男子的背影。头型、发型、结实的颈部和肩膀、白色的衬衫以及黑色的长裤、躬着身子朝着对讲机讲话的背影、以及转过身之后的脸孔。 一路走下山的小昭突然放慢了步伐,他觉得那张脸孔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当时的光线十分阴暗,小昭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脸部的轮廓而已,不过他却十分肯定自己真的见过那个人,而且绝对不只一次而已。没错,那是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孔。 小昭转身望去,确定已经离桐敷家有段距离之后。才走上村道快步下山。 那张熟悉的脸孔会是谁呢?绝对不是桐敷家的人。小昭很确定对方是村子里的人,而且两人还经常碰面。 努力搜寻记忆的小昭突然停下脚步。村道末端的转角就在眼前,路上连半个行人也没有。附近的人家虽然点亮了灯,微弱的灯光却照不到小昭身上。道路两旁的树林笼罩在黑暗之中,小昭被孤立在山坡之上。 两腿不听使唤的拼命发抖,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来了。 小昭无法确定,可是—— (…真的很像。) 而且不是普通的相似。那个人爬上山坡的模样实在太过矫健,完全无法跟他优柔寡断的个性连在一起,因此小昭才无法在第一时间之内想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的脸庞真的跟自己熟识的某个朋友很相似。 (可是……) 小昭凝视着前方的转角。他的眼睛看着转角旁的人家,瞪着透出亮光的窗子,所有的神经却都不由自主伸向身后。他的耳朵、鼻子、皮肤甚至是眼睛都在警戒着身后的风吹草动,注意有没有人站在背后、树林里有没有人影、“那个人”有没有跟过来。是不是就跟先前的小昭一样,躲在草丛里窥视着自己。 竖起神经的小昭一边警戒着身后,一边打量着从现在的位置到前方转角的距离。如果卯足全力的话,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才能跑到那里。而躲在树林里——抑或是屏息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又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抓住没命逃跑的小昭。 小昭很想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身后,可是他没有这种勇气。几经思量之后,他闭上双眼猛力往地上一蹬,然后拿出吃奶的力气,死命往山下冲去。 飞也似直冲转角的小昭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喘了几口气之后,才慢慢的转过身来。斜坡上面连半个鬼影子也没有,树林里更是听不到丝毫的声响。 小昭深吸了一口气,马上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 家中的灯光让小昭松了口气,差点没掉下泪来。头也不回的冲进玄关之后,从紧绷的心情解放出来的他踏着轻松的步伐朝着餐厅走去。 走进餐厅一看,才发现外出的母亲早就已经等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似乎打算好好的训斥小昭。 “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已经几点了?” 虽然母亲板起脸孔训话,小昭却一点都不以为意。从斜坡的转角一路跑回家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根本没把家人的斥责放在心上。 对了,干脆告诉小薰好了。不把这个天大的秘密说出去,实在有点对不起自己。可是小昭不想告诉父母,也不想告诉朋友,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自己。 不过小薰就不同了,小昭有说服她的信心。再说这件事或许与,小惠有关,他相信小薰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打定主意的小昭拉着小薰走上二楼,现在的他没有心情听母亲唠叨。 “小薰。你过来一下。” “要我过去干嘛?” “别管那么多,你来就是了。” 将小薰拉进房间的小昭确定母亲没有跟上来之后,将房门紧紧的关上。光是这样还不放心,小昭甚至命令小薰坐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薰,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小薰打量着弟弟。小昭的模样十分怪异,他的情绪十分兴奋。脸色却是苍白一片,而且全身上下都颤抖不已。诡异的是他似乎没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你还好吧?” “我很好,只是有点害怕。” 然而在小薰的眼中,小昭似乎不仅只害怕而已。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那回事,我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看到?” “嗯,在兼正之家的前面看到的。我早就怀疑他们一定有问题。所以这阵子常常跑去监视他们,结果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小薰摇摇头,只觉得小昭力量大得出奇,抓得自己的手腕好病。 而且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 “我看到康幸大哥。” 小薰当场愣住。 “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到大冢木料厂的康幸大哥,绝对是他没错。他四处张望了一阵子之后,偷偷摸摸的走进兼正之家。” “你少鬼扯了。” “真的啦,我亲眼看见的。” “会不会是认错人啦?” “不可能。好吧,我确实没有清楚的看到脸,可是真的是他啦。” “你够了喔!”小薰挣脱小昭的手。 “我不想听!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小薰!” 母亲的训斥声从楼下传来,小薰和小昭连忙噤口。两人静静的缩在房间的角落,直到确定母亲没有继续骂下去的打算之后。小昭才缓缓的开口。 “小薰,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个人绝对是康幸大哥,我亲眼见到的。” 小薰铁青着一张脸凝视着小昭。 “可是康幸大哥已经……” 小昭点点头。 “嗯。他已经死了。” 小薰不由得缩起身子。 “那就不可能是他。” “可是真的是他没错。康幸大哥死而复生了,他变成鬼了。” “这种事情我才不相信呢。” “事实就是这样啦。那些家伙都变成恶鬼了。” “那些家伙?”小薰反问。小昭点点头,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双眼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辉。 “就是兼正之家的那些家伙。小惠不是爬上那座山坡吗?然后过几天就死掉了,一定是他们搞的鬼。康幸大哥也跟小惠一样,他们全都死而复生了。” 小薰想否定小昭的推论,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的确有几分合理性。小惠是爬上那座山坡,大冢康幸则是跟千鹤在木料堆积场聊天,脸上洋溢着腼腆又兴奋的微笑。那是小薰最后一次看到大冢康幸的笑容。 “可是……” “绝对不是骗你的,不信你跟我去一趟就知道。” 小薰不由得跳了起来。 “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兼正之家啊。只要守在那里,说不定会看到康幸大哥从里面走出来。这样你就会相信了吧。” “不要 。我不去。” “为什么?” “都已经这么晚了,妈妈不会让我们出门的。” “偷偷溜出去就好了。” “不行!” “小薰。你就相信我一次嘛。” 小薰摇摇头。 “我相信你。要我相信你可以,不过我不允许你为了这种事情偷偷溜出去。这样子太危险了。” 词穷的小昭只能闭上嘴。 “好可怕……说什么都不行,知不知道。” 小昭点点头。脸色又更加苍白了几分。 “可是……那你有什么打算?装作不知道吗?那些家伙说不定还会攻击其他人。那些遭到攻击的村民也会变成恶鬼,如此一来恶鬼的数量不就愈来愈多了吗?到时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唔……” “就算告诉大人,他们也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以为我脑袋有问题呢。所以我只能跟你说。大人们根本摘不清楚状况,可是接下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说不定连我们都……” “我知道了啦,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 “先别泄气。一定会有办法的。嗯,非得想出什么办法不可。” “可是……” “反正你先跟我去啦,不然就明天趁太阳没下山之前去那里看看,这样子就不可怕了吧?我希望你自己亲眼看看。跟我一起去吧。” “可是……” “姊,拜托你啦。” 小薰考虑了好久,最后终于点点头。看到小昭苍白的脸庞跟眼眶里浮现的泪珠,小薰更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4 静信和敏夫坐镇在位于医院二楼的护士站。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没人使用了。却依然整理得十分干净,角落有个供人小憩片刻的空间。隔一扇门之后,就是让手术后的患者从麻醉中苏醒的恢复室。 现在躺在恢复室的病患就是安森节子。丈夫德次郎才刚来探过病,现在节子睡得十分安稳。恢复室的门板上镶着一片玻璃窗,不过门后还设有一扇古色古香的布制屏风。从外面看不见节子的身影,敏夫和静信只能藉着台灯的微弱灯光,隐隐约约的看到节子投射在屏风上面的影子。 “总是在清晨的时候接到讣闻……” 喃喃自语的敏夫坐在护士站的椅子上。翻开从静信的房间带回来的书籍。他翻过了一页又一页,却没将里面的内容看进去。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不过患者几乎都是在半夜的时候病情加剧,从这里可以断定患者在半夜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病情急速恶化。” 静信叹了口气,却不打算反驳什么。他知道敏夫指的是什么,然而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荒谬。不过转念一想,按照敏夫的意思到医院来守夜倒也不是件坏事,如果节子的病情还是急速恶化的话。就证明了原因不是出在那种非现实产物的身上,这对患者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好消息。 (可是……) 静信感到有些矛盾。 (如果病情没有恶化呢?) 如果节子的病情一如往常,没有特别恶化的话,静信就无法否定敏夫荒诞不稽的梦想了。不过若能就此发现造成病情恶化的原因,对患者而言当然也是一大福音。 “你觉得他们会跑到医院来吗?” 敏夫的问题让静信摇头苦笑不已。他不认为世界上真的有那种趁着夜色造访节子的东西,不过敏夫却将他的反应解读成另一种含意。 “说的也是。我趁着白天的时候让节子住院,除非他们有千里眼。否则不可能知道节子已经从家里搬到这来了。” 说到这里。敏夫朝着静信看了两眼。 “你好像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这叫我怎么信得下去?” 静信露出苦笑,举起手制止有些意外的敏夫继续说下去。 “我了解你的考量。村子里发生具有传染性的疾病,然而这种疾病的特征却无法以医学理论加以解释。若将病源归因于非现实的事物,疾病本身的所有矛盾就都可以迎刃而解,然而却会颠覆人类对现实世界的认知。若以世界的整合性为优先考量,就势必会牺牲掉疾病的整合性,但若疾病本身的矛盾无法解释的话,又会破坏世界的整合性。这样说对吧?不过我不是医生,就算你说这种疾病很奇怪,我也搞不懂到底怪在哪里。就算再怎么奇怪,也没怪到非得藉助吸血鬼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才得以获得合理解释的地步吧?” 敏夫指了指静信。 “没错。你是个大外行,而我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既然教这个医生认为这种疾病十分怪异,你多少也该相信我才对。” 静信摇摇头,露出苦笑。 “我早就已经过了绝对服从权威的年纪。” “哼。”敏夫冷笑一声。“好吧,我承认我是个没什么前途可言的乡下医生,既不是医学界的权威,也不是血液疾病的专家,当然会有不清楚的地方。可是不清楚跟无法解释可是两码子事,两者之间不能划上等号。” 说到这里,敏夫将马克杯递给静信。静信接过杯子之后,用从敏夫家里拿来的咖啡机倒满咖啡再递回去。 “真的无法解释吗?” “所有的可能性都不合,我还能说什么?” “你确定真的是所有的可能性吗?”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个这么无能的蒙古大夫。” 静信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这的确是很不寻常的疾病。具有传染性,初期症状是贫血——”说到这里,静信突然想起一件事。“被吸血鬼攻击的人,应该是死于失血过多才对吧?” “恐怖电影都是这么演的没错,受害者往往会被吸得一滴血都不剩。不过以现实面来考量的话,我倒不这么认为。”敏夫啜了一口咖啡。“吸血鬼到底是什么?没有实体的幽灵吗?抑或是拥有肉体的僵尸?村子里自古相传的‘恶鬼’是指死而复生的尸体,从这点看来。 吸血鬼的躯体应该跟人类的身体拥有相同构造才对。” “嗯。” “人体的血液总量大约为体重的百分之八,也就是说一个体重七十公斤的成年男子。体内的血液大概有五千六百毫升左右。另一种说法是每一公斤的体重有七十毫升的血液,七十公斤就是四千九百毫升。不管采用哪种计算方式,我们就以五公升当成平均值好了,你有办法一口气喝下五公升的东西吗?即使是罹患重度胃扩张的患者,胃容量最大也不过才四公升而已,正常人的胄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液体。” 静信默然不语。一般人总以为吸血鬼会将人的血液吸得一滴都不剩,看来。这种说法似乎有待商榷。 “可是失血过多而死的案例,并不一定只会发生在全身血液流失的情况之下吧?” “当然不会。医学界无法断定流失多少血液就会造成死亡,不过只要失去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循环血液,心脏就会停止跳动。若以五公升的基准来看,百分之五十就是二,五公升,也算是不少了。” “的确。” “从过去发现的病例看来,他们并不会立刻夺走牺牲者的生命。 人体一旦失去百分之二十的循环血液。就会呈现休克症状。不过村民在发病初期,都会有几天的时间只呈现出贫血的症状而已。若以血液总量五公升来计算的话,百分之二十就是一公升,所以他们顶多一次只喝五百毫升,或是更少。”敏夫露出捉狎的笑容,指指手中的马克杯。“说不定他们一次只喝两杯而已。” 静信只感到一阵嚅心。两杯马克杯的鲜血,光是想像就令人作呕。 “如果一次的吸血量只有 这么一点,那第二次的袭击才会造成轻微休克。若要让心脏停止,恐怕要连续袭击五次才够。” “连续……” “没错,不过我怀疑实际情况可能没那么单纯。牺牲者遭到第一次袭击之后。红血球和细胞液就会开始从血管外移动至血管内,以补充流失的血液。骨髓也会开始制造血球。也就是说人体具有自动修补的能力。一旦血液浓度过低。骨髓就会释放出尚未成熟的红血球,这时运氧功能较低的网状红血球就会大幅增加。因此患者虽然呈现贫血的状态。身体机能却早已想办法修补,这时只要不再遭到袭击,照理说牺牲者应该还不至于丧命。” “然而他们的袭击却具有连续性……?” “没错。经过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的袭击之后,血液流失的速度就超过身体机能所能弥补的程度了。大量失血的结果造成身体循环不良。当情况恶化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人体的各部器官就会开始缺氧。细胞纷纷发出求救讯号。应急用的媒介物质被启动。这时血管的浸透性大幅提高,水分会从血管内渗透到细胞间质。使得原本就不够用的血液大量减少。血管内的水分一旦流失,就会使血液大幅浓缩,乍看之下患者的贫血状态似乎有所好转,然而被激发的白血球却变得更容易附着在血管壁上。好中球开始四处游走,只要一碰到细胞,无论好坏一律破坏殆尽。原本是用来保护人体的免疫系统,如今却成为伤害人体的刽子手,患者的病情当然会急转直下。一旦超过安全限度。即使不再受到袭击,患者也只有死路一条。” “在安全限度之内,免疫系统会减缓病情的发展;然而一旦超过安全限度,免疫系统却会加速病情的恶化……”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减缓和加速之间的界限,在数次的袭击当中化为乌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发病之后的几天之内。刚好跟临床病例相符。” 静信默默的摇摇头。敏夫假装没看见,继续说下去。 “当免疫系统开始抓狂的时候,第一个被攻陷的就是人体比较虚弱的部份。这场攻防战很快就会分出胜负,胜利者紧接着寻找下一个牺牲者。无论免疫系统找上哪些器官,最后都会导致同样的结果。那就是mof。” “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静信的否定让敏夫颇为意外,只见他扬了扬眉头直盯着静信的双眼。 “怎么说?” “我承认你的推论十分合理,可是在这么多次的袭击当中,牺牲者为什么会保持沉默?如果是在后期的话,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在呈现贫血症状的袭击初期,牺牲者的身体应该还颇为健康才对。若真的看到已经死去的村民攻击自己,绝对不可能闷不吭声。” 敏夫露出苦笑。 “没错。你踩到我的痛处了。与其说牺牲者无法表达,我倒觉得应该是某种原因让他们说不出口才对。发病的患者除了贫血之外。感觉神经也十分迟钝,很难与外界沟通。现在回想起来,意识不清的症状的确是出现得太早了,除非是陷入重度休克的状态,否则单纯的贫血不应该会造成患者的意识不清,所以我认为一定是他们对患者做了什么。” “可是——” “或许他们就跟某种昆虫一样,吸血的时候顺便注人类似麻药的物质,要不然就是他们能够随心所欲的控制牺牲者的意志。不要告诉我他们办不到,事实就摆在眼前。那些到外地通勤的牺牲者全都在死前递出辞呈,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不相信辞职是出于那些人的本意,一定是他们命令那些人辞职的。” 静信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这是否符合吸血鬼的传统形象。按照敏夫的说法,遭到袭击的牺牲者会听命于吸血鬼,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自己走到窗边接受吸血鬼的洗礼。 “被吸血鬼攻击的人都会成为他们的傀儡,这就是吸血鬼为什么故意不杀害牺牲者的原因。” “故意不杀害?” “难道不是吗?我不知道他们一次的攻击到底会吸取多少血液,不过只要多攻击几次,想要让牺牲者失血过多心跳停止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之所以不这么做,可能是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怀疑。也可能是打算将牺牲者变成听命于自己的傀儡。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就是没有杀害牺牲者的打算。” 说到这里。敏夫随手翻阅桌上的病历。 “刚开始遭到袭击的时候,患者本身没有自觉,周围的人也都不会察觉异样。这时患者呈现感官迟钝的情况,不容易与他人沟通,除了略显疲惫之外,并没有什么显着的症状。对了,有些患者还会一直要水喝,大概是为了补充循环血液吧。” “经过多次袭击之后,血液浓度会遭到稀释。进而引发贫血?” “没错。如果在遭受袭击之后立刻检查血液的话,恐怕检测不出任何关于贫血的症状。在血液总量减少的情况下。单位容积的血红蛋白浓度并不会产生变化,红血球的比例也维持在正常值。然而血管内的循环血液大幅减少,因此人体为了维持各部器官的正常运作,就会开始以细胞液补充不足的循环血液。细胞液将血液稀释之后,单位容积的血球数就会开始下降。网状红血球的数量大幅增加。因此除了红血球的单位容积值之外。就连血红蛋白浓度也会降低。通常等到这个时候。患者就会出现很明显的贫血症状了。” “这时脊髓的造血功能已经跟不上血液的流失速度。因此才会造成循环不良的情况?” “没错。血液的不足造成心脏输出功率的降低。连带使得血压和脉搏都跟着下降。这时替患者把脉的话。就会发现脉搏十分薄弱,而且跳动非常不明显。除此之外,脑部也会陷入缺氧的状况,因此患者的意识不是很清楚,看起来就像虚脱似的。输往肾脏的循环血液不足还会造成尿量减少,因此bun数值才会升高。” “bun?” “血液中的尿酸含量。动物组织以及蛋白质所含有的氨基酸会在人体内代谢为普林,然后形成阿摩尼亚,再由肝脏合成为尿酸。血液中的尿酸会经由肾脏过滤之后排出体外,其中一小部份则会被肾脏重新吸收。也就是说肾脏过滤之后的水分并不会全部变成尿液排出,如果人体处于脱水状态的话,为了补充不足的水份。再吸收的比例会变得更加明显。” “意思是说循环血液的减少有时也会导致脱水状态?” “没错。肾脏重新吸收水份的时候,会将部份尿酸也一起吸收进来,因此血液中的尿酸浓度就会升高。额外增加的尿酸会降低肾脏的过滤功能,这就是为什么bun会成为判断肾脏功能是否正常的重要指标之一。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肌酸酐的数值不会上升。肌酸酐也是人体所产生的废物之一,跟尿酸一样经由肾脏过滤之后排出体外,不同的地方是肌酸酐不会被再度吸收,因此除非是肾功能衰竭所造成的过滤机能降低,否则肌酸酐指数是不可能上升的。” 敏夫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疑点。肌酸酐指数维持正常,bun却大幅升高,当时敏夫判断这是循环血液的减少所造成的结果,可是却没有在患者身上发现大量出血的痕迹。 “今年夏天毕竟比往年热上许多……”敏夫有些自我解嘲的意思。“所以患者才会严重脱水吧?反正我就是找不到内出血的迹象。bun指数升高之后,紧接着就是肾功能的降低,这就是患者出现mof的前兆。不过肾功能降低之后,肌酸酐指数却没有跟着升高,这就有点说不通了,当时我还以为做出来的指数是最低数值呢。其实若要确实掌握肾功能的指数。照理说应该要做肌酸酐比对才行,也就是说收集患者一天的尿液,将尿液中的肌酸研和血液中的肌酸配浓度做个比对。如果当时让患者住院的话,就可以立刻做肌酸酐比 对,偏偏医院里没有多余的人手照顾住院的病患,门诊时间更是找不出空档做肌酸酐比对。” 静信默然不语。敏夫不是个喜欢找藉口的人,他现在也不是在替自己开脱,只是将心中的悔恨吐露出来而已。静信很能体会敏夫那种不吐不快的心情。 “血液稀释之后,患者出现贫血的症状。这时体内的各部组织处于缺氧状态,人体的代偿机能开始启动。为了维持血压正常,交感神经活络了起来。呼吸和脉搏比往常急促,血管也开始收缩,造成表皮体温的降低。末梢温度以及中枢温度的温差增大。这时患者的手脚发冷,开始冒冷汗,全身的血液集中在心脏附近,只有重要的器官才会分配到足够的血液。无暇顾及的末梢组织就只能自求多福了,这就是患者的脸部以及手脚苍白的原因。通常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周围的人才会发现异样。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交感神经的活络造成消化器官的活动降低,导致患者的食欲不振。家人一看到患者精神萎靡的模样,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中暑了,要不就是认为患者感冒了。” 静信不由得点点头。敏夫的推论正好与今年夏天肆虐全村的病症完全吻合。 “不过患者表现在外的症状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人往往会认为只要睡一觉就好了,顶多就是让患者吃几颗感冒药。然而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简单,贫血的症状愈来愈严重,血液流量以及血红素的减少,造成细胞的严重缺氧,饱和氧浓度也跟着下降,这时人体组织就会开始厌氧型的代谢行为,制造出大量的乳酸,使得血液的ph值降低,产生代谢性酸中毒的现象。这时患者会出现心律不整、血压降低以及意识不清的症状。” “嗯……” “其实只要分析血液成份。就可以确定患者是否出现代谢性酸中毒的现象。还可以顺便检测出心脏输出功率的降低。可是患者的巨噬细胞和好中球也会在这个时候开始活络,导致身体各部位的微血管壁遭到破坏,就连肺部组织也难以幸免。这时患者会出现肺部功能衰竭的情况,肺叶一旦受到伤害,就会导致呼吸性的酸中毒。现在说起来好像很清楚,可是在不了解这些症状的先后顺序之前,根本找不出造成患者酸中毒的原因。” “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关连性太过复杂了。” “没错。身体一旦出了状况,免疫系统就会设法加以补救。可是造成身体不适的原因太过于错综复杂,弄得人体的免疫系统不知道该先抢救哪里才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结果反而造成更多组织受到影响。这就是典型的sirs,全身上下的组织无一幸免。血管渗透性大幅提高,水分从血管直接渗透到细胞内,受到侵袭的细胞也会造成微血管的破坏。血小板凝聚减少,肺部受损以及肾功能降低导致心脏衰竭,还有可能并发心原性休克。血小板的减少导致凝固因子的活络,进而形成血栓,对心脏的冠状动脉造成非常大的伤害。血栓甚至有可能造成线溶亢进,使得体内大量出血。人体一旦失去控制免疫系统的能力,就会——” “就会造成mof?” 敏夫点点头。 “一旦出现slrs,医生就无法掌握病情了,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患者每个地方都出问题而已。即使立刻替患者做检验,想要理清那么复杂的因果关系,找出最初的源头,也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就像代谢性酸中毒以及呼吸性酸中毒?” “没错。所以才必须找出对症下药的治疗方法。可是患者通常都是在感染末期才被送进医院,而且还有可能再度受到他们的袭击,因此病情恶化的速度非常惊人,还来不及找出对症下药的治疗方法,患者就已经不治身亡了。” 说到这里,敏夫叹了口气。 “……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静信默然不语。一想到敏夫的无力感,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在感染初期就受到妥善的治疗。或许还有得救。藉由全身输血以及注射淋巴液来补充不足的循环血液。在免疫系统还没开始抓狂之前,让患者恢复正常的平衡,这或许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事实上全身输血真的有某种程度的效果,这段时间我试了那么多种方法,也只有这种方法有效而已。” 短暂的沉默再度降临护士站。苦着一张脸的敏夫直盯着地板。恢复室里一片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想我应该找出治疗方法了,事实也证明这种方法的确有效。可是接受这种治疗方法的行田婆婆却还是死了。或许以她的年纪来说。病情有所起色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所谓的有起色也不过才持续个一两天而已。除非阻断他们与患者的接触,否则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所以你才让节子住院?” 敏夫点点头。 “为了说服安森工业让节子在白天的时候住院,我可是费了一番唇舌呢。这么一来,袭击节子的凶手就找不到她了。”说到这里。敏夫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阴郁。“即使送到沟边町的医院。也未必救得活。干康就是最好的例子。救护车在白天的时候把他送进国立医院,第二天他还是死了。或许当时他的病情已经演变到救无可救的地步,不过还是无法排除那种可能性。” “哪种可能性?” “他们尾随着干康追到国立医院的可能。若真是如此,我相信他们一定也会追到这来。” 静信不由得朝着恢复室的门口看了两眼。偌大的医院里面听不见半点声响,只有夜风吹过枞树林的声音偶而传人耳中。风声在医院里面似乎也变得小声了许多,缭绕的回音似乎在强调着整栋建筑的空无一物。 “门窗检查过了没有?” 静信至今依然对敏夫的看法持保留的态度,不过现场的气氛让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当然都检查过了。医院里面有违禁药品,所以我每天都会注意门户安全。住家那边的门窗没什么检查,不过医院这边经对是完全对外隔绝。至于那些平常比较容易忽略的地方,我早就请人事先做好铁窗了。”说到这里,敏夫将视线投向隔壁的恢复室。“能够让人进出的窗户全都封死了,就像那间恢复室一样。” 静信点点头。恢复室里面当然有窗户,不过也只有观景窗两旁的气窗可以打开而已,一般人根本无法从那么狭窄的气窗闯入。可是—— 静信心想。沟边町的医院应该也是采用同样的设计。只要设有住院病房,入夜之后就一定是完全封闭的才对,而且医院里还有值班人员和警卫,想要偷溜进去绝对没那么容易。如果真的有人跟着干康的脚步追到国立医院的话,岂不表示那个人在警戒如此森严的环境之下,还能对干康痛下毒手吗? 想到这里的静信除了感到些许的不安之外,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经接受袭击者的存在了。困惑不已的他抬起头来,视线刚好与心照不宣的敏夫碰个正着。静信不由得叹了口气。却不知道地叹了这口气是为了什么。 面带微笑的敏夫站了起来,走到恢复室的门口向内张望。节子已经睡着了。平静的夜晚,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任何变化。 第二章 “情况还算不错。” 一大早走进恢复室的敏夫检查仪器上的各项指数之后,回头向身后的静信如此表示。 “情况十分稳定,至少没有继续恶化。” 静信点点头。这阵子的讣闻部集中在清晨,表示死者的病情是在半夜急速恶化的。如今过了一晚还安然无事,这对安森节子而言不啻是一个好消息。可是,静信心想,节子染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昨晚十分平静,没有发生任何异样。或许这就是节子的病情不再恶化的原因,然而敏夫和静信却没有办法证实这种推论。 节子睡得很安稳,呼吸缓而长,表情也十分柔和。敏夫试着叫醒她,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早啊,律子。” 推开后门走了进来的律子正好碰到从楼梯走下来的清美。她的手上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住院患者专用的餐具。 “早,这是节子的早餐吗?” “嗯。不过她好像没什么食欲。” “节子的情况怎样?” “跟昨天差不多,不过生命征象比昨晚稳定多了。看来让她住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那就好。”律子说完之后,直接走进更衣室。另一名护士安代正在更衣室里面换衣服。敏夫告诉律子她们不必住下来,医院不需要夜班的护土,只要轮班替节子准备伙食就好。‘ “安代小姐,我们晚上真的不必留下来值夜班吗?” “没关系啦。院长都说不用了。” “说的也是。” 律子点点头,内心却无法释怀,一旁的安代看起来似乎也有心事的样子。敏夫决定自己照顾节子。可是这么一来势必会加重他的工作。虽然敏夫表示过一阵子再请护士留下来帮忙照顾,可是他白天的时候要替村民看诊,晚上还得照顾住院的节子。这么一来岂不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上午开会的时候,敏夫就一直在会议中打阿欠,而且也没对安森节子的病情多做说明。武藤代表大家询问,也只换来“病情十分稳定”的回答。 接近中午的时候。疑似染病的患者出现在医院。前来求诊的病患是不是感染了那种疾病。现在律子一眼就看得出来,连问诊都可以免了。了无生气的神情、涣散的目光。经过仔细的诊断之后,敏夫确定患者的病情还不算特别严重,于是就请身旁的护士跟患者预约明天的门诊时间,然后开了些维他命打发患者回去。站在旁边的律子感到有些疑惑。以前碰到这种病患,敏夫一定会做胸部和腹部的光。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做出指示。 “院长,要做光么?” 律子出声提醒。敏夫却表示不用。除非病情已经进展到末期了。否则就算照光,也找不到半点内出血的迹象。或许替这名患者照光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也或许敏夫断定这名患者根本没有内出血。然而没事先知会大家一声,就直接取消检查项目,也难怪律子会感到纳闷不已。 “院长好像有点自暴自弃。” 聪子率先在午休时间发难。 “不会吧?”清美笑了出来。‘院长不是那种人。” “可是院长取消了好几项检查。” “大概是院长掌握了足够的临床病例,已经拟定出检查方针了吧?节子的住院代表院长的治疗方法收到成效,病情稳定就是最好的证明。” “希望如此。”安代叹了口气。“我们在这里瞎情也不是办法,说不定院长过两天就会跟我们说明状况了。” 就在聪子点头的时候,外出用餐的十和田刚好走进休息室。 “回来啦?” “嗯。对了。我在creole听到一个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 “嗯。住在兼正的——桐敷家吧?他们不是请了一个家庭医生吗?好像是姓江渊的样子。” “不太清楚。他怎么啦?” “下外场呃……国道边上的楠木加油站旁边不是有间空房子?就在便利商店那里。” “嗯,没错。” 律子也点点头。两年前村子里出现了第一家便利商店,当时像律子这种年轻人经常跑到那里买东西,后来大概是不堪亏损的关系,开不到半年就收起来了。 “前阵子有人在那里施工,好像是重新装潢的样子,施工单位是沟边町的建设公司。工地旁边不是都会贴个牌子,上面写着施工单位是为了谁在施工的吗?” “嗯。你是指那个啊。” “听说上面写着江渊诊所的字样呢。” 律子瞪大了眼睛。 “难道兼正的家庭医生要在这里开业?” “可不是吗?creole的老板还说不晓得院长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安代一脸苦涩。 “院长好歹也是这里的地头蛇,想要在外场开业不是不可以,至少得先跟院长打声招呼吧?” “就是说啊。”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清美有些自暴自弃。“分一点患者过去的话,我们也会轻松不少。” “没错。”小雪点头赞成。 “问题是江渊医生了解村子里的情况吗?如果一无所知的话,贸然开业不是很危险?” “反正他一直没跟院长拜码头,出了什么状况也是他家的事。等到哪一天想通了前来打招呼,院长再告诉他也不迟。” 律子皱起眉头。不知道村子里爆发严重传染病的医生贸然开业,的确是令人捏了把冷汗,不过律子也不认为敏夫会将村子里的情况告诉他。这件事只有医院里的工作人员知道,好心提醒对方的话,反而会走漏了风声。何况村民早就在怀疑情况不太对劲了,现在更是应该守口如瓶才对。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武藤歪着脑袋思索。“我想那个姓江渊的医生之所以会大老远的搬到这种偏僻的山村,八成就是想在这里开业。” “天晓得。”安代的表情显然十分不悦。 “要不然就是发现这里的病人不少,所以才起了开业的念头。不管怎么说,老夫人一旦知道这件事,铁定会气得暴跳如雷,我看还是先知会院长一声比较妥当。” “说的也是。”清美叹了口气。 “江渊?” 听完安代的转述之后,敏夫睁大了眼睛。 “好像是。不过牌子上面只写着江渊诊所。说不定只是跟桐敷家的江渊医生同姓而已。” 敏夫沉吟半晌。 “不太可能。应该就是他才对。” “院长觉得应该把村子里的状况告诉他吗?” “嗯,说的也是。”敏夫虽然表示同意。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样子。安代顿时觉得聪子说的没错,敏夫似乎有些自景自弃。 “院长,节子的情况如何?” “还算不错。” “院长,我想知道的是您已经找出具体的治疗方针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 “大家都很想知道院长的答案。院长突然决定让节子住院。而且又不让我们帮忙照顾,这样子院长一个人哪忙得过来?而且院长还把副住持拉了进来,该不会是打算让一个没有医生执照的人从事医疗行为吧?” “我怎么可能让静信治疗患者?”敏夫的语气有些不悦。“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谁叫院长平常就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既然院长如此表示。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这件事让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聪子更是十分担心。我们不能理解的是院长为什么不找我们帮忙,反而要拖着副住持一起照顾病患?” “嗯……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安 代斜眼瞪着敏夫。 “而且院长还取消了好几项检查,我们都觉得其中一定大有问题。” 敏夫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表情十分嗳昧。 “原来如此……嗯,或许吧。” “请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 安代的语气十分咄咄逼人,敏夫的神情有些狼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安代小姐,请你替我转告大家吧。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一定会向大家说明真相。” “院长保证?” “我保证。”敏夫以祈求的眼神看着安代。“还有江渊诊所的那件事……” “别让老夫人知道是吗?” “嗯。这件事老妈迟早会知道,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万一现在传人她的耳中。她一定会叫建设公司立刻停工。” 安代叹了口气。 “好好好,我知道了。” “感激不尽。” 安代又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准备室。确定安代已经走远了之后,敏夫也跟着摇头叹息。 饥肠辘辘的敏夫朝着家里走去,打算吃午饭。睡眠不足的他显得有些脚步蹒跚。施着沉重的双腿走进客厅之后,敏夫突然看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孔。 “——恭子?” 恭子回过头来,眼角透露出一丝不悦。 “你好像真的很疲倦的样子。” “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妈叫我回来的。”恭子往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她老人家说你要我回来一趟。” “什么?” 敏夫朝着餐厅看了两眼,厨房传来享江正在准备午餐的声响。 “她说你最近很忙,每天都累得睁不开眼睛。还对她大发脾气说为什么我不回来帮忙。所以她要我暂时歇业搬回来住,口气还很凶呢。” 敏夫往沙发一倒,半响说不出话来。这阵子他的确十分疲惫。所以一点也不希望恭子搬回来住。一想到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之下,还得夹在恭子和孝江之间左右为难。敏夫顿时感到欲哭无泪。 “……你回去吧。用不着待在这里。就算你留下来。我也没空理你。” “我看也是。”恭子恨恨的叹了口气。“可是我也不能说走就走。再说都已经在店门口贴了暂时休业的纸条了,就算回去也无事可做。” 敏夫忍不住发出呻吟。 “哪天老妈的心情好了。你再趁机回去吧。” “那当然。这还要你说吗?” 2 夏野在小保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去上学。星期六只上半天课,夏野原本以为撑到中午应该不成问题。结果还是在瞌睡中渡过整个上午。回到家中丢下书包。夏野开始思考今晚的安排。想来想去,小保那里还是唯一的选择。 心不在焉的夏野慢吞吞的换衣服,习惯性的将手往口袋一插,拿出了一张纸片。那张明信片的碎片,一直放在口袋里。 夏野以指尖玩弄着那张纸片。三角形的白色纸片,每一边只有两公分长。那天晚上夏野将明信片撕碎往窗外一丢,第二天早上只看到三张碎片。散落在草丛的纸片就像雪花一样。 这张明信片到底是谁寄来的?碎片的一角勉强看得出小惠的署名,明信片应该是她写的没错,可是绝对不是她寄出来的。应该说不可能是她寄出来的才对。 夏野突然想起在小惠的葬礼上遇见的那个女孩,印象中她好像表示有东西要交给自已。当时夏野虽然没问她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这张明信片吧。 (她叫做什么名字?) 对方并不是没有自报姓名,只是夏野早就忘了。学校里面没见过那号人物,印象中她似乎穿着国中的制服。如果她是小惠的朋友,就应该是外场的居民,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小惠的亲戚而已。 记不起她的名字让夏野感到十分不耐,随手就将那张纸片丢进垃圾桶。将房问的窗户上锁,同时又拉上窗帘之后,夏野才走出家门。 窗外那个人应该是小惠没错。虽然只是未经证实的直觉,夏野却十分笃定。消失的碎片就像是被人捡起来带走似的,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野觉得心里面有两个自己。一个认定窗外的人绝对是小惠,另一个自己却极力否认这种不合常理的想法。窗外的人绝对不是小惠,因为她早就离开外场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放任两种思绪在脑海中激荡,夏野心不在焉的四处闲逛,不一会就在前方发现黑压压的人群。又有人在举行葬礼了,夏野心想。这时他在人群当中发现熟识的面孔,原来是村迫宗贵。夏野看着位于送葬队伍最前方的棺木,顿时心中五味杂陈。既然村迫宗贵也在队伍之中,躺在棺木里面的应该就是正雄才对。 夏野不觉得自己应该去参加正雄的告别式或是葬礼,相信正雄也不希望自己到场才对。既然连告别式都没参加,现在才赶着送他最后一程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夏野对于正雄的死并不感到难过。这也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参加凭正雄的仪式。夏野不想勉强自己挤出哀戚的表情,他觉得这么做太过虚假,也没这个必要。 看着队伍渐行渐远之后,夏野转身离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送葬队伍愈远愈好。等到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通往兼正之家的山坡下。夏野无意识的走上山路,走着走着抬头一着,只见到壮丽雄伟的建筑物耸立前方。 走到大门前之后,夏野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这样转头离去实在是无聊得可以,可是他也不想继续往上爬,沿着林道走上一圈之后再回家。看了豪宅两眼之后,夏野决定随便找个地方钻进路旁的枞树林,然后一路走下山坡,看看最后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为了避开太过茂密的树丛,夏野不得不迂回前进,同时也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之下发现两个人影。夏野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其中一个是年纪跟夏野差不多的女孩子,另一个则是国一或是小六的男生。两人躲在树荫底下窥伺着树林之外的林道,或者是位于林道尽头的兼正之家。 夏野看不到少女的长相,映入眼帘的只有留着长辫的背影。以及图滚滚的脸颊而已。少女的背影并不十分眼熟。然而夏野的直觉却告诉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就是那个在小惠的葬礼上打算把什么东西交给自己的少女。 (不会这么巧吧?) 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张明信片的念头,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想当然尔的联想,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心中虽然极力否定,夏野却早已不把那名少女当成莫名其妙的神经病了。 (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感觉好像是在监视兼正的一举一动。夏野打量着两人,同时发现,少女和男孩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影,足巨离大约十公尺左右。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躲在草丛中,一直盯着前面两人的背影。 那个年轻人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辰巳吧,夏野心想。辰已是兼正的年轻管家,不是村子里的人。同为“外地人”的夏野从那个年轻人的身上嗅到跟自己同样的味道。 “喂!”夏野突然大喊。“你们在做什么啊?” 夏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声。他假装没发现辰巳的存在,将视线直接投向正在回头的两人。然后以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的动作挥挥手,踩着震天价响的步伐朝着两人走去。眼角余光一扫,年轻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草丛之中。 “你们是清水的朋友吧?” 打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小薰就紧握着小昭,把另一只手压在胸前。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跳出 来了。夏野依然装出一副惊喜万分的神情,避开茂盛的草丛一路跳着过来。 “我们在清水的葬礼上见过面吧?如果认错人的话,还请多多包涵。” “不是……” 小薰的声音颤抖不已。夏野应该发现自己是在偷窥桐敷家吧?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变态。弟弟小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小薰只觉得他也将自己的手握得好痛。 “认错人了吗?” “不是……呃。没错,我们见过面。” “我就知道。”夏野朝着林子里看了两眼。 “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正想问你一些事情呢。” “什么事?” “嗯。”夏野点点头。朝着林道的方向一指。“先出去再说吧。” “可是……” “别可是啦,跟我来就对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走在前面的夏野回头问道。小薰刻意避开小昭的视线,怯生生能回答问题,仿佛是接受审问的犯人似的。 “敌姓田中,田中薰。” “站在你旁边的小鬼呢?” 小昭忿忿然的甩开小薰的手。 “田中昭!” “哦?”。 走出林道之后,三人来到桐敷家的旁边。夏野二话不说。立刻循着山坡下面走去。小薰很想回到树林里,可是夏野根本不给她表达意见的机会。 小薰和小昭对望一眼,立刻慌慌张张的追了上去。就在快要下到山坡尽头的时候,夏野才突然发问。 “你们两个在那里做什么?” 头也不回的夏野刻意压低音量。 “我们只是……” 直到走下山坡,夏野才终于回过头来。 “帮清水把明信片寄出去的人就是你吧?” 这句话问得小薰顿时说不出话来。 “当时你说有东西要交给我,其实就是清水的那张明信片吧?” 瑟缩着身子的小薰看看小昭,又看看夏野,不过夏野似乎没有指责小薰的意思。 “是不是?” “是……是我寄的没错。” 夏野不发一语的点点头,看起来好像有一些生气。他转身走上通往门前的村道,小薰连忙跟了上去。 “还不都要怪你那个时候一副不想收下的样子。小惠花了那么多心思在那张明信片上面,她一定很希望能交到你手上,我只不过是替她寄出去罢了。替朋友完成心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可不觉得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小薰斜眼打量着满不在乎的夏野。 “……吓了一跳?” “有那么一点。”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嗯。”夏野朝身后看了两眼。 “桐敷家的年轻人刚刚一直在你们背后,你们没发现吗?” 小薰咽了一口唾液。 “刚刚……?” “嗯。大概叫做辰巳吧?他好像在监视你们的样子。” 小薰回头看着弟弟,发现也小昭铁青着一张脸。 “我们没注意到……” 一股寒意直上心头。 “你们躲在那里做什么?” “没有跟你解释的必要。” “是不是在偷窥兼正的屋子?” “没有……”小薰的否认十分无力。 “别提这个了,你等一下要去哪里?” “没什么特别的计划。对了,你是清水的朋友吗?” “嗯。不过我比小惠小一岁。我们两个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 “是哦?那你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偷窥那间屋子?” “不为什么。” “原来你跟清水一样。都把偷窥当成兴趣。” 小薰白了夏野一眼。 “不要乱说,小惠才不会做那种事。” “是吗?她常常躲在我家后院呢。” 原来夏野早就发现了。小薰感到脸上一热。就好像是自己拼命维护的秘密被揭穿了一样,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羞愧难当的同时,心中也涌出一股怒气。小昭的声音更是火上加油。 “是哦?原来小惠喜欢愉窥啊?” “你给我闭嘴!”小薰瞪着弟弟,然后将视线从缩着脑袋的小昭移到夏野身上。“你真是无情。” “无情?怎么说?” “既然知道小惠常常跑去看你,为什么还要在葬礼上把她说成那样。” “为什么不能说?没有人喜欢被人偷窥吧?” “小惠她……她一直在暗恋你,所以才会经常跑去你家。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启齿。只好躲在窗户下面远远的看着你。小惠对你一片真心,你居然用这种方式来回报她。” “我懂了。”夏野看着愈说愈激动的小薰,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 “你跟清水也是同一种人。” “你说话一定要这么残酷吗?”。’ “残酷?一个陌生人天天跑来偷窥,害得我一点隐私都没有,难道我还得感谢她不成?” 小薰无言以对。 “如果换成是你的话,你会喜欢被人偷窥吗7如果班上有个男生动不动就出现在你家附近,然后一直盯着你的房间,你不会觉得很变态吗?” “可是,小惠她……” “我就是觉得很恶心。所以才特别讨厌清水。” 小薰紧咬下唇。她只觉得夏野根本就不了解女孩子纤细敏感的心,却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该不会也一样吧?” “什么一样?” “就是……呃……”夏野有点难以启齿。“跟清水一样跑到我家。” “你少自以为是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确定一下而已。” “从没去过。就算你拿钱求我去,我也懒得理你。” “嗯。”夏野有些心不在焉。“既然如此……那个人到底是谁?” 小薰感到十分好奇。 “有人跑去找你?” “嗯。晚上的时候,而且都躲在清水以前常躲的地方,就好像……是她本人一样。” “搞不好真的是喔。你对小惠那么无情无义,她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小薰只是想讽刺夏野而已,不过夏野的回答却让她感到十分意外。 “或许吧。” 这个回答顿时让小薰感到有些歉疚,无论是对夏野。或者是对小惠。 “开玩笑的而已啦,不可能是小惠。小惠的心胸才没那么狭窄呢。” “真的吗?” “当然。不过她大概有些话想跟你倾诉吧?” “什么话?” “天晓得。小惠可能想把还来不及说出来的话告诉你。搞不好还有其他的秘密呢。” “其他的秘密?” 小薰斜眼看着夏野。 “比如说自己不是病死的。” “她不是病死的吗?” “是没错啦,不过也很难说。尾崎院长替小惠看过病。当时他说只是单纯的贫血而已,想不到没过几天小惠就走了,连院长都十分讶异,直呼怎么可能呢。” “是哦?”嘴巴上的回答十分敷衍,不过夏野的神情却很严肃。他仔细的听着小薰的叙述,脑袋里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看起来似乎不认为小薰是在胡言乱语。 “小惠去世之前,不是不见了吗?” “不见?”夏野回过头来看着小薰。“啊,你是指失踪吧?那件事我还有印象 。当时老爸还跟着其他人出去搜山呢。” “小惠被人发现昏倒在山里,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十五号那天就走了。” “嗯。” “十三号那天我才去探望过她,就是盂兰盆节的当天晚上。想不到那就是我见小惠的最后一面……前往小惠家的途中。我碰到桐敷太太。” 夏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薰姐弟。门前的御旅所就在附近。夏野指向御旅所。 “坐下来谈吧。” 小薰点点头,三人一起走到御旅所。那里看不到半个人。夏野坐在干涸的洗手台上,小昭跟着坐在旁边。小薰打量四周,选了一块不知道有何用处的庭石坐了下来。 “……然后呢?” “就这样,当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桐敷家的人。他们自从搬来之后,几乎从来不在村子里走动嘛。后来我跟小惠提起碰到桐敷太太的事情,还说桐敷太太真的很漂亮,想不到她居然说她知道。” “知道?” 小薰点点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夏野。 “听小惠的口气,好像她也见过桐敷太太似的。可是小惠失踪的那天,我才在山坡下面见到她而已。她似乎对那栋豪宅很有兴趣的样子,还问我知不知道住在里面的都是些怎样的人,感觉上应该是没见过桐敷家的人才对。” 夏野认真的听着小薰的描述,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你不觉得奇怪吗?小惠失踪的时候是十一号,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可是我十三号那天去探病的时候。她居然表示看过桐敷太太。如果是真的话。你觉得她是什么时候看到桐敷太太的?” “十二号或十三日号?” “不可能。小惠当时病得不轻,不可能出门。如果能出门的话,早就把那张明信片寄出去了。小惠家的转角就有个邮筒。走几步路就到了。” 夏野想了想。 “会不会是忘了?”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那是问候暑假的吧?” “嗯。” “所以那不是夏季问候。小惠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就变威问候暑假了。明信片上面不是有写吗?” “嗯。” “既然是问候暑假,那就是立秋之后的事情了。” “是吗?” “当然。”小薰看着弟弟。小昭看看小薰,又看看夏野,似乎对两人的谈话颇有兴趣。“我已经查过了,立秋是八月八号。不过小惠似乎搞错了,她以为过了孟兰盆节才能问候暑假。” “原来如此。”夏野回答。 “所以那封明信片是问候暑假。清水将盂兰盆节视为问候暑假与夏季问候的分隔点,所以应该是在孟兰益节的前几天写的明信片,不长十二号就是十一号,也有可能是十号。外场的邮件都会送到沟边町的总局处理,所以至少要等两天之后才会寄到。” “嗯。没错。” “寄出去之后两天才会送到的话,那就是孟兰盆节之后了。所以清水才会将原本的夏季问候改成问候暑假。如果十号寄出,十二号就会送到,这样一来就不必重写了。所以应该是十一号才对。不过十一号这个时间点相当暧昧,照理说应该是两天后的十三号会收到。不过如果快一点的话,说不定十二就会寄到了。” 小薰大受鼓励,她期待夏野能够接受这个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 “十号当天还没写完,所以不能投邮。十一号那天虽然写完了,却不知道是隔天还是两天之后才会寄到。所以清水决定等到第二天寄出。可是十一号当天清水失踪,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既然邮筒离她家那么近,如果她能出门的话,照理说应该就会把明信片寄出去才对。可是她却没这么做。” “好强喔。”小昭从旁插口。“老大,你的脑袋真不是盖的,小薰根本没得比。” 小薰用手肘顶了弟弟一下。夏野对小薰的惭愧视若无睹。继续发表他的推理。 “清水在十二号和十三号两天应该无法出门才对。可是她却在十三号那天说她碰到十一号当时没见过的人。如果清水真的遇见桐敷太太。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十一号,也就是你跟她分手之后……” 小薰猛点头。 “没错。而且我跟小惠分手之后。还看着她爬上山坡。” “山坡……”夏野自言自语。“这就是你们偷窥桐敷家的原因?那天清水爬上山坡以后,遇见了桐敷太太。然后就失踪了,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十分虚弱。接着以让医生跌破眼镜的速度急遽恶化。最后一病不起。” 小薰点点头,一旁的小昭更是兴奋得琛出身子。 “一定是他们对小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小昭哑口无言,小薰也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说不定小惠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所以才一直在人世间徘徊。” “说的也是,否则她就不会死而复活了。” 小薰吃了一惊,看着凝视地面的夏野。夏野的神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什么?” “我说她已经死了。却又死而复活。这几天晚上跑来找我的人,应该就是清水才对。” “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夏野看着小薰。“你相信吸血鬼吗?” 小薰还来不及回答,小昭就立刻跳了起来。 “没错,我亲眼看见的。所以我才会拉着小薰,要她跟我一起去兼正那里看看。” “你看见什么?” 小昭用力的点点头。 “木料厂的康幸大哥啊。他八月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可是我昨天却亲眼看见他爬上山坡,进人兼正之家。” 夏野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小薰。’ “这是小昭说的,不过我没亲眼看过,所以……” “一定是康幸大哥没错,我可以跟你保证。” “你也听到了吧?不过我还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我确定小惠十一号那天一定碰到了什么事,而且就是在山坡上面。说不定是桐敷太太把小惠怎么了,所以小惠才会莫名其妙的病死,然后被埋进土里……’ 夏野点点头。 “而且我见到桐敷太太的时候,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跟大冢木料厂的康幸大哥一起在木材堆积场聊天。” “真的吗?” “嗯。所以我才觉得有问题。小惠和康幸大哥都是在死前遇见柞敷太太,这也未免太巧了一点。可是我还是无法相信。” “如果死去的人会变成幽灵跟活人说话,那从坟墓里面爬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野说的没错,小薰不由得揪住衬衫的领口。 “可是这种事情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我也有同感。”夏野压低音量。“所以才想亲自确定一下。” 小昭抬头看着夏野。 “老大,你想怎么确定?” “去挖清水的坟墓。” 小薰立刻大声抗议。 “你在开玩笑吧?” “为什么?若真要确定清水是不是死而复生,这才是最快的办法啊。放心啦,用不着检查清水的尸体,只要看看棺材的情况就好。如果清水真的死而复生,棺盖就一定是被打开的。要不然也会有被撬开的痕迹。而且搞不好根本不必动手挖土。只要看看坟墓的样子就知道了呢。” 小昭兴奋的跳了起来。 “没错!就这么决定了!” “不行啦。不可以这么做。” “胆小鬼,那你退出好了。”说到这里。小昭抬头看着夏野。“我愿意帮忙,现在就去吗 ?” “不急在一时。我们需要一些工具,等到工具都准备齐全之后。 太阳也差不多下山了。所以我看明天再说好了。” “也对,那就明天吧。明天刚好是星期日呢。” 夏野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已。 “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太好……” 夏野冷冷的回答小薰。 “很抱歉,我非这么做不可。如果那个夜半访客真的是清水,下一个受害者搞不好就是我了。” 说到这里,夏野直盯着小薰的双眼。 “你应该知道清水的坟墓在哪里吧?” 3 元子才刚从干草回来,婆婆登美子就忙不迭的走到玄关迎接。 “你可回来了,我差点没打电话到千草找人呢。” 登美子的这句话顿时吓得元子失去血色。 “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茂树还是志保梨出事了吗?脑海中浮现出不祥的画面,元子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两条腿不停的颤抖。 “听说时夫过世了。” “时夫?”元子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钟之后,她才总算会意过来“时夫”到底是谁,感谢之意不由得从内心涌出。谢天谢地,老天爷总算是待自己不薄。 “消防队的时夫?” 住在外场的前田时夫是丈夫的堂弟,年纪比阿勇小上几岁,任职于沟边町的消防署。听到他过世的消息。元子还以为是因公殉职。 “没错,就是阿勇的堂弟。听说他的身体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有本事担任消防队员,就证明了他的身体十分健康,想不到前几天居然一病不起,真是令人意外。” “可不是吗?他生了什么病啊?” 爬上玄关朝着餐厅走去的元子回头发问,却只见宝美子一脸困惑。 “不知道。时夫的个性十分好强,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最后还是他的父母亲不放心,才找尾崎医生过去替他看诊。” 登美子提到“尾崎医生”的时候,脸上很明显的露出嫌恶的表情。看来她至今依然对严老过世时受尽敏夫奚落的那件事情耿耿于怀。 “结果连尾崎医生也救不活他。”登美子哼了一声。语气听来有点幸灾乐祸。“时夫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别人,听说已经持续好一段时间了呢。说不定他自己已经给沟边町的医生看过了,可是利香却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登美子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替自己倒杯热茶。 “嗯……”利香是时夫的妻子,记忆中似乎银元子同年。“突然发生这种事,利香一定很难过,我看还是过去一趟好了。” “听说今天时夫的情况比较好了,就直嚷着说要回消防署报到。他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责任感太重了一点。” “那种工作的压力本来就比较大。” “不过已经找到继任人选了,所以时夫应该早就辞职了才对。” “辞职?为什么?” “就是这点想不通。不过他的同事都说时夫的体力负荷不了,大概真的已经病一段时间了吧?再说辞职也没那么简单,总得把手边的工作整理一下,然后交接给下一任才行。可是同事们却说时夫是没头没脑突然辞职的。” “原来如此。”元子从登美子手中接过茶杯,低着头直盯着杯中的热茶。时夫天生是当消防队员的料子,他自己也对这份工作颇为自豪,如今居然毫不留恋的说辞就辞,看来他的健康状况真的亮起了红灯。知道时夫辞职之后,利香一定感到松了口气,毕竟她最担心的就是丈夫哪天因公殉职。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想不到时夫没有因公殉职,反而是莫名其妙的病死了。 元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为什么人总是免不了一死?为什么总是无法预知死亡的降临,设法躲避死神的催命符?元子是个无神论者,不过有时她真的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被谁所掌握。对方不只一点都不友善,还很喜欢恶作剧。行为模式难以捉摸。全身上下充满了毒辣的恶意。 (放我们一马吧。) 请不要带走身边最重要的人。元子握住茶杯的双手不由得紧了一点。 (拜托,千万别对我开那种玩笑。) 4 “和子,我的工作手套呢?” 站在丈夫身后的大川和子低头朝着柜台下面看了两眼。 “在箱子里面。” “没有啊。” “咦?”和子惊呼了一声,她知道丈夫已经有点不高兴了。大川本来就很容易为了一点小事发脾气,最近这个毛病更是变本加厉了许多,好像周围的人都在跟他过不去似的。 “大概是用完了吧?对不起。”和子露出近似谄媚的笑容,开始为自己辩解。“这阵子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一个不小心就忘记了。不过说也奇怪。我明明记得手套还剩很多的啊,大概是被松村还是笃志拿走了吧?照理说应该还没用完才对。” 大川已经气得嘴角都歪了一边。眼看着丈夫怒火就要爆发了,和子连忙转身就走。 “我马上出去买。真奇怪,照理说应该还有剩才对,一定是被人拿走了。最后拿走手套的人也真是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呢?” 和子一边埋怨,一边快步走出店门。现在正是傍晚时分,商店街上的店面都已经准备打烊,有几家商店甚至连铁卷门都拉了下来。那几家门户紧闭的店面不是打烊得特别早,而是店主人早就已经搬走了。那些人连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也没有,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家迁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躲债呢。接二连三的丧事(听说村迫米店最近就一连办了两场……)、迁居、以及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流言。平静安稳的生活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完全走样,也难怪丈夫的心情好不起来。 和子快步走向跟自己家有段距离的后藤田服饰店。小小的服饰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没有半点美感的内衣裤、只有老人家才会穿的衣服以及做粗活的人常穿的工作服。 “对不起,我要二十副工作手套。” 坐在阴暗的角落负责看店的人,就是老板娘后藤田久美。只见久美抬起无神的双眼,懒洋洋的点点头。而在久美的身后,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坐在离柜台还有段距离的起居室里。 “有客人啊?” 和子朝着起居室望去。陌生女子似乎发现到和子正在打量自己。 转过头来看了和子一眼,然后就面无表情的继续盯着电视。真是个阴沉的女人,和子心想。年纪大概跟和子差不多。 “我堂妹。”久美回答。 “原来是你堂妹啊?” “……嗯,我把这家店转让给她了。” “啊?”和子张大了眼睛看着从抽屉里面将工作手套抽出来的久美。“你说什么?” “我把店面转让给堂妹,打算离开这个村子。” “这……为什么?” “我女儿要嫁人了。她要我搬过去一起住。” 和子当场愣住。久美的女儿叫做响子。是个年近四十的寡妇。法律上虽然没规定年近四十的寡妇不能再婚,可是久美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喜气,说话的语气甚至还有点意兴阑珊的模样,这一切都让和子觉得不对劲。 “……要搬去一起住?” “嗯。跟我女儿住在一起。” “这可是件喜事呢,恭喜你了。” 和子刻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模样,久美却还是意兴阑珊的点点头。 “什么时候搬走?” “不知道。大概是今晚吧。” “今天晚上?” “嗯。”久 美随便回了一句,将一叠手套堆到和子面前。 5 无法言喻的郁闷感充斥心中,让广泽感到喘不过气。到沟边町处理一些琐事的他开着车子奔驰在街灯点点的国道上。一想到待会就得回到村子里,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 村子里有他的家,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外场是他和妻子的家乡,也是女儿的出生地,更是一家人赖以为生的土地,如今他却对这个村子感到有些抗拒。广泽没有回家的感觉,对他来说,回到外场只是一种不得不遵守的义务罢了。这么多年来,广泽还是第一次有这科感觉。 国道旁的人家逐渐减少。街灯也在不知不觉当中消失,黑夜行车的孤寂感更是催化了这种感觉。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孤立于黑暗之中的山间部落,以及被死亡包围的家乡。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所包围。 以往总觉得这种叙述既神秘又很有文学气息,如今却成为灾难的代名词。广泽对“死亡”的认知已经彻底改变了。“死亡”一点都不神圣,反而是贪得无厌的某种存在,不但会狡猾的埋伏在黑暗之中,等到逮住机会,还会趁人不备的时候,从背后伸出魔爪。“死亡”就傍是潜伏在暗处的饥饿野兽,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 时序进入夏季之后,村子里就死了许多人。虽然大家都说死亡具有不可思议的连续性,广泽却觉得村子里的情况早已超过了正常能连续性范围,每个村民都嗅到不对劲的气氛,传染病之说不陉而走。 creole的长谷川偷偷的告诉自己,尾崎院长已经间接证实了这项传闻,广泽一方面澄清了心中的疑惑,另一方面却又在怀疑这是否真是传染病造成的。虽说如此,他倒也提不出除了传染病之外的第二个答案,不过内心总觉得以“传染病”来诠释包围全村的某种东西,似乎不是那么恰当。 广泽之所以有这种怀疑,主要还是因为学生的人数急遽减少。外场中学的规模很小,一个年级只有一班而已,学生人数的减少更是一目了然。但是其中没有一个学生不幸过世,全都是跟着家人突然搬走的,跟传染病应该无关才对。流失的学生几乎都表示要转到城里的学校,然而之前从来没听他们提起,校方也没接到转学的正式申请,都是等到哪一天孩子没来学校上课,才接到自称是亲戚的人打来的电话,要不就是直接将申请书送到学校。即使校方想问个清楚,也找不到学生的家人,更不用说是连络电话了。小池董予就是最好的例子。 即使祖父还住在村子里,也不知道儿子一家人到底搬到哪去了。总而言之,学生总是消失得十分突然,虽然他们不是病死的,却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广泽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村子。在村子的人口前将方向盘打了一圈,开进灯火通明的加油站。 楠木加油站是楠木家的家庭事业,老板叫做楠木正也,家族成员包括老板的妻子、长子夫妇以及次男。将车子停在加油岛之后。正也才拖着蹒跚的脚步慢慢踱了过来。广泽将车窗摇下,拔出车钥匙,交给死气沉沉的楠木。他的手简直比入夜之后的冷空气还要冰凉。 “高汽。加满。” 楠木点点头。这时二儿子章二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楠木将钥匙交给章二,拿起了抹布。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走下车的广泽出声关心,楠木只冷冷的回答一声还好,似乎很懒得开口,就连正在擦拭挡风玻璃的右手也显得十分无力。 “最近日夜温差大,可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嗯。” 对话就此打住,广泽感觉有些异样。加油站的建筑物灯火通明。 里面却看不见半个人影。看来今晚只有楠木和章二两人而已。 “只有你跟章二吗?其他人呢?” 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广泽试着跟楠木攀谈。 “我们不做了。” “什么?”广泽瞪大了眼睛看着楠木,只见楠木用力的点点头。 “我们不做了,决定搬家。” 广泽感到十分讶异。这里是外场唯一的一间加油站。村子里的汽车和农机都仰赖这里提供的油品。而且楠木加油站还兼做桶装瓦斯的生意,可以说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加油站的客源。一旦加油站决定关闭,势必会对全体村民造成相当大的冲击,而且楠木一家人也不可能放弃这个足以养家活口的生意。广泽实在无法想像加油站居然会有关闭的一天。 “外甥要我把加油站让给他,所以我才决定搬家。” “原来如此。怎么会突然做这个决定?” 楠木一松手。抹布立刻掉进脚边的水桶。凝视着虚空的眼神十分茫然。 “外场太可怕了。” 广泽不由得皱起双眉,打算弄清楚楠木的意思,却只见他不发一语的转过身,朝着建筑物的方向走去。 6 夜晚再度降临。站在窗口的静信欣赏着村子的夜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护士站里面灯火通明,看起来一切正常。 安森节子的病情十分乐观。静信前去探视的时候,她依然睡得根熟,不过脸色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呼吸也十分均匀。敏夫表示节子的身体已经在逐渐康复之中。 (昨天晚上也没发生异状。) 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节子的身体也逐渐复原。 (这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敏夫走到咖啡机的前面,倒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放在护士站的桌上。 “你觉得他们今晚也会放过节子吗?” “不知道。”静信摇摇头。 无视于静信的不悦,敏夫迳自从身旁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下来。 静信记得这本书敏夫昨晚才翻阅过,看来似乎没什么进展。 “他们到底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化身为蝙蝠吗?还是飞檐走壁?” 静信暗自窃笑,却没将情绪表现出来。 “电影里面的主角都是用十字架打退他们。十字架、大蒜、镜子照不出来、怕晒到太阳——这就是他们的弱点吗?” 静信叹了口气,坐在敏夫的前面,然后伸手翻开写小说的时候所收集的参考资料。 “我认为该如何定义吸血鬼,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吸血鬼不就是吸血鬼吗?” 静信摇摇头。 “一般人所熟悉的吸血鬼,其实只不过是小说家创造出来的角色罢了。吸血鬼最原始的起源是斯拉夫民族传说中的vampire,之后经过文学家的润饰,才成为今天的吸血鬼。事实上vampire跟吸血鬼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历经好几个世纪的演变之后,我们根本无法从吸血鬼的身上看出vampire的蛛丝马迹。” “哦?” “vampire是‘死而复生’的产物。埋入土中的死者从墓穴当中爬了出来。威胁活人的生命。被vampire附身的人,也会成为另一个vampire。” “这就是重点了。” 敏夫看起来有些兴奋,静信顿时苦笑不已。 “是不是重点姑且不论,我这里倒有个跟vampire有关的故事。十八世纪初期,塞尔维亚的梅多基亚村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位于贝尔格勒的皇室派遣一位军医前去调查。之后那名军医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成一份报告书。那个村子在三个月之内一连死了十几个人,村民都认为这是vampire的杰作。而在事情发生的五年前,有个叫做阿诺德·巴欧雷的人突然过世,村子里盛传他生前被vampire附身。斯拉夫民族认为被vampire附身的人,只要吃下vampir e墓穴旁边的泥土、或者是将vampire的鲜血涂抹在身上,就可以逃过vampjre的诅咒,据说巴欧雷当时也靠着这个方法躲过一劫。可是巴欧雷却离奇暴毙。一个月之后,村子里就盛传死去的巴欧雷成为vampire在村子里徘徊的说法,于是村民们去挖巴欧雷的坟墓,才发现遗体完全没有腐烂,看起来就像还活着的人一样。指甲和胡须持续生长,体型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要胖了一圈,肌肤充满弹性,脸色十分红润,有些地方还长出新的皮肤。” “我想……”敏夫露出苦笑。 “尸体看起来之所以面色红润,恐怕是因为开始腐烂的关系。尸体一旦开始腐烂,血红素就会开始产生浸润效应,让皮肤呈现暗红色甚至是褐色。细胞分解所产生的氮气留在体内,不但会让尸体膨胀,也会让原本的皱纹或是松弛的地方为之紧绷,看起来自然充满弹性,而且还会胖了一圈。至于指甲和头发持续生长,那也是因为尸体干燥之后造成皮肤萎缩,才会产生类似的视觉效果。” “或许吧,不过那个时候的人可没这种知识。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巴欧雷的尸体早已开始腐败。当时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已经死亡的尸体居然就像还有生命一样。而且巴欧雷的五官还渗出血丝,棺木当中更是随处可见一块又一块的血渍,这在村民的眼中看来。无疑是成为vampire的巴欧雷四处吸血的证据。于是村民遵照传统习俗,在尸体的胸口打了一根木桩,结果巴欧雷发出一声闷哼。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流出。之后人们将巴欧雷的尸体烧成灰烬,深深的埋入地底。” 敏夫吁了口气。 “这根本就是尸体腐败的过程会出现的情况。木桩钉人心脏之后,造成体内的氮气外泄,连带的牵动声带。所以才会有所谓的闷哼。至于从伤口里流出大量鲜血,我清应该只是尸体腐烂之后所产生的暗红色体液而已。” “或许吧。跟vampire有关的民间传承当中。总是看不到受害者的现身说法,也从来没有人亲眼目睹vampire吸人血的过程。可是众人的确在vampire的基中发现大量血迹,而且钉上木桩之后,还从伤口流出疑似鲜血的液体。这么多鲜血到底是从何而来,我想那些村民需要一个解释,可是他们欠缺尸体腐败的相关知识,所以一定会认为那是巴欧雷死后才聚积在体内的鲜血,简单说来就是vampire吸血的最佳证明。无知的村民认为吸血可以让尸体不致腐烂、保有生前的面貌,所以在民间传承的领域当中,吸血的行为也不是事实,只是一种推测罢了。” 敏夫皱起双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也就是说vampire只是无知之下的产物?当时的人欠缺跟尸体腐败有关的知识。因为生物分解作用而膨胀的尸体早已超过他们对尸体的认知。而且埋在土中的尸体跟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比较起来,分解作用进行得十分缓慢,所以他们期待打开棺木之后会看到一堆白骨,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而且尸体看起来甚至比生前更加健康,大家顿时感到十分不寻常。村子里发生了这么不寻常的事情,人心惶惶的村民自然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因此vampire的传说就这么诞生了。我的推论还算合理吧?” “应该八九不离十。村民需要vampire这个辞汇来表示不寻常的尸体,同时也必须赋予vampire吸人血的形象。才能解释棺木中大量的血迹。为了解释尸体看起来比生前健康,村民替vampire创造了从墓穴当中爬出来摄取营养的形象,这就是vampire的诞生背景。” “嗯。” “被钉入木桩、又被烧成灰烬之后,巴欧雷早已彻底毁灭,不过村民之间却盛传遭到袭击的人也会成为vampire的说法。因此村民也将疑似死于巴欧雷之手的尸体掘出,钉上木桩之后烧成灰烬。巴欧雷事件结束好几年之后,村子里突然一连死了十几个人。而且都是死得十分离奇。这时有人想起几年前的巴欧雷。虽然巴欧雷和他的牺牲者都被村民处理掉了,不过根据斯拉夫民族的传说。吃了遭到vampire袭击的家畜之后,也会成为另一个vampire。因此村民认为巴欧留当年一定吸过家畜的血。如今吃了那些家畜的人成为vampire,再度让全村陷入危机。于是在军医的见证之下。村民纷纷挖掘可疑的坟墓,将墓中的遗体进行解剖。其中有几具尸体没有腐烂的迹象,村民们将这些尸体视为vampire,当着众人的面烧毁,然后将灰烬倒入河中。那名军医将验尸以及解剖报告汇整之后,连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起写成报告书。呈给皇室。” “这份报告书现在应该还找得到吧?” “没错。vampire的传说和惊人的习俗让当时的欧洲人大为震惊,纷纷开始收集跟vampire有关的资料。不过‘苏醒的死者’并不是斯拉夫民族独有的传说,类似的说法可以在古埃及、罗马甚至是居尔特传说当中找到。非但欧洲地区如此,类似的传说甚至还扩及到亚洲地区,成为最普遍的民间传承之一。不过欧洲人现在已经将vampire视为一种迷信,唯独斯拉夫民族至今依然深信不疑,许多生活习惯和宗教习俗都跟vampire有关。” “嗯。” “十六世纪的欧洲饱受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的侵略,当时帝国的大军将巴尔干半岛以及东欧地区纳入版图,挥军西征打算包围奥地利。对于欧洲人来说,十六世纪的鄂图曼土耳其帝国无疑是来自东方的强大威胁,不过情势在十八世纪的时候开始逆转。十八世纪初期。塞尔维亚和瓦拉基亚被割让给奥地利,从此纳入欧洲的版图,于是欧洲人再度邂逅占领地居民的神秘传承以及特异风俗。或许可称之为两百年之后的相遇吧?” “原来如此。” “不过类似的传说并不只存在于斯拉夫民族。人们总是畏惧死亡,对死者敬而远之。他们认为死亡是会传染的。因此极力围堵死亡的扩散。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化成妖魔鬼怪以及民间传承的形象,散布在民间。 生活圈子里一旦出现不寻常的尸体,就必须赋予合理的解释,而自坟墓起身袭击人类或是家畜的vampire,无疑对各种不可解的现象提供了最恰当的诠释。生前作恶多端、死不瞑目或是英年早逝都会让死考成为vampire,这就是斯拉夫民族对人类为什么会成为vampire所提出的解释。除此之外,酗酒、背德、恶魔这些负面的名词更替vampire的出现背书。 vampire的牺牲者也会成为vampire。死亡就最以这种形式无限扩散。为了遏止死亡的传播,斯拉夫民族发展出琳琅满目的驱邪方法。他们认为芳香、锐利的金属以及驱魔法术,是消灭vampire最有效的办法。没错。大蒜的确可以用来赶走vampire,然而我认为就此认定vampire畏惧大蒜似乎还有待商榷。” 敏夫叹了口气。 “……以毒攻毒?” 静信点点头。 “没错。类似的东西可以用来治疗类似的疾病,因污秽而起的疾病,可以污秽来治疗。以前人们将恶臭视为疾病的一种,我猜vampire应该带有令人俺鼻的恶臭才对,所以他们才相信只要以大蒜的强烈香味来加以对抗,就能破除vampire的诅咒。” “有道理。” “总而言之,斯拉夫民族认为大蒜可以用来对付vampire。你认为村子里一连串的死亡是吸血鬼造成的,若事实真是如此。照理说大蒜也应该对他们有用才对,不过我对这点持保留的态度。大蒜可以用来对付vampire的说法不是实验的结果,更不是观察而来的结论。应该只是当时的人们用来诠释 ‘强烈的芳香可以驱除强烈的恶臭’的一种表现方法而已。” “不过……”睡眠不足的敏夫强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有时传说本身隐藏着几分真实性,这点也不容否认。你不是说世界各地都有跟死者复活有关的传说吗?其实这个村子也有。这就代表了死者复活是个十分普遍的现象,大家也都知道死而复生的亲人会带来死亡,所以才会将这个事实改编成传说,代代流传下去。若我猜得没错,那些传说当中应该也会提到对抗他们的方法才对。” “当然。”静信叹了口气。“这当然是很普遍的现象,世界上找不到不会死的人嘛。死亡的结果就是留下一具具的尸体,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看得到死亡的产物。vampire是世人将死亡的恐惧加以形体化的产物。所以世界各地自然都看得到类似vampire的传说。” “可是……” “就像每一支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一样,没有哪一支民族不畏惧死亡。对死亡的恐惧促使人们寻找掌管生死的存在。每一种社会都会出现尸体。死者总是会让活人联想到死亡,联想到掌管生死的存在,联想到死亡的诅咒。人们总是祈祷这种诅咒不会降临在活人身上,祈祷死者不会复活、重新回到活人的社会,祈祷那些死而复生的人离自己愈远愈好,所以才会发展出许许多多的防御策略。比如说绳文时代的屈葬法就是为了让死者无法动弹。或是在棺木上面放置重石阻止死者爬出,这些都是最好的例子。” 敏夫沉默不语。 “在人们的心中,尸体无疑是彰显出死亡确实存在的证据。有时死亡具有连续性,若是疾病造成的大量死亡。其连续性更是不言而喻。虽然人们不了解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却承认死者与连续性死亡之间的关系,他们将这种连锁关系解读为先行死去的人把活人带走,因此才会在尸体上钉上木桩,打算切断这种连锁关系。” 静信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再度玩味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实。 一旦证明了自己的确存在,死亡的现象不免会让每个人的内心产生动摇,这就是人类为什么畏惧死亡的原因。 “人生于这个世界。就注定要走向死亡,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一旦正视这个事实,人类就很难否定死亡的存在。当人们欠缺医学方面或是跟死亡有关的知识时,由于无法否定死亡的存在,因此只好以各式各样的方法加以解释,甚至自行发展出一套系统,将死亡从未知的世界导引到已知的范畴,于是vampire出现了,吸血鬼出现了,死而复生的说法自然不陉而走……” 所以无法以这些民间传承的说法,来证明吸血鬼的存在。照理说应该如此才对。 “你说村子里有吸血鬼,或许真是如此。说不定吸血鬼这种生物一直存在于世界,也难怪各地都会出现跟吸血鬼有关的传说。或许如你所言。这些传说所透露出来的某些情报真的是古人对抗吸血鬼的经验法则。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来击退吸血鬼也说不定。问题是你所说的吸血鬼到底是什么? vampire是死而复生的尸体。以吸取人血维生。希腊的吸血鬼叫做布里科拉卡斯,跟vampire同为死而复生的尸体,不同的是前者未必会吸血。除了这两种之外,还有一种叫做拉米亚的女吸血鬼,主要吸取孩童的血液维生,不过并不是死而复生的尸体。 血液通常被视为生命的泉源,生命和血液之间往往存在着一种因果关系,非自然死亡或是身体衰弱,几乎都是因于血液的不足或是血液遭到感染。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类创造了吸血的魔物。这种魔物会攻击人类。吸取人类的鲜血。造成受害者的身体逐渐衰弱,最后步入死亡之路。或许古人就是想藉着这种魔物的存在,来说明无法理解的死亡吧。 而除了‘吸血的魔物’之外,人类还发展出‘死而复生’的传说。 人类无时无刻畏惧着死亡,他们总是担心死者的尸体会从墓穴当中爬出来。为了不让尸体死而复生,人类往往会对死者施以法术。或是举行各种驱魔仪式,为的就是不让死者再度回到阳间。既然有死去的肉体重新复活的例子,当然也少不了死者的灵魂回到阳间的个案,然而对活着的人来说,这也是不折不扣的死而复生,回到阳间的亡魂照样会对活人造成伤害。他们是死神的尖兵,存在的意义就长威胁活人的生命安全。 村民口中的‘死而复生’,其实就是‘苏醒的尸体’,不过却不具有实体,严格说来应该介于没有实体的亡魂以及具有实体的vampire之间。虽然一样是苏醒的尸体,却不像vampire拥有活生生的肉体,姑且称之为半透明的存在好了。这种半透明的存在一样是死神的尖兵,却不会吸血。 好了,你所说的吸血鬼到底有何特征?从之前的叙述来看。应该是死而复生的尸体吧?若只是会替村子带来灾难、却不会吸血的魔物就是你所说的吸血鬼,那我们或许有必要再重新检视一次民间传说的描述才行。若会吸血、却不是死而复生的尸体。那就不能称之为吸血鬼。我好奇的是吸血这个条件真的很重要吗?抑或是必须同时兼顾双方面的条件才行?” 敏夫依然保持沉默。 “世界各地几乎都看得到跟死而复生有关的传说,吸血魔物的传说更是普遍存在于每一支民族。如果你真的想参考传说中的描述,就必须先定义吸血鬼必须符合哪些条件才行,然后再从世界各地的民间传说当中筛选出条件一致的叙述才行。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言,毕竟传说中的吸血鬼都只不过是将人类的恐惧心理加以表象化的产物罢了。就像村子里的死而复生其实就是疾病的暗喻。即使传说中有提到预防方法或是对策,也不出消灾解厄的范畴,要不就是将预防疾病的知识加以传说化的产物罢了。” “……可是现在发生在村子里的并不是疾病,难道不是吗?” 这次轮到静信默然不语了。 “这不是什么暗喻,更不是什么象征,村子里真的有一群人四处吸血,造成为数众多数的村民不幸丧生。而且村子里的死亡具有连续性,感染范围也有逐渐扩大的趋势,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跟传染病一样呈现波浪状起伏了。每次一到高峰期,死亡人数就会大幅增加,这很明显的就是受到感染。被他们选中的牺牲者也会成为吸血鬼。然后将感染范围逐渐扩大。这一定是吸血鬼干的好事,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在静信叹了口气的时候,两人突然听到细微的撞击声。突然传来的声响让静信和敏夫不由得停止讨论,坐直身子四处张望。就在静信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同样的声响又传来了,听起来好像是有人在外面朝着窗户丢东西的声音。敏夫慢慢的站起来,朝着恢复室走去。 他从门上的玻璃窗朝着恢复室看了几眼之后,无声无息的推开房门。 清脆的撞击声再度传来,听起来比前两次更为清晰。没错,的确是物体撞击玻璃窗的声响,而且很明显的就是恢复室的这扇窗户。有人站在外面朝着窗户丢掷小石子。除了撞击声之外。两人还听到小石子碎裂之后沿着墙壁一路滚下去的声音。 恢复室的窗户早已封死,只留下两侧的气窗而已,根本无法出入。而且这里是二楼,想要接近窗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静信却觉得窗子外面真的有人。 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紧接着是十分清晰的说话声,好像就在旁边似的。仔细一听,两人赫然发现那居然是节子的声音。 “我在这里。” 敏夫飞快的冲进恢复室。静信也连忙跟在身后。桌灯的亮光依然如故,节子睁大了双眼盯着天花板,完全没注意到飞奔而入的敏夫和静信。 敏夫看了节子一眼 ,立刻冲向窗户边拉开百叶窗。 静信也连忙走到窗边,窥视着窗外。这时一块小石头撞上玻璃窗。静信却看不到丢掷小石的人影。整个后院一览无遗,靠近窗户的地方除了出入口的小灯之外,没有任何光源,举目所见净是一片漆黑。就算有人藏身在阴暗处,也很难看得出来。 “我在这里。” 节子的说话声再度传来,不同的是这次听得更清楚。敏夫二话不说,立刻打开气窗。 “这里是我的医院!”敏夫对着窗外咆哮。“谁都不准到这来撒野!立刻给我滚回去!” 敏夫的咆哮消失在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覆颂台词一样。就在静信露出苦笑的时候,黑暗之中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那是拨开枝叶的声音,以及踩在草地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静信努力睁大双眼。他看到了一个若有似无的黑影,不过这也有可能只是视网膜的恶作剧。脚步声穿过漆黑的庭院,朝着提防的方向移动,不过这也有可能只是耳朵的幻听。 过了没多久,敏夫重重的呼了一口气。静信回头一看,节子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敏夫的怒骂声奏效了吗?抑或是对方不愿意暴露行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神秘访客今晚终于出现了。 第三章 静信一直透过百叶窗的间隙往窗外窥伺,直到早晨的太阳升起、窗外的景色清晰可见之后才作罢。神秘访客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松了一口气的静信回头望向病床,只见节子睁开惺忪的双眼。一旁的敏夫发现节子醒来之后。立刻蹲在她的床边。 “早,感觉如何?” 节子眨眨眼,呆呆的环视四周,之后才缓缓的点点头。 “还好……院长早。” “你看起来比昨天更有精神。” “嗯。”节子的回答十分有力,让敏夫感到有些意外。发现静信也站在床边之后,节子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敏夫,却只见敏夫笑了笑。 “副住持只是来探病而已。嫌他碍眼的话,我倒是可以替你挂上谢绝会客的牌子。” “院长真爱说笑。”节子露出笑容。“劳烦副住持特地跑这一趟。还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好点了吧?” “应该好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呢。” “我看也是。”敏夫仔细观察节子的脸色。“……嗯,的确康复许多。” “或许是睡得比较好的关系吧?前阵子总是觉得自己睡不够,即使早上睁开眼睛,也还是想睡得很。” “哦?你昨天半夜突然醒过来呢,有印象吗?” “什么?”节子睁大了双眼。“没什么印象。我真的醒来了吗?” “应该是吧?我还听到你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呢。” “真不好意思。”节子笑得很腼腆。“大概是在说梦话吧?” “听起来十分清楚,应该不是在说梦话才对。当时我还以为病房里面有人呢。” 节子眉头深锁。凝视着白色的天花板。 “经院长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自己似乎做了个梦。梦到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好像是有人来找我的样子。” “有人来找你?” 敏夫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问节子。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奈绪的样子。奈绪的七七四十九日就快到了嘛。” “嗯……” “大概是七七四十九就快到了,所以才会梦到她吧?”面带微笑的节子显得有些落寞。“虽然还没替她除忌,不过七七四十九毕竟是个大日子,当然要替她办场隆重的法事才行。这件事情我一直挂在心上呢。也不知道是前天还是大前天,我也梦到奈绪回来了,当时的心情真的是既高兴又难过。” “之前你来看病的时候,好像没提到这件事。” “只是一场梦而已嘛,再说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梦到奈绪回来固然很高兴,可是一想到她还不知道干康和小进的噩耗,顿时就觉得悲从中来。造化真是弄人啊……”说到这里,节子凝视着处空。“可是回头一想,奈绪不是已经死了吗?既然奈绪回来的话,干康和小进应该也会跟着回来才对,难道他们的死只是一场恶梦而已?惊醒过来之后,赫然发现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他们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嗯。” “既然死去的奈绪来迎接我,那不就代表我已经活不久了吗?也不知道是想到这里才清醒过来,还是清醒过来之后才想到这里……” “千万不要这么悲观,别忘了你还有德次郎跟其他的孩子呢。” “说的也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太多话的关系,节子的呼吸显得十分急促。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 “还是多休息一会吧。有没有食欲?” “没有……” “我请护士小姐送点米汤进来,多少喝一点吧。你现在正在打点滴,没有食欲也是正常的。” 节子点点头。敏夫拉着静信走出恢复室,四处张望确定没其他人后压低声音开口限静信说话。 “……原来是奈绪。” “节子说那只是一场梦。” “你相信吗?看来有必要去看看奈绪的现况。” 静信看着敏夫。 “怎么看?” 敏夫低声回答。 “挖她的坟墓。” 看到静信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敏夫露出讽刺的微笑。 “就算尸体再怎么生气蓬勃,你也不会认为那就是vampire,这点我早就料到了。怎样,什么时候有空?” “慢着,你先等一下。” 静信才刚准备开口,就被桌上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拿起话筒的敏夫跟对方交谈,两人之间的对话十分简短。又是一通清展的电话,静信早已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果然不出所料,敏夫挂上电话之后,立刻要静信回寺院一趟。 “下外场的本桥婆婆去世了,我现在就要赶过去。寺院那边可能等一下就会接到电话了。” 2 静信赶回寺院之后,看见穿着睡衣的美和子才刚把电话挂上。 “咦?现在才回来啊?” “嗯,我才从敏夫那里回来。听说本桥家的鹤子去世了。” “就是说啊。”美和子手扶脸颊,神色显得有些不安。“敏夫刚刚也打了电话过来。说鹤子已经过世了。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 美和子的脸色十分忧虑。 “为什么这阵子经常发生这种不幸?很多信众都在猜测村子里是不是爆发了什么传染病,大家都人心惶惶的。静信,你说呢?” 静信避开母亲的视线。 “我也没办法说什么吧。” “说的也是。你可别太勉强了。多多少少也得替自己着想,否则就得不偿失了。” 静信点点头。美和子的前脚才刚离开,池边的后脚就跟着进来,听到讣闻之后。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看着静信的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不说。过了没多久,光男和鹤见也进来了,大殿上更是聚集了前来参加早课的信徒。这阵子静信总觉得大殿上熟悉的脸孔似乎愈来愈少了,反而增加了许多陌生的信徒。虽然参加早课的信徒人数没有太大的出入,其中的变化却颇耐人寻味。 早课结束之后,下外场的治丧主委刚好前来造访。 治丧互助会的主委多半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家,不过松尾诚二倒是个年纪还不算太大的中年男子,前年才从身体不适的父亲手中接下主委的职位。 苦着一张脸的诚二正式向静信告知鹤子的死讯。鹤子是独居老人。好一阵子没见到她的邻居前往察看,才发现她早已死在自己的家里。 “死亡时间好像是在前天,真是令人鼻酸。” “的确十分遗憾。”静信附和一脸哀戚的诚二。 “鹤子只有三个女儿。长女嫁在上外场,已经请她担任这次的丧主了,这部份应该不会有问题。”说到这里,诚二的语气突然含糊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的观察静信的神情,怯生生的继续说下去。“方便的话。希望今晚举行告别式,明天上午下葬。不知道副住持这边的时间是否可以配合?” 静信本想表示没问题,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看黑板。 “可是明天……” “是的。明天不宜出殡。” 说到这里。诚二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点我当然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阵子老是听到一些跟传染病有关的传言。不知道副住持是否有所耳闻?” “嗯。或多或少。” “当然我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传染病,可是尾崎院长和公所那边都没有表示。这实在令人不由得感到疑心。再说今年也十分不寻常,短短的几个月之内,就一连死了那么多人。” “……嗯。 ” “这种不寻常的情况简直就像传染病似的,可是医院和公所却一直保持沉默。这代表我们想大多了呢。抑或是他们基于某种理由决定隐匿疫情?真相到底如何,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诚二说完之后,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请副住持不要认为我很无情,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将葬礼延后举行。若真的顺延一天的话,我很担心又会接到另一个讣闻。” 发现静信正在看着自己之后,诚二显得有些难为情。 “一天之内连办两场丧事的确很吃力,更何况有时还不只两场而已。自从入夏以来,治丧互助会就忙得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老实说大家都感到很疲倦了,真的是一听到讣闻就会全身发抖。现在我们早就将坟墓的整理工作发包给建材行,可是这阵子死了那么多人。建材行光是接这种工作也接到手软,根本剩不出额外的时间。所以我实在很不愿意延后举行葬礼,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静信点点头,猛然察觉原来事态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了。只要算算入夏以来村子里所举行过的葬礼,就可以明白治丧主委以及治丧互助会这阵子的辛劳实在超乎旁人想像,也难怪他们一听到讣闻就全身发抖。 “……我明白了。如果家属同意这么做的话,我当然没有异议。” 诚二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颓然垂下。 “听到副住持这么说,我总算是安心了。这种安排毕竟前所未闻。有些老一辈的人还是无法接受。”说到这里,诚二不由得露出苦笑。“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变得只会出一张嘴,真要叫他们动手做事,却又跑得一个比一个还快。” “难为您了。”静信点点头。诚二向静信深深一鞠躬。 “就请副住持多多包涵了。丧主表示法名只要适如其分就好,仪式也一切从简。” “谨遵吩咐。” 3 “你们要去哪里?” 母亲的问话让小薰感到一阵心虚,连忙将手提包藏在身后。 “出去走走。”小昭回答。 佐知子打量着这对姐弟。 “别出去太久。妈妈等一下要跟治丧互助会的人出去。你们两个负责看家。” “治丧互助会?” 佐知子叹了口气,表情显得十分厌烦。 “本桥家的鹤子婆婆去世了。这阵子老是碰到这种事,妈妈都快被烦死了。” 小昭跟小薰使了个眼色。小薰弄清楚小昭的意思之后,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知道小昭认为本桥鹤子的死也跟“那个”有关。 “……我们出去了。” “早点回来,听到了没有。” 姐弟两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之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既然是去办丧事,一定会弄到很晚才回来,只要赶在晚餐之前回家的话,就不会被母亲发现。 小昭踏着雀跃的步伐朝着位于半山腰上的祠堂前进。两人目前的位置在村子南方的末山山脚,一路上小昭虽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可是当两人接近祠堂的时候,他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很明显的透露出些许的不安。 “小薰,那个人会来吗?” “结城吗?应该会吧?这可是他的提案呢。” “说的也是。”小昭自言自语。“他应该不会临阵脱逃才对。” “小昭,你在怕什么?” 小薰才刚说完,小昭立刻嘟起嘴唇。 “我才不会害怕呢。不过大人说话总是不算数,前一天才说好的事情,过了一天就马上反悔。” “他才高一而已。不算大人。” “就是那种说大不大的家伙才更可疑。嘴巴上说得那么好听,天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吧。”小薰回答。“当时虽然说得很认真,搞不好回去之后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希望如此,小薰心想。昨晚小薰一夜未眠,躺在床上的她愈想愈觉得自己真是幼稚到了极点。都已经这么大了,又不是像弟弟那种年纪的孩子。怎么还会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呢?一想到那天跟夏野聊得那么起劲,小薰就觉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而且挖掘坟墓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一旦被逮到的话。可不是说声对不起就没亭了。 “真是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他跟一般人不一样呢。不过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人。我想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小薰牵着自言自语的小昭。默默的往前走着。手提袋里面的花铲和手套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座祠堂位于未山与西山的交会处,旁边有一条沟渠流过。祠堂的规模十分简陋,不过由三片木板和一块屋顶搭起来而已。这里原本是供奉石柱的地方。石柱却在今年夏天的时候被不明人士砍断。穿过秋收之后的田地就可以看到那座祠堂。不过祠堂周围却看不见半个人。走近一看。石柱的下半段依然耸立在祠堂之内,上半段虽然接上去了,却显得有些歪斜。 “我就知道……”难掩失望之色的小昭叹了口气。“小薰,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既然结城没来,也只好放弃了。” “开玩笑,我才不要呢。少了他也没关系,我们两个自己去。” “可是……” 说着说着。两人逐渐走近祠堂。这时夏野突然从祠堂后面现身,吓了小昭一跳。 夏野以眼神朝着祠堂内示意,小昭见状立刻快步上前。 “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转进祠堂后方的小昭突然冒出这句话,夏野闻言立刻以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老大果然跟一般人不同。” “你拿着。”、 夏野将两把钱子的其中一把交给小昭,他还另外准备了一枝圆锹。 “这么大一把很不好藏呢,真的要带过去吗?” “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只要摆出一副帮忙整理墓地的表情。就不会意人起疑了。” “真的吗?” 小昭边说边打量着手中的铲子,脸上浮现出钦佩的神情。小薰不由得将手提包藏到身后。真要挖掘坟墓的话,小小的花铲根本派不上用场,那种东西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一想到自己竟然带着这种玩具前来赴约,小薰顿时感到脸上一热。 “这些玩意从哪弄来的?” “跟邻居借的。” “你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刻意解释的话,反而会让对方起疑。这种时候只要若无其事的跟对方开口借东西就好,反正对方自己会去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老大,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我们走吧。”夏野看了看小薰。“往哪个方向?” 小薰指向祠堂附近的林道。 “顺着那条路往上走,就在离人口不远的地方。” 夏野点点头,提起圆锹和镇子走在最前面,一派轻松的走上林道。难掩欣喜之色的小昭立刻跟了上去。 一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影。鸟儿枝头婉转,风儿轻轻吹拂,一派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一想到来这里的目的。小薰顿时觉得周围的美景变得十分刺眼。走着走着,三人转入林道旁的一条小路。脚底下的杂草虽然异常的茂密,不过两旁的树枝还是有折断的痕迹,一看就知道路在哪里。 几个月前,大家才抬着小惠的棺木走在这条小路上。大人们面色凝重的抬起棺木,将小惠放进黑暗的洞穴。小惠已经被埋入土中了。 现在应该早就回归自然了才对。 小薰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不知道是树林中的冷空气让她起哆嗦,抑或是回归自然所代表的意义让她不寒而栗 。回归自然所代表的意义就是腐败。小惠的身体早已腐化成一堆烂泥。说不定还爬满了一堆恶心的虫子。 (如果小惠还在棺木里面呢?) 小薰觉得这种假设比不在棺木里面更令人不寒而栗,她不想见到腐烂的小惠,更不愿相信人类死后都会化为恶心的污物,这比“死而复生”还要可怕好几百倍。 小路的前方豁然开朗,三人来到约有一个停车格大小的空间。地上插着两根卒塔婆。一根是旧的,一根是新的。旧的那根是小惠的祖母。新的则是小惠。填土看起来有些松软,小小的空间隆起了一大块。 不发一语的夏野卷起袖子带上手套,毫不犹豫的走向新的卒塔婆。 “真的要这么做吗?” 小昭忍不住发问。夏野单手抓住卒塔婆。回过头来看着小昭。 “要不然呢?” “我不是害怕啦,你可别误会了。只是挖掘坟墓我还可以接受,但是推倒本塔婆就似乎有点……那个……” “这玩意只是一根木头而已,用不着感到良心不安。” 话才刚说完,夏野就朝卒塔婆一推,只见卒塔婆轰然倒下,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哇啊……!老大,你也太暴力了吧?” 小昭的语气有些愕然,也有些钦佩,不过夏野的表情却十分难看。 “我没特别用力。” “可是……” “这里的土壤十分松软。卒塔婆没插牢。” 这怎么可能。小薰心想。小惠下葬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大人们立卒塔婆的样子。他们来来回回的踏实坟土,然后才将卒塔婆深深插下,还不时检查是否有松动的迹象。 “你们看。”夏野指着卒塔婆的根部。“泥土的痕迹有两个地方。” 小薰战战竞竞的走向前去。历经风吹雨打之后,白色的卒塔婆显得有些斑驳,题字的墨迹从顶端一路流下,看起来就是饱受风霜的感觉。小惠的死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灰,变得丑陋无比。吸收了土壤中的水气之后,卒塔婆的根部也变了颜色,而且正如夏野所指,变色的地方总共有两个,颜色的深浅各有不同。 “……还真的呢。” 小昭自言自语。三公分的落差,靠近底部的痕迹颜色比较深。 “一定有人重插了一次。” 听到夏野的推测,小昭不由得抬起头来。 “……会是谁?”、 “我哪知道。”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跑来挖小惠的坟墓。” “或许吧?” 夏野随口答应一声,将卒塔婆推到旁边,看起来似乎颇为吃力。 接着他拿起插在地上的铲子。打算开始挖掘坟墓。 小薰想叫夏野住手,却硬生生的将这句话吞进肚里。就在不远处的枯草堆中,小薰发现一个白色的物体。小小的四方形纸盒。上面还系着一个褪色的蝴蝶结。小薰走到旁边,将纸盒捡了起来。 “怎么啦?” “这个东西……”小薰拿着纸盒朝两人挥挥手。绝对错不了。白色的蕾丝包装纸、水蓝色的蝴蝶结,这是自己送给小惠的礼物。 “这是什么?” 小薰抬起头来,看着正在打量纸盒的小昭和夏野。 “这是我替小惠准备的生日礼物,后来被我放进她的坟中……” 夏野闲言,顿时眉头一皱。 “她的家人准许我将礼物放在棺木上,我亲眼看着它跟小惠一起被埋入土中的。” 夏野回过头来,看着被放倒的卒塔婆。 “如今你却发现礼物被丢在那里,这就表示有人挖掘过清水的坟墓。” “我不相信。” 小薰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停颤抖。难道是真的? 可是小薰十分确定自己将礼物放进坟中。当时忘了把礼物带出来,之后才慌慌张张的跑回家去拿,还记得寺院的副住持好心的请大家等一下。然后自己就将礼物放在棺木上,眼睁睁的看着棺木被泥土掩埋,成为一座圆圆的土丘。 除非被人挖出来,否则礼物不可能被丢在外面。一定有人挖掘小惠的坟墓,然后再将棺木埋起来,重新插上卒塔婆。 夏野拿起铲子开始挖土,似乎下定了决心。身旁的小昭也紧跟着开始作业。浑身颤抖的小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挖土,最后也拿起了圆锹。 大约挖了半小时之后,圆锹的前端挖到某个坚硬的物体。小薰心头一震。立刻丢下手中的圆锹。夏野见状,马上拿起铲子铲去小薰身前的泥土,然后用手四处拨弄,没多久就突然停了下来。 小薰尖叫了一声,小昭紧抓着姊姊的手臂。夏野看着小薰他们,似乎想说些什么。 沾满污泥的棺木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棺盖早已倾斜一侧。 倾斜一侧的棺盖。三人不知道棺盖是被小薰一锹僮开的,还是本来就没盖好。只知道洞穴之中,一个底边约五公分长的三角形缝隙就这样呈现在大家的面前。 小薰强忍内心的恐惧,凝视着漆黑的缝隙。 “……棺盖不是都钉起来了吗?” 小薰以点头回答夏野的问题。小惠在下葬之前,大人们当然拿着钉子将棺盖钉死。当时小薰就在现场亲眼目睹,绝对错不了。 “可是棺盖是打开的。” 夏野将手伸进空隙。 “老、老大!” “不要!” 无视于小薰的尖叫,夏野使力想将棺盖举起。发现棺盖文风不动之后,又拿起铲子想以杠杆原理将棺盖撬开。经过一阵混乱,夏野终于撬开了棺盖。泥土如雪崩一般掉进棺木,但里面却看不见小惠的影子。 大块大块的泥土不断涌入,棺木底部黝黑发臭的东西是小薰他们摆放的鲜花。可是小惠不见了,偌大的棺木空空如也。 “——小惠!” 小薰尖叫一声,无力的跪倒在地。 绝对错不了,小惠死而复生了。 4 将小惠的坟墓盖上泥土。重新插上卒塔婆之后。太阳也差不多快下山了。拾起地上的枯草拭去圆锹和铲子的泥土,三人赶在夜色降临之前快步下山。等到他们下到平地之后。村子里已经笼罩在金黄色的夕阳之中。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昭抬头看着夏野。 “不知道。”夏野一派轻松的回答,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十分严肃,不时朝着四处张望。 小昭一屁股坐在祠堂旁边的山坡,筋疲力竭的小薰也颓然的坐了下来。这时夏野才发现自己还戴着沾满泥土的手套,只见他连忙将手套脱下,随手丢进祠堂里。 “小惠到底跑去哪里了?” 小薰自言自语。一旁的小昭也有同样的疑问。 “该不会是在兼正那里吧?康幸大哥最后也是走进兼正,那里铁定是他们的巢穴。干脆大家一起去把他们通通干掉算了。” 小昭以期待的眼神看着夏野。却只换来一陈讪笑。 “为什么笑我?”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去收拾他们?” “他们一定是僵尸啦,死人变成的一定是僵尸嘛——慢着,也有可能是吸血鬼。小惠不是死于贫血吗?” “所以我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们是吸血鬼的话,就不会在白天的时候出来活动,钉上木桩也会要了他们的命。可是那只是小说和电影的说法而已,没有人能保证那种方法真的有效。” “说的也是。如果是僵尸呢?” “僵尸在白天的时候也能出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砍断他们的脑袋是消灭僵尸唯一的办 法。不过这也是电影的说法,不保证一定有用。” “我想他们大概只能在夜晚的时候出来活动吧?好像从没听说过有人在白天的时候碰到兼正的人。再加上小惠是死于贫血,所以他们一定是吸血鬼没错。” 一旁的小薰突然插口。 “吸血鬼在白天的时候不都会躲在棺材里面吗?” 夏野点点头。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没在棺材里面发现小惠,这就证明了她早就离开棺材躲起来了。兼正之家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地点,若真是如此。那里恐怕就是他们的巢穴。” “所以才要趁白天的时候偷偷摸进去啊,那个时候他们一定都在睡觉。” “辰巳又要怎么解释?” “咦?对哦,他在白天的时候照样到处乱跑呢。” “你们躲在树林里偷窥兼正之家的时候,他一直蹲在你们的身后。如果辰巳也是一伙的,他们现在一定知道你们已经起了疑心,不可能没有防备。加上辰巳在白天的时候也能行动,冒冒失失闯进去的话,无疑是自投罗网。” “我有个主意。”小昭探出身子。“我们在傍晚或是晚上的时候守在门口。只要发现他们走出兼正之家,就把他们抓起来。当然。我们身上要挂满十字架或是大蒜之类的东西才行。” “那种东西会有用吗?我很怀疑。” 小昭顿时哑口无言。 情况似乎变得十分复杂。十字架可以击退电影里的吸血鬼,可是没人敢保证小惠他们就跟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在他们面前秀出十字架当然很简单,可是如果没用的话,岂不是死路一条? “如果他们都集中在兼正。傍晚或是夜里碰到他们的机率自然会大幅提高。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这也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富果我们打倒其中一人的时候,刚好被其他赶着回兼正的同伙看到,那我们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说的也是,我们连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如果将这阵子去世的人都当成吸血完来计算……不行,还是算不出来。今年夏天村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啊?” “唔……” 小昭歪着头思考,身旁的小薰突然怯生生的冒出一句。 “不知道本桥婆婆会不会死而复生。” “本桥?” 小薰点点头。 “住在我家附近的老婆婆。好像今天才刚过世。” 夏野陷入沉思。没错,村子里的死人不断的增加。如果死去的村民全都成了吸血鬼呢?按照小昭的计划埋伏在桐敷家附近固然可以慢慢的减少对方的数量,可是若增加的人数远超过被消灭的人数,冒着生命危险前去伏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设法阻止村民的死后复生。 想到这里,夏野回头看着小薰。 “你知道那个老婆婆的坟墓在哪里吗?” “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懂了。”小昭的语气十分兴奋。“你打算等她从坟墓里爬出来之后,再一举消灭她对不对?” “不。我要在还没爬出来之前就先干掉她。” “这不太好吧?” “要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像你弟弟说的那样……” “我叫小昭啦,老大。” 夏野露出苦笑,朝着小昭撇了一眼。 “总不能像小昭说的那样,冒冒失失的闯进兼正吧?可是死去的村民愈来愈多,这就代表他们的势力愈来愈大,与其叫我束手待毙,我还宁愿从自己有能力的地方开始着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不知道本桥婆婆要葬在哪里。” “今晚不是告别式吗?”小昭接口。“所以葬礼一定是在明天。到时我们只要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就知道本桥婆婆的坟墓在哪里了。” “有道理。” “老妈要跟治丧互助会的人去本桥家协助善后,只要算准她出门的时间,就应该推算得出来葬礼何时举行了。” “嗯。”夏野轻轻推了一下小昭。“你挺聪明的嘛。” “嘿嘿。” 小昭露出得意的笑容,看在小薰的眼里只觉得无聊透顶。 “明天老妈出门的时候,我再拨个电话过去。老大,你家电话是?” 5 “咦,副住持。” 静信走进医院后门的时候,刚好跟准备下班回家的国广律子碰个正着。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这种时间医院里居然还有工作人员,静信不由得感到有些尴尬。不过转念一想,村子里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疫情。身为医院院长的敏夫固然责无旁贷,其他工作人员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副住持又来陪院长吗?” 静信含糊以对。 “节子的病情似乎颇有起色。” “好像是。” 律子歪着头看着静信。 “副住持也真是辛苦,白天要忙着办法事,每天晚上还得陪院长值班。” “哪里,这不算什么。” 静信觉得律子的口气似乎在试探什么。不过也难怪律子会觉得奇怪,找一个和尚来帮忙照顾住院患者的确十分说不过去。就算敏夫真的需要协助,也应该找一个受过医疗训练的护士才对。 “院长也真是的,晚上需要人手的话,跟我们这些护士说一声就是了,何必麻烦副住持呢。” “你误会了。”静信随便编个藉口。“呃……我只是想请敏夫看看我写的稿子。顺便给我一点意见而已。” “呃?” “我想听听看医生的意见。所以这阵子才会每天晚上跑来找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陪他值班只是为了谢谢他替我看稿子而已,不过总觉得我在旁边好像很碍事。” “原来如此……不过这样子还是很辛苦。请您不要累坏身子了。” “谢谢你的关心。” 静信拭去前额的冷汗,忙不迭的爬上二楼。医院里的护士已经开始起疑了。静信觉得她们迟早会当面质疑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带着复杂的情绪进人护士站,静信听到节子的笑声。 “院长也真是的。都已经几岁的人了。” “有什么关系?就当作是替你加油打气的咒语吧。你就当作死去的干康在这里陪你,千万别再说出什么有人要来带走你的丧气话了。” “好好好……咦,副住持。” 节子发现站在门口的静信,朝着地笑了一笑。 “副住持您看。院长居然把这些东西都带过来了。” 节子手指着床边的小桌子。桌面上放着一尊小小的佛像。两旁还摆着烛台、香炉、花瓶以及念珠。 “敏夫……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敏夫露出调皮的微笑。 “我从家里的佛坛借来的。” “这样子不太好吧?” “没关系啦,放一个晚上而已。反正我老妈平常也不烧香拜佛。 与其摆在那里积灰尘,还不如拿到这来保佑节子。” 说完之后,敏夫让节子握住念珠。 “别忘了你还有德次郎在等你。德次郎是个可怜人,不但前任妻子早逝,干康和可爱的孙子也都离他而去,连你这么贤慧的继室现在都卧病在床。如果你有个什么万一,德次郎就真的成了孤独老人了,这点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嗯。” “如果奈绪或是干康又出现在梦中要把你带走的话,你就跟他们说你还要留下来陪伴德次郎,叫他们三十年后再来找你。他们一家三口在那个世界团聚,用不着担心 他们会寂寞,叫他们耐心的等你就是了。” “说的也是。” 节子按着眉头,似乎在强忍着泪水。敏夫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待在隔壁之后,就熄灯离开恢复室。静信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 “节子的情况还好吧?” 敏夫点点头。 “意识十分清楚,病情也逐渐康复。节子是在还没进入末期症状之前就接受治疗,说不定会成为第一个治愈的病例。” 说到这里。敏夫突然压低噪音。 “虽然她的病情逐渐康复,却不代表病因已经消失了。等到完全康复之后,就没有理由叫她继续住院,可是我实在很不放心就这样让她回家。” 静信低头不语。住院第一天,节子身边没有发生异状。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出现了一名神秘访客,之后在夜色的掩护之下离去。 那个神秘人或许是被敏夫的怒叱声吓走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 敏夫回头朝着恢复室看了两眼。 “希望有效。你觉得呢?” 大概是指佛像和念珠吧,静信心想。 “我也不知道。” “听说小进死前的那个晚上叫了一声‘妈妈’,这是干康告诉我的。小进为什么会呼唤奈绪?只是因为小孩子思念母亲的情绪反应吗?抑或是他真的看到奈绪的身影?节子为什么梦到奈绪回来找她?为什么不是梦到干康或是小进?” “如果你想说这就是奈绪死后复生的证据,我倒觉得似乎薄弱了点。” 敏夫露出讽刺的笑容。 “小进年纪还小。不了解母亲的死亡代表了什么,所以当他感到痛苦的时候,的确有可能呼唤母亲。发生在节子家的一连串不幸事件起源于奈绪,节子的潜意识可能认为只要奈绪没死,干康和小进就不会跟着死了,所以才会只梦到奈绪。我不否定这种可能性,不过也无法证明事实就是如此,严格说来这两种假设都有相当程度的可能。” “可是……” “我知道必须要有根据。我也很希望找到足以说明一切的证据。 不管这一连串的事件到底是不是吸血鬼造成的。只要能够找出真相就好,即使最后答案是否定的,我也会欣然接受。所以我们去挖奈绪的坟墓吧。” “敏夫。”静信叹了口气。“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打算怎么说服德次郎和节子?就算把你心中的怀疑说出来,我也不认为他们会同意你这么做。” 敏夫睁大了双眼。 “那当然。除非奈绪有他杀的嫌疑、法院发出开棺验尸的命令,要不就是奈绪有死于传染病的可能、卫生单位认为必须开棺采样,否则法律上是不允许随便开棺的。” 静信愣了一下。敏夫见状,立刻压低声音。 “所以才要暗着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可置信的静信瞪大眼睛看着敏夫。 “你疯了。” “我没疯,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要打开棺木。就可以知道奈绪到底是不是吸血鬼。这是最快的方法。” “应该说打开棺木只能知道奈绪在不在里面才对。”静信瞪了敏夫一眼。“即使奈绪不在棺木里面,也无法构成她死而复生的直接证据。我想就算亲眼看见她的尸体躺在棺木里,你也不会放弃吸血鬼的假设,顶多耸耸肩膀表示原来另有他人而已。” “唔……” “不惜践踏死者的尊严、无视死者家人的感受。到头来却只能换得如此薄弱的证据,这种做法我无法苟同。” 敏夫举起双手,往桌面重重一拍。 “难道要我在这里坐以待毙不成?要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不等静信回答,敏夫继续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一共死了多少人?现在死亡人数依然不断增加,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知道对策,更没有人知道石田跑哪去了。他带着所有资料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那些资料我手边也有,顶多就是我自己整理整理之后送交兼正,可是你觉得兼正——或者是行政机关能帮得上忙吗?他们能找出原因,遏止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吗?就算有那个本事好了,他们又要拖到什么时候才会开始行动?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而我们——好吧,我可能已经发现了造成一二-连串死亡的原因以及解决方案,即使那只是个推论而已,事后也证明跟发病的过程一致,不能称之为毫无根据的假设。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得保持沉默?难道你要我举白旗投降,耐心的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大英雄替村民带来希望吗?” “敏夫。”静信制止愈说愈激动的敏夫,回头朝着恢复室看了一眼。敏夫见状,连忙压低嗓门。 “如果我将这个烂摊子丢给兼正,兼正一定会将烂摊子再丢给别人,后那个人再将烂摊子丢给下一个倒楣鬼。难道我的工作就是将烂摊子丢给别人吗?眼不见为净就可以高枕无忧吗?即使村民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我也得视而不见吗?” “……抱歉。” “不行,非采取行动不可。为了打破这个僵局,再细微的线索也不能放弃,再荒诞不稽的想像也有姑且一试的价值。村子里的情况已经不容迟疑,这一波高潮虽然已经渡过了,可是再过半个月之后,下一波高潮又会起来,而且最高点势必会比这次要高出许多。二的倍数是四、四的倍数是八、八的倍数是十六、十六的倍数是三十二,接下来就是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二百五十六、五百一十二——加起来总共是一千零二十二。你知道外场的总人口数有多少吗?一千三百人。五百一十二之后,外场的人就死光光了!” 静信为之愕然。一开始的后藤田秀司和山入的那三人,加起来总共是四。下一波高潮在八月半袭击外场,静信和敏夫直到当时才察觉异样,却已经造成十几名村民不幸死亡。之后静信开始走遍全村明察暗访,那段期间死亡人数依然不断增加,一口气超越了二十大关。牺牲人数虽然还不至于以倍数成长,不过每次高峰期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却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攀升。 “截至目前为止没有生还的病例,连一个也没有。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一发病就没得救了。除此之外,还出现大量的迁居者。照这个情况来看,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外场就会变成废墟了。” “……对不起。” 听到静信道歉之后,敏夫顿时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有些惭愧。他沉默不语,静信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护士站一片沉默,恢复室里面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静信低头沉思。入夏至今已经累积了大量的死亡人数,即使进入秋天,情况也未见缓和。静信原本以为是传染病造成的,可是影响范围虽然有逐渐扩大的趋势,看起来却不像是传染病。无法解释的迁居、辞职,整个村子的确被某种东西(抑或是死亡)团团围住。若坚持将这一连串的事件视为正常。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你认为某种神秘生物在村子里徘徊,不但会袭击村民,还会吸取人血。老实说我认为这种说法有几分合理性存在。” “嗯……”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村子里不停的吸血,受到袭击的牺牲者全都呈现贫血的症状,最后死于出血性休克。而且这种死亡具有连续性。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旦那种东西在村子里徘徊。想当然尔的一定会造成连续性的死亡。事实上村子里的死亡非但具有连续性,甚至还呈现不断扩大的感染性?” “没错,呈倍数成长的患者人数就是最好的证明。” 静信点点头。 “节子说她梦见奈绪,或许袭击节子的就是已经成为他人牺 牲者的奈绪也说不定。若真是如此。受到他人袭击的村民,死后就会成为当初袭击他的那种生物,而且自己也会成为感染源,说明白一点就是复活的死者。已经确定死亡的尸体却从坟墓当中爬出,在村子里四处物色牺牲者,进而展开攻击,危害其他村民的生命安全这就是尸鬼。” “尸鬼?” “尸鬼会攻击活人,吸取活人的血液,而且本身具有高度智慧,每次行动之前都会事先拟定计划,与失去思考能力的活死人——又称为僵尸——相差甚远。若昨晚造访节子的真的是尸鬼,那对方绝对无法凌空穿墙出现在牺牲者的面前。尸鬼具有活生生的肉体,不是虚无缥缈的幽灵,不同于村民口中的‘恶鬼’,更不是所谓的vamplre。躺在棺材里的vampire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当地离开棺材寻找猎物的时候,却又像轻飘飘的幽灵一样。尸鬼与vampire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前者是完全被封闭在肉体当中的邪恶存在,他们靠着自己的身体四处移动,也藉由自己的身体攻击牺牲者。遭到袭击的牺牲者死亡之后,也会成为新的尸鬼。” 敏夫点点头。 “这应该是唯一的解释。” “一连串的死亡始于山入,第一个发病的人就是大川义五郎。” “或许义五郎是第一个牺牲者吧?他在七月底的时候离开村子,过了一个晚上之后才回来,当时的情况就已经不太对劲了。传染病都有所谓的潜伏期,可是吸血鬼——抑或是尸鬼的袭击却不需要潜伏期。我想义五郎大概是在离开村子的那段时间遭到袭击,然后将灾祸的源头带回山入。义五郎于八月初死亡,之后成为复活的尸鬼,袭击同住在山入的秀正、三重子,以及秀司。” “不可能。”静信否定敏夫的推测。“警方在山入发现义五郎、秀正以及三重子的遗体,而且他们的亲人还将遗体全都送去火化。就算义五郎死于尸鬼的袭击,遗体一旦火化之后,就没有复活的可能了。同样的推测也可套用在秀正和三重子的身上。” 被将了一军的敏夫沉默半晌,立刻又提出另一个假设。 “如果被袭击的牺牲者不见得都会死后复活呢?既然有些人会死后复活,我们当然也可以假设不会复活的可能性。山入的那三个人当中,三重子没有复活,秀正的情况应该也相同,不过义五郎就很难说了。” “义五郎的尸体不是被找到了吗?” “没错,不过是残缺不全的尸块。假设义五郎在山入死亡,之后成为尸鬼袭击秀正、三重子以及秀司好了。看到秀正死亡之后,三重子产生莫大的危机意识,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复活的义五郎展开反扑。说不定还在胸前钉上木桩,让义五郎成为永远无法复活的尸体,可是好不容易消灭成为尸鬼的义五郎之后,三重子的病情却已经病人膏肓—— 之前我们不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三重子没有打电话向外界通知义五郎和秀正的死讯吗?会不会是她根本没有打电话的余力?万一真的如我所料,死去的义五郎重新复活袭击秀正的话,你觉得三重子该怎么向外界通报?就算真的通报好了,接到电话的人会相信她吗?这就是三重子决定不打电话的原因。” 静信思索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不对,还是说不通。” “静信。” “我不是从根本否定尸鬼的存在,而是这种推测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你仔细想想,义五郎在七月底的时候离开村子前往某处,之后身体就不太对劲。光从这点来判断的确是可以证明他在村子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没错,可是义五郎卧病在床之后不久,秀正也跟着病倒了。当初三重子到医院拿药的时候,不是说两个老人家都生病了吗?那时义五即可还没死,更不可能死后复活。既然如此,袭击秀正的又是谁?” “如果义五郎当时已经成为尸鬼了呢?” “死亡当天就立刻复活?绝对不可能。若真是如此,就应该会出现死去的村民在告别式当晚复活的情况才对。” 词穷的敏夫沉默半晌,恨恨的剩着静信。 “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我现在不就要解释给你听吗?山入那三人的遗体全都被警方寻获,其中义五郎和秀正的遗体虽然难以辨识。可是经过解剖化验之后,证明的确是他们两人没错,因此可以否定重新复活的义五郎为了藏匿行踪、故意以其他人的尸体掩人耳目的可能性。事实上在义五郎死亡之前,秀正就已经发病了。或许袭击三重子的就是义五郎,可是我敢保证袭击秀正的一定另有他人。” “意思是你觉得除了义五郎之外,还有另一个尸鬼?外场被尸鬼入侵,山入首当其冲。外来的尸鬼袭击义五郎、袭击秀正,最后连三重子也不放过是吗?” “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不过这么一来,义五郎的突然外出似乎就跟整件事无关了。” 敏夫喃喃自语。 “真是搞不懂。” 静信点点头,再度寻找过去的记忆。 “后藤田秀司听说秀正身体不适之后,从千草直接前往山入。根据先前的推测,那时三重子的病情十分严重,秀正早已死亡多时,可是从山入回来的秀司却对两人的情况只字未提,而且一回到家就病倒在床。” “尸鬼一定躲在山入,袭击前往探望舅父的秀司。或许尸鬼拥有操纵牺牲者的能力,所以秀司才会一直保持沉默。” “或许吧。三重子的情况也一样,所以才没将秀正的死讯告诉任何人……” “当秀司前往山入的时候,秀正和义五郎早已死亡多时,遗体更呈现腐败的状况,所以他们两个都不是尸鬼。三重子当时还没死亡,所以那个时候的山入除了那三个老人家之外,一定还有第四个人。秀司就是被第四个人袭击的。” “然后秀司死亡。接着是广泽高俊、清水患、安森义一、后藤田吹、清水隆司以及安森奈绪……” “在这些人当中,义一和小惠都没进入山入,这就是我们一直无法找出感染途径的原因。牺牲者当中找不到共同的交集。当时我们推测应该是藉由动物传染。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推测还真有几分正确性可言。 如今这种怪病已经蔓延全村的每一个角落。若真是传染病的话,照理说应该会集中在某些区域才对。而且丸安家发病的人只有义一,然后奈绪遭到感染。不过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不是传染给家人,而是奈绪?接触病人的机会绝对是以家人居多,而且奈绪死了之后,小进、干康以及节子三人也跟着发病,这就有点说不通了。如果丸安出现四个病例、安森工业出现一个病例,或许还比较说得过去,然而事实上却刚好相反,不断散布的病源体似乎有自行选择牺牲者的能力。? 不过若将带原体赋予人类的形象,视为与人类一般拥有自主意识的话,也难怪会拥有自行选择的能力。丸安家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所以只有义一人受害,或许义一只是那些人为了制造传染病的假象,不幸被挑选出来的牺牲者罢了。然而那些人却有非袭击安森工业不可的理由,所以安森工业才会出现病例集中的状况。” “非袭击不可的理由……?”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很确定秀司绝对是在山入遭到袭击,三重子的死让山入成为人烟罕至的部落。因此舞台才会从山入移到村子,尸鬼也是在那个时候迁移进来的。”说到这里,敏夫自顾自的点点头。“没错,搬进村子里。” “搬进村子里?” “就是兼正那批人,除此之外不做他想。他们从不在白天出现,村民只在晚上的时候见过他们。而且那栋建筑物无论是采光或是通风性都很差,这更证明了一切。” “ 我不这么认为。”静信几乎是反射性的否定敏夫的推测。“桐敷家是在山入事件之后才搬迁进来,之前那栋屋子里面连半个人也没有,这点派出所的高见警官已经证实过了。” “袭击的地点是在山入,万一他们早就潜伏在山入呢?说不定就躲在三重子的家里呢。” “不过……” “不对。若山入可以当做栖身之地。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盖了那栋洋房,弄得全村子沸沸汤汤的?或许那栋洋房对他们有其必要性吧。高见警官的确说过那里半个人也没有。不过他只是注意到水电瓦斯的量表都没往前跑而已。如果他们真的是尸鬼,你觉得尸鬼会需要用到水电瓦斯吗?就以我们人类来说好了。要我们好几天不用水电瓦斯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当时正值盛夏。更是不可能办到。可是只要有心隐藏行踪,我们还是可以点腊烛照明,还是可以到溪里汲水。更何况他们不是人类。量表没有动静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可是……” “村子里不是出现过一些流言吗?有人在空屋里面看到人影。甚至是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我倒觉得那种说法都是事实,根本不是什么流言。他们早就潜进山入了。山入的被害者有三人,桐敷家总共是六人,或许他们有一半的人潜进山入、另一半留在豪宅里面,也或许六个人平常都住在豪宅,必要的时候再一起前往山入也说不定。这才能解释山入事件之前,为什么会有人在那栋豪宅里面发现人影的说法?其实早在山入事件发生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然后慢慢的挑选牺牲者,好整以暇的展开袭击。表面上他们是在山入事件发生之后才搬来的,事实上在那之前,村子里就有人牺牲了。秀司是一个例子,突然迁居的前原婆婆也是一个例子。” “……” “等到牺牲者到达一定的数量之后,他们才大摇大摆的正式搬进来。或许他们为了要替自己制造不在场的证明,所以刻意避开一连串死亡的起点,趁着山入事件逐渐沉寂下来的时候,才故意大张旗鼓的搬迁进来。然后他们袭击高俊、袭击小惠、袭击义一。小惠失踪的那天晚上,不是有人看到她正爬上通往兼正之家的山坡吗?我想她最后一走走到兼正的豪宅前面,当她准备回家的时候,却一个失足跌落山坡。要不然就是他们越小惠失去意识的时候将她遗弃在深山里面,而且还故意选在距离豪宅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以免大家起疑。” “可是……”静信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尸鬼。保有土葬习惯的外场绝对是他们增加同伴的绝佳场所。若村民都将死者火葬的话,就没有死后复活的机会了。没错。这一定是尸鬼这种生物存在已久,却一直没被发现的原因。火葬的习俗无疑是尸鬼最大的天敌,所以他们的数量才会如此稀少。” “或……或许吧……可是……” “可是外场采行土葬的习俗,而且墓地分散在深山里面,即使真的有人死而复生。也不必担心会被发现。对于那些人来说,这种跟不上时代的陋习无疑是他们的救星。”说到这里,语带讽刺的敏夫突然住口。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懂了。送虫祭。” “……什么?” 敏夫探出上半身。注视着静信的脸孔。 “送虫祭当天晚上,不是有辆卡车来了又走吗?” 静信歪着脑袋努力回想。经敏夫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印象。就在静信打算询问那辆卡车跟这件事有何关连的时候,只见敏夫点点头继续说下去,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那辆卡车就是整件事的起点。送虫祭是驱逐恶鬼邪灵的仪式,当仪式正在举行的时候,那群尸鬼刚好闯进村子。他们想进入村子,却不得其门而入,因为没有人邀请他们。” 静信觉得敏夫的说法有点匪夷所思。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送虫祭的确是驱逐恶鬼邪灵的仪式没错,村民将躲藏在村子里的机物移至道祖神,再带到村子的边境加以祭祀。没错。村子的确有所谓的边界。边界内部叫做“内”,边境以外的区域则称之为“外”。举办送虫祭的主要目的就在于防止恶灵从外部入侵内部,同时也将内部的恶灵驱赶到外部。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类似吸血鬼的生物,他们没受到邀请就无法进入“内部”的话,那岂不是代表了村子里面一定要有人邀请他们,疑似吸血鬼的生物才能进入村子吗? “所以他们只好掉头回去。之然后他们将义五即叫到‘外部’,不知道利用什么方法让义五郎邀请他们之后。才得以进入村子。” “什么方法……?”静信突然在记忆当中找到别具含意的片段。 “比如说破坏道祖神?” “什么?” 静信以手支撑前额,褪色的记忆不断涌现。山入的小祠堂。被砍下脑袋的地藏石像,以及散布外场全村、不知道被谁破坏的道祖神。 “村子里面的道祖神全都被破坏了。” “我懂了,这就代表村子的边界消失了。他们将障碍物移开消除之后。自然就能大大方方的进入村子。” 每个人都能体会被神遗弃的感觉。 静信默然不语。敏夫没察觉到静信的情绪变化,继续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看来法术应该对他们有效才对。他们一开始打算正面闯入。却被送虫祭所阻。虽然村民至今依旧保留跟不上时代的土葬习俗。却也未曾舍弃同样跟不上时代的送虫祭,所以他们才进不来。因此他们将义五郎叫出去,加以袭击,命令他邀请他们进入村子。他们一定可以控制牺牲者。否则就无法说明为什么牺牲者在死前都会突然辞职。 我想这应该限感官迟钝无关才对,总是面无表情的患者其实只是对自己的状况漠不关心罢了。节子说她梦见奈绪回来找她。如果成为尸鬼的奈绪真的回来造访节子的话,对于节子而言。现实情况的丕变势必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因此失去判断能力的她才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死去的媳妇在梦中拿着小石块敲击窗户,意识不清的牺牲者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只好乖乖的听命行事。就像着了魔一样。” 静信低头不语。 (沙子……难道你……) “对了。”敏夫突然提高音量。“一定是那辆车子。” “……车子?” “不是有辆车子撞到住在下外场的小朋友,而且驾驶还好像喝醉酒了吗?我想那个驾驶一定是发病的牺牲者,他就像那些突然提出辞呈的牺牲者一样受到他们的控制,开着车子朝着山入前进。然后将义五郎叫出来。义五郎坐上车子离开外场之后,马上遭到他们的袭击。同时奉命邀请他们。那时村子里的道祖神还完好无缺。照理说只要受到邀请,道祖神应该无法阻挡他们才对,可是从他们连青面金刚冢都不放过看来,事情似乎没那么单纯。也就是说即使受到邀请,他们也无法大大方方的进入村子,所以我想应该是经由其他途径比如说沿着林道翻越山岭直接进入山入。说不定义五郎为了协助他们,故意破坏山入的地藏石像。” “村子里的道祖神又该如何解释?” “那是八月初的事情,当时正好有个发病的患者。就是后藤田家的秀司。” 敏夫看着静信,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向他示威。 静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记得沙子说过她能体会被神遗弃的感受。 想不到沙子本身就是“被神遗弃”的存在。 6 “好香的味道。”身后突然传出说话声,律子不由得立刻回头。妹妹小缘正站在厨房门口,拨开珠帘看着自己。“这么晚了还在煮什么?宵夜吗?” “嗯。”律子拿 起小刀,切去三明治的面包皮。“这不是给我们吃的,你给我安份一点。” 小缘的手才刚准备伸向三明治,就被律子狠狠地敲了一下。 “小气鬼。” “院长今晚也要住在医院。自从安森工业的老板娘住院之后,院长就一直待在医院里面照顾病人。这份三明治是做给他充饥的。” “老板娘也生病啦?真不知道安森家到底是交了什么霉运。” 律子点点头。安森节子或许也难逃一死,这一来偌大的安森工业就只剩下安森德次郎而已,想想还真是令人心酸。 “老姊也真是辛苦。还得替院长准备宵夜啊?” “医院里面没有负责伙食的人嘛,院长夫人也不可能替院长准备什么。” “院长夫人?她回来啦?” “好像是。” “她可真是好命。想搬出去就搬出去,想回家住就回家住,真羡慕她有个那么开明的老公。” 话虽如此。律子却听得出小缘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院长夫人不下厨。老夫人总该替自己的宝贝儿子做点什么吧,这种事情怎么会轮到你来做呢?” “或许吧。”律子微笑以对,心里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只有敏夫一人待在医院,孝江或许还会替儿子煮点宵夜,如今静信也在场,心高气傲的孝江铁定是装做亳不知情的模样。“没关系啦。做点宵夜又花不了多少时间。” 小缘带着意有所指的表情看着律子。 “老姊对尾崎院长真好。” “那当然,事关我的加薪跟奖金呢。”说到这里,律子突然压低声音。“别说了。你想让妈妈听见吗?” “知道啦。”小缘吐吐舌头。 律子回头看着门外,却没发现母亲的身影,只听到电视机的声响,以及若有似无的鼾声。看来母亲正在客厅打瞌睡呢。松了口气的律子迅速的将三明治以铝箔纸包好。这么晚了没时间熬汤头,只好以速成汤包顶着用。 “我回来再洗澡,别把浴桶的水放掉了。” “好好好,路上小心。” 朝着小缘点点头之后,缘子拎着宵夜的纸袋从后门出去。狗狗太郎从狗屋里面探出头来。 “你也想去散步吗?” 太郎闲言,立刻卷着尾巴不断后退,飞也似的躲进狗屋里。站在狗屋前面的律子只听到一阵阵短促的低鸣,诉说着太郎心中的胆怯。 光是披着一件薄夹克,还是无法抵挡夜晚的冷空气。这阵子早晚总是特别冷。温度逐渐从体内流失的感觉,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也因此晚秋的天空才会令人感到格外的寂寥。 (寂寥……) 在心中咀嚼这两个字的律子,突然发现这似乎是自己现在的写照。身上的夹克好像薄了点。静悄悄的部落,笼罩在夜色之下的街道空无一人。早知如此,刚刚就应该拖着太郎或是小绿一起出门才对。 律子突然发现自己正小心翼翼的张望四周。 为什么这阵子总是特别畏惧夜晚? 不,应该说为什么人类总是对黑夜感到莫名的恐惧?黑夜之中可能隐藏着看不见的危险,如果这就是恐惧的原因,大白天之下也一样会感到恐惧。身后、阴影、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多得是看不见的危险,可是人类却不觉得白天可怕。人类总是畏惧黑夜,就好像是远古时代的人类有一种天敌刚好是夜行性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 律子不由得加快脚步。四周弥漫着一种焦虑感,为了逃避这种感觉,律子不由得愈走愈快。 (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家里到医院又没多远。) 这条路律子再熟悉也不过了,顶多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没什么好怕的。这里是村子里面,又不是大都市的暗巷。 通过佛寺之后,律子朝着丸安木料厂旁边的山路走去。山坡的顶端看得到几盏路灯、还有木料厂办公室前面的街灯、以及尾崎医院的玄关小灯。律子快步爬上山坡,在路灯下面喘口气。尾崎医院就在眼前,律子看到二楼某一问房间的灯光,正透过百叶窗照亮了黑暗。那是二楼护士站的灯光,律子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到底是怎么了?) 律子苦笑不已,只觉得跟小孩子一样怕黑的自己真的很可笑。将纸袋换到另一只手,律子继续踏出脚步,眼角余光却扫到一个白色的物体。 刚走出家门的律子一直担心自己会碰到不该碰到的东西,如今熟悉的医院就在眼前,律子却很不可思议的将这份疑虑以及警戒抛到脑后。她很自然的将白色的人影当成附近的居民。 (现在都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律子抬头一看,发现白色的人影正走在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难道是淳子吗?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那里是丸安木料厂的土地,所以应该是丸安木料厂的人才对。而在丸安家的成员当中。淳子是律子第一个想到的名字。 停下脚步的律子细细打量,发现对方是个年轻女子。正当她疑惑于淳子怎么会在这种时间出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对方并不是淳子。淳子蓄短发。眼前的人影却是长发。 人影穿过木材堆积场,朝着医院的方向前进,正打算绕进医院的后门。大概是尾崎恭子吧,律子心想。 律子歪着脑袋端详人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不是院长夫人,而是……) 而是奈绪。浮现答案的同时,律子突然觉得不对劲。这时人影已经绕进医院的后门,消失于黑暗之中。 (可是……安森家的奈绪……)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脑门。 (奈绪已经……) 律子感到双腿无力,两只膝盖颤抖不已。不可能。一定只是长像相似的人而已。 可是律子却站在原地不肯往前走。尾崎医院的玄关灯就在不远处,律子很想一口气从玄关跑进医院,可是玄关门却上锁了。律子身上只有后门的钥匙。从这里走到后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穿过停车场、从建筑物跟花墙之间的空隙一路绕到医院的后门,要不就是经过阴暗狭窄的堤顶小径,就像刚刚那个长得跟奈绪很像的人走的路线一样。 举棋不定的律子再度停下脚步。 不行,我不敢过去。 她实在没有勇气走上堤顶小径。将纸袋换到左手,然后又换到右手,律子终于慢慢的退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律子一路逃到木料厂的路灯之下,回头望着堤顶小径,一个转身就跑下山坡。(可是……)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在这种时间出门。 7 静信突然醒了过来。一时之间不知身处何处的他环顾四周。白色墙壁的小房间,静信看到敏夫坐镇在对面。背向着大开的门口。坐在椅子上的敏夫发出微微鼾声,想必十分疲倦。静信不忍心叫醒他,同时也发现疲倦不已的自己刚刚才从假寐当中惊醒。 不行。一定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就在静信勉强打起精神的时候,他发现恢复室的门被打开了。静信记得刚刚敏夫去探望节子的时候,特别将恢复室的门打开。只要里面有个风吹草动,守在外面的两人就会马上发现。黑暗的恢复室里面只以一片薄薄的布幕区隔。 一切正常。 静信竖起耳朵,好像听到规律的脉搏音以及氧气帮浦的声音,不过他立刻想到那种声音是不可能传到护士站的。或许自己还在梦境吧?得想办法清醒过来才行。 静信以双手撑住前额,朝着咖啡机看去。 (喝杯咖啡醒醒脑吧。) 抬起沉重的身体,静信站了起来。他将咖啡豆塞进去,然后装满了水。这样子总该清醒 了吧?静信心想。他闭上了双眼。只觉得身体就像水泥一般沉重。重得他差点站不住。 不行。非醒来不可。然而静信却难抵睡魔的召唤。就在他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的同时,突然感到一阵风从身旁吹过。 微风从恢复室的黑暗之中静静的流过,在护士站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后,消类得无影无踪。 第四章 静信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钟正指在清晨五点的位置。屈指一数,静信发现自己睡了三个小时左右。 被布幕隔开的恢复室里面依旧一片黑暗,静信却感到说不出来的异样。 距离黎明时分还有段时间,恢复室内当然一片漆黑。桌上的台灯是敏夫熄掉的。他在凌晨两点进去探视节子的情况之后,就顺手关起台灯。然后将恢复室的房门打开。当时节子睡得很沉,情况一切正常。 照理说应该不会让静信感到异样才对。 僵硬的关节让静信皱起眉头。从椅子上挣扎起来之后,才发现今天早上似乎特别冷。朝着恢复室的方向走去,静信感觉到一股冷风从房内吹出来,同时也清楚的听见窗外的声响。树木摇曳的沙沙声。以及若有似无的风声。 阵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静信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急急忙忙的跑进恢复室,大开的气窗顿时映八眼帘。 (窗户打开了……怎么会?) 不是敏夫打开的,静信心想。环视房内的他突然发现节子不在病床上。 “节子?” 除了通往护士站的房门之外,恢复室里面还有一个直接通往走廊的出口,如今那扇门也是打开的。门户洞开的恢复室里面空无一人,冷风静静的吹过。 不该睡着的。悔恨不已的静信伸手将敏夫摇醒。 “敏夫,节子不见了。” 睡死在椅子上的敏夫赫然惊醒,以怀疑的眼神看着静信。 “……不见了?” “嗯。恢复室的气窗被打开,通往走廊的房门也是。” 敏夫闻言,立刻冲进恢复室。病床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敏夫塞给节子的念珠孤零零的躺在上面。气窗和通往走廊的出口大大的开启,却看不到节子的身影。敏夫跑到走廊上四处张望,但还是找不到节子。 “敏夫。” 听到静信在呼唤自己,敏夫连忙回头一看,却发现表情僵硬的静信正指着床边的小桌子。桌子上面应该摆着敏夫从家里带出来的佛像、花瓶以及香炉才对,如今却空空如也。敏夫走回小桌子旁边四处翻找,依然一无所获。 “对不起……我不该睡着的。” 静信低声致歉,然而敏夫也没有责怪静信的资格。 “上二楼看看。” 静信点点头,朝通往二楼的阶梯走去。离开恢复室的敏夫先到手术室看了看。然后回到护土站略事搜索,最后到通往后门的楼梯往下看了一眼。清晨的冷风顺着阶梯一路吹上来,后门没关,敏夫发现一个穿着睡衣的妇人倒在地上。 快步走下楼梯一看,果然是节子没错。节子的下半身还在门内,上半身却倒在门外,看来似乎是正想离开医院。敏夫伸手碰触节子的颈部,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 脚步声从身后晌起,敏夫回头一看,发现面无血色的静信正呆立当场。 “节子她……” 敏夫摇摇头。 (不可能。) 节子的病情一直持续康复。生命迹象十分稳定,贫血的情况大为改善,就连意识都十分清楚。再怎么样都不应该在一夜之间突然猝死。 敏夫拿起鞋箱上面的手电筒检视四周察看着。从后门延伸出去的小径上面铺着碎石,如今看起来十分凌乱,似乎被好几个人同时踩过。除此之外,通往山坡小径的泥地上好像也有被人踩过的痕迹。敏夫将手电筒的灯光往外移动,在灯光的反射之下,他看到了一个发亮的物体。 敏夫走出门外,以手电筒的灯光照亮四周。发光的物体是一尊金色的佛像,距离佛像不远的地方。敏夫还发现了香炉以及花瓶。转过身往上看去,开启的气窗映入眼帘。那里就是恢复室的窗户。 “居然在这里?” 静信讶异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敏夫点点头。从这个位置看来。这些佛具是被人从气窗扔下来的。香炉的香灰洒落一地,上面还看得到几个脚印。 “对方不只一个人……” 敏夫用手电筒照亮地土杂乱的足迹,然后转头看着静信。三种不同纹路的鞋印留在地上,每一个鞋印都是直接踩在香灰上面。看来对方应该是在黎明时分来访的。 “有人在黎明时分闯进来,而且还不只一人。” 敏夫回头看着倒在后门出入口的节子。节子的病情在这几天内持续地改善,50的出血还不至于让她丧命,至少不会在短时间之内猝死。 “一定是好几个人同时下手。” “敏夫?” 无视于静信的讶异,敏夫的语气十分平静。 “先把节子抬进去再说。” 静信呆呆的看着敏夫检查节子的遗体。 “没有内出血的症状,也看不到外伤的痕迹,更找不出重大器官衰竭的现象。” 敏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棉被盖在节子的身上。 “死因不明,不过我想应该跟失血过多脱不了关系。” 敏夫指着节子的手臂,左腕靠手肘的内侧有好几处淤血化脓的疤痕。 静信颓然的坐倒在床边的椅子上,心中十分后悔自己不该打瞌睡。疲倦并不能构成藉口,自己跟敏夫早在节子住院之前,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份相当吃力的苦差事。静信觉得他跟敏夫两人应该轮班守夜,应该坐镇在节子的床边,然而一切都太迟了。若真打算列出两人疏忽的地方。恐怕一时三刻之间也说不完。 叮的一声传来,原来是敏夫弹了花瓶一下。 “到底是谁把这玩意丢下去的?”敏夫自言自语。“窗子是从里面上锁的。靠走廊的房门也是。除非从护士站进入房间,否则根本不可能从内侧将窗户和房门打开,要不然就是节子自己打开的。” 静信点点头。不过他很怀疑是否真的有人从护士站进入病房。虽然静信不敢保证只要有人经过护士站,他就会立刻惊醒,然而对方是否真的有那种胆识,穿过两个睡不安稳的大男人之间走进恢复室,老实说静信也持相当保留的态度。当然,这种推测必须建立在入侵者还依然保有人类心理特质的前提之上。 “后门也应该从里面上锁了才对。最后一个离开医院的人,照理说都会检查门窗是否上锁。” “这很难说,毕竟不是你亲自去上锁的。搞不好昨晚律子回家的时候忘了上锁也说不定,或者是她回家之前遇见我,所以只把后门带上,以方便我随时离开,这也不无可能。” “或许吧。不过打开恢复室门窗的人,应该就是节子没错。恢复室的气窗开得不大,这里又是二楼。即使从后院架起梯子,也不可能让大人爬进爬出。” 敏夫靠在墙上低头沉思。 “……如果我猜得没错,节子八成是被叫出去的。搞不好她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节子的意识不是很清醒吗?” “没错。”敏夫叹了口气。“说不定对方早在节子的脑海中下了某种暗示。也说不定节子的意识就是太过清醒,所以一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反而无法置之不理。不管怎么说,节子打开了房门,也打开了后门。她的身体已经接近康复阶段,这点小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被丢出窗外的佛具又该如何解释?” “这就不知道了。对方不只一个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节子的身体状况十分良好,除非受到他们的操纵。否则绝对不可能自己扣开门让好几个陌生人进来。再说如果有好几个外人同时进入恢复室,就算我们睡得再死,也应该有所感觉才对。” 静信不怎么赞同敏夫的推测,却也提不出任何反证。毕竟就常理来判断,恢复室里面一旦多出好几个陌生人,静信和敏夫突然惊醒能 可能性还是不小。 “对方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用意就在于快刀斩乱麻。节子住院之后,他们想要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自然无法跟其他人一样慢惯来。不过他们也不可能好几个人一涌而上,所以应该是一个接一个惯慢溜进去,要不就是想办法把节子叫出去。” 敏夫低头略事思索。 “将佛具丢出窗外的人到底是节子呢。还是入侵者?说不定是其中一人潜入病房之后发现了那些佛具,才命令节子丢弃的吧?不管怎样。都可以确定他们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佛具。” 静信没有回答。可能性太多了,他不想妄加猜测。 “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他们对佛具有所忌讳,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再加上送虫祭和道祖神,说不定法术真的可以用来对付他们。” “或许吧。” “还有。他们的行动能力跟人类没什么两样,既无法攀越高墙,也不能化成烟雾潜入室内。一旦将患者隔离在医院里面,然后找几个人守夜的话,他们就会开始沉不住气。这点倒是跟人类的行为模式相差不远。不过这些推测都是无限可能的其中之一而已,尚未获得证实。” 静信点点头。 “……先跟德次郎连络吧。” “嗯……”敏夫的声音十分无力,仿佛虚脱了一般。“看来还是得去挖掘奈绪的坟墓。” 静信不再坚持反对的意见。 “什么时候有空?” “等一下得去安森家唁,之后还有好几场法亭要办。除了节子的告别式之外。我想其他的法事就交给鹤见或是池边去处理好了。” “最好不要白天,我怕会碰到先去探勘墓地的人。” “晚上吗?” 敏夫目不转睛的盯着静信。默默的点点头。 “……节子过两天就要下葬,今晚去掘坟的话,我怕到时村民会发现墓地有被挖掘的痕迹。” “那也只好认了,我可不想等到节子下葬之后。”说到这里,敏夫露出苦笑。“内视镜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手段,不过我不想用在这种事情上面。再说使用内视镜必须让棺材出土才行,这跟直接掘坟也差不了多少。” 静信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2 “听说安森太太过世了?” 清美才刚踏进休息室,就忙不迭的开口发问。休息室里面只有律子、总子以及安代三人。武藤正在跟敏夫商量节子的处置,看来清美是从小雪那里听来的消息。 “她看起来挺健康的呢。想不到就这样走了。” 清美叹了口气,正在擦桌子的安代也点点头。 “对啊,之前我还以为她快要痊愈了呢。看来得了那种怪病的人,到最后都难逃一劫。”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最靠近电话的律子拿起话筒。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十和田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含糊不清。而且还十分无力。这时律子才猛然想起,今天在医院里面还没碰到十和田。 “呃……对不起,我要辞职。” “什么?”律子反问。 “请帮我跟院长说一声。我好害怕。我不想再待在村子里了。” 律子的心跳了一下。十和田的“害怕”让律子想起昨晚看见的白色人影,不过她马上摇摇头,甩掉脑海中的影像。 “真的很不好意思,请大家体谅我吧。” 律子无言以对。她不忍心苛责十和田的胆怯。因为他跟大家一样都站在第一线。律子跟其他的护士至少还受过专业的医疗训练。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必须尽量避免。因此这种原因不明的疾病对她们来说,还不至于像洪水猛兽一般的可怕。然而负责行政事务的十和田并没有这样的专业知识。 “……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请你直接跟院长说一声,如果说不出口的话,写封信表明辞意也行。” 十和田表示他会照办之后,就挂上电话了。律子放下话筒之后,发现其他三人正在打量着自己。 “十和田要辞职。” 清美叹了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上。 “唉,这下子武藤先生可就辛苦了。自从老婆来医院帮忙之后,他才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呢。” “就是说啊。”安代也点点头。“不过也不能勉强把他留下来。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是要负责任的呢。” 自言自语说了一堆之后,莫名的倦怠感突然袭上心头。安代不由得将手中的抹布往桌上一扔。 “传染病真是可怕。”清美以双手柱着脸颊。“其实家里的人也一直叫我辞职。” “不会吧?” “就是我老公啦。这阵子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爆发传染病,我老公就问我啦。我虽然没把真相告诉他。却也不好否定他的疑虑,结果他从此一天到晚问我可不可以辞职,还说家里的孩子那么小。在医院工作会不会出问题什么之类的。” “也不能怪你老公啦。你老公本来就不赞成你出来工作。他不是还常常说家里根本不缺你这份薪水吗?” “就是说啊。所以这份工作能不能持续下去,全都要看老公的意见。不过我还是跟他说突然辞职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就算真的要辞,也要找到替代的人手才行。” “如果找得出感染途径。大家也就不会在那边瞎猜了。要不就是找到治疗方法,至少让大家有个希望。” “就是说啊。看到安森太太日渐康复。我还有点期待呢。” “一想到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连我都会害怕了起来。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只要感到全身懒懒的,就会开始疑神疑鬼呢。” 律子耳中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却无法忘记昨晚看到的人影。那个长得很像奈绪、却不可能是奈绪的人到底是谁?昨晚她消失在医院的后门,今天好端端的节子就突然死了。 “真的是传染病吗……” 律子脱口而出。清美和安代愣了一下,井崎聪子却频频点头。 “你们不觉得这不太像传染病吗?” 清美和安代面面相滕,就达律子也对聪子的赞同感到十分讶异。 “聪子,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你可别当真了。” “是吗?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今天早上院长叫我去节子的病房,我好像闻到线香的味道。” “呃……”安代顿了一下。“因为节子过世了嘛。” “没错,当时我也以为是院长替节子烧的香。可是我却没看到香炉,大概是收起来了吧?可是让我觉得最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既然要焚香,不是应该一直点着,直到患者家属到医院领取遗体的时候吗?” “嗯……这倒也是。” “而且善后工作都已经做好了,我不懂院长为什么不交给我们来处理。当初节子住院的时候,院长也叫我们不必留下来轮值。这点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院长不找我们帮忙,却请副住持到医院陪他,你们说副住持能帮得上什么忙?真让他从事医疗行为的话,那可是会意出大麻烦的。” “说得也是。” 安代点点头,一旁的律子立刻接口。 “这件事大家都误会了,我昨天才当面问过副住持。” 律子向大家说明是静信有求于敏夫,所以才自愿留下来陪敏夫守夜,聪子听了之后却脸色一沉。 “那岂不是更说不通了?院长特意叫患者住院,每天晚上光是照顾患者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哪还有看小说的闲情逸致?” “或许节子的症状没那么严重。” “那又何必叫她非住院不可?” “或许只是想观察病情的发展吧?与其治疗重症患者,还 不如观察病情发展来得有帮助。” 聪子摇摇头。否定安代的推测。 “这也说不过去。院长突然叫节子住院,然后跟我们说晚上不必留下来值班,自己却瞒着我们找一个没受过医学训练的和尚来帮忙,而且之前还莫名其妙的减少检查项目。我实在不知道院长最近在想些什么。” 安代嘴里咕哝,清美也露出不安的神情。聪子的看法让律子不由得暗自点头,敏夫这阵子的言行举止的确有些不合逻辑,也难怪大家觉得不太对劲。 “……说不定真的不是传染病。” 总子自言自语,清美也压低了嗓门。 “难道是中毒之类的?” 聪子突然抬起头来,朝着清美撤了一眼。 “……搞不好是死而复生。” 律子觉得自己好像挨了一记闷棍。 “死而复生……” “别傻了。”清美露出笑容。“真是的,我还以为你的见识有多高明呢。聪子。你的脑袋该不会是被小雪传染了吧?” 聪子依然斜眼看着清美。之后重重的吐了口气,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对啊,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代笑得很开心。 “搞不好死人真的会复活喔,所以村子才会死那么多人,然后死去的人再重新复活。这样子的确跟传染病很相似没错。” 聪子涨红着一张脸,似乎十分不好意思。 “我懂了,所以院长才会请副住持来医院驱邪。” “那还不简单。”清美放声大笑。“再办一次送虫祭就好了嘛,这样子不就天下太平了?” “好主意。”三个人笑成一团。律子虽然也露出笑容。表情却十分僵硬。 疑似奈绪的人影,那个不可能是奈绪的陌生人。她消失在医院之中,第二天节子就死了。 (死而复生……) 不可能。听到三人的笑声之后,律子更是觉得十分可笑。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事。一想到自己居然差点相信这种说法,律子顿时觉得自己好傻。 (可是……) 心中的疑惑一闪而逝。看着捧腹大笑的三人,律子的笑意逐渐转变成真正的笑容。 3 竹材多津今天依然坐在文具店的门口,一边眯着双眼看着村道上来往的行人,一边寻找异样感的所在。今天是星期一的早上,而且是个假日。村子里的小学正在举办运动会。热闹无比的音乐以及小朋友的欢呼声纷纷涌进这个小小的店面。广泽武子依然坐在店面前跟大川浪江闲聊是非,难得停下脚步的伊藤郁美正听着两人的对话。脸上净是轻蔑的神情。一如往常的景色。一如往常的人物,然而多津却感到有些异样。 路上的行人变少了。 多津下了一个结论。早上到学校参加运动会的孩子似乎少了一点,甚至连家长的人数也不如往年。不一样的地方还不只如此。今天是假日。以往每逢假日,就会有许多来自沟边听或是其他地方的车子在村道上南来北往,更何况现在正是旅游旺季。然而多津却觉得今年的车潮远不及往年的盛况。 这种情况不是只有今天而已,这阵子上班通勤的车辆也减少许多。无论是搭乘巴士到外地上课的高中生、或者是赶着去上班的通勤族,似乎有愈来愈少的趋势。 不过这一切纯属臆测,因此多津并没有将心中的感觉告诉别人。 多津说不出一个确实的数字,只能依靠多年的直觉来判断,就像珠算当中的进位一样。当然也不是说村子里的人数真的少了一位数,多津只是有一种“好像少了一位数”的感觉罢了,因此才会觉得一如往常的景色似乎有所改变。 大概是因为村子里一直在举行葬礼的关系吧?当然。搬离村子的人也不在少数,难怪多津会觉得村子里的人数似乎减少许多。可是就连将观察来往行人当成唯一娱乐的多津都感觉得出异样,实在无法想像小小的村子里到底减少了多少人口。 左思右想之际。佐藤笈太郎出现了。光看到他雀跃的步伐,就知道他一定又听到了什么大事。 “多津!多津!”不出所料,人都还没走到店门口,笈太郎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出声大喊。“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 “什么?”多津很难得的发出惊讶的声音。她原本以为笈太郎只是来告诉她谁又死了,或是哪户人家又搬走了,想不到居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情报。 “上外场不是有家规模很大的木工厂吗?广兼那边,就是兼正的远亲竹村家。那里只剩下一个老婆婆。木工厂也在多年前关闭,听说现在有人要在那里开一家葬仪社。我刚刚走了一趟木工厂。才知道这件事。” “阿宗要开葬仪社?” “倒也不是。阿宗好像被送进老人院了。她的双腿一直不方便。听说现在住在有看护照顾的老人院里面。有个自称是阿宗亲戚的男人,请人将木工厂重新装潢。负责装潢的是沟边町的装演公司,听他们老板说那个男的打算经营葬仪社。” “真的吗?”武子不敢置信。“一个外地人跑到村子里开葬仪社,这样子会赚钱也才奇怪。” “这可不见得。”郁美笑了一笑。“村子里的死人太多了嘛。” “那又怎样?”武子哼了一声。“我们又不是没有治丧互助会。” “这阵子三天两头就有人过世。治丧互助会再怎么厉害,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照这个情况看来,村子里恐怕还得死上不少人,到时治丧互助会铁定叫苦连天。” “够了!”多津连忙制止郁美。“什么还得死上不少人,你少在那边乌鸦嘴。” 郁美露出轻视的微笑,乖乖的闭上嘴巴。她的笑容让多津十分反感。一连串不寻常的死亡和迁居,让村子里的人口大幅减少,问题的严重性早已超出当成玩笑看待的程度。多津真的觉得村子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 看到多津露出不悦的神倩。郁美只是报以不屑的一瞥。多津什么都不知道,聚集在竹村文具店门口的众多老人也不明白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郁美相信只有自己知道事情的真相。灾难已经降临外场,郁美之前早就做出预言了。而且郁美的第六感告诉她,这场灾难还没平息,今年夏天的惨事将会再度上演。 这时大冢弥荣子从村道的另一头急急忙忙的跑过来。郁美心想一定又是讣闻,弥荣子八成是赶来告诉大家又有人死了。 弥荣子一到,马上告诉大家下外场有个老人家正在办丧事。听到这个消息,郁美顿时鼻子翘得老高,为自己精准的第六感感到骄傲不已。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笈太郎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十分不安,就连武子和浪江也以畏惧的神色看着带来讣闻的弥荣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 郁美十分得意。却换来武子恶狠狠的眼神。 “如果你想大放厥辞,还请到别的地方去放吧。与其相信你的屁话,我还宁愿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呢。” 郁美瞪了武子一眼,心中突然有所领悟。村子里的灾难是兼正带来的。