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缬城绮谭》 第一章 秋风之卷 1 “昔日风光不再啦。”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句话已经成了长安百姓们闲话家常的口头禅。他们口中所说的“昔日”,指的是玄宗皇帝在位的时期,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之后,经历了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等帝位的交替,目前已经是唐帝国第十六代天子,也就是宣宗皇帝的时代。 大中元年(西历八四七年)九月,在阴历上已经算是深秋的季节。长安城里开始吹起了西北风,凉意中夹带着冰冷的寒气,时值收获季节,东西两大市集里堆满各式各样的鲜果干货,有柿子、利子、栗子、枣子、桃子、李子、还有从“蜀”运来的柑橘、苹果、葡萄。喧闹的市集挤满了人潮,叫卖的、采购的、逛街的混成一团,长安的秋天已经好几年不曾出现过如此热络的景象。 比起极盛时期的长安,虽然旅居此地的异帮人足足少了一半,不过还是有数万人之多。他们大多是突厥、吐蕃、回纥、波斯、大食、天竺、新罗、日本等国派来向唐朝天子献贡的外交使节。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各地的商人、留学生、卖艺人、亡命之徒等等,可说是个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地。 长安的总户数大约三十万,总人口估计有一百五十万人,如此惊人的数字却依然让百姓们有“今非昔比”之叹。一百多年前,安禄山举兵叛乱,繁华的长安城惨遭蹂躏,一夕之间城池变色。至今,安禄山依然是长安城百姓们口中唾骂的逆贼。这场差点断送大唐帝国历史的安史之乱,使得长安城几乎成了废墟,难以数计的百姓惨遭屠杀。但是百年之后,长安再度恢复繁华盛况,人口和户数也比当时可观。腐败的朝廷虽然形同虚壳,却还能勉强敬延残喘下去,从这里便可一窥大唐的雄厚国力。 那天和往常一样,长安城的正南门“明德门”挤满了数万人次的进出入潮。在一片烟尘杂杳的人海中,雄伟壮观的明德门看起来显得渺小而孤立。 当天午后,一名男子在大街上漫步,此人身材中等,略瘦,年约二十后半,左手还牵着一头驴子,看起来像是来参加科举(高等文官)的应考生。那头驴子的背上驼着重重的行囊,看起来火气似乎还不小。 男子兴冲冲地喊住同行的伙伴: “你看,辛兄,那就是叫做骆驼的野兽,很奇妙吧。”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停下脚步。他的身材显然高大多了,大约六尺以上,有宽大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年约三十岁上下。双颊和下颚蓄着黝黑的胡子,轮廊鲜明而深刻,不过浓眉下的眼神却是深邃而温和的。他穿着一身旅人的装束,背后系着一顶宽缘帽,右手拄着一根等身长度的棍子继续走着。此人姓辛,名谠。 而叫住他的那个人姓李,名延枢。这两个人都曾出现在“旧唐书”和“新唐书”里,不过并没有纪录他们的字。 “从扬州出发至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抵达长安啦。” 李延柢说话的语气和刚才明显不同。 “接焉为该怎么办!我们得先找到肯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人,而且必须是有地位的高官才行……” 他叹了口气,语带抱怨地继续说: “我说李兄,你每次一开始想事情的时候,别人在跟你说话,你都没在听。” “这算是恭维吗?”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李延枢抬高了音量,视线却被一间小小的点心摊贩所吸引。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面粉制的小吃,散发出阵阵令人垂涎的香味。李延枢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买了一袋圆球状的油炸丸子。他把纸袋递给辛谠,不过辛谠却别过头去,似乎没什么兴趣,李延枢索性自己吃起来。 “真是的,你这家伙简直自找麻烦,好端端的,干嘛大老远跑来这里受罪……” 李延枢的嘴巴和手指没有停下动作,原本满满一袋的点心,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只剩下一半。辛谠巡顾四周,突然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朝路旁一位柱着拐杖、无所事事的老头子走去。他郑重地向老人做了揖,像是在跟他问路。李延枢站在一旁,把没吃完的点头丢给驴子吃。 “什么?你们要找布庄?那就去宣阳坊吧,那个地方什么布料都有。就在前面的转角拐右,然后直走就到啦。” 谢过老人的指点之后,辛谠照着指示的方向走去,李延枢也匆匆地拉着驴子追上前。长安城的街道是采棋盘式设计,转角处都是十字路口,是一个设计非常完善的都市。城内总共划分为一百多个“坊”,所谓的“坊”就是以高墙为区隔,设有出入口的街区。 街道两旁树木连绵。透过各坊的围墙,还可望见坊内民家的屋顶和树梢。远方皇宫巨大的琉璃瓦,在秋阳的照射下呈闪亮的金黄色。耀眼夺目的光彩往往让路人看得出神,而发生相互碰撞的情形。长安城大街到处可见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除了黑发、黑眼睛的汉人之外,还有红发、黄发、蓝眼睛、绿眼睛,以及被称为昆仑奴的黑皮肤异帮人,仿佛世界各国的人种都汇聚在此。 “这种盛况居然还比不上一百年前,真希望我早出生一百年,这样就能开开眼界啦。” 李延枢赞叹地说。这趟长安城之旅让他感到无比的兴奋和刺激。辛谠并没有答腔,只是陪着一抹苦笑继续朝老人说的宣阳坊前进。 其实,长安城的架构并不是出于唐代设计师,而是隋代一名集建筑、科学天分于一身的天才宇文恺在二十八岁那年,奉隋文帝之命所设计的。 以后世的算法在换算,长安城的面积大约是东西九·七公里,南北八·七公里,由朱雀大街将城分成东西两半,而宽达一百五十公尺的朱雀大街,简直就像一片广大的空地。据说朱雀大街的鼎盛时期,放眼望去尽是人山人海,路面几乎全被人、车、马、驴、骆驼所淹没。 城里的每个街区都设有武候铺,这是为了维持长安城的治安所设置的岗哨。每座武候铺最少有五名官差驻守,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名。 通过武候铺没多久,辛谠和李延枢两人终于来到宣阳坊。由于这段路程花了不少时间,当两人抵达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要是不能赶在暮鼓响起之前找到落脚的客栈,那可就伤脑筋啦……”李延枢不由得担心起来。不过辛谠似乎并不着急,只是专注地浏览各家绞缬铺。每一家绞缬铺门口都摆满了绢、绵、麻等各种颜色和图案的布料,不过辛谠只注意红色的布,其他的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逛了大约十间店铺后,他突然转身朝路边的一处布摊走去。当李延枢的视线随着辛谠落在同一家布摊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啊、难道就是那种布……” 李延枢忍不住发出惊呼。辛谠不发一语地盯着摊子上的暗红色布匹。当他准备伸出右手去触摸时,一个抵沉沙哑的声音制止了他。声音来自一个脸色惨白,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摊贩老板。 “我们的布是不随便让人摸的,客倌。” “可是不摸的话,怎知布的好坏?” “那是上好的绫罗。你只要买下它,就可以摸个过瘾啦。” “价钱怎么算?” “每卷白银三十两。” 辛谠没有搭理,倒是李延枢故意咋了咋舌,暗示价钱贵得吓人。白银三十两?!懂行情的人,都可以用之笔钱买到一匹马啦!他手上拉的那头驴子,也不过只花了十两。 “白银三十两?!” “这个价格非常公道。” “比起一条人命来,这个价钱的确便宜。” 辛谠用冷酷的视线看着贩子。对方没有做任何回应,不过眼神倒是透露着几许敌意。 “或者,两条以上的人命?到目 前为止,他们榨干多少人的鲜血?” “客倌,你是来找碴的吗……” 贩子的声音和表情起了阴暗的变化。 “再不适可而止的话,我可要叫官差来了!” “尽管叫他们来吧。” 辛谠不客气地说。 “要告上官府也可以。你跟他们说,你只不过是杀了人,却遭到无赖汉的骚扰,看看官府会怎么处置……”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辛谠已经挥起手中的棍子,朝空中急速闪过的黑影扫去。 2 辛谠那一棒重重地落在那个人的右脚踝。不过,对方显然也不是蹩脚的货色,他蹎着左脚在各个摊架之间跳跃逃窜,引起了其他摊贩的咒骂和咆哮。辛谠随即也把棍子夹在腋下,像一阵旋风似的追上前,李延枢因为还拉着一头驴子,无法跟上两人的速度。眼看就要跟丢了伙伴,他急得满头大汗,使劲地拉着驴子在后面追赶,最后来到一处人烟僻静的荒郊。 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废寺,外墙已经颓圯,破损的情况相当严重。不过从规模看起来,过去应该也是风光一时的名刹。寺内的三重塔、本堂、和僧房几乎被破坏殆尽,四周爬满了树藤,杂草丛生,景象极为荒凉。 “大概是几年前颁布废寺令时被烧毁的吧。” 李延枢这么想。他拉着那头臭脾气的驴子在废寺里车处找寻,突然脚下不知道绊到什么突起的东西,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没扑倒在地。他原以为只是石头。低头一看,竟然是颗已经泛黄的头颅。那对凹陷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在瞪着他看。 “妈呀!”李延枢像是丢了魂似的大声尖叫,转身拔腿就跑,嘴里没命地喊着同伴的名字。 “辛兄、辛兄!你在哪儿呀?!” 才没跑几步路,那头驴子又蹬了蹬脚,杵在原地,不肯再走。“你又怎么啦?”李延枢胀红着脸使劲地拉,但是那头驴子非但不肯乖乖就范,而且还把他拖往相反的方向。就这样被拖了二、三十步后,李延枢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不是辛谠、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个人手无寸铁,而且被你伤了一只脚,没想到你还不放过他。看样子你并非本地人,是乡下来的莽汉吧。” 李延枢朝声音的方向悄悄地走去,看到了伙伴的背影。他和一个背上挂着剑的年轻人隔着数步对峙。 “这位兄弟,请不要挡住我的去路。” 辛谠的声音低沉,带着威吓的意味。胆识不足的人,恐怕早就被吓得四肢发软吧。 不过,眼前的年轻人脸上丝毫没有惧色。他看起来比李延枢小几岁,身材高挑匀称而结实,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一头花豹。至于五官,称得上是贵公子型,但是他脸上所流露出的气息却谈不上文雅,反而带有几许剽悍。此人同样是一身“江湖人”的装束。看起来像是才刚结束一段长途旅行的样子。这个人的气质跟辛谠差不多,只不过少了辛谠那股风尘仆仆的沧桑。年轻人的背后,那名被辛谠击伤的黑衣男瘫坐在地,不断用手按摩疼痛的脚踝,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一副遭人欺凌的无辜模样。 辛谠手上的那支棍子并不是一般的木棍,而是质地坚硬的樟棍。木棍中心被刨空,填以铁芯,外面再裹一层水牛皮,连锻铸的刀都无法将它劈断,反而会陷入其中。只要辛谠一使劲,刀身还会断成两截。这支平常人得费尽力气才能举起的重棒,在辛谠手中却像鞭子般的挥洒自如。 看到辛谠和年轻人之间僵持的气氛,李延枢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他还来不及出声制止,年轻人已经亮出背上的剑,不留情地朝辛谠削去。 辛谠的棍子一挥,不但挡掉了攻击,连年轻人和他的剑也一并被弹了起来。辛谠快速的舞动强韧的手腕,手上的棍子仿佛成了一道黑色闪光,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击向年轻人的脚。原以为年轻人会被撂倒在地,孰料他一蹴地,立刻又凌空跃起。辛谠的棍子在离地一尺的高度画了个弧,年轻人逮住空隙,从半空中直挥而下。瞬间,空气中爆出金属倾轧的声音,年轻人的剑和辛谠的木昆咬在一起,然后弹上半空。 两人一愣,手上同时失去了武器,但是战斗并没结束。着地后的年轻人,间不容发地利用反弹力,猛然朝辛谠的脸踢了过去。辛谠双腕交叉挡住对方的攻势,顺势弹了回去。年轻人在空中翻了个身,向后躲过了辛谠的脚技。在这一来一往之间,两人掌握短暂的瞬间,调整气息,凶狠地瞪着对方。 “辛兄是扬州一流的武林高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还能和他打得如此激烈,长安果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从高处观战的李延枢突然一个转念,机警地环视四周。刚才辛谠被追击的那名黑衣男子跑到哪里去啦?原本躲在年轻人后面的那名伤者,一脸痛苦地拖着受伤的右脚朝寺庙的后面窜去。他跳上颓圯的庙墙,很快地转身从怀里掏出了一团发亮的东西。 “危险!快趴下!” 李延枢在发出警告的同时,自己也迅速地往地面伏卧,辛谠和年轻人反射性地跟着做。一道闪光掠过他们的头顶,在落地的瞬间发出钝重的爆炸声响。刹时,地上卷起少许的沙尘和草枝。当三个人再度抬起头时,墙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消失无踪。 辛谠站了起来,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棍子和年轻人的剑,不发一语的把剑还回给年轻人。