兼正那块土地的风水遭到破坏。更加速了灾难的进行。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死而复生。” 郁美的自言自语让周遭众人面面相觑了起来。随便你们吧,郁美心想。反正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郁美很明白,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自己才是对的。 为什么兼正的人只在夜晚出现?为什么他们会在大半夜的时候搬来?为什么村民总是在晚上的时候才会遇见他们?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是死而复生 的恶鬼,潜入村子里散布死亡。被恶鬼碰到的人也会成为恶鬼,将活着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带走。 (你们休想称心如意。)郁美眺望北山的山头。(不要以为大家都被蒙在鼓里,别忘了追个村子还有我在。) 郁美露出得意的浅笑。看在多津的眼里。只觉得这个幸灾乐祸的女人真的疯了。 (恶鬼?傻瓜才会相信。) 多津在心中暗骂一声,转头望着店门口的村道。或许是错觉吧,多津觉得来往的行人似乎又减少许多。 (恶鬼……) 然而多津心里不得不承认,她也觉得村子里似乎真的遭到恶鬼肆虐。从坟墓当中复活的恶鬼,将村民一个接一个带到山上。被带走的死者也会化为恶鬼,继续危害幸存的村民,让死亡在村子里不断能蔓延。? 突然之间。多津豁然开朗。死亡的连续性与蔓延性。恶鬼就是传染病的别名。多津没听说过村子里爆发什么传染病,却知道医学界这阵子发现很多新种的病毒。前所未见的传染病接二连三的袭击人类,仿佛天上的神对堕落颓废的人们所做出的惩罚。 一定是这样没错,多津十分有把握。休假日照常看诊的尾崎医院,一定也是这样没错。 “又有人死了?” 站在吧台后面洗碗的矢野加奈美不由得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元子一边擦拭桌椅。一边愁容满面的点点头。 “嗯,本桥家的婆婆。听说邻居前去探望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绍死了。” 加奈美皱起双眉。元子的公公才刚过世不久,这阵子老是听到利子里的人在办丧事。自从入夏以来。到店里来消费的酒客们最常谈诡的话题,总是不脱住在哪里的什么人又死了。这个村子到底中了什么邪?后藤田母子死了,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也死了,对于这么一个外小的山村而言,实在是有些不太寻常。 “真讨厌。昨天才刚参加一场葬礼呢。” 元子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忧郁。加奈美这才想起元子的亲戚昨天才刚举办葬礼,死者好像是住在外场的消防员,而且还是元子的丈夫前田勇的堂兄弟。 “就好像真的有恶鬼到处在抓活人一样。” 元子自言自语。加奈美发现元子的表情更加忧郁之后,试图以开朗的笑声冲淡气氛。 “拜托。说那什么话啊?你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欧巴桑了。” “说的也是。”元子报以微笑,深锁的眉头却难掩内心的不安。 (恶心鬼……) 加奈美望向窗外,看着秋意甚浓的风景。窗外的景色十分悠闲,与往年比起来没多大改变,总是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可是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却暗藏着不稳定的因素,而且还跟古老的恶鬼传说有关。 (难道是……)加奈美的嘴唇动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住不说。 (传染病?) 加奈美吞了一口唾液。自从入夏以来,大家都在谣传村子里爆发了严重的疾病,加奈美虽然也是逢人就说,自己却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自信让加奈美将传言当成饭后闲聊的八卦诟题,毕竟传言本身欠缺真实性,聊起来一点压力也没有。不过现在却不一样了。 如果真是传染病的话……加奈美看着正在收拾桌椅的元子。 公公岩老才刚过世不久,加奈美不想跟元子提起心中的存疑,因为她知道元子一定会担心自己的宝贝孩子是否会遭到传染。一想到这里。加奈美的脑海顿时浮现出母亲年迈的身影。 母亲阿妙跟后藤田吹向来感情甚笃,自从阿吹去世之后。她就整天失魂落魄的,令人看了实在有些不忍。母亲该不会被传染吧?加奈美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应该没事。) 没错。阿吹是在八月份去世的,现在都已经过了这么久。阿妙应该逃过一劫了才对。 加奈美松了口气,却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紧贴着背脊。 郁美从竹村文具店回到家中。她的步伐十分有力,十分轻快。 (恶鬼……一定是这样没错。) 离开文具店之后,弥荣子瞒着其他人从背后追了上来想讨些符咒回去,这个小小的胜利让郁美的心情十分愉快。 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只有自己知道事情的真相。郁美对自己感到骄傲,也觉得自己的体内充满了朝气和活力,随时准备与恶鬼展开激烈的对决。村子里只有自己掌握了状况,因此有能力面对挑战的当然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认清了自己的使命之后,郁美回到家中。面对怯生生的女儿,郁美忍不住大放厥辞。 “没错,一定是恶鬼。我就知道自己的看法没错。” 女儿玉惠愣了一下。 “妈。” “一定是兼正,他们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元凶。这点我早就料到了。” 郁美对着女儿露出得意的微笑。玉患先是当场愣住。紧接着哭丧着一张脸。 “妈,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什么?” “不要再把什么恶鬼挂在嘴边了。” 郁美赏了女儿一个白眼。玉惠几乎快哭出来的脸孔让郁美感到十分不耐。 “你懂个什么?真是……你就跟你的死鬼老爸一样没用。” “你才莫名其妙!” 玉惠大声嘶吼,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哭。 “不要再说这些了。你知不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把我们母女当成什么?要不是你一天到晚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也不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玉惠蹲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郁美没说什么,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不断哭泣的女儿。 丈夫是个既懦弱又没用的男人,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优点,郁美从来没在他身上感受过幸福的感觉。其实这早就在郁美的预料之中。 当郁美知道自己必须嫁给这个既不懂得甜言蜜语、长得又不怎么样的矮小男子时,也是一连哭了好几天。父母亲却无视于女儿的满腔怨慰,强行替自己披上嫁衣,不分由说的将郁美送出家门。婚后生活就如郁美当初想像的一般,丈夫真的没替自己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封闭山村里的单调生活,以及爱管闲事的夫家亲戚,这就是郁美生活的全部。好不容易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想不到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接下来的老二跟老大一样讨人喜欢,却只活了三天就不幸夭折。 只剩下一个跟父亲一样懦弱又没用的女儿。之后形同枷锁的丈夫死了,郁美的女人生涯也跟着划上句点。 (开玩笑,我可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一生。) 她说什么都不想在村民的歧视和轻悔当中渡过下半辈子。 郁美丢下玉惠,独自走进屋子。为了不让那些前来求助的村民失望,她打算将屋子好好的整理一番,让那些恶鬼知道村子里还有郁美坐镇,不容许他们胡作非为。 4 打着招魂幡的送葬队伍缓缓的往山里走去,当着小薰三人的面,走上通往小惠之墓的林道。 “小昭。我们走。” 夏野第一个冲出去,小昭紧紧的跟在后面,殿后的则是一脸不情愿的小薰。三人来到林道的人口时,送葬队伍的尾巴正转个大弯消失在树林之中。夏野比比手势,示意身后的两人潜入树林。三人拨开枯萎的杂草,爬上林道旁的山坡,打算抢先一步赶在送葬队伍的前面。 这可是一份苦差事。在山坡上乱窜的三人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不但得放低姿势,而且还不能发出声响。才爬了没多久。三人就开始腰酸背痛了起来,衣服沾满了枯叶,裸露在外的手脚更是被芒草割得伤痕累累。 (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小薰忍不住将沉重的圆锹换到另一只手上。 小薰不知道自己跟来做什么。弟弟小昭似乎跟夏野臭味相投,什么事情都是两人自行决定,完全没询问过小薰的意见。既然这么喜欢爬山挖土。你们两个臭男生就自己去玩个痛快吧。一想到平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小昭竟然对夏野敬佩有佳,小薰顿时感到心中不是滋味。 然而心中的另一个小薰却在大声的斥责自己。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跟自己的亲弟弟吃醋。小惠不见了,她已经死而复生了。 (那又怎么样?) 总比死了之后变成一堆腐肉要来得好吧?既然小惠复活了,就代表她没死。一想到小惠还活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小薰就很想再见她一面。 (……真的吗?) 小惠已经成为恶鬼了,一旦再度见到小惠。就代表自己已经被恶鬼抓住了。除非自己有把握经对不会被恶鬼抓到,否则还是别跟小惠见面得好。小薰虽然想念小惠。却一点都不想变成恶鬼。死而复生或许跟“死亡”不能划上等号,也或许算不上是真的死了,不过却必须经历“死亡”的阶段。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小惠真的成为恶鬼也没关系。只要她不会把自己抓走就好了。如果小惠真的没来找小薰,就表示她“还活得好好的”。小薰原本以为她永远失去了小惠,若小惠还活着的话,那岂不是好事一桩吗? (……真的吗?) 小薰不想成为恶鬼。同样的。小惠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自己成为恶鬼。若真是如此,这种想法对小惠而言似乎就太残酷了点。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小薰才会如此憎恨桐敷家的人。不管是否死后复生,小惠都已经死了。死亡对小惠来说,肯定是既恐惧又不情愿。可是她还是死了。一想到桐敷家的人杀了小惠,小薰就觉得无法原谅他们;可是仔细想想,除了“无法原谅”之外,自己似乎也不能做些什么。 替小惠复仇吗?对不起,没有这种能力。还是想办法晓以大义,让他们到小惠的坟前忏悔?很抱歉。他们不是这么有良心的人。抑或是直接兴师问罪,让他们无所遁形?小薰却不敢想像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昨晚小薰睡得并不安稳。一想到小惠可能出现在窗外。或是从窗户爬进家里,她就害怕得全身发抖。小薰一直将小惠视为好朋友。同时也为小惠的死感到哀伤不已,总是期盼着小惠能够重新复活,再度回到自己的身边。如今小惠真的从坟墓当中爬了出来,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小薰却反而被吓得魂不附体。 (我到底比较喜欢死去的小惠、抑或是活着的小惠?) 小薰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为什么重新复活的小惠会把自己吓成这样。小惠现在到底是生是死,这对她来说到底是好事或是坏事,小薰根本无从得知。 小薰很想叫自己别想那么多。就当小惠还没死就好;然而她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夏野和小昭已经说过了,再不采取行动的话,村民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恶鬼也会一个接一个的增加。到时这个村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住在这里的村民又会遭到怎样的下场?小薰、小昭以及养育自己的父母是否会成为第二个小惠? 太可怕了,一定要阻止惨剧的发生。一想到这里,思绪立刻飘回原点。 (可是,死后复生跟活着的人难道不一样吗?) 边走边想的小薰差点撞上突然停下脚步的夏野。眼看小薰正打算出声,夏野连忙比手势加以制止。送葬队伍正缓缓的走在林中小道,小惠的坟墓早就被他们抛在身后。 林道一直朝着西山蜿蜒而上,送葬队伍却离开林道,转入通往山脊的小路。等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小路的转角处之后,夏野才离开树林走到小路的入口,然后又钻进另一片树林。 三人在树林里跟着送葬队伍一路前进,才走了没多久,送葬的铃声突然停止,原来是到达墓地了。细长的队伍立即解散,众人以地上的洞穴为中心。向外排出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这时夏野指了指林道的方向。 “怎么啦?要回去了吗?” 才刚走出林道,小昭就迫不亟待的小声询问。夏野笑了笑,朝着西山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才懒得窝在那里呢。反正我们已经知道坟墓在哪里了,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吧。” “对哦,说的也是。” 小昭倍感钦佩的点点头,这时三人的面前出现一小块空地。供卡车会车之用的空地一旁堆放着三根原木,没人知道它们是何时被砍下的,也没人知道它们堆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鸟儿枝头婉转,略带点寒意的秋风将不远处的诵经声吹送过来。 诵经完毕的时候,就代表葬礼已经结束。小薰侧耳倾听,只觉得诵经声似乎有些沙哑。似乎不是副住持嘹亮的嗓音。小薰想起母亲说过寺院的事务太过繁忙,因此副住持无法亲自到场。平常在举行葬礼的时候,寺院都会派出好几名僧侣,几乎不曾出现过只有一名僧侣到场的情况;如今不但副住持无法亲自主持葬礼,现场也只有一名僧侣。听说这阵子的法事和葬礼特别多,寺院忙得腾不出人手,为了配合寺院,治丧互助会甚至将葬礼的时间延后。小薰还记得母亲曾经跟自己抱怨过这件事。母亲一直觉得寺院简直没把信众放在眼里。 (一场接一场的葬礼……) 仔细想想,村子里还真的死了不少人。小惠、大冢康幸以及本桥鹤子。光是小薰知道的,就已经有三个人了。除此之外,住在山入的那三个老人家也死了,之前还曾经好几次在村子里看到有人在举行葬礼,看来在小薰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还有许多人不幸死亡。 诵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不耐烦的夏野频频看着手表。三人的身影逐渐拉长,树林中也开始弥漫着薄雾,即使不看手表,也知道现在已经接近黄昏时刻了。好不容易等到诵经声完毕、众人三三两两的走下林道,这时天空早已变了个颜色。 三人急急忙忙的赶往树林中的墓地。躲在树林里向外窥伺,还有几名男子在墓地附近处理善后工作。直到那几名男子离开、偌大的墓地了无人烟之后,周围的景物已经蒙上了一层黑影。 “怎么办?” 环顾四周的小昭询问夏野,脸上的神情十分局促不安。树林深处已经被夜色占据,只剩下天空还残留着一抹红晕,面前的墓地更是逐渐笼罩在黑暗之中。隆起的土堆模糊难辨,卒塔婆上面的字迹更是非得走近之后才看得清楚。就算现在立刻就动手,等到挖到棺材的时候,天色恐怕早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反正已经知道在哪里了。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 小昭想打退堂鼓,夏野却直盯着眼前的卒塔婆。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回过头来看着小昭,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们先回去吧。” “那你呢?” “我要留下来做该做的事。” “可是……”小昭和小薰同时出声,夏野依旧坚定的摇摇头。 “明天说不定就不在了。”到底是谁不在了,夏野却没有多说。 “所以得趁现在赶快解决。” “总不会在今天晚上复活吧?” 环顾四周的小昭小声说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猜的而已。” “这就叫做期待性的猜测,算不得准的。有时反而会出现期待落空的情况。” 夏野说完之后。将一只手放在卒塔婆上面。这根卒塔婆钉得很牢固,不太可能只摇个两三下就被 放倒。 “老大,明天再来啦。” “没关系。你们先走好了。再不走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小昭看着夏野。 “既然老大不走,那我当然也要留下来帮忙。” “你们回去啦。” 夏野开始挖起卒塔婆的四周,小昭也跟着挖了起来。 “老大,你可别以为我害怕了。”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看太阳快要下山了,怕你们过到危险,所以才叫你们先走。” “老大也一样危险啊。” “我自己会想办法。” “那我也会自己想办法。” 一旁的小薰插口。 “还是明天再来吧,好不好?” “会害怕的话,你自己先回家啊。我要留下来帮老大。” “不需要。”夏野不停的挖土。卒塔婆已经开始松动了。“你送你姊姊回家吧。天色这么暗了,总不好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 小昭朝着小薰瞥了一眼。 “没关系啦,小薰的体格比我还强壮呢,不必理她。” “话不是这么说。” 夏野停下手边的工作,指着一旁的小薰。“你姊姊现在怕成这样子,万一真的遇见了什么,铁定会被吓得无法动弹的。你不是不会害怕吗?既然如此,当然就必须护送姊姊回家才行。” “既然如此,老大送她回去不就得了?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在这里等老大回来。” “小昭……” 夏野叹了口气,看着拿起圆锹卯起来挖土的小昭。 “没关系。”小薰也跟昨天一样拿起圆锹。“我不要紧。” 小薰当然是在逞强。天色暗得吓人,总觉得好像有人躲在旁边窥同着自己似的。每当晚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小薰就感到心惊胆战。 而且洞穴里面棺材里面就躺着一个死人,光是想到自己正要将那具尸体挖出来,小薰的头皮就不由得发麻。可是小薰也不愿意一个人回家。她可不想一个人走在阴暗的山路,忍受阵阵袭来的恐惧。与其独自回家,还不如跟他们两个在一起要来得安心。到时三个人一起下山,直到有灯光的地方再分手就好。 不断喘气的夏野拼命挥动着手中的链子,小薰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拿起圆锹掘土。在亟欲早点回家的渴望驱使之下,掘坟所带来的罪恶感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这里的土质比小惠坟前的还要松软。挖起来比较不费工夫。进度自然比原先预料的还要迅速许多。然而山里面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三人抬起头来拭汗的时候,林中的夜色已浓,基地也漆上一层黯淡的黝黑,真是名符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不知道第几次抬起头拭汗的时候。小薰突然听见有人分开草堆的声音,而且就在附近。此起彼落的掘土声虽然掩盖住细致的声音,不过小薰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树林之间一片漆黑,小薰甚至连小昭和夏野的脸孔都看不太清楚。 (难道是我神经过敏?) 小薰打量着四周。若有似无的沙沙声传入耳中。却怎么也找不出声音的来源。 “……怎么啦?” 小昭抬起头来。虽然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语气十分紧张。 “有声音……” 就在小薰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右手边的草丛突然传出声响,紧接着一条人影飞了出来。小薰被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更遑论做出任何反应了。 男人的身影,从来没见过的人。看到对方作势抓人的双手,小薰的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应该乖乖的回家才对。快点逃离这里,否则一定会被抓到。一定会被杀死。手中的圆锹沉重无比,两腿发软,双膝一直颤抖。 有人抓着小薰的背心,将她往后一拉。男子的双手扑了个空。小薰一屁股坐倒在地。有人挡在她跟男子之间。然后男子仰天摔倒。小薰听到硬物撞击的闷响。紧接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男子跌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夏野挡在坐倒在地的小薰身前。双手紧握圆锹,而且还不断的喘气。 “怎……怎么回事……?” 小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全身僵硬的小昭就站在旁边。躺在地上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小薰抓住夏野的手臂。 “你……你打他?没事吧……?” 拼命喘气的夏野挣脱小薰的双手。走近倒在地上的男子,两手依然紧握着圆锹。他直盯着男子的脸孔,单膝着地半跪在地上。确定男子没有醒转的迹象之后,才慢慢的放下圆锹,伸出一只手触摸男子的脸庞。 小薰战战竞竞的走了过来,小昭紧握着姊姊的手臂,丝毫不敢松手。 “……老大?” 夏野用嘴巴咬住手套脱了下来,直接触摸男子的脸庞,探视他的鼻息。然后又摸摸他的颈部。酸臭的气息弥漫四周。 “到……到底怎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 夏野的声音十分沙哑。 “他没事吧?” “……他死了。” 小薰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四周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好像踏入了恐怖的梦境一样。 “不会吧……” “他没呼吸。” 小昭松开姊姊的手臂,冲到夏野的身旁。 “老大。你杀了他?” “……或许吧。”夏野将耳朵附在男子的胸前。“没心跳,真的死了。” “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 小薰大着胆子靠了过来,顿时吞了一口唾液。男子的长相十分陌生。小薰并不认识这个人。左耳上方的头发一怒冲天,看来似乎占满了鲜血。不过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所有色彩都失去了颜色。 双脚不停的发抖,小薰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量重要的是。他怎么会朝着自己扑过来? 坐倒在地的小薰觉得自己的脚尖突然有种冷冰冰的感觉,原来是碰到了男子软绵绵的手掌。男子身穿普通的衬衫和长裤。看起来没什么特征。 “老姐。现在怎么办?” 小昭又抓住小薰的手臂。 “我哪知道。” 也难怪小薰六神无主。这个陌生人大概是发现自己正在掘坟,所以才会突然跳出来吧? “老大并没有做错,谁叫这家伙这么莫名其妙的突然跳出来。老大是为了保护小薰。才会动手打他的。”‘ 没错。小薰心想。为什么现身之前不先出声招呼一下?就这样突然跳出来。难怪小薰会以为是什么怪人要攻击她。夏野出手也是为了要保护小薰。不能怪他太过莽撞。 可是,该怎么跟大人解释才好?即使能证明这只是一场意外。又该如何跟大人解释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 “这……这是正当防卫,老大并没有做错。” 夏野一直盯着男子的脸孔。吁了一口气之后,转头望着小薰和小昭。 “必须把这家伙处理掉才行。” “处理……?” 夏野看着挖了一半的墓穴,小薰顿时感到一股寒意。该不会要把这个人就地掩埋吧? “不可以!不能这么做……!。 “这家伙冷冰冰的。”夏野的语气冷得令人发麻。“一点体温都没有。” “人死了当然没有体温。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把尸体藏起来……” “你误会了。我是说他已经冷冰冰了。” 小薰愣了一下,想起刚刚碰触男子手掌时的感触。 “人的体温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我也不过是几分钟前才把他打倒的。” 小薰认真的打量男子,伸出手去碰触男予的手掌。冷得令人直打哆嗦。稍微往前爬个几步,触摸男子的脸庞。小昭也跟着依样画葫芦,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夏野。 “这家伙根本就没有体温。” “不会吧?” 小薰凝视男子。 “我想应该错不了才对。这家伙死是死了,不过绝对不是刚刚才死的。” 难道? 看起来就艰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跟小昭或是夏野。没什么不同,除了没有体温之外。 “那……”小昭有点欲言又止。“这家伙真的已经死了吗?” 小薰心头一紧。没有体温,已经死了。既然如止,小薰很怀疑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算不算是真正的死亡。 夏野看了小昭一眼,抓起男子的双手,然后示意小昭抬起男子的双脚。 “把他丢进洞里吧。” “嗯……” 小昭握住男子的脚踝。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然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今天就先这样。” 夏野将男子拖到洞口,然后双手一松,让男子自己掉进洞里。 “把他理起来吧。” “本桥婆婆怎么办?” “……不知道。”夏野吐了一口气。“现在想不了那么多,等到明一天平静下来之后,再来慢慢思考好了。” “嗯,说的也是。? 小昭拾起铲子,开始将泥土铲人洞中。小熏也跟着照做。 “随便掩埋就好,反正我们明天还要过来。” “被别人发现怎么办?” “被发现也没关系,反正又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如果这家伙真的是死而复生的尸体,故意让大人们发现反而还比较好。” 小薰在心里点点头。不管这个人是谁,如果真的是死而复生的尸体,就表示他一定是已经死去的村民。若大人们发现本桥鹤子的坟墓遭到破坏,势必也会发现这个已经被埋在村子的某处、早该化为一堆枯骨的某人。这么一来,说不定那些大人才会明白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人在男子身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黄土。四周已经一片漆黑了。 “——走吧。” 夏野转身离去,小薰和小昭紧跟在身后。 走在伐木小径的静信不时将圆锹在左右手之间换来换去,身旁的敏夫也沉默不语。两人拿着手电筒照亮前方的道路,低着头往山里走去。 5 走了没多久,两人来到一处略显宽广的空地。这里正好是西山和北山的交会处。距离几个月前发现小惠的地方不远,安森家的墓地就座落在空地的一隅。偌大的墓地矗立着四根全新的卒塔婆。其中三根分别属于安森奈绪、小进以及干康。另一根则是安森义一所有。这块基地原本属于安森本家。不过安森工业的人死后也埋葬在这里。 敏夫以手电筒的灯光打量着四根卒塔婆。最后停在其中一根身上。那根卒塔婆上面写着。安森奈绪”的俗名以及忌日,静信认得出来是自己的笔迹。 奈绪的坟土比其他三人低了许多。上面长满了杂草,有些已经枯萎了。坟冢的旁边另行挖了一个大洞。静信知道那是治丧互助会的男性成员在白天的时候替节子准备的墓穴。 节子的告别式是静信亲自主持的。奈绪也是如此。当初奈绪下葬的时候,静信还在一旁诵经,如今却得亲手将奈绪的棺木挖出来。 “没处理好的话,明天下葬的时候可会引起轩然大波。” 静信点点头,同意敏夫的说法。一想到明天上午还得重回现场,静信不由得头痛了起来。 “等一下可有得累了。对了,我还带了这玩意过来。” 敏夫从肩头的背包里面拿出一束菊花。 “这是……” “我从老妈的盆栽剪下来的。”敏夫笑得很开心。“等一下记得替所有的坟墓除草。分别插上菊花之后再点上三柱香。这样子其他人自然不会起疑。” 静信点点头。把棺木挖出来再埋回去,多多少少会让奈绪的坟冢看起来特别新。若将其他三具坟冢也加以整理,不知情的村民自然会以为有人前来扫墓。静信不知道这种伪装方法是不最有效,不过有做总比没做来得保险。 “动手吧。” 敏夫带头开始动作。他先将手电筒随便往地上一放,然后在奈绪的坟冢四周铺上塑胶巾之后,就拿起铲子使劲的挖土。铲子挖起的泥土全都散落在塑胶巾之上。这时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泥土掉到塑胶巾外面。除此以外还要特别注意脚步,以免踩到节子墓穴旁的土堆。 两人挖了没多久,卒塔婆就开始摇摇晃晃了。静信使劲将卒塔婆推倒,小心翼翼的抱到不会沾到泥土的地方,然后又拿起铲子继续掘土。这份差事比想像中还更辛苦,亵渎死者的罪恶感早就随着豆大的汗珠滴落地面,消失得无影无踪。打从走上伐木小径的那一刻开始,静信就一直觉得自己被监视了。好像有人躲在两旁的树林窥视着自己。有时静信会听到没来由的声响。可是转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大概是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吧,静信心想。 两人挖了好一段时间,才挖到深埋地底的棺木。将上面的泥土清除之后。底下的棺盖赫然展现在两人面前。敏夫使了个眼神,将铲子的前端插入棺盖之下。就在他打算以杠杆原理敲开棺蓝的时候,厚重的棺盖突然斜向一边。静信顿时感到心头一震。 “……已经被打开了。” 敏夫的声音十分沙哑。棺木在下葬之前,互助会的成员会在棺盖四周钉上钉子。照理说应该没那么容易打开才对。静信拿起手电筒,逐一检视棺木的外观。钉上钉子的地方裂了好几处。这口棺木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握着铲柄的敏夫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盯着棺木里面猛瞧。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口棺木八成是空的,奈绪不在里面。然而他又害怕面对这个现实,内心不断的天人交战,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棺盖打开。 ——打开之后。就再也无法逃遣了。 敏夫吞了一口唾液。将铲子的前端插入棺盖下方,毫不费力的就将棺盖掀起,露出空无一物的棺木。 ——尸鬼。 敏夫感到一阵量眩,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一旁的静信又感到莫名的视线。有人躲在基地旁的枞树林中窥视着自己,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而已。无数的黑影躲在枞树林的阴暗角落,睁大了双眼注视着自己以及敏夫的一举一动:静信拿着手电筒往树林照去,夜色虽然为之辟易,却无法完全抹煞。静信感到隐身黑暗之中的人也跟着后退了几步,他依稀听到有人在树林里移动的声音,之后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晚风吹过树梢的声响罢了。 “怎么啦?” 面对敏夫的关心,静信只回答了一句“没事”。他知道这是内心的罪恶感所产生的一种幻觉。 “果然是奈绪没错。” “嗯。” 敏夫点点头,将棺盖重新复原,然后又拿起手边的铲子。两人小心翼翼的将掘起的泥土铲入墓穴,,生怕土块掉到塑胶巾之外。直到塑胶巾上的泥土已经铲不起来之后,两人才拿起塑胶巾,将剩余的泥土倒在坟冢之上,然后重新竖起卒塔婆,用脚将泥土踏实。最后再用塑胶巾整个抹过一遍,湮灭两人的脚印以及镇子留下来的痕迹。直到确定所有的证据都被消灭了之后,两人才开始整理其他的坟冢。敏夫跪在地上不停的除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过头去,向静信表示他觉得地底下的这具棺木 应该也是空的。 “……我不知道。” “今天已经没时间了,以后找一天再来确认一下。” 整理完毕之后,两人插上花束,然后。点燃线香,最后再确认-次,有没有掉落的土块。直到所有工作都结束之后,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争离去之前,敏夫打量着节子的墓穴。 “你觉得节子会复活吗?” “我不知道。” 节子死于奈绪之手,尸鬼也确实存在,这就是今天的收获。问题是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节子死了,而且很可能几天之后就会死而复生。到底有多少死者重新复活,现在又有多少尸鬼藏身在村子里面? 跟敏夫约好明晚见面之后,两人就在山路的途中分手。静信强撑着疲倦不已的身躯以及隐隐作痛的关节,一路朝着寺院走去。 静信已经进入北山了。他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小径,爬上没有道路的山坡,没多久就接到一条熟悉的山道。走着走着,一栋废弃的房舍出现在眼前。 静信凝视着房舍黝黑的轮廓。看似教堂的这栋建筑,其实并不是教堂。静信还记得当时沙子走进建筑物时凉喜的模样。如果这里真是教堂,沙子铁定进不去,或许她的那份惊喜就是来自走进了一个原本进不去的地方。 沙子说她了解彼神遗弃的感觉。或许吧。当沙子违反尸体不会复活的定律时,她就已经成为被神遗弃的生物了。为了活下去,她必须袭击人类。甘冒悖逆神之秩序的犬木讳,只为了在对立的秩序当中生存。 “可是,这不是你的错。” 静信自言自语。若沙子真是尸鬼,当初一定也是受到其他人的袭击而死,然后才重新复活。静信无法苛责死而复生的沙子或是奈绪,因为她们也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攻击沙子的是正志郎、抑或是千鹤?不管是谁下的毒手,沙子都已经成为黑暗的俘虏,注定要活在黑暗的秩序当中。永远都无法脱身。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她都得被囚禁在神之光辉所无法被及的世界。 死亡对任何人都是残酷的。 没错,的确如此。 6 黝黑的夜色不分轩轾的抹上每一座山头。没有人会在这种时间跑进山里,只有小动物穿过草丛的声响在大气中回荡。 位于未山的墓地依然笼罩在夜色之下。漆黑的洞穴在墨色中张大了开口。有人正在里面不断的挣扎着。 洞穴中的人是个男子。每当他稍微移动一下,大片的泥土就从身上跌落。过了不久,男子终于坐了起来,他坐在洞里凝视着四周的黑暗,表情十分呆滞。一阵夜风拂过。吹得枞树林沙沙作响。 男子慢慢的举起一只手。抚摸自己的左耳。干涸的血块和泥土让左耳上方的发丝一怒冲天。男子摸着自己的头发,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睁大双眼环视四周,辨明方向之后,慢慢爬出洞穴。 男子摇摇晃晃的走出墓地,开始加快了脚步,沿着林道朝着西山的方向一路北上。 男子的脚程飞快,似乎不知疲累为何物,即使开始小跑步,也未见他乱了呼吸。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呼吸。男子的脚步十分坚定。毫不犹豫的跨过及膝的草丛,目不斜视的往前飞奔而去。 即使走了好一段时间,男子也未停下来休息。只见他一口气直奔位于西山半山腰的小木屋。这间专供伐木工人休息的小木屋虽荒废已久。屋顶的大梁倒还健在。倾倒的壁板之间也还看得到填补缝隙的灰泥。 男子推开大门,紧接着又推开屋内的另一扇房门。屋子里面没有半点亮光,几条人影却仍然依稀可见。 “……高俊?” 其中一人打破沉默。广泽高俊怯生生的往人群走去。 “我发现几个小孩子。”高俊开口。“他们在未山掘坟。” 对方的喉头发生一声低吼。似乎感到十分惊讶。 “坟冢已经被挖开了。对方总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大概读高中的男生。一个是念国中或是小学的男孩子,还有一个年纪应该介于两人之间的女生。那个念高中的男生应该是工坊家的儿子。我以前有见过他。” “……然后呢?” 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示意高俊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想攻击他们,却被他们用铲子打昏,直到刚刚才醒过来。” “那个高中生?” “是的。” 男子陷人沉默。 “被他们发现可不是件好事。为了避免消息愈传愈大。看来似乎有采取非常手段的必要。” “三个人一起吗?” “那对中学生可以先缓一缓。一次对三个人出手,恐怕会把事情闹大。” “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 “当然得给他们一点警告才行,免得他们出去多嘴。不过也不能做得太直接,点到为止就好。知不知道他们是谁?” “不清楚。” “看来必须先打听出他们的身分才行。只要找人监视工坊家的儿子,迟早会等到他们……”说到这里,男子的语气突然轻松了起来。“你刚刚说对方是一个念小学还是国中的男生、以及一个大概念中学的女生对吧?那个女生是不是有绑辫子?” “嗯。” “我懂了。”男子露出微笑。“原来是他们。” “辰巳先生,您知道是谁吗?” 辰巳笑了几声。 “他们是下外场的姐弟,前几天才躲在大屋附近偷窥。哦,原来那个男的就是工坊家的儿子啊?” “现在该怎么办?” “干脆杀了工坊家的儿子。” 辰巳小小声的吐出这句话。抬起头来在心中沉吟片刻之后,又再度点点头。 “我看还是杀了他比较保险。反正对方只是个高中生,念的又是村子之外的学校,大屋的人应该不会反对才是:这件事我来负责好了。高俊,你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坟冢已经被他们挖开了。” “那可不好,得赶紧恢复原状才行” “是的。”高俊点点头。看到高俊转身打算离去。辰已突然将他叫住,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 辰巳看着转过身来的高俊,脸上挂着同情的微笑。 “令堂没希望了。” 高俊瞪大了双眼,不÷会就垂下头来。 “……我明白了。” “她已经开始腐败,看来没有重新复活的可能……我很遗憾。” “哪里。”高俊的回答十分轻声。 第六章 十月十二日,伊藤郁美沿着村道快步的往北走。通过外场部落。 正要进入上外场的交界处,就是清水园艺的所在。清水园艺没有店面,除了屋子后面一大片的田地,以及挂在大门前亳不起眼的招牌之外,看起来就跟普通的住家没有什么两样。如今这块招牌已经被花圈遮蔽,花圈之下的大门口披挂着黑色和白色的布条,大门前还看得到“忌中”的字条以及白色的灯笼。没错。清水家的人正在替清水佑办丧事。 郁美好不容易才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进到屋内的她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檀香的味道,以及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 “年纪轻轻就走了只是个高中生而已呢……” “前阵子才刚死了父亲……” “裕美也真可怜,以后就要跟没有血缘关系的公公住在一起了。” “她不是要回娘家吗?” “说也奇怪,好像没看到娘家的亲戚。” “连同班同学也没来呢。” 环视四周的老妇人一看到郁美的身影,立刻闭上了嘴巴。郁美毒不在乎的接受众人异样的眼光,直接朝着怫檀的方向走去。黝黑的棺木安置在佛檀前方,清水佑的母亲裕美以及祖父雅司颓然的坐在一旁。 “还请节哀顺变。” 郁美说完之后,又往两人靠近了一些。清水雅司抬起头来,一张老脸难俺讶异之情。他斜着脑袋打量郁美,脑中不停的思索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敞姓伊藤。接到令孙不幸过世的消息,说什么也得赶来唁才行。” “啊……那可真是不敢当。” “令孙只是个高中生而已,真是令人惋惜。” 雅司闻言。立刻低头不语。坐在一旁的裕美转头看着郁美,眼神十分哀戚。 “听说令郎在夏天的时候才刚过世而已,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做隆司。” “嗯……” 看到眼前的老者心痛不已的模样,郁美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令孙是被令郎带走的。” “或许吧。” “清水先生。我是说真的。变成恶鬼的隆司从土里爬出来。将令郎带走了。” “什么?”雅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隆司的葬礼大草率了,也难怪他会不高兴。现在的和尚除了会数钱之外,根本就什么也不会,更别说是好好将死者引导到西方极乐了。而且供奉的做法也不对,这样子只会让死者感到怨恨罢了,所以隆司才会十分不悦。从土里爬出来将令即带走。” 雅司呆坐在地上,睁大了双眼看着郁美,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原本在佛坛四周议论纷纷的村民也顿时静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当然知道。听不懂吗?这种仪式一点意义也没有,那些和尚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当初就是叫佛寺来办法事,所以才会惹得隆司生气。再不好好供奉的话,连清水先生跟媳妇都会被带走。” 雅司的老脸涨得通红,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 “你是什么人?跑到这来做什么?” “我是好心来警告你的。隆司已经死而复生,成为恶鬼了。” “胡说八道。” “要不然村子里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雅司为之语塞。 “隆司才刚去世没多久。现在又轮到令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答案很简单,那就是被隆司带走的。当初好好供奉隆司的话,他也不会从土里爬出来了。” “给我滚!” 听到雅司怒不可遏的斥骂声。郁美有种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哼!我可是好心来提醒你们,居然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看来你也是个不明事里的老顽固。” 郁美冷冷的看了雅司一眼,将视线移到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裕美。 “你有什么打算?回娘家也没用,隆司会跟过去的。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不想死的话,最好现在就采取对策。” “你给我少说两句。” 有人从背后抓住郁美的手腕。转头一着,村迫米店的宗秀正恶狠狠的瞪着郁美。 “清水先生才刚刚遭逢不幸,这种话亏你也说得出来。就算是在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郁美大剌剌的正面接下责难的眼神。 “对了。你家里也死了不少人嘛。” 宗秀问言为之一怔。孙子博巳才过世不久,么儿正雄也跟着走了,还真应验了。祸不单行”这句古谚。 “你这颗顽固的脑袋再不知变通的话,家里的人以后还有得死呢。” “听你在放屁!” 宗秀口头上虽然惊得很过瘾,心中却浮现出孙女的影子。为了阻止郁美再继续胡言乱语,宗秀抓着她的手,将她住门口推去。 “这里是唁死者的场所,不是让你大放厥辞的地方。” 将郁美推出门外之后,宗秀立刻把拉门关上,可是内心却感到一阵疙瘩。他到底急着想把什么关在门外,就连宗秀自己也不知道。 郁美冷冷的看着关上的拉门,嘴里哼了一声。一群不明事理的老顽固。无妨,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到时你们就知道谁才是对的了。转身一看,郁美发现自己的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你们自己也小心一点。” 丢下这句话之后。郁美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外。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婆婆从后面追了上来。 “你说那些话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郁美停下脚步。距离老婆婆身后数步之远,还跟着几个老人家。 他们是跟来看热闹的,不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不安。 “你觉得我会大老远的跑到这来说笑话吗?只可惜没有人肯相信。就算说破了嘴也没用。” “这也怪不得大家。你的说法太过匪夷所思了。” “那我问你好了。如果不是恶鬼干的好事,还会是什么原因?” 老婆婆刻意避开郁美的目光,显得有些心虚。 “你知道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死了多少人吗?自己仔细想想吧。治丧互助会总共办了几场丧事?你自己又参加了几场葬礼?除了认识的人之外。还有没有听说过住在哪里的什么人也死了?有没有在路上碰到不认识的送葬队伍?” 几个老人顿时沉默不语。 “村子里一连死了这么多人,你们觉得正常吗?如果觉得理所当然。我倒怀疑你们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了。” “这……可是……” “清水家也是一样。做爸爸的死了,七七四十九日都还没过,儿子也跟着死了。当初替隆司办葬礼的治丧主委也好不到哪去,孙子的头七都还没过,儿子也莫名其妙的过世。你们觉得这种情况算正常吗?” 一群老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驳郁美的说法。 “他们都是被恶鬼抓走的,兼正的那间屋子就是整件事的导火线。” 几个老人不由得朝着西山的方向看去。秋高气爽的晴空衬得西山一片翠绿。 “可是……未免太牵强了点……” “你们觉得两件事没有关系吗?自从建村以来,村子里一直保持土葬的传统,却也从未听说过有人死而复生的。恶鬼一定是被那些人唤醒的。他们本来就是恶鬼,要不然又何必整天紧闭门户。生怕被别人看到似的?” 说到这里,郁美以鼻孔看着那些老人家,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屑。 “不信就算了,我也不奢望你们会相信。反正村子里还会死一大堆人,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到时就算跑来找我,我也是爱 莫能助。” 不可一世的郁美转头就走,将一群面面相榇的老人丢在身后。她的高谈阔论虽然前后矛盾,却没有人敢站出来指出不合理的地方,毕竟这属于第六感的范畴,不是理论所能解释的。村子里最近的确处处透露着古怪,没有人敢断然否定郁美的言论。 在场的老人家无奈的摇摇头,三三两两的回到清水家,其中却有几名老者向其他人探听郁美的来历。知道那个疯婆子是住在水口的伊藤郁美之后,老人们将这个名字牢记在心中,就好像是得来不易的护身符一样。 2 放学回来的小昭换好衣服之后,离开家门朝着山里走去。他头也不回的爬上林道,一路朝着本桥家的墓地走去。再次走进墓地的确需要一点勇气,不过现在天色尚明,而且远处还传来若有似无的马达声。好像有人正在山里工作。 在天色以及马达声的鼓励之下,小昭大着胆子踏进墓地。夏野说的没错,本桥鹤子的坟墓已经恢复原状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面向卒塔婆的右边……” 左右张望的小昭走到卒塔婆的面前,低下头看着右边的地面。三颗白色的小石子映入眼帘,刚好排成一个边长三十公分的正三角形。 小昭轻拍胸口,吁了一口气。白色小石依然留在原地,这就表示坟墓并未遭到破坏,躺在地下的死者将永远长眠,不会死而复生。当然。前提是尸体还安安稳稳的躺在棺材里面。 “老大真是厉害。” 眼见四下无人,小昭忍不住出言赞叹。几颗小石子就成了简单又好用的警报器,他不由得佩服夏野的智慧。即使那些人真的前来掘坟。也不可能注意到坟土之上的这三颗小石子。 “他又是小薰的救命恩人。” 小薰受到袭击的时候,夏野挺身而出救了她一命。当时小昭吓得全身无法动弹,若不是夏野及时搭救,那个神秘人袭击小薰之后,接著一常会对自己下手。 确定三颗小石子还在原地之后,小昭意气昂扬的离开墓地。仿佛完成了什么伟大的任务似的。他一股作气冲下山脚,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看看坟墓有没有被挖掘的痕迹虽然称不上什么丰功伟业,小昭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就好比当初他拖着小薰一起躲在树林里监视桐敷家一样。 夏野到沟边町的高中上课去了,太阳下山之前未必赶得回来。事实上这阵子的日落时间大概是在下午五点半左右,夏野根本没有赶回来的可能。所以小昭自告奋勇的接下监视墓地的工作,夏野也表示同意。除此之外,夏野还不断叮咛小昭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天黑之后千万不能上山、不可以在墓地逗留、确定坟墓安然无恙之后就要立刻离开,这都让小昭有种身负重责大任的感觉。更何况夏野最后还加上一句“靠你了”,更是使得小昭飘飘然了起来。一想到自己能够替夏野做些什么,小昭就感到无比的荣耀。 带着完成任务的满足感,小昭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家,刚好碰到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小薰。 “回来啦?”小薰将爱犬拉布从狗屋里牵出来。“情况怎样?” “一切正常。”小昭的鼻子翘得老高。 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小薰开口问道。 “……坟墓呢?” “已经恢复原状了,不过老大做的记号还在原地。” 小薰吁了口气,带着拉布朝着公民馆的方向走去。小昭原想跟着姊姊一起去遛狗,转念一想又跑回家中,跟坐在餐厅里的母亲打声招呼。 “我跟小薰要带拉布出去散步。” “什么小薰不小薰的,要叫姊姊。”母亲还是那句老话。“晚饭之前要回来。” “知道啦。” “得了吧,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母亲高分贝的斥责让小昭的眉头为之一皱,他不能体会母亲为什么总是在状况外。每天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重要的大事却又视而不见,小昭有时真的很怀疑母亲是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好好好,会在晚饭之前回来啦。对了,我不在的时候,可别让陌生人进到家里来。” “你早上就已经说过了。如果有人来找你的话,就请对方改天再来不是吗?”佐知子说完之后,将桌上的报纸叠好。“小昭。你是不是跟谁打架了?” “才没有呢。” 转身跑出屋外的小昭突然觉得这种说法也可以成立。没错。的磺是跟别人打架,他们的敌人已经出现了。 小薰和拉布站在路旁看着小昭跑过来,姐弟两并肩朝着公民馆走去。 “跑回家做什么?” “提醒老妈别让陌生人进来。” “真是够了。”小薰念了两句。“你到底要提醒几次才够?这下子妈妈不起疑也才奇怪。” “不多提醒几次的话,老妈一下子就忘了。在她的心目中。衣服洗了没有可是比我们说的话还要重要呢。” “嗯,有可能。”小薰点点头。 “老大特地打电话过来,就表示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我才会三番两次的提醒老妈。” “结城……”小薰沉吟半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打那通电话。” “大概是突然想到吧?” 小昭对自己的说法也没什么信心。夏野的模样十分诡异。小昭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他是不是问我们有没有访客?” “嗯。” “或许给城家里有访客吧?” “有可能。”小昭看着小薰。 “这种事情当面问老大不就知道了?” “说的也是。”小薰点点头。小昭说得没错,直接问夏野就知道答案了,可是小薰却无法解释涌上心头的那股不祥之感。 姐弟两带着拉布走向公民馆的广场。几个小孩子带着足球正打算离开,偌大的广场空荡荡的,看不到几个人影。 最近到这来的人好像愈来愈少了,小薰心想。以往的这个时候,一定会看到好几个小孩子追着足球又跑又跳的,这阵子却很少看到这幅景象。更不用说是太阳下山之后,还赖在球场迟迟不肯回去的孩子了。说到这里,这阵子母亲似乎也已经厌倦每天叮咛姐弟两在晚饭之前回来,小昭总是不停的抱怨吃晚饭的时间愈来愈晚了。 最近村子里特别冷清。这种感觉在傍晚的时候特别强烈。小薰和小昭挑了张长椅坐了下来,发现偌大的广场只剩下姐弟俩而已。望着空无一人的广场。小薰不由得胆怯了起来。 松开手中的缰绳,拉布一如往常的在无人的广场上漫步。它抽动着寻头到处嗅来嗅去。似乎正在寻找合适的方便场所。 好不容易等到夏野姗姗来迟,四周早已笼罩在夜色之中。脚步蹦跚的夏野看来有些意志消沉。他将书包随手往长椅一扔,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老大。石头还在原地。” 小昭迫不亟待的报告成果。夏野嗯了一声,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疲惫。 “结城,你还好吧?” “……没事,睡眠不足而已。” 然而除了疲惫之外,夏野的神情很明显的颇有心事。 “昨天怎么了?” 听到小薰的关心,夏野似乎吓了一跳。 “什么怎么了?” “你昨天不是突然打电话给小昭?” “我已经交代老妈不要让陌生人进来了。” 小昭的神情十分得意,却换来小薰的白眼。 “你给我安静一点——结城,为什么要打那通电话?昨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野没有回答。双手撑着脸颊的地一直看着 地面,薄暮之中的衷情十分灰暗。 “……嗯。” 等了好一段时间。夏野才肯回答。只见他抬起头看着小薰,神情有些落寞。 “我问你,如果清水——”话才说到一半,夏野又低下头去。“算了。当我没说。” “你想说什么?” 夏野摇摇头,苦笑不语。 “小昭。自己小心一点。入夜之后千万不要出来走动,傍晚出门的时候,最好在身边带点防身道具。” “球棒可以吗?” “都可以,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好。还有,最好随身带着十字架,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效。” “嗯。”小昭点点头,表情十分认真。 “老大决定要怎么做了吗?” 夏野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幽幽开口。 “……没什么好怎么做的。总得等到周末才行。” “这几天都不采取行动吗?” “怎么行动?放学回来之后,天都快黑了。” “是没错啦,不过放任不管似乎不太妥当吧?”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反正你再继续监视坟墓。然后注意有没有才刚下葬的尸体。如果有办法知道最近村子里有谁过世。那就好多了。” “我倒有一个主意,不如我们把小惠的尸体不见的事情告诉她的父母吧。” “这个点子我也有想过,不过你打算怎么开口?总不能把我们去挖掘清水的坟墓、结果发现没尸体的事情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吧?” “嗯,说的也是。” “还是寄一封匿名信?”小薰略事思索。“不如写一封信给小袁的父母,就说坟墓里面什么也没有好了。” 小昭瞪大了双眼看着姊姊,脸上露出无法置信的表倩。 “不行啦,这样子他们一定会以为是谁在恶作剧。” “或许吧。不过一连收到好几封的话,多多少少也会起疑吧?” “会吗?我很怀疑。” “那就寄到他们不得不起疑为止。” “时间拖太长了。搞不好他们还没起疑,我们就已经被揪出来了。” “说的也是——”小薰叹了一口气。 “我们能做的事实在有限,而且平时还得去学校上课呢。看来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大人处理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村子里的大人产生怀疑。” 小薰转头看着夏野寻求支持。却发现夏野低着头瘫在椅子上。 “……你还好吧?” “老大,身体不舒服吗?” “……睡眠不足而已,刚刚不是才说过?” 夏野连头也不抬一下,声音更是沙哑得可怕。 “不要紧吧?” 夏野抬起头来,向表示关心的小昭点点头。 “对不起。我先回去了。”夏野撑着身子勉强站起来。突然袭来能晕眩让他脚步蹒跚。 “老大,你还好吧?” 小薰连忙叫拉布回来。 “拉布。我们回去了。小昭,你送结城回家好了。他看起来好像徊疲倦。” “不必……我没事。” “那怎么行。都已经在冒冷汗了呢。小薰,我们走吧。” 说完之后,小昭立刻拿起夏野的书包。小薰牵着拉布,走在两人的前面。 女孩子的唤门声再度响起,结城有种回到昨天的错觉。正在下周的小梓也皱起眉头。似乎跟结城有同样的感觉。 小梓快步走向玄关。却被结城抢先了一步。打开玄关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昨天的女孩。”个年约十五岁左右的少女正上气不接下气的站在门外。 “请问是结成的父亲吗?” 结城点点头,内心感到一阵不悦。他并不是对眼前的少女感到反感,而是仿佛昨日再现的景况令他想起当时的不愉快。 “结城地——呃……请跟我来。” 少女看来有些手足无措,却无法消弭结城内心的不悦。 “你是谁?” “敞姓田中,是结城——呃,夏野的朋友。” “没听过这个名字。” 结城的回答让少女露出受伤的神情,不过她立刻指向身后。 “结城他走不动了,请马上跟我过来。” 结城皱起双眉。少女先一步走出大门,指向道路的一侧。半信半疑的结城跟在少女的身后走了一小段路,赫然发现穿着制服的儿子就倒在路边,身旁还有个跟着一只狗的少年。正在打量着瘫在地上的夏野。 原来是真的,结城心想。他一个箭步冲到夏野的身边。牵着狗的少年顿时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 “老大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我们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家,所以才送他回来。想不到才走到这里。去大就走不动了。” 结城架着儿子的手臂,打算将他拉起来;夏野却挣脱父亲的搀扶,赖在地上不肯起身。 “……哪里不舒服?不要紧吧?” “……我的头好昏……” “先站起来再说。”结城将肩膀顶住夏野的腋下,硬生生的将他架了起来。少年将狗链以及书包交给少女,走到另一边支撑软瘫在父亲背上的夏野。几个人摇摇晃晃的走回玄关,母亲小梓正一脸忧心的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贫血。” 技着儿子坐在玄关门口的结城心头闪过一丝阴影。不会这么朽吧?清水以及武藤的脸孔顿时浮现脑海。 小梓将夏野的鞋子脱下。结城打算再度架起儿子的时候,却见夏野无力的摇摇手。 “不必,我自己走。” 结城假装没听到儿子说话,不发一语的将夏野搀扶起来。他以眼神示意小梓将夏野扶进房间,才刚踏入房门,夏野就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没事吧?” “……没事……真是够了。” “哪里不舒服?” 结城凝视着儿子的脸孔。夏野的皮肤本来就白皙,如今更是看不到半点血色。 “只是头晕而已。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已经持续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 夏野点点头,神情十分诡异。 “我马上请尾崎院长过来。”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夏野说话的时候虽然有点喘不过气,语气倒是十分平静。“这阵子晚上总是无法入睡。” 结城一直盯着儿子苦笑不已的脸庞。尾崎敏夫之前说过什么?贫血、感官麻痹、与外界沟通困难。就好像生病的人不是自己似的。结城依稀记得这似乎是最大的特征。 “身体虽然不舒服,却没办法静下心来休养。……这阵子发生太多事情了。” “太多事情?” “嗯……比如说阿彻。或是村迫家的正雄。每次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他们两个,看来我大概也凶多吉少了。” 结城吁了口气。儿子并没有出现先前敏夫所说的那些症状。夏野的身子虽然虚弱,却跟之前的病例相差甚远。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结城心想。这阵子夏野的举动的确十分诡异。今天一大早起来。赫然发现家里的门窗全都销得紧紧的,夏野也承认那是他的杰作。也难怪儿子会有这种举动。结城心想。夏野年纪轻轻的就遭受跟亲朋好友生离死别的痛苦。而且过世的人都是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同学。也难怪他的心情会大受影响。或许这种打击所造成的内心创伤。远远超过夏野本人以及结城的想像吧。 “真的不看医生?。 “嗯。我会试着睡睡看。“ “ 还是请医生看一下比较好吧?” “今晚再睡不着的话。我就去看医生,然后请医生开药给我。” 要不然喝点老爸自酿的白葡萄酒也行,夏野打趣说道。听到儿子说的玩笑话,结城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还早得很呢。” 关上电灯走出房门之后,小梓正以不安的神情打量着夏野的房间。 “怎样?” “好像是晚上睡不着的样子,看来阿彻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啊……”小梓愣了一下,旋即点头赞同。“说的也是,他跟阿彻的感情那么好。” “嗯。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他自己也说今晚再睡不着的话,赫要去看医生。” “那就好。”小梓松了口气。 夫妻俩回到走廊之后,发现那两个孩子还站在玄关,脸上难掩不安的神情。结城没看到两人带来的那只狗,却听到门外传来小狗细纽的撒娇声,大概是绑在外面吧。 “谢谢你们。真不好意思。” “结城还好吧?” “好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对了,请进来坐一下吧。” 两个孩子对看两眼,向邀请他们的结城点头示意之后。一前一后的走上玄关。 “你刚刚说你姓田中是吗?” “是的。我叫做田中薰,这位是我的弟弟小昭。” “夏野的同班同学吗?” “不是,我比他小一岁。小惠——清水惠才是他的同班同学,我是小惠的儿时玩件。” “你认识清水?” “嗯,我母亲和小惠的母亲是好朋友。清水家跟我们住得近,教跟小惠年纪又差不多,从小就玩在一起。” “原来如此……小惠发生了那种事,真是令人遗憾。” 少女不由得低下头。 “总而言之。还是要谢谢两位。” 结城招待这对姐弟吃点东西之后。就请他们回去了。闲聊之际,两人表示他们是在遛狗的时候巧遇夏野,聊天的时候发现夏野的身体不舒服,所以才决定送他回家,想不到夏野居然倒在半路上。言谈之间,小薰显得跟夏野十分熟稔,小昭更是称呼夏野为“老大”,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夏野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融入村子的打算,结城却发现儿子在不知不觉当中还是在村子里面找到自己的归属。 才刚走出结城家的玄关。小薰和小昭同时吁了一口气。别看小昭平常喜欢说大话,其实他是个怕生的孩子,面对大人的时候更是孤儡得紧,所以小薰只好将客套交际的工作一肩扛下。对于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女孩子来说,这可是一份十分吃力的工作。 小薰拾起拉布的狗链。带着弟弟准备回家。 “小薰。”低头不语的小昭突然出声。“你觉得老大会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你没听结城伯父说吗?” “嗯……伯父说老大只是睡不着而已。” “他在跟我们见面之前,精神就已经不太好了,伯父说是因为好朋友过世的关系。小惠刚走的时候,我也是一样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呢。” “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阵子村子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类似的遭遇。亲朋好友之中,总有几个不幸过世。” 话才刚说完,小薰顿时发现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越原先的想像。 她不明白村子里的大人为什么都不愿意正视这个异常的现象。 “结城伯父一定不知道小惠的事情……还有我们那天碰到的神秘男子……” 小薰回想起夏野惨白的脸庞。 “……就这样而已吗?” 听到小昭的这句话,小薰顿时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是指什么?” “老大昨天为什么要打那通电话?为什么要问我们有没有访客?你不是说那代表了老大的家里有客人吗?” “嗯。” “会不会是小惠又出现了?” 小薰露出惊恐的眼神。 “……别说了。” “老大的身体不舒服。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不是小惠,就是那个在墓地攻击我们的人” “不要说了!” 小昭抬起头看着姊姊。 “你去找老大的爸爸时,我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么?” “老大的脖子。”小昭指着自己的颈部。“老大蹲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被蚊子盯到的痕迹。老大的脖子上面有两个伤口。” 小薰呆立当场。 “……你骗人。” “一定是有人来找老大报仇,所以老大才会打电话要我们提高警觉。小薰,我们该怎么办?” 小薰紧握着手中的狗链。小昭的恐惧不难理解,问题是小薰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3 敏夫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静信还是没有消息。昨天在树林中分手之后。敏夫就一直没见到静信。 昨晚静信要敏夫给他一点时间,还说他要好好的想一想。每思及此。敏夫就难忍心中的不耐。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而且现在村子里只有敏夫和静信两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他们不赶紧采取行动,还能指望谁来阻止这场惨祸?今天下午,门前的田茂广也被送进医院。他是田茂定市的孙子,还只是个高中生而已,敏夫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受害者之一,连检查都免了。感染范围不断的扩大,静信的优柔寡断着实让敏夫为之气结。 如果对村子的处境视而不见,甚至不将村民的死当成一回事,那倒也无话可说;然而静信一心一意想要拯救村民,临到行动之前却又为之退缩,真是叫敏夫急得直跺脚。他能体会静信内心的抗拒,然而这很明显的是二选一的问题,实在没有第三种选项。 敏夫不时抬起头看着时钟,心想今天干脆休息一天算了。疲劳感遍布全身,举手投足之间总是件随着难忍的酸痛。自从入夏以来,自己就一直不眠不休的坚守岗位。偶而休息一天也是应该的。敏夫之所以会有这种消极的想法,一方面是静信的态度让他感到十分气馁,另一方面也是束手无策的旁徨使他想要逃避一切。敏夫十分焦虑。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对策。现在敏夫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挖掘继秀司之后不幸死亡的牺牲者清水惠的坟墓,然而他却不知道谈么做有什么意义,先从节子下手,或许还比较实际一点。唯有斩断异变的源头,才能遏止感染的扩大,因此必须事先在节子的遗体钉上木桩。以防止她死而复生。可是节子才刚过世没多久,而且生前还跟敏夫在医院里面相处一段时间,一想到要在交情颇深的患者身上——即使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钉上木桩,敏夫十分怀疑自己是否下得了手。 (他们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如果能够解开这个疑点,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对付他们的方法。敏夫衷心盼望只要在遗体注射药物、抑或是毒物。就能阻止他们死而复生。如果注射药物没用,也要找出一种让敏夫在验尸的时候能够悄悄执行的方法。钉木桩绝对不可行。村民习惯在人殓之前由近亲替死者擦拭遗体,而且死者下葬的时候都会换上白色蓑衣,一旦在遗体上面留下伤口,绝对会被丧家发现。 (看来不是小惠。就是节子了。) 敏夫透过窗帘看着窗外的景色。外头一片漆黑。即使不会跟那些人狭路相逢,这种时间独自出门也实在危险了点。 吁了一口气之后,敏夫站了起来。他决定先到节子的坟前瞧个究竟。即使疲倦的肉体早已发出想要休息的讯号。内心的焦虑却迫使敏夫忽视生理的渴望。 套 上运动夹克后,敏夫走出房间。朝着医院的方向前进。深夜外出需要一些工具,那些东西都放在医院的准备室。就在敏夫打算推开通往回廊的大门时,孝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你要出去?” 敏夫含糊的点点头。 “这阵子你几乎天天往外跑,到底都跑到哪去了?” “我……我去出诊。” “不全都是为了出诊吧?” 敏夫干笑了两声,打算就这样蒙混过去,孝江却以严厉的眼神示意他走回来。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妈……”敏夫原本想说他在赶时间,等到回来再说,孝江却劈头打断他说话。 “叫你过来,就给我过来。” 敏夫不由得在内心暗叫不妙。这时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恭子从寝室走了下来。睡眼惺忪的她看看孝江。又看看敏夫,似乎在责怪两人不该打扰她的清梦。 “敏夫,你先进来再说。” 敏夫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朝着一脸疑惑的恭子看了一眼,乖乖的跟在孝江的身后走进客厅。 客厅后面的书斋就是孝江的房间。父亲还没过世之前。孝江就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 “坐下。”孝江指着榻榻米上的和式椅。一脸无奈的敏夫只得依言坐了下来。孝江一边泡茶,一边以审问犯人的语气开口问话。“你刚刚想去哪里?” “……佛寺。” “昨晚呢?” “也是佛寺。昨晚刚好是三巨头的会议。” “你少骗我,昨晚田茂先生才打电话过来。” 敏夫暗叫不好。孝江将盛满热茶的杯子推到敏夫面前。 “你该不会瞒着我在村子里面乱来吧?” “妈。” 敏夫为之哑然。“在村子里面乱来”是孝江自创的暗喻,意思是在质问敏夫是不是跟村子里面的女人发生关系。这似乎是孝江不可碰触的禁忌。打从敏夫上高中的那一天开始,孝江就不厌其烦的耳提面命。 “没那回事,我真的是去找静信谈事情。这阵子可能有召开三巨头会议的必要。不过还没知会田茂先生。” “田茂先生在电话中提到下外场新开了一问诊所,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原来是这件事。敏夫不由得叹了口气。 “嗯。知道。” “兼正的家庭医师有来打招呼吗?” “目前还没有,过一阵子可能会来吧。” “你打算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又不能不准他开业。” “医师公会知道这件事吗?” “不太清楚。已经好一阵子没连络了。” 父亲生前十分注重同业之间的来往。在医师公会里面也拥有丰富的人脉,不过敏夫却不喜欢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交际。事实上敏夫早已被排除在散居各地的开业医师所组成的网络之外了。现在的他只跟愿意接受转诊病患的医院保持联系,要不就是偶而跟毕业于同一所医学院的学长学弟通个电话,完全不认识其他在地方上开业的医生。 “你打算就此默认?村子里面不需要两家医院,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吧?兼正的家庭医师好歹也该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迳自开业,这未免也太自中无人了。想在尾崎家的地盘上开诊所。就要乖乖的照规矩来。” 敏夫又叹了口气。 “还是那句老话,这件事与我无关。” “怎么会没关系?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明知村子里已经有间尾崎医院,却还明目张胆的另开一间诊所,这不是摆明了在讽刺我们力有未逮?”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本来就忙不过来,最近的病患人数早就超过医院的负荷了。江渊医师肯在这里开业。我感谢他都还来不及呢。” 说到这里,敏夫不由得一怔。桐敷家应该就是尸鬼的巢穴没错,江渊有可能不是他们的同伴吗?当然不可能,说不定他也是死而复生的尸鬼。一个尸鬼在村子里开起诊所,背后的动机十分耐人寻味。 前往求诊的患者多半会成为他们的牺牲者。走出诊所的时候,恐怕个个都是脸色苍白目光无神吧?敏夫不难想像这种画面。若非如此,难道他们还有其他目的? 孝江兀自喋喋不休,敏夫却半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们搬来了——入侵了。之前他们一直安安静静的窝在那栋豪宅,如今却开始主动出击,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之前敏夫只知道他们来到了外场,却从未思考过他们为什么要大老远的搬到这个小村子。大费周章的将那栋豪宅移建过来,照理说应该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才对。江渊的开业是否也是其中一环?他所肩负的任务又是什么? “敏夫!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面对孝江的斥责,敏夫完全不想理会。他很想听听看静信的意见,不过今晚似乎走不出家门了。莫名的焦虑袭上心头,不断增加的死者——牺牲者。说不定整件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越敏夫和静信的想像,如果不及早采取行动,恐怕会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4 夏野独自屏息躲在黑暗之中。枯草的气味从四面八方传来,房间里面昏黄的灯光穿过木莓的枝芽。在黑暗之中不停的摇曳。 山村的夜晚总是特别寒冷,弥漫着晚秋气息的树林,令人感到格外的寂寥。夏野拉紧运动夹克的衣领。手中握着枞木削成的木桩。这根木桩原本要用在本桥鹤子身上。如今却无法达成使命,只能静静的躺在夏野的怀中。 夏野从父亲的工坊偷了一把木槌和一根木桩,这就是他身上唯一的武器。蹲在草丛里的他不停的变换姿势。让发麻的双腿略事休息,仔细观察着夜色之中的一举一动。 当手表的指针过了午夜两点的时候,夏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走进后院。一条黑色的人影缓缓的走了进来。人影刻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近点着台灯的窗边,然后在窗户下方蹲了下来,观察房间里面的动静。过了一陈子之后,人影朝着窗户伸出手臂。 即使四周笼罩在夜色之中,习惯黑暗的双眼依然清楚的辨识出人影的特征。躲在草丛中的夏野看着这条熟悉的人影低着头伸出手臂敲打玻璃窗的模样,内心不由得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感慨。 躺在武藤家大厅的阿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空壳,根本不是夏野所熟知的“阿彻”。那只是徒具阿彻的外表、却失去阿彻内涵的“物体”。讽刺的是,如今蹲在自家窗前的人虽然不是真正的阿彻,却与夏野脑海中对“阿彻”的记忆完全吻合。 人影一连轻叩了好几次窗户,然后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夏野。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夏野马上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 阿彻立刻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惊恐。仿佛遇见了不该见到的人似的。 夏野一边用脚试探四周的地形,一边怯生生的后退。枯萎的杂草在夏野的践踏之下,纷纷传出清脆的断裂声。窗户之下的阿彻动也不动的看着正在往后退的夏野,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 夏野一路往后退去。眼看着他退了两步、三步之后。阿彻才站了起来朝着树林的方向走去。脸上挂着毅然决然的神情。眼看着阿彻就要走进树林。夏野立刻拿出口袋中的武器。 “……这对你有没有用?” 阿彻顿时露出畏惧的神情。夏野不知道阿彻的神情代表了他真的惧怕这种宗教的象征、抑或只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动作时所产生的正常反应。夏野继续往后退。阿彻有些犹豫,却还是往前踏出一步。夏野加快了脚步,阿彻也追了上来,两人之 间的距离愈来愈接近。这时夏野又举起手中的十字架,阿彻立刻停下脚步。同时还露出嫌恶的神情。这种东西的确有用。夏野心想。至少可以让对方感到不快。 夏野爬上山坡。每当阿彻逼近时,他就举起手中的受难十字架,如此一来阿彻就会停下脚步,再度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就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夏野发现举起十字架的次数似乎愈来愈频繁了。 前方有一块没有树林的空地。夏野一口气冲上山坡。穿过这块还不够资格称之为广场的空地,一直跑到空地另一头的树林之后,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里跟自家有一段距离,家人应该听不到声音才对。 靠在树干上喘了几口气。阿彻的身影才在空地的另一端出现。他远远的停下脚步,似乎对夏野手中的十字架有些忌讳。 “这种玩意你也会害怕?” 夏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的鼓动无法平息,身体也是燥热无比,夏野却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冒冷汗。伸入怀中的手紧紧的握着自制的木桩,木槌就挂在自己的腰间。 “不过就是两根木条绑在一起而已,这种玩意你也会害怕?” “……夏野。” “不要叫这个名字,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阿彻的表情有些复杂——应该有些复杂。在昏暗的夜色当中,夏野看不清楚阿彻脸上的表情。 “看到这玩意有什么感觉?还是说你在没死之前,就对这玩意没什么好感?” “……夏野。” “不要叫这个名字!”’ 夏野将手中的十字架丢了出去。匆忙之中却失了准头。十字架掉在离阿彻不远处的草地上。 “不要学阿彻的口气说话,你已经不是阿彻了。” 夏野双手握着木桩,微微弯曲的膝盖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夜里的露气冻得双手直发抖。 阿彻转头看着消失在夜色当中的十字架。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夏野,表情十分萧索。 “我……” 阿彻才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巴,往前踏出一步。失去十字架的夏野已经完全没有阻止对方的能力了。 “你……你告诉了谁?” “什么?” “我的事情。” “谁都没说。” “嗯,那就好。”阿彻似乎松了口气。 “你打算要袭击我?” “……我也是不得已的。” 阿彻缓缓的爬上山坡。 “我不攻击你,小葵他们就会遭到袭击。上面的人命令我来攻击你,黎明之前得回去报告任务成果。” “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要受人使唤?” “……没错,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只是整个组织最底层的小喽罗罢了。” 阿彻停下脚步。 “都怪你这个人太好管闲事,所以才会惹得那些人不高兴。广泽高俊是被你打昏的吧?” “那个人也跟你一样?” 阿彻点点头。 “现在还不到公开秘密的时候,你却跑去掘坟,这当然犯了那些人的大忌。就算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也应该藏在心里别说出来才对。 碰到高俊的时候,如果你立刻落荒而逃的话。或许那些人还不会觉得怎样,想不到你居然一棍子打昏高俊,这么一来他们当然不能放过你。” 说到这里,阿彻又往前踏出一步。 “如果你从此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们也不会怎么样,偏偏你却想要消灭他们,对他们不利。猎人是他们的头号大敌,所以你非死不可。” 夏野紧握着手中的木桩。站在山坡上的阿彻近在咫尺。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进入了夏野的攻击距离。 “所以你就甘心当他们的打手,接受他们的使唤?现在的你跟没死之前的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没错。” “开什么玩笑。” 夏野举起手中的木桩。就算拿在手中的是其他武器,他也不会有所迟疑。 “只要被你咬上一口。我的生命就结束了。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只好对你不客气了。” 阿彻停下脚步。 “既然要来找找。为什么不把自己打扮成吸血鬼的模样?” 殴打高俊的触感重新回到夏野的双手。良知凌驾在理智之上,占据夏野的心头。可惜身边没有手枪。可惜身边没有足以让对方毙命的工具,可惜身边没有一扣板机就能远远的杀死对方的武器。 “……这样子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夏野做不到。即使手中拿着凶器,他也不忍心杀害对方。如果对方是个敌人,就算要将对方五马分尸,夏野觉得自己应该狠得下这个心才对。然而站在面前的敌人看起来跟自己同样是个人类,夏野说什么也下不了手。不可伤害同类的良知让夏野拒绝采取任何行动。更何况对方显然具有人格,生前又是自己的好朋友,夏野实在无法刻意的去伤害他。 “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这不是善不善良的问题,我真的很害怕!那么恐怖的事情。我根本做不来!” 即使今天出现的人是小惠。夏野照样下不了手。就算是本桥鹤子。结果也是一样。明知高俊是死而复生的死者,夏野的理智却让他无法当场了结对方。他连想都不愿意想起,打从心底的排斥。无条件的畏惧。主动的规避。 “重新复苏的死者”——夏野亲身感受到这份恐怖。阿彻生前是夏野的好朋友。接获死讯的时候,夏野还表心期盼这只是个玩笑。希望老天爷不要夺走他的生命,让他重新活过来。如今他又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夏野怎忍得去下心去伤害他?除非对方生前跟自己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除非对方早已丧失之前的人格、只是一具。死而复生的尸体”。 当对方依旧拥有先前的人格,就永远无法成为敌人。同样的理论也能套用在所有“复活的死者”身上,因此夏野绝对无法成为猎人。 既然无法成为猎人,就只能乖乖的成为牺牲者,中间的差别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夏野颓然的坐倒在地。阿彻以手掌轻抚他的后颈。夏野对这个抚慰的动作十分熟悉,不同的是现在阿彻的手掌凉得跟夜晚的露气一样。他将前额靠向眼前的胸膛。没有温度,没有声音,这具躯体早就被虚无占据了。 5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山头。今晚不见照亮树梢的月亮,微弱的星光被阻挡在黝黑的树林之外。阿彻快步走在树林中,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一个小小的身影紧跟在后。 “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沉默不语的阿彻爬上山坡。跟在身后的孩子以高亢的童音破口大骂。 “我非报告上去不可,辰已先生一定会很生气,到时你的父母亲以及兄弟姊妹都会被带到山入。” “……夏野不会说出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昨天晚上你也忘了告诉他。亏我之前还提醒过那么多次!” 熟悉狩腊的老手必须带着尚未进入情况的生手出任务。直到生手能够独当一面为止。将阿彻与小静分在同一组的人。就是小静口中的辰巳。小静今年十一岁,往后也将永远是这个年纪。她看起来虽然是个小女孩。手上的牺牲者却比阿彻要多出好几倍之多。小静并不认为她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反而对自己的狩猎能力不输给大人这点,感到无比的骄傲。 “我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好好的告诉他才行吗?看来你根本将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你一定要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否则他一定 阿彻心想小静只是个孩子,下起手来才能亳不犹豫。她凡事 都以大人的意见为主,藉由袭击猎物的行为来获得大人的肯定。甚至是大人的褒奖。这是她心中被扭曲、却又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对于十一岁的小静来说,袭击猎物就像是在玩一场游戏。 “现在马上回去告诉他,否则辰巳先生一定会责怪我的。他一直要我好好的带领你,我可不想让他失望。” 昨天晚上,阿彻袭击了夏野,慌乱之中却忘了对牺牲者做出暗示。当时的阿彻一心只想逃离现场,把夏野带回给城家之后,就急急忙忙的离开了。直到跟小静会合、听到小静问他成功了没有之后,阿彻才赫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一定把这件事说出去了,说不定那些人正在商量该怎么收拾你呢。” “夏野不会说出去。要说出去的话,昨天早就说了。更何况就算他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你敢保证吗?你所犯下的错误可能会连累大家呢。等到天亮之后,说不定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然后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木桩等着我们自投罗网。这种责任你担得起吗?所以我才千叮咛万叮咛,提醒你一定要记得告诉他。” 阿彻不语。继续加快脚步。小静勉强跟在身后,嘴里还是不停的唠叨。‘ 阿彻当然了解这么做的危险性。昨晚是过大的冲击让他忘了这么做,今晚阿彻却是故意不做。阿彻还是不忍心将牺牲者变成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傀儡。做出暗示固然会让夏野闭口,却也会让这个好朋友失去先前的人格。 “我要把这件事跟辰巳先生报告。请他把你的家人都带到山入。” 阿彻只能保持沉默,脑海中浮现出那座监牢的模样。 囚禁祭品的监牢,被众人抛弃、静待死神降临的牺牲者。阿彻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落得那种下场。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自己会向辰巳先生解释。” 阿彻弯着腰爬上山坡,走上蜿蜒的山路。一辆没开大灯的车子从西山的南边一路开来,超过了走在路旁的阿彻和小静。 走了一段时间,两人来到北山与西山的交界处。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村子的方向走来,逐渐往这里聚集。 那些人都没带着手电筒。却毫不犹豫的分开草丛爬上山坡。其中有独自一人行走,也有两三个人并肩而行,每个人都快活的高声谈笑。当初下山的时候,大家都不愿开口说话,只听得到他们在树林里钻动的声响;回程时的众人却仿佛吃错药一般的兴奋莫名。 在一片喧闹声中。唯独阿彻默默不语。面色凝重的地快步往前走去。仿佛打算逃避众人的目光,以及小静的责难。 第七章 节子的葬礼结束之后两天,也就是十月十三号的上午十时左右。 丸安木料厂的安森德次郎在安森厚子的搀扶下,来到尾崎医院。 “自从节子婶婶去世后,德次郎叔叔就变得孤零零的一个人,于是我们就轮流过去照顾他。不过自从葬礼结束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刚开始我们以为是丧妻之痛让他意志消沉,后来发现好像愈来愈严重,所以才想请院长诊断看看。” 听完安森厚子的说明。敏夫点点头。一样的症状。从血液检查的报告看来,正处于初期症状与中期症状的交会点。敏夫在心中暗自盘算,推断德次郎大概已经受到两、三次的袭击了,而且非常有可能是从节子死亡之后开始的。 “带到处置室。”敏夫对清美做出指示。“乳酸加生理食盐水一千毫升,十五分钟。” “导尿管呢?” “十八g。” 即使周围忙威一团。德次郎依然没有反应,反倒是身旁的厚子难掩心中的不安。当敏夫插入导尿针的时候,德次郎也只是稍微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表情。 “节子她跟我说过。”敏夫一边进行处置,一边试着与德次郎交谈。“她说她梦到奈绪回来找她,还说奈绪可能是来接她的。当时我就告诉节子,千万不能有这种消极的想法。” 话才刚说完,德次郎立刻有了反应。 “奈绪……我也见到她了……” 德次郎的表情显得十分幸福。 “梦见奈绪吗?” 德次郎点点头。除了点头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敏夫说完之后,转头看着厚子。“我看还是让他住院比较好。” 厚子还来不及回答,德次郎就抢着插口。 “我不要。” “德次郎?” “我不住院,死也不要。我要守着佛桌,哪里都不去。” 厚子虽然表示佛桌由自己来打扫就好,德次郎却依然坚持己见。 “节子当初也住院。结果还不是一样没救?我平常还有工作,住在医院里面太浪费时间了。” 敏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让他感到刺耳的不是这些话的内容。而是德次郎说话的口气。通常病情演变到这种阶段。患者都无法清楚的表达内心的意思。多半都是任凭摆布的态度居多,要不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如今德次郎却清楚的表示他不愿意住院,这点让敏夫感到十分不解,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更是有如背诵台词一般的诡异。 敏夫很想问德次郎这是否出自他的本意。抑或是其他人奈绪要他这么说的。要不是厚子和护士还在身边。敏夫真的打算这么一问。 “节子的不幸是本院的疏忽,我愿意在此至上最高的歉意。不过德次郎真的有住院的必要,否则很难进行适当的治疗。不管怎么说,还是请住个两天吧。两天之后如果还是想回家的话,我也会尊重患者的意思。” 只要设法隔离两天,德次郎应该就会恢复意识了。可惜敏夫的如意算盘落空,德次即依旧坚持不肯住院,即使敏夫说破了嘴皮,他也毫不领情。无计可施之下,厚子只好请他暂时住到丸安木料厂,可是德次郎也坚持不肯离家。既然他这么坚持,两人也不便继续勉强。敏夫只好开些点滴的补充液以及补血剂之后,就让厚子带着德次郎离开。 “德次郎不会有事吧?” 清美显得十分担心。敏夫随口敷衍几可,就走进了准备室。考虑了一会才拿起话筒。响了三声之后。光男接起了电话。 “敞姓尾崎。静信呢?” “正在做法事。请问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请他忙完之后,立刻拨个电话给我?就跟他说安森家的德次部病倒了。” “德次郎先生病倒了?不要紧吧?” “看来似乎要紧得很。我劝他住院治疗,他却怎么也不肯答应,所以才想请静信试着说服他。要是说什么都不愿意住院。我也想请静信帮个忙,让德次郎晚上睡得安稳一点。你只要这么说,静信就会明白了。” 光男听得一头雾水。敏夫却以现在正是看诊时间为由挂上了电话。 德次郎不肯住院,说什么都要待在家里,敏夫却认为这不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有人要他这么说的?看来节子的住院似乎对他们造成不小的困扰。如果他们的集团意识这么强烈,往后来看诊的病患恐怕都会拒绝住院。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敏夫以为是静信打来的电话,拿起话筒之后,却听到一个女性焦急不已的声音。 “呃……我是下外场的前田。” “前田?岩老家吗?” “是的。”女子回答。她就是前田家的媳妇元子。 “有什么事吗?” “外子的情况不太对劲。”元子刻意压低音量。“倒也没什么明显的症状,就跟我公公一样,看起来好像有点贫血……” 敏夫点点头。 “立刻把他带到医院来。” “可是……”元子有些迟疑。“恐怕不太方便。” 敏夫这才想起元子的婆婆登美子对医生没什么好感,结果害得延误就医的岩老不幸死亡。倔强的她反而从此对敏夫深恶痛绝。 “婆婆的关系?” “外子也是。”电话中的元子叹了口气。敏夫能够了解元子的苦衷。 “你先生今天有没有上班?” “没有,我拜托他请假一天,待在家里休息。” “好的,我下午过去一趟。” “麻烦院长了。” 元子松了口气。将电话挂上,内心对体谅自己苦衷的敏夫十分感激。放下电话的元子朝着客厅张望。婆婆登美子到田里工作。丈夫阿勇正懒洋洋的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面。元子请丈夫到房间去睡,阿勇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在婆婆的面前,元子半点地位也没有,就是阿勇今天的请假,也是她趁着受美子出去工作的时候拉着丈夫的手求来的。不会开车的元子根本不可能带着丈夫到医院看诊,敏夫的善体人意让她感到十分温馨。 元子走进客厅,端详丈夫的脸孑l。阿勇看了元子两眼,旋即懒洋洋的闭上眼睛。 “……中午吃稀饭吧。” “我不饿。” 阿勇的回答十分简短,十分低沉。 “可是……” “一两天不吃饭。又死不了人。” 元子叹了口气。无论是苍白的脸孔或是说话的语气,都跟当时的岩老一模一样。 (难道……) 元子摇摇头,试图摆脱内心的不安。 阿勇跟严老不一样,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还好医生下午就会来看诊了,绝对不能让公公的悲剧重演。 (千万不要带走阿勇。) 元子不愿意想像失去丈夫的生活。加奈美的身影突然浮现心头,让元子感到不寒而栗。 (千万不要……) 元子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俯视着阿勇的睡姿,试图找出看不见的敌人到底在哪里。 2 “谢谢您。真是感激不尽。” 竹村源一向静信深深一鞠躬。源一在外场的商店街经营一家五金行。今天刚好是妻子第十三年的忌日。 两人从正殿一路走向餐厅准备用斋,期间源一频频向静信致谢,同时也提到这阵子村子里所发生的一连串怪事。 “真不知道村子里中了什么邪,前几天清水家的孩子也才刚过世而已。” 静信转头望着身旁的源一。 “清水家?哪里的清水家?” “园艺所的清水,清水雅 司。” “清水隆司不是今年夏天就已经——” 静信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源一频频瑶手。“不是儿子,是孙子。名字叫什么来着……唔……好像是小佑吧?” “清水的孙子也去世了?” “就是说啊,昨天才举行葬礼。儿子死了不说,现在连孙子也跟着去世。雅司老爹一定很难过。好好的家就只剩下他和媳妇两人。可是我听说连媳妇也在昨晚回娘家去了。其实雅司早就料到媳妇迟早还是会回娘家,只是想不到居然会挑在孙子葬礼结束之后的当天晚上。这年头人情如纸,说来还真是倍感凄凉。” 静信低下头去。不发一语。他跟雅司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交情可言,不过清水家并非寺院的信众。之前静信为了理清清水降司生前的行踪。曾经造访过雅司,记得他当时十分同情媳妇和孙子的遭遇,还说等到孙子考上大学离开村子之后,独自留在村子里的媳妇一定会很寂寞。如今宝贝孙子还来不及上大学就溘然长逝,雅司和媳妇内心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而且还是在葬礼结束之后的当天晚上离开。) 或许雅司的媳妇真的只是回娘家也说不定,不过村子里有太多的人在夜里消失了,源一捎来的讯息不由得让静信起了疑心。 内心一阵绞痛。静信至今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猎杀尸鬼。对他而言,猎杀尸鬼无疑是将重新复苏的死者再度杀害。然而悲剧不断的蔓延,一想到成为牺牲者的隆司和小佑、以及惨遭丧子之痛的雅司、甚至是回到娘家的媳妇,静信就觉得现在不是逃避的时候,同时也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感到无比羞愧。 “或许这也是老天爷替他们安排的命运吧,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愿,也只能乖乖接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村子里的人还是不习惯请葬仪社来处理后事。” 静信有些不解。若有所思的他没跟上对方的说话,一时之间不了解源一指的是什么。发现静信的狐疑之后,源一顿时恍然大悟。 “副住持不知道吗?村子里开了一家葬仪社呢。婶婶。你说是吧?” 源一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竹村多津。经营文具店的多津是源一的婶婶。 “前一阵子听说有人要在村子里开一家葬仪社。现在应该已经开幕了才对。” 说到这里,多津眯着双眼眺望中庭,不再理会两人。 “上外场最靠近山脚的地方,不是有个叫做广兼的木工厂吗?那里只剩下一个老婆婆而已,木工广也早就已经关门了。” “嗯……” “后来老婆婆被亲戚送进养老院,那里也就变成无人居住的空屋。不过前阵子却有人在那里大兴土木,还挂上外场葬仪社的招牌。婶婶,是不是这样?” 源一又回头看着多津。面无表情的多津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婶婶可是村子里的万事通呢。”源一笑道。“原来副住持不知道这件事啊?既然要在村子里开葬仪社。我还以为他们会来跟副住持打声招呼呢。” “言重了。”静信的回答十分含糊。村子里的大事小事并非都得经过寺院同意才行,不过这件事却让静信起了疑心。这阵子搬离村子的人不胜枚举。村子里的空屋就像掉齿的梳子一样不断增加。如今有人搬了进来,还在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这个不寻常的现象让静信感到浑身不自在。 目送源一走进餐厅之后,静后回到办公室。这阵子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连用餐时间都得挪出来处理事情。 走进办公室的静信看到光男在桌上留下的字条。一看到敏夫的名字,静信顿时有点心虚;然而将字条的内容读过一遍之后,静信不由得皱起双眉。安森德次郎发病了。 静信拿起话筒拨电话到尾崎医院,同时下意识的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办公室里面没有空荡荡的,外面的走廊也不见半个人影。 接起电话的人是护士聪子。静信表示想请敏夫听电话之后隔了好一阵子,话筒的另一端才传来敏夫的声音。 “敏夫,德次郎地……” “同样的症状,绝对错不了。恐怕已经进入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了。除此之外,德次郎也梦到奈绪回来找他。” 静信沉默不语,他很明白敏夫的弦外之音。印象中静信才在告别式以及葬礼的时候见过德次郎,当时他就已经发病了吗?不过在那种哀戚的场合本来就理应保持沉默,即使神情有些恍惚。也是大家所能理解的。因此静信虽然觉得当时的德次郎已经出现初期症状,却也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一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感叹于这种疾病的棘手。 “我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置,不过他说什么也不肯住院,直嚷着要回家。我不知道这是德次郎自己的意思。抑或是受到控制之后所说出的呓语,只知道依照以往的病例来看,德次郎的表达能力似乎太过于清晰。而且他说话的语调十分不自然,好像在背诵台词似的,我想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 “嗯……” “所以我想请你试着去说服他,跟他聊聊也行。如果他还是坚持己见的话,也要请你设法让他不要梦见那些怪梦。” 静信点点头。 “……我尽力而为。” “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今天什么时候有空?傍晚吧?等一下还要去拜访德次郎。晚上再过去找你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说完之后,敏夫挂上电话。静信放下话筒,看着墙上的行事历。跟往常比较起来,今天的工作显然少了许多。下午三点有一场法事,静信打算趁着这个空档前去拜访德次郎。 换上便服的静信四处寻找光男或是美和子的身影,打算告诉他们自己要出去一趟。却发现脸色大变的光男从走廊的另一头飞奔而至。 “副住持,可找到您了。” “怎么回事?” “老住持他……” 静信不由得心头一震,脸上的血色尽失。难道父亲出了什么事?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静信顿时呆立当场,却只见光男朝着自己招招手。 “老住持他说什么都要出门。请副住持去劝劝他吧。” 静信顿时松了口气。 ——出门?” “是啊。我替老住持送午餐过去的时候。提到德次郎先生的身体似乎不太舒服。对了,副住持有没有看到我写的字条?” “看到了,我正打算前往安森家探望一下。” 光男点点头。 “结果老住持就说要亲自去探望德次郎先生的病情。老住持跟德次郎先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也难怪会担心老朋友的病情。可是老住持自己也卧病在床,实在不方便出门。所以我就建议老住持打个电话过去问候就好。结果老住持竟说不带他去的话,他就算用爬的也要出门。” 静信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一点都不像信明的作风。在静信的印象里,父亲颇为内敛自制。向来不会为难周围的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跟着光男到偏房看看情况吧。 “不要无理取闹。”还没踏进房门,静信就听到美和子沉痛的声音。“光男去叫静信了,你先等静信来了再说。” 走进病房一看。准备走下病床的信明正与打算阻止他的美和子扭成一团。美和子一看到静信,顿时松了口气。 “爸,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去、探望、德次郎。” 信明的语气十分坚定。 “怎么突然想去探望他?” “不为、什么。光男说德次郎、身体不舒服、所以我、要去探望他。” “探望德次郎当然可以,不过爸爸的身体不是也不舒服吗 ?” 信明似乎感冒了。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咳嗽,而且还伴随着轻微发烧。 “不碍事。”信明的声音十分沙哑,好像随时都会咳嗽。 “爸,不要这么任性。德次郎的身体不太舒服,这个时候去探病的话,不但反而会把感冒传染给他,搞不好还会加重爸爸的病情。反正又不急在一时,等到感冒痊愈之后再去吧。” “不行,非去不可。” 静信明白父亲的顽固是来自表达能力的不足,然而现在就连他的语气都充满了老人家的一意孤行。静信从未看过父亲这么坚持的模样,不由得轻轻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带您去好了,请先多穿几件衣服。刚好我也正打算要去拜访德次郎。” 静信的妥协终于让信明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朝着忧心冲仲的美和子点点头,示意她将轮椅准备好。 信明和德次郎已经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两人之间虽然不是特别亲呢,却一直维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难怪信明一听到德次郎身体不舒服之后,会直嚷着要去探病。然而信明自己也是手脚不便的中风患者,静信还是觉得父亲的坚持似乎有些勉强。 信明与德次郎的会面真的是名符其实的“淡如水”。德次郎的脸色奇差无比,套句敏夫的口头禅,“事不关己”的神情非常明显。老朋友推着轮椅前来探望,他也没有特别的表示,脸上既看不到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耐。当静信表示父亲坚持前来探病的时候,德次郎也只是微徼点头而已。另一方面。信明看到德次郎冷漠的表情之后,也是坐在轮椅上不发一语。两人的会面感觉就像是诀别一样,说不定父亲已经料到德次郎时日无多,所以才特别前来道别的吧。 “回去吧。”信明的语气十分无力。将父亲送上车之后,静信又独自一人回到德次郎的床边。 “德次郎先生,还是请您住院治疗吧。” 话才刚说完,一直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已模样的德次郎就像大梦初醒似的,以坚定而又中气十足的口吻大声说出“不要”两字。 “可是您的病情这么严重,连起来喝个水都很不容易呢。” “我不住院,死也不要。我要守着佛桌,哪里都不去。” “可是……” “节子当初也住院。结果还不是一样没救?我平常还有工作,住在医院里面太浪费时间了。” 静信顿时脸色一沉。德次郎的口吻让他有种背诵台词的感觉。 “既然如此。”静信直视德次郎的双眼。“不如将床铺移到佛桌前面吧,相信节子和干康一定会很高兴的。” 德女郎看着静信,神情十分讶异。 “您不是要守着佛桌吗?这样子也比较方便。” “嗯……说的也是。” 静信点点头,请前来照顾德次郎的安森厚子进来。他将德次郎要搬到佛桌之前的意愿告诉厚子,同时也请厚子帮忙。佛桌打扫得一尘不染,上面还插满了鲜花,想必是出自厚子之手。 静信双手合十,在佛桌之前上香。他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效果,不过还是拿了张怀纸包住香灰,趁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塞进枕头下,然后在德次郎的手腕挂上佛珠。除此之外,静信还在面向廊缘的书斋安置一尊佛像,同时也不忘在桌上摆上一本摊开的般若心经。 “请您一定要坚强,千万不可以自暴自弃。” 告别德次郎的静信跟厚子打声招呼之后,就迳自回到车上。坐在车子娌的信明正以安详的神情等着静信回来。 “让您久等了。” “节子和干康都是同一个模样吗?” 坐在后座的父亲以严肃的眼神盯着后视镜中的静信。 “……是的。” “同样的症状正在村子里蔓延?” “……我想应该如此。” “嗯。”信明点点头。 “您想说什么?” “没事。”信明的回答十分简短。只见他意味深长的点点头,随即闭上双眼。 3 “有人在吗?” 小昭站在玄关前面大声唤门,过了一会之后,小梓走了出来,边将双手的水珠擦拭在围裙上面。 “原来是你啊,欢迎欢迎。”小梓露出微笑。 “老大的情况还好吧?” 小昭的问题让小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是来探望他的吗?我想他应该还在睡吧。” “那就别吵他了。”一旁的小薰接口。“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小薰将装着果冻的袋子交给小梓。 “进来坐坐吧。”’ 小昭和小薰谢过之后,走进了玄关。走在前面的小梓带着两人走向夏野的房间。 “那孩子好像还是睡不着,昨天晚上还一个人跑出去散步呢。” “散步?三更半夜的时候?” “就是说啊。”小梓摇头苦笑。 “直到天快亮了才回来。我问他去哪里,他说他睡不着,所以跑出去散步,然后就睡得跟死猪一样。不过我看他既没发烧,也没有哪边特别不舒服的,应该不是感冒才对。” 小薰偷偷瞄了小昭一眼。将嘴唇紧根成一字形的小昭微微点头。 “夏野?”小梓推开房门。没有回答。小梓回头看着两人,脸上露出微笑。“好像起来了,请进吧。夏野,小薰和小昭来看你了。” 说完之后。小梓就离开了。小薰和小昭走进房间。随手将房门带上。 “老大,你还好吧?” 小昭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观察夏野的脸色。夏野的脸微微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点头。 “石块还在原地。” 小昭的神情十分兴奋,仿佛在报告什么大消息似的;夏野却只是点点头而已。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条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 “老大,你不要紧吧?” “嗯……不好意思。” 看到双眼微睁、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夏野,小薰发现自己的双腿正在微微颤抖。跟小惠一模一样。孟兰盆节那天晚上的小惠,也是跟现在的夏野一样全身无力的躺在床上。 “……是小惠吗?” 小薰大着胆子提出问题。夏野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摇摇头,然后又懒洋洋的闭上眼睛。 “不是小惠?难道还有其他人?上次你打那通电话给我们的时候。是不是有陌生的访客来找你?所以你才——”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小薰立刻闭口不语。原来是小梓端了两杯茶进来。 “喝杯茶吧。”小梓露出微笑。看在小薰的眼中却感到心痛不已。 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的母亲正端详着儿子的脸庞。“脸色似乎比较好了。小薰和小昭带了果冻过来,要不要吃一点?” “不要。”夏野的回答还是十分简短。 “好吧。那就算了。妈妈正在煮稀饭,晚餐的时候多少吃一点吧。”说完之后,小梓转头看着小薰。“夏野需要休息,可别坐太久了。” “嗯。”小薰点点头,看着小梓走出房门。她什么都没发现。满心以为夏野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完全没注意到事态严重。 小薰推开托盘,将胸前的十字架取了下来。十字架上面镀了一层金属,一看就知道是制工粗糙的便宜货,小薰自己也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有用。 小薰迟疑了一会,决定还是替夏野戴上十字架。夏野却摇摇头,露出厌恶的神情。 “……自己留着用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就是说啊。”小昭趁 势帮腔。“我们可是遵照老大的指示保护自己,不许让访客踏进家门呢。所以老大绝对不能放弃希望。一定要好起来才行。” 小薰将十字架的锁扣扣上的时候,小昭也将佛珠塞进夏野的手中。 “我们三个人可是生命共同体。村子里的大人都被蒙在鼓里,如果老大走了,我们两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是说啊。”小薰一边帮腔。一边偷偷地将护身符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再将破魔矢放在床头柜上面。符咒是从家里的厨房撕下来的,小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发挥效用,不过她还是将撕下来的符咒贴在玻璃窗上面。再加上小昭用铅笔做成的十字架,这就是姐弟两人昨天晚上在家里面翻箱倒柜所找出来的道具。看着这些简陋的布置,小薰不由得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悲哀。 夏野看着两人忙进忙出的模样。一句话也没有说。没过多久就闭上了双眼,还不时发出阵阵鼻息。小薰和小昭低着头走出房门。将托盘原封不动的还给小梓。 “对不起。打扰了。” 小梓露出微笑。 “夏野有没有好好招呼你们?” “嗯。”小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时结城刚好在走廊上出现。他愣了一下,旋即跟小梓一样露出笑容。 “欢迎欢迎。! “他们是来探望夏野的。”小梓从旁说明。结城闻言,脸上笑得更加灿烂。 “谢谢你们特地跑这一趟。那个小子起来了吗?” “是的,还跟找们聊了很久……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小薰说谎,然而她却不知道该对这两个状况外的大人说些什么。 这件事不能让大人知道。一想到这里。小薰就难以抗拒掩盖真相的冲动,所以才会说出与事实相反的回答,即使是一下子就被拆穿的幼稚谎言。 “真的吗?”结城露出微笑。 两个孩子回去之后不久。小梓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结城不发一语的站了起来。走向儿子的房间。 昨天夏野一夜未眠,今天大概真的累了。整个白天都睡得十分安稳。结城只要一想到,就会从工坊回到家里观察夏野的情况,儿子睡到叫不醒的模样,着实让给城宽心不少。夏野中午醒来的时候没什么食欲,却说他感觉自己舒服多了,再加上刚刚还能招待前来探病的朋友。这就表示他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 结城敲了敲房门,朝着房内窥视。夏野还没清醒,似乎打算将这几天夜不成眠的疲劳一次补足。 轻手轻脚的走近枕边,结城发现儿子的身旁摆了一件陌生的物品。两枝铅笔做成的十字架,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的玩意。 这算是一种迷信吗?歪着脑袋打量十字架的结城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枝破魔矢。 “搞什么东西。” 结城嘟哝两声。试着叫醒床上的儿子。夏野的脸色还是不太好,虽然比昨天略有起色,看起来依然带着几丝病容。结城摇摇熟睡中的儿子,夏野翻个身之后沉沉睡去,一点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儿子手中的佛珠映入眼帘,结城不由得眉头紧皱。 (哪来的佛珠?) 结城的心中涌现出无法言喻的不快。 “夏野。” 结城忍不住唤了几声,熟睡的夏野终于幽幽醒转。 “这是什么?” 结城指着破魔矢,夏野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知道儿子双眼的焦点到底集中在哪里,只看到夏野凝视着虚空,没过多久就懒洋洋的闭上双眼。 “是你放的吗?” 夏野摇摇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夏野,你起来。” 夏野没有回答。勉强睁开双眼看了父亲一眼,旋即闭上了眼皮,似乎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 一定是太疲倦的关系,结城在内心安慰自己。夏野昨天的精神还算不错,脸色虽然白得跟张纸一样,却能够回答结城的问题,甚至还有谈天说笑的力气。儿子罹患的绝对不是“那个”,看起来之所以比昨天严重,一定是他昨天整晚没睡的关系,也有可能是招待访客耗去太多的精力,更有可能是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吵醒的缘故。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过这些东西又该如何解释?) 摆在眼前的东西似乎意有所指,结城觉得这些东西的背后好像隐藏了什么讯息。 “荒唐。” 不可能是小梓放的。光看这个用铅笔做成的十字架,就知道一定是那对姐弟的杰作。 “为什么?” 结城顺手找了一会,马上发现藏在枕头下面的护身符,以及玻璃窗的符咒。 “……莫名其妙。” 结城并不了解正在心中酝酿的情绪到底是什么。这些东西显然代表了某种意义,却让结城感到十分厌恶。没错,村子里有一群迷信的愚夫愚妇,他们认为这一连串的惨事是恶灵造成的,甚至还有人将不知道从哪求来的护身符当成宝贝。那些人将恶灵称之为恶鬼,死后复生的恶鬼,结城绝对不容许家人跟这种迷信思想扯上关系。 一想到独生爱子竟然牵涉其中,结城就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同时也对那两个姐弟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愤怒。他希望儿子能够融入村子里的生活,却不希望看到儿子跟着村民起舞的模样。 结城折断破魔矢,连同其他搜出来的东西一股脑丢进垃圾桶。 素昧平生的少女,以及那对姐弟。死亡与疾病。村子里有太多无法理解的地方了,这点让给城感到无法忍受。 一定是睡眠不足的关系。结城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孔。在心中试图说服自己。夏野从未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朋友的死让他大受打击,再加上他原本就是个好强的孩子,就算心里面再怎么难过,也不会轻易的说出来,久而久之自然问出了毛病。一定是这样没错。结城不认为儿子的病情跟村子里蔓延的怪病有关。也不希望被卷入怪力乱神的流言之中。确定儿子的房间已经恢复常态之后,结城忿忿然的走了出来。 随手带上身后的房门,结城突然怀疑起自己生气的理由。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说中心事的狼狈,更像是不知道在畏惧什么的焦虑。 4 黑暗中的小女孩卷曲着身子。等待正雄的到来。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岁大,正雄以前没见过她。前天晚上正雄向辰巳打听小女孩的身分,却只换来对方“不需要知道”的回答。 如今辰巳打开设在大门内侧的格子们。这间被一扇崭新的木门以及格子们区隔起来的小房间,无疑是囚禁犯人的监狱。小房间位于半倾废屋的角落,原本应该是这栋建筑物的仓库,如今除了三块受潮发霉的榻榻米之外。正雄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窗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颗昏暗的灯泡白天花板垂下。一旁的水泥墙开了一个大洞,成年人必须屈膝弯腰,才能走到墙洞另一边的厕所。墙上连一块遮羞布也没有,更是强化了小房间的监狱属性。 房间里面弥漫着一股腐臭味。榻榻米上面看得到大大小小的污渍。坐在榻榻米之上的小女孩瑟缩在房间一角。仿佛受惊的野兽。正雄在辰巳的催促之下走进房间。小女孩立刻抬起头来,却不见前天晚上的哭闹。昨晚也是如此,与其说她看开了,正雄反倒觉得是小女孩日渐衰弱所致。正雄在小女孩的身边坐了下来,无意识的以舌尖碰触自己的门牙。 下颚两颗犬齿之间的四根门牙——中间的两根以及侧面的两根。其中侧面的两根门牙内侧各长出一颗小小的尖齿。新生的尖齿比大齿更加锐利,只要上下门牙紧紧咬合就会剌进上颚,然后口中就会弥漫着一种苦味。刺进上颚的瞬间当然会有疼痛感。然而只要苦味一出来,口腔就会像被麻痹似的失去痛觉,伴随而来 的是一种微醺的快感。 磨磨上下门牙,正雄握住小女孩的臂膀。小女孩没有挣扎。一下子就被正雄抱在腿上。正雄只觉得小女孩的身躯有点沉重,而且全身发烫,小小的嘴巴一张一闭。呼吸十分急促。小女孩似乎真的发烧了。 前天晚上正雄准备袭击她的时候,就发现小女孩似乎有点精神不济。 或许是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让她的健康状况亮起红灯。事实上从前天夜里一直到现在,小女孩几乎是滴水未进。 扶住下颚,正雄将小女孩的头往后一扳。任凭正雄摆布的小女孩顿时露出雪白的颈部。小小的喉头上面有两个伤口,这是昨晚正雄留下来的。昨晚这两个伤口就像破钉子刺穿了一样惨不忍睹,今天着起来却跟蚊虫咬伤没什么两样。干涸的疮疤就位于伤口的正中央。 正雄忍不住来回抚摸小女孩的咽喉,用大拇指轻触昨晚留下的伤口。掌心之下的体温十分烫手,正雄清楚的感受到小女孩的呼吸以及脉搏。只要稍一用力,这些生命迹象就会嘎然而止,正雄现在掌握了小女孩的性命。 站在格子门外的辰巳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光景。正雄以指腹多次轻触伤口之后,慢慢的贴近目标。小女孩张着一双无神的大眼。 凝视着虚空的一点,既不挣扎也不抵抗。正雄依照辰巳所指导的要领,先以舌尖寻找脉搏的所在。发现皮肤表面有如痉挛一般的小突起之后,便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住。 上下门牙咬合的那一瞬间,正雄有种奇妙的感觉。鲜血的腥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苦味,不断在口腔里扩散,自己的血液还是跟生前一样腥臭难闻,然而牺牲者的鲜血却是说不出来的甘甜。那不像是糖类的甜味,反倒是脂肪的鲜美,比想像中更容易入口。不过人类的鲜血略嫌浓稠,倒也不如喝水一般的顺畅。 伤口溢出的鲜血虽然令人触目惊心,倒还不如扭开水龙头一般的可怕。吸血毕竟不比喝水。这种流速对正维来说刚刚好。 每一次的进食都需要花上不算短的时间才能结束,小女孩在中途曾经扭动身躯,发出痛苦的呻吟。细若游丝的呻吟声仿佛象征着小女孩即将开始哭泣的前兆,不一会小女孩停止了呻吟,身体也不再扭动。当饱腹感取代饥饿的时候,舌尖已经感受不到小女孩的脉搏。正雄不由得抬起头来。 “辰巳先生。” 辰巳似乎从正雄的语气当中察觉异样。立刻拉开格子门走进监牢。他打量着躺在正雄怀中的脸庞,伸手触摸孩子的颈部,然后点点头看着正雄。 “年纪太小了。早在你开始袭击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十分衰弱。” 正雄不由得将怀中的身躯往前一推。小女孩的躯体跌落地上,兀自流出的鲜血将榻榻米染红了一大片。 正雄凝视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内心却不认为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在他的认知里面,小女孩只是不会动了而已。正雄之所以不觉得自己杀了人。一方面是因为小女孩的尸体十分完整,二方面是他还清楚的感受到小女孩的体温,然而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正雄早就抛弃了吸血是危害人类的行为这种观念。 “……害怕吗?” 听到辰巳的问话,正雄摇摇头。 “不会,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辰巳露出微笑。 “看来你真的很有天份。恭喜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同伴了。” 正雄点点头,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 “她怎么办?!” “摆个几天再说,搞不好会苏醒呢。” “她也会死而复生?” “天晓得。”辰巳抱起地上的尸体,带着正雄走出监牢。“可能性应该不高,毕竟她的父母亲都没成功。” “她的父母亲也死了?是村子里的人吗?住在哪里?” “你用不着知道那么多。”辰巳关上格子门,却没将门锁扣上。 “他们只是家畜而已,不值得你的关心。” 房间外面是一条破旧的长廊。抱着尸体的辰巳走出房间,将钥匙挂在门旁的铁钉上面。长廊的另一端并列着好几扇铝框地窗,玻璃窗外面却是一片漆黑,原来是外头的挡雨板把整面窗户全都封死了。 正雄不知道这栋建筑物座落何处,也从未见过建筑物的外观,因为他还不能走出这里。长廊中间有一扇门,门上有一道锁,辰已曾经警告过正雄,告诉他绝对不可以打开这扇门。所有的对外窗户都被到死,涂上黑漆。找不到足以窥视外面的缝隙。辰已并未将正雄囚禁在牢房里面,却很明显的将他视为某种俘虏。 抱着尸体的辰巳缓缓的走上长廊,经过两扇门的面前。其中一摩门是正雄苏醒的房间。另一扇则是辰巳昨晚分配给他的地方。这里比之前的房间来得宽广,而且还经过整修,里面摆着几件家具。紧临这间房间的墙上还有另一扇将长廊一分为二的门板。 辰巳拿出钥匙打开这扇门,示意正雄进去。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已经是我们的同伴了。” 正雄怯生生的走出门外。身后的辰巳随即关起门来上锁,然后将钥匙挂在门旁的铁钉。看到这个举动,正雄更加确定那扇门的另一边就是他们的新生训练营。 回过头来的辰巳拉开另一道纸门。这问看起来像是餐厅的小房间跟厨房相连,不过厨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水槽里面散落着几个水桶以及沾满灰泥的铲子。三具尸体平躺在地上,辰巳将怀中的小女孩放在旁边。 “这些都是村子里消耗的羔羊,他们的尸体会暂时集中在这里。” “羔羊?” 辰巳露出微笑。 “就是家畜的意思。”语毕,辰巳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死去的家畜会安置在这里观察情况,不过里面那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看来是没希望了。” 中年男子以及年轻女子的尸体,正雄从未见过他们。 “现在怎么办?” “只好请人运到深山里面埋起来了,一直摆在这里也不好看。” 说到这里,辰巳突然转头看着正雄。 “跟你一样有可能死后复活的人,都会被送到你先前住过的那间房间。其中当然会有极少数的失败案例,不过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苏醒。复活的人必须自行吸干一只羔羊,才能离开后面的房间。” “为什么要上锁?” “有些人并不乐于见到自己复活。”辰巳穿过餐厅,回到长廊。 “所以只好请他们留在后面的房间,直到有所觉悟为止。虽然你只复活三天而已,不过你的领悟力很不错。已经可以出来了。” 弯过一个转角,两人又穿过一扇门。正雄只觉得整条长廊好像有数不清的门扉。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道门?” “为了遮蔽阳光。”辰巳微笑。“这里本来是废弃的建筑物,只有主体结构还堪称完整而已。阳光随时都有照进来的可能。” 辰巳的说明让正雄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本的不适应似乎逐渐消失,因此也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辰巳所说的畏惧阳光。 两人来到玄关。玄关之前也砌了一道厚实的墙壁,墙上有一扇关得紧紧的门。辰巳打开木门。水泥墙另一端的玻璃门也被木板钉得密不透风。辰巳从外面将门锁上,把钥匙挂在墙上的铁钉,然后打开玻璃门。 “暂时先穿那双鞋子好了。尺寸不合的话,等一下可以告诉杂役,要他替你弄双合脚的鞋子。” “这里还有杂役啊?” “当然有,全都是一群不敢到村子里猎食的饭桶。” 辰 巳的语气十分冷酷。正雄从辰巳的话中嗅出轻蔑的意味。不由得冷汗直流了起来。之前的他是个十分特殊、却又一无是处的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才获得重生的机会,他可不想再度成为别人眼中的“饭桶”。 “杂役靠着其他同伴抓来的羔羊维生。相对的他们也以照顾其他同伴当成回报。” 玻璃门外一片黑暗,不时吹来凛冽的夜风。走出门外的正雄环视四周,看到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有几处荒废的梯田,以及零零星星的建筑物。散落在山路两旁的田地以及农舍、黑漆漆的山头、还有满天的星斗。正雄的视觉已经产生变化,这些景物在他的眼中无不失去应有的光彩。 “这里是什么地方?” 眼前的景色显得十分陌生,正雄只知道这里是位居深山的一个小部落。 “你觉得呢?” 正雄环视四周,远远的看到几个漆黑的人影正走在狭窄的田埂之上。 “不知道。村子附近吗?” “没错,就在附近。” 正雄低头思索,没过多久突然灵光一现。 “山入?”’ 辰巳微笑。 “没错,正确答案。” 自从那三个老人在今年夏天突然病逝之后,山入就成为人烟罕至的地方。正雄背后的建筑物位于整个部落的最下方,跟周围的屋子都保有一段距离。建筑物周围的田地已经铲平。堆起无数的水泥砖。 看起来似乎正在盖房子。 “吸血鬼之村……” 听到正雄的自言自语,辰巳马上加以纠正。 “应该称之为尸鬼才对。其实叫什么都一样,不过上面的人似乎不太喜欢吸血鬼这个称号。” “上面的人?” 辰己点点头。 “就是桐敷家的人。” 正雄点点头,他总算搞清楚这里的社会结构了。无法自力更生的杂役位于最下层,至于位居金字塔顶端的天之骄子,则是桐敷家的人。 辰巳带领着正雄走上细长的山路。夜阑人静的街道上居然有如白昼一般的熙攘,这幅景象透露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在夜色当中蠢动的黑影似乎都非常忙碌,只见他们快步穿过山路,或是在建筑物里面忙进忙出。’ “这里的屋子不多,没办法每人分配一问,基本上大家都分散在四间屋子里面过着团体生活。目前我们正在着手整理其他屋子。不过还是不敷使用。” “哦?” “等一下你可以去问问看哪问屋子还有空的房间。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当然也有其他的栖身之处,不过你才刚成为我们的同伴而已,待在山入还是比较安全一点。” 正雄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我知道食物要自己去张罗,除此以外还得做些什么?” 辰巳笑了笑。 “没有了。你只要想办法养活自己就行了。对了。目前佳枝是山入的管理者,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她吧。“ “佳枝?” 辰巳指向耸立在黑暗之中的屋子。 “她就住在那里。以前那里好像是村迫家的屋子。后面还有一间仓库。现在那里是山入的集会场所。佳枝以及她的帮手们就住在里面。晚上起来之后,最好先到这里来报到,这样子佳枝才能分配工作给你。” 正雄点点头。 “其他时间该怎么运用,就看你自己了。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必须学习狩猎技巧,恐怕也找不到什么自己的时间吧?狩猎的时候最好跟老手结伴同行,你现在还不能单独行动。” “可以自己决定猎物吗?” “恐怕不行。为图长久之计。猎物多半都是由我们来决定,否则恐怕会坏了大事。怎么。你有想攻击的对象吗?” 正确点点头。 “是我认识的人。” “年纪多大?” “不太清楚,高一吧。” “高中生就没关系了,我们必须先铲除到外地通勤或是通学的村民才行。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武藤保吗?” “不是。他姓结城。” 辰巳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不行。” “为什么?” “他已经遇袭了,是其他同伴的猎物。袭击者不可以中途更换,否则暗示会失去效用。” 正雄感到一阵不耐。 “你不是说可以随我选吗?” “我也说过自由是有限度的。反正不行就是了。他已经是第三天了,即使没有你的袭击,也是死路一条。” “就让我补上最后一刀嘛。” “不行。他的身分有点特殊,必须特别处理才行。他的攻击行动是我直接负责的,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正雄忿忿不平的瞪着辰已,却只换来对方冷冷的眼神。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为之语塞的正雄愤然的背过身子。 即使获得重生。情况也跟以前一样,正雄还是有诸事不顺的感觉。从小到大,正雄一直被视为“特殊”的孩子。然而这只是旁人加诸在他身上的负面评价,正雄从来没享受过“特殊”的待遇。除了他以外。夏野也是个“特殊”的人。一个从大城市转来的少年,思考模式和说话方式都跟村子里的人迥然而异。宛如朋友的父母、独生子、成绩优异,虽然不如宗贵一般的八面玲珑,却也博得众人的好感,即使任性自私到了极点。也被周遭的人视为瑰宝,集众人的宠爱于一身。没有任何烦恼,也从未遭遇任何挫折,以贬低他人为乐——这就是正雄心目中的夏野。 每次一看到夏野,正雄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特殊”。小上一岁的他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正雄总是从夏野的身上感受到无法言喻的蔑视。 他在这里也是特殊的人? 正雄感到一阵烦躁。辰日瞥了正雄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向那间有仓库的屋子。周围的人影多了起来,每个人都向辰巳低头行礼。然后带着畏惧的神情转身而逃。正雄这才领悟到辰巳在这里的地位。 辰巳打开屋子的玻璃门。乍看之下只是一间废屋的门扉罢了,然而走进一看,才发现里面整理得十分牢固。水泥地之后的玄关整面封了起来,只留下一扇紧闭的小门,就跟正雄之前居住的屋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打开门之后,耀眼的灯光照得满室生辉。 屋子里的亮光刺得正雄不断眨眼,这副狼狈样让辰巳为之莞尔。 “我们不需要灯光,不过有些同伴就是对灯光有种割舍不下的情感。” 习惯光线之后,四周的景物重新被上一层光彩。黑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以及拉门。墙壁白得发亮。应该是最近重漆的才对。也不知道是白色的墙壁使然,抑或是许久不见的灯光所致,一路延伸到屋子深处的长廊弥漫着宁静和谐的气氛。 “这里不是早就荒废了吗?怎么还会有电力?” “同伴从村子里的电缆偷接过来的。” 两人又穿过一扇门。四周突然人声鼎沸了起来。长廊两侧的拉门全部敞开,两边的房间都看得到人影,围着桌子闲话家常的画面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诡异。一名中年女性坐在好像是餐厅的房间里面,她一看到辰巳和正雄的身影,就马上面露微笑走了出来。 “已经出来啦?挺快的嘛。” 辰巳回头看着正雄。 “这位就是佳枝。佳技,他就麻烦你了。还有下面那间屋子靠里面的两具尸体已经不行了,请你派人处理一下。” 佳枝点点头。 “我明白。羔羊的残骸呢?” “排在旁边,不抱希望就是了。” 佳枝点点头,然后面带微笑看着正雄。 “今天已经吃过了吧?我跟辰巳先生要商量一些事情。去找其他人聊聊。” 佳枝指着前面的房间。 “想出去透透气也行,别离屋子太远就好。等一下事情说完之后。我再去找你。” 正雄点点头。通往餐厅的拉门已经关起来了,正雄朝着另一间房间张望,感觉不出里面有欢迎新人的气氛,最后只好选择走出屋外。 在木门和玻璃门的双重隔离之下,站在屋外的正碓完全看不到屋内的灯光,整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废屋,只是规模稍微大了一点而已。 三个女子站在庭院的一角聊天。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仓库前面也看得到几个闲话家常的人影。除了建筑物破旧了一点、看不到任何灯光之外,眼前的画面简直跟寻常的山村景致没什么两样。然而寻常当中的不寻常却更透露出诡异的气氛。 正雄怯生生的朝着仓库走去。不一会就发现有个男子正坐在仓库前方干涸的水池边。男子发现正雄的身影,立刻抬起头来,脸上难掩落寞的神情。附近虽然没有光线。正雄还是清楚的辨识出男子能容貌。 “阿彻?” 阿彻惊讶的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正雄。 正雄踩着兴奋的步伐跑到阿彻的身边。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彻了,这个大发现让他又惊又喜。+ “原来你也复活了。” 正雄笑得很愉快。可是阿彻却愁容满面的别过脸庞,好像看到了什么禁忌之物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正雄不满的表情。阿彻顿时叹了口气。一张脸深埋双手之间,幽幽开口。 “为什么要醒过来?” “……好像我不该活过来似的。” 阿彻抬头看着正雄,露出十分悲戚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知道。我从鬼门关逃了回来。你居然一点都不高兴。好像觉得我应该死了比较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的阿彻站了起来。双手掩面快步离开庭院。好像刻意回避正雄似的。 “这算什么?”看着阿彻离开的正雄难掩内心的愤慨。“见不得我还活着吗?” 阿彻头也不回的走了。正雄一边咀嚼遭到好友背叛的愤怒。一边看着阿彻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时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 “别放在心上。” 回过头一看,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正站在面前。正雄觉得这名少女有点眼熟。 “你是……清水?” 清水惠点点头。 “没错。你是村迫米店的老么吧?” 正雄嘟着一张嘴点点头。小惠拨拨自己的头发。 “用不着放在心上。那个人的心情有点低落,恨不得自己从未复活。” “为什么?” “因为上面指派猎物给他。上面的人要他攻击自己的朋友,可是他不愿意,所以才会那么沮丧。” “……朋友?” “没错。辰巳先生也真是坏心眼,明知阿彻不喜欢狩猎,还指派他的朋友当成猎物。” 这时正雄才想到小惠跟武藤家的兄弟十分熟稔。 “愈是不喜欢狩猎,辰巳先生就愈是想整他。只要有哪个同伴不喜欢杀人,辰巳先生就会故意命令他去攻击自己的朋友。说真的,攻击朋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跟一般的狩猎不太一样,会让你有杀人的感觉。”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现在我们也只能靠狩猎生存。” “没错。”小惠耸耸肩膀。 “的确很无奈,不过多少也会有罪恶感。阿彻打从心底厌恶杀人。所以才要放意命令他夺取朋友的生命。刚好村子里出现敌人。叫阿彻去收拾这个敌人既可以替大家除去心头大患,又可以好好的整整他。坏心眼的辰巳先生焉有放过这个好机会的道理。” “敌人?” “——就是猎人。” 正雄露出疑惑的神情。小惠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是指发现我们的人类。如果那个人从此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也就罢了。没想到他居然想消灭尸鬼,这样子当然会被视为猎人。猎人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存,所以非死不可。” 正雄眉头紧皱。 “你说的那个猎人该不会是夏野吧?” 小惠瞪大了眼睛。 “没错,你认识他吗?……应该认识才对,你以前经常往阿彻家跑嘛。” 正雄点点头,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对阿彻来说。攻击夏野无疑是最残酷的命令,正雄很能体会阿彻内心的无奈。不过夏野就不同了,正雄心想。如果叫夏野攻击阿彻。他一定会亳不迟疑的执行命令。 在正雄的心目中,夏野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原来上面会指定我们的猎物。” “当然会,辰巳先生不是说过不可以自行选择吗?” “可是他告诉我可以自己挑选猎物。” 小惠扁了扁嘴。 “那不是真的,你被骗了。” 看到正雄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小惠顿时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我们只是他们养的狗而已。”, “辰巳先生说我们是他的同伴。” “嘴巴上说说而已。这里摆明了就是狗窝,想活得有尊严的话,必须到兼正才行。” “兼正……?” “那里才是饲主居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正雄下意识的紧咬门牙。锐利的牙齿刺破上颚,苦味在口中蔓延,同时伴随着微醺的快感。 “劝你最好改掉这个坏习惯。” 回神的正雄看着小惠。 “你刚刚刺破了自己的上颚吧?这种习惯一旦上瘾的话,就很难戒掉了。有些人只要一天不刺破上颚。嘴巴里面就会痒得不得了呢。这就像酒精中毒一样,成瘾之后就会变成废人一个,最后落得成为木偶的下场。” “木偶?” “就是指无法自食其力的人,佳枝都这么称呼他们。那些人就像是奴隶一样。” 正雄不由得伸伸舌头。死而复生的喜悦以及成为同伴的荣耀。早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死而复生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不但要被人家当成狗来使唤。白天的时候窝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面,每天晚上还得千里迢迢的跑到村子里面狩猎。就连在狩猎的时候,还必须听命于人。” 小惠低声说出内心的怨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惠成为豪宅的一份子,带领她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就是桐敷千鹤;然而小惠的生活却与桐敷家相去甚远。躲在深山里面的小惠每天晚上都必须摸黑下山,为了填饱肚子而在村子里寻找猎物,然后再愉偷摸摸的回到山里,窝在简陋的屋子里面过着行尸走内的生活。 (好想离开村子……) 但这只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小惠他们受到严格的监视,完全没有行动的自由。既然如此。还不如—— 小惠很想让夏野成为同伴。只要有夏野陪伴,再苦闷的生活也能忍受。可是小惠没有选择猎物的自由,每个人的猎物都是由佳枝指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狩猎的空档造访夏野的家。万一这件事被辰巳或是佳枝发现的话,小惠势必会遭到严厉的斥责。 “可恶……!愈想愈生气!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信口开河!” “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词。千万不 要违抗上面的人。尤其是辰巳。” “他有什么好怕的?” “违抗他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哼。”正雄十分不屑。 “我是说真的。违抗他的人会被关禁闭,一连好几天都没得吃。” “我才不怕。” “话可别说得那么满。一、两个晚上不吃当然不碍事,可是我们的身体跟人类不同,可是耐不住饥饿的。死而复生后的饥饿感比活羞的时候还要强上好几倍,那种感觉真的很痛苦。” “我不相信。”正雄瞪着小惠,却只见小惠老实的点点头。 “没错,真的很痛苦。饿几个晚上还不算什么,睡着的时候被拖到屋外可就恐怖了。我们的身体见不得阳光,辰巳就不一样了,大白天的时候照样能在瓦哦面行走。如果只是小部份的灼伤,放着不管也会自己痊愈;可是一旦全身上下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就真的会被活活烧死。之前辰巳就用这种方法惩罚一个不听话的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照你这样说起来,找们岂不真是他们养的狗?” “本来就是。” 正雄的脸色十分难看。微张的嘴巴似乎又要吐出不堪入耳的词汇。小惠连忙伸手制止正雄,她看到辰巳和佳技正从庭院的另一端蕲这里走来。 “晚安。” 小惠主动打招呼,辰巳大刺剌的点点头,直接走到她的面前。 “听说你现在手边有空?” “是的。” “那好,我想请你帮个忙。” “狩猎吗?对象是谁?” 辰巳点点头。 “你有个朋友叫做田中薰吧?” 小惠皱起眉头。 “难道是小薰?” “不。是她的父亲。你认识她的父亲吧?” “当然认识……请问小薰做了什么?” 辰巳露出微笑。 “她跟工坊的结城是一伙的。” 小惠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结城……” “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玩起猎人游戏,当然必须接受制裁。” 小惠紧握双拳,前所未有的恨意浮现心头。一想到自己受人胁迫近乎囚犯的惨状,小惠就恨不得立刻恢复人身。当个人类绝对比成为尸鬼要强上好几倍。如今保有人类之身的小薰正打算夺走自己的一切。她住在温暖的家里,接受父母的庇护,瞒着自己接近夏野。 “我愿意。” 小惠的语气十分坚决。 即使她再也无法见到夏野,再也无法与夏野说话。 5 “到时候就别来求我!” 郁美双手撑在柏油路上。朝着身后大声咒骂。大川富雄面露轻蔑之意俯视趴在地上的郁美,一言不发的准备拉下店门口的铁卷门。郁美本来想爬起来踢个两脚以泄心头之恨,可是在店内的灯光衬托之下。大川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的巨大。更凸显出坐倒在地上的郁美是多么的渺小。无视于郁美的忿忿不平,面无表情的大川迳自将铁卷门拉下,这个动作无疑是再一次的伤害郁美的自尊。 “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人家好心提醒你,你不相信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我赶出来!我好歹也是个客人吧?” 郁美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是朝着铁卷门踢了两脚。先前在酒店灌下的烈酒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刚刚在吧台饮酒作乐的时候,几个酒客聊到最近村子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郁美抓着同样坐在吧台的西田老人的手。表示这些怪事都是兼正引起的,村子里还出现了死而复生的恶鬼。然而这番言辞却换来其他酒客轻蔑的讪笑。大川开始说起风凉话,还责怪郁美不该跑到清水园艺胡言乱语。两人之间便起了口角。严格说来,大川和郁美也不是一开始就吵开了,而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讽刺与揶揄。语气虽然一派轻松,现场的气氛却很明显的愈来愈僵,最后西田老人落荒而逃,大川将郁美轰出店门。好好的气氛弄成这样,老实说郁美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可是她身上却连一毛钱也没有。 “哼,死要钱的守财奴。” 郁美恶狠狠的朝着铁卷门阵了一口。她常常到这里喝酒,却总是不带钱在身上。反正只要跟酒酣耳热的村民打声招呼,他们多半都会要郁美一起过来喝酒,就算郁美表示自己身上没钱,也总是会有正在兴头上的酒客表示要请她喝两杯。今天晚上说要请客的就是西田老人,不过他忘了替郁美结帐,就先行离开了。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见怪不怪的大川也从来没跟郁美伸手要钱。大不了事后再跟表示要请客的村民请款。要不就是自己认赔了事。再加上郁美的酒量并不好,一杯日本酒或是烧酒就可以让她喝上好一段时间,因此大川以往从未跟郁美强索酒钱。 “一杯酒又没多少钱,干嘛把人家当成小偷一样!” 当大川催讨酒钱的时候,郁美表示要记在西田老人的帐上,却换来大川的一阵冷嘲热讽。两人积到最后,大川开始责骂郁美行为异常,甚至还粗手粗脚的将郁美轰了出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批评你大伯,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你的大伯已经变成恶鬼危害邻里了!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对不起其他村民吗?” 郁美说到这里,又狠狠地朝铁卷门踢了两脚。她可以忍受村民的异样眼光。却无法忍受别人将她当成白吃白喝的无赖。这对郁美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你现在看不起我。以后就不要后悔!” 这阵子有好几个村民陆陆续续的来找郁美帮忙。那些人总是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然后将却美画的符咒小心翼翼的捧回家去。村民的态度让郁美十分受用,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大川非但不尊重她与日俱增的地位,反而开口闭口骂她疯婆子,不但伤害了郁美的自尊,也让她感到无法忍受。 想到生气之处,郁美又踢了铁卷门一脚。这时大川笃志从店面旁边的空地转了出来,跟父亲一样恶狠狠的瞪着郁美。 “你在干什么?”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笃志壮硕的身躯让她在内心大呼不妙,这层心思可别给那个浑小子看穿了才是。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刚刚踢的可是我们家的铁卷门。” “那又怎样?谁叫你老爸刚刚把我踢出来。” “听你在放屁!”笃志往前踏出一步。“白吃白喝的无赖没有说话的资格。” 郁美打算反唇相讥。却被笃志一脚踢翻,痛得躺在地上咬咬叫。 “疯婆子!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郁美瑟缩着身子蹲在路旁,笃志露出轻蔑的笑容。夜晚的村道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大川酒店斜对面就是公民馆,却没有半个人推开窗户察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跑出来劝架,最后还是大川的呵斥声阻止了笃志的暴行。大川的制止虽然让郁美摆脱了皮肉之苦。却也刺伤了她的自尊心。 “不要理会那个疯婆子。” 大川的怒吼从铁卷门之后响起,笃志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罢手。满脸惊恐的郁美慢慢的爬了起来,却被冰凉的水柱喷个正着。 “你爱喝嘛,我就让你喝个够!” 笃志大笑不已。郁美挥舞着双手闪避水柱。连滚带爬的逃离现场。眼角渗出几滴不甘心的泪珠,耳中听着笃志的哄笑。好不容易跑到转角,泪水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可恶……咱们走着瞧。” 郁美恨得牙痒痒的。浑身湿透的自己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悲哀。 “你们迟早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一定要让你们知道谁才是最伟大的人!” 6 “德次郎的情况怎样?”才刚踏进房间,敏夫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询问,静信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还是不肯住院,而且说话的语调十分呆板,好像在背诵台词似的。” “然后呢?一敏夫急忙追问。静信表示他已经请德次郎睡在佛桌前面,同时也将香灰和佛珠放在身上,还在面对廊缘的书桌上面放了一部佛经。 “这么做真的有效吗?” “我也不确定。那户人家已经对尸鬼敞开了大门,而且只在书房里面摆了一部佛经,似乎很难期待能收到什么效果。如果能在每扇拉门上面都写上经文或是真言。或许可以收到不错的效果,不过这种方法执行起来却有相当的困难度。” 听静信说到最后,敏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没错,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疯子。这整件事已经十分匪夷所思了,若再采取这种怪力乱神的手法,村子里的人一定会对我们敬而远之。” 静信点点头。 “既然德次郎说什么都不肯住院,我们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幸好德次郎家里都没人了,才能让我们采取那些预防措施,如果他的家人还在的话,恐怕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地慢慢死去。” “嗯……” “对了,你知不知道桐敷家的江渊开了家诊所?” “没听说过。”静信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下外场以前不是有家便利商店吗?他将便利商店重新装潢。在那里开了家诊所。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打算把诊所当成感染源?” 敏夫摇摇头。 “说真的,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搬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之前我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总是将他们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不过现在仔细想想,还真是颇为耐人寻味。” “你不是说外场是他们繁衍尸鬼的绝佳场所吗?” “嗯,的确如此。外场至今还保留土葬的习俗,刚好正中尸鬼的下怀。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村子里一直采取土葬?” 敏夫的疑惑让静信想起以往发表过的作品。印象中那篇小说是前年春天发表的,沙子还说她曾经在杂志上看过。 “……难道?” “嗯?” 难道那篇小说就是元凶?火葬是尸鬼的天敌,非常不利于他们繁衍同伴,这也是存在已久的尸鬼至今尚未为世人所知的原因。静信觉得敏夫的推测十分正确。可是只要找到土葬的地方。尸鬼就可以无限繁衍。这时他们发现了那篇小说。静信还记得自己在小说里面描述外场是个保留土葬习俗的村子。村民的基地都在深山里面。 “怎么啦?” “可能是我写的那篇小说。” 敏夫顿时脸色一沉。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的那一篇吗?” 静信点点头。 “可是你又没写出村名。” “只要看过那篇小说。就知道作者是在描述自己居住的村落,然后再看看作者简介,多多少少也猜得出来作者大概住在哪里。有心人只要翻开地图对照小说描述的地理环境,并不是全无找出来的可能。”说到这里,静信突然低下头去。“……这是桐敷家的女儿告诉我的。” “……静信。” “应该八九不离十才对。她读了那篇小说,找到了外场,然后——” “她也可能去问出版社的编辑,要不就是实地到外场考察。之前不是有人想在村子里盖渡假村吗?当时有个男性的调查员在德田屋住了好一段时间,把整个村子的里里外外都摸得一清二楚呢。” 静信点点头。敏夫继续搜寻尘封的记忆。 “调查之后的结果一定令他们大为满意,于是他们决定大举人侵。第一步就是占据兼正之家——”说到这里。敏夫突然叹了一口气。“兼正的老当家死得突然,他在死前将整块土地卖给桐敷家,连自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这就是惨剧的开端吧?静信的心情十分低落。一旁的敏夫也好不到哪去,苦着一张脸的他眉头深锁。 “他们的计划十分周详,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我们直到最近才发现尸鬼的存在,也确定奈绪和秀司的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却一直无法找出消灭他们的方法,或是该怎么阻止他们的繁殖,简直就像最深陷迷雾之中。相较于我们的不知所措,对方早在一年前就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们是有计划性的入侵外场,可是目的到底是什么?既然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计划筹备,绝对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一定是先有某种目的,才会着手拟定计划一步步的付诸实行。问题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繁衍同伴?” “然后呢?没错,火葬的确能够抑制尸鬼的数量,因此外场绝对最繁衍尸鬼的绝佳场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制造出那么多尸鬼?或许壮大声势是人类的第二本能,然而漫无目的的繁衍尸鬼,只是创造出更多的肉食动物罢了。不断繁衍下去的话,他们迟早会把村子里的人全都吃个精光。” 静信点点头,同意敏夫的说法。 “突然开张的江渊诊所也说不通。如果将诊所当成感染的据点。 的确可以有效的加强繁衍的效率,可是他们做得太明显了。村子里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死人的数量再增加的话,一定会引起村民的疑心。” “葬仪社……” “什么?” “听说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就在上外场那问木工厂的原址。” “专门承办死者的下葬?” “恐怕是。” 江渊诊所以及外场葬仪社,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共通之处。并非全然没有关系。若外场葬仪社的设置是出自桐敷家的意思,背后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自己替牺牲者举办法事。然后再替牺牲者下葬。勉强说来也只能省下将死而复生的同伴从土中拯救出来的劳力。瞒着众人的耳目挖掘坟墓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这点静信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他们大概一直在暗中进行这项工作吧?那些人以一种不知名的方法分辨躺在地底的死者是否复活。一旦找到复活的尸体。就立刻将坟墓挖开救出同伴。然后再将遭到破坏的坟墓恢复原状。如果他们能够承揽替死者下葬的业务,不但可以减少劳力的付出,还能事先采取必要的措施,更将事态败露的风险降至最低。毋庸置疑的,尸鬼繁殖的速率势必会大幅提升。 然而敏夫说的也很有道理,他们制造出那么多尸鬼做什么? “一定有什么目的。”敏夫的双眼凝视着虚空的一点,试图找出隐藏在表象之后的答案。“他们为了达到目的。才会拟定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趁着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展开行动。” 之后敏夫就陷入了沉默。静信原本以为他会说出“所以才必须猎杀尸鬼”这样的话。不过敏夫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敏夫真的很想说出那句话,然而一想到静信的个性,就硬生生的将话吞进肚子里。除了不忍让静信为难之外。对尸鬼习性的一无所知,也是让敏夫怯步的地方。猎杀尸鬼说来容易,却没有人知道实际上该如何执行。那些人早就拟定了一份天衣无缝的计划,即使获得静信精神上以及实质上的协助,敏夫也没有收拾事态的自信。 静信的眼神透露着一份心虚。送走静信之后。敏夫独自坐在房间里面思索。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什么计划,不过若要与他们对抗,自己也得拟定出一份像样的计划才行。 就在敏夫陷 第八章 “——恭子?” 接到敏夫的电话之后,静信不由得提高音量。 “情况还好吧?” “不怎么好。”敏夫的回答低沉无力,一听就知道内心十分自责。 “这就证明了我们无法幸免于难。”敏夫的语气带着意思自嘲。“你自己小心。” “嗯,我明白。” “真的明白吗?今天早上的时候,我拨了通电话给下山。” “那个放射线技师?” “没错。阿彻的葬礼结束之后第二天,他就没来上班了。今天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就试着打电话过去,想问问看他的近况。” 静信心头一震。 “想不到他居然死了。死因是急行心脏衰竭,这个月九号的事情。” “嗯……” “那些家伙不会对我们另眼相看,无论是你自己或是周围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猎物,所以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我知道。”说完之后,静信挂上电话。 恭子发病了,而且已经进入了末期症状。敏夫在电话中表示要让恭子住院观察,可是就算不眠不休守在她的身边,恐怕也很难掌握病情的发展。 (下山也死了。) 惆怅不已的静信突然想起另一个人。 “……阿角!” 阿角的辞职也十分突然,看来有必要打听一下他的近况。 这是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静信回头一看,发现有个陌生的老妇人正站在门口。静信稍微点头示意,努力的搜寻脑海中的记忆,试图辨识访客的身份;老妇人却不等静信开口,径自走了进来。这个不速之客以嫌恶的表情瞪着静信,瘦小的身躯大剌剌的挡在面前。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请问您是……?” “你还在等什么?所以我就说既有宗教不可信任,你这样子算什么和尚?” 静信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光男刚好走进办公室。 “伊藤?” 光男的惊呼唤醒了静信的记忆,原来她就是住在水口的伊藤郁美。 郁美急得用力跺脚。 “别说你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 “伊藤女士,恕我冒昧……” “这根本就是死而复生嘛,再明显也不过了。” 静信只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村子里的死人不都是你们埋葬的吗?难怪那些死人会从土里面爬出来。你们这些无能的僧侣什么都不会,满脑子就只想要赚钱,所以村子里的死人根本无法往生成佛。说来说去都是你们不好!” “伊藤,不要胡说八道。” 光男上前挡在郁美和静信之间,却反而被郁美一把推开。紧接着郁美往前逼近一步,前额几乎要顶住静信的下巴。 “罪魁祸首就是兼正,一切都是他们搞的鬼。那些人把诅咒带进村子里,让无法往生的死人重新复苏,使得整个村子陷入一连串的不幸。拜托你赶快清醒过来,替村子做点什么好吗?” “伊藤女士,请先听我解释。” 继续举起右手打算安抚郁美的情绪,却被郁美一巴掌打了下来。 “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情况了,你还想坐视不管?也对啦,村子里面死的人愈多,你们就愈是赚钱。光是举行一场丧礼所赚的银两,想必就让你们笑得合不拢嘴了吧?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出家人。” 光男打断郁美的话头。 “伊藤,你说这种话不怕遭天谴吗?说话要凭良心,不可以……”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伊藤!” 郁美也不甘示弱,指着光男的鼻子开骂。 “想揍我吗?还是把我轰出去?哼,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伎俩了。你们就只会想办法骗取村民的钱财,表面上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里却喜孜孜的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好一个清高廉洁的出家人!副住持了不起啊?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一点都不关心村民的死活,这种胆小鬼也配当副住持吗?” 静信只感到一股凉意直上心头,下意识的握住左脸的手表。 原来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了,只是闷在心里没说出来而已。 “就只会写那些三流小说,其他什么都不会。如果你还自认是个称职的出家人,就应该把兼正一家人揪出来,替全体村民除害才对。” “伊藤,你说够了没有!” “……光男先生,算了。” 静信制止住怒气冲冲的光男,同时也发现池边以及美和子面色铁青的站在办公室的入口。 将视线带回郁美身上之后,静信低头表示歉意。 “……您教训的是。” 接着示意郁美坐下。 “站着不好说话,请先坐下来吧。恕我冒昧,请问您为什么一口咬定兼正就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认定村子里有死者复活?”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种事情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自从那栋豪宅完工之后,村子里就出现一连串的怪事,若不是他们搞出来的,你说还会有谁?” “这只是您的推测吧?光凭推测是不能将兼正定罪的。” “推测?笑话,明明就是事实。我懂了,你根本不想管这件事,打算袖手旁观对不对?” “我没这个意思,不过……” “用不着解释了。”郁美冷冷地说道。“你到底想不想替村子尽一份心力?” “当然。” “那就跟我一起去把兼正的人揪出来吧,我来叫你应该怎么做。” “伊藤女士,那可不成。” 郁美闻言,立刻就要当场发作。静信在心里面拼命寻找安抚郁美的字句。 绝对不能让郁美冲动行事。光凭先入为主的推测不足以将兼正定罪,这么做只会遭到村民的反感以及不信任罢了。郁美愈是高声疾呼,村民于是打从心底否定这种说法,即使郁美的直觉早已切中事情的真想,也一样是于事无补。 “请您先冷静一点。村子里发生许多不幸固然是事实,可是这跟桐敷家之间有何关联?您真的认为只要谴责桐敷家,就可以消弭一切的灾厄吗?” “我懂了。”郁美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之意。“你已经彻底的腐化了。” “您刚刚说村子里的不幸跟死而复生有关,可是您能够举出实证,证明真的有人死而复生吗?或者是您看过复生的死者吗?” “算了。” 郁美转身走出办公室,丝毫不理会静信的叫唤。静信跟着就要追出去,却被光男和池边拉住。 “副主持,千万别跟那种人扯上关系。” “可是……” “就让她去吧,否则大家一定会以为副主持跟她是一伙的,到时恐怕有损佛寺在村民心中目的威望。” “光男先生,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妥当吧?” 静信对光男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光男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行就是不行。副主持,还请替其他人着想。如果大家以为副主持同意伊藤的做法,信众一定会起而效尤。即使副主持没有那种意思,也不该轻忽佛寺在村子里的影响力。” “可是……” 静信看看光男,又看看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 “伊藤打算将兼正的人赶出村子,如果大家以为佛寺也跟伊藤站在同一阵线,一定会将兼正视为仇敌。兹事体大,还请副主持三四。” 静信无言以对。佛寺的敌人就是全体村民的敌人,静信的脑海突 然浮现出大冢隆之以及浩子的身影。 “……嗯。” 光男松了口气。 郁美朝着山门瞪了一眼,恨恨的吐了口痰。村子里的人全都被蒙蔽了,自己好心揭发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半个人肯相信,真是好心没好报。想到这里,郁美不禁抚摸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愚夫愚妇不肯相信也就罢了,甚至还对自己动手动脚,从来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 郁美恶狠狠的看着西山的方向。墨绿色的半山腰包围着黑色的屋顶,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看来格外清晰。俗话说恶从胆边生,现在的她只想大肆破坏一番,以宣泄心头的怒火。既然佛寺不愿意出面,看来只好独自一人想兼正宣战了。没错,一定要好好的表现一番,让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郁美冲下石阶,拼命敲打门前町众多商家的店门。 “罪魁祸首就是兼正!你们赶快醒醒吧!” 从安森工业准备返回家中的安森厚子,在半路上发现御旅所的前面聚集了好几个人。好强的她踮起脚尖抬头张望,只看到伊藤郁美正站在六个男女面前大放厥词。 “一定是死而复生,你们也很清楚才对!” 厚子感到心头一震。“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刺入厚子的心坎。 “她在说什么?” 厚子试着询问身旁的一名老者,内心却十分清楚郁美口中的“死而复生”代表了正在村子里蔓延的“那个”,更代表了打算将安森工业的人赶尽杀绝的某种东西。这种情况就好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正在村子里徘徊似的,厚子心想。 身旁的老者就是竹村吾平。只见吾平耸耸肩膀,似乎对郁美的言行感到不以为然。 “她说兼正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不会吧?”厚子大笑不已,空洞的笑声听起来十分虚假。正说得声嘶力竭的郁美似乎听见了厚子的笑声,只见她瞪着兀自讪笑的厚子,排开人墙走了过来。 “你是丸安家的厚子吧?” “是的,你好。”厚子刻意挤出谄媚的微笑。“找我有事吗?” “安森家被死而复生的恶鬼缠上了,你应该知道吧?” “真的吗?好可怕喔。” “我是说真的。不信你自己可以算一算,看看安森工业还有几个人活着。” “这……”厚子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僵硬。 “安森工业的人全部难逃一死,丸安家的义一也是。等到安森家的人死光之后,就轮到你们丸安家了,到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 “胡说八道?对不起,我说的都是实话,丸安家即将步上安森家的后尘。德次郎活不了多久了,接下来就轮到丸安家的媳妇、然后是儿子,就跟安森家的顺序一样。” “鬼才相信你的话。” 厚子啐了一口,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不死心的郁美继续放话。 “除非将兼正的恶鬼逼出来,否则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有人曾经在大白天的时候遇见兼正的人吗?” 厚子停下脚步,试着挥去心头的阴影,迈开大步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1)御旅所:神明出巡时暂时奉安临幸的地方。 2 敏夫直盯着手中的话筒,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慢着慢着。静信,你再说一次好吗?” 电话另一头的静信语调十分急促,而且还可以压低音量,似乎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郁美跑来我这里,宣称兼正是罪魁祸首,还说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她有什么证据?” “没有,纯粹是她个人的直觉。我看她气势汹汹的模样,说不定真的会跑去向桐敷家兴师问罪。” “开玩笑,绝对不可以!” 敏夫的担忧不是没有到来。任凭郁美这种人带着村民向兼正发难,反而会降低整件事情的真实性。等到大家都知道郁美的说法之后,敏夫和静信就算是说破了嘴皮,也只会换来村民的讪笑和怜悯罢了。 就在敏夫打算说话的时候,候诊室传来高亢的说话声,就连身在准备室的敏夫都能感觉到患者之间的骚动。 “那个老太婆好像跑到我这来了,看来她似乎打算宣扬她的恶鬼说。” 敏夫听不清楚郁美的说话内容,只能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恶鬼”、“死而复生”这些只字片语。挂上电话之后,敏夫走出准备室,刚好遇见铁青着一张脸快步走来的武藤。 “院长。” “我知道。她的嗓门那么大,想要不听见也难。” 敏夫快步走向候诊室。郁美正在候诊室里面说得慷慨激昂,坐在椅子上等候看诊的患者无不长大嘴巴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发现郁美身后跟着三个看热闹的村民之后,敏夫不由得心中一紧。那三个人未必相信郁美的说法,然而不可否认的,村子里的确有这种等着看好戏的好事之徒。 “别以为你们得的只是普通的小感冒而已,更别奢望医院可以治好你们的疾病。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们自己相信,到医院来看病的亲朋好友有多少人最后被送进山里?” 敏夫心头一震。郁美说的固然是实话,却也十分伤人。 “郁美,医院可不是让你发表演说的地方。” 郁美闻言,立刻回过头来。 “你这个蒙古大夫终于出现了!” “爱怎么批评我是你的自由,不过这里是医院,还请你保持安静。难道你练这点常识也没有?” “明明就治不好病患,却还要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看你比我还更没常识。不服气的话,就当着大家的面把患者治好啊。” “好吧,我承认我也有治不好的患者。不过你有曾经治愈过谁了?” “哼!治不治得好,到时候就知道了。只要大家知道兼正是罪魁祸首,还怕治不好这种怪病吗?你等着瞧吧,我绝对不让他们继续危害村民。” 敏夫打量着义愤填膺的郁美。她虽然不怎么聪明,却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放任她去搅和一番,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对付兼正的人?别告诉我只要念个咒语,兼正就会连人带屋消失不见,我可没那么好骗。” 好几名患者被敏夫的玩笑话逗得忍俊不禁。看到郁美杀气腾腾的瞪着自己,敏夫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刺激郁美的确是个办法,只要让这个狂徒站在兼正之家的门口,她一定会将桐敷家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就是郁美没那个胆子,敏夫也有把握诱导她走上自己布下的圈套。然而兼正的人不可能在大白天的时候出门,顶多派辰巳出来虚应故事,这是郁美只要念起咒文,相信一定会让辰巳狼狈不已。没错,郁美抓到问题的重点了。顺利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揭发事情的真相。 “恕我冒昧,我想你的咒文大概只会吓到蟑螂和老鼠而已。” “不懂的人就不要装懂!” “对不起,我无意干涉你的信仰自由。不过死而复生的恶鬼是迷信的产物,绝对不是村民生病的原因。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指控兼正是罪魁祸首,难道你觉得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不成?” “没错,所有的恶鬼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真是不敢相信。我见过兼正家的年轻人,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比你更像个活人呢。”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如此,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们全部都是重新复苏的活死人!” “死人会在大白天的时候出来 活动吗?我可是在白天的时候遇见辰巳的。” “或许只有那个年轻人才能在白天的时候出来,其他人就不行了,因为他们都是死人。” 正确答案,敏夫在内心赞叹不已。 “辰巳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出门,身上也有影子,你打算怎么证明他是个死人?难不成只要神符一挥,就会逼他现出原形?” “没错!”郁美的回答十分有自信。 敏夫笑了笑。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阻止。只怕桐敷先生没时间招呼你就是了。” “管他有没有时间,拖出来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村子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 “也就是说你打算杀到桐敷家的门口,把里面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桐敷先生也真可怜,好端端的招惹到你。” 敏夫的话陷入说道了郁美的心坎里,只见她得意地露出微笑。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村民着想。等着瞧吧,我要把他们拖出来,让大家见识那些人的真面目!” “那就不要在这边大声嚷嚷,有胆子就赶快去啊。这么多患者还等着我来看病呢。如果桐敷先生肯陪你表演这场闹剧,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的医术虽然不精,却还可以替他把把脉,看看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郁美瞪了敏夫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候诊室。站在门口的两个村民见状,立刻跟上去看好戏,只留下其他患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留下来,还是跟上去凑热闹才好。察觉到候诊室里的气氛,敏夫刻意露出微笑。 “想去就去吧,我不会阻止的。多几个人在场也好,免得郁美一时糊涂,做出了什么傻事。” 三名患者立刻站起身来,消失在候诊室的门外。 敏夫露出暧昧的微笑,目送三人的离去。 3 待在工坊里面的结城听见外头的骚动,于是便走了出来瞧个究竟,发现通往山区的道路另一头挤满了人。 “怎么回事?” 小梓擦拭着沾满染料的双手,从工坊里面走了出来。结城摇摇头,决定走到前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走了两百公尺之后,结城来到通往兼正之家的丁字路口,人群就是聚集在这里。众人的前方站着一个年约六十出头的老妇人,只见她不停地高声叫骂,还搭配着丰富的肢体语言。聚集在路口的村民都以一副凑热闹的表情看着老妇人的表演,结城在人群中发现田代的身影,立刻趋前跟他打招呼。 “田代兄,发生了什么事啊?” “原来是结城兄啊。”田代看着人群前方的老妇人,不由得摇头苦笑。“那位是伊藤家的郁美,想来喜欢谈论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大家都怀疑她有点神经病。” 结城打量着郁美。经田代这么一说,结城才注意到郁美的神情的确不太像正常人。 “她说村子里一连串的不幸,都是桐敷家一手造成的。” 结城顿时心中一痛,想起病倒在家中的宝贝儿子。 “她还说桐敷家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不会吧?” “就是说啊,想不到还有人相信这种传说。” 田代放声大笑,笑得格外的嘹亮,格外的做作。结城和小梓也跟着陪笑。听起来也是同样的虚假。 郁美不停地叫骂。她说兼正是恶鬼的巢穴,桐敷家的人将诅咒带进村子里。他们看起来虽然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死人,等一下自己会向大家证明这点,到时还请全体村民一起将他们赶出去。只要他们离开村子,一连串的不幸就会停止,病人也会不药而愈。不要指望佛寺和医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情况,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相较于四周的寂静,郁美歇斯底里的叫喊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郁美才需要去看医生,听说她一路从商店街喊到这里呢。” 结城露出苦笑。 “郁美身后怎么会跟着那么多人?难道他们都相信郁美的说法?” “别闹了,怎么可能?”田代摇摇头。“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而已,就跟我们一样。” “看热闹……” 结城觉得看这种热闹似乎有些不太厚道。综合郁美的说法,她的诉求就是把桐敷家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就像中古世纪的欧洲对付女巫的方法。 田代似乎察觉结城心中的不妥,小声地补上一句。 “跟过来还是比较保险,免得那个老家伙一时冲动,干出什么傻事。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天晓得会捅出什么纰漏。” “原来如此。”结城小声回答。 “要过去看看吗?” 听到小梓的询问,结城点点头。 “还是过去看看好了,免得到时真的出了什么乱子。” 世界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破魔矢……),那只是迷信罢了。正如广泽所言,恶鬼是疾病(十字架……)的一种暗喻。 结城的面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别再放话啦,有种就冲进去抓人啊!” 身后的人群开始鼓噪了起来。 “不要逼她啦,总得替这个老太婆留点颜面嘛。” “快点找尾崎院长过来,我看她需要看医生了。” 这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一样的夸张、一样的做作。 村民的讪笑一发不可收拾,人群之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结城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不断冒汗。 郁美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 “我马上就证明给你们看!” 说完之后,颜面朝着半山腰上的豪宅看了两眼,气势汹汹的爬上山坡。围在身后的人墙开始变形,一半的人留在原地,另一半的村民跟在郁美身后。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说要去找三头目过来。结城和田代互望一眼,跟在众人的身后爬上山坡。 4 郁美一口气爬上坡顶,她要证明自己是外场的救世主,同时也要让村民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兼正的大门关得紧紧的,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郁美更加确信桐敷家的人绝对在背地里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白色的高墙耸立两侧,上面还架设了尖锐的铁丝网,郁美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住在里面的人绝对大有问题。 举起拿着杨桐枝的右手,郁美开始敲门,敲了好几次之后,才发现设在门柱旁边的对讲机。过了没多久,对讲机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真面目了,立刻滚出这个村子!” 年轻男子惊咦一声。郁美抬头挺胸瞪着眼前的大门,提高音量继续叫骂。 “别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了,更别以为村子里的人都是看不清楚事实的愚夫愚妇。所有的不幸都是你们造成的,不服气的话,就出来跟我当面对质!” 自从这栋豪宅出现之后,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发生不幸。因此郁美才会将矛头指向桐敷家。就连多户人家突然搬迁的现象,郁美也认为是桐敷家把他们拐走的,即使其他村民都被蒙在鼓里,她也能够洞悉事情的真相,因为这是神赐予郁美的特殊能力。只要有了这种特殊能力,不但可以将豪宅中的恶鬼逼出来,甚至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桐敷家的人知难而退。 (他们现在一定很慌张。) 郁美露出得意的微笑。在她的想象中,桐敷家的人看到她率领那么多村民前来兴师问罪,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只要那些恶鬼离开村子,村民一定会将自己视为救命恩人,佛寺和尾崎医院更是威名扫地,从此屈服在她的面前。再也没有人 敢瞧不起郁美了。 想到得意处,郁美不禁使出浑身解数大声咒骂豪宅里面的人。或许在她心中,这只是吓退恶鬼的一种方法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咒骂。 过了一阵子之后,旁边的小门终于开启,辰巳怯生生的出现在门后。郁美觉得他的眼神透露着几分畏惧,村民却认为辰巳的表情十分为难,颇有秀才遇到兵的味道。 “恕我冒昧,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不必多说!” 郁美挥动手中的神符,辰巳连忙低头躲闪。郁美将辰巳的反应解读成畏惧神符的威力,村民却觉得辰巳只是不想被神符打个正着罢了。闪过神符之后,辰巳看着郁美的眼神透露着几分惊疑,郁美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特殊能力对他产生威胁的证据;然而在村民的眼中,辰巳的惊疑纯粹只是来自面对疯婆子的不知所措。 “这是做什么?可以请你们解释一下吗?” 辰巳环视看热闹的人群。村民还来不及回答,郁美就率先发难。她直嚷着“恶鬼出现了”,还不断挥舞手中的神符,逼得辰巳连忙躲进小门。郁美想跟着追上去,却被辰巳反手一甩挡在门外。 “哼!知道厉害了吧!” 郁美转过身去看着众多村民,同时指着身后的小门。 “大家都看到了吧?若不是心中有愧,又何必畏罪潜逃?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人群之中的结城一脸不可置信的眼神,半疯狂状态的郁美让他感到十分厌恶。不能让这个疯女人继续胡闹下去了,然而环视四周,结城却不见任何人打算出面制止。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出现在村民之后,看来真的有人跑去通知三巨头了。 走在最前面的敏夫正打算排开人群的时候,前方突然传出沉重的开门声,结城连忙转过头去。白色的大门朝左右两边开启,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人正是桐敷正志郎。 正志郎的突然出现让郁美心中一凛,往后退了几步。围绕在身后的村民也跟着退后,让出了一大片空地。顶着秋阳的正志郎直挺挺的站在众人面前,脚边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只见他以冷静沉着的神情来回打量着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 “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到底有何贵干?” 正志郎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既没有特别无力,更遑论问心有愧,完全是中气十足的语气。 “一大群人跑到别人家门口叫嚣示威,这就是本村的睦邻之道吗?” “叫嚣?” 郁美高喊一声,冲着正志郎往前踏出一步,然后挥动手中的神符,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低声吟唱,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咒文。然而正志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皱皱眉头表现出厌恶的神情。 “恶灵退散,怨灵退散,善恶——” 郁美还没有说完,就被正志郎一把抓住手腕,连神符都被抢了过去。 “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在我面前胡闹。” “大胆恶鬼,居然敢反抗!” 正志郎不再理会郁美,眼光扫向郁美身后的人群。 “各位都是明辨是非的人,今天造访敝宅是为了声援这位女士,抑或只是来看热闹而已?”说到这里,正志郎锐利的眼神停留在人群之中的一点。“原来尾崎院长也在这里,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敏夫正面接下正志郎的视线,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头。现在是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天际,蓝澄澄的天空连一片白云也看不到。刺眼的阳光直接洒在正志郎的身上。一丝不苟的发型、魁梧的身躯,阳光之下的他看来格外威严。 (这怎么可能?) 无视于敏夫内心的狼狈,郁美继续发出无意义的叫喊,紧接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撒向正志郎。四周的空气顿时弥漫着一股特有的芳香,看来应该是檀香磨成的灰。正志郎慢慢拍去身上的香灰,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恼怒,却未见惊疑畏惧的神色,即使面对郁美旋即掏出的佛经,也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已。 “听说村子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幸,我不明白的是这跟我们有何关联?站在医学的角度来看,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应该是传染病或是集体中毒才是。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敏夫点点头,排开人群挤到最里面。 “没错,正是如此。说来真是不好意思,请桐敷先生千万别以为我们是专程来看热闹的,其实我们也是接到通知之后,才连忙赶来安抚村民的情绪。” “不要被他骗了!” 郁美从旁插口。 “那个年轻人也常常在白天的时候晃来晃去,不是所有的恶鬼都不能晒到太阳。”说到这里,郁美重新打量着正志郎。“要不然叫你老婆和女儿出来啊。” “恕难从命。” 正志郎的回答十分坚决。 “内人和小女体质虚弱,而且又罹患了罕见的疾病,因此我们才会举家搬迁于此。恕我得罪,我认为村子里爆发了某种传染病,因此更不能让内人和小女与各位接触。我这么说并不是嫌弃各位,实在是内人和小女的免疫机能不比常人,即使是一点小感冒,也有可能危及她们的生命,这点还请大家海涵。” 说到这里,正志郎扫视众人。 “这也就是内人和小女总是足不出户的原因,可惜的是大家似乎对我们有所误解,总是将我们视为妖魔蛇蝎。难道这就是村民对待有病在身之人、对待外地人的方法吗?” 人群之中出现一阵骚动,好几个村民七嘴八舌的替自己辩解。正志郎大义凛然的说辞让大家感到羞愧难当,人墙开始往后散去。不死心的郁美仍想继续叫嚣,结果被好几个村民七手八脚的架了下来。 “也难怪桐敷先生动怒。”敏夫极力掩饰内心的狼狈。“村子里自古流传了许多故事,虽然迷信的成分居多,还是有少部分村民对此深信不疑。外场是个历史悠久的小山村,难免会对外来的移民不太友善,这点还请桐敷先生多多见谅。” 正志郎点点头,不发一语。 “外场向来流传着死而复生的故事,我们的祖先就认为死人会从坟墓里面爬出来危害村民。这位郁美女士显然将你当成死而复生的恶鬼了。” “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的确不像。”敏夫轻咬下唇。“可以让我确定一下,以化解郁美女士以及其他村民的疑虑吗?” 正志郎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请便。” 敏夫点点头,搭上正志郎的手腕,很快的就感觉到规律性的脉动。伸手触摸颈部,同样呈现正常的反应。紧接着敏夫端详正志郎的脸孔,伸出右手遮住对方的眼角,瞳孔也呈现正常的扩大反应。放下右手之后,瞳孔略微收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一切正常。”敏夫的语气有些不大自然。“无论是脉搏、呼吸以及体温都没有异状,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也很正常。我想不会有任何医师胆敢题桐敷先生开立死亡证明书。” “见笑了。”正志郎露出微笑。敏夫回头看着郁美,嘴角略微颤抖。 “桐敷先生不是死人,他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这样子你总该相信了吧?” 被好几个村民架起来的郁美恶狠狠的瞪着敏夫。她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敏夫不再理会郁美,回头看着正志郎。 “我想她应该已经相信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正志郎再度扫视聚集在门前不知所措的人群,然后转身关上大门。即使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为充满了敌意,在场的村民却再也没有加以谴责的勇气。 “结城兄,我们走吧。” 田代的声音将结城拉回现实世界。郁美不断对身旁的村民叫 骂,却也知趣的走下山坡。大门前的人墙逐渐瓦解,朝着山坡下方一哄而散。 我是来监视郁美,避免她做出傻事的。我才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结城不断的催眠自己,却难掩内心的罪恶感。他已经成为郁美的帮凶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助长了郁美的气焰,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也难怪正志郎会那么生气,他一点认为聚集在家门口的村民或多或少都相信郁美的谬论。就连结城也不敢肯定自己一点都不相信郁美。更何况是其他村民?其实仔细想想,郁美只是一个疯子而已,桐敷家大可不必理会那个疯子的疯言疯语,顶多是报警处理就好了,如此一来势必会让郁美成为全村的笑话。总而言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结城却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这件事会闹得很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太荒谬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照理说郁美的行为根本就是笑话中的笑话。可是结城却无法一笑置之,难道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觉得郁美的说法有几分可信,所以才会将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当成不可轻忽的大事? “……或许吧。” 卧病在床的儿子、枕边的破魔矢,难道这也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即使明白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夏野的病情还是让结城的思绪往那个方向飘去。 (太荒谬了。) 结城伸手跟田代打个招呼,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脸上还挂着自嘲的苦笑。真的是太荒谬了,荒谬到令人只能苦笑以对。 随着人潮走下山坡的敏夫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周围的村民无不挂着笑容,一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一半是藉以自我解嘲。或许敏夫心想——也是在想郁美示威吧?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差点相信郁美的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或许就是这种解放感惹得村民开怀大笑。 (郁美并没有说错。) 真是一大失策,敏夫心想。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即使敏夫向村民公布事情的真相,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更糟糕的是,郁美的行动已经破坏了村民自己察觉真相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这一连串的不幸是不是吸血鬼造成的。 (为什么……) 为什么正志郎不怕阳光?为什么他跟活人没什么两样?难道这就是尸鬼的特性吗?既然如此,之前为什么从不在白天的时候出现?为什么牺牲者总是集中在黎明时分断气? 敏夫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到医院,静信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来啦?” “郁美呢?” “不知道,大概被人揪回去了吧?” “情况如何?”静信刻意压低音量,却只见敏夫摇摇头。 “桐敷出来跟大家见面,就是这样。” 静信大感讶异。 “什么?” “没错,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而且一点也不畏惧阳光,连香灰和经文都对他无效。我逮住机会替他把脉,结果发现他一切正常,还被他狠狠损了几句,说这就是村民的睦邻之道什么的。” “难道我们误会他了?” “不可能。”敏夫恨恨地吐出一句。“传说的内容有误罢了,辰巳就是最好的例子。或许尸鬼之间存在着个体差异也说不定。我敢肯定桐敷家就是幕后黑手,这点绝对错不了。” 静信低垂双眼。 “只希望我们不要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就好。” “没那回事。无论是之前发现的事实、或者说之后推断的依据,都没有出错的可能性。” “可是我们又没有确实的证据。” 敏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原本以为郁美会替我们找出证据,想不到——” 想不到他居然可以出现在阳光之下。既然如此,为什么之前都不曾在白天的时候出现?这两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敏夫就发现自己失言了。猛然抬头一看,静信果然已经变了脸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糟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郁美替我们找出证据?你居然利用她!” “静信,你先听我解释。” “律子说郁美跑到医院骚扰病患,结果被你请了出去,想不到你居然——” 敏夫坐正身子叹了口气,准备招认一切。 “没错,我承认的确煽动过郁美。因为我以为她可以揭发桐敷家的真面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本事说服郁美,要她别去闹事吗?她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即使没有我在一旁煽动,迟早也会跑到桐敷家兴师问罪。既然阻止不了她,当然就只能利用她。” “这种事情你居然做得出来。” 敏夫瞪了静信一眼。 “很抱歉,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你这个人有道德上的洁癖,这点我很清楚,也明白你十分不齿我的行为。可是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那些家伙所使用的手打可不比我光明到哪里去。” “敏夫,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桐敷家的男主人不怕阳光,之前却没有人在白天的时候遇见他,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我们全都被他摆了一道,他之所以不在白天的时候活动,就是为了这一天。那些家伙的计划非常周详,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静信沉默不语,却不代表他接受敏夫的辩驳。这点从他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村子里的人原本对桐敷家抱持着一份怀疑,这份怀疑却被对方直接否决,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的疑心感到可笑不已,从此不再相信尸鬼的存在,继续维持土葬的习俗。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这是你造成的结果。” 静信的语气十分冷漠。 “若不是你未及细想就煽动郁美,又怎么会造成这种结果?” “好吧,我承认我太过自信,兼正的人的确比我高明。他们比想象中的更有计划,白天的时候照样具有行动力,而且又不怕咒术,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到任何弱点。如今这么可怕的敌人正在迅速的增加当中,希望你在责备我之前,能够先想想往后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 静信不发一语。神情阴郁的他低垂着双眼转过身去。当准备实的木门被带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长叹。敏夫看着静信的离去,神情落寞的看着地板的一角。 “……随你去吧。” 5 正志郎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频频打量家门口的斜坡。人群散去之后,还是有不少村民留在原地,如今那些好事之徒早已三三两两的走下山坡,徒留夕阳余晖之下空无一人的小径。正志郎嘴角涌现出一抹微笑,转身离开窗边,沿着回廊走到豪宅深处面向内侧的房间。 打开橡木制成的房门,里面还有另一扇往内开启的木门,两扇门之间只有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正志郎带上第一扇门,随手打开里面的那扇木门。 木门之后的空间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带上木门的正志郎在墙上摸索了一会,点亮了电灯。里面是两间主卧室,、无论是面向北边的一排窗户,或是通往卧室的门板全部都是双层的设计,完全阻隔外来的光线。正志郎坐在暖炉前的摇椅上,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再过不久就是日落的时间了。 日落之后,寝室的们打开了。正志郎露出微笑。 “早。” 进入起居室的沙子显得有些讶异。 “真稀奇,居然会坐在这里等我起来。” “白天的时候,有个老妇人前来造访。” 沙子挑了另一张摇椅坐下,开始整理头发。 “怎样的人?”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个很奇特的妇人吧?她宣称我们是死而复生的恶鬼,还煽动许多村民前来兴师问罪。” “的确十分奇特。” 正志郎低声浅笑。 “她还说我们只在夜里活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结果呢?” 神情愉悦的正志郎看着俏皮的少女。 “当然得把他们请回去才行。我出去见他们的时候,那个老妇人竟然拿着神符在我身边挥来挥去,后来发现神符对我没用,立刻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然后尾崎医院的院长出面缓颊,还当着大家的面替我把脉。” 沙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尾崎院长想必大吃一惊吧?” “看来似乎如此,只可惜你没见到他当时的笑容。” “该怎么处理?” “那个勇气十足的老妇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做伊藤郁美,似乎住在水口。没记错的话她跟年约四十的女儿相依为命,跟其他的村民处得不太好。” 沙子点点头。 “——杀了她?” “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带头兴师问罪的人突然死了,一定会引起村民的怀疑。” “说的也是。” 沙子看着墙上的时钟,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向身后的一排窗户,拉开厚重的橡木门扉。推开细长形的两扇木板之后,里面是一间半圆形的房间,墙上有一扇挂着两层布帘的窗户。沙子拉开布帘、打开窗户,然后再推开最外面的挡雨板,繁星点点的夜空顿时映入眼帘。天边一隅依然染着夕阳的余晖,外面的世界已经成为黑夜所支配的领域,冷冷的山风无情的从窗户吹进屋内。 “……请她出去旅行好了。” 正志郎点点头。 “一去不回的旅行。” “没错。”转过身的沙子嫣然一笑。“她害怕遭受我们的报复,所以忙不迭的离开村子。即使尾崎院长拍胸脯保证,她也不认为待在村子里很安全,于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远走他乡。” “女儿呢?” “没有其他家人吗?” “似乎如此。” “等待安顿下来之后,应该会把女儿接过去吧?毕竟是唯一的亲人嘛。” 正志郎点点头站了起来。 “就这么安排。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沙子摇摇头。 “谢谢你,正志郎。你总是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我真的很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转过身的正志郎同样报以微笑。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今天总算不枉我故意不在白天出门的苦心。” “你的思虑向来无懈可击。” “希望如此。”准备走出房间的正志郎突然停下了脚步。 “诊所的内部装潢好像已经完成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看诊。” “动作挺快的嘛。葬仪社呢?” “随时都可以营业,速见表示今晚就会搬过来。” “嗯。”沙子犹豫了片刻,叫住正打算走出房间的正志郎。“今天那个老妇人出现的时候,尾崎院长也在场吧?” “是的,好像是有人找他过来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 “只有尾崎院长而已?” 正志郎立刻领悟到沙子想问什么。 “看热闹的村民不少,倒是没见到室井的身影。” 沙子点点头,不再说话。目送正志郎离开之后,沙子再度来到窗边,看着夜色之下的群山。 北山的半山腰上看得到零星的灯光。沙子将视线往西移动,停留在北山与西山的交汇处,却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亮光。当然,这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沙子跪在地板上,手肘撑着窗台,将脸颊贴在手臂上面遥望不远处的北山。 “……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可能是从敏夫那里听来的,也有可能是信众。几天之后,伊藤郁美突然失踪的消息也会传进耳中,到时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这个村子的命运……” 6 随着下山的人潮走回家中,结城陷入忧郁的深渊。 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一想到自己差点相信这种谬论,结城顿时感到脸上无光。 结城就这样呆坐客厅,直到电铃想起,才猛然察觉外面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来了。” 走到玄关的结城发现来访的人是田中姐弟,眉头不禁一皱,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是村子里无稽迷信的代表。 “呃……我们想探望结城。” “对不起,他正在休息。” 结城的语气十分冷淡。不知所措的小薰看着身旁的弟弟,小昭似乎没察觉到结城话中的冷漠,大剌剌的再度表明来意。 “我们是来探病的,请让我们见老大一面。” 结城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点点头。这对姐弟关心夏野的好意不假,令结城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好跟在他们的身后走下夏野的房间。进入房间之后,夏野正在睡觉,不过呼吸显得急促许多,而且还发着高烧,一看就知道病情又恶化了不少。 姐弟两人面带忧色坐在床边,抬头看着结城。结城并不打算回避,他一直盯着两姐弟,然后缓缓的开口。 “夏野的情况不太好,恐怕没办法招呼你们了。” 小薰紧咬下唇,小昭不解的看看夏野、又看看结城。 “夏野需要看医生,我打算让他住院。你们明天过来的时候,大概就见不到他了。” 小薰猛然抬头,看着结城的眼神充满了责备的意味。 “两位请回吧。” “我、我们有话想告诉给结城……不,夏野。” “夏野现在不方便跟你们说话。” “可是……” “回去吧,别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带进来了。” 小昭差点没当场发作,却被小薰拉了下来。进入房间的时候,他们就发现到昨天布置的东西全部被丢进垃圾桶,夏野的情况也明显的比昨天糟糕。小薰和小昭心知肚明,他们没办法拯救夏野,只因为结城从中作梗。 “我、我们……” 小薰欲言又止,老实说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是费尽唇舌说明那些布置的必要性,也未必真的能说服结城,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薰深吸了一口气,在内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结城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我们想照顾夏野,至少今天晚上让我们留下来好吗?” “没这个必要。” 结城的回答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夏野不需要非专业医护人员的照顾,请你们回去吧。” 结城的拒绝十分伤人,同时也带着一丝敌意,让鼓起勇气提出这项要求的小薰大为受伤,低着头不发一语。最后在结城不断的催促之下,小薰无奈的牵起小昭的手,打算起身告辞;小昭却身子一扭,将小薰的手甩掉。 “我不回去。” “小昭……” “老大的病情那么严重,我要陪在他的身边。” “没这个必要。” 结城加重语气再度重复一次,小昭顿时全身颤抖了起来。即使是面对心生惧意的小学生,结城也丝毫不留情面。 “我再说一次。请你们立刻回 去,夏野不需要你们的照顾。” 小昭低着头站了起来。小薰牵着小昭的手,快步走出夏野的房间,穿过走廊飞也似的跑出玄关。 “真是莫名其妙。” 小昭回头看着身后的物资。 “老大的病情那么严重,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昭……” “如果老大死了,他就是凶手!老大是被他害死的!” 眼见小昭愈走愈快,小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小昭,你等一下。” “放开,我不想管了!” “小昭,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不想管结城的死活?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小昭紧咬着下唇。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破魔矢和佛珠都被那个家伙丢掉了,所以老大的病情才会愈来愈糟。昨天晚上他们一定来过,老大迟早会死在他们的手上。” “没错,所以才要另外想办法。” “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那个家伙都把我们轰出来了,我们还能怎么办?” 小薰低头不语,神情十分黯然。 “你说要留下来照顾老大,他还不是一口回绝?既不能放置护身符,又不能陪在老大身边,我们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哭丧着脸的小昭睁大了眼睛看着小薰。 “既然不能在屋子里,我们守在外面就好了。以前小惠常常偷窥结城的房间,她说从屋后的那片树林可以看见房间的窗户。” “小薰……” “那里就是最好的监视地点,而且又不用担心护身符会被发现。” “你要我们晚上的时候守在外面?” 小昭有些不太自在。 “没错。怎么,你怕啦?” 小昭闻言,嘴角立刻一抿。 “我才不怕。” 小薰点点头表示赞许。结城的冥顽不灵让小昭愤怒无比,小薰也一样心中有气,所以才能将恐惧感暂时抛到脑后。他们并不是不会害怕,只是结城的态度实在气人,所以姐弟俩决定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夏野,让结城明白自己的无知。 “走吧,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送走两人之后,结城在电话前面来回踱步。 他想打电话请敏夫过来出诊,也想将儿子的症状让敏夫知道,顺便问问看儿子得的是不是“那个”。可是,结城心想。夏野的初期症状跟敏夫当时所描述的截然不同。 应该不太可能才对,结城心想。所以夏野刚发病的时候,他才没有联络敏夫。结城接受夏野的说辞,认为只是单纯的睡眠不足所引起的身体不适,直到昨天才发现不太对劲。 其实只要请敏夫诊断一下,就可以马上知道夏野得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结城却十分犹豫该不该这么做。如果真是“那个”的话,结城等于是浪费了这三天的宝贵时间,他还记得敏夫说过“那个”在几天之内就会夺走患者的生命,除非在出现初期症状的时候立刻送医,否则治愈的几率几乎是零。 不,应该说一旦发病,就没得救了。敏夫虽然没有明说,结城去能体会其中的弦外之音。村子里目前还没有治愈的病例,如果真是“那个”,夏野就只有等死的份,连敏夫也救不了他。 结城很想打电话给敏夫,却又觉得打了也无济于事;一方面希望知道答案,另一方面却又觉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两天之后自然分晓。 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结城觉得再去探望儿子的情况,希望儿子的病容可以协助自己下定决心。于是他朝着夏野的房间走去,踏进只点了一盏台灯的昏暗空间。 急促的呼吸声传入耳中,还不时听到后头发出的喘息声。夏野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持续不退的高烧让他的嘴唇发红龟裂。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结城再度陷入犹豫,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些微的声响。夏野的房间面向后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长庭院之后,就是长满草木的后山。平时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更不应该发出声响,可是现在却清楚的听见有人踩在草地上面的声音。 结城屏气凝神,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太阳已经下山了,屋内一片漆黑,窗户旁边的湖南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结城听到分开草丛的窸窣,以及低声交谈的声音,还听到有人制止另一个人说话的嘘声。看来窗外真的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结城蹑手蹑脚的走近窗边,毫无预警的拉开窗帘。 一名少年弓着身子站在草丛后面,脸上净是惊惧之色。发现结城正在看着自己之后,少年赶忙蹲了下去,旁边依稀可见少女露出半个脑袋的身影。 结城打开窗户。 “你们在干什么?”结城的语调格外尖锐,显示出他心中的不悦。“通通给我出来。” 少女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后面跟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 “躲在这里做什么?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不是请你们别再找夏野了吗?是不是要我通知你们的父母,两位才肯乖乖听话?” 结城的语气格外的严峻,姐弟两人却不知道那只是反映出结城内心的不安。小昭恨恨的看看窗子,又看看当着窗前的结城。夏野明明就在窗户后面,小昭和小薰却不得其门而入,好像他们两个才是吸血鬼似的。 “回去,别再来了。” 结城毫不留情的下达逐客令。小昭闻言,立刻冲到窗户前面。 “我们不能回去,否则事情就糟了!” 突如其来的反应让结城吃了一惊。 “老大快死了,只有我们知道救他的办法!” 结城内心一紧。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是真的!为什么总是不给我们机会!” 小昭悲愤莫名,悲愤于自己的无力,悲愤于自己为什么不是大人,悲愤于为什么大人总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大人们总是将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他们眼中所谓“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是知道真相的人。 “这是死而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老大就快被恶鬼害死了!” 结城感到讶异无比,紧接着开怀大笑。虽然敌意缓和了许多,表情也不再严峻,却不代表结城接受他们的说法。小昭对那种表情很熟悉,通常村子里的大人把小昭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或是把小昭的话当成毫无根据的童言童语时,都会露出那种表情。现在的结城不也是眯起双眼,端详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孩子吗? “我懂了。”结城露出微笑。“我很感激你们对夏野的关心,不过你的关心显然是多余的。时候不早了,还是赶快回家吧。” “不!我说道都是真的!” “看来你们不知道那件事情的后续发展。” 小昭愣住了,他不明白结城口中的“那件事”是指什么。 “……那件事?” 结城笑着点点头,他终于搞懂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这两个孩子一定是听了郁美的谬论,无法辨别是非的他们对那种谬论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跑来找夏野。说不定他们好几天前就听说了,结城相信郁美早在前往兼正闹事之前,就已经在街头巷尾宣扬她的恶鬼学说。 “小昭,伊藤女士误会了。桐敷家的人既不是死人,也不是什么吸血鬼。尾崎院长当着大家的面证明了这一点。” 小昭张大了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恶鬼。你们从小听着这个故事张大,也难怪会对故事的内容信以为真,不过这毕竟是虚构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可是— —”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结城打断了。 “桐敷先生顶着大太阳出来跟大家见面,地上也看得到他的影子。郁美女士对着他挥动神符,也不见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已。”说到这里,结城露出会心的微笑。“之后尾崎院长帮桐敷先生把脉,证明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伊藤女士还真的闹了个大笑话出来。” 结城为之失笑不已,却不忘催促两人回去。 “我很感激你们关心夏野,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这绝对跟什么恶鬼无关。等到夏野身体好起来之后,我一定会请他跟你们联系;如果夏野的状况有什么变化,我也会主动通知你们。请你们回去吧,别待在这里。” 说完之后,结城便关上了窗户。小昭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微笑的结城拉上窗帘,内心充满了绝望的感觉。 “小昭……” 小薰拍拍弟弟的肩膀,小昭哭丧着脸抬头看着姐姐。 “……他根本不让我说话。”喉头颤抖不已。“他根本不知道小惠和康幸大哥的事情。” “嗯。” “他根本不想听我说话,还摆出一副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的表情。那个家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莫名的愤慨以及莫名的悲伤占据小昭的内心,他诅咒身为孩子的自己。 “嗯。”小薰哭了。小昭牵着小薰的手回到山坡,眼泪跟着掉了下来。想到连见夏野最后一面都不行,小昭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结城一直看着窗外。躺在床上的夏野微睁双眼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浮现出一丝怜悯。这份怜悯是准对小昭而来、抑或是悲叹于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就连夏野自己也不知道。 怜悯划过思绪的表面,就像找不到着力点的弹珠,永远无法与思绪结合。 7 “有人在吗?” 男子的声音从玄关外面响起,伊藤玉惠急忙出来应门。打开门一看,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就站在门外。 “请问郁美女士在不在?” 玉惠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左邻右舍早就将母亲今天的丰功伟绩告诉她了,这个人八成也是来数落母亲的不是。 不要在村子里面胡言乱语、你母亲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个村子不欢迎你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惠就觉得迟早有人会对她们说出这些话。 “我母亲出去了,有什么要是吗?” “出去了?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玉惠没见过这个中年人。他看起来像是外场的村民,不过应该不住在这一带。 “不太清楚。”玉惠怯生生的打量眼前的男子。“那件事不是我做的,要怪就怪我母亲,不要把气出在我身上。” 男子一脸讶异。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骂人的,我只是有些事情想找郁美女士帮忙而已。” 男子说完之后,两眼直盯着玉惠。 “……让我进去等她回来好吗?” “不行,请你回去。” 玉惠紧握颤抖不已的双手。男子的脸色有些不悦,玉惠却管不了那么多。 “我母亲精神有问题,她生病了,请不要理会她。” “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说母亲是神经病呢?这样子太不厚道了吧?” “不干你的事!” 玉惠呯的一声将门关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母亲”向来是玉惠心中的痛,郁美的特立独行总是让玉惠受尽众人的嘲笑、疏远、甚至是孤立。左邻右舍的批评、旁人的数落以及有色的眼光,即使错不在玉惠身上,她也必须承担这一切。郁美是自己的母亲,又是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玉惠当然没有抛弃郁美的意思;可是她已经受够了,现在的她只想过着平静的生活。周围的人于是揶揄讪笑,郁美的行径就愈发脱离常规,若不是村民总是将郁美当成笑柄,又怎么会把母亲逼到这步田地? “伊藤小姐!” 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回去!”以后大声尖叫。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责备母亲的不是,更不希望任何人再来煽动母亲。 (求求你们忘了我们母女俩吧。) “伊藤小姐,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责怪你母亲的。” “请你回去!” “我来找你母亲谈事情,怎么你反而教我回去?站在外面不好说话,又怕引起邻居的闲言闲语,请你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吧。” 忍无可忍的玉惠打开大门,用力推了正打算敲门的男子一把。 “我叫你回去!” “有话好说嘛,何必动手动脚的?” “不要来找我们!” 玉惠想将男子推出去,中年男子却想留在原地,两人顿时扭成一团。就在这一阵混乱之中,郁美回来了。 提着袋子的郁美还没走近屋子,就听到玉惠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才发现一个中年男子跟玉惠在门口拉拉扯扯。玉惠一直叫那个男子回去,男子不断的安抚玉惠的情绪。 郁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玉惠想赶走男子,男子却不愿意离开,于是她从袋子里抓了一包香灰出来。 “你是谁?竟敢骚扰我的女儿!” 两人还没会意过来,就被香灰撒得满头满脸。玉惠连忙转头拍掉身上的香灰,男子却大叫一声跳到旁边,狼狈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像衣服着了火似的。看到男子的异常反应,郁美顿时恍然大悟。 “你……” 郁美将剩下的香灰一股脑往男子身上撒去。男子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拼命的扭动身子,双手还不时在空中挥来挥去。 “你来做什么?立刻给我离开!我们不欢迎你这种不净之物!” 郁美从袋子里逃出佛珠,男子立刻转身就跑,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看到男子落荒而逃的模样,郁美了然于胸。 ——报复。 看来郁美果然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所以他们才会派人前来报复。 郁美看着愣在原地的女儿。 “来找我的吧?” “嗯。” “我就知道。”郁美喃喃自语。 “你听好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到家里,就算是找我的人也一样。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说到这里,郁美突然想起辰巳和正志郎,那两个不畏惧阳光的恶鬼。 “不,白天的时候也一样。我不在家的时候,千万别让任何人进来。你也不必去理会他们,假装不在家就好了,知不知道?” 玉惠点点头,脸上难掩困惑之色。 8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是山丘上的异端。神的恩宠降临弟弟身上,他从未沐浴在光辉之中,甚至连智者以及邻人都离他远去。山丘上的一起并未排斥他,只是他无法如同弟弟一般与光辉彻底融合,分毫不差。 他试着学习弟弟的行为,对神的虔敬更是不比他人逊色;然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却依然存在着一道无法消弭的鸿沟。 鸿沟从何时开始存在,他并不知道。这道鸿沟就像与生俱来的个性,打从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他与世界的关系。 一旦对不幸的邻人伸出援手,就会让邻人陷入更悲伤的不幸。斥责邻人的自怨自艾,只会让对方钻牛角尖;试着鼓励邻人,反而让邻人更加孤独。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又说不出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他试着思考问题的所在,同时又努力的想要填平地与世界之间的鸿沟。事实证明他的努力徒劳无功,只会让鸿沟愈来愈深。 神的秩序让世界变得美丽。他期盼着神的秩序,然而只要一踏进美丽的世界,就会让秩序变得杂乱无章。所以,他不得不过着孤独的生活。他孤立于原野的一阵。邻人怜悯他的处境,伸出双手试图将他带进秩序之中,可是只要他顺从邻人的好意,就会陷邻人于不义,因此他学会了拒绝。可是即使是拒绝任何救济、甘于孤立生活的他,却也害得邻人的良心受到谴责。 乐于接受他的存在、并且愿意与他接触的人,就只有他的弟弟。无论是对这个世界、或被视为异端的他,弟弟的慈爱总是正面的。每个人都景仰弟弟的慈悲心怀,弟弟的存在是大家的福音,当然也包括他在内。 是的,他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不虞匮乏,每当弟弟在他身边、或是回应他的呼唤,都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除了那个时候之外。 弟弟的身影有时会让他感到焦躁,然而这种情绪并不是针对弟弟本身。欣赏弟弟站在原野牧羊的身影,无疑是最大的视觉享受。弟弟的身影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温润他的内心。然而不可否认的,有时他的确会想到躲在暗处欣赏这幅画的自己。 站在原野上的弟弟固然带给他内心的安详,然而一想到躲在暗处凝视着弟弟的自己,就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悲哀。住在画中的弟弟,以及永远走不进画作的自己,其中的差异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弟弟的身影愈是美丽,他所受到的伤害就愈是残酷。他意识到眼前的美景不属于自己,没有自己的画中世界才会如此的完美、如此的无暇。然而最残酷的还在后面。他愈是打从心底欣赏这幅美景,就愈是意识到绝对不可以涉入的自己。 静信放下手中的笔。他觉得自己不该责怪敏夫。就算再怎么不是,敏夫这么做也是为了村民着想,明知应该怎么做,却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的自己实在没有责备敏夫的资格。 然而静信却无法认同敏夫的做法。一想到这里,静信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山丘上的异端者。 (我知道……) 静信凝视着桌上的稿纸。 (敏夫并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敏夫独自躲在准备室,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很明白静信的脾气,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悔意,同时也对不得不出此下策的自己感到十分厌恶。那些家伙显然技高一筹,被将一军的敏夫已经感到悔不当初了,想不到静信竟然在这个时候毫不留情的谴责他的失败,这反而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人不能靠理想来吃饭。” 静信从小就是这样。狠狠地吐出一句之后,敏夫离开准备室,沿着接替走进护士站,粗暴的将房门带上。前阵子节子才住过的房间,如今变成恭子的病房。节子的死、恭子的发病,这两件事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令敏夫感到心痛不已。 顺手收拾了一些东西,敏夫走进恢复室。荧幕的指数显示脉象不稳,恭子的情况不太乐观。 她也会死吗,敏夫心想。要不是自己的疏忽,恭子的病情也不会拖到现在才被发现,敏夫的内心充满了身为医生的自责,却丝毫没有半点丧妻之痛。 (恭子即将离我而去,我却一点也不难过。) 没错,我就是这种冷血动物。事实上敏夫还真的想不出来当初为何会选恭子为妻。虽然他还记得从相识到结婚的过程,却欠缺真实的感情,只记得自己只是不愿意跟父母挑选的对象结婚罢了。敏夫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回到村子继承父亲的医院,延续尾崎家的血脉。所以在父母亲逼迫自己成婚之前,敏夫就随便找了个对象充数。没错,动机就是这么单纯。 “我们两个是彼此彼此。” 敏夫坐在恭子的床边,频频摇头苦笑。当年的恭子一心一意想嫁给医生。跟敏夫回到村子之后,却又厌倦于一成不变的生活,结果自己跑到沟边町租了个店面,当起老板娘来了。 这时心电图开始出现变化,仿佛在责怪敏夫的疏忽。敏夫连忙进行紧急处置,却不知道恭子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看来是时候联络恭子的娘家了。 敏夫叹了口气,随手将小桌子上面的物品整理一下,凝视着虚空出神。 恭子大概撑不过去吧?敏夫只能暂时维持她的生命,却无法治愈她的病情。死去的恭子会复活吗? 敏夫看着妻子紧闭的双眼,在内心不断的思考各种可能性。 (我还真是个冷血动物。) 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静信。 犹豫片刻之后,敏夫将床边的佛具收拾干净,然后取下挂在妻子手腕的佛珠。 “恭子,拜托你了。” 结婚至今,敏夫从未对恭子做出什么要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托。 “……请你复活吧。” 9 躺在床上的夏野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清醒之后,就发现意识比之前清晰许多。如寒冰一般光滑的思绪逐渐溶解,高低起伏显现表面,开始捕捉过往即逝的感情。 真可怜,夏野心想。这份怜悯虽然是针对小昭而来,另一方面却也代表了象征小昭某部分的自己。他很想站在国道前面,看看那条让自己逃离封闭村落的唯一出路。如果身体可以动弹的话,夏野现在一定毫不犹豫的沿着国道一路南下,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结城又进入房间了。夏野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看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可是结城却未察觉夏野的视线。 “……爸爸。”当结城再度走进房间的时候,夏野闭着眼睛呼唤父亲。“帮我把窗户打开。” “可是……”父亲有些迟疑。 “我好闷,开一条缝透透气就好。” 夏野感到父亲点点头,紧接着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外头的冷风缓缓的吹了进来。 “感觉怎样?” “嗯……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感觉好多了。我想到了明天,应该就会比较舒服了才对。” “那就好。”父亲的回答传入耳中。 夏野再度沉沉睡去。每次经过短暂的睡眠之后,意识就愈发清楚,夏野知道现在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了。意识的麻痹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还来不及完全清醒的时候,下一波袭击就会随之而来,这是夏野在这几天所得到的经验。 因此当阿彻出现的时候,夏野根本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他来了。四周一片寂静,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夏野的耳朵,只要在脑海中分辨声音的来源,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阿彻前来的讯息。 阿彻站在窗户外面,打量着房间里面。犹豫了片刻,他将窗户的缝隙拉大了些,凉飕飕的夜风立刻吹了进来。 “……动作快点。”夏野低声说道。“我父亲随时会进来。” 窗外的人影楞了一下。 “我很想走到窗户边,无奈身体不听使唤。” 夏野的手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已,根本无从使力,就好像失去了四肢似的。虽然隐约感觉到手脚的存在,手脚却好像萎缩了一般,瘫在床上动也不动。 寂静了片刻之后,夏野感觉到窗外的人影爬了进来。阿彻站在房间里面竖耳倾听,屋子里面虽然没有半点声响,大大方方的爬进来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抱歉。”阿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关系……反正……我这辈子注定逃不出这个鬼地方……” “嗯。” 阿彻蹲了下来。水珠滴在夏野的脸上,冷冰冰的甚是难受。大概是眼泪吧,夏野心想。原来,吸血鬼也会流泪。 第九章 结城站在房门口。刚开始他以为儿子仍在熟睡,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关掉桌上的台灯,却猛然发现儿子没有呼吸。呆了好一阵子之后,结城才惊觉夏野已经死了。 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就是“那个”,敏夫所描述的疾病。除了“那个”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结城就这样呆坐在儿子的床边,之后才缓缓起身呼唤妻子过来,同时指示面无表情的妻子拨通电话到尾崎医院。接获通知之后,敏夫立刻在第一时间内赶到,然后铁青着一张脸,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行肾衰竭引发败血症”的字样。结城觉得敏夫的眼神充满了责备之意,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带夏野来看医生。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精神还算不错,经常跟我有说有笑的,一点都不像是个病人。所以——” “原来如此。”敏夫冷冷的回答。“……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结城不明白敏夫指的是什么。 “村子里有人过世的时候,多半会立刻联系佛寺以及互助会的主委,或者是直接委托葬仪社。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结城低头不语。他可以遵照一般人的习惯请葬仪社处理后事,也可以比照其他村民的做法,由佛寺和互助会全权负责。 “……院长有什么建议?” “就医生的立场而言,当然是希望予以火葬。我想结城兄应该也比较能接受这种做法才对。” 结城伸直了背脊,莫名的危机意识涌上心头。将儿子的遗体火化,这似乎代表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令结城感到十分不安。然而事情已成定数,没有人可以改变夏野的命运。结城的理智虽然告诉自己要接受儿子已经死了的事实,感情上却认为一旦采取火葬,就等于是承认儿子与自己从此天人两隔永远不再相见。 “我想请互助会帮忙。” “可是……” “我希望儿子成为这个村子的一份子。他已经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现在既然死了,当然要回归这片土地。如果夏野还活着的话,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敏夫叹了口气。“治丧主委由我负责联系,佛寺那边呢?” 结城陷入沉思,敏夫连忙补充说明。 “结城兄,我并不是在踢佛寺说话,不过若想令郎葬在村子里,就必须向佛寺租借墓地才行。结城兄在村子里没有墓地,虽然可以立刻向乡公所提出申请,不过申请手续十分繁杂,恐怕有缓急不济之虞。而且沟边町那边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颁发墓地申请的许可了。” “一定要取得许可吗?” “是的,需要县长的许可。与其现在才开始办理手续,还不如请佛寺帮忙来的实际。” “那就麻烦院长帮忙了。” 敏夫点点头。 “没问题,我会跟佛寺那边联络一声。接下来的事情治丧主委会负责处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小池先生请教。” “谢谢。”结城点点头,颓然坐在儿子的床边。除了呆呆的看着儿子的遗容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敏夫告辞之后不久,玄关传来有人叫门的声音。结城没有心情,也不想去迎接访客,对方却径自走进屋里,开始寻找结城的身影。 “结城兄——啊……” 房门被打开了。结城回头一看,广泽和武藤就站在门口。 “我一接到武藤兄的电话,就跟他一起赶了过来。” 一旁的武藤点点头。敏夫离开之后不久,就打了通电话请武藤过来帮忙,于是武藤便与隶属于同一个治丧互助会的广泽联袂赶到结城家。 神情黯然的结城,他的儿子就一动也不动的躺在旁边的床上。同样身为同时爱儿的父亲,眼前的景况让武藤感到格外的凄凉。 “结城兄,我——” 武藤本想说“我明白你心里面的痛苦”,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伸出双手握住结城的肩头,结城的身子俯的更低了,微弱的呜咽从喉头传出。 广泽站了起来,他认为可以将结城放心交给武藤。同样是痛失爱子的父亲,武藤一定可以体会结城的心痛与难过,即使自己说了再多安慰的话语,也比不上武藤的轻拍肩头。还有其他事情要帮忙呢,广泽心想。于是他走出房间,开始准备丧礼的事宜。治丧主委等一下就会赶到,不过还是有几件事情必须先行准备。 广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在起居室发现了小梓的身影。小梓面无表情的呆坐在地上,仿佛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嫂,还请节哀顺变。” 小梓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看着广泽,缓缓地点头。 “对不起,请问家里有神坛吗?如果有的话,必须先以白纸覆盖才行。” “没有。”小梓的回答十分虚弱。 “有没有夏野穿的睡衣或是夏季和服?” 得到的回答一样是心不在焉的“没有”。广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小梓,打了通电话回家,要妻子准备一些东西带过来之后,走到洗手间准备盛水替夏野净身。 广泽离开之后,起居室只剩下小梓一个人。她一直呆坐在地板上,试图理解家里面为什么会多出一个陌生人。 好一阵子之后,小梓才想起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死亡”这个字眼浮现在小梓的脑海,就像无根的浮萍飘浮在虚无的空间之中。 “……我要打电话。” 这个念头跟“死亡”毫无关联,就这样在小梓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小梓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拿起话筒拨了通电话到夏野就读的学校。 电话响了十几声之后,才传来学校职员毫无情感的应答声。 “我是一年级的小出——不,结城的母亲。” “是,你好。”夏野的父母未正式登记,负责处理学籍资料的职员印象十分深刻。 小梓开口说话,词句如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完全不经思考,连她自己都觉得说话的语调出奇的尖锐。 “犬子临时决定转学,现在已经在另一所学校就读了。过几天我会到贵校补办转学手续,还请多多见谅。” 职员似乎说了些什么,小梓却丝毫不予理会。将讯息带到之后,小梓毫不犹豫的挂上电话,凝视着虚空发呆。 好累,身边的一切都离自己好远。 这时小梓下意识的将右手伸进衬衫的袖子里面,抓抓手臂的内侧。那里有两个小小的疤痕,让小梓痒得不得了。 2 早课还没开始,静信就接获结城夏野的讣闻。小池老人表示家属希望让死者葬在村子里,所以想跟佛寺租借墓地,顺便藉这个机会成为信众。 “结城家也跟武藤家一样希望采取土葬,还请副主持多多帮忙。” “这点小事当然没问题,不过……”握着话筒的静信抬头看着墙上的行事历。“不瞒您说,后天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后天……?啊,明天不宜祭葬。” “可能得请结城先生移驾其他佛寺了。如果一定要在本寺办法事,大概只剩下明天的时间,要不就是等到十八日。” “十八日不行,拖太久了。”小池老人陷入沉思。“而且十八日那天说不定另有要事,我看就明天吧。事出突然,我想结城先生应该能够体谅才是。” “好,我明白了。”静信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行程,接着交代光男整理墓地,然后就直接前往大殿。早课结束之后,静信径自走回办公室,却在半路上被人叫住。 “副主持,请您留步。” 回头一看,原来是开杂货店的千代。千代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早上都会前来打扫佛寺, 然后参加早课。 “副主持最近好像很忙。” “还好。”静信含混以对,千代却以锐利的眼神直盯静信的双眼。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短短的这句话让静信心头一震,千代的不安与期待溢于言表。说完之后,千代就一直看着静信,等着静信给她一个答案。 “……没事,您太多虑了。” 静信勉强挤出这个回答。得到答案的老妇人再度向静信深深一鞠躬,踏着缓慢的步伐离开大殿,只留下静信独自承受良心的苛责。 情况已经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接二连三的死者压得佛寺喘不过气来。或许敏夫说的没错,现在不是唱高调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举止惨祸的蔓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煽动郁美的行为的确欠缺思虑,然而没有人能责怪敏夫。静信并不是气愤敏夫不经思考的举动让情况变得更糟,而是不能容许煽动郁美这种行为。 静信不是不明白敏夫内心的焦虑,他也很清楚敏夫的脾气。煽动郁美的确是敏夫的一贯作风,而且就敏夫的立场而言,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妥。没有人能预知行为的结果,所以没有人可以责怪敏夫的不是。 (可是……) 静信不知道敏夫的出发点为何。他知道敏夫打算拯救全村,然而促使他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说得明白一点,静信不明白为什么“主持正义、拯救村民”就可以“利用郁美”。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敏夫的行为透露出他的利己思想。既然如此,何不自私得彻底一点?如果打从一开始,敏夫就表面不一样蹚浑水的立场,或许静信还比较能够接受。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真要拯救全村,就不应该顾虑那么多,因为村子里的情况已经快要失控了。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拯救全村就必须消灭尸鬼,否则无法阻止惨祸的蔓延;然而自己却还在拘泥手段的正当性,这让静信觉得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了。 任何事情只要经他之手,就不再正常了。他转动辘轳打算汲水,辘轳却不听使唤,打上来一桶又一桶的泥巴。这时弟弟发现他的窘状,面露微笑碰触辘轳,打上来的就变成了清水。事情总是这样。 要是没有弟弟的帮助,他就无法与这个世界展开接触。透过弟弟的媒介,他得以间接的接触美丽的秩序,同时也为了与世界产生交集而感到心安。 即使他无法踏进美丽的世界,却可以透过弟弟的存在,鉴赏那幅美丽的图画。一旦失去了弟弟,他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盼望弟弟的死亡?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恶灵的质问令他无言以对。 不知道。 弟弟的死让邻人悲叹。他们从草堆中抬出弟弟的尸骸,经过城镇搬入神殿。沿路所有人无不齐声哀悼,然而最难过的人却是他。他抱着弟弟的遗体,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直到发现弟弟再也无法醒转之后,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难忍的痛苦,无涯的绝望。然而从他身边夺走弟弟的人,正是他自己。 为什么犯下这种罪孽? 骄傲的恶灵大声咆哮。 因为你忌妒弟弟的一切。 弟弟拥有你所没有的一切,成就你所无法成就的伟业,所以你妄想取而代之。当愿望无法实现时,却又愤而杀之。你的自卑将弟弟的慈善视为炫耀、视为胜利者的傲慢,即使犯下弑弟之罪,你仍以被害者自居。 不是这样的,他厉声否定。 没错,他的确很羡慕得以融入世界、成为画中住人的弟弟;然而他同时认清了自己的本分,从未奢望自己得以被神之秩序接受。得不到神的宠爱肇因于自己,与弟弟毫无关系,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就算弟弟死了,也无法使他被秩序所接受。没有弟弟的协助,他将无以所恃。 那就是复仇了。 杀害人人爱之的宠儿,向拒绝自己的世界复仇。 也不是这样,他再度否定。 没错,无法见容于世界的确是他最大的苦恼,事实上他也曾经试图利用弟弟展开复仇。如果能够利用弟弟的慈悲,让弟弟拒绝不接受兄长的世界,甚至憎恨神的秩序,不知道会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重要的是弟弟肯定他的存在,同时拒绝这个美丽的世界,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失去弟弟了。——他是如此的依赖弟弟。 然而他却同时对怀抱着这种梦乡的自己感到羞耻。他不应该这么做,无意义的复仇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的愿景是得到神的宠爱,并不是被隔绝于秩序之外。 唯有透过身处秩序之中的弟弟,他才能化身为秩序的一部分,才能接触这个美丽的世界。万一身为媒介的弟弟拒绝神的宠爱,他与弟弟将同时被隔绝于秩序之外,即使他得到了弟弟,也将同时失去世界。 ——那么又为什么要伤害他?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3 律子才刚走进休息室,就听到了噩耗。 “结城?工坊家的儿子吗?” 清美点点头。 “听说他死了,急性肾衰竭。”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律子想了很久,眼前浮现出站在国道上面遥望远方的夏野。 记得最后一次跟他聊天,是在盛夏时分。那天律子做了一个决定。她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村子,可是有不愿意跟夏野一样望着黎明前的国道自怨自艾,于是她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给男朋友,一通是安森工业。男朋友表示要找个时间当面详谈,之后医院的工作忙了起来,这件事就一直悬在那里没有解决。或许对方也死心了吧,否则不可能过了那么久还没答复。至于安森工业那边,经过几次洽谈之后,敲定在入冬之前完成改建的日程;可是经历设计师突然辞职、律子忙于工作,以及安森工业接连发生不幸的意外之后,改建的案子也被束之高阁。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律子不由得心想。遇见夏野的那一天,自己压根也想不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律子总以为夏野迟早会沿着国道前往南方的城市,自己大概注定老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两人的未来将会沿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然而事与愿违,彼此的命运却与当初想象的出入甚大,屈指算来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律子却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他还是没能实现心愿。) 一思及此,律子顿时感伤了起来。夏野对南方的天地非常向往,如今心愿未了就溘然长逝,叫人怎么不为之唏嘘? “院长呢?还没回来吗?” 清美忍不住出声询问。 “在二楼。”一旁的安代回答。说完之后,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在恢复室里面陪着少夫人。” “少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清美虽然知道恭子病倒了,但是却没见到本人。自从恭子被送进恢复室之后,敏夫就坚持独自照顾她,不过当初她病倒的时候,安代倒是趁着到场协助之便,跟她打过照面。 安代摇摇头。 “已经进入末期了。除了呼吸困难之外,还有肺部出血、黄疸和弥漫性血管内凝血病变,我看是没救了。” “嗯……” “如果是其他病患,院长早就转到沟边町的医院了。我才院长大概想靠自己的力量延长少夫人的生命吧。” “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嘛。别看院长平常嘻皮笑脸的,其实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昨天看诊的时候,好几次抽空上去探望少夫人呢。我猜院长一点很想陪在少夫人身边,不想下来看诊。” “进入末期了才被发现 ,院长一定很自责。” 律子在一旁聆听两人的对话,低着头不发一语。敏夫和恭子看起来并不像感情甚笃的夫妻,然而两人的感情到底如何,就不是外人所能得知的了。不过安代说的很有道理,敏夫一定很自责。他总是责怪村民为什么不早点带家人来看病,如今自己却也没发现妻子的异状,因此他内心的自责是可想而知的。 上午的挂号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敏夫才从楼上慢吞吞的走了下来。即使在替病人看诊的时候,敏夫也会抽空往楼上跑,因此清美建议敏夫不如请护士上去照顾恭子算了。今天的患者人数并不多,人力方面不成问题,不过这个提案却被敏夫否决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患者人数还是没有增加。听说水口的伊藤郁美昨天杀到兼正家兴师问罪,或许这场闹剧消弭了村民内心的冷漠以及不安,所以患者人数才会显著的减少吧。清美的判断立刻获得全体护士的赞同。非但患者人数减少许多,今天甚至连疑似的病例都没出现,前来求诊的村民没有一个呈现贫血的症状。 “这就叫做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上一高峰期已经过了,下一个高峰期还没来临,现在正处于两个高峰之间的低潮。” 清美乐观的想法马上就被推翻了。下午时分,江渊诊所正式开业的消息传来,听说昨天就开始接受看诊了。 “那里好像只有夜间门诊。”带来第一手消息的小雪说的口沫横飞。“晚上六点到十点。” “该不会是所谓的夜间诊所吧?可是夜间诊所多半开在大都市里面,怎么会选在这种乡下地方?” “就是说啊。我想大概只有到都市通勤的上班族,才会去那里求诊吧。” 护士们频频摇头。 然而直到下午的看诊时间结束,打工的关口美树都没来,而且连一通请假的电话也没有。 美和子忘不了郁美的说辞。村子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真的是传染病吗?美和子总觉得某种不可知的异样正在迅速蔓延,眼看着就要失控了。 “克江……” 美和子忍不住出声询问正在厨房刷锅子的田所克江。 “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怪人,也不要以为我疯了。” 事先声明之后,美和子缓缓开口。 “之前你说你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可以请教你到底是什么吗?” 克江朝着美和子瞥了一眼。 “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讲。” “昨天有个住在水口的人跑来……” “伊藤郁美。” “对对对,就是她。她说村子里有死而复生的恶鬼,你觉得呢?” 克江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打量着美和子,不一会就低着头继续刷洗锅子。 “……她说的没错对不对?” “不可能”和“果然没错”的念头同时浮现心头,美和子直盯着沾满泡沫的双手。 “光男觉得是传染病,我才不这么认为。所有人都是在黎明前死亡,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没错,是死而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 “可是……” “我知道老夫人想说什么,一点觉得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对吧?可是除了恶鬼之外,又该怎么解释这一连串的怪事?再说若世界上真的没有恶鬼,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传说流传下来?” “是没错啦,可是……” “老夫人请尽管放心。” 美和子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转头看着克江。 “佛寺安全得很,恶鬼不敢乱来的。只要平常诚心向佛,就不会遭到恶鬼的迫害。我们这里的师父哥哥都是笃信我佛的出家人,老夫人大可不必担心。” “嗯,希望如此。” 美和子笑得十分勉强。恶鬼的存在的确十分荒谬,不过克江说的也没错,既然有那么多恶鬼传说,搞不好世界上真的有恶鬼也说不定。若真的恶鬼肆虐,佛寺一定可以幸免于难,丈夫和儿子也得以安然度过这次的危机。传染病没长眼睛,恶鬼可是对佛寺避之唯恐不及。 (没错,一定是恶鬼。) 美和子一边洗这碗盘,一边在心里面说服自己。 池边站在厨房的入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他看不到美和子以及克江的身影,两人的对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 (太荒谬了。)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 (可是……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 今年的死人特别多,的确不太寻常。若真是传染病惹的祸,新闻媒体早就大书特书,政府机构也会立刻介入,这是池边却从未听说过类似的行动。更何况没有证据显示真的是传染病作祟,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不负责任的耳语以及真假难辨的流言。 (就这样认定是恶鬼作祟,似乎也太武断了点。) 不可能是恶鬼,那种怪物早就被关在玩具箱里面了。小时候的自己对民间传说深信不疑,甚至还将天花板上的水渍当成索命幽灵,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就挥别了那段青涩的岁月。 (不可能。) 池边静静地转身离开,沿着回廊走向办公室。寺院建筑的回廊又暗又长,地板早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总会产生身后另有他人的错觉。池边不想回头看看身后到底有没有人,只有稚嫩青涩的小孩子才会这么做。 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注意身后动静的池边才刚踏进办公室,就看到光男正在端详着鹤见的脸孔。 “真的不要紧吗?脸色不太好呢。” 瘫坐在椅子上的鹤见显得没什么精神,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也有可能是感冒了。他从今天一早就是这副倦容。 池边看着鹤见昏昏沉沉的双眼,顿时感到一股凉意直上脑门。 ——这不是传染病,也绝对不是恶鬼作祟。太荒谬了。 “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就是说啊。”一旁的池边插口。“反正今天的法事都结束了,赶快回家休息吧。” “可是……”鹤见的回答缺少往常的霸气。 “别可是了。”池边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一定是感冒了,我一看就知道。回家吃点热的,然后睡个觉就好了。” “喂,你们听说了没有?” 大冢弥荣子人还没走进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就忙不迭的拉开嗓门。店门口的长椅上面坐着笈太郎、武子以及大川浪江,三个老人家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 “早就知道啦,郁美那件事对不对?” 率先得到情报的浪江开口回答。 “不会吧?听谁说的?” “郁美就站在我家店门口的转角大声嚷嚷,不知道也不行。” “天啊,太扯了。” “我一直怀疑郁美的精神状况有问题,最近好像愈来愈严重了。” “就是说啊。”弥荣子点点头。“说什么村子里有恶鬼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到兼正的家门口兴师问罪。” 武子笑笑。 “少类,你一起不是把她当成救命菩萨吗?别以为没人知道你跑去跟郁美要护身符。” “没有啦。”弥荣子顿时脸上挂不住。“大家毕竟都是邻居,总得交关一下嘛,可不代表我真的相信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相信恶鬼啊?”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郁美曾经说过今年没什么好事,之后村子里还真的死了一大堆人,想想的确是有点毛毛的啦;可是就这样断定是恶鬼作祟,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 武子用力点头。 “就是说啊,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今年夏天的气 温特别高,村子里的人口又以老年人居多,难免会这样嘛。” “有道理。” 笈太郎笑着附和。 “郁美气冲冲的跑去找兼正理论,想不到却被桐敷家的男主人奚落了一番轰了回来,这个脸可真是丢大了。” 几个老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坐在柜台后面的多津却皱起了眉头。 ——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胡说八道。 村子里处处透露着不对劲,一连串的死亡绝对意味着惨祸的蔓延。即使死亡真的有连续性,目前的情况也早已超出了合理的范围,那几个老人家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情况不妙。) 多津在内心喃喃自语。之前来到店门口的老人家无不对村子里的怪事心怀忐忑,如今他们的观念已经从“世界上没有恶鬼”变成“一连串的死亡是很正常的现象”,仿佛是为了否定隐藏在异常状况之下的真正答案,刻意忽视内心的不安。 然而这个村子真的出事了。不管是不是恶鬼作祟,村子里的确发生了异常的现象,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村子里的人都只想粉饰太平……) 多津缩起肩膀,仿佛看到了这个村子走向毁灭的未来。 楼上楼下两头跑的敏夫好不容易结束了今天的看诊。下午六点,律子正在善后的时候,关口美树打了通电话过来。不出大家所料,电话中的美树果然表明了辞职的意愿。挂上电话的律子感到一阵寒意,心神不宁的换下制服。 “……永田小姐?” 律子走出医院之后,发现永田朝着跟平时不同的方向走去。听到律子的声音,清美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我想去看看美树。” “可是……” “要不要辞职是她的自由,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她年纪一大把了,辞职之后要靠什么生活?大家毕竟同事一场,去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说的也是。”律子挥挥手,跟清美道别。清美也朝着律子挥挥手,快步走在夕阳西下的小径。 秋天的脚步近了。这阵子只要太阳一下山,四周的空气就充满了浓浓的秋意,清美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略带凉意的夜风吹来,清美下意识的拉紧衣领,心想该找个时间把柜子里的冬衣翻出来了。 竖起衣领的清美一路朝着中外场的方向走去,经过通往兼正的山坡时,不经意的往上看了两眼。 (死后复活的恶鬼……) 清美摇头苦笑,继续往中外场前进,仗着模糊的记忆寻找关口美树的家。美树是典型的独居老人。酷爱杯中物的丈夫十年前搞坏了肝脏,从此就窝在家里吃软饭,只靠美树一个人在外打工维持家计。两年前丈夫死于肝硬化,当时还是靠着医院里的护士帮忙,才得以顺利的办理后事。两人生了几名子女,长大之后全都搬离了村子到外地发展,没有人愿意跟不事生产的酒鬼老爸住在一起。出席葬礼的子女虽然对母亲的遭遇表示同情,却也对总是对父亲逆来顺受的美树十分不谅解,没有人愿意照顾孤苦无依的老母亲。 清美不是不能体会美树畏惧医院的感受,问题是往后她将如何生活下去?美树的家境并不宽裕,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所有存款都被死去的丈夫喝个精光。丈夫生前换了不少工作,病逝之后甚至连退职金也没有留下。 依循着脑海中的记忆,清美找到了位于小巷子底的一户人家。推推玄关的玻璃门,发现大门从里面上锁了,于是清美敲了敲门。 “美树,我是永田。” 玻璃门的后面出现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名陌生的中年妇女打开了大门。 “请问你是哪位?” “呃……这里是关口美树的家吧?” “是的,请问你是……?” “敝姓永田,在尾崎医院工作。美树她——” “她正在洗澡。” “恕我冒昧,你是……?” “我是她的外甥女。” 清美打量着眼前的妇女。既然是美树的外甥女,照理说应该在葬礼上面见过才对,可是清美却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今天玄关之后,清美注意到客厅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还可以隐约地看到中年男子的背影。 “有什么事吗?” 妇女的口吻冷冰冰的,似乎不太欢迎清美的来访。 “我听说美树打算辞职,所以特地来看看她。” 妇女的语气还是不带一丝情感。 “是我要她辞职的。阿姨的年纪一大把了,早就该留在家里享清福,再说以后有我们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更是用不着出去工作。” “原来如此。” 既然跟美树的感情那么好,为什么没来参加姨丈的葬礼?清美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却又不方便说出口,只能趁着空挡四处打量,看看能不能见到美树。然而妇女的一句“还有其他事吗”却粉碎了清美的期盼。 “对不起,打扰了。请替我向美树问候一声。” 妇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旋即关上大门,还不忘从里面上锁。 清美站在原地,迟迟不愿离去。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纳闷,或许是因为那个妇女看起来不像是跟美树感情深厚的亲人吧。除此之外,没有参加丧礼这点十分说不过去,而且清美好歹也是美树的同事,她对待清美的态度却欠缺了一份亲近感,客厅里面的中年男子自始至终都看着电视,照理说家里有客人来访,身为男主人的他总该回过头来打个招呼才对。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清美的纳闷来自其他更重要、更具决定性的因素,可是她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沿着巷子走回大马路,来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口,清美终于发现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纳闷了。眼前的人家飘散去酱油和煎鱼的香气。现在正是晚饭时间,美树的家里却没有烹煮食物的味道。 清美转身凝视美树的家,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上回家的道路。自己只是个外人,没资格、也没必要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中年妇女一直躲在窗子的后面,注视着清美的一举一动,直到清美转身离去为止。她走进客厅,中年男子依旧默默的看着电视。客厅一旁的佛室铺着一床棉被,上面躺着一个不断喘气的老妇人。棉被旁边的佛桌空荡荡的,没有佛具,也看不到佛像,只剩下虚无的空洞俯视着美树。 4 “小昭,工坊家的儿子是不是打过电话给你?”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佐知子突然丢出这个问题。 “嗯,有啊。” “我就知道。”佐知子将汤碗排好,解开腰间的围裙。“听说工坊家的儿子死了。” 小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死了?” “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好像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印象中你跟他的感情好像不错,所以才特别问了你一句。” 小昭惊讶得说不出话,小薰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不是说随时会通知我们吗?” “大概是忘了吧?真可怜,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小昭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猛然起身。 “太过分了!” “小昭,你这是做什么?” “老大的爸爸明明说会通知我们……大人都一样,根本没把做过的承诺放在心上!” 说完之后,小昭立刻冲出餐厅。小薰怯生生的看着弟弟的背影,父亲和母亲也当场愣住。 “发什么神经啊?” 母亲喃喃自语,不一会立刻变了脸色。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薰无言以对,只能静 静的听着小昭的脚步声穿过走廊、穿过玄关,然后冲出屋外。他大概想冲到夏野的家吧?要不就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就算立刻追上去,也很难安慰小昭激动的情绪,不过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放他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于是小薰放下筷子,准备从餐桌上起身,这个动作却惹来佐知子的大声喝斥。 “坐下,不要理他!” “可是……” “随他去!好端端的丢筷子骂人,真是莫名其妙!不想吃饭就不要吃,也不想想看做这顿晚饭的我有多辛苦。” 小薰很想替弟弟辩解。小昭的愤怒并不是针对佐知子而来的,然而佐知子却不让小薰继续说下去。 “给我吃你的饭,别管那个神经病。”之后转头看着停筷不动的父亲。“你也一样。今天难得盼到你在家里吃饭,我可是特地准备了一桌好菜,别告诉我你也不想吃。” 父亲随口答应一声,却只是低头看着盘中的菜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担心小昭——同时也心系夏野的小薰一样没什么食欲。 “算了,随你们的便。”佐知子恨恨地吐出一句。“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每天忙着替你们准备三餐,你们不懂得感激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不想吃的时候就丢在一边,完全没想到我的辛苦。” 小薰低头不语。 “你也一样,每天都说要加班,不到三更半夜绝对不会回家。拜托,公家机关加什么班啊?我看八成是跟你那些好同事们一起出去喝花酒吧?这下可好了,两个孩子全都跟你有样学样,要他们看家就给我出去玩,直到玩够了才肯回家,然后一回来就喊着要吃饭,好像我天生就是你们的煮饭婆似的!” “……对不起。” “用不着跟我道歉,反正以后我不会管你们的死活了。” 说完之后,佐知子径自吃者盘中的菜肴,小薰也连忙拿起筷子拼命扒饭。吃完之后,佐知子将自己的餐具收拾干净,紧接着厨房传来盘碗互相碰撞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小薰低声道歉。“都怪我不会,我不该惹妈妈生气。” “……没事。” 父亲小声回答。小薰觉得父亲的声音没什么元气,好像生病了一样。父亲勉强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下筷,好像真的没什么食欲。 “多少吃点吧,否则妈妈又要生气了。” “嗯,说的也是。”可是父亲依然没有动筷的意思。 “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没有食欲?” “……嗯。” 田中放下筷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爸?” “我去看医生。” “不要紧吧?” “嗯。”田中点点头。随手从门后拿了一件外套,然后从电视旁边的公事包里面抽出一张小卡片。看起来好像是挂号证,上面写着“江渊诊所”的字样。 “爸,你生病了吗?持续多久了?” 父亲一直瞒着大家去看医生。一想到这里,小薰不由得担心的看着父亲,却只见父亲露出微笑。 “我没事,只是去做个检查而已。” 小薰点点头。父亲出门之后,餐厅只剩下小薰而已。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厨房不是传来佐知子摔东西的声响。通常在这种时候,小薰就会开始讨父母亲的欢心,试图化解两人之间的险恶气氛。她会称赞母亲的手艺,一口气将晚餐吃个精光,还会帮忙母亲善后,扮演一个乖女儿的角色。可是小薰现在和父亲一样,真的没有食欲,即使原因不是出在母亲的身上,她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昧着良心做戏。或许这反而让母亲感到更加的不悦吧,小薰心想。 父亲离开了,小薰也很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将晚餐全部吃光。于是她拼命扒着食不知味的晚餐,内心记挂着先行离开的父亲已经小昭。 5 深夜时分,缩在护士站一角小睡片刻的敏夫突然转醒。 敏夫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声响。佛像和香炉还好端端的放在床头,敏夫感到宽心不少。从桐敷正志郎的反应看来,佛珠和香灰所能发挥的功效十分有限,不过要敏夫不做任何准备就沉沉睡去,似乎又过于托大。 躺在床上的敏夫屏气凝神,注意四周的动静。床铺的周围拉上了布帘,只能靠听觉来察觉外面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却又不敢确定。如果真有人在护士站里面走动,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病入膏肓的恭子,一定是从后门溜进来的不速之客。敏夫故意卸下后门的门锁,恢复室的房门也没有上锁。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传入耳中。偌大的护士站只剩下一盏台灯,床铺四周的布帘无不呈现暗黄色起伏的阴影。布帘上面没有人影,敏夫拼命压抑着打开布帘看个究竟的冲动。 仔细倾听之后,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人正在关门,空气的流动让布帘前后晃动。除此之外,敏夫还听到一楼的后门被人打开,然后轻轻关上的声音。 敏夫吐了口气,他很确定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又从后门离开。慢慢地拉开布帘,灯光之下的护士站一片寂静。敏夫缓缓的下床,朝着恢复室走去。恭子躺在床上的身影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映入眼帘,就跟敏夫小睡片刻之前看到的一样。 轻轻地打开房门,敏夫马上注意到荧幕的变化。脉搏十分微弱,每一次跳动的间隔拉得很开。过了几秒钟之后,荧幕的指数渐趋直线,紧接着画出最后一次的波状,就这样失去了反应。 面无表情的敏夫看着荧幕上的指数。心跳停止,凌晨两点十二分。他犹豫了片刻,决定放弃急救。 ——接下来才是关键。 恭子有可能死后复生,也有可能不会。开立死亡证书的敏夫大可随自己的意思填写死亡时间,不过必须设法延缓尸体的生物分解,否则到时候就得忍着尸臭替恭子举行葬礼了。 敏夫走向护士站的制冰器,将所有的冰块倒了出来,分装在几个密封的小袋子之后,包在毛巾里面堆在恭子的身上。他试着用冰块填满每一个空隙,重新盖上棉被,同时不忘调整荧幕的角度,让门外的人看不见生命监视仪上面的指数。 请你复活吧,敏夫看着妻子的尸体。 “消灭那些家伙的关键,就掌握在你的手上。” 6 玉惠比母亲先一步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有人正在厨房外面不断的敲着后门。玉惠从床上坐了起来,窝在棉被里面倾听屋外的敲门声。墙上的时钟指着半夜两点半,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来访,玉惠也不认为村子里还会有谁愿意跟她们打交道。 犹豫片刻之后,玉惠走到隔壁房间唤醒郁美。 “妈……” “嗯。”郁美早就醒来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凝视着厨房的方向。“八成是来找我复仇的恶鬼,别理他。” 玉惠虽然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却也认为外面的访客不是寻常人物,一旦开门让对方进来,势必会酿成大祸。 母女两人屏息倾听,屋外的敲门声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郁美考虑了一会,突然站了起来。 “……妈?” 郁美摸黑走向厨房。后门是旧式的对开设计,没有门锁。门板的蝴蝶片已经不堪使用,即使将门关上,两片门板也会自己滑开,因此郁美特别在门把拉了绳子钉在墙壁上面。如今门板被外面的不速之客拍得连连晃动,郁美看了玉惠一眼,压低嗓音开口说话。 “是谁在外面?” 拍打门板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管你是谁,请你明天再来吧。也不想想现在都已经几点了,我们不 欢迎夜晚的访客。” 门外的访客再度敲门,而且比先前更加急促。 “到底是谁在外面?先报上名来再说!” “……敝姓山崎。”女人的声音。“我是住在下外场的山崎和歌,求求你让我进去。” “不行,请你白天的时候再来。” “求求你,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玉惠看着母亲,郁美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下外场的山崎?你们不是前阵子才搬走的吗?” “不!”和歌拉高了音量。“我们是被带走的。我先生和孩子都在他们手上,只要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求求你一定要救我。” 郁美转头看着玉惠。 “把香灰拿来。” “可是……” “快去。”郁美说完之后,从流理台拿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同时将盐罐踹在怀里。玉惠回答母亲的房间,从佛桌下面拉出装满香灰的箱子。 “把门打开,开的时候小心一点。” 玉惠点点头,小心翼翼的解开套在门把上的绳结,两扇玻璃门立刻往外滑开。身形瘦小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外,头发十分凌乱,身上的衣物发出阵阵酸臭。郁美不由分说的抄起一把香灰洒了过去,女子似乎吃了一惊,却不像昨天傍晚那名男子吓得又跳又叫。郁美跟着念起佛经,女装也只是在一旁安静的聆听。 “看来你不是恶鬼。” 郁美喃喃自语,和歌点点头。 “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和歌立刻溜进门内,然后蹲在地上不断喘气。郁美示意玉惠开灯,灯光之下的和歌显得更加狼狈,用不着仔细询问,就看得出来她真的是被人强行带走之后又逃了出来。 “说吧,出了什么事?” 跌坐在地上的和歌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十分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没什么活力。 “请你救救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被抓起来了,就快没命了。” “别急,你先解释清楚。” 和歌点点头。 “大概是几天前吧……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 “十五日,严格说来应该是十六日。” “那就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十日那天晚上,女儿带着兼正的女主人回来。” “兼正的女主人?” 和歌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看起来十分疲倦。玉惠觉得应该先让她休息,郁美却丝毫没有那个意思。 “结果从第二天开始,我先生就变得不太对劲,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第三天的情况也一样,本想找个时间带他去看医生,想不到那天晚上……” 和歌全身发抖。 “……那天晚上有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跑进家里,把我们绑了起来,还把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我先生就站在一旁观看,一点反应也没有……” “搬家公司的人吗?” “嗯。”和歌点点头。“我在屋子里面听到先生跟邻居聊天,说我们要搬走了。那些人把我跟孩子的嘴巴塞住,我们连想呼救都不行,就这样被他们跟行李一起搬上车。” 玉惠咽了口气。照这样听来,和歌他们真的被绑架了。 “那些人把我们关进一间破屋,每天只给我们一点点食物……” “你先生呢?” 郁美蹲在和歌的面前。 “跟我们在一起。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身体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一直发着高烧……” 说到这里,和歌顿时泣不成声。 “过了没多久,我先生就被带走了,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们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第二天吧?那里真的好暗……” “之后就没见过他们了?” 和歌点点头,掩面而泣。 “然后呢?” “……我跟女儿就这样被关在里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终于有人来了,那个人应该就是兼正的年轻人才对。他带着我走过幽暗的长廊,进入另一家累死监狱的房间,然后把我绑在柱子上。那间房间什么都没有,比之前的地方还要简陋。”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我被绑在里面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走了进来。可是那个人……他……” 和歌以手掩面频频摇头。 “进来的人是谁?” “说来一定没人相信,可是真的是他没错。他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我不会认错的。” “到底是谁?” “住在外场的小佑,清水园艺的儿子。是真的,我绝对没看错。” 玉惠咽了口气,同时打量着母亲以及和歌。玉惠跟清水园艺没什么交情,不过清水家办丧事的时候,母亲曾经在丧礼上面胡闹,这件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 (难道是真的?) 玉惠一脸惊讶,郁美却显得十分得意。 “雅司的孙子对不对?他早就死了。” 和歌点点头。 “那个人真的是小佑没错。看到他进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居然——” “居然怎样?” 和歌抬起满脸泪痕的脸庞,拉开皱成一团的衣领。两个小小的疤痕就留在和歌满是污垢的颈部,灯光之下看的一清二楚。 “这是……” “他咬的伤口。是真的,小佑真的咬我这里。” 玉惠轻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难道是……” 脑海中浮现出某个荒谬的字眼。虽然荒谬,却是唯一的解释。 “我懂了。”郁美的嗓音十分低沉。“一定是恶鬼没错。” “小佑咬了我一口之后,我就变得昏昏沉沉的,什么事都不想做。直到意识比较清醒之后,我想起还在他们手中的儿子和女儿,这才拼了命逃了出来。继续待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被他们杀了。” “嗯,亏你逃得出来。” 和歌点点头。 “我觉得是我运气好的关系。当时有人来看我,可是我实在太疲倦了,所以就故意装睡。结果他们大概以为我死了吧,没将房门上锁就离开了。” 郁美拍拍和歌的手臂。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我先生和孩子孩子他们手上,可是就算找人帮忙,也不会有人相信……” “说的也是。” “所以我只好来拜托你了。你不是在小佑的葬礼上面,说他是恶鬼吗?我一想到这里,内心顿时燃起一丝希望……” 郁美点点头。 “你很聪明,懂得来找我。” “请你救救我的家人!” 和歌抓着郁美的手臂,郁美却显得面有难色。 “不是我不帮你,问题是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和歌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 “不知道就没办法了。”郁美叹了口气。“再说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村子里的人又把我当成神经病……” “我身上有证据。” “证据?” 郁美探出身子,和歌缓缓地点点头。 “我逃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下棺书出来,就是写着死者法名的书简。” 玉惠瞪大了双眼。村子里的人习惯将棺书放在棺材里一起埋葬,一般人是绝对不可能拿到埋入土中的棺书。只要出示这些棺书,就可以证明死者的坟墓遭到破坏。 “那里有好多封棺书,我只是随后拿了些出来。那些棺书我全部藏在神社里面。” “你做得很好,谅那些家伙也不敢 在神社乱来。” “只要有了那些棺书,应该就可以说服大家了吧?郁美女士,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郁美点点头。 “没问题,等到天亮之后——” 和歌闻言,立刻摇摇头。 “我的家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才会在这种时间贸然造访。求求你,现在就出发吧。” “可是……”郁美十分犹豫。 “那些人看到你逃都来不及了,怎敢对你怎么样呢?再说我们是去神社拿棺书,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玉惠看看母亲,又看看和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很同情和歌的遭遇,却又觉得和歌的说辞前后矛盾。不过郁美显然没想那么多,她思索片刻之后,就点头答应了。 “好吧,你来带路。” “妈!” 玉惠想阻止母亲,却换来郁美的白眼。 “闭嘴,不要说话。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惠话还没说完,郁美就径自回到房间拿了一件披肩批在身上,准备跟和歌一起出门。 “我们走吧。有我在身边,没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真是感激不尽。” 和歌频频向郁美致谢,转身走出后门。郁美也跟在和歌的身后走了出去。 “妈,等一下。” “你给我老实的待在家里,不要跟来碍手碍脚的。” “可是……” “千万别让陌生人进门,听到了没有?” 说完之后,郁美将后门关上。独自一人站在厨房的玉惠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觉得和歌的说辞有不合理的地方,更认为跟着和歌出门的郁美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应该不会吧?) 母亲比自己精明多了。玉惠既欠缺母亲的能干,头脑也没有母亲的灵光。不但周围的人如此认为,就连她自己也承认这点。照理说母亲应该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才对,可是—— 和歌说她不知道被那些人带到哪里,这点玉惠可以理解。可是如果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怎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逃回村子?还有,她说只有郁美肯相信她的话,却又表示身上握有证据,拜托郁美向村民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没错,棺书的确能证明一切,既如此次,和歌为什么不带着棺书向自己的亲人求救,而要大老远的跑来找郁美帮忙? “妈……” 忧心忡忡的玉惠打开后门打算追上去,却又被外头的夜色吓得缩回了脚。最近的夜晚格外恐怖,村子里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坐立难安的玉惠一直在家里兜圈子,她频频打量着窗外,不时还到佛桌前面合掌膜拜。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知道天色微明的时刻,母亲才姗姗回来。 “妈!” 玉惠连忙开门迎接,却发现母亲的脸色一片惨白,模样十分狼狈。一起出去的和歌却不见踪影。 “妈,和歌呢?!” 郁美没有回答玉惠的问题,她不发一语的回到房间,开始东翻西找。 “妈,你在做什么?” 沉默不语的郁美拉开抽屉,将换洗的衣服塞进纸袋。 “妈?” 郁美回头看着玉惠,脸色白得吓人。 “今晚的事情不可以说出去。” 玉惠点点头。 “好,我不说。可是……” “我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无视于女儿的讶异,郁美开始打包行李。 “我掌握到一个惊人的事实,万一被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也不要道出乱讲,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可是……” “我会暂时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之后再说。用不着替我担心,等到我安顿下来之后,就会主动跟你联络。” “妈。” 郁美提着纸袋走出玄关。 “我再说一次,今晚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到亲戚家住个几天,千万不要多话,否则你就没命了。” 玉惠怯生生的点点头,看着母亲打开大门。黎明时分的晨风格外寒冷,金黄色的曙光正从天边探了出来。 郁美再度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对玉惠耳提面命一番,才匆匆忙忙的离家,脚步看来格外的虚浮。站在屋子里的玉惠呆呆的看着母亲弯过一个转角,车门关闭的声音传来,然后是汽车驶离的引擎声。 玉惠压着自己的胸口,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车声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寂静。玉惠突然有种预感,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第十章 武藤保看着冷冰冰的棺木,怎样也放不下手中的花束。 棺木安置在略显狭窄的起居室,躺在里面的人表情十分安详,却有欠缺了某种生气。 他一起常常到家里来玩,这阵子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大哥的骤逝让小保陷入极度的悲伤,完全不知道许久不见的夏野竟然生了重病。 (早知道打通电话给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问候一声?当初若想到打电话,至少还可以来探望他,见他最后一面。 自从昨晚前来参加守灵之后,小保不断的在内心自责不已。大哥走了,正雄也走了,他应该早就领悟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今天跟朋友说“再见”,并不保证明天一点会再见到那个朋友,每一次的道别都有可能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的见面。虽然残酷了点,却是不争的事实,小保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领悟这个真理。 这是最后的道别。从今以后,结城夏野就好永远走出小保的人生,就像大哥和正雄一样。 “……小保。” 听到姊姊小葵语带呜咽的催促,小保这才放下手中的白菊花,然后强忍内心的悲痛往后退了两、三步,头也不回的逃回自己的座位。前来致意的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结城家才搬来不久吧。令人讶异的是现场看不到半个夏野的同学,空荡荡的席次显得格外突兀。这时小葵从后面走了过来,拍拍小保的肩膀。 “夏野要葬在村子里,以后到佛寺就见得到他了。” 小保抬起头来看着小葵,然后又看看坐在旁边的父亲以及广泽。 “他真的要葬在村子里?” “是的。”广泽的语气格外柔和。“结城兄希望夏野成为村子里的一份子,所以觉得将爱子葬在佛寺。” “原来如此。”小保只觉得心中一痛。“……到头来,他还是离不开这里。” “小保?”小葵讶异的看着弟弟,她觉得小保的语气充满了对结城的批判。 “如果是火葬的话,只是他还能化作一阵轻烟离开这个村子。夏野最大的心愿就是沿着国道前往南方的城市,姊姊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为了达成心愿,夏野无时无刻都在做准备,想不到却落得抱憾而逝的下场。 广泽和其他人互望了一眼。坐在家属席的小梓眼神呆滞,仿佛没听到小保的话;旁边的结城却一脸讶异的抬起头来。发现结城正在看着自己,小保连忙起身离席。继续待在那里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哀求结城不要把夏野埋在村子里。 “小保……” 小保一口气跑到庭院,小葵连忙从后面追上来。 “你的感受我能了解,可是这是夏野的父亲决定的,我们也不好表示什么。” “我明白。” “如果夏野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说随他们去,我才懒得管那么多。” 小保被姊姊逗得破涕为笑,不一会又面露哀戚。 “……嗯。” 强忍泪水的小保抬起头来,发现小葵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我真的受够了……这种事情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小保不语。没错,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大哥死了,正雄死了,夏野死了,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小保不认为夏野是最后的句点,他相信身边的亲朋好友还会有人离开,可能是父母亲,可能是小葵,也有可能是自己。 “……田茂家的小广好像也生病了。” 小保自言自语引起小葵的注意。 “真的吗?” “嗯,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小葵语带呜咽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保不发一语的点点头,大家都说今年的死人特别多,看来似乎是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村子竟然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死了那么多人。每次在学校里面提起这件事,同学们都说一定是幽灵作祟,久而久之连小保自己也开始怀疑了起来。村子里出现了瘟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看不见的瘟神慢慢侵蚀整个村子,将村民一个一个带走。 恶鬼将活人带进山里。 小保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觉得恶鬼勾人的想法太过迷信,内心深处却又感到事有蹊跷。 “最后一次见到夏野的时候,他的行为十分怪异。” “怪异?” “正雄举行告别式的那天晚上,他不是跑来找我吗?那家伙借了一大堆录影带,而且全都是恐怖片。” “我倒不知道夏野对恐怖片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不觉得他对恐怖片有兴趣,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而且他看录影带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动不动就按快转,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没错,最经典最恐怖的画面全部都被掠过不看,夏野似乎只对没什么精彩性可言的对话场景有兴趣。比如说猎杀吸血鬼的人对着镜头说得口沫横飞的画面。 想到这里,小保心中突然一惊。他已经记不得夏野那天到底借了什么片子,不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录影带除了都是恐怖片之外,还有另一个共通点。 “原来如此……” 原来夏野早就在怀疑是不是恶鬼作祟了。如今他死了,如果一连串的死亡真的是恶鬼的杰作,他就是被恶鬼勾走了。谁怀疑恶鬼的存在,谁就会被恶鬼勾走。 “……你还好吧?” 看到小葵不明就里的神情,小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我只是想太多了而已。嗯,想太多了。” 2 田茂定市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出神社的办公室。今天晚上是各区主委开会的时间,应该讨论霜月神乐的回忆却变成毫无效率的谈话会,大家都七嘴八舌的针对最近的不幸发表意见。有人说这一定是传染病,而且还是突变种的病毒株所造成的,时间就在大家互相散播不安的种子之中一点一滴的流逝。虽然每个人都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不过说也奇怪,大家却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压根就不相信这种事情。 会议进行到晚上十一点才宣告结束,得出的结论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更必须举办一场盛大庄严的祭典。 村子里举行的神事虽然冠上霜月神乐以及伊势流的称呼,实际上却是附带伊势流汤立的出云流神药。一般说来都是前段由持神枝、弓、杖的三番“采物舞”,加上九番“神能”。最后再将代表洁净的汤花撒向观众;不过自古以来都是五座十二番的神事,若再加上神能演变成的“式三番”,就变成五座十三番。村子里向来不聘请专业的能乐大夫,都是由村民各自传承,失传的演目当然也就没有传承者。不过村子里最近搬来了一位名叫安森诚一郎的传承者,因此主委们才会兴起恢复五座十三番的念头。 (这可是一件大事。) 1霜月神乐:农历十一月举行的祭典。 2伊势流汤立:将带叶的竹枝浸入在神明前的大鼎中煮沸的水后,将代表洁净的汤花洒向信众,并由巫师征询神意的一种祭仪。 3出云流神乐:由前段的“采物舞”以及后端的“神能”组成的一种祭仪。 4能乐大夫:能乐中观世、今春等流派的传人。 5大田植:在田地中迎接神明的一种仪式。 定市本身也记不得五座十三番的所有内容,其中有些演出甚至连他都没有看过几次。若向村子里的耆老请教,说不定还能依稀勾勒出一个大概吧。 (对了,记得老伴说她还记得三轮和式三番的内容。) 女性没有参加神事的资格。有些地方会让巫女祈舞献祭,外场的霜月神乐却没 有这种溪谷,只有在大田植的时候,才会让女性参加。古采物之一的“三轮”是古代罕见的女舞,不过也是由戴着女面具的男子负责祈舞献祭。定市的妻子说村子里有不少女子还记得“三轮”以及持铃祈舞的“式三番”,或许她们年轻的时候明知自己不能下场祈舞,却对衣裳华丽身段曼妙的舞者有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憧憬吧。 (拜托老伴好了。如果儿子也记得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定市突然停下脚步。如果哪个孙子也记得的话,那岂不是更好吗?可是,定市脸色一沉。第二个孙子广也现在正卧病在床,从敏夫的脸色看来,似乎不太乐观。这几天广也的病情每况愈下,敏夫认为必须立刻转送国立医院,不过广也说什么也不想住院。 (在村子里不断蔓延的“那个”。) “那个”到底是什么,定市并不清楚。之前他认为应该是传染病没错,如今却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传染病。所以佛寺和医院才会联手封锁消息,就连之前预定的三巨头会议,也是延迟至今尚未召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种状况未明的情形下,召开会议也无济于事。 虽然完全被蒙在鼓里,定市却依稀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绝对不单纯,一旦发生之后,没有人能够加以遏止。自从入夏以来,无数的患者被送进沟边町的医院,却没有半个人活着回来。住进尾崎医院的患者也是一样,安森节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当敏夫劝定市让孙子住院的时候,定市着实感到十分为难。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经验法则让定市的家人没有勇气将广也送进医院。 定市叹了口气。孙子今年才十七岁,是个就读高二的大男孩。参加田径队的他身材十分高大,在师长的心目中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病倒。或许终于轮到田茂家办丧事了吧,定市早已有所觉悟。 再度叹了一口气之后,定市迈开脚步。这里正好是上外场和门前的分界点,眼前的人家一片灯火通明。即使在入夜之后,这户人家也不放下挡雨板,任凭屋内的灯光洒落前庭,这副景象倒是十分少见。定市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这样门户洞开的人家了。而且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院子里却看得到一个小孩子正在嬉戏,这更是不太寻常。看清那个小孩子的长相之后,定市不由得愣住了。 “你不是小静吗?” 正在家门前的水沟玩着树叶船的小孩子抬起头来。定市突然想起这里是境松的松尾家,儿子高志突然下落不明,紧接着其他人在一个晚上之内全部搬走的那户人家。 “小静,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松尾静站了起来,看着定市点点头。 “其他人呢?高志你爸爸回来了没有?” 小静再度点点头。 “爸爸和爷爷都回来了。奶奶和妈妈是嫁过来的人,所以没回来。” 定市大惑不解。 “嫁过来的人不能回来?” 小静点点头。 “只有你父亲和爷爷啊?弟弟呢?” “小润也没有回来。” 定市不明白小静不断重复的“没回来”到底代表了什么。他带着讶异的神情打量眼前的人家,屋子里面虽然灯火通明,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你父亲和爷爷还没睡吧?” 定市原想跟两个人打声招呼,顺便问问事情的原委,想不到小静却摇摇头。 “他们出去了。” 看来只好明天再来登门拜访了,定市心想。跟小静说话实在不得要领。 “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休息吧。” 定市抛下这句话,转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小静突然开口。“可以去爷爷家玩吗?” 定市回过身看着小静。 “现在?” 看到小静缓缓的点头,定市突然感到说不出来的怪异。他不明白为什么境松家的人会让一个小女孩在这种时间独自看家,也不明白为什么境松家一声不响的突然搬了回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回来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到哪去了?小静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定市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小静仿佛看穿了定市的心思,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 “……好吧,算了。” “嗯?” “我说算了。爷爷已经不是田茂家的当家主人,所以算了。” “这句话是——” 是什么意思?定市话还没说完,小静就立刻掉头跑回家里。定市愣了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寒意,不由分说的跑回家中。 定市的家里一样灯火通明。进入玄关之后,定市立刻走到起居室,却发现媳妇整个人趴在小桌子上面,看来似乎非常疲倦、又非常焦虑的模样。定市不敢惊动媳妇,直接走到屋子的最后面。孙子的房间灯火通明,定市的妻子正愁容满面的坐在床边。 “……情况怎么样?” 听到定市的声音,妻子阿清摇摇头。躺在床上的广也呼吸十分急促,不时发出想要喝水的梦呓,阿清连忙将插着吸管的水杯靠了过去。 3 沉闷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从佛寺回到家中的结城独自坐在夕阳西照的起居室,叹了一口长长的大气。他很感谢广泽和其他人的安慰与协助,不过现在的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接到噩耗之后,结城的父母飞奔而至,大骂结城不该把宝贝孙子带到这么偏僻的乡下地方,害得他们连见孙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行。两个老人家骂得兴起,甚至还怪罪结城为什么不带夏野去看医生、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宝贝孙子卧病在床,骨子里却是在暗指小梓的不是。为什么不带夏野去看医生?这句话刺得结城的内心隐隐作痛。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不抢在第一时间带他去看医生?结城的理智告诉自己就算去看医生也是无济于事,另一方面却又开始怀疑儿子是否真的难逃一死。或许尾崎敏夫救不了儿子,可是设备齐全的教学医院就不一定了。若不是距离太远……不,若是自己还留在大都市、没有搬到外场的话,夏野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自责的念头一直停留在结城的心中,令他更是难以忍受父母的责备。 小梓的父母也赶了过来,他们跟结城的父母向来不合,甚至对结城也没什么好感。打从小梓表示要跟结城同居的那一天开始,就为了这个问题弄得十分不愉快,如今累积多年的不满在外孙的葬礼上面一次爆发出来,更让沉闷的仪式变成难以忍受的煎熬。幸好雨造父母彼此针锋相对之后,都不愿意留在村子里过夜,结城才得以获得暂时的解脱。 来来往往的村民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悼词,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责备,仿佛在怪罪结城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田中姐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葬礼进行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结城的身影,眼神充满恨意。 ——至哀者,莫过于丧子之痛。 想到伤心处,结城又叹了口气。 小梓看着丈夫悲怆的背影。她坐在餐桌前面看着一脸哀戚的结城,内心却没有任何的感伤。即使对自己的麻木感到讶异,还是感觉不到半点情绪。 沉默不语的小梓转身走向寝室。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小梓的脚步有些踉跄,她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好像随时都会昏倒。硬撑着身子回到房间,小梓从壁橱拖出旅行箱。旅行箱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以及日常用品,全都是小梓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她检查旅行箱里的物品,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 ——存折和印章,小梓喃喃自语。即使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两样东西 ,她还是非把存折和印章带在身边不可。 存折、印章、提款卡、保健卡、驾照。小梓踩着不稳的步伐将这些东西从客厅带回卧室,收进皮箱。她不想写信,只是觉得非写不可。 睁着白浊的双瞳,小梓在便条上振笔疾书。字迹十分工整秀丽,小梓的视线却无法与自己书写的文字对焦。 我已经受够了。 受够了你,也受够了这个村子。 再见。 小梓将笔随手放在便条纸上,提起床上的行李箱。经过夏野的房间时,内心浮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哀痛。莫名的悲伤,仿佛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属,离开这个家充满了对某人的怜悯和同情,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带着麻木的感情,小梓走出家门。木门的嘎吱声十分刺耳,推开门扉的手掌传来阵阵寒意。 走在夜色之下的小梓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十分无助,十分哀戚。走了一段路之后,空无一人的转角处停了一辆车。小梓走到车子旁边停下脚步,副驾驶坐席的车门无声无息的开启。 “来。”握着方向盘的辰巳示意小梓上车。坐定之后,小梓不由自主的将行李箱紧抱胸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都准备好了吧?” 听到辰巳的问话,小梓点点头,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滴在紧抱着行李箱的手指上。 辰巳利用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露出无声的微笑开动车子。 开了一段时间之后,辰巳听见小梓小声的问他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沟边町,替你儿子办理转学手续。” 小梓点点头,她差点忘了明天中午要到学校去补办手续。 (……之后呢?之后又要去哪里?) 辰巳低声微笑,仿佛看穿了小梓的心思。 “之后要去找你的儿子,不是吗?” 小梓愣了半晌,才缓缓地点头。 直到第二天早上,结城才发现小梓不见了。 昨天晚上他独自坐在餐厅里面喝个烂醉,第二天早上从沙发上醒来之后,发现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走进寝室一看,之前的担忧果然成真了。 一封简短的信孤零零的躺在桌上。结城连忙在屋子里面到处翻找,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都不翼而飞。这是他突然想起小梓的父母预定在沟边町住一晚,今天早上再出发回家,看来他们早就打算把小梓带回去了。 没什么难过的感觉。结城已经没有伤心的力气了。 4 放学回来的小薰看到父亲的皮鞋好端端的放在玄关前面。真稀奇,小薰心想。这阵子父亲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才回家,小薰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见到父亲了。 “我回来了。妈,爸爸回来了吗?” 小薰跑到厨房询问母亲,却发现佐知子的脸上十分难看。 “是回来了啊,身体不舒服嘛。” 语带讽刺的消遣两句之后,佐知子继续清洗番薯。 “公所的几个同事带他回来的。既然身体不舒服,早上又何必跑去上班?” 小薰看着母亲不悦的背影。 这几天父亲一直不太舒服,前天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昨天是星期天,早上的时候父亲也说身体不舒服,一直不愿意起床,所以才会惹得母亲不高兴。看来母亲似乎将父亲的“不舒服”,当成是逃避她的借口。小薰还记得母亲当时还骂父亲装病,只因为父亲根本没有发烧。 “不想去上班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嘛,何必劳师动众的叫那么多人把他抬进来?这不是摆明了给我难堪吗?” 小薰很想替父亲说些好话,化解母亲的怒气,想来想去却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好乖乖的离开厨房。 小昭应该回来了,家里面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小薰走上二楼换下制服,跑到隔壁房间一看,才发现小昭正躺在床上发呆。他抬头看了小薰一眼,随即懒洋洋的翻了个身,一句话也没说。 夏野已经不在了,昨天在大家的注目之下,被埋进佛寺的墓地。小薰和小昭前去参加葬礼,夏野的父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既没有感谢他们前来观礼,也没有为了他的食言向两人道歉。这种无视于两人存在的态度,让小昭感到十分受伤。 小薰能够体会弟弟的心情,知道他现在不愿意被打扰,于是便叹了口气拉上房门,走到一楼探望父亲的情形。父亲跟小昭一样躺在床上,不一样的是看起来身体真的很不舒服,不但脸上发白,呼吸还十分短促。小薰坐在床边,伸手触摸父亲的前额,感觉起来并没有发烧。这时父亲勉强睁开双眼看着小薰。 “把你吵醒拉?抱歉抱歉,感觉怎样?”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小薰却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紧接着父亲拍拍小薰的手,仿佛在慰劳她的辛苦,小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微笑以对。 “快点好起来喔。” 父亲点点头,再度闭上双眼。 母亲的心情十分恶劣,即使在准备晚饭的时候也一样。自从小昭丢下筷子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开始,母亲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她将小昭的落寞当成是跟她闹脾气,同时也认为丈夫的装病是在躲避自己,躲避一只正在气头上的母老虎。再加上小薰和小昭昨天没有打扫庭院,却跑去参加夏野的葬礼。这更是让母亲气得火冒三丈。 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父亲没有出来吃晚饭,小昭虽然乖乖的出来吃饭,却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眼看家里面没有半个人想要化解自己的怒气,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她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即使小薰努力扒着食不知味的晚餐,拼命赞美母亲的手艺,吃完之后甚至还帮忙洗完,还是无法让佐知子为止破颜。 回到房间之后,小薰只感到说不出的疲惫。钻进被窝关上电灯,窗外的风声顿时传人耳中。夏野死了,他发现小惠死而复活,所以才遭到那些人的报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直在小薰的脑海盘旋。 或许是夏野的那通电话让小薰和小昭有所警觉的关系,至今两人都没遇见过神秘的访客。可是夏野已经死了,接下来难保不会轮到自己。 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十分畏惧。虽然早知道夏野难逃一死,当听到他的死讯时,那种打击真的令人无法承受。帮不上忙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如果小薰再聪明一点的话,说不定夏野就不会死了。可是,真的有拯救夏野的方法吗?不过小薰再怎么努力,夏野还是很有可能难逃一死,死亡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同的思绪在脑海中互相激荡,小薰丝毫没有睡意。在被窝里面翻了好几圈,还是无法入睡。母亲不悦的背影、躺在床上的父亲、以及意志消沉的弟弟,接踵而来的思绪轮番上阵,在小薰的心中留下失真的焦虑。睡不着,干脆起来算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闷响传入耳中。 小薰坐起身子,又一声。仔细一听,好像是有人在窗户外面敲击挡雨板的声音。 (不可能。) 小薰的房间在二楼,窗外就是玄关的屋顶。虽然手脚利落的人可以沿着玄关的屋顶或是庭院的树木爬上来(事实上小昭就做过好几次),可是在这种时间? 小薰朝着枕边的闹钟看了一眼,已经接近午夜一点了。 “咚”,又是敲击挡雨板的声音。该不会是小昭吧?他偷溜到外面去,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门上锁了,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叫小薰开门?家里一起没有锁门的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晚睡觉之前,母亲都会将家里的门窗上锁(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养成放下挡雨板的习惯)。小昭大概是改不掉晚上偷溜出去的习惯 ,结果被关在外面进不来了吧?小薰心想。 “……小昭吗?” 小薰从床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向窗边。她才刚出声,敲击声就停止了。于是不疑有他的小薰伸出手准备打开窗户。 “……死了。” 挡雨板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吓得小薰差点没跳了起来。 听起来像是女孩子压低嗓门的声音。女孩子? (不,一定是我听错了。) “小薰,你听见了没有?” 小薰紧咬着自己的拳头,强忍呼之欲出的尖叫。错不了,是小惠的声音。一股凉意直上脑门,牙关不停地打颤。 “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人影在挡雨板外面晃动。 “你自找的,活该!” 小薰惨叫一声,七手八脚的扭开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面什么事都没有,所有的摆设都还在原地,一如往常。 小薰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跑到小昭的房间。房间里面的灯没关,小昭却早已入睡。 “小昭,快点起来!” 摇了两三下之后,小昭发出不情愿的抱怨。 “小惠、小惠她——” 听到这个名字,小昭立刻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 “小惠刚刚才走,就在窗外!她还说什么父亲已经死了。” “别闹了。” “真的是小惠的声音!” 小昭拨开身上的棉被,三步并两步的冲出房间。小薰跟着弟弟后面,姐弟俩一起跑下楼梯。主卧室里面铺着两床棉被,一张上面睡着人,另一张却空荡荡的。姐弟俩分头寻找,小薰前往浴室的方向,小昭走向房间对面的客厅。小薰才刚走进浴室,就听到小昭的叫声。 跑进昏暗的客厅之后,小薰发现外廊的纸门被打开了,挡雨板和窗户也没关上。小昭蹲在外廊边,脚边躺着一个人。 “爸爸、爸爸!” 小昭拼命摇动父亲的身体。皎洁的月光射了进来,双目微闭的父亲就跪在外廊上,上半身却已经跌落廊外。小薰连忙跪了下来,跟小昭一起摇动父亲的身体,父亲却没有任何反应。 (爸爸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 “……小惠说这是我自找的。” 小薰抓住小昭的手。 “——为什么?” 小昭瞪大了双眼,仿佛被小薰打了一巴掌似的。还来不及开口说话,母亲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出现在两人的身后。 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吵了起来,佐知子的情绪十分恶劣。现在都已经几点了,小薰和小昭还在屋子里面跑来跑去,佐知子有时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才会生下这两个总是跟自己过不去的孩子。 离开被窝走向客厅,女儿的尖叫声突然传入耳中。佐知子听不清楚小薰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她的语气听来,时态应该颇为紧急。带着疑惑的神情四处查看,佐知子终于发现卧在外廊的丈夫。 两个孩子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出“爸爸已经死了”。从丈夫的神情看来,佐知子也明白良和已经凶多吉少;不过内心却又认为丈夫不应该就这样抛下自己一个人先走。莫名的怒气直上心头,佐知子突然有种被丈夫背叛的感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暇细想的佐知子立刻冲到电话面前叫救护车。拿起电话的她回头看看倒在地上的丈夫,却又突然改变了主要,决定直接拨给尾崎医院。 (良和一定还没死。) 即使丈夫还剩下一口气,情况也是刻不容缓,一定要尽快找到医生替他急救才行。看来尾崎医院是唯一的选择了。佐知子急急忙忙地翻开电话薄,寻找尾崎医院的电话,这才发现电话上方的墙壁贴了一张名片。 “这是什么?” 佐知子回头询问吓得脸色发青的两个孩子。名片上面印着“江渊诊所”的字样。小薰犹豫了一会之后,才怯生生的开口说话。 “爸爸一起都是去那里看病的。” “什么?” “我看过爸爸拿着那里的挂号证。” 难道是丈夫贴在这里的? “既然如此,还是打电话过去好了。那里对爸爸的病情应该比较了解才对。” 佐知子点点头,赞同小昭的说法。名片上面还写了另一只紧急联络用的电话,这种贴心的服务更增添了佐知子对江渊诊所的信赖。响了没几声,电话就被人接起,佐知子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就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入耳中。 “这么晚了还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呃……敝姓田中……” 对方嗯了一声,似乎对田中这个姓氏颇有印象。 “你是田中良和的家人吧?难道良和先生出了什么事?” “是的。”对方的反应让佐知子松了口气。“外子突然病倒了,就是……” 佐知子试着寻找适当的表达方式,以用来描述丈夫的情况;不过对方只留下一句“我马上过去一趟”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佐知子放下话筒。过了几分钟之后,就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 “敝姓江渊。”说话的是一名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佐知子带着他走进客厅,先前两个孩子早就跟着佐知子将父亲的身体安放在客厅的坐垫上面。江渊一走进客厅,就立刻坐在良和的身边开始检查身体。佐知子以及两个孩子分别坐在父亲的左右,静静看着江渊的一举一动。没过多久,江渊就停止手边的动作,满脸遗憾的抬起头来。 “良和先生已经过世了,急性心脏衰竭。” 小薰闻言,立刻掩面而泣。佐知子瞪大了双眼,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江渊却当着她的面拿起表格开始填写,然后随手撕下送到她的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丈夫的死亡证明书。 “这……” 丈夫真的死了。打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死了不少人,佐知子却压根也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看着佐知子茫然的接过死亡证明书,江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公事包里面拿出另一份文件。 “田中太太,您先生跟外场葬仪社签了一份生前契约,这件事情您知道吗?” “外场葬仪社?” 佐知子的脸上写满了问号。“葬仪社”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十分陌生,事实上佐知子根本不知道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更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跟那加葬仪社签立生前契约。再说江渊只是个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契约书又怎么会在他的手上?这一连串的问题全都超出佐知子所能理解的范围。 江渊露出微笑,似乎想安抚佐知子内心的不安。 “看来您似乎不知道村子里开了家外场葬仪社。本诊所跟葬仪社平常就有业务上的往来,葬仪社的负责人透过我的介绍,跟诊所里面的患者展开接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先生应该是第一次前来求诊的时候就签了这份契约,还请您过目一下。” 佐知子打量着眼前的文件。江渊手中的契约只是影本,不过上面的自己的确是丈夫的没错,最后面还盖了丈夫的印鉴。 “为、为什么?” “这就不得而知了。”江渊微笑以对。“或许是看了简章之后,觉得还不错吧?” “可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份契约,只要请互助会帮忙……对了,得赶快联络治丧主委才行。” 佐知子连忙起身要去打电话,却见江渊摇摇头叹了口气,脸上难掩遗憾的神情。 “要怎么做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您先生在签这 份契约的时候,应该付了不少签约金才是,如果现在反悔的话,恐怕连一毛钱也拿不回来呢。” “签约金?” “是的。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跟速见先生也就是葬仪社负责人在诊所签约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将一大笔现金交给速见先生,我想应该就是签约金吧。如果交给葬仪社处理后市,您不必支付任何费用,不过若您坚持毁约,我也不会说什么就是了。” “这……” 佐知子感到大惑不解。这个叫做江渊的医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生前契约的真伪也令人起疑。签约金相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佐知子不认为丈夫会瞒着自己动用那么大笔存款。 一想到这里,佐知子立刻站了起来。她走进卧室,从抽屉里面拿出存折,里面的提款记录却让她为之一惊。三百万的定期存款全都被提领一空,从日期来看,刚好是三天前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佐知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内心充满了讶异,这份情绪旋即被莫名的愤怒所取代。 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佐知子回到客厅,坐在江渊的面前。 “不能解约吗?” “当然可以。不过根据契约里面的条款,能够退还的金额真的十分有限。” “可是外子在签约之前完全没跟我商量,再说村子里有治丧互助会,根本不需要什么葬仪社。请互助会帮忙又不用花这么大笔的钱,没事干吗要签这个什么鬼契约。” 江渊苦笑以对。 “您跟我抱怨也没用,还是直接找速见先生谈谈吧。契约书上面有葬仪社的联络电话,我先告辞了。” 佐知子送走江渊之后,立刻冲到电话旁边。现在的她只感到一股怒气无法宣泄,说什么也不能原来丈夫专擅独断的行为。 (竟然瞒着我花了那么多钱。) 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电话响了两三声就被接起。佐知子才刚表明身份,对方就立刻恍然大悟,所有的过程以及反应都跟打到江渊诊所的那通电话相同。 “这是外子未经我同意签订的契约,我要立刻解约。” “当然可以。”名叫速见的男子在电话中打了一个大呵欠。“不过解约需要酌收的手续费,这点还请您见谅。” 佐知子立刻表示同意,心想反正手续费也没多少。 “我这里会备妥相关资料,还请您跟您先生一起前来办理解约。” 佐知子差点答应对方,旋即想起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可是外子已经去世了。” 没错,丈夫死了,就躺在客厅的坐垫上面。佐知子再度认清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就麻烦了。”电话另一头的速见似乎十分为难。“您看过契约的内容?上面的条款写得很清楚,立约者死亡的话,就不能解约了。” “——什么?” “生前契约是规范身后事的条款,立约者死亡之后,契约就自动生效,所以无法解约。当然您也可以选择毁约,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退费给您了。” “可是……那是外子擅自签的契约……” “您先生已经签名盖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您将田中先生的后事交给我们处理,我们自当本着替丧家精打细算的原则,绝对会把钱花在刀口上。到时若有剩余的预算,自然会全部退还给您。” 佐知子无言以对。电话另一头的速见逮住这个机会,拼命说明生前契约的制度。即使大部分的单字片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佐知子依稀明白毁约会造成重大的损失、将丈夫的后事委托葬仪社处理也未尝不可。 “您意下如何?” 速见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睡意。佐知子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点头。 “那就拜托你们了。” 听到佐知子的回答,差点没睡着的速见立刻活了过来。 “好的,我马上过去一趟。” 佐知子挂上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发现站在客厅入口的小薰一直在看着自己。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小薰就一溜烟的转身离开了,不一会佐知子就听到她跑上二楼的声音。 佐知子摇摇头,回到客厅。客厅的地板上已经铺了一床棉被,大概是小薰和小昭从卧室拖过来的吧。丈夫横躺在展开的棉被上面,模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庄严。白色的棉被斜铺在榻榻米上面,被单看得到好几条明显的皱折,穿着睡衣的丈夫就斜斜的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小昭正趴在上面放声大哭。 佐知子叹了口气。 “替你爸爸换上和服——算了,我看也没这个必要。来,你先帮妈妈把被单拉整齐再说。” “不要碰我!” 小昭激烈的反应让佐知子眉头一皱。 “妈妈的眼里面只看得到钱!” 佐知子顿时呆立当场。 “这是我跟小薰对爸爸的一番心意,爸爸若天上有知,一点不会嫌我们弄得不好。就算再怎么难看也总比被丢在坐垫上面强多了。” 小昭紧抓这父亲的身体。如果可以的话,小昭当然也想吧床铺弄整齐一点,无奈父亲的身体实在太过沉重,光靠小昭的力气根本搬不动,即使跟小薰两人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佐知子气得头晕目眩。 “你知不知道办场丧事要花多少钱?爸爸死了之后,我们要靠什么生活?那笔存款是你们未来的生活费,如今却被你爸爸——” “闭嘴!这里不用你管!” “好,随你的便。反正葬仪社的人等一下就要来了,到时丢脸的人是你爸爸不是我。” 小昭低头不语。气得浑身发抖的佐知子走进内厅,坐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过了没多久,葬仪社的速见出现了。他带着两个年轻人前来,先向佐知子表示吊唁之意,然后拿出契约书的正本,逐一说明里面的条文。 佐知子原本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不过听到速见的说明之后,顿时对契约的内容感到一阵寒心。 “对不起,您刚刚说什么?” 速见闻言,立刻眯起细长的双眼。速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块头并不大,脸上随时带着微笑,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不过这反而令人难以察觉他的真实情感。 “您先生在契约书中注明自己无宗教信仰,所以不须法师诵经,也不必另取法名。” “那怎么行?” “对不起,契约的内容就是如此。”速见说完之后,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如果您不同意的话,也可以选择毁约,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损失。” 佐知子沉默不语。 “丧礼当中不须设置佛桌。敝公司会另行准备形式庄严的供桌,方便遗族拜访供品,跟一般人常见的佛桌有些差异就是了。” “意思是没有法师诵经,也不必烧香?” “是的。敝公司安排的丧礼绝对不必佛教丧礼逊色。献花的时候,会场四周的照明会全部熄灭,只留一盏聚光灯照在往生者的遗照上面。” 佐知子听得瞠目结舌,速见却无视于她的嫌恶。 “献花结束之后,由往生者的遗族在棺木四周钉上钉子,然后棺木就会咻的一声下沉。” “什么?” 速见眯起双眼。 “套句舞台剧的说法,就是凭空消失的意思。” “可是家里就这么点打,哪来的空间搭设舞台?” “我说田中太太。”速见露出微笑。“您刚刚都没听我说明吗?丧礼的会场不在这里, 而是在葬仪社附设的灵堂。” 这也是契约的条文之一,速见不忘补上一句。 “既然是条文之一,我也不便多少什么。可是如此轻率的手法……” “白纸黑字写在这里,我们也只能照着契约跑。”说到这里,速见的脸色突然一沉。“这样子底下的人也比较好做事。” 佐知子感到背脊一凉。她突然担心起不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担心什么。 “等一下我们会将您先生的遗体运回去。对了,从遗体的净身、着装一直到入殓都由敝公司负责,请放心的交给我们就好。守灵从晚上六点开始,不过灵堂并不会关闭,欢迎随时利用。灵堂旁边设有休息室以及准备室,方便遗族更衣梳洗。如果您想暂时住在那里,我们也随时欢迎,比较葬礼是入夜之后才开始,暂住灵堂也比较方便。” “什么?”佐知子抬头看着速见。 “刚刚也跟您说过了,为了方便底下的人做一些准备工作,葬礼暂定在明天晚上六点钟开始。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建议的时间,如此以来上班族才能趁着下班的时候前来吊唁。至于入夜之后的采光问题,还请您不必担心,我们会沿路设置照面设施,一路从灵堂架设到墓地。参与送葬的亲朋好友手中也会拿着蜡烛形的手电筒——” “我不要什么蜡烛形的手电筒。” “对不起,契约内容如此。” 速见的脸上虽然挂着一丝微笑,却带着意思不容分说的霸道。佐知子强忍着心中的凉意,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好的,那我们就将您先生的遗体带走了。” 速见说完,示意两旁的年轻人开始动作。两人从车上取出担架,将丈夫的遗体抬了上去,直接送进车子里。年轻人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佐知子连送别丈夫的机会都没有。 “田中太太,明天灵堂见。” 速见恭恭敬敬的向佐知子行了一个礼,坐上车子离开田中家。 回到客厅的佐知子心中一片茫然,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空荡荡的床铺,以及黎明前特有的寂静。 丈夫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中。他被速见他们带走了。 佐知子突然觉得速见抢走了她的丈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5 十月十七日当天,佛寺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依然是讣闻。静信怀着不安的心情拿起话筒,田茂定市以沉痛的语调传达田茂广也不幸过世的消息。 “早上的情况就不太乐观,全身开始抽搐。我们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静信黯然的请定市节哀顺变。 “谢谢副主持的好意。不过今年村子里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们直到现在才遭遇不幸,说起来也算是老天眷顾了。只是走的人不是我跟内资这种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偏偏是年纪轻轻的广也,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定市的强作镇定让静信感到心痛。村子里一连死了许多人固然是事实,却不足以冲淡定市失去爱孙的悲痛,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连串的死亡的确也让幸存的村民不得不看开了生死的问题。静信明知如此,却只能空座在佛寺里面,任由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印象中田茂广也是个高二的学生。静信常常出入田茂家,对广也并不陌生,定市和妻子阿清也常常带着他到佛寺帮忙。广也是个朝气十足又应对得体的好孩子,一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静信顿时觉得这种悲剧根本不应该发生。死去的广也当然有复活的可能,愈是知道他生前是个怎样的人,静信就愈是无法容许自己将复活的他再度推落墓穴。 静信闭上眼睛以双手掩面,这时桌上的电话再度想起。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敏夫打来的。敏夫以平淡的口吻传达安森德次郎的死讯,既没有责怪静信的意思,也听不出任何的嘲讽之意。然而这却更加深了静信内心的罪恶感,他总是觉得敏夫似乎在质疑自己到底还要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刚刚是不是有电话打进来?” 光男站在办公室的门外发问。静信点点头。 “定市家的广也,以及安森家的德次郎过世了。” “原来如此。”光男的语气透露出对生死的达观,不一会又摇头叹息。 “副主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哪种情况?” “德次郎先生是治丧主委,如今他不幸过世,照理说应该优副主席定市先生暂代职务才对,可是定市先生……”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光男想说什么。定市家里也发生不幸,无法暂代治丧主委一职。 “丸安家又跟安森家同宗。” 光男面露难色的看着静信,静信也显得十分为难。依照村子里的惯例,定市之后就是木料厂的安森一成;可是丸安家跟安森家算是同宗,举行葬礼的时候都必须坐在丧主的位置,自然无法担任治丧主委。同样的,田茂家的分家也不能暂代主委一职。在静信的印象里面,这种尴尬的情况还真的是头一遭遇上。 “我去跟父亲商量看看,顺便将德次郎先生的不幸转告父亲。” “也只能如此了。”光男有些落寞。“住持的行事作风向来温和,上次却说什么也要坚持前去探望老朋友。如今德次郎先生不幸过世,住持一定会十分难过。” 静信点点头,带着沉重的心情前往偏房,将德次郎过世的消息告知病床上的父亲。正坐在床上看书的信明抬头看着静信,轻轻的“嗯”了一声,既没有难过的样子,也不悲叹于老友的骤逝。看到这种反应,静信更加印证了上次父亲是去跟德次郎诀别的猜测。 “除此之外,定市先生家里的广也也不幸过世。在这种情况之下,应该由谁来暂代主委一职?” 信明低头想了一下,旋即要静信去找竹村家的吾平老人商量看看。静信虽然在内心对父亲的决定感到一丝讶异,却还是若无其事的跟信明闲聊了几句之后,才起身离开偏房。还没走回办法事,静信就被脸色大变的美和子拦了下来。 “静信,听说德次郎先生——” 静信点点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连田茂先生的孙子也过世了?” “是的。” “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静信摸不着头绪。 “我打算怎么做?” 脸色发青的美和子把静信拖到附近的房间。 “你会去吊唁吧?不能不去吗?” 静信脸上闪过一丝迷惑。 “当然要去。” “这阵子寺里已经够忙了,不能请其他佛寺帮忙吗?鹤见师父病倒了,寺里面只剩下你跟池边师父两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替两家人办丧事?” “所以父亲才要我去跟两边的遗族讨论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将时间错开,不要挤在同一天。” “这样子对往生者太失礼了,还是请其他佛寺帮忙吧。我倒觉得这么做才算是合情合理。” 静信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母亲。美和子似乎有些心虚,刻意避开静信的视线。 “我并不是不让你去,也知道你非去不可。不过……” 静信打量着欲言又止的美和子,只觉得一股凉意直窜脑门。 “安森家的人全都过世了,如今连田茂家也要办丧事。德次郎和定市生前帮了佛寺不少忙,我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可是你这几个月来成天忙进忙出的,真的需要休息了。” “妈。” “晋山式拖了那么久还没举办。”说到这里,美和子终于哭了出来。“如果你有个什么 万一,叫那些信众该何去何从?万一他们决定从总本山迎立住持,那我还不如……” 静信强忍心中的无奈。 “……我会格外注意自身的安全。” “可是万一真的是传染病……” “放心,我会特别小心的。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母亲的焦虑,绝对不会做出让大家担心的事情。” 试着安慰哭成泪人的美和子之后,静信先一步回到办公室。心中的无奈一下子扩散开来,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 没有兄弟姐妹的静信不忍心责怪美和子的自私。在静信出生之前,美和子必须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好不容易盼到静信长大成人了,后继无人的事实以及久卧在床的信明却又成为美和子新的烦恼。住持的妻子就像是佛寺的大掌柜,如今信明病倒、静信又至今未婚,也难怪村子里的信众会认为美和子是一个失职的老夫人。 静信很明白美和子也跟自己一样受到众人的期待。信众的期待虽然不能称之为压力,然而当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的时候,无语的期待就会变成无言的压力。静信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点。 然而美和子的反应却也让静信感到大失所望。如今村子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却只想到佛寺的延续、只想着自己的立场。即使明白自己不该如此苛责美和子,静信却按捺不住内心对母亲的失望。 没错,静信不是美和子,这点他比谁都清楚。美和子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能凭空猜测,却又找不出证实内心猜测的方法。人与人之间看似亲近,其实却是互相隔绝的。静信能够体会美和子的感受明确又对她的自私感到不快。或许这就是静信的傲慢吧?即使知道不该如此自私,现实情况却逼得自己不得不自私了起来,美和子的处境令人同情。就某个角度而言,静信对美和子的理解的确失之偏颇。 (可是……) 静信就连自己都不了解了,又怎能奢望自己去理解别人? 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寻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别人不会跌跤的地方跌了一跤。他深爱着美和子以及敏夫,然而对于他们两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作出的行为却无法谅解,这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最难以理解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死弟弟。不知道事情还不只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跟在身后。 他不了解生前的弟弟,更不可能了解弟弟死后的行为。事实上他根本无法确实的描绘出成为尸鬼之前的弟弟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 (我对世界的认知,仅仅是扭曲的镜面所映照出的扭曲认识的大集合罢了。) 静信所认识的“美和子”,不过是他内心希望母亲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每当他想起美和子,不过是名为美和子的幻觉罢了。 每当他想起弟弟,就会想起隐藏在麻布之下的人体曲线。麻布之下躺着一具饱受催促的遗骸,奇怪的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幅血淋淋的画面。 或许静信根本从未见过真正的美和子。 或许他别过头去,不认目睹弟弟的遗骸。 化为尸鬼的弟弟看不到意思伤痕,唯一的不同是血色尽失,与其称之为复活的尸体,还不如幽鬼要来的恰当。不过弟弟很明显的拥有实体,这点又跟栖息于山野之间,虚无缥缈的恶灵有所不同。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夕阳西下的绿野,他攻击了挚爱的弟弟。手中拿着一把铲子,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仿佛借着致弟弟于死,来掩饰自己的行为。 严格说来,他没有那一瞬间的记忆,只记得早已陷入疯狂状态的意识,意欲毁灭一切的冲动,交织着一次又一次却是而又残酷的手感。 沾满血迹的遗骸只留给他冷漠的印象。草地上到处是块状的血糊以及赤褐色的铁锈,这一幕对他而言格外的清晰。他还记得将弟弟的遗骸拖入草丛时,从手上传来的那股沉重感,以及转身离开草丛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不过这两者感觉都十分模糊。所以若要他勉强说出弟弟生前最后的形象,恐怕只剩下遭到袭击之后、慌忙回头的那一幕而已。 他拿出那一幕仔细端详,试着检视回过头来的弟弟是否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遭到背叛的怨恨、以及对命运的哀叹,最后却一无所获。空洞的双眼只看得到惊讶的神色,就像尸鬼一样毫无实感。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弟弟眼中充满杀意近似发狂的自己。 ——为什么? 他询问弟弟眼中的人影,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人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嘶声大喊,然而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记忆中。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正在叫喊,或许他只是张大了嘴巴,将手中的凶器用力挥下罢了。 (对于每个人来说,世界上都没有绝对的真实。) 人是愚昧的。 所以才会被幽禁在黑暗的混沌之中。 6 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阳台上面没什么好看的。笃志独自蹲在这个用来晾衣服的阳台,吐着烟圈的他将烟灰弹入从酒店里面顺手带出来的空罐。 不知从何时开始,笃志总是在入夜之后躲在阳台上面,将手中的烟灰弹入啤酒罐里面,这似乎已经成为笃志的抽烟习惯了。二十几岁的他其实犯不着跟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抽烟,不过祖母浪江对烟味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迫使他还是维持多年来的习性。 一想到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笃志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喜欢看祖母的脸色,偏偏浪江是个很唠叨的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提醒笃志抽烟的害处,到最后甚至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责怪笃志不该为了抽烟牺牲自己的健康。不过最让笃志无法接受的,还是祖母叫父亲出门的做法。祖母会当着父亲的面职责自己,说什么翅膀硬了就想飞、完全不把她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演变到最后,笃志总是躲不过父亲的一顿毒打。 (死老太婆。) 笃志的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打从出生以来,笃志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知道现在依然如此。这阵子村子里的丧礼特别多,认识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或是突然迁居他处,甚至连送货的人都换了好几个。笃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父亲却不这么认为。父亲是个不喜欢变动的人,习惯将所有的事情加以规划,一旦哪个人或是哪件事触犯了他的规则、甚至是脱离了心中的常轨,就会让他变得特别易怒。通常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将心中的怨气出在笃志身上。 