年轻人收下剑后,态度似乎有了转变。 “兄弟看来并非蛮横无理之人,为何为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或许是我不该多管闲事,但你能把事情的原委说出吗?小弟愿闻其详。” 看到年轻人诚恳的态度,辛谠沉思了半晌后开口说: “你有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手上拿的那块红布吗?” “嗯,有。” “那是用人的鲜血所染出来的,好像叫绞缬巾。我们就是来追捕这群恶徒的,刚才那个男的就是他们同伙。” 年轻人蹙起双眉,一脸怀疑地看着辛谠。 “也难怪你不相信……” 辛谠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李延枢气吁吁地朝他们跑来,嘴里还嚷嚷着: “辛兄、辛兄、你快看看这个!” 他被那头怪脾气的驴子拖慢了速度,不过左手倒是勤快地挥舞着一小块暗红色的布。那就是绞缬巾。李延枢不敢直接用手拿,只是用树枝勾着那块布。辛谠指给年轻人看,说: “你仔细看吧,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绞缬巾。我是扬州来的人姓辛名谠,这位是我的伙伴,姓李名延枢,我们都不是坏人。” 李延枢把勾着布的树枝递给年轻人后,又跑去查看刚才地上的爆裂物。他告诉辛谠,那是用琉璃制作的飞镖,里面似乎藏有剧毒。 “看来,我真的不该插手。真是抱歉,请这位大哥见谅。” 年轻人低头赔罪,辛谠也点头回应。年轻人看着李延枢说:“听说,我们俩还是同姓呢。”原来他也姓李。 “在下姓李名绩,字……” 话说到一半,年轻人脸上突然露出像是在自嘲般的苦笑。 “总之,你们叫我二十郎就行了,我是我爹的第二十个儿子。” 3 这个自称是李绩的年轻人就住在长安城。他的房子位于皇居东方的崇仁坊,距离东市并不远,而且料举的试场礼部的南院也在那个区域。崇仁坊里居住了上万名从外地进京赶考的学生,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学生城。此外,各州也在此地设置进奏院,说明白一点,就是地方设在京城的办事处。这些老先生和公差都是来自全国不同的地方,他们习惯用家乡话交谈,因此走在崇仁坊的街道上,随处都可听到不同腔调的乡音,是一个充满活力而 且热闹有趣的街区。加上考生们总是挑灯夜读,即使到了夜晚,灯火也从没熄灭过,因此崇仁坊又被叫做“不夜城”。 李绩的房子并不算大,不过好歹也是独立的门户。房子前面有个一般大小的院子,里面种植的花草找理的整然有序。房子里大大小小的杂务是由一位从外面谁来的老人负责。 李绩指示老人把驴子系在枣树上,并喂它喝水和食物。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今晚,我要和这两位客人好好的喝一杯。” “辛兄,如果你们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客栈,不妨在寒舍屈就一宿吧?” 李绩热心的邀请,辛谠也爽快地答应。 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暮鼓的声音。待鼓声敲完三百下的时候,城里各街区的坊门都得关闭,任何人一律禁止进出。 尽管入夜后,坊与坊之间禁止往来,但是坊的内部倒是可以自由通行。说起长安城的“坊”,不论是面积或人口都远远超过乡下的大城,尤其是崇仁坊这个不夜城,到处都是营业到深夜的酒楼和饭馆。 “我知道哪家客栈备有好酒好菜,我们到那里再好好聊吧,这头驴子就暂时留在这里。” 李绩带着辛谠和李延枢走在黄昏的热闹街道。坊内的道路是采南北纵横的棋盘式设计,位于中心交叉位置的叫做十字街,路幅有五丈(唐代的一太约三点一公尺)其他一些垂直交纵的狭窄巷弄,在长安城里总共有数万条之多,实在是多不胜数。 而对十字街正好有一间客栈,是栋颇具规模的二楼建筑。李绩一行三人被带往一楼后面的位置。脸颊红润的中年掌柜看到李绩,笑容可掬地趋前打招呼。 “欢迎欢迎,今天有河东运来的‘干和蒲桃’呢。” “这个不错,送上来吧。” 所谓的“干和蒲桃”指的是完全不加一滴水的纯白葡萄酒。李绩另外还点了五、六盘的小菜,盛情款待今天刚认识的两位新朋友。 扬州其实也算是繁华的大城市。往来国外的大船以及长江、运河的船只都以扬州为停靠的港口,而且也住了许多外国人。不过,旅居扬州的外国人多半是来自新罗或日本等国的东方人,并不会令人感到特殊的异国气氛。但是崇仁坊这家客栈可不同,里面的酒客甚至是店小二,大约有三成是毛发、眼睛都和汉人不同的异族。或许这就是长安的特色吧,不管是日常用品、家具装饰都带有西域的气息,随处可闻的弦乐器也让人联想到遥远的异国情调。 李延枢指着辛谠,重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我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不过这位辛兄可是宰相的孙子呢。” 辛谠的手在脸的前面挥了挥。 “祖父是祖父,我只是平凡的布衣罢了。” 所谓的布衣,指的就是平民。辛谠系出名门之后,他的祖父辛云京曾在代宗皇帝时期担任宰相,以忠义武勇为人所称道。不过,辛谠却宁愿选择离乡背井,到长江下游的都市定居,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他生性好打不平,仗义行侠,压根就没想过要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除了祖父留下的遗产足够他享受丰衣足食的生活之外,辛谠本身也懂得生财之道。年届三十一岁的他,尽管没有任何官街,但在扬州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富豪。只不过到了长安,只能算是个单纯的旅人。 “喔,原来兄台是辛宰相的御孙啊?” 李绩非常欣喜,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年纪二十七,在长安出生长大,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带大。不久之前参加过坊州所举行的地方武艺大会,经过往返十天的旅程,最近才刚回到长安。 最后自我介绍的是李延枢。李延枢也算是个读书人,属于知识份子的阶级,不过远不到参加科举或是在朝为官的程序,只能在家乡开私塾教小孩读经识字、或是担任有教人家的家庭老师、替目不识丁的百姓代写书信、处理衙门的文书之类的工作。但愿话说回来,“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脍炙人口的民间小说,就是出自乡下秀才的手笔。只不过李延枢的出生早了五百年,这一年他才二十九岁。 “这么说来,小弟是年纪最小的,还要仰仗两位大哥多多照顾。” 李绩说话的当儿,店小二陆续把干和蒲桃、牛肉和河鱼料理端上桌。在李绩的要求下,辛谠也说出了他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长安的原因。 “在扬州,我认识了一位叫圆仁的外国和尚,他告诉我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4 圆仁是日本来的和尚,在四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文宗皇帝开成三年(西历八三八年)随着遣唐使的船只渡海到中国学习佛法。当时的日本认为唐朝是佛教的中心,圆仁为了学习佛教的真髓,才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渡海求佛法。七月二日那天,他在长江河口附近上岸后先滞留在扬州,等待文宗皇帝颁发的入境许可证明,一等就是半年的时间,他和辛谠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其实辛谠对佛法并不热衷,但是圆仁远从异国来唐求法的精神却令他甚为感动,所以在生活起居上提供不少支援。 其后,圆仁还到过五台山的佛教圣地修行,于开成五年八月抵达大唐的京城长安。未料二年后,就遇上历史上有名的“会昌废佛”风潮。 在中华文长久的历史中,经常发生这类的悲惨事件。在位高权重者的煽动下,少数派遭到诬陷迫害,难以数计的文化宝藏被无情摧残,“会昌废佛”就是非常有名的例子之一。 会昌二年(西历八四二年)十月,二十八岁的武宗皇帝颁布敕令,强迫国内的僧尼还俗。翌年,大权在握的宦官仇士良去世。仇士良生前为了贡因自己的势力,暗中进行各种阴谋勾当,包括谋害皇族二名、后妃一名、宰相四名。但是这位横暴恶名昭彰的恶徒,惟独对佛教崇拜有加,对外国来的僧众更是礼遇,所以仇士良的死对外来和尚而言,无疑是一大打击。 仇士良死后,他的遗族和随从遭到逮捕处刑,万贯的家产也被没收充公。所谓“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长安城百姓对仇家的下场莫不拍手叫好。只是,长安城并没有因仇士良的死而回复平静,反而连番发生严惩的祝融肆虐,其中,六月一场大火更造成了四千户民家烧毁的巨大损失。 会昌四年(西历八四四年),武宗正式下令“朕痛恶佛法,下令烧光天下所有的佛书、坏毁天下所有的佛寺。”到了这时期,“会昌废佛”的运动正式如火如荼地展开。 在这场浩劫中,大唐帝国境内被捣毁的大寺庙有四千六百座、小寺庙四万座、强制还俗的僧尼有二十六万人,拒绝还俗者一律处死,寺院的土地和财产全数遭到没收,情况级为惨烈。 唐朝的朝廷向来以信奉道教为主,但是对其他宗教多半采取宽容怀柔的政策,长安因此成为汇集百教的大城市。既然如此,为何年轻的武宗会下达如此严酷的废佛敕令?据说,废佛事件是一位叫赵归真的道士在幕后主导,他怂恿武宗宣布废佛令。但话又说回来,此时的佛教的确早已百病丛生,弊端连连。寺庙不仅拒绝向政府纳税,还向信众们收取布施、收购土地、囤积财富,不少出家僧众沉溺酒肉女色。武宗之所以强制没收寺院的土地和财产,一来既可充实国库,二来也可借此废佛运动,整肃堕落的佛教界。 但若以励精图治的角度来说,武宗的手段未免失之极端严苛,不仅铲除异已,甚至连中立派,或是批评者也遭到诛连的命运。“十八史略”中描述武宗的为人“豪迈果断”,是位充满英雄霸气的年轻皇帝,只是一旦失去分寸,容易流于刚愎自用,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废佛风潮造成长安城暴徒横行、寺院遭无情摧毁,佛经被焚烧、宝物被掠夺、僧尼死 伤更是无数。焚烧寺院的火舌经常波及到附近的民宅,这也是长安城在这段时间,接连不断发生大火灾的肇因。“即使是处国的僧尼也不能例外,一律令其还欲,违者处死”,就是这道敕令,圆仁被迫离开长安,回到祖国日本。 圆仁选择回国,并不表示他是个胆小懦弱之辈。因为一个胆小的人不会远渡万里波涛,到陌生的国度求法苦行。圆仁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定,无非只是想把学成的佛法平安地送回日本。对他而言,即使必须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贵重的佛经安全地送回自己的国家。就是这股强烈的使命感和自信,让圆仁下定决心回归故土。 为了安全起见,圆仁蓄了长发,换穿俗人的服装,把贵重的佛经压在行李的最底层。这些佛经一旦被官差查获,别说多年潜心研究的佛法付之一炬,连圆仁的小命恐怕都保不住。 圆仁的亡命过程,多专两位可靠的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回国。其中之一是叫李元佐的新罗人。大唐帝国的施政向来是惟才是用,对于有才能的外国人,也会和本国人一样予以重用。李元佐就在这样的政策下被朝廷封为上柱国和银青光禄大夫这样的官衔。李元佐本来就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对圆仁的求法精神更是打从心里感到佩服。另外一位叫杨敏之,同样也是在朝为官。这两个人甘冒危险,为同样来自国外的圆仁奔走,筹措通行证,给地方有力人士写推荐函,甚至还帮他出旅费。圆仁就是在他们的热情援助下,才得以顺利离开长安,此年正是武宗皇帝会昌五年(西历八四五年)五月十五日。 圆仁出发时只带了五名随从和三头驴子。他先向东行,大约走了十天的路程便抵达了洛阳。他随身携带伪造的通行证,每次遇到官差或是军队盘查,免不了一阵胆颤心惊。幸好他的行李从未遭到临检,也没人怀疑他们的通行证,旅途十分顺利。 有一天,圆仁一行人遇到了阵容庞大的军队。才刚通地两千人,接下来又有三千人通过挡住了街道。军队非常粗暴,圆仁的驴子因为受到惊吓而脱逃。混乱中,圆仁和他的随从们走失,等他弄清楚情况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森林里。 圆仁知道自己迷了路,暗忖不妙。 “这下可麻烦了。” 随从们现在一定慌了吧?万一被官兵们识破他们是出家人的话,恐怕会有生命的危险。或者,在半路上遇到山贼打劫、猛虎的攻击……圆仁不禁担心起来。他继续往高处的地方前进,试图找到山路或是民家,但是眼前尽是沈密蔽空的林木,连方向都无法辩识。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小径,但是路的尽头很快又淹没在树林之中。不得已,圆仁只好顺着原路折返,走到一半突然发现一条刚才未曾发现的叉路。他选了其中一条继续走,可是才走没多久,又遇到三叉路。圆仁虽然早已习惯苦行,不过以往都是仰赖识途老马的指引,而且路程多半都是正常的道路,跟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走了一段时间,圆仁脚底开始发疼,只好坐在路边稍作喘息。 眼看着幕色越来越深沉,太阳已经快要没入天际。圆仁勉强地站了起来,继续在丛林中摸索前进。但是越走地形越崎岖,树木也更加茂密。等天色暗下来,或许就能看到民家的灯火吧!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一抹薄幕随着晚风袅袅升起。