笃志并不在乎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态度触犯了父亲的禁忌,才会把笃志当成出气筒。更惨的是如果松村在这个时候犯错,父亲还会把这笔帐算在笃志的头上,这时母亲就会开始向父亲抱怨笃志的不是,连祖母也赶来凑一脚,弟弟和妹妹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父亲看看笃志的弟妹,再看看这个不成材的大儿子,更是止不住心中的怒火。所以对笃志而言,全家人都是对他落井下石的凶手。 (我就算药死,也要先宰了他们再说。) 如果身边少了父亲、母亲、祖母以及弟妹,不知道会变得多么愉快。到时笃志就会把店里面所有的钱带在身上,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鬼地方。每次一想起这个梦乡,笃志就不由得快乐了起来,同时又对只能想象的自己感到十分无奈。每当试着在内心描绘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就会看见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干脆横下心来,亲手做个了断算了。 莫名的快感充斥脑海,实现梦想的渴望以及不可能实现的自觉在内心交错,一股邪恶的欲念从心底浮现。或许笃志只是很享受这种几乎让自己四分五裂 的奇妙感觉罢了。 情绪高昂的笃志不经意的打量眼前的夜景。阳台下方就是店面旁边的小路,小路的另一端是酒店的仓库,最里面则设有直接通往二楼的阶梯。夜景没什么好看的。以前偶尔会有迷路的野猫跑进去,不过笃志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野猫了。 虽然没看到野猫,却听到脚步声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踩在地上格外清脆。笃志往前探出身子,从栏杆的缝隙往下看。一名女子正站在小路的入口处,朝着小路的尽头打量一阵子之后,突然抬起头来。 “……晚安。” 女子露出微笑,看起来比笃志大上几岁。她的打扮十分奢华,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上流社会的气质,一点都不像村子里的人。笃志连想都不用想,就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 “好久没在晚上遇到人了。”女子走到阳台的正下方,抬头看着笃志。“是上面做什么?” “没什么。”笃志的回答十分小声。 “村子里的人好像很早就休息了。” “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不敢在晚上的时候出来。” “真的吗?”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好像不怎么害怕嘛,真勇敢。” “那当然。”笃志也微笑以对。 “愿意下来跟我聊天吗?” “你上来好了,从后面的楼梯上来。” “可以吗?” 笃志点点头,得意地咧嘴大笑。没错,晚上一点也不可怕,那个女的也没什么威胁性可言。她看起来只是个柔弱无力的妙龄女子罢了。 ——没错,一点也不危险。 “有危险的人是她才对。” 笃志喃喃自语,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7 皎洁的月光洒落一地,黑暗笼罩在树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净是黯淡的阴郁。 走下山坡的奈绪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夜色中的山丘树林,以及明亮的夜空。晚风吹得鬓发动摇,寂寥的景色处处透露出秋天的气息,奈绪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晚秋特有的寒意。苍茫的黑暗失去应有的颜色,自从在山中的废弃小屋悠悠转醒之后,奈绪的世界也同样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垂头丧气的奈绪慢吞吞的走下山坡,沿着熟悉的林中小径来到北山的一隅。途中碰到了几只野狗,奈绪听到几声带着威吓意味的低吼,却未遭到袭击。那些野狗只敢远远地发出警告,根本不敢接近奈绪。 连野狗都对自己敬而远之。自我解嘲的奈绪走出树林,远远地眺望灯火通明的屋子,那个令人怀念的家。 奈绪突然停下脚步。屋子的门口挂着好几个灯笼,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斗大的“严制”。难道——奈绪不由得紧抓自己的衣领。难道德次郎死了? (……爸爸。) 奈绪头也不回的跑进树林。小进、干康、节子,他们都没有醒过来。德次郎会复活吗?他会醒过来陪在自己的身边吗? 别傻了,奈绪心想。她的家人全都没有醒过来,德次郎一定也会抛下她,到另一个世界跟干康他们团聚。 安森奈绪是被舅舅和舅妈抚养长大的。亲生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小小年纪的她只得前去投靠舅舅。不过奈绪跟舅舅的感情并不好,虽然舅舅和舅妈并未虐待她、更没有排挤她,奈绪却十分清楚他们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奈绪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需要一对无条件接纳她、爱她、宠她的父母,干康刚好满足了她这方面的需求,让她拥有深爱自己的丈夫、儿子,以及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的公公和婆婆。奈绪将节子当成自己的母亲,也视德次郎为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想把他们一起带过来。 (可是……) 豆大的泪珠滑下脸颊,奈绪却感受不到泪珠的冰冷。 小进、干康和节子都没有醒来,德次郎恐怕也不会苏醒。奈绪所拥有的“死而复生”的因子,是当年离她而去的亲生父母所赐予的,是那对沉溺于酒色财气之中、最后犯下诈欺案件亡命天涯的男女所留给她的邪恶因子,所以奈绪才会变成这种邪恶的生物。 ——奈绪,这不是你的错。 奈绪希望得到干康他们的安慰,遗憾的是他们并不具备苏醒的特质,身上没有邪恶的种子,所以不会变成这种以杀人当成生存手段的生物。干康他们全都安详的闭上双眼,永远的告别这个世界,前往另一个不知名的乐园,另一个永远拒奈绪于门外的地方。 想到伤心处,奈绪不由得伸手拍打周围的树干。手掌被粗糙的树皮刮得伤痕累累,奈绪却丝毫不以为意。这种小伤过一阵子就会自动痊愈,奈绪永远等不到安息的时刻。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冲出树林的奈绪看见丸安家的灯火,木材堆积场的一景一物都跟夏天的时候一样,井然有序的原木堆放在广场的角落,卡车以及堆高机的胎痕清楚的印在地上。 奈绪听不见虫鸣,也闻不到如茵绿草的香气。没有迎接祖灵的火堆,更没有齐聚一堂的亲戚饮酒作乐的喧哗。 (当初是我邀请他到家里来的。) 之后那名男子的确依约造访奈绪的家,不过是在深夜的时候,而且还带着另一名中年人。那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就是后藤田秀司。 (都是那个家伙害的。) 要是他没来的话……不,要不是自己傻傻的邀请正志郎前来做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他的母亲也没有醒来。) 这是奈绪唯一的安慰。秀司的母亲死了,而且是死在亲生儿子的手上。羞愧和罪恶感占据秀司的内心,让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之后那个肮脏龌龊的家伙袭击了奈绪,硬生生的将她从那个温暖的家抽离出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家伙造成的。) 德次郎恐怕也不会醒来。奈绪的家人都不具备邪恶的因子,所以才会抛下她安安稳稳的离开这个世界。 奈绪憎恨赋予自己这种因子的父母、憎恨正志郎、憎恨秀司,同时也憎恨自己。 除此之外。 噙着泪水的奈绪俯视脚底下的丸安家。 (当初邀请正志郎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小淳。) 一样的起点,不一样的结局。小淳依然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舒舒服服的睡在床上,依偎在丈夫的身边。 (太不公平了,小淳。你一定也觉得对不起我吧?) 奈绪看着主屋一旁的小屋。 (你一定也很同情我的遭遇吧?) 第十一章 十八日的早晨,前田元子发现丈夫死在床上。 元子呆呆的坐在床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想到必须找人帮忙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身影还是自己的闺中密友。于是神情恍惚的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给加奈美。 犹在睡梦中的加奈美被电话声惊醒,强忍着头疼拿起话筒。昨晚一时兴起跟店里的酒客干了不少杯,现在除了要命的头痛之外,肠胃的不适更让她感到恶心。 无视于加奈美的狼狈,电话另一头的元子忙不迭的开始说话。 “加奈美?我先生不太对劲。” 元子的声音十分虚弱,没什么活力。 “不太对劲?”加奈美打了个大哈欠。 “嗯,好像死了一样。” 听到元子的回答,加奈美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你说什么?” “好像死了一样。” 元子的语气缺乏真实感,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元子,不要乱开玩笑。” 元子平淡的语调将加奈美的瞌睡虫一扫而空。如果前田勇真的死了,元子的反应未免也太过平静了点,加奈美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元子,请其他人来听电话好吗?” “大家都还在睡,不知道婆婆起来了没有?我想大概还没有吧,时间太早了。” “你还没通知其他人吗?” “对啊。” 元子的语气就像在跟朋友闲话家常,却欠缺了一股活力。宛如薄冰一般的冷静,仿佛随时会引爆的不定时炸弹。 “元子,我马上过去一趟,记得出来帮我开门好吗?” “谢谢你,加奈美。”元子无力的笑了一笑。“我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子的说话声中断得十分突然,加奈美突然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预感。 “元子,你听我说!我马上过去一趟,你不要胡思乱想!知不知道?” “嗯。”元子的语气跟个孩子一样。加奈美挂上电话,马上又拿起话筒打到医院。拿着话机的她一边跟敏夫转述元子说过的话,一边手忙脚乱的换上外出服。 “怎么回事啊?” 母亲阿妙也起来了。 “醒来得真是时候,帮我联络下外场的治丧主委好吗?元子的先生好像去世了。” 阿妙张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拜托你了,我要到元子那里帮忙。” 不等阿妙回答,加奈美立刻夺门而出。清晨的小路覆盖在薄薄的晨雾之中,赶到前田加之后,加奈美发现元子正蹲在玄关前面,一张脸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 “元子!” 泪眼模糊的元子抬起头来。 “加奈美,我……” “没事,我了解。”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元子抓着加奈美的衣袖,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加奈美只得轻拍元子的背心,试图平抚她的情绪。 “不用担心,尾崎院长马上就来了。你婆婆呢?” 元子摇摇头。加奈美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元子的婆婆还没起床,抑或是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我来告诉她好了。” 加奈美正想走进屋内,却被元子一把拉住。 “加奈美,怎么办?阿勇死了,变成不归人了。早知道他会死,就不应该让他踏进家门。” 加奈美眉头一皱。 “……元子?” “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阿勇却在这个时候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才好?” “元子!”加奈美抓住元子的肩膀。“你振作一点。用不着担心这种事情,先冷静下来再说。” “可是……”元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加奈美一把打断。 “别可是不可是了。茂树和志保梨呢?赶快把眼泪擦干,陪在两个孩子的身边吧。” 一听到两个孩子的名字,元子立刻止住了泪水。加奈美坚定地点点头,好不容易才让元子激动的情绪恢复平静。 “两个孩子可能已经被吵醒了,你快点去陪他们吧。” 元子点点头,再度恢复坚毅的神情。加奈美松了口气。孩子是元子的全部,现在唯有搬出两个孩子,才能让元子坚强起来。 “快点去吧。” 元子闻言,立刻转身跑进屋内。松了口气的加奈美开始低头思索了起来。乱了方寸的元子连说话都失去了逻辑性;可是在那些只字片语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含义? 带着一丝疑惑走进屋内,正好碰见才刚起床的登美子。 “外面在吵什么?” “对不起,打扰您了。元子刚刚打电话给我——” “你是加奈美吧?什么电话?” “元子在电话中说阿勇不太对劲。” “什么?” 脸色大变的登美子慌慌张张的走进屋内的房间,跪坐在一床棉被旁边不断的喘气。 “——阿勇!” 跟在登美子身后走进房间的加奈美偷偷地打量床上的阿勇。微张的双眼、微张的嘴巴,以及如白蜡一般毫无生气的皮肤。没有呼吸,也未曾眨眼,看来阿勇真的死了。 “元子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 登美子突然转过身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第一个通知你这个外人?” “元子已经乱了方寸,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叫醒?阿勇可是我的儿子啊!” “尾崎院长马上就来了,请先冷静下来。”加奈美试着安抚登美子的情绪,然而登美子涨红的脸颊却看不到失去爱子的悲伤,反而充满了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告知的愤怒。眼看着登美子恨不得立刻冲到二楼斥责元子的模样,加奈美连忙好说歹说的将她挡了下来。好不容易听到敏夫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加奈美顿时松了口气。 将阿勇交给登美子和敏夫之后,加奈美走上二楼。元子坐在孩子的房间里面,两个孩子都还没醒来。 “尾崎院长来了。” 听到加奈美的声音,元子点点头。替志保梨盖好棉被之后,元子慢慢地走出房间。 “你还好吧?” 元子点点头,拭去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我一时慌了手脚……” “怪不得你,别放在心上。” 元子叹了口气。 “我该怎么告诉两个孩子?” “嗯……” “婆婆起来了吗?” 加奈美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最上面的阶梯。 “我把事情告诉你婆婆之后,她看起来似乎也大受打击,如果她等一下说了些什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她失去了儿子,你失去了丈夫,这件事对你们来说都不好过。” “嗯,我明白。” 元子叹了口气,坐在加奈美的身边。 “阿勇的身体不好吗?” “嗯,可是我先生不喜欢上医院,婆婆对医院更是没什么好感。上次我请尾崎元子到家里来看诊,之后阿勇就不曾去看医生了。” “原来如此。” 简直跟元子的公公岩佬的情况一模一样,加奈美不由得心想。 “加奈美,最近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说法。” “什么说法?” 元子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有人说村子里爆发了某种传染病。” “你是说这个吗?嗯,我也听说过。” “是 真的吗?我先生该不会是被公公传染的吧?” “元子。” “万一连两个孩子都被传染……” “元子,你想太多了。”加奈美握住元子的手。“没错,村子里的确有这种传言,而且一连串的死亡令人不由得怀疑传染病的可能性,不过传染病都是可以预防的,只要做好个人以及环境卫生就好。所以不管是不是传染病,只要我们提高警觉,相信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 “要不然还能怎样?你现在一定要帮助茂树和志保梨度过这一关,所以,要在孩子面前坚强起来,让他们知道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在才是做妈妈的应尽的职责。” “说的也是。” 元子低垂着双眼,仿佛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加奈美。 “大家都说自从兼正搬来之后,村子里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 “你错了。”加奈美刻意加重语气。“兼正搬来之前,山入的那三个人和后藤田秀司就已经死了,跟外地人没有关系。” “可是我听说兼正那些人好像罹患了什么怪病。” “他们的疾病不具传染性,反而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其他人传染呢。” “可是……” “那种怪病好像跟免疫系统有关,很容易从其他人身上感染疾病,而且一旦染病,就很难痊愈。听说兼正的男主人也很担心他的家人会不会罹患这种传染病,所以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的吗?” 加奈美点点头,将她从酒客那里听来的传闻全都告诉元子,其中也包括了水口的伊藤郁美所闹出来的笑话。 “不会吧?” “兼正的男主人气得像什么一样。郁美叫他让老婆和女儿出来跟大家见面,他不但当场拒绝,还担心老婆和女儿会被其他村民传染呢。” “原来如此。” 元子松了口气,内心的不安终于消失了。她握着加奈美的双手表示谢意,面带微笑的加奈美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走下楼梯。 看着加奈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元子又坐了下来,“丈夫已经死了”的念头再度浮现。阿勇走了,抛下元子一个人走了。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恶鬼。” 岩佬死了,阿勇也跟着死了,像是岩佬带走阿勇似的。死亡不断的蔓延,就像传说中的恶鬼。 (我想太多了。) 世界上根本没什么恶鬼。 (可是……) 元子凝视着虚空的一点。肆虐全村的某种“东西”不断的将村民带走,那种“东西”来自村外、来自枞树林、来自基地。或许有一天,“它”会将两个孩子从元子身边带走也说不定。 2 “又有人死啦?” 清美拿着咖啡杯的左手停在半空中,苦着一张脸看着身旁的律子。 “这次又是谁?” “前田勇,好像住在下外场。” “不认识。印象中前阵子也有个姓前田的人过世,还是院长开的死亡证明呢。该不会是那个人的亲戚吧?” “这就不太清楚了。少夫人的情况一直未见好转,院长也真是辛苦。” “可不是吗,现在根本不是出诊的时候。少夫人的情况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院长似乎在尽力维持她的生命,不过从院长的表情看来,好像没什么希望的样子。” 清美叹了口气。 “没办法,发现得太晚了。不过若真是那种怪病,少夫人也撑蛮久了,大概是院长一直不肯放弃希望吧?” “嗯。” 律子点点头,并崎聪子刚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早啊。” 聪子礼貌性的回答清美的问候,两只眼睛在休息室里面扫了一圈。 “小雪来了吗?” “还没来,怎么了吗?” “小雪昨天是不是轮休?” 律子点点头。医院里的护士自行排定了轮休时间,每两个星期休假一次,昨天刚好轮到小雪。 “她说想回老家看看,前天晚上就出门了,直到昨天都还没回来。我还以为她直接来上班了呢。” 律子跟清美互望一眼。 “她还没来上班,我们也没接到她的电话。既然昨晚没回来,应该是打算直接来上班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 聪子感到一丝不安,律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早会时间,小雪依然没有出现。 “大概是舍不得回来吧?” 清美一派轻松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僵硬。挂号时间开始,还是不见小雪的身影,聪子忍不住打了通电话到小雪的老家。 接起电话的人是小雪的母亲。聪子询问小雪目前人在何处,电话另一头却传来令人讶异的回答。 “小雪已经回去了。” “什么?可是她没会宿舍,也没到医院上班啊。” “这怎么可能?那孩子昨晚——呃,大概十点左右就回去了,还说今天一大早要去上班呢。” 聪子感到心中一凉。小雪的老家离外场并不算太远,大概只有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如果她真的昨晚就出发的话,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回来。小雪一定出事了,聪子心想。 “小雪怎么了?” 才刚挂上电话,难掩不安的律子立刻开口询问。聪子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的双腿不断的发抖。 “小雪昨晚就离开了,一定出了什么事。律子,现在该怎么办?” 律子的脸色十分苍白,旁边的清美和其他护士也变了脸色。 “会不会是出车祸……?” “不知道。小雪的妈妈说要打电话到亲朋好友家找人,如果还是找不到,就要报警了。” “这……” 律子轻轻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她觉得十分不安。说不出来的恐惧浮现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这时敏夫从二楼走了下来,距离挂号开始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啊,院长。” 聪子冲到敏夫面前,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向敏夫报告。 “我知道了。”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 “院长,现在该怎么办?万一小雪真的出了什么事……” 敏夫点点头,心不在焉的模样,让聪子碰了一鼻子灰。丢下愣在原地的聪子,就转身走进看诊室。 “……院长真无情。” 安代拍拍聪子的肩膀。 “少夫人的病情那么危急,院长一颗心都悬在她身上,你就别怪罪院长啦。” “可是小雪从来没有无故旷职,如今她下落不明,院长好歹也关心一下吧?” “院长满脑子都是少夫人的病情,加上这阵子他也累了,你就多体谅体谅他,别跟院长生气啦。” “是没错啦,可是……” 聪子十分忿忿不平,就连安慰她的安代也觉得难以释怀。她觉得聪子说的没错,敏夫的反应真的十分无情。医院里的同事突然失踪,就算再怎么疲惫,也不该如此冷漠。 “院长一定是太过疲倦了。”律子替敏夫说话。“我想他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吧?” “……或许吧。” 聪子小声的回答,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在场的其他护士也都沉默不语,面对这种情况,她们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3 前田勇的死讯也传到了他任职的农会。 清水一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又来了”。事实上这阵子 的他内心充满了不信任感,这种感觉起源自许许多多的日常琐事,一连串的怀疑加上一连串的不安,造就了一连串的不信任感。 举个例子好了。清水停下按着计算机的右手,抬头看着入夜之后的办公室。外场农会信用部,乍看之下跟地区性银行或是信用合作社的分行没什么两样。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办公室里面还坐着好几个行员,一举一动直接却难掩散漫的气氛。 除了农会和邮局之外,村子里没有其他的金融机构,家家户户都在邮局开户,农林业者机会都有农会的账户。在农会的组织运作之下,原则上农林业者都必须在农会开立账户,不过邮局的账户还是比农会要来得好用,因此村民习惯同时拥有两个账户,将存款分别存入农会和邮局。这种做法行之有年,农会和邮局也因此得以共存共生,然而情况却在这阵子产生了变化。 有些人习惯将农会事业部拨下来的款项转存邮局的户头,每个月再将必须支付的还款金额汇到农会的账户,这阵子却经常出现扣款滞纳、甚至是根本扣不到款项的现象。金额虽然不大,人数却有日益增加的趋势,遭到冻结的账户也不在少数,其中又以非农会成员的账户最为常见。不过这毕竟算是小事,不足以对农会的信用业务造成影响。 除此之外,清水又想到另一个例子。这里是农会信用部的办公室,同时也是保险部门的窗口。保险部门的职员经常在村子里做家庭访问,向农会成员以及非农会成员兜售保险,又是还会兼做收款的动作。然而自从入夏以来,大批村民举家搬迁,保险部门的职员非但找不到保险人,更收不到每个月的应缴款项。而且搬家之前完全没通知一声,搬家之后更是连个电话也没有,这些突然消失的客户让三个外务人员叫苦连天。不过平心而论,这也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琐事。 办公室的职员减少了许多,或许这也不算什么。襄理辞职了,几个同事也辞职了,还有一个同事不告而别。不足的人力虽然获得补充,办公室里面却有一般的职员都是新面孔,工作效率自然大打折扣。这也是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得留下来加班的原因。 留下来加班不是因为工作做不完,主要还是为了协调各部门之间业务衔接的小问题。外场农会不希望这种流程不顺的状况让外界得知,否则总行一定会派人强行介入。强烈的排他性存在于每个职员的心中,再加上问题真的不大,大家都希望关起门来自行解决。 另一种让清水感到不安的事情,就是一连串的死亡。清水的女儿在今年八月中过世,之后村子里的讣闻几乎可说是漫天飞舞,每天总会听到住在哪里的某人又死了的消息。清水曾经质疑过这一连串的死亡是否正常,当时却换来同事的讪笑以及同情。大家都认为失去爱女的清水太过神经质了。不过入秋之后,同事们就渐渐笑不出来了,同情之色也慢慢的从他们脸上消失。 清水总是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却一直挥不去被同事孤立的感觉。办公室在十月初重新调配位置,结果清水的座位被移到墙边,与其他同事互动的机会明显减少了许多,甚至连女职员在帮大家倒茶的时候,都会刻意的将清水的杯子跟其他人分开。突然出现在茶水间和洗手间的消毒药水,从清水手中接过资料文件的同事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都印证了清水心中的疑虑。 还记得办公室的同事将“传染病”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这阵子还多加了一个“新种的”形容词。每当有人说出这个词汇,所有的职员都会斜眼打量清水,然后噤口不语。 清水觉得大家都在躲着自己,或许他们认为死了女儿的清水也受到感染了吧? 不断累积的异样感、小小的不快以及异常的现象,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水和其他人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遭到排斥、遭到拒绝,对身边的人事物充满了不信任感,失去归属的清水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为什么?) 清水不过是失去女儿罢了。刚升上高一的女儿突然骤逝,幸福美满的家庭顿时出现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清水认为自己是这场悲剧与灾难的受害者,周围的人却将清水视为加害人。痛失爱女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自己害得遭受这种待遇? 一切都走样了,这就是清水的感受。村子里一定出事了。有人将不正常的现象归咎于传染病,清水却这么认为。若女儿真的是死于传染病,为什么自己得以幸免于难?为什么妻子和父亲依然健在,一点毛病也没有? 不过在另一方面,清水也很清楚传染病是唯一的解释。今年的丧事实在太多了,失去女儿的清水比其他人更能感受隐藏在表现之下的危机。接二连三的猝死显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再不采取对策的话,这个村子迟早会走上灭亡的命运。 自从入夏以来,村子就透露着不对劲。 (兼正……) 没错,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他们搬来之后。深夜的卡车、独特的豪宅、小惠死前曾经爬上兼正门前的山坡。 清水承认自己的推论太过荒谬,然而无可否认的,心中的这股疑惑的确是与日俱增。 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全都是兼正那些人造成的。不知道为什么,外地人带来灾厄的念头一直在清水的脑中盘旋,挥之不去。 4 出席田中良和的丧礼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丧礼。不同的是有些人直接将内心的讶异表达出来,有些人选择沉默,不过这都让丧主席上的佐知子感到坐立难安。两个孩子依然不谅解佐知子的做法,这也让她觉得十分难堪。 仪式的进行完全按照速见当初的说法,丈夫的棺木被钉上钉子之后,就从灵堂的地板沉了下去,然后从另一个出口被送了出来。这种戏剧性的表演手法让佐知子感到不是滋味,踩在漆黑的小径踏上不熟悉的墓园,更是让佐知子十分不悦。 好不容易摆脱了列席者好奇的眼神,返回家中的佐知子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大灾难,不过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从明天开始,佐知子就得独自面对两个孩子——两个正处于反抗期的孩子。佐知子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老家就在村子里面,家人却早已迁居他处。年迈的母亲选择跟搬到大都市的大哥大嫂同住,一想到来灵堂露个面就匆匆离去的大哥和大嫂,佐知子十分清楚自己不能依靠他们。母亲虽然对佐知子的遭遇十分同情,却被急着离开的大哥一把拉走,看来对她的处境也是爱莫能助。再加上母亲现在是靠老人年金和大哥每个月支付的零用钱过活,更是不用奢望经济上的援助。孤立无助的感觉浮上心头,佐知子不由得对死去的丈夫怀恨在心。 小薰看着狼狈的母亲走向寝室的身影。 (爸爸一直说他身体不舒服,偏偏妈妈就是不相信。) 一想到父亲直到死前都没受到妥善的照料,小薰不由得悲从中来。她觉得父亲没有受到应有的待遇,同时也对父亲的死因感到十分怀疑。 (……小惠的声音。) 那的确是小惠的声音没错。小惠宣告了父亲的死亡,结果父亲真的死在客厅。 坐在餐厅的小薰不由得全身颤抖,她不敢回到自己的房间。昨晚跟亲戚一起住在灵堂,让小薰暂时忘了恐惧——可是今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跟小昭挤一挤好了。) 拿定主意的小薰跑到弟弟的房间,发现小昭还是跟以前一样躺在床上发呆。 “小昭,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 小昭点点头,不发一语。于是小薰将自己的寝具搬了过来铺在旁边,准备钻进被窝就寝。这时小昭突然开口。 “小薰,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东西该怎么办 ?” “那些人。” 小薰打了个哆嗦。 “没什么好怎么办的,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更何况结城已经不在了。” “可是爸爸是被小惠杀死的。” “小昭!”小薰从被窝里面坐了起来。“不要再说了。” “难道不是吗?一定是小惠干的。那些人发现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派小惠来杀了爸爸,就像他们杀了老大一样。小薰,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我们本来就不该多管闲事的。当初要不是你多事,结城和爸爸又怎么会……怎么会……” 又怎么会被他们杀死。这句话小薰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还小,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昭瞪了小薰一眼。 “那些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连我们都不采取行动,又怎能奢望那些大人会做些什么?” “可是……” “老大和爸爸都被他们害死了,为什么不还能这么冷静?” 小昭感到非常愤怒。大家都看不到重点,那些大人更是看不出事情的严重性。 “一定要想个办法,否则还会有更多人受害。” “好啊,那你自己到结城的坟前,把木桩打进他的胸口啊!” 小薰钻进棉被,留下一脸错愕的小昭。 “我……” 我怎么下得了手。不过仔细一想,夏野的确有死后复活的可能性,说不定还会跟小惠一样攻击村民。 (不可能。) 夏野不可能复活,更不可能袭击他人。可是小昭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如果夏野还活着,他一定会鼓励自己勇敢的站出来。小昭跟夏野相交不深,却也十分明白夏野是个看得到重点的人。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这点跟事到临头才为止怯布的小昭大不相同。 ——没错,夏野不是想把木桩钉入本桥鹤子的胸前,还说这么做才能防患于未然吗?如果夏野地下有知,一定很希望有人将木桩钉入自己的体内。慢着,说不定太迟了。夏野是星期日下葬的,已经过了两人的时间。 (老大一定希望我这么做。) 夏野绝对不愿让自己变成死后复活的恶鬼,更不希望跟小惠一样,变成到处攻击活人的怪物。 挖掘夏野的坟墓似乎是唯一的方法。将夏野的棺木拖出,然后钉上木桩。 小昭的眼前浮现出挖掘小惠以及本桥鹤子的坟墓的画面。自己真的做得来吗?少了夏野在一旁壮胆,搞不好还没开始动手,就被吓得一路从墓地跑回家了。 (万一又碰到了那家伙……) 在本桥鹤子的坟前遭到袭击时,小昭被吓得全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薰身陷险境。 就算没有碰到任何人,就算大着胆子把棺材挖出来,就算真的敲开了棺木,小昭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那种胆子将木桩钉进夏野的体内。夏野看起来比小昭勇敢多了,可是遭到袭击的第二天,他还是不讳言自己怕得要死。 关键就在这里,小昭心想。他没办法伤害夏野,更不可能伤害父亲。 如果夏野真的有死后复生的可能,父亲当然也不例外。父亲的遗体今晚才刚下葬,也就是说现在还来得及。夏野可能已经复活了,父亲却还没有。 小昭蜷缩着身子。 他不认为自己下的了手。 (可是除了这么做之外,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5 正在扫地的光男听到短暂的铃声。声音来自信明房中的唤人铃,光男连忙丢下手中的扫把,快步走进偏房。 “住持,有什么吩咐吗?” 病床上的住持点点头,看着床边的小桌。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请你、帮我、送信。” 听到信明急促而又段落分明的吩咐,光男恭恭敬敬的拿起桌上的信封。上面没有收信人。中风的信明可以用文字处理机慢慢打出信件内容,书写收信人的姓名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难事。 “请问这封信要送到哪里?” “兼正。”信明回答。 “啊,我知道了。” 光男点点头表示了解,信明却频频挥手。 “兼正的房子。” “兼正的房子?” “该怎么、说才好?从外面搬进、来的人。” 光男一脸迷惑。信明的意思是指迁入兼正那块土地的外地人吗? “不是沟边町的兼正,而是桐敷家?” 信明点点头。 “为什么?” 光男忍不住脱口而出,信明却没有回答。 “拜托你了、光男。” 光男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办公室,写上收信人的姓名。桐敷家的男主人应该叫做正志郎吧?光男将信件附邮,回来的时候刚好遇见先一步进门的静信。 “副主持辛苦了,有件事要向您报告。”光男将那封信的事情告知静信。“住持找桐敷家不知道有什么事?” 静信一样大惑不解,他实在想不出父亲寄信给桐敷家的理由。趁着在信明床前请安的时候,静信提起了这件事,信明却说那只是普通的问候信。 “问候信?” 信明点点头,从此闭口不言。静信并没有说实话。信明根本没有问候桐敷家的必要,而且从他脸上凝重的表情看来,那绝对不是普通的问候信。 回到办公室的静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父亲知道事情的真相?前往安森家探望德次郎的时候,信明显得格外冷静,前天接到德次郎的讣闻时,也没有特别感伤的模样,仿佛德次郎的死早在预料中似的。当时静信以为信明知道德次郎来日无多,所以才坚持要跟老友诀别;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信明早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知道桐敷家就是罪魁祸首,偏偏儿子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所以信明才只好代替静信采取行动? (应该不会吧?) 静信摇头苦笑,久卧病榻的信明不可能察觉真相。静信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纯粹是迟迟不敢采取行动的自己感到不耐罢了。他对自己的犹豫感到心虚,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责自己的不是。 处于半瘫痪状态的信明竟然特地写了那封信,任谁都猜得出来绝对不是普通的问候信。不过信明到底知不知道真相,他写那封信过去一定有什么目的。 连病床上的父亲都开始行动了,自己却躲在佛寺里面犹豫不决。信明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希望尸鬼永远从这个村子消失,不过这种消失应该是自然的,而不是人为的。 带着一颗沉重的心,静信前往那废弃的教堂。除了静信之外,白天的时候那里不会有其他人,即使是入夜之后,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访客。静信慢慢地坐了下来,整个人躺在长椅上。 天花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是试着画上图案,恐怕也画不出有意义的形体。 (我到底算什么?) 流放荒野的他又算什么? 山丘到底是人间乐土、抑或是放逐之地?他到底是无辜的善人、抑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手刃自己的亲弟弟? 他不得不试着回想。惨剧发生的那一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丰收之秋、万里无云的美丽晴空,山丘上的住民纷纷带着祭品前往神殿,感谢这一年的丰收。献祭的人群当中,也看得到他跟弟弟的身影。 一头肥美的羔羊,这就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祭品。他原本打算从弟弟的羊群当中选择一头适合的羔羊,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牧羊是弟弟赖以为生的工作,不是他的生计。他平常靠着种植谷物为生。发芽茁壮的谷物是大地的恩赐,秋天的收成更是天神赐予他的恩宠。 将弟弟豢养的羔羊当成祭品固然不对,以自己种植的谷物换取羊羔似乎也说不过去。为了报答神的恩宠,他觉得应该献出更好的祭品才对。 神赐予他生命,同时有赐予他食粮,他决定好好的报答神的好意,于是准备了超过一头羔羊价值的谷物。 发现他带着一袋又一袋的谷物前往神殿,弟弟显得十分讶异,不过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弟弟眯起双眼点头微笑。于是他与弟弟一起带着祭品走进了市镇。 然而神殿的智者却皱起了双眉。 按照规定,羔羊才能当成祭品。 他说出内心的想法,智者却无法理解。于是弟弟开口了。 我的哥哥想要将最好的东西献给天神,这是天神与哥哥订的神圣契约,并不是哥哥与神殿之间的约束。神殿的规定只是一种准则,哥哥准备的祭品绝对比羔羊更加昂贵。 智者褒奖弟弟的理性,带着他和弟弟的祭品进入神殿。两人的祭品并列在位于塔顶的祭坛之上。 过了不久,智者出现了,手上看不见他的祭品。智者面色凝重的告诉他,天神并不欣赏他的想法。 契约明定的祭品即是一头羔羊,为何如此小气? 他并不是小气,事实上他所准备的谷物早已超过一头羔羊的价值。他试着替自己辩白,却得不到正面的回应。 垂头丧气的他走出神殿。 天神为什么拒绝他的信仰?为什么拒绝他的诚意? 回家的途中,他买了一把新的锄头。购买锄头的原因纯粹是他原本的锄头已经不堪使用,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找寻凶器的念头。 带着全新的锄头漫步街上,沉默不语的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遭遇。连天神都不能读出他的内心,还能奢望谁来了解他呢?他彻底的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排除在看不见的鸿沟之后。 心情低落的他穿过森林,来到绿野。当他看到这片挚爱的绿地,莫名的冲到突然涌上心头。 他想大声嘶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举起手中的锄头。 然后朝着弟弟用力挥下。 弟弟转过身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软瘫在绿野之上。他讶异于自己的举动,同时意会到自己铸下的大错,开始似思忖可能遭受的惩罚。他会被冠上凶手的污名,被逐出这座山丘,永远告别这片原野,失去立足之地。没有弟弟的帮助,他根本无法在这个世界找到归属。 彻底的绝望促使他闭上双眼。他走到弟弟身边,一次又一次的挥动锄头,躺在地上的弟弟却一动也不动。 拔出弟弟身上的锄头,跪在尸骸旁边,他摇动弟弟的身体,抱起血肉模糊的尸骸,试图唤回弟弟的生命。然而弟弟早已气绝身亡了。他仰天而泣,将尸骸藏入草丛,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不愿意接受弟弟的死亡,所以才会将尸骸藏入草丛。他试图借着远离尸骸的行为,来远离弟弟的死。当天晚上,他在家里等着弟弟的回来,第二题早上还向来访的邻居表示弟弟失踪了。 之后的好几个晚上,他都睁大了眼睛等着弟弟回来。他衷心盼望神采奕奕的弟弟打开大门走进家中,这个愿望却一直没能实现。他希望藉着这种行为证明自己的无辜,可惜未能如愿。 第三天,神殿的智者接获消息前来造访。他流着眼泪请求智者寻找弟弟的下落,于是在智者的指挥下,邻人在草丛当中发现弟弟的尸骸。 离开教堂之后,静信直接穿越坟场,不经意的发现某个新立的坟冢之前摆着一束献花。在这里看到献花并不稀奇,村民虽然比较重视牌位的供奉,却不代表他们从不来扫墓。通常在中元节或是春、秋分的时候,大家都会替死者竖立新的卒塔婆,顺便打扫坟墓四周。不过现在并不是扫墓季节,而且坟前供奉的花束显然是从附近摘下来的野菊以及菟丝花,这才让静信感到突兀。 随手摘下的花朵杂乱的捆成一束,就这样被丢在卒塔婆的基部,就好像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似的。地上的花朵略显枯黄,旁边还看得到另一束完全干枯的花束,大概是昨天放的吧。 看来有人每天都带着花束前来扫墓。躺在地下的人是谁呢?静信抬头看着卒塔婆。结城夏野,静信的笔迹。 6 站在店门口的大川朝着商店街的方向暼了一眼。刚刚下了一阵小雨,整条商店街显得有些烟雨迷蒙,公民馆之前的后藤田服饰店铁门紧闭。前阵子妻子遇见后藤田久美的时候,她说要将店门顶让给亲戚,自己搬去跟女儿同住,结果当天晚上搬家公司的卡车真的就停在门口。 久美的迁居并不是什么大事,大川却说什么都无法释怀。听说后藤田响子再婚了,所以才叫母亲搬过去跟她的新夫婿住在一起,照理说这应该是意见可喜可贺的好事,大川却替久美抱不平。久美的年纪大了,难以适应新的环境,响子若真替母亲着想,应该设法说服夫婿搬过来跟久美同住,岂有叫年迈的母亲去配合他们的道理?这是外场多年来的惯例,以往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依照惯例行事,如今年轻一辈的村民却不将这个行之有年的惯例放在眼里,这不但是藐视传统,更是对大川本人的莫大侮辱。 大川坚信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常轨,多年来外场一直遵照着常轨运行,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如今这个常轨遭到颠覆,村子里道出看得到光怪陆离的脱序现象。 后藤田母女将店面让给自称亲戚的陌生女子,趁着夜色离开村子。就大川所知的范围,另外还有四家店面也是在夜里突然搬迁,从此不再开门营业,也有跟后藤田母女一样将店面顶让给亲戚之后,再离开村子的案例。经营杂货店的富村离开村子之后,自称是亲戚的陌生夫妇随即搬了进去,不过那两个人总是窝在家里面,从不出来跟左邻右里打招呼。即使偶尔开门营业,也都是在太阳下山之后。 八月快要结束的时候,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不幸病逝,之后由另一名姓佐佐木的警官接替遗缺,不过大川很少见到佐佐木的身影。偶尔会在晚上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派出所里面,没人知道他平常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进入九月之后不久,邮局的大泽从外地搬来。之前局长的位置由长田暂代,九月中的时候总局派了个新的局长过来,结果也是个神秘兮兮的藏镜人。无奈的长田只好再度挑起代理局长的重大责任,听说这阵子正在认真的考虑是不是干脆将邮局顶下来算了。 松村的女儿也是在九月死的,之后就常常请假没来上班。他原本就是个温吞憨厚的老实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做事认真,然而自从女儿死了之后,松村不但动不动就请假不来,工作的时候还经常犯错,每次总是气得大川破口大骂。以前大川开骂的时候,松村至少还懂得自我反省,现在任凭大川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依然是衣服满不在乎的模样,假照样请,错照样犯,根本没把大川放在眼里。除此之外,供应商派来的送货小弟也是经常换人,每次都要让大川从头做起。总而言之,没意见事都让大川看不顺眼。 村子的秩序脱离了常轨,完全没有修正的迹象,脱序的现象反而还愈来愈严重,行之有年的传统以及惯例都遭到无情的践踏。 “到底在搞什么。” 大川悻悻然地骂了一句,转身回到店里,搁在柜台上面的送货单顿时让他拉下脸来。刚刚大川叫笃志去送货,看来他还赖在家里没出门。 “喂!笃志!” 大川对着二楼大吼。平常只有大川一发火,笃志就会嘟着一张嘴巴、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下来。可是几 分钟过去了,笃志依然没有现身。难道那个混小子没拿送货单就跑出去送货了?大川带着一丝讶异爬上二楼,发现儿子还懒洋洋的躺在房间里。 “笃志,我不是叫你去送货吗?你耳聋了是吧?” 站在门口的大川破口大骂,笃志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却与大川的想象相去甚远。怨恨的眼神、拉长的臭脸,却又带了一丝畏惧和屈服。 儿子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大川,懒懒地翻了个身。这种胆大妄为的行径出现在笃志身上,大川还真感到有些不太习惯。 “给我起来!我叫你出去送货,你没听到是把?” 大川朝着笃志的背心踹了两脚。笃志蜷曲着身子,依然没有反应。大川只感到一股怒气直上心头。只要大川一开骂,其他人就得乖乖听话,这可是大川家不成文的规矩,容不得任何人反抗。就在怒气冲冲的大川打算把笃志拉起来的时候,女儿瑞惠出现了。 “爸,哥的身体不舒服啦。” 大川转身,瑞惠身上还穿着制服,似乎才刚从学校回来。 “今天早上就不太对劲了,可能是感冒了吧?如果要送货的话,叫小丰帮忙就好。” 大川朝着笃志瞥了一眼。 “我看八成是装病。笃志,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笃志没有回答,依然蜷曲着身子背向大川。大川并没有发现儿子古铜色的颈部有两个小小的伤痕,更没有听见儿子在他离开房间之后所说的那句话。 “……走着瞧吧。” 第十二章 外出看诊的敏夫回家之后,直接坐在餐桌前面扒着迟来的晚餐。已经换上睡衣的母亲走出房间,忧心忡忡地坐在敏夫面前。 敏夫低着头吃着自己的晚餐,完全不理会眼前的孝江。其实他根本没什么食欲,可是不塞点什么又怕身体会撑不住,只好勉强自己吃着食不知味的晚餐。 “今晚又去照顾恭子啦?” 敏夫点点头。 “恭子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 敏夫含混以对。 “要不要连络娘家的亲戚?我可不想等到恭子有了什么万一,才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目前还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 敏夫直盯着餐桌的桌面,他不敢告诉孝江其实恭子四天前就已经死了。 即使死亡证书是由敏夫开立的,即使敏夫在恭子的身上放了大量的冰块,以减缓腐败作用的进行,这一切的努力也已经逼近了极限。不,应该说早已超越了极限才对,现在是下决定的时候了。 敏夫一方面希望恭子复活,另一方面却又隐约觉得恭子没有复活的可能。或许在内心深处,敏夫对于“死后复活”的说法还是抱着一丝存疑,也或许是他不认为恭子真的会如他所愿重新复苏。 (死后四天的尸体早就被埋葬了。) 世人之所以对尸鬼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许是因为大家都习惯将死者予以火葬,所以尸鬼的数量才会十分稀少。敏夫对自己的这种推测深信不疑。在一般的情况下,死者不可能再守灵到举行葬礼这段期间复活。通常家里有人不幸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习惯在死亡的第二天晚上举行守灵仪式,隔天在法师的陪同之下举行葬礼。如果刚好碰到大凶之日,也有可能会延后一天到两天的时间,因此在死亡七十二小时之后进行火葬的个案也不在少数。从这里看来,死亡七十二小时之后才复活的尸鬼几乎可说是没有,这也意味着一旦超过七十二小时以上,就等于是没有复苏的可能。恭子的死亡时间早已超过了七十二个小时,即将从第四天迈入第五天,敏夫虽然明白希望渺茫,还是不愿就此放弃。 (再等一个晚上。如果到清晨还是没有反应,我看也只好作罢了。) 敏夫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能再耗下去了。即使他的胆子再大,瞒着众人藏起妻子的尸体还是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而且实际情况也不允许我再继续耗下去。) 这几天在替村民看诊的时候,敏夫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当看不见护士的身影时,他总是担心护士会不会跑进恢复室,要不然就是害怕自己的哪个环节没有顾好,让妻子的尸体急速腐化。这些没来由的恐惧一直盘旋脑中。让敏夫随时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还真不是作奸犯科的料子。) 抬起头来,刚好跟面带愁容的孝江四目相接。 “你还好吧?” 孝江端详着儿子的脸色。敏夫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浑浊不清,而且还有十分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过度疲劳。 “请护士帮忙照顾吧,还是直接转送国立医院?” 敏夫摇摇头,低声说道。 “……恭子大概撑不过今晚,明天我会亲自拨电话告知她的父母。” 胡乱扒了几口晚饭之后,敏夫冲进医院的手术室。护士站没有门锁。恢复室面向走廊的出入口安装了一个内锁。不过通往护士站的那扇门也一样没有门锁,因此只要有人想去探望恭子,都可以经由护士站进入恢复室。将恭子的尸体安放在这种环境实在太过冒险,因此敏夫偷偷在恢复室通往走廊和护士站的两扇门上面安装了一个钩环,同时也将手术室之前的准备室锁上,以避免有人从手术室进入护士站。不过门锁的备用钥匙就放在一楼的行政办公室,所以这一连串的措施只是让敏夫求个心安罢了,谈不上有什么实质上的的效果。 敏夫走上二楼,开启准备室门锁,却在开门的前一秒钟迟疑了片刻。打开这扇门之后,通往恢复室的路上就再也没有门锁的屏障,意识到这一点的敏夫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想太多了。) 如果这扇门之后真的有人,那也一定是恭子。如果恭子苏醒了,她大可以从里面打开恢复室的门,沿着走廊直接走出屋外,根本没必要躲在这扇门的后面。敏夫明白他的不自在源于内心的恐惧,却怎么样都鼓不起勇气推开准备室的大门。 吸了一口气之后,敏夫慢慢地推开玻璃门,小小的准备室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手术室的出入口位于右手边,前面的那扇门则是通往杀菌室。微弱的光线从敏夫身后的走廊照了进来,依稀可以辨识准备室里面的摆设。看不到人影,听不见声响。敏夫打开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面还是没有人。拉开淋浴间的门帘,依然看不出有人躲在里面的迹象。 敏夫直接走进杀菌室,电灯的开关就在入口左侧的墙上。阴暗的小房间里面看得到流里台、橱柜以及消毒完毕的器材,就是没有敏夫预期中的人影。离开杀菌室之后,敏夫来到通往护士站的门口,整个人贴在门上打量着护士站里面的动静。现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恭子复活、抑或是将整件事视为无稽。 鼓起勇气推开大门,打开墙上的开关,无人的护士站顿时映入眼帘。这里依然看不到半个人影。 敏夫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这是安心的吐患、还是失望的喟叹。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日期即将往前推进一格。 (明天早上……) 自言自语的敏夫走向恢复室。一拉开大门,就看到横躺在床上的人影。恭子的尸体,敏夫的妻子。走廊的光线被屏风遮蔽,护士站的灯光被敏夫的身躯挡住,显示器的微弱萤光投射在墙壁上,因此敏夫眼前的恭子只是一团黑影。打开电灯的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一张肿胀腐烂的脸庞。若恭子真的变或这副模样,不为人知的野心恐怕会转化为挥之不去的恶梦。 恢复室的灯光亮起,包着绷带的恭子映入眼帘。敏夫走近病床解开绷带,不由得松了口气。尸体的腐败还不至于太过严重。 之前敏夫非常注意温度,总是将尸体的体温维持在十度以下,四天之后皮肤依然没出现尸斑,证明当初的做法果然是正确的。除此之外,腹部也未膨胀。当初敏夫在腹腔预留了一根导管,以排放尸水以及气体,结果容器里什么也没有。为了保持湿度,敏夫还替尸体注射生理食盐水,同时以沾水的绷带覆盖脸部,这个预防措施果然将皮肤的腊化程度降到最低。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再维持个两三天应该还不成问题。 紧张的情绪终于获得纾解,敏夫开始检视床头的生命征象仪。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表格纸,脑波计列印出来的图表全都是平坦的横线。虽然旱在预料之中,敏夫还是不由得摇头苦笑,然后逐一检视其他的图表。 没过多久,敏夫突然停下卷动表格纸的手,看着躺在床上的恭子。图表上面的横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继续卷动表格纸,又发现了两个同样的波动。就在敏夫出外看诊回来、坐在餐厅里吃晚饭的时候,恭子的脑波出现了三次微弱的反应。敏夫认为这三次小到不能再小的波动可能是机器误差所造成的结果,很难说是复苏的征兆。 不知该如何判断的敏夫看了看仪器,然后又看了看床上的恭子,这时荧幕上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接着又归于平静。 敏夫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的尸体,伸手轻触尸体的颈部。恭子的皮肤冷冰冰的,摸不到脉搏,心脏也是完全停止,没有呼吸,没有血压。敏夫翻开恭子的眼睑 ,打算检查她的瞳孔反应。冰冷的触感从手指的尖端传来,翻开眼睑的敏夫顿时变了脸色,拿着手电筒的左手微微发抖。恭子的瞳孔没有光线反应,眼角膜十分透明。没错,透明的眼角膜。敏夫记得傍晚上来检查的时候,恭子的角膜还是浑浊的。 敏夫咽了口唾液。通常死亡时间超过四十八小时之后,角膜就会变得十分浑浊,根本看不到瞳孔。如果尸体处于低温状态之下,角膜的保存时间自然会比较久;可是已经浑浊的角膜是不可能再度恢复透明的。 敏夫端详着恭子的脸庞,脑波计的指针又发出声响。病床上的恭子看来栩栩如生,腊黄的肌肤慢慢恢复生前的光泽。 “难不成……” 浑身发抖的敏夫拉开棉被,解开固定在恭子身上的皮带,轻轻地抬起手臂。完全没有僵硬感。死后的僵硬大概要三到四天之后才会消失,可是恭子的尸体保存在低温状态之下,照理说不应该这么快才对。除了没有僵硬感之外,甚至连手臂下方的尸斑都淡了许多。恭子的尸斑本来就不明显,可是已经出现的尸斑怎么可能变淡?就在敏夫百思不解的时候,脑波计的指针又动了一下。 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敏夫决定从预留在恭子体内的导管抽取动脉血。血液呈现暗红色,不过对着光线观察之后,赫然发现暗红色的血液混杂着几丝鲜红色的液体。显微镜之下的红血球已经完全溶解,鲜红色的部份却散布着若干细小的红色颗粒。 敏夫打量着病床上的妻子。 这具尸体还没死透。恭子并不是还没死,而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进行某种非腐败的变化,让这具尸体转变成另一种物体。 敏夫跪在恭子身边,注视着她脸上的变化,然后伸出双手抚摸她的脸颊。 接近黎明的时刻,脑波的反应开始频繁起来,死后的僵硬完全消失,原有的尸斑逐渐消退,甚至连皮肤都恢复生前的透明感。不过恭子依然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血压。就医学上的认定而言,恭子还是一具尸体。 周围的夜色逐渐褪去之后,恭子出现瞳孔反应。敏夫拿起手电筒照向恭子的眼睛,清楚地看见角膜之下的瞳孔略微收缩。第一道曙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敏夫觉得恭子的皮肤恢复了血色,不过生命征象仪的指数依然没有变化。 上午七点,恭子出现异常反应。脸颊逐渐红润,而且颜色越来越深,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猪肝色。为了方便观察,敏夫拉起恢复室的百叶窗,恭子的脸上立刻冒出类似水泡的物体,被阳光照到的部分甚至出现深红色的脓包。敏夫眼睁睁地看着好几颗脓包撑破表皮,露出底下的真皮层,这时才领悟到可能是阳光造成的现象。 恭子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苍白的脸孔却迅速地涨红、长满了水泡,然后一颗接一颗地破裂。不过才几分钟的时间,恭子的脸孔仿佛像机关枪打过似的惨不忍睹,破裂的水泡逐渐萎缩变黑,似乎正在愈合结痂。 敏夫手忙脚乱地将百叶窗放下,恭子脸上的变化却没有止息的迹象。于是敏夫只好拿了张折叠床过来,急急忙忙地将恭子推进手术室。手术室和准备室都没有窗户,恭子被推进完全照不到阳光的暗室之后,异常的反应才终于停止。 “这就是尸鬼。” 敏夫自言自语。所以那些人只能在夜里出来活动。这么说来,桐敷正志郎和晨巳并不是尸鬼,可能是矢志效忠尸鬼的人类,就像恐怖电影里面吸血鬼的仆人一样。正志郎先前一定是故意不在白天出现,敏夫着实被他摆了一道。 虽然吃了一场败仗,却不代表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手术台上的恭子就是最好的筹码。敏夫露出一丝浅笑,将恢复窒和手术室重新锁上,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响了六声之后,才听到对方的声音。 “喂?” “安代吗?我是尾崎。” 安代惊呼一声。 “原来是院长啊?这么早有事吗?” “对不起,我今天决定休诊。” “呃?” 敏夫强忍内心的笑意。 “恭子的情况不太乐观,随时都可能过世,我今天实在没有看诊的心情。” 安代呆了半响,随即想起敏夫可能需要帮忙。 “好的,我会通知其他人。院长需要人手吗?” “不,我—个人就行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恭子的病情已经无药可医了,我只想送她最后一程。” “好的,我明白了。” 安代的语气十分沉痛。 2 早上起来后,元子一如往常地叫醒两个孩子,却发现女儿志保梨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 志保梨的脸色苍白,即使醒来之后,神情依然十分茫然,好像还在睡梦中是的。元子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公公和丈夫死去之前,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这、这怎么可能?) 志保梨从未接近国道,不可能像公公和丈夫一样离自己而去。颤抖不已的元子抱起志保梨小小的身躯,她绝对不允许老天爷将六岁的小女儿从她身边夺走。 抱着志保梨的元子夺门而出。面露讶异的茂树问妈妈要把妹妹带去哪里,内心一片混乱的元子却没听到儿子的问话,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 志保梨的身子愈来愈重,好几次都差点从元子的手中滑落。路旁的村民无不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气喘吁吁的元子,心急如焚的母亲却对身旁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跑了好一阵子之后。元子终于不支跪地,想要再度抱起女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将志保梨背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尾崎医院的门口,迎接元子的却是贴在门上的一张白纸。玄关内侧的布幕拉上,“本日休诊”的字样赫然映入眼帘。元子当场无力的坐在地上。 “开什么玩笑。” 元子用力地拍打玄关,声嘶力竭地大叫。 “开门!我求求你们!” 医院里面一片寂静。刚好路过的妇人发现心急如焚的元子,连忙跑过来关心。 “怎么啦?” 元子指着贴在门上的白纸,妇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本日休诊?” “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对啊。这阵子医院连星期六日都开门看诊,今天怎么会突然休息呢?”说到这里,妇人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听说少夫人的身体不好,所以今天才会休诊吧?” “可是我女儿也生病了呀!” “既然医院休诊,恐怕得等到明天了。” 妇人的回答让元子眼前一黑。志保梨可能有生命危险,医院为什么不开门看诊?为什么不酒她的小女儿? 元子不知道志保梨的病情到底多严重,也没想到请邻居开车送她就医,更不用说打电话请救护车送志保梨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心急如焚的元子压根就没想到这些,她只知道志保梨的情况很危急,随时会像自己的公公和丈夫一样离开人世,前往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如果不尽早将志保梨带到安全的地方,元子真的会失去自己的女儿。 “我倒想起来了。”妇人歪着头略事思索。“听说下外场好像有一间新的医院。” 元子回头看着那名妇人。 “就在楠木加油站附近,好像是兼正的家庭医师自己出来开的诊所。” 元子倒抽了一口冷气。兼正的家庭医师是她最忌讳的外地人,而且楠木加油站在国道的另一头,若要前往新诊所看病。势必得穿越那条可怕的国道。 “还是我请知道的人带你去那家新诊所?” 元子摇摇头,拒 绝了妇人的好意。她将志保梨拉上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啊?喂,等一下。” 元子不理会妇人的叫唤,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去找有办法救女儿的人。她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可是……) 外地人、国道,仿佛是特地为元子设下的陷阱。志保梨需要看医生,唯一的选择居然是外地人在国道另一侧设立的诊所。外地人打算夺走元子的女儿,如今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元子却不得不向外地人求救,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讽刺。 欲哭无泪的元子蒋志保梨背在身上,摇摇晃晃地一路从门前赶往下外场,两条腿就像灌铅似的举步维艰。 (不行,一定要快点。) 否则公公和丈夫的悲剧势必会重演。 气喘吁吁的元子噙着泪水不断赶路,进入中外场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老人被吓得闪到路旁,好像见到了什么怪物似的。 元子不停地思索。真的要去那家新开的诊所吗?穿越国道的时候,会不会被超速的车辆迎面撞上?外地人的医术真的能信任吗?如果志保梨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推了出来,到时该怎么办才好?然而元子十分清楚志保梨一定要看医生,否则她将永远失去宝贝的女儿。可是,如果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心中的迷惑让元子乱了脚步,背上的志保梨愈来愈重,仿佛在谴责元子的优柔寡断。事关女儿的生命,不由得元子犹豫。 拼着一口气走到国道,元子左右看了好几次、确定没有车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通过马路,在加油站附近来回寻找。妇人所说的新诊所一下子就找到了,强忍着泪水的元子走近诊所,却发现大门关得紧紧的,不由得绝望地蹲了下来。 (……为什么?) 大门旁边写着看诊时间,晚上六点到十点。 “开什么玩笑!拜托你们快点开门!” 元子恨不得立刻把门推开,两只手却空不出来。就算天塌下来了,元子也不愿意放下背上的女儿,于是她以额头撞门,撞得前额青一块紫一块,却依然没人出来开门。元子不由得放声大哭。志保梨就快死了,就快被带离元子的身边了。 就在元子哭得呼天抢地的时候,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元子!” 是加奈美的声音。元子回头望向身后,发现加奈美正快步跑来,蹲在自己的旁边。几个村民站在加奈美的身后,每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元子哭得十分凄厉。让矢野加奈美感到有些狼狈。她听村民提起有个妇女背着小孩子穿越国道,看起来似乎是元子。村民知道加奈美跟元子是好朋友,所以特地跑来跟她说一声。刚开始加奈美也是半信半疑,后来在村民的催促之下,才跟他们前来一探究竟。 让元子陷入半疯狂状态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坐倒在江渊诊所门前的元子更确定了加奈美的推测。加奈美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志保梨的脸庞。发现昏昏沉沉的志保梨尚有气息的那一瞬间,加奈美不由得松了口气。 “元子,志保梨没事,你先冷静下来。” 元子摇摇头。她似乎想说话,一时之间却抓不到重点。加奈美拍拍元子的肩膀,她很清楚元子想说什么。 “志保梨没事。瞧你紧张成这样,没事也会被你吓出病来。” 加奈美一直强调“志保梨没事”,轻轻摇动元子的双肩,帮助她恢复冷静。 “加奈美,志保梨她……” “我知道,她生病了。没关系,一起带她去看医生吧。” “可是……” “我请尾崎院长出诊。” 元子闻言,立刻摇摇头。 “尾崎医院今天休诊。” 加奈美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全无可能。加奈美听说这阵子敏夫几乎是天天看诊,连星期六日也没休息。 “没关系,带志保梨去沟边町好了。你把志保梨抱起来,一起到加油站那边叫救护车。” 元子瞪大了眼睛。 “救护车?” “对啊,这是最快的方法。国立医院和互助医院的设备完善,志保梨一定不会有事的。” 元子点点头,脑筋一片空白。加奈美露出善意的微笑,试图安抚元子的情绪,却听到吵杂的人声朝着这里愈靠愈近。转头一看,原来是前田登美子在村民的带领下赶了过来,大概是有人跑去通知她的吧? “元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加奈美伸出手来,挡住来势凶凶的的登美子。 “请你在这里照顾志保梨和元子,我去叫救护车。” “没这个必要!” 语气不善的拒绝让加奈美愣在当场。登美子将视线移到元子身上,一把将志保梨抢了过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点小事也大惊小怪的,存心让大家看笑话是吧?”。 “可是志保梨她……她……” 加奈美从旁接口。 “志保梨生病了,所以元子才会——” “我们的家务事不用你来插嘴!” 登美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让加奈美为之哑然。 “连发烧都没有,这叫哪门子的生病?” “可是……” “你这个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登美子白了元子一眼,将有气无力的志保梨拉了起来。“来,跟阿嬷回家。你爸爸的葬礼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准备上学吧。” “妈!” 元子想抓住志保梨,却被登美子挡了下来。 “够了!”登美子频频顿足。“大惊小怪绝对没好事。到底要受过多少教训,你才懂得学乖?” 登美子瞪了媳妇一眼,牵着孙女的手转身离去。对于登美子来说,志保梨也是自己可爱的孙女,做祖母的绝对不希望看着孙女死去,因此登美子不认为志保梨真的生病了,反而觉得一定又是媳妇在那边大惊小怪。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妈!” 元子的哀号传入登美子的耳中。一定要快点带孙女回家换衣服,让她背着书包上学去才行。只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就真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元子想把志保梨追回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她抓着一旁的加奈美打算站起来,却发现两只手臂连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狠狠地看着婆婆渐渐离去的身影。 ——每个人都想夺走元子的孩子。 (不是只有外地人而已。) 原来大家都是敌人,元子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 3 敏夫在手术室中待了整整一天,观察妻子的各种变化。恭子的脑波开始出现连续性的起伏,描绘出细微却又清晰的波形。过了中午之后,愈来愈明显的脑波甚至出现类似做梦的反应,不过恭子仍然没有心跳、没有血压,连呼吸也没有。 自从移到手术室之后,恭子脸上的伤痕逐渐愈合。红斑慢慢消失,结痂的表皮开始剥离,下面长出一层薄薄的新皮。直到日落时分,恭子的皮肤大致恢复往昔的柔嫩,蜡黄干燥的表皮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生前更加水嫩透明的脸颊。任何人看到现在的恭子,都不会觉得她是个没有生命的死人。虽然白皙的肌肤依然透露着些许的青色,恭子看起来真的像是好梦正酣。 敏夫不知道已经抽了几次血了。一开始敏夫试图将导管留在动脉里面,想不到导管却被挤了出来,只好以注射针筒一一搜寻动脉的所在,却发现针头刺过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当敏夫将血液制成涂抹标本,放在显微镜之下观察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完全愈合,弄得敏夫根本找不 到之前下针的位置。 恭子的血液与正常人不同。原本呈现暗红色的动脉血逐渐变威鲜红色的液体。暗红色的部份看得到红血球分解之后的残骸,鲜红色的部份却看不到任何血球,显微镜之下的抹片标本只有细小的红色颗粒密集分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组织。红色颗粒遍及全身,甚至连静脉血都呈现鲜红色。 即使静置一段时间,恭子的血液标本也不会凝固,更不会分解,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变为暗红色。敏夫试着将自己的鲜血滴进试管,血液标本非但不会凝结,甚至还从暗红色恢复成原有的鲜红。滴入血清的效果也一样。敏夫将试管加盖之后,发现变成暗红色的时间缩短了许多。接着将暗红色的血液长时间放置——例如半天到一天的时间,组织就会沉淀分离。这是再滴入血清,恭子的血液样本就不会恢复原先的鲜红了。 恭子的血液显然起了非常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超出敏夫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后敏夫又试着滴入各种化学药剂,却看不出任何变化,看来恭子的血液只对人类的血清有反应。 这是恭子的身体依然是一具死尸,除了脑波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命征象。敏夫试着以工具进行人工呼吸,并未出现自主呼吸的迹象。之后又尝试了心脏按摩、注射阿托品,并且施以电击,依然无法使恭子恢复心跳。即使注射肾上腺素、将电流开至最大,结果还是一样。 恭子的变化是快是慢,敏夫无从比较起,只能说进入第五天之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点。只要观察脑波的变化,就可以断定这具尸体到底会不会复活;即使无法测量脑波,也可以藉由血液采样来判别复活的可能性。若以恭子的案例当作基准,只要观察牺牲者死亡之后第五天的脸色,就可以略知一二了。 (五天的观察期……) 敏夫陷入沉思。判别尸鬼的方法固然不难,实际执行起来却有其困难度,习惯土葬的村民总是希望死者早日入土为安,原则上死亡当天晚上举行守灵,往往第二天早上就将死者下葬。死于尸鬼之手的牺牲者大多在半夜时分断气,也就是说大约三十六小时之后,尸体就会被埋入土中,敏夫实在不知道如何让死者延后两天下葬。而且恭子很有可能是进展较快的个案,未必所有成为尸鬼的死者都会在死后第五天产生决定性的变化,因此根本不可能从外表来判断死者是否会重新复苏。也就是说从死亡到家属将遗体领回的这段期间,敏夫虽然掌握了死者的尸体,却无从判别这具尸体到底是会回归自然、抑或是化为尸鬼。 如果能够延后下葬的时间,说不定死者就会在众人的面前复活。到时就算是再铁齿的人,也不得不正视这个惊人的事实。 (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就算真有办法说服村民将下葬的时间延后两天。也必须替死者的遗体做好防腐措施才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遗体周围放置干冰,可是死者的体温一旦降低。连带的就有减缓变化速度的可能。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就得将下葬的时间再度延后,到时势必会落人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让所有的尸体都不会复活。) 该如何阻止尸体的复苏呢?打倒尸鬼到底需要哪些工具? 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尸鬼的血液与人类不同,如果能够破坏血液,说不定就可以阻止尸鬼的复苏。可是敏夫已经把所有想像得到的化学药剂都用上了,恭子的血液样本却连半点变化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敏夫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喘息。 心中一凛的敏夫缓缓的转过身子,时钟正指在午后七点的位置。太阳早已下山,手术室中的敏夫却浑然不知。 恭子睁开了双眼。敏夫看着床边的萤幕,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然而恭子却拼命摇晃被绑在床上的身体。当她发现自己失去行动自由之后,转动颈子看着不远处的敏夫。 敏夫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感觉如何?” 恭子掀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呼吸指数有了反应,紧接着又恢复平静。 躺在床上的恭子不停地扭动,看着身旁的敏夫频频眨眼,仪器却测不出半点心跳。是的,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敏夫施以人工呼吸,还是没有自主呼吸的迹象。他安慰面露惧色的恭子,试着进行心脏按摩,恭子虽然痛得叫出声来,却没有恢复心跳。看来这具不平常的尸体不需要呼吸,也没有心跳。 恭子的喉间发出无意义的单音,似乎想说些什么。每当发声的时候,胸腔就会跟着上下起伏,不过恭子并未吸气,当然说不出来。 “你放心,我马上让你长眠。” 恭子脸上的惧色十分明显,她的嘴巴像金鱼般一张一闭,似乎想说些什么。随着胸腔的来回震动,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敏夫将面罩戴在恭子的脸上,打开麻醉气体的开关。 恭子的意识十分清醒。丝毫没有被麻醉的迹象。敏夫改采静脉麻醉,还是没有效果。这时恭子似乎忆起了发声的方法,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她的哀号,敏夫只得将她的嘴巴塞住。 笑气瓦斯没用,戊硫代巴比妥(thiopentone)以及k他命(ketamine)无效,速赐康(pentazoe,又名潘他挫新)、吗啡(morphine)似乎也起不了作用。除了麻药无效之外,恭子也不接受止痛剂,就算注射大量的吗啡,恐怕也是无关痛痒。 既然无法麻醉,就代表了敏夫无法以人道的方法了结尸鬼的生命。 嘴巴被塞住的恭子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身上的束缚,却落得徒劳无功的下场。看来尸鬼不具惊人的怪力,也不会化成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会变成一只蝙蝠逃之夭夭。 “马上让你解脱,再忍耐一下。” 敏夫拿起一旁的佛像晃了两圈,恭子立刻露出畏惧的神色;接着抓了一把盐巴撒了下去,没有特殊的反应。香灰和檀香的气味让恭子露出厌恶的表情,普通的芳香剂或是香料却没什么影响,关键应该在于两者的成分不同,这点还能理解。最让敏夫百思不解的,还是在于恭子为什么会害怕佛像。即使将佛像贴在恭子身上,也不会像小说或是电影描述的那样出现皮肤溃烂的情况,看来尸鬼纯粹只是畏惧佛像的造型。或许是异变的大脑让尸鬼对某种图形产生特别强烈的恐惧反映吧,敏夫心想。除此之外,恭子也不太喜欢铃铛的声音,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似乎会唤起她内心的恐惧。 法术似乎有效。从恭子异常的厌恶反应看来,即使法术无法杀死尸鬼,至少也能收到自卫的效果。 (问题是……) 该如何阻止尸鬼复活?敏夫希望找到一个防患于未然的方法,如果替死者打上一针就可以阻止尸鬼复活,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敏夫试着注射巴比妥(barbiturate),结果还是没用。注射除草用的农药巴拉松,没什么变化。消毒药水无效,注射大量的空气依然没有效果。 无计可施的敏夫只好切开大腿静脉,试图让恭子失血而死;结果伤口在短时间之内愈合,失血量不足以致死。刺穿外颈静脉,再从伤口抽取血液,结果血管的缺口堵塞,抽不到半滴鲜血。切开前肘部、将外露的大静脉切断,结果还是一样,切口的两侧立刻塞住。敏夫叹了口气,抱头苦思其他的方法,被切开的伤口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逐渐愈合。 看来尸鬼的自体再生能力非常发达,平常的方法根本无法让他们受伤。 塞住口鼻也没有用,尸鬼本来就不需要呼吸。密封在试管里面的血液到最后变成暗红色,而且还产生分离的状况,从这点看来,要不是尸鬼 的血液本身具有气体交换的功能,就是他们是靠皮肤来呼吸的生物。只要不让全身的皮肤接触空气——比如说浸在水中,自然就可以证明这个推论,可惜手术室里面没有合用的设备。 敏夫将视线移至脑波仪。既然大脑是第一个复活的器官,破坏大脑说不定可以剥夺尸鬼的行动能力。于是敏夫使用穿刺针和导管,分别从鼻腔和内耳两个地方刺入大脑,试图破坏脑部的组织。效果似乎十分有限。 (遭到破坏的地方又再生了吧?) 这个推论不是全无可能。既然尸鬼的再生能力如此惊人,破坏组织根本没有半点意义。看来切断血液的循环、让尸鬼失去氧气的供给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原来如此,还是先人流传下来的方法好用。砍下尸鬼的脑袋、刺穿尸鬼的心脏以及肝脏,以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无疑就是破坏大动脉与大静脉汇集的地方。而且伤口不能太小,否则以尸鬼的再生速度来看,一下子就会痊愈。最好是像木桩那种又大又粗的武器,既不必担心伤口自动愈合。也不用害怕尸鬼将木桩挤出体外。 钉上木桩,或是彻底地破坏头部。如果这两种方法也没用的话,就真的是打不死的怪物了。 敏夫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木桩。 4 反复思量之后,静信终于走出办公室。时钟上的日期往前翻了一格,现在已经十二十一日的清晨了。 穿越墓地的静信来到丸安家的木材堆积场。尾崎医院就在眼前,二楼的灯光仿佛黎明前的灯塔,指引着静信一路前来。 静信依然对猎杀尸鬼的行动有所排斥,然而在整件事即将失控的现在,势必得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妥协方案。 尸鬼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到底孰轻孰重?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容静信存疑,当然是人类的生命比较重要。静信是人类,不是尸鬼,将尸鬼的生命与人类划上等号无疑逾越了人类的分际。尸鬼和人类孰轻孰重,这个问题只有凌驾于人类之上、同时也凌驾于尸鬼之上的神才能定夺;然而静信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神,应该以人类的角度来面对问题。就人类的立场而言,尸鬼无疑是不容忽视的威胁,同时也是必须立即歼灭的敌人。唯有消灭尸鬼,才能保障自己的生命。 朝着尾崎医院一路前进的静信拼命的在内心说服自己。医院的出入口上锁了,不过二楼的护士站看得到灯光,敏夫应该还在里面照顾恭子。于是静信按下了门铃。好一阵子之后,才听到有人拿起对讲机的声音。还来不及开口说话,门铃另一端的敏夫就叫出静信的名字,似乎早就料到儿时好友的造访。 “嗯,是我。”静信回答。仔细想想,村子里大概也只有自己会在这钟时间突然来访吧? “来的好,正需要人手呢。我房间的窗户没锁。从那里绕进来吧。到手术室来找我。” 静信带着不解的神情绕到后门,进入敏夫的房间,然后蹑手蹑脚地穿过尾崎家的长廊来到医院。从候诊室一旁的楼梯走上二楼。通过病房的门口时,护士站的灯光映入眼帘。恢复室一片漆黑。门口之后的屏风挡住静信的视线:不过里面似乎没人的样子。大概被送进手术室了吧,静信心想。看来恭子的病请比想象中的严重。 静信想从护士站直接进入手术室,却发现门打不开,恢复室通往手术室的门也上锁了。于是静信只好前往走廊的另一头,推开玻璃门走进准备室。 凌乱的床单和衣物散落一地,身穿白衣的敏夫正蹲在手术台前面回头看着静信。银白色的手术灯之下躺着一具白皙的女体,静信不由得别过了脸。 “看是要脱掉上衣、或是换上手术服都可以。清洗室就在隔壁,顺便帮我把准备室里面的床单和睡衣塞进洗衣机。” “嗯,可是……” “动作快。” 丢下这句话之后,敏夫再度回头看着手术台上的恭子。恭子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恭子她……” “她死了。” 静信点点头。当他发现敏夫身上的白衣,就已经猜到儿时好友并不是在替自己的妻子急救。 沉默不语的静信回到准备室。拾起地上的被单和衣物进入清洗室。还没看到洗衣机,眼前的景象就让静信倒抽了一口冷气。清洗室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试管,里面装着暗红色的不明液体。绝大多数都已经沉淀了。显微镜的载玻片上面看得到红褐色的检体,有如凶案现场的斑斑血痕。 “敏夫。” 站在清洗室的静信打量着手术室的情形。换个角度之后,他看见敏夫正在缝合恭子的胸口,沾满鲜血的黑褐色木桩就放在恭子的身边。 静信咽了一口气,忙着缝合的敏夫抬头看了他一眼。 “恭子死了,死得很彻底。” “……她复活了?” 敏夫点点头,剪断缝合线的线头。 “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傍晚复活的,直到刚刚才再度长眠。” 静信觉得“再度长眠”这四个字用得很妙。复苏的尸体等于是被吵醒的死者,必须让他们再次沉睡,从此不再清醒。同样是夺走尸鬼的生命,“再度长眠”却比“猎杀”显得人道了许多,静信不得不感叹语言的奥妙。 “别过来,小心弄脏衣服。” 敏夫的白衣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袖口甚至被染成红褐色。 “换上手术服,记得戴上手套。直接接触可能会有危险。” 说到这里,敏夫脱下身上的白衣扔给静信。 “顺便帮我丢进洗衣机。” 静信点点头,捡起地上的白衣走进清洗室。敏夫跟在静信的身后走了进来,脱下沾满血迹的手套,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 “敏夫……”静信从洗衣机的旁边翻出洗衣粉,随便倒了一点进去之后,打开洗衣机的开关。“试管里面是什么?” “恭子的血。”敏夫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试管。“全都死了。” “死了?” “这才是那些家伙的本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反正尸鬼的血液会自行再生就是了,不过倒不会跟阿米巴原虫一样袭击猎物。” 疲惫不堪的敏夫倒在椅子上,朝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 “没错,我认为它们真的有生命。这些家伙可能是被饿死的,也有可能是窒息而死,一旦死亡之后,就会开始分离。” “你是说试管里的血液?” 敏夫点点头。 “将人类的血清注入还没分离的血液,就会恢复成鲜红色,也就是活过来的意思。我想这就是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攻击人类的原因。” 说到这里,敏夫看着身边一脸疑惑的静信一露出自嘲的微笑。 “桐敷正志郎和辰巳不是尸鬼,跟我们一样都是人类。” “不可能吧?” “这是唯一的解释。恭子对阳光有反应,一旦照到阳光,皮肤就会开始溃烂。” 静信不由得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敏夫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不用紧张,半点痕迹也没有。尸鬼的治愈能力非常惊人,即使用刀子砍出好几道伤口,也会在短时间之内自行愈合。” “木桩昵?” “很有效,我想近距离发射散弹枪也有同样的效果。杀死尸鬼唯一的办法就是瞬间破坏血管组织,让他们来不及自行疗伤,要不就是遵循先人的智慧,拿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尸鬼的血液是有生命的物体,大脑也一样。恭子的心跳、呼吸和脑波原本处于静止状态,其中心跳和呼吸一直没有恢复,唯独脑波在她复活之前出现了反应。我不知道她的脑波是真的完全消失、抑或是以仪器所测量不到的细微反应 保持活动,可以确定的是尸鬼的大脑是有生命的,维持大脑生命力的应该就是体内的血液。” 静信有些疑惑。既然恭子复活了,就表示她曾经死过一次。 “恭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五天前,十六日吧?四天之后出现脑波,昨天早上对阳光产生反应,直到昨天傍晚才复活。我手边没有对照组,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尸鬼都会在死后的第五天复活。” 静信倒抽一口冷气。 “你隐瞒恭子的死讯?为什么?” 敏夫低声回答。 “我想赌一赌,看看她会不会复活。” 静信哑然。 “恭子五天前就死了,你非但没让她入土为安,还将遗体藏了起来?等到她真的复活之后,甚至用木桩亲手杀了她……?” “我没有别的选择。”敏夫闭上双眼,似乎十分疲倦。“所有的药剂全都无效,自愈能力高得吓人。檀香似乎能收到吓阻的作用,法术也有某种程度的功用,会让尸鬼心生恐惧。除此之外,十字架和佛像的效果也不错,不过尸鬼真正畏惧的不是佛像,而是佛像身后的放射状光环。十字架的原理也一样,看来尸鬼不怎么喜欢直线构成的图形。不过这只能保护自己不受袭击,并不能杀死尸鬼。” 静信简直不敢相信敏夫说了些什么。 “所有的药剂全都无效?你试过了?” 敏夫点点头。 “我认为无法在死后阻止尸鬼的复活,至少我没办法瞒着遗族在背地里动手脚。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死者下葬的时候打入木桩,或是砍断死者的头颅,这种方法不但可以阻止尸鬼的复活,对于消灭已经复活的尸鬼也十分有效。” 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敏夫似乎察觉了静信的敌意,他将手中的烟头扔进水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需要你的帮忙。天就快亮了,一定要在大家来上班之前把恭子的身体洗干净、替她换上睡衣,然后送回恢复室才行。至于她胸前的伤口,就用绷带包一包吧。” “……为什么?” 还没完全起身的敏夫一脸讶异地看着静信。 “为什么?你觉得恭子现在的模样能见人吗?” 敏夫耸耸肩。他当然知道静信指的不是这个,却故意不提此事。 “就是因为恭子的模样不能见人,所以才得尽快替她换上寿衣才行。身上的伤口可以用急救的名目一笔带过,不过我可不希望每个人都知道恭子受了哪些伤、又伤在哪里。就算我的做法真的有不对的地方,顶多也是毁损尸体罢了,可是村民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杀害恭子的凶手。” “难道不是吗?” 敏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静信。 “你想说什么?” “恭子是被你杀死的。你隐匿她的死亡,偷偷地将她的尸体保存下来,还将复活的她当成实验品,最后甚至亲手杀了她。” “静信。”敏夫开口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吧?”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你听好,恭子她——” “恭子发病了,而且是不明的传染病,很有可能是尸鬼的袭击所引起的。最后她死了,几天之后重新复活。” “没错,恭子变成尸鬼了。” “我问你,尸鬼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们只知道所有的牺牲者死于某种怪病,而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就是贫血。牺牲者死亡之后,尸体会产生异变,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苏醒,你不认为这根本不代表真正的死亡吗?” “恭子已经死了。” “既然她复活了,就代表她没死。死亡是单向通行的列车,一旦搭上了这班车,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如今恭子活了过来,就证明了她根本没死过,顶多也只是假死罢了。过了假死阶段的患者重新苏醒,开始攻击人类,同时散播那种奇怪的传染病……” “所以我才说恭子是吸血鬼。” “如果硬是要将这种症状称之为‘吸血鬼病’,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便干涉。就算将一切的责任推给所谓的‘吸血鬼’,也无法抹灭你杀害一个从假死状态苏醒的患者的事实。” “够了。”敏夫指着静信的鼻尖。“恭子早就死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即使她后来又睁开了眼睛。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有什么医学的根据?你对‘死亡’的定义又是什么?” 敏夫似乎想要反驳静信的质疑,只见他嘴唇一动,却又噤口不语。 “恭子真的死了吗?真的是一具尸体吗?你敢保证自己的判断绝对没错吗?” “我——” “死亡是单向列车,死后复活真的可称之为死亡吗?你不认为医学界应该对死亡重新定义才对吗?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是一具死亡的尸体吗?尸体有脑波吗?尸体会动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敏夫为之词穷。 “你应该做的是判断恭子到底是不是一具尸体、找出尸体为什么会动的原因、研究被断定为死亡的人为什么会重新复活,进而发展出一套有效的治疗方法才对吧?” 敏夫却试图找出杀死尸鬼的方法,而且还以自己的妻子当成实验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隐匿妻子的死,将尸体藏了起来。 “我愿意帮你救治患者,却不愿意帮你杀害悖离医学教条的无辜病患。” 敏夫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瞪着静信。 “你到底想怎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我……”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遭到袭击的牺牲者全都难逃一死,难道你要我袖手旁观?伤害尸鬼太过残忍,他们杀害村民就不残忍吗?抵抗敌人的袭击、保护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么做也错了吗?大家都不希望自己或是自己的家人死去,你当初不也曾经说过想要阻止村子里的惨剧?如果惨剧是传染病造成的,就应该立刻采取对策;若是尸鬼造成的,就应该置之不理,这就是你所谓的解决方法吗?” 这次轮到静信保持沉默了。 “既使你同情他们的遭遇,他们也不会领情。尸鬼袭击人类是别无选择的,不吸食人类的血液,他们就会饿死,所以他们非袭击人类不可。可怜的尸鬼你不忍心猎杀他们,那其他幸存的村民该怎么办?期望那些尸鬼被你的诚心感动,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袭击人类吗?” “可是……” “你这叫做乡愿,叫做卑鄙的懦弱,说明白一点,你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没错,死后复活的尸鬼的确不能称之为死人,既然测得到脑波,表示具备思考能力,或许也有自己的情感。从这点看来,尸鬼跟人类并没有什么两样,猎杀尸鬼跟杀害人类同样都是天理不容的恶行。你不是尸鬼,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饵食,所以才能容忍尸鬼猎杀人类的行为,然而猎杀尸鬼势必会脏了自己的手,你不想被冠上凶手的恶名,所以才迟迟不肯点头。怎样,我猜得对不对?” “……你说的没错。”静信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想成为杀人凶手。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杀害他人都是不对的。不过我并没有容许尸鬼猎杀人类,无论是尸鬼还是人类,都不应该伤害其他生命。至于苏醒的恭子是否会为了延续生命袭击他人,我认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旁人不该替她妄下断语。我可以批评她的行为,却不能命令她,世界上唯一受我指使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猎杀尸鬼与否,也是出于你的自由选择?”敏夫冷笑两声。“即使村子里知道真相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即使尊重尸鬼的自由等于是间接容许他们伤害村民,你也毫不在乎?” 静信很想否定敏夫的说法,内心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如敏夫所说的自私。 “可以批评,却不能命令?也就是说你刚刚责怪我杀害恭子的表现。只是出于客观的评论?” 静信无语,敏夫决定一吐为快。 “像你这种人,就叫做伪君子。” 或许吧,静信在内心呐喊。 我不能坐视惨剧的继续扩大,所以一定要猎杀尸鬼,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决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其他村民,我要跟敌人周旋到底。如果没其他事的话,还请你立刻离开,我没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听你发表伟大的评论。” 静信无言以对,敏夫的指责切中了他的要害。 没错,自己的确是个伪君子。静信不愿猎杀尸鬼的原因,的确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他没有勇气做出被视为罪恶的行为。尸鬼不过是袭击人类、对自己造成威胁罢了,这非但无法构成反击的动机,更不足以让静信产生悖逆天理的勇气。 没有人愿意杀生,相信尸鬼也一样。静信衷心盼望自己所信奉的神、所信奉的理念广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的生物纳入体制。 (每个人都不一样。) 走在回家的路上,静信以戏谑的心情替自己寻找藉口。 (有些人敢于伤害他人,有些人却不然。) 选择逃避威胁的草食动物,以及挑战威胁的肉食兽。静信认为自己不是肉食动物,无法接受那种肃杀的理论,这种藉口却连自己也难以接受。 回到寺院之后,静信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桌前。懦弱而又卑鄙的绵羊只能瑟缩在安全的角落,默默地尝食牧草。 打开抽屉,拿出稿纸,静信突然眉头一皱。 (是谁……?) 熟悉的稿纸透露出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经过编辑之手又回到身边的原稿,留下许多陌生的痕迹。 (有人动过我的稿子,难道是……?) 光男以及美和子向来不会乱碰静信的书桌,更不可能打开抽屉将原稿拿出来。 满腹狐疑的静信一页页地检视原稿,没有缺页。以欣赏的心情审视自己的创作,静信突然一愣。 稿纸的留白写着几行文字,铅笔的淡淡笔触。不是静信的字迹,而且他也没有在稿纸的留白处加注眉批的习惯。 他为什么杀了弟弟? 静信凝视着这行文字。 哥哥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静信不想多着墨。故事中的哥哥被莫名的冲动所驱使,就跟往昔的静信一样。没有杀意却遭到流放,哥哥的内心想必十分苦闷。 随手翻阅稿纸,同样的字迹再度映入眼帘。 没有杀意的杀人是一场意外,不是杀人。 没有欠缺杀意的杀人。 没有欠缺理由的杀意。 这几行文字让静信心中一震。 (可是……)静信凝视着稿纸上的字迹。(……真的没有任何理由。) 第十三章 结束早课的静信才刚进入办公室,就听到电话铃响。静信大概猜得到电话的内容。他故意不拿起话筒,任凭电话铃铃作响。光男接起电话跟对方交谈几句之后,放下话筒向静信说道。 “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了。” “之前就昕说少夫人生病了,想不到竟然一病不起。”光男低着头自言自语。“吾平才刚办完两家的丧事,治丧主委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担任,他稍后就会来跟副住持确认时间。” “知道了。” 过了没多久,定市果然立刻赶到佛寺,跟静信商量丧礼的细节。家里前几天才刚办完丧事,定市却得收拾起内心的悲伤担任尾崎家的治丧主委,这份辛劳不是外人能够了解的。 敏夫希望恭子的丧礼能够从简。因此定市和静信商量的结果,决定今晚守灵、明天下葬。 “院长表示现在是非常时期,寺院的人手又忙不过来,所以不必特别讲究,便宜行事即可。” 池边十分感激敏夫的这份体谅。 “真是太感谢了。如今阿角不在,鹤见师父又卧病在家,即使想替少夫人举行一场隆重盛大的丧礼,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呢。” 静信点点头,趁着空挡的时候打电话到阿角的家,询问阿角的近况。他很担心接起电话的人会说出阿角的死讯,想不到对方却表示阿角不在家,出去旅行了。静信明白阿角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当然不能在电话中说出来。 藉着这次的联络,静信顺便请阿角的父亲和兄长支援尾崎家的葬礼,结果阿角的父亲大为讶异,直呼“怎么又来了”。这句话让静信深刻地体认到外场真的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记得在几个月前,村民们经常将“怎么又来了”挂在嘴边,如今这句话却俨然成为不成文的禁忌。 阿角的父亲和兄长、再加上池边和自己,静信决定让四个人同时披挂上阵。这种安排虽然会让寺院唱空城计,可是尾崎家的身份不同,即使敏夫一再表示便宜行事即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终于轮到尾崎家了。”田茂定市叹了口气。“好像每一户人家都逃不过这关似的。” 定市说完之后,朝着静信瞄了一眼。静信明白他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律子从桥口安代的口中得知恭子的死讯。 “听说少夫人过世了。” 律子无言以对。昨天得知恭子病危的消息之后,律子心里就有数了;可是听到恭子的死讯之后,还是让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今晚守灵、明天下葬,看来今明两天也要休诊了。” “嗯,我知道了。” 律子换上外出服,准备到医院帮忙。可是一想到敏夫憔悴的模样,心情又沉重了起来。没能发现初期症状的敏夫愿为自责,自从恭子病倒之后,就一直尽心尽力地悉心照顾。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恭子比其他患者多活了好几天,可惜到最后还是敌不过死神的召唤。 (生病……吗?) 恭子真的是死于传染病吗?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律子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医院面前,律子从旁边的小门进入尾崎家。玄关一带整个空了出来,互助会的成员正忙着布置。 发现田茂定市站在人群中指挥村民的身影,律子感到十分讶异。定市家里前几天才刚办完丧事,想不到又在尾崎家的丧礼遇见他。 (没办法,德次郎不在了。) 门前的治丧主委原本是德次郎,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主席肘遗缺原本是由竹村晤平担任。不过吾平老人已经连续主办了两场丧事,不好再请他继续办下去,所以尾崎家的丧事只好由副主委定市接手。律子叹了口气,她万万也想不到村子里的人手竟然窘迫到这种地步。 跟来来往往的村民点头打招呼之后,律子走进玄关。宽敞的玄关大厅站了好几个人,其中也包括了先一步赶来的武藤和安代。律子向两人打听敏夫的所在。只见安代摇摇头。 “在睡觉。” “睡觉?” 安代露出微笑。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到这里的时候,院长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所以我叫他赶快进去躺一下。”说到这里,安代突然压低音量。“反正这阵子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重症患者,所以我建议院长干脆趁这个机会休诊个几天,好好地在家休息。” “说的也是。” “对了,老妇人在客厅。” 律子点点头,朝着客厅走去。尾崎孝江就坐在才刚刚组装完毕的灵堂旁边。律子向孝江表达哀悼之意,孝江却没什么表示,看得出来心情似乎不太好。 “发生这种事情真是遗憾……” 律子念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只见孝江叹了口气,挥挥手打断律子。 “只可惜没留下一子半女。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两个人都各自忙自己的事业,倒把传宗接代的重责大任抛到脑后。” “是……” “敏夫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把自己累成那样。接下来的守灵和葬礼还有得忙昵。希望他别累倒了才好。” 不知该如何接话的律子只能频频点头,说过了事先想好的客套话后,就连忙退出客厅。等在玄关的武藤摇头苦笑,想必刚刚也被孝江的排头修理了一顿。从武藤的口中得知安代到厨房了之后。律子往餐厅的方向移动。穿着围裙的安代正在厨房里面准备茶水。 “辛苦你了。”安代也跟武藤一样报以苦笑。“不过做妈妈的总是会关心孩子,这也是无可厚非啦。” “说的也是。” 律子摊开围裙。露出暧昧的笑容。 “院长希望一切从简,可是尾崎家在村子里是什么身份地位,佛寺当然不敢有所怠慢。” “难怪老妇人心情不好。” “可不是吗?” 律子和安代相视而笑,这时清美也出现了。看到清美的一张苦瓜脸,律子心想她一定是吃了孝江的排头,想不到却猜错了。 “安代、律子,我们出去吧。” 律子露出不解的神情。 “厨房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我们去别的地方帮忙。”清美坐在餐桌旁的椅子。“这是定市说的,他说左邻右舍不希望医院里的护士进厨房。” “为什么?” “传染病的关系。”清美压低音量。“外面的人担心我们会污染食物,所以叫我们离厨房远一点。” 律子哑口无言,跟安代两人面面相觑。 没错,护士的确是站在第一线对抗病魔的人,遭受感染的几率本来就比较高,也有可能成为传染病的带原者。律子能够体会村民们心中的不安。 就在三人沉默不语的时候,聪子进来了。安代脱下身上的围裙,拉着聪子说话。 “辛苦啦。对了,小雪有跟你联络吗?” “没有。”聪子的神情十分黯淡。小雪失踪至今已经好几天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打电话到小雪的老家,她父母也说小雪没跟家里联络。” “真是令人担心。” 安代叹了口气,律子也跟着摇摇头。除了摇头叹气之外,她们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三人跟聪子解释事情的原委,走出厨房回到玄关。聚集在玄关的村民纷纷移开视线。一脸歉疚的田茂定市示意四人前往接待室。 “真是不好意思,收礼金和总务的工作就麻烦你们了。” 安代点点头。定市突然叹了口气。 “这个村子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我家里前天才刚办完丧事,村子里的人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神一样。” “咦?您也是吗?” “可不是吗?”定市苦笑不已。“说实在的,村民不想触霉头的心态也不是不能了解啦,丸安和建材行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去。安森工业尤其严重,有些村民只要一看到武田师傅,就立刻躲得远远的呢。” 安代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定市的自言自语引起四名护士的好奇,祭觉失言的他不由得露出尴尬的笑容。 “上了年纪的人疑心病总是比较重。这阵子我一直很怀疑这真的是传染病吗?除了传染病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其他的可能性?”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能。”定市以笑容来掩饰内心的不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早有答案。 其实律子心中也有答案,酷似安森奈绪的神秘女子。事隔多日之后,那一幕早已成为模糊不清的画面,却依然占据律子的心头。 门外传来孝江的声音。 “你们几个还在这里聊天啊?” 站在门口的孝江打量着接待室里的四名护士,眉头皱得老高。 “这里就属你们最熟悉了,你们不做厨房的事情,还能叫谁来做?安代,你来负责指挥,厨房就交给你们了。” “可是……”安代瞄了定市一眼。定市打算向孝江说明事情的原委,孝江却充耳不闻。 “总务的工作叫武藤来做就好,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专业。安代,带着其他人到厨房去吧,我可不想看到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再说你们又不是客人,当然要带头做事才行。” “我们又不是尾崎家的佣人。” 聪子忍不住发话。孝江闻言,冷冷地看着聪子。 “别忘了是谁付薪水给你的。” “薪水是院长发给我的没错,不过这也是我从事护士工作应得的报酬,如果要把我当成尾崎家的佣人,还请老夫人另外支薪。” “聪子。” 清美小声地规劝聪子。却无法扑灭孝江心头的怒火。 “敏夫真是个滥好人,居然容许这种不听话的护士在医院撒野。要是碰到老院长,你早就被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嘛,我才不在乎呢。反正缺护士的医院那么多,随便找随便有。” “你这是什么态度?既然如此,尾崎医院也不要你了,你今天就给我辞职!” “这可是你说的。”聪子也豁出去了。“小雪下落不明。院长却一点都不担心,这种医院我才不想待呢。” “聪子。” 清美再度出声。聪子噙着泪水回头看着清美。 “小雪失踪那么久,没人知道她的行踪。她也没跟家里连络,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出事了。可是院长却一点也不替她担心,你们不觉得他真的很无情吗?” 无害以对的清美拍拍聪子的背。 “我知道少夫人的病情很严重,院长无心顾及其他的事情;可是小雪在这里做那么久了,当院长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不但立刻从家里搬出来,甚至还牺牲放假时间到医院帮忙。小雪为院长做了那么多,院长却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聪子掩面而泣,律子连忙上前安慰。她能体会聪子担心小雪的感受。 孝江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区区一介护士,也想跟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夫人争光?算了,我懒得跟你说了。” 孝江头也不会地转身离去。定市看着孝江离去的身影,再看看泣不成声的聪子,爬满皱纹的老脸净是为难之色。 2 大川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抬头看着二楼头顶上的天花板。身旁的和子显得十分戒慎恐惧,深怕丈夫压抑已久的脾气会在瞬间发作。 没错,大川的心情十分恶劣,因为笃志到现在还没起床。眼看丈夫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和子故作轻松地开口说到。 “笃志到底怎么搞的啊?难道身体还不舒服吗?瑞惠,去看看你哥哥在做什么。” 穿着制服的瑞惠点点头准备起身,大川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继续吃你的早餐,我去把他挖起来。” “没关系啦,还是我去好了。大哥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样子。” “不必。”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之后,大川走出餐厅。他认为笃志是在装病,想以生病为藉口逃避店里的工作。那个混小子看准了村子里发生了那么多不幸,以为只要宣称自己生病,就可以博得家人的同情,大川偏偏不让他如愿。 走上二楼的大川拉开笃志的房门。发现儿子根本没睡在床上,而在面向小路的阳台躺成一个大字形。 “笃志!现在都几点啦?立刻给我起来!” 怒不可遣的大川踏进房间,笃志却未如他想像中的慌忙起身。于是大川跨过窗台,来到笃志的身边。 (睡得挺舒服的嘛。) 笃志脸上的安详更增添了大川的怒气。既然用叫的叫不起来,老子就把你踢醒。大川满心以为儿子会痛得跳起来,笃志却半点动静也没有。 这就怪了,大川蹲了下来。笃志的夹克湿漉漉的,似乎吸收了不少夜晚的露水。他轻拍儿子的脸颊,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喂,笃志!” 大川扯开嗓门,用力摇晃儿子的身体。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发现儿子已经死了。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这就是大川第一个浮现的念头。肆虐全村的“那个”、总是跟大川家擦身而过的“那个”,这次终于直接命中了目标。 大川冲下楼梯,发现妻子和母亲正看着自己。 “和子,你去看看笃志。……他好像死了。” 和子大叫一声,跟瑞惠和小丰争先恐后的跑出餐斤。脚步踉跄地浪江紧跟在后。 面色凝重的大川拿起电话,内心一把无名火起。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太卑鄙、太没道理了。大川的内心充满怒火,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 强忍心中的怒气,大川打电话到尾崎医院。电话很快地被对方接起,陌生女子的声音,本日休诊。 “犬子好像死了,可以请院长过来看看吗?” 电话另一头的陌生女子似乎十分为难。 “对不起,这边正在办丧事。少夫人于清晨过世,今晚要举行守灵,恐怕……” 大川啐了一口,向表示哀悼之意的女子致谢之后,旋即挂上电话。看来只好打电话到沟边町的急救医院,或是叫救护车了。对了,下外场那边似乎新开了一间诊所。 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大川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尾崎家的少夫人应该就是在沟边町开店的恭子吧?如今尾崎恭子死了,葬礼想必十分盛大。佛寺一定是全体动员替她举行一场倍极哀荣的告别式,就跟当年老院长逝世的时候一样。 几经思量之后,大川致电佛寺。接起电话的人好像是光男,大川表示儿子死了之后。对方似乎也显得十分为难。 “老板,真是不好意思……” “听说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啦?” “是的。尾崎家的身分不一样,副住持一定要亲自主持仪式。” “嗯,我明白。” “如果大川老板延后发丧的话,时间上倒是可以安排一下。” “不,我看还是算了。尾崎家又是信众代表,我不想为难副住持。” 说完之后,大川立刻挂上电话,心中的怒火却没有因此熄灭,反而愈烧愈旺。他想破口大骂,更想揍人出气,可惜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大川很清楚寺院和尾崎家的关系,却挥不去遭到漠视的愤慨。忿忿不平的他致电外场村的治丧主委村迫宗秀,表明来意之后,电话另一头的宗秀顿时为之哑然。 “尾崎家也正在办丧事,这恐怕……” “就是说啊,可是总不能让我那个蠢儿子一直躺在家里吧?又不是只有佛寺才能举办葬礼。” “说的也是。对了,上外场新开了一家葬仪社,前阵子社长来打过招呼,还留了一张名片,要不要打电话过去问看看?” “那家葬仪社我也知道,麻烦你了。这么做虽然对不起副住持,总不能一直要我们配合佛寺的时间嘛。” 宗秀将外场葬仪社的电话号码告诉大川。照着号码打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表明来意之后,葬仪社的社长立刻语气急促地反问大川。 “真得已经过世了吗?还没有叫救护车?” “已经死了,叫救护车也没用。不过还没请医生看过,手边没有死亡证书。” “好的,我马上派人去迎接令郎的遗体。没关系,我们会负责帮令郎净身,到时再跟您详细说明敝社的服务项目。死亡证书的问题您大可放心,我会请江渊诊所开立。除此之外,户籍注销以及死亡通报的事宜也有敝社代为处理即可,请您不用挂心。” “那就好,万事拜托了。” 大川说完之后,用力地挂上电话。这时二楼传出妻子和女儿的哭声。 “没出息的混小子。”大川狠狠地骂了一句。“人都已经死了,还不忘找我的麻烦。” 3 加藤实发现creole的灯光还没熄灭。推开大门,里面的客人只有广泽和田代而已。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门口挂起“准备中”的牌子,长谷川老板还是满面春风地露出微笑。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了。” 加藤点头示意。店里弥漫着阴沉的气氛,或许是因为坐在吧台的广泽和田代身着丧服的关系。 “广泽兄,你今天怎么——啊,医院的丧礼吗?” 广泽点点头。加藤知道尾崎医院的恭子死了,不过他跟恭子没什么交情可言。跟敏夫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听说大川酒店的笃志也过世了。” 加藤才刚说完,长谷川就叹了口气。 “一天之内两家发生不幸。到底是怎么回事?” “尾崎家的少夫人也是……?” 也是病死的吗?愁容满面的田代点点头,他知道加藤想问什么。 “没错,也是病死的。敏夫尽一切努力替她治疗,结果还是回天乏术。” “院长一定很难过。” 田代点点头。 “敏夫那个人很坚强,不会让别人见到他难过的一面。不过这阵子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恭子的床边,我看他似乎累得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 加藤叹了口气,挑了张高脚椅坐了下来。 “……真是活受罪。”田代自言自语。“没见过那么冷清的守灵,互助会的人太无情了。” 加藤面露疑惑,摇头苦笑的广泽将话头接了过去。 “大家都说村子里爆发传染病,老实说大家都不想去尾崎家帮忙,连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少得可怜。再加上这阵子村子里的丧事那么多,佛寺根本忙不过来,昨晚的守灵难免会有一些疏漏,听说尾崎家的老夫人还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呢。” “没错,老夫人把气出在护士身上。”田代摇头叹息。“护士们压抑许久的不满瞬间爆发,现场的气氛顿时僵到最高点。” “压抑许久的不满?” “工作上的压力啦。这阵子医院不是全年无休,连星期六日都开门看诊吗?连续好几个星期没休息,就算是铁打的也挺不住,更何况是每天与病人为伍的护士?再加上互助会的排挤,把她们从厨房赶了出来,你说现场的气氛会好到哪去?不过这也怪不得互助会啦,若村子里真的爆发了传染病,医院可是站在最前线的基地呢。” 有些村民将一连串的死亡归咎于传染病,加藤对这种说法持保留的态度。村民的大量猝死固然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事情已经发生那么久了,还是找不出症状相符的病名,不由得让加藤怀疑传染病是否真的存在。姑且不论是不是传染病造成一连串的死亡,加藤都为那几个护士叫屈。为了替村民的健康把关,她们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休假时间,想不到这种付出换来的是村民的歧视和排挤,也难怪那几个护士感到不是滋味。 “而且听说有个叫做小雪的护士失踪了,大家都替她担心得不得了。偏偏敏夫这阵子忙着照顾恭子,无暇顾及小雪的安危,才因此引起其他护士的不满。” “失踪?” 长谷川点点头。 “希望别出了什么乱子才好。” 田代叹了口气,神情十分黯淡。 “真不知道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才让村子里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结城兄前阵子才刚死了儿子,连武藤兄也无法幸免。” “结城兄之后还好吧?葬礼上遇见的时候,他看起来老了好多昵。” 而且加藤还听说结城的妻子丢下他一个人回娘家去了。 广泽黯然地摇摇头,苦笑不已的长谷川代为回答。 “短时间之内恐怕很难振作起来吧?毕竟是自己的独生爱子,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说的也是。”加藤小声说道。 “也只有老板能够体会结城兄内心的痛苦。” 长谷川搬到外场之前,也遭逢独生爱子先自己而去的惨剧。 “或许吧。”长谷川笑着说。“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眼泪早就流干了。” 长谷川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无奈与认命。笑得十分凄苦的他将盛满冰水的玻璃杯放在加藤面前。 “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而且对大家一视同仁。相信再过不久,结城兄一定会走出阴霾。” “希望如此。” 加藤点点头,他很明白这只是个希望。加藤也是有儿子的人,还是死去的妻子遗留给他的独生子,如果有一天裕介真的先自己而去,加藤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从打击当中重新站起来。 “特地从大城市里搬到这来,想不到居然碰上这种事。” 广泽叹了口气,长谷川点点头。 “就是说啊,结城兄说不定已经搬走了呢。” 的确很有可能。加藤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这里是他唯一的故乡;结城就不一样了。或许结城真的感到悔不当初,若不是坚持搬到外场,就不会失去儿子、失去妻子了。说不定葬礼结束之后,结城就搬离了这个伤心地。 “我找一天去拜访结城兄好了。” 加藤自言自语。虽然他不知道能为结城做些什么,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去探望遭逢变故的好朋友。 “加藤兄最近似乎很忙碌。” 听到长谷川的问话,加藤点点头。 “不是在忙店里的生意。” “哦,建材行那边吗?像加藤兄这种老经验的好手,大家可是抢着要呢。” 加藤闻言,笑得有点暧昧。加藤是水电行的老板,店门口没有招牌,村子里的水电工程几乎都是他一手包办,有时也会承揽建材行发包下来的案子。除了水电工程之外,加藤也算是半个木工和泥水工,每当人手不够的时候,建材行都会请他到现场帮忙。 “建材行真是厄运连连。” “是啊,连德次郎都去世了。” 建材行的社长原本是安森干康。干康从父亲手中继承事业之后,德次郎满心以为从此可以颐养天年,想不到干康 于今夏骤然病逝,迫使德次郎不得不重新出山接管公司的业务。如今德次郎也死了,目前是由任职多年的老员工武田师傅接掌。为了员工的生计着想,公司当然不能说收就收,以后可能是由德次郎的女婿或是兄弟之中的其中一人接管建材行。顺便继承母公司安森工业吧。 “建材行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啊?” “也还好啦。那里现在是由武田师傅掌管,不过我的忙碌可跟德次郎的去世无关。” 广泽不解,加藤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阵子需要整理墓地的人家突然多了起来。” 广泽和长谷川闻言,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尴尬。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村民请我在家里加装一些小东西,比如说挡雨板或是窗帘之类的。” “什么?” 长谷川十分讶异,加藤也只能苦笑以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得如此五味陈杂。 “村子里的人好像比以前更重视隐私,这算是一种风潮吧?换掉老旧的挡雨板、或是加装窗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阵子我还替不少人加装门锁呢。” “原来如此。” 广泽也跟加藤一样,笑得十分复杂。旁边的长谷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住在隔壁的邻居前阵子改了玄关,将旧式的玻璃门改成看不见里面的铁门。原来是这阵子吹起的风潮啊?” 加藤点点头。 “还有人把家里面的日式拉门改成洋式木门,甚至是把窗户封死昵。” “把窗户封死?” 广泽瞪大了眼睛。加藤点点头,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了。” 大家都把自己的家改建成密不通风的城堡,就好像畏惧在外面流窜的某种“东西”伤害自己或是家人。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东西不堪使用、用起来不顺手、或是小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等等。 “感觉上大家好像正在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似的。” 4 尾崎恭子的守灵结束之后,静信独自来到教堂。黑暗之中的祭坛看不见神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濒临崩毁的空虚。驻足片刻,还是没听见从外面走进来的脚步声。 棺木中的恭子让静信痛心不已,敏夫憔悴的模样更让他于心不忍。静信不知该如何打开僵局,从典礼的开始到典礼的结束,敏夫也未曾主动找静信说话,两人在短短的仪式当中互相交换制式化的台词,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看到敏夫憔悴的背影,静信十分同情这位儿时好友。自从入夏以来,敏夫几乎可说是每天都睡不安稳。一睁开眼睛就要对付应接不暇的患者,明知牺牲者已经没救了,还是得尽人事听天命。恭子病倒之后,敏夫的疲惫更是达到了最高点,也难怪葬礼上的他看起来如此憔悴。可是—— 静信想起敏夫将恭子当成实验品的行为,这件事他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结婚多年的妻子死了,敏夫竟然为了进行那种惨无人道的实验,故意将妻子的尸体藏了起来。一想到敏夫在楼下看诊的期间,恭子的尸体就躺在二楼的病床上,静信顿时感到不寒而栗。而且敏夫明明不打算放过复活之后的恭干,却还是观察恭子的变化,等待恭子的复活,这种行为更是令人寒心。 “我想赌一赌,看看她会不不会复活”,静信还记得敏夫当时的回答。也就是说他藏起恭子的尸体只是期待她的复活,并不是为了设法拯救复活之后的恭子。敏夫向来视尸鬼为必须消灭的敌人,相信他在等待恭子复活的期间,早就想好了该以什么办法杀死复活之后的恭子。等到恭子真的复活了,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抽血检验、注射各式各样的药物,试着找出最快又最有效的方法,来杀死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人。 敏夫的行为跟虐杀没什么两样。光是想像当时敏夫在手术室里面做了什么,静信就觉得头痛欲裂。在他的眼里,敏夫自以为是的正义早已脱离常轨。难道其他村民的想法都跟敏夫相同?静信不由得怀疑了起来。 若不是为了拯救村子,敏夫的暴行根本就是天理不容。不,即使是为了拯救村子,静信也不认为敏夫可以这么做。可是亲手杀害妻子的敏夫竟然没有任何罪恶感,静信实在没有办法了解敏夫的思考逻辑。 非这么做不可吗?静信心想。非把自己的妻子当成实验品,才能找出对付尸鬼的方法吗?袭击人类的尸鬼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敏夫自己也说过袭击人类是尸鬼的天性,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尸鬼非袭击人类不可。没错,尸鬼就像肉食动物,藉着其他生命的牺牲来保全自己的生命,难道为了这种猎杀的天性,肉食动物就该被判处有罪吗? 不过站在牺牲者的角度而言,那的确是不应该发生的惨剧。没有任何猎物自愿成为狮子的腹中物,更不可能将肉食动物的猎杀行为视为天经地义。 你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敏夫说的没错,静信的确不愿意成为杀人凶手。自己不是尸鬼,所以才会尊重尸鬼的自由,才会容许他们伤害村民,静信觉得敏夫说中了自己的盲点。 可是。藉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静信仰望空无一物的祭坛。 祭坛上面没有神,无法指点一条明路。静信必须自己找出答案,如今他却陷入一片迷惘。 会在这种地方陷入迷惘的人,恐怕也只有静信而已。从这点看来,静信的确是个异端者。 即使摸索出正确的答案,也未必能到达最后的终点。正确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的判断,正如迷失荒野的他献出最珍贵的祭品、神却认为他背离了契约一样。静信与这个世界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闷闷不乐的静信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现在的心情比前往教堂之前更加郁闷。 当他踏入墓地的时候,前方传来有人从小径一旁的树林冲进另一端的声响。严格说来应该是有人发现了静信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才对。 静信拿起手电简,照亮声响的方向。夜风吹动枯萎的秋草,墓园两旁的分界木匍匐在黑暗之中。 大概在那个方向。手电筒愈照愈远,全新的卒塔婆耸立在灯光之前。结城夏野的坟墓,卒塔婆底下摆着小小的花束,看起来颇为新鲜,好像才被人摘下不久。 花束是由生长在附近的野花野草所组成的,看来有人趁着夜色前来扫墓,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村子里竟然还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跑进墓园,静信不但很想会会这号人物,也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将花束放在夏野的坟前。 “……是谁?” 对着黑暗发话的自己让静信感到有些滑稽。 “是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一阵夜风拂过枯草,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我想向你道谢,相信夏野一定也很感谢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白天的时候再来扫墓,还是说你有非在夜里扫墓不可的理由?” 草丛中突然传出微弱的声响。静信原本以为是小动物的叫声,可是仔细一听,断断续续的声响却是人类的声音没错,好像有个人正躲在黑暗当中喃喃自语。 “请问你是哪一位?夜晚的山路十分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细微的声响再度传来,静信不由得背脊一凉。 (不行,我不能出去。请你快点离开吧。) 静信竖耳倾听,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副住持,请你快点离开,不要一直看着我。” 静信松了口气,那的确是人类的声带所发出的声音没错。看来似乎有个村民正躲在黑暗中。那个人对静信完全没有敌意。 “你是哪位?” “不死心的静信再度询问。草丛中的声音十分年轻,静信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晚上很危险。” “我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活动。” “请你站出来。” “不行,我没脸见人。” “为什么?” 若有似无的呜咽从黑暗传出。 “……因为杀死夏野的人就是我。” 静信突然想起一个人。 “你是武藤家的……” “请不要说出我是谁,忘了这件事吧。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告诉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家人。” 静信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 “副住持不怕我吗?” “嗯,不怕。”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这件事千万别让我父亲知道,以后我不会再到这来了。” “我会忘了你,以后也不会接近墓园。” 所以你可以继续扫墓。话还没出口,静信就听到对方的啜泣。 “我不会来了。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等夏野复活,想跟他当面道歉,可是他大概不会复活了。直到今天还是没有迹象,夏野大概真的死了。” 说到这里,对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害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我是杀害他的凶手,可是我却比任何人更加哀悼夏野的死。”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静信的安慰触动了对方的情绪。 “副住持,夏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那个家伙虽然个性别扭了点,说起话来没大没笑,骨子里却是个善良的人。如今那个善良的人被我杀死了,永远消失了。我根本不像伤害他,可是不攻击夏野的话,他们就要我对自己的弟妹下手……” 静信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 “我不想动手,却别无选择。那些人全都是冷酷无情的家伙,再怎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可悲的是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同伴,没有他们的协助,恐怕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 秋风伴随着呜咽,令人格外鼻酸。 “他们是一群冷血的恶鬼,没有半点人性,根本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可是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同伴,也跟他们一样袭击村民、害死了夏野。” “你是受他们胁迫,并非出于自己所愿。” “是的,我要保护自己的家人,才不得不攻击夏野。可是这并不能替我所犯下的罪行开脱,因为……因为我来这里之前,又袭击了另一个村民。” 静信默然不语。 “很讽刺吧?到夏野的坟前祈求宽恕的我认为杀生是不对的行为,同时也对命令我伤害他人的那些家伙充满了怨恨;可是我却主动攻击其他的猎物。或许伤害夏野真的是出于无奈,如今不再有人命令我杀生、他们也不再拿家人的生命来威胁我,可是我却无法就此收手。为了填饱肚子,我必须想办法找东西吃,明知不该伤害无辜的村民,却还是不得不走回老路子。” 静信无言以对。 “肚子饿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经杀了夏野,再多杀几个人还不是一样?虽然我很不愿意伤害无辜,可是一旦停止袭击,牺牲者势必会恢复意识,然后在村子里大肆宣扬自己的遭遇。我不想曝光,更不希望父母和家人知道我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再说若村民发现我的行踪,我的家人一定会受到大家的非议和责难。所以我只能继续袭击猎物,直到猎物死亡为止。 “这不是你的错。” 袭击人类是尸鬼的生存手段,他们需要让自己活下去的猎物,这就是猎食者的本性,然而他的良心却未死去。即使肉体已经成为另外一种形式,内心却依然保有身为人类的意识,对于成为尸鬼的他来说,这种安排未免太过残酷。 “之前我总认为是他们逼我害死夏野的,最近却开始怀疑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没错,如果我不肯下手,他们就要对我的家人不利,而且我相信那些人绝对说到做到。他们知道夏野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故意命令我去攻击夏野,于是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可是仔细一想,他们并不能限制其他同伴的行动,万一其他同伴跑去攻击我的家人呢?那岂不是落得同样的结果?一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早日离开外场才是最安全的方法;可是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夏野就不会牺牲了。” “你的意思是……” “我应该事先警告夏野,告诉他赶紧远离外场,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做。副住持,你认为是他们逼迫我攻击夏野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攻击的行为是出于我的自愿。唯有攻击猎物才得以生存,所以我非杀人不可,其他的同伴也一样。住在外场的人都难逃被攻击的命运,即是我不对夏野出手,他迟早也会被其他同伴盯上。既然逃不过、既然非死不可,与其死在陌生人的手上,还不如让我这个好朋友来送他一程。” 对方说完之后,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我太自私、也太一厢情愿了。如果猎物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对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行为;可是夏野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即使对他做出同样的事情,他一定可以体谅我的苦衷、宽恕我的不是。或许副住持会觉得奇怪,既然夏野愿意宽恕我,难道我的父母、我的亲生弟妹就不会宽恕我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可是我无法伤害自己的家人,所以只好选择伤害夏野。” 对方的干哭声逐渐变成又细又尖的呜咽。 “每天晚上我都来到这里,希望他跟我一样重新复活。我一直把夏野当成弟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然而这也是出于自私的想法。如果夏野真的复活了,我就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如果夏野并未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我的行为就只是单纯的攻击,而不是杀戮,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期盼他的复活。……副住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自私?” 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你。静信很想安慰对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尽管去攻击无辜的猎物吗?既然这种行为不值得鼓励,静信的安慰也就不具任何意义。 “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好,至少不会变成像我这种怪物。不过夏野死了,我也跟着成为杀死他的凶手,往后再也没有前来探望他的资格。其实我根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奢望夏野仍在世间,然而我就是不能不去利用他对我的好,因为最后打开窗子的人是他,不是我。” “当时我向他道歉,他却说这不是我的错,所以我认为他应该会允许我来这里探望他。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夏野还活着,那么善良的人不应该如此早逝。讽刺的是杀死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最不希望看到他死去的我。” 静信叹了口气。黑暗中的人落入没有出口的思考黑洞。这种负面的情绪往后将跟着他一辈子,直到肉身毁灭的那一刻。唯独放弃良知、慈悲、以及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构成因素,他的心才不会为杀戮所动摇,才能从无底的黑洞被拯救出来。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的人格也将遭到毁灭。 静信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本是一场痛苦的磨难。” “的确如此。” 话音甫落,黑暗中传出分开草丛的沙沙声响。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风声缭绕。 静信叹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拿出稿纸。 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罪,也很清楚自己将不见容与神之秩序,完全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神不会原谅他的行为,更不会赦免他的罪行,他将接受制裁,永远被逐出乐园。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 他被放逐荒野。 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神、更失去了被秩序接纳的可能。他失去了弟弟、失去了世界,徒留无尽的呻吟、无限的悔恨,以及无边的诅咒。屠杀弟弟没有让他得到什么,更不能获得任何拯救。 他向天起誓,自己根本没有杀死弟弟的念头。 朝着被夜色占据的虚空放声呐喊,回应他的是出现在前方的点点鬼火。 他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前走,鬼火环绕的尸鬼就站在那里。 弟弟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地,没有谴责,也没有怨恨。 现在的弟弟一点都不像画中的人物,荒凉的大地、凄凉的夜色,眼前的景色更称不上是美丽的画作。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欣赏画作的疏离感,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沧茫的荒野围绕在绿色山丘的四周,就另一个角度而言,山丘等于是被荒野隔绝在内的异界。若山丘真的是荒野中的异物,以前身处异物中的他就是某种异端。或许这片荒野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也或许对这片放逐之地而言,弟弟才是异物。 流浪在荒凉大地的男子——说不定他根本就是这幅画作的住人,弟弟只是在一旁欣赏画作的外人罢了。对于画中住人而言,鉴赏者的存在本就令他感到不自在,更何况是成为尸鬼、正在看着自己的弟弟。或许在弟弟的眼中,山丘之上的他也跟尸鬼没什么两样。 山丘之上的弟弟依然深植脑海,让他十分焦虑。被逐出山丘的他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可能,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回归画中的冲动。 或许他之所以拿起凶器,就是意图籍着破坏这幅画作的行为,替自己长久以来的苦痛与焦躁画下休止符。 一旦被世界排斥,他将永远失去容身之地。不过就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将从自己为什么不见容于世界的悲叹中获得解放。 他是罪人,因此遭到世界的拒绝。 之所以思考为什么遭到拒绝的原因,纯粹只是他无法舍弃藉由探究原因来征明自己见容于世界的期待。只要他无法放弃期待,内心就会不断地遭受煎熬。 或许成为人人唾弃的杀戮着,只是他在内心创造出一种名为“绝望”的安详的一种手段。 5 元子睁开双眼,枕边的时钟正指在午夜两点的位置。她连忙拨开身上的棉被,从床上坐了起来。 自从女儿志保梨病倒之后,元子总是睡在起居室的旁边,算一算已经有好几天没换上睡衣了。志保梨就躺在起居室里面,两扇拉门只开了一边。在昏暗的台灯之下,起身的元子看得到女儿横躺在榻榻米之上的身影。 元子睡过头了。她跟婆婆登美子说好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换班,结果走进起居室一看,才发现登美子睡死在志保梨的身边。眼前的情景令元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妈,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轻轻摇晃登美子的身体,把坐垫当成枕头的她却没有反应。元子只得任由婆婆呼呼大睡,转而观察志保梨的情况。 志保梨的双唇微张,小小的脸蛋看不见半点血色,长长的睫毛闭得紧紧的。天真无邪的睡相让元子一阵心痛,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如此娇小、如此可爱的孩子承受这种痛苦。 伸手抚摸小小的脸蛋,似乎退烧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异样感浮现元子的心头。女儿的呼吸太过平静,胸口不见起伏。 元子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多虑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神经过敏,元子伸手探触志保梨的鼻息,去感觉不到气息的流动。 喉头屏住沉默的哀号,元子感到呼吸困难。 她将耳朵贴在志保梨的胸前,拍拍细致的小脸蛋,抓起瘦弱的身躯前后摇晃,然后回头看着身后的登美子。 “——妈!” 元子拼命摇晃登美子的肩头,不一会就听到低沉而又规律的鼾声。 “妈!快点起来!” 元子的动作愈来愈粗暴。她抓起登美子的衣领,使劲地前后摇晃。 “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睡着了?” 登美子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给我起来!不是说好十二点换班吗?为什么不叫醒我?” “唔……” 犹在睡梦中的登美子并未发现宝贝孙女出事了,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看着就要沉沉睡去。元子不由得心头火气,顺势将登美子推倒在地上。 “给我起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元子一手抓着登美子的衣领,另一只手拉住她的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地上的坐垫。登美子痛得老脸扭曲,却不见她出手反抗,也没听她哀号不已。发出哀号的反而是动手的元子。 “这个死老太婆!志保梨被你害死了!” 元子丢下登美子,回头抱起女儿的身体,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神情呆滞的登美子缓缓地坐了起来,一脸茫然的看着元子和孙女,然后伸手抓了抓脖子。 第十四章 二十二日清晨,安森和也被异样的声响吵醒。起身一看,发现睡在身旁的妻子全身抽搐。安森家的人连忙叫了辆救护车,可是才刚送到互助医院,淳子就断气了。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定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 安森厚子对媳妇的猝死感到十分难过,内心也浮现出伊藤郁美的脸孔。厚子一直对“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念念不忘,她总觉得村子里有某种东西试图夺走大家的生命。不知名的物体就像传说中的恶鬼,只会在夜晚时分出现,它将分家的人啃噬殆尽之后,潜入厚子的家。厚子一直有种预感,带来死亡的恶鬼将在身旁张牙舞爪,直到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太夸张了,根本不可能嘛。) 世界上哪来的死后复生?只有像郁美那种迷信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郁美气势汹汹地跑去兴师问罪,到头来却变成村头村尾的笑柄,这点厚子当然也有所耳闻。 然而带着媳妇的遗体返回村子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却令她感到莫名的不祥。接连死去的村民、抛弃村子远赴他乡的人们、以及不断从外地迁居过来的新住民。绝大多数的新住民都跟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一样的神秘,几乎没有人跟他们打过照面,这点倒是跟兼正的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住民、随处可见的空屋、以及隐藏在空屋之内的黑暗。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潜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世界上没有什么恶鬼。) 厚子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 建材行这阵子厄运连连,厚子家也好不到哪去。包括义一在内,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死了两个人。厚子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一连串的不幸却让她心里面有疙瘩。 找个时间到沟边町的神社消灾解厄好了,厚子心想。即使只是求个心安,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这时丈夫一成自言自语了起来。 “淳子的葬礼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厚子反问。面带忧郁的一成直视前方,手中握着方向盘。 “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被忽略了,甚至连佛事和神事都变成了一种形式,不再具有意义。” “嗯,说的也是。” “有些事情还是省不得,所以我想替淳子举办一场隆重庄严的葬礼。不过淳子好像已经跟外场葬仪社签约了。” 厚子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这阵子淳子的行为十分古怪,生了病不去尾崎医院,竟然跑去江渊诊所求诊,而且还跟外场葬仪社签订什么生前契约。想到这里,厚子看了看儿子驾驶的前车。不知情的和也得知淳子签订生前契约之后,当场惊讶得说不出话,厚子和一成则感到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简直是触霉头嘛,厚子心想。而且契约明定的葬礼是无宗教信仰,也就是说不会邀请僧侣到场,这对跟佛寺关系密切的安森家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看还是照淳子生前的意思吧。” “开玩笑,那怎么可以?” “叔父过世的时候,只有副住持一个人出席而已,我想佛寺一定忙不过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增加佛寺的负担似乎也说不过去,再说淳子生前喜欢热闹,如果葬礼太过冷清的话。叫她怎能走得安心?” “……说的也是。” “葬仪社的仪式虽然古怪了点,却是从头到尾通通包办。既然杂事可以交给他们处理,我们才能好好的替淳子设想身后事。” 一成的说法打动了厚子的心,她看着手中的死亡证明书。家里一旦有人死了,就必须将死亡证明书送到公所。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埋葬许可。这阵子到底送交了多少死亡证明、又拿到了多少埋葬许可?自己又为了多少场葬礼劳心劳力?村子里的葬礼几乎从未断过,老实说厚子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可以将大大小小的杂事交给别人处理,自己只要一心一意的办好媳妇的身后事,岂不是轻松许多?厚子并非不尊重死去的媳妇,她只是累了、想喘口气而已。 “好吧,等一下跟和也谈谈看。” “我说老伴啊,淳子的丧事结束之后,找个时间去拜一拜八幡大菩萨吧。” 厚子用力地点点头。 “嗯,我也有同感。” 2 二十二日,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律子穿着丧服出门。尾崎家依然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中,黑色和白色的人影络绎不绝。眼前的光景仿佛是村子的一部份,让律子感到十分熟悉。 进入会客室与其他同事碰面之后,大家开始分配今天的工作。律子走进客厅跟敏夫打个招呼,敏夫的脸色虽然比昨天好看许多,却还是难掩憔悴之色。 “院长,你不要紧吧?” 律子的关心换来敏夫的苦笑,有点自我嘲讽、又有点无奈的笑容。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俗语说好人不长命,所以我一定是不死老妖精。” “院长真爱说笑。” “窝在诊疗室里面还比较轻松,真不知道这种酷刑到底何时才会结束。” 敏夫一如往常的态度让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带着微笑回到工作岗位。恭子的父母在女儿的灵前泣不成声,旁人都为之鼻酸。 武藤和妻子站在接待处,律子和其他护士负责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人群之中并未见到聪子的身影。 “安代,聪子昵?” “还没来。我想应该不会来了。” 清美叹了口气。 “昨天跟老夫人吵得那么凶,聪子大概真的辞职了。” “不至于吧?” 律子不相信聪子真的会辞职,安代和清美却好像早已心里有数。 “大家都知道院长有他的事情要忙,可是站在聪子的角度来看,院长的反应的确是太无情了点。更何况聪子跟小雪的感情那么好,小雪的失踪当然会让她十分担心。再加上老夫人昨天说的那些话、其他村民视我们为瘟神的态度,别说聪子想辞职了。连我这个老资格的护士都会受不了。” 清美的说法获得安代的赞同。 “如果村子里平平安安的,到还可以为了薪水暂时忍一口气;可是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聪子为了配合医院的政策,不但从家里搬了出来,还甘冒遭到感染的风险,牺牲周末假日留在医院加班,如今遇到了那么多不愉快,也难怪她会萌生不如求去的念头。” “……或许吧。” “聪子本来就不是外场人,她为这个村子做得已经够多了。即使不愿意继续为医院效力,也没有人可以苛责她。” 律子点点头。明知聪子的辞职是必然的结果,心里还是有些感伤。律子总觉得身旁的人一个一个的远离,自己被孤立在看似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环境中。 国道的画面浮现脑海。消失在晨雾中的国道,就是律子在那个夏日早晨所掌握的“寻常”。 坐在店门口的多津眯起眼睛,看着身穿丧眼的人群逐渐往北移动。 终于轮到尾崎医院办丧事了。前几天田茂家才刚举行葬礼,蔓延全村的异象已经渗人村子的中枢。 “想不到连尾崎家也逃不了。” 弥荣子感慨万千。武子随口应了一声,打量着眼前的送葬队伍。文具店门口笼罩在沉默之中,笈太郎的适时出现打破了僵局。 “多津!多津!” 笈太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听说伊藤郁美不见了,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多津瞪大双眼。“你是说她失踪了吗?难怪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就是说啊。我也好久没见到郁美了,心里面纳闷得紧,于是就跑到她家看看情况。结果 郁美的家里空空如也,邻居说她大概一个星期之前出门,听说是要去拜访亲戚,结果一去就没回来了。” 多津眼珠一转。 “那岂不是她跑去兼正家兴师问罪的时候?” “好像是吧,第三天就没见到她了。邻居说她把玉惠一个人留在家里就离开村子去拜访亲戚了。” “闹出那么大个笑话,也难怪她没脸待在村子里。” 语毕,弥荣子叹了口气。武子耸耸肩膀,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他也会觉得丢脸啊,真是意想不到。” “郁美的脸皮虽然厚,却也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笈太郎替郁美说话。“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找亲戚,难免让别人多做联想。而且昨天晚上玉惠也说要搬去跟妈妈住,从此不再回来了呢。” “哎。”弥荣子叹气。“这下子就更寂寞了。” 武子不以为然地看着弥荣子。 “少在那边假惺惺,你不是很讨厌她们吗?” “话是没错啦,可是……” 多津眉头紧锁,她从没听郁美说过什么亲戚,就算外头真的有好了,平常也一定没什么往来。跑去兼正之家后的第三天失踪,这个时间点让人不禁怀疑。虽说这阵子突然消失的村民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多津却觉得郁美失踪的时间点实在太过巧合。 (搞不好……) 多津看着眼前的送葬行列。 郁美绝不是那种会羞于见人的家伙。就算真的闹出了什么笑话,她也会以抵死不认帐的态度掩饰自己的尴尬,绝对不会选择逃避。这点多津倒是相当了解郁美。 (一定是出事了。) 说不定兼正的人对郁美做了什么,威胁她不可以再随便放话。兼正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郁美说的都是真的? 多津瞄了笈太郎和其他老人一跟。还是别说出来好了。这只是自己的猜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的猜中了真相,搞不好就轮到自己消失了。 第一个发现登美子情况不太对的是加奈美。 当时是在为志保梨守灵的夜里,一连三场的葬礼让元子的亲戚面色沉重,就连从沟边町前来支援的僧侣都十分讶异。元子趴在地上痛哭失声,身旁的登美子却像木头人似的没有半点表情。宝贝孙女骤逝,登美子想必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也难怪她会神情木然地坐在一旁发呆;不过加奈美却觉得登美子的表情太过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大家是来参加志保梨的告别式。 有人说丧失亲人的打击可能会引起老年痴呆症。难不成登美子真的发病了?心中愈是怀疑,就愈觉得登美子的反应益发迟钝、情绪也更加麻木。 “元子。”加奈美刻意压低音量。“你婆婆没事吧?我看她好像怪怪的。” 元子摇摇头,加奈美觉得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加奈美。你觉得茂树会不会出事?还是带他离开这个村子好了,如果茂树有个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泪流不止的元子紧抓加奈美的裙摆。加奈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很怀疑村子里是否还有人可以保障村民的安全。 元子紧盯着沉默不语的加奈美,忍不住放声大哭。 “太过分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每个人都想从我的身边把他们抢走?” “元子,没有人会抢你的孩子。” “不要骗我!”元子哭得更大声了。加奈美开始替这位闺中密友担心了起来。 “……我看还是带着茂树暂时离开这里好了。” 元子闻言,猛然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的加奈美本想劝元子回娘家住几天,无奈元子是道地的外场人,父母逝世多年,唯一的大哥留在村子里继承家业。 “你也觉得我应该离开外场?” “我劝你离开这里的原因并不是有人要跟你抢孩子。这阵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需要找个地方调试心情。不如暂时住在亲戚家里,好好地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元子本想点头,却又面露为难之色。 “不行啦,我婆婆绝对不会让我搬出去。” “试着问看看,搞不好可以呢。” “不行。”元子的眼神闪过一丝畏惧。“……不行,我办不到。” “为什么?” 元子摇摇头,拒绝回答。 3 大川静静地坐在灵堂内。聚光灯打在花俏的祭坛之上,不伦不类的音乐传人耳中。神情肃穆的速见正在宣读祭词,内容听来却十分肤浅,一点也不庄重。 让大川感到最不是滋味的地方,还是在于众人异样的眼光。到场观礼的亲朋好友无一不对夜间举行的葬礼感到怪异,同时也对碰巧与尾崎家的葬礼撞期、不得不另行委托葬仪社替儿子处理后事的大川寄与无限的同情。不过大川并不领情,死了儿子已经够悲惨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得忍受这种屈辱。 “这算哪门子的葬礼?” 身后的母亲又开始抱怨了,大川只觉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这阵子松村动不动就将“太奇怪了,好可怕”挂在嘴边;妻子总是看自己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老二和老三则是为了那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伤心落泪,完全不在意这场莫名其妙的丧礼,以及众人的异样目光。身后的亲戚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大川,然后在一旁不时地摇头,接二连三的葬礼让大家的面色十分沉重。这个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流言到底是真是假,这两句话快要成为堂弟长太郎的口头禅了。一想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没有人在乎遭受丧子之痛的自己,大川就感到十分不爽。 好不容易等到远见致词完毕、到场宾客向大川表示哀悼之后,仪式才进入献花的阶段。吊唁客依序将一朵一朵的白花放入棺木之中,接着阖上棺盖,司仪将鹅卵石分发遗族,开始在棺木上钉上钉子。 急着想从煎熬当中解脱出来的大川钉得十分卖力,无地自容的羞耻与焦躁早就将他与儿子诀别的感慨一扫而空。 “各位,道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眉飞色舞的速见话才刚说完,会场的两端喷起阵阵烟雾,台上的棺木慢慢地下沉。当棺木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大川才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场闹剧就快结束了。 在速见的带领之下,大川跟在众人的身后走出会场,前往位于灵堂后方的大厅。隔了没多久,包裹着白布和七条袈裟的棺木从门后送了出来,葬仪社的工作人员同时将蜡烛型的手电筒分送众人。大川拉起绑在棺轿前短的绳索,小丰和其他男性亲戚合力扛起棺轿。和子手持遗照,浪江和瑞惠手捧鲜花站在最前面,带领着送葬队伍往目的地前进。大川家的墓地位于水口进入东山的半路上,途中还得跨越贯穿外场的小溪。葬仪社的灵堂位于上外场,送葬队伍必须沿着村道一路前往二之桥,这对大川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煎熬。他知道沿途的村民一定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一群人。 好不容易通过了二之桥进入山区,大川这才松了口气。从村道转入林中小径之后,漆黑的夜色和崎岖的路面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小径两旁虽然设置了几盏路灯,效果却十分有限。 大川才在内心庆幸抬着棺轿的人没被小径的碎石绊倒,就听到身后的小丰轻呼一声。感觉手中的绳索往后一扯,大川连忙转身拉住棺轿。差点一屁股跌倒在地的众人腰间一蹬,硬生生地将棺轿往前一推,不偏不倚地压在大川的身上。大川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棺轿,他可不想让儿子的棺木跌落地面,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善后。 在大家的努力之下,棺轿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川家的墓地就在 眼前,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大川也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绳索。幸亏这条绳索挺得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大川不由得心想,这棺轿也未免太轻了吧? 棺轿本来就颇具份量,棺木本身也不轻,更何况里面还装了体格壮硕的笃志。大川本身也是人高马大的壮汉,每次跟着互助会出去办丧事,抬棺轿的重担总是少不了他,再加上这阵子一连办了好几场葬礼,更是对棺轿的重量十分清楚。刚刚这么一拉一顶。总觉得儿子的棺轿似乎轻了一点。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大川摇摇头。 这场乱糟糟的葬礼就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就好。 4 电话,响了起来。 结城呆呆地坐在儿子的床上。他听到电话的响声,却没有要接电话的意思。 打电话的人不是广泽就是武藤。他们经常来探望结城,逮到机会就想拉着他出去吃饭,结城却一点都不想出门。工坊早已关闭多时,自从葬礼结束之后,结城几乎都是靠广泽和武藤接济的便当过活,偶而禁不住两人的热情遨约,才勉为其难地跟他们出去吃饭。广泽和武藤一直劝结城与小梓连络看看,心灰意冷的结城当然提不起这个劲。 少了小梓之后,屋子荒废的特别快。小梓没离开之之前,结城偶而会打扫家里,有时也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更常常帮妻子洗碗擦桌子;可是当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真的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起居室和厨房堆满了垃圾和酒瓶,家里面唯一井然有序的地方,就只剩下夏野生前的房间。结城不忍破坏这房间的面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待在这里的时间也愈来愈久。结城完全没有打扫家里的打算,却也不想住在垃圾堆里面,这种自我矛盾的态度连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丧子的冲击超乎想像,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的悲痛更是难以承受。除此之外,小梓的离开恐怕也是让结城意志消沉的原因。一连失去两个心灵上的寄托,再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了。 然而打击最深的,还是武藤保在葬礼当天所说的那句话。喃喃自语的他夏野一直很想离开这里,结城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期盼回归都市。无限的懊悔孕育出难以融化的冰冷心结,历历在目的过往更让内心的死结绑得愈紧、冻得愈深。 对结城而言,待在儿子的房间无疑是一种煎熬。可是说也奇怪,每当日落西山之后,结城就难以克制走进这间房间的冲动。 令天他依然坐在漆黑的房间,床头的闹钟仍然尽忠职守,完全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看着闹钟,结城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葬礼是上个星期日举行的,也就是说离葬礼结束已经过了七天,即将迈入第八天了。一想到这段时间总是呆坐在这里的自己,结城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一方面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在房间里面窝那么久,而方面则是嘲笑与世隔绝的自己竟然还保有时间感。 (八天了。) 也该振作了,总不能老是让广泽和武藤替自己担心。 “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等不到夏野回来。” 这句自言自语带给结城想象不到的失落感,他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了。 “……原来如此。” 结城以双手掩面。 原来自己是在等这个。为了那一丝微平其微的可能,结城坚持要将夏野土葬。这一切只是期待老天爷被他的诚心感动,让夏野复活。 八天了,没有改变,也没有奇迹。奇迹根本不该发生,死后复活根本不存在,就算等上一辈子,夏野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回来。 结城哭了,咬着指甲的他开始考虑要不要离开这里。这个山村没替他带来什么,反而让他失去了一切。 (可是夏野还在这里。) 结城不忍心抛下夏野独自离去。当初是他把儿子带来,禁闭在这个小小的山村,想不到却因此害死了儿子。如果夏野一直住在大都市,搞不好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里,结城就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陪伴儿子。 儿子的死已经把结城牢牢的跟村子结合在一起了,解不开的桎梏将结城留在这个悔恨之地,至死方休。 结城终于如他所愿融入了这个村子。成为外场的一份子;现在的他却一点都不快乐,只感到无比的沉重。 5 拖着脚步的阿彻走在漆黑的山路。他所攻击的老者在今天的袭击当中全身痉挛,恐怕是活不成了。 (又杀了一个人。) 背负的罪孽愈来愈深,终将无法自拔。 爬上西山的途中,阿彻遇到一名男子。刚从村子里回来的那名男子叫做后藤田秀司,阿彻听过不少有关他的传闻。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复活的人,年迈的母亲死于他的袭击,自责的念头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绝大多数的同伴都对秀司没什么好感。正雄更是对他不假辞色,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不过阿彻却很能体会他内心的痛苦。秀司以自己的凶器刺伤自己,沉迷于短暂的快感,堕入颓废的深渊。老实说阿彻真的很想起而效尤,要不是看到脚步虚浮的秀司自我麻痹之后反而失去了杀戳的罪恶感,阿彻早就这么做了。秀司的自残是为了透避弑母的罪恶感,所以他的良心早就不受杀戳的谴责,阿彻虽然也很想遗忘自己的罪行,却不希望因此换来更深的罪孽。所以他只是羡慕秀司罢了。并不想成为第二个秀司。 步伐凌乱的男子消失在黑暗之中,阿彻默默地走着。来到西山的林道出口,阿彻停下来思考。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前往北山探视夏野的坟墓,抑或是直接回到山入的住所。 夏野大概不会复活了。若真有复活的可能,早就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带回山入了,不可能等到这个时候。看来他真的与世长辞了。 可是阿彻的内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沿着伐木小径走上北山,前往寺院的墓地。就在快要抵达佛寺的时候,阿彻发现有个人正挡在前面。 那个人是谁、又代表了什么,阿彻和他的同伴都十分清楚。 “扫墓吗?” 正志郎微笑。这个人不是阿彻的同伴,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他藉着庇护兼正之家的住人,获得大家对他的接纳。 阿彻低头不语,准备接受斥责。 “劝你最好别太接近佛寺,那里的副住持已经发现我们的存在了。” 正志郎以“我们”表示亲昵,然而他与阿彻并不是同类。 “沙子有事找你,到兼正去吧。” 阿彻点点头,畏畏缩缩地转身离去。造访墓地的事情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兼正的召唤代表制裁。若出面的人是佳枝,顶多被训一顿而已;若是辰巳出面,恐怕逃不过严厉的惩罚,情节严重的就会直接被叫到兼正之家,由正志郎或是沙子训斥一顿,再交由辰巳处置。阿彻和其他的同伴没有拒绝的权利,每个人都知道畏罪潜逃会有怎样的下场。阿彻还记得上次跟着众人将潜逃者的尸体埋入土中的情景。 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兼正的门口,阿彻伸手按下门旁的电铃,就如同自己是活生生的访客。年轻女子的应答声从对讲机传来,阿彻对这个声音没什么印象。对方应该是住在兼正的佣人,跟阿彻他们没什么交集。 打开小门的是一名女子,阿彻知道她是原本住在中外场的三村安美,三村家于入秋之际突然举家搬迁,唯独安美一人现身山入。这阵子没见到她的身影,阿彻还以为她到大都市去了,没想到竟然跑到这来。 “敝姓武藤,是桐敷先生要我来的。” 安美点点头,挥挥手示意阿彻进来。通过小门之后,阿彻朝着主屋 前进,从玄关进入屋内。 虽然是阿彻第一次进人兼正大宅,不过他之前就料到自己迟早得来这一趟。走进宽敞的大厅之后,安美朝着旁边的房间一指。 “在这里等一下。” 阿彻点点头,忸怩地站在房间一角,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几分钟之后,阿彻听到陶瓷器皿的轻微碰撞声。回过头一看,将两杯咖啡端在托盘上的沙子正从门口走了进来。阿彻不由得在内心暗笑,沙子的行为好像在招待人类的访客似的。待会沙子一定会叫自己坐下,阿彻心想。 “坐吧。” 听到沙子讲出了意料中的台词,阿彻在快哭出来的睑上硬挤出一丝微笑。沙子将咖啡放在桌上,似乎对阿彻的反应有些讶异。尸鬼没有摄取人类食物的必要,倒是还可以摄取水分。阿彻不觉得尸鬼有摄取水分的必要,不过说也奇怪,山入的饮科却总是堆积如山,喝也喝不完。人多的地方总是少不了酒,或许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尸鬼身上吧?