圆仁看见不远处有一道用石头围起来的高墙,前面有一扇大铁门,透过墙的顶端还可以看到屋顶的尖稍,在大门面前站着一位手持长矛的黑衣男子。 圆仁的汉文造诣很好,听说读写都不成问题。他抖起胆子走上前,郑重地向那人人打揖。 “请问这位大爷,这是哪户人家的府邸?” 黑衣男子一脸怀疑地打量圆仁,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打哪里来的?” “我是从日本来长安学习的留学生,可是在归国途中和同伴们走散了,正愁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能否在府上叨扰一夜?” 虽然是为了保命而说谎,但是对圆仁这个出家人来说还感到颇不自在。不过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没别的选择了。黑衣男子听了圆仁的自我介绍后,投以狐疑的视线,然后走进门里。圆仁站在门外忐忑不安地等着,过了一会儿那名黑衣男人又出现了。 “你可以留下来过夜,随我进来吧。” 圆仁欣喜地道过谢,跟在男子的身后走了进去。 脚才刚踏进去,背后那道厚重的铁门便出倾轧的杂音,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圆仁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原来铁门后面还站了三名、四名壮汉,每个人背上都披着大刀,头顶上扎着布巾。由于光线昏暗,无法辩识头巾的颜色。 “跟我进来吧!” 那名男子像是要安抚圆仁不安情绪似的搭着他的肩膀,虽然动作粗暴,但的确让圆仁感到放心。圆仁以爽朗的声音说: “恕我厚颜,不知道府上有没有吃的,如果是素斋就更好了。因为家父过世不久,我还在服丧期间。” “酒也不行啰?” “是的,白开水便行了。” 喝生水危险,可是要茶喝似乎又太奢侈,所以便选择白开水。圆仁尽量表现得像个平民百姓,一面偷偷地打量四周的动静。尽管天色已黑,但暑气未消,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寂静中他仿佛听到呻吟声,但并不确定是人的声音,还是远处的狼嗥。 通过了几条蜿曲的回廊和几座凉亭之后,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尖塔,看起来不像是唐风的建筑,倒带着几分异国的气息。 在迷宫般的广大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圆仁被带到一间石造的房舍里。那是一间一丈四方大小的房间,里面没有摆什么像样的家具,泥地上也没有铺设地板,只有角落堆着一团像是铺盖的东西,简直就像关犯人的牢房。再仔细一看,房间的小窗户上还镶着铁条。 “等一下会有人送饭过来。” 说完话后,男子转身走出去,还从外面上了锁。圆仁过去推了一下门,果然无法开启。 “因为害怕豺狼虎豹,想找个地方过夜,没想到却进入更可怕的巢穴!南无三宝,佛祖保佑啊!” 圆仁把席子摊开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正要开始向佛祖祷台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微弱声音。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发现墙壁和地面之间有一线缝隙,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隔壁房间好像有人!圆仁把耳朵贴近,那是痛苦的呻吟声,不过听不清楚对方窨在说什么。圆仁非常同情邻房的处境,却忘了自己也是被囚禁的身份。 “喂,你好像很痛苦,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重复说了三次之后,圆仁感觉到隔壁房间好像有东西朝他的方向移动。接着,一只手从那个缝隙里伸了出来。那是一只骨瘦如柴的人手,圆仁赶紧上前握住。那只手无力地颤抖,指尖气若游丝地蠕动着,像是想要表达什么似的。 啊、他用指尖在我的手掌上写字!圆仁终于恍然大悟。由于圆仁曾在五台山圣地抄写碑文、经书,所以只要用心揣摩,不难猜出手掌上的文字。当那个人的手指停止游移时,圆仁的脸上突然一阵苍白。 快逃命!手掌上的文字透露这样的讯息。留在这里会被杀,会被下毒,舌头和两脚会麻痹,不能言语和行动,还会被活活地榨血。城里的商家就是用人的鲜血染布。这里叫绞缬城,是妖魔的巢穴…… “……绞、绞缬城?!” 即使像圆仁这般有勇气和胆识之人,语气中还是难掩恐惧。利用人的鲜血染布?!这简直是妖孽! 指头又开始继续移动,同样是忠告的文字。待会儿不是有人会送饭来吗?饭菜上有像芝麻般的黑色颗粒,那就是让人四肢麻痹的毒物,绝对不能吃。你可以先假装进食,等他 们不注意时再吐出。他们看到你不能动时,就会放心地打开房门,你就趁隙脱逃吧,把绞缬城的存在公诸于世。 最后,那只干枯的手像是用尽力气般停了下来,此时门外正好传来开锁的声音,一名男子捧着小桌进来,桌子上面摆了根小蜡烛和一个大盘子。圆仁贴着壁角而坐。遮住那道缝隙。他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并向送饭的男子道谢,接过盘子。米饭上面盛着像是煮过的野菜。 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饭上面的确掺杂了像是芝麻的黑色颗粒。圆仁假装吃得津津津有味,暗中则是巧妙地把黑色颗粒吐到袖子里,再把汤汗倒到地上。 不一会儿,先前送饭来的那个人再度进来时,圆仁已经倒卧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假装无力地挣扎,仅靠两只手拖着僵硬的下半身,吃力地扒着地面。演技极为逼真。 男人带关满意的表情走了出去,关上了门,这回却没听到上锁的声音。圆仁摒着撖卢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闷不出声地的溜到门外,再将门给关上。此时外面已是深夜,四周不见半个人影。他沿着墙壁,蹑关脚前进。黑暗中,他看到有个房间流泄出黄色的光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圆仁悄悄靠近挨着窗口向里面窥视。 房间的天井竟然倒挂着手脚被绳索紧紧绑缚的人体,而且不止一个,男男女女加起来有五、六人之多。他们的脖子上被凿穿一个洞,红色的液体从洞口汩汩流出,滴落放置在地板上的青铜容器里。刚才隔壁牢房里的人果然所言不假,这里真的是妖魔的巢窟。 圆仁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出声,可是满室呛鼻的血腥味还是让他忍不住作呕。房里有几名头顶缠着暗红色布巾的男人机警地朝窗户看了过来。圆仁不理会他们峻厉的制止声,死命地往外逃。迂回了好几个巷弄,追兵的脚步声和咒骂依然紧跟在后。圆仁一时情急,转进了一处黑暗的角落。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的双脚突然腾空,手脚在黑暗之中挥舞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是溅起一阵水声。圆仁掉进了水里,好像是掉进了水井里。我会就这样溺死吗?还是会被那些人捞起,然后凌虐致死?但是水充并不是静止的,陷入绝望的圆仁这才发现自己正随着水流飘浮着。 既然水是流动的,就表示一定有出口:圆仁感谢佛祖的保佑,赐给他一条生路。他本来就略谙水性,索升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前进。水道时窄时宽,偶而还有像萤火虫般的光点略过头顶,不过圆仁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做进一步观察,他在嘴里默念着佛祖的名号,任凭水流开车浮,途中好像撞倒了什么。仔细瞧了瞧,原来是用铁条筑成的栅栏,栅栏的另一边是清朗的夜空和河面。圆仁正愁不知如何通过栅栏时,突然灵机一动又潜入水里。铁栅铁深约六尺左右,下端和水底之间还留有大约三尺的空隙。圆仁使尽剩余的体力,钻过栅栏的另一端。圆仁浮出水面后,急促地换气,惶恐的心情这才稍微得到抒解。爬上岸边后,他应该是朝着远方点着灯光的民家走去了吧,不过这些他已经记不得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民家的床上,旁边还围绕着哭红眼睛的随从。 经过二天的休养,圆仁恢复体力后又再度踏上旅程。 六月二十八日,圆仁一行人抵达扬州后与辛谠取得联系,并和新罗外交官交涉,请他们帮忙安排回日本的船只。但是交涉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后只得继续旅行,前往北方的登州。就在这段期间,武宗皇帝驾崩,新皇帝宣宗继位,宣布取消废佛令。圆仁在登州滞留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大中元年(西历八四七年)九月二日取得回日本的船票。 5 ……就这样,圆仁顺利地从废佛风潮的混乱中全身而退,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国家。关于圆仁在大唐的这段奇遇,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但是圆仁离开后绞缬城仍旧存在,还有上百名、上千名的男女老少沦为绞缬城的牺牲品,活活地被榨干鲜血……一想到这里,圆仁就感到寝食难安。 在登州等待船期的期间,他把在绞缬城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委托由扬州来的弟子性海将书信转给辛谠,当时是大中元年六月。 性海回扬州之后,把圆仁师父的亲手信转交给辛谠,新唐书里记开车,辛谠是个“饱读诗书”的知识份子,因此圆仁的书信自然难不倒他。他读了信后大为震惊,并把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告知友人李延枢。 辛谠对李延枢表示,即使把绞缬城的罪行告到扬州的官府,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不如直接到长安面见朝廷高官,请他们派兵前去剿灭绞缬城。一开始李延枢并不赞成,但最后还是拗不过辛谠的坚持,答应和他长途跋涉二千里(唐代的一里约五六)公尺)前往长安。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不、应该说,我实在不愿相信。” 听完辛谠的这番话,李绩沉重地叹了口气。辛谠冷静而严肃地说: “圆仁大师绝不是滥打诳语之人,更何况编这样的谎言,对他根本没啥好处。” “嗯……” “今天在大街上,你不是也看到了用人血染的布吗?我认为圆仁大师所说的绞缬城应该是确有其事。” “……” “要是世上真有绞缬城这样的罪恶之地,我们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在自己的国家发生如此惨无人道之事,我们有什么脸面对异族和后代的子孙,你说是不是?” 辛谠的祖父李云京曾经是唐朝宰相,他的昔日部属和旧识有些仍在朝廷里担任要职,辛谠打算前去寻求他们的协助。不过李延枢并不赞成,他认为那些高官即使勉为其难答应辛谠的求见,但是见了面之后还不是一笑置之。这么一来,他们的长安之旅岂不成了观光旅游。 李绩陷入了沉思,因为酒酣而热红的脸令人感到不可亲近。 自古以来,中国所发生过最令人发指的罪行之一就是吃人肉,几乎每个时代都有吃人肉的记载。因为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所以才会留下记录。 一百年前发生安史之乱时,也曾发生过这类悲剧,其中又以张巡事件引起世人不小的震撼。 当时叛军围攻一处叫睢阳的城市。睢阳是往来长安和江南之间的交通要冲,一旦被敌人攻破,江南的富庶地区势必也会跟着沦陷,届时朝廷将顿失粮食和贼税的主要来源,而灭于叛军之手。 固守睢阳的张巡抵死不降,以极少数的兵力,用尽各种策略勉强牵制了近十万叛军的攻势。二年的围城期间,张巡率军抵挡了数十次攻击,但最后城内粮食耗尽,甚至发生吃人肉的惨剧。没过多久睢阳城终于落入叛军之手,张巡也因为不肯接受招降而遭到杀害。张巡的英勇事迹感动了全国百姓,朝廷有意追封他,不过却有人强烈反对。 “张巡的确是位忠君爱国的将领,但是封赏一个吃人肉的将军实在不妥。因为这不是表明了朝廷认同这种违反人伦的事吗?” 争论持续了将近一年,朝廷还是决定追封张巡的功绩,毕竟他的忠心和贡献是不容置疑的,而且围城引起吃人肉的悲剧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他。再者,多亏张巡死守睢阳城,唐朝的江山才能免于被安禄山的新王朝所取代。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巡应该算是朝廷的救命恩人。但即使如此,吃人肉的行为还是被视为违逆人伦的罪恶。 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所以就算社会上真的发生吃人肉的惨剧,对李绩和辛谠来说,顶多也只是感到心里不舒服,并不觉得有特别骇人之处。但是用人血染布的行为却让他们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怖,像是被人用冰冷的手掐住胃一样令人厌恶、作呕。 “不知道能否让小弟略尽绵薄之力?” 李绩拉直了身子提出这样的请求,脸上没有丝毫扰豫的神色。这 是他经过一翻考虑之后做的决定。 “我是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你们了解这个地方,也熟悉门路,我想或许我能帮得上忙。说来惭愧,都是我爱管闲事才会让贩卖绞缬巾的歹徒脱逃,所以我也有责任,请给我赎罪的机会吧。” 