在山入,酒精类饮科的消费量绝对不在少数,即使喝再多也喝不醉,大家还是很喜欢饮酒。 “听说你一连好几天跑到佛寺的墓地?” 阿彻点点头。 “杀了他让你感到很痛苦?” “当然。”阿彻直视眼前的少女。“夏夜是我的朋友,杀了他当然很痛苦。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你们一点都不在乎?” 沙子微笑以对,笑容当中却隐藏着一丝阴霾。 “尸鬼藉着猎杀人类而活,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猎杀人类,尸鬼就活不成了。” “可是……” “人类不也是会捕杀猎物吗?不也是靠着杀生而活吗?所以这不是杀人,而是让自己存活下来的必要手段。” “人类跟牛啊、猪啊这种家畜并不一样。” 沙子垂下双眼。 “没错,人类跟家畜不同,至少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家畜不会说话,也没有喜怒哀乐,可是,真的是如此吗?” 阿彻皱起眉头看着沙子。 “家畜也不想死,应该说每一种生物都希望自己躲过死亡的阴影。‘生命’是让生物存活的机制,任何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为了生存而活。如果你以为只有人类不想死、只有人类会对死亡感到悲伤,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悲伤的情绪不只存在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更不是人类独有的情绪反应,难道不是吗?只不过人类仅能了解自己的悲伤与恐惧罢了。” “可是……” “如果你打算伤害家禽家畜,它们也会逃命吧?所有的生物都不想死,甚至连花草树木都一样,因为生命是被设定为存活下去的机制。要设法维持生命、并且留下自己的后代,这就是生命最根本的本质。” 说到这里,沙子指着瓶中的鲜花。 “那朵花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为了生存而活?对于生命而言,任何阻碍生存的人事物都会带来悲剧,这一点放诸四海皆准,无论是人、动物或植物都是如此。那朵花是切花,硬生生地从植株剪下来的花朵,濒临死亡的边缘,却还是努力的吸收水分,维持花朵的生命。这朵花正在对抗死亡,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人类却为了自己剪下鲜花、屠杀家畜,顶多在下手之前报以怜悯的眼神罢了。 你现在的行为跟以前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不同。现在的你虽然饱受良心的苛责,但是并非因为你做的事情太过残忍。唯一不同的是之前你的良心被制度所蒙蔽,而不会感到自责。人类的制度告诉你不必为了家畜和植物的死感到悲伤,充其量你的良心只是被制度麻痹了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阿彻双手掩面。“你刚刚说的我都了解,也觉得很正确,但就是不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不想死。杀人是非常残酷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当人类发现别人想夺走自己的生命时,都会大声的哀号,祈求对方手下留情放他一马,难道不是吗?” “家畜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不是也会哀号吗?” “话是没错,可是……” 沙子露出微笑。 “你确定被杀死的家畜真的会发出哀号吗?告诉你好了,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哀号’。” 阿彻抬头看着沙子。 “严格说来,那只是‘类似哀号的声音’罢了。人类无法了解家畜的想法,更不能体会家畜的感受,他们觉得动物临死前的声音听起来跟人类很像,所以就把那种无意义的声音视为哀号。”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每一个生命都不想死吗?” “没错,生命都不想死,因为死亡悖离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不过这跟杀不杀死家畜是两码子事,一点都不相关。 你听好了,面临死亡的家畜的确会发出哀痛的声音,人类将这种声音视为‘哀号’。原因很简单,因为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哀号’,会让人类联想到死亡的‘痛苦’,所以人类才认为家畜死前也会发出‘哀号’。问题是人类根本不了解家畜的想法,家畜死前发出的声音或许真的是代表对死亡的恐惧,也或许根本与人类所认知的‘哀号’完全不同,人类无法理解这种声音代表的真正意义,无法与家畜沟通,所以只好用自己理解的思考模式,将那种声音解读为‘家畜临死前的哀号’。注意了,这里就是关键所在。” 阿彻屏息以对。 “既然人类不了解动物的感受,又无法与动物沟通,就不应该以人类的逻辑来解释动物的行为,更不该将动物临死前的一举一动解释为对死亡的恐惧。” 没错,尸鬼了解人类的心,也了解人类的恐惧和悲伤,两者使用相同的沟通方式,彼此可以沟通。不过两者间的共通点也就仅止于此,不论是否使用相同的沟通方式。尸鬼都必须猎杀人类以求生存,这就跟人类猎杀野兽、采集植物的道理一样。遭到猎杀的人类的确会陷入恐惧和悲伤的情绪,然而畏惧死亡的生物不只有人类,所以并不必特别在意。真正特殊的,反倒是拥有共同符号、可以彼此沟通的尸鬼与人类间的关系。” “共同的符号……” “没有必要怜悯猎物。猎杀人类不过是我们求生的手段,跟人类猎杀其他生命是一样的。尸鬼和人类的关系特殊,也难怪你会不忍心伤害人类,不过你别忘了,人类在伤害其他生命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在乎,更别说是同情猎物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苛责自己的良心? 我们是尸鬼,这里是我们的狩猎场,猎物就是人类。不过我们的猎物十分顽强,而且也十分狡猾,狩猎的时候一定要特别留神,否则可能会遭到反扑。与人类猎杀动物比较起来,尸鬼猎杀人类的危险性要高出许多,所以行动的时候千万不能大意。大胆计划小心行事,这才是让我们的族人得以存续的不二法门。” “可是……” “我们不想死,你呢?” 阿彻低头不语。 “你也不想死,否则就不会攻击猎物了。” “……是的。” “我不会命令你不要同情猎物,可是你也用不着太过自责。与其躲在暗处自怨自艾,还不如训练自己多杀几个猎物比较实际。这就是尸鬼的宿命,我们无从选择。” 以手掩面的阿彻开始啜泣。衣裳摆动的声响传入耳中,阿彻感到小小的手掌按上肩头。掌心冷冰冰的,轻柔的触感却在阿彻的心中注入一道暖流。 一想到将自己逼入这步田地的首领竟然正在安慰自己,阿彻顿时感到十分讽刺,泪水夺眶而出的他却离不开那副小小的身躯。纤细的手臂环绕在阿彻的肩头,轻轻地抚慰受伤的心。 第十五章 二十三日晚上九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静信不假思索地拿起话筒,电话另一头传来中年妇女慌张的声音。 “呃,敝姓鹤见。” 静信这才想起鹤见昨天没来寺院报到,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休息。 “鹤见太太吗?鹤见的身体还好吧?” 中年妇女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她正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外子过世了。” “这……” 静信本想请鹤见太太节哀顺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科之中。恭子死了,尾崎医院的下山以及十和田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连阿角和鹤见都难逃一劫。 鹤见的妻子似乎误会了静信的沉默,忙不迭地接着继续说。 “昨天外子的情况不太对劲,我带他到互助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外子的肝脏已经报销了。外子向来贪杯,之前到医院抽血的时候,医生就警告外子一定要戒酒,偏偏他就是改不掉就寝之前喝个两杯的习惯。” “原来如此。”静信勉强挤出这句话,顺便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意。 “外子在咽气之前,特别交待我一件事。”鹤见的妻子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副住持,您可千万别往坏处想。外子他……他说现在佛寺忙得不可开交,要我别去麻烦副住持,等到他死了之后,请葬仪社处理后事就好。听到外子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静信无言以对。这是鹤见对佛寺的体贴吗?还是……?答案若是前者,静信反而感到更加痛心。一想到鹤见在临死之前还不忘替佛寺着想,静信只觉得老天爷不该夺走这么善良的生命。 “副住持,您说该怎么办?”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很感激鹤见的好意,至于要不要委托葬仪社,就请你自行决定好了。” “真的吗?既然这是外子的遗言,恐怕就得跟副住持说声抱歉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到时我会带着其他人前去上香致意。” 鹤见的妻子松了口气,不一会儿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啜泣的声音。 “这些年来,承蒙副住持的照顾。” “哪里哪里,不要客气。” 挂上电话之后,静信走出办公室。美和子正坐在餐厅里面打毛线。 “妈,鹤见师父去世了。” 美和子闻言,立刻脸色大变。 “好像是肝脏出了问题,替我跟池边说一声好吗?我去跟父亲报告这件事。” 美和子立刻起身。静信走向偏房,站在门外呼唤父亲,房间里面却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大概正在休息吧,静信心想。推开门一看,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走进房间打开电灯,静信不由得当场愣住。 信明不见了。被单乱糟糟的,看得出有人睡过的痕迹,房间里面却看不见信明的身影。脸色苍白的静信慌慌张张地跑回主屋,美和子以及池边正一前一后地走进餐厅。 “妈,父亲不见了。” “什么?” 美和子失声尖叫,一旁的池边也变了脸色。 “这……这怎么可能?你父亲行动不便。那双脚还能走到哪里?” 静信点点头。发现信明不见的那一瞬间。第一个浮现脑中的念头就是父亲在哪里摔倒了。信明以前为了早日恢复行动力,不惜勉强自己进行超出负荷的复健运动,结果不慎摔倒骨折。父亲的个性一向顽固,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再发生第二次。 美和子的心中似乎也浮现同样的画面。只见她慌慌张张的四处寻找信明的下落。池边找来光男,光男又将母亲克江叫了过来,大家一起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却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怎么办?” 静信低头思索。 “先报警再说。” 光男拿起电话,拨到外场派出所。 全身瘫痪的信明不可能独自离开佛寺,一定是有人把他带出去的。搞不好父亲被绑架了,静信心想。 光男拨了好几次电话,最后悻悻然地放下话筒。看来派出所似乎没人接电话。 “听说那个新来的警官只在夜晚出现,白天的时候都看不到人影。” 听到克江的说法,静信不由得眉头紧皱。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已经到任多时了,静信从未跟他打过照面。本想主动前去派出所打个招呼,之后却忙于传染病和尸鬼的事情,结果一拖就拖到现在。 “佐佐木警官今天大概比较早休息吧?我去直接报案好了。” 光男匆匆忙忙地离开办公室,美和子以不安的眼神看着儿子。静信朝着泫然欲泣的母亲点点头,心想光男大概见不到佐佐木警官。不知道为什么,静信就是有这种预感。 信明不见了、可能被他们抓走了,看着电话的静信突然浮现出联络敏夫的念头。不过念头一转,静信将已经伸出去的左手锁了回来。联络敏夫又能怎样?敏夫是个医生,只懂得治疗病人,寻找失踪者的下落可不是他擅长的项目。就算将信明失踪的消息告诉他,也只是增添他的烦恼罢了,根本无济于事。 一想到这里。静信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固执,似乎刻意想与敏夫保持距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原谅敏夫?没错,敏夫的行为的确太过轻率,不过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全体村民着想,充其量只能责怪他过于卤莽罢了。不管是传染病还是尸鬼,外场的确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现在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采取行动,否则整个村子势必会走上灭亡的道路。时间十分紧迫,再也耽搁不得。 静信十分了解村子的现况,不过说也奇怪,现在的他却没有一开始怀疑是传染病时的焦虑。(这个村子……)荒凉的废墟景色浮上心头。毁灭的画面固然引起些许的危机意识,然而一想到在黑夜里流连徘徊的尸鬼。静信却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命运。 信明不在了,静信试着在内心默念。父亲可能被他们抓走了,也有可能成为牺牲者。不管怎样,以后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信明了。静信十分尊敬信明,对他而言,信明是他的恩师,而不像个父亲。失去信明让他感到难过,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信明,静信就觉得一阵心酸。可是说也奇怪,静信却不愿责怪将信明带走的尸鬼。即使尸鬼掳走了信明、甚至是杀害了父亲,静信还是觉得残害尸鬼的敏夫不可原谅。比起带走信明的尸鬼,敏夫的行为更加令人发指。 (我……) 静信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灰暗地带,所以才能接纳尸鬼的存在。他的潜意识希望这个村子从此毁灭,就像几年前他试图毁灭自己一样。 ——你将受到诅咒,离开乐园之地,永远流浪荒野。 他总是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杀害弟弟的行为切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使他与世界一分为二。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是他在那座山丘上唯一做到的事情吧。 最初邻人并未察觉他的罪行,智者亦然。他紧抱着被白布包起的弟弟。哭得声嘶力竭。这份悲痛是真实的,因为他失去了弟弟,同时也失去了世界,打从心底期盼弟弟的复活。邻人感于他的悲痛,无不为之落泪。 然而,他的罪行昭然若揭。 弟弟的遗体从草丛移至街道,再从街道移至神殿,进入最深处也最神秘的斗室,全身淋上价值不菲的香油,换上全新的纯白尸衣。在智者的带领之下,他与尸骸登上高塔,向天神报告弟弟的死。 高塔的最上层耸立着另一尊高耸入云的尖塔,顶端散发出高贵圣洁的光辉。智者将弟弟的尸骸安放在尖塔之下的祭坛,垂首请求天神让迷途的羔羊回归天界。 神的示喻从尖塔的顶端降临智者之上。智者仰望圣洁的光辉,转头看着身旁的他、苍白的脸笼透露出些许的惊讶与愤怒,之前的怜悯和同情早已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何故犯下如此罪行? 神情呆滞的他看着智者的双眼。直到现在,他依然不认为自己的罪行已经遭到揭发。他并没有隐匿罪行的企图,而是失去弟弟、同时又失去世界的打击让他迷失了自我。 他的悲痛绝无虚假,夺眶而出的泪水更是真实。登上高塔的他期盼神的奇迹让弟弟复活,然而光辉照亮了他的罪行,使他无所遁形。于是山丘上的住民知道杀死弟弟的凶手就是他,他就是将弟弟和世界从身边夺走的犯人。 于是,他遭到定罪。 怜悯他的人、为他流泪的人、替他难过的人全都拿起石子扔向他,众人眼中的泪水不再是为了他而流。他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谩骂,斥责、怨叹和诅咒漫天铺地而来,他只能呆呆地站在众人的面前,默默地承受一切。 他被大家打倒在地,印上罪人的记号,拖进审判场。智者询问行凶的动机,试图替他减轻罪行,然而他却选择保持沉默,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辩驳。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当智者问他是否憎恨弟弟,他也并未否认。 智者以沉痛的心情宣读神谕。 ——你将受到诅咒,离开乐园之地,永远流浪荒野。 他接受这个判决。众人将他拖出神殿,所经之处都铺满了驱邪的砂子。他不受大家的欢迎,昔日的邻人以石块追打,将他逼至东方的城门。他第一次见到这座城门,也第一次见到城门之外的景色,荒凉灰暗的冻原。 看着那片黑暗吧。 比起山丘的光辉,外界的黑暗更适合你。城门之内的智者遥指眼前的荒野。 这就是永远的黑暗、永远的诅咒。 智者从身后将他推向荒野,然后关起金黄色的狭窄城门。 2 “用餐”完毕的小惠回到山入,发现一名中年男子正呆坐在村迫家的门口。 原来他也复活了,黑暗中的小惠露出笑容…… 小惠走近男子的身边,意志消沉的那名男子抬起头来。 “你总算出来了。” 那名男子就是田中良和。田中复活了,刚刚才袭击了地牢之中最初的牺牲者,而且还杀了他们。 “我就知道叔叔迟早会出来,恭喜你了。” “恭喜?你有没有搞错?”田中拉下了脸。“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值得恭喜。”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吃东西的话,我跟叔叔都会饿死呢。难道叔叔忍心看我被饿死吗?” “是你把我……” “饿肚子的感觉很不好受,所以叔叔才会攻击猎物吧?” 田中为之语塞。没错,田中没有责备小惠的资格。刚开始他十分抗拒,然而正如小惠所言,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于是他试着告诉自己不过是分一点鲜血罢了、又不是要杀了他们,想不到却造成一个少女以及另一名小孩的死亡。惊慌失措的他将两名牺牲者处理掉之后,才终于获得外出的许可。田中不愿背负杀戮的罪名,如今却成为杀戮者的同路人。 “……他们是谁?” 少女和小孩的长相十分陌生,田中从未见过他们。 “天晓得。”小惠的回答十分冷漠。“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外场的村民不会被送到那里的。” 大惑不解的田中抬头看着小惠,只见小惠一派轻松的继续说道。 “从村子里抓来的人会被关在一起。不过那些人都是没胆子外出猎食的木偶所赖以为生的饲料。如果让才刚复活的同伴攻击自己的熟人,那种刺激恐怕太强烈了一点,所以第一个猎物多半都是从大都市抓来的牺牲者。” “大都市……” 小惠耸耸肩,满不当回事的摸样。 “走国道的话,当天晚上就可以来回了。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派车子出去,就算来不及在天亮之前赶回来,那里也设了好几处临时避难所。 田中无力地点点头,原来这就是一连串不幸的真相。自从入夏以来,田中不知道拷贝了多少份死亡证书,如今谜底终于揭开了,他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 “叔叔明天有什么打算?” “明天?” “明天就要自己出去觅食了,上面有指定猎物吗?” “没有,可是……” “别可是了,非这么做不可。没有交通工具的话,到村子里找一找就行了。对了,不可以到沟边町喔,上面的人严禁我们到那里觅食。近一点就是村子里的人,远一点就是大都市的居民,我们只有这两种选择。” 眼看田中面露为难之色,小惠蹲了下来。 “叔叔不妨考虑自己的家人。” 田中抬起头来看着小惠,脸上净是讶异的神情。小惠露出一抿诡异的笑容,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叔叔复活了,叔叔的家人也有复活的可能。叔叔不会担心家人的安危吗?自己一个人不会寂寞吗?如果田中阿姨和小薰他们也在这里,岂不是一家团聚吗?” “你……” “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勉强。就算叔叔不下手,其他同伴也会下手,搞不好就是我喔。没办法,谁叫小薰的心肠那么软呢?只要随便挤出几滴眼泪。她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你想都别想!” “对不起,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他们还活着,迟早会成为其他同伴的猎物。叔叔就别考虑那么多了,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那你呢?你也攻击自己的家人吗?” 小惠露出厌恶的神情。 “开玩笑,我才不想让他们来呢。好不容易才成为自由之身,我可不想自讨苦吃。” 小惠转过身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明天我再来找叔叔,好好考虑吧。” “好狠心的女人。” 听到这句半开玩笑的揶揄,小惠立刻转身。她正想爬上村子南方的山涧,那里有一条通往西山林道的小径。前人沿着山涧开辟了一条便道,后来这条便道淹没在荒烟蔓草之中,现在又被小惠的同伴重新发掘。 “女人真是可怕。” 正雄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小惠立刻白了他一眼。正雄对小惠的嫌恶视而不见,慢慢地走到她的旁边。 “那个叫田中的家伙到底哪里招惹你啦?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原来女孩子都喜欢像夏野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女人的忌妒心太可怕了,我真是甘拜下风。” “忌妒的人是你吧?” 正雄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什么意思?” “你说呢?” 小惠扭头就走。这阵子正雄经常跟自己一起行动,老实说小惠并不喜欢这种安排。刚开始还不觉得怎样,次数多了之后,就愈来愈觉得正雄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你的意思是说我忌妒别人吗?笑死人了,我干嘛要忌妒别人?” “没错,我也一点都不忌妒小薰。” “你确定?” “当然。”小惠停下脚步。“我不忌妒小薰,只是痛恨她罢了。要不是小薰没来由的找上夏野,夏野又怎么会死?” “应该是夏野先找上小薰才对吧?” “不可能。小薰不过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夏野才不会找上她呢。” “是吗?” “夏野是个温文儒雅的都市人,不可能注意那种俗不可耐的女人,所以一定是小薰先去找 上夏野的。她就是那种人,总是以好友自居,表现出一副关心朋友的模样,骨子里却没出息到了极点,所以一定是她先找上夏野的。她发现了我们的存在,却不敢一个人面对真相,所以就把夏野拖下水,最后害死了夏野。她明明知道我对夏野的感情,却在我死后接近夏野,我绝对饶不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明明就是忌妒嘛,还说不是。” “我气小薰背叛了我,气她害死了夏野。我的愤怒其来有道,跟你的忌妒完全不同。” “得了吧,我又不认识那个叫做小薰的人,干嘛要忌妒她?” “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抢走,这种忌妒是人之常情。可是你的忌妒却连那种忌妒都不如。” 正雄脸色铁青。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成为第二个夏野,可是却办不到,所以才会忌妒他,见不得他好。”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像变成他那种惹人厌的家伙。” “是吗?幸好夏野没复活,否则看你还找不着得到容身之地。” “你再说一次!” “这样子就被激怒啦?证明你不是成大事的料子。夏野就不一样了,他根本不必出言恫吓,也不必威胁他人,天生就是领袖级的人物。如果他复活了,观在一定跟桐敷家住在大屋里面。” 正雄恶狠狠地瞪着小惠,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 “没错,抛下你住进大屋。” “我……” “你以为他会把你一起带走吗?别傻了,他才没那么好心。夏野看不上那个叫小薰的家伙,也不可能看上你。” “你说什么!” 急怒攻心的小惠作势要打,背心却被人推了一下。身后的人影叫小惠让开,正雄偷偷地朝着人影一瞥,只看到满脸愁容的阿彻正缓缓地走上小径。 小惠和正雄默默地看着阿彻的背影,他们知道桐敷家的人召唤阿彻的事情。也难怪阿彻会被盯上,两人心想。谁叫他一直对狩猎抱持着厌恶的态度?这个结果早在小惠的预料之中,正雄则是无法理解阿彻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过回到山入的阿彻并未遭到制裁,反而搬进佳枝所居住的本家,成为她的得力助手。阿彻的工作是在众人从大都市掳获的猎物当中选出适合的牺牲品,所以不必前往村子猎食。现在他走上这条小径的原因绝对不是为了狩猎,可能是前往大屋与辰巳见面,或者是执行佳枝所委托的任务。 “我真搞不懂。” 小惠看着阿彻的背影。说真的,小惠的表现十分出色,为了讨佳枝的欢心,她总是尽心尽力地完成使命,这份努力却从来没有回报。 “太不公平了。阿彻总是违抗辰巳先生的命令,为什么反而变成佳枝的左右手?” “没有人知道上头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而且你看阿彻的表情,不觉得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吗?不用狩猎就能填饱肚子,照理说他应该很高兴才对。” “就是说啊。而且我们的交情那么好,他应该在佳枝面前美言几句,替我们争取一点福利才对。结果这阵子不但避而不见,就算碰面了也不说话,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错没错,我看他八成瞧不起我们。” 正雄哼了一声,带着一张臭脸走上小径。小惠见状,也臭着一张脸跟在身后。 ——在某些方面,小惠和正雄真的很类似。 3 二十四日,葬礼结束的第三天,尾崎医院重新开门看诊。这个时间是敏夫决定的,他明白村子的情况十分危急,容不得他继续休息。才刚开门不久,田代书店的留美就带着儿子前来求诊。一样的症状、一样的特征,不同的是距离上一个病例被发现的时间已经隔了好久。田代孝,今年十岁。 敏夫一边过滤休诊期间没来看诊的病患,一边陷入沉思。那些人的袭击依旧在水面下进行。而且牺牲者不再到医院求诊,更是证明了事态的恶化。值得庆幸的是复活的恭子让敏夫掌握了尸鬼的特性,苦就苦在找不到帮忙的人手。敏夫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消灭所有的尸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敏夫登高一呼,村民也会当他是在发神经,郁美的失败就是最好的教训。上午的看诊时间就在敏夫的胡思乱想当中匆匆结束,吃过午餐回到准备室之后,神情黯然的清美带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给我的?” “信封上面写着尾崎医院收,并未特别指明院长亲启,所以武藤先生就把信拆开来了。” 敏夫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封里面装的是聪子的辞呈,除了制式的表格之外,还附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再也无法忍受孝江以及敏夫的内容。 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他知道聪子情绪失控的事情,却不明白她到底在气些什么。敏夫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清美,清美立刻别过了脸。 “聪子的辞职跟小雪有关。” 看到敏夫一脸茫然的表情,清美不由得叹了口气。 “院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难怪聪子会萌生辞意。” “小雪怎么了?” “小雪失踪好几天了。院长,你真的不知道?” 敏夫为之一愣。经清美这么说,倒是有几分印象。隔了好一阵子,敏夫才意会到小雪的失踪代表了什么。 “我知道院长为了照顾少夫人,无暇顾及失踪的小雪;可是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实在太过无情,连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跟小雪感情甚笃的聪子?为了替院长分忧解劳,小雪和聪子不惜从家里搬进村子,连星期六日都到医院来上班。如今小雪失踪了,院长总该表示点什么吧?” “我……”敏夫紧咬下嘴唇。“对不起。” “聪子都已经辞职了,跟我道歉也没用。其实少夫人的葬礼也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聪子还跟老妇人大吵一架,这么多事情加总起来,才让她产生不如归去的念头。我希望院长能够体谅聪子,不要一味地责怪她的不是。” 敏夫斜眼看着清美。 “你的意思是井崎是被我逼走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院长听不出来吗?” 说到这里,清美低头看着自已的脚边。 “老实说我也觉得院长太过无情。不过我很同情院长的处境,所以不会辞职。” 敏夫嘴唇一抿。 “好,我明白了。” 清美鞠了个躬,转身走出准备室。敏夫看着清美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以手指敲打桌上的信封。 清美说的没错,当时自己满脑子都是躺在二楼的恭子,将小雪的失踪抛到脑后。这件事显然是自己理亏,敏夫不由得气起自己的无能。 没错,恭子的尸体让敏夫完全失去了平常心。现在回想起来,藏匿尸体真的是一项可怕的赌注。没有人知道恭子复活的机率到底有多少,也就是说恭子有可能复活,也有可能就这么死去。一旦举行葬礼,医院的护士就会见到恭子的遗容,吊唁客里面也不乏经验丰富的知名医生,他们只要看到遗体的模样,马上就知道恭子不是前一晚过世的。幸亏恭子真的复活了,而且在守灵的前一晚又死了一次,敏夫才得以逃过一劫。一想到昨晚差点失去一切,敏夫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煽动郁美的做法遭到静信严厉的谴责,束手无策的焦虑迫使敏夫铤而走险。事实上藏匿尸体的罪恶感比想像中的还要难以面对,敏夫当时却一无所知。如今守灵和葬礼都结束了,从连日的疲劳当中获得解脱的敏夫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行为太过荒唐,简直令人发指。 难怪静信会那么生气。姑且不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乎常理,信奉完美主义的他根本不可能容许这种偏离常 轨的行为。静信曾经为了这个问题跟敏夫大吵一架,如今同样的问题再度被提起。着实让敏夫格外的心痛。 “我的思虑太浅薄了。” 敏夫十分清楚,这就是自己不对的地方;可是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僵局,寻求一条出路。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村子,为了阻止死亡的继续蔓延。敏夫希望结束这一切恶梦,这是他的真心话,绝无虚假。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无限的悔恨盘踞心头。解决问题的良策不是没有,可惜敏夫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 干脆收手算了,敏夫心想。反正村民还没发现异样。不,应该是根本没有察觉异样的意图,大家都不认为一连串的死亡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知道真相的静信选择沉默,敏夫实在找不出坚持下去的理由。 就让事情自然发展吧。用不着把所有事情一肩扛下,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只要顺其自然,大家迟早会察觉异状。就这么决定了,敏夫心想。就让大家自己去发现吧。 4 加奈美正在收拾桌上的餐具。这几天元子一直请假在家,死了丈夫又死了女儿的她根本没心情上班,加奈美也就让她在家里面休息。反正休息站的工作不多,加奈美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元子不会有事吧?) 正在清洗碗盘的加奈美突然想起元子。登美子的模样不太对劲,元子却很明显的没把婆婆放在心上。葬礼结束之后,加奈美好几次在电话里询问登美子的近况,却总是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元子的一颗心都悬在茂树身上,无时无刻都在思量该如何保住仅存的孩子。 (没办法,元子就是这种人。) 元子背着志保梨蹲在江渊诊所之前的画面浮现脑海。若不是闺中密友,当时的加奈美恐怕会选择袖手旁观吧?元子的行为举止实在太不寻常了。 加奈美知道两个孩子的安危是元子最在乎的事情,可是元子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神经质?大概是害怕失去孩子吧,加奈美心想。国道的存在不是让元子感到不安的原因,应该说元子将内心的不安投射于国道之上才对。 一想到这里,加奈美顿时感到心情沉重。因为她认为是自己造就出今天的元子。 加奈美嫁到大都市的时候,元子并不像现在这么神经质,即便是加奈美刚离婚回来的时候,元子也十分正常,后来才渐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加奈美离婚的时候,将两名小孩留在夫家。她很想把小孩一起带走,无奈公婆反对,她只好一个人独自回到外场。 前夫服务于大型证券公司。两人相识的时候,加奈美觉得出自名校的他是个任职于大企业的上进青年,完全不知道婚后的丈夫竟然是个花心的大男人主义者。丈夫对正式的配偶总是表示出一副新新好男人的模样,至于那些与他发生不当关系的女子,在他的眼中就跟性玩物没什么两样。同样身为女人,加奈美十分同情那些女子的处境,同时也对以“跟招妓没什么两样”为藉口、公然在外面玩女人的丈夫感到无比的愤怒。忍无可忍的她提出离婚的要求,丈夫却不肯点头,公公和婆婆也不同意,提出留下孩子的要求。刚开始加奈美当然不能接受,到最后却再也无法忍受了。加奈美质疑丈夫的道德观,两人之间的冲突愈来愈烈,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请婚姻咨询中心介入调解。想不到连调解员都站在丈夫那一边,加奈美只好噙着泪水在离婚申请书上面签字。 元子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加奈美也从未跟她提起那些伤心往事,只有母亲阿妙知道女儿所受的委屈。丈夫虽然花心,却也十分尊重元配,当大家知道两人要离婚的时候,总觉得一定是加奈美在无理取闹;加奈美却觉得丈夫不把情妇当人看的态度十分可怕,她不想跟那种精神偏差的人生活一辈子。可惜大家无法接受加奈美的主张,至少那个调解员就不明白她到底哪里不满,这件事一直是佳奈美心中的阴霾。 所以元子知道的并不多,她只知道丈夫的花心是两人离婚的原因。两人的感情本就不好,再加上丈夫在外面玩女人,夫妻之间的关系更是形同水火,所以加奈美只好将两个孩子留在夫家,独自回到外场。元子只知道这些而已。 这阵子加奈美却开始担心起来了,她觉得应该把真相告诉元子才对。元子也跟她的公婆处不好,加奈美的遭遇似乎点燃了内心的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加奈美总觉得元子真正害怕的不是外地人,而是公公婆婆会把两个小孩从她身边抢走。 加奈美记得自己曾经叮咛过元子,要她跟公婆打好关系,等到夫妻吵架的时候,公公婆婆才会替自己说话。其实加奈美只是在开玩笑罢了,她看准了元子不会跟丈天离婚。才随口说出那句玩笑话,想不到元子竟然当真了。仔细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元子跟公婆处不好的原因吧?每思及此,加奈美就感到一阵心痛。 心情低落的她将洗好的碗盘归回原位,犹豫了一会之后,将店门口的铁门拉下。这阵子晚上都没什么客人,运气好的时候顶多一、两个酒客上门,大多数的时问都是挂零。太阳下山之后,村民就急着赶回家,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 拉下店门回到家中,加奈美想跟母亲谈谈元子的事情。走进餐厅,母亲孤零零地侧卧在电视前面。 “妈,我回来了。” 没有反应,大概是睡着了吧?加奈美走进餐厅,发现阿妙正睁着无神的双眼盯着电视荧幕。 “我有事想跟你说。” 阿妙看了女儿一眼,还是没有说话。加奈美觉得母亲怪怪的,又开口叫了几声,只见阿妙打了个大哈欠,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相应不理。疲惫不堪的神情,心不在焉的态度,跟登美子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妈?” 阿妙的脸色很难看,绝对不是天花板的日光灯所造成的错觉。加奈美伸手触摸母亲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问她哪里不舒服,还是没有反应。 加奈美静静地看着阿妙,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从入夏以来。 村子就处处透露着不对劲。不为人知的异常现象正在侵蚀全村。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加奈美心想。 不为人知的异常现象终于找上了阿妙。 5 二十五日早上,一觉醒来的静信发现池边不见了,办公室的桌上躺着一张辞职的信笺。拿起信笺的静信不知该如何是好,光男刚好走了进来。听到池边辞职的消息之后,光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昨晚我果然没看错。” “昨晚?” “嗯,半夜的时候。这几天我总是睡不沉,一个晚上要醒来好几次。昨晚我到厨房喝水的时候。看到了一辆卡车。” 静信看着光男,眼神十分讶异。 “卡车上面有个高砂松的标志,我看到那辆卡车从门口开了过去。那一带是佛寺的私有道路,我还以为卡车司机走错路了呢。” 静信低头不语,看来佛寺已经不是群邪辟易的圣域了。即使打电话到家中询问,得到的回答一定是池边并未返家。 忧心忡忡的美和子觉得应该打电话到池边家看看情况,静信表示等一下再打,迟迟不肯拿起话筒。美和子觉得儿子的反应有些不寻常,却也不便再说些什么。 信明的行踪依然成谜。前往派出所报案的光男意外地遇见新来的警官。 叫做佐佐木的警官拿出失踪协寻的表单让光男填写之后,就将资料收进抽屉。 信明失踪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静信却感到十分不可思议。那些人真的有本事闯入佛寺吗?其实仔细想想,佛寺没有幸免于难的道理,阿角的失踪、鹤见的死亡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连信明都下落不明。异常现象侵蚀村子的每个角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没有例外。 失去父亲的静信依然没有责怪尸鬼的意思,即使自己以及美和子早晚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他还是不认为尸鬼应该被消灭。静信讶异于这种不合常理的想法,他很明白这等于是间接助长了村子的毁灭。 没错,静信的内心深处认同尸鬼的行为。即使不至于协助尸鬼消灭村子,静信却认为村子的毁灭是无可避免的结局,这种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想法让他无法谴责敏夫的行为。 委托光男打扫办公室之后,静信披上袈裟前往正殿。参加早课的村民愈来愈少了,几乎看不见熟悉的面孔。德次郎和节子已经不在人世,经营杂货店的千代也好久没来了,偌大的寺院只剩下静信一名僧侣,昔日荣景早已不复见。不过说也奇怪,每天的早课少了许多熟面孔,却多了不少向来不会露面的信众,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好几个不是信众的村民。他们很少说话,也从未谈及前来佛斯参加早课的原因,总是默默地听静信讲道,默默地离去,直到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为止。 佛寺逐渐丧失原本的功能。越来越多的村民在静信不知道的地方死去,愈来愈多的死者在静信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埋人土中。 这就是妥协所造成的结果,静信心想。他没有感慨的资格,更没有怜悯的权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子步上毁灭。 6 竹村文具店的门口今天依然十分热闹,几个老人家的话题围绕在大川酒店昨晚举行的葬礼。 “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仪式。” 弥荣子频频摇头,武子更是双眉紧皱,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就是说啊,真不知道浪江在想什么。要是我儿子说要办那种葬礼,早就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没办法,佛寺忙不过来了。”一旁的多津接口。“刚好碰上尾崎家的葬礼嘛。” “话是没错啦。”武子扁嘴。“可是也不该搞成那样吧?简直就是让别人看笑话。” 弥荣子猛点头,表示赞同。这时双手叉在胸前的笈太郎若有所思地走了过来,眼看着就要走过文具店的门口了,武子连忙出声叫住他。 “你在发什么呆啊?” “没有啦。”笈太郎摇头苦笑,找了个位置坐下。“我问你们,如果一间没人住的空屋发出声响。这代表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弥荣子大为不解,笈太郎神秘兮兮地继续说下去。 “我家隔壁的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那里原本是山濑老爹住的地方,老爹过世之后,他老婆就搬去跟儿子住在一起了。后来那栋房子租给副岛木材行当仓库,可是副岛老板于去年病逝,木材行跟着结束营业,那间仓库就一直空在那里。” “嗯,那栋空屋我也知道。”多津点点头。 “可是说也奇怪,这阵子总觉得屋子里好像有人似的。我家的厕所跟隔壁的空屋只有一墙之隔,半夜里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常常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声音。” “若不是听错了,就是你得了老年痴呆。” 弥荣子消遣笈太郎。 “别开玩笑了,真的有声音,而且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屋子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做些什么,绝对不是老鼠弄出来的声响。原本以为有人搬进来了,可是白天的时候跑去敲门,却又半个人也没有。” “大概是砖墙热胀冷缩的声音吧。” 听到武子的推测,笈太郎略事思索,然后点点头。 “或许吧。声音这玩意很奇怪,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从哪传来的,搞不好真的是砖墙热胀冷缩的声音。” “我就说你想太多了嘛。” “没办法,晚上听起来真的很恐怖。大概是年纪大了吧,这阵子一点小事就会把我吓得半死。除了隔壁发出怪声之外,村子里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你老了啦,承认吧。”武子放声大笑,一旁明多津却在心里暗自点头。 有件事一直让多津觉得不对劲,那就是南来北往的车辆。有时一辆没见过的车子开进村子。之后却再也没见到那辆车子开出来;要不然就是从村子里开出来的车子十分陌生,之前多津从未见到它开进去。这阵子多津将寝室搬到二楼面向道路的房间,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会打开挡雨板,为的就是要监视夜里的交通情形;可是怎么算就是不对,一定有几辆车只进不出,要不然就是开出来的车子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白天的交通流量剧减,入夜之后却往来频繁,这种奇特的现象让多津感到十分不安。 “说到村子里的怪事,”弥荣子刻意压低音量。“听说下外场的松尾家失踪了。” “你是说下外场的治丧主委?” “不是本家,是分家,山脚的松尾家啦。没记错的诟,住在那里的是一对老夫妻。” “哦,我知道。” “听说家具都还在,那对老夫妻却不见了呢。不过屋子里找不到值钱的细软。家里面也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所以大家都在猜他们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突然搬走了呢。” 武子和笈太郎对望一眼,两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安。弥荣子夜觉得事有蹊跷,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在告诉自己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害怕。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搬走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们。” 弥荣子自言自语。 “……讨厌,我怎么变得这么胆小?该不会被笈太郎传染了吧?” 吃完晚饭之后,正在收拾磁盘的田茂由起子不经意地看着窗外,发现对面的三安家灯火通明。 “不会吧?” 听到婆婆的自言自语,正在擦桌子的媳妇靠了过来。由起子指着窗外。 “三安家的人好像回来了。” “咦?真的耶。” “我去打个招呼。” 由起子解下腰间的围裙,随手放在梳理台上面。由起子的家位于中外长的边陲,放眼望去全都是枞树林和农田,对面的三安家是唯一的邻居。三安家举家搬迁之后,田茂家顿时孤立于山林原野之中,如今三安家又透出灯火,由起子当然十分高兴。走到对面一看,三安家的挡雨板全部打开,一名女子正蹲在起居室的外廊边,拿着吸尘器打扫屋子。 “咦?这不是日向子吗?” 日向子抬起头来。发现由起子站在面前,连忙将手中的吸尘器关起。起居室的灯光照得由起子有些刺眼,不过还是看得出日向子脸上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 “对啊,真的好久了呢。”由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日向子在今年八月底离家出走,之后三安家的人跟着举家搬迁。表示要去跟日向子住在一起。由起子还记得三安家的异常迁居在当起引起大家的议论纷纷。“你到底跑哪去了?怎么又想到搬回来?” 面带微笑的日向子将水桶中的抹布扭干。 “好一阵子没人住了,打扫起来可真吃力。” “可不是嘛……其他人呢?” “大家都回来了。”日向子笑着回答。由起子打量着屋内,起居室看不见其他人影,后面的走廊倒是传来有人正在搬动家具的声响,二楼也听得到吸尘器的声音。 “米子吗?” 跟着由起子的视线往二楼看去,日向子露出微笑。 “不,是弘二。” “你们说搬就搬,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到底是怎么啦?” “一时之间也解释不清,改天再说吧。”所到这里,日向子看着由起子。“大家都还好吧?” “嗯,还是跟以前一 样没变。” “好像跟大家聊聊天呢,可以到阿姨家打扰吗?” “那当然,随时欢迎。”由起子点点头。 “太好了,谢谢阿姨。”日向子笑得很开心。“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不用吸尘器的话,今晚恐怕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需不需要帮忙?” “没关系啦,改天我再去阿姨家打个招呼。” 由起子点点头,客套几句之后转身离去,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讶异。三安家的迁居十分突然,如今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回到外场,其中的内情一定不单纯。 返家之后,由起子回头看着对面的三安家。笼罩在夜色之中的屋子灯火通明,一名男子正站在二楼的窗户边,拿起两个坐垫拍打灰尘。应该是弘二吧,由起子心想。可是印象中的弘二瘦弱、略带点神经质,男子的体型却显得十分壮硕。 过了一会,男子拿着两个坐垫转身离开窗户。屋内的灯光照亮他的侧脸,长相看得一清二楚。 “……啊!” 由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紧接着又再度出现。关上窗子前的那一瞬间,由起子又一次地看见他的长相。 他不是弘二。 (我的眼睛有问题吗?) 由起子揉揉自己的眼睛。那个人绝对不是弘二,而是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的另一个人。由起子的堂姐在下外场,对面就是大冢木料厂,以前由起子拜访堂姐的时候,曾经见过那名男子在木料厂忙进忙出。 (他是大冢家的儿子。) 由起子跟大冢家没什么交情,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一定是他,可是—— (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日向子明明说在二楼打扫卫生的是弘二,更何况大冢木料厂的儿子早就已经死了。“我一定是老眼昏花了。” 由起子自我解嘲,内心却浮现出无法言喻的不安。 (反正以后就知道了。) 没错。日向子过几天会来打招呼,到时候再问她就好了。 夜色吞没了大地,黄色的灯光在田畦的彼端不停闪烁。田中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想起前两天小惠唆使自己袭击家人的事情。 昨天晚上小惠带着田中下山,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袭击村民,两人就这样走到田中家附近。看到家中的灯光,田中当然不肯对家人下手,两人只好趁着天明之前回到山中。今晚田中又来到同一个地点,不同的是现在的他饱受饥饿的煎熬。 饥饿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无情地折磨田中的肉体。狩猎是免除痛苦的唯一方法,内心的天平正往恶的一端大大倾斜,因此田中非回到家中不可。他知道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将促使自己做出天理难容的行为,也只有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会怜悯他的遭遇、宽恕他的罪行。田中不觉得其他村民会同情自己,他们宁愿田中活活饿死,也不肯牺牲自己。 踏上不归路的感觉十分可怕,田中不知道可怕的是罪行本身,抑或是接踵而来的惩罚。可以确定的是,袭击家人绝对可以减轻自身的恐惧。 忍受饥饿感的同时,田中开始思量妻儿的未来。田中的父母已经过世,几个兄弟的经济状况勉强算得上小康,没有能力养活佐知子和两个孩子。佐知子又没有工作经验,往后该如何生活?两个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未来?即使勉强读完高中,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们继续念大学,一想到这里,田中就替两个孩子感到可怜。小惠说的没错,如果把他们带到山入,不但全家人衣食无忧,也不必替两个孩子的未来操心了。 自从苏醒以来,田中总是感到无法言喻的孤独,好像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似的。田中觉得自己被隔绝在某种屏障之外,再也无法回到那个熟悉的避风港,这种迫切的思念带领他回家。然而家中的大门深锁,黄澄澄的灯光温暖了屋子里面的每一个人,却让寒风中的田中感到格外的孤独。那是自己的家,那是家人们一起生活的地方,自己却永远被排除在外,不得其门而入。 (我在这里。) 你们的爸爸还没有死,还活的好好的。站在屋外的田中殷殷期盼重返家园的愿望能够实现。 对家人的思念让田中暂时忘了饥饿,他想起总是替他准备一桌好菜的妻子,以及围着饭桌一起用餐的两个孩子。再平凡也不过的日常景象,如今却永远成为心中的追忆,田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不珍惜昔日那种毫不起眼、却又无可取代的安稳生活。 屋子里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吧?大概没有人会出来迎接死后复活的自己吧?无法实现的幼稚梦想盘踞在田中的脑海,让他不忍就此离去,就跟昨晚一样。不同的是刻骨铭心的痛苦正在折磨着田中,几乎令他失去理智。 田中打量着周围,确定四下无人之后,缓缓地迈开脚步。屋子里的灯光尚未熄灭,不过家人似乎都睡了,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响。田中抬头看着二楼,两个孩子的房间都放下了挡雨板,似乎不欢迎他的造访。田中走到屋后。小小的仓库盘踞后院的一角,几只晾衣杆孤零零的站在地上。面向后院的落地窗一样放下了挡雨板,他的妻子就睡在窗户的另一端。田中想见妻子一面,希望妻子知道他还活着,更希望获得妻子的慰藉,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打算轻叩挡雨板,却没有勇气叫醒窗后的妻子。除了担心吵醒两个孩子之外,他更害怕家人将自己当成避之唯恐不及的祸害。 温暖的家令他眷恋,却又像充满恶意的敌人,将他挡在门外。这就是小惠所说的“看不见的高墙”吧,田中心想。 没有受到邀请,就无法随便进入,即使自己的家也一样。田中曾经邀请小惠到家里作客,因此家中的大门为了尸鬼而敞开,然而当田中死亡之后,大门再度关闭。不,应该说当田中成为尸鬼之后,家中的大门再度关闭。死者是家中的成员,拥有留在家里的权利,享有受家人追思的权利,享有受家人追思的资格。尸鬼就不同了,由于再也不是家中的一部分,除非获得家人的招待,否则他永远也无法进入屋内。 不得其门而入的田中在原地来回踱步,最后走向后门。后门上锁了,不过田中知道备用钥匙放在哪里,于是他走到面向后门的花园,将手伸进久未使用的花盆。找到钥匙了,拿着钥匙的右手却抖个不停,根本无法插入钥匙孔。熟悉的屋子让田中感到莫名的恐惧,就好像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揪住了一般,痛苦得想在地上打滚。 这时一阵低沉的吼叫声传入耳中。仔细一听,好像是从后门附近的狗屋传出来的。“拉布”二字才闪过田中的脑海,饲养多年的杂种狗立刻从狗屋窜出,朝着自己的主人狂吠。 田中吃了一惊,连忙离开狗屋。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没有资格进入这间屋子,拉布的狂吠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心虚的田中一步步地后退,这时不远处的开窗声传入耳中。妻子的声音从紧闭的挡雨板之后响起,田中感到心中一酸。 “小昭吗?”妻子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声音听来格外的腻人。“你在外面做什么?” 挡雨板被拉开了,妻子现身窗前。不是她、不是这个人,田中在心中呐喊。 ——佐知子。 田中很想见妻子一面,接受妻子的抚慰。他眷恋自己的家,更眷恋组成这个家的起点。眷恋那个全心呵护他的女人。那个人应该是自己深爱的妻子,绝不是佐知子。 佐知子乐见于自己的复活吗?她会接受成为尸鬼的自己、宽恕自己的罪行、抚慰自己孤独的心吗?不会,绝对不会。佐知子一定会骂田中是怪物,无视于田中的感受。大叹死了丈夫的自己是多么苦命,然后指着田中 的鼻子大声咒骂,最后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田中是她的仆人、她的奴隶,而不是与她结继多年的丈夫。苦涩的怒气从内心升起,田中不由得全身颤抖。 缩着身子偷偷来到寝室的窗前。拉布的狂吠愈来愈激烈,佐知子大声斥责拉布,要它安静一点。 趁着佐知子将上半身探出窗户的肘候,田中一跃而起。他抓住佐知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嘴巴,不需要呼吸的他激动得频频喘气。佐知子发出沉闷的哀鸣,身体不断挣扎,双眼净是惊惧之色。 田中露出残忍的笑容。 他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女人只有恨,没有爱。 二十六日清晨,登美子死了。看着婆婆的尸体,元子眉头紧皱。 面无表情的元子走上二楼唤醒儿子,告诉他今天不用上学。 “妈妈等一下帮你请假,你待在房间里面好好休息,绝对不要去找阿嬷。除非要上厕所,否则就待在二楼不要下来,听到了没有?” 面露不安的茂树看看元子,然后点点头。元子又叮咛了好几次之后,才离开房间走到一楼。 通知敏夫、还得通知治丧主委。一想到这里,元子就觉得很麻烦。这时她突然想起外场葬仪社,心想葬仪社应该会包办一切才对。元子不想替登美子净身,更不愿意让登美子的尸体一直待在家里面,光是想像一群人在家里忙进忙出的模样,元子就觉得头大。万一害得茂树也染上怪病,岂不是自讨苦吃? 元子以厌恶的眼神看着婆婆的尸体。一定要早点把这个老太婆弄走,弄到安全范围之外的地方。 元子在餐厅的抽屉找来找去,翻出了一张广告。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名叫速见的社长很快地接起电话。 “我婆婆死了,家里还有小孩子,我一个人处理不来。可以请你们代为处理吗?” 听到元子的请求,速见立刻做出满意的回应。 “您放心好了,我立刻派人去将遗体取回。所有的处理工作全都由敞社包办,请安心地交给我们就好。敝社设有灵堂,遗体绝对不会安置在您府上。” “真的吗?”元子松了口气。“那就拜托你了。” 挂上电话之后。元子将登美子的遗体丢在床上,到厕所用肥皂洗了好几次手。绝对不能让茂树靠近婆婆,元子心想。 7 小薰睁开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麻雀在窗边吱吱跳跃,远处还不时传来老鹰清澈凄厉的鸣叫。 小薰踢开身上的棉被,慌慌张张地拿起床边的时钟。早上九点。从床上一跃而起的小薰拉开窗户,推开外面的挡雨板。 挡雨板才刚推开,晚秋的阳光顿时从窗口射入屋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小薰看着墙上的日历。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三,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国定假日。 “惨了。” 小薰连忙脱下睡衣,穿上学校的制服,拎着书包夺门而出。才刚准备下楼。小薰猛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踩着慌张的步伐跑到小昭的房门口。结果不出所料,小昭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昭,快点起来!” 小薰拉开窗户、推开外面的挡雨板,刺眼的阳光照得小昭拼命往被窝里钻。小薰见状,连忙将弟弟的棉被一掀。 “快点起来,已经九点了。” 为什么?小薰的内心也充满了疑问。床头的闹钟应该没坏,八成是被睡眼惺忪的自己按掉了。这阵子晚上总是睡不安稳,连带使得早上爬不起来,按掉闹钟继续睡的情况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弟弟小昭从来没用过闹钟,若不是妈妈每天都会叫自己起床,小薰和小昭这对姐弟早就睡过头了。 从床上惊醒的小昭急忙换上制服,然后收拾书包准备上学,小小的房间顿时乒乓作响。小薰带着被母亲责骂的觉悟跑下楼梯,内心不由得感叹小昭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小昭虽然很不喜欢被当成孩子看待。晚上睡觉之前却从未设定闹钟,每次都要仰赖母亲叫他起床。其实仔细想想,小薰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母亲每天不厌其烦地叫他们起来,这对姐弟又怎能准时上学?小薰很明白自己还是个孩子,无法独立生活,更别说自己照顾自己了。因此当她看到为了生计伤透脑筋的母亲咒骂父亲的过世时,就不由得同情起母亲的遭遇。 五味杂陈的小薰冲下楼梯,餐厅的灯没开,厨房里面也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她先跑到洗手间刷牙洗脸,之后才走到母亲的寝室。挡雨板已经打开了,母亲却还在房间里面熟睡。 “妈。” 已经没时间吃早餐了,即使责怪母亲为什么没叫自己起床,小薰也明白没什么意义。可是就这样闷声不吭地出门上学,却又觉得哪边怪怪的。 “妈,已经九点了。” 蹲在床边的小薰叫了好几次,佐知子才悠悠醒转。小昭正从小薰身后的走廊飞奔而过,整间屋子都是他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佐知子懒洋洋地翻身,叹了口气。 “我要去上学了。” 佐知子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小薰见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妈,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会。”佐知子的回答充满了倦怠感。躺在床上的她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窗外的阳光刺得佐知子的双眼一张一闭,脸上的神情十分漠然。母亲的模样让小薰感到心寒,小惠、夏野以及父亲的身影同时浮现眼前。这时小昭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看来他总算是察觉房间里面的气氛不太对劲了。 “……小昭。” “搞什么啊!平常都是她叫我们起床,今天怎么轮到我们叫她起来了?” “小昭,你昕我说。” 嘟着一张嘴巴准备作势离开的小昭转过身来,看着神色不定的姊姊。 “怎么回事?” 小昭打量着小薰僵硬的神情,再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母亲睁着空洞的双眼凝视天花板,不一会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小昭才刚感到不对劲,手臂就被小薰紧紧握住。 “小昭,怎么办?” 隐隐作痛的手臂再加上小薰颤抖的声音,小昭恍然大悟。又是袭击夏野的“那个”。父亲牺牲了,母亲成为下一个目标。 小昭试图将母亲摇醒。他很确定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却又希望目己的预感不要成真。 “妈,起床了。” 母亲睁开双眼,疲惫不堪的神情依旧,还是没有起来的意思。 “都已经九点多了,快点起来。” “……自己去上学吧。” 佐知子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语调也不见昔日的霸气。 “妈妈好困……” 佐知子别过脸,白皙的颈子赫然出现两个小小的疤痕,就跟夏野身上的一样。小昭发狂似的跨过母亲的床铺,粗暴地收起挡雨板,然后再将窗子锁得紧紧的。即使心中明白这么做并没有任何异议,小昭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小昭……” 一脸疑惑的小薰看着弟弟。小昭拉着姊姊的手走出寝室,将纸门带上。 “非想个办法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连妈妈都变成这样?” 小昭摇摇头,跑到餐厅的橱柜东翻西找。 “小昭?” “一定是小惠干的,她想杀死我们全家。” “我不相信!” 与其说小薰不相信,不如说她不愿意相信要来的贴切。小昭又何尝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然而现实的情况迫使他不由得不信。为了保护母亲,他拉开每一个抽屉,却找不到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家里的护身符都被夏野的父亲丢掉了。 “小薰,你现在就 跑一趟沟边町。” 小薰一脸茫然,不知道要去沟边町做什么。 “你真笨,那里不是有问供奉八幡大菩萨的神社吗?过年的时候我们才去过而已。沟边町的神社服务处买得到护身符,村子里的神社可就没有了。” “学校怎么办?不用上学了吗?” “现在不是上学的时候。” “老师会骂人的。” “别忘了我们是刚死了父亲的孩子,现在连母亲都病倒了,家里的事情只能靠我们两个而已。你放心吧,没有人敢骂我们的。” 小薰还是有点迟疑,最后禁不住弟弟的央求,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小昭拿出母亲的钱包,把它塞给小薰。 “护身符和破魔矢都要,有多少就买多少。” “那你呢?” “我有别的事情要忙。” 小薰不安地点点头,拿着钱包出门。独自留在餐厅的小昭走到后院,从仓库里面找出父亲的工具箱,以及前阵子翻修屋子时剩余的角材。他吃力地将角材锯成好几截,再以木工用的大型美工力一一削尖。 父亲死后,现在又轮到母亲,这一定是他们的复仇。小昭想起昨晚在睡梦中依稀听到拉布的狂吠。如果母亲死了,接下来一定会轮到小薰或是自己。母亲的死绝对不是最后的句点,小昭心里面十分清楚。 为了保护母亲,也为了保护小薰。即使钉入木桩是唯一的方法、即使面对的人是夏野或是父亲,小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小薰不敢下手,自己更是当仁不让。小昭告诉自己绝对不能退缩,否则夏野地下有知,一定会大为失望。 第十六章 元子不准茂树接近灵堂而暂时托给娘家的父母照顾,草草结束昨晚的守灵。老实说她跟本不想参加婆婆的守灵,更不愿出席第二天的葬礼,甚至对唁客看着他的奇怪眼神都不以为意。 没想到元子一早醒来,却发现茂树的情况不大对劲。 “为什么!” 哭倒在地的元子几乎崩溃。她不让茂树接近登美子,还将茂树送回娘家,能做的隔离措施全都做了,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她仅存的儿子。 公公和婆婆先后辞世,照理已经没有人会将孩子从元子的身边夺走了,然而事与愿违,就是有人想夺走她唯一的茂树。 “茂树生病了?” 回娘家探视的前田利香看着元子,难掩同情的神色。 “你的运气也真差,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其实利香的丈夫也在这个月初骤逝。嫁到村子里的她依然保留她家的姓氏,丈夫过世之后,她便带着孩子回到水口的娘家。 “我说嫂子啊,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迷信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嫂子家里的人好像是被大伯父带走的。” “我公公?” 利香有点难为情的点点头。 “也难怪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村子里的人都在说大伯父还没死,所以” 元子听得瞠目结舌。 “住在我家附近的田丸阿婆说她亲眼看到大伯父走在路上。原本以为看错了,可是仔细一看,还真的是大伯父没错。” 田丸美津江住在水口的南边。 “她还说搞不好大伯父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才从土里爬出来呢。那时我当她是在开玩笑,可是现在看到嫂子接二连三的遭遇不幸,不由得我嗯那个” “我了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元子心想。经利香这么一说,元子总算是恍然大悟。公公岩佬向来对元子没什么好感,不管元子怎么讨好他,总是会换来一顿奚落。一定是公公干的好事,元子十分确定。 (总算招出原因了。) 岩佬夺走了元子的一切。每个人都想夺走元子的孩子,连死去的人都从土里爬出来,成为元子的敌人。 “我绝对不让你们称心如意,等着瞧吧。” 2 十月二十七日,外场的竹村昭子不幸过世。一接到消息,敏夫立刻离开医院,不久留守医院的武藤便接到了电话通知,田代书店的儿子死了。 “田代兄的儿子我明白了。” 武藤摇摇头,神情十分暗淡。 “前阵子他来看病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才对,想不到真的一语中的。” “嗯” 田代夫妇一定很难过吧,律子心想。抑或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感叹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呢? 死亡人数不断攀升,若加上江渊诊所和沟边町的医院所收容的患者,实际上的数字绝对超乎想象。而且,清美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死亡人数不断攀升,若加上江渊诊所和沟边町的医院所收容的患者,实际上的数字绝对超乎想象。而且,清美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律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看诊时间了,清美却连通电话也没有。大概不会来了吧,律子心想。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武藤和安代也完全不提起这件事,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关心清美,从两人不时抬头看着时钟的动作判断,武藤和安代心里面一定也很着急。按捺不住无言的等候,武藤长叹一声回到办公室,休息室里面只剩下律子和安代两人。 “院长已经那么努力了。”安代突然冒出这句话。满腹狐疑的律子看着安代,只见她露出微笑。“情况一定会有所好转。院长的个性十分好强,从不轻言认输,处境愈是艰难,他就愈是斗志高昂。”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考大学的时候就是最好的例子。院长念高三的时候成绩不好,老师都说他一定考不上理想的学校,结果他一气之下发愤念书,最后真被他考上了呢。” 律子微笑以对。 “院长是愈压愈有劲的人,绝对不会轻易低头。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找出解决的方法。” “希望如此。” 心情低落的敏夫回到医院时,柜台已经开始接受挂号了。等待他的除了患者和讣闻之外,还加上永田清美辞职的消息。 “清美打算辞职?” 安代点点头。 “刚刚接到的电话。” 安代没多说什么,敏夫却不由得想起昨天清美之间气氛凝重的对话。 “清美的辞职是医院的损失,一定要设法慰留。” 听到敏夫的回应,安代点点头。 “我已经在电话中试着慰留她了,不过清美毕竟是有家庭的人,自从传染病的说法不胫而走之后,她的先生似乎就一直要她辞去医院的工作。” “原来如此。”敏夫点点头。 “实际情况到底怎样?” “什么东西怎样?” “真的是传染病吗?” 敏夫为之语塞。 “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总觉得不大像是传染病。每次被村民问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染病。” 安代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工作岗位。敏夫也暗自叹了口气,欲哭无泪的感觉浮上心头。陷入胶着的情况、接踵而来的问题,敏夫除了心力交瘁之外,更感到无力回天。 (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强烈的倦怠感袭上心头,敏夫不由得闭起双眼。 律子一边做着手边的工作,一边在内心思量清美的辞职。小雪失踪之后,聪子跟着辞职,如今连清美也离开了,偌大的医院顿时变得冷清许多。除了工作人员之外,患者的数量也不如往常,非但疑似那种症状的患者十分罕见,就连以往动不动就跑来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村民也少了许多。现在常来医院报到的几乎都是老面孔的慢性患者、要不就是受到外伤的人,而且人数也一天一天的减少。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律子心想。 村子里的葬礼并未减少,光是今天早上,医院就接到了两起讣闻,证明死亡并未止息,村民心中的威胁依旧,搞不好还比之前更加的不安。照理说无病呻吟的患者应该比往常更多才对,然而事实刚好相反,非但疑似病例日渐减少,甚至连慢性病患者的到院人数都每况愈下,这是否反应出村子里的人口愈来愈少的事实? (村子里一定出事了。) 律子回不去心中的阴影。下班之后回到家中,还是感到心神不宁。律子看了看时钟,犹豫了片刻之后,决定牵着太郎的勾连走出家门。 去找清美谈谈看吧。辞职与否当然是清美的自由,可是律子感到十分不自在,总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某件事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成形。愈是看不到摸不着,就愈觉得可怕。 清美住在门前,距离律子的家并不远。在沿途的灯光和太郎的陪伴下,律子壮着胆子走在夜晚的道路。就在快到清美家的时候,一辆卡车擦身而过,律子不经意的回过头目送卡车的离去。 ——高砂运输。 不详的预感浮现心头,律子快步走向清美的家。屋子里面黑漆漆的,每一扇窗户都放下了挡雨板。律子冲到玄关按铃,没有人出来看门。 (果然不出所料。) 敲敲邻居的大门,年近花甲的男子走了出来。满头白发的他表示清美一家人已经搬走了,律子的预感果然成真。 (这怎么可能?) 既 然打算要搬家,清美应该会事先告诉大家才对,要不然也会在电话中当成辞职的理由。如果是为了搬家才辞职,大家也不会说什么,律子不明白为什么要闷声不吭的搬家。 “因为我们是眼中钉吗?” 协助敏夫的工作人员,以及尾崎医院的存在都是欲出之而后快的对象,所以下山消失了、十和田消失了、两个兼职人员消失了、小学消失了、聪子消失了、如今连清美也消失了。 (那个涨得很像奈绪的人) 不是很像,他就是奈绪本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传染病,所以医院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 泪水涌上眼眶,律子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清美、见不到小雪、也见不到从自乐。“大家都走了大家都不在了” 律子蹲在路旁,抱着太郎的颈子。太郎伸出舌头舔着律子的脸颊,仿佛是在安慰伤心的主人,清澈的双眸突然闪过一丝畏惧的神色。 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律子身后,慢慢的靠近。 3 准备守夜的小昭打开房间的窗户,监视屋前的马路,最后还是不敌睡魔的召唤,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黎明前的低温冻醒了小昭,身旁的小薰兀自好眠,原来她也睡着了。 小昭啐了一口,慢慢走下楼梯。前晚在姐弟两人的半哄半骗之下,才将母亲从卧室移到起居间。他们在佛桌之前铺了床棉被,让母亲睡在上面,同时在挡雨板以及拉门贴上符咒,还不忘吊起破魔失。然而小昭走下楼一看,赫然发现两片挡雨板的其中一片被打开了。 躺在床上的母亲脸色十分难看,病情比昨天更加恶化。房间里的符咒被撕得一干二净,别说是破魔失了,连佛桌上的佛像和香炉都不见踪影。 “妈,我贴的符咒哪去了?” 小昭用力将母亲摇醒,佐知子懒洋洋睁开双眼,无力地摇摇头。 小昭走到庭院,还是看不到那些东西的踪迹。庭园的角落撒落一地灰烬,大概是从香炉里面倒出来的香灰吧。 符咒和破魔失并不能阻止他们,眼前的景象让小昭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小薰留在家里照顾频频要水喝的母亲,决定翘课的小昭走向巴士站,他打算自己到沟边町的神社跑一趟。小昭明白那种东西并不能阻止他们袭击母亲,keshi8凭空消失的符咒却又让他起了疑心。若那些人真的不怕符咒,又何必将房间里面的符咒撕得干干净净?看来符咒还是有某种程度的效果,这就是小昭的结论。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住自己。抬头一看,竹村文具店就在眼前。 “小弟弟,你要去哪里啊?” 小昭不认识出声的老人,只知道他叫做佐藤笈太郎。印象中他是住在水口的木匠,平时总喜欢在文具店的门口间磕牙。 “现在不是上学时间吗?” “我妈妈要我出去办事。” “真的吗?”笈太郎睁大了双眼。“你妈妈要你翘课啊?” 这是住在下外场的大冢弥荣子说话了。小昭一样不认识她,只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听说你妈妈生病了是吗?” “嗯。” “真可怜。这孩子刚死了父亲,现在连妈妈都生病了。” “原来如此。”笈太郎自言自语,露出泛黄的牙齿对着小昭微笑。 “所以你才帮妈妈跑腿吗?真了不起。对了,你妈妈还好吧?” “我不知道。” 笈太郎叹了口气,弥荣子特地从长椅站了起来,轻抚小赵的背心。 “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小昭,你是男孩子,这种时候一定要坚强起来才行。” 小昭点点头,坚毅的神情看得出他的决心。 “就是说啊,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天晓得是怎么搞得。”笈太郎又叹了口气。“五金行的媳妇死了,多津的亲家前阵子也才刚办完葬礼。壮得跟头牛似的人竟然说走就走,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别说了。”竹村多津低声制止。察觉失言的笈太郎看着小昭,脸上的神情十分尴尬。 “这呃希望你妈妈早日康复。” 小昭点点头,环视老人家的脸孔。 “真的会康复吗?” “当然会。”弥荣子拍拍小昭的肩膀。“不要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真的有人康复吗?我只听说大家谈起住在哪里的哪个人生病了,从来没听过哪个病人康复的消息。” 小昭的发言一针见血,几个老人家当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多津轻轻的叹了口气。 “没错。” “多、多津?” 神情尴尬的弥荣子连忙出声,多津却充耳不闻。她凝视着小昭,用力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 “既然村子里死了这么多人,你们这些大人为什么都不采取行动?为什么都在一旁袖手旁观?” 多津无言。笈太郎想要反驳,最后还是闷声不吭的低下头。弥荣子的双手忍不住了。 “这个村子一定有问题,否则不会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可是你们这些大人却什么也不做,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想个办法解决。大人不是很了不起吗?不是很厉害吗?那就证明给我看啊。” 笈太郎脸色一沉,当场就要发作,一旁的弥荣子赶紧挡了下来。 “这孩子才死了爸爸,妈妈又卧病在床,也难怪想法会变得那么偏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这些大人还是有在思考对策,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没用。” 弥荣子同情意味浓厚的语调让小昭感到不悦。他将双手插入口袋,准备离开竹村文具店。 “弥荣子,你说得到简单,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又能做什么?”气急败坏的笈太郎显得十分没出息。“这个村子的确不太对劲,可是连尾崎院长都束手无策了,难道还期望我们拯救村子不成?一大堆人突然迁居,留下一大堆空屋,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算了,问题是那些空屋没过多久就会出现怪声,连郁美的家也不例外,这种情况又要作何解释?” 小昭停下脚步,聆听笈太郎说话。 “郁美闹了那么大的笑话,村子里哪有她的容身之处啊?换成是我,我也会带着女儿连夜离开。”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说吗?这阵子好像有人住进郁美的家,那个人不是郁美,也不是玉惠,田丸阿婆说看起来很像前田家的岩佬。” “别闹了。”弥荣子笑着挥挥手。“田丸婆婆胆子小,一定是看错了啦。岩佬早就在这个月初去世了呢。” “就是因为岩佬早死了,所以才更显得诡异。我最怕这种鬼神之事了,如果让我年轻个二十年,铁定闯进去瞧个究竟。” 小昭凝视着自己投射在路面上的影子。前田岩,住在下外场的老人,不苟言笑的脸孔浮现眼前。小昭知道岩佬已经过世了,如今疑似岩佬的身影趁着夜色出入空屋,更是吸引他的注意。 “在哪里?” 小昭突然出声。笈太郎吓了一跳,他以为小昭早就离开了。 “水口的伊藤家,最靠近山脚的那户人家就是了,离三猿石碑不远。那一带只有一户人家,一看就知道了。” 小昭点点头,看着小溪的对岸。潺潺溪水和绵延山脊之间的狭长形土地,几栋小屋栉次鳞比。 小昭转身离去,无视于笈太郎的呼喊,他一路跑回家中。小薰还来不及文他回来做什么,小昭就闷声不响的跑上二楼。 找不到木槌,只有从父亲的工具箱里翻出来的铁槌。小昭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拿出两根木桩。箱子里面还剩下五根木桩,这些事小昭昨天努力的成果。 小昭将 铁槌和木桩一起塞进背包。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事先准备好的护身符放进胸前的口袋。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颤抖的双手紧压着胸口。“一定要替老大报仇。” 如果夏夜还活着,一定能够会赞成我的做法。小昭抓起背包,沿着楼梯飞奔而下,无视于欲言又止的小薰,直接夺门而出。 小昭头也不回的朝着水口前进,多津眯起双眼看着他渡过了三之桥。 笈太郎口中的那户人家很容易辨识。水口部落的一偶有座荒凉的竹林,被山而建的伊藤家同样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看起来就像是许久无人居住的废屋。强压内心的恐惧,小昭的右手搭上倾斜一侧的玄关大门。 大门打不开,好像上锁了。小昭打量着周围,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一溜烟的跑到屋子后面。伊藤家的后门就位于巷底,小昭还是打不开,这是他注意到厨房的窗户和后门的玻璃窗都被人从里面钉上了木板。无计可施的小昭继续往后走,打量着面向建筑物后方,发现唯一的两扇窗子也被封起来了。 小昭看着手表。中午十二点刚过,还不到他们出来活动的时候,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 即使时间还很充裕,小昭还是做了几次深呼吸,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从背包里面把铁槌拿了出来。紧接着又呼了口气,嘴里喃喃自语,抡起手中的铁槌朝着玻璃窗用力挥去。 玻璃窗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透明的窗面出现好几条裂缝。轻轻的用铁槌的另一头敲击窗户,碎裂的玻璃从窗框和木板之间掉落地上。这是小昭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只见他不断地挥动铁槌,直到整面玻璃完全碎裂为止。不过窗后的木板依然钉得死死的,即使敲碎了玻璃,还是不得其门而入。小昭双手叉腰端详着眼前的窗户,那块板子好像只是普通的三合板,用手掌一撑就变形了。 小昭再吐了一口气,拿起铁槌的另一端挥向窗后的三合板。木板碎裂的声响传入耳中,铁槌的尖端整个陷了进去。小昭大着胆子以铁槌的两头破坏夹板,没过多久就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不断喘气的他利用制服的袖子擦掉前额的汗水,准备爬进窗户。一个不小心,玻璃的碎片刺入掌中,让他不由得眉头一皱。小昭将自己的脑袋塞进洞里,仔细的端详屋内的情况。屋子里面阴暗不见天日,传来阵阵的霉味。 小昭手脚并用的爬进屋子。每一扇窗户都被钉上了隔板,隔板的边缘还贴上了胶带,完全将光线阻隔在外。若不是小昭打破了其中一扇窗户,屋子里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小昭从背包里面拿出手电筒,赫然发现这间屋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荒凉。原本他以为久未居住的屋子一定是积满了蜘蛛网,这间屋子看起来却还是很干净的。家具和摆设虽然旧了一点,却处处散发出“家”的味道,好像一直有人住在这里似的。一想到自己没脱鞋就闯了进来,小昭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歉疚。 (有人住在这里。) 小昭不知道住在这里的是谁,不过他很确定这里有人居住。餐厅里面有两扇门,其中一扇是面向厨房的玻璃门。玻璃门没关,小昭拿起手电筒朝着厨房晃了两圈,发现地上堆了好几个装满隔板或是石膏的袋子。另一扇则是通完隔壁房间的纸门。斑驳陈旧的纸门关得紧紧的,小昭伸手开门,纸门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房间里面铺着一床棉被,小昭战战兢兢的以手电筒的灯光照亮眼前,杯子里面没有半个人影。 这间房间似乎没有窗户。房间的一边面向走廊,通往隔壁房间的方向是另一扇纸门。,门后摆着一张几乎与整间房间等宽的佛桌,上面却看不到卷轴或是佛像。置物架和五斗柜摆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榻榻米上面只剩下勉强容纳床铺的空间,放着一床凌乱不堪的寝具。 (屋子里面没人吗?) 小昭踏过棉被来到房间的另一端,准备打开另一扇拉门。一无所获的结果让小昭有些意外,同时也松了口气,拉开纸门的动作虽然一样的缓慢,却显得有些大而化之。 小小的屋子里面似乎只有三间房间。三坪大小的房间里面另一侧有扇被钉死的窗户,窗户之后应该就是屋外了。封住窗户的板子钉得密不透风,房间里面一片漆黑。透过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小昭勉强辨识出房间里面摆了几个衣柜和长椅,地上到处都是成堆的东西。 地板的另一头有扇镶着玻璃窗的门,门之后就是玄关,看来地板就是像走廊一样贯穿整间屋子,知道最后的厨房为止。玄关的玻璃门也钉上了木板,地板上堆了好几个纸箱和其他的杂物,却看不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地板的另一侧挂着全新的窗帘,小昭伸手一摸,觉得表面似乎上了一层胶,看起来黑黑的。窗帘的后面不是窗户,而是一扇拉门。 小昭打量着眼前的拉门。看起来应该是放棉被和枕头的壁橱,小昭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挂上窗帘。慢慢的打开纸门,拿起手电筒往门后一照,小昭不由得当场倒退三步。 壁橱里面躺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就躺在毯子上,放在肚子上的那只手动也不动,好像没有呼吸似的。 小昭勉强抬起颤抖不已的右手,人影还是没有反应。吸了一口气之后,将纸门整个拉开,人影的面孔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一字型的双唇、消瘦的脸庞,小昭对这个老爷爷并不陌生 (前田家的爷爷) 传言果然是真的,早已不在人世的老人就躺在自己的面前。手电筒直接照在老人的脸上,对方却一动也不动,似乎睡得正熟,抑或是根本没有生命。 小昭以手电筒前端触碰老人的身体,没有反应。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依然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小昭摸摸老人放在肚皮上的那只手,好冰。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面,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就是他。) 小昭吸了口气,觉得口干舌燥。轻轻摇动身体,没有反应。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来一只手、抬到半空中再放掉,还是动也不动。老人已经睡死了,或者真的已经死了。 眼前的老人就像洋娃娃一样的毫无反抗能力,紧张得快喘不过气的小昭突然很想放声大笑。这就是害死父亲、杀死夏夜的敌人,同时也是到处散播死亡、让小昭的世界一夕变色的元凶。 那些家伙真的不能在白天的时候出来活动,小昭心想。所以才必须躲在这种暗不见天日,毫无行动能力,也不会苏醒。从现在到日落之前完全任由小昭的摆布。 “被我发现了。” 小昭试着出声,老人还是静静地躺着,就像一具软绵绵的人偶。 “我要把你们全部干掉。” 小昭将手电筒放在老人满是青筋的手背,从背包里面拿出木桩,拔出插在皮带上的铁槌。他直盯着老人的脸孔,试图将木桩放至定位,双手却颤抖得不听使唤。 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小昭自言自语。 “老大和老爸死了,被你们害死了,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杀死你们有什么不对。” 没错,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犹豫。这是正当的行为,是求生者的自卫手段。 “你们全都是该死的恶鬼。” 锐利地尖端抵住老人的胸口,木桩却不听使唤的摇晃不已。 快点下手,小昭在内心督促自己。趁他没有抵抗能力的时候下手。太阳还没下山,恶鬼无法反击,更不会对小昭造成伤害。只要举起铁槌往下一摔,就能斩断这个邪恶的生命,让他化成灰烬随风而逝。 然而握着铁槌的右手却宛如千斤重,动也不动。小昭试着忆起死去的父亲、以及死去的夏夜,试着回想病倒的母亲、以及凶了母亲一顿之后暗自流泪的自己。无力与绝望、愤怒与懊悔,这就 是一切的元凶。 “非动手不可。” 太阳还高挂天际,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小昭完全忘了辰巳的存在,压根没想到对方也有跟自己一样可以在白天现身的人,所以他自然不会察觉蹑手蹑脚逼近身后的人影。小昭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不停抖动的木桩,以及沉重无比的铁槌。 粗壮的手臂伸了过来,厚实的手掌静悄悄的绕过小昭的肩头,从左右两边勒住他的脖子。无声无息的双手没有半点尸臭,将小昭整个人提了起来。没有惊叫、没有哀号,老人胸前的木桩倒下,掉落的铁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强大的冲击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这就是最后的记忆。 小昭张开双眼,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小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中一凛,更不明白喉头为什么会如火烧般的痛苦。 小昭拼命眨眼。房间里一片黑暗,唯一的光源在视野的下方。握着手电筒的灯光,小昭发现了时钟,秒针的滴答声同时传入耳中。 猛然清醒的他从地上弹了起来,全身的毛细孔渗出一滴滴的冷汗。他紧闭牙关,硬生生将差点脱口而后粗的尖叫吞了回去。 这里是小昭潜入的房间,窗帘和拉门就在不远处。房间里面虽然阴暗,还是勉强看得出躺在壁橱内的人影。 小昭很想夺门而出,双腿却不听使唤。环视四周,小昭发现坐在地上的自己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双手无力地垂在双腿之间,嘴巴还被胶带贴住。手电筒孤零零的躺在脚边,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榻榻米之上的闹钟。 (时钟。) 小昭不经意的看着地上的时钟,眼睛比铜铃还大。贴着胶布的嘴巴发出闷响,声音却被挡在喉头出不来,呛得他频频咳嗽。哪知道这一咳嗽就停不下来,差点没把小昭活活呛死。 痛不欲生的感觉让小昭的眼角渗出泪水。好不容易咳意止息,他仔细的端详闹钟的钟面。在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之下,清楚地看见长针走到六与七的中间,短针则停留在四与五之间。 小昭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身上的绳索却没有松脱的迹象,反而在手臂的皮肤勒出一条条红红的血痕。几乎绝望的他凝视着壁橱与闹钟之间的榻榻米,口中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号。他不停的踢着榻榻米,仿佛在做垂死挣扎,手电筒被踢得转了一圈,闹钟的钟面依然亮得刺眼。 ——四点三十三分。 滴答作响的秒针往前推进,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4 清水宽子带着传览板走出家门,上面张贴者公所开辟夜间窗口的告示。 (这里又不是大都市。) 村里真的有只在晚上才有时间前往公所办事的大忙人吗?宽子十分怀疑。更何况现在根本没有人会在晚上出门。 (真奇怪。) 百思不解的宽子按下邻居的门铃。以前只要在门口叫人就好,根本用不着按门铃;不过这阵子就算在白天的时候,邻居也会把门锁上。其实宽子也养成锁门的习惯了,虽然她不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会发生什么要不得的大事,却还是习惯性的将门锁带上。 玄关很快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大田道代出现在门后。道代一看到宽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宽子却刻意避开道代的视线。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宽子总觉得道代的笑容十分虚假,每次见面的时候,她总是会眉头一皱,然后再以十分做作的微笑掩饰内心的嫌恶。 没错,宽子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刚开始以为是自己多虑了,现在这种感觉却愈来愈明显。 “我送传览板来了。” 宽子将板子往前一递,道代却没有伸手接过,脸上的神情有些迟疑。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以后放在邮筒里面就可以了。” 道代的脸上堆满笑容,就是不肯接过传览板,好像把宽子当成瘟神似的。 (莫名其妙。) 宽子直接将板子推到对方的面前。道代犹豫了一下,被迫伸手接过,那副模样就好像拿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恨不得立刻将传览板丢到。即使如此,道代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宽子别过脸准备离开,玄关旁的窗子突然吸引她的。 “你们家换窗帘啦?” “嗯,原来的窗帘旧了。” 碎花图样的薄窗帘换成又厚又重的布料,而且玻璃上面还贴着蕾丝花纹的贴纸。 “好时髦喔。” “会吗?”道代看着窗子。“之前的窗户隐蔽性不够,总觉得不太放心。” “需要特别提防什么吗?” 宽子的问题语带保留。她很想问道代是不是在提防自己,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不是啦。我这个人生性疏懒,不喜欢打扫家里,万一乱糟糟的模样让左邻右舍看见,岂不是丢脸丢到外面去了吗?” “是吗?”宽子指着挂在门檐的一束干草。“这是艾草呢?” “是、是艾草没错我想把它晒干了做艾草饼。” 宽子十分怀疑道代的说法。艾草饼都使用艾草的嫩芽做成的,哪有人拿干枯艾草来做饼? “啊,真糟糕。”道代的语气十分故意。“我正在放洗澡水呢。” “真的啊?”宽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那就不打扰了。” “哪里哪里,慢走。” 道代连忙关起大门,还不忘扣上门锁。宽子凝视着被关上的门板,不断地思索被挡在门外的自己到底算什么。 (太过分了。) 宽子很想哭,同时对不敢下定决心离开村子的自己感到十分失望。转身离开之前,她又看了大门一眼,突然注意到大门上方的采光窗被几张纸条粘起来了。 宽子仔细端详,发现那几张纸条都是符咒。符咒的正面向外,以一定的间距贴在窗户里面。住在村子里面那么久,宽子从未见过哪个人一口气贴了那么多符咒。 5 “有人在吗?” 加藤拉开玄关的大门朝着屋内出声,他手生提着装满木工器材的工具包。 这是建材行发包给他的工作,修理破损不堪的后门,同时安装新的门锁。委托人住在外场部落最热闹的地方,名字叫做泷重造。 “阿泷老爹,你好。我是安森建材行派来的人,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扰。” 这阵子房屋修缮的工作特别多,加藤从一大早忙到现在,才总算轮到外场的泷家。阿泷老爹表示白天有事,请建材行半晚之后再派人来,想不到一拖就是晚上八点。 “阿泷老爹在吗?” 重造的屋子是狭长型集合住宅的其中一户,类似的建筑物在外场部落十分常见。这种屋子的特色就是开口狭窄,纵深甚长。加藤在门外等了一阵子之后,一名老者从屋子深处慢慢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请问阿泷老爹在不在?” 老爹眉头一皱,没好气的回答加藤。 “我就是阿泷,你是建材行的人吧?” “呃?”加藤一愣。“对不起,泷重造先生他” “就是我。” 加藤感到莫名其妙。阿泷老爹是母亲雪江的同班同学,两家人平时素有来往,可是眼前的老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 老爹的确是住在这里没错,之前加藤长长来帮他安装电视天线、或是运送家电用品,照理说不应该弄错才对。眼前的老者绝对不是阿泷,加藤很确定这点;可是他本人却又自称是阿泷。 加藤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揉揉自己的双眼,自称阿泷的老者朝着屋后一指。 “从后面进来吧。” 加藤点点头,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 提着包包走出玄关,加藤回头来打量着屋子。没错,就是这里,屋前的门牌也写着泷寓。加藤感到一阵迷惑,刚好看见三名妇人正站在邻家的门口闲话家常。 “对不起,请问一下。” 其中一名妇人回头看着加藤。 “这里是泷先生的家吧?” “是啊。”妇人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狐疑。 “泷重造吗?” “没错。” “那个人真的是重造先生?” 妇人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加藤的问题十分可笑。 “当然啊,要不然还会是谁?” 加藤不语。他强忍着心头的寒意,拿起包包走向后门。三名妇人看着加藤的背影指指点点,然后在其中一个人的提议下,几个姊妹淘一起走进隔壁的屋子。加藤一个踉跄,手中的包包差点掉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声的那名妇人邀请其他两人到家中坐坐,可是加藤对她的长相十分陌生,以前从未见过那名妇人。印象中老爹的隔壁住着一个独居老妇,没听过老妇的家里还有一个中年妇女,而且加藤也从未在村子的其他地方见过她。 (大概是从外地搬来的吧?) 没错,一定是刚搬来的人。一想到这里,加藤不由得将怀中的护身符拿了出来,护身符是前阵子母亲雪江拿给他,说什么都要他把护身符带在身上。禁不住母亲的唠叨,加藤只好勉为其难的乖乖听话。护身符是雪江自己缝制的,加藤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只问道一股浓郁的香气。大概是檀香灰吧,加藤心想。要不就是用檀香薰过。 紧握护身符的他朝着后门走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布袋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6 黑暗中的大川笃志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陌生的房间。茫然若失的他环视四周.过了好一阵子才意会到自己被囚禁在这个暗不见天的密闭空福。成为囚犯的恐惧引发了内心的怒火.笃志开始狂暴的猛踢木门。脆弱的门板不敌他的摧残,底部的门框三两下就断成两截.笃志立刻推开门板飞奔而出。 门后的长廊一样是不见天日的密闭空间,笃志一边用手敲墙壁,一边大声呼救。不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并不是在大声呼救,而是在怒声斥骂。 囚禁笃志的房间隔壁还有另一扇门,看来似乎上了锁.不过钥匙就挂在门旁的墙上。笃志拿着钥匙打开了门,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发现一名老婆婆正蹲在房内的铁格子之后。 老婆婆抬起头来,立刻惊慌失措的缩起身子频频倒退,恨不立刻逃得远远的。然而除了将背心紧贴后墙之外,她能做的实在很有限。 “喂.这里是什么地方?。” 笃志的怒吼让老婆婆的身子缩得更小。只见她发出声嘶力的惨叫,完全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笃志见状,只好打开铁门走了进去。现在的他心中片混乱,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十分恐惧,老婆婆的出现着实让他放心不少。想到她跟自己己都是被关在这里的囚犯.同病相怜之情顿时油然而生。可是当笃志踏进监牢之后.老婆婆却像受惊的鸟儿躲得远远的,还不时发出难以辨识识的惨叫声。笃志期望老婆婆为他解答内心的疑惑、抚平他内心的恐惧;老婆婆却一心一意的逃避笃志.不让笃志近身。 “这里是什么地方?” 笃志再度发问。却换来老婆婆更凄惨的哀号。 “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请你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而已。” 笃志强壮的身躯和破锣般的嗓音让老婆婆十分恐惧,囚禁在黑暗中的她只感到一个庞大的身影站在面前。黑暗中的笃志看得见老婆婆惊慌失措的样子,却不知道老婆婆根本看不见他。 “喂!” “不要过来!” 老婆婆从地上弹了起来,在狭窄的牢房里到处乱窜。笃志有些不耐烦了,她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老婆婆显然失去了理智,然而笃志却比老婆婆更加失常。 “不要跑来跑去的!” 他抓住老婆婆的手臂。老婆婆紧锁着身子开始綴泣。笃志试着安抚老婆婆的情绪,却换来对方的拼死挣扎,急于摆脱笃志的掌握。 老婆婆的反应让笃志陷入恐慌。得不到答案的焦虑和极度恐惧所引发的极度愤怒逐渐发酵,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这个臭老太婆!” 笃志抓住老婆婆的双手拼命摇晃,不时推她去撞墙壁。为了化解老婆婆对自己的恐惧,笃志发狂似的殴打对方,拉着老婆婆的身子撞来撞去,直到对方安静下来为止。 老婆婆的哀号逐渐消失之后,笃志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他定睛一看,发现老婆婆的前额撞出一个碗口大的伤口,浑身无力的软瘫在笃志的身上。 狼狈的笃志将手一松,老婆婆立刻跌落地上一动不动。笃志见状随即慌了起来,只见他连忙摇晃老婆婆的身体,老婆婆却半点反应也没有,鼻子的气息只出不进,眼看着就这样断了气。 笃志惊呼一声, 她死了。 “不会吧?” 笃志压根就没有杀了她的意思。要不是她一直鬼叫,要不是她不肯听话,要不是她一直躲着自己,现在又怎会变成这样? 茫然的笃志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潜意识告诉他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四肢发软的他却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好不容易勉强爬起,外头却又传来好几个人的说话声,笃志不禁到抽一口冷气。然而愈是急着想逃离这里,手脚就愈是不听使唤,笃志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年轻男子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门口。眼前的情况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的注视着蹲在地上的笃志。 “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想不到她居然” 年轻男子眉头一皱,闷不吭声的走进监牢。如果对方只有他一个,笃志大可将他撞倒夺门而出;可是跟在他身后的数人却在门口形成一道人墙,即使过得了第一关,也闯不过第二关。哭丧着脸的笃志只能眼睁睁的年轻男子蹲在老婆婆的身边,检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她死了。” “我我只是” “辰巳先生,现在怎么办?” 挡在门口的第一个人出声了。原来那个年轻男子叫做辰巳,只见他回头看着笃志。 “你杀了她?” “我、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结结巴巴的笃志试图解释一切。他急着想替自己辩解,却见辰巳左手一挥,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用解释,我知道了。”辰巳紧接着望向门口。“把她搬出去,找个地方埋起来吧。” 笃志怯生生的看着辰巳。辰巳见状,点点头露出微笑。 “永不找这么紧张,她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猎物。” 几个大男人走进监牢,面无表情的将尸体抬了起来。没有人哀悼老婆婆的死,也没有人谴责笃志的暴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甚至对笃志报以钦佩的眼神。 “这小子还是第一个主动袭击猎物的家伙,胆子可真不是普通的大。” 辰巳闻言,也跟着露出微笑。 “没错,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她死了吧?” “没错,她已经死了。每个人都难逃一死,不是吗?” 直到现在,笃志才明白没有人谴责自己的暴行。并不是大家未察觉到老婆婆的死,而是根本没人在乎老婆婆的死活。 “你的房间在隔壁,赶快去吧。不过照这个 情况看来,你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了。” “我——” “我知道你心中充满了疑惑。没关系,想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吧,我来替你解答。” 在辰巳的示意之下,笃志步出监牢,走到另一间更狭窄的房间。从辰巳手中接过衣物之后,笃志才发现自己穿着白色寿衣。不等待笃志换好衣服,辰巳就开始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笃志却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的问号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增加了许多。 “我不就站在这里吗?怎么会说我死了呢?” “话是没错,不过你真的已经死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可是” 话还没出口,银铃般的笑声从走廊传来。年轻女子正站在小房间的门口,雍容华贵的脸庞让笃志感到十分熟悉。 “醒来啦?” 女子笑笑。辰巳闻言,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还搞不清出状况。” “谁叫你解释不得要领?”女子轻笑数声,转头看着笃志。“还记得我吗?” 笃志摇摇头。好像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 “不记得啦?没关系,你迟早回想起来。” “我——” “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以后可有的享受的呢。不是吗?” 笃志呆望着女子,半响之后才缓缓的点头。他的思绪跟之前一样的混乱,女子的那句话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获得了杀戮的特权。 ——复仇的时刻到了。 笃志难掩内心的畅快。 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后悔一辈子。 第十七章 “妈,今天好点了没?” 端着早餐的加奈美推开寝室的拉门,赫然发现母亲的情况不大对劲。阿妙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潮,呼吸十分急促,几乎快喘不不过气了。 “妈!” 应该叫医生过来、还是直接叫救护车比较好?尾崎医院才刚办完丧事,加奈美可不想步上元子的后尘,到了门口之后才发现医院休诊。 就在加奈美犹豫不决的时候,阿妙发出一阵阵十分诡异的响声。加奈美急忙跑到母亲身边,用脚踢开她身上的被褥,才发现母亲的腹部上下起伏不定定,好像被人从下面顶了上来似的。泛红的双颊逐渐发紫,嘴角出现带着血丝的泡沫的泡沫。 “妈!” 加奈美拭去嘴角的血泡,拼命摇晃母亲的身体,心想还是叫救护车好了。可是母亲的情况十分危急,加奈美根本找不出起身打电话的空档。 血泡再度出现在阿妙的嘴角,喉咙深处发出难以形容的声响。过了没多久,只见阿妙两眼一翻双脚一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加奈美慌了手脚,她拼命摇晃母亲的身体,却只换来被褥之外双手细微的颤动。过了没多久,阿妙的双手不再痉挛,加奈美知道母亲已经死了。试着将耳朵贴近母亲的左胸,听不见半点声响。从洗手间拿了一只铁汤匙放在母亲的鼻端,汤匙也没有雾气。阿妙已经没有呼吸了。 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加奈美起身致电尾崎医院。敏夫很快的赶到夫野家,确定了阿妙的死亡。 “我本来想叫救护车,却又怕母亲在我打电话的时侯出了什么乱子。” 敏夫点点头,同意加奈美的说法。 “救护车至少要二十分钟才能赶到,我从医院到这里也差不多要花相同的时间,不管是叫救护车还是找我过来,恐怕都为时已晚。” 加奈美点点头,敏夫的说法让他的心里好过了许多。 从敏夫的手中接过死亡证书后,加奈美拿起电话联络治丧主委,心中充满了该来的还是躲不掉的感慨。终于轮到自己家办丧事了,之前的幸免于难只是暂时的,不过是几率上得侥幸罢了。 联络佛寺之后,加奈美将母亲的死讯告知元子,却只换来元子冷冷的回应。虽然心中不是滋味,可是一想到茂树也正在跟死神搏斗,加奈美就不忍苛责元子的无情。失去茂树之后,元子也跟自己一样孤家寡人一个了。 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村子的其他角落。自从入夏以来,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类似的戏码,并不是只有加奈美遭遇变故。 话虽如此,不争气的眼泪依然流个不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造成这些悲剧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2 灯光下的小薰握着母亲冷冰冰的双手。 时间已过早上六点,母亲依然昏睡不起,弟弟小昭还是没有回来。 “妈” 躺在床上的母亲发出不耐烦的呓语。微张的嘴巴传出混浊的鼾声。 泫然欲泣的小薰紧握母亲的双手。这双手是小薰唯一的依靠,如今非但没有一丝温暖,甚至连反握小薰的力量也没有。 小昭说要去沟边町的神社,却在半路上扎返回家,跑到二楼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过了没多久,面色凝重的他不发一语的提着书包冲出家门,知道夕阳西下还没回来。小薰在家等了一整晚,如今东方的天际出现一株鱼肚白,还是不见小昭回家的身影。 小薰很想呼唤弟弟的名字,却强行将这股冲动压了下来。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而且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子反而会害的小昭再也回不了家。绝对不能哭,绝对不能表现出小昭已经出事的态度,否则内心的忧虑一定会成真。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母亲的双手。可惜母亲的双手并不如往常的温暖有力,无法慰藉即将崩溃的心灵。 “妈” 母亲还是没醒来。昨天只要小薰在一旁呼唤,母亲还会勉强睁开双眼,有时甚至会主动要水喝;可是自从昨晚趁着小薰打盹的时候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呆坐在后门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即使再怎么摇晃,母亲也只会发出浑浊的鼾声,小薰感到说不出来的孤独与恐惧。 母亲的样子不太对劲,病情显然恶化了许多,然而小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明白母亲需要帮助,偏偏小昭一整晚都没回来,根本找不到商量的对象。昏睡不起的母亲也帮不上忙,小薰真的有点坐困愁城的感觉。 “妈,我到底该怎么做?” 小薰拉着母亲的手用力拉扯,还是得不到任何的反应。湿滑的手汗反而让猝不及防的小薰往后跌了个大栽葱,当场哭了起来。父亲不在了,母亲昏迷不醒,小昭又不见踪影。在这个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小薰感到无比的孤独。 噙着泪珠离开寝室,小薰来到客厅。浑身发抖的她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才好。 父母的亲戚都不住在村子里,奶奶也跟大伯父住在外地。小薰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打给那个亲戚才好。 到底该不该打电话呢?这么早打过去的话,会不会被骂呢?如果对方知道母亲卧病在床、小昭有行踪不明的话,会不会责备自己为怎么不早点打电话呢?其实小薰早就想打电话求救了,内心的忧郁却让她没有勇气拿起话筒,结果让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小薰的优柔寡断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天晚上小惠的声音一直让她耿耿于怀,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 握着话筒开始綴泣的小薰突然听到隔壁邻居的开门声。这个不起眼的声响让小薰眼睛一亮,只见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托着蹒跚的步伐走出屋外。 大冢浩子正在打开家中的挡雨板,从邻家冲出的身影让她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田中薰。 “原来是小薰啊。” 浩子原本想道声早安,小薰的狼狈模样去让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阿姨——” 小薰冲到浩子身边,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丈夫隆之出现在身后,以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小薰。不知所措的浩子对丈夫摇摇头,将哭哭啼啼的少女从家门口赢了进来,试图从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出大概的轮廓。 “我妈妈生病了,她” 乍听之下,浩子还以为田中佐知子已经死了。大冢家的儿子于今年夏天病逝,之后村子里就陆陆续续的发生不幸,会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再说小薰的父亲也死了,这阵子死亡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新闻。 可是仔细一问之后,才知道佐知子似乎还没死,浩子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小昭彻夜未归的事情却让她眉头一皱,心中浮现不详的预感。 “真是为难你了。” 浩子十分同情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少女。父亲才刚过世,母亲卧病在床,如今连弟弟也下落不明,小薰的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一想到她昨晚独自渡过漫漫长夜,浩子不由得为之鼻酸。 “真可怜,阿姨去看看你妈妈好了。” 浩子说完之后,回头看着丈夫。隆之点点头,对着坐在客厅里的老父亲说话。 “我去怕处所报个案好了。小薰,你跟阿姨陪在妈妈的身边,叔叔去帮你找小昭。” 小薰抓着浩子的围裙泣不成声。隆之看在眼里,只感到心痛不已。 隆之的儿子也死了。大家都说村子里发生了传染病,不过隆之和浩子不这么认为。他们提不出证据,却很笃定造成儿子死亡的绝对不是传染病,而是一种不知名的“东西”,至少是隆之所不知道的原因。 这种不知名的“东西”夺走了隆之的儿子、夺走了这个少女 的父亲,如今连她的母亲也不肯放过。而且,隆之心想,少女的弟弟八成也被夺走了。不知名的“东西”侵袭了隆之的孩子,紧接着袭击隔壁的田中家,如今正打算席卷全村的每一个角落。 3 当天晚上,正雄遇见从林中小径开往山入的车子。驾驶是辰巳,从副驾驶座走下车来的是一个年纪比正雄小上几岁的少女。她一定就是敷沙子,正雄心想。 “她就是……?” 小惠顺着正雄所指的方向看去,缓缓的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沙子,屈指一算,这应该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沙子依然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小惠一直很想成为大屋的一份子,大屋的人却全都对她不屑一顾,除了桐敷千鹤之外。然而在千鹤的眼中,小惠不过是她众多猎物的其中之一,自从成为山入的居民之后,千鹤就几乎忘了小惠的存在。如今沙子现身眼前,小惠尘封许久的不愉快又重新被勾起。 “原来她的年纪那么小。” 听到正雄的喃喃自语,小惠别过头去。不过是个小鬼罢了,小惠在内心暗骂一句。“她的年纪虽小,却是最有权势的人。” 她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小鬼罢了,小惠又在内心喃喃自语。要不是辰巳在背后替她撑腰,谁愿意看那个小鬼的脸色行事?在沙子的保护伞之下,千鹤就像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似的我行我素,一时兴起的她找上小惠,等到小惠成为桐敷家的奴仆后,又丢在山入不闻不问,这种被玩弄的感觉让小惠十受伤。 有仓库的那户人家。掌管山入的佳枝就住在那间屋子里,其他的同伴都管那里叫做“本家”。辰巳和沙子下车之后,一前一后的进入本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的驱使之下,正雄也朝着本家迈开脚步,身后的小惠虽然不情愿,还是忍不住跟了上来。 两人躲在餐厅门口偷窥,看见沙子正在跟佳枝谈话,然后辰巳带着柚木从客厅走了进来。柚木以前是图书馆的馆员。同时也是将正雄带进山入的始做俑者。 除了正雄和小惠之外,其他的同伴也围拢了过来,两旁的走廊满满的都是人影。柚木跪在沙子面前,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听说书店家的儿子昨天死了。” 柚木的头垂的更低了。 “他叫做阿孝吧?是不是你做的?” “回答问题。”佳枝的语调十分严峻。“我已经警告很多次了,千万不可以对小孩子下手,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听话?” “对不起。”柚木得回答细若蚊鸣。 “不可以攻击小孩子,年纪那么小的孩子有其不行,到底要我说几次才明白?失去孩子的父母往往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这是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说到这里,佳枝打量着低头不语的柚木。 “之前才为了同样的事情遭到惩罚,看来你根本没有受到教训。小姐,我看他真的有点病态,不管我说了多少次,他还是净挑小孩子下手。” 躲在柱子后面的正雄大感意外,原来这个好好先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照这样看来,当初他的目标应该是博巳才对,真凶只是运气不好目击了行凶现场,才被柚木灭口。一想到自己只是博巳的附属品,正雄顿时感到不是滋味。 “或许真的生病了吧。”沙子叹了口气,打量着眼前的柚木。“喜欢小孩子是你个人的偏好,这点我不便置评;可是你甘冒着遭受惩罚的危险,也不愿改正这种习惯。我再问一次,你真的改不过来吗?” 柚木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辰巳,他就交给你了。” 辰巳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柚木。柚木拼命挣扎,不停哀求沙子。 “让我到都市、让我到沟边町!求求你!” “不行。”沙子别过脸。“我不能让不识大体的同伴单独行动,更不能让大家为了你身处险境。如果你在不肯改掉这种坏习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我只好采取必要的错失了。” “求求你,我——” “辰巳,把他带走吧。找个地方让他好好的反省。” 看着被辰巳拖走的柚木,正雄不禁到抽一口冷气,他明白沙子口中的“反省”代表了什么。柚木会被带到深山里面。白天的阳光虽然无法穿透阴郁的原始林,山入的同伴还是会遭到严重灼伤,伤口痊愈之后再度溃烂,这种痛苦的煎熬将会持续一整天。体力好的或许能捡回一条小命,就这样被折磨死的同伴也大有人在。 “那个大白痴。” 小惠的语气透露出一丝轻蔑。正雄点点头,他也觉得柚木太不聪明了。只要乖乖的听命行事,说不定就可以进入本家、甚至是成为大屋的一份子,两人实在不明白柚木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正雄不想要成为第二个柚木,更不想成为像后藤田秀司那种被淘汰的木偶。提到木偶,正雄就想到阿彻。他虽然在佳枝的身边工作,正雄却不认为这是一种晋升。阿彻很明想的是个被淘汰的木偶,照理说不该享有如此优厚的待遇,所以正雄得出一个结论,阿彻并不是成为佳枝的左右手,而是直接纳入佳枝的管理,受到严密的监控。 正雄也不想成为第二个阿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种悲惨的生活,正雄只想在这个新天地活出自我,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就在他打定主意,打算拦住迎面而来的辰巳时,身旁的小惠却抢先一步开口。 “辰巳先生,我来帮忙吧。” 小惠和正雄在这一方面真的很像。 “谢谢,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不去吃饭吗?” “我本来要去进食,却刚好看到辰巳先生和小姐大驾光临,心想可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所以才一直等在这里。” 辰巳露出而笑。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目送辰巳离去之后,正雄不怀好意的小声说道。 “马屁精。” “得了吧,你自己还不是想拍辰巳的马屁?” 小惠老实不客气的踩中痛脚,说得正雄哑口无言。 本家的餐厅里,摇头叹息的沙子正注视着畏畏缩缩的佳枝。 “佳枝,这里的管理是不是出了问题?现在还不到让村民知道的时刻,我可不想落得功亏一篑的下场,你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可是这阵子增加了不少同伴,再加上有些人不受我的管辖,恐怕” “我不想听这些理由,请你务必加强管理。” 佳枝抬起头来看着沙子。 “不用小姐吩咐,我也会加强管理。可是千鹤小姐实在太过我行我素了,她所带来的同伴个个不服管教,日后势必会成为山入得一大隐忧。” “你胆子不小嘛,竟敢在我面前批评千鹤的不是?” 沙子的语气十分严峻,佳枝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多说。 “众人的安全就是自身安全的保证,这点还请你牢记在心。” 小池昌治走下公车。最后一班公车将小池留在原地之后,关上车门疾驶而去,夜色之下的国道只剩下小池孤独的身影。 小池在白天的时候出门办事,想不到居然弄到这么晚才回来。都怪自己找不出适当的借口婉拒朋友的好意,小池心想。朋友知道小池家的变故,也知道儿子和媳妇丢下小池举家搬迁的消息,所以今天特地找他出来出顿饭,顺便帮他加油打气。一想到朋友对自己的体谅,小池就不忍拂逆对方的好意,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不愿意在太阳下山之后回到村子,也不好意思当着朋友的面说出口。 时间以尽过了晚上九点,四周一片漆黑,就连过道对面的废车弃置场都笼罩一片诡异的气息之中。不应该 待这么晚的,小池懊悔不已;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解释自己畏惧黑暗的原因。每当几个朋友聚会的时候,小池总是会提到村子里面所发生的异常现象,可是那些朋友都将小池的说法视为夸大不实的乡野传奇,要不就是认为小池神经过敏。 无奈之余,小池叹了口气,认命的朝着家里走去。 自从山入的那三具尸体被发现之后,异常现象的说法就不胫而走;不过小池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也不见其他村民忧心忡忡。不管死了多少人、也不管死状多么凄惨,那不过是发生在山入的事情罢了,跟自己没什么切身的关系。除非死亡迫近身边,否则大家根本不认为那种惨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走过一盏又一盏的街灯,小池打量着四周的动静。现在才晚上九点多而已,路上却不见半个人影,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吠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经过人家的窗边时,甚至连电视机的声音都听不见。偌大的村子笼罩在不自然的寂静之中。 沿着村道一路往北走,穿过商店街的小池进入中外场的部落。路旁的街灯很明显的大幅减少,两旁人家的灯光成为黑暗中的唯一指引,小指只好尽量选择人家多的道路。 拐过两个转角、眼看着就快到家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两条人影。小池心中为之一紧,发现那两个人正在谈笑风生之后,才又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小池心想。在心中最毛的时候遇见村民固然高兴,然而让小池最感到欣慰的,还是依然有人会在入夜之后出门的发现。 “晚安。” 擦身而过的同时,小池礼貌性的问候两人,很快的就得到对方的回应。两人在小池的面前走过邻家的窗口。 灯光照亮了两人的侧脸,小池不由得为之一愣。他们是谁啊,小池心想。那两个人的长相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到底是谁) 思索了片刻,小池突然停下脚步。他想起其中一人的名字了。(那个人是)小池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大冢木料场的人。) 那两个人也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小池。邻家的灯光将两人的长相照的一清二楚,没错,就是大冢家的儿子。可是大冢木料场的康幸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死的人不是康幸,而是大冢家的其他人?低头苦思,再抬头看着两人,小池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另外一个人是) 小池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互望一眼,往前踏出了一步。 (是广泽家的高俊) 广泽丰子的儿子,今年夏天瞒着家人辞去工作,最后死在沟边町的小钢珠店。他的丧礼还是小池负责筹划的。 小池怪叫一声,没命的转身就跑,两人的脚步声也跟着从背后传入耳中。这条路并不宽,只能勉强让两部车同时通过,道路两旁的人家栉比鳞次,偏偏找不到透出灯光的屋子。家家户户不是拉上窗户,就是拉下挡雨板。 小池不顾形象的大声惨叫。他恨不得立刻找户人家躲进去,却又担心在他等候屋子里的认出来开门的时候,两人已经追了上来。 小池的脚步虚浮踉跄,身后的脚步声却显得稳健有力。就在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旁边的小鹿突然闪出一条人影。 “喂,等一下!” 小池连滚带爬的抓住那个人的衣袖。 “怎么啦?” 略显老态的中年人回过头来,扶助小池的肩膀。 “那两个人”小池指着背后。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身后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可惜那两个年轻人早就跑到了他的身边。“就是他们” “不好意思。”广泽高俊发话。“他是我的朋友。” “原来如此。”中年男子把小池往前一推。小池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高峻抓住了双手。 “晚上出门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才行。” 中年男子的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小池说的。 “是,我会注意的。”高俊回答。 “你们是——”小池惨叫一声。“——死后复生的恶鬼!” 怀疑许久的念头终于化为具体的呐喊,在黑夜之中回荡。 附近的人家推开了窗户,仿佛回应小池的求救。 “外面在吵什么?” 小池巴不得大声呼救,无奈嘴巴早已被高俊塞住。推窗而出的女子打量着眼前的四人。 “这不是高俊吗?你下山啦?” 小池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伯母也回来啦?” “就是说啊,幸好我老公也复活了。” “那的确是可喜可贺。” 寒暄完毕之后,面带微笑的高俊举手跟屋内的女子道别。三个大男人拖着小池一路往西山前进,高俊和康幸不时跟陌生男子有说有笑,仿佛是认识多年的好友。 大川笃志意气风发的握着方向盘,桐敷千鹤就坐在他的身边。小小的吉普是千鹤送给他的礼物,方便他往返于山入与村子之间。 吉普的车灯没开,笃志的眼神却跟猫头鹰一样的锐利,夜晚的山路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山入的小径绝对不是康庄大道,崎岖的路面却让笃志感到无比的喜悦。他再也不必走路下山了,再也没有人敢命令他做什么,因为桐敷千鹤就坐在他的身边。 “你开车的方式可真猛。” “害怕吗?” 千鹤笑而不答,笃志感到十分满足。 “要去哪里?” “回家,去找那个死老太婆。” 祖母浪江的脸孔浮现在笃志的脑海。那个唠叨的死老太婆总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笃志决定先拿她开刀。 “应该先找你爸爸才对吧?” 笃志闻言,朝着千鹤瞥了一眼。没错,他也是复仇的对象之一,可是一想父亲庞大的身影,笃志不由得为之怯步。 “老爸啊不急,最后再说。”笃志顿了一下,试着在心中说服自己。没错,等到最后再慢慢地收拾他。” 千鹤嫣然一笑。 握着方向盘的笃志奔驰在西山的林道。 “为什么不走村道?走那里不是比较快?” “那条路不能走了,早就被辰巳用炸药封了起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不希望村民跑到山入,不但把道路封起来,还放了很多野狗呢。” “野狗”笃志自言自语。“我曾经在那条路上被野狗咬过。” “真的吗?”千鹤笑得花枝乱颤。“算你倒霉,谁叫你没事往山入跑?你不是有个亲戚惨死在那里吗?亏你还敢跑去看他。” “我不在乎。”笃志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个老头子死了倒好,耳根子反而清静。要不是念在他也姓大川的份上,我才懒得去认尸呢。” “你胆子真大。”千鹤抿嘴而笑。“我可是吓得毛骨悚然呢。沙子在这方面向来是不会留情的。” “哪方面?” “她不希望村民传进山入,所以特地带了一群野狗把尸体咬得乱七八糟,还杀了还几只买来的小动物,为的就是尽量把现场弄得血腥一点。要不是尸体很快就被人发现,真不知道她还会把那对老夫妇的尸体弄成什么模样。我最怕那种血腥的场面了,一想到就头皮发麻。” “干嘛把自己说得那么娇弱?” “我本来就很较弱。” 笃志微笑不语。除了林道之后,两人开着车子通过兼正之家,然后进入村子。快到大川家的时候哦,笃志将车子停在村道的路边。 “会不会害怕?” “笑话。”虽说如此,笃志还是紧张得全身发抖。既然已 经杀人一个人,再多杀一个浪江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是对笃志而言,这还是他第一次的预谋杀人,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你听好了。”千鹤叫住正打算下车的笃志。“第一步就是要想办法进入屋内。你已经不是大川家的人了,所以一定要找人带你进去才行。” “直接闯进去不就得了?” “你可以试试看。如果没有受到邀请,就连沙子和辰巳也不敢随便闯进别人家,更何况是你这个菜鸟?算了吧,你克服不了发自本能的恐惧。” “我不是胆小鬼。” “不要自以为是。”千鹤当场泼了一盆冷水。“就算你的胆子再大,也必须忠于自己的本能,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可是我” “不用再说了。欠缺深谋远虑的大胆叫做莽撞,这次的行动一旦失败,以后你就没得玩了。面对猛虎却不知道害怕,这叫做愚蠢,不叫做勇敢。害怕并不可耻,放做大胆莽撞行事才会落人笑柄。我这个人最讨厌失败者,如果你今天把事情搞砸,以后我连正眼也不会瞧你一眼。” 笃志嘟起嘴吧,衣服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好啦。” “你祖母会让你进去吗?” 笃志摇摇头。 “好吧,只好叫她出来了。等一下我从歪头敲她房间的窗户,只要她一出现,你就立刻发动攻击,千万别给她呼救的机会。从她背后下手比较快,只要握住嘴巴往上一提,她的颈子就是你的了。位置大概在这里。” 千鹤伸手抚摸笃志的颈动脉。 “人类的脉搏会跳动,一摸就知道了,千万别动手打人,否则会留下伤痕。只要你一咬住她,她就会乖乖听话了。” “嗯。” “结束之后别忘了催眠她,就说你明天还会再来,到时只要听到敲击窗子的声音,就要打开窗户让你进去。还有别忘了告诉她这只是一场梦,要她忘了这一切,否则明天早上就有的好玩了。” 笃志点点头。 “通常第一次袭击都不会致死,所以一定要记得催眠,尽量不要留下伤痕。” “我知道了。” 千鹤嫣然一笑,转过身去背对着笃志。 “你先试试看。” “你吗?” “没错。你没攻击过羔羊,我怕你坏事。位置就在这里,可别忘了。” 千鹤挽起乌溜溜的长发,露出雪白的后颈。 大川浪江被电话声吵了起来,夜晚的铃声听来格外刺耳。带着一丝的不安,浪江从被窝中起身,她知道深夜打来的电话绝对没什么好事。 浪江坐在床上犹豫不决,迟迟不敢起来接电话。这时纸门被拉开的声音传入耳中,接踵而来的是沉重而粗鲁的脚步声,看来被吵得不耐烦的儿子忍不住起来了。就在富雄刚踏进餐厅的那一瞬间,铃声也同时戛然而止,从挂上听筒的声音听来,儿子似乎没接到这通电话。几秒钟之后,念念有词的儿子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房间。 坐在床上的浪江下意识的竖起耳朵,她总觉得电话还会再度响起。如果真有什么急事,对方一定会在打电话过来,可是等了好久,还是等不到第二通电话。 浪江叹了口气,再度躺了下来。 (到底有什么急事) 深夜的电话总是令人不安,浪江一直在思索那通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躺在床上她翻了个身,这次又听到了微弱的声响。 离后门最近的房间是浪江的寝室,好像有人正在轻敲面向后院的窗户——严格说来因该是挡雨板才对。原本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微弱的撞击声不断传来,就好像有人正偷偷呼唤屋里的人似的。 浪江再度起身,她想叫儿子起来,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刚刚那通奇怪的电话已经惹得儿子很不高兴了,如果窗外的声响只是单纯的风声,一连被吵醒两次的儿子铁定会气得暴跳如雷。大川固然还不至于对老母亲动粗,不过浪江可不想激怒脾气暴躁的儿子。大川一旦生气起来,就连天王老子也拿他没辙。 事实上浪江并未见过儿子失去理智的模样,不过她的潜意识总是告诉自己千万别激怒儿子,千万别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微弱的声响从未间断,听起来愈来愈像敲门声。浪江缓缓的爬出被窝来到窗边,好像真的有人站在外面敲着挡雨板。 正常人不会再三更半夜的时候来访,浪江在心中自言自语。这阵子浪江愈来愈畏惧黑夜,所以她很不愿意打开窗户、或是从后门走出去查看声音的来源。不过这并不代表浪江不想知道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为了求得一夜好眠,她衷心盼望那只是单纯的风声,而不是访客的敲门声。 (一定只是风声罢了。) 浪江战战兢兢的拉开窗子的百叶帘。反正外面还有遮雨板挡着,拉开百叶帘应该没什么危险。 “谁在外面?” 浪江小心翼翼的出声询问。话才刚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那只是风声罢了,根本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 声响从未间断,似乎变得愈来愈急促。浪江不认为是刚才的问话加速了敲击的频率,她将愈来愈急促的声响当做事夜风的恶作剧。 “大概是勾到了什么东西吧。” 浪江小小声的自言自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打开窗户之后,就会看到树枝勾在挡雨板上面。” 替自己找到一个理由之后,浪江伸手扶着挡雨板,试着摇动两块木板当中的其中一块。声响停止了。等了一会,还是没听见声音,浪江不由得松了口气。微弱的声响真的是树枝的撞击声,微微摇动挡雨板之后,钩住的树枝就掉下去了。一定是这样没错,浪江在内心告诉自己。 失去戒心的她将挡雨板整个推开,映入眼帘的是笼罩在夜色之下的后院,冷风吹得庭树沙沙作响。外面什么都没有,正如浪江之前的预期。抚着窗框的她探出上半身,夜风吹得她直打哆嗦,还伴随着阵阵降霜的气味。 就在她蜷缩着身子打算拉上挡雨板的时候,一条人影从旁边跳了出来。浪江还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拖了出去,厚实的手掌握在嘴上,让她凄厉的惊叫声变成又细又弱的蚊鸣。 浪江不知道家人有没有听到她被拖出去的躯体摔在地上的声音,就算真的听到了,就算立刻冲出来瞧个究竟,可怕也为时已晚。人影拖着惊魂未定的浪江迅速离开,一下子就被庭树的银英所吞没。 熟悉的家从眼前完全消失,浪江只觉得两侧的太阳穴涨得鼓鼓的,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或许是嘴巴被塞住的关系,也或许是那条勒着颈部的手臂使然,眼冒金星的浪江拼命挣扎,急于摆脱痛苦不堪的感觉。 “给我老实一点。”人影的声音十分低沉,照理说陷入恐慌的浪江本该听不见才对,熟悉的语气却还是让她心中一凉。“不要乱动,否则我就宰了你。” 浪江被丢在围墙与庭树之间。四周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看不见人影的长相,更无法辨识对方的身份,只能勉强看出在夜色之中更显庞大的身躯。可是,那个声音。 浪江的视线刚好正对着笃志的脸庞,笃志以为难掩惊疑之色的祖母正在抬起头看着自己,不由得仰天长笑了起来。 笃志大笑了几声,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他发现祖母变了脸色。其实发现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的浪江不过是呆坐地上罢了,笃志却从浪江的表情变化——以及一如往常的轻蔑之意当中嗅到了侮辱的气味。 ——原来是你这个兔崽子。 你这是在干什么?不怕我跟你爸爸告状吗?待会一定要叫富雄好好地训你一顿。还不快点放开我 ?真不知道你这个大哥是怎么当得,为什么不跟阿丰和瑞惠学学?和子的教育方式一定出了问题,否则怎么会养出你这种兔崽子?富雄!你还在干什么?快点过来教训儿子!长这么大了还窝在家里当米虫,以后一定是废人一个。富雄!你过来一下!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孙子? 笃志的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不准瞧不起我、不准批评我的不是、不准跟爸爸告状! 愤怒和恐惧的情绪让笃志失去了理智,他死命勒住浪江的颈子,嘴里发出无意义的低吼,同时脸颊一阵刺痛。“够了。” 女人的声音,低沉之中带着一丝威严。短短的一句话让笃志恢复意识,之间神色严峻的千鹤正瞪着自己。有如寒冰一般的眼神让笃志双手一松,浪江顿时犹如断线的人偶倒卧在庭院的一隅。 笃志想开口说话,却被千鹤伸手阻止。熟悉的屋子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人声,看来应该不必担心有人会跑到庭院查看究竟。松了口气的千鹤瞪了笃志一眼,蹲在浪江的身边。 茫然的笃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双眼圆睁的浪江就倒在地上,仿佛责怪自己的不是。千鹤伸手触摸浪江的脸颊,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怎么杀了她?” 蹲在地上的千鹤抬起头来看着笃志。 “我” “净是给我找麻烦。”千鹤嫣然一笑,看着地上的浪江。“怎么办呢?还是找速见先生商量好了,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沙子知道。” 千鹤看起来一点也不为难,似乎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没有杀死她的意思。” “我知道。不过你的祖母不是病死、而是遭到杀害,这就有点麻烦了。不快点处理的话,你的家人一定会报警。” 说到这里,千鹤低头思索。 “派出所的佐佐木是自己人,怕的就是110报案。没办法,只好请速见先生善后了。突然失踪固然不合情理,总比遭到杀害来的妥当。” 笃志还想替自己分辨,千鹤挥挥手不让他说下去。 “把她抱上车吧,我可不想碰尸体。” 第二天早上,大川富雄的妻子大川和子第一个发现浪江失踪了。浪江的房间时分整齐,没有小偷入侵的迹象,连衣物都还放在原处。看来浪江是穿着睡衣出门的。富雄夫妇打电话到朋友家询问,没有人见到浪江的身影。跑到派出所报案,却看不到半个人影。佐佐木警官总是在入夜之后才会出现。 瑞惠提议到沟边町分局报案,却被大川打了回票。 “没有这个必要。” 瑞惠还想说话,大川干脆命令她闭上嘴巴。 浪江不可能出门,更不可能在三更半夜的时候穿着睡衣走出家门。大川认为母亲一定是被人带走的。 大川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传染病,搞不好正如郁美所言,是死后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就算不是恶鬼,大川也不在乎,他只要知道敌人真的存在就好了。 敌人正打算破坏村子的秩序、威胁村民的安全。对于大川来说,他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4 武藤正在办公室敲着电子计算机,身后药局突然传来物品碎裂的声响。他慌慌张张的绕过药柜前往查看,发现律子昏倒在地。 “律子,你还好吧?” 武藤连忙蹲在律子的身边。后真实的一名患者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坏了,站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武藤连忙请他找敏夫过来。几分钟之后,敏夫和安代一前一后的快步走进药局。 “我没事。”律子勉强坐了起来。敏夫观察过律子的神情后,脸色突然一变,这一切都看在武藤的眼里。 武藤感到背脊一凉,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今天早上律子的神情就不大对劲,不但很少开口说话,整个人也失去了活力,最重要的是脸色十分苍白,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敏夫和武藤一左一右的扶着律子进入观察室。躺在床上的律子直说自己只是突然头晕罢了,无神的眼神凝视着凭空的一点。 “这阵子真的很疲倦。”律子自言自语。“我想辞职。” 敏夫点点头,紧握着律子的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律子到底遇上了什么。 只剩下武藤和安代了,敏夫心想。光凭安代一名护士难以撑起整间医院,不过这阵子前来求诊的村民大为减少,说不定还可以勉强渡过难关。问题是敏夫已经失去继续经营下去的意愿了,照这个情况下去,尾崎医院迟早走会走上关门大吉一途。 “律子,要不要住院?” “不,我要回家。我不想再待在医院了。” 安代别过了脸,武藤低头不语。敏夫回头看着安代。 “还剩下多少患者?” “还剩下两个,都是长期复建的患者。院长,不如你就送律子回家吧。” “好。”敏夫点点头,他很清楚这就是律子的最后一程,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敏夫开着车将律子送回家中。十件事星期六半晚,律子的母亲康惠和妹妹小绿都在家里,她们看到软绵绵的律子被送了进来之后,无不大为惊讶。 “这下可好了。”康惠瞪了敏夫一眼。“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这孩子就是脾气太好,明明都快累坏了,还是硬撑着身子到医院上班。我知道护士的工作很重要,可是人又不是铁打的,总得给她们一点休息的时间吧?” “妈,你少说两句啦。” “为什么不能说?院长是医生,应该明白驴子的身体根本撑不住才对。同样都是人,院长为什么只关心患者的病情,为什么没把护士的健康放在心上?” 敏夫低头不语,康惠说得他无言以对。没错,敏夫早该知道医院的工作人员迟早会撑不住,也早该明白有如癌细胞一般在村子里不断增强的危机迟早会找上律子她们。 闷闷不乐的敏夫驱车回到医院,途中看到骑着自行车的武藤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自行车的篮子里面放着几个药袋,看来武藤是特地为患者送药来的,医院里的患者大概就由安代负责照料。 遭逢丧子之痛的武藤还来不及平复心情,就得立刻销假回到医院上班。而且自从十和田辞职之后,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务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几乎找不到喘息的空挡。妻子静子原本只是协助武藤处理行政事务,现在还得负责早晚的打扫工作。安代可说是医院里面唯一幸免于难的人,可是熟悉的同事一个接一个的离她而去,偌大的医院只剩下她一个护士,想必心里也不会好过到哪去。 星期六的傍晚,村子却显得十分冷清。夕阳西下之后,来来往往的村民就会大幅减少,到了晚上更是杳无人迹。大家虽然会在白天的时候出来活动,这阵子却很少见到站在街角谈笑风生的村民,除非真的有事非出门不可,否则大家都宁愿选择窝在家里面。 不过才短短的三个月,村子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就在敏夫决定隐瞒事实、试着以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的当口,村子已经被蹂躏、被侵蚀成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 外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化解危机,必须唤起其他人的注意,向外界寻求援助,这才是自己唯一能做的。直到现在,敏夫才终于领悟自己力量真的很有限。 5 三十日清晨,田中佐知子在女儿小薰以及邻居大冢浩子的陪伴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要难过。”浩子拍拍小薰的背心。“暂时到阿姨家住一段时间好了。” 小薰点点头,她很清楚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不管躲在哪里,都逃不过命运的魔掌。小惠夺走了父亲、夺走了小昭,现在又夺走了母亲。田中家就只剩 下小薰了,所以自己一定是下一个牺牲者。 (小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薰不明白为什么,她只知道一切的不幸都是小惠带来的,因此小惠一定很厌恶自己。 小薰没有夏野和小昭的行动力。如今他们两个已经不在了,自己更是难以逃脱即将降临的命运。 小薰感到十分恐惧,内心深处却又希望这一切能够尽快结束。就算最后的结局再怎么可怕,也总比无发自恶梦中清醒要来得好。 6 三十一日星期一,十月的最后一天,前田茂树死亡。 元子呆呆的坐在儿子身边,听着亲生骨肉的呼吸由深转浅,知道完全停止。 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几天守在茂树身边的元子彻夜未眠,为的就是不让岩佬夺走自己的孩子,可惜连日的疲劳总是让元子撑不到最后一刻,就在她不敌睡魔的召唤之时,茂树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自己走到后门、外廊甚至是庭院。 元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的脸庞失去了生气,无法言语,甚至连翻身都要别人帮忙。昨晚茂树趁元子上洗手间的空挡溜出被窝,最后倒在玄关的前面。当元子慌慌张张的将儿子抱起来的时候,只听到气若游丝的他一直重复着“爷爷,我好害怕。” 果然是岩佬做的好事,元子心想。岩佬夺走了元子的一切,却让元子独自一人活在世上,除了岩佬不喜欢自己之外,元子还真不知道公公为什么不把自己一起带走。岩佬打算跟他的家人在另一个世界团聚,所以他带走了阿勇、带走了登美子、带走了志保梨和茂树,唯独将自己排除在外。一想到这里,元子就感到不是滋味。“决不让你称心如意。” 没错,一定要把茂树留下来。 “没有人可以抢走这个孩子。” 元子抱着茂树走进浴室,在狭窄的瓷砖地板上铺好棉被,然后让茂树躺在上面。浴室的窗户装了铁窗,元子伸手确定铁窗是否牢固之后,猛然将窗户关上,然后贴上一层又一层的胶布。接着元子目测玻璃窗的尺寸,裁下几块大小适中的木板,一样用胶布贴在玻璃窗上面。浴室是元子家中唯一可以从里面上锁的空间,岩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带走茂树。 为了不让岩佬趁自己离开浴室的时候闯了进来,元子还封住了脱衣室的对外窗户,同时从仓库里翻出一个锁头,装在门板上面。就算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也不必担心有人会接近茂树。 “茂树是我的。” 元子抱起儿子冰冷的身体。她相信茂树总有一天会再度复活,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 第十八章 十月三十日星期一,敏夫赶往公所。村子的情况已经不容犹豫,他决定带着所有的资料,向外寻求援助。若不是太过高估自己的力量,事态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敏夫的内心难掩一丝悔意。 进入公所之后,整个办公室弥漫着闲散的气息,小小的空间之中看不见半个人影。敏夫看着自己的手表,再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确定现在并不是午休时间。 为什么半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到哪去了?就在敏夫带着狐疑的眼神环视四周的时候,一名老者慢吞吞的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不是住在上外场的广泽隆文吗?敏夫心想。 “隆文先生。”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院长啊。” 老人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敏夫却一点都笑不出来。隆文跟妻子两人是典型的务农家庭,有时还会到山里面砍些木柴变卖,敏夫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公所来上班。 “隆文先生,你怎么……?” “说来话长。”隆文摸着微秃的脑袋。“最近不知从哪跑来了一群野狗,害得我都不敢上山砍柴。再加上我年纪也大了,没有体力下田工作,本想靠着老人年金过活就好,结果公所的人却问我要不要过来上班。反正在家里面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一想就答应了。” “原来如此。其他人呢?” “白天的时候不会有人来上班。” “什么?” “也难怪院长感到惊讶,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公所的所长身体不太好,白天必须在家休养,偏偏很多公文和签呈需要所长批准才行,既然所长晚上才来上班,白天待在公所也是无事可做,因此大家就决定将上班时间改成晚上,白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留守。” 敏夫为之哑然。 “这也太夸张了吧?” “没办法,还请多多见谅。如果院长要递文什么文件资料的话,请直接交给我代转就好;若是申请什么证明文件,还请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来取件,或是今晚直接前来办理都可以。晚上七点之后,其他的职员就会来上班了。” “我想申请死亡证书的誊本,同时调阅全村的户藉资料。” “请院长晚上的时候再跑一趟吧。”隆文的脸上挂着歉意的苦笑。“我只是负责留守的约聘人员罢了,不能随便乱动那些资料。再说资料都被锁在柜子里,我身上也没有锁匙。” 敏夫闻言,只好乖乖的离开公所。印象中公所在前阵子开设了一个夜间窗口,想不到才几个星期没来,居然连上班的时间都改了。好不容易捱到太阳下山之后,敏夫才开着车子离开医院,他可不想在入夜之后从医院走到公所。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公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人,忙进忙出的职员、前来办事的村民,俨然是再平凡不过的公所景象。 敏夫走进办公室,发现里面的职员没一个是自己认识的。有些狼狈的他走近柜台,一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 “请问保健课在哪里?” “没有保健课。”男子摇头苦笑。 “之前保健课的职员突然失踪,职缺一直没人递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呃……”敏夫不时的打量四周,好像深怕自己的谈话被别人听见。“我想知道九月份以后的死亡人数。” 男子眯起双眼。 “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如果真想调阅这方面的资料,还请洽沟边町户政事务所办理。” “敝姓尾崎,尾崎医院的院长。” “我知道,不过规定就是规定,还请多多见谅。” “为什么不行?之前保健课的石田先生都会定期向我通报死亡人数,甚至还替我影印死亡证书呢。” “别开玩笑了,那种资料怎么可以随便让外人取得?” “可是之前……”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上级并未指示我允许尾崎院长调阅这些资料。” 敏夫直盯着男子的脸孔。男子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日光灯之下的他显得格外的苍白。 “有什么意见的话,大可向所长或是沟边町投诉。” “我要见所长。既然没有保健课,只好当面请教所长了。” “所长不在,等一下就会进来了。”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 “请自便,不过我怕院长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怎么说?” “很简单。”男子低声浅笑。“院长想知道九月份之后的死亡人数,以及死亡证明的誊本是吧?” “没错。” “如果院长向所长施压,或许可以得到确实的死亡人数;不过死亡证明的剩本就没有了,应该说我根本拿不出半张证明才对。” 敏夫大惑不解。男子带着嘲弄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因为根本没有死亡证明。村子里面半个死人也没有,又怎会有人提出死亡证明?” 敏夫完全不明白他的话中含意。 “你说什么?” “九月份之后没有村民死亡,所以我这里也没有院长想要的死亡证明,连一张都没有。” “不可能,我的妻子前几天才刚过世。” “这我就不清楚了。”男子微笑以对。 “八月份的时候,的确有四个人接连死亡;不过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村民都活得好好的。” “这怎么可能?之前—” “对了,之前保健课的石田先生跟负责户籍登录的田中先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故意将呈送沟边町的报告压了下来。后来沟边町那边找所长要报造,才发现他们居然伪造了一张死亡名单,硬是把活人说成死人。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重新将正确的报造提交沟边町呢。” 敏夫哑口无语。当初是他要石田将报告压下来的没错,可是随着石田的失踪,这项协定早已不存在了。 “不可能。”敏夫瞪着眼前的男子。“我是医生,前开立了不少死亡证明,那些证书的副本都还在我手边。” “那就麻烦了。”男子笑道。“院长恐怕会吃上伪造文书的官司。” “你给我听好。”敏夫指着对方的鼻子。 “不要给我打迷糊,我不吃这一套。你说九月份之后没有村民死亡?对不起,安森干康就是在九月份过世的。当时他跟儿子小进一起被救护车送往国立医院,父子两人的死亡证明都是国立医院开立的,要不要我找当时替他急救的医生来跟你对质?” 男子闻言,笑得更加得意。 “安森工业的干康先生吗?他在死亡之前就已经办妥户藉转出了。” 敏夫为之一愣。男子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挑衅,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没记错的话,他是在八月底办理转出的。虽然他之后还是住在村子里,不过在户藉资料上面,他和他的太太孩子都已经不是外场的人了,所以我才说九月份之后外场的死亡人数是零。” 敏夫无言以对。他在下意识中环视整个办公室,希望寻求其他人的协助,却发现所有的职员全都看着自己和那名中年男子,脸上无不挂着一抹浅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 敏夫感到自己被将了一军。连续的迁居、连续的死亡,所有的通勤族都在过世之前递出辞呈,这一切就是为了隐瞒死亡的事实。 敏夫不再多说什么,他只能选择转身离去,跳上车子飞也似的逃离公所。 就帐面上而言,外场的死亡人数是零。敏夫手边虽然有好几份死亡证明的誊本,可是最重要的户籍 资料既然没做出死亡的标记,确实有可能让敏夫吃上伪造文书的官司。而且擅自开立未死之人的死亡证明,还会构成其他的罪名。 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露出微笑。 (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敏夫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轻拍自己的前额。 公所的户籍资料和敏夫握有的文件出入甚大,只要咬住这一点,一定可以引起外界的注意。更何况村民对这一连串的死亡记忆犹新,真要追究起来,敏夫觉得自己绝对站得住脚。只要沟边町那边察觉异样,展开大规模的调查,一定可以拆穿那些家伙的谎言。可是— (他们一定早有预防措施。) 到时敏夫就会跟石田一样,带着那些病历资料和死亡证明的剩本消失得无影无踪。少了敏夫这颗绊脚石,那些人的计划将会更加顺利。 “……果然厉害。” 2 十一月的第一天傍晚,敏夫接到了一通讣闻。来医院求诊的一名患者在跟他闲聊的时候,表示国广家的女儿好像过世了。敏夫知道国广家的女儿就是律子,看诊时间一结束之后,他立刻动身前往上外场。 时间将近晚上六点,路上的行人无不踩着急促的步伐赶回家中,没有人跟敏夫打招呼,更看不见停下脚步闲话家常的人影。到了国广家之后,门口看不见灯笼和布幔,完全嗅不出遭逢丧亲之痛的气息。 “对不起,有人在吗?” 敏夫站在玄关大声叫门,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无奈之下,他只好绕到屋子旁边的外廊,发现康惠和小绿正坐在餐厅里面。 “国广太太,你好。” 敏夫敲敲外廊的玻璃窗,两人才缓缓的回头。玻璃窗似乎没有上锁,轻轻松松的就被敏夫打开。 “律子的情况怎样?” “她死了。”康惠的口吻不带一丝情感。 “今天吗?” “嗯,今天早上。” “那今晚的守灵……” “委托葬仪社处理。” 简单的丢下几句话之后,康惠就此闭口不语。敏夫感到大惑不解。既然是委托葬仪社办理,那不就要等到明天吗?康惠和小绿该不会不想替律子举行守灵吧?然而最令敏夫讶异的,还是在于两人的态度。之前康惠和小绿一直埋怨敏夫不该让律子累倒,如今两人却呆坐在地上,脸色十分苍白,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出倦怠的气氛。律子已经死了,两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悲痛。 “律子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回答敏夫的问题。小绿将坐垫当成枕头,懒洋洋的躺在地上。 “你们不是佛寺的信众吗?为什么要委托葬仪社?替律子开立死亡证明的人是谁?” “江渊医师。” 康惠有气无力的回答敏夫之后,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缓缓的走出餐厅。 —发病了。 康惠和小绿都发病了。站在外廊的敏夫继续问了一些问题,躺在地上的小绿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愿意抬一下。无奈之余,敏夫只好关上窗子离开国广家,走了出来打量着四周。 路上看不见半个行人,不过隔壁的屋子倒是看得到灯光,而且面向道路的窗户并未拉上窗帘。敏夫打定主意之后,站在隔壁邻居的玄关叫门。印象中这里是田村弘岳的家,田村老人是村子里硕果仅存的木匠之一,多年来为腰部椎间板位移所苦,经常到医院就诊。 “田村先生,打扰一下。” 隔壁的邻居应该清楚律子是怎么死的才对。敏夫喊了好几声之后,一名老者才姗姗前来开门,看起来比弘岳年轻个几岁。 “对不起,田村先生在吗?” “我就是田村。” 敏夫为之一愣。 “呃……我要找的人是田村弘岳先生。” “我就是。” 这个跟田村弘岳一点都不像的老者似乎有些不悦。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不是弘岳先生。” “喂喂喂,年轻人说话客气一点。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田村弘岳本人。” “可是……” “不相信吗?那好,你能提出证据,证明我不是田村弘岳吗?” 敏夫为之词穷。医里虽然有田村的病历,敏夫也握有田村的健保卡编号,问题是病历表和健保卡上面都没贴照片。即使调出患部光照片,也无法证明眼前的老者不是田村本人。其实只要请他也拍一张同样部位的光照片,再将两人的照片加以比对之后,就可以证明他不田村弘岳,不过敏夫十分怀疑眼前的这名男子是否听得懂。 遇上这种离奇的鲜事,敏夫也只好打量着四周,试图寻求援助。田村隔壁的屋子放下了挡两板,对面的人家也一样。农田之后的一户人家虽然点亮了灯,却将窗帘放了下来,一副不想跟外人打交道的模样。 “不相信的话,就去问隔壁的人吧。”男子的下颚一弩,指向律子的家。“我跟国广家老邻居了。再不相信的话,你也可以去问问隔壁的筱田家。” 男子说完之后,冷冷的将大门关上。 律子的母亲和妹妹已经变成那副模样了,想必会异口同声的证明他就是田村吧。至于筱田家,敏夫陷入沉思。印象中筱田母女已经于九月份迁往他处,田茂定市整理的名单中,就有筱田母女的名字。敏夫早已将她们视为发病死亡的患者,在图表上面划下了两撇。 敏夫缓缓的走回车子,难掩求助无门的心情。回到医院之后,敏夫立刻调出田村的病历表,却找不出任何足以证明那名男子不是田村的线索。 田村的光照片一定跟他不相吻合,可是他绝对不会让敏夫拍照。就算真的拍到了,也只能证明两人的光照片并不吻合罢了。田村的光照片上有健保卡的编号,可是健保卡却在那个老人的身上,万一他坚持照片不是自己的,敏夫又该如何拆穿他的谎言? 敏夫叹了口气,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突然想起这曾经是十和田的座位。十和田已经不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愿意的话,敏夫大可翻出他老家的电话,却又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如果打电话过去,对方会说十和田已经死了呢,抑或是下落不明? 九月之后帐面上的死亡人数是零,而且虽然一直有村民迁居,却也有村民从外地又搬迁了回来,筱田家就是一个例子。那些回到外场的村民说不定只会在入夜之后现身,要不就是跟田村一样,变成毫不相干的他人吧。 不,敏夫心想。田村是独居老人,却不代表他没有亲人。他的几孩子都住在外地,只要把他们找回来,就能证明那个男子并不是田村。 (问题是那些人会让我这么做吗?) 那些人一定会袭击回到村子里的孩子,让他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证明那个男子就是田村之后,再让他回去。到时那个可怜虫就会死在村子之外的某个城市,没有人察觉其中的异常。 (难道就没有可以证明异常现象的非外场居民吗?) 外地的通勤者一定知道入夏之后的惨状,至少也对一连串的丧事印象深刻。可是十和田已经不在了,下、小雪和聪子也消失无踪。 “对了。”敏夫自言自语。“沟边町的记录绝对不是零。” 外场的死亡人数是零,这就代表了死亡记录都集中在村子的周边。死于尸鬼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周边区域的死亡和失踪人数一定大幅升高,只要抓住这点— 想到这里,敏夫又陷入苦思。如果十和田以及下山在死亡之前办理户籍转出呢?如此一来,死亡人数就会平均分散到各个区域,不会出现高度集中的现象,敏夫也无从着力。那些人的计划如此周详,一定早 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公所的职员个个都没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官也是个陌生的面孔。外地来的通勤者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到外地上班的村民纷纷在死亡之前递出辞呈。 “还不只如此。” 自从入夏之后,药商的业务员也是一个换一个。那些人连进出村子的外地人都要进行筛选。 不知不觉,外场成为与外界隔绝的土地,村民不再与外人交流,整个村子变成只进不出的黑洞。 “可是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死亡的事实不可能从村民的记忆抹去,村民们更不可能忘怀刻骨铭心的丧亲之痛。敏夫的手边还有当时的病历,以及死亡证明的副本,更有医院开立的收据留持联,只要将这些资料送交保险支付基金,就会获得应有的款项。基金那边一定会将收据留下来,更早已针对死亡者拨付保险的理赔金,同时将死亡证明送交各相关机构。然而外场公所的户籍资料却显示死亡人数是零,如果有人指出这两份资料的矛盾之处,到时又该如何解释才好? 敏夫笑了出来,笑得十分暧味。 接受死亡理赔金的人在户藉上并未死亡,而是以行踪不明一笔带过。 “如果我也失踪的话,这个计划就太完美了。” 死亡人数零已经是资料上公认的事实,如果有人质疑资料的正确性,只要让他自行迁居,或是突然失踪就好。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外场迟早会成为户籍资料上的无人村落。只要村民不断的迁出,这个村子势必会逐渐解体,成为隐没于群山峻岭之中的废墟,成为只有在入夜之后才看得到人迹的奇妙村落。 敏夫想像中的画面很快就会降临。只要村子里的异常不断的发生,就会累积更多的矛盾,迟早会引起外界的怀疑。那些人一定会加快脚步。 “村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3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几声之后,又再度归于沉默。光男本想冲进来接电话,最后还是来迟了一步。会是谁打来的呢,光男心想。既然电话已经挂掉了,是谁打来的自然也就不重要了。来迟一步的光男有点自责,却又告诉自己接起电话也没什么意义。 静信、美和子、克江和自己,这就是现在寺院里仅存的人手。能够诵经的人只有静信而已,光男虽然也略通一点皮毛,代替静信超度死者却有违他的良心,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愿意请他诵经。 村子里的死亡依然没有停止的征兆,这阵子寺院却从未收到讣闻。即使家中有人过世,村民也不再通知寺院。寺院里能够诵经的只剩下静信而已,鹤见、池边和阿角都不在了,若要为村民举行葬礼,势必得向邻近的寺院借调人手才行。可是就最近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男看着夕阳西下的窗外。 死去的村民都到哪去了?他们遗体都是怎么处理的?村民在光男看不见的地方出生,同时也消失在光男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光男叹了口气,低头擦拭久未使用的桌子。寺院是光男的一部份,也可以说光男是寺院的一部份,即使村民不再需要寺院,他也不能弃之不管。光男最无法忍受的就是看着寺院逐渐被荒废所占据的模样,因此他每天都卖力的打扫内外、卖力的擦拭桌椅,却还是难掩逐渐显露在外的颓圯。 强忍着内心的失落,光男向美和子告辞。他特地在办公室留了一盏灯,整理仓库里面的佛具,然后才关上山门,从旁边的小门下山。山门前的石阶和山脚下的门前叨一片冷清,两旁的店面全都门户紧闭,其中约有一半的屋子几乎未曾开过门。少了家家户户的灯光之后,石阶显得格外的阴暗。 光男踏着急促的脚步一路朝着自家走去,彷佛被人用刀子顶住后背似的。他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转进通往家门口的巷子之后,才抬起头来松了口气。小巷两旁的人家还是不见灯光,家家户户都拉起了窗帘。尽头泛着黄光的屋子就是光男的家,熟悉的灯光让光男感到一丝温暖。走近家门之后,晚餐的香味飘进鼻尖,就在光男紧张的心情为之松懈的时候,身旁的树丛突然传出声响。 光男的家与前一户人家之间横着一条小水沟,没有墙垣,两家的庭树枝叶错杂。树丛之间有一条人影,光男本想跟人影打招呼,却猛然察觉他不是邻居家的人,准备推开后门的人影回头看着光男,然后跨过水沟,大步走了过来。光男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不知道是单纯的恐惧使然,抑或是更深一层的畏怖。现在的他只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入夏之后接二连三的死亡、蔓延全村的怪现象,这果然就是一切异状的答案。现在回想起来,光男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男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之后,一把抓住光男的手臂。 “光男兄,这件事一定要替我保密。” “鹤见师父,你……” 光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什么也没看到,明白吗?” “难不成你……?” 鹤见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脸上却增添了一丝忧郁。他对着光男点点头,光男却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意。 “你家中还有老母吧?”鹤见低声说道。“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 “只要我不说出去,我母亲就不会出事吗?” “不知道。”鹤见的声音细若蚊鸣。 “你不会伤害佛寺的人吧?” “我已经无法随意进出佛寺了。”鹤见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我是你,就会带着老母亲住进佛寺。” 光男点点头,鹤见转身离开。看着鹤见落寞的身影,光男出声叫住了他。 “住持呢?池边老弟呢?阿角呢?” 鹤见停下脚步。 “没见到他们,大概已经往生了吧。” 光男点点头,转身逃进家中。他很想大哭一场,却挤不出半滴泪水,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替谁难过吧。 母亲克江早就将晚餐准备好了,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面等着光男回来。跟母亲吃完热气腾腾的晚餐之后,光男开始收拾行李,带着母亲赶赴佛寺。 佛寺只剩下美和子和静信了。身为寺院的一份子,光男肩负着保护寺院的重责大任,这是他十五岁那年许下的心愿。 4 十一月二日,敏夫找广泽和其他人到creole聚聚。村子距离毁灭只差一点点了,敏夫需要大家的协助,才能打破现状。敏夫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广泽他们比较靠得住,于是他昨晚分别打电话联络,请他们今天到creole集合。 来到店门口之后,creole的大门依然挂着“准备中”的牌子。记得上次大家找敏夫出来谈谈的时候,敏夫还一口咬定连续性的死亡是传染病造成的,事隔多日之后,却又要在同一个地方否定自己的说法,想想还真是一大讽刺。 拉开大门之后,敏夫立刻看到长谷川老板的身影,广泽、田代和结城三人则围成一圈坐在桌子前面。 “广泽兄,平常的这个时候,你还在学校上课吧?这种时间请你出来还真不好意思。” “哪里。”广泽笑着回答。“时间是我选的。” 敏夫点点头,挑了张椅子坐下。 “广泽兄,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挑这种时间?若要出来喝茶聊是非的话,不是应该挑晚上的时候比较恰当?这样子大家也不必放下手边的工作特地赶来了。” “是没错啦,不过……”广泽语带闪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啦。” “是吗?我还以为广泽兄不喜欢在晚 上的时候出门呢。” 敏夫说完之后,环视着眼前的四人。广泽低头不语,其他三人全都别过脸去。 “这阵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太阳一下山之后,大家就变得很不愿意出门,连患者也不肯赶在傍晚的时候前来求诊,有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概是天气凉了吧?”长谷川一派轻松的回答。“太阳一下山之后,气温就变得特别低。” 田代闻言,立刻点头称是。敏夫打量着四人的表情,发现大家都对夜晚抱持着莫名的恐惧,就是没有人愿意承认。 “结城兄,最近过得还好吧?” “嗯,还过得去。” “嫂夫人有消息吗?” 结城黯然的摇摇头。 “有没有试着跟她连络?娘家那边怎么说?” “没有,没什么好说的。” “说不定嫂夫人根本没回娘家呢,打个电话确定看看吧。若真找不到人,就要立刻报警才行。” 结城直盯着敏夫的眼睛,脸上表情十分不悦。 “院长今天找大家出来,就是要当面指责我冷落小梓、对她不闻不问吗?” “当然不是。”敏夫耸耸肩膀,表情十分无辜。