辛谠看着李绩,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李兄了。多一位伙伴,也可以帮我们壮壮胆。” 三个人就这样一面喝酒一面讨论绞缬城的可能位置。 “要是圆仁大师能把绞缬城的位置交代清楚就好了。” “我们自己去找不是更有意思吗?既然有人在长安城卖绞缬巾,就表示他们的巢穴应该不会太远才对。” 听了李绩的话,李延枢机警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正好和店内另一位客人的视线对个正着。只见对方匆匆地别过眼,又喝了二、三杯酒之接便起身离开。辛谠和李绩正专心讨论,没有发现店内的异状。 “信上有提到闸门,表示应该是靠近湖泊或是河边吧。” “华北不像江南,湖泊并不多。应该是河吧?是黄河吗?” 对从小在扬州这个长江港埠长大的辛谠而言,关于北方的河川,他只知道黄河而已。 “总之明天我们就着手调查,今晚咱们三个痛快地喝吧,先养足了精神再说!” 李绩皇皇手,招呼掌柜前来。当他正要开口点酒菜时,眼前突然窜起火红的色彩,一股焦臭的呛鼻味和奇怪的声音伴随着热风袭来。 “发生火灾啦!” 店内顿时尖叫声四起,酒客们仓惶从椅子上跳起,慌乱中掀翻了桌椅,桌上的酒菜杯盘砸落一地。其实从几年前开始,长安城内便不断地遭到祝副的肆虐,宵情最惨重的一次,有四千多户民宅付之一炬,百姓们至今仍然余悸犹存。即使平日过惯了安逸的生活,但是一听到火灾大家还是惊恐莫名。原本还在饮酒作乐的酒客开始尖声呐喊,争先恐后抢着逃到店外。 “客人!付帐!付帐啊!” 酒楼的掌柜焦急地大喊,可是谁也没有理会,大伙儿全都往大门口挤去。不料,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客人突然身体往后仰,左胸口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箭首插得相当深。其他的客人见状更是惊慌换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命。不一会儿,逃窜的人群中又有两个人陆续倒地,他们的胸口和脖子也都插着黑色的羽箭。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每个人都被浓烟呛得咳个不停。这群倒霉的酒客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不是就是冲出去被箭射死。要不就是活活被烧死。 “弓箭手好像在对街的二楼!” 辛谠自言自语地说。李延枢被烟呛得直咳嗽,没注意他的话,之后,辛谠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挥开眼前的浓雾,说: “二十郎上哪儿去啦?” 二十郎指的就是李绩。早在情况刚失控时,李绩就以飞豹追逐猎物般的速度迅速往楼上跑。那里同样也被浓烟和烈火给笼罩,情况比一楼更危急。他跳过散乱一地的桌椅,跃上窗边的栏杆。李绩拨开眼前的浓烟。看到对街房舍的屋顶上有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地,手上正接着弓对准这边的酒楼大门。不过那个人并没有发现二楼的李绩。 李绩回过头拾起地上的椅子,用力将椅子的脚折断。他拿着断裂的木条,跨过二楼的栏杆到一楼的屋瓦上。对准目标后,随即把手上的武器朝对面拿弓箭的男子掷了过去。 木条在空中回转了几圈后,准确地砸中黑衣男子的脸。那个人的弓箭失手掉落,整个人往后倒退,差点就跌到地上。李绩看到那个人的脸裂成二半,原来他脸上还载着面具。黑衣男子捂住满是鲜血的鼻子,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屋顶上仓惶逃走。 李绩从屋顶跳到地面,然后对着店内大喊,要大家赶快往外跑。屋内被烟和火团团包围的客人立刻一涌而出,把附近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铜锣声大作,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匆匆地赶来。 他们是附近的武候铺的官差。官差们拉着马车,将车上载着的青铜材质的龙口朝屋内喷出大量的水柱,数十道水柱几乎遮盖了整座酒楼,泡沫溅湿了路面。看到辛谠和李延枢安然无恙地站在人群中,李绩赶紧叫住他们。辛谠回过头,手上还握着从死者身上拔出的黑羽箭。 “这支箭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不过……” “不过什么?” “该不会也是用血染的吧?” 三个人互相对看,虽然被浇熄的现场还散着热气,但是他们的背脊却感到像是被无形的冰刃划过一般的冰冷。 第二章 幻戏之卷 第二章幻戏之卷 1 大唐帝国第十六代天子宣宗皇帝在二十八岁那年继位,他是第十一代天子宪宗的儿子,第二十代穆宗的弟弟,第十五代武宗的叔父。由晚辈传位给叔父,的确是历史上十分罕见的例子。 宣宗在十二岁那年被封为光王,不过继承帝位的可能性相当低。按照当时的传统,他的兄长穆宗必须把帝位传给他的嫡子,所以大家都认为光王不过是众多皇族之一,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唉呀,简直比普通人还不如呢。” 宫中的太监们私下这么说。那是因为光王不但很少说话而且动作迟缓,眉宇间缺少帝王的英气,反应更是迟钝。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对于别人的叫唤也不理会,一点也不理是当主君的材料。 “就算他是皇帝的庶子,不过那个家族迟早会因为他而没落,幸亏他是皇族,不愁吃穿,算幸运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不会嫉妒别人,大概也不会有争权夺位的非份之想。” 太监们偷偷地给光王取了“不慧公”的绰号,虽然带有嘲讽的意思,但并无加害之意。当时的朝政大权掌握在宦官手上,皇帝充其量不过是个傀儡。第十一代天子宪宗和第十三代天子敬宗就是惨遭宦官的毒害。除此之外,皇位的继承也是由宦官们决定。尽管有不少皇族和大臣企图杜绝宦官的专权,但是这些人最后的下场都十分凄惨。 武宗皇帝尚未驾崩之前,宦官便开始讨论要拥立谁继承皇位。照顺位应该由武宗的嗣子继位,但是武宗只有三十三岁,皇太子过于年幼,虽说皇帝只是个虚位,但是毕竟还是由成年男子继承比较合适。 “干脆拥立那个不慧公如何?” “嗯,说不定这是个好主意。由他当皇帝,我们也比较好控制。” “不慧公虽然愚痴,不过生性憨直,拥立他当天子,说不定他还会把我们当成恩人哪。” “好,就这么决定。” 就这样,光王继承皇位成了定局。皇帝的子嗣叫皇太子,那么皇帝的叔父,当然就是皇太叔。病榻上的武宗知道宦官决定拥立皇太叔时非常气愤,因为他向来鄙视光王的愚昧和迟钝。但既然是宦官们的决定,武宗也无从反抗,只能默默地接受安排。 “不管光王再怎么愚笨无能,但既然是皇太叔,多少还是得学着处理国政,干脆先让他批示几个奏摺好啦。” 宦官们带着大约十天的奏摺前去晋见皇太叔。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那个傻呼呼的皇太叔哪里懂得治理朝政,那时候一定会哭着求他们帮忙。这么一来,他们就能代为批阅,而且还能给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不过事情的发展却大出宦官们的预料,早上才送去的奏摺还不到中午,皇太叔就叫宦官们把批示过的奏章带回去。 “这怎么可能?!”宦官们不可置信地翻开摺子。里面的字迹端正,论旨分明,几乎挑不出一个错误,而且批示的内容果断而明确。就连眉批部分,也写得条理分明,一点也不像出自他们所认识的不慧公之手。隔天,半信半疑的宦官又带了更多的奏摺前去。同样的,一天之后所有的文件都批示完毕送了回来,而且批示的内容丝毫没有马虎之处。 “什么不慧公!我看他是近几代皇帝之中最有才能的一个呢!” 没过几天,皇太叔突然召见宦官。他看出宦官们满心的疑惑,索性开门见山地说: “非常感谢你们过去的忠心。本来,你们的工作本来只是整顿后宫杂务,没想到最后连国家大事都偏劳你们了。从今以后你们不需再如此操劳,只要安心地做好分内的事便行,好好地享受悠闲的生活吧。” 不论声音或表情,皇太叔俨然已经具备帝王的威严和架势。万其是那对锐利的目光就像雷击一样令人倍感压力。宦官们不得已只得乖乖屈服,不过内心却暗忖“不妙,我们看走眼啦!”。就这样,皇太叔利用高明的手腕,功妙地阻止宦官继续干政。 其实,皇太叔并不是什么“不慧公”,那副憨痴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因为他非常清楚,要是宦官知道他这个皇族不是个白痴,很可能早就对他下毒手。为了掩人耳目,宣宗以过人的自制力,装疯卖傻演了好几年的“不慧公”。 宦官们认清现实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居于下风,同时他们也感到非常害怕。一个原本和帝位无缘的人居然可以伪装这么多年,让大家以为他是只个毫无威胁的威呆皇族。想到这里,宦官们莫不感到战栗不安。他们知道皇太叔不是简单的人物,而且绝对不同于历代那几个昏庸的皇帝。 武宗死后之久皇太叔继位,是为宣宗。这位比上一任皇帝多了四岁的新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宦官干政。但是为了避免反弹,并没有罢黜他们的地位或没收财产。拔除宦官这些獠牙后,宣宗接着宣布中止废佛令。 煸动武宗,强行实施废佛令的道士赵归真被捕,并且被处以极刑。宣宗的这项举动总算弥平了废佛风潮,长安的治安也得以恢复平静。 接着,宣宗又放逐牛僧孺和李德裕俩位宰相。这两个人靠着强大的政治实力和派系,几十年来肆无忌惮地进行权力恶斗,迫害反对势力。长年的宫廷斗争,造成宦官势力坐大,甚至把持朝政。 宣宗一连串的整肃,使得宫廷内外的人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否有更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或更惨烈的流血事件。不过宣宗的主政风格稳健踏实,他并不打算兴风作浪,也不想掀起不必要的杀戮。 “凡事要拿捏好分寸。” 这就是宣宗的态度,承爱了三十年“不慧公”的嘲讽,他非常了解忍辱负重的重要。无视于现实,一意孤行地实施铁腕,只会招致无可挽回的混乱和悲剧,武宗的“废佛令”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宣宗何尝不想一举肃清宦官,但是狗急跳墙,一旦将他们逼急了势必会遭致反弹。过去就曾经发生过宦官毒杀两位皇帝的事实。而宦官尽管对新政策多所不满,但至少身家性命没有受到威胁,因此大家倒也能相安无事。 宣宗知道,铲除宦官的事不能急于一时,就算花个十年、二十年报时间也要耐心等待,而且他对自己的耐性十分有信心。 这一天,也就是李绩和辛谠相识的隔天。宣宗一大早就精力十足地处理政务,用过简单的餐点后又回到书斋,这是他用来阅读或是聊天的私人时间。此外,宣宗的兴趣是治理国政,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如何让混乱的局势重新回到正常轨道。 其实在宣宗这个时期,朝廷所统治的疆土连天下的一半都不到,各地依旧是蕃镇割据的局面。蕃镇各自为政,丝毫不把朝廷威严放在眼里,俨然就是半独立的国家。这里说的蕃镇指的就是节度使,他们是中央设置在重要地区的军司令部,每个节度使都拥有数万重兵。安史之乱后,蕃镇更是公然违抗朝廷命令,边疆一带几乎全部落入他们的掌控。他们任意向百姓收取税金,恁意挥霍,自行征召兵马大兴工程。幸好江南富庶地区仍在朝廷管辖之内,大唐帝国才勉强得以保往优势地位和权威。 宣宗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压制宦官,制衡蕃镇。 他所任用的宰相叫令狐绹。令狐在中土是极为罕见的姓氏,据说是源自敦煌的名门。绹是父亲,令狐楚也担任过宰相,父子二人都是通过科举考试的知识份子。令狐绹虽然不是十恶不赦的奸臣,却也不是英明的宰相,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在承平时代勉强还能担负宰相的重任,不过一旦面临多事之秋却是毫无应变能力。在安史之乱后,令狐对蕃镇的蛮横完全提不出有效的镇压政策,大唐帝国因此陷入分裂的危机。 不过他对宣宗倒是非常忠心。在强而有力的君主指挥之下,勉强还能维 持政事的运作。再者,宣宗本来就是事必躬亲型的皇帝,不放心把国家大事全权委托给宰相处理。因此,此起能干铁腕的政治家,或许像令狐绹这样的平庸之辈,反而更符合他的需要。 ……这天,一位叫王式、字小年的朝臣前来晋见宣宗。他是宣宗从光王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也是惟一清楚“不慧公”真正面目的人物。 2 王式三十八岁,和宣宗同一年出生。他还有位兄长叫王龟,字大年,是长安城里非常有名望的儒者。王式顾虑到兄长,因此把自己的字取为小年。就儒学上的造诣来说,王式并没有他的兄来得高深,他比较着重于社会的现实面。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才,在纷乱的世代反而较有发挥的余地。 不久之前,他还是晋州刺史(地方的长官)。晋州这个地区,因为前几年发生严重的水患和饥荒,百姓苦不堪言,流民和盗贼四起。可是王式上任不到半年,就把这两个总是解决。民众都感到好奇,这位新官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王式只回答了一句“百姓之所以变成盗贼,都是因为饥饿”,所以他在离开长安前往赴任的途中,沿途收购米粮和麦子,上任后便把这些粮食发配给当地百姓。此外,过去那些因为饥饿而犯罪的人,也都得到赦免。 宣宗非常信任王式,常常召他到书斋商论国事。 “朕从十岁那时开始,便故意装作憨痴的模样,幸好没被宦官们发觉,否则朕这条命恐怕早就不保了。” “皇上的苦心,微臣都看在眼里。” “其实腾倒不觉得苦,反而很有趣。因为,这让朕学到,只要坚持到底就会成功。” 宣宗笑着说。或许是不习惯像这样开怀大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协调。而王式的外表给人沉默不敬言笑的印象,但是他笑起来的模样亲切而温和,就像孩童般天真。这对主仆似乎能为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国,带来一线希望的曙光。 听宣宗对国政的看法后,王式也借这个机会提起另一件事。 “皇上,微臣有件事想向您禀报。” “说来听听。” “就是关于皇上的弟弟,二十郎的事。” “二十郎?喔,他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吗?” 宣宗像无奈似的摇摇头。王式观察他的表情后,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有个叫绞缬城的地方,那里好像聚集了可疑的人,而且正在进行非常可怕的阴谋……” 王式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宣宗耐心地听完后叹了口气,慎重地看着王式,说: “这件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要不是听你亲口说出,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臣也是这么想。若非亲口听二十郎说起,我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 听到王式这么说,宣宗带着复杂的表情问: “那么,爱卿认为那个叫绞缬城的巢穴在什么地方呃?” “臣认为,应该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吧。” “你为什么叫此肯定?” “皇上,这个请您先过目。” 王式取出一只细雨长的布包。他打开布巾,里面赫然是一支羽箭。箭首略有变形且带有赤黑色的污渍,很明显是使用过的。羽毛的部分,乍看之下以为是黑色的,仔细一看才确定是暗红色。宣宗虽是阳刚之人,却还是免不了感到一阵恐怖。 他盯着王式,以无言的视线询问究竟。王式冷静地回道: “没错,这就是证据。这是用人血染成的羽箭,昨天晚上有人用它在长安城里杀人。包括被箭射死的人在内,那场火灾一共死了八个人,全是无辜百姓。这件恐怖杀人事件,已经在京城内外引起不小的恐慌。 宣宗用低沉而强硬的语气说: “这件事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是。”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宣宗和王式都是可以耐得住长时间沉默的人。虽然没有开口说话,脑筋却不停地运转。最后,宣宗把箭还给王式,并问道: “就算派二十郎去围剿绞缬城,可是他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 “依臣之见……” “派官兵前去围剿,是不是比较好!” “臣以为,朝廷只需提供协助便行。二十郎虽然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平,但并不是固执的人,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会向官府求援的。” 王式的表情稍微有了转变。 “不过,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示皇上。如果真的要由朝廷出兵的话,可以挪用多少兵马呢?” “五千,不、顶多三千吧。” 说到这里,宣宗不禁又叹气。过去大唐帝国动员五十万大军讨代北突厥,东征高句丽,旌旗飘扬边疆,声威远震四海,但是如今的兵力恐怕连古代的小国都比不上。 王式笑笑说: “这样就足够了。倘若还需要增援兵力的话,再向地方的蕃镇征调即可。当然还有别的方法,不过可能要花不少钱。” “好是好,可是要由谁领兵呢?” “臣愿意负责领兵。” 王式冷静而坚定地回答。王式虽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却从未带过一兵一卒。尽管宣宗也清楚这点,但也没有反对,因为他相信这位老朋友有那个能力。 “那么,爱卿可以退下了。朕等你回来禀报消灭绞缬城的好消息,别让朕失望啊。” 宣宗轻轻挥挥手,王式做了揖之后退下。守在房门外的宦官,表情木然地目送王式离开。 慈恩寺占地十分宽广,境内种植了不少花草植物,是长安城中少见的闲静之地。红叶树下站着几头花鹿,偶而会竖起耳朵,像在聆听远方传来的颂经声。 不过真正引起鹿群注意的,其实是吵杂的人声。这一天,慈恩寺境内聚集了两万多名的长安百姓。 人群中有两名男子并肩走在一起。其中较为年轻,带有侠士风范的是李绩。另一位年纪稍长,一身官服装扮的中年人则是王式。这一天是王式晋见宣宗后的隔天早上。 慈恩寺内有座露天的戏场,不但是长安城内规模最大的,也是全国……不、说不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吧。 这里经常举办马戏团、奇术、幻术之类的表演活动,动辄就有上万观众前来观赏。观众之中多半是平民百姓,当然也不乏皇亲国戚。听说,数年之后曾发生过一件事,就是宣宗皇帝的女儿万寿公主宁可到慈恩寺看戏,也不愿去探视病危的皇弟,为此她还遭到宣宗的严厉斥责。 李绩和王式经过戏场帝,直往大雁塔的方向走去。这座塔是长安城内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可以饱鉴整座长安城的风光。 两人边走边聊,途中不但得闪避突然从人群中窜出的孩童,还得应付那些死缠不休的摊贩。 王式把皇帝的决定告诉了李绩。 长安城的行政和治安应该是由京兆府尹负责,京兆尹之下还设置了一个叫万年县令的长安县令。不过,由于这次的行动是由皇帝亲自下达的密令,由宰相令狐绹直接负责,正确地说应该是由王式指挥,宰相只是在后方提供援助。 “那个宰相靠得住吗?” 李绩的疑问虽然失礼,不过王式倒没有过度反应,只是淡淡地说: “只要他不要妨碍我们就行啦,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 王式比李绩大了十岁,态度也比较稳重。以长幼顺序来说,李绩说话的态度稍嫌轻率。在外人眼里看来,可能会认为那是弟弟对兄长表示亲近和敬意的举动吧。 3 大雁塔原本是玄藏法师亲自设计的建筑,但是后世重新做了整修,改为武则天的御庙。 塔有七层高,从塔顶可以远望长安城的街景,塔内的阶梯采螺旋式造型,不分身份贵贱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只不过阶梯十分陡峭,连壮年男子都很难一口气爬到最顶端。 当两人爬到塔顶时,李绩还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不过一旁的王式可就气喘如牛,流了满身大汗。 “总算爬到最上面了。” 王式靠在个边,调整紊乱的呼吸。李绩也把手放在窗台上。 “算一算,重阳节也快要到了呢。” 九月九日也是菊花的节日。长安本来就是一个繁花锦簇的都城,从春天到秋天,鸟语花香从不间断。 所谓“繁花飞舞,太唐之春”,意思是说,长安每到春天,满城柳絮纷飞,仿佛在告诉人们春天到来。接下来的季节,还会有桃树、梨树的花轮番盛开。到了晚春,硕大美艳的牡丹花几乎淹没了整座长安城。慈恩寺、西明寺、崇敬寺这几座有名古刹都是牡丹花的胜地。每到花季,长安市民总是带着酒和佳肴到这几处名胜赏花。著名的诗人王叡就曾经形容牡丹的妖艳之美,令人痴迷不已。 除此之外,蔷薇、杓药、藤花也不落人后地争相盛开。到了夏季,还可以见到开满池子的莲花。到了秋天,菊花所散发出的淡淡馨香,为一年的花季划下句点。 “皇上肯相信绞缬城的事,对我们实在有很大的帮助,不过……” 李绩的手肘离开了个窗缘,转身看着王式。 “儒家向来不是很排斥怪力乱神吗?” 说来讽刺,儒家的圣典“伦语”中有记载“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王式倒是不以为意。 “虽然书上说‘不语’,可是并没说全盘否定啊。” 李绩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悦,倒不如说是不满。 “你以为搬出四书五经,我就怕了吗?再怎么说,我怎少也研读过左传(春秋左氏传)。” “那么,你全都看完了吗?” “你这个人真是罗嗦,就算看再多发霉的古书,上面也没教我们该怎么去消灭绞缬城啊!” 李绩这番话虽称不上高明,不过王式也没有反驳。 “您说的是,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呢?” “还是先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吧。” 李绩厚着脸皮说。 先调查清楚再行动。王式这么回答。如果圆仁和尚所言属实,那么遭到绞缬城毒手的人恐怕有数千人之多,因此首先必须从长安城的失踪人口着手调查。虽然能掌握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但也只有从这方面进行了。 所谓的旅商,指的是旅行的商人,也就是带着商品到全国各大城市贩售的生意人。如果这些旅商总是在固定的地区失踪的话,就表示绞缬城很可能就在附近。虽然在废佛时期社会治安大乱,不少商人或军队都是成群结队的行动,还是不断发生遭到盗贼袭击的事件。 “关于资金的问题……” “资金?” “要建造像绞缬城那么大建筑,加上雇用人手,想必一定需要庞大的资金,他们是怎么弄到这么大笔钱的……” “应该是利用卖绞缬巾赚来的钱吧?一卷卖三十两白银的话,一年卖一千卷,利润就很可观了。” “绞缬巾的价钱很贵,销售量有限,再说那并不是能大量生产的东西。” “那么我们去调查看看,长安城内究竟有哪些大户人家买这种绞缬巾。既然有人卖,就会有买家。” “你说的很有道理。” 虽说初步的方向已经确定,但王式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就是那些失踪的商旅所携带的货物和财物究竟到哪里去了,绞缬城的人应该不会放着不拿,说不定,这还是他们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 “长安城内一定有他们的巢穴。” 这个答案其实并不难。问题是地点。李绩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长安城内众多的废弃寺庙。废佛令取消后,不少被迫还谷的僧尼又重新回去整修庙宇,还是有很多荒废的寺庙一直无人闻问。 “那些重机关报回到寺庙的僧尼,也不见得是真的僧尼呢。”王式一语道破问题的重点。 说明白一点,绞缬城的恶徒很可能假冒僧尼,占据寺庙。表面上一副不问事的出家人模样,私底下却从事可怕的勾当。而事实上,也的确发生过这样的案例。曾经有官府派人去搜查可疑的寺庙,结果发现里面的僧众竟然全是土匪。 “不只是佛寺,就连三夷寺也有调查的必要。” “说的也是。” 因为圆仁是佛门子弟,所以他留下的书信中只提到佛教受迫害的情况。事实上,在废佛风潮中受迫害的不只是佛教而已,外来的宗教一样受到严厉的打压,长安的三夷教便是一例。三夷教泛指外来宗教中最有势力的三大流派,也就是“景教”、“袄教”、“摩尼教”,他们所盖的寺院通称三夷寺。 景教算是基督教的其中一支,他们的主张简单地说就是“耶稣基督是人”。这样的主张当然没什么可议之处,但是反对派却指他们是阴谋不轨的异端,而将他们驱逐。之后,景教虽然洗刷了异端的罪名,但是那些遭到流放的信徒却向发民展,他们翻山越岭,排除重重危险和苦难来到中国的长安。当时的长安是个富庶和平的大都会,也是汇集各种民族和宗教的大熔炉,景教的信徒们于是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唐朝的历代皇帝对景教大都非常友善,尤其在太宗、玄宗、德宗时期,不仅允许景教传教,甚至还给予金钱上的援助,赐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建筑教堂。景教的盛况维持了将近二百年,但是到武宗时期却遭到无情的夺迫,教学被摧毁,教士也面临流放的命运,势力很快地由盛转衰。李绩以略带极端的语气说: “先帝(武宗)实在不配当大唐帝国的天子,只因为是外来的宗教就一律禁止废除,真是心胸狭窄。如果是区区小国的君主也就算了,可是堂堂大国的皇帝居然心胸如此狭隘,真是丢人。” 李绩的这番话极为不敬,但是王式并没有说什么。 秋天的太阳显得高而远,干爽微凉的空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远远望去,还可见到天边飘着淡紫色的去彩。民家的屋瓦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路树的末梢在风势的吹拂下轻轻摇摆,洋溢着一股陶然之美。不管是这里出生的本地人或是从外地来的游客,教会被长安的街景深深地吸引,再也不想离开。 “如此美丽的城市,真的藏着用人血染布的妖孽吗?” 李绩陷入沉思。秋阳已经开始西斜,天边仿佛抹上一层淡淡血光般的色彩。看着李绩年轻的侧面,王式若无其事地问起: “二十郎,你不想见见你的皇兄吗?” 李绩像是早料到王式会这么问,语气冷淡地说: “不用啦,看到天子那么伟大的人物,我的眼睛会吃不消的。” “你真爱开玩笑。” “我只是一介布衣,跟父兄早就没什么牵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僵硬,王式也不便多说。李绩没有看他。仿佛在对着长安的街道,发泄内心的不平。 “我的母亲总是以泪洗面。” 声音还是一样僵硬。 “她被赶出后宫时肚子里已经怀了我。”从她回到娘家之后从没笑过,在这八岁的时候抑郁而死,像是一盏烧尽的煤灯般黯然消逝。” 王式默默耿听,没有插嘴。