“我可没那种闲工夫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不过结城兄啊,你应该知道村子里最近搬走了不少人吧?” “嗯,我知道。” “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消失,而且都是在半夜的时候突然搬走的,事前没跟左邻右舍提起,事后也没人知道他们搬到哪去。我举个例子来说明好了。”敏夫提到表示要跟离家出走的媳妇同住的三安,丢下小池一人全家搬迁的长子,再也没来医院看诊的前原濑津,以及说好第二天要前来覆诊,却从此不再出现的广泽丰子。 “小池保雄一家人在搬迁之前应该都已经发病了,广泽丰子和前原濑津的情况也一样,好像罹患那种疾病的人,到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迁居。而且到外地上班的村民在发病之后,几乎都会在死亡之前辞去工作。” 广泽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 “武藤兄的儿子好像也是。” “没错,阿彻也辞职了。广泽兄,你觉得这种现象该怎么解释才好?结城兄,嫂夫人在失踪之前,脸色是不是不太好?反应是不是有点迟钝?” “这……”结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刻意避开大家的视线,表情十分狼狈。 “为数众多的村民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去了。结城兄,不如跟长谷川老板借个电话,现在就打回娘家问问吧。” 结城怯生生的看着敏夫,考虑了一会还是摇头。 “好吧,我再换个话题。最近有谁到过公所?正纪学长,阿享过世的时候,你不是去过公所吗?” “是没错啦,不过……” “你拿着死亡证明前往公所,申请埋葬许可对吧?” “公所白天的时候没人上班,我是等到第二天傍晚才拿到许可的。” “这就对了。可是说也奇怪,星期一我去公所的时候,那里的人居然说九月份之后的死亡人数是零。” “那怎么可能?”众人瞪大了眼睛。 “没错,的确是不可能。九月份之后死了那么多人,死亡人数当然不可能是零。正纪学长的儿子死了,夏野死了,公所的人却说村子里没有半个人死亡。” “这太夸张了。” 敏夫点点头,抓住结城的语尾继续说下去。 “没错,太夸张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自从入夏以来,数不清的村民死去,数不清的村民搬迁,依照常理来判断的话,这一切根本不应该发生。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为什么?”长谷川抱头苦思。“到底是为什么?一定出事了,就算院长不说,大家也知道村子一定出事了。” 敏夫点点头。 “没错,一定出事了。接二连三的死亡看似传染病造成的,事实上却跟传染病无关,根本找不出病源。” “不会吧?” “根本不是传染病。你们听过哪种传染病会让患者自动辞职,甚至是莫明奇妙的搬家吗?我行医那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这么诡异的传染病。” “既然不是传染病,那又是什么?” 敏夫不正面回答长谷川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长谷川神色不定,显得十分狼狈。 “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 “是吗?你应该还记得伊藤郁美惹出来的笑话吧?” 四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他们的反应间接证实了敏夫的推断。大家都记得那件事,也都起了疑窦,却没有人愿意将内心的疑惑说出口。 “为什么要挑白天的时候见面?为什么不能等到晚上?其实你们也觉得郁美的说法有几分可信,对不对?” 四人沉默不语,大家都刻意避开敏夫的眼神,拼命隐藏内心的狼狈。然而敏夫并不因此而放过大家,他开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这种疑似传染病的病症、不合理的病理、唯一的解释就是血液的大量减少。同时也提到大量的失踪人口和辞职的村民切断了村子与外界的联系,自己已经失去了向外界通报的管道和方法,如今异常现象已经包围全村,正打算将幸存的村民逼上死路。 “太荒谬了。” 结城猛然起身。 “你到处想说什么?死后复生的恶鬼吗?想不到院长居然相信郁美的说法。” “没错,就是死后复生的恶鬼。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大家看。” “再把桐敷先生请出来吗?还是当着大家的面酒香灰?” “我很确定后藤田秀司和安森奈绪的尸体并不在棺材里面。” 结城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其他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我承认我这么做有点过份,可是我需要证据。他们的坟墓都被我挖开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具空荡荡的棺木。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再挖一次,就可以证明他们两个真的复活了。” 沉默再度降临,率先打破僵局的还是结城。 “我不信。” “结城兄?” “没有尸体?太荒谬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喂—”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结城睥睨着敏夫,眼神充满了憎恶之色。“佛寺的副住持向来跟你形影不离,为什么他没参加今天的聚会?” “这……” “全都是你的幻想。我看你的脑袋一定出问题了,所以副住持才懒得理你,对不对?” 敏夫无言以对。结城的判断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可是敏夫却无法解释静信为什么不在现场。 “院长,我劝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结城丢下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呆立当场的敏夫看着结城拂袖而去的背影,然后转头看着广泽,却发现其他人也别膪脸去,脸上的神情十分尴尬。 “正纪学长,我……” 田代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结城兄的儿子才刚过世不久,也难怪他的反应那么激烈。你就别跟他计较啦。” 敏夫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由代接下来说的话又让他心中一凉。 “这阵子你真的太操劳了,加上恭子又不幸去世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毕竟你每天应付那么多患者,也实在是够辛苦的了,更何况直到现在还找不出传染病的病源,也难怪你会沉不住气。” “学长也站在结城兄那边?” “我不认为那 是你的幻想,或许尸体真的不见了吧?印象中好像有人专门在偷尸体的,他们说人骨是治疗肺病的特效药,说不定那两个人的尸体就是这样被偷走的吧?” 敏夫哑然无语。长谷川闻言,立刻点头微笑。 “对对对,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好像曾经发生在美国,还有人特地拍成电影呢。” “你是说『人皮杀手』吧?”田代刻意提高音量。“查克帕雷罗导演的那部。” “希区考克的『惊魂记』好像也是改编自那个事件。”广泽随之接口。敏夫叹了口气,打量着眼前的众人,他们很明显的想要岔开话题。 “……这就是你们的答案?” 敏夫的问题让现场谈笑风生的气氛为之消失。一阵沉默之后,广泽代表大家开口。 “很抱歉,我也觉得这种说法十分荒谬。”广泽摇摇头,似乎难以启齿。“或许院长认为我们冥顽不灵,不过请别忘了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知识人,从小就被教导成破除迷信禀信科学,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怪或是魔法。这就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是我们所承认的唯一真实,这种信念不容推翻,否则我们将会失去立身处世的价值观。” “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 “本点都不严重。对于我们—或是我个人来说,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什么幽灵鬼怪,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幽灵鬼怪根本不存在,一连串的死亡、迁居和辞职就是传染病所造成的,即使必须捏造事实,也一定要朝着传染病的方向解释才行,如果无法解释,就一定是哪个环节的认知不足,绝对无损于事情的真相。我们非这么做不可,否则不但会失去熟悉的世界,更会失去自我。” 长谷川点点头表示同意,默默的起身走进吧台。 “……我需要协助,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 “若真的有什么必须阻止的东西,也不是院长应该背负的责任,光凭院长一人也背负不了。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若户籍资料真的遭到篡改,反而会更容易引起外界的注意。一旦外界察觉不对劲,就会立刻展开调查,不可能任由公所的人继续胡作非为。” “你可真是乐观。” “我不奢望外界会对我们伸出援手,我只是说他们不会任由事态恶化罢了。没有人可以遏止世人的好奇心,到时一定会有人发现资料的出入。如果户藉资料真的遭到篡改、很明显的与事实不符的话,势必会遭致世人怀疑的眼光,所以我才说外界不会任由事态恶化下去。” “村子已经被孤立了,变成只进不出的黑洞,不会有人发现资料的出入。” “武藤家的阿彻的确在死亡之前递出辞呈,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在职场的人际关系也跟着被切断。或许哪一天阿彻的同事突然想起了他,试着与他连络,这怎么能说被孤立了呢?再说一个人从死亡到下葬需要经过许多手续,外界早就知道阿彻的死了,早就知道这里死了一个叫做武藤彻的人。” “事不关已,他们不会在乎的。” “他们都是阿彻的同事。” “应该说生前的同事才对。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的死亡人数就异常的速度不断攀升,我直到八月底才发现不对劲,而你们则是在十月初的时候才开始起疑,中间相差了一个月。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时间差?当你们问我是不是传染病的时候,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三十人了,这段期间你们却未曾起过疑心。或许死去的村民未必都认识,可是你们好歹也看了好几场丧礼、听了好几件讣闻吧?为什么还是比我晚了一个月才察觉不对劲?答案很简单,因为死去的村民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难道不是吗?” “这……” “亲朋好友的死是一件大事,没有人能忽视这种伤痛,更无法忘怀这种打击,如果同样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内心一定会有所起疑;然而若死者跟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大家顶多只是唏嘘一时罢了,很快就会将这件事抛在脑后。我想阿彻的同事一定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阿彻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同事,不再是他们的亲朋好友,即使知道他的死讯,也不会放在心里面,就算对村子里一连串的死亡有所风闻,也顶多是把它当成新鲜的话题罢了。刚入夏的时候,你们不是常常在讨论村子里是不是爆发传染病了吗?自己想想吧,当初你们真的相信传染病的说法吗?是不是直到身边的亲朋好友过世了之后,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 广泽沉默不语。敏夫回头看着长谷川,发现他开始清洗碗盘。田代表示要回去看店,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广泽叹了口气,起身回学校上课。 大家都走光了,店里面只剩下敏夫一人。他呆呆的看着空荡荡的四张座椅,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 外头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远处传来高亢尖锐的笛声。霜月神乐就快到了,敏夫心想。家家户户门前的落叶木变了颜色,唯独远山的欉树林还是一片苍绿。 闷闷不桨的敏夫走进医院,候诊室里面看不见半个患者,武藤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面敲着计算机。 “院长,你回来啦。” 敏夫随口答应一声,眼光环视四周。 “安代呢?” “她出去送药,顺便去探望村子里的老人家。” 敏夫点点头,整个人趴在柜台之上。 “武藤兄,入夏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看得很清楚吧?” “什么?”武藤抬起头来看着敏夫,眼神充满了疑惑。 “如果我说村子被恶鬼侵略,你会相信吗?” 武藤迟疑片刻。 “院长真爱说笑。” 敏夫摇头苦笑。他发现自己被孤立了,找不到半点出路。 5 结城回到家之后,气得将鞋箱上的东西扫落一地。 “死后复生的恶鬼?真是莫名其妙!” 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居然会说出这种荒谬的字眼,结城难掩对敏夫的愤怒与失望。 “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一想到口出愚味的敏夫竟然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生,结城顿时觉得举家迁居外场是个天大的错误。 “就连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 结城踏着忿忿不平的步伐走进起居室。敏夫的言行让他大为光火,即使日头依然高照,结城还是忍不住想要痛饮一番。 “医生居然说那种话,真是岂有此理。” 起居室的矮桌被拍得轰然作响,声音听起来却格外的空虚。这个家已经不成家了,只有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面大声叫骂,这时若有人从窗边经过,恐怕会以为自己是个神经病吧。 “……岂有此理。” 结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化成回声传入耳中,完全感受不出先前的霸气。就在他兀自感伤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对姐弟的身影。 不可能,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不相信。” 那对姐弟说的绝对不是真的,否则自己岂不是成为将儿子的救命恩人赶出家门的傻瓜吗?而且结城还将那对姐弟准备的东西丢进垃圾桶,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言,自己就是间接害死儿子的帮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结城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握着酒杯的右手却不停的发抖。 儿子的死是其他原因造成的,说不定是某种新发现的疾病。这种疾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一旦发病的话,就连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救不活。 —一定是这样没错。 将碗盘全部清洗干净之后,长谷川悠哉的环视店内。以前医院里的 年轻人常在中午的时候前来用餐,这阵子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们了。自从家里发生不幸之后,清水和结城就不常在店里出现,以前的熟客也明显减少了许多。最近creole总是在傍晚时分打烊,一方面是妻子要求长谷川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晚上根本没有生意可做,不如早早休息算了。而且长谷川自己也渐渐疲于晚间营业,大概是年纪到了吧,最近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一定是太累的关系,长谷川心想。自己累了,敏夫累了,说不定连所有村民都感到疲倦不已。 先前的活力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充斥体内的空虚和莫名的焦虑,就跟儿子过世的时候一样。周遭的一切彷佛都跟自己过不去,带来无形的沉重压力,让自己恨不得抛下一切躲得远远的。 长谷川呆坐在吧台后方,倾听略带忧郁的萨克斯风,几分钟之后才站了起来,切掉音响的开关。干脆把这家店收起来算了,长谷川心想。 把店面收起来之后,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村子,也可以搬到另一个地方居住。反正长谷川是无根的浮萍,既然能从大都市漂到这来,自然也能再度从这里漂到其他的地方。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然会找到一条出路。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先带着妻子出去散散心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明天就去享受悠闲的温泉之旅,再慢慢的从长计议好了。 回到书店的田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出家门前往公所。跟负责留守的老人申请户籍誊本之后,田代又返回书店,直到傍晚时分才拉下铁门再度前往公所。 走进公所的他刻意无视于傍晚之后才人声鼎沸的办公室,从职员的手中接过户藉誊本。死去的儿子不在上面,已经被除籍了。 “我想也是。”田代苦笑不已。交付剩本的职员露出不解的神情,田代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开口向对方解释。 “这阵子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呢。” 职员点点头。 “好像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自从入夏以来,真的有不少村民突然过世。” “就是说啊,连沟边町那边都交代我们要深入调查呢。” 田代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武藤走进家门的时候,妻子静子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换上家居服的他独自思索了片刻,才走到厨房跟忙着下厨的静子说话。 洗净一身的疲惫走到餐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小保和小葵正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年轻人旺盛的食欲让武藤露出会心的微笑,两人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却又令他鼻酸。痛苦和哀伤的情绪在内心交织,让武藤为之哽咽。 晚餐在一如往常的气氛之中进行,大家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席间充满了欢笑。就在小保放下筷子准备起身的时候,武藤叫住了他。 “有事吗?” “爸爸有话跟你说。” 小保看着父亲。疲惫之中透露出一丝的心不在焉,这就是最近父亲给他的印象。 难掩惊异的小保坐了下来,端起盛了麦茶的杯子。姊姊小葵也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似乎略知一二的母亲。 父亲点点头,凝视着小保和小葵。 “你们想不想搬出去住?” “……什么?” 小保大感讶异,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想不想在沟边町租个房子,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 “好是好啦,不过……” 小保偷偷瞄了姊姊一眼。小葵虽然不明究理,还是缓缓的点点头。母亲似乎跟父亲有着某种程度的默契,只见她啜饮杯中的麦茶,不发一语。 “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了,阿彻死了,夏野和正雄也不在了,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你们不觉得最近整个村子怪怪的吗?” 小保点点头。 “爸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那种聪明才智去发掘真相;不过爸爸的胆子不大,不想让你们两个重蹈阿彻的覆辙。” 说到这里,父亲寂然一笑。 “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做爸妈的不希望孩子身处险地,只有让你们离开这里,爸爸和妈妈才能放心。” “这点我明白,可是……” “你妈妈不想离开这个家,爸爸也还有工作要做。” 父亲才刚说完,母亲就笑了出来。 “妈妈的工作就是照顾爸爸,既然爸爸不走,妈妈当然也要留下来。” 父亲闻言,也笑得十分开怀。 “所以你们姐弟俩自己搬出去吧。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趁早独立也未尝不是好事。” 父亲说完,露出满足的微笑。小葵低头不语,似乎在隐藏内心的情绪。小保看着姊姊,又看看父母,只觉得父亲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灿烂。 没错,整个村子的确怪怪的,所以父亲才会要自己搬出去,打算跟妈妈一起留在这里。若不是在医院上班,说不定父亲就会带着全家人一起离开外场了。听说医院的人手严重不足,所以父亲才想留下来为医院尽一份心力,才会要自己早点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一思及此,小保的声音顿时沙哑了起来。 “……好吧。” 父亲满意的点点头,母亲提议明天放学之后一起到沟边町找房子。小保不发一语,内心只觉得十分讽刺。 (到了最后,离开这里的人反而是我,夏野。) 第十九章 矢野妙睁开双眼。她凝视着黑暗的虚空,记忆一片混乱。 这里是一间小木屋,阴沉沉的黑暗让原本就很陈旧的房子更显颓圮。从内部的摆设看来,小木屋应该许久未曾使用了;不过阿妙却从四周的空气察觉到有人来过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地上随意弃置的几支全新空瓶使然,也或许是门口成堆的报纸让她有这种感觉。不过现在小木屋里面就只有阿妙一人,她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妙踉踉跄跄的起身,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小木屋位于山路的尽头,两旁都是高耸入云的欉树林,不难想像是在深山里面。 阿妙随意打量着四周,不由得心中一惊。明月已被乌云掩蔽,巨大的铁塔却在欉树林的顶端闪闪发光,交错复杂的骨架更是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氛,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压迫。 阿妙不明白这个再平凡不过的铁塔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畏惧,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躲到一个看不见铁塔的地方。于是她迈开脚步,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既然看得见铁塔,这里应该是西山才对。脚下的山路是伐木的林道,那间小木屋应该就是林道附近常见的仓库,然而阿妙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来,现在的她只想回家。夜晚的山路格外恐怖,虽然四周的景物褪去了原有的鲜丽,却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然而畏惧黑夜的原始本来还是让阿妙感到心惊胆跳。 (快点回家。) 欉树林覆盖的山头是死神的领域。 阿妙不停的赶路。刚开始脚步还略显不稳,走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身子愈来愈轻,好像快飞起来了一样。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让阿妙十分愉快,却又感到说不出来的诡异,就好像没穿内衣出门一样。 快步走了一阵子之后,阿妙离开林道进入村子。这里刚好是西山与后山的交界处,小小的祠堂座落在田地之后。沿着后山继续赶路,阿妙走上了国道,然后飞也似的冲到家门前。总算平安无事的回家了,阿妙不由得松了口气。 正打算走近玄关的时候,阿妙突然停下脚步。寂静无声的建筑物看不见半点灯光,门窗紧闭,连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的家让阿妙感到一丝不安,那种感觉就跟刚刚搅到铁塔的时候一样。现在要不是群魔出没的晚,阿妙一点都不想靠近自己的家。 (我到底是怎么了?) 那是自己的家,现在加奈美一定独自睡在里面,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说也奇怪,她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 阿妙迟疑了一会,再度鼓起勇气走向家门。莫名的恐惧逐渐蜕变成不祥的预感,迫使阿妙不得不克制想要转身而逃的念头。屋子里面只有加奈美一个人,难道加奈美出了什么事? 阿妙绕到屋后,来到女儿卧室的窗前。这扇窗户没有挡雨板,只看得到紧紧拉上的窗帘。阿妙鼓起勇气敲敲窗户,莫名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一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屋内,就不由得双腿发软。然而阿妙并不退缩,不祥的预感愈是强,烈她就愈是想见加奈美一面。 广泽高俊和大冢康幸埋了一具尸体之后,联袂回到小木屋。 “那个人是谁啊?” 高俊询问康幸。高俊对那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印象,不过康幸应该认识她才对,否则也不会在埋葬尸体之后双手合十。 “九安家的媳妇,叫做淳子。” “哦?”高俊低声说道。“真遗憾。” 认认识的人没能苏醒的话,就要说这句话以表示内心的哀悼,这是同伴之间的基本礼仪。 “我跟她并不熟,彼此之间只有同行的情谊罢了。大冢家和丸安家都是从事木材加工业。” “说的也是。” 高俊和康幸已经苏醒好一段时间了,攻击牺牲者的行为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处理尸体也跟处理废弃物没什么两样。他们已经不把牺者视为人类了,攻击牺牲者就像屠宰家畜一样的理所当然。可是生前的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把熟人当成家畜看待,不过这也是羔羊和庞物之间的差别罢了。 “对了,日向子不错吧?” 高俊的问题让康幸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她很听话,而且又很体贴。” 康幸现在住在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日向子苏醒了,于是两人便住在一起。高俊目前住在上外场,跟生前的住所相去甚远,附近没有认识的人。那里刚好有个年纪与母亲相仿的女子苏醒,高俊便与那名女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山入已经趋近饱和了,经验老到记录良好的同伴逐一下山,居住在村子里面。这里跟山入比较起来简直就像天堂与地狱一般,人人都向往悠游目得的居家生活,食物更是唾手可得。只要把牺牲者藏在家中,连出门狩猎都可以免了,等到牺牲者死了之后,再叫葬仪社的速见代为处理即可。 住在村子里的同伴都有各自的工作,高俊任职于公所,康幸则是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小木屋。林道沿线设有多处作业小屋,康幸负责管理其中的五间,平时维护小木屋的屋况,同时照料被送过来的尸体。如果尸体苏醒了,就从附近物色猎物,等到苏醒的同伴猎杀第一只羔羊之后,再将他送往山入;若尸体开始腐败,就直接挖个洞埋掉,如同今晚埋葬那名女子。 这项工作原本是在山入的某些特定的人家进行的,辰巳先行物色可能苏醒的人选,再将尸体运到山入。可是最近的尸体实在太多了,辰巳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连事先筛选都没办法做到,只好将所有的尸体一并运到山入观察情况。小小的山入哪容纳得下那么多尸体,于是大屋的人决定将尸体运往各地的小木屋,由负责管理小木屋的同伴照料。 “一个人管理五个地方,真是辛苦你了。” 听到高俊这么说,康幸摇头微笑。 “也不会啦,我只是按时巡逻罢了。有工作可做的感觉真的很好,生活变得有意义多了呢。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会刷刷油漆或是钉钉木板,最近愈做愈顺手了喔。” “真的啊?” “不好意思。你来找我聊天,却还得帮我做事。” “没关系啦,又花不到什么力气。” “广本那边好像快空出来了。你家附近不是有间小型的木料厂吗?广泽木料厂。” “嗯,我知道那里。” “等到那里空出来之后,辰巳先生要我负责管理呢。那里的木材刚好可以拿来改建小木屋。” “对哦,这本来就是你的老本行嘛,而且又没多远。” 康幸点点头。两人走着走着,走到西山半山腰的一间小木屋。康幸推开门板踏进屋内,脸色立刻一变。 “……怎么啦?” “不见了。” 高俊打量着屋内,还真的没看到人。将那名少妇的尸体搬出去的时候,地上明明还躺着一具老太婆的尸体,现在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那个老太婆苏醒了。”康幸自言自语,回过头来看着高俊。“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锁门?” 高俊摇摇头。尸体是由康幸扛出去的,当时康幸要他关门,可是他只依言把门板带上而已,并没有上锁。 “你只要我关门,所以……” “光是把门带上有什么用?” 说的也是,高俊感到一阵狼狈。 “康幸兄,现在怎么办?” “我哪知道怎么办?这下可好了,辰巳先生一定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搞不好还会把我带回山入。” 高俊心头一凉,手中的铲子掉落地面。 “出去找人。” “万一找不到呢?” “非找到不可。被 村子里的人发现就糟了,我一定会被辰巳先生吊死。” “如果她在我们出去之后立刻苏醒的话,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搞不好正在山里的某个角落徘徊呢。” “这么说也有道理。” 高俊全身颤抖不已。万一被辰巳知道这件事,搞不好自己也要负起连带负任。高傻不想接受辰巳的惩罚,更不想丧失居住在村子里的资格,被带回有如集中营一般的山入。 “太阳出来之后,她就会被烧死了,烧得面目全非,没有人认得出来。到时只要说老太婆没有苏醒,被我们埋起就好。” “可是……” “放心,我来替你作证。只要事先串痛好,辰巳先生不可能发现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不能确定老太婆会不会苏醒。” 或许吧,康幸心想。无论如何,康幸都不愿让这个小差错毁了自己的前途。 “还是出去找找好了,说不定人还在附近。” 矢野加奈美被窗外的声响吵醒。枕边的台灯没关,她坐起身子,看着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有人在外面敲着窗户,玻璃窗都快被敲破了。 (这种时间会是谁啊?) 加奈美想像不出哪个人会在凌晨四点前来造访,除了元子之外。听说茂树的情况不太乐观,加奈美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元子表示这次她绝对不放手之后,就挂上了电话。加奈美觉得元子似乎筑起了一面墙,将自己隔绝了起来,连她这个闺中密友都无法窥视元子的内心世界。 (难道茂树出事了?) 茂树病,危元子连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也没有,直接跑来求救。一定是这样没错,加奈美心想。这的确很像元子会做的事情。 加奈美从被窝中站了起来,伸手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寻找元子的身影。当她看到阿妙站在外面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阿妙不再敲击窗户,双唇微微蠕动,似乎在呼唤加奈美的名字。 “……为什么?” 母亲已经死了。当时加奈美带着锥心刺骨的伤痛,亲自将棺木送进山里。 愕然不已的加奈美无意识的移动脚步冲向后门,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害怕。五味杂陈的情绪相互冲击,让她产生置身梦境的酩酊。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幻觉,即使打开后门,阿妙也不在那里。加奈美已经失去母亲,失去了生命的一部份,再也无法挽回;可是若这一切只是个无心的错误,侥幸逃过一劫的阿妙真的回来的话,加奈美不知道会多么的惊喜。 (神啊!) 带着向天祝祷的心,加奈美打开后门。赤足冲进后院之后,看到怅然若失的阿妙就站在眼前。母亲真的回来了,绝对不是在做。梦好一个既残酷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梦境,自己一定会毫不保留的放声大器,诅咒所有的自然法则。 脑中思路峰回路转的同时,加奈美噙着泪水迎向母亲。握起母亲的双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然而母亲斑驳的双手就被自己紧紧握着,扎实的手感、沉甸甸的重量。 “……妈!” 阿妙也紧紧的握着加奈美的双手。加奈美不由得哭了出来,接着母亲朝着家门走去,同时在内心暗自发誓,再也不让母亲离开自己的身边。手掌心的感触十分真实,一点都不像是在做。 拉着阿妙的手、搂着阿妙的肩膀,加奈美带着母亲走进家中。摸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肩膀,加奈美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阿妙真的回来了。一股寒意从背脊直窜脑门。 加奈美放开阿妙,慌慌张张的关上后门,还不忘将门锁锁上。她不愿意再度失去阿妙,同时也意识到必须尽快将阿妙与外界隔离。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加奈美很担心阿妙的身影会不会消失不见,然而母亲就站在眼前看着自己。加奈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会站在这里? “……为什么?” 阿妙摇摇头,没有回答,她比加奈美更想知道答案。 不能让母亲穿着寿衣,否则左邻右舍一定会以为母亲复活了。一想到这里,加奈美顿时醒悟了。 阿妙复活了。加奈美的全身颤抖不已,她的恐惧不是针对阿妙,而是指向死后复活的事实。 加奈美战战兢兢的伸手触摸阿妙的脸颊。阿妙哭了,泪珠却感受不到温度,口鼻也不见呼气。她的肌肤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温暖。 (死后复生的恶鬼。) 这就是一连串怪事的真相。阿妙从土里爬出来,潜入村子散播死亡,为的就是带走加奈美。 然而母亲就站在眼前,叫人怎忍心将她轰出家门呢?加奈美实在狠不下心将母亲赶回山里。 “身上都是泥巴,先进来换个衣服吧。” 加奈美拉着母亲的手,阿妙就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的点点头。加奈美带着阿少到盥洗室洗脸,换上干净的衣物。当阿妙脱下白色的寿衣,换上平常的家居服时,看起来就跟生前没什么两样。梳洗完毕之后,阿妙坐在餐厅休息,更让加奈美觉得母亲的死不是真的。 加奈美试着跟母亲交谈,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妙却拚命的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刚开始的表情有些呆滞,没多久就显得有些焦虑,加奈美这才明白母亲发不出声音。阿妙似乎也对口不能言的自己感到十分狼狈。 “没关系,你先休息吧,等到养足了精神之后再说。” 阿妙点点头。不知不觉间,东方的天空出现鱼肚白,眼看着就要天亮了。 “等我一下,我先进去铺棉被。” 丢下这句话的加奈美直奔阿妙的寝室,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里面展开被褥。 回到餐厅之后,阿妙整个人趴在暖桌之上。加奈美连忙跑到身边察看,才发现母亲似乎睡着了,外表看起来却像失去意识—不,像死了一样,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甚至还感觉不到心跳。 这是不折不扣的尸体,阿妙真的死了。难道复活的母亲回到家中的记忆只是自己的幻觉?抑或是母亲刚刚才真的咽下最后一口气?说不定母亲早就死了,只是被失去理智的自己从坟墓里面挖出来而已。 无数的念头盘旋脑中,加奈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的尸体就在自己的面前,这是她唯一确定的事实。 (先搬进卧室再说。) 然后再找人商量对策。可是加奈美心想。能找谁谈呢? 加奈美将母亲冰冷的身躯拖进卧室,轻轻的放在床上。母亲看起来真的就像死人,真的就像刚刚才断气的尸体。 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加奈美有点反胃。她打开窗子,将挡雨板推开一角,朝着庭院大吐特吐了起来。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恶梦?加奈美到底身在何处?真实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加奈美趴在窗台不断喘气。庭院前端泛着白光,一如往常的景色,不如往常的黎明,一如往常的深秋,触目所及全都是加奈美再熟悉不过的光景。既然如此,身后的被窝里面应该空无一人才对,可是回过头一看,阿妙就躺在身后,听不见熟悉的鼾声,没有心跳,也没有脉博。 (……我该怎么办?) 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束手无策的加奈美忍不住啜泣,刺眼的曙光从她身后射进屋内。夜弝遭到驱逐,微暗的晨光取而代之。 异样的声响传入耳中,加奈美反射性的抬起头来。一直无法出声的阿妙瞪大了双眼,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妈?” 双手掩面的阿妙发出痛苦的哀号。加奈美连忙凑上前,发现阿妙的只手和脸孔开始朣起泡,每当水泡破裂的时候,阿妙就会发出惨叫声。这是烧烫伤,加奈美心想。可是,为什么? 加奈美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发出阵阵哀号的阿妙十分恐怖,于是她连忙拉起挡雨板,关上窗子,想不到阿妙居然安静了下来。遮住脸部的双手颓然放下,手背和脸孔满目疮痍,令人不忍卒睹;奇怪的是阿妙不再发出惨叫声,反而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难道是阳光的关系?” 加奈美看看窗户,再看看阿妙,不由分说的将挡雨板紧紧关上,还用胶带将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细缝贴起。紧接着她拿了好几张旧报纸贴在玻璃窗上,拉起窗帘,以针线将两片窗帘之间的空隙缝起。加奈美在无意识之中打造山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空间,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阿妙的存在。 2 静信正在办公室沉思的时候,外面传来小小声的“对不起”。刚开始静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走出办公室之后,赫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的长相不分陌生,静信不知道她的身分。 “请问你是……?” 少女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找我有事吗?” 少女这才抬起头来。 “我……”话还没说完,少女再度垂首。“副住持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以前跟您在小惠的葬礼碰过面。” “清水惠吗?” 少女点点头。自从入夏以来,静信参加过无数的葬礼,见过的人数也数不清,眼前的少女虽然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外面风大,进来再说吧。” 话才刚说完,刺骨的冷风就肆无忌惮的吹了进来。少女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脱下鞋子。静信带着少女进入办公室,将暖气的温度调高,顺便替垂首不语的少女倒了杯热腾腾的麦茶。 “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谢谢。”少女的声音细若蚊鸣。 “你是清水惠的朋友?” “嗯……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 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十分熟悉。静信想起小惠下葬的时候,也有个说话跟她一样含糊的少女说要将礼物放进墓中。 “怒我冒昧,你就是小惠下葬的时候,将礼物放入墓中的人吧?” 双手紧握茶杯的少女抬起头来,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是的。呃……我叫做田中薰。” 少女似乎松了口气。 “有件事想请副住持帮忙,就是……呃……如果想请副住持取法名的话,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有人往生了吗?” 少女的嘴唇蠕动,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是信众的话,就不能取法名吗……?” “没那回事。不过若往生者皈依其他的佛寺,恐怕请其他佛寺代为取名会比较恰当。你家里有人过世了吗?” “我母亲,不过我是想替自己讨法名。” 静信一愣。 “你的法名?” “嗯,反正我已经活不久了。副住持,不能替自己讨法名吗?” 少女抬起头来直盯着静信的双眼,看来不是在开玩笑。静信想了一会,蹲在少女的身旁。 “当然可以,许多信众的法名都是生前就已经决定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年纪轻轻就要求取法名的案例。你今年几岁?” “……十五。” “还不到替自己准备后事的年纪吧?” 少年闻言,顿时低头不语。 “你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苦衷才对,我不便过问,也没有理由拒绝你的要求;不过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令堂过世了吗?” “……是的。” “其他的家人呢?” “我父亲死了,弟弟也死了,只剩下我还活着。我现在暂时住在邻居家。” “真是难为你了,请节哀顺变。” “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所以我想事先做好准备。” 小薰抬起头来,伸出占满泥土的双手。 “我替自己挖了个墓穴,还模仿爸爸和妈妈的坟墓替自己写好了墓碑,如果哪天我真的死了,隔壁的阿姨只要把我埋进去就行了。可是我看爸爸和妈妈的墓碑上面都有法名,我不知道自己的法名该怎么取,所以才—” 静信凝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庞。这名少女打算埋葬自己,失去家人的她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替自己准备坟墓无疑是向自身诀别的一种仪式。 “你的生命比你想像中的更有意义。” 静信的话让小薰感到讶异。 “失去家人的痛苦的确很难忍受,而且你才十五岁,想必对未来感到彷徨,对未来没有希望,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一旦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就会看清自己的生命,觉得生命没什么价值可言,可是我要告诉你,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之宝,都是有意义的。” “我……” “你的生命是上天赐予你的尊严。人迟早都会死,差别只是在时间的长短罢了。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或许你跟我都活不了多久。这阵子村民的寿命都很短暂,身边的亲朋好友总是突然离开人世,让人感到生命真的很脆弱。” “……嗯。” “可是随时都会死跟活不了多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随时都会死是指领悟到生命的脆弱之后,更急于活出自我的心态;活不了多久则是对生命的脆弱彻底绝望,放弃一切准备迎接死亡的想法。可是脆弱不等于廉价,不等于没有意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不可取代的。” 说到这里,静信不由得摇头苦笑。这番话根本不该出自坐视村子毁灭的人,他觉得这真的是一大讽刺。 “我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也不明白你心里有多难过,刚刚那番话或许会让你觉得刺耳,觉得我很自以为是;可是看到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竟然为自己准备坟墓,我真的感到十分心痛。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愿意替你取法名,可是我是抱着遗憾和心痛的心情才这么做的,这点请你理解。” “可是……我……”小薰再度垂首。“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事实。因为……因为小惠在生我的气……” “清水惠生前不是你的朋友吗?” “嗯,所以她才格外的生气。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小昭也死了,所以……”小薰紧握双手。“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小薰看着静信。静信十分疑惑,不知该如何反应;小薰却将静信的沉默视为默许,视为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的暗示。 “我不知道小惠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真的很生气,所以爸爸和妈妈才会……连我弟弟小昭,他也……” “小惠一生气,你的家人就会过世?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是她—” 话说到一半,小薰就闭上嘴巴。她不认为大人会接受这种说法,静信一定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小薰以警弁的眼神看着静信,静信却偏着头露出微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副住持一定不会相信,一定会觉得我疯了;可是那天晚上小惠说我爸爸死了,结果我冲下楼一看,爸爸真的已经死了。爸爸死了之后,妈妈和小昭也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你是说清水惠预言家人的死?” “不是预言,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挑衅,这就是小惠对我的复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跟结城的死有关。” “结城夏野?” “嗯。小惠很喜欢结城,我明知结城有生命危险,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所以小惠才会生我的气。或许她也知道把结城拖下水的人就是我 吧?不管怎么说,小惠她—” 小薰说到这里,才赫然发现自己说太多了。 “……她变了。” 静信点点头,既未嘲笑小薰,也未面露嫌恶,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所以你认为下一个就是自己?” “嗯。” “你以为小惠死后复活,再过不久就会直接对自己展开复仇?” “是的。”小薰凝视静信。“或许副住持不相信,不过我真的这么认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惠下的手,只能确定下一个就是自己,因为我知道太多了。结城和小昭也是因为我发现小惠的秘密,才被他们杀人灭口。” “你是说夏野不是死于疾病?” “是的。” 静信轻抚前额。 “不管副住持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你误会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这次轮到小薰面露疑惑。 “夏野察觉真相,你和你的弟弟也一样。若早点让我知道,我一定会设法协助你们。” 小薰怀疑自己的耳朵。 “察觉真相的人全都遭到肃清。除了你们之外,村子里一定还有其他人发现一切,我却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结城夏野死于尸鬼的报复,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发现了不该知道的事实。结果惨遭那些人的肃清,下手的人还是他的好朋友。无论是对被害人或加害者而言,这都是残酷无比的报复手段。 小薰的不幸遭遇或许也是如出一辙,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真相,代价就是失去了父母和弟弟。静信将这名孤立无援的少女送出山门,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身影,才赫然发现孤立无援的人并不只小薰而已。 信明的失踪、鹤见的死亡,再加上不告而别的池边和阿角,寺院里的人手明显减少了许多。若非尸鬼对佛门圣地多少有些忌讳,难保小薰家的惨剧不会在这里上演,到时偌大的寺院里面只剩下静信一人,搞不好连静信都不在世上了。 静信轻押眉头。信明已经死了,这是尸鬼的报复,只因为静信知道太多的真相。 (沙子,非这么做不可吗?) 静信在内心呐喊,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是对沙子充满了怜悯,或许是因为他不认为这么做是出自沙子的本意吧。 阿彻的泣诉言犹在耳,沙子的感受一定也差不到哪去,否则就不会说出“见弃于神”这四个字了。肃清是沙子为了活命必须采取的手段,如果有其他的选项,静信相信她一定不会选择杀戳。 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还在替自己开脱。) 沙子是杀父凶手,憎恨她才是最自然的反应。静信知道太多了,尸鬼为了封住他的嘴巴,不惜对他的家人下手。这种行为并不可取,即使将尸鬼视为邪恶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持反对的意见。 尸鬼是杀手凶手,静信是失去父亲的被害人,应该大声谴责尸鬼才对,如同他的邻人谴责杀害弟弟的他。 (他的罪行昭然若揭……) 他被拖出审判场,邻人纷纷唾弃他,咒骂他。 没有人对他表示惋惜。 被流放荒野之后,他才突然想起。为了弟弟的死而咒骂他的邻人之中,没有人对他表示惋惜。 既然他是个罪人,理应受到众人的咒骂;然而站在荒野中的他回头看着遥远的山丘,心中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罪人,为什么会受到大家的咒骂。 对他而言,弟弟的死无疑是莫的悲剧,因为他没有杀死弟弟的念头。他比任何人都悲叹弟弟的死,也比任何人失去更多,这点却很难让旁人理解。事实上他在面对智者、抑或是面对神的时候,都选择了噤口不言,将真感情藏在心底,因此邻人才会将他视为罪人,视为妒火中烧的杀人凶手,视为意欲隐匿罪行的卑鄙小人,视为无视于神的权威、厚着脸皮登上高塔的叛逆之徒。可是他还是不懂,邻人凭什么咒骂自己? 他并不认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不该受到咒骂,在他的心中,慈悲的邻人信奉至高无上的天神,是虔诚无比的信徒,更是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善人。邻人对独居绿野一隅的他伸出友谊之手,害怕破坏一切的他婉拒好意的时候,邻人的表情显得十分受伤。是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至少在他心中如此。 如今他被赶出秩序之外了,他们为什么不再伸出援手?为什么不怜悯忌妒弟弟的自己、不惜愤而行凶的自己?隐匿罪行的愚昧、亵渎天神的不敬,他认为这些都是善良的邻人所能宽恕的罪行。 事实上他们对这些罪行感到愤怒,不但大声咒骂他,还对他投石。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咒骂?为什用石头对罪人做出二度制裁? 因为他是神之领域的公敌,他是罪人,他是良善秩序的破坏者。 邻人虽然对共享秩序的同胞抱持着慈悲的心,却对敌人不假辞色。邻人也会憎恨他人、讉责他人、咒骂他人,却绝对不会将残酷的一面展现在同胞面前。像这些区分彼此、表里不一的邻人,真的称得上是善良的子民吗? 那些邻人真的无罪吗?他十分怀疑。 他转身看着山丘,看着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自我封闭的世界。荒野并非围绕着山丘,应该说山丘座落于荒野的一隅才对。山丘的子民拒绝与外界交流,藉着将罪人放逐荒野的行为,守护自以为是的乐园。 3 加奈美确定母亲熟睡了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走出家门,离开之后还不忘将门窗锁好。 阿妙的出现是加奈美无法独自承受的重担,几经思虑之后,她决定找元子商量对策。元子的家一样是门窗紧闭,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无奈之余,加奈美只好按下门铃,就在她开始怀疑元子是不是不在家的时候,家中传出有人走动的声响,元子打开大门探出半张脸。 “是你啊。”元子看到加奈美之后说道。“对不起,我正在忘。” 元子躲在门后不肯出来,两只眼睛不停的搜寻门外的动静,彷佛外界藏着什么危险。 “……好吧。茂树的情况怎样?” “他正在睡觉。” 还来不及回话。元子就把门关了起来。加奈美很想叫元子别那么快进去,却又不知道该跟说些什么才好。若说死去的母亲又回来了,元子会相信吗?不如说阿妙的尸体在家里面,恐怕还有几分可信。可是母亲在凌晨的时候跟个活人没两样,这点又该如何跟元子解释? (入夜之后……) 大概又会起来活动了吧?这虽然不失为一个解释的方法,却还是有某种程度的风险。万一阿妙就这样死了,到时又该如何解释? 加奈美压压自己的太阳穴,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精神错乱了,根本分不清哪一边是梦境、哪一边是真实的世界。 现在的自己无法冷静面对一切,元子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宝贝儿子正在与死神博斗,元子是不可能冷静下来的。加奈美知道向元子求助是在浪费时间,然而除了元子之外,还真找不到其他可以商量的朋友。 无助的加奈美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回家门口。远处传来阵阵的大鼓声,应该是下部落的人正在为露月神乐进行预演,热闹非凡的鼓声反而更增添了加奈美的孤寂。走进幽暗的家中,加奈美不时的在阿妙的寝室和餐厅之间来回穿梭,思考阿妙的复活到底是事实、抑或是梦境。阿妙死了,这个记忆是正确的吗?抑或阿妙现在死在家中才是正确的记忆?加奈美独自坐在餐厅,她确定自己的记忆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阿妙真的复活了。可是也不能排除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将阿妙的尸体挖出带回的可能性,若加奈美真的这么做了、而且又没有半点 记忆的话,之前的记忆恐怕也没有几分可信度。 一想到这里,加奈美就感到坐立难安,忍不住想去看看母亲。阿妙还是跟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早晨的烧伤消退了许多。加奈美觉得母亲真的死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母亲是死后复活的恶鬼,两种想法在脑中互相吞噬,理不出一个头绪。 直到太阳下山之后,加奈美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阿妙。叹了口气的加奈美离开餐厅前往寝室,发现神情恍惚的阿妙已经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妈,你还好吧?” 阿妙点点头。她看看几乎快要消失的烧伤,说出“有点痛”三个人。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晰可辨。 加奈美抚摸手背的伤痕,确定复活的阿妙没有体温、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真的死了吗?) 死人不会动,会动的人一定有呼吸和心跳。眼看阿妙成为介于生死之间的存在,加奈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需要什么吗?” 听到加奈美的问话,阿妙回答“肚子饿了”。加奈美点点头,叫母亲再睡一下之后,走出寝室来到厨房。她觉得阿妙的脸色不太好,像个病人一样,所以熬了一锅又浓又稠的粥。正在熬粥的时候,阿妙走出房间坐在餐厅看电视,就像往常一样。 热腾腾的粥上桌之后,阿妙的表情虽然有些为难,还是跟加奈美说了声谢谢。 “……真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 阿妙喃喃自语。 “今天是几号?我昨天做了些什么?” 加奈美没有回答。满腹狐疑的阿妙啜了一口粥,直说没有味道。 “吃了跟没吃一样,而且这碗粥太烫了。” “我已经放放很久了呢,应该凉了吧?” “真的吗?加奈美,有没有白饭啊?吃这碗粥跟喝汤没什么两样。” “好,等我一下。” 锅子里面还有昨晚的剩菜。加奈美用碗盛了一些起来,连白饭一起端出去,结果阿妙两三下就吃光了。不过她还是抱怨吃不过瘾。 “可是……” “只是把东西塞进胃里,一点都没有吃饭的感觉。” 加奈美只得替阿妙煮了一碗泡面。阿妙虽然嫌烫口,还是将泡面吃得一干二净,然后连刚刚吃的饭菜一起吐了出来。 “—妈!” 阿妙发出呻吟,神情十分不安。她怀疑自己不生了。 “……我看还是请院长过来看一下好了。” 加奈美试着安抚急于就医的阿妙,将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怎么啦?真是对不住,你特地准备的东西都被我浪费了。” “没关系。” “大概是胃不太舒服吧?可是我真的好饿、好想吃东西,怎么会这样呢?” “别吃了,否则又会吐出来。还是多休息吧。” “可是……” “一定是胃不舒服的关系。妈睡了那么多天,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东西,我看还是先休息一阵子再说吧。” 阿妙虽然不太甘愿,也只能点点头。 “奇怪,我的精神不错呢。” 自言自语的阿妙回头看着加奈美。 “我是不是怪怪的?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4 千鹤正打算走下楼梯离开大屋,却被正志郎出声叫住。 “你去哪里?” 握着扶手的千鹤回头看着正志郎。 “出去进食,不行吗?” 正志郎苦着一张脸。在外人面前,他是千鹤的丈夫,可是千鹤跟他并非同类。 “听说你带着一个新人替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会吗?我只是照顾新人罢了。” “那个新人似乎不太守规矩,你为什么要配给他一辆车?” “不为什么,方便进食罢了。” 正志郎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沙子找你。” 千鹤脸色一变,她猜得出来一定是为了笃志的事情。笃志的确不怎么守规矩,自从杀了第一个牺牲者之后,他就爱上了杀戮的快感。虽然杹并不抗拒猎杀的行为,可是一旦发现对方没有抵抗能力之后,蓄积已久的私怨就会为之爆发。只要笃志杀了牺牲者,千鹤就会将尸体丢给速见处理,如今速见似乎不愿再替笃志收拾善后了。那个靠不住的大嘴巴。 千鹤冷眼看着正志郎,神情充满了骄纵。 “我要出去,替我转告沙子。” “不行,去见沙子。” “你该不会是在吃那个小子的飞醋吧?放心好了,笃志虽然有趣,我还没把他放在眼里。” “沙子可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叫做有趣,劝你还是乖乖的去见她吧。” 千鹤放开扶手站了起来。正志郎指着二楼的方向,千鹤只得乖乖的转身回到二楼,走向沙子的房间。千鹤没有反抗沙子的能力,沙子才是这间大屋的主人,她邀请辰巳成为同伴,同时也邀请千鹤加入。当初袭击正志郎的人其实是鹤,沙子却透过某种契约关系,让他以人类的身分加入。老实说千鹤并非没有反抗沙子的念头,不过想归想,却没有付诸实行的计划和胆量。就算有,也早就被漫长的时间磨耗殆尽。如今千鹤少不了沙子,沙子确保千鹤的安全,提供她的生活所需,这些都不是千鹤的聪明才智所能办到的。 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进沙子的房间,形如少女的“母亲”正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自己,千鹤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瞧你做出什么好事。” 千鹤低头不语。 “他叫做大川笃志是吧?不能任由他继续胡作非为,把他交给辰巳管理,知不知道?” “……你都已经决定了,我还能说不吗?” 倔强的千鹤看着沙子,脸上净是不服之色。沙子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把那种危险份子放在身边,好像你也很享受似的。怎么,你喜欢那种野蛮的场面吗? “不喜欢。”千鹤摇摇头。“我只是很无聊,想找点乐子罢了。这种乡下地方什也没有,除了袭击猎物之外,什么也没得玩。” 如果是在大城市里面,至少能混在人类女子当中享受五光十色的快感。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你连这么点时间也不能忍?” 沙子向千鹤招招手。千鹤走近沙子的身边坐了下来,脸颊贴在沙子的膝前。 “这里真的很无聊,除了吃就是睡,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到大城市。” 沙子抚摸着千鹤的秀发。 “再忍耐一会就好。你应该收敛一点,不要再做出那种荒唐事,否则我也只好公事公办了。现在曾加不少同伴,必须把规矩建立起来才行。” 千鹤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十分哀怨。 “要把我交给辰巳处置吗?你好狠心。” “目前不会。可是你再不知反省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咎由自取。” “别这样嘛,我可是千鹤耶。” “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毕竟在一起那么久了;可是就因为我对你太过宽容,才会惹人非议。已经有好几个同伴来向我告状了,你又何必落人口实?” “……是不是小惠?一定是她。” “别管是谁告的状,自己检点就行了。我不想拿你开刀,可别逼我这么做。” “可是这里的生活真的好无聊,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点都没有活着的感觉。” “再忍耐一下,就快要结束了。等到计划完成之后 ,我第一个让你回城里去。” “你骗人。”千鹤嘀咕。 “我是说真的。” “少来,你根本不会让我离开。你想一直待在这里对不对?明知我离不开你,还说这种话来骗人。” “谁叫你不肯乖乖听话?我才一个没注意,你就惹出那么多的麻烦,这叫我怎能放得下心?既然要找伴侣,就该找个聪明一点的对象,这样子我才能放心的把你托付给他,让你们两个一起回到城里。” “真的吗?” 少女点点头,脸上露出安抚小女儿的神情。 “笃志不行,他不是适当人选,我不能把你托付给他。你真的不喜欢正志郎?” “他明明是个人类,却心甘情愿的成为敌人的奴仆,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沙子叹了口气。 “沙子,不能袭击尾崎吗?” “你是说尾崎院长?” “我对他很有兴趣。” “他可是猎人喔。” “没错,所以才有意思。他已经察觉敌人的存在,而且准备展开反击,找就是喜欢这种猎物。反正村子里已经有江渊了,公所又成为我们的囊中物,他早就没利用价值了吧?” “嗯……” “当初需要佛寺和医院来替我们照料牺牲者,以避免外界察觉这里的变化;如今计划已经快要完成了,自然不再需要他们。若不趁早将医院和佛寺处理掉,说不定反而会成为大麻烦呢。” 沙子抚摸着千鹤的秀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千鹤整个人贴在沙子的膝前,不停的撒娇耍赖。 “求求你嘛,沙子。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再去找笃志。” “好吧。”沙子叹了口气。“差不多是时候了。” 躺在床上的敏夫辗转难眠,内心充满了焦虑。他无法说明广泽,也无法说明其他人,或许是用错了方法吧,敏夫心想。像广泽这种理性的人反而不容易面对现实,早知如此,应该选择煽动大川或是孝江这一类容易感情用事的人才对。 (接下来该怎么办?) 时间所剩不多,搞不好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外场就不复存在了。政府机关会在新年度来临之前将这一年的资料做个整理。那些人必须事先篡改记录、将各方面的资料做个统合,否则劫必会将资料的出入暴露在外界面前。看来明年三月是最后的大限,过了三月之后,村子大概就会走入历史。 敏年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却又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即使再怎么费尽唇舌的解释,还是没有人肯相信自己,敏夫真的觉得十分无力。若对方觉得自己疯了也就罢了,敏夫感到最无法忍受的,还是对方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一丝怜悯。 无奈的叹了口气,敏夫又翻了个身,黑暗中却传来开门的声音。他起先以为是静信,却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是静信,静信不会偷偷摸摸的溜进自己的房间,会在三更半夜悄然造访的人只有一种,那就是— 敏夫从床上跳了起来,这个动作似乎把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只见一条模糊的黑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你还没睡?” 敏夫二话不说,立刻扭开枕边的台灯。年轻女子的脸孔在昏暗的灯光之中浮现,看来十分陌生。 “……你是谁?” “怪了,之前你不是邀我来喝茶吗?怎么还问我是谁?” 女子露齿微笑。一定是辰巳,敏夫心想。之前见到辰巳的时候,敏夫的确邀他到家里坐坐。 “这种时间一太适合吧,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子晃晃手中的锁匙。 “我请尊夫人打了一份备用锁匙。” “……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桐敷夫人吧?” “没错。”女子嫣然一笑。“我叫做千鹤,请多指教。” “应该在闯进来之前先自我介绍才对吧?很抱歉,现在不是招呼客人的时间,而且我对你也有些成见,邀约之事就当作没发生过吧。请你以后别再踏进尾崎家一步,我不欢迎你的来访。” “对不起,话说出口就无法取消了。” 敏夫沉吟不语,一只手握起放在枕边的开关。 “千鹤小姐,我想睡了,你请自便吧。” 敏夫打开开关,床边的投影机闪出亮光,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投射出横直交错的放射性红色线条,映在千鹤的脸上就像一条条血红色的伤痕。千鹤往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畏惧。 “听说这种花纹有驱邪的效果。怎,不太喜欢是吧?” 千鹤夺门而出,躲在阴暗的角落说话。 “……沙子告诉我了。” “沙子?你女儿吗?” “她说尊夫人的葬礼不对劲。” 敏夫苦笑。 “……不对劲?” “尊夫人不可能活那么久,而且下手的人也说她早已在袭击当中死亡。就算那个人搞错了,尊夫人其实还活着,下葬的时间也太晚了一点。” “嗯,或许吧。恭子是个贤内助,直到最后一刻,还不忘助我一臂之力。讨到这种老婆是我的福气。” 门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你倒是很沉得住气。” “我本来就是冷血动物。” “……晚安。” 敏夫随口回应了一声,看着墙上红灯灯的几何图案。 “终于轮到我了。” 敏夫已经无路可退了。 5 信明的房间—应该说是病房—还是维持着老样子没变,就跟他失踪之前一模一样。美和子天天都会亲自打扫,或许她相信丈夫一定会回来,也或许是藉着打扫的行为,拒绝面对丈夫已经永远离开她的事实。 信明的床边堆了一叠书籍以及几本素描簿。素描簿是信明练习书法时的必备工具,他除了是静信的父亲之外,更是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师父。 静信慢慢的坐在床边,发现生活的必须物品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信明不愿增加美和子的负担,也不愿向逐渐萎缩的四肢低头,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的父亲向来是静信最大的心灵支柱,也是仰慕的对象。 如今父亲王在了,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那些人将他强行掳走,在不知名的地方杀了他。 (他又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 长年瘫痪在床的信明不可能对沙子构成威胁,放他一条生路也无伤大雅,根本没有杀了他的必要。唯一的可能,就是对静信的报复。 (何必呢?) 静信早就将自己定位成旁观者了。虽然他知道尸鬼存在的事实,可是尸鬼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村子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略知一二才对。现在封住静信的嘴巴已经太迟了,更何况他根本没有针对尸鬼采取行动的打算。静信并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每当他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的时候,总是找不出令他满意的答案。 静信叹了口气,随手拿起枕边的书籍,读了一段历史小说之后,将书本插进床边的书架,同时也将其他散落床上的书籍收好。这些看了一半的书可以收起来了,反正书籍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书架整理完毕之后,接着整理床头柜上的日记,随笔以及信签。床头柜的旁边放着静信送给父亲的文字处理机,静信随手将机器放在腿上。 信明留下为数众多的文件,他对信众的关照可说是无微不至,这么多年来一直扮演着精神导师的角色。带着獳慕的心情,静信一一浏览信明留下来的文件,从书信的用字遣词当中,寻求对父亲的思念。 浏了一阵子之后,静信的目光停留在一封信上。 彼 此素未谋面,此信实属冒昧,还请多多见谅。阁下新迁至此,身为本地东道,贫憎自当为阁下接风洗尘。 地点不在拙莉的房间,也不在犬子的书斋,更不是办公室以及起居间,还请阁下直接前往贫僧的住处作客。 贫憎的住处位于寺院的偏房,如蒙应允,贫憎自当扫榻相迎,敬请光临是幸。 静信反覆看着这段液晶文字,一时之间无法掌握信中的含意。 (这是……)文字就只有短短的一段,用不着卷动就结束了。(邀请函。) 没有抬头,看不出是寄给谁的;然而从不厌其烦的强调自己的房间看来,收信人应该跟尸鬼脱不了关系。可是— 档案建立时间是十月十五日,最后修改日期则是十月十八日。静信回溯过往的记忆,当时光男似乎表示信明请他代为寄一封信,收信人是桐敷正志郎。光男在第一时间向静信报告,之后静信试着探询那封信的用意,信明却轻描淡写的说只是跟对方打个招呼罢了。 “难道……” 八九不离十,这就是那封信的内容。 自从安森德次郎病倒之后,信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十月十三日德次郎病倒,信明说什么也要去安森家探病,静信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父亲。见到德次郎之后,信明带着释怀的神情回到寺院,从此陷入长思,变得十分沉默寡言。两天之后,信明写下这封信,写完之后并未列印寄出,而是等到十八日的时候再度修改。那天正是德次郎过世的第二天。 “为什么?” 信明应该发现桐敷家的真面目,所以才会再三的强调自己的房间。父亲明知对方的身份,却还是将这封邀请函寄了出去,这无疑是自杀的行为。 —为什么犯下如此罪孽?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为什么……) 不带着杀意,就不算杀人。 —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没有理由。) “……父亲,为什么?” 没有这封方请函,他们就无法进入家中了。 第一章 静信拿着粉笔站在办公室的黑板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下粉笔走回桌前。收拾桌面、关掉暖气,他静静的走出办公室,随手带上门。才走出房舍,刺骨寒风迎面吹来。火红的夕阳早已隐没,一抹残晕从东向西拉过天际,衬托着若隐若现的满天繁星。周遭静得可怕。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朝着大门一路走来,静信没有遇见美和子、没有遇见光男、也没有遇见克江。鹤见和池边已经不在了,阿角也好一陣子没出现,最近连前来参拜的信众都减少了许多。偌大的寺院笼罩在沉沉死气之中,即使光男卯足了劲打理内务,还是难掩佛舍伽蓝的空虚颓圯。 走进山里之后,荒废之色更形显着。干枯的杂草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触目所及净是一片死寂、一片枯竭。 荒凉的大地失去了生命,弥漫着死亡般的空虚,一路蜿蜒直到天际。阴沉沉的天空黯淡低垂,昏暗如往,乌云和大地(如黑影般的深蓝和像血一样的暗红)将世界一分为二。 唯有如刃的强风驰骋大地,亮光光辉不见于天空。也不存于地面。 从半山腰吹上来的冷风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枞树林之下的村庄跟身后的寺院都被同样的空虚和寂寥所占据。 除了完全的死亡、荒废的开始之外,感受不到其他的讯息。 木料堆积场看不到半个人影。静信登上堤防,看着不远处的建筑物。尾崎医院的窗户透着点点灯光,仿佛海面上忽明忽暗、象征着孤立与孤独的渔火,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静信停下脚步,望着那扇从小看到大的窗子。窗后的人影让他感到一阵羞愧。他已经失去造访那扇窗子的资格了。 冷风吹得静信低下头来,只见地弯着腰缓缓的走上堤防。无人收成的稻穗弃置田間,静信沿着枯黄的田中小径来到枞树林之前。来到门前町尾端的山坡。 整个村子十分冷清,一路上看不到半个村民,也感受不到人的气息。黑漆漆的窗户、静悄悄的屋内,不见有人在窗边闲聊,也听不到屋内传出热闹的电视声。寒风之中甚至连熟悉的煎鱼香气也没有。逐渐荒废的村子正静静的等待完全荒废的时刻,走在路上的自己就像是漫步废墟的亡灵。黑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可悲的是竟连个目击者也找不到。 静信踏出右脚。他十分清楚在人夜之后走上山坡代表了什么,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信明遗留下来的短笺迫使他非这么做不可。 走上山坡之后,高耸入云的豪宅现身眼前。静信抬头打量着屋顶的石棉瓦,以及灰色的外墙。窗子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木板与木板之间却渗透出暗黄色的光线。在这种地方看见代表温暖的黄色灯光,令人感到讽刺。 静信瞻仰着豪宅的全貌,仿佛自远古时代就在此地俯视全村的威容。豪宅背后的山峦起伏,夕阳的残照勾勒出山形的壮阔。 楼阁将吞噬他的生命、决定他的命运,然后若无其事般的继续睥睨着眼前的山丘。 静信轻轻的按下对讲机,平静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对讲机的铃声,也没人出来开门,静信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听着呼啸的风声。过了好一阵子,门柱旁的小门才微微开启,辰巳的面孔从门后探了出来。静信的出现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堆出满脸的微笑。 “原来是室井先生。真是稀客。” “冒昧造访,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辰已将小门整个拉开。“请进。” 辰巳的脸上依然挂着可掬的微笑。静信凝视着地与小门之间的缝隙,停了几秒钟才闪身走了进去。背后传来辰巳的关门声,以及刺耳的门锁撞击声。静信下意识的想回头,却硬生生的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 “您介意吗?”辰已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不把门锁上的话,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说完之后。辰已迳自站在前面,招呼静信前往点着一盏小灯的玄关。 “好久没访客了,不知道室井先生找老爷有何贯事?” “我想应该是找沙子小姐才对。” “您想?” 静信点点头,不发一语。辰巳若有所悟的打开玄关的门,灯火通明的大厅热烘烘的,暖炉正烧着炭火。大概开了暖气吧,静信心想。否则光是小小的暖炉,不可能让偌大的客厅暖气逼人。屋子里随处都可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就好像刚刚从死亡的国度回到人间似的,触目所及净是不协调的景象。 “这边请。”辰巳指着左边的房门。“请稍待片刻。” “那我就打扰了。” 静信低头致谢。内心却浮现出一股笑意。这种拘束严谨的待客方式早就不合时宜了,恪遵礼数的自己和辰巳显得十分滑稽。 辰巳带着静信走进设有观景窗的房间。暖炉虽未生火,屋子里面却暖烘烘的。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他们也感受得到寒意吗?难道是替正志郎暖的房间?或许这只是遵照“冬天必须开暖气”的思考逻辑而做出的行为,即使本身不具任何意义。辰巳也觉得应该如此招待静信。 静信独自一人站在温暖的房间。好一阵子之后,背后的门扉才再度开启。 “让您久等了。” 辰巳开朗的话声刚落,沙子就跟在背后走了进来。端着银盘的辰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沙子穿着和服的纤细身影。辰巳请静信人座,沙子则坐在静信的对面,两人隔了一张桌子。精致的茶具摆上桌,言不及义的社交辞令隔空交会,辰巳退到静信的斜后方,挡在桌子跟门口之间。僵硬的气氛、形式化的模式,好似一旦偏离了这些步骤,两人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说吧。”沙子率先打破僵局。“找我有什么要事?” 沙子笑得很灿烂,表情和声音却显得十分僵硬。 静信点点头。 “我想打听家父的下落。” 沙子刻意露出不解的神情。 “令尊——” “家父上个月底失踪了。他行动不便,照理说不可能独自移动,我想你说不定知道他的下落。” “也难怪你会担心。”沙子的微笑透露着一丝疑惑。“很抱歉。我不知道令尊的下落。” “真的吗?” 沙子别过了脸,没有回答。 “昨天我整理家父的房间时,发现他留下来的邀请函。后来仔细一想。才想起家父在失踪之前的确请寺里的人帮忙寄信。印象中收信人是桐敷先生,不过我想最后应该会转到你手中才对。” “我跟令尊素未谋面,令尊没理由寄信给我。” “这点我也明白,所以家父才会特地寄出那封邀请函。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桐数先生,显然家父对桐敷家的情况不甚了解。我想他想邀请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桐敷先生才对。我不知道接受邀请的人到底是谁,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没有继续追究的打算。” “真的没什么印象。”沙子微笑。“就算我真的收到了邀请函,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家父邀请你的原因。” 静信喃喃自语。 “上个月的十三日。家父得知安森家的德次郎病倒之后,坚持要亲自前往探病。自从中风以来,家父从未麻烦过其他人,那次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完全不听旁人的劝告。家父跟德次郎是多年的老友了,得知老友一病不起,也难怪会有那种反应;可是当我们踏进安森家的时候,家父的表情又显得十分平和。一点都看不出忧心仲仲的模样。刚开始我以为家父是去向德次郎诀别的,不过现在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家父探望德次郎似乎是为了确定什么。事实上家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 案,从安森家回来之后就一直陷入沉思,连德次郎的死讯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得知德次郎病倒的消息时,父亲说什么也要去探病,可是当德次郎的死讯传人耳中,他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既不特别哀伤。也不想去参加告别式,这实在是说不过去。过了几天,家父就托寺里的人寄了封信给桐敷先生。” “嗯……” “家父写了一封邀请函,档案的建立日期是上个月的十五日,也就是探望德次郎之后的第三天。我不知道家父从德次郎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写这封邀请函的原因,更不明白写好之后为什么不立刻寄出。或许家父当时还未下定决心吧,直到德次郎的死讯传入耳中之后两天,才决定将邀请函付邮。我很想知道那段期间父亲的想法。以及让父亲下定决心的原因。” 信明一定从德次郎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写了那封邀请函。 从这点看来。当时信明应该已经知道他邀请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了。 明知对方是尸鬼,却还是托人寄出邀请函,这简直就是自杀的行为。 静信不明白信明为什么要引狼入室。 静信的体内一直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迫使他在学生时代差点走向死亡之路。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想寻死,他知道致命的黑暗面就藏在体内,却总是看不清黑暗面的真面目。信明应该与这种黑暗面无缘吧。静信心想。父亲深受信众的爱戴,即使卧病在床。依然是全体村民的信仰中心。可是他错了,信明的体内也存在着跟静信相同的黑暗面,就是这股力量驱使父亲写了那封邀请函。静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冲动,或许信明知道。所以他才想跟父亲问个究竟。 没有杀意的杀人是一场意外,不是杀人。 没有欠缺杀意的杀人。 没有欠缺理由的杀意。 “我想知道家父为什么寻死。”静信低语。“我非知道不可。” 沙子沉默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静信不明白这声叹息代表了什么。 “这个答案只有令尊才知道。” “或许吧。也或许家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如果沙子收到了那封邀请函,如果沙子造访了信明,想必一定也很想知道信明邀请自己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还请不吝赐教。抑或是能请你让我跟家父见上一面,由我当面问他?” 沙子默然不语。她别过了脸,表情十分挣扎。 “我真的很想知道,告诉我为什么吧。”沙子抬起头来看着静信。 “家父为什么邀请你?” “……令尊累了。” 信明倦了,久卧病榻的他打从心底厌恶这种废人的生活。 (可是……)信明抬头看着斑驳的屋顶。 废屋的屋顶残破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崩塌下来。即使身处黑暗之中,苏醒之后的信明照样目光如炬。不过他的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 若非旁人的协助,就连起身下床都有困难。 (……不该如此。) 当尸鬼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信明压根就想像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步田地。 犹记六十五岁的那年年初,信明突然陷入昏睡,后来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却落得四肢瘫痪的下场。医生诊断是中风,坚持让他住院观察。刚住进医院的时候,瘫痪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信明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最后终于失去了行动能力。 信明的身体比同年龄的人要来得硬朗,因此总是不担心自己的健康问题,即使同辈份的亲朋好友逐渐凋零,他也从未放在心上。直到离不开病床之后,信明才意识到自己的年纪真的大了,随时都有离开人世的可能。 一旦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就会开始打点身后事。首先得让儿子继承佛寺才行。为了让自己能够出席静信的晋山式,信明对于中风之后的复健可说是不遗余力,好不容易能坐在椅子上了之后。燃起希望的他继续向独力坐上轮椅挑战,结果却不幸跌倒在地。高龄再加上久卧病榻的双重影响让信明的骨质格外疏松,这一摔不但摔断了腿骨。 还伤到了椎间盘。好不容易等到断骨愈合,肌腱却又随之萎缩,变形的关节让信明非但无法站立,甚至连坐在轮椅上面都有困难。锥间盘骨折的疼痛感非比寻常,即使断骨愈合了,天气不好的时候照样会疼痛难耐。每当伤口发作的时候。难忍疼痛的信明总是躺在床上不断的呻吟,日复一日的煎熬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没希望了。 信明虽然还活着,他的人生却已经来到终点。卧病在床的这三年来,静信将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对家人或是对这间佛寺而言,信明早已成为无用之长物,每天只能躺在信众赠送的高级病床上,生活起居都要靠旁人照料。信明不再被需要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更遑论替别人做些什么。 事实上。信明的处境比想像中更加悲惨。 即使卧病在床。信明还是佛寺的住持,信众们希望他依旧是大家所敬爱的长者、全村的信仰中心。即使早已对人生不抱希望,信明还是得在村民面前露出坚定的微笑;即使全身的病痛逼得自己几乎崩溃,信明非但不能将痛苦表现在外,甚至连说泄气话的权利也没有。 如今佛寺实际上的经营者已经不是自己了,信明只能藉着扮演好住持的角色。来寻求自己存在的价值。虽然信明还是村民眼中值得信赖的住持,可是他心里面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不过是在作戏罢了。一想到这里,信明才猛然察觉自己几乎是躲在假面具之后渡过这辈子的。 信明是五个孩子当中唯一的男生,从小就注定要继承这间佛寺,这不但是家人的希望。也是信众的期许。从小信明就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好孩子”,成年之后更得努力成为优秀的“副住持”、甚至是“住持”。这是信明唯一的选择,他不能、也不许选择其他的人生道路。 躺在床上的自己不过是个信仰图腾罢了,信明心想。信众为自己买了一张昂贵的病床,这非但是景仰的表现,同时也是无言的要求,迫使自己继续扮演他们期待中的角色。 ——如果你是值得景仰的住持,我们就会给予你应得的奖励。如果你背叛了大家的期待,我们只好弃之于不顾,当你从未存在。 这就是信明一路走来的人生,他这辈子一直活在奖励和要求之下。信众准备了一张床,信明只能活在床上,无法一窥外面的世界。他所能做的就是唯唯诺诺的躺在床上,扮演一个称职的住持,这也是许多年来他一直努力不懈的目标。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信明虽然成为大家称道的住持,信众的期待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如同卧病在床的生活一般,成为另一种夺去行动能力的慢性杀手。 信明六十五岁那年中风,从此离不开病床;事实上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信明就失去了自由。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早已落得四肢瘫痪无法动弹的下场,只能静静的躺在床上迎接死神的到来。结束这段从未做过自己的生命。 (我不甘心……) 信明恨恨的瞪着天花板。他不是不想了结这段空虚的人生,无奈中风的后遗症让他力有未逮。过了没多久,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全村。仿佛在嘲笑信明的无能与无力。 异常突出的死亡人数让信明不由得联想到流传许久的恶鬼传说。或许是瘟疫、或许是人为的产物、也或许真的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不过对于信明来说,这些可能性都能以“恶鬼”来囊括一切。 恶鬼降临外场,展开惨无人道的杀戮。接触恶鬼的村民全都难逃一死。然后化为恶鬼再度复苏,让死亡的阴影不断的在村子 里扩大蔓延。信明早就对这种循环有所预感,却没对任何人发出警告,或许是集众人信仰于一身的身分让他不方便开口,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信明对逐渐蔓延的死亡确实抱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兴趣,他很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害。 是的,信明怨恨这个世界,怨恨把自己关进小小的象牙塔、剥夺他无限可能的众人。 信众强迫他成为称职的住持,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也需要合适的人来把守寺庙及墓地,最好还是个慈悲为怀的修道之人。 于是他们矫正信明的人格,将信明塑造成信众所期待的人物,让他成为众人的献祭,不许质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信众要的只是一个坐镇在佛寺里面的精神象征,而不是信明这个“人”,反正只要会诵经办法事,信明和静信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难以言喻的空虚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他的人生已经快要结束了,根本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并不是没有。如今恶鬼肆虐全村,只要死后复苏,不就可以重新再来了吗? 探视德次郎的时候,信明发现德次郎的颈部有个瘀青,两个小小的齿痕整齐的留在颈动脉之上。回到佛寺之后,信明陷入天人交战。 最后还是德次郎的讣闻让他下定决心。召唤尸鬼吧,信明心想。为了远离病床、远离寺院,也为了开创第二个人生,他需要尸鬼的协助。 当时信明并不清楚不是所有的死者都会成为尸鬼,他只知道自己是被禁锢的囚犯、不被需要的人。村民需要的是一个住持,而不是信明。禁锢于景仰之名的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成为大家心目中悲天悯人的好住持,换来的却不过是信众送他的那张高级病床,以及躺在床上等死的命运。信明厌恶所有束缚他的人事物,只有尸鬼是唯一的解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信明闭上双眼,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幸运的,他复活了。迎接他的却是不幸的开始。 复活并不代表返老还童。信明知道自己不一样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也不必排泄。这代表着他再也不必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可是变化仅止于此,他还是没有行动能力,既不能从床上起身,也不能下床行走。信明得到第二个人生,这个崭新的人生却是从病床开始,没有未来可言。 (不应该是这样……) 生前的病痛还是会保留下来,这是江渊医师的说法。 “尸鬼虽然具有优秀的再生能力,却无法修补生前所遭受的伤害,就像断掉的手臂无法再长回来一样。”江渊的语气十分冷漠。“室井先生长年卧病在床,萎缩的肌肉和组织是有复原的可能,不过已经受到伤害的部份恐怕就很难恢复原状。比如说已经受损的大脑组织。以及双腿和椎间盘的骨折,这些伤害将会一直跟着你。” 信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召唤尸鬼、又何必死后复活?! “至少你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 信明的确感受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却是不亚于疼痛的饥饿感。 他无法捕食猎物,非但肉体力有未逮,心理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即使同伴将猎物推到眼前,他也害怕得下不了手;等到难忍饥饿的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身边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对于信明来说,鼓起勇气主动攻击猎物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信明在尸鬼当中非但一无是处,很明显的还是一个拖累。尸鬼不需要住持,而且脱去住持的外皮之后,信明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子罢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寄出那封信。) 信明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掩面而叹。满是尘埃的仓库里面连半个人也没有,自己被同伴孤零零的丢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还记得沙子曾经说过,她绝对不会弃自己于不顾。 “这里就跟人类的社会一样,弱者一定会受到保护。” 沙子保证绝对会让信明受到应有的照顾。看来这个保证似乎并未往下落实。抑或这就是沙子所谓的“应有的照顾”?一想到这种悲惨的生活将永无止境的持续下去,信明不禁悲从中来。 (早知道就不要寄出去了。) 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几年。 “令尊他……”沙子低语。“他似乎很排斥身为住持的自己,也厌倦于当一个演员,因此十分憎恨束缚他的信众和村民。” 坐在对面的静信直盯着沙子的双眸。 “家父亲口说的?” “是的。”沙子微笑以对。“我能体谅令尊的痛苦。村子里需要的只是一个住持,不是令尊。信众需要住持来凝聚村民的信仰,所以才逼迫令尊成为他们需要的人。除了成为寺院的住持之外,村民不允许令尊走上其他的道路,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难道不是吗?” 静信沉默以对。 “令尊不过是想抵抗自己的命运罢了。就跟你一样。” 静信摇摇头。 “……不是。” 沙子不解。 “不是吗?” “我跟家父不一样。” ‘静信十分笃定。他不知道隐藏在内心的黑暗面到底是什么,却很清楚绝对不是沙子所说的“抵抗命运”。 “令尊说他直到中风之后,才有所醒悟。” 沙子的笑容带着一丝怜悯,静信却坚决的摇摇头。 “我早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的人生了。你说的没错,村民只是需要一个住持罢了,然而这充其量不过是他们的期待,家父跟我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应该满足这分期待。其实我大可背叛村民的期待,远离这个村子。之所以没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跟旁人完全无关。既然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我就试着去满足他们的需求,事情就这么简单。” 沙子难掩讶异之色。 “寺院的住持是信仰的中心,不过这并不代表住持必须主动去做些什么。事实上住持能发挥的功能真的很有限。却又不可或缺。一旦失去住持,村民就会失去心灵的寄托,所以大家才要找个人担任寺院的住持。这只是一份工作,而我只是执行这项工作的人。” 又不是非你不可,静信猛然想起敏夫不知何时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彻底反抗命运的敏夫正面临着非考上医学系不可的压力。所以应该是高中的时候。不是三年级,那时的敏夫已经向命运妥协了,因此不是高一、就是中学毕业的前后。 静信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此当敏夫冒出这句话的时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过静信还是甘于村民的安排。他肯定信仰的存在,明白村民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也觉得这份工作非自己莫属。严格说来,静信十分乐于成为寺院的住持。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自杀?” 沙子提问。 “……我不知道。” 沙子垂下双眼不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沙子再度抬头看着静信,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似的浅笑。 “帮不上忙真的很遗憾。毕竟你可是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踏进这间屋子的。” 静信感觉有人从背后压住双肩,似乎不让自己起身。然而静信早已全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静信以点头来回答沙子的问题。 “这无疑是消极的自杀,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信为之一愣。父亲的想法当然是拜访沙子的目的,问题是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得知父亲的真意? 静信的表情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 沙子起身走了过来,蹲在静信的面前。辰巳将静信的上臂紧紧压住,静信非但没有挣脱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逃避即将降临的命运。 沙子的神情看来十分挣扎。 2 关上医院的大门之后。敏夫从走廊回到家中,赫然发现一名不速之客正等在房里。 “工作很忙嘛。” 坐在床头的千鹤露出捉狎的微笑。 “你可真是锲而不舍。” 话声甫落。敏夫用眼角余光飞快的打量四周。投影机已经被关掉了,原本放在书架上的驱邪用具早已不见踪影,房间里面一片凌乱。 敏夫知道千鹤手中握有家里的备用钥匙。因此早在好几天前就自行在房门和窗子各加了一道锁,却没想到对方可能划破玻璃直接开锁进来,甚至连原本贴在窗户上面的放射状图案都被撕开。 “看来似乎有人替你开路,正志郎先生是吧?” 千鹤微笑不语。敏夫的准备防得了尸鬼,却防不了身为人类的正志郎。投效尸鬼的人类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正志郎先生也真奇怪,居然帮着自己的夫人潜入其他男人的房间。” “他对我很体贴。” “这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家母还没睡,你最好不要乱来。” “尾崎院长是个明白人。总不希望累得老母亲为自己丧命吧?” 敏夫打量着千鹤的笑容,立刻领悟到她的同伴就在附近,只要敏夫大声呼救,赶来察看的孝江恐怕难逃遇袭的命运。慢着,敏夫转念一想。说不定早在自己回来之前,独自在家的孝江就已经遭到毒手了。 放眼望去,房间里面没有足以自保的东西。若真要动手的话。敏夫的力气自然在千鹤之上,可是只要等在附近的其他尸鬼一涌而上,敏夫根本连半点胜算也没有。更何况其中还有像辰巳和正志郎那种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而且又不畏惧咒术的敌人,一旦家中的防线被打开了,想要击退尸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敏夫思前想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过。敏夫心想。尸鬼不会在第一次的袭击杀害牺牲者。而且对方要的是牺牲者的病历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在没拿到这些东西之前,是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庆幸自己早将病历表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存放到医院的保险柜,如果那些资料被他们从房间里面搜了出来,自己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敏夫缓缓的移动身子,眼睛直盯着书桌上的电话子机。那是唯一的活命希望。千鹤兴致盎然的观察敏夫的一举一动,察觉敏夫的意图之后,顿时忍俊不住。 “你想报警吗?就算你打110好了。接电话的也是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喔。” “我知道。”敏夫点点头。 “还是你打算向谁求救?很抱歉。恐怕也来不及了。” 敏夫在内心点点头。他知道今晚难逃一劫,然而只要往后不再遇袭,自己还是有活命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敏夫毫不迟疑的拿起话筒拨号,一边忖度着自己与千鹤的距离,一边在心里面计算着电话铃声。直到响了五响,才有人接起电话。 “哪位?”女性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边传来。 “……请问静信在吗?” “好像出去了。”美和子说完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不安。“静信不在你那里吗?” “嗯。”敏夫随口答应。再次目测自己与千鹤的距离,才发现千鹤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知道静信不在家。所以才会对自己的行为嗤之以鼻。 美和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敏夫却不声不响的挂上电话。 “静信在哪里?” “室井先生人在大屋。” 拿着电话的敏夫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抓了他?” “室井先生亲自造访沙子。”千鹤发出清脆的浅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室井先生的父亲也特地寄了一封邀请函给正志郎。若非他行动不便,说不定也会跟室井先生一样自投罗网呢。” “为什么?”敏夫低吟。 “你说呢?我不知道那对父子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理会他们。我只知道室井先生已经在我们的手中了,而且这还是出自他的个人意愿。他的父亲复苏了,我想他应该也会复活才对。” “嗯……” 敏夫的声音低沉无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静信不可能不知道主动造访尸鬼代表了什么,如果千鹤说的都是真的,表示静信已经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敏夫将电话子机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受。 千鹤打量着敏夫的狼狈模样,露出愉悦的微笑。 “难以置信吗?” “……大概吧。” “只剩下你一人独自奋战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如何?” “还不坏。” 千鹤笑了,从床上起身。敏夫见状,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 “你在求饶吗?” “没错。我不想死。饶了我吧。” 千鹤往前走了几步,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内心浮现出一丝的不耐。敏夫往前迎了上去,抓住千鹤柔弱无骨、却又冷冰冰的两只手臂。 “千鹤,我想活着目睹外场的灭亡。” 尸鬼眉头紧皱,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词。 “我已经受够了。”敏夫恨恨的吐出一句。“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是幸存的村民到底做了什么?很抱歉,什么都没有。他们只会坐以待毙,既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愿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满心以为只要出来闹一闹,就会有人把糖放进他们的嘴里。” 敏夫把千鹤的两只手臂往下一甩。 “既然他们不想动手,干脆就由我来找出真相好了。于是我展开调查,发现了敌人的存在,也证明了外场遭到尸鬼的侵略,不想死的话,就只有消灭尸鬼一途可走。我甚至连消灭尸鬼的方法都找出来了,就只差实际执行而已。想不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遭遇阻力。” 静信不愿参与。即使明白放任不管将会酿成无法收拾的惨剧,静信还是不愿意杀害尸鬼。可是在唯有消灭敌人才能生存的前提之下,拒绝杀害尸鬼无疑是放弃唯一的求生之道。 即使无法认同,敏夫还是能体会静信的感受。静信不是个结果论者,只要他对过程稍有疑虑,即使结果再怎么有利。他也会立刻抽身不管。敏夫刚好相反,只要结果对自己有利,敏夫是不问过程的。这就是静信了解敏夫的为人、却无法认同敏夫作为的原因。 “不愿意杀生是他的自由,宁愿死于尸鬼之手、也不愿伤害尸鬼也随他高兴;可是他只能对自己的生命作主,我不认为他有权力替村子里的其他人决定命运。” 静信知道尸鬼的存在,也明白袖手旁观并不能阻止惨剧的发生,可是他依然决定脱离战线。这么做非但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也剥夺了其他人求生的权利,更何况一旦遭遇袭击。自己也有可能变成另一个尸鬼、威胁其他人的生命。敏夫就是对这一点无法苟同,他不反对静信放弃自己的生命,却也不赞成静信拉着外场的所有村民陪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与白之间还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可是这件事摆明了就是非黑即白。尸鬼是人类的天敌,我们能做的就是起而反抗,要不就是乖乖的成为牺牲者,没有第三个选择,也没有和平共存的方法。就算真的有,也只有成为尸鬼的奴隶一途可走,桐敷正志郎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总是坚持中 立的立场,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或许还真的会成为第二个桐敷正志郎。除此之外,敏夫实在不知道静信为什么主动造访桐敷家。 千鹤打量着敏夫。 “你就是不能原谅他这一点?” “当然不是。”敏夫扁了扁嘴。“既然这是静信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村子里的人却连选择的勇气也没有。” 村民都知道危险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胁。更明白置之不理只会愈演愈烈的道理。这种威胁无法以常识解读。即使对外求救,也难以让外界理解。 “村民都很害怕,因为大家的生命都暴露于危险之下;可是他们却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好吧,我承认尸鬼或是吸血鬼的论调很难被大家接受,可是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就会知道那是唯一的可能性。偏偏那些家伙铁齿得很,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肯正视问题的所在。” 大家嘴巴上对尸鬼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太阳一下山之后,却又逃命似的躲回家中。为什么每个人都视入山为畏途?玄关前的护符、门口的破魔矢、窗边的除虫菊和艾草又代表了什么? “其实他们自己心知肚明,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恶鬼搞出来的,却偏偏不肯面对现实。村民不肯面对现实的原因并不是担心被别人当成疯子,而是打从心底不愿正视这个发生在身边的威胁。” 说到这里,敏夫冷笑两声。 “恶鬼明明站在面前,却依然闭上眼睛当这只是一场梦。如果承认事实,村民势必得奋起与恶鬼对抗,偏偏大家没那种胆子,所以只好下意识的否定恶鬼的存在,如此一来就不必面对来自恶鬼的压力了。可是若真的没有恶鬼,村子里又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家总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面对这个问题,村民选择的答案就是‘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乱子,所以希望有人能够给免除内心的不安、停止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可是当‘恶鬼’这两个字赤裸裸的摊在面前,他们却又认为那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顽强的否定恶鬼的存在。是的,村民希望我给他们一个答案,所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尸鬼在作怪。还告诉他们如何对付尸鬼的办法。然而村民不喜欢我给他们的答案,继续窝在家里呼天抢地,祈求他们预期的答案能够出现。”敏夫双手一摊,脸上带着戏谵的神情。“这是突变种的传染病,疫苗已经问世了,请不必担心。突变种的传染病来自十恶不赦的恐怖组织,正义的代言人即将打击犯罪,还给大家安详和乐的生活。” 千鹤微笑以对。敏夫干笑不已,开始自我解嘲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思考,连动根手指也不肯。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总以为只要哭个几声,就会有人来换尿布、就会有人来喂奶。然而世界是残酷的,除非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除非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否则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难以维护。” “……说的也是。” “随他们去吧。虽然我比他们都看得远,却没有照顾他们的义务。反正我已经提出警告了。也告诉他们明哲保身的办法,如果他们不喜欢这个答案,我又何必要自讨没趣?既然他们只接受自己喜欢的事实,那就继续当鸵鸟好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敏夫再度紧握千鹤的双手。 “求求你,我想看看村民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们将恶鬼当成梦中的怪物,不肯接受其他的可能性。我想看看当他们知道先前所拒绝承认的答案成为无可转圈的现实,脸上的那份绝望与无助。只要让我出了这口气,接下来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我该相信你呢,还是当你在说谎?我可不想变成被男人欺骗的笨女人。”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种事情没凭没据的,要我怎么相信你?你可是我们的敌人,沙子不会允许我跟你谈条件的。” “沙子……” “不过……只要你表示诚意,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千鹤冰冷的手指划过敏夫的颈部,不偏不倚的停在头动脉上面。“给我一点血吧。” “随你的便。” 千鹤露出满意的微笑,双手环抱敏夫的颈部。敏夫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到来,起先感到柔软冰冷的物体贴在颈部,接踵而来的是些微的刺痛。过了一阵子之后。刺痛感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微醺的陶醉。说真的,那种感觉还真不赖。 不一会儿,千鹤在敏夫的耳边嗫嚅。 “销毁所有的资料。我会给你一份清单。你照着上面的指示修改病历。村子正常得很。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懂吗?” 敏夫点点头。 “……嗯。” 3 握着话筒的美和子呆立电话之前,墙上的时钟正指着九点钟的位置。静信好像是傍晚时分出门的。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原先以为他去找敏夫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老夫人,你还好吧?” 光男正好走出餐厅。这阵子佛寺的人手严重不足,光男为了就近打理杂务。不分由说的带着母亲克江搬了进来。 “……光男。有没有见到静信?” “副住持不是到医院去了?” “好像不在那里。都这么晚了,到底会跑哪去?” 光男凝视着美和子铁青的脸孔。意识到该来的终于来了。鹤见虽然说佛寺不会受到波及,可是从这阵子的情况看来。灾厄似乎不会对佛寺有所回避。信明和静信的相继失踪早在预料之中,光男的眼前浮现出佛寺步上灭亡的景象。 美和子放下话筒,思索片刻之后又拿起电话。 “派出所的电话是几号啊?还是请田茂先生帮忙” 话还没说完,光男就抢先一步出声。 “副住持大概出去散步了。” “可是……” “我想应该到尾崎医院了才对。现在才九点不到,副住持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眼看美和子似乎还有话要说。光男连忙挤出一个微笑。 “副住持的车子还在车库,表示他人一定在村子里。既然如此,老夫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光男继续装出一派轻松的模样。他明白现在不是把事情闹大的时候。静信至今未归,恐怕也跟信明一样被他们带走了。既然如此,最好不要违抗他们的意思,否则美和子势必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这阵子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也难怪老夫人不放心;不过愈是操这种无谓的心,老夫人的担忧就愈有成真的可能。” “可是……” “副住持只是晚点回来而已,说不定今晚就住在尾崎家了昵。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是说老夫人觉得副住持可能出了什么事?” 美和子低头不语,她当然不希望静信出事。 “村子里面都是熟人,不可能出事的啦。再加上副住持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村子里的人又不可能对副住持无礼。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对。”美和子紧握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你说的也有道理。” “当然。” 光男坚定的口吻让美和子不由得点头赞同。没错,静信不会出事的。美和子已经失去了信明,老天爷不会再让她失去静信。嗯,绝对不会。 小薰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大冢浩子心疼她父母双亡,一直留她住下来;可是小薰却坚持要回家收拾东西,顺便静下心来替未来打算。 若真耐不住寂寞,自然会再回去。 独自在家非常危险,这点小薰比任何人都明白。之前她认定自己 躲不过小惠的复仇。决定向无可避免的命运低头:可是自从昨天见到静信,知道还有人也在怀疑尸鬼的存在之后,小薰的想法就改变了。 如果早一点跟静信、甚至是跟敏夫谈谈的话,夏野就不会死了。 不,说不定自己也不会失去父母、失去小昭。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悔恨不已。 (为什么?) 占据心头的感觉不是悲伤,而是一把无名的怒火。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自己也不应该死在小惠的手上。小薰很想质问小惠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想让小惠也尝尝加诸在自身的痛苦。报一箭之仇。 小薰将大冢浩子送给她的护符贴满每一扇窗户,然后拿出小昭生前准备的木桩。小薰决定要跟小惠正面对决。不再让她予取予求,即使小惠生前是自己的好友,小薰也不准备宽恕她的所作所为。 大冢家不是适合的决斗场地,因此小薰非回家不可。现在的她充满了勇气,准备面对夺走一切的敌人。 静悄悄的屋子灯火通明,小薰就端坐在客厅里面。过了午夜十二点之后。拉布的狂吠传入耳中,看来神秘的不速之客正在窗外徘徊。 不速之客轻敲屋子的每一扇窗户,正在寻找进入屋内的方法。之前小薰早已拖出父亲遗留下来的工具箱,将屋子周围所有的门窗都封死了,独留面对客厅的那一扇窗户,既没放下挡雨板,窗帘也未拉上。小薰将木桩藏在怀中,仔细观察窗外的动静。 律子醒转之后,发现自己躺在沧茫的黑暗之中。下面铺着一件破旧的薄被,不时发出阵阵的异臭。脑中一片混乱的她开始检现身体,才发现自己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不死心的她再度触摸自己的颈部,依然感觉不到任何脉动。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律子大为恐慌,密闭的小房间里面充斥着她歇斯底里的惊呼。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空洞的觉悟。 没错。自己已经死了。一旦认识了这点,混乱的记忆顿时迎刃而解,律子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死后复生的恶鬼了。 这时房门打开。陌生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你们是?” 律子显然掌握了发声的诀窍。 “我叫仓桥佳枝。” “你也是死后复生的恶鬼?” 佳枝似乎有些讶异。 “不简单。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有脉搏,而且我还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过度换气的情况非常严重,我想自己替自己急救,所以起身去找塑胶袋,结果就失去意识了。这就是我的死因吧?” “或许吧。” “他是……”律子看着佳枝身后面带忧郁的年轻人。“武藤家的人?” “你认识他?” 律子摇摇头。她跟这个年轻人素未谋面,只在武藤家的葬礼上见过年轻人的遗照。阿彻背过身子。似乎对自己的身分遭人认出感到有些狼狈。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长话短说吧。没错,你变成吸血鬼了,不过我们比较习惯尸鬼的名称。” “……尸鬼。” “换上这些衣服,接下来由他来替你说明。这阵子复苏的同伴特别多,我可没办法只照顾你一个。” 接过衣物的律子不由得心中一惊。复苏的同伴特别多,代表了死亡的村民也特别多,如果被恶鬼杀害的村民全都成为复苏的恶鬼,牺牲者的人数势必会呈等比成长。 “佳枝大姊,我……” 阿彻叫住正打算离开的佳枝。沙子命令阿彻协助佳枝,可是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苏醒的熟人。 “她什么都知道,不会花多少时间的,你只要告诉她最基本的规矩,教导她怎么进食就好。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今晚还有三个同伴即将苏醒,我跟辰巳先生根本忙不过来。” “好…好吧。” “拜托。” 说完之后。佳枝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最近的尸体特别多,偏偏不是所有的同伴都具有判断死者复苏与否的能力,因此辰巳和佳枝只好将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分派底下的人负责看管。光是山入一地还不够,村子里面的秘密场所和山中小屋到处都尸满为患,没有人知道这些地方到底收容了多少具尸体。 阿彻叹了口气。 “先把衣服换上吧,我到外面等你。” “不必了。”律子回答。她坚决的摇摇头,将佳枝交给她的衣物递了出去。“我不需要。” “不需要?” “死人本来就该穿寿衣,我不喜欢假装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活着,这也是你非接受不可的事实。” “换上活人的衣服,然后攻击其他村民吗?” 阿彻犹豫了片刻,才缓缓的点头。 “……没错。”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阿彻凝视着面带微笑的律子。不发一语。 “我不想攻击别人,不想杀人,更不想假装自己还活着。我已经死了。” “你不攻击别人就会饿死。” “或许吧。”律子点点头。“这样也好。” 阿彻轻笑两声。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大家都说宁愿饿死也不攻击别人,最后却全都屈服于饥饿之下,所以我劝你别把话说得太满。” “是吗?我倒想试试看呢。还是说他们不允许我们这么做?” “没错,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就算他们能袭击我,也不能逼迫我去袭击他人吧?” “如果你不肯配合。你的亲朋好友就会成为其他同伴的猎物。” 律子吃了一惊,瞪着天花板思索了片刻。 “……那就没办法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替他们求情而已。” “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家人?” “如果我袭击他人,不是也会造成其他家庭的悲剧吗?而且我的家人大概早就遭到袭击了,最后见到她们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神情。” “如果不是呢?” “我已经说过了。不管是我袭击他人、或是他人袭击我的家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攻击别人,更不希望因此而杀人。” 律子看过太多的牺牲者了。那些目光涣散的患者让敏夫的努力付诸流水,律子不想成为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你迟早会后悔的。” “或许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阿彻转过身去离开房间,仿佛在逃避律子的眼神。 “这些衣服……我还是留在这里。” 难耐的饥饿感折磨得阿妙不停呻吟。加奈美听着母亲痛苦的哀号,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从阿妙回家之后,加奈美不知道料理过多少种类的食物。却总是难以被阿妙接受。食物只要一入口,没过多久就会全部吐出,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阿妙呼唤着加奈美。祈求女儿纾解自己的痛苦:偏偏加奈美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得到的食材都已经试过了,即使熬得再烂,阿妙依然无法接受。加奈美还尝试着将熬煮的汤汁结成果冻状,结果阿妙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全部吐了出来。 “加奈美……我到底是怎么了?身体好不舒服,是不是快死了?” 加奈美差点没笑出来。要不是强行忍住笑意,恐怕会一笑不可收拾。 “别说这种泄气话。妈一定是吐太多次了,才会把胃弄得不舒服,我看还是喝点汤好了。” “光是喝汤又喝不饱。” “先从喝汤开始,好吗?” 安抚犹自不平的阿妙之后。加奈美走进厨房。流理台上堆满了锅碗瓢盆。随处可见散落一地的食物。加奈美叹了口气,开始整理洗槽里的厨具,突然指尖一阵刺痛传来,这才想起菜刀还浸在洗槽的污水中。 加奈美轻呼一声,将右手从污水中抽出。食指和中指的前端被划了一道伤口。加奈美连忙扭开水龙头加以清洗。一脸关心的阿妙出现在身后。她似乎听到了女儿的惊呼。 “没事,被菜刀切到而已。替我拿ok绷好吗?” 强装镇定的加奈美回头看着母亲。却发现阿妙正以异样的眼神盯着加奈美手上的伤口。 “妈,去帮我拿急救箱。” 阿妙虽然点头答应,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加奈美的手指。溢出伤口的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手掌,阿妙连忙伸手接住就往嘴里送。母亲的异常举动让加奈美大为惊讶。 “妈!” 阿妙嘴里嘟浓几声,一把抓住加奈美的手掌作势要舔。加奈美连忙使力挣脱。却被阿妙顺势抓住另一只手。眼看母亲就要把自己的伤口含进嘴里。加奈美不由得吓得大叫。 “妈。不要!” 阿妙终于找到止饥的方法。加奈美也在同一时间有所领悟。死后复生的母亲、一连串的死亡。加奈美终于明白这两件事情代表了什么意义。 “妈。不要!不可以这样!” 一旦尝到血腥味,阿妙就会变成真正的怪物。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的母亲,就会变成无法共存的异类。 “妈,求求你……!” 阿妙终于放开加奈美,凝视着自己占满鲜血的双手。拼命的在衣服上擦拭。然后坐倒在地当场哭了起来。加奈美也蹲了下来,抱誓母亲的肩膀不断啜泣。 4 开门声远远的传入耳中。静信勉强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强劲的山风正隔着一层墙壁不停呼啸。 “还好吧?” 沙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紧接着是打开开关的声响。台灯的灯光十分刺眼,静信不由得眯起双眼。 小小的房间,静信躺在床上。倾斜的天花板就迫在眼前。天花板较高的一端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窗子却被木板整个钉死。这間房间并不大,大概是屋顶之下的小阁楼吧。床边摆了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台灯孤零零的站在上面。床头柜的旁边是一张小方桌,沙子就坐在方桌的对面。 静信想从床上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双脚似乎被绑在床上无法动弹,迫使他只好放弃起身的念头。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似的缺乏真实感,不过静信知道这绝对不是刚睡醒时的迷蒙。 “把你绑在床上情非得已,请不要见怪。” “……没关系,我了解。” 沙子露出微笑。 身上虽然只有一件薄被,静信却感觉不到寒意。看来屋子里似乎开了暖气。移动身子固然会头晕。不过只要乖乖的躺在床上,那种赖床般的放松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难怪那些牺牲者从未有所抱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纳闷。静信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可以很清楚的加以描述,那些牺牲者可就办不到了。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沙子主动发问。静信点点头。 “知道了不是反而不好?” “没关系。反正你已经跑不掉了。用不着催眠。” 沙子的表情有些哀伤,或许是光线的关系。 “原来如此。” “生气吗?” “怎么说?” 静信反问,沙子却没有回答。 “我早就有所觉悟了,当然不会生气。老实说你没要了我的命,反而让我有些讶异呢。” “嗯。”沙子点点头。 “现在几点?” “五点刚过,天就快亮了。” 母亲和光男想必一定很檐心吧,静信心想。美和子知道静信再也不会回去了吗?静信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其他人,他辜负了村民对他的期许,跟父亲一样背叛了众人的期望。静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父亲却未必如此。信明的出发点是出于对世俗的报复,相信一是不会有所心痛;不过静信却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如此绝情。 “父亲为什么如此憎恨世俗的秩序……” 听到静信的自语,沙子想了一会之后准备回答,却被静信伸手阻止。 “我想我能体会父亲的感受。周遭的人要求父亲成为优秀的住持,因此父亲憎恨限制他的一切;可是并没有人逼迫他非这么做不可。这只是大家对父亲的一种期望。” “期望本来就是逼迫的一种,虽然没有强制性,可是当令尊背叛期望时,却必须承受来自众人的无言压力。成为优秀的住持就会得到奖励。反之则什么都没有,这不就是一种胁迫吗?每个人都想得到大家的肯定,为了获得肯定,只好设法达成大家的期望。而且若遭到众人的否定,对当事人来说也很不好受,因为他必须接受来自周围的惩罚。” “或许吧。想要获得肯定。就必须满足大家的期望;不想遭到否定。也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乖宝宝。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这种事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嗯。” “父亲希望获得众人的肯定。这代表父亲也肯定众人的期望。父亲愈想获得众人的肯定,就代表他深爱着众人,既然如此,符合众人的期望就应该是一种快乐才对。难道不是如此吗?” “其中的差别大概是出在为了获得肯定而积极的符合众人的期待、以及为了不遭到否定而消极的迎合众人的期待吧。” “迎合众人的期待……”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因此只好迎合众人的期待。 令尊虽然获得大家的肯定,内心却总是为迎合众人所苦。或许他迫切希望众人也能肯定真正的自己,这份期望却从未实现。如果令尊可以潇洒的将那些无法肯定自己的众人抛在一边。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偏偏令尊这辈子从未做过自己,因此无法无视于周遭的否定,坚决的肯定自己的存在。” 或许吧。静信心想。或许父亲存在的意义就是建立于符合众人期望之上。他明白这是一种迎合,因此想摆脱这层束缚,成为背叛众人期望的真我;可是少了众人的期望之后。父亲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父亲舍弃了众人的期待之后。真的就得到了自我吗?” “令尊之前的人生总是听从他人的摆布,要他往东就往东,要他往西就往西,少了发号施令的声音,就无法自己决定方向。如果再也没有人对他抱持期望、再也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恐怕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如果父亲为了背叛众人而舍弃自我,如果又真的复苏的话,想必一定会很苦恼。” “或许吧。” “少了那种令人厌恶的期待,父亲就不是父亲了。不知道当父亲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内心会作何感受。”’ “嗯。”沙子别过脸。“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会对自己大为失望。恨不得死了算了。” 恨不得死了算了。静信重复这句话。 “或许他也想死吧。” “——呃?” “他的弟弟。所以他期望自己的死,未曾抗拒哥哥的暴行……” 慈悲为怀的神之子民、慈悲为怀的住持。对当事人来说。这种称号或许是一种酷刑。这不是他们要的身分,然而为了不被众人否定,也们只好扮演自己厌恶的角色。 慈爱的父亲,光辉的弟弟,深获秩序的宠爱,深获神的宠爱, 以及众人的敬爱。以及邻人的敬爱。 然而他是打从心底的喜欢。抑或是出于某种需要的演技? 或许他知道答案。 是的,弟弟依然在扮演着光辉的存在。或许除了弟弟之外,某个人也是如此。 沙子说的没错。山丘是被赶出乐园的罪人所居住的土地。 山丘的一切掌握在隐抑背叛的信仰、以及隐抑脱序的规律之下。 只有真正的背叛者。以及真正的脱序者才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容身之处。 所以他的弟弟本质上也是个背叛者、脱序者,弟弟的心中拥有对天神、以及对天神所创造出的这片秩序的那一份憎恶。藉由隐抑憎恶、扮演善良邻人的努力,弟弟获得了神的宠爱。愈是憎恶这个世界,弟弟就必须更加的自律,以隐抑内心的不满。强大的憎恶竟然是弟弟散发光辉的动力。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憎恶,弟弟不可能期许与秩序的调和,更不可能期望神的宠爱。他想要背叛神的秩序,挑战神的权威。却无法将内心的冲动付诸实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了这份压抑与憎恶,他将什么也不是。 弟弟对秩序充满厌恶和轻蔑,却无法拒绝秩序要求他扮演的角色,因为他无法想像脱离秩序之后的自己。即使为了背叛而背叛,弟弟也不知道往后将何去何从,因此他打从心底唾弃无法拒绝演戏的自己,憎恨束缚自己的秩序。 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无疑是生命的光辉。哥哥无惧于秩序的限制,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弟弟却不知道无法被秩序接纳的焦虑总是让哥哥感到无比的痛苦。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是拒绝秩序的英雄,是让只能迎合秩序的自己感到绝望的存在。 因此当他挥舞凶刀的时候。弟弟非但毫不反抗。反而欣然接受。 弟弟希望向哥哥看齐。这个愿望却永远不可能实现。弟弟对无法背叛秩序的自己感到心灰意冷,更对背叛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彻底绝望。跟自己比较起来,哥哥就连举起凶刀的时候都未曾犹豫。 藉由死于哥哥之手、促成了名为杀人的反秩序行为。弟弟首次背叛了秩序。之后再也不必为了何去何从而烦恼,也不必为了没有未来的自己感到失望。 因为弟弟终于从秩序当中被解放出来了。 静信望着倾斜的白色天花板,娓娓道出心中的想法。 沙子坐在一旁倾听。最后轻叹了一声。 “室井先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只见沙子双手紧握。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此话绝无虚假。” 静信点点头,露出欣慰的微笑。沙子的神情十分复杂,低头看着榈在膝头上的双手。 第二章 屋内一隅的古董钟敲了六下。已是窗外微明的时刻,房内的夜色却丝毫未见消退,天花板的周围也看不见朝阳的晨曦。如此完善的遮光措施绝对不是薄薄的三夹板所能办到的,若非内外各钉上两层隔板,就是整个天窗都被水泥封死了。 任由钟声在耳际响起,静信转头望向旁边的方桌。陷入沉思的沙子似乎睡着了,只见她粉颈低垂,全身上下文风不动。静信正想出声唤醒沙子,要她回房休息,微妙的力学平衡却在瞬间崩解。让沙子整个人跌坐地上。 “——沙子!” 静信不禁为之失声,跌在地上的沙子却并未回话。甚至连半点反应也没有。驱使倦怠不已的肉体,静信原本打算走近察看。却受限于手脚上的束缚。这时房门开启,单手拿着托盘的辰巳走了进来。 “原来在这里。” 接着辰巳对着走廊出声。 “找到人了。” 正志郎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向辰巳点头示意之后。抱起地上的沙子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平和,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她没事吧?” 感受到静信话中的担忧。辰巳微笑以对。 “承蒙室井先生的关心,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放心吧。小姐只是睡着了。” “可是……” 辰巳耸耸肩,移开方桌上的台灯,将托盘搁在床头柜。托盘上面摆着一支保温瓶和几份三明治。外面还罩着一层保鲜膜。 “他们想睡的时候就会这样。每当黎明接近的时刻,就会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因此屋子里面的遮光措施必须特别讲究,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陷入沉睡。” “原来他们畏惧阳光。” 辰巳点点头一解开静信手脚的束缚。 “你跟正志郎都是人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白天的时候不想睡。也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 “我不是问这个。”辰巳抬头。“我想知道的是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意。难道你也想跟他一样,成为小姐的协力者?” 静信苦笑。 “你误会了,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如果你们是人类,就证明了尸鬼可以跟人类共生共存。” “如果主人和奴隶的关系也算共生共存的话。” “你们是尸鬼的奴隶?” 辰巳拿起保温瓶倒了一杯咖啡,拆掉三明治的保鲜膜,然后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监视静信吃早餐。 “奴隶这个字眼并不妥当。他绝不会背叛我们,这层互信的关系是存在的;不过就算真的背叛了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辰巳的语气十分轻快。就像跟朋友闲话家常似的。 “我们不需要正志郎,不过正志郎的确能发挥某种程度的作用,所以才把他摆在身边。光是他提供的经济援助,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大助益。不过就算他死了,我们也用不着发愁。千鹤在户籍上是他的妻子,即使正志郎死了,千鹤和沙子也将继承他的遗产。” “桐敷夫人也有户籍?” “作假的门路多得是,看你怎么用而已。所以正志郎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反正又不是只有他才能将遗产留给千鹤和沙子。不过正志郎可是个很重要的战备粮,而且他又没有逃跑的意思,当我们无法觅食的时候。就是靠他渡过难关的。就这点来看,尸鬼和人类的确是可以共生共存,而且只要让一个尸鬼同时拥有五个猎物。不但尸鬼可以免除饥饿之苦,人类也能得享天寿。” “很难找到这种人吧。” “的确如此。其实一两次的袭击并不足以致死,只要给予适当的治疗,几天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说到这里,辰巳摇头苦笑。“所以正志郎是我们十分重要的粮食来源,两者之间称不上什么对等关系。他的生命建立在利用价值之上,一日失去了利用价值。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是尸鬼的奴隶一样。正志郎臣属于尸鬼,我们准许他的臣属。” “既然自称‘我们’,想必你也不是人类。” “沙子管我叫做狼人,恐怖片里面的狼人不都是吸血鬼的奴仆吗?不过我不会变身就是了。” “你不是尸鬼?” “应该不是吧?我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也能接受人类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我从未经历过死亡。” 静信为之一愣。 “这种人并不多。有点类似突变种。葬仪社的速见也跟我一样,我们都没经历死亡,直接变成另一种生物。” 静信点点头。 “你们大概有多少同伴?” “不清楚。除了村子之外,同伴也从城里带了不少牺牲者回来,即使苏醒的机率不高。人数也应该颇为可观。” “机率大概多少?” 辰巳笑了两声。 “想知道自己复苏的可能性吗?” 静信摇摇头。辰巳想了一会之后回答。 “大概十分之一吧。” “嗯。”静信双目低垂。“你知道家父的现况吗?” “令尊复苏了。”辰巳的回答十分干脆。“不过我不能让你见他一面。令尊虽然复苏了,却还是瘫痪在床,江渊表示生前的伤害无法修补。” “……嗯。” 父亲对第二个人生充满了期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为之唏嘘。 “所以你复苏的机率不小,这个答案还满意吧?” “我对复苏与否没什么兴趣。” “听你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关心自己的死活。” “当然不是。”静信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只是不想苏醒、不想脏了这双手罢了。如果苏醒的命运无法避免,我宁愿选择一死,可是若问我是否想死,我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我不想死。我畏惧死亡。” “看不出来。” “现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冷静,主要是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也不相信你们真的会致我于死。” “劝你还是舍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辰巳轻笑。“以前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有一种杀人凶手被称为快乐杀人者,这种人跟被害者聊上一段时间之后,就会狠不下心动手杀人。在他们的心里,被害者已经从‘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人’了,而那些家伙似乎对于杀害跟自己对等的同类十分抗拒,因此被害者为了保住一命,往往会尽可能的与凶手交谈。可惜的是这一招对我们没用,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静信苦笑不已。 “之所以不停的跟你聊天,纯粹是因为没其他事情可做。如果你们肯给我纸笔,我自然会安静下来。” 辰巳笑笑,表示会替静信询问。 “时代虽然不同。人的本质却没改变多少。刚开始每个人都不愿意袭击猎物,大家都将伤害他人视为畏途。有些人是恐惧犯罪本身的意义,有些人则是恐惧犯罪之后必须面对的惩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家都不愿意背负这种沉重的压力。不过人心真的是巧妙的玩意,很容易被习惯所左右,害怕受罚的人更是容易习惯。一旦他们发现即使伤害他人也不会受到惩罚,自然就不会有所介意。另一种人虽然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适应,不过也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只要多历练个几次,自然会将人类视为单纯的食物。” “太可悲了。” “可悲?” “难道不是吗?”静信想起阿彻。“生命的模式彻底改变了。却依然保留以往的意识。” “或许吧。所以大家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学习如何将人类视为食物。学得好的人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跟人类说话。即使对方跟自己攀谈,我 们也不会回答。否则一旦聊开了之后,动手的时候就会被罪恶感所苦。不过这也是可以习惯的,有些同伴就特别喜欢跟人类交谈,觉得对方人还不错的话,再趁天色未亮的时候下手。” “嗯。” “沙子说尸鬼和人类的关系十分特殊,老实说我也有同感。全世界大概只有尸鬼和人类是使用同一种表记、处于同一个体系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即使彼此见面交谈、对对方留下好感,该袭击的时候依然不会手软,说不定反而更加高兴。毕竟将自己不喜欢的家伙当成食物,对食欲多多少少也有影响,还不如挑自己欣赏的猎物下手。于是就花时间跟对方培养感情,等到时机成熟之后再加以袭击,这样子就不会产生矛盾感了。” “就跟你一样?” 辰巳笑得十分得意。 “或许旁人认为我的观念前后矛盾,不过我可不这么觉得。所以你还是别对我有所期待才好。” “我会记在心里。” “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会试着听进去的。”静信苦笑。“或许我对自己所处的状况太过乐观了。毕竟就我所知的范围,一次或是两次的袭击并不足以致命。而且受袭之后也不会特别痛苦,顶多只是有点倦怠罢了,反而还有点微醺的快感呢。” “嗯。说得也是。” “所以我一点都感觉不出死亡的迫近。更何况虽然我畏惧死亡,这个决定却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就算会因此丧命,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种认命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一定会起而捍卫自身的安全,所以劝你还是随时保持警戒,别把我跟正志郎当成同样的人。” 辰巳哼了一声。 “沙子说得没错。你果然很有意思。” “你跟沙子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我只是个仆人而已,狼人不过是吸血鬼的奴仆。” “我总觉得你不听命于任何人,也十分纳闷沙子为什么会成为尸鬼的领导者。” “这是经验的问题,沙子知道该怎么让同伴存活下来。对于我们这些连就寝的时候也不能见光的尸鬼来说。如何生存下去才是最要紧的课题。创造安全的生活环境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容易,任何人只要一步走错。就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沙子精通所有的生存之道。而且懂得利用人类的各种系统来创造生存的空间,只有她才能带给我们安全的生活。几乎所有的尸鬼都必须活在沙子的庇荫之下。这点大家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 “我跟沙子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才敢在她面前放肆。” “多年的老交倩?” “嗯,久到你无法想像。”辰巳的神情似乎意有所指。 2 尾崎孝江发现庭院冒出一阵薄烟。连忙走出来察看。沿着土堤边绕到后院,赫然发现敏夫正蹲在地上焚烧纸张。 “今天的空气那么干燥。你怎么还在烧东西?” 秋冬两季向来是外场的干季,今年的情况尤其严重。前几天消防团才派人前来宣导,呼吁大家生火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万一引发火灾,又会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念念有词的孝江突然住口,她发现敏夫身前的那堆纸张全都是病人的病历。 “敏夫,那不是病历表吗?” 孝江虽然向来不管事,也知道医院的病历是不能随便销毁的。她从未见过敏夫和死去的丈夫蹲在院子里面烧毁病历表。 “没关系。”敏夫小声回答,继续将纸张丢入火中。“……全都是写坏的病历。” 可是被火舌吞噬的病历表上,清清楚楚的贴着检查结果的帐票。 “敏夫,你——” 话说到一半。孝江发现敏夫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眶凹陷,双目却出奇的炯炯有神,仿佛着了魔似的。 敏夫的模样看得孝江浑身发抖,内心不由得叫苦连天了起来。接触了为数众多的患者,不被感染也才奇怪。光是从医院的护士接连辞职看来。就不难想见事情的严重性。 “敏夫,妈带你去医院。你等一下,妈去叫救护车。” “不必。” “你的脸色这么难看,还是请医生诊断一下吧。” “我就是医生。不必担心,我只是有点疲倦而已。” “可是……” “不要多管闲事。” 敏夫斜眼瞪着孝江,那副模样让孝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敏夫的病容,可是——。 孝江突然想起。罹患这种疾病的患者全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敏夫一定没被感染,他绝对不能被感染。 3 带着午餐走进来的正志郎看到几乎未动过的早餐之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多少也吃点吧。” 静信坐起了身子,辰巳解开的绳索还留在手脚上。房门上锁。枕边摆着辰巳留下来的呼叫器,静信之前按了两次。出现的人都是有些面熟的老太婆,实在没料到正志郎竟会亲自前来。 “没食欲吗?” 静信点点头。他没什么食欲,不过倒是很想喝水,而且整个人十分疲倦,仿佛睡再久也不够。 “……我很困。” 说完之后,静信凝视着正志郎的脸孔。 “有什么不对吗?” “记得今年盛夏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一场小车祸,当时大家都在怀疑你就是那个驾驶。” “我?” “村民认为肇事者一定是兼正的人,不过我总觉得你跟他长得不太像。” 正志郎露出一丝苦笑。 “室井先生,你可真是个怪人。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还是个未知数,居然有这种心情回忆往事。” “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好烦恼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想过去的事情。” “……夏天的车祸?” “当时有一辆黑色的进口车开进村里。撞伤几个孩子之后逃逸无踪。现在回想起来。那辆车是你们派去迎接义五郎的吧?” “你是说他啊?没错。我们的确派人进入山入。”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为什么选上这里?不瞒你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好一段时间了。” “这个村子的许多条件符合沙子他们的需要。” “比如说土葬的习俗?” “是的。”正志郎点点头。 “难道是因为我写的那篇随笔?” “嗯,所以才引起沙子的兴趣。” “既然如此。我等于是毁了这个村子的元凶了。” 正志郎点点头。不发一语。静信叹了口气。内心五味杂陈。他召来了尸鬼,却又对村子见死不救。 “不过。”正志郎开口。“你大可不必感到歉疚。土葬的习俗当然是最重要的条件,这点无可否认,不过外场其他的次要条件也都十分配合,因此他们才会选定这里落脚。如果你没写那篇随笔,沙子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外场的存在;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若非外场的各项条件都符合他们的需要,沙子又怎会带着大家前往此地?” “你在安慰我吗?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沙子的敌人吧。不瞒你说,我总觉得你跟我一样。都是同情尸鬼的人类。” “或许我不是尸鬼的敌人,反而与人类为敌吧?我并不希望尸鬼猎杀人类,却也不会积极的起而反抗,在我的心目中,猎杀人类的行为就跟肉食动物猎杀生命一样的天经地义、一样的无可奈何,任何人都没有加以谴责的权力。可是人类猎杀尸鬼 就不一样了,即使人类有捍卫生命的权利,我也无法接受人类歼灭尸鬼的行为。” “嗯……” “你为什么选择站在尸鬼这一边?” 正志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的父亲不是人。” 静信大为不解。正志郎见状。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我的父亲是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拥有富可敌国的财产,却总是不把人当人看待,无所不用其极的行虐待他人之能事。饱受欺凌的我从小就视父亲为仇寇,周遭的人却从未同情过我这个被害者,只因我是禽兽的骨肉。他们非但未曾怜悯过我,反而对我报以轻蔑、憎恨的目光。批评我的身世,大骂我是禽兽的儿子。” 正志郎低头看着地板 “每个人都排挤我,不把我当成跟他们一样的被害者。大家都将我当成憎恨的对象,对我大肆挞伐,我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待遇。” “所以你拒绝向社会低头?” “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在一般人的价值观里面,必须以人类为生的尸鬼绝对是邪恶的存在,绝对是名符其实的禽兽;然而平心而论,这并不是尸鬼的错。造化让沙子变成以人类为生的尸鬼,他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能体会。” “人类都会自相残杀了,尸鬼为什么不能猎杀人类?为了生存、为了满足一己之私、甚至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人类不惜伤害、践踏同类,我的父亲因此被冠上禽兽的恶名,受尽众人的挞伐,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难逃被排挤的命运。跟人类的恶行比较起来,猎杀人类不过是尸鬼的本能罢了,何恶之有、又何罪之有?” “嗯。” “从小我就立誓复仇。立誓成为加害者,以摆脱被害者的身分。可是只要我一日生为人,这个愿望就永远也无法实现。就算父亲再怎么可恨,只要我生活在人类的社会,就不会有人允许我弑亲、允许我破坏社会的秩序。他们称我为禽兽之子、将我排除于秩序之外、充分享受加害于人的快感,却又不许我成为加害者,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罪恶吗?不过若我一意孤行。最后势必得面对社会的制裁,如此根本无法摆脱被害者的身分。” “所以你才想成为尸鬼?” “是的。我想成为尸鬼,成为不是人类的生物。置身于人类秩序之外。如此一来自然没有人阻止我成为加害者,即使有人不以为然。也没有权利改变什么,因为尸鬼的天职就是猎杀人类。这种行为无关善恶,我也可以无视于众人的谴责。不过成为尸鬼之前,必须先经历一段死亡,如果死亡之后的复苏率高达百分之百,我自然很乐意接受死亡,偏偏不是所有的牺牲者都能成为尸鬼……” “所以才选择当个协力者?” “是的。复苏率大概只有十分之一,而且复苏与否跟个人的资质有关,这种因子还会遗传到下一代。” “辰巳也跟我提起过。” “父母亲有一方苏醒的话,儿女绝大多数也会跟着复苏;儿女苏醒的话,父母亲也几乎都会跟着复苏。从这点看来。复苏与否似乎真的跟血统有关,因此只要父母双方都复苏的话。儿女复苏的机率自然高于其他人,其中更有可能出现未经死亡就产生异变的个案。辰巳就是最好的例子。” “狼人?” “沙子是这么称呼他的。即使父母亲都复苏了,儿女也未必会成为狼人;不过儿女一旦成为狼人,父母亲复苏的机率绝对是百分之百。相反的,如果父母亲都未复苏,儿女就没什么复苏的机会,即便是有也微乎其微。遗憾的是我的双亲都未复苏。” “令尊和令堂也是牺牲者?” “是我主动要求的。”正志郎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我遇见了千鹤,直到被她袭击之后。才明白她的真实身分。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高兴得很。我杀害父亲是不见容于天地的大罪,千鹤杀害父亲却是天经地义的生物本能,因此我拜托千鹤袭击父母,同时约定事成之后,将父母亲留给我的遗产当成报酬。于是我的父母死了。千鹤也让我恢复了自由身;可是父母并未苏醒,这代表了我苏醒的机率几乎是零,也让我没有勇气面对死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决定对他们伸出援手。尸鬼是敌对秩序的存在,他们不惜以杀人来对抗既成的秩序。因此我希望他们破坏世间的秩序。让秩序再也不能排斥我。” “尸鬼真的会破坏秩序?” “至少沙子正往这个方向努力。” 察觉静信的不解,正志郎露出会心的微笑。 “沙子打算将这里建设为尸鬼的殖民地,让外场成为尸鬼的村子。” “……不可能。” “是吗?之前沙子总是将这个目标视为遥不可及的梦想,直到发现了外场这块特别的土地。别忘了。是你让沙子知道外场的存在。” “光凭那篇随笔?” “是的。土葬的习俗、与世隔绝的内部结构,无论是地理条件或是社群条件,外场都是自成一格的孤立环境。最重要的是距离大城市只需一个晚上的车程,方便同伴解决民生问题。” “不可能。绝对办不到。” “别忘了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外界却还一无所知。” “这……”静信为之语塞。 “一切都肇因于你的那篇随笔,外场的特殊条件无疑是沙子梦寐以求的乐土。那篇随笔点燃了沙子的希望。当她派人前来探勘之后。更证明了这里的确是建立殖民地的最佳地点。” “于是你们袭击兼正的老当家,取得了这块土地,然后再将这栋遮光性滴水不漏的古老建筑迁移至此……” “是的。就在一切准备妥当、即将搬迁进来之际,却发现沙子他们被挡在外头进不来。” “刚好遇上送虫祭是吧?你们打算趁着夜色潜入村子,却刚好遇上一年一度的祭典,无奈之余只好掉头离去。” “是的。我们必须受到村民的邀请,所以派遣一名傀儡潜入村子,利诱山入的老人家出来。” 原来如此。静信心想。结果义五郎在村外遇袭。按照尸鬼的指示做出邀请,打开了村子的门户。 进入外场的尸鬼切断村子与外界的联系,一一铲除被蒙在鼓里的村民,再让同伴住进人去楼空的房舍。这就是他们蚕食外场的方法。 “真的会成功吗?” “当然。我们筹划了很久呢。为了掌握派出所、也为了让新加入的同伴搬迁进来,我们不知道费了多少苦心。” “敏夫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尾崎院长就快消失了。要不然就是成为我们的同伴。” 静信双眼圆睁。 “……你们袭击他?” “是的。除掉这个棘手的心腹大患之后,村子里再也没人能与我们为敌了。” 静信低头沉思,他知道外场的灭亡已经无可避免。 “尸鬼蹂躏了你的故乡。你恨我们吗?” “……我没有谴责你们的权利。” 4 万里无云的晴空传来一阵尖锐的笛声,几只乌鸦正掠过西下的斜阳。站在店门口的多津仰望天际,笛声变了另一种曲调。划破晚秋的凉意。看来有人正在附近鸣笛,为今晚的神事预作排练。 随着霜月神乐的即将来到。路上突然多了一些来来去去的人。负责演奏神乐的下部落村民显得格外的起劲,大家都希望村子里的灾厄会因此平息下来。 (会吗?) 即使灾厄真的获得消解,死去的村民也不会回来。如果这场灾难真能消解,早在盛夏时分就 该这么做了。 多津望向店门口的村道,又低头瞧瞧摆在膝头的纸片,不一会就看到笈太郎的身影出现在村道的另一头。 “多津、多津!” 气喘吁吁的笈太郎带来武子过世的消息。 “听说是昨晚过世的。她儿子没通知互助会,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 “嗯。” 终于轮到我们了,多津心想。即使大家只是喜欢嚼舌根的老人家,还是躲不了这次的劫难。侵袭外场的某种“东西”即将笼罩全村,让村子一步步走上灭亡的道路。 笈太郎一直在数落武子的儿子,责怪他不带武子去看医生,还请葬仪社替武子处理后事。这种不尊重武子的草率态度让笈太郎大为不满。只见他频频拭泪,替武子抱不平。 “他也不是不尊重武子,大概是佛寺那边已经忙不过来了吧?医院那边也好不到哪去,连事务长都得亲自送药了呢。” “可是……” “再加上这阵子大小丧事不断,互助会早就大喊吃不消了。” “话是没错啦,不过……” “就算真的去看医生。恐怕也无济于事。”多津话一出口,笈太郎顿时哑口无言。“这个村子已经没救了。” “别净说这些触霉头的话。今年的神乐可是比往年盛大呢,大家都说一定能为全村消灾解厄。老实说我也这么认为。毕竟从送虫祭之后,一直到现在村子里都没举行神事。才会让那些不好的东西有机可乘。” “是吗?” “当然是。”笈太郎从长凳站了起来。“我要去帮那些年轻人了。今年的霜月神乐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笈太郎丢下这句话之后,独自沿着村道往神社的方向前进。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多津又低头瞧着那张纸片,直到夕阳西下之后。才起身收拾店面。多津收起店门口的板凳、放下窗前的挡雨板。确定门窗都锁紧之后才走上二楼。将整条村道尽收眼底的二楼寝室摆着一只皮包,里面装满了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多津再次检查门窗之后,摊开原本搁在膝头的纸片。纸片上面写的是老人院的注意事项。 地点位于远离沟边町的某处。设施称不上完善、价钱算不上便宜、地点更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土地,却是打从多津开始探询以来唯一有空床位的地方。 总比待在村子里面强多了。 多津小心翼翼的折起纸片,塞进皮包里面。她看看贴在墙上的公车时刻表,拎起地上的旅行皮包,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屋外早已笼罩在薄薄的夜色之中,神社的喧闹声响彻天际,一波波的人潮纷纷沿着村道往北前进。南下的多津在人群中左闪右躲,好不容易才抵达位于国道旁的公车站牌。 等了几分钟之后,公车才终于出现。多津走上公车,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看着村子里的亮光从窗外渐渐远去。 5 走出大屋的千鹤爬上林道,转进旁边的小路。小路沿着山坡一路庄下。接到枞树林前方的蜿蜒步道,尾崎医院的灯光就在眼前。 离开大屋的时候。千鹤完全没将正志郎怨恨的目光放在心上。正志郎在户籍上虽然是自己的丈夫,千鹤却总是将他视为奴仆,心中也对这个没胆子面对死亡的家伙忌妒一个将死之人的情绪表现感到荒谬无稽。 乐器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千鹤知道那是属于神事的喧闹。尖锐刺耳的笛声并未使她不悦。反而活化了内心的愉悦。 沿着堤防便道进入医院的后院,千鹤轻敲灯火通明的窗子。躺在床上的男子立刻起身,以下巴示意干鹤进屋。 千鹤进入房间之后,看到矮桌上搁着一叠资料。她瞄了男子一眼。随手拿起几份已经修改过的病历。 “辛苦了。” “还好。遵照你的吩咐行事并不怎么辛苦。被鬼附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不赖,我很喜欢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千鹤微笑,她不确定敏夫说的是不是真话。千鹤成为牺牲者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她早就忘了当初被辰巳袭击时的感受,唯独那份对死亡的恐惧依然刻划心头,迟迟无法忘怀。 “沙子一定会大为欣慰,她对肯合作的人向来十分宽容。” “我也会跟桐敷先生跟辰巳一样,成为侥幸存活的人类?” “没错。不过辰巳不是人类。他也是同伴。像辰巳那种特殊的同伴不多就是了。” “哦?” “辰巳有脉搏、也有体温,如果多几个像他那种同伴,我们就好办事了。可惜的那种人真的非常稀少,大概每三十个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个。不过自从来到外场之后,不但同伴增加了不少。还多了好几个狼人呢。” “多到足以占据全村?” 千鹤微笑。 “是的。真不知道沙子为什么还不封了外场。我好想在村子里面自由自在的走动,跟大家闲话家常,享受购物的乐趣。” “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家,一个不必躲躲藏藏的避风港。再过不久,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 “没那么简单吧?” “沙子认为最后的临门一脚是最困难的部份,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就连最具威胁性的你都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最具威胁性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村子里的人。那些明知尸鬼的存在、却刻意忽视真相的家伙。他们只是不肯面对现实罢了,可不会容许你们占据外场。” “是吗?” “要不然你们又何必躲躲藏藏的不肯露面。” “这……”千鹤嘀咕。 “人类总是容易被虚假的谎言所骗。”敏夫露出自暴自弃的微笑。“所以不妨多出来走走。只要你们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村子里,大家就会把你们当成人类看待。村民希望把你们当成普通人,唯独这么做才能逃避现实、才能让自己安心。所以你们只要扮演他们期望中的角色,就能获得村民的信任,解除村民对你们的敌意。” 千鹤低头思索,她觉得敏夫说的也有道理。 “要不要我来帮你们收尾?” “……怎么做?” “我可以把你或是桐敷先生介绍给村子里的大人物。如果静信还活着,他也能发挥同样的效果。尾崎家和室井家是外场的望族,只要我们肯背书,绝对能消除村民对你们的疑虑。若因此获得耆老们的接纳,对你们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 “不行,我白天的时候不能出门。” “没关系。晚上出门也行。白天不能出门只是个小问题而已,只要我这个医生开张证明就可以了。sle对不对?虽然说江渊医生也能开证明没错,不过‘尾崎’这两个字在村子里的份量就是不一样。” “你可真是积极。可惜的是最近晚上都碰不到什么人,走在路上的全都是同伴。” “今天就不一样了。” 千鹤猛然领悟。 “也对。今天好像要举行祭典。” “霜月神乐,再也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新迁于此的居民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前来与村民同乐,这样子反而不会让村民起疑。” “我不能参加神事。” “不要太靠近就好。就说你只是来开眼界的,站在远处看热闹不就得了?到时现场人山人海,谁会注意到你没走进神社?” 千鹤考虑片刻。觉得这个提议还不错。难得村子这么热闹,自己岂有躲在一旁的道理。 “你愿意带我去吗?” 敏夫点点头。懒洋洋的从床上站了起来。 “辛 苦你了。” “还好啦。只是变得有点懒懒的。你先到医院一趟。” “为什么?” “我跟你走在一起不是很突兀吗?当然得作作戏才行。” 千鹤想了一想,从后院绕到医院的后门。几分钟之后。敏夫夸张的打开后门,带着千鹤进入处置室,在她的左手掌缠上绷带。 “你的作戏功力倒是一流的。” 千鹤打量着手掌的绷带。 “就说被菜刀割伤吧。” “伤得还挺重的嘛。” “夸张一点才容易留下印象。如果人家问起,你就说削芋头的时候不慎切到拇指根部,然后到医院请我疗伤。” “设想得真周到。” “这样子才够逼真。” 千鹤嫣然一笑。 “以前我也常被菜刀割伤,想起来还真怀念。” 千鹤已经好一段时间没下厨了。一想到握着菜刀的自己不慎创伤手指,一种莫名的怀旧感顿时涌上心头。 “剥芋头的尸鬼可真是一大笑话。” “过分,我以前也是人类呢。” “多久以前?” “你说呢?” “你结过婚啊?有没有小孩?” “我跟他成亲没多久。他就死在南方了。” 千鹤眯起双眼。她已经记不得丈夫的长相了。尘封许久的喜怒哀乐在心头激起小小的涟漪,很快的就恢复平静。千鹤怔怔的望着绷带之下那个曾经存在过的伤口。 “瞧你的眼神,好像在欣赏十克拉的钻戒似的。” 敏夫微微苦笑,脸上难掩倦怠。 “呵呵,心境差不多。说也奇怪,早该心如止水的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难道我还是难以忘怀那段当人类的日子?” 干鹤感叹了几声之后,挽住敏夫的手臂。 “我们走吧。” “向大家炫耀手上的绷带?” “没错,让大家羡慕一番。很奇怪吗?” 6 听到问候早安的声音。静信从桌面抬起头来。从门口走进来的沙子注意到桌上摊着几张白纸,不由得为之一愣。 “桐敷先生问我需要什么,我就向他要了一些白纸和铅笔……是不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正志郎给你的?也不是不行啦,不过你身体要紧吗?” “不碍事。”静信回答。 “我是不是打扰你写作了?” “没那回事。”静信摇摇头。他不再为写作中断而烦心了,至少现在不会。自从离家那一刻开始,静信就把一切看开了。“……我只是找点事情做做。” “那我可以在这里跟你聊天吗?” “当然可以。”静信笑答。 “……你在笑什么?”沙子对静信的笑容有些不解。 “我只是觉得你们还真有意思。辰巳和桐敷先生也跟你一样动不动就跑来找我说话,好像很久没跟别人聊天似的?不过我待在这里也是闲着发慌,你们主动来找我聊天,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或许吧。”沙子低头微笑,神情有些复杂。“我们没什么交谈的机会,所以特别喜欢跟人类说话。” “不是还有其他同伴吗?” “没错,不过同伴并不是人类。我们也不是从未跟人类交谈过,只是交谈的时候总会隐藏尸鬼的真实身分,就连正志郎也不例外。所以我们特别珍惜这种敞开心胸毫不保留的聊天机会。” “即使跟同伴聊天,也无法敞开心胸?” “也不是不行,不过感觉就是不一样。就拿你来说好了。你不是说我们袭击人类是不得已的吗?虽然跟同伴聊天的时候也会聊到这个,同样一句话从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代表的意义就是不同。同伴之所以会将袭击视为不得已的行为,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非这么认为不可,否则等于是否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也对。” “正志郎虽然是人类,却不在人类的阵营。多少跟人类的社会有所脱节。我们跟同伴聊天的时候,总是会想到无法跟人类聊得如此尽兴的自己,即使聊得再愉快,也难掩内心的失落。” “可是你们却想建立一个属于尸鬼的村子。” 沙子看着静信。 “正志郎连这种事都告诉你?” “如果不愿让我知道,我可以马上忘记。” “倒也不是。”沙子双目低垂。“你一定觉得我的想法很幼稚吧?” “幼稚?为什么?” “没办法,就是觉得很孩子气。以前我总是独自行动。独自狩猎、独自避人耳目,那种感觉真的很孤单。因此我总是盼望着遇见同伴,跟同伴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分享我的一切。” “当初应该是哪个同伴从火葬场把你救出来的吧?” “如果我说我生活的时代还没有火葬的习惯,你会不会吓一跳?” 静信瞪大了双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沙子见状,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是自己复苏的。” “当初总有袭击你的人吧?” “当然,不过我已经忘了。” “你确定?” 沙子闪避静信的眼神,犹豫了片刻。 “那个人是父亲的朋友带来的,我们只知道他来自异国,预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其他兄弟姊妹都不敢靠近那个人,我却对他很感兴趣,即使听不懂他说的话,光用比手画脚的沟通方式也很有趣。当时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身分,因为他在白天的时候照样能外出行动。” “狼人?” “或许吧。过了没多久,左邻右舍接连发生不幸,结果那个人再也待不下去了。大家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来自异国的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父亲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便透过管道将那个人送往关西一带。就在我帮忙整理行囊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然后呢?” “然后就结束了。悠然醒转之后,才发现我人在桶棺里面。惊吓过度的我拿起身旁的守刀刺破棺盖,死命的挖掘盖在上面的泥土,幸好守墓人听见我的哭声。才把我救了出来。他带着我回到家中。跑去通知我的家人,细心的照料惊魂未定的我,结果却成为我的第一个牺牲者。” 静信为之屏息。 “当时我的肚子好饿,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袭击了他。有了饱足感之后,我缩在墙角小睡片刻……还是来接我回去的人先一步赶到,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我回到家中之后,就被关进仓库里面。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吃了不少苦头,不但被太阳晒得焦头烂额,还被饿得几乎不成人形,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母亲一见到我就痛哭失声。之后他们把我关进另一个地方,不让我见任何人。每天派一个人送饭过来。送饭的家丁是我唯一的食物来源,为了活下去,我每天都得袭击不同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一段可怕的经验。” “……的确。” 沙子的双亲并未放弃她。即使将她远远的丢在一旁,每天还是不忘指派家丁供她充饥。 “我在那里领悟了许多,也学到了不少。更明白自己变成怎样的生物。过了没多久,我独自逃了出来,牺牲了无数好心人之后,才辗转回到家中。可是我的家人早已搬走了,于是我只好四处寻找他们的下落。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即使母亲早已不可能仍在人世,我还是不愿放弃。接着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妹妹也应该早就死了之后,我才终于放弃了寻找。” 你说谎。静信心想。沙子从未放弃,所以才会将千鹤和正志郎放在身边。所以才会袭击 这个村子。她打算亲手创造出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 “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孤独。那时我又不知道制造同伴的方法,所以真的很希望遇见同类。直到我懂得如何制造同伴之后,大家又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唯独辰巳接纳了我。” “嗯。” “有了辰巳之后。制造同伴虽然比以往简单了许多,还是会碰到有人不告而别、或是出去觅食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我没什么安全感,即使有了千鹤、有了正志郎、有了江渊、有了佳技,我们还是得窝在世界的某个偏僻的角落,将自己封闭起来。自由自在的散步、毫不保留的跟邻居间话家常、或是随性的交几个新朋友,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梦想。” “所以你想要属于自己的家、属于自己的社会。” “是不是很孩子气?” 静信无言。沙子的想法固然稍嫌幼稚。却是人类最原始的渴望,就像依恋母亲的孩子所渴求的庇护。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需要这些吗,静信十分怀疑。 “可是。”沙子露出坚毅的神情。“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放松的家、一个归属,然后成为共同体的一部份,这点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尸鬼以前也是人类。依然保有群居生物的习性,可是人类的社会却拒绝接受我们,所以我们只好自己建立社会。为了延续种族的生命、也为了自身着想,我们需要一个符合种族需要的秩序。” “你打算在这里建立新秩序?” “是的,而且就快完成了。” 静信不置可否。沙子叹了口气,神情看来有些犹豫。 “室井先生,我饿了。” 辰巳说的果然没错,静信心想。个人的好恶跟行为无关,以知心友人自居的沙子迟早会了结静信的生命。而且这对沙子来说,绝对是必然的结果。 看来自己非死在这里不可了。不过说也奇怪,静信并不感到愤怒,也不觉得后悔,现在的他只是好奇的想知道。死去的自己将何去何从而已。 7 翩然来到商店街的那对男女,让正在收拾店面的大川和子看得瞠目结舌。男子就是敏夫,身旁的女子虽然从未见过,和子却猜得出对方的身分。没错,一定是兼正家的女主人。 谈笑风生的两人向和子点头致意,女子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 “晚安。” 和子咽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头压得低低的。兼正的居民竟然会出现在村子里,这可是半年来的头—遭。而且还选在这种祭典的夜晚跟敏夫联袂出来散步,和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院长,这位是?” “兼正家的人。”敏夫回答。“她叫做千鹤,是桐敷先生的夫人。” “啊……失礼失礼。” 和子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那间豪宅的居民不可能出现在村子里,更别说是跟村民闲话家常了。在她的印象里面,兼正家的人应该是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出现在村子一角,几天之后就会有人离奇死亡。或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 “夫人听到村子里传来乐器的声音,所以约我一起出来看热闹。” “原来如此。”和干恍然大悟。“今天是一年一度的霜月神乐。不过规模并不大,也没什么摊贩,吸引不了什么外地人。” “我长这么大了,从来没看过神乐。” 千鹤露出灿烂的微笑,看起来心情真的很不错。 “真的啊?” “典型的都市人嘛,根本没机会参加祭典。” 和子打量着跟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的千鹤。她大概是到医院疗伤的时候听敏夫提起今晚的祭典,所以才顺便跑来看热闹的吧。意识到和子的视线。千鹤举起左手笑笑。 “让你见笑了,削芋头的时候不慎切伤了手。” “哦。”和子露出应付式的微笑。“我也常常弄伤自己呢。” “我这个人就是手拙,被菜刀切伤早就不是新闻了。女儿常常开我玩笑,说什么不知道是我在料理食物、还是食物在料理我呢。” 和子被逼得哈哈大笑。之前对兼正的排斥感顿时一扫而空。其实仔细想想,大家的怀疑根本没凭没据,不应该把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归咎于兼正新居民。一想到自己竟然怀疑这么平易近人的桐数夫人是杀人凶手。和子不由得感到惭愧无比。 “听说您身体不好,出来散步不会太勉强吧?” “这阵子已经好多了。刚搬来的时候或许是累坏了吧,一直离不开病床呢。” “而且今年夏天又特别热。” “就是说啊。天气好得不像话。每次只要连续遇上几个大晴天,我就会浑身不舒服。” “咦,真的吗?” 敏夫从旁插口。 “这叫做光线过敏症。患者只要接触阳光,就会引起皮肤病变。连带的降低体内的免疫力。” “原来如此。可真难为您了。” “待在家里休息也不是不好。偏偏我这个人闲不住,只要看到外头放晴了,就想把家里的床单拿出来洗一洗。看着干干净净的床单晾在庭院里面,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来的快乐。” 兴高采烈的千鹤就像个小女孩一样雀跃不已。 “你这样只会累坏自己,下次不可以了。” “好啦,对不起嘛。” 千鹤吐出舌尖朝敏夫扮个鬼脸,那副模样就跟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和子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兼正的居民抱持敌意。 “祭典会持续到天亮,请您今晚玩个痛快。” 和子笑了。千鹤也微笑以对。 “谢谢你的好意。” 8 大川和子很明显的解除了内心的警戒。敏夫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讽刺。不过就只是聊个几句而已,就轻易的化解了村民心中的怀疑。应该说千鹤的演技十足逼真、抑或是村民太过愚昧?总而言之。村民只想知道他们想要的答案。 不光是和子而已,每个停下脚步闲话家常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 勇敢的站出来反而不会让大家起疑,当初这句话虽然是敏夫说的,他可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 村民愚蠢,千鹤也强不到哪去。她好歹也是住在那栋豪宅、即将君临外场的统治者之一。如今却像个小女孩似的大肆炫耀手上的绷带,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着实令敏夫无法理解。 (闹剧,可笑的闹剧。) 两人沿着村道一路向北,来到了一之桥。加藤水电行的雪江也跟和子一样,两三下就打消了对兼正的疑虑。跟千鹤聊了开来。告别雪江之后,走到桥畔的千鹤停下脚步,一脸羡慕的望着神社的方向。 “不过去看看吗?” “我很想,可是不行。” “为什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丰寸这要试过了之后才知道。沙子平常有读圣经的习惯,所以不会忌讳这一类的地方;可是我就不行了,两条腿根本跨不出去。” “想不想试试看?愈是接近神社。愈是容易化解村民对你们的警戒。” “你说的也有道理。”千鹤小声窃笑。“刚开始大家还一直防着我,最后简直把我当成自家人一样。” “我就说嘛。” “想不到这么容易。” “人类本来就是很单纯的生物。我陪你去好了,如果害怕的话,就抓住我的手。” 也不等千鹤答应,敏夫迳自握住她的手腕。千鹤白了敏夫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戏谵。 “这样子不太好吧,我可是有夫之妇喔。村民看在眼里,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天色那么暗。看不出来啦。再 说桥的另一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真的有什么流言辈语,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千鹤似笑非笑。 “那我尽力而为就是了。你可别勉强我。真的很可怕呢。” “放心。” 敏夫点点头。带着千鹤走在桥上。前往神社的善男信女无不一脸讶异的打量着敏夫和千鹤。 “这不是院长吗?”两人刚走到桥中央,就遇见了外场的村迫宗秀。他朝着敏夫点头致意,旋即打量着一旁的干鹤。“这位就是桐敷夫人吧?” “夫人没看过神乐。特地邀我一起来凑热闹。不过前面的人实在是多了点……怎么办,要不要折回去?” 敏夫最后的那句话让千鹤十分犹豫。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见她抬头看着前方的鸟居,眼神透露出一丝惊恐。 “宗秀兄,我们一左一右保护夫人吧。夫人的身体不好。我怕到时出什么乱子。” 宗秀点点头。站在千鹤的身旁。这时两人又遇见熟识的朋友,免不了停下来闲聊一番。不知不觉当中。敏夫和千鹤的身边筑起了一道人墙。 “尾崎院长,我不行了。” 停下脚步的千鹤拉住敏夫的手。两人就站在桥面的尽头,正准备通过鸟居。 “怎么啦?” “我不舒服。谢谢你的好意。我想回家了。” “那怎么行,万一在路上昏倒了怎么办?神社的办公室就在前面,不如到那里躺一下吧。” “司是……” 敏夫不等千鹤把话说完,就扯起嗓子向周围的人叫嚷。 “这里有人不舒服。大家扶她进办公室休息吧!” 上外场的田茂定次闲言。立刻扶住千鹤的手臂。千鹤蹲了下来,似乎不怎么喜欢定次的搀扶。 “不行。我要回家。” “你这样子怎能一个人回去?”话声甫落,敏夫从周围的人群当中发现清水的身影。“清水兄,帮个忙吧。” 一脸讶异的清水朝着敏夫走了过来。 “院长。好久不见了。出了什么事吗?” “桐敷夫人想看祭典。结果现在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我想请清水兄扶她到办公室休息。” 清水随口答应一声,打量着围绕在四周的人群。明明有这么多人可以帮忙,为什么偏偏要找我? “那就麻烦你了。” 敏夫将千鹤的手交给清水。强行将她推向鸟居。 “……不要!求求你,我要回家!” 千鹤拼命摇头,难以言喻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不祥的预感告诉她不能再前进了,祭典的喧闹让她神经紧绷,逼近崩溃边缘。 “这就怪了。”敏夫说道。“千鹤小姐,你好像很畏惧神社似的。” 千鹤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蜷曲的身子被人强行拉起,厚厚的人墙将她团团围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手让她无法动弹。 千鹤看着身后露出一抹冷笑的男子。 “……你的脸色不太好,最好到办公室休息。还是说你有不能进办公室的苦衷?” 千鹤双目圆睁,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周围的人看看敏夫、再看看千鹤,大家的眼神都闪过一丝疑惑。敏夫搭上千鹤的颈部,遥指办公室的方向。 “把她抬起来。她的脉搏微弱,已经呈现失温状态了。” “……不要!” “你需要立刻急救。” 几个大汉互望几眼,一口气将千鹤抬了起来。岛居从头顶掠过,众人接近神社的本殿。祭典的丝竹乐声愈来愈清楚,低沉的钟声更让千鹤不寒而栗了起来。 “不要!放开我!” 千鹤拼命挣扎。排山倒海的恐惧生出无穷的气力。只见她挣脱众人的手摔落地面。跌跌撞撞的转身逃走。 清水打量着女子的反应,心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纳闷。女子狼狈的模样太不自然了,仿佛神殿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不知所措的清水呆立当场,这时敏夫在他耳边嗫嚅。 “别让她跑了,你女儿就是死在她的手上。” 清水看看敏夫、又回头看着那名女子,猛然伸出大手把她抓了回来。 “她的情况愈来愈糟糕了,快点抬进办公室。” 敏夫的声音让面面相视的村民开始动作。清水架住不断挣扎的女子,一股暗香突然扑鼻而来。某种高级香水的气味。清水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杀了我的……女儿……) 小惠的房内也有同样的残香。来不及迎接十六岁的生日。宝贝女儿就在今年夏天突然病逝,每次一想到独生爱女冰冷的身体。清水就一阵心痛。 “找几个人先到办公室清出一块地方。” 敏夫的指示传人耳中。女子为了挣脱清水以及众人的掌握。不停的挥舞自己的双手,其中有几拳打中了清水。闷沉的刺痛逐渐唤醒了清水内心尘封许久的感觉。 (……就是她。) 就是她夺走了女儿,兼正的那栋豪宅果然是灾难的肇始。失去女儿的痛苦、失去家庭温暖的空虚、以及被职场的同事和邻居视为瘟神的郁闷,这些早已埋葬在内心深处的感受再度鲜活了起来。莫名的愤怒让清水为之颤抖不已。 “清水兄,这里。”敏夫的声音将清水拉回现实。他回过头来看着敏夫,只见敏夫指着自己的颈部。“量量她的脉搏,我好决定要不要叫救护车。” 在敏夫的催促之下,不及思索的清水立刻搭上女子的颈部。女子的肌肤异样的冰冷,经过先前的混乱之后,竟然连一滴汗都没流,简直就跟爱女的肌肤一样。清水依稀记得自己抚尸痛哭时,小惠身上的那种冰凉。 清水亳不犹豫的在女子身上摸索。他试着寻找颈动脉,却感受不到一丝的跳动。呆愣了一会。清水揪起女子的胸部,依然什么也没有。 这个女子根本没有心跳。 回头看着敏夫,只见敏夫点点头。清水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敏夫什么都知道了,这么做只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而已。 “带她到办公室、带她到本殿、带她到舞殿!” 清水率先抬起女子。将她拖往舞殿。女子发出一声悲鸣,周围的人才逐渐察觉异样。 “这里在吵什么?” 人群之中传来大川当雄的怒斥,他似乎对这场妨碍神事进行的混乱十分不满。印象中大川家也办过丧事,死的人好像就是他的儿子。抓住女子手臂的人是村迫宗秀,他的儿孙也不在人世了。或许现在抓着女子的众人之中,全都经历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吧?前所未有的灾难席卷全村。这个女子就是元凶。 “她是恶鬼。” 清水恨恨说道。 “我女儿就是被她害死的。” “你有病啊?” 不知道是谁冒出这一句。清水闻言。立刻高声反驳。 “她没有脉搏。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为之一愣。大家手中的力量一松。千鹤连忙挣脱众人的束缚,顾不了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狼狈样,趴在地上正打算爬出人墙。大川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诧异万分的看着清水。清水还来不及说话,敏夫就走了过来搭上千鹤的脉搏。众人在一瞬间静了下来,唯独主殿的方向依然丝竹大作,更增添了现场诡异的气氛。 敏夫抬起头来看着大川。 “还真的没有脉搏。” “这怎么可能!”大川打量着手中的女子。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听听看。” 大川接受敏夫的建议,一把将女子撂倒在地。周围的人立刻压住女子的手脚不让她挣扎。 大川将耳朵凑近胸口,祭典的丝竹声和女子的哀鸣虽然造成不小的干扰,却似乎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真的没心跳!”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鼓噪。敏夫往后退了一步,冷冷的看着围绕在千鹤周围的村民。千鹤就像件活生生的祭品,被人群拖往舞殿,不时发出凄厉的惨叫。不知道是谁一脚将她踢翻在地,迫使她接受男男女女无情的蹂躏。就算真的有心跳,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恐怕也听不出来;然而村民的惊叫此起彼落,大家都一口咬定千鹤就是没心跳。其实村民早就心知肚明了,他们需要的不过只是一个证明的仪式罢了。 不知道是谁喊出“死后复生的恶鬼”,于是千鹤便从确认有没有心跳的手,被移到了充满憎恨的手。丝竹声嘎然而止,舞者也走下舞台。村民将千鹤推上舞台之后,开始对她丢掷石块。 没有人知道那颗直径约十五公分的鹅卵石是谁丢的,或许连拾起那块石头的人也不知道。 鹅卵石正中太阳穴。千鹤扭了一扭,从舞台跌落地面,身体痉挛了几下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她的身上几乎布满了石块留下的伤痕。 一小撮的人陶醉于打倒敌人的快感。站在千鹤身旁的人却静了下来。在灯光的照射之下,太阳穴的伤口格外明显。 “该不会死了吧?” 不知道是谁先开口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人认为恶鬼没那么容易丧命,有些人持反对的意见。几个村民跑到千鹤身旁看了两眼。大叫道家伙已经死了。众人的怒骂声顿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骚动。 站在人群后面的广泽感受到现场的不安。他没参加众人的暴行,惊讶得无法动弹的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一边是刻意忽略的事实终于成真的感叹。另一边是意图否定这一切的冲动。可是当千鹤在自己的面前倒地不起。广泽顿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陷入疯狂的村民联手杀害一名弱女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广泽的脑海浮现出社会新闻的片段。如今集团暴力的悲剧再度重演,而且几乎全村的人都参与其中,广泽不由得感到无比的绝望。 寻求救赎的广泽放眼四周,发现办公室旁的黑暗角落蹲着一个人。那里是放置祭典所需用具的地方,黑暗中的人在地上插了把柴刀,拿着削尖的木桩和木槌站了起来。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个人就是敏夫。 “院长……” 敏夫一把推开迎向前来的广泽。 “让开。” “你拿着这东西干什么?” “钉入她的心脏。这是消灭吸血鬼唯一的办法。连小孩子都知道。” 广泽为之哑然,周围的其他人也往后退了一步。千鹤身旁的人墙自动为敏夫让开一条路。 “院长,不可以。” 广泽跟在敏夫身后苦苦劝说。武藤也从人群当中冲了出来,打算阻止敏夫。 “院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赶紧替桐敷夫人急救吧。” 敏夫回头打量着广泽和武藤。 “那家伙耐命得很,现在只是昏过去罢了,可还没死。” “她已经死了。”蹲在千鹤身旁的村迫宗貴拉高了音量。“敏夫,她没有脉搏、也没有心跳。” 女子身旁的人墙一阵骚动,几个人蹲在地上确认了之后,看着敏夫点点头。敏夫露出微笑。一派轻松的蹲在旁边。 “这些家伙本来就没有脉搏,也没有呼吸。尸鬼的心脏虽然死了。大脑却还活着。除非替她装上脑波仪。否则根本无从判定她的生死。既然她还没死,迟早会再度苏醒。可别看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以为已经没事了。” “可是……” “消灭尸鬼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心脏钉上木桩。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砍掉脑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 “等着瞧吧。” 敏夫举起木桩,宗贵不由得倒退一步。木桩的尖端应声没人雪白的肌肤,众人还来不及出声阻止敏夫,躺在地上的女子却睁开双眼厉声大叫。 人群陷入一阵骚动。宗贵也一连惊呼了好几声。女子明明没有心跳了,为什么还会发出惨叫声、为什么还会试图拔起插在胸口的木桩?宗贵不假思索的握住木桩的上端,眼前浮现出稚龄爱子和小弟的脸孔。 接替敏夫握住木桩的人正是清水。敏夫向他点头示意。清水暴喝一声,硬生生的将木桩压了下去。千鹤,不。这个满脸血污的少妇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到木桩贯穿身体刺入地面。惨叫声才嘎然而止。 第三章 村迫宗贵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膝头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不禁发出一声惨叫倒退三步。清水为之一震,这才抽出血红的木桩。 “看看你们做了什么好事!” 宗贵的父亲、站在后面的村迫宗秀破口大骂。 “竟然在众目暌睽之下杀人!” “爸爸,这家伙在木桩刺入胸口之前就死了,我们没有杀人。” “明明就发出惨叫声,手脚还不停的挣扎,谁说她早就死了?” “所以才有问题。这家伙早就死了,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会不会是假死状态?”田茂定市惊魂甫定。颤抖着说出心中的疑惑。穿着纯白和服的老者颤巍巍的环视在场的众人。“搞不好她只是看起来像是死了,其实……” “不可能。” 敏夫当场推翻定市的假设。他神色自若的离开尸体,掏出手帕拭去手上的血迹,然后皱起眉头将染威暗红色的手帕丢在脚边,点燃一根香烟。 “院长?” “这家伙是复活的尸体,早就已经死了。打从她踏进村子就不是活人,现在当然也是死人。” “可是……” “定市先生,广也就是死在他们的手中。” 定市闭起双眼,神情十分痛苦。 “这些复活的尸体从墓穴爬了出来,替村子里带来一连串的死亡。他们袭击村民,吸取牺牲者的血液,导致患者失血过多而死。” “可是尸体就在我们眼前……” “那当然。”敏夫吐出一个烟圈。“民间传说所描述的未必都是真的,他们畏惧阳光,尸体却不会化成灰烬四处飞散。他们畏惧法器和符咒,镜子却照得出身影,也跟人类一样有影子。与其称呼他们是吸血鬼,还不如‘复活的死尸’来得贴切。他们是自墓穴复苏的尸体。人称尸鬼。” “你能证明吗?”一旁的结城发话。“证明桐敷夫人早就是个死人。” 敏夫耸耸肩。 “她已经变成这样了。恐怕难以证明什么;不过只要采集血液样本,或许能印证我的说法。有兴趣的人不妨试试看吧,只要将血液样本放在显微镜下,就会发现这些家伙没有红血球和白血球。” 不过,敏夫将烟头丢在地上。 “你们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就是因为发现她没有心跳,才把她赶上舞台私刑伺候。难不成你们只是跟着别人瞎起哄,还没确定她有没有心跳,就老实不客气的朝着她丢石头?” “我没丢。” 结城连忙替自己辩驳,然而敏夫的回答却令人不寒而栗。 “在一旁观看却不加以阻止,一样与凶手同罪。” “可是在那种情况——” “结城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既然当时你并未出面阻止,现在就没有资格谴责宗贵兄和清水兄。在场的其他人全都一样,大家都有份。” “没错!”清水朝着结城怒吼。“我们并没有做错。这个女的早就死了,我已经检查过了,她根本没有脉搏。而且她用的香水就跟我女儿房间里的香味一模一样。” “清水兄……” “这家伙杀了我女儿!” 撇了默然不语的结城一眼,敏夫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接二连三的死了很多人,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兼正豪宅落成之后,难道不是吗?” “这……” “所有的患者都死于失血休克所引发的多重器官衰竭,每一具尸体的颈部和手肘内侧的静脉血管都看得到类似蚊虫叮咬的痕迹。”敏夫拉开自己的衣领,看着身旁的结城。“就像这样。结城兄,你应该见过类似的伤痕吧?” 结城瞪大了双眼,两个小小的咬痕不偏不倚的并排在敏夫的颈部。 “这……” 敏夫耸耸肩,一派轻松的模样。 “自从他们搬来之后,死亡就正式在村子里蔓延开来。为了生存,尸鬼需要人类的血液,即使他们没有心跳、没有血压、也没有呼吸,大脑却依然活着。” “为什么?” “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的动脉血和静脉血都是鲜红色的,意思是静脉里面流的也是动脉血。既然血压为零,照理说血液中的成份应该会出现沉淀才对,事实却并非如此。即使将尸鬼的血液样本放在显微镜下面,也看不到任何血球,就算将倍率放至最大,顶多也只能看到颗粒状的红色斑点而已。放进试管观察,血液也不会分离。而且只要持续与空气接触,就会维持鲜红色。总归一句话,他们的血液成份跟人类完全不一样。” “所以才必须吸血?” “大概吧。他们的血液是活的。长期放置试管的话,会慢慢从鲜红色变成暗红色。可是只要注入人类的血清,又会恢复成鲜红色。” 结城轻噫了一声。 “心脏是尸鬼的要害,不过长针或是利刃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尸鬼的心脏不会跳动,伤害心脏也不会致他们于死。钉入木桩的用意就在于破坏他们的血管。所以尸鬼的要害有三个。第一就是彻底破坏心脏,要不就是寻找大概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根肋骨附近。这里是大静脉与大动脉的交会处。第三个要害在背部。肚脐的相对位置和脊椎骨的交会处,是下肢大静脉和大动脉并行的地方。除了这三个要害之外,破坏头部也是个方法,可以打烂他们的头、或是把脑袋整个砍下来,让大脑与身体分离。” 敏夫环视四周,嘴角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大家好像都快吐出来了,不过这是消灭尸鬼的唯一方法。” 端详每一张脸孔之后,敏夫吸了口气。 “尸鬼会袭击人类。遭到袭击的人将成为新的尸鬼,即使复苏率不是百分之百,尸鬼的数量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外场已经遭到尸鬼的侵袭了,不是我们消灭尸鬼,就是尸鬼消灭我们。” “太夸张了吧。” “夸张?最近有人见过到外地通勤的村民吗?有人见过到村子里上班的外地人吗?” 众人面面相视。 “大家有没有想过,公所为什么突然改在夜间营业?有人在白天的时候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员吗?农会呢?邮局呢?为什么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那么多人突然搬迁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票陌生的外地人?” “快……快去报警。” 声音来自人墙的某处。 “报警?你该怎么说?村子里出现了太多吸血鬼,请警察替我们绳之以法?” 敏夫冷笑数声。 “除了我们这些站在第一线面临威胁的人之外。还有谁会相信死人从墓穴复活、吸取活人鲜血的这一类鬼话?” “可是……” “如果抓到一个尸鬼,或许能证实我们所言非虚;可是大家觉得外面的人会给我们证明的机会吗?他们会允许我们当面杀死尸鬼,证明他们真的会复活吗?” “总可以将村子的现状呈报上去吧?” “即使自己的家人死在眼前,你们也不会相信今年夏天外场到底死了多少人。结城兄,我说的对不对?” 结城双目低垂。不敢面对敏夫的视线。 “是没错啦,可是……” “大家应该多少都猜到这是从山里下来的恶鬼惹的祸,可是你们却不愿相信、不肯面对事实,总以为只要一味的逃避,就可以无视威胁的存在。我并不想责备你们的不是,逃避危险本来就是人类的自然反应;问题是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外场早已陷入尸鬼的包围圈。这阵子大家在白天的时候见过进出村子的人吗?外场死了那么多人,有谁接受过媒体记者的访问吗?” “这……” “抓着尸鬼对外求援吗?备齐相关资料,向政府搬救兵吗?大家觉得那些家伙不会先料到这点吗?” “总得先试试看……” 广泽还没说完,就被敏夫打断了话头。 “我曾经汇集死者和病征的资料,呈交公所的石田先生,结果他却带着资料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对抗尸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田茂定市频频拭汗。“这实在是太……太……” “我知道这种方法很残忍,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他们对付清水家的小惠就不残忍吗?小惠全身的血都被他们吸干,这种死法就比较人道吗?” “没错!”清水声援敏夫。“小惠只是个高中生,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你们说小惠做错了什么、那些死去的人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将无辜的人当作食物,名符其实的食物!” “说的好。”敏夫点点头。“每个人都怕死,再也没有比自己或是家人的死更令人难过了。如今尸鬼带来了死亡,他们将人类的死视为理所当然、视为生存的必要手段。尸鬼既不憎恨、也不怜悯牺牲者,杀人对他们而言只是猎食的行为,人类被他们归类为食粮。被尸鬼袭击的牺牲者非但失去了生命,他们的尊严也遭到剥夺。或许在尸鬼的眼中,人类的地位跟家禽家畜没什么两样,也或许他们以人类的天敌自居;可是每一种生物都会奋勇对抗天敌,所有的生命都会抗拒死亡的到来。” 广泽低头不语。 “只要尸鬼存在一天,人类就会受到袭击,两者没有和平共存的可能。如果你们想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就只有猎杀尸鬼一途可走。尸鬼的人数众多,我们也得组织起来才行。否则绝对会被他们各个击破。” “可是这么一来。势必会留下心脏被刺穿的尸体,这点我们该怎么向其他人解释?” “需要解释吗?他们本来就是死人,而且还举行过葬礼,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些家伙没有生命,不过是复活的死者罢了,我们要做的是将他们再度送进坟墓,水远长眠于地下。” 大川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挡在敏夫的身前。 “院长所说的尸鬼大概有多少人?” “确实人数我不太清楚,只能说绝对超乎大家的想像。” “真的只有砍掉脑袋、或是刺穿心脏这两种方法?”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难道不能使用药物之类的吗?”武藤忍不住出声。“那两种方法都太血腥了。” 敏夫摇摇头。 “我们手边的化学药剂都对他们无效。” “院长。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从旁接口的广泽看着武藤,寻求他的支持。武藤忙不迭的点点头。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 “就、就是说啊,总得先试试看再说。” 敏夫笑得十分诡异。 “我已经试过了。” “院长……?” “恭子就是死不了,所以我只好将木桩钉入她的心脏。” 眼看大家面面相觑,敏夫轻描淡写的继续解释。 “将盐酸注入食道或是气管没有效用,我还试过所有弄得到的农药。一样没有效果。即使阻塞气管,也能籍着皮肤呼吸维持生命。如果把尸鬼浸在水槽里面,或许能让尸鬼窒息而死,可是我又不忍目睹恭子垂死前的挣扎。” “院长……” “我很想让恭子早点解脱,可是到最后唯有在心脏钉入木桩,才能帮助她摆脱这个被诅咒的命运。” 大川点点头,看着田茂定市。 “我看还是请消防团集合吧。既然尸鬼的人数众多,我们需要的木桩绝对也不在少数。最好尽快请懂木工的人事先准备。对了,尸体的处理也很重要,总不能任凭尸体曝晒荒野。不如请建材行找一块空地挖几个大洞好了。” “可、可是……” 不知所措的定市环顾四周,清水坚决的点头赞成,然后指着千鹤的尸体。 “先将她的尸体移到偏僻的角落如何?” 村迫宗秀也表示同意。 “暂时将尸体往神社集中好了。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个调派人手的指挥中心。” “消防团的指挥所太小了。”大川指着神社的办公室。“就选在这里好了,然后再找几个人回指挥所拿无线电。” 大川话才刚说完。村迫宗贵和几名男子立刻掉头前往指挥所,另一群人开始搬移千鹤的尸体。不知道是谁说需要一张床单,站在人墙之后的几名女子立刻分头去寻找。大约七、八个村民走进办公室,开始收拾了起来。敏夫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报警。外力一旦介入,事情就麻烦了。” 答应的声音此起彼落,人群中的武藤突然跪了下来。 “对、对不起。我办不到。” “武藤兄。” “就当我是没出息的胆小鬼吧。要我拿着木桩杀人,还不如先杀了我比较快。” “他们不是人!” 面对清水的怒斥,武藤缓缓的摇摇头。 “清水兄。我的儿子也死了,你家的小惠也一样,他们都死于尸鬼之手。大家口口声声说要猎杀尸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家的小惠也有成为尸鬼的可能?” 清水为之语塞。 “我家的阿彻死了,说不定也成为复苏的尸鬼,如果他真的出现在面前,你说我怎么下得了手?即使阿彻杀了人,当爸爸的又怎能拿着木桩亲手了给儿子的性命?清水兄。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我……” “若换成小惠出现在面前,或许我就下得了手吧。不,即使遇见了小惠。我也不忍心杀了你的女儿。对不起,我真的办不到。” “我问你。”敏夫直盯着武藤。“尸鬼和人类无法共存,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坐以待毙?” “尸鬼只把人类当成食物看待,这点我也明白;可是这难道是他们的错吗?就把尸鬼当成是人类的天敌好了。我下不了手。所以决定躲到没有天敌的土地,请你们唾弃我吧。” 武藤向敏夫行个礼,排开众人飞也似的逃离现场。大川和清水的咒骂声从身后传来。 “没出息的家伙!” “外地人就是外地人。他才不会在乎外场的死活呢。” “他太低估事情的严重性了。”敏夫有些动怒。“外场早已变成尸鬼的巢穴,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尸鬼迟早会占据外场。一旦得到安全的殖民地,他们就会构筑自己的社会,然后以外场为中心不断的对外扩散。到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躲过尸鬼的威胁。” “那种胆小鬼只会拖累大家,别理他了。” 低着头的武藤快步穿过人群。旁边还跟着好几个打算一起离开神社的人。 “武藤兄,你说的没错。”武藤望向身旁,原来是经营邮局的长田。“我也下不了手,这实在太可怕了。” 武藤点点头。 “真不知道院长着了什么魔,居然拿自己的太太来做实验。” “就是说啊。”女子接口。“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人知道?等到外界察觉之后,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大川酒店的松村也跟着猛点头。 “想办法自保就好了。不要让尸鬼有机可乘。尸鬼自然会饿死,或是迁移到别的地方。”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武藤摇摇头。 “当然是赶快回家收拾行李,尽快离开这个村子。幸好两个孩子 都在沟边町。” “用不着赶在一时吧?” “非快不可,我可不愿见到村子里即将发生的惨剧。” 2 速见从葬仪社的二楼窗口往外窥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祭典的丝竹乐声停了下来,热闹的喧哗声从河的对岸传出,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 灯火辉煌的神社就在桥的另一端。神社跟葬仪社有段距离,速见无法得窥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任凭村民亢奋的叫嚣传人耳中。 “外头在吵什么?”声音从背后响起。住在葬仪社的两个年轻松计一脸讶异的站在身后。 “不知道。感觉怪不舒服的。” 年轻伙计的其中一人是从大城市找来的同伴,另一人则是沟边町的失踪人口。后者叫做木下,原本在沟边町公所上班,篡改户籍资料之后就宣告失踪。辞去公所工作的他对外宣称要到大城市就职。然后就从租屋处消失得无影无踪。类似的案例并不在少数,从外部控制村子的过程当中,总是会连带的制造出为数众多的同伴。 “木下,你去探琛情况。我总觉得神社的气氛不太对劲。” 木下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速见的家紧临葬仪社。两层楼的中古屋虽然并不算太大,平常却是下山的同伴们聚集的场所。不过今天屋子里的人并不多,为了回避今晚的祭典,大家都尽量待在家里不出来。或许过了深夜之后。同伴又会像往常一样外出行动。但现在这个时间却没有人肯在村子里行走。 木下机警的环顾四周,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出建筑物。避人耳目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横越村道之后,木下就近沿着石阶走下河边。入夜之后的河畔看不见半个人影。木下三步并两步的走到一之桥下。躲在桥墩后面观察神社的情况。神社的位置比较高,从河边难以得窥全貌。木下只知道神社笼罩在异样的亢奋之中,还听到有人提到“尸鬼”这两个字。过桥的村民嘴中喃喃自语,依稀可以辨识出“杀人”或是“被杀”这些简短的辞汇,有些人更提到葬仪社以及派出所。光从这些只言片语。不难感受出现场肃杀的气氛,木下的心头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被发现了?) 木下强忍内心的不安,从桥下爬上了村道。他不敢靠近桥的另一端。生物的本能也告诉他千万靠近不得。来往的村民无不面露杀气,完全没有祭典应有的和乐气氛,赶赴神社的村民几乎人手一把铁槌,要不就是将一根根的木材扛在肩上,眼前的景象让水下不寒而栗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孩子出现在水电行的门口,木下放做轻松的靠了过去。 “小弟弟,大家在忙什么啊?” 裕介打量着木下,眼神带着一丝警戒。 “我不知道,好像抓到恶鬼了。” “恶鬼?” 裕介点点头。冲进水电行的人跟父亲加藤实提到恶鬼、又提到神社,即使听不清楚详细的谈话内容,也不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恶鬼在神社出现。结果被大家杀了。 听到裕介的描述。木下不由得面色铁青。 “小弟弟,帮叔叔到神社看一看好吗?” 裕介摇摇头。父亲出去前,才警告过他不可以接近神社。 木下叹了口气,跟裕介说声谢谢,然后就转头走下河边。晚上一个人走下河边,难道都不会害怕吗?裕介稚气的脸庞净是狐疑的神情。 回到葬仪社之后,木下立刻向速见报告。 “情况不太对劲,村民似乎要对我们不利。” 木下僵硬的表情让速见感到强烈的不安,他马上拿起电话,通知散落各地的同伴。神社这边出了状况,在情况尚未论清之前,请大家尽量不要开门。 3 “兼正就是这一切的元凶。” 大川扫视聚集在办公室的众人。 “他们的首领就是桐敷正志郎。” “且慢。”敏夫从旁插口。“桐敷正志郎是人类。白天的时候也能出来活动。那个叫辰巳的似乎是尸鬼当中的异类,不过正志郎跟他不一样,应该是个人类才对。” “竟敢为虎作伥,真是岂有此理。” 大川恨恨的骂了一句。 “从千鹤的口气听来,桐敷家的最高权力者应该是沙子,也就是正志郎的女儿。” “听说他们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就是她?” “应该就是她没错。兼正是尸鬼的领导中枢,这点绝对错不了。” “先到兼正吧。”清水提议。“先从那里开始动手,一把火把他们全都烧了。” “不行。”敏夫的语气十分严峻。“千万不能引起外界的注意,这点请大家务必放在心上。尸鬼会留下尸体,外界的人一定会把我们当成杀人凶手。如果放火烧屋的话,消防署的人就会赶来救火,到时可就不好解释了。再加上这阵子的天气异常干燥,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森林大火。” 大川点点头。 “气象局发布异常干燥警报,消防团也接获沟边町的警戒提醒,所以还是别放火的好。而且院长说的很有道理,引起森林大火就麻烦。” “那该怎么做?” 敏夫低头沉思。 “夜晚是尸鬼活动的时间,现在对上他们并不聪明。我看还是趁夜包围兼正,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然后等到天亮之后再发动攻势。到时阳光将会成为我们最大的助力。” “他们全都在兼正吗?” “不清楚。目前所知的据点就是兼正、江渊诊所和外场葬仪社,先把这三个地方列为重点区域,必须立刻派人团团围住。另一个重点就是村道。如果不把村道封锁起来,尸鬼很有可能会沿着村道逃出村子。” 大川打开地图。 “先从村道下手。找几个人守在十字路口前面,把道路封锁起来。至于产业道路。倒是可以找几辆车挡在路口。” “这个主意不错,就请路口附近的人家将车子停在路口。每个路口再派几个人看守。这一来不但可以防止他们驾车脱逃,也能将打算进入村子的外地人挡在外面。” 大川点点头,转身指派人手。 “除了兼正、江渊诊所和葬仪社之外,他们还可能潜伏在哪里?” “我想起来了。”田茂定市出声。“境松一家人回来了,可是我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后藤田的服饰店也是。”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办公室陷入一阵哗然。敏夫点点头说道。 “类似的地方应该很多,公所也很可疑,上外场也有陌生的人家。大家不妨把想到的地方列成一份清单,等到天亮之后。再一一闯进去察看。” 大川点点头,向着人群呼唤妻子的名字。 “和子。你带几个女的四处打听,问问看村子里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然后把地点列成一份清单。千万别单独行动,记得多带点人在身边。” 和子点点头。 “好的。我明白。” “等一下。”敏夫加以补充。“顺便向其他人说明现在的情况。不过别说得太详细,只要说大家准备驱除入夏以来的灾厄即可——对,干脆说要举行送虫祭好了,明白的人自然就会明白。就说全村的人要举行送虫祭,愿意帮忙的人请到神社集合,否则就待在家中不要出门。还有。千万不要报警。” “我会转达其他人,可是他们会听话吗?” “说的也是。不如请他们不要打电话好了。就说事发突然,请保持电话线路的畅通,总之不要使用电话就对了。” “好的。我明白了。” 和子点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敏夫 目送和子离开之后,继续分派每个人的工作。 4 耳中传来一陈轻叹。 半梦半醒的静信任凭轻叹流过耳际。他感到十分疲倦,只想闭起眼睛躺在床上;可是闭上眼睛的他却一直做梦,难以真正入睡。断断续续的睡眠与睡眠之间,静信做了好几个梦,他梦见身体彻底溶解,还梦见自己被某种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这是第二次的袭击,发病的征兆开始显着了起来,或许是接连好几个恶梦使然,静信总觉得身体正以飞快的速度恶化下去。 闭上眼睛,远远的听见门铃响起。丝竹乐声不知何时止息。静信有些讶异。印象中现在应该还不到结束的时间。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静信听见辰巳推开房门。 “沙子,千鹤出事了!” 身旁的沙子站了起来。静信勉强睁开双眼,看着面如白纸的辰巳。 “刚刚接到速见的电话,他说千鹤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被尾崎院长害死的。他把千鹤拖进神社。村民发现真相之后,愤而杀死了千鹤。现在为数众多的村民正聚集在神社,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 沙子大叫了一声。 “我、我不相信!” “山坡下方也聚集了好几个村民,现在怎么办?” ^心如乱麻的沙子狼狈的摇摇头。 “为什么……就差那么一步……” “先离开这里再说吧。再拖下去,我怕道路会被村民封锁。” “不行,就差那么一步而已!” “沙子。” “只要相准时机收起包围圈,这个村子就是我们的了!” 面对辰巳不以为然的眼神,沙子举起双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我不会自乱阵脚。这村子已步入死亡了,我还有其他办法。” “可是……” “就只差临门一脚而已,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吧。不,我绝对不能逃走。那么多同伴一起逃命的话,村民一定会追上来。一旦这件事惊动了其他人,外界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就算能逃出这里,也找不到安全的栖身之地。尸鬼不可能存在,人类的这种常识才是保护我们的最大利器。” 辰巳点点头,神情十分僵硬。 “事出突然,来不及做好封村的准备。就算现在不是最佳的时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对了,正志郎呢?” “接获消息之后就出门了,大概前往神社探听情况吧。” “太大意了。等到他回来之后,记得警告他不要随便行动。既然村民知道我们的身分,自然也会拆穿正志郎的演技。他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赶快速络江渊和佳枝,叫他们提高警觉。” “速见已经连络上他们了,你看要不要先切断村民与外界的连络?” “有道理。志茂田设计的装置能用吧?” “没试过,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立刻连络志茂田,要他切断电话线路。还有无线电也一样,别让村民跟外界取得联系。记得提醒地切断电力,只要村子里面漆黑一片,我们就占了上风。” 辰巳点点头。 “还有什么吩咐?” “想办法除掉尾崎,他一定是幕后的煽动者。只要除掉领导人物,再多的村民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可是尾崎人在神社,同伴无法接近他。” “派傀儡过去,或是叫正志郎去神社除掉他。顺便确认村子的情况,掌握村民的动向,看看他们主要集结在哪几个点。只要主帅一死,村民自然无法与我们为敌。得手之前吩咐同伴与村民对抗,尽量削减敌人的战力。” 辰巳点点头,静信不由得闭上双眼。 他们终于起而反抗了。静信觉得沙子应该立刻逃离此地,一旦打起正义的大旗,人类就会变成残忍无比的生物,他很明白人类在排除异类时的那种冷酷。而且外场人又特别团结,再加上敏夫的从旁煽动,这股力量绝对不容忽视。敏夫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沙子无法承担与他为敌的风险。 可是静信没有说服沙子的精神,他现在连开口都懒。全身上下更是半点力气也没有。 (……结束了。) 无论是尸鬼。或是这个村子。 5 双手搞住耳朵的加奈美躲在房间里面,阿妙的呻吟声不时从隔壁的餐厅传来。饱受饥饿之苦的阿妙虽然知道止饥的方法。却蹲在地上咬着坐垫的一角,强忍阵阵袭来的腹中空虚。不忍卒睹的加奈美躲进房间,却躲不过阿妙痛苦的呻吟。即使捣住双耳还是听得到凄惨的哀号。 (妈,一定要忍耐。) 忍耐之后呢?加奈美心想。得不到鲜血的阿妙大概会饿死吧,难道要她忍到死亡的那一刻? 就在加奈美打算以棉被蒙住头的时候,门铃响了。加奈美连忙跳了起来。跑进餐厅将棉被盖在阿妙身上,才慌慌张张的前去应门。 “……哪位?” 开门之前。加奈美先出声询问。门外的人表示他姓松尾,听声音应该是下外场的治丧主委松尾诚二,加奈美顿时大为紧张。阿妙的丧礼就是诚二负责安排的,万一他看见屋内的阿妙,岂不就会知道阿妙是死后复生的恶鬼?说不定他早就发现了,所以才会出现在门口。 “有事吗?” 加奈美的声音颤抖不已。诚二请她开门,加奈美却予以拒绝。 “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 “有件事想拜托一下。” “什么事?” “消防团想借用你的店面。” 加套姜熙索了片刻,才打开了一条门缝。诚二松了一口气,露出放心的笑容。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人。 “你是说消防团……?” “是的,你知道神乐祭出了什么事吗?” “不清楚,昨晚我没参加。” “那就算了。没关系。今年死了不少人,村子里也发生了不少怪事,所以昨晚大家商量了之后,决定拿出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嗯,就是再举行一次送虫祭。” 加奈美想了一想,才顿时恍然大悟。诚二的意思是要驱除恶鬼。 “村民现在都聚集起来了。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不妨到神社集合,否则就待在家里不要出来,也不要偷看外面的情况。这是送虫祭的老规矩,你说是吧?” “……嗯。” “为了避免电话占线,到时也请你不要使用电话,尽量将线路空出来。如果你肯让消防团使用店面,我们更是感激不尽。” “好的。”加奈美从鞋柜上面的小框框里面掏出一把钥匙。“你们拿去用吧。” “多谢、多谢。对了,这一带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说无人空屋却发出声响、入夜之后常有陌生人进出、或是居民突然换了新面孔之类的。” “大概只有江渊诊所……”说到这里,加奈美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听说有人在掘江汽车的废弃车辆放置场看见可疑的人影。” 诚二点点头,转身示意身后的女子。她就是诚二的妻子有香子。 有香子马上掏出纸笔记了下来。 他们来真的,加奈美心想。大家打算搜索全村,将恶鬼排除在村子之外。集中起来的恶鬼将奉祀于村外的祠堂,然后丢人火中烧掉。 (烧死恶鬼……) “你家没有什么异状吧?” 加奈差点点头。诚二也跟着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怀疑的神色。 “那就不打扰了。” “哪里。店 里的东西你们尽管用,不必客气。” 诚二露出微笑。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送走诚二之后,加奈美立刻将门锁上,急急忙忙的跑到餐厅。 棉被下面传出细微的声响。加奈美掀开一看,发现蜷曲着身子的阿妙正咬着坐垫哭泣。 猎杀恶鬼。 看来村子里的人全都察觉了真相,所以才打算猎杀恶鬼消灾解厄。家里面也有个恶鬼,蜷曲在地上呜咽流泪的老妇人,加奈美的母亲。 (他们要杀了母亲……)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怪物,流着泪水的母亲一直咬牙抵抗腹中的饥饿。加奈美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将母亲视为恶鬼,为什么非杀了她不可。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饿死。) 加奈美也不忍让母亲死于饥饿,于是她摇摇晃晃的走进厨房,拿起流理台上的菜刀。 (我不要让母亲离我而去,更不忍心让她受苦。) 她是唯一的母亲。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母亲一肩扛起家庭的生计,供养加奈美直到短大毕业为止。当加奈美在大城市找到工作的时候、或者是决定结婚的时候,母亲从未要求她回来奉养自己,也未曾把自己养育儿女的辛劳挂在嘴上。她打从心底祝福女儿,希望女儿幸福,即使婚姻失败的女儿回娘家疗伤的时候,也只是轻拍女儿的背,安慰女儿受伤的心。 (她是我的妈妈。) 加奈美强忍泪水,将菜刀贴近自己的手指,犹豫片刻之后往后一抽。鲜红色的血痕伴随着轻微的刺痛而来,血液开始从伤口滚滚流出。 加奈美以甜酒杯接住滴落的鲜血,然后让伤口朝下,按摩受伤的手指。鲜血止住之后,再划破另一根手指。直到酒杯盛满了暗红色液体为止。 “妈。” 端着酒杯走进餐厅,咬着坐垫的阿妙坐起身子。 “妈,拿去吧。” “加奈美,你……” 阿妙看看酒杯、再看看加奈美。泪水夺眶而出。 “妈,让你受苦了。” “可是……” “妈。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我就以这种方式喂你吃东西,或许份量少了点,或许没办法每天都这么做,可是我会尽量替你准备的。如果吃不饱。还请忍着点。千万不能袭击其他人。除了我之外,绝对不可以袭击其他人。” 阿妙点点头,母女俩抱头痛哭。 元子躺在浴室的地板上,虽然听见门铃响起,却懒得走出去开门。 浴室弥漫着刺鼻的尸臭,茂树小小的尸体正逐渐腐化。全身的皮肤膨胀破裂,早已辨识不出原来的模样。 (还没吗?) 元子抱起儿子的躯体。手掌下的皮肤立即破裂,流出浓稠的尸水。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茂树却没有醒转的迹象,元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不是再也不会复活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 元子抱着茂树痛哭失声。 茂树并未复苏,也没有人在夜晚造访元子。岩佬故意将元子排除在外,他根本没打算带走元子。 (太过分了。)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茂树,求求你快点醒来吧。张开眼睛看看妈妈,好吗?” 小薰双手抱膝坐在椅垫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神秘人昨晚回去了,今天还会出现吗? 盖在腿上的毛球下藏着木构和铁槌。小薰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小惠的勇气。 (……我一定办得到。) 她杀了父亲、杀了母亲,说不定连小昭也死在她的手上。小惠夺走了小薰的一切,小薰却不明白小惠为什么对自己恨之入骨。小薰很想当面质问小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打定主意的小薰紧抱膝头,静静的等待窗外的脚步声。突然之间,屋子里的灯光熄灭。 “……咦?” 小薰抬头看着天花板。灯光熄灭得十分突然,可能是保险丝烧掉了。小薰环顾四周,发现走廊漆黑一片,看来家中的灯光全都熄灭了。 凑近窗户一看,邻居家里和街角的路灯也都失去了光兖。 “停电……?” 好几年没过上停电了,小薰知道窗外的那个人即将出现。小惠一定会趁着黑暗模进来,说不定这场停电就是她造成的。 几秒钟之后,拉布开始狂吠了起来,有人潜入了庭院。昨晚躲在暗处徘徊的人似乎安心于漆黑一片的环境。只听到他直接走到窗边,似乎在窥视屋内的小薰。 (四周漆黑一片,那个人看得到什么?) 或许真的看得到。那个人是只在夜里出现的生物,说不定眼睛就跟夜行性动物一样的锐利。小薰一手握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抄起木桩和铁槌。躺在地上假装正在熟睡。窗外的人沿着屋子绕了好几圈,试着开启每一扇门窗。 (不可原谅。) 那个人害死了大家,小薰绝对有复仇的权利。 脚步声再度来到前院。那个人走到屋前,试着摇动外廊的窗户。 一声轻响之后,窗户被打开了。冷风直接从窗外灌进屋内。枞树林沙沙作响。仿佛海浪的声音。 窗外的人犹豫片刻之后。轻轻的将窗子开到最大。紧接着地板嘎滋一声。有人潜入家中了。小薰眯着眼睛往前看去。深蓝色的天空衬托出一条黑色的人影,看起来是个男人,轮廓难以辨识。 人影蹑手蹑脚的慢慢逼近。小薰屏息以待,目测自己与人影之间的距离。等到人影在面前蹲下的那一瞬间起身往后一滚,然后扭开手电筒的开辟。黄色的亮光驱走黑暗,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孔。 “……爸!” 意想不到的人物、出乎意料的冲击,颤抖不已的手再也握不住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闪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小薰苍白的脸庞。 “……我不相信……!” 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杀了母亲、杀了小昭,害得小薰家破人亡的凶手,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小薰将铁槌从左手换到右手,紧紧的握住。 “爸爸,你太过分了。” 巨大的物体从黑暗中远近。小薰从手电筒的余光辨识出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体格十分强壮,绝对不可能是小惠。 “爸爸,是你吗?妈妈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父亲不发一语,一步步的往前逼近。小薰站了起来,拼命的挥舞双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尖锐的叫喊夹杂着一声闷响,小薰这才发现自己举起手中的铁槌,毫不留情的往前挥去。人影踉跄的退了几步,小薰再度挥舞手中的铁槌。第二次落空,第三次却不偏不倚的击中男子的头部。男子不支倒地,手电筒清清楚楚的照亮父亲的脸孔。 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小薰不停的挥动右手,一次又一次的打在父亲的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是人,小薰心想。他是名符其实的恶鬼。父亲真的变成恶鬼了,所以才会亳不留情的杀了母亲。小昭一定也惨遭他的毒手。 “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 小薰将木桩贴在男子的胸前。他不是父亲,他是恶鬼。是夺走一切的敌人。木桩应声没入胸膛,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叫喊。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人类的声音。不能中途罢手,否则他还会再度复苏。然后再度攻击自己。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小薰挥动手中的铁槌,却总是打不中目标。木桩的尾端被打 凹了好几个地方,斜斜的倒在男子的胸前。小薰连忙扶起木桩再度敲打,却发现尖端就像卡在岩盘似的动弹不得,根本敲不进去。心慌意乱的小薰加重力道,承受不住连番敲击的木桩就这样裂成两半。 男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还没死。还会再度复苏,继续折磨着小薰。 小薰大叫一声,举起铁槌就是一阵猛打。陷入疯狂的她一边咒骂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钝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累得坐倒在地。 男子的头部整个凹了下去,一张脸血肉模糊,地板上溅得血迹斑斑。 小薰发出凄厉的尖叫,丢下手中的铁槌飞奔而出。她躲在走廊的角落,藉着手电筒的灯光打量着躺在地上的男子。他不会动了吧、不会再袭击自己了吧? 男子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凹陷的脸孔看来格外吓人。如果他又站起来的话,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这种情况并非绝无可能。小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判定眼前这副躯体的生死。 事实上田中并未完全死去,仅存的一丝意识除了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之外,也接收到小薰离开房间的脚步声。大脑的思绪虽然无法串连,却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不,应该是连亲生女儿都无法接纳自己的绝望。田中的身体再度感受到地板的震动,震动离自己愈来愈近,紧接着是朝着脸部而来的强大冲击。连续承受两次打击,第三次的绝望终于击倒了他。 小薰抛下小昭的球棒。金属球棒从中间凹陷了进去。她颤抖着双手拾起手电筒。来回照着地上的尸体。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确定尸体再也不会动了。父亲死了,这次真的死了。 小薰再度放声大叫,内心的悲叹随着凄厉的哀号完全释放出来。 她任凭手电筒跌落地上,扑倒在父亲的身边。 “……爸爸!” 摇晃父亲的身体、趴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小薰听不见父亲的心跳,也感受不到父亲的体温,浑身是血的父亲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 “爸爸……!” 小薰不知道自己想跟父亲道歉,或是谴责父亲的不是。她放声大哭,没多久就意识到身旁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的存在让小薰感到害怕,她强忍着泪水将父亲拖到壁橱的前面,然后拉开纸门取出堆在下层的坐垫和工具,把父亲推了进去。 关上纸门转过身来,跌落地面的手电筒拉出长长的光带,照亮了地板上的一滩血迹。 犹自呜咽的小薰拾起手电筒,拿了一条抹布,开始擦拭地板上的血迹。 第四章 办公室的灯光突然消失。 “搞什么。” 大川话才刚说完。立刻有好几个人扭开手电筒的开辟。 “好像停电了,整个村子漆黑一片。” 声音从门口传来。敏夫啐了一口。 “我们的行动被那些家伙察觉了。” “院长,现在怎么办?” “先将舞殿的火炬搬到这来再说。” 众人沿着办公室的外廊架设了好几处火堆,随风摇曳的火光照得附近忽明忽暗,更增添了村民内心的不安。 “外场全村挑在这种时候大停电,时机也太巧了点,我看八成是他们搞的鬼。那些家伙在黑暗中也看得见东西,停电当然对他们有利。” 大川自言自语。 “相反的,对我们就大为不利了。” “电话和无线电怎样?” 大厅的两端不约而同传来否定的回答。 “电话完全没反应。” “无线电杂音太大,根本不能用。” 敏夫点点头。 “对方不希望我们与外界联系。既然无线电不能用。手机恐怕也派不上用场,看来得想办法联系村子里的其他人了。” “找几个人负责传令吧。叫他们骑着脚踏车或是速克达,到村子里的每一个定点传达指令。” “不如设几个指挥所,除了留守人之外,每个指挥所再另行配置负责联系的人力。一旦有什么状况,就启动达络网通知各指挥所的留守人,再由留守人下达指令或是传递情报。” “也就是设置司令部的意思。传令的部份可以由女人和小孩负责,等一下我请妇女会安排一下。入夜之后最好集体行动。因此人手愈多愈好。” “也只能这么做了。” “至于指挥所的设置地点,我看除了这里之外,可以监视村道的‘千草’休息站也挺适合的。” 黑暗中传来加奈美答应出借的声音。 “好,下外场的指挥所就设在千草。外场有个公民馆。门前可以设在御旅所。至于上外场——” “广泽家的隆文兄愿意出借木工场,那里正好位于葬仪社的斜对面。” “好。就这么办。至于中外场——” “设在我家吧。”结城出声。“工坊可以容纳好几个人,而且距离兼正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院长,兼正那边怎么办?” “找几个人封锁道路。人数愈多愈好。等一下我再过去看看。” “我也一起去。这里就麻烦田茂兄了。” 田茂定市点点头。 “每个指挥所各自指派一个留守人。由消防团的班长或是顾问负责指挥。我负责兼正那边,外场就请村迫家的宗秀兄或是宗贵老弟多多担待。” 两人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办公室。 “院长,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希望如此。”敏夫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三点了,离天亮只剩三个小时。这段期间就请大家稍安勿躁,等天亮之后再开始行动。”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佳枝对所有同伴训话。 “尾崎院长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身边跟着不少人。行动的时候务必小心。江渊诊所、葬仪社和派出所这三个地方已经曝光了,天亮的时候千万别躲到那里去。一定要设法回到这里,要不然就自行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有,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有没有被跟踪。绝对不能让村民发现这里。大家在山里遇见其他同伴的时候,记得通知他们一声。” 聚集在广场前的人无不神色凝重的点点头,其中也包括了大川笃志在内。 笃志的第一个反应是无法言喻的恐惧,他的心中浮现出恶有恶报的字眼,总觉得自己就快遭受报应了。不过恐惧感很快的被愤怒的情绪取代,他对总是不肯放过自己、逼得自己几乎快要窒息的现实感到无比的愤怒。 就在不久之前,笃志在千鹤的庇护之下渡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可惜这种快感持续不了多久,千鹤就收回了她的恩赐。将笃志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上头禁止他离开山入,迫使他跟木偶一起埋葬尸体,挖掘一个又一个的墓穴。 往前推个一段时间。笃志获得了重生,挥别毫无尊严的日子。时间再往前推,笃志死了。事实上他从未活过。周围的人没收了他应得的回报,将各式各样的不愉快加诸在他身上,笃志就像被野狗咬得支离破碎的死尸一般惨遭掠夺。如今掠夺又要开始了。 (开什么玩笑。)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笃志还没得到应有的回报,千鹤让他尝了点甜头之后,就将糖果收了回去。好日子从笃志眼前一溜烟的飞走。 接踵而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折磨。掷不出六点的骰子绝对是出老干,天底下没有这种毫无胜算的规矩。笃志已经重生了,照理说应该轮到他支配众人才对。 (这算哪门子的规则!) 万一在这里遭到猎杀也不会有人替自己惋惜。自己的死才是出老千的极致。 (给我走着瞧。) 既然他们喜欢出老干。干脆自己订一套游戏规则算了。 “这算什么!” 逐渐散去的人群之中。正雄很恨的吐了一句。 “他们凭什么要杀了我?我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到底做错了什么?” 正维歇斯底里的反应让小惠大为反感。小惠从正雄的怒吼当中听出不亚于愤怒的恐惧,万一正雄就这样念个不停,小惠真的会彻底崩溃。 “哼。我们又不是他们养的狗。我们之所以忍受他们的为所欲为,不就是信任他们的能力、相信他们有本事不让这种鸟事发生吗?明明就是那一家人桶的漏子。凭什么要我替他们买单。” “不要说了。” 小惠制止正雄,却不代表她反对正雄的说法。佳技当时只提到村民大举来袭,并未详细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从她刻意淡化事情的源头看来,不难想见一定是大屋的某人惹的麻烦。 “我说错了什么?既然他们是头头,这种时候当然要设法出面解决,要不然我们又何必要替他们做牛做马。当初害得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也是他们,那几个家伙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把我拉进这个圈圈,做牛做马也就算了,还要我替他们擦屁股。开玩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佳枝听到正雄的抱怨。严厉的目光立刻射向两人。小惠连忙离开正雄,没想到兀自念念有词的正雄居然跟了上来。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在这种时候下山呢。那些家伙正拿着木桩等我们自投罗网。凭什么要我们去送死?打死我也不去!” “不要再说了!” 小惠怒喝。正雄双目圆睁,似乎被小惠的反应吓了一跳,旋即垮着一张脸泫然欲泣。 “你这个人就只有一张嘴巴厉害,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可是……为什么,我不要!”正雄抓住小惠的手。“跟我一起逃走吧。” “你有病啊?”小惠甩开正雄。“你真的没救了。跟那个人比较起来,你根本什么也不是。” “你……你说谁?” “你说呢?如果复苏的人是他不是你,不知道该有多好。他一定会想办法拯救我、拯救大家的,绝不会跟某人一样站在这里穷嚷嚷。” “得了吧。那家伙铁定逃第一个,他不是那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是吗?别忘了他可是带着小薰和小薰家里那个小鬼头跟恶鬼对抗呢。” “结果却被干掉了。” “ 那是因为带着小薰那两个累赘,可是你呢?我看你只会成为人家的累赘吧?” “说这种话就太过分了。我可是想带着你一起逃走呢。” 小惠冷笑数声。 “我可不这么认为。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觉得那些人会放过我们吗?逃出这里就会被视为叛徒,叛徒可是要接受惩罚的。” “可是……” “再说你打算怎么逃走?你会开车吗?要逃到哪去?天亮之后有什么打算?找得到休息的地方吗?你身上有钱吗?” 正雄为之语塞。小惠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当然是到村子里。” “不行,太危险了。” 正雄追了上来当在前面,却被小惠一把推开。她明白正雄不是真的关心自己,正雄只是不愿独自承受胆小鬼的污名。 “你走开,不要管我。” “可是……喂,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不是说了吗?到村子里去。” “不可以,太危险了。” “你真的没救了。看不出来吗,这可是最后的机会。我可不想永远当一只被关在山入的看门狗。” 正雄怯生生的停下脚步。 “没听到佳枝大姊怎么说的?她不是要我们把尾崎院长当成首要目标?”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拍马屁。” “没错,我就是要拍马屁。只要除掉尾崎院长,一定会得到上头的奖励。” 小惠伸手推开正雄。 “胆小鬼给我滚一边去。不要跟上来碍手碍脚。如果情况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优先撤离的也是兼正那些人,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杀了院长。到时就算真的不行了,他们也会带着我一起撤离。这个时候不求表现的话,我们一定会被丢在这里。” 正雄瞪大了双眼。连忙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也要去。” 小惠甩开正雄的手。独自一人快步向前。 “不要过来。你跟来只会坏事!” 离开人群的阿彻觉悟到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快步走向下方的人家。内心浮现出莫名的兴奋。尸鬼早该灭亡了,阿彻心想。 走进屋子,浓浓的尸臭扑鼻而来。厨房到餐厅之间躺着一排牺牲者的尸体。阿彻打开门锁走向牢房,一名中年女子正跟律子蹲在地上。 女子是桥口安代。将生前的同事跟律子关在一起是辰巳的主意。 阿彻对这种玩弄人性的做法感到不寒而栗。辰巳将两人关在一间牢房,静待律子的回心转意,如今律子蹲在房间的一角。缩得小小的不发一语。 放弃无谓的坚持吧,没有人能违抗尸鬼的意思。不过村民已经开始猎杀尸鬼了,说不定再过不久,就能从痛苦当中获得解放。 (……解放……) 意味着死亡。只要身为尸鬼。就无法摆脱袭击牺牲者的痛苦。就无法原谅眼睁睁看着昔日邻人死去的自己。唯独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来到。痛苦才会随之结束,村民的猎杀意味着解脱。 阿彻紧握牢房的铁栏杆。所谓的猎杀意味着被活生生的拖到阳光之下、或是被木桩钉入胸口。也有可能是被利刃砍下脑袋。阿彻曾经埋葬过遭受制裁全身炭化的同伴,不想步上后尘的念头让他痛苦不已。 遭到村民的袭击、饱受村民的凌虐、最后痛苦的迎接死亡,这真的是恐怖的过程,光是想像就令人倒抽一口冷气。阿彻曾经死过一次,死亡的过程却十分缓慢,混浊的意识和疲惫的肉体更淡化了感受痛苦的能力。这种死亡方式绝对不等同于被村民钉入碗大木桩的死亡。 既然要憎恨自己,就要有勇气了结自己的生命,否则不算是真正的憎恨。阿彻打从心底赞成沙子的说法;可是虽然他排斥、诅咒身为尸鬼的自己。却也不到悍然了结自己的地步。 阿彻将前额贴在铁栏杆,不久之后开始用力摇晃。 “起来!” 蹲在地上的律子动也不动。 “少给我装睡,立刻袭击这个女人!” 安代抬起头来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缩得小小的。 “你不动手的话,我来动手。我要当着你的面勒死她。” 律子终于有反应了,面无血色的她抬起头来看着阿彻。 “快点动手,否则我就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律子报以怜悯的眼神。阿彻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却依然止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厌恶自己,恨不得立刻了断自己的生命。 2 开门声传入耳中,静信睁开了双眼。房间里面一片黑暗,难以辨识来者的身分。 “起得来吗?” 辰巳的声音。 “……嗯。” 静信勉强起身。他依然感到头晕目眩,不过已经比先前好多了。 “跟我来。”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有人握住静信的手腕。对方带着静信走出房间。沿着阶梯一路往下。建筑物里面一片黑暗,静信什么也看不见,不了解建筑结构的他更不知道对方要把他带往何处,只依稀感觉自己从屋顶的阁楼走到二楼、再走到一楼,然后又往下走了一层。这里或许是豪宅的地下室吧,静信心想。 “敏夫地……” “尚未接获报告。他身边聚集了一大群人,根本没机会接近。 ……这下子你可安心了吧?” 静信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再过两个小时就天亮了,请你暂时待在这里。” 辰巳带着静信来到床边,示意他躺下。 “屋子四周已经被村民包围了。他们大概打算天亮之后再冲进来。这里十分隐密。不容易被外人发现,到时我可不希望你轻举妄动。” “不会,你大可放心。真不放心的话,不妨将我五花大绑。再用毛巾塞住我的嘴巴。” 辰巳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摇头微笑。 “你可真是个怪人。” “或许吧。” “请你照顾沙子好吗?” “我?” “是的。就是你。沙子在白天的时候没有行动力。相信你昨天也见识到了。天亮之后的她简直跟一具尸体没两样。等一下我必须出门办事。正志郎也一样,所有能够在白天行动的同伴都有工作要做。既然其他的同伴无法行动,就只剩下你能照顾沙子了。” “可是我……” “我不要求你与村民为敌。只请你别做出对沙子不利的行为就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带着她远离危险。” “这点我可以答应你,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了。” “我可以帮你打点滴补充体力。以前我常帮正志郎打点滴。技术方面请不必担心。打完点滴之后。体力应该就会恢复了。” 静信点点头。 “我会在这里留一盏灯,电池和粮食就放在橱柜里面。” “……嗯。” “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不必靠人血维生,不过人血的效率确实比较好。等一下我得面对一场硬仗,所以……”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辰巳的话中含意。 “……请吧。” 辰巳离开之后不久,沙子带着一盏灯走了进来,静信这才第一次看见房间的模样。四坪大小的房间摆着两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这里似乎并不是地下室唯一的房间,墙壁的另一端传来微弱的声响。 “很不舒服吗?” “还好,没想像中的难 过。” “辰巳说他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重视生命的人。” “是吗?” 沙子将手中的灯放在床边。双手撑在静信躺着的那张床上。 “你是我们的朋友吗?还是不站在任何一方?” “我不敢说自己保持中立。至于前一个问题,我也没自信给你肯定的答案,只能说我不是尸鬼的敌人。”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理想主义者。” “尸鬼也适用于人道主义?” “适用与否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人类跟尸鬼到底有何不同。” 静信叹了口气,看着床边的灯火映射在点滴袋的反光。 “人类和尸鬼拥有同样的逻辑、同样的感情、以及同样的行为,两者难道不是同一种生物?尸鬼必须靠着猎杀人类存活,人类又何尝不曾猎杀其他的生命。或如正志郎所说靠着吃人而活?若将尸鬼视为自私又残酷的生物,我想人类也好不到哪去。” “或许吧。” “可是我并不觉得人类是丑陋的生物。为了存活而伤害其他的生命,本来就是所有生物的宿命。人类并不丑陋。人类和尸鬼都一样。如果人类丑陋。尸鬼也一样的丑陋;如果尸鬼残忍,人类也一样的残忍。” 静信闭上眼睛。席卷全身的倦怠感让他觉得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 “不过我却很同情尸鬼。” “……同情跟人类一样的生物?” “尸鬼虽然跟人类十分相似,却有一点不同。尸鬼很清楚自己是残酷的生物,人类却对潜伏于体内的残忍因子浑然不觉。” 尸鬼了解自己的罪孽,被迫面对自己的不是,也明白自己不是良善的存在。相较于坚持自己是良善一方的人类,尸鬼显得大为不同。 “猎杀人类是你们维持生命的方法,没有人愿意成为尸鬼。也没有人愿意猎杀人类。你们只是遵照大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活,大家却把你们视为凶器,意欲排除于秩序之外……” “就像你笔下的该隐。” 静信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将自己当成该隐。所以才会对你们产生共鸣。“ “告诉我,为什么他要杀了弟弟?” “……不知道。” “好吧。我换一个说法。为什么你想杀了自己?” 静信摇摇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 “你不知道为什么,答案却早写在小说里面——唯独手刃亲弟,才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 “如同尸鬼?” “是的。人总是将杀人的行为赋予为了求生存的名义,这纯粹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识。旁人未必这么认为。翻开人类的历史,这似乎成为所有杀人者唯一的理由。” “或许吧。” “既生瑜何生亮的心结迫使凶手非杀了对方不可。没有杀意绝对是骗人的。既然杀了弟弟,表示他一定萌生杀意,每一种杀意的背后一定都有动机。” 静信摇头苦笑。 “果然是你。” “果然?” “是你在稿纸上留言的吧?” “我很想看看你写了什么,所以请同伴带了几张原稿出来。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反正那篇小说不可能问世。我跟这个村子都撑不了多久了。” “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别这么说。你也是出于无奈。” “真想知道那篇小说的结局。”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小说不会有最后的结局。一方面是没有时间。最重要的是静信根本想不出他杀害弟弟的理由。 (不。) 强忍睡意的静信扪心自问。不可能不知道,小说描述的就是自己内心的杀意,静信确实曾经对自己抱持着庞大的杀意。 (而且……) 既然来到沙子的身边、既然默许外场的灭亡。也就等于对村子的一切抱持着杀意。 3 一接获速见的连络,正志郎立刻离开豪宅。打算走下山坡时。山脚下好几个手持武器的村民映入眼帘,于是他只好躲进林中,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赶往神社。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见过正志郎,逼得他非避人耳目不可;可是正志郎并不是尸鬼,在黑暗中移动无疑是一份苦差事。 还来不及接近神社,全村的总电源就被切掉了,所有的灯光瞬间消失,整个村子一片漆黑。停电虽然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身为人类的正志郎却也跟其他村民一样目不能视。跌跌撞撞的从二之桥的桥畔走上村道,正志郎走过桥面进入水口。然后钻进神社前方的树林。不具夜视能力固然是一大致命伤,可是也只有自己能接近神社,正志郎还真的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暗中摸索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来到足以将整个神社尽收眼底的树林一角。 神社生起了好几个火堆,人群聚集在办公室到舞殿之间,一块白布就盖在距离正志郎藏匿处不远的地上。 正志郎思索着该如何接近白布的方法,现在抢救回去的话,说不定还有复苏的可能。然而白布的四周总是有人来来去去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段时间之后,几个村民走了过来跟负责看守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掀开了白布。 正志郎别过脸去。白布之下的确是千鹤没错,原本的雍容华贵早已不复见,胸口插了一根碗口大小的木桩,显然已经没救了。 尾崎院长果然不是千鹤驾驭得了的人物。千鹤过于单纯,孩子气当中带着一丝愚蠢。当初决定让她去收服敏夫的时候,正志郎就大感不妥。千鹤似乎将支配敏去视为跟支配正志郎一样的简单。然而主动要求臣服的正志郎毕竟跟抱持着敌意的敏夫不同。更何况大家表面上服从千鹤的命令。主要还是看在沙子和辰巳的份上,悟不出这个道理的愚昧和天真果然成为害死千鹤的元凶。 千鹤是个单纯的小女人,如此下场着实令人不忍。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的时候想些什么,或许是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让她少受点折磨吧。 正志郎看着地上的干鹤。思索将遗骸带回去的方法。这时身后传出一声叹息。苦着一张脸的辰巳也跟了上来。 “……没救了。” 正志郎点点头。辰巳比个手势,两人转身离开一路南下,直到听不见神社的喧嚣。 “沙子对千鹤太过放纵了,不过千鹤自己也大意了点。” 辰巳吸了口气说道。离开神社之后。辰巳紧皱的眉头终于获得纾解,看来他对圣地也是有些忌讳。这个新发现让正志郎感到十分意外。 “尾崎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不是千鹤对付得了的人物。” “没错,他绝对是个威胁。” 辰巳语毕,转身看着正志郎。 “一定要设法除掉他。替千鹤报仇。可是只要他一直窝在神社。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正志郎凝视辰巳。 “沙子不愿离开,看来只有力拼一途可走。村民的人数虽然众多,只要少了领导人,自然会变成一盘散沙。我看不如拿他们杀鸡敬猴。让村民知道反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不会收到反效果吧?” “就算有。也只好认了。既然沙子不愿离开。这绝对是唯一的力法。而且若同伴大举逃亡,势必会让外界有所察觉,这可是沙子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说到这里,辰巳摇头苦笑。“更何况沙子根本舍不得放弃这里。” “一点都不像她的作风。” 在正志郎的眼中,沙子是个难以捉摸的老狐狸,处事明快,绝不拖泥带水。 “她对这个村子有着一份执着吧。当初决定要执行这个计划,就已经不像是沙子的作风了。” 正志郎点点头,或许吧。沙子渴望一个归属,渴望接纳自己的社会,她对千鹤的确是太纵容了点,然而她对正志郎又何尝不够宽容?对父母的孺慕之情是老谋深算的沙子唯一的弱点,即使那只是对外的作戏,也不能否定沙子渴求父母的事实。她需要接纳自己的社会、接纳自己的邻人、以及足以安身立命的土地。沙子对这些事物的执着。事实上也是正志郎寻觅已久的梦想。 “正志郎,拜托你了。” 正志郎点点头。 4 踏着夜色的笃志一路赶往尾崎医院。 佳技下令要杀了尾崎敏夫,笃志想也不想。就判断敏夫一定在医院里面;可是当地看到门窗紧闭的建筑物之后,才猛然醒悟自己真是笨得可以。别说是敏夫了,这种时间医院里面根本不会有人。 (该死。) 忿忿不平的笃志不知道是在咒骂敏夫、抑或自己的愚蠢。 我来告诉你规则是什么。 笃志不想再当个倒楣鬼。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板回一城,让抛弃他的千鹤、奴役他的佳枝以及其他人刮目相看。 (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笃志绕到医院的后门。雄伟的建筑物耸立在面前,睥睨众生的气势就跟兼正大屋同出一辙,笃志根本不知道敏夫躲在哪个角落。 (不过就是蒙古大夫和死老太婆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笃志伸出拳头,往身旁的落地窗用力挥下,玻璃应声而破。远处传来锣鼓喧天的吵杂声,附近倒是感受不出半点动静。笃志弯腰爬了进去,房间里面摆了张床,上面空荡荡的。 (在哪里?) 笃志走出房门,笔直的回廊映入眼帘。他沿着走廊搜寻每一间房间,却依然一无所获,餐厅里面没人,厨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正打算离开厨房的时候,笃志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拉开流理台下方的橱柜,抽了把杀鱼力插在腰间。右手玩弄着刀尖的笃志有一种错觉,仿佛听到腰间的杀鱼刀不时鼓励他杀人。是的,没什么好顾忌了。 就在四处物色凶器的时候,耳中传来有人拉开纸门的声响。笃志回头一看。忽明忽暗的灯光从厨房门外逐渐逼近,远远的还听到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眼见苗头不对,笃志连忙躲在碗柜之后。 “敏夫。你回来啦?” 话声甫落。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厨房。笃志从碗柜后面走了出来,穿着睡衣的女子顿时杏眼圆睁。笃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等着尾崎孝江发出凄厉的哀号;孝江却只是脸色一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孝江对这个面容猥琐的年轻人有些印象。他是大川老板的长子。 做起事来毛毛躁躁的。完全不懂礼数。以前到家里送货的时候,总是惹得享江厉声斥责;然而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却只敢恨恨的瞪着孝江。既没胆子发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嘴,一副忍气吞声的窝囊相。 如今看到这个没出息的胆小鬼闯入家中,孝江还以为他当起小偷来了。 孝江对村子的八卦不感兴趣,即使笃志死去的消息传人耳中,过些时候也就忘了。她对尾崎家的威望深具信心,满以为只要大喝一声,宵小之徒就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因此才会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 这种方法在过去履试不爽,从未失败过。 “还愣在那做什么。快点给我滚出去。” 孝江严峻的语气让笃志畏惧了起来;不过他既不是畏惧尾崎家的威信。更不是享江的语气。孝江睥睨他人的眼神让笃志想起了祖母,这才是让他恐惧的原因。 你这个孩子没救了(富雄!)。净做些没出息的勾当(富雄!)。个性别扭、脑袋不好,全身上下找不出半个优点(富雄!)。像你这种家伙,最好是让你爸爸狠狠地修理一顿才知道好歹(富雄,还不教训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笃志发出怒吼,孝江却当他在哀号。或许笃志明白自己闯了大祸,难逃父亲严厉的惩罚,所以才会打从心底害怕了起来。无论是愤怒还是畏惧,都阻止不了笃志抽出刀子的冲动。 “死老太婆,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父亲一定会惩罚笃志。这次的惩罚不再是拳头。父亲将带着木桩出现,亲手了结笃志的生命。 孝江尖叫一声,手电筒滚落地面。她呆呆的望着被尖刀刺了个大洞的胸口。双手拉紧睡衣的领子,试着压住如涌泉般喷出的红色液体。然后再惊讶的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 “我不怕。我已经重生了!” 笃志再度举起手中的杀鱼刀,锐利的刀尖轻松的刺人孝江的腹部,只剩下刀柄还留在外头。用力往后一抽,孝江当场软瘫在地。 “有种就来啊!老子今天就是要宰了你。杀人根本不算什么,老子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不要……” “多你一个也没差!” 孝江趴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的往外爬。笃志毫不留情的往背上招呼。住手、救命、饶了我吧,孝江没命的求饶l笃志却懒得听她哀号。 “给我安静一点!” 杀鱼力从左而右,将孝江的背部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孝江死命的往前爬,染满鲜血的地板滑不溜丢的。让她活像只手脚不断挣扎的青蛙。笃志再度将刀子对准背心,以全身的力量猛力往前一刺,这才让孝江安静了下来。 喘着气的笃志肩膀不停的上下耸动(或许是他无法根除的习性),举脚猛踹孝江的身体。踹得差不多之后,才抽了另一把菜刀跨过孝江。 “蒙古大夫,给我出来!” 笃志拿着菜刀疯狂的猛砍,检查每一间房间。确定一楼没人之后,又走上二楼继续破坏家具,却依然没发现敏夫的身影。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他拉开所有的抽屉,正准备将抽屉里的东西倒出来的时候,莫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笃志只感到眼冒金星,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任凭手中的刀子跌落地面。喉头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 天就快亮了。笃志寻找时钟,被扫落地上的时钟钟面碎裂,指针散落一地。笃志慌慌张张的打量四周,他必须尽快回到栖身小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头心一麻,差点失去了思考能力,笃志连忙用力的甩甩头。 ——不行,撑不到山入了。 医院附近有没有栖身小屋?平常同伴都躲在哪里?眼看着就快想起来了,记忆却逐渐被黑暗侵蚀。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那一瞬间,黑暗终于蚀穿了最后一丝的记忆。 (赶快躲进照不到阳光的地方。) 笃志连滚带爬的离开房间,拼命驱使着不听使唤的膝盖。打开走廊对面的门。 (绝对不能被发现。) 一定要躲进父亲找不到的地方。 意识模糊的笃志扶着墙壁走向隔壁的房间。小小的房间虽然开了扇窗户。外头的挡雨板却放了下来,三个衣柜就并排在墙边。笃志关上房门。挣扎的爬进衣柜,衣柜的门却怎么也关不起来。以他目前的情况来看,从里面关上衣柜的确有点困难。 笃志以怒吼来对抗侵蚀大脑的黑暗。他死命的抓住衣柜的门,试了好几次之后。才终于听到门上的插拴彼此密合的金属撞击声。 这已经是笃志的极限了。 第五章 十一月六日,清晨六时许,敏夫一行人在桐数家门口集合。第一道曙光现身天际之后,大伙橇开铁门冲破玄关,进入偌大的豪宅。 “大家分头寻找。”敏夫一一指挥。“牺牲者可能被关在这里,找到之后先检查有没有脉搏。” 敏夫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两三个人一组共同行动,千万别落单了。” 众人的答应声响彻屋内。敏夫与大川一组,先从身旁的房间开始搜寻。兼正的豪宅占地广阔,大大小小的房间更是不计其数,不过有了众多村民的帮忙,没多少工夫就将整栋豪宅彻头彻尾的搜过了一遍。 “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大川将满腔怨气发泄在身旁的家具。 “八成是昨晚趁着夜色逃走了。” 敏夫打量四周。大川说的没错,豪宅早已人去楼空,车子虽然还停放在车库里面,房间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 众人从一楼搜到三楼,连天花板的阁楼也不放过,结果非但没发现人影。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不过其中有八间房间散落着个人的生活物品,敏夫更在其中一间房间找到一个托盘,上面还摆着几份完整的三明治。尸鬼不需要以三明治果腹,天花板之下的小合楼也不像是桐敷正志郎的房间。敏夫原本以为住在这里的人是辰巳,房间里面却找不到私人用品。 (原来你在这里。) 儿时玩件的脸孔浮现脑海。房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而且床头柜上面摆着一捆麻绳。很明显的是用来限制房间主人的行动。敏夫仔细的在房内搜寻,却找不到儿时玩伴的身影。 (被他们带走了……或是跟他们走了。) 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这是他本人选择的路,敏夫还是感到一阵心酸。 “可能有人住过的房间总共有八间是吧?” 身旁的广泽发话。敏夫点点头。 “其中这间房间似乎是囚禁犯人的地方。” “的确,看起来不像人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桐敷家的人一共使用七问房间,除了男主人、女主人和他们的女儿,以及那个叫辰已的年轻人之外,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 “或许吧。” “听说还有个家庭医师和女管家,不知道剩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江渊医师已经搬到江渊诊所了。兼正一家三口的确住在这里没错,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说得也是。” “尸鬼的数量绝对不只这些,应该还有其他的藏身之处才对,难就难在不知道其他人躲到哪去了。” 对外道路全都封闭了。车子也留在这里,所以他们应该还没离开村子。看来村子里面一定有个秘密的藏身之处,足以容纳为数众多的尸鬼。 “这下子可头大了。” 大川指着不远处的书架。众人的所在位置是位于二楼的书房,四面的墙壁都是古色古香的书架,其中还有个狭长型的收纳柜。里面虽然是空的,却很明显的看得出这里曾经摆过好几把细长型的物体。 “这是……” “应该是枪柜错不了。拖架总共有五个,表示他们可能有五把猎枪,而且弹药全都不见了,八成是他们逃走的时候一起带了出去。” 敏夫点点头,打开旁边的收纳柜,一样找不到弹药。如果他们身上有枪,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村子里拥有猎枪的人除了已经离开外场的兼正之外,还有敏夫的父亲,不过敏夫懒得向警政单位申请合法的枪枝使用执照,因此猎枪早在父亲过世之后就自行缴库了。, “五把猎枪……” 大川的脸色阴晴不定。敏夫立刻补上一句。 “还不包括佐佐木警官的佩枪。” 大川闲言。脸色更是沉重。 “先把佐佐木揪出来再说。对了,派出所的情况怎样?” “几个年轻人昨晚就去过了,结果派出所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检查保险柜,确认枪枝的下落。” “先去看看再说。”敏夫转身离开书房。看到隔壁房间的田代正向自己招手。’ “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两层隔板。看来他们真的不喜欢晒太阳。” 随后进来的大川抡起榔头敲破了一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顿时响彻空无一人的豪宅。 “大川兄。别这样。” “不这样不行。他们很有可能再逃回来。所以一定要彻底的破坏这间屋子,断了他们的后路。” 敏夫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板说的没错。非破坏这些窗子不可。不过倒也用不着打破窗户,只要破坏窗子的蝴蝶片。让窗子关不起来就好。一旦阳光照得进来。他们就无法将这里当成藏身之处了。” 清水闻言,立刻举起铁槌四处破坏。其他人群起效尤。美仑美奂的豪宅瞬间化成残破不堪的废墟,眼前的景象让敏夫联想起死状凄惨的美丽少妇千鹤。 松尾诚二带着几个人趁着黎明时分冲进江渊诊所。 进入屋内之后,简单的候诊室和粗糙的柜台映入眼帘。走进诊疗室之后,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众人一愣。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面屏风,屏风的另一边铺着大约十张的蹋蹋米。没有医疗器材,也没有看诊台。这里根本称不上是一间从事医疗行为的诊所。 事实上门口虽然挂着“江渊诊所”的招牌。却根本没有取得医疗设施的许可证。当初江渊跟装潢业者接触的时候,只表示将在这里绍营一家名医驻诊的美体健康中心罢了。 诚二当然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可是只要看到堆在房间一隅的棉被、以及散落一地的私人物品,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根本不是医院。而是尸鬼的藏身之处。 二楼的景象也强不到哪去。除了江渊的房间之外。还是铺满一地的蹋蹋米。这些设备根本不足以从事医疗行为。 “不过……”大冢木料厂的大冢隆之出声。“真的有患者到这里来求诊。” 诚二啐了一口。 “没错。天晓得那个姓江渊的对那些患者做了些什么。”。 村迫宗贵在第一道曙光驱走夜色的时候。率领其他村民冲进外场葬仪社。住家这边虽然有好几个人居住过的痕迹,如今却连半个人也没有。灵堂那边也是空荡荡的。宗贵一行人仔细的搜查灵堂的每一个角落,很快的就发现隐藏在灵堂之后的小房间。才刚冲了进去,大家不由得皱眉俺鼻。 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弥漫着难问的尸臭,三具棺木放置在升降台车之上。同样的棺木在小小的仓库里面随处可见。 父亲宗秀蹲在一具棺木面前仔细察看。打开棺盖,里面果然躺着一具尸体。 “……找到了。” 宗贵听到父亲的声音。也跟着走了过来。棺木内的尸体有些面熟,似乎是住在外场的西田老人。 “天啊……” “等一下。”经营水电行的加藤实从旁插口。“这真的是尸鬼吗?” “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可是……。加藤拿着手电筒照兖死者的脸部。棺木里面放了疑似干冰的白色物体,寒烟袅袅之中。西田的前额凹陷了一个大洞,干涸的血迹形成一大片黑色的糊状物。 “看起来不像遭到尸鬼袭击,反而像是死于意外、要不就是遭到杀害的尸体。” 加藤才刚说完。搜寻仓库一角的女子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众人沿着水泥斜坡走到地下室,赫然发现两坪大小的空间躺着四具尸体,浓浓的尸臭令大家几乎为之作呕。一楼的尸体穿着家居服,地下室的尸体则全都换上了寿衣。 “太惨了。” 宗秀喃喃自语,身旁的竹村源一似 乎发现了什么。 “宗秀兄。你看。” 源一照亮其中一具尸体。 “这不是冢原家的年轻人吗?” 宗买仔细一瞧,发现尸体的确是住在附近的冢原一。冢原的死讯是宗贵从邻居那里听来的,他并未参加葬礼。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冢原家到底是什么时候举行葬礼的。 “前天才刚出殡。”源一指着尸体。“我跟他父亲是好朋友。前天特地去送他一程。葬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没错,我亲眼看到阿一入殓,然后大家扛着棺木走进山里下葬。实在搞不懂怎么会跑到这来。” “死后复活。”有人大声嚷嚷。 “不对。”宗贵摇摇头。“敏夫说尸鬼要四到五天才会复活。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在这里?” “恐怕……” 话才刚出口,宗贵立刻闭上嘴巴。神情狼狈的他抬起头来,跟加藤打个照面。加藤不发一语的点点头,仿佛知道宗贵想说什么。 “……一楼也有尸体,而且还躺在棺材里面。”宗贵感到反胃,尸鬼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明白张胆。 别说是源一不明究理,就连宗秀也是一头雾水。 “看不出来吗?那些家伙把棺木掉包了。参加过葬礼的人都知道,棺木最后会消失在台上,然后由葬仪社的人从后门扛出来。消失的棺木就是从那扇门被送进这里。”宗买指向地下室后方的门扉,这里应该就是灵堂的正下方。“然后他们将尸体从棺木取出排在地上,所以这里的尸体才会都穿着寿衣。接着再将空的棺木抬出去埋葬,要不就是以他们不要的尸体充数,上面那具棺木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想到死者的家人哭哭啼啼的扶着一具空的——抑或是装着陌生人尸体的棺木、依依不舍的走进山里下葬,宗贵就感到说不出的愤慨。 宗秀喃喃自语。 “……那些家伙太可恶了。” 在佐藤笈太郎的带领之下,大川长太郎站在水口最下方的空屋面前。 “就是这里。这里以前是郁美的家,有人看到下外场的前田老爹常在这里出入。” 长太郎点点头。示意身后的人开始动手,于是铁管和铁槌纷纷往玄关的木门招呼,难俺怒气的长太郎也加入众人破坏的行列。长太郎的儿子死了,阿茂被恶鬼抓走了,没能及时察觉的悔恨转化为对尸鬼的愤怒,长太郎决心要为儿子报仇。 看似老旧的木门却是意想不到的坚固。好不容易打破了木门。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门后还钉着一层厚厚的木板。 “里面果然有古怪。” 古怪的还不只是这个。率先走进屋内的年轻人不由得掩鼻皱眉,小小的房子里面。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尸臭。 “该不会有人死在这里吧?” “说不定。” 长太郎打开玄关旁的纸门。门后是两坪多的空间,窗子一样被木板封死,房间深处挂着一整面窗帘。年轻人拿起铁槌敲破窗户,刺眼的阳光立刻照进屋内,散落地上的土块映人眼帘。笈太郎拉开窗帘。 窗帘的后方还有一扇拉门。 “没事在这里装窗帘干嘛。” 长太郎从身后跟了上来。窗帘的背面车了一块黑色的底布。在阳光的映射之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长太郎跟众人使个眼色。以手中的铁管轻轻的顶开拉门。门后躺着一个人,还不时发出阵阵的呻吟声。 年轻人干脆扯下窗帘。壁橱的上层躺着一个老头子,只见他身体不停的扭动,表情十分痛苦。 “……岩佬。” 长太郎点点头,紧咬下唇。那个人的确是前田岩,只见他发出阵阵怒吼,脸上和手上浮现红斑,瞬间化成一颗颗的水泡。 “他们真的……” 不知道是谁颤抖着发话,后半段却没了下文。或许那个人想说“他们真的存在”,也或许是“他们真的害怕阳光”,反正都不重要了。没人知道该拿眼前这个老头子怎么办,虽然他拼命的扭动身体,却没有醒转的迹象,甚至不知道长太郎一行人就在身边。 长太郎伸手解开系在腰间的袋子,取出木桩和木槌。严佬痛苦的嘶吼让笈太郎为之胆寒。只见他双手摇住耳朵蹲了下来。双唇不时的颤抖。 “干……干脆让他自己被烧死算了。” 说话的人很明显的没有下手的勇气,老实说长太郎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他跟前田岩没什么交情,却也说不上素昧平生。如今认识的人在眼前痛苦的翻滚,自己却还得将木桩钉入他的心脏,这种惨无人道的暴行,长太郎实在是做不来。明知他们是害死儿子的凶手、即使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们,意念的浮现与实际的行动之间,还是有着一层落差。 蹲在地上低声念佛的笈太郎突然扯开了嗓门。 “那是什么?” 长太郎转过身子。沿着笈太郎所示的方向打量着房间一角。一块蹋蹋米浮了起来。四周散落着大量的土块。从颜色判断,应该不是长太郎一行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土块。 长太郎蹲了下去,将蹋蹋米整块掀了起来。下面的地板破了个大洞,露出一个突出的土堆,以及难闻的腐臭。 “难道是……”笈太郎吓得倒退三步。 长太郎打量着土堆,拿着铁棍拨了两下。土堆里面出现白色的物体,底下似乎理了一个人。 与其说是埋葬。还不如掩埋来得恰当。尸体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土,这不叫埋葬,而是藏尸,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尸体,才随便埋在这里吧。长太郎感到一阵心酸。他打从心底同情这具尸体的遭遇。 不知道是谁从旁递过扫把。长太郎将泥土扫开之后,尸体的头部出现在大家面前。腐败的头颅难以辨识死者的身分,不过从头颅的大、小来判断。死者应该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田…田中家的小鬼。” “田中?” “他叫做小昭,爸爸在公所上班。印象中他父亲死了,母亲也跟着离开人世,只剩下他跟姊姊小薰相依为命。” 笈太郎颤抖着双手抓住福禄米的边缘。最后见到小昭,是在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印象中当时好像跟他提起岩佬的事情。没错,小昭还问岩佬经常出现的屋子在哪里呢。难道小昭独自一人跑到这来?忿忿不平的孩子对大人的胆怯感到失望,所以才自己跑来收拾尸鬼。 “……原来你也死了。” 笈太郎悲从中来。只见他回头瞪着不断呻吟的岩佬。 “小昭跟你一样。都住在下外场。你又不是不认识他,而且他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 長太郎转身看着背后。岩佬的脸早已被烧得血肉模糊,伤口立刻炭化,身子虽然不停的扭动,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害死了儿子。可能也杀了这个孩子。死状凄惨的尸体、稚气未脱的孩子,再加上如此草率、如此不尊重死者的藏尸方法,这一切的一切都吞噬了長太郎的理智。 “……你这个怪物!” 長太郎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其他人也紧跟在后。一具尸体的发现,促使众人跨出了难以跨越的第一步。 架起木桩的人是长太郎,他已经不记得是谁挥动木槌了。焦黑的尸体发出一声惨叫,听起来似乎是在求饶。却反而激起了众人的怒火。第一根木桩针下之后,严佬依然不停的扭动,直到钉了第二根、第三根之后,剧烈的挣扎才嘎然而止…… 众人将炭化的尸体拖出屋外丢在路旁,发出大快人心的欢呼。 “几个人进去检查其他房间,其他人回神社报告,就说这里找到一具尸体。”長太郎交待完毕之后,回头 看着笈太郎。“老爹,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2 元子慢吞吞的走出家门。早晨的阳光亮得刺眼,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神情恍惚的元子移动脚步,走上田间小道。她察觉到村子的变化。却无心去找出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只能沿着枯草覆盖的田埂往国道的方向前进。元子不再视国道为畏途了,来往奔驰的车辆再也无法从她的身边夺走什么。 一辆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消失在前方的转角。两三辆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几个村民在店门口忙进忙出,元子却对眼前的景象丝毫不感兴趣。宛如行尸走肉的她朝着加奈美的住家信步走去,发现大门从里面上锁之后,开始用力的敲门。 “加奈美……加奈美……” 门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玄关的大门开启。加奈美从门后探头,眼神充满了讶异。 “……元子?” “加奈美,我该怎么办?” 元子当场蹲了下去。加奈美连忙抓着元子的手臂将她拉进屋内,似乎不愿引起邻居的注意,心乱如麻的元子却没发现到加奈美不自然的反应。 “怎么回事?”加奈美将大门锁上,转身打量着元子。“你身上好臭。” “好臭……” “嗯,真的很臭。” “梵榭仙……” 话才说到一半。元子又蹲了下来。 “加奈美,茂树死了。” 他死了。没有复活。 “我等了好久,他还是没醒来,小小的身躯日渐浮肿、溃烂……” 加奈美惊呼一声。 “元子。你在等什么?” “等他复活。回到我的身边。我深怕茂树冻着了。一直想办法为他取暖,这段日子更不知道祈祷了多少次。为的就是希望他睁开双眼。” “元子……” “结果茂树还是死了。” 元子跪在水泥地上痛哭失声。 “公公带走了茂树。那个死老头从我身边把茂树抢走了。” 元子愈说愈恨,一连咒骂了好几声。加奈美见状,连忙抓着元子的手臂。 “你先起来再说。别让邻居看笑话。” “加奈美。” “我了解,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待会我去帮你找一套换洗衣物。” 加奈美扶起泣不成声的元子,带着她前往盥洗室。行经起居室门口时,只见地上散落着几块抹布和几张旧报纸,以及少许干涸发黑的机物。元子还来不及会意。加奈美就要她先去梳洗一番。 “你去洗把脸,然后擦擦身体,我这就去替你准备换洗衣物。” 加奈美指着盥洗室的方向,元子注意到她的手指绑着绷带。 说完之后,加奈美就迳自回到寝室,元子也沿着走廊自行前往盥洗室。行经阿妙的房门口时,元子注意到房间的纸门整个被胶带封住,前面还挂着一面深色的布廉。 (奇怪……) 房间的布置让元子感到狐疑,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子里面格外的阴暗。下意识的拉开布帘,才发现之后的纸们关得紧紧的,就好像房间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元子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她着魔似的拉开了纸门。房间里面黑漆漆的,地上铺了一床被褥。似乎有人正躺在里面睡觉。 (这间房间不是…?) 元子满腹狐疑的站在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陈急促的脚步声。 “——元子!” 加奈美抓住元子的手,死命的将她拖出房间,然后关上纸门背转过来。张大了双手挡在元子前面。 “加奈美,里面的人是……?” 加奈美握着元子的手。 “求求你不要问。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吗?” “可是那个人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母亲吗?慢着,加奈美的母亲不是早就? “不要告诉其他人,拜托。我母亲复活了,可是她没做坏事,也没攻击别人。她已经答应我不会攻击村民了。拜托你不要说出去。” 元子瞪大了眼睛。双腿不停的颤抖。难以忍受的痛苦袭上心头。 “求求你。元子。” 加奈美泣不成声。元子机械式的点点头,默默的转身离去。对元子而言,继续待在这里仿佛成了无法忍受的煎熬。 “元子!” 加奈美追了上去。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加奈美噙着泪水频频向元子道谢。元子点点头。摇摇晃晃的走出玄关。 外头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早晨的阳光晒得人暖烘烘的。山头翠绿依旧,点缀着一抹鲜艳的红叶,好一副恬静宜人的初秋景色。 这个世界依然如故。 元子的世界却不一样了。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人,偌大的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加奈美的母亲回来了。自己却什么也没剩。 (只剩下我一个……) 元子心不在焉的迈开脚步。清水宽子刚好从店面走了出来。 “这不是元子吗?” 元子点点头,道声早安。 “对了。”宽子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眉头一皱。“……好臭。” “……好臭?” 加奈美也嫌自己身上臭臭的。元子嗅了嗅自己的身体。非但没有臭味。反而还闻到一股甜香。这是乳香,元子心想。每当哺乳的时候,就会间到这股甜香,志保梨和茂树小时候也会散发出这种香味。 (茂树……) 肿胀腐败的躯体。 宽子打量着元子,然后摇摇头。 “别管这个了。元子,你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 “比如说空屋里面突然听到人声,或是发现什么不该住在里面的人。我这么说。你应该就了解了吧?” “不该住在里面的人……” “这个村子遭遇前所未的的灾难,所以我们要举行送虫祭,将恶鬼集合起来赶出去。” 元子点点头。 “的确有这个必要。” “可不是嘛。对了,你知不知道哪些地方怪怪的?” 元子指向后方。 “就是那里,加奈美的家。她的母亲回来了。” 送走元子之后,加奈美蹲在墙边不停的抱头喘气。几分钟之后。 门外传来急促而剧烈的拍打声,一副打算破门而入的气势。 加奈美连忙站了起来冲向玄关。透过大门旁的玻璃窗,清楚的看见几名男女正站在家门口。 “加奈美。请你开门!” “你们有什么事?不要这么急,会把门敲坏的。” 加奈美踩在玄关前的水泥地,心头突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千万不能开门,否则就危险了。 门外的众人敲得更急了,加奈美听见松尾诚二大叫开门的声音。 不开门恐怕会遭致怀疑,开了门却又可能出事,两种矛盾的念头在心中交战,令加奈美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外的人似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不知道是谁从外面敲破了玻璃窗,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 “——不要这样!” 加奈美大叫,却还是不知所措的钉在原地。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整扇门在榔头的重击之下往内倒下。加奈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松尾诚二带着其他人老实不客气的闯了进来。 “你……你们想做什么?” 加奈美打量着眼前的闯入者。松尾诚二拎着榔头站在最前面,身后的 其他人都不陌生。清水宽子躲在后面,站在她身后的正是脸色惨白的元子。 加奈美眼前一黑,她很清楚众人的意图。 “对不起,请让我们搜一搜。” 诚二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带着大家迳自踏进屋内。加奈美只能无助的坐倒在地,一双眼睛直盯着元子。 众人的对话声从屋内传出,不久就变成了怒骂。开启纸门的声音、推开挡雨板的声音,紧接着是阿妙的惨叫。 加奈美心中一震,身体却不听使唤。双腿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阿妙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加奈美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垂死前的哀号还是穿透指缝钻了进来。 “……不要!” 即使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加奈美还是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不要伤害我的妈妈,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阿妙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待遇? 加奈美抬起头来不断哭泣,朝阳中的元子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 “加奈美,请让我们检查一下。” 诚二刚说完,清水宽子立刻搭上加奈美的手腕、触摸加奈美的颈部,似乎在确定她有没有心跳。加奈美没有反抗的力气,双眼依然直盯着面无表情的元子。 “没事。” 宽子冷冷的丢出一句,加奈美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诚二跟着接话。 “加奈美,没什么好怕的了。你母亲已经被我们处理掉了。” 加奈美默默不语。 (离开这个村子吧。) 等到他们离开之后,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找一个远离村子的地方落脚。带着换洗衣物、值钱的物品、以及阿妙的牌位。 元子冷冷的看着几近崩溃的加奈美,转身朝着国道的方向离去。 桥的另一端,就是水口,听说曾经有人在那里见到严佬的身影。 元子跟宽子联袂走向休息站的店面。 ——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过岩佬。 3 小薰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若无其事的出来应门。原来是村子里的大人。他们询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异状。刚开始小薰还会意不过来。 “异状……昨晚停电吧?” “其他呢?有没有见到异常的人、或是听到异常的声音?就算只是谣言也没关系。” 小薰摇摇头,脑海浮现出父亲被塞进壁橱的尸体。 “真的没有吗?再仔细想想吧。” 那群大人依然不死心,小薰还以为父亲的死已经曝光了。他们是来捉拿自己的呢。 “……没有。” 这时一名女子惊讶的看着小薰。 “小薰。你衣服上沾了什么东西?那是不是血迹?” 小薰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到处都是黑褐色的斑点。 昨晚全村大停电。所以才没发现身上占了血迹。再加上当时忙着搬运尸体、清理现场,睡着的时候手上还握着抹布呢。 小薰打量着眼前的大人,发现大家正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侦探片里面的犯人。警察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了,特地召集了大批人马前来缉凶。无知的犯人却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拼命的找籍口开脱。一想到这里,小薰顿时感到十足的滑稽。 “……你身上的血是从哪来的?” 小薰转过身,示意大人们跟她过来。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就算会被大人当成杀人凶手看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薰已经厌烦了这种守着一个秘密不能说出来的生活。 大人们跟着小薰的脚步来到客厅。昨晚擦得那么卖力,血迹依然历历在目,看来自己是做白工了。小薰拉开壁橱的纸门,一群大人陷入短暂的骚动,彼此询问尸体的身分。就在不耐久候的小薰打算主动说出答案的时候,其中一人出声了。 “这不是良和吗?” “良和不是早就……” “他回来了。”说话的男子凝视着小薰。“令尊想攻击你,所以你就杀了他?” 小薰点点头。她的神情十分理所当然。仿佛眼前的大人了解事情的真相。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示意小薰坐下。“喂,找人来照顾这个孩子。” “我去叫隔壁的人过来。”女子抢着说话。“田中家跟大冢木料厂平时有在来往。找他们就对了。” 几个男子将父亲的尸体施了出来。 “居然想攻击自己的女儿。” “田中太太也死了,说不定也是他干的好事。” “真是罪过。” 大人们的交谈让小薰露出一丝疑惑,身旁的男子见状,连忙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没事?” 男子点点头。 “对。已经没事了。真是难为你了,女孩子家竟有勇气除掉自己的父亲。” “除掉?” 男子望着被众人抬出去的尸体。 “亲生父亲居然想攻击自己,这种事任谁都难以接受。”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男子摇摇头,表情有些意外。 “当然不是。我们是来抓恶鬼的。为了不让恶鬼继续肆虐。村子里要再举行一次送虫祭。” 小薰松了口气,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大人们终于发现事情的真相了,小薰在欣喜之余。却又感到一丝感伤。小昭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夏野也死了,村民的觉醒似乎来迟了好几步。 小薰的脑中闪过结城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否也发现了。那时结城将小薰和小昭赶了出去,现在想必一定很后悔。 (……后悔又怎样?) 夏野已经不在人世了,无论是他、小昭或是自己,都是可怜的受害者。 “——小薰!” 大冢浩子急急忙忙的赶到,跪坐在小薰的身旁。 “真是难为你了,小薰。” 小薰点点头。 “没事了,到阿姨家住一阵子吧。”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大冢吉五郎噙着泪水摸摸小薰的头。 “……可怜的小薰。” 小薰再度点点头,泪水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只见她抱着浩子痛哭了起来。 离开这个村子吧。小薰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将所有的不幸抛在脑后。父亲和母亲死于传染病,弟弟死于车祸。自己从未见过夏野。 也没有叫做小惠的儿时玩伴。 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存在。 4 光男起床之后。总觉得村子充满了肃杀的气氛。美和子和克江似乎也察觉不寻常的气息。不时打量着山脚的情况。 “我去探探情况,希望别发生什么大事才好。” 光男丢下这句话之后。走出山门站在石阶上打量四周。肃杀之气愈来愈浓烈,远处传来好几个人血腥味十足的欢呼。 声音是从光男住家的方向传来的,位于小巷内的家门口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就在光男打算走过去瞧个究竟时。他发现村民将人体从隔壁的房子丢了出来。 光男见状。连忙隐身在电线杆之后。疑似尸体的东西就这样被弃置在地上,几个高声谈笑的村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每个人包括聚集在光男家门口的村民——手上都拿着凶器。被丢在路旁的东西的确是尸体没错,众人的眼神却十分冷漠,仿佛趴在他们面前的只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隔壁……可是……) 之前曾经看到鹤见进入那间屋子。 村民将尸体一具具翻了过来,光男不禁为之掩面。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还是一眼就认出鹤见的尸体。鲜红色的血液在路面乱窜,电线杆之后的光男吓得无法动弹。这时检视鹤见尸体的村民突然大叫了起来,从旁人手中抢过柴刀高高举起。光男闭上双眼。不忍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鹤见的头颅几乎已经跟身体分家了。 (天啊。) 光男梦游般的走回步道,他很确定那个人就是鹤见没错。鹤见被猎杀了,村民为了猎杀恶鬼,全都武装了起来。 对于村民而言,猎杀恶鬼无疑是件好事,光男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或许是众人残酷的手段让他胆战心惊,也或许是—— 驱使着颤抖不已的双腿爬上石阶穿过山门。光男立刻转身将大门紧闭。扣上门拴。 “太惨了。” 光男喃喃自语,这时他的内心才浮现出对鹤见的哀悼。鹤见复活了,说不定还替村子带来更多的死亡!然而鹤见也曾经劝光男到佛寺避难,他还是将往日的情谊放在心上。 “真的……大惨了……” 光男不停搓揉脸颊,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走进寺内。美和子以及克江正一脸不安的看着光男。 “光男,村子里出了什么事?” “村民开始猎杀恶鬼了。” 美和子惨叫一声。 “看来大家都发现是恶鬼在背后搞鬼。”光男向美和子点点头。 “就算副住持有个什么万一,很快的就会被村民救出来了,我们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目前暂时待在寺内不要外出,村民对付恶鬼的方法实在太残酷了。老夫人还是别在现场得好。” 说完之后,光男建议美和子紧闭门户。以免让走投无路的恶鬼闯了进来。 事实上光男十分担心。村民一定也认出那是鹤见的尸体了。既然鹤见成为尸鬼。村民们理所当然的也会怀疑到佛寺其他人的身上。当初传染病的说法不迳白走的时候,佛寺的人就曾经被村民视为瘟神,如今没有人敢保证他们不会将光男等人视为恶鬼。更何况信明和静信已经不在了,光男又怎能向村民证明佛寺绝对安全? 光男感到不寒而栗。他早已习惯死亡。也习惯尸体,更不觉得恶鬼有多可怕,毕竟他所认识的恶鬼也只有鹤见一人。让他感到畏惧的反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虐杀尸鬼的村民。 5 田代留美打开车库大门,将购物用的小型车开了出来。丈夫直到清晨才回家小睡片刻,刚刚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留美虽然叫他多休息一会,丈夫却坚持要出去。 村子里有恶鬼。 留美差点没笑出来。世界上根本没那种东西,可是丈夫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出门之前交代她带着孩子到沟边町避难,还说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跟留美连络。留美不明白丈夫的意思,也不知道丈天跟其他人到底想“结束”什么。 即使认为全村的人都疯了。留美还是听话的收拾行李。开车载着孩子前往沟边町。途中他们遇见一辆从下外场开出来的车子,车斗载了好几具躺在木板上的尸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和露出白布的手脚,以及沿着木板边缘不停滴落的暗红色液体。这副血腥的画面让留美为之胆寒,她领悟到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展开,留在村子里十分危险。 胆战心惊的她右转开上村道,沿着河岸走了没多久之后,又遇上躺在木板下的尸体。孩子们好奇的问她那是什么,留美顿时打了个哆嗦。不能让孩子目睹这副景象,非尽早离开村子不可。 (猎杀恶鬼,真是大荒谬了。) 恶鬼并不存在,木板上却躺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恶鬼吧。如果恶鬼真的不存在,那些尸体又代表了什么? 村民们正在进行愚蠢而又恐怖的暴行,他们以消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理由,将惨无人道的杀戮予以正当化。留美打从心底不赞同这种做法,偏偏自己的丈天也有份,她根本没有批评村民的立场。 村道与国道交会的路口前,一辆卡车就这样横在路上。无法继续前进的留美只好停车。一名男子马上从卡车的副驾驶座冲了下来。 “你是谁?” “我叫田代留美,田代书店的老板娘。” 男子回到卡车旁边,跟坐在驾驶座的另一名男子交谈几句之后,拿着类似备忘录的文件资料比对留美的长相。一会之后。男子又走了过来。 “要去哪里?” “沟边町。” 简直就像是法官在审问犯人的对话。 “你可以过去了。不过千万别让外界知道村子的状况。否则事情就麻烦了。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留美一点都不明白,却还是老实的点点头,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男子朝着卡车比了个手势,卡车随即让出一辆车可以通过的空间,留美赶忙开着车子通过路障。 (这是不对的。) 开上国道的留美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村民的做法就像把精神异常的人视为邪灵上身一样的粗糙。一点科学的根据也没有。留美觉得自己应该报警,她必须前往派出所报案,让外面的人来阻止村民的暴行。打定主意之后,留美握紧方向盘一路往南开去,在看到桥墩的地方钻进桥下。 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味道。翠绿的山头点缀着几抹红叶,溪流变了颜色。象征着丰收的季节即将进入尾声。 路边的护栏、道路的标示、随处可见的广告招牌、平整的柏油路面。自从钻入桥下的那一刻开始,留美就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有着正常的秩序、平凡的生活,井井有条的营运让留美的决心为之萎缩。 (报警又能怎样?) 村民正在进行恐怖的暴行,问题是该如何向外界说明恐布的暴行指的是什么。恶鬼根本不存在,而且村民以及丈夫不可能滥杀无辜。随便指控不是恶鬼的人是恶鬼,所以木板上的尸体绝对只是普通的尸体。自从入夏以来,死亡就从未间断,甚至连留姜的次子也难逃死神的召唤,在路上碰到尸体一点也不足为奇。更何况留美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死尸。说不定只是患了急症的病人罢了。 大家坚信恶鬼肆虐。村民开始猎杀无辜的人。 这种说法没有人会相信,包括留美自己在内。恶鬼根本不存在,连续的死亡也是机率上的朽合,就算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也只会一笑置之。 “……没错。” 留美自言自语。她不认为丈夫是个盲从的人,既然丈夫加入了村民的行动,就表示事情绝对跟留美想像中的情况有所出入。所以留美只要乖乖的带着孩子到沟边町,住进丈夫指定的那间旅馆静候连络即可。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丈夫一定会给留美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村迪智寿子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牵着女儿。迅速的往车库移动。母女俩通过自家车库的门前(里面停着一辆送货用的箱型车),朝着后方的月租停车场走去。 直到接近破晓时分才返家的丈夫,要智寿子带着智香暂时先回娘家住个几天。丈夫没有多说什么,智寿子却早已风闻神社里的突发事件,也知道大家就要展开送虫祭了。不。应该说终于要展开了才对。 或许这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吧,智寿子心想。当隔壁的太太跑来通风报信的时候,智寿子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果然不出所料”,同时还带着一丝“迟了一步”的遗憾。即使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亭,智寿子已经失去傅巳了!不过在另一方面,她也为了得以保有智香而感到欣慰。 智寿子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一想到天人永隔的博巳,内心就 涌现无言的哀痛。可是看看身旁的智香,却又令她不得不感谢上苍的眷顾。身为博巳的母亲,智寿子打从心底不愿离开外场,也很想加入送虫祭的行列猎杀恶鬼;可是智香瘦弱的身影让她恨不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得愈远愈好。矛盾的情绪在心中激荡,智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乖乖的听从丈天的指示。大不了等到智香安顿好了之后,自己再回来替博巳报仇也行。 一想到这里,智寿子就感到释怀许多。母女俩手牵着手走到建筑物三面环绕的小小停车场前。智寿子不由得眉头一皱。 浓浓的汽油味扑鼻而来。停车场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车子。左邻右舍有不少人昨晚就离开村子了,因此停车场才会空出这么多车位,其中或许还包括了开车到村子里办事的人吧。如今停车场只剩下三辆车,每一辆车的底盘都流出黑色的浓稠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智寿子跑向自车,蹲在车旁检视底盘。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汽油漏出来了,达四个轮胎都被刺破。 “妈妈,怎么啦?” 智寿子随口敷衍好奇的智香,跑向另外两辆车瞧个究竟。结果发现那两辆车也同样遭到破坏。智寿子不用多想,就猜得出来是什么人做的好事。 “妈妈,我们不去找外婆吗?” “车子好像故障了,先回家再说吧。” 拉着不情愿的智香,智寿子转身回到家中。打开车库的铁卷门,送货用的箱型车并未遭到破坏。看来犯人(或是犯人们)并未潜入车库。 现在呢? 有了这辆车。就可以带着智香离开村子,前往安全的地点。 (博巳呢?) 博巳无法离开这里,小叔也死了。智寿子虽然对小叔没什么好感。却也不乐见他的死去,一想到小叔从此天人永隔,顿时感到一阵哀戚。 “车子故障了吗?” 智香拉拉智寿子的手,智寿子微笑以对。 “好像故障了,我们不能去找外婆了。” “是哦。” “智香。妈妈要想办法修理车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去找对面的阿姨好吗?” 智香嘟着小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今天不要出来玩,答应妈妈好吗?” 左右张望的速见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拎着公事包从车库的大门快步走向隔壁的屋子,途中还不忘将戴在头上的棒球帽压低。隔壁的车库是一楼的空间改建的,而且二楼的窗子大开,屋子里似乎有人。 速见叹了口气,继续往下一户人家前进。这户人家连车库也没有。车子就停放在屋前的空地,而且家中传出人声,一样不是下手的目标。 速见愈来愈沉不住气了。 辰巳并未指示速见偷车,他只命令速见袭击村民制造傀儡,暗杀以尾崎为首的领导核心。为了执行斩首计划,好几名狼人同时潜伏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可是他们不但要刺探村民的动向,还得负责维护其他同伴的安全,一时之间根本忙不过来。包括辰巳和速见在内,可以在白天活动的同伴只有六人,而且辰巳和速见的身分早已曝了光,很难接近目标。 猎杀尸鬼的行动持续进行,速见已经远远的看到好几具弃置在木板上的同伴尸体。沙子常说“尸鬼不可能存在的认知是我们最大的保障”,老实说速见也有同感。一旦人类察觉到尸鬼的存在,尸鬼根本连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如果村民离开村子对外求救,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印象中昨晚有好几辆车子离开外场,说不定其中一辆车正带着大批增援部队赶回村子,一想到这里,速见就感到心寒。 速见是个典型的都市人,半年前在沙子的命令之下任职于葬仪社,直到熟悉葬仪社的业务之后,才获准来到外场。他以前从未住过乡下,因此十分讶异于这个村子宛如生物般息息相关的社会结构,这种奇妙的特质是大都市所没有的。大都市的居民虽然是都市结构中的细胞,却缺乏整剩的统一性,就像是没有交集的一盘散沙。在速见的眼中。沟边町跟外场并没有什么差别,万一那个小小的地方都市也跟村子采取同样的行动,那才真的是恶梦的开始。 绝对不能让外界得知村子的情况,如果大批猎人从沟边町进入外场,速见他们可就没有退路了。同伴虽然封锁了电话和无线电,可是村民还是有办法对外连络。这就表示封锁得并不彻底。今早守候在同伴的藏身之处时,速见突然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村子里有许多同伴的藏身之处。速见负责看守的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而且还只能容纳三人。村民总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如果这里真的被发现了,速见非但救不了同伴,自己反而还会成为村民猎杀的目标。因此想办法弄到交通工具才是当务之急。可是想归想,却一直找不到适合的目标。 几个村民迎面而来,速见低着头假装要造访朋友。站在门口做出按门铃的手势之后,抱着几件床单的女子跟速见擦身而过,似乎未认出速见的身分。 速见松了口气。确定那几名女子转过街角之后,才走到下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车库是独立出来的,而且没有铁卷门,速见的身影立刻隐没于车库之内。 辰巳躲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村民对辰巳的长相十分熟悉,白天的时候几乎无法行动,因此他只能躲在暗处静候夜晚的来临。速见和正志郎的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跟村民有了交集,局势就大为不利。 (白天无法行动真的是最大的致命伤。) 辰巳感触良多。如果尸鬼在白天的时候能躲在暗处行动,不但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还能对抗闯入藏身之处的猎人,如此辰巳的负担自然减轻了许多。 (……尸鬼是弱者。) 只能期待夕阳西下之后的反扑了。辰巳凝视着流经建筑物旁边的小水沟。静待时间的流逝。水沟积了厚厚一层淤泥。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膜,不时散发出刺鼻的汽油味。看来有人四处凿破汽车的油箱。 这到底是福是祸,老实说辰巳也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破坏油箱的确能收到阻止村民向外界求救的效果。如果尸鬼的存在被外界知道,即使好不容易逃出这个村子。也一样找不到栖身之处。 不,应该说沙子他们找不到栖身之处才对。只要一搭脉搏,人类立刻就知道他们是异类。尸鬼的肉体处于死亡时的状态,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尸体,却也算不上活人,任谁都能轻易的分辨人类跟尸鬼的不同。 问题是村民真的会向外界求援吗?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辰巳发现村民对外界有着某种程度的排斥,而且就算真的对外求救。也会被外面的人斥为无稽,多年来的经验更显示出被害人几乎都不会控诉加害者的恶行,至少过去如此,截至目前为止也是如此。 因此破坏车辆的行动,似乎可以解释为不让同伴逃离村子的手段。当事态演变到不得不弃守村子的时候,辰巳他们根本找不到足够的交通工具,可以让全体同伴平安的撤离外场。 (也罢,反正结果都一样。) 就算撤离外场,也找不到足以容纳所有同伴的栖身之地。尸鬼的居住环境需要密不透风的遮光设施,在这里大量繁衍的新生代尸鬼根本没有能力建造安全的家园。 (多死几只菜鸟。反而会减轻大家的负担。现在还不到逃离外场的时候。) 这时屋子里传出声响。辰巳听到有人打开玄关的大门,接着是男主人催促家人的声音。 远见动作快。那么大的行李就别带了。” “可是……”女子似乎有些不甘愿。 “我不是说把值钱的东西和随身物品带在身上就好了吗?” “里面都是我的随身物品。” “哪来那么多东西好装,把它留在家里。” 辰巳阵了一声。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这对夫妻显然打算离开村子。他们将一起走出家门,坐上车子扬长而去,辰巳根本没有袭击的机会。 “等一下,还有东西。” “别拿了。快走吧。” “马上就回来了,等我一下。” 凌乱的脚步声进入屋内,接着是男主人走出屋外的声响。辰巳暗叫侥幸,悄悄的从藏身之处溜了出来。蹲在车子与围墙之间的缝隙。 男子走近车子之后,突然大叫一声。 “好臭。” 男子打开车门,将行李放入车内,然后再关上车门,似乎没有上车的意思。他绕到车子前方,似乎想找出臭味的来源,辰巳看得到男子弯着腰检查底盘的黑影。 说时迟那时快,辰巳立刻从墙边飞奔而出。受到惊吓的男子抬起头来。辰已却抢先抓着男子的颈部往地面一损,然后伸手捂住男子的嘴巴。沿着车子与墙边的缝隙将他拖回原先的藏身之处。男子睁大了双眼看着辰巳。身体不断的扭动,却阻挡不了辰巳的袭击。没过多久男子就停止了挣扎,只见他双腿无力的软瘫在地,屋子里面不时传来乱烘烘的脚步声。 辰巳抓着男子的肩膀左右摇晃。他叫做松村安造,是大川酒店的员工之一,既然大川与尾崎敏夫同进同出,他自然得以接近敏夫。老实说辰巳对松村没什么把握,可是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接近敏夫的人物,就只有松村在家。敏夫的母亲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已经被其他人先下手了。 辰已将一把枪交到松村的手中。 “杀了尾崎。行动的时候别被他察觉,先苦无其事的接近他、跟他交谈。然后在近距离开枪。” 松村看看辰巳、再看看手中的东西,神情恍惚的点点头。 6 安森厚子跟其他人走向尾崎医院,纯粹只是个巧合。先前她们在门前部落挨家挨户的打听。几个人轮着休息之后。好不容易才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跑完山脚下的部份。第二天早上,几个人朝着山上走去。 结果发现佛寺的山门紧闭。就在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巧遇出外办事的光男,跟他聊了几句之后折返。佛寺的隔壁就是厚子家的木料厂,木料厂的隔壁就是尾崎医院。 按下住家门前的门铃,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回应。厚子吃过孝江的排头。向大家提议不如就此回去。同行的村民当中却有人持反对的意见。她认为孝江不可能睡到现在还没起床。也不会加入村民的行列,所以一定大有问题。于是厚子再度按下门铃,其他人四处打量屋内的情况,很快的就发现一扇被打破的窗户。大家一边呼唤着孝江。一边进入屋内分头寻找,这时有人发出一声惨叫,众人赶到现场一看,才发现孝江已经死了。 “天啊……” 四周血迹斑斑。血泊中的孝江背上都是惨不忍睹的刀伤。很明显的是遭到杀害。厚子立刻自尾崎家飞奔而出,向大家通知这个噩耗。 这时敏夫正与大川和其他人一起巡视中外场。外场的各个部落都有核心人物,唯独中外场没有。小池老爹下落不明,候补人选不是死亡就是迁居,因此以敏夫为首的领导集团很自然的担负起指挥中外场的责任。 广泽检现村民列出来的清单,指出下一个可疑地点。 “接下来是三安。” 敏夫点点头,他对这个位于中外场边缘的安森家有点印象。 “那里不是没人吗?” “有人看见媳妇回来了。” 众人转进小路,安森家和田茂家孤零零的耸立在田野之中。 田代提议先向田茂家打听消息,田茂家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众人只好直接前往三安。三安门窗紧闭,里面似乎没人的样子。 “有人在家吗?” 大川敲门,屋子里面却静悄悄的。无奈之余。大川跟清水只好强行破门而入。玄关大门之后还钉着一层木板,证明了这户人家的确有古怪。敏夫带着大家踏进屋内,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屋子里面漆黑一片。结城和几个人走到窗边,拉上好几层重叠在一起的窗帘,然后再打开窗户、收起挡雨板,开始搜寻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一无所获。 “半个人也没有。”广泽叹了口气。 “不过这里的确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敏夫补充,田代也表示赞同。 一楼的的茶几下方掉了一张纸片。潦草的字迹写着村民已经发现了,白天休息的时候务必慎选地点。 “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难怪找不到人。” 村民已经发现了不少尸鬼,神社的广场前也排了好几具尸鬼的尸体,这代表不是所有的尸鬼都接获避难的通知。或许是他们在慌乱之中无法顾及所有的藏身之处吧。 没错,他们不可能立刻迁移到其他安全的藏身之处。尸鬼对阳光没有抵抗能力,即使只是一点点的光线。都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因此无论是这里或是桐敷家都做了最完善的遮光措施,这么浩大的工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即使他们临时接获避难的通知。也不可能马上迁移到另一个安全的避难场所。 “看来他们早就事先觅好了避难地点。” “很有可能。”广泽点头。 就在大伙思索避难地点到底会在哪里的时候,田代突然轻呼了一声。走近发现纸片的暖桌旁。 “怎么啦?” “我刚刚突然想到,有个地方大家都忘了。” 田代指着暖桌下方的榻榻米。敏夫仔细一瞧,发现其中一块榻榻米路微浮起。 “底下是地炉,老房子常有的设计。” “原来如此。” 面露微笑的田代掀起榻榻米往后放倒,双眼立刻为之一亮。 “敏夫,你看。” 榻榻米底下既不是水泥地、也不是木板,一具棺木就这样好端端的躺在土里。 “找到了。” 结城拿着手电筒照亮洞穴,地板的一部份被木板区分开来。大小刚好足以容纳一具棺木。敏夫点点头,他总算是恍然大悟了。 尸鬼的藏身之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想必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行。为了要避人耳目,他们不可能大大方方的每天前来上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先在屋子的一角布置暂时的卧室,这样子不但可以一直待在屋内,改装的时候也不会被村民发现。等到改装完毕之后。原本的简便卧室就成为尸鬼的紧急避难所。 敏夫说出自己的推测,结城点头称是。 “事先利用暗处栖身,他们果然聪明。” “房子的阴暗处应该就是地板下面、或是屋顶吧?” “有可能。” “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大川提议。敏夫点点头,先行退到一旁。大川蹲在洞口旁边,伸出双手掀开棺盖,一名年轻少妇就躺在棺木里面。 “安森家的日向子。” “离家出走的媳妇?”敏夫话还没说完。日向子就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悲鸣。以绝望的表情看着四周,然后双手掩面不断的哀号。掩面之前的那一瞬间,敏夫清楚的看到她的瞳孔白浊,好像被火烤过一样。 田代和结城退了两步,看着棺木中的日向子不断的扭来扭去,似乎十分痛苦。她的双手和脸颊泛出潮红,皮肤开始溃烂。 这时大川哼了一声。 “结城兄,木桩。” 结城连忙打开挂在肩上的腰包,田代则一脸骇然的看着大川。 “你……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大川双 目圆睁。“当然是趁现在消灭尸鬼。再拖下去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是……是没错啦。” “不敢下手的话,就到别的地方找一找吧。说不定屋子里面还躲着其他的尸鬼。” 田代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只见他急忙站了起来转身离去,广泽和两三个村民也跟在身后。结城紧握木桩,目不转睛的盯着棺木中的女子。然后抬头看着敏夫。 “他们就是凶手?” “是的。” 敏夫颔首,结城也跟着点点头,厌恶的表情逐渐浮现。几次深呼吸之后,结城将木桩架在女子的胸前。 “这里吗?” “再过来一点。”敏夫伸手帮结城调整位置。“就是这里。” 跪坐在地板上的结城探出上半身扶着木桩,姿势十分古怪。大川点头示意,抡起手中的木槌,毫不犹豫的往下敲了三次。直到木桩贯穿胸口为止。棺木中鲜血四溢,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脑袋怎么办?” 大川的语气十分轻松,敏夫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做起这种事情似乎都不会迟疑,也不会良心不安,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流露着难掩的欣喜。在一旁表示要斩草除根的清水也差不多如此。清水的脸上虽然看不见欣喜之色,却好像中那似的面无表情。满腔的愤怒和怨恨淹没了他的良知,将他变成冷酷的处刑人。 或许自己将木桩钉人恭子体内的时候也是如此吧,敏夫心想。若非逸于常轨,这种事一般人根本做不出来。 “已经伤到要害了,用不着砍下脑袋。” 就在这个时候,田代从外头飞奔而人。 “敏夫,找到了!” 田代指着身后。敏夫站了起来。跟在田代的后面走进房间。壁矿的拉门已经被广泽卸下了,壁橱的下层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敏夫仔细一瞧,原来是大冢木料厂的康幸。 广泽指着上方。 “天花板里面还有一个。” 敏夫点点头。 “检查其他的壁橱。” 大川踩在壁橱的上层,将脑袋伸进广泽和田代在天花板开的大洞。然后冷冷的说了一句“清水园艺的儿子”。就把天花板上的人拖了下来。跌落地面的少年发出阵阵哀号,身体不断的扭动。阳光照得房间一片光明,少年的身体冒出袅袅轻烟,暴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少年大喊救命,挣扎着想离开房间,却一步步朝着清水的脚边爬去。看来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见。 田代和广泽背过身子不忍目睹这一幕,两人表示再去别的地方找找之后。就一前一后的离开房间。面无表情的清水一脚踹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红肿溃烂的双手紧抓着清水的腿。却被清水毫不留情的踢开。大冢康幸的脸部已经焦黑一片了,躺在地上拼命呼唤日向子的名字。 就在大川和清水一组、敏夫和结城一组分别处理这两个濒死的尸鬼时。田代和广泽又发现了类似的藏身之处,不过里面半个人也没有。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三具尸体抬出屋外,安森和也骑着摩托车赶到现场。 “院长,不好了!” “怎么了?” “老夫人她……她……” 敏夫心中一惊。 “家母遭到袭击?” “我不知道,老夫人的遗体到处都是伤……” 敏夫交代和也留下来处理尸体之后赶往医院,大川他们也很自然的跟在身后。来到自家门口之后,安森厚子站在玄关面前向一行人招手,哭哭啼啼的说老夫人在厨房。敏夫向厚子致谢之后赶往厨房,一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母亲倒卧在厨房门口。 孝江的死状十分凄惨。敏夫叹了口气,觉得下手的人实在是太狠了。除了唏嘘之外,敏夫没有其他的感觉,勉强挤出来的愤慨也不是针对凶手,而是针对自己的母亲。这个愚蠢的老女人还来不及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赎罪,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然而跟唏嘘和愤怒比较起来,无力感占了绝大部份的比例。这绝对是尸鬼的报复,从凶手杀了享江、而不是加以袭击的这点看来,应该是正志郎做的好事。 “太惨了。” 大川小声说道。敏夫无力的点点头。 “……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家人。” 大川一脸讶异的看着敏夫。 “难道——” “这是尸鬼对我的报复,警告我别再跟他们作对。” 敏夫下巴努了一努,指向孝江旁边的墙壁。墙上写着“这个女人不会复活”几个血红的大字。 “我不懂。” “家母不会复活。因为她并未遭到袭击,而是被杀害的。” 大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这时周围的人群僖出一阵骚动。敏夫才惊觉自己的失言。 “没错。”安森厚子铁青着一张脸。“反抗他们的人都会遭到报复。老夫人就这样死了,永远无法复活……” “喂!”大川推了厚子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与其被他们杀死,你宁愿成为恶鬼来害人吗?” 厚子低头不语。众人彼此对望了几眼,不安之情溢干言表。 敏夫阵了一口,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失言动摇了村民的决心。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出凶手的下落。 “请你们把尸体抬出去,顺便将墙上的字迹擦掉,省得看了碍眼。” 站在一旁的几个女子点点头,这时敏夫注意到走廊的地板滴了一长串的血迹。他排开众人沿着血迹一路前进,最后来到了阶梯前面。扶手上面沾满了鲜血,凶手上楼的时候一定曾经握着扶手。 “院长,怎么啦?” 大川从后跟上。敏夫指着二楼。 “上面。” 扶手的血迹一路往上。 “难道……” “不知道。不过凶手杀了家母之后,的确曾经爬上二楼。” 敏夫走上阶梯,踏板上清楚的印着好几个血脚印,只有上没有下。看来凶手爬上二楼之后,就不再下来了。 二楼的寝室凌乱不堪,血迹随处可见,直指墙边的大衣柜。 “难道凶手在里面?” 敏夫点点头,看来凶手不是正志郎,而是尸鬼。当时对方在二楼翻箱倒柜。完全没注意到黎明已经降临,慌张之余只好躲进衣柜避难。一想到这里,敏夫连忙将窗户打开,西垂的斜阳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大川慢慢的走近衣柜,猛然拉开衣柜的门。吊挂的大衣之间明显的看得出一条黑色的人影,大川一伸手,就将人影拉了出来。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为之屏息,一脸骇然的清水打量着滚落地面的人影。再抬头看着大川。被揪出来的人虽然全身血污,大家却都认得出来他就是大川笃志。 “大……大川兄……” 清水为之结巴,结城和广泽对望一眼,准备将大川带离现场。大川甩开两人的手,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 “你这个臭小子!” 然后回头看着结城。 “——木桩。” “大川兄!” 结城试图阻止,大川却未将手缩回去。躺在大川脚边的笃志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用不着同情这个小子。他可是杀死老夫人的凶手。这家伙生前没什么出息,想不到死后居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可是……” “养子不教父之过。亲手了结这个不肖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责任。” 说完之后。大川就从结城手中抢过木桩。不忍卒睹的田代转身离开房间。 结城和清水冷汗直流。他们都失去了孩子,两个孩子都有复活的可能。当时武藤说过的话再度 萦绕脑海,如今对照眼前的景象,更是感触良多。 “大家不要同情他。”大川环视众人。“除了老夫人之外,这家伙铁定杀了不少人,我这个做爸爸的不大义灭亲,难道还等别人来下手不成?教育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孩子做错事当然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没……没错。” 清水点点头。敏夫接过木桩,对准笃志的胸口。大川跟着举起木槌。就在这个时候 “——爸!” 血肉模糊的笃志哀号不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 大川眉头一皱,转身看着背后。 “谁来把他抓好。别让他乱动。” 面色铁青的结城和清水分别抓住笃志的手脚,广泽迟疑了一会,也跟上去帮忙。笃志依然大呼小叫,众人听来却只是无意义的哀鸣。 这时大川看了扶着木桩的敏夫一眼。 “就是这里没错吧?我希望给他一个爽快的。别让他痛苦太久。” “错不了,就是这里。” 大川点点头。抡起木槌使劲挥了下去。 7 静信蹲坐在微暗的灯光之中。隔壁的沙子陷入沉睡。乍看之下就像无生命的物体。之前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从头上传来,如今脚步声早已消失不见,难以判断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带着些许的不安,静信跟寂静的沙子共处于无声的黑暗之中。 眼看着点滴就快打完了,静信自行将针头拔出。现在的感觉还算不错,只要保持同样的姿势。就不会感到头晕目眩,意识也堪称清醒;不过遭到袭击的患者几乎都在数天之内死亡,只要袭击从未中断,即使打点滴补充体力,恐怕还是难逃死亡的命运。静信记得敏夫曾经说过,两者之间只有一、两天的差别而已。 也就是说自己只剩下一个星期的生命。 (一个星期……) 即使如此。静信依然神色自若。或许是因为他感觉死亡离自己很远,也或许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得救;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实在是没有逃过一劫的可能。村民大举猎杀尸鬼,往后沙子势必难以获得猎物,静信自然成为最安全、也最方便的食物来源。除了供养沙子之外,可能还得充当其他尸鬼的粮食。用不着多久,静信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了。 (半年的煎熬实在是长了点。) 不足以成事。又苦于久候。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了。短得静信连焦虑的心情也无法酝酿,或许他早就期望沙子的失败,潜意识中正等着村民将他救出来吧。 静信为之苦笑。 自己根本没有期望获救的权利。即使静信没有伤害村民的意思,他现在也已经成为舍人类而就尸鬼的叛徒了。 不能说没有。只是被刻意忽略罢了。静信深爱这个村子,却又期望看到村子的毁灭,即使对村民没有杀意,势必也存在着另一种同质的情感。 对自己的杀意? 静信还没死。自从那年冬天,这份冲动就一直深藏心底,永远无法达成目的。或许这也是静信之所以如此淡然的原因——如同村子的毁灭是无法避免的,自己的死亡也是命中注定。 (不杀死对方,自己就无法存活。) 不杀死自己,自己就无法存活? (对方的存在将抹煞自己的存在。) 自己的存在将抹煞自己的存在? 所以才会抹煞自己。抹煞弟弟。 杀意确实存在,所以他才会杀了弟弟。即使不是针对弟弟而来,他内心确实存在着同质的高昂情绪,身为异端者的彻底绝望发成了这场悲剧。 “山丘……”静信闭上双眼。“……就是流放之地。” 山丘曾经是他的世界。神是世界的创造者。同时也代表世界的秩序。 如今那个世界却成为荒野之中无助渺小的封闭空间。跟辽阔无边的荒野比较起来,山丘显得十分渺小,即使山丘是奇迹的象征、神力的展现,不也代表了荣光无法照亮荒野的每一个角落、神的力量是有限的吗? 为了表现信仰的诚意。神向人类索取供物,并且藉由契约订定供物的内容,人类一旦违反了契约,就会遭到神的离弃;然而若神真的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又何必向人类要求信仰的证明? 神无法看透人心,也无法看透人类的信仰,所以才需要某种形式的证明。神将信仰的证明界定为一定的形式,唯独透过这种形式,神才能得知人类心中的想法。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心想。 神并不相信人类对自己的信仰,所以才寻求信仰的证明。他命令人类提出证明,以显示人类对他的敬畏,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就代表神在暗中怀疑人类对他的信仰?如果非藉由无时无刻提供证明的做法。来证明自己对神的信仰,或许神早就将人类界定为背叛名。 先有罪恶的存在,刑罚才会随之诞生;相反的秩序的出现一定是为了制裁背叛秩序的人类。如果神从未将人类当成背叛者。又何必创造限制人类的秩序? 山丘的确是流放之地。也是失去神的眷顾、被迫离开天上乐园的罪人最后的落脚之处。既然山丘的居民都是罪人的后裔。山丘本身更称不上什么乐土。 神担心山丘的居民背叛自己。因此将秩序加诸于山丘之上,要求居民证明自己的信仰。他向居民要求的慈善与大爱全都是加诸罪人之上的枷锁、逼迫性恶之人从良的诚律。 事实上他渴望良善、崇敬天神。因此他无法逃脱成为异端的命运。神并非误解了他的信仰。而是根本不认为流放之地会出现真正的信仰。 神追求人类对自己的尊崇与信仰,以及邻人的慈善与敬爱。神要的是居民证明信仰的供物,以及证明尊崇的良善态度,因此供物的内容并不是重点。他对神的信仰以及对邻人的敬爱并不重要。只要覆盖山丘之上的秩序得以维持就好。 他并不知道山丘是流放之地。神不相信他,将他的本质界定为罪人,然而他却未曾察觉隐藏其中的矛盾。因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遭到排斥,为什么忠于自我反而会被神的秩序拒绝于外。 绝望占据心头,他只知道自己是不被接纳的存在。 第六章 夕阳逐渐隐身于西山的棱线之后,神社之前堆起了数具尸体。 敏夫大略计算了尸体的数量,不禁为之一愣。神社之前总共有十六具尸体。其中还包括了不是尸鬼的普通人;可是尸鬼的数量绝对不只如此。敏夫既未在其中发现安森奈绪,也没看到后藤田秀司,更遑论桐敷家的成员。 “居然这么多。院长,这些尸体该怎么处理?” “处理?” “干脆一把火烧光算了。” 敏夫摇摇头。 “烧掉一具尸体需要强大的火力,到时附近的消防车不闻风赶到才怪。” “说的也是。” “看来只好就地掩埋了。神社旁的树林是个不错的地点,等一下请建材行的人帮个忙。” 大川答应了一声,吩咐身边的人开始动作。敏夫再度凝视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即使散布全村的村民还来不及将尸体运回来,眼前的尸体也实在是太少了点。 “少说应该有好几倍的数量才对,绝对不只这十六具而已。看来村子里还有尸鬼的藏身之处,而且还颇具规模。” “可是村子里可疑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一遍了。” 大川列数了江渊诊所、葬仪社、派出所,以及村民自行检举的可疑人家。 “可能的藏身之处都找过了。如果连地板和天花板都要检查的话,恐怕还得搜过一轮。” “就算有所斩获,数量也是十分有限。绝大多数的尸鬼八成都躲藏在其他场所。我们一定有漏掉的地方。他们不可能离开村子,一定还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 “话是没错啦。” 敏夫低头沉思,寻找其他的可能。 “废屋、空无一人的房子,除了这些地方之外……” “掘江汽车已经找过了。” “废车弃置场吗?一定还有类似的地方……” 不可能在神社境内,他们不敢踏入圣地。难道躲在深山里面?树林虽然不适合尸鬼藏身,遍布整个山区的伐木小屋就不一样了。 “伐木小屋找过了没有?” “还没有。说不定就躲在那里。” 大川找了几个人过来,开始分派任务,一旁的敏夫却暗自摇了摇头。山区的伐木小屋虽然为数众多,每一间屋子却只能容纳两、三个尸鬼,数量还是不够。 “他们一定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而且就位于村子的某个角落。” “村子里没有这种地方。我看他们若不是躲在墓穴里面,就是在山里挖防空壕躲了起来。” “防空壕?” 可是村子里并没有防空壕。即使是村民自行在家里挖的防空洞。 也无法容纳为数众多的尸鬼。 “防空壕……” 大川不经意说出的这个字眼给了敏夫一个提示。对于尸鬼来说,深处地底的洞穴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处。昨晚逃出的尸鬼一定躲藏在地底,那个秘密的藏身之处不但早就存在了,而且出入还颇为方便。 敏夫看着自己的脚边。 “……他们在地底下。” “什么?” “地下的仓库、或是地底的通道。” 大川打量着敏夫,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敏夫点点头,对着周遭众人出声。 “这里有没有水利公会的人?田茂兄!” 田茂定市一脸憔悴的从人群中现身。 “有事吗?” “你常常参加水利公会的会议吧?” “嗯。” “通常在这种时候,水口的进水口是开是关?” 田茂一脸茫然。国道的桥下有个设在溪流边的取水口,提供农业灌溉的用水。外场的自来水管线是从沟边町接过来的,净水厂位于沟边町的一角,村民的日常用水都是由沟边町的净水厂供应;不过农业用水则是直接取自水口的进水口,不须仰赖沟边町的供给。 除了外场之外。沟边町的西部农地也仰赖进水口的灌溉。这条管线可说是两地的农业大动脉。打从江户时代开始,当地的居民就利用准备金修筑水口堰,明治维新之后更扩大水口堰的规模,籍以灌溉缺乏水源的沟边町西部。如今水口堰依然健在,公所在上面架设了一具口径一公尺半的抽水机。部份农业用水以帮浦抽上东山,利用高低差的原理送进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绝大部份的其他用水则经由主管线流向沟边町。主管线设在交流道的隧道旁边。翻越山头之后直下沟边町西部。山顶一带的管线并未加盖,只是以水泥砌成的大沟渠;不过从山头直下山腰的路段,就是埋设在地底的封闭管线。封闭管线的长度虽然只有一公里,直径却与设在外场附近的抽水机同为一公尺半,最重要的是埋在地底。 “进水口……”定市停了半晌。“目前是关闭的。现在是农闲期,水口堰的水门开启,抽水机也处于停机状态。” “人员可以进出吗?” “……可以,应该没问题才对。现在沟渠里面没水。可以经由抽水机机房的小门进出。” “村子里的其他支线呢?” “一样没有水。现在不需要灌溉,光是地下水就足够了。不过支线全都埋设于地底,口径也比较细。一般人不容易出入。” “找到了!”大川怒吼。“他们就是躲在那里。” “有可能。”敏夫点点头。“环境虽然恶劣,却不失为良好的避难场所。而且管线的距离长,一次可以容纳许多尸鬼。” 定市也点头赞成。 “地下沟渠没有出口,前端都是细分的管线。只要封锁人口,就可以一网打尽。” 大川高声吆喝,众人开始往前聚集。就在这个时候,现场传出枪声。 刚开始敏夫不知道那就是枪声,直到发现定市的脸被轰掉一半之后,才发现情况不对。 环视四周,敏夫发现拿着枪的正志郎隐身正殿的阴影处。第二发枪声响起,正志郎跟着从阴影处现身。敏夫立刻躲到石灯笼之后。聚集在神社前的村民争先恐后的逃离现场,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几个村民应声倒地。 总算找到你了,正志郎心想。子弹打完之后,他又掏出另一把满膛的手枪。 带着手枪接近神社之后,正志郎到处寻找敏夫的身影,却受限于黑夜无法行动。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敏夫早已不知去向,猎人们也开始搜索全村。正志郎只好继续躲在原地,以免被村民撞见。反正敏夫迟早会在神社出现,倒也不急在一时。直到太阳西下,敏夫才终于出现在射程之内。 只可惜第一枪没能命中目标。正志郎满心以为敏夫死定了,想不到站在一旁的老人家突然挡在身前。如今敏夫躲在石灯笼之后。正志郎根本无从下手,只好胡乱开枪以泄心头之恨。开了几枪之后,正志郎才猛然醒悟自己的目标是敏夫,而不是其他的乌合之众。 敏夫杀了千鹤,沙子迟早也会死在他的手上。一想到自己受尽虐待折磨之后才等到的归属即将毁于一旦,正志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拿起上膛的散弹枪,正志郎冲了出去绕到石灯笼之后。留在现场的村民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做鸟兽散,同时也提供正志郎绝佳的视野。正志郎大步朝着敏夫走去。敏夫发现正志郎向自己走来之后。连忙起身闪避。就在正志郎举枪瞄准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该死的家伙!” 大川怒喝一声,手中的灭火器没头没脑的往正志郎喷去,四周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其他村民见状,也跟着有样学样。正志郎很快的就被掩没在白色的烟雾之中。 “帮助尸鬼的叛徒!”大川大声咒骂。“他是敌人,不是人类。” 大川 丢下灭火器,拾起脚边的木槌。 一阵强风刮起,吹走了灭火器的白色烟雾;中年男子却浑然不觉大川就站在身旁,灭火器的烟雾似乎让他暂时失去了视力。 大川大笑几声,举起手中的木槌。 秋阳西下,神社的建筑物被拉出长长的影子。田茂定市和其他无辜丧命的牺牲者静静的躺在尸堆之中,接受村民的悼念。这场意外总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两人当场毙命。另一人急救之后宣告不治,受到轻伤的村民则由敏夫带回医院治疗。 三具尸体之后的不远处,还有另一具被大家弃置在地的男尸。男尸的死状十分凄惨,村民对他不屑一顾。正眼也不瞧一眼。 好几名男子拎着武器拿着火把离开神社。前田元子目送这支武装部队的离开。转身协助其他人将堆积如山的尸体运往山里。 今天一大早,元子就在这里检视每一具尸体,试图寻找岩佬的下落。她无法原谅夺走一切的公公。这时几个男子抬着一具脸部焦黑能尸体走了进来,身形虽然跟岩佬有几分相似,元子却不认为他就是岩佬。尸体的衣物并不像公公平常的穿着。 (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非把他揪出来不可。如果还没死。再亲手补上一刀。 (绝对饶不了他。) 2 “原来村子里还有这种地方。” 村迫宗贵的声音在水泥砌成的狭小通道回响。渠道的高度仅容一人弯身通过,四周弥漫着难闻的腐臭。地面散落着干桔剥落的青苔,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只有务农的人,才会晓得村子里有灌溉渠道。”说话的人是定市的儿子定文。“若没参与水利工程,更不可能知道管线的分布。” 水利设施的管理以及维持费用多半是由受惠居民负担;不过外场的水利设施是动用准备金建造的,而且又享有水源的优先使用权,不必支付任何费用,也难怪绝大多数的村民都不知道管线的存在。 “说得也是。”宗贵突然停下脚步。藉着手电筒的灯光,他在黑暗中发现人影。 几个人轻呼一声。屏住呼吸往人影的方向走去。就在前方不远处,三个人肩并肩的躺在地上,即使手电筒的灯光照在脸上,他们照样双眼紧闭,身子一动也不动。 宗贵大着胆子以木棍戳了戳躺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男子并未睁开双眼。仿佛一具死尸般的躺在地上。 “……图书馆的柚木。” 宗贵自言自语。躺在柚木之后的那两个人,宗贵就未曾见过了。 “那两人是谁?” “最后面的好像是后藤田秀司。”消防团的其中一人出声。“印象中他死于刚入夏的时候,山入那三人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刚好是他的告别式。” “那么久以前的事……” 八月初,悲剧的起点。 “中间的是……’’似乎有人认出了中间那个人的身分,话头却被定文打断。 “用不着知道他们的名字。” 略显讶异的宗贵转过身来,只见到定文神情坚定的点点头。 “他们是恶鬼,人类的敌人,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些家伙亳不在乎的杀了我父亲,知道这些就够了。” 众人为之沉默。只剩下定文慷慨激昂的声音在通道内回响。 “知道他们的名字又怎样?或许这些人以前是我们的朋友,如今他们已经变成袭击人类的凶手了,你们还能把这些家伙当成朋友看待吗?” “这……” “他们不是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会让大家于心不忍。既然我们打算消灭敌人,就不应该对敌人产生感情。” 宗贵点点头,他觉得定文说的没错。一想到惨死眼前的定市、以及入夏以来持续不断的祸事。宗贵不由得拿起挂在腰间的木桩,却怎么也无法对准柚木的胸膛。挣扎了许久。宗贵闭上双眼转过身去。 “我办不到……柚木对我有恩,我实在下不了手。” 定文闲言,毫不犹豫的拿起木桩。宗贵老老实实的退到一旁,他根本不知道杀死爱子和弟弟的凶手,就是躺在眼前的柚木。定文迟疑了片刻,将木桩靠在柚木的胸前,身边的人立刻抡起木槌。宗责别过脸,搞住双耳。还是别知道他们的名字,更别看到他们的长相,否则只会增添内心的罪恶感。 木槌的敲击声、以及木桩钉入体内的闷响在封闭的地下隧道之内显得格外的清晰,扩散的回音更平添一丝诡异。痛苦的呻吟声响起,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宗责向定文点头示意,将木桩对准下一名男子的胸前。他在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眼前的人是不可饶恕的敌人,直到另一个村民挥下木桩为止。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大家早已做成了默契,在场的每个人都必须参与屠杀的行动。宗贵不禁觉得,村民之间的团结是建立在这种共犯意识之上。 第二个人发出几声闷哼之后,就沉默了下来。可是第三人(也就是秀司)凄厉的惨叫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胆寒。隧道之中充斥着血腥味,地上更是血流成河。 众人将三具尸体移开,拿起手电筒往里面一照,远远的又看见地上躺着几个人。走近一看。五名男女紧贴在一起睡得正沉。宗贵不再辨识男女的身分,他清点躺在地上的人数之后。在尸体的腰间绑上绳索,直接往出口的方向拖去。隧道的顶端并不高,村民得弯着腰才能走动。在这种环境施起尸体十分费力,大家必须轮流接力,才能将尸体施出去。 宗贵等人将尸体拖到出口之后。跟等在机房的另一批村民比了“五个人”的手势,于是另一批人就接替宗贵等人进入渠道。目送他们离开之后。宗贵一行人吃力的将尸体拖上机房,搬到屋子外面,然后由屋外的几名女性村民将尸体搬上小卡车的车斗。堆积如山的尸体、沿着车斗滴落地面的鲜血,眼前的光景让宗贵感到反胃。幸好夕阳已经西下,若在日正当中的时候目睹这副血腥的景象,再坚强的人也会为之崩溃。 尸体还未全部搬上卡车,第二组人马就从渠道爬上来了。等在一旁的第三组人默默的走进洞穴,一句话也没多说。人声、脚步声再加上血腥味,在机房休息的第一组人马也清楚的听见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惨叫。宗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身旁的村民开始哼起小调,却还是掩盖不住凄厉的哀号。宗贵大声唱起歌来,周围的人也随之跟进。小小的机房充斥着曲调明快、却阴郁无比的歌声。隧道内的惨叫声从未间断,不时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村民的咒骂,这时宗贵等人才发现情况不对。 “好像出事了。” 定文凝视着取水口。黑暗之中清楚的传出村民的叫喊、怒骂,在回音的推彼助澜之下,仿佛来自地狱的鬼哭神号。 就在众人面面相龃的时候,第三班的加藤铁青着一张脸出现了。 他沿着铁梯从取水口爬上机房,一只手指着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起来了”三个字。 宗贵知道那三个字代表什么。表面的指针指着五点的位置,太阳沉没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属于他们的国度即将降临。 “损失多少人?” “不清楚。下面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见。” 定文赶紧跑去通知机房之外的村民。 “怎么办?” 宗贵为之一怔。旋即吞了口唾液。 “……守在这里。有人出现就把他拉上来。如果是敌人,就把他痛殴一顿之后推下去。” 江渊睁开双眼,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自己还活着。熟睡的时候没被村民发现,江渊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接到沙子的电话之后,江渊立刻逃出诊所,才没走多少路,好几辆车就出现在 诊所的门口。如果沙子的连络晚了几分钟,江渊就被村民逮个正着了。 如今江渊发现四周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连忙一个转身趴在地上观察周围的环境。很快的,他就发现手电筒的灯光在通道前端闪烁,同时也听见村民在同伴的胸口钉上木桩的问响。血腥味愈来愈浓。这时江渊才发现好几条鲜红色的血痕从灯光的方向一路往下蔓延。 