李绩凝望着长安城的街景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一直无法重机关报踏出人生,或许她自己也有错吧。但是一个十三岁就入宫的女人,又能要求她什么呢!” 王式这时才开口说话: “天子有两个义务,一个就 是治理天下善待万民,另一个就是……” “我知道,传宗接代延续皇室的香火……” 李绩不客气地接着说。他拉高了音量,语气中充满了怒气。 “传宗接代的话,只要生一、两个就够啦!为什么要生二十个呢?” “二十个虽然不能算少,在历史上绝对不能算多。” “皇帝为了生这二十几个继续人,就可以和那么多个女人睡觉吗!我可不认为他是为了义务才和女人上床的,说到底根本就是好色之徒!” 幸好这里没有其他的外人。王式心里这么想,委婉地说: “玄宗皇帝就有五十九个皇子呢》” “你告诉我这个例子要做什么?这不是表明了,我们家的历代祖先都是好色之徒吗?” “正是如此。但是也正因为宪宗皇帝的好色,二十郎令天才能站在这大雁塔的顶端,欣赏长安城的美景不是吗!” 王式想要安抚李绩,但是李绩不领情地别过头,像是在对他抗议“别再对我说教啦”。不过,王式还是继续说: “明年年初的时候,我将以安南都护的身份到当地赴任,目前正在准备之中。” “安南?” 李绩感到一阵讶异。安南都护府是就是后世的河内,是当时唐土的最南端,距离京城长安有三千公里之遥的暑热之地。 “你怎么被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唉呀,比起天竺和波斯近多啦。而且安南那个地方不论文字、法律和大唐差不多,风土民情也比较接近。” 王式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什么起伏。他做了个礼: “我必须趁我还留在长安的这段时间把绞缬城的事解决。否则我实在无法放心地前往三千里以外的地方。” “你放不放心,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听到李绩这么反问,王式倒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不、刚才是我失言了。不过,真的不可能吗?” “谁说不可能。三个月的时间已经非常足够了。你看着吧,今年之内我一定会把绞缬城那些魔鬼给揪出来绳之以法。” “那我拭目以待罗。” 王式又向他做了个礼。李绩回了一个复杂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王式事先设好的陷阱,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王式。当然,这不只是因为他们相差十一岁的关系。 4 戏场的周边挤满了至少二万名的观众,其中夹杂着几个从扬州来的外乡客。其中一个对他旁边的人耳语: “辛兄,有关那个二十郎……” “他怎么啦?” “我猜想,他的来历可能不简单。” “我也这么认为。” 辛谠点头。 “不过这也没啥好讶异的,连我的祖父都当过宰相。可何况天下之大,卧虎藏龙的人一定大有人在,光是这场子里恐怕就有好几百个呢。” 虽然辛谠的语气诙谐,不过李延枢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含意。辛谠的意思是要他别再追根究底,不管那个叫二十郎的人是何方神圣,只要他愿意相助,其他有就没啥好计较的啦。相反的,如果他是个不守信用、背叛朋友、鱼肉乡民无恶不作的恶徒,那么就算他是显赫的人家,他也绝不轻饶。 李延区知道辛谠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尽管自己没有什么体面的家世,但辛谠还是一直当他是好朋友。 “要表演绳技啦。” 走绳索的表演就要上场,台下的观众们开始鼓噪了起来,乐声也起了变化,刚才还是轻快明亮的快板,可是一下子就转为略带神秘的曲音,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现场回荡着充满异国情调,却说不出曲名的笛声和弦乐。在秋夜沁凉的月光下,慈恩寺的表演让人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条即粗且长的绳子就悬吊在观众的头顶上,绳子的两端连接着昨天搭好的梯子,全长大概有二十丈之多吧,距离地面也有五丈那么高。左右两边的高台上各有一个可以容纳两、三人的站台,上面还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天竺国衣服的人影。 天竺的幻戏之所以会席卷唐土,主要是因为太宗皇帝的大力推动。贞观二十一年(西元六四七年),一个叫王玄策的官人,以和平大使的身份前去访问天竺的玛卡答国,顺路去拜访当年对玄藏大师十分礼遇的西拉提亚国王。可是当王玄策的人马费尽千辛万苦,越过西藏的高原和喜马拉雅山抵达玛卡答时,西拉提雅国王已经去世,一名叫阿鲁奇纳的人篡夺了王位,极尽暴虐地统治。阿鲁奇纳攻击王玄策率领的访问团,并将他们关进监牢。 幸而王玄策用计成功地脱逃,但是他的部下还被囚禁在牢里。王玄策骑马横越印度大陆,一路逃到了尼泊尔。他向尼泊尔的亚姆休法尔曼国王借了七千名骑兵后又回到玛卡答。阿鲁奇纳也率领以大象部队为前锋、总数三万能以上的大军迎战王玄策,双方在恒河河畔展开激烈的血斗。最后阿鲁奇纳的军队惨败,三千名士兵被杀,被追到恒河因而落水溺毙的也多达一万人。包括阿鲁奇纳在内,总共有一万一千人被俘。 尽管王玄策率领的是从外国借来的骑兵,但是他却能以寡击众大败敌军,充分展现出运筹帷幄的将才。王玄策把阿鲁奇纳囚在地牢,玛卡答王国总算恢复原来的和平。王玄策顺利救出部属之后,便带着他们踏上回国之路。先是绕到尼泊尔,把军队还给尼泊尔国王,然后再翻过喜马拉雅山、西藏,然后回到长安。一路上他们带着阿鲁奇纳和另外一位叫纳拉雅那斯法敏的婆罗门同行。 王玄策非常热心地把纳拉雅那斯法敏推荐给太宗皇帝。虽然正史上没有记载,不过据说,王玄策曾经在天竺看过纳拉雅那斯法敏行医的神迹。由于太宗对外国的医术本来就很有兴趣,便召见这个叫纳拉雅那斯法敏的婆罗门。纳拉雅那斯法敏对太宗表示,他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太宗对此很有兴趣。不过负责保护友谊赛安全的大将军,也是太宗少年时代的战友李绩却很不以为然,他说: “这位婆罗门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我看他年纪倒不小呢。” 李绩露骨的讽刺,惹得太宗笑了起来。 “英国公(李绩)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朕,谢谢你啊。” 就这样,纳拉雅那斯法敏被叱退,太宗从此没再召见过他。 有关纳拉雅那斯法敏这件事,虽是王玄策的失误,但是他开辟了经由西藏前往天竺的道路。之后,许多天竺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径,翻越喜马拉雅山前往唐土,其中又以商人、僧侣、卖艺的人居多。而这些艺人的表演非常受到长安市民的喜爱。 “……里面好像还有外国的美女呢!她要表演表绳索吗?” 李延枢伸长了脖子,打算看个清楚时,头上忽然有大堆的纸片像是飞舞般飘落在群众之中。这是台上表演的艺人洒下的。纸片大部分都是白色,不过李延枢随手抓到的却是一张金色纸片。这时一名穿着绿衣,像是舞台工作人员的女郎叫住了李延枢。 “那边那位看官,请到台前来。” 李延枢楞了一下,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旁边的人。那名绿衣女又叫了一次: “捡到金色纸片的那位看官,请到前面来。” 群众之间开始骚动,有人嚷着:“到底是谁捡到金色的纸片?不要浪费时间,快点上台去呀!”“干脆老子代替你上去好啦!” “呃,这个……真是伤脑筋。” 李延枢搔着头,看着辛谠。辛谠并没有阻止他,因为没有制止的理由。结果,李延枢只好硬着头皮,拿着金色纸片走到绿衣女面前。那位女子的年纪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左右,虽然头上缠着绿色布巾一副男人的 装束,但看得出来是个标致的美人,而且好像还混着胡人的血统,眼睛带着点绿色。 “这位看官,请随我来。” “嘎?还要爬上台子吗?” “嗯,很容易的。” “上去那里要做什么?我又不会走绳索。” 尽管心里感到些许不安,不过被美女拉手的感觉倒是挺快意的,而且李延枢对于接下来的余兴节目也感到很好奇。心里才这么想着,李延期枢已经爬到梯子上的站台,台下的观众也仰头观看。从高处向下俯视的感觉固然刺激,不过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实在叫人腿软。平常表演走绳索的几乎都是女人,但这次帮他系腰绳的却是个穿黑衣的男子。李延枢看着悬空的绳索,不禁冷汗直流。绳索的正下方竖着几十把刀子,刀尖朝上,要是稍不留神,脚下踩了个空,一定会被下方的刀山刺穿。 “喂,拜托!这太危险了吧?我只不过是来看戏的观众,别开这种玩笑了,快放我下去吧。”李延枢开始担心了起来。此时,一名男子突然从平台上滑上绳索,步履轻快的就像在平地上走路一样。大约走了二十来步左右,突然停了下来。场子里的观众都为他的精彩表演喝彩叫好。 李延枢见状,魂差点被吓飞。只见男子手上握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就系在李延枢的腰上。男子一拉,李延枢立即从绳索上滑了出去。“哇!唉呀呀呀呀呀!”他发出奇怪的叫声,试图稳住剧烈摇晃的身体。不过走绳索本来就不是外行人玩得来的把戏,才一会儿李延枢整个人就失去平衡,两脚从绳索上滑落。 幸好,缠在腰上的皮绳瞬间将他整个人勒住才没有酿成惨剧。那条绳带约三丈长,李延枢在距离地面约二丈的高度突然停下。看到李延枢在半空中摆荡,观众们紧绷的情绪这才松了下来,接着响起的是全场如雷的笑声和喝采。不过悬宕在半空的李延枢可笑不聘为。表面上,这只是一场余兴表演,不过李延枢已经感觉到整件事并不单纯,尤其是那个手里拉着李延枢腰上那条皮绳的黑衣男子……不、那不是黑色,而是暗红色!那不是跟绞缬巾是同样的颜色吗? 下面的观众之中,当然也有人发觉情况有异。辛谠急忙拨开人群向前面挤了过去,他走到绿衣女郎的前面,说: “不要再开玩笑了!这种游戏简直就是在玩命,你们都是这样对待观众的吗?” 刚才还笑脸迎人的绿衣女郎,这会儿脸上的笑容全消。 “我、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表演呀。按照节目表的话,应该轮到天竺的女艺人表演走绳索才对。” “这么说,这不是你们安排的余兴?快叫停!” 其实,这时候的辛谠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是那名男子突然放掉手中的皮绳,李延枢势必会落在刀山上,当场被利刃贯穿而死。 此时,突然有声音传来。 “扬州来的蠢蛋,乖乖地束手就缚吧!要是反抗的话,你的朋友可是会惨死在你面前!” 现场的气氛刹那间陷入一片诡异和紧张,连观众也惊觉事态严重。毕竟,因为这样的表演太危险了。辛谠的表情由不安转为严肃。是绞缬城的人?!就是今天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凶的歹徒!我真是太大意了!辛谠挺起手中的棍子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等着任人宰割。不过他的眼神非常镇定,因为他知道帮手已经赶来了。 吊悬在半空中的李廷枢虽然被绳子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是他也注意到前来救他的人影。他放声大喊,试图引开那名黑衣男子的注意。 “喂,辛兄!快救救我呀!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要是你见死不救的话,我爹娘会变成厉鬼去找你算账!你把棍子丢掉,让他们绑起来吧!拜托你呀!” 辛谠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这时四周的人群又起了骚动,十名男子从群众中走出。对方个个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不但面相凶恶,服装也很粗陋。他们手上拿着短刀、棍棒、和绳子,一面大声吆喝一面朝辛谠走过来。辛谠仔细地打量他们几个,不过并没有发现穿暗红色衣服的。“啧,无聊”辛谠显得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那几个彪形大汉抓住辛谠的肩膀,扣住他的手腕,打算把他绑起来。 辛谠岂会乖乖就范。他举起手上的樟棍。冷不防用前端突刺对方的脸。对方被这一击打掉了好几颗牙齿,脸上溅满了鲜血。 辛谠的樟棍就像扫落叶般,击、挡、刺、闪、变幻自如。通常,如果只是要瓦解对方的战斗力,而不以杀人为目的话,棍棒倒是最有利的武器。因为棍子的首尾两端、中段,都是可攻,可守的部位。 辛谠再次把伸缩子纳入腋下时,刚才那几名壮汉早已倒卧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辛谠无暇理会他们,带着棍子急忙奔向绳索的正下方。 绳索上的那名黑衣男子,嘴里发出咒骂。只见他带着凶狠的目光,狠狠瞪着悬宕半空中的李延枢。 “给我记住!你们这几个蠢蛋!” 男子大声斥喝,然后松开手上的皮绳。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李延枢垂直地朝下方的刀山落下……在触地前的刹那,李延枢突然失去了踪影。 绳索上的男子一阵讶异,惊慌地四处张望。当他再次看到李延枢的身影时,发现他已经站在距离自己约有二十步左右的另一端站台上面。 黑衣男子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在他还来不及掌握状况之前,另一边突然传来叱咤声: “应该束手就缚的人是你吧!” 黑衣男子看到一个黑影从半空中朝自己的方向飞了过来。他的脚不偏不倚地踢中黑衣男子的胸膛。