江渊与灯光之间躺了六名同伴,如今那六个人的身体不时扭动,似乎即将醒转。如果日落时间再晚个几分钟,村民手中的凶器恐怕就会落在江渊的胸口了。一想到自己差点在睡梦中被木桩钉入体内的强大痛楚惊醒,江渊不由得冷汗直流。那种感觉或许就像被狮子的利刃一口咬醒吧,江渊十分庆幸自己不必经历那种恐怖的体验。 然而眼前的局面却又让他内心为之一沉。这时垂死前的哀号和木槌的声音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凄厉的惨叫,人类的惨叫。就在不远处,江渊着见刚起身的同伴撂倒了一名猎人,他不由得在内心叫好。 “江渊医生……”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快去把他们的手电筒打掉。没有手电筒的灯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到时大家才能趁机逃出去。” 身后的男子点点头,弯着身子往前;中去。一名年轻少妇抓住江沸的手臂。 “这么多血……太惨了……” 江渊点点头,他知道抓住自己的人是叫做安森奈绪的少妇。 “村民趁我们熟睡的时候展开行动,不少同伴牺牲了。” 奈绪点点头。苍白的脸庞难掩骇然的神色,只见她单手捂住嘴巴,试图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 “他们过来了。” “后面是死路,等到灯光消失之后再往前冲,撞开那些猎人逃出这里。” 奈络点点头,手电筒的灯光也在同一时刻消失,江渊立刻带领幸存的同伴;中向出口。挡在前面的猎人悴不及防,纷纷被撞得东倒西歪。这时身后传来同伴的惨叫声。大概是踩到跌坐地面的猎人扭伤了脚;可是江渊只顾着往前冲。无暇回头拉同伴一把。 好不容易弯着身子冲向出口,江渊突然停下脚步。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前方摇曳。猎人正堵在出口守株待兔。 “出……出不去了。” 打算回头和巴不得快点出去的同伴撞在一起,秩序顿时大乱。奈绪被推倒在地,发出惊恐的尖叫。 不知道是谁提议往后走,奈绪和其他三名同伴立刻掉头冲向后方。江渊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能气急败坏的看着他们离去。后面根本没有路,水利管线愈分愈细,他们爬不了多久就会被挡下来了。到最后甚至会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江渊紧咬自己的下唇。 “大家往前冲。打死一个算一个!” 3 吵杂的人声让静信睁开双眼。昏暗的灯光让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辨。瘦弱的人影就躺在身边,人声和脚步声透过门板清晰可闻。 静信坐了起来,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他轻轻的甩甩头,只换来一阵头晕,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光是想要从床上起身,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沙子躺在隔壁床上兀自熟睡。既然猎人已经闯了进来,最好还是将沙子藏起。尽快逃离这里。 静信确定房门上锁之后,将沙子抱到床下。还没盖上毛毯,沙子就醒来了。 “室井先生……?” 夜晚已经降临了,静信心想。看看手表,时间才刚过五点。为了保护沙子,静信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最后却还是不敌睡魔的召唤堕入梦乡。一想到沙子可能在自己熟睡的时候遭到不幸,静信就感到冷汗直流。 脚步声停在门外,静信还来不及叫沙子躲起来,就听见房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看到辰巳从门外走进来之后,静信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走进房内的辰巳似乎也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村民发现。” “村子的情形怎样?” 沙子追不及待的发问。只见辰巳摇摇头。 “惨绝人寰。猎人利用白天的时候搜索藏身之处,将熟睡中的同伴拖出来钉上木桩,连灌溉渠道那边都不能幸免。根据我的估计,大概有三成的同伴死于非命。” “三成……”沙子大为讶异。 “两位在白天的时候睡得不醒人事,也难怪不知道外头的惨狀。” “……正志郎呢?” “死了。”辰巳低声回答。沙子睁大了双眼,随即以手掩面。 “此地不宜久留,最好尽早撤离。不过对外道路都被封锁了,大屋附近埋伏着大批猎人。想逃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我是趁着夜色从后门溜进来的,不过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没半点头绪。林道附近还躲着不少同伴,他们全都被猎人盯死了,完全无法动弹。” 辰巳一股脑的报告现状,沙子却一点也没听进去。 “……沙子?” “正志郎走得很痛苦吗?” 辰巳微笑。 “对于正志郎来说。千鹤的死才是难以承受的痛。” “……或许吧。” “敏夫呢?”静信忍不住发问。 “他好得很。” 说完之后。辰巳摇摇沙子。 “不要放弃希望。我一定会找到逃生之路,给我一点时间。” “可是……” “别忘了室井先生也陪在你身边,在这里等我。好吗?” 辰巳向静信招招手。他制止想要跟出来的沙子。走出房间之后将门带上。 “我需要进食。” 静信为之苦笑。 “犯不着特地把我叫出来吧?” “非这么做不可。正志郎已经死了,沙子不会允许我袭击你。” “为什么?”静信不解。“正志郎的死似乎比千鹤的死更令沙子难以接受。” “正志郎是沙子最重要的人。” “因为他扮演沙子的父亲?” “不。因为他是接纳尸鬼的人类” “原来如此。”静信黯然垂首。 4 奈绪躲在黑暗之中啜泣。狭长型的管线人满为患,连转个身都很困难。 逃往管线深处的奈绪来到一个大约跟壁橱同样大小的房间,从这里延伸出好几条小口径的支线。其中只有一条支线能勉强通过。而且口径只有人孔盖的大小。不知道是谁说躲进去之后恐怕无法动弹,大伙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可是猎人们却早就好整以暇的等在出口。 亮如白昼的灯光毫不留情的照在同伴的身上,江渊的尸体就躺在铁梯旁边,前额凹进去一大块。 眼前的局势遇得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回头爬进狭窄的管线之中。 往前爬了一阵子之后,管线再度一分为二。其中一条管线的口径只有手腕粗细,另一条比较大,勉强能容身。手电筒的灯光从身后追了过来。奈绪一行人依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爬。之后又爬到另一个分岔点,过了分岔点之后,最前头的男子——派出所的佐佐木就被卡住了,只见他两条腿踢个不停,但就是无法前进半分。 “往前走啊。” 身后的广泽高俊有些不耐烦,可是奈绪也动弹不得。 “佐佐木先生,请你想个办法吧。” “我也很想啊!这里有好多水泥块,我什么也看不——” 佐佐木还没说完,就听到惨叫声从背后传来。他试着计算奈绪身后到底有多少人,却只看到手电筒的白光扫来扫去。 佐佐木怒吼一声,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分。奈绪也跟着前进, 却被底部的水泥块绊住了手脚。管线的口径又小了一圈,前方的空间只剩下狭窄的缝隙。 “可恶。快点前进!” 高俊猛打奈绪的脚,一颗脑袋已经快顶到奈绪的大腿了,可是京绪的头部也卡在佐佐木的腰间动弹不得。每当佐佐木挣扎着想要前进,奈绪就会被他的鞋子踢得鼻青脸肿。 惨叫声再度从身后传出,随着手电筒的灯光渐行渐远。等到周围恢复寂静之后,灯光又会再度出现,接踵而来的是又一次的惨叫,位置显然比之前近了许多。 (不要这样。救救我!) 奈绪希望有人救她,却不知道该向谁求救。她袭击家人、袭击淳子,还杀了许多其他的村民。如果有人肯救她这个杀人犯一命。那才真是天下奇闻,别说其他人不相信,就连奈绪自己也无法接受。事实上奈绪一直认为律师不应该替杀人凶手辩护,如果凶手享有人权,被害者的人权又该如何伸张?无论是杀害幼童的刽子手、或是残杀无辜的凶嫌,都不应该受到人权大伞的保护。 (这是我的报应……) 因此奈绪没有祈求原谅的权利,更不该奢望有人伸出援手。罪犯顶多遭到隔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奈绪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一旦与猎物隔离,就等于是宣判死亡。目前更找不到矫正这种习性的方法。一个必须不断杀人的凶手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奈绪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死刑”。唯独结束凶手的生命,才能阻止他继续杀人。 (我这是自作自受。) 奈绪害死了丈夫、害死了儿子,甚至杀了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公婆。明知尸鬼的袭击会致人于死,却依然狠下心攻击牺牲者,奈绪的行为跟杀人凶手没什么两样。 (因为我是个坏种。) 奈绪体内潜藏着让她苏醒的“邪恶种子”,就是这个种子让奈绪成为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高俊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奈绪勉强回头。看见顶在腰间的高俊露出惊恐的神情。 “往前走,快往前走!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奈绪不由得为之尖叫。高俊是下一个,之后就轮到自己了。一想到待会可能发生的惨事,她的全身顿时颤抖不已。 奈绪死命的往前推,佐佐木的身体又前进了几公分。奈绪的骨架毕竟比较纤细,即使胸口被水泥块挤压得隐隐作痛,还是有往前移动的空间。 “快点前进,求求你!” 气喘吁吁的佐佐木表示自己再也前进不得了,奈绪只恨当初自己不打头阵,否则现在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说不定还能继续往里面爬,甩掉身后的猎人呢。 狭窄的管线传出有人被拖出去的声响,绝望的惨叫声回荡管壁。高俊也跟着发出哀鸣。手电筒的光线越过他的躯体。直接照在奈绪的身上。 “他们要来了!佐佐木先生,快想办法前进!” 佐佐木挣扎着想要前进,两条腿险些踢在奈绪的脸上。奈绪死命的往前推。这时鼻梁突然一痛,鼻血沿着人中缓缓流出。没关系,这点小伤马上就痊愈了。 佐佐木发出一声低吼。挣扎着往前推进少许。水泥块上沽满了衣服的碎片和鲜红色的血迹,这已经是佐佐木的最后极限,他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了。 高俊惨叫一声,顶住奈绪腰部的脑袋突然离开。往前推的压力突然消失,紧接着奈绪的双脚就被高俊一把抓住。奈绪只感到被人往后拖。水泥块的碎片刺进腹部。 “放开我!” “住手!是我啊,我是广泽高俊!” 高俊的指甲插进奈绪的脚踝,奈绪想也不想的就踢开了高俊的手。高俊并没有看着奈绪,他的双手紧抓着管壁,却还是被人从后回拖了出去。 “是我啊,中外场的广泽高俊!大家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 拖着高俊的人沉默不语。奈绪听到身后传出好几个人的呼吸声,证明猎人已经接近了。 大叫救命的高俊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哀号在管壁回响,久久不能止息。奈绪的身后只剩下沧茫的黑暗,看不到任何屏障。 (……不要。) 奈绪的确是凶手没错。可是—— “我不要!你让开,让我过去!” 奈绪槌打佐佐木,她不想死,更不想面对痛苦的折磨。这一切不是奈绪造成的,她根本不想复活,也不想杀人,事实上奈绪也是个被害人。 “让开!” 奈绪拼命的往前推。可是在少了高俊、失去施力点的情况下,挡在前面的佐佐木依然文风不动。佐佐木不断的扭动身体。两只鞋子不时踢在奈绪的脸上。 “我叫你让开!” 这时手电筒的灯光再度出现。猎人又回来了。 奈绪发出一声惨叫,两条腿发狂似的拼命往后踢,可是佐佐木还是不动于山。 “不要,饶了我吧!” 踢来踢去的腿被人抓住,奈绪对他的长相有点印象。 “定文,是我奈绪!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 定文默然无语。奈绪无法捕捉定文的视线。她感觉到麻绳正准备套住自己的双腿。连忙死命的往后踢。定文的脸和手被踢了好几脚,然而他只是露出痛苦的神情,还是不肯正视奈绪的面孔,而且还抄起身边的铁管往奈绪腿上刺去。奈绪痛得叫了出来。接着同样的疼痛感又再度袭上心头,直到膝盖以下完全麻痹了为止。定文将麻绳牢牢的套在奈绪的脚踝,随着闪烁的手电筒灯光开始往后退。 粗糙的水泥块在身上撕裂出一条条的血痕,奈绪不禁放声大叫。 她死命的抓住周围的管壁。试图挣脱绳索的束缚,可是每当奈绪略有反抗,就会换来定文的铁管伺候。 过了分叉点之后,管线的口径大了许多,定文后退的速度也跟着加快。奈绪眼里看着卡在管线动弹不得的佐佐木愈来愈小,耳中听着身后的人声鼎沸,鼻子闻着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 奈绪朝着佐佐木伸出双手,试图寻求援助;然而在黑暗的洞穴当中渐行渐远的黑影并不是佐佐木。而是干康、死于奈绪之手的丈夫。 即使死了,奈绪也无法回到干康的身边,更无法与心爱的丈夫团聚。 死去的丈夫、孩子和公婆全都长眠于地下。他们不必遭受这种待遇,正手牵着手前往奈绪永远无法到达的国度。 5 神社之前火光摇曳,一具具的尸体堆得有如小山一般。村民不再讨论尸体的主人是谁,现场也看不到流泪哭泣的人。大家全都面无表情。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火光之下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跟今早比较起来。留在现场的村民显然少了许多,尾崎医院的惨剧似乎吓跑了不,步人。 神社前的广场随处可见蹲在地上休息的村民,有些人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他们的体力已经耗尽了,连敏夫都不敌睡魔的召唤,靠在办公室的墙上兀自打盹。 扛着尸体回到神社的村民围在火堆旁取暖,敏夫就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假寐。 “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是尸鬼,真叫人不敢相信。老实说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可是那个小鬼却说什么我们迟早会遭到天谴,听了叫人怪不舒服的。” “就是说啊。” “——你们在说谁?” “就是境松家嘛。境松家的爷爷、爸爸和孙女回来了,祖孙三人就躲在地板下面。” “嗯……” 敏夫不置可否,再度闭上双眼。疲劳渐渐在体内扩散,连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就在敏夫快要进人梦乡的时候。大川的声音将他拉回觋实。 “院长,不好意思。” “……什么事?” 大川向敏夫点头致意,眼神飘向身旁的定文。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该怎么处理才好?” “也对,差点忘了。” 敏夫从墙边站了起来。在尸鬼的筛选之下。村子里已经没有对外通勤的人了;可是诸如邮差、宅配业者以及送货至各家商店的配送人员还是有可能进入外场。 “……今天没有配送吗?” “全都赶回去了。封锁村道的伙伴说今天村子要举行重要的仪式。不方便让外人进入。” “看来只有这个方法了,就说外场正在举行百年一度的大祭。” “不会引起怀疑吗?” “当然会。不过外面的人怀疑归怀疑,倒还不至于猜到村子里发生了这种事。” “说得也是。” “……兼正的人找到了没有?” “还没发现他们的踪迹,不过大伙在灌溉管线那边发现派出所的佐佐木和那个叫做江渊的医生。除此之外——” 大川转过身,安森一成点点头。 “有人发现葬仪社的速见。可惜被他跑了。他躲进建材行的停车场,大家都在怀疑就是他凿穿了好几辆汽车的油箱。” “嗯……” “另外还有两个人四处攻击各部落的主委,大家已经把他们捉起来了。可是——” “可是怎样?” “他们会呼吸,也有心跳,看起来不像死后复活的恶鬼。” 敏夫低头沉思。那两个人不是狼人就是傀儡,只要看他们身上有没有疤痕就知道了。可是疤痕未必一定在颈部,最重要的是敏夫并不知道人类和狼人该如何分辨。 反正村民已经将他们关起来了,只要不再受到袭击,傀儡自然会恢复正常。可是。如果对方是狼人呢? “……把他们带到神社。如果面露惧色,表示他们是尸鬼的同伙。那个叫辰巳的年轻人可以在阳光之下活动,外表看起来就跟人类没什么两样,尸鬼似乎称呼他为狼人。” “可县……”大川律前讲了一击。档在一成的面前。“如果他们两个跟桐敷家的男主人一样呢?” “你是说尸鬼的协力者?” 大川点点头。尸鬼的协力者未必只有正志郎一人,至少敏夫就知道村子里已经有一个人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协力者也是人类,不能说杀就杀。” “是吗?” “杀人是不对的。” 大川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看起来有些不服气。敏夫强打起精神。试着整理紊乱的思绪。如今全村陷入空前的混乱,没有人能分辨地上的尸体到底是人类还是尸鬼,更别说是跟人类没什么不同的狼人、傀儡或是协力者了。只要一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物就立刻加以铲除,这不但是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方法。而且事后不会遭到法律的制裁。若真要全面扑杀,或许也只有大川这种人才下得了手……。 敏夫缓缓的闭上双眼,耳中听到有人在叫大川的名字。 “阿松。你不是逃出村子了吗?” 敏夫勉强睁眼,他看到回头的大川。也看到进入办公室朝着自己走来的松村。 “我没看错吧?你这个胆小鬼非但没逃出去。反而还站上了最前线。” 松村随便回应一声。他将两只手踹在怀中。似乎有点怕冷。看到松村毫无血色的神情,敏夫不禁觉得这张脸孔好像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 他是大川酒店的松村,跟敏夫也有数面之缘。 松村愈走意近,敏夫突然跳了起来。 “大川兄,小心!” 大川愣了一愣,立刻转过身来,只见松村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 就是这种表情,趴在地上的敏夫心想。自从入夏以来,敏夫不知道见过多少发病的患者。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 枪声响了好几声,紧接着传入耳中的是村民的惨叫和怒骂,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敏夫战战竞竞的抬起头来,一成倒地不起,身旁的定文呆立当场。松村被大川逮个正着,面露惧色的他挣扎着想逃离世地。敏夫站了起来,发现大川的双眼直剩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村民蜂拥而至。大川交代村民将松村拖出去,顺便带把木桩在身上。 “慢着,大川兄。” 大川以坚定的眼神瞪着敏夫,旋即瞥了松村一眼。 “他跟兼正的男主人一样,都是尸鬼的协力者。” 大川的反应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走到安森一成的身边。小腹一枪、左眼一枪,早就已经断气了。 6 “室井先生,不舒服吗?” 沙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静信摇摇头,只觉得身体愈来愈倦怠、愈来愈痛苦。原来懒洋洋的倦怠感也会造成肉体的疼痛,今天总算是上了一课。静信强忍着脱口而出的呻吟,意识逐渐模糊。 “是不是很痛苦?” “……还好。” “对不起,是我杀了你。” “我是自己来寻死的。” 静信低语。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即使胸膛涨得鼓鼓的,也吸不到足够的空气。 辰巳将沙子托付给自己,如今反而是自己挡不下去了,静信不禁感到一丝讽刺。 “辰巳不在这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没关系。” 远远的,静信好像听见沙子的哭泣。 第七章 正雄强忍着反胃,奔驰在夜晚的山路。明明胃已经没有作用了,却还会感到恶心,令正雄觉得纳闷不已。 (村子已经不行了。) 在小惠的游说之下,正雄今晚也从山入走下了村子;可是他非但没能杀了敏夫,甚至连敏夫躲在哪里都不知道。堆满路旁的尸体映入眼帘。几辆小卡车将尸体丢上车斗扬长而去,正雄不禁怀疑起村子里到底还剩下多少同伴。 (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正雄的反胃来自如恶梦般的光景、来自切身的恐惧、也来自对自身处境的反抗。 (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在我头上?) 自己又没做错什么,袭击村民也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用吃东西吗?正雄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致地于死地。再说他之所以复活,也是柚木一手造成的。柚木才是凶手,自己只是无辜的受害者罢了,村民就算要动手,也是杀柚水才对,怎么会连自己也不放过? (太过分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忿忿不平的正雄一路跑回山入,才发现本家之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佳枝的表情十分可怕,人群争先恐后的将知道的名字说出来。 “境松半个人也没有。藏身之处被发现了。” “三安也一样,屋子里面血迹斑斑。” “抽水站里面到处都是尸体,一定是逃进灌溉渠道的同伴。” 正雄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大家正在向佳枝回报牺牲者的名单。 从众人口中说出的一大串名字听来,离开山入住进村子的同伴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了。 (没希望了。) 尸鬼不是人类的对手,一点胜算也没有。正雄一步步的往后逼,慢慢的离开人群。他不想死。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重生,迎接他的应该是光明灿烂的未来,而不是被木桩穿心而死的悲惨命运。 (柚木那个该死的家伙。) 只要跟佳枝问个一声,就知道柚木是死是活,那个老家伙已经死了才能一泄心头之恨。想着想着。正雄沿着建筑物的阴影一路走到部落的最下方,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 正雄的面前刚好是个半大不小的广场。一边是通往村子的道路,另一边则是林道的人口。林道是经常上大城市猎食的同伴的必经之路,沿着山腰绕了一大圈之后,最后从车道的桥下钻出来。只要速度够快,接到国道是不成问题的。 (接下来呢?) 天亮之前找得到安全的栖身之处吗? (算了,到时候自然有办法。) 没错,总比留在村子里等死要来得强。别管大屋的人会怎么说了。住进村子里的那些同伴几乎全都丧命了。 林道撒满了枯草,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条久未使用的荒废小径,入口更是做了完善的伪装,只有知道的人才找得到。昨晚一大群人聚在这里,原来就是在忙这些。 隐身林道的正雄闪避路上的枯枝,加快脚步一路前进。走了没多久,路旁闪出几条人影。 正雄停下脚步,惨叫声差点就从喉头冒出来。 “你要去哪?” 说话的人正是小惠。只见她带着几个同伴,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果然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小惠向正雄瞥了一眼,看着身旁的男子。“看吧,我就说一定有人会临阵脱逃。” “就是啊,这都是小姐您的功劳。” 得意洋洋的小惠看着不知所措的正雄,眼神充满了轻蔑。正雄也恶狠狠的瞪着小惠。 “马屁精。” “胆小鬼。你背叛了大家。” 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架住正雄。 “没错,看来必须让你尝点苦头才行。” “我……” “现在没空把你吊在树上,先跟我们回去再说。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再慢慢的教训你。” 正雄闲言,吓得惨叫不已。 “只要肯好好表现,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好……好啦!” 被推出林道的正雄转过身来。远远的看着笑容满面的小惠。 “可恶……” 小惠向来不把正雄放在眼里。好不容易摆脱了哥哥的阴影,小惠却总是拿正雄跟某人比较,不断的提醒他是个处处不如人的废物。 如果夏野在这里的话……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死了还不肯放过自己,简直就像阴魂不散的亡灵。打从出生以来,正雄从未像现在对一个人恨之人骨。 站在监牢外面的阿彻格住双耳。牢内传出细若蚊鸣的呻吟声,耐不住饥饿的律子频频发出痛苦的哀鸣。 “喂。” 安代忍不住开口。 “那是律子的声音吧?听起来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她不要紧吧?” 阿彻嘴角一沉。 “严重得很。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现在饿得受不了啦。” 安代为之屏息。 “你好歹也是个护士,应该牺牲自己让她从饥饿的深渊之中获得解脱才对。” 安代无言。 “照顾患者不是你的工作吗?她现在那么痛苦,快点想想办法吧!” “这要看律子自己的决定。” 阿彻转身看着牢内。 “说得那么好听,分明是你不想死。与其牺牲自己来拯救朋友。我看你宁愿眼睁睁的看着朋友饿死吧。” 安代想了一想。 “没错,我不想死,相信律子跟你也一样。不过患者是生是死,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可真是无情。” 安代叹了口气。 “我也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律子受苦,没有人听见患者的呻吟之后还能不为之动容的。可是面对病人膏肓的患者,有时候也确实是无能为力,如果患者本人或是家属放弃治疗,我们也不好做些什么。” “她的情况也一样?” “难道不是吗?律子就像是拒绝输血的患者,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她再不吃东西,就会被活活饿死。” “可是我又不能擅自替她输血。就我的立场而言。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得以存活,我当然希望患者能接受医生的救治。可是她本人的想法就未必如此了。或许律子经过衡量之后。觉得她的这份坚持更凌驾于生死之上吧。” 安代轻抚律子的背心,律子勉为其难的开口说话。 “安代。不要碰我。” “律子。” “求求你离我远一点……” 安代凝视着律子出声的方向,眼神充满了不忍与怜悯。然后默默的将手抽了回来。她试着在暗中摸索,靠在房间的一角。 “肚子饿了吧?很想吃东西吧?那就快点下手!” “不要……” “猎杀尸鬼的行动已经开始了,村民恨不得致我们于死地,即使你忍着不吸血,村民一样不会放过你。没有人会表扬你的行为!” “我不要……” 律子抬起头来。 “求求你让我出去。或是让安代出去,不要把我们关在一起。” “不行。” “我不能袭击安代,否则就会否定自己的存在。我不想落得憎恨自己的下场,更不想变成第二个你。” 阿彻为之屏息。 “我不可能原谅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最后一定会试着以各种藉口说服自己。可是为了不让自己讨厌自己、而彻底抹煞不愿杀生的自我。想必还比活活饿死要痛苦好几倍。” 阿彻低头不语。 “我不想承受那种痛苦。你可以骂我很自私,我就是不想吃苦。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律子停了半晌。“明知这么做会遭致更大向痛苦,我一定会忍不住袭击安代……。求求你,把安代带走吧。” “……如果答应你,上头绝不会放过我的。” “我知道。” “我的家人也会遭到袭击,成为报复行动之下的牺牲者。” “或许吧。” “我也会遭到制裁。”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愿意受苦,所以请求你代我受苦。求求你赶快把安代带走吧。” 阿彻掏出钥匙,颤抖着双手打开牢门。 “……你出来。” 律子点点头,有气无力的爬出监牢。来到阿彻的脚边之后,突然站了起来抱住阿彻的身体。 “安代,你快逃!” 阿彻吃了一惊,试着板开律子的手臂。 “安代,走这里!听我的声音!这里有一扇门,快从这里逃出去!” 阿彻奋力挣脱律子的掌握。反手将律子推进牢中。正打算冲出监牢的女子见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被她逃走的话,我就完了!她一定会回去纠集同伴,毫不犹豫的杀了我们!”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死!与其要我攻击人类,我宁愿死在人类的手上。” “到时死的不是只有你而已,其他的同伴也都难逃一死。”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与其当一个杀人凶手。我宁愿成为无辜送命的被害人!” 律子哭倒在地。 “我不想死,不想让你死。更不愿见到安代和其他人就这样死去。没有人喜欢死亡,如果我真能淡然的面对死亡,当初也就不会踏上护士这条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拯救人命的工作。这是我的骄傲。可是荣耀与生命无法共存,你知道吗?如果自己想活下来,势必得牺牲其他人的生命;相反的如果要让其他人活下来,自己就非死不可。” “所以你才……”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想死,也不想杀生,伤害他人的生命就像了断自己一样。不管怎么做都难逃一死。我好矛盾,也好痛苦,恨不得早日脱离这片苦海。” 阿彻紧握手中的钥匙。 “既然死了,又何必复活?” 阿彻喃喃自语,朝着安代的方向前进。黑暗中的安代似乎察觉阿彻的用意。瑟缩在墙边动也不动。阿彻抓住安代的手臂。 “……过来。” 安代的神情有些狼狈。 “出口在这里。” “可是……” 阿彻站在牢前左右张望,一把将安代推了出去。然后把钥匙插回腰间。 “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如果你平安无辜的回到村子,请不要让我的父亲知道我在这里。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我明白。”安代点点头。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彻举手制止。 “不需要向我道谢。这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同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乐于杀人。有些人未必如此,放你回去只会害了所有人。这一点也不值得道谢。” “……也对。” “再说你未必能平安的回到村子里。虽然山里面的野狗不会接近我们,但并不代表它们不会攻击人类,而且你在途中很有可能遇见其他的同伴,放你回去说不定反而是害了你,所以你用不着跟我道谢。” “说得也是。”安代点点头。“不过冲着你对律子这么好的份上,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嗯,我接受。” 3 天色无情的由黑暗转为鱼肚白,准备回到栖身之处的正雄在一间废弃小屋的门口停下脚步。屋内的惨状映人眼帘,同伴的藏身处暴露在外,干涸的血迹处处可见。 自前村民尚未将注意力转移到山入,正雄和其他同伴暂时还算安全,可是用不了多久,猎人们的脚步一定会踏进山入。, 想到这里,正雄就不敢回到熟悉的栖身之处。他可不愿意在睡梦中被猎人拖了出来。尝受木椿穿心的痛苦。于是正雄穿过部落沿着西山小径一路往南前进,绕过聚集在兼正附近的村民,趁着夜色逃进村子里。黎明之前的村子显得格外宁静,路上看不到行人。附近的人家也都黑漆漆的一片,看来电力尚未恢复。 或许村子的电力永远不会恢复了。这场大停电是同伴的杰作,知道该如何恢复电力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整个村子笼罩在死寂之中,这种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入夏以来死亡就不曾间断,活的人死了、死后复活的人也死了,村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无数的尸体长眠于围绕外场的深山,整个村子早已被死亡所掩埋。若不尽早离开,正雄势必也难逃死神的召唤。 躲躲闪闪的走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看到眼前的国道,正雄却发现一大群村民正守在国道的两侧。他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躲过如此严密的监视,即使侥幸逃了出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独自生活。 (光靠我一个还是不行。) 再找一个呢?正雄的脑海浮现出小惠的身影,不过很快的就发玖小惠并非适当的人选。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的同伴,当正雄躲进隐密处的时候,替他里上好几层毛毯或是棉被的人。只要身边有了这种人,即使暂时找不到安全的栖身之处,正雄也有活下去的自信。 正雄需要帮手,代表他必须袭击活人。除了这项需求之外,袭上心头的饥饿感也迫使正雄非袭击猎物不可。昨晚还能籍着关在山入的羔羊充饥,现在可得自行捕杀猎物了。 (我办得到吗?) 昨晚之所以籍着山入的羔羊充饥,主要是因为正雄找不到猎物。 现在村民几乎都是集体行动,根本找不到落单的猎物。而且大家都知道夜半叩窗的人到底是谁了,不得其门而人事小,随便接近窗边搞不好还会送掉一条小命。 (慢着。我想起来了。) 有一户人家应该会让自己进去,正维凝视着村子的中心位置。如果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哥哥。他们应该会毫无防备的接纳自己才对。只要保证绝对不会袭击家人。他们没有理由不让自己躲进家里避风头。 (对,就是这样没错。) 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呢?慈祥的大哥、亲切的大嫂,正雄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家人。以前总觉得家人亏待自己。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正雄好歹也是自家人,他们顶多略施小惩罢了,绝对不会要了正雄的命。 回家吧,正雄心想。家才是最后的避风港。即使住得不愉快、即使会惹来一顿臭骂,也总比在外头凄凄惶惶要来得强。 正雄踏着夜色一路前进,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转进通往自家后门的小路。印象中上次走在这条路上,不知道是从阿彻的告别式、抑或是从葬礼回来的时候,当时正雄还来不及走进家门,就遭到柚木的毒手。这次说什么都要走进温暖的家。正雄心想。 后院还是维持着印象中的模样。屋内漆黑一片,手电筒的灯光不时在窗后摇曳。正雄慢慢的走近窗边、走近暌违许久的家人。 智寿子拉开抽屉四处翻找。手电筒黯淡无光,电池就快没电了。 今天一整天都在搬运尸体。全身上下弥漫着难闻的尸臭和血腥味。因此智寿子特别回家换件衣服。只见她从衣柜找出干净的衣物。 打着哆嗦准备褪下脏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轻敲窗户的声响,身体不禁紧张地僵硬了起来。 神经紧绷的智寿子拿起附近的铁棒。不知道是谁说的,用铁棒敲击头部是对付尸鬼最有效的办法。首先以铁棒猛击头部,等到对方倒地不起的时候。再用利刃连续攻击要害,最后才以木桩抵住伤口。只要依此要领,弱不禁风的女子或老人也能打倒尸鬼。 握紧铁棒的智寿子来到窗边,敲击声仍未停止。 “……是谁?” “是我。”声音依稀难辨。 “你是谁?” “我是正雄。”窗外的声音回答。 智寿子尖叫一声。复活的正雄让她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其中又以博巳和智香受到欺负的记忆格外的鲜明。没错,正雄是个素行不良的青少年。 “……大嫂?你是大嫂吧?让我进去,我现在需要帮助。” 这孩子撒起谎来脸不红也气不喘,以前总是以猥亵的眼神盯着智寿子。 “求求你,大嫂。我就快没命了。大嫂是我唯一的希望。大嫂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袭击你、袭击大哥或是袭击爸爸——还有智香。我可以向你保证,求求你救我一命吧。” 天性凉薄性情残暴。缺乏推己及人的同理心。不可以相信他,智寿子心想。为了达到目的,正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智寿子握紧铁棒,静悄悄的转开窗户上的锁。她算准了自己与窗户的距离,无声无息的举起铁棒。 “……你可以进来了。” 4 逃出建筑物之后。蒙胧夜色中的景象让安代领悟到自己正位于山入。幸好囚禁安代的建筑物位于部落的最下方,躲在阴暗处的她矮身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来到村道的人口。看来应该是可以逃过一劫了。 安代同情律子的命运,却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人类总是对生命十分执着,没有人愿意成为尸鬼的饵食。一想到入夏之后来往于医院的村民,无论是不幸死亡或是逃过一劫的人,都令安代觉得这一切不应该再继续下去,因此她必须回到村子,让村民知道山入就是恶鬼的巢穴。到时村民一定会杀奔山入。律子和阿彻也难逃死神的召唤。 “总有一方非死不可。” 可惜找不到和平共存的方法,安代心想。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安代的家人尚未遭到毒手。事实上除了武藤之外,医院的同事全都死了——安代希望他们真的是死了。小雪死了、聪子死了、清美和其他人也被恶鬼杀死了,或许他们也在黝黑的监牢当中惨遭杀害。如同安代差一点面对的命运;可是安代无法憎恨律子。也无法憎恨阿彻,她打从内心同情两人的遭遇,祈求上天让律子和阿彻恢复成人类。 如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总有一方非死不可。至于该死的是哪一方,安代很自然的想到律子和阿彻他们。原因很简单,因为安代还没死。那种厌恶自己的感觉、那种矛盾不已的心态,或许律子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些感情吧。 为了远离刻骨铭心的痛苦,律子让安代逃走了。她希望安代找来村子里的猎人。结束这份苦痛。安代也想结束这份痛苦,她唯一的解脱,就是认定律子和阿彻也想寻求自己的解脱。 激励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安代在夜晚的道路迅速移动。之后,前方出现微弱的反光,以及野兽的低吼,安代顿时想起这阵子山入一带聚集了一大群野狗。 安代爬上石阶,转身逃入山中;野兽的脚步声却显然快上许多。 漆黑的夜色让安代跌了好几跤。每次一摔倒在地,就会感受到作呕的吐息和钝麻的疼痛。安代挥舞着双手,试图摆脱野兽的追击。只见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没命的爬上一棵大树。 北山是外场的禁地。这里的枞树不做为砍伐之用,枝叶从未经过修剪,反而更容易找到攀爬时的着力点。安代死命的爬上树,一群野狗聚集在枞树的根部,焦躁不安的向上低吼。 安代靠在树枝略事休息,除非野狗散去,否则哪里也去不了。为了安全起见,她折断一根称手的树枝踹在怀中,屏息观察野狗的动态。 东方的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安代一直躲在树上等待救命的曙光。 直到天色微明的时候。辰巳才回到屋子里。走进房间的他先帮静信急救之后,才向沙子报告村子里的同伴几乎全军覆没的噩耗。 “山入呢?” “目前还算平安,不过昨晚四处寻找猎物的同伴有不少人留在村子里没回来,山入的人数比以往锐减许多。我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村民迟早会想到山入。” “说得也是。” “经过几天下来的搜索之后。分散各地的猎人纷纷回笼。大屋周边几乎被暴增的村民团团围住,能够平安回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沙子低头不语。 “……我们的末日到了吗?” “先别放弃希望,大家一起想想存活下去的办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沙子很想露出微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静信拍拍沙子的手臂想要表示安慰,却无法消除沙子内心的阴曩。 黎明即将来到,沙子抬头望着墙上的时钟。 凌晨四点,距离日出还剩两个小时,无情的睡魔就快降临了。 猎人们将大屋结团团围住,随时都有可能会闯进来。只要天际出现曙光,沙子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一股寒意直上心头。沉沉睡去的自己、气势汹汹的猎人。屋外的村民无不拿着木头削成的恐怖凶器,即使木桩抵住胸口,沙子也不会醒转。当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就是凶器贯穿胸骨、皮开肉绽的时候。 沙子轻抚前胸。想像着不应该存在的疼痛从心窝直上胸口的感觉。 (就是这里……) 粗糙而又狰狞的凶器,刚好让大人盈握在手的角材削成的木桩。 猎人将凶器抵在尸鬼的前胸(就是这里),毫不留情的以木槌敲击凶器的尾端(好痛),皮肉为之绽破、胸骨为之碎裂。枪弹或是刀刃还比木桩来得仁慈许多。随便削成的木桩钝重无比。少了木槌的撞击力道(真的好痛)。根本无法贯穿身体。 (很痛吗,千鹤?) 木桩的穿刺和木槌的撞击,不知道哪一种疼痛比较难以忍受?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不知道会是痛苦的开始、抑或是结束?如果清醒了之后,还得忍受木桩在木槌的撞击之下,一寸陷入体内的煎熬—— “室井先生……” 沙子呼唤着静信。声音有些颤抖。静信抬起头来。神情十分倦怠。 “室井先生,你觉得木桩会一次到底,还是慢慢的刺入体内?” “沙子。” 无视静信略带责备的口吻,沙子双手挡在床边凝视着静信。 “我的外型还是个孩子,骨架比较细,胸膛也比成人单薄。如果大人以全身的力量挥下木槌,大概只要一次就被贯穿了。” 沙子揪起自己的衣领。 “你说是不是?” 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从他脸上的表情,沙子得到了答案。 “……我好怕。” 若不是左手紧抓住揪着衣领的右手,沙子的衣领恐怕早已被颤抖不已的右手撕破了。 “很可笑吧?我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人类史上再怎么十恶不赦的杀人魔,跟我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所以死在这里是我的报应,一点都不足为奇。可是说也奇怪,现在的我却害怕得不得了。” “沙子……” 沉重的木槌、陷入体内的木桩。沙子无法忍受身体被一寸寸贯穿的感觉,她宁可被村民砍下脑袋,也不愿承受那种痛苦。只要成年男子拿起斧头使劲一砍,小小的脑袋想必会应声而 落——抑或是被村民拖出屋外?全身被烧威焦炭和木桩穿心而死,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轻松? “面对死亡的时候,大家的感觉一定就跟我现在一样,然而我还是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现在轮到我了。我却畏惧疼痛、害怕死亡,想起来真的很可笑。” 静信避开沙子的目光。 “我好害怕。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到时包围大屋的猎人势必会一涌而入;可是我却即将进入梦乡。非但不能逃命,甚至连起身抵抗都不行。” 猎人们大可为所欲为。沙子不能惨叫,也无法求救。她只能静静的躺在床上,成为血祭的供品。 “……为什么?” 冰冷的泪珠如雨点般落下。 “童话故事里面的英雄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奇迹总是降临在主角的身上!可是没有人会来拯救我。众神也不愿意赐予我奇迹。” 即使开口求救。也不知该呼唤谁的名字;即使诚心祝祷,也不知该礼赞何方之神。 “因为我是个杀人凶手。” “沙子。” “我是个大恶人。冷酷无情的尸鬼首领。注定要被消灭的角色。幸存的村民势必会将我的尸体丢下悬崖,以慰牺牲者的在天之灵。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灵魂——将坠入地狱,永世受到众人的咒骂……可是。为什么?” 秒针马不停蹄的往前转动。长针每动一格,短针就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将时问往前推进。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摄食有什么不对吗?不吃东西的话,我可是会饿死的。难道不想饿死也是一种罪过吗?室井先生,请你回答我。” “这……” 沙子斜靠在静信的脚边。依偎着温暖的身躯。她真的是名符其实的冷血动物。 “我不想饿死,所以就得接受木桩穿心的惩罚吗?你们人类也是靠着进食而活、以其他生物的性命换取饱足感,为什么人类可以尸鬼就不行?为什么?” 静信似乎想说什么。考虑了一会还是作罢。 “如果其他东西可以取代人血,我又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猎杀人类?偏偏就是非人类不可,不准尸鬼猎杀人类,无疑是逼我们活活饿死。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种罪过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沙子热切的凝视着静信,却只换来无言的同情与哀悼。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变成这样的。” “……嗯。”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早知道会变成这种见不得光的生物。我还宁愿当时就死了干净。可惜事与愿违,我还是苏醒了,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不想挨饿,也不想死,难道我连这种基本的权利也没有?非得逼得我活活饿死、或是被刺眼的阳光活活烧死,才能洗清一身的罪孽?” “这不是你的错。” “就是说嘛。可以选择的话,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尸鬼。现在的我必须靠杀人而活、必须依赖危险的狩猎来填饱肚子,而且只能在夜里活动,对人类的威胁束手无策。人类至少在白天或是夜里都能行动,也能以护身符或是幸运物保护自己,尸鬼可就办不到了。我打从心底厌恶这种脆弱的生物。” “……嗯。” “为什么我们如此脆弱,还得背负那么大的风险?人类对我们绝对没什么好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团结在憎恨以及正义大旗之下的人类更强悍的生物了,偏偏我们除了自杀之外,根本没有不被人类憎恨的可能性。” 静信点点头。 “为什么?尸鬼没有神吗?只要肯施展奇迹,我就会视之为神。即使是恶魔也不在乎;可是没有人愿意怜悯我们、接纳我们。尸鬼没有站得住脚的正义,我们的生命没有任何保证,这绝对不是逻辑学或是价值观的问题。少了人血,我们就无法存活,这绝对是再迫切、再现实也不过的课题。” 如果不必袭击人类就能存活,那不知道该有多好。沙子不希望受到人类的憎恨。也不愿与人类敌对,这样子她才能高枕无忧,免除猎人带来的威胁。可惜沙子对这一点也是无能为力,不愿敌对就无法存活,敌对是尸鬼存活下去的唯一手段。尸鬼籍着袭击人类而活,没有人能违抗大自然冷酷无情的丛林法则。 “室井先生。”啜泣不已的沙子紧扣静信的膝头。“这才叫做见弃于神……”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的过去,静信默默听着俯卧膝头的沙子断断续续的啜泣。即使接受了辰巳的紧急处置,身体还是十分倦怠。好像整个人被浸在麻醉药里面似的;可是肉体深处那种若有似无的疼痛。 却让静信感到说不出的焦虑,身体表面和肉体深处,仿佛被区分为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非但肉体如此,意识也是如此,形之于外的喜怒哀乐逐渐麻痹。脑筋却十分清楚,静信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海阔天空。 沙子的哭声逐渐微弱,只见她紧抓着静信的膝头。 “我不想睡……” “没事,我跟辰巳都在这里。” 沙子摇摇头。 “我不想睡,我好怕。” “不会有事的。” 沙子再度摇头。 “天亮之后,村民一定会闯进屋子里。到时我们就死定了。” “尽管放心吧。”辰巳开口。“放心的睡吧,我会想办法带着大家逃出去。” “我一闭上眼睛,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沙子抬起头来。 “我可能会死,辰巳和室井先生也可能会死。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没希望了。” “尽管放心吧。”辰巳又重复了一次,还不忘补上一个微笑。看到笑容满面的辰巳,静信不禁对他的说谎功力大感敬佩。 “你骗人。我不相信。” “沙子。” “为什么不让我醒着?为什么不让我保持清醒迎接最后一刻?我要睁着眼睛跟你们道别,别让我在睡梦中孤独的死去……。 辰巳叹了口气,看着静信摇摇头,静信却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意。 沙子的顾虑是正确的。大屋早已被村民团团围住,他们迟早会发现地下室的存在。等到村民一涌而入,就算静信想要保护沙子,恐怕也是使不上力。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尸鬼的同路人,惨遭村民的虐杀。 辰巳呢,他能抱着沙子逃离此地吗?双拳难敌四手。即使辰巳有通天的本领,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沙子说的没错,她的入睡的确象征着诀别。偏偏她又无法逃离睡魔的召唤。因此静信只能向天祈祷,希望沙子安然入睡,不受到任何打扰。 犹自啜泣的沙子拼命摇头,试图抵抗浓浓的睡意。 “……沙子,你让我对自己有些更深入的了解。” 沙子抬起头来。 “……是吗?” “嗯。” “既然如此,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静信叹了口气。 “……因为我感到绝望。” “这种答案大笼统了。” 沙子再度枕着静信的膝头。乌黑的秀发无力的倾泻而下,直接落在栏着地板上的双手。静信勉力将手掌一翻,刚好接住润泽亮丽的发丝。 “……嗯。不过这就是我的答案。” 山丘是一个“完美的秩序”。 他深爱着山丘的秩序,也景仰秩序的创造者。 这里是天神一手建立起来的美丽乐园。他深爱着绿色的山丘、苍郁的树林、耸立丘顶的市街,以及安贫知足、慈悲待人的邻人。邻人小小的懊恼、悲叹,抑或是小小的欢喜,他不但能够感同身受。而 且也深信这些喜怒哀乐都是天神赐予山丘子民的奇迹。 他打从心底敬爱山丘,这也是他不幸的开始。 “不幸的开始?” “是的,这是一场悲剧。” 因为山丘要的只是“敬爱的演技”。 山丘是流放之地,他是遭到流放的罪人,无论是天神或是秩序,打从一开姐就不相信他的心中存在着信仰以及崇敬。 他敬爱山丘,山丘要的却只是“敬爱的演技”。他没有否定山丘的权利,当然也没有否定的意思;然而山丘却吝于赐予他肯定的权利。 山丘根本不在乎他的内心。籍着对演技的要求。山丘将他的一片赤诚伤害得体无完肤,彻底的拒绝了他。 他不可能受到秩序的宠爱。为了表达最真诚的信仰,他将最珍贵的祭品奉献天神,却违背了天神所订下的规矩。于是他的祭品遭到丢弃,天神只接受弟弟献上的祭品。为了博得天神的欢心,他再度准备了更珍贵的祭品,也再一次的违背天神的规矩。 藉着诉诸内心的真实。他盼望获得秩序的宠爱,却总是落得失望而归。天神要的只是秩序赋予他的义务,除了履行义务之外,其他都是多余的。 失望的情绪遂逐渐累积,孕育出绝望的种子。赤诚的敬爱无法见容于神的绝望,牢牢的占据他的心头。 同时。他知道弟弟憎恨着山丘的秩序。他明白弟弟一直隐匿内心的憎恨,也明白无法逃脱秩序的弟弟心中的无奈与厌恶;然而心口不一的弟弟反而为秩序、为天神、为邻人所接纳,这个残酷的事实更让他悲叹不已。孟妒弟弟的同时,他才领悟对自己的真心完全不屑一顾的天神,根本不可能将他纳为秩序的一份子。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受到秩序的宠爱……” 天神不可能宠爱居住于流放之地的罪人后裔。 “他的信仰毫无意义。弟弟虽然得到秩序的宠爱,这份宠爱却只是针对模范受刑人的施舍。失望在他内心萌芽,最后结成名为绝望的种子。” 绝望感让他杀了弟弟。 即使杀了弟弟也无法融入秩序,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无论是巧取或是豪夺,他都不能占据秩序的宠爱,这不是绝望又是什么?他杀了深受宠爱的弟弟。绝望迫使他非做些什么不可,如同举起的双拳一定要寻找挥下的目标。 弟弟是他与世界的接点,同时也是他与绝望的交集。藉由杀害弟弟的行为,他希望永远逃离绝望的煎熬。 “所以,”静信低语。“他一点也不憎恨弟弟。” “……嗑……” 沙子的声音腻得化不开,似乎早已降伏于睡魔的诱惑。 没有憎恨、也没有忌妒。他在口中喃喃自语。 你骗人,围绕身旁的恶灵讪笑不已。 你识破了弟弟身为造反者的本质,憎恨弟弟的存在,同时又忌妒受到秩序肯定的弟弟。是的。他知道弟弟的本质。 不,他大声分辩。是的。他知道弟弟的本质,却依然深爱着弟弟,对弟弟的遭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他只是感到绝望罢了。 我并不恨你,他凝视着眼神空洞的尸鬼。 我知道,弟弟回答。尸鬼终于开口说话。 你并不恨我,更无法憎恨他人。即使内心产生憎恨之芽,你也会无法原谅自己。对他人的憎恨会转化成对自己的嫌恶,进而升华为自我约喜鬈篆器鼍燃慧察觉自己与弟 既然如此。为何苦苦相逼?他还来不及開口,突然察覺自己與弟弟伫立荒野的身影。恶灵诅咒之夜,两条人影孤零零的站在荒芜的大一弟弟从未指责过他,只是默默的跟在身后,从黄昏直到黎明陪伴着地漫无目的的流浪。 他终于了解弟弟的心情了。这是一种慈爱的表现,而非诅咒。除去畏怖、抛棄迷惘,只剩下弟弟一路相伴的旅程。將他排除在外的秩序已經遠去,弟弟再也無法讓他絕望,他也不再讓弟弟感到絕望。秩序已經不能分化他們,他終於得以牽起弟弟的手浪迹天涯。 狂喜涌上心头。他跟弟弟肩并着肩漫步荒野。內心不再受到煎熬,良知不再受到谴责,山丘所无法赐予的,全都在这片荒野。 “于是他终于明白,这就是弟弟一直跟着他的原因。” “为了拯救兄长?真伟大,简直跟天使没什么两样。” 半梦半醒的沙子表达出内心的不满。静信听到之后,只是默默的的搖頭。 “不是基于慈悲,也不是怜悯。弟弟只是想与他长相左右,所以才一路跟到荒野。” 秩序将他们一分为二,直到冷酷的凶器闪动。才让他们有了交集。痛下杀手的那一瞬间,让山丘上两个永远平行的灵魂得到了唯一的结论。 抱着这样的体悟,他看着身旁的弟弟。弟弟也看着地,然后就消失了。 夜晚才刚开始,黎明的曙光尚远,世界被覆盖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现在还不是尸鬼回到墓穴的时候,弟弟却留下他消失无踪。他呼唤着弟弟,向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大声呼喊弟弟的名字。 声音乘着夜风,又回到他的耳中。 这是在呼唤他的声音。 荒芜的冻原、崎岖的大地,他的声音由虚空中返回地面,进入他的耳中,呼唤着自己。 于是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的名字。他根本没有弟弟。 他孤独的诞生在这个世界,没有同胞。放逐的罪名不是伤害弟弟。而是伤害自己。 被害人是他。加害者也是他。弟弟是绝望中的产物,如今这份绝望伤害了弟弟,也伤害了他。 他环视眼前的荒野,回头看着远远的山丘。山顶的光辉冷冷的照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的穿透两条腿。在脚边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他试着举起右手挡在眼前,却无法遮蔽绿色的山丘以及冷冽的光辉。 光线贯穿他的手掌、贯穿他的双眼,照亮了他身后的大地。于是他终于明白了。 他已经成为游荡荒野的亡灵。 他放下右手,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因为光辉再也无法将他一分为二。 “……这就是你的答案?” 沙子呢喃,语气充满了睡意。静信以指尖抚摸掌中的秀发。 “……或许吧。” 6 监牢中的律子抱膝而坐,阿彻也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睡魔逐渐来袭,黎明即将降临,不知道安代如今人在何处。 律子希望安代平安无事,却又不想看到猎人闯进这里。只要安代回到村子,明天就会有大批村民拿着武器一涌而人。律子直到现在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说不定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从现在开始直到入睡的这段短短的时间,说不定就是律子之所以是律子的最后时刻。再过半小小时,或许再过二十分钟、甚至是十五分钟之后,难以抗拒的睡魔就会彻底的占据律子。 (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一旦睡着了,就得等到惨遭杀害的那一瞬间才会醒来。如果明天就是死期,律子的“生命”真的没剩下多少时间。 这个结果是自己造成的,如今律子却全身颤抖不已。浓浓的睡意袭上眼皮,一旦屈服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对不起。” 听到律子的声音,整张脸埋在双腿之间的阿彻抬起头来。 “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吗?” 阿彻凝视着律子,默默的点点头。律子说了一声谢谢,便往阿彻的方向移动,然后紧紧的贴在阿彻身上。阿彻似乎也在发抖。律子伸手握住阿彻的手,却得不到半点温暖。我们真是可悲的生物,律子心想。 “……我好怕。” 阿彻点点头,也紧紧的握住律子的手。 依存阿彻的身边,律子缓缓的闭上双眼。 第八章 天亮了。办公室外头传来村民们的欢呼声。敏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平安的渡过了这一个晚上。 神社的广场堆满了死尸,即使埋葬的工作漏夜进行。尸体的数量依然有增无减。偌大的广场苍蝇飞舞,弥漫着难闻的尸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解决才行。” “说得容易。”田茂定文苦着一张脸。“推土机又进不来,光靠村子里的这一辆小山猫。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说得也是。” 敏夫陷入沉思。这时结城看了兀自假寐的广泽一眼,语带保留的开口。 “之前听广泽兄提起村子里的洞穴……” “洞穴?” “是的。就是在祠堂后方的山洞,大家管那边叫做地狱穴。” “对对对。”定文提高音量。“没错,就是地狱穴。院长,不如将尸体安置到洞穴之内,然后再将入口封死好了。” “祠堂那边进得去吗?” “没问题。老爸那边有钥匙,我这就去探探情况。希望洞穴别被落石封住了才好。” 定文站了起来,敏夫和结城也跟在身后。地狱穴位于本殿后方的山壁,入口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相当于神社的御堂。 定文将钥匙插入锁孔,试着开启门锁。布满铜绿的锁头文风不动,定文只好拿出铁槌敲落锁头。打开祠堂的大门。 里面有个小小的祭坛,后方的格子门紧闭。透过门上的方格。可以看见隐身门后的洞口,入口大概跟一个成年人等高。 定文推开格子门,现场刮起一阵冷飕飕的阴风。透过手电筒的灯光,大家清楚的看见黑幽幽的洞穴一路向后延伸。 “入口的部份没问题。这里的空间这么大。应该可以安置不少尸体。” “嗯。”敏夫点点头。“将尸体全部安置在这里,然后再请人封住洞口,这样子应该会减轻不少工作量才对。” 定文也跟着点头称是。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田代从祠堂的入口跑了进来。 “敏夫。找到安代小姐了。” 敏夫转过身冲出祠堂。一眼就见到浑身是伤的安代在众人的搀扶之下缓步而行的身影。 “安代,你身上的伤……” “有些是被野狗咬的,有些是自己摔倒的伤痕。” 安代露出无力的微笑。 “好几次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看来我的好运似乎还没用完。” 敏夫为之失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是你怎么会……” “我人在山入。”安代俯视地面。“我被带到山入。昨晚才逃了出来。” “——山入?” “……那里是恶鬼的巢穴。” “你说什么?” 安代抬起头来,泫然欲泣。 “通往山入的路被封住了,人车无法通行。山入的屋子里面到处都是早就不在人世的村民。俨然成了恶鬼的村落。” 敏夫为之咋舌。 “……总算找到了。” 2 满载村民的车辆驶向山入。大伙站在土石堆前,以手中的圆锹清除路障。建材行的卡车卸下机具。几个村民越过土石堆,急急忙忙的往山里走去。 敏夫也跟在村民身后赶赴山人。登上陡坡之后,山入就在眼前。 一辆四轮驱动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车上的人示意敏夫上车。敏夫摇摇头表示婉拒。眼前的转弯处就是山入,群山围绕的洼地部落、蜿蜒的缓坡、道路两旁的破旧人家。 敏夫打量着眼前的景色,不自觉的吸了口气。十数间的人家几乎都看得到整修过的痕迹,挡雨板钉死在窗上,顷倒的屋子也纷纷补强。除了住家之外,还包括仓库以及木屋,山入的建筑物显然比往常增加了不少。而且以水泥砌成的小屋更是散落其中,随处可见。 “果然是一个村子。” “现在怎么办?” “一间一间的橇开,每一栋建筑物都不要放过。” 钉死在窗上的挡雨板卸了下来。厚厚的水泥显露在外,在村民的破坏行动之下冒出阵阵白烟。少了挡雨板和水泥墙的庇护,散居各地的建筑物纷纷传出十分熟悉的哀号,接踵而来的是此起彼落的敲击声,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屋内的尸体被抬了出来,一具具的丢进卡车的车斗。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忍受的苦差事。 大川在废屋的一角发现横躺在地的室井信明。刺眼的阳光让老人发出阵阵哀号,身子却不见扭动,看来手脚不怎么方便。只见他双手合十,仿佛在表达内心的感谢。 松尾诚二、村迫宗貴以及其他的村民纷纷发现过去的朋友、或是过去的邻居。他们机械式的钉上木桩,然后面无表情的将尸体抬出。 结城将堆积如山的尸体抬上卡车的时候,正好目睹村民从最下方的建筑物抬出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还穿着寿衣。走近一瞧,结城不禁眼前一黑,广泽也跟着背过身子不忍卒睹,敏夫更是脸色铁青不发一语。一男一女的尸体分别是武藤彻和国广律子。 “该怎么告诉武藤兄才好……” 广泽掩面叹息。结城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什么都不要说。这件事还是别让他知道。” 广泽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结城的手心不停冒汗,他说什么也不想在这堆尸体当中发现儿子的身影。田代蹲在两人的面前合十礼拜。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一旁的草丛大吐特吐。 “你还好吧?” 听到结城的关心,蹲在草丛边的田代摇摇头。 “我……我不行了。” “田代兄。” “我再也受不了了。” 田代掩面呜咽。结城明白田代内心的痛苦。连他自己都觉得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尸鬼的势力遭到彻底摧毁,如今村民已经知道尸鬼的存在,幸存者也无法继续立足外场。既然如此,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呢?就让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尸鬼自行离开吧。 可是——结城在内心喃喃自语。这么做等于是坐视悲剧向外界扩散。结城已经受够了杀戮,良知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就此抽手。这场屠杀愈是痛苦。结城就愈是不能抽身,失去爱子的痛苦迫使他不能原谅临阵脱逃的自己。 “只恨没找到桐敷家的人。” 广泽的语气显得沉痛无比。大伙至今尚未发现桐敷沙子和辰巳的下落,这两个人非死不可,否则难以替这场血腥的杀戮划下一个完美的可点。 “应该在这里。”田代啜泣不已。“他们一定躲在这里,就交给还受得了的人去处里吧。” 广泽不以为然。 “是吗……?” “我看八成已经逃走了。”结城接口。“他们是尸鬼的领导人,应该早就在我们封村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时间那么匆促,他们能逃到哪去?” “如果来不及逃出豪宅,那更是不可能逃到山入。更何况道路都已经中断了,他们不可能在这里。” 广泽的发言让田代猛然想起一件事。 “西山不是有条通往山入的小径?” “对对对,以前住在山入的人常走的那条路。” “他们一定沿着那条小径逃到山入来了,八成还躲在这附近。” “不过他们可能逃出豪宅吗……?” 广泽低头思索,关键就在于兼正那边是在什么时候接获千鹤死亡的消息。事情发生在神社的广场,尸鬼不可能在场,即使有人通风报信,当他们接获消息的时候,村民早就将桐敷家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根本不可能有时间逃出来。 “搞不好豪宅里面有什么秘密通道。” 啜泣不已的田代突然冒出一句。广泽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有道理。”广泽环视四周,跑向回到卡车旁边寻找便条纹的敏夫。 “院长。他们应该还躲在豪宅里面。” 敏夫的神情有些怀疑。 “那栋豪宅——” “我们把地下室忘了。” 敏夫眉头一皱。 “当年施工的时候我也曾看过,光是打地基就挖出了大量土石。简直就像在盖大楼一样,照理说应该有地下室才对。不过昨天搜查的时候没找到。我想出入口一定很隐密。” “……你确定?” “我敢拍胸脯保证。既然大伙将豪宅围得滴水不漏,无路可逃的他们当然还躲在里面。说不定他们只是暂时藏了起来,打算等到风声过了之后再逃出去。” 敏夫点点头,转身找来大川。广泽连忙补上一句。 “院长,田代兄不太舒服。我想带他回去。” “正纪学长?” “他已经到极限了。老实说我也快撑不下去了。” 敏夫脸色一沉。 “不过我还是会协助处理尸体。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嘛。只是……真的已经……” “……我明白。”敏夫低声回答。广泽深深一鞠躬,回到田代身旁。 “田代兄,我们走吧。” “可是……”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快不行了。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尸鬼遭到屑杀,我还宁愿回到神社帮大家处理尸体。”语毕,广泽看着结城。“维城兄,你呢?” 其实结城巴不得立刻离开,却在无意识中摇了摇头。 “……我不能临阵脱逃。” 广泽别过了脸,不敢正视结城。 3 疾驶而来的车声、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吆喝。就连躲在地下室的静信也发现事态不妙。 辰巳请静信照顾沙子之后,离开地下室到外头探个究竟。几辆车子载着村民直奔门前,从他们的动作看来。似乎正准备杀进屋里。 (被发现了。) 村民大概注意到地下室的存在了。如果村民抵达之后立刻进入屋内,辰巳或许还能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好整以暇的在屋外做好准备工作,恐怕很难找到逃出生天的机会。沙子噙着泪水沉沉睡去,说不定这就是她最后的长眠,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静信在最后一刻化解了沙子眼神之中的惧色。百感交集的辰巳回到地下室,坐在床上凝视着沙子的静信抬起头来。 “室井先生,这里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好好的照顾沙子。” 静信凝视着辰巳,脸色奇差无比。看来静信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应该说还活着就是奇迹中的奇迹。即使辰巳做了一些处置,现在的静信恐怕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偏偏辰巳无从选择,他必须将沙子托付给在白天的时候也有行动力的人。 “他们正在外面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我想他们会留一半的人包围大屋,另一半进入一楼寻找地下室的入口。一旦让猎人全部进入大屋,我们反而难以行动;不过如果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躲进车子里,说不定刚好可以跟进入屋内的猎人擦身而过。等一下我会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请你带着沙子趁隙离开。” “那你呢?” “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躲过一劫吧?不过对方的人数众多,恐怕……” 话还没说完,辰巳就从房间的壁橱里拖出一只大型行李箱,然后抱起熟睡的沙子放进箱内。行李箱的大小刚好容得下沙子的身躯。 “道路不是被封锁了吗?” “是的,不过山入的林道应该还能通行。之前动员了不少同伴让林道接到山的另一边,村民应该还不知道才对。这条路是我们唯一的生命线。” “可是山入已经……” “不能走村道,还能走林中小径——慢着。村道说不定已经开通了。既然村民发现山入是尸鬼的巢穴,应该早就移除了路障才对。也罢,就算村道被封锁了。大不了走小径就是了。林中小径虽然不大。倒还勉强能让一辆车通过。” 静信点点头。辰巳关上行李箱,牢牢系住皮带。 “行李箱预先留了通气孔,遮光效果并不完全,如果要下车的话。请尽量选择阴暗的地方。” 静信点点头,两人抱着行李箱离开房间。走廊的尽头有座阶梯,辰巳站在阶梯上面四处张望了一阵子,才向静信点点头。 “趁现在快走。” 吃力的爬上阶梯,两人来到一楼的盥洗室。洗脸台前面开了一个小洞,大小刚好能让行李箱通过。 豪宅的这个角落有许多小房间,墙壁也特别多,虽然窗户的玻璃都已经被打破,遮蔽用的木板也都被取走。但是倒还不必担心会被外面的人撞见,而且通往车库的走道就在不远处。 两人将行李箱抱上四驱车的后座,在上面覆盖帆布。然后轻手轻脚的关上车门。接着辰巳把车钥匙递给静信。 “……拜托你了。” 四周人声鼎沸,村民倒是还没进入屋内。静信竖耳倾听,辰巳也全神贯注的观察屋内的情况。 “似乎还没开始行动。尾崎医生果然是个老狐狸,做起事来格外谨慎。” 静信坐倒在车库的地板,抬头看着辰巳。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颢。” “请说。” “尸鬼的确是很可怜的生物,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甘于听从沙子的命令。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根本就不需要沙子吧?” “需要与不需要,是看个人而定的。” “那我换一种说法好了。在我眼里看来。尸鬼和狼人是共生共存的关系。狼人是由尸鬼而来。因此狼人理应接受尸鬼的支配、成为尸鬼的仆人;然而平心而论,少了这层共生关系就无法存活的应该是尸鬼,而不是狼人。尸鬼在白天的时候必须休眠。身体机能完全停止。这个时候的尸鬼可说完全没有防备能力,因此他们需要有人在白天的时候提供庇护。狼人绝对是最佳的人选,问题是狼人不需要尸鬼的庇护,你们绝对是比尸鬼更高等的生物、更优良的品种。单纯就进化论而言,尸鬼的一切努力仿佛是在为了狼人的诞生预作准备。” “你是说尸鬼是进化不完全的狼人?” “难道不是吗?” “如果千鹤还活着,一定会大发雷霆。”辰巳放声大笑。“不过我跟你有同样的看法。” 静信点点头。 “只要比较两者的生存条件孰优孰劣,答案就很明显了。尸鬼是不完全的狼人,我们的‘造物主’原本打算创造狼人,尸鬼充其量不过是失败的作品罢了。” “可是你却听命于沙子,为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 静信目不转睛的盯着辰巳。辰巳见状。不禁摇头苦笑。 “因为沙子太愚蠢了。” “愚蠢?” 辰巳点点头。 “即使沙子、千鹤甚至是正志郎提出千奇百怪的解释,在我的眼中看来,尸鬼不过就是一种怪物罢了。既非人类也非禽兽,怪物应该是唯一适合的辞汇。尸鬼来自苏醒的死尸,籍着袭击人类维生,虽然具备人类的外表,却不属于人类的范畴。这就是尸鬼的性质,袭击人类虽然不构成罪恶,尸鬼却也没有杀戮的权利。为了存活下去,尸鬼必须吸食人血,遭到袭击的人类也会跟着死亡,因此死亡不过是存活手段所产生的附加结果罢了。如果不想杀生,人类就会察觉尸鬼的存在。然后从猎物转变为猎人加以反击。因此执着于结果是 没有意义的。这是上天赋予尸鬼的生存法则。不能怪任何人,也不是一场悲剧。” “沙子的想法跟你不一样。” “我知道沙子的良知受到苛责,所以才说她太愚蠢了。身体产生变化。意识却没跟着改变,这就是一场悲剧,老实说我也同意你的说法。明明就不是人类,却还拘泥于人类的道德观,这就是沙子痛苦的地方。明明身为人类,却拒绝接受人类的正义,这就是正志郎无法自拔的原因。人类有人类的天理,尸鬼也有尸鬼的生存法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既不能共有同样的价值观。也无法共享同样的秩序。” “你的说法可真文学。”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文学。尸鬼就是尸鬼。饥饿的时候自然会袭击人类,让猎物活命无疑是自杀的行为,进食完毕之后只好痛下杀手。相反的人类也有人类自己的角色需要扮演,他们大可咒骂尸鬼、畏惧尸鬼,名为尸鬼的天敌绝对是人类心头永远的阴影。身为尸鬼却亟欲成为人类的沙子十分愚蠢,身为人类却拒绝成为人类的正志郎十分令人同情。跟他们比较起来。乐于当一个尸鬼的千鹤或许健全了许多,不过她比沙子更加愚蠢。” 静信点点头,不发一语。 “人到底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不知道。” “从娘胎而来。最后回归尘土、回归虚无。答案再简单也不过了。不过真正发人深省的倒不是生命的起源,而是寄宿于躯体之中的人格到底从何而来才对,你知道人格何时萌芽、何时毁灭吗?我认为人格萌芽于虚空,然后开始永无止境的坠落,朝着终点飞奔而下。有些人的生活过得好,有些人的生活过得差;有些人过得顺遂。有些人过得坎坷,问题是好与坏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就像从高楼坠下的两人比赛谁先落地、就像转眼枯萎的花朵彼此争奇斗艳,这种比较一点意义也没有。” “艳丽的花朵才能将自己的复制品流传后世,这是一般人的回答。所以物种才能得以繁衍。难道不是吗?” 辰巳冷笑一声。 “孩子并不等于自己,继承了基因也不代表继承自我。人类如果想留下自我,唯一的方法就是长生不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自我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关键,可惜自我无法独自存在,它出现于虚空、坠落、然后消失。” “你的想法很虚无。”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自我是存在的证明,它的宿命却是没有转圜的灭亡、无法逃避的虚无。因此人类才会对自我的存在赋予意义,以抗拒坠落时的空虚。我并不否定这种做法。反而认为这才是生命的定数。即使沙子和正志郎为虚无所苦,我对他们一样持肯定的态度。我所否定的是无法勘破这个道理的无知大众。既然人生早有定数。与其懵懵懂懂的虚度一生,努力活出自我才是探究生命意义的不二法门。” “或许吧。” “沙子的执着、正志郎的抗拒。即使局限于‘人’的他们十分愚蠢,我依然肯定他们面对生命的态度。所以才会伸出援手。即使我并不是尸鬼。而是有别于尸鬼和人类的另一种生物,我还是愿意帮助他们。” “你真是个好人。” “很讽刺是吧?”辰巳微笑。“我不会死,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延长存活的时间,因此生命对我来说不具备意义,生活不过就是杀时间罢了,这种改变让我成为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对我来说,沙子无疑是毁灭的象征。毁灭是一切事物的结局,所有存在的意义都将在一瞬间灰飞湮灭,然而沙子却选择抗拒宿命,她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姿态令人格外激赏。我个人也认为十分美丽。” 说到这里,辰巳露出微笑。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沙子就像是娟秀的瀑布,虽然只是从天而降的流水,看起来却格外的赏心悦目。如果有一天流水桔竭了,反而令人为之不舍。” “真是不敢相信……理由就这么单纯?” “是的,就是这么单纯;不过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反正我也不想探究人生的意义,不需要更复杂的理由。沙子打算在这里建立尸鬼的社会,其他同伴也认为这里将成为尸鬼的乐土;不过我对这个理想并未抱持着太大的希望。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就会明白这个理想根本不可能实现。自然界有所谓的生态平衡,多少数量的猎物能够养活多少尸鬼,这种比例都是固定的,因此我敢断言沙子的理想绝对不会成功,尸鬼的社会更是不可能诞生。外场是个小地方,根本容不下足以建构出一个社会的众多尸鬼同时生存。 不过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却是沙子内心最大的愿望。她并不想成为尸鬼的救世主,只是太过孤独罢了。沙子在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对一个完整的家族构成格外的留恋。因此才会找来千鹤和正志郎,组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家庭。之所以打算在外场建构尸鬼的社会。出发点也是源自于她对家庭的渴望。沙子渴望一个属于她的社会,渴望继续当个人类,寻回她所失去的一切。 不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爱吗?沙子就是太单纯了,才会否定身为尸鬼的自己,将杀害人类现为天大的罪恶,明明是必须靠着人类的生命存活的怪物,却亟于亲近人类、幻想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我对沙子的偏执只有同情,绝对没有讪笑的成份在内,毕竟她也是忠于自己的渴望。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事实上尸鬼有两种选择,要不就是接受杀人的事实、要不就是彻底的否定自己,许多同伴到最后都被迫在这两个选项之中做个选择;可是沙子不同,她无时无刻都在心中诘问自己为什么要杀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从来不会闭上双眼逃避问题。沙子的生活方式一抑或坠落虚无的方式——可说是出淤泥而不染,同样是抗拒命运的无谓挣扎,沙子的姿态就是比其他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份美感,令人爱不释手。” “如果你死在这里,就再也欣赏不到她抗拒命运的姿态了。” “或许吧,不过总比失去沙子要来得好。” “你对她的爱护可真是无怨无悔。” “这句话听起来醋劲十足。”辰巳微笑。“以前的我憎恨一切,对世界感到绝望,恨不得毁灭这个世界。直到遇见沙子为止。沙子是我的救世主,她试图颠覆人类的价值观,破坏旧有的世界,以建立全新的秩序,因此我很欢迎她的想法。可是我无法成为尸鬼,同时也从沙子的身上发现新秩序根本不可能存在。沙子追求的是适合尸鬼的良好秩序,以获得自己的归属,她根本没有与旧有秩序互相抗衡的念头。最重要的是沙子的理想不可能成功,她试图扭转人类与尸鬼的主从关系。让尸鬼取代人类成为优势且多数的存在。最后将这个世界整合成符合尸鬼需求的社会结构。唯独如此,沙子所期盼的国度才能真正降临。可惜的是这种世界不可能出现。尸鬼一旦成为优势且多数的存在,势必会面临灭亡的命运,遭致失去猎物活活饿死的悲惨下场。尸鬼命中注定是少数的存在。这才是尸鬼得以永世存续的不二法门。” “说得也是。” “我很想目睹世界的灭亡。也希望悖离秩序的沙子建构出全新的世界;然而在内心深处,我明白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旦沙子成为世界的秩序,人类就会灭亡?一旦人类灭亡,尸鬼的灭绝也就不远了,到时只会剩下空无一物的世界。于是我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期盼已久的世界灭亡吗? 不瞒你说,我希望成为全世界倒数第二个死的人,等到亲眼目睹世界的灭亡之后,才安心的闭上双眼。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是唯一存活的人;可是念在沙子带给我那么大的乐趣的份上,就把最后的名额让给她吧。虽然我死了,沙子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不过我可管 不了那么多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最后的名额让给她,虽然沙子在我的心中占了很大的份量,可是跟世界的存亡比较起来,她的生命真的不算什么。” “刚好相反吧?” “相反?” “我反而觉得你深深的被沙子吸引,很清楚沙子的愿望等于世界的灭亡,也打从心底肯定她的理想。” “嗯……”辰巳犹豫片刻。“或许吧。我很想帮助沙子实现愿望,却又不忍目睹她的死亡……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嗯……” “再过不久就知道了。”辰巳看着窗外。“世界尚未灭亡。除了我跟沙子之外,其他人也都活得好好的。等到我死了之后,他们势必会场起正义和秩序的大旗,继续整顿属于他们的世界吧。现在还不是沙子实现愿望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沙子而死,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是慷慨赴义还是死不瞑自。” 说到这里,辰巳浮现出一丝浅笑。 “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4 辰巳打开白色的车门。村民聚集在大门口,似乎正准备一涌而入。 “我开着正志郎的车从正面出去,沿着斜坡开上村道,到时还请你趁村民不备的时候爬上林道。过了岔路之后,会看见一间小屋,请直接开着车撞开小屋的门。木门只是一块板子而已,门后有条路直接通往小径。” 静信点点头,辰巳笑笑。 “祝你好运。若大难不死,期待有緣相会。” 说完之后。辰巳迳自钻入车内,静信也跟着坐上驾驶座。村民的喧哗如雪崩般迫近。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才从大屋的方向传人耳中。紧接着车库的铁卷门开启,趁着辰巳猛踩油门的时候,静信发动了车子。 车库外头传来村民的声响。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就在铁卷门似开未开之际,辰巳驾驶的车子卷起一阵白烟冲了出去。禁不住猛烈的撞击,铁卷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混杂着村民的怒骂以及惨叫。静信闭上双眼,撞开人墙飞驰而去的白色车身依然浮现眼廉。轮胎的摩擦声再度传入耳中,村民的叫嚣也朝着斜坡下方逐渐远去。 静信坐起身子,发现前面半个人也没有。于是他放下手煞车,握紧驾驶盘冲出车库的大门,朝着斜坡上方的弯道疾驶而去。出弯点上刚好站着几个人,静信连忙打死方向盘,却还是感到车前方撞到了什么,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手上拿着的武器。混乱之中,静信好像在人群里看见敏夫的身影,不过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觉。现在的静信只感到头晕目眩,连开车都成为莫大的负担。 静信没有余力注意后照镜的影像,每当视线转移焦点,一阵天旋地转就会袭上脑门,逼得他只能紧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一辆车子迎面而来,吃了秤陀般的静信笔直的往前冲去,对方连忙将方向盘一打,整辆车顿时撞进树林里去。 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叉路。静信依照辰巳的指示转过一个弯,小屋立刻出现在眼前。这时几个村民乘着一辆车也跟着爬上斜坡,挡在面前不断蛇行,试图阻止静信前进。静信将方向盘往右一撇险险躲过。 却也冲过了小屋。还来不及回转掉头,车尾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后轮顿时在林道上大跳探戈。好不容易稳住车身。车头又擦撞路旁的大树,胸口被方向盘结实的挨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痛楚伴随着天摇地动的头晕而来,即使勉为其难的继续往前开去,静信的视线也完全无法聚焦,跟蒙着眼睛开车没什么两样。 静信错过了小径。强忍着头晕看着后照镜,才发现刚刚那辆车整个打横在路面上,车头插进路旁的枞树。即便追兵陆续赶到,也会被挡在后面才对。静信松了口气的同时。才惊觉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不过转念一想,这辆四驱车应该能开进田里吧?田地的另一端就是丸安的木材堆积场。从那里可以接上门前的村道。 还来不及细想,村道就已经到了尽头。静信任凭车子开进田里,剧烈的摇晃让他感到一阵头晕。好不容易来到木料堆积扬,车子又撞上村民四处架设的路障。强大的撞击力顿时让静信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能再开车了,静信心想。村道的耳目众多,到时难保不会被村民逼得翻下山崖。至少也得等到静信的头晕稍稍平复了之后再做打算,最好能找个地方将沙子藏起来,等候夜晚的降临。只要沙子有行动力之后,就可以牵着静信的手自行翻越山头。 静信凭着第六感穿越木材堆积场,将车子开上旁边的山路。这条路是通往佛寺的私人道路,沙子虽然不喜欢佛寺,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开上私人道路之后,静信将车子停在钟楼边的墓园。然后将行李箱拖了出来。村民的喧闹声依稀可闻,不过倒是没听见人车接近的声响。 静信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的爬上阶梯进入大殿。村民应该找不到这里才对。静信来到戒坛的后方,打开身后的门扉。将行李箱安置在收纳牌位的架子与架子之间,然后将两旁的架子推倒,让牌位覆盖在行李箱之上,才随手将们带上。 门扉关上的那一瞬间,静信也随之失去了意识。 5 “可恶!” 大川站在斜坡上怒声咒骂。敏夫则是一脸茫然的看着山坡之上的转弯处。好几个村民倒在路旁不停的呻吟,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纷纷扶起伤者坐上车子,引擎的发动声随处可闻。 “院长,伤患都已经上车了。” “嗯……”敏夫这才回过神来。“好。我知道。” “开车的人全都到山坡下集合,别让那个家伙逃出村子!” “看到车子了吗?” 上气不接下气的清水跑了过来。 “那辆车朝着斜坡上方驶去,开车的人是——” “清水兄。”敏夫试图阻止滑水,可惜迟了一步。 “是副住持。” 大川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觉得奇怪。这两天村子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别说大家没见到副住持。连佛寺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围的人闻言,也都吃了一惊。敏夫立刻背转身子,不敢面对眼前的村民。 “第一辆车八成是障眼法,桐敷家的女儿一定在副住持的车上。” 清水做出结论。 “可是斜坡上面” 大川环视众人,几个村民点头赞同。 “上面已经没路了。” “不是可以从医院的后面钻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是田中小径,车子过不去。” “那辆四驱车应该没问题才对。” 好几个人出声附和,大川转身看着敏夫。 “这里就拜托院长了,我要带着大家搜寻副住持开的车子。” “嗯……” 敏夫点点头。除了点头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静信背叛了村民,投向尸鬼的阵营。这件事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因此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静信的做法很慢,不过这的确很像他的作风。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顽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静信都选择忠于自我。 6 村民的喧闹声从玄关的方向传出。美和子不禁抬起头来。光男和芜江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的走向玄关。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大川带旨十几个村民站在门外。 “老夫人。请问副住持人在哪里?” 大川刻意拉高音量,美和子摇摇头。 “不知道,他一直没回来。” “是吗?我看副住持早就回来了,只是被你们藏起来了而已。” 美和子不知所措的看着光男。 “不,他真的……” “大川老板,老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光男走下玄关。“副住持上个星期五外出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老实说我们也很担心呢。” 大川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同伴。清水接下大川的视线,胸有成竹的摇摇头。车子就停在钟楼的旁边,静信早就回来了。 大川转而打量着美和子、光男。以及躲在背后的克江。他总觉得三个人的神情有些不太自在,似乎隐瞒了什么。 “我们想进去搜搜看。” 光男脸色一变。 “大川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怀疑你们把副住持藏起来罢了。” “藏起来?” “大川老板,千万不能大意。”清水从旁插口。“别忘了桐敷家能男主人也能在白天的时候行动。” “有道理。” 大川的眼神让美和子感到不寒而栗。站在门口的村民显然来意不善。他们寻找静信的理由,也绝对不是出于善意。 “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水往前站了一步。 “老夫人。村子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天你都在哪里?别说你完全不知情,我们可不是好骗的。” “我当然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美和子往后退了一步。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这里等静信回来。” “我懂了,老夫人打算袖手旁观就是了。高高在上的佛寺当然不能卷入寻常百姓的纷争,你们说是吧?” “我没那个意思。” “既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迟迟不肯出面?躲在这里静观其变吗?” “说话客气一点。”光男挡在清水的面前。“副住持不在这里,我们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如果你们找到副住持的话,麻烦转告他一声,就说佛寺的人都在替他担心。” 清水眯起双眼。光男很明显的是在替美和子说话。而且美和子显得十分畏惧。以她贵为老夫人的身分而言。又何必畏惧信众的质问?若不是心里有鬼。光男又何必对众人抱持着敌意? “副住持果然已经回来了,而且被你们藏匿了起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把副住持交出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光男还没说完。就被清水一把推开。 “懒得跟你唆。老夫人,请把副住持交出来。” “清水先生,我们真的……” “把他交出来!” “喂喂喂!” 光男推了清水一把,这个小动作激起了清水的怒气。大川扶住清水。往前跨了一大步。 “看来他们也是一伙的。” 清水缓缓的点头。美和子、光男以及克江都不明白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们只知道站在面前的十几个村民对自己抱持着莫大的敌意。 “那些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的占据佛寺。” “没错!”大川身后的男子高声叫骂。“佛寺里面设有墓园,复活的恶鬼当然第一个挑佛寺下手!” “有道理。” 大川往前走了一步。美和子不禁往后倒退。即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川的敌意也让美和子感到恐惧万分。只见她紧紧的抓住克江的手臂。全身不停的颤抖。光男眼看情况不对。连忙挡在大川的面前。 “老夫人。快逃!” 光男的言行更加确定了大川心中的怀疑。佛寺果然被他们占据了,美和子成为恶鬼的同路人,静信带着沙子逃到这里。接受这三人的庇护。如今光男挡住大家的去路,美和子以及克江一定会趁机向静信通风报信。 “让开!” 大川一脚踢翻光男,美和子以及克江见状,发出一声惨叫逃进寺内。大川身后的村民立刻跟着追了上去。慌乱之中。美和子被迫跟克江分开,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愈逃愈远。大川急着想追上去。却被光男抱住了双腿翻倒在地。大川以为光男要对自己施加毒手。两条腿不分由说的就是一阵猛踢。随着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光男的臂骨硬生生的被踢成两截。 美和子听见光男的惨叫声之后,连忙转过身来,不过她所处的位置已经弯进走廊,看不到玄关的情况。光男的惨叫声凄厉无比,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惨事,一想到这里,美和子顿时对身后的脚步声产生无与伦比的恐惧感。现在的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恐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静信……) 他到底跑哪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静信是个好孩子、也是个优秀的继承人,村子一片祥和,人们对佛寺抱持着虔诚的信仰以及无限的尊崇。如今一切都变了,绮丽的美梦在一瞬间化成挥之不去的梦餍。 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抓住手臂,美和子尖叫一声,连忙将对方的手甩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没命的往前跑,这时背心突然感到一阵闷击。美和子一个跟舱往前扑倒,背心的疼痛感如火烧般的直冲脑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侵蚀了美和子的世界? 挣扎着想从地上起身,第二波的冲击再度袭来。美和子惨叫不已,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她拼命舞动双手,膝盖却不济事的往后一滑,仿佛地上撒满了油渍似的。 强大的撞击力冲向美和子的颈部,属于她的世界在这一瞬间灰飞湮灭。 半梦半醒的静信被外头的吵杂声惊醒,他清楚的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女子的惨叫。 (怎么回事?) 静信连忙翻了起来,试着保护身旁的行李箱。确定声音来自寺内之后。他连忙走出戒擅,打开大殿的门扉四处张望。 寺内怒骂不断,为数众多的脚步声,以及发号施令的声响。发现这些声音正朝着大殿移动之后,静信屏住呼吸快步走向佛寺的深处。 离开大殿的静信竖耳倾听家中的动静,小心翼翼的往寺内移动,很快就发现倒卧在地的美和子。 静信呆立当场,好不容易回过神之后,才赶紧抱起美和子的身体,这才发现母亲的后脑整个陷了下去。美和子早就没气了,两只眼睛腾得大大的。眼神布满了惊恐。侵袭美和子的死既迅速又残酷,而且从伤口来看,很明显的是人类下的毒手,而不是尸鬼。 “……为什么?” 静信不明白美和子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毒手,或许这是村民针对他庇护沙子的一种报复吧。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讶异的同时,静信也感到彻底的绝望。这就是美和子深信不疑的世界。秩序以及信仰者投身其中的国度。这个世界不承认背离者的存在,也没有接纳他们的肚量,只能藉着武力的排除来维持秩序的均衡。——好一个脆弱的世界。 “……妈。” 静信不知道该向母亲道歉,还是憐悯母亲的遭遇。他将美和子的尸体拖到走廊边,打量着寺内的情况。寺内传出一连串开开关关的声昔,以及大肆破坏的声响,看来村民正在家里大举搜索。他们要找的应该是那只行李箱,以及隐藏在行李箱内的秩序公敌。 更安全的地方。从这里看不到大门的情况,于是静信朝着玄关走去。 过了转角之后,静信发现光男的遗体一或许称之为残骸更为恰当。光男的脑袋和身体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相连,很明显的已经断气了。 看来这不单单是村民的报复行为,他们根本将美和子以及光男当成死后复生的尸鬼了。不知道克江到哪去了。虽然没发现尸体,她所面临的命运大概也差不多吧。其实只要做个简单的检查,就 可以判别他们到底是不是尸鬼了,村民却连这么一点时间都吝于付出,这种蛮横的行径跟暴徒没什么两样。 朝着光男的尸体双手合十之后。静信蹑手蹑脚的回到大殿。然后一溜烟的钻进戒擅,拖出牌位之下的行李箱。正当静信背起行李箱准备走下楼梯的时候,蹲在车库旁边的一名男子发现了静信的身影。男子嘴里念念有词,朝着静信跑了过来,静信也放下行李箱,朝着男子跑了过去。别让他引来其他人,千万不可以。 男子举起开山刀,朝着静信一股脑挥下,结果被静信惊险躲过。 开山刀的刀刃血迹犹新,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闪发光,不知道是美和子抑或是光男的鲜血。 静信感到悲愤莫名。美和子以及光男是无辜的。要不是害怕引来其他的村民,静信早就对那名男子破口大骂了。 男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朝着静信不停的挥刀。看来他打算独自对付静信,似乎没有搬救兵的打算。为了夺下开山刀。静信与男子扭成一团,保留些许理性的他似乎屈居下风。 手臂被划破了几道血痕,还吃了一记膝踢。夺取开山刀的计划宣告失败,静信连忙后退,想不到脚下却一个踉跄。男子的第三波攻击划开腹部,静信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朝着颈部飞射而来的凶器。 开山力插进大殿的阶梯。静信推倒正想拔出刀子的男子。抓着他的胸口往石阶猛撞。男子呻吟了几声。软瘫在地动也不动。 静信的反击并未夺走男子的性命,只见瘫在地上的他双目紧闭,喉头不时传出细弱的呻吟。这时静信注意到男子挂在腰间的手巾,便取了下来胡乱塞进男子的口中。 拔出开山刀之后,静信转身去取行李箱。温热的液体沿着腹部滴落腰际,静信依然奋力扛起行李箱,沿着广场一端的小路直奔墓园。 村子已经不安全了。现在只能往山里跑。幸好佛寺一带的山林都是禁地,静信对山里的地形知之甚详,村民就未必如此了。问题是身受重伤的静信还能撑多久,就连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里里外外搜过一遍之后,清水不得不承认佛寺里面半个人也没有。 “有什么发现?” 同伴恨恨的摇摇头。清水明白大家内心的不安,如果找不到静信,他们的行为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而不是正义。 “大殿呢?大殿那边怎样?” 其中一人表示刚刚找过了,清水质问他是否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一遍,结果对方心虚的再度走向大殿。 途中经过美和子惨不忍睹的尸体。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发现静信的踪迹,否则事情就麻烦了。既然车子在这里,静信一定躲在佛寺没错。 找不到的回答此起彼落,每个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不安。 “清水兄,找到了没有?” 听到大川热切的询问,清水只能摇摇头。 “不可能。”大川怒气冲冲的转身往寺内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清水发现蹊跷。 “大川兄。” 美和子的遗体安安稳稳的躺在走廊的一端。 “大川兄,好像有人动过老夫人的尸体。” 走廊还留着搬动尸体的血迹。大川集合从大殿跟来的村民,询问有谁动过美和子,结果大家全都摇摇头。 “……果然在这里。” “谁?” “当然是副住持。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他一定是趁着我们搜索寺内的时候,偷偷的逃出去了。” 清水松了口气。跑出玄关环视佛寺前的广场。没多久就有所发现二名同伴倒在大殿的阶梯上,已经失去了意识,从他的嘴巴被毛巾塞住看来,应该是遭到外力的攻击没错。静信人果然在佛寺,如今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大川兄,墓园。副住持躲进墓园了。” 清水指着地上的血迹,大川立刻招呼同伴跟了上去。 走在山路上的静信卖力的前进。无奈路况实在不好,背着行李箱更是吃力。温热的液体沾湿了鞋子,每往前跑出一步,鞋子就会传出踏在泥泞上的声响。静信抬头看着天空,期盼夜色的降临,万里无云的大晴空显得格外的残酷。 一定要走到兼正的废弃教堂,静信在内心鞭策着自己。教堂可以提供暂时的藏身之处,等到夜色降临之后,再沿着教堂旁的小路前往山入。静信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他也相信山入应该找得到尸鬼留下来的车辆。 除非辰巳的情报有误,否则山入的林道是可以接到村子以外的地区。 累了,就把箱子放下来在地上拖着走。等到休息够了,再重新扛在背上。同样的动作重复好几次之后,静信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声音还在远处,就像山谷的回音依稀难辨,不过可以确定村民已经追上来了。静信转头望着身后,地上的斑斑血迹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追兵的速度绝对比较快,看来是到不了教堂了。 静信深呼吸了好几次,抱着行李箱走进树林。如此一来,村民就无法依循地上的血迹一路跟上来了。而且树林里的视野不好,阳光照不进来,更增添了几分优势。 抱着必死的决心。静信扛着行李箱来到斜坡面前,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大奇迹。这下子应该甩得掉沿着林道追踪在后的村民才对,静信调匀呼吸,拖着行李箱爬上斜坡。山入,一定要设法走到山入。 气喘吁吁的静信终于爬上了斜坡。身后听不见人声,看来跟踪在后的村民已经追丢了,静信不禁双膝一软。好不容易重新爬了起来,树林中已经弥漫着黄昏的气息,身旁的景物逐渐黯淡,暮色正悄悄的覆盖四周。 静信露出得意的微笑,不经意的瞄了手表一眼,却看不清指针所指的位置。放下行李箱再度凝视表面,下午三点十二分,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 叹了一口气之后,静信抱起行李箱。夕阳尚未西下,覆盖四周的也不是暮色,而是静信逐渐黯淡的视野。静信想起将沙子托付给自己的辰已,以及恐惧得无法成眠的沙子。他试图激励自己,却也明白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静信觅了一处茂密的草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行李箱推了进去, 然后解开皮带、开启密码锁,以方便沙子脱身。接着他摇摇晃晃的离开 草丛,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让追兵同时发现自己以及那只箱子。 外界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空,静信的落日却逐渐降临。视野覆盖在薄薄的暮色之下、渐趋黯淡、失去了光彩。 7 夕阳开始西下,猎人逐渐焦虑了起来,元子也是其中之一。 一具具的尸体从山入的屋子里抬了出来,堆上小卡车的车斗。元子却看不到岩佬的身影。元子确信岩佬一定在这里。想不到那个家伙居然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 一想到夜晚即将降临,元子就恨得牙痒痒的。逃过一劫的岩佬一定会嘲笑元子的无能,然后带着丈夫、儿子和女儿前往元子所不知道的地方。 元子不愿相信自己留在山入的时候、村民已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发现岩佬,也不接受严佬早就已经被埋入土中的可能性。她认定岩佬还躲在山入,也坚决相信丈夫和志保梨早已复活。甚至连茂树也活得好好的。即使元子还记得茂树腐败的尸体、以及茂树并未在自己身旁复活的事实,她也坚信宝贝儿子已经在山入获得了重生。 丈夫带着孩子跟岩佬来到山入,元子对此坚信不疑;然而她却从未想到丈夫和孩子可能早就被钉上木桩,成为冷冰冰的尸体。元子相信岩佬还活着,也相信如果不揪出岩佬。他就会带着丈夫和孩子永远离开这里。组成一个不需要元子的家庭。 (我绝对不让你得逞。) 将尸体堆上卡车的元子在内心暗自起誓。她认定岩佬不在这堆尸体里面,即便逐—检查尸体,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岩佬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元子离开卡车,跟着猎人的脚步冲进一间屋子四处破坏,寻找尸鬼的踪迹。 “算了。”身旁的男子出声。“出去吧。” 元子瞪了那名男子一眼。 “不行,还没抓到所有的敌人!” “我知道。”男子苦着一张脸。“可是太阳就快下山了。” 第九章 北风逐渐增强。天空一片火红,来自四面八方的瘴疠之气吞噬了整个村子,放眼望去挣是黝黑的阴影,黯淡无光的未来笼罩着整个世界。 沙子苏醒的那一刻,世界正处于灭亡的前夕。爬出行李箱的她透过枝叶交错的间隙遥望天色,内心不由得一惊。 危险的白天过去了,重拾自我的沙子再度品味感情、意识。以及行动自如的躯体。 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沙子不知是喜是悲,她虽然平安的渡过失去意识的半天,接下来的半天却很有可能让她恨不得从未醒转。 沙子爬出草丛,附近半个人也没有。静信到哪去了,为什么自己会跑到这种荒山野岭? “室井先生……?” 北风吹走了沙子的声音,呼唤着静信的自己更令沙子感到羞耻。 沙子袭击了静信,如果静信死了,沙子就是凶手,天底下哪有凶手依赖被害人而活的道理?可是说也奇怪,静信的不在身边却反而让沙子感到无比的孤独与无助。 “室井先生……” 沙子再度呼唤静信,起身搜寻四周。斜坡上方的血腥味吸引沙子爬上陡坡,找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静信俯卧在树下的草丛中。 “室井先生!” 沙子伸手摇晃肩膀,静信没有反应。藉着斜坡的地形将静信翻转过来,才发现腹部一片血红。杂草和泥土都吸饱了鲜血,呈现出亮油油的黑色光泽。 沙子吸了口气。颤抖着双手碰触静信的伤口。染满鲜血的衣物沉甸甸的。十根手指顿时占上黏答答的液体。 “室井先生……?” 沙子摇晃静信的身体。触手生温。胸口依然看得出缓缓的起伏,也感受得到皮肤之下的跳动。他还没死。 “谢天谢地……” 可是摇了许久,静信既没睁开眼睛,也没开口说话,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腹部的伤口很深,除非立刻送医院急救,否则静信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偏偏沙子现在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出现在村民的面前。 “不要……本要这样。” 沙子紧紧压住腹部的伤口。若静信伤重不治,势必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永远不会苏醒。 “不要死,求求你!” 不要抛下我独自死去,沙子仿佛听到自己说的话。沙子是个自私的人,她不愿失去静信,更害怕孤独一人的感觉。 “室井先生,求求你!” 快点起来,睁开眼睛!压着伤口的沙子突然听见若有似无的怒骂。声音乘着呼啸的北风,从斜坡上方顺势而下,内容清晰可闻,仿佛说话的人就在附近。 听见声音了。 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 找到了,就在附近。 沙子缩起身子四处张望,找不到防身的武器。从村民谈话的内容听来。他们似乎已经掌握了沙子的位置。 沙子看看斜坡、再看看静信,毅然决然的站起了身子。伤害静信的人应该就是这群人,他们不可能带静信就医。 (快去找人帮忙。) 率先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里,然后找人过来帮忙;可是转念一想。沙子不由得啼笑皆非了起来。下令切断电话的人是沙子。外场已经被彻底的孤立了,即使平安下山坐上车子到附近的市镇求救,沙子也很怀疑静信的伤势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孤立无援、背负着满身的罪恶,猎人即将前来制裁沙子。 猎人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之上。沙子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沙子。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起身往下移动。走下斜坡的村民手上都拿着一把木桩,沙子说什么都想逃离那种恐怖的凶器。 贪生怕死的家伙,沙子在内心暗骂自己。你打算抛下救命恩人独自逃走吗?——可是,沙子真的不想死,她无法违抗不想丧失自我的冲动。沙子不愿受到伤害,不愿受到迫害,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生物,都对“生命”有着一份源自本能的执着。 沙子走下斜坡。期盼呼啸而过的北风卷走她拨开草丛的声响。 2 山入隐没在夜色之中。手电筒带来些许光明,相较于一望无际的黑夜,黯淡的灯光却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聚集在部落最下方以及最接近小径的建筑物。他们燃起了火堆,占据视野最好的有利位置。 大约十几个村民肩并肩的走了出去。不能再拖下去了,外界迟早会察觉异样。如今村子里尸横遍野,深怕事情曝光的,不是尸鬼。反而是人类。无论如何都要揪出尸鬼的首领。尽快让村子恢复常态。即使太阳早已下山。搜捕行动还是持续进行。村民的疲惫和紧张已经超出负荷。大家都想早日结束这场恶梦般的杀戮:然而只要尸鬼尚未全部消灭,杀戮永远也不会停止。只要漏掉了一人,污染就会再度扩大。因此疲惫不已的村民需要一个句点。一个足以证明尸鬼已被连根拔除的句点。那就是找出桐敷家的少女、尸鬼的首领。 十几个村民肩并着肩,战战兢兢的离开安全地带,约莫一小时之后才又走了回来。有些人的肩上扛着尸体,绝大多数的村民都是空手而还。 “外头太黑了。”男子疲惫不堪的坐倒在地。“连自己的脚边都看不清楚,更别说是搜捕敌人了。听说那些家伙在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说不定我们摸黑搜索的时候,他们就跟在身边呢。” “可是刚刚什么都找不到,说不足他们早就离开山入了。而且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我们破坏了,即使他们逃往山里,等到太阳出来也是必死无疑。” 村民纷纷点头赞同,这表示他们真的已经累坏了。现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有人提出就此打住的建议。 元子感受得到现场的厌战气氛。她明白搜索行动迟早会停止。可是——元子心想,她还是没发现岩佬的下落。 元子凝视着位于谷地的小部落,她相信岩佬一定还躲在山入。强劲的山风吹得火光忽明忽暗,这已经是村民所能生起最大的火堆了。 绝大多数的建筑物都已经搜查过了,不过大家还是漏掉了一些死角。比如说地板和屋顶所做的遮光措施,这些地方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却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设有出入口,里面赫然就是供尸鬼躲藏的秘密空间。尸鬼的数量急速增加。为了让每个同伴拥有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山入的建筑物里面处处可见类似的巧思。 周围的道路都被封锁了,尸鬼不可能逃出山入。唯一的可能就是离开建筑物往山里避难。即使逃往山里。也一定得在日出之前回到栖身之处。因此他们一定就得躲在附近。静静的等候失去耐心的猎人离去。 倦怠的空气弥漫四周,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再成群结队的外出搜索。元子悄悄的离开人群,躲进暗处。 她不能独自进入建筑物搜寻岩佬,否则岩佬一定会喜孜孜的杀了元子,带着两个孩子逃离此地。 “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岩佬非死不可。元子仰望夜空,听着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 干燥的空气、干枯的山头,如果这时放上一把火。岩佬势必会连人带屋一起被烧威焦炭。反正村子里靠山吃饭的村民也没几个,只要能烧死逃进山里的敌人,就算整座山头都化成了灰也值得。 元子不知道严佬到底躲在建筑物里面,抑或躲进了深山,也不知道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她只知道现在一定要消灭敌人。否则孩子就会永远的离开自己。一切都是岩佬造成的,如果不采取行动,岩老势必会嘲笑元子的无能,以战胜者的姿态带走两个孩子。 元子测量风向之后,从怀里掏出捡来的小瓶子和打火机。瓶子里面装满了用来点燃火把的汽油,打火机则是趁村民不 注意的时候偷来的。今天白天的时候,元子将这两样东西塞进口袋,说不定她那时就起了在山入放火的念头。 元子走向位于上风处的建筑物。她偷偷摸摸的压低身子,在屋子向风处的外廊边上堆积干草和枯枝,然后脱下毛衣吸饱了汽油塞进干草堆,再将剩下的汽油洒在附近的拉门之上。准备就绪之后。元子点燃了草堆。 拉门在一瞬间被火舌吞噬。破旧的建筑物很快的陷入一片火海。 岩佬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元子露出一抹冷笑。 元子赢了。傲慢的岩佬遭到制裁,再也无法凌虐元子。 元子心中的“岩佬”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命运”的代名词。之前的她浑然不知,往后也将无从知晓。 火势肆无忌惮的蔓延在废屋的外廊,红澄澄的火光照亮了元子,也照亮了元子身后的人影。 窜起于部落一角的亮光让大伙吃了一惊。 少了街灯的夜晚格外漆黑,更突显出光线的刺眼。 “怎么回事?” 在场的村民议论纷纷。村迫宗贵踏出了一步,打算前往现场一探究竟。 “该不会失火了吧?” “别开这种玩笑。” 嘴巴上故做轻松,却在无意识中加快了脚步。沿着林道往上走了一段路之后。才赫然发现那真的是火光没错。宗贵不禁冷汗直冒。 藏青色的夜空衬托着黝黑的山头,在北风的强力吹拂之下。覆盖山头的枞树林沙沙作响。干燥的夜晚、猛烈的山风,在这个节骨眼上失火,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 宗貴转身大叫。 “大家快来帮忙。大事不妙了!” 几个人跟在宗贵身后快步跑向起火的屋子。火舌沿着外廊蔓延开来,在火光的衬托之下,宗貴清楚的看见屋前的两条人影。 “是谁在那里!” 其中一条黑影转过身来,女子的身体从他的手臂滑落在地。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长相,大伙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分。葬仪社的速见,宗贵轻噫。速见手上拿着一把短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刺眼。女子一动也不动,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是你放的火?” 村民大声吓斥,速见连忙摇头。他看看火势、又看看宗貴,眼神流露出一丝恐惧,转身拔腿就跑。宗贵怒骂一声,立刻追了上去,最后追上速见的人是丸安木料厂的安森和也。和也扑向速见,将他拉倒在地,其他的村民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不知道是谁抢下速见手上的凶器,现场一片混乱。紧接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掩没了众人的叫骂。 宗贵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连忙跑向女子的身边。女子的胸口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处空的一点,早就没了气息。宗责同情之余。也纳闷于她怎么会独自跑到这里。这时一股浓烈的汽油味从女子身上飘散出来,眼前的火势却让宗贵不及细思。 废屋被火舌吞噬,开始往稻草屋顶蔓延而去。 “快过来帮忙,情况不妙!” 村民听见宗贵的叫唤,这才慌了手脚。几个人跑到水管旁边,水龙头却连半滴水也没出来。 “停水吗?” 宗责大叫。 “惨了,山入没有自来水。” 没错。山入的居民只有三名老者。他们所居住的两间屋子全都是用地下水。电动马达将地下水打上来。如今全村大停电,当然无法汲水。 “大家分头找找!”宗责大喊。“找看看有没有水井。或是装设手动帮浦的人家!” 众人面面相龃,几秒钟之后才各自散去。有人表示要到溪边打水。有的说要去寻找手动帮浦。这时火舌已经吞噬了屋顶,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在风势的助长下更显猛烈。稻草屋顶的一端塌陷,火星四散。 “快叫消防车!”一名女子踏熄掉在脚边的火星,燃烧的稻草杆飘落在地。 电话不通,无线电也不能用,甚至连电力都没恢复。消防团的车库里面停着一辆消防车。通往山入的唯一道路却被崩塌的土石封住,即使勉强越过土堆开进山入。恐怕也是为时已晚。 下风处人家的屋顶已经出现点点火苗,漫天乱舞的火星更是烤得庭树的枯叶为之卷曲。 “没救了……”宗贵呻吟。“别管水源了。快把剩下的尸体丢进屋子里!” “可是……”村民有些迟疑。宗贵见状,立刻大喝一声。 “动作快!没时间挖洞了,直接把车上的尸体倒进去!” 宗贵望着火焰之中的建筑物。 “现在只能祈祷这把火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3 躲在暗处迂回前进的小惠终于来到大冢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 小惠醒转的时候,山入已经成为人间炼狱。逃得出来算她运气好,如果藏身之处在熟睡的时候被村民发现。小惠早已死于非命。 好不容易翻越山头仓皇逃到这里,村道和产业道路却早已无法通行。不过村子里还有其他的路,只要沿着下外场的田中小径一路走去,就可以接到国道。 没错,接到国道。 小惠打算离开这里,这个村子已经无法束缚她了。佳枝不在了,桐敷家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失去主人的奴隶终于重获自由。 沿着国道南下。先逃到热闹的城镇。然后再想办法前往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定居。都市的冷漠提供绝佳的庇护,定居在不夜城更不必担心找不到猎物。 (然后呢?) 未来该如何存活。小惠一点概念也没有。成为尸鬼之前,小惠一心一意只想离家出走,缺乏执行力的她却无法化梦想为行动,注定离不开这个村子。如今成为尸鬼的小惠失去了依靠,内心一样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可是她现在别无选择,非离开这个村子不可,否则难逃一死。 (……我不想死。) 小惠不想死在这个无趣的地方。她还没享受人生,也相信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或许是在大都市的某个角落——有着一群跟她年纪相仿、歌颂青春的少女。她们尽情的享受人生。过着幸福而充实的生活,不像小惠得在这个宁静的山村。渡过一天又一天的悲惨人生。小惠有自己的梦想要去实现。她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不应该毁在无情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早点离开村子。小惠以前总是以轻蔑的眼神旁观那些欠缺思虑的天真少女。在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当中迷失了旨我。她既艳羡于她们的勇气。同时又对她们的堕落嗤之以鼻;然而跟现在的自己比较起来,小惠还宁愿当个迷失在五光十色之中的堕落少女。应该要早一点离开村子,至少在入夏以前离开。悔不当初的感觉一次就够了,小惠这次下定了决心。非离开村子不可。 小径看不到半个人影。几个村民站在国道上监视着田中小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要躲过他们的视线。就可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逃往南方。 小惠压低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近国道。只要穿越国道躲进对面的阴暗处,就可以放心的沿着国道边上往南走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搭便车呢。到时不但可以袭击驾驶、命令对方开往大都市。搴零下来之前还可以充当战备粮,需要用钱的时候,牺牲者更是绝佳的金丰, 让我走吧,小惠在内心祈祷。她没有沙子的远大志向,不过是想躲在城市的阴暗处苟延残喘罢了。让一个胸无大志的尸鬼混进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又会造成什么伤害?车祸、仇杀、械斗,大都市的社会事件比比皆是,小惠所能伤害的人命实在很有限。 (让我走,放我一马吧。) 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小惠才鼓起勇气离开小径。她一口气横越国道 ,纵身跳进对面的农田。这时耳中突然听见村民的骚动,看来自己的行踪似乎被发现了。你们晚了一步。小惠心想。在夜色的庇护之下,无法适应黑暗的人类根本不构成威胁。 就在这个时候。刺眼的灯光亮起,在身前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小惠心中一惊,连忙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汽车的大灯不偏不倚的照在自己身上。 “找到了,在那里!” 小惠惨叫一声,拼命的往田里跑去。她满心以为车子开不进来,却清楚的听见引擎声从身后响起。寒毛倒竖的她回头望去,看到一辆。越野机车正从国道骑下农田。 小惠发出绝望的哀号。她必须尽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放眼望去却找不到适合的地点。四周不是收割完毕的稻田,就是弃置已久的田地。稻梗早已不堪稻穗的负荷平躺在地,无法提供任何的掩护。 引擎声逐渐逼近,就在快要超越小惠的时候。机车骑士一把抓住小惠的头发。失去重心的小惠重重的摔了一跤。滚进田边的排水沟。 惊慌失措的小惠急着想起身。却卡在狭窄的排水沟中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挣扎的坐起身子,小惠突然觉得胸前一痛。好像被人用某种尖锐的物体顶住了胸口。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小惠感到心中一凉。 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小惠。 “这不是小惠吗?” 从声音听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田中。原来你没死,小惠多希望听到田中说出这句话。 “……我见过她。” “这孩子我认识,她没问题。” 然后顶住胸口的物体缓缓离开,有人扶起自己。好心的询问自己有没有受伤。 “只是个孩子而已。” “她到底是敌是友?” (我不是敌人……) “既然她想逃走,八成跟那些怪物是一伙的。” 小惠急着想出声分辩,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上下排牙齿咯咯打颤。根本不听使唤。不要用这个东西顶着我,不要刺穿我的身体—— “不要妄下断语。” 这句话让小惠看见希望的曙光。男子蹲在排水沟旁边,小惠仔细一看,原来是松尾诚二。诚二伸出他的大手,小惠以为他想扶起自己,却冷不防的被诚二抓住了后颈。 “……你是清水家的小惠吧?” 小惠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我是小惠,你们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吗?我认识伯母,平肯也都跟松尾家的孩子玩在一起,请你不要伤害我。放我一马吧。 诚二摇摇头。 “她是尸鬼。” 不,小惠大叫。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昧着良心说话?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木桩的尖端伴随着锥心的痛楚刺进胸口,小惠疼得频频咳嗽。吸进肺部的空气还来不及吐出。就被随之挥落的铁槌挤了出去。强大的冲击、胸骨碎裂的痛楚,小惠觉得自己的肉体正被无情的撕裂。 (我不相信……) 小惠张大了嘴巴,惨叫声淹没于从喉咙深处滚滚而出的鲜血。刻骨铭心的痛,这是她最后的意识。频频挥下的铁槌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剧烈冲击,摇摇晃晃的木桩压断了她的骨头、刺穿了她的血肉。鲜血沿着地面流进排水沟。仿佛一条条蜿蜒的血河。惨无人道的屠杀总共持续了十分钟,小惠的身体才完全静止了下来。 诚二打量着死在排水沟里面的尸体。 “真的是尸鬼吗?她一直否认呢。” 在场的村民提出质疑。诚二摇摇头。 “错不了,她是清水家的女儿。当初就是我替她办的丧事。” 现场传出一阵唏嘘。 “而且她没有脉搏,绝对是尸鬼没错。” 话虽如此。大家的心里却很不舒服。认识的人就死在眼前,而且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尸体的死状愈是凄惨。愈是让众人感到无比的空虚。类似的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大家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喂。” 诚二被旁边的人用手肘顶了一下。转过身一看。只见一名白发霍铄的老者正凝视着大川。 “怎么啦?” “北山一带的天空好像特别亮。” 4 沙子沿着斜坡爬上爬下,她已经迷失山中,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不过就是座小小的山头。 仗着对北山的熟悉,沙子满以为一定走得出去,如今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原本以为只要一路往上爬,就一定能翻越山头,看来似乎没有想像中的简单。 就算走不出去,应该也甩掉了追兵吧?然而事与愿违。出现在斜坡下面的猎人让沙子停下了脚步。猎人仰望斜坡。发现了沙子的踪迹。 “找到了!” 没记错的话,他就是清水,小惠的父亲。失去爱女的悲愤似乎化成强大的憎恨,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畏惧沙子的模样。 “找到了。在这里!” 清水大声叫喊,满腔的怨恨让他涨红了脸。大感不妙的沙子连忙改变行进方向,夜视能力成为唯一的救星。只见她排开茂密的草丛,在树林里面没命的爬上爬下。尸鬼不必呼吸。剧烈的动作却让沙子觉得好喘。或许这是身为人类的肉体所遗留下来的反射行为。也或许是现场的气氛让她紧张得喘不过气。 猎人呼唤彼此的声音从斜坡下方、以及身后响起,他们掌握了沙子的行踪,正紧紧的跟在后面。虽然距离尚远。却怎么甩也甩不掉。 为了躲避追兵,沙子只好再度爬上斜坡。以不会疲惫的双脚和不需换气的肉体。来换取猎人的疲劳。拖延追踪的速度。抛弃了静信、抛弃了庇护者,沙子爬上了斜坡,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声音逐渐远去。人数却反而增加了不少。猎人正在集结,慢慢的。 “管家呢?” “不知道。他开着车冲出屋子,在村子里面绕了好几圈之后,连人带车从三之桥摔进河中。车子直接撞上沙洲,不一会工夫就沉入水底。我们没有余力将车子打捞起来。确认驾驶的生死。” “嗯……” “总之。”敏夫抬起头来。“外面的人就快赶到了,一定要尽快将堆积如山的尸体处理掉。” “不先撤离村民吗?”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尸体。先别管撤不撤离的问题。想要回家收拾细软可以。不过千万别让大家开车离开村子,对外道路一定要全部封锁。松尾兄在哪里?” “敏夫,这样子不好吧?” 宗责抓住敏夫的手臂,却被敏夫一把挣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如果山入失火的话,火势很有可能波及全村,照理说应该让老弱妇孺先行撤离才对。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恕难照办。” “为什么?” “因为车子不够。” 宗贵为之语塞。 “那些家伙破坏了不少车子,我不知道剩下的车子够不够分配给每一户人家。而且载运尸体得用到车辆,现在又是正需人手的时候,如果不想办法处理尸体,然后阻止大火越过北山,我们之前的牺牲岂不全都白费了?” “嗯…” “尽量让村民留下来帮忙,包括女性在内。千万别让老弱妇孺开着车子先行撤离,调不到车辆搬运尸体事小,万一火势遍及全村的时候,我可不希望看到留下来帮忙的人找不到车辆逃离火海。” 宗责沉默不语。 “外面的人一旦看到堆积如山的死尸,我们可就百口莫辩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优先处理尸体。先让伤患和儿童带着值钱的物品在国 道边上待命,除了照料的人手之外,叫其他人全都到神社集合。” 松尾诚二正好从神社里面跑了出来。他抬头看着北山,脸上血色尽失。敏夫重复先前的指示,诚二点点头。 “不如将伤患集合在休息站好了,然后留几个老人家在照料。如果有人想逃出去的话,就把他拖出车外,暂时保管钥匙。” “这个主意不错。到时若非撤离不可,集中在一个地方也比较好处理。” “我等一下找几个人到村子里面走上一圈,看看还有没有弃置路旁的尸体。” “路上的血迹也得设法清除。” 诚二点点头。 “还有屋子被破坏的地方。消防车进入村子的时候,如果发现好几处人家的门窗都有被破坏的痕迹,反而容易起疑。我看几个比较醒目的点,还是稍微修复一下比较好。” “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清楚。不过晚上看不到黑烟。而且起火点在北山的另一侧,从沟边町的角度应该看不到火光才对。如果火势越过山头延烧到这一侧,恐怕就很难说了。” “这样子时间根本不够。” “尽力而为。” 宗贵凝视着敏夫。欲言又止。 “……难道你有其他的方法?” “……没有。” 这时身旁的男子开口了。 “桐敷家的女儿怎么办?她可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敏夫苦着一张脸。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大川老板身上了,现在誊不出多余的人手。” 6 咳嗽不止的沙子试图走下斜坡。却被浓烟逼了回来。喉头被呛得疼痛不堪,沙子只好沿着斜坡另寻路径。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传来猎人的说话声。沙子抬头一看。身材魁梧的中年壮汉从黑烟之后现身。周围还不时传来其他村民彼此呼唤的呐喊。看来沙子根本没有摆脱追兵的纠缠。 “看你还能逃到哪去。” 男子出言恫吓,沙子转身跑下斜坡。一阵浓烟袭来,沙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喉头刺痛不已。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惊慌失措的沙子只好往左右移动。沙子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现在的她只想远离身后的男子、运离男子手上的可怕凶器。落荒而逃的自己让沙子感到十分悲哀。 这是报应,杀戮的惩罚;可是沙子却拼命的拨开干枯的草丛,试图在浓烟密布的山坡上寻求生路。这种生命不要也罢,为了自己的安宁,也为了他人的平静。 (世界才会因此调和……) 邪恶的杀戮者遭到排除,神的秩序因此得到修复。 (为什么?) 滑落斜坡的沙子扪心自问。跌进草丛的她拨开枯枝,没命的逃往枞树林。树林里的视野虽然比较好,沙子还是看不到一丝光线。呛鼻的浓烟淡了许多,距离山人大概已经有一段路了;可是追兵乘风而来的声响,却还是不即不离的跟在身后,甚至连其他的方向也听得见人声。追兵就像是嗜血的狼群紧紧的跟在身后,如同总是伴随着罪恶而来的惩罚,挥之不去驱之又来。 (为什么?) 分开茂密的草丛,宽阔的场所出现在眼前,沙子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宛如异形的黑色建筑物,正无言的展示它的残骸。 为什么? 沙子冲进建筑物。沧茫的黑暗、堆砌的沉默与绝望,高耸的天窗象征着信仰与决心,它所睥睨的空间却看不到半个信徒。空无一物的祭坛更不见信仰的对象。徒然颓圯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沙子冲到祭坛前面。 “为何现我如仇寇!” 这里没有伸出援手的神,因为沙子就是敌对神的存在。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神并未拯救濒死的沙子,也未阻止沙子的复活;他不曾让沙子远离罪孽,也从不宽恕沙子。 为何如此憎恨于我? “为什么?”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跪倒在祭澶面前的沙子转头望去。手电筒的灯光划破黑暗,身材魁梧的男子就挡在门口。 “看你还能跑到哪去,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大川俯视着畏畏缩缩的少女。气喘吁吁的地侧腹一阵疼痛。逮到猎物的亢奋却让他忘了侧腹的不适。少女翻身而起,发出小动物般的惊呼,试图逃往废屋的一隅。模样虽然令人怜惜。可是一想到她窖死了那么多村民。大川就止不住内心的熊熊怒火。即使如此,沙子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痛快。 大川举步向前,享受着瓮中捉鳖的乐趣。这栋建筑物看起来随时都会崩塌,天花板的一角甚至看得到外头的星空,不过四面的墙壁倒还十分牢靠。眼前的少女已经无路可逃了。一想到自己可以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川的嘴角顿时浮现出一抹残忍的浅笑。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仿佛感受到大川内心的得意。旋即慌慌张张的躲进暗处,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大川忍不住内心的笑意。 少女摔倒在地,立刻挣扎的爬了起来。大川挡在少女和门口中间,一步步的缩短距离。虽然听不见同伴的声音,不过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大川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双方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两人之间只夹着一张长椅。大川踩着长椅一跃而起,落地的时候顺势将少女扑倒,滚了一圈之后逮住了敌人。 “被我抓到了吧,小鬼!” 手中的少女尖叫不已,惹得大川发出一阵狂笑。一切都结束了,敌人已经落入大川的掌握。 少女的身形纤细,一只手就箍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大川发现少女打算抓住自己的颈子,连忙以另一只手顶住少女的额头,直接撞向后面的墒壁。 “劝你还是早点死心,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粗重的喘息伴随着得意的笑声,大川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笑意。他捏住少女的喉头,贴着墙壁将少女的身体硬生生的举了起来。少女纤细的手脚不断挣扎,大川丝毫不以为意。这种花拳绣腿打在身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事实上大川颇为享受猎物在手中挣扎的快感,践踏猎物为求生存而付出的努力。更带给他莫大的乐趣。一想到这就是杀人魔王的结局,大川就忍不住狂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将猎物撂倒在地骑了上去,然后掏出挂在腰间的木桩。木桩抵住胸口的那一瞬间,少女吓得拼命大叫。 “害怕吗?你怕这个吗?” 大川放声大笑。真是个识相的小女孩。 狂笑不已的大川突然放下木桩,拿起腰问的刀子砍向身旁的长椅,得到一根细长尖锐的木片。 “瞧你吓成这样,我看了也是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吧,这根小小的木片应该就不怕了吧?” 大川所指的木片大约有十五公分长,只见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将少女推到墙边。 “不要!求求你!” “那怎么行。小妹妹,你这个杀人魔王不应该求饶吧?嗯?” “不要用木桩,拜托!” 大川露齿微笑,膝盖顶在少女的腹部,拿起木片对准白暂的小手,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将少女固定在墙上,另一只手拿起铁槌。少女睁开双眼。发出凄厉的惨叫。木片轻松的穿透薄薄的手掌,牢牢的钉在墙上,大川又发出一阵狂笑。 “好玩的还在后头昵。”大川睥睨着痛苦挣扎的身躯。“我要把牺牲者的家人全都叫到这来,让他们拿着小小的木桩钉遍你的全身。 少女的喘息逐渐化为呜咽。 “你这个怪物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杀人之前难道连一点怜悯 之心都没有?到底有没有替牺牲者的家人想过?” 少女没有回答,大川却认为是锥心的痛楚令她无法开口。或许她连大川的问话也没听进去。 “你还没死,可是大家都死了。全都死在你的手上。别以为我这样就会饶过你。” 大川又从长椅削下木片。为了将木片的前瑞削尖,大川不得不松开顼住腹部的膝盖。少女立刻滑落了下来。只剩下一只钉在墙上的手掌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狂笑不已的大川慢慢的将木片削成木桩。这时少女的手掌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身子也跟着跌落在地。 受伤的手掌抱在胸前,蹲在地上的少女哀鸣不已。大川俯视着少女的背影,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旋即拍起脚踩住少女的后腰。好不容易才抓到这只猎物。可不能让她轻易的跑掉。 大川一点也不觉得残忍,他是在伸张正义。匍訇在地的是残暴的怪物,不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即使将她凌迟处死,也不会有人责怪大川的不是。 忙着削木片的大川完全没注意到蓦然出现的人影。屋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了身后的气息。 蜷曲在地的沙子也没发现人影的出现。大川踏在后腰上的那只脚力道稍减。沙子才勉强得以抬头上望。只见大川单手按住头顶。一脸惊恐的转过身子,温热的鲜血如雨点般撤在沙子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大川眼冒金星。看不清楚身后的人影。亮晃晃的刀子落在大川的后脑,只见他蹒跚的往前走了几步,两只手撑着跟前的长椅。这时身后的人影又举起刀子朝着他的后脑挥下。 大川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地面,扬起一陈灰尘。 沙子蜷曲着身子。奇迹不可能降临,神不会伸出援手;可是无可否认的,的确有人救了她。 沙子茫然的凝视人影。 “……室井先生。” 7 静信俯视沙子。清楚的看到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流露出无言的悲叹。 右手一松,开山刀笔直的插入地板。男子的后脑犹如海藻附着其上的岩礁。汨汨流出的鲜血染湿了头发。仿佛交缠的海草盘据伤口,眼看是没气了。从体型来看。俯卧的男子应该就是大川富雄没错。 吹过枞树林的冷风发出海浪般的沙沙声,伴随着刺鼻的焦臭。附近没有光源,视野却一片明亮。周围失去了色彩,仿佛滤光镜之后的景物;然而静信却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连大川的伤口都清晰可见。眼前应该是令人不忍卒睹的画面。事实上静信也无法直视那道血腥的创伤;可是说也奇怪,鲜血淋漓的伤痕也同时牵动了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感觉浮上意识,静信却在潜意识中拒绝承认。 良久,静信才将视线投向蹲坐地上的沙子。异常清晰的视野。沙子百感交集的神情也格外的清晰。静信凝视着占满泥灰的白皙脸孔,这次轮到沙子别过头去。 “室井先生,我……” 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不了沙子的啜泣。腰间维心刺骨的疼痛早已麻痹,衣物依然吸饱了鲜血,静信却不再感到液体汨汨而出的感觉。 静信复苏了,美和子若不是死于村民之手,应该也会跟着复活。 静信并未对肉体的变化感到吃惊,至少他现在觉得自己淡然处之,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或许这个结果早在静信的预料之中也说不定。 “沙子。”语气十分平淡。“有没有受伤?” 粉颈低垂的沙子双手掩面,缓缓的摇摇头。右手的伤势看来十分严重,沙子却没有理会的意思,大概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就快点站起来,火势就快延烧到这里了。” 沙子再度摇头。静信单膝跪地,拭去沙子发际的桔叶,轻抚着凌乱的秀发。沙子抬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人。 “我不想走。室井先生,请你也留下来。” “沙子。” “我要留在这里,让这一切划上句点。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沙子技着静信的衣袖。“还是说你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站起来。” 静信抓住沙子的手臂。沙子的身体变得格外的轻盈。轻轻一提就抱了起来。 “逃到哪里都一样,室井先生。” 沙子奋力挣脱静信的束缚。往教堂深处跑去。 “还不明白吗?室井先生。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 静信默然不语。他很明白自己的变化。沙子当然也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无言的静信往前踏出一步,沙子法生生的往后退。仿佛受惊的小动物。 “即使逃得了一时,也永远逃不过自己。”沙子指着倒卧在长椅之间的尸体。“你所犯下的罪行将永远跟着你。你的生命将会成为一种罪恶。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会一次又一次的犯下同样的罪行,永远无法解脱。” 静信点点头。“或许吧。” “你逃不了的。前有猎人、后有大火。或许现在的你一心一意只想逃离眼前的威胁。也或许真的能让你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就算逃得了猎人和大火,也逃不过宿命。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现在还来得及。你的生命尚未被悔恨填满。就当是腰间的刀伤夺走了自己的生命,在草丛中静静的死去就好。” “过来。” 静信紧握沙子的手臂,将她拖向门口。屋外的天际一片火红,火场特有的焦臭味乘着风势飘了进来。猎人应该发现山人失火了,即使还没发现。也是时间的问题。只要越过北山进入上外场的部落,说不定可以趁着大家陷入混乱的时候弄到一辆车子。 “我不要!”沙子拼命挣扎。“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想离开这里!” 静信不发一语,拉着沙子往门口走去。沙子的双脚踩得地板略咯作响。 “我想要结束一切,可是只要你活了下来,我的罪孽就无法终结。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请你成全我吧。” “你这是在自暴自弃。” “没错。我就是自暴自弃。不管是一时起意也好、鬼迷了心窍也罢,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留在这里,到时就算临时反悔。也不能改变什么。求求你,跟我一起留下来吧。” 静信回头看着沙子。沙子紧抓着半倒的祭坛。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沙子,我的确是你所犯下的罪孽。只要我活着的一天,你的罪孽就无法消失。以我为起点的污染也将传承你罪孽深重的血脉。” “所以——” 静信蹲了下来。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畏惧十字架、为什么没受到邀请就不敢潜入人家的原因了。” 沙子瞪大了双眼。 “真的吗?” 静信点点头。 “生理上的原因我不知道,不过心理上的原因大概略知一二。”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此言一出,沙子顿时一惊。“因为这个完整的世界将你们屏除在外。” “……我不明白。” “少了你们,世界才堪称完整。因此你们永远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当人们拿起十字架的时候,你心里有什么念头?” “念头……” “十字架让你意识到自己是压倒性的少数、例外、被秩序或者是世界屏除在外的存在。” 静信仰望空无一物的祭坛,仰望默默的俯视两人的殉教者。 信仰让人们团结起来,让毫无血缘关系的邻人成为水乳交融的同侪。信仰倡导慈悲、宣扬博爱,以同种生物的紧密结合为最终的目标。这种结合起源自小家庭,扩展为血缘、以及地缘关系,最后融合成压倒性多数的无意识神性,藉以创造出广为大家接 受的道德、法律和常识,让每一个人在秩序之中都能找到立足点。 “尸鬼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们不受秩序的欢迎。我认为你不是害怕十字架。而是藉由十字架看到人类无懈可击的团结,同时意识到被彻底孤立的自己。” “我们……” “你先听我说。再也没有比孤立更可怕的了。你没有保护自己的法律、秩序、常识甚至是道德,没有提供救赎的神,没有怜悯自己、同情自己的邻人。更没有为自己义愤填膺的同志。世界虽大,你却是孤独一人,必须独自面对已知的过去、未知的命运。” “你说的没错。可是——” 沙子紧抓不放的祭坛空无一物,没有神、也没有信仰的象征。 “尸鬼象征着孤独。不能繁殖、不能延续血缘、没有家庭的构成,更无法与猎物建立掠食者与被掠食者的关系。” “我知道。不过——” “无法与其他生物建立宛如血缘的关系。这就是尸鬼的宿命。你们都是单一的个体,即使勉强集结在一起。彼此之间也没有关系。你计划在这里建立尸鬼的社会,我并不认为这个计划能获得成功,因为你们是流浪的民族。不可能享有社会的结构。如果捕食者的数量多过猎物,势必会破坏生态的平衡;相反的如果在同一块区域里面,猎人的数量远高于尸鬼。猎物就会注意到尸鬼的存在。” 沙子仰望静信,眼神充满了畏惧。 “这是我的错吗?难道我没有做梦的权利?” “当然不是。尸鬼是异端者,你更是异端当中的异端,颈部早已被做了记号,这个无法抹灭的记号将你们归类为黑暗的存在。尸鬼是被逐出秩序的生物,你们永远无法踏入整合于神谕之下的世界。” “好残忍的说法。” “沙子。”静信凝视着少女哭干的双眸。“我很同倩你们的遭遇,尸鬼的存在绝对是一场悲剧。然而你们已经被逐出神的范畴,却无法舍弃对神的信仰与思墓,这才是令我感到可悲的地方。” “……信仰……” “你曾经说过能够体会见弃于神的感觉。事实上当尸鬼颠覆死人不能复生的自然法则时,就已经被神遗弃了。你化身为猎人。靠着猎杀人类而活,同时认为杀人不容辩驳的罪恶。这是谁规定的?” 沙子睁大了双眼。 “这是抛弃你们的神所制定的规矩。事实上除了尸鬼之外,所有的生物都在猎杀其他的生命,人类抑或生物为了生存,势必有所牺牲。天底下没有不必牺牲其他生命就能存活的生物。人类藉着将有害的生物视为有害的威胁、将无害的生物视为无益的存在。将牺牲的行为予以合理化,人类的生存根本就是建立在其他生物的牺牲之上。没错。理应如此,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罪人的流放之地。” 静信抓住沙子的手,轻轻的将她从祭坛分开。 “即使如此,你还是拘泥于神的理论。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被神屏除在外的人无法享受神的恩典、不适用于神所指定的罪恶,你却坚持信仰、渴望回到神的秩序,因此才会将自己悖离秩序的行为视为一种罪恶。” “我……” “你们孺慕秩序,憎恨脱离秩序的自我。为了重回秩序。你们试图建立能够接纳自己的秩序;然而只要是师法于神的秩序。就无法对你们提供保护。在你们打算重现神之秩序的那一刻开始,就等于是将自己视为罪人,试图创造出排斥、惩罚自己的系统。” 沙子再度掩面。 “杀人是神所定下的罪恶。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自神的掌中跌落,丧失遭到审判、甚至是定罪的资格。这就是所谓的异端。” “这种结论更加残忍……” 静信点点头。 “你的苏醒本身就是个悲剧。” 静信从身后抱住沙子。 “你” 静信抚摸早已干涸的腰间。 “——我们要活下去。” “我不想要这种生命。” “既然我们不会死,就必须勇敢的活下去。不会死跟活下去当然是两码子事。不想死跟想活下去的意义也截然不同。” “是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想活下去。我只是不想死而已,为什么要对生命如此执着?” “活下去是为了存续而做出的努力,我们的存在也只是为了种族的存续,即使空虚,也不容放弃。” “苟延残喘……?” 静信点点头。 “是的。” 8 山入的大火跨越北山的棱线。 敏夫带着绝望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北风从山头杀奔山脚,漫天飞舞的火星早已笼罩全村。 “没救了。” 敏夫喃喃自语。外界的介入只是时间的问题。火势已经越过北山的棱线,冲天的火光就连沟边町也清晰可见。消防车迟早会开进外场。 “尾崎院长……” 一旁的结城出声,敏夫点点头。大量的尸体散布全村,根本来不及收拾。 “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场大火了。把所有尸体丢人火中。什么都不要说。” 在大火的蹂躏之下,一切的一切都将葬送在业火之中。村民四处离散,外场就此消失。只要大家的口风够紧,即使残余的尸体被人找到,外界也无从得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身无力的敏夫坐倒在地,勉强以虚脱的大脑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试图拯救村子,却让外场步上灭亡。 “……到头来。我们还是输了。” 敏夫喃喃自语。身旁的结城一脸讶异的俯视坐在地上的敏夫。 “输了?输给谁?” “你说呢?我想拯救村子,最后却以失败收场……” “拯救村子的意思是指阻止村子的毁灭、抑或让村子恢复正常?” 敏夫抬头望着结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阻止尸鬼的侵略吧?如果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们该做的全都已经做了,尸鬼也几乎全军覆没,可是……” 如果行动的目的在于维系外场的存续,敏夫绝对是个失败者。村子即将消失。而且是敏夫的行为促成了这个结果,现在更不可能让陷入火海的村子恢复常态。敏夫已经失去了他所捍卫的东西。 可是,敏夫心想。他真的有本事让村子恢复原状吗? 敏夫已经累了。该处理的问题却堆积如山,没有人知道这场屠杀要持续到何时,就连敏夫自己也感到厌倦。到底还得消灭多少尸鬼,才能让大伙安心?这种全民皆兵的非常时期到底何时才能解除?为了隐瞒事情的真相,大家还得付出多少的力?公所的职员已经全军覆没,日后该透过谁提出报告?孝江的死又该如何向外界说明? 敏夫试图拯救村子,这个计划却在实际展开之前就注定失败。他所做的只是垂死的挣扎罢了,目的在于不让尸鬼如愿以偿、维护人类最后的尊严。 “……这样也好。” 身旁的结城点头附和。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的时候就疏散村民,然后一把火烧光全村。” “说的也是。” “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们根本不可能让村子恢复受到侵略前的状态,最后的反击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抵抗罢了,抑或是无谓的报复。” “或许吧。” “就算杀光了尸鬼,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历经了这场残酷的杀戮。还有几个人愿意定居于此、愿意与共犯为邻?” “……嗯。” “留下来的人绝对忘不了这个血淋淋的记忆。不过只要村子还在,我想人 也会跟着留下来才对。不要小看地缘的力量。只要儿子还留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外场。” “或许吧,留下来的人都将生活在恶梦的威胁之中。这种恐怖的记忆将深深的刻划脑海,多年之后被我们带进棺材,即使村子幸存了下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外场已经变了,变成我们所不认识的村子。” “这才是真正的死后复活。” “嗯……” 为了村民着想,火葬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可惜敏夫未能坚持这一点。是的,敏夫早就失去了扭转干坤的关键,这一切在某个时间点就进入了不可逆的阶段。敏夫当然很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对。 “原来如此……”敏夫喃喃自语。 他想为这个村子尽一份心力。身为村子里唯一的医生,敏夫总以村民健康的把关者自许,偏偏村民的生命早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失去存在意义的医院、失去存在意义的医生、以及失去存在意义的尾崎家。 “……他说的没错。” 正如儿时玩件所言,自己只是想掌握一切罢了。敏夫对村子的一切感到倦怠。对生命感到空虚,试图从对抗这场疾病、抑或是对抗敌人的过程当中,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渴望藉着改变这个世界。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泡沫。 成功了吗?或许成功了。也或许失败了,然而这绝对不会是一切的结束。只要活着的一天。敏夫就会不断与一介泡沫的自己展开对抗。一想到自己所背负的宿命,敏夫不禁抬头看着北山的山头。然后向同样凝视着北山的众人开口。 “叫所有人到‘干草’集合。准备撤离。” “可是……” “大家身上都是血,请他们先自行换上干净的衣物。如果有人要回家拿行李,就找几个人开车送他们回去。伤患和儿童分乘几辆车。尽量让他们优先离开村子。” 周围的人点点头。敏夫再度凝视北山。大火已经延烧到山上的佛寺,即将吞噬一切。 终章 “我想替室井先生做个专访。还请您多多帮忙。” 说话的男子将一本书搁在咖啡厅的小桌子上。脱去书衣的这本书。正是津原前阵子亲手编辑的作品。男子轻叩书籍的硬皮。点燃了一根香烟。刁着烟的嘴角虽然浮现一丝浅笑,津原却感觉得出男子内心的焦虑。 “在电话中已经重申好几次了,绝对没有挖角的意思。我只是个记者。并不是出版社的人,还请惠赐室井先生的连络方式。” “这点我明白,可是” 律原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男子伸手打断。这时女侍正好端上两人的咖啡,津原也错失重开话题的时机。 “我只是想跟室井先生聊一聊。并不是想请他替我们撰稿,更没有挖掘隐私的意思。如果您觉得不妥。大可要求我们替室井先生匿名,这点绝对百分之百配合。不瞒您说,其实我只是对外场有兴趣罢了。” 男子从斑驳的公事包里面拿出一个档案来,翻开整整齐齐的剪报。津原大致扫过一遍,很快的就明白剪报的内容全都跟去年发生在外场的事件有关。 “室井先生是外场人吧?至少事件发生的当时,他就住在外场。” “是的。”津原点点头,决定以同样的理由婉拒对方。“不过正如电话中提到的,我真的——” 男子再度举手打断津原的话头,不耐烦的朝着天花板吐出烟圈。 “保密工夫做得可真到家。我自己也曾经打听室井先生的连络方式。结果每个人都说不知道,还说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就跟他失去连络了。老实说我不怎么相信,室井先生是贵出版社旗下的作家,如今他住的地方被大火夷为平地,您怎么可能连通慰问的电话也没打?” 而且,男子继续说下去。 “您大可推说电话线不通,也可以说外场早已名存实亡。事实上那场大火不但烧毁了四百多户的民房,也让村民四处流散,即使是四个多月之后的现在,还是没有半个人回归家园,外场早已成了无人的废村。不过虽然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将户籍迁了出去,室井先生的户籍依然设在外场,因此除非室井先生主动告知,否则其他的出版社根本不知道连络方式;不过贵社前阵子才推出室井先生的新作,您可别想用同样的理由敷衍我。” 男子露齿微笑,瞄了咖啡桌上的新书一眼。 “而且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您可是室井先生的大学学长,以前还住在同一间宿舍,室井先生的处女作就是发表于贵社的杂志,两人的关系可说是非同小可。再说新书付梓之前,总得请作者亲自核对过一遍才行吧?这样子怎能说连络不上室井先生呢?” “话是如此,不过……” “也难怪贵社如此小心,毕竟发生在外场的事件处处透露出不寻常的讯患。” 男子从档案夹中抽出剪报,一股脑的摊在桌上。 “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是森林大火。与世隔绝的山村被无情的大火吞噬。在干燥的气候和强风的助长之下,火势一度逼近位于半山腰的市区,最后虽然阻止火势的延烧,大火却已经烧毁了一千多公顷的林地,以及山间谷地的村落。不过只要市区安然无恙。我们就认为这场大火已经结束了,即使损失了大面积的林地,我们也一点都不在乎。再说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平安的逃离火场,现场记者连消防车也无法靠近,光凭直升机从高空拍摄的火场画面,根本无法让大家深刻感受到村落遭到烧毁的实感。” 随手翻阅剪报的男子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被媒体重视的事件不配称之为事件,类似的情形在电视新闻上面更是明显。除非摄影记者深入火场,将村子被火舌吞噬的画面清楚的拍了下来,否则观众根本无法体会事情的严重性。我们所认知的‘真实’,早已被逼真的电视画面所取代,‘真实的世界’等同于‘临场感十足的画面’,说来也真是可笑。” 津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点头称是。 “摄影机无法进入现场。连火场周边的区域也不得其门而入,因此对世人而言,外场的大火并不真实。当市区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出之后,人们也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因此虽然火势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完全扑灭,可是当记者群得以进入的时候。这场大火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了。不过” 男子轻弹桌上的剪报。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现场的全新发现却又让整件事产生了新闻价值。” “对不起,请听我说。” 男子又一次打断津原。 “现场的发现十分诡异,也难怪贵社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如此谨慎。根据市区居民的说法。打从去年夏天以来,外场就不怎么平静,为数众多的村民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离奇暴毙;可是调阅户籍资料,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死亡。类似的怪事在火势扑灭之后逐渐浮出水面。从烧毁的房舍之中被发现的尸体就是一例。” 男子吁了口气。 “没人知道外场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外场的居民一把火烧了村子。留下惨不忍睹的景象。从尸体的数量来推断,恐怕全村的人都脱不了关系。偏偏那场大火烧毁了外场村,村民四散各地不知去向,即使好不容易找到村民的下落,要不就是推说不知道,要不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有些村民就此失去了踪影,不过绝大多数的村民在事件结束之后,不约而同的往医院报到。” “……嗯。” “室井先生不但处于事件的中心,而且室井家还是在外场颇具威望的宗教领袖。出家人不诵经理佛超度亡者,却躲在暗处埋葬死者,我猜室井先生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也是我想当面请教他的地方。” 男子说到这里,直盯着津原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室井先生的下~部作品?”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以外场事件为蓝本的小说。” “您多虑了。”津原摇摇头。 “不如这样吧。您让我访问室井先生,我将访问内容整理妥当之后,交由贵社出版。” 津原凝视着早已见底的咖啡杯。 “……恕难从命。” “为什么?”对方的语气十分不满。“难不成您想替室井先生脱罪?” “当然不是。我这里真的没有室井的消息。” 男子面露不耐。这次轮到津原举手打断对方了。 “真的不知道他的下落,此言绝无虚假。” “可是……” “其实在事件见报之前,我就收到了这本书《尸鬼》的原稿了。发信地址是在伊豆的某家旅馆。室并在信中表示会在伊豆待上一段时间。于是我便请他在旅馆内进行校对;可是等到校对完毕之后。他就离开了。”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一直都没他的消息,也没听他提起外场的事件。他要求我别问那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追问。” “我不相信。校对完毕之后应该还得连络吧?” “真的没连络了。我不知道样书要寄到哪去,只好尝试寄往所有可能的地址,结果全都被退回来了。甚至连他留给公司的汇款帐户也在支付版税的前几天取消。” 津原凝视着目瞪口呆的男子。 “最近他寄了一张明信片,上头没有住址,大致是请我将这本书的版税捐出去。”津原看着自己的手边。“那就是室井的绝笔。” 津原留下满腹狐疑的男子,迳自走出咖啡厅。节气早已过了立春。夕阳西下的街头还是带了点寒意。津原缩着肩膀快步走回出版社,回到自己的座位,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邮件。他逐一检视信件的发信人,然后将分类过的信件放进窗边的架上。这阵子每当检视邮件的时候 ,津原总会感到说不出的恐惧,今天也不例外。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津原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上司的手中转了回来的明信片正静静的躺在那里。 津原学长大鉴 于书店拜见拙作。特向学长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版税的部份。请学长代为捐赠慈善机构。如有麻烦之处。还请多多见谅。在此向学长道别。感谢学长这些年来的照顾。 往后。请视室井已死。 再次感谢学长的厚意。 室井拜上 津原玩味信上的文字之后,再度将明信片收进抽屉。然后将凌乱的桌面略事整理。堆到窗户旁边的架子。 窗外的景象一扫而过。 津原俯视着霓虹灯闪烁的街头,无意识的看着道路两旁的景物。 一楼的咖啡厅门口有个人影正抬头往上看。津原觉得人影正在看着自己,却又不敢肯定。看着上空的少女突然将视线投向街头,踏着夜色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 穿着白色外套的少女将手插进口袋。混在人群之中格外的显眼。 走到大马路之后。靠近路旁闪着车灯的轿车。少女打开前座的车门钻进车子,坐在驾驶座的男子抬起头来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少女回答了几句,男子点点头,开着车子缓缓离去。 车辆隐没在大都市繁忙拥挤的车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解说 宫部美牵 自从接获替本书的文库版撰写解说的重责大任之后,就不断韵深思该如何下笔。如果毫不保留的写出真心话,恐怕会被新潮文库编辑部冠上“妨害营业”的罪名;不过我转念一想,诚实不就是人类量可贵的情操吗?也罢。就选择实话实说吧。 如果您是手中正在翻阅本书的文库版。或者是读了大部分构伪容、禁不住好奇翻到本书的最后偷瞄解说的读者。请您一定要选购本书的精装版(上下两册)。 慢着慢着。这样子真的构成了妨害营业,我还是换个说法好了。 还在犹豫该不该拿着这本书到柜台结帐吗?不用怀疑,付钱就是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确认是不是一到五集都拿在手上。如果只打算买个第一集来看看,到时您一定会落得在半夜三点钟如游魂般四处寻找续集的下场。相信我,您一定会感冒。 结帐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好好的阅读《尸鬼》了。您将会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无视于饥肠辘辘的孩子、无视于嫌洗澡水不够烫的老公,无视于公司的加班、学校的作业,连饭也不吃、宁愿拼着挨骂的风险,也要蒙着头马不停蹄的看下去。 看完之后,再到书店选购一套精装版吧。相信我,您一定会这么做。 如果您已经拥有精装版的《尸鬼>,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得知文库版推出的消息之后顺理成章的又买下一套。相信一定能体会我想表达的意思。想表达的意思。即使顺序颠倒,也会有相同感受。 世界上的小说多得不胜枚举,其中不乏精彩绝伦的杰作,然而论及无法以既成辞汇赞美、阅读的过程就令人冷汗直流、而无法以一般方式来加以评价的小说,毕竟还是少之又少。 《尸鬼》就是这么一部小说。为了将这种小说宛如黑洞一般吸取读者魂魄、简而言之就是难以言喻的结构密度以“书籍”的模式呈现出来,精装版绝对是不二的选择。文库版的版面无法诠释小说所释放出来的张力,书籍本身的内容受限于外在的框架。让外界难以感受小说本身于作品内创造出来的异世界。 懂了吗?很好。您可以直接跳过这段解说了。只要阅读过这部作品(即使是正在阅读),我所不厌其烦一再解说的概念,应该就会不言而喻了。到时您一定会飞奔书店寻找精装版。我可以感受到您渴望期盼的热切眼神。 然而文库版的携带方便,却是不容否认的。所以我很能体会“顺便”购买文库版的读者内心的需求。事实上我也是文库版的爱好者,新潮文库这次的壮举绝对是大快人心! 本书的作者小野不由美老师,是美国的惊悚小说大师史蒂芬·金的忠实书迷。《尸鬼>的灵感更是来自史蒂芬先生的早期代表作《午夜行尸》。事实上出现在小说副标题的“saiem"slot”就是《午夜行尸》的舞台,相当于小说中的“外场”。因此打从故事一开始,小野老师就开宗明义的点出这是一部承袭自的作品。 我个人十分欣赏史蒂芬·金的早期作品,《午夜行尸》更是畅销排行榜前五名的常客,因此这次特别带着朝圣的心情,同时阅读了《午夜行尸》和《尸鬼》这两部作品。 或许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比较.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在我的眼里。《午夜行尸》和《尸鬼》是截然不同的作品。 《午夜行尸》绝对是一部恐布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小镇,在那里有大家熟悉的麦当劳、甜甜圈店、加油站、美容院,以及大家所不知道的吸血鬼。和谐的日常生活逐渐变调的恐怖最是令人难以承受。犹记二十年前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特别选在人声鼎沸的公共场所,如果在鸦雀无声的环境下阅读此书,绝对会被书中恐怖的气氛吓得掩卷而逃。 不过《尸鬼>就不同了。阅读《尸鬼》的时候。一定要躲在一个安静、不怕被人撞见的安全场所,这样子读起来才有快感。事实上,《尸鬼》的内容也绝对会让您想躲起来一个人慢慢欣赏。 两部作品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杰作。 我是先拥有《午夜行尸》的精装版之后,才又去买了文库版。因此后者可说是复习的教材,让我重温《午夜行尸》的精彩内容。不过第一次阅读文库版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份量,大概是因为书籍的格式承载不了内容,无法将小说本身的张力彻底的发挥出来吧。 或许您以为这种感觉是来自于二次阅读时对故事内容的熟悉,不过绝不是耐读性如此之低的小说。关键应该是出在书籍本身的“器量”。 得知《尸鬼>即将推出文库版时,内心固然欣喜万分,却又不免生出一个疑惑:文库版的格式真的能承载《尸鬼》这部畅快淋漓的小说吗? 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文章开头的胡言乱语,也是为了突显出这部小说的杰出。请编辑部的人千万别生气,好吗? 简而言之,《尸鬼》是一部轻巧简便的书籍格式所无法驾驭的作品。同时也是会让读者大呼非精装版不可的小说,这才是旷世杰作的首要条件。而且《尸鬼》和《午夜行尸》之间承先启后的关系,又分别登上了旷世杰作的领域。这更是文学界少有的现象。 再度重申一次。如果只是想描写故事的来龙去脉,书籍的格式其实并不重要,这也是身为杰作的条件之一。《尸鬼》和《午夜行尸》全都符合这个基本条件,虽然有些难度,两部作品全都轻易过关。更难得的是。除了单纯的描写故事之外。还蕴含了许多文库版的格式无法表达的要素。 这种纯粹说故事的小说人人都想写,却不是人人都会写,真正付诸实行的人占了压倒性的少数。 先前提到《午夜行尸》的时候,文句中不断提到“恐怖”和“可怕”的字眼,不过在描述“尸鬼”的时候,却从未出现类似的辞汇。这并不代表《尸鬼》没有《午夜行尸》来得惊悚。前者绝对是一部恐怖小说,然而它却不是只依赖恐怖的要素吸引读者一路往下看。 《午夜行尸》描述salem"slot的居民接二连三成为吸血鬼、最后整个小镇为之沦陷的故事,过程既紧张又惊悚;不过当主要人物开始反击的时候。正邪之间的区分就变得十分明显。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彼此对立,因此反击的过程虽然充满了悬疑的要素,扬起正义大旗的主要人物内心却没有疑惑。唯一的例外就是书中的神父,骑墙派的他:最后自取灭亡。不过读者大可将这个人物视为作者对摇摇欲坠的|i‘督教信仰所做的小小讽刺即可。无论如何,对抗吸血鬼的主角们内心都秉持着对“代表光明的神”的绝对信仰,这一点在书中随处可见蕾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神父的台词:“教会就像军队。不应该轻举妄动。”,以及主角在故事即将结束之前的祈祷:“神啊,请终结他的生命吧。” 然而这种“代表光明的神”并不存在于《尸鬼》,也没有军队一类的存在。残存的村民赖以对抗死者复苏的现象、进而拯救外场的凭借,唯独“良心”而爾。 值得注意的是。良心受到苛责的并非只有活人,甚至连已经复活的死者也包括在内。这一点堪称是整部小说的主轴。人类因为外在的某些现象成为“非人”的存在时,是否依然会遵循“身为人类的“良心”? 这里就拿在众多登场人物当中,搏得压倒性人气的结城夏野为例。即使深受“死者复苏”的异象所苦,他依然坚持否定的立场。夏野的心中有一把尺.他认为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加邪恶的东西.这把尺将他导向悲剧的结局。同时也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另外还有临死依偎在一起的律子和阿彻。遭逢“死者复苏”的巨变之后,他们首次接触到良心的问题,即使曾经背叛良知、深陷自我否定的窠臼,最后还是选择了忠于自己的良心 。相反的视夏野为仇寇的正雄、抑或是对夏野抱持着不正常崎恋的清水惠,他们将自己的“非人化”视为嘲乐于舍弃身为人的良知。 您将选择哪一个人?《尸鬼》以出类拔萃的娱乐性、故事性及无与伦比的悬疑性吸引读者的同时,也随时反问读者的选择。面对前所未有的巨变,美国的乡下神父无法通过考验.现代日本的“佛教”与“神”也派不上用场。副住持的角色就是量好的诠释。日本的宗教人士、知识份子向来被讥为忧天杞人。当他们面临现实生活上的巨变时,根本没有起而反抗的能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您会成为夏野、抑或是小惠?又是为了什么呢? 光是这个部份,就让《尸鬼》与即使毫无胜算,正义是倒勇敢的对抗邪恶——这种美利坚英雄主义式的《午夜行尸》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前者更触及了后者未曾着墨的深度,开创了另一个全新的高峰。或许这就是培养史蒂芬·金的美国文化,与孕育小野不由美的日本文化之间的差异。 《尸鬼》所点出的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然而相较于悍然向恐布主义全面宣战的美国,孕育出《尸鬼》这部作品的日本传统美德当然也包括懦弱的民族性在内或许也是强权文化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平成十三年十一月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