黑衣男子脚一踩空,毫无防备地从绳索上翻落。在坠落的呼啸声中,黑衣男子亲身体会到李延枢刚才所受到的惊吓。 “谢谢你,二十郎!” 李延枢大喊。原来即时赶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十郎李绩。李绩走下大雁塔之后便回到戏场子看表演。当李延枢身陷危险时,机警的他立即采取行动。李绩跑到另一端的站台,将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再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台架上,然后趁敌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力将自己荡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接住了掉落中的李延枢,然后两个人再一起荡回站台。李绩把李延枢留下后,自己又荡了出去,从空中把那个黑衣男子踢落绳索。 中国的历史上出过无数的勇士猛将,不过能够在空中做出如此惊险动作的,只有北魏的杨大眼或是隋朝的沈光而已。据说此二人练就一身轻功,身手有如飞鸟般轻盈利落。 在黑衣男子坠地前的刹那,辛谠赶紧用棍子往地上划了个孤,把地面的刀子扫开,希望能够留下活口。 不过结局并没有如辛谠所愿。黑衣男子从五丈高的空中摔落,头部严重地撞击地面,根本来不及在空中翻转或是做出保护的姿势。黑衣人的身体在撞击到地面之后弹了起来又落下。 辛谠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脑浆四溢颈骨断裂,死状极为凄惨,连围观的群众也不敢靠近看个仔细。李绩、李延枢、还有王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李绩并不急着介绍王式,而是先去看看刚才被辛谠打倒的那几名壮汉。辛谠说: “这些人大概只是受雇的。” “是贱民吗?” “贱民?” 所谓的“贱民”就是在乡下无法谋生,到长安讨生活的流浪汉。毕竟长安是个大城市,混口饭吃并不成问题。搬运、扫地、盖房子、到大户人家当苦力,工作机会比乡下多。到长安另谋发展的外地人,大多过着吃苦耐劳的生活,但是也有不少人因此而堕落。长安是个五花八门的国际都会,诱惑又多,一旦误入歧途就很难再自拔,结果不是落得饿死街头,就是为了钱不惜挺而走险。 “现 在我们只有穿绞缬衣的男子这条线索了。不过,恐怕不会有什么重大发现……” 王式这么分析。他之所以还留在现场是想等京兆府尹来了之后,把这件事交代他去处理。既然王式答应帮忙善后,李绩便带着辛谠和李廷枢先回家里。他们离开之后,杂耍团的绿衣女郎一面和王式交谈,眼神却盯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当然,李绩他们并没有发现。 第三章 高楼之卷 1 薄幕之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味。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间,只有墙壁上有个正方形的通风口,味道应该就是从那里飘来的吧。这气味令人联想到战场上的臭味,也就是血腥和尸臭的味道。味量小一点的人大概会感到恶心呕吐,然后吓得昏倒在地吧。 那个大房间里面约有五十个人左右,身上都穿着近似黑色的暗红色服装,他们仿佛对房里的怪味道麻痹了似的。 尽管室内点着灯火,不过光线黯淡,还冒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臭。其实那些火是用来融化人体脂肪的。在光线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有个人影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全身裹着暗红色的袍子。那张椅子看起来和皇帝专用的御座很像,不过材质不同,是用人的白骨拼凑而在的,上面还铺了一层皮,当然也是用人皮所制成。每次椅子上的恶魔移动姿势,那张椅子便会发出像是哀呜般的恐怖声响。这房间里的所有摆设,毫不掩饰地透露着对人世伦理的鄙视。 坐在白骨玉座上的人正是绞缬城的城主。他的声音阴森而低沉,使得原本阴暗的房间更增添几许恐怖气氛。 “我听说,你们把卖绞缬巾的事情搞砸了,而且还让那几个盗匪逃了。你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杀,自己逃了回来,真是丢脸!饭桶!” 他说的盗匪指的就是李绩、辛谠和李延枢他们三个。绞缬城城主发出很奇怪的声响,仔细听才知道那是磨牙的声音。一名男子跪在他的面前,一脸惊慌地苦苦求饶。 “把舌头伸出来。” 那名男子听到这个的命令时,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似的,仿佛失去任何情绪一般。而且,就算他内心再怎么惊恐,城主的命令却是不能违抗的。他颤抖着身子,顺从地张开嘴巴,慢慢地伸出紫红色的舌头。城主做了一个手势,要他靠过去。男子就这样伸着舌头走了过去,虽然模样滑稽,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 城主把脸凑近那个男人。紧接着,便看到男子两手摊开,在空中死命地挥舞。男子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嘴里却传来难以形容的怪声。接着,城主的脸使劲地往后扯,然后从嘴里啐吐出一团物体。 他嘴里吐出的是一片鲜血淋漓的肉块。城主把那个人的舌头咬了下来。当他吐掉舌头的同时,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齿,在阴暗中反射出可怕的白光。他的牙跟箭矛一样锐利,活像是狼的撩牙。 被扯断舌头的男子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全身开始抽搐,不一会儿便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城主发出阴沉的笑声。 “把他的舌头装回去。” 一旁的护卫服从地跪在地上,捡起那块被咬断的肉块,硬生生地塞回死人嘴里。城主挪了挪坐姿,懒洋洋地把手靠在扶手上。那个扶手看起来像是男童的头盖骨。 “不可以糟蹋这具尸体。用他的血染去绞缬巾,内脏和肉拿去喂野狗,骨头拿去制成椅子。剥下来的皮可以绕成坐垫,至于眼珠子的部分……” 城主吸了口气,然后发出沙哑的笑声。 “和以前一样,把它们装进玻璃缸,用酒浸泡,再把它们送到我的书房。” 他满足地说着,仿佛已经享受到过程中的快感。四名男子熟练地架起尸体的双臂,把它拖到房间外面。 “记得把他的脑髓拿来当我的晚餐。” 这就是他送给死者的最后一句话。城主盯着其余的几个人,眼神之中仿佛燃烧着蓝色的磷火。他用一种像是在哼歌的语调说: “一百年前,当时天下的户数有九百二十六万户,可是发生了安史之乱后,户数只剩下一百九十五万户。短短的六年之间就少了五分之四。” 他说话的时候夹带着喘息声,好像在渴望鲜血一般。 “原来我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能耐,可是我仔细想了想,只有人才有这么大的能耐。就连黄河泛滥、数亿只的蝗虫、或是连年的旱灾饥馑、或是流行病,也不可能造成这么惨重的灾情,所以,人类最大的灾难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说着,他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发自一支破笛子,听不出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战乱和暴政是最可怕的灾难,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多少朝代就是因为这样而灭亡的啊。唔……我的喉咙好像火在烧,我的嘴唇在刺痛……来人啊!把东西端上来!要满满的一大杯!顺便分给他们一点。” 城主的声音有了些微的改变。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或是几百年前……或许是我的祖先留下来的记忆。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血红色中……那应该是火焰的颜色吧?无数锋利的枪刺入无数人的咽喉,乌鸦和蝙蝠在半空中盘旋……” 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一个直径约二尺的巨大青铜杯被端到了他的面前,杯缘还沾着鲜红色的液体。 在大杯的红色汁液中,被丢入了一种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芝麻或是芥子之类的东西。城主抓起用人骨做成的筷子在杯底搅动,然后递给他的属下。 “喝下它,每个人都要喝!这样就可以获得死者生前的精力,而且可以拉近你们跟寡人之间的距离!” 房间内的其中一人恭敬地上前,接下大碗。他先是高高地举起,然后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他的脸上露出满足而沉醉的表情,再把杯子递给下一个人。仿佛在进行一场诡异而又无声无息的飨宴。 “不能让李忱那家伙活着。” 城主咬牙切齿地说。 “他凭什么当天子!一个被叫做不慧公的白痴,居然也想当皇帝!太不可饶恕了……” 李忱正是宣宗皇帝的本名。虽然他直呼天子的名讳,但是在场的人并无人发出抗议。当那只盛满鲜血的大碗巡完一圈之后,城主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杀了李忱。” 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雷鸣一样,震撼在场所有的人。或许是人血发生了效用,或许是微弱的光线,或许是受到城主低沉嗓音的刺激……现场数十对泛着血丝的眼睛齐聚城主身上,每个人都齐声呐喊: “杀了李忱!” 城主从死人的玉座上挺直了身体,椅子发出倾轧的声音。 “如果废佛令继续扩大的话,应该会死更多人的!可是,偏偏出了一个爱管闲事的李忱!真是可恨的家伙!” 憎恶像是要从他的舌头尖端冒出火来一般。 “只要李忱一死,就没有人可以继承帝位啦!满朝的文武百官,包括宦官在内,根本无人能掌控局面,到时天下一定会大乱……不、我就是希望看到天下大乱啊!” 城主喘了口气后,又继续说: “和平和安逸只会让国家和人民腐败。人在刚出生、还有国家在刚建立时才是充满生气的。婴儿的味道比垂垂老矣的老人要美味多啦。你们放手去掠夺这一切吧,直到满意为止!好啦,今天你们可以退下了。” 城主挥了挥手。黑暗中,臣子们唯唯诺诺地行了礼后退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剩下魔王一个人留在充满血腥味的大房间里。他全身裹着绞缬巾的模样,像是在宣告他就是鲜血和战火的化身。 〓〓〓小凡做的电子书〓〓〓da.. 2 前往西市吧!王式这么提议。理由是他已经掌握证据,证实有人在西市贩卖绞缬巾。李绩问: “是西市的哪户店家呢?” “不是店家,而是船。” “他们是用船运送的吗?” 李绩回想圆仁和尚留下的书信。里面确实提到绞缬城有一条水路可以通往外面。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经由陆路运送,那么水路当然就是最好的管道。在经过一番讨论后,李绩、辛谠、李延枢、王式等 一行人便出发前往西市。 西市和东市是长安城的两大市集。面积大约是“坊”的两倍大。虽然两边的规模都不小,但是西市的热闹景象实在远远超出想像。 光是店家就超过五千户,如果连住家也算在内的话就超过了上万户。据说,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所有的商品。这应该也是事实,因为根据文献记载,光是店家的种类就有二百二十种之多。 到了中午,大鼓的声音敲了三百下之后,市集便开始做起生意。几二万的市民一下子便将市场挤得水泄不通,直到下午鼓声敲了三百下之后,一切才又恢复平静。 李绩、辛谠、李延枢和王式来到热闹的西市后,先是找了一家钱庄,也就是所谓的金融行业。钱庄的功能是替客人保管储金、出借银子、或是使用飞钱(支票),从事各种行业的投资。他们找上的这家钱庄,老板是个波斯人。在当时,市井之间流传着“波斯人跟贫穷无缘”的谚语,可见当时旅居在长安的波斯人大多是有钱的富商。 他们才一刚踏进钱庄大门,一位年约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便立即趋前招呼。他是住在长安的第三代波斯人,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王式问他: “你有没有听人说起,有人外出旅行之后就不再回来的传闻?” “大人,您问这个要做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在长安城外有一批凶恶的盗贼,专门洗动劫路过的生意人,我们正在找这方面的受害者,不知道你能不能够提供线索?” 老板听完后,便要仆役把一名少女带了出来。他告诉王式,少女是他的远房亲戚,她应该知道线索。 “请问,失踪的人是谁?” “就是我爹。” 少女说,她的父亲带了十五名工人和十头驴子从长安出发,打算前往扬州。行李是从西方来的舶来品,有玻璃器皿、葡萄酒、和地毯等等。去程要四十天,回程也要四十天,加上四十天做买卖,算一算,大概四个月之后就能回到长安。可是五个月过去,依然不见她父亲的踪影。少女的家人开始担心,四处委托可以信赖的人前去扬州调查,可是就是没有发现他们的下落。也就是说,他父亲一行二六人突然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少女的父亲不但是一家之长,有钱的富商,同时也是家族的长老,如此身份的人居然凭空消失,的确非同小可。虽然事后曾经多方查询,可是就连旅途中的第一站洛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换句话说,他们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就已经失去讯息。 由于没有线索可循,无法更进一步地追查,调查工作就这么延宕了下来。但是一家之长突然失踪,家里的生意无法继续,少女只好暂时投靠经营钱庄的亲戚。 离开钱庄之后,王式又去拜访另外五家大型的商家,调查有没有人口失踪的事件。到了中午,王式因为约了人商量前往安南都护府任职的事,于是先行告辞回家。剩下李绩和辛谠三个人,他们找了一家饭馆,边吃饭边讨论对策。 “短时间内居然发生这么多失踪人口,真不知道官府在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别说是长安本地的人,要保护长安的外地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们应该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吧。辛兄。” 李延枢这么说。这也难怪,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而且辛谠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武之人,想必盗贼也不敢对他们有所觊觎吧。 用完餐后,他们斟酌了一下时间才又动身。离开饭馆之后,他们回到了吵杂的市集。三个人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位于西市正中央的一座人工湖。 长安是个倚赖运河交通的城市,虽然规模不若隋炀帝所开凿的运河工程,但却是长安的重要水路。运河是玄宗皇帝在位时,一名叫韦坚的人花了两年的时间监督建造而成,往东可以连接到大运河。江南所盛产的米粮、茶、绫罗绸缎、珍珠、象牙、都可以从这条水路运抵长江。据说,韦坚生性好大喜功,在运河的启用典礼当天就运用了三百艘船只,还下令每艘船都要插旗帜,船夫们必须衣衫端整,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还要大家一起高声合唱“得宝歌”。如此盛大的排场,让在长安城城楼观礼的玄宗皇帝甚是高兴,于是大大地奖赏韦坚,并且免去船家一年的租税。 运河的终点就是西市。那里有座面积极为宽广的大池,可以同时容纳数百艘停泊,在岸边装卸货物。为了迎合玄宗皇帝的喜好,船家们都会穿着他们出发地点的当地服装,有人头戴大项的斗笠,有人着短袖,充满了浓郁的南方色彩。 “还可以听见扬州的乡音呢。” 辛谠怀念地看了岸边一圈,但是现在并不是浸淫乡愁时候。因为王式所说的运送绞缬巾的船只可能会在这里进港交货,因此应该不用等太久的时间。 “是那艘船!” 李绩并没有用手去指,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在停泊区里只有一艘放着红黑色布帆的船,在清一色几乎都是白色船帆的港埠中显得特别醒目,像是在炫耀似的。辛谠不屑地扬了一下眉角。 “真是明目张胆!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鲜明的颜色呢?” “暗红色是他们的象征。不用那个颜色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李延枢自以为是地说。他们三人在岸边快步前进,想要更接近那艘暗红色的船。 “根据王式的说法,那艘船上应该有装置什么机关……” 话还没说完,李绩突然停下脚步。船上好偈发生什么骚动。他们首先看到船上冒起了黑色的烟,接着有人高喊“失火啦!”。接着,便看到一个黑影从船舱跑上甲板。那个人影不算高大,是一个穿着破衫、年约十岁左右的男童,胸前还抱着一只箱子。小男童很快就发现到岸边的辛谠他们。 “他们三个是王老爷的朋友吧?快接着!” 男童边说边把箱子扔了出去。不过,由于力道太小,箱子到不了岸边。尽管辛谠他们在瞬间做出瓜赶紧上前去接,可是箱子还是掉进水里,还溅起小小的水花。船上的骚动并没有因此停止,几名穿着黑衣的男子逮住了小男童,几个人就这么大声斥喝地将他抓起来。看到船上的景象,李绩也忍不住放声说道: “他们一定要活抓那几个人!” “当然!” 辛谠明快地回答。只要活捉那些黑衣人,应该不难问出绞缬城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漂浮在水面的那只箱子绝对不能被他们抢回去。 3 船上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暗红色的帆已经完全被火舌缠绕,岸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由于火势极大,极可能延烧到岸边,不过大概因为附近都是水的关系,所以大家似乎并不担心。 不一会儿,火灾警报的锣声大作,管理市场的官差立即赶来指挥灭火,驱散围观的民众。李延枢镇定地说: “二十郎,我们去弄一艘船,把那个小男孩救起来。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不过李绩面露出难色,跟平常一脸英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这个人不怕火,却很怕水。” 原来李绩是个天生的旱鸭子。李延枢不由得笑了出来,他没想来李绩居然不谙水性。受到嘲弄的李绩一脸微愠地说: “可是我的骑术很厉害,而且可以从奔跑中的马跳到另一只马上呢!” 只不过眼前的情况紧急,没多余时间抬杠。因为那艘船的火势越烧越猛烈,火舌几乎波及到岸边。 这时候,岸上这边起了一阵推挤。每个人七嘴八舌的,用手指着水面起骚动。 “有小孩落水啦!” “是掉下去的吗!” “不、是他自己往下跳的。你看,他在划 水,技术还不错呢。” 港埠的水流并不湍急,但是水面上停了不少船只,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船身。岸上的人都替小男孩捏把冷汗,不过他的身手倒是非常灵活,就像只水鸭子般很快游到箱子旁边,然后把它顶在头上。小男童发出得意的笑声,正当岸上的群众也为他的精彩表现拍手叫好之际,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危险!” 小童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地钻入水里,一道巨大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掠过男童原来所在的位置。是那艘着火的船!船上的人企图用船首撞击水男童。船上的火势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反而越烧越烈,不一会儿功夫,整艘船变成了一团大火球。辛谠在岸边开始跑起来,跳上一艘刚卸完货的船上面。 “快开船!” 辛谠大喊,同时塞了大把银子给船夫。原本不友善的船夫一见到钱,脸上马上堆出殷勤的笑容,勤快地摇动船橹。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船夫当然也不例外。当船即将驶离岸边的时候,飞奔赶来的李绩也跳上船。船身发生剧烈的摇晃,辛谠回过头笑着说: “二十郎大人,很抱歉,我可顾不了你喔。” “这什么话!只要让我站稳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李绩肖了输地说。可是每次船身稍有晃动,却又脸色发青,死命地抓住船缘不放。黑船上的那面大帆被烈火烧得破烂不堪,看起来像一头怪鸟在空中飞舞。船上有三个人影跳进水里,其中两个全身着火。落水之后,不知道是否因为力气用尽,没有看到他们再度浮上水面。至于第三个人虽然背上也着了火,不过很快就被河水浇熄。他不顾严重灼伤的痛苦朝小男游了过去。幸好辛谠的船即时将他们两个隔开。辛谠伸出棍子给小男童。 “抓住!” 等小男童抓住之后,辛谠使劲将棍子一甩,把小男童拉出了水面。侥幸捡回一命的小男童全身湿透,但是仍紧紧地抱住那只箱子。 突然,数道闪光朝着辛谠和小男童射了过来,仔细一看,竟是数十把飞镖。幸好它们射中目标前,被机警的李绩用剑弹了开来。发射飞镖的黑衣男子,嘴里发出恶毒的咒骂,又朝李绩射了几发,不过都被躲开。李绩迅速地捡起地上的飞镖,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前,朝原来的方向射回去。 右手被射中的黑衣人,不小心让最后一支飞镖掉进水里。他那张被浓烟熏黑的脸上溅满了水滴,两眼冒着凶狠火光。他拔起插在右手的飞镖,然后朝自己的脖子猛然刺入,整个人就这么掉落水面沉了下去。那艘黑船也因为严重受损而缓缓地没入水中。辛谠和李绩在确定一切恢复平静之后,才又回到岸边。 “那不是我放的火喔!” 小男童开口说道。 “是他们发现我偷了箱子,在追我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油灯。我看到那些人在船舱里不知道在烧什么,而且窗户全都关着,真是奇怪。” 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小童嚷着肚子饿,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我的肚子好饿啊,你们快带我去吃饭吧。我把衣服给了你们,至少该请我吃顿饭吧。” 于是,辛谠他们带着小男童到附近一家面馆。 小男童胃口奇佳,半晌的功夫就吃了五碗面。这时,京兆尹方面派来的官差也赶到面馆。李绩报上王式的名字后,要他们先在一旁等候,等他向小男童问明原委之后再跟他们解释。在自我介绍时,小男童面对眼前的陌生人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我姓徐,名珍。还没有取字,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再取一个像样的字吧。”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徐大人、徐大哥、或是徐大爷都可以。” 真是人小鬼大。李延枢暗自咋舌。徐珍看着辛谠,也回问了几个问题。 “你们是打哪来的?应该不是长安人吧?” “扬州。” “扬州?原来是乡下人。” 徐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没去过外地,更别提扬州。所以在他的观念里,除了长安之外其他的地方都算是乡下。辛谠回以苦笑,一旁的李延枢则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徐珍的额头。 李绩一脸认真地问: “你游泳游得真好,是在哪里学的?” 在长安人之中会骑马的人固然很多,但是如此熟谙水性的人实在很少见。李绩就是典型的旱鸭子。 “我是无师自通,没有跟什么人学。” 徐珍摸着吃饱的肚皮回答。 “跟着别人走一样的路,根本混不出名堂,只有特立独行才会引人注意,不是吗?” “嗯……” 李绩和辛谠彼此对看了一眼。徐珍说的没有错,他们非常讶异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居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徐珍继续说下去。他的父母在他十一岁那年相继去世,变成孤儿的他只好沦落到西市那边讨生活,上个月才刚认识前来调查的王式。因为徐珍对王式的问话回答得十分爽快,态度也很合作,因此颇得王式的欢心,于是多赏他几个铜钱,还要他以后多帮忙。 “小小年纪有此作为,的确了不起。” 李绩是靠着母亲娘家那边的财产过生活,不像平常百姓必须为了生活三餐汲汲营营工作。对这些有钱人家来说,如何善用分到的财产非常重要。否则很容易被讥为“好吃懒做”,或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事实上,像李绩这样的江湖侠客赚钱的机会倒也不少,他们最常做的就是当镖客(佣兵)。想要从事这个行业,必须具备高深的武艺和可靠的信用。李绩就常常替富商巨贾当镖客,而且还捞了不少好处。 不过,眼前这位叫徐珍的小孩只有十一岁大,却已饱尝人情世故,而且还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生存规则。他似乎只信任王式一个人,打从上岸之后就没有离开过那只皮箱。他把箱子放在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别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在场的大人中,李绩和李延枢都是单身,只有辛谠已经娶妻,而且有几个孩子,不过都不是亲生的。那些小孩大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辛谠不忍心弃之不顾,便把他们带回家。目前他已经领养了五、六个小孩,每次用餐的时间都非常热闹。 “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到大叔家住呢?” 听到辛谠这么说,徐珍突然张大了双眼。 “家?你是说扬州吗?” “没错。” “嗯……扬州啊……” 徐珍一本正经的表情,好像在认真地思考。他知道辛谠是个可以信赖的大人,但是一想到必须离开长安,却又感到犹豫。看到徐珍苦恼的模样,辛谠不禁笑了。 “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等你考虑清楚再说吧。” “就是啊,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呢。” 徐珍慎重地点了点头。 “你先把船上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吧。他们是不是要对天子做什么事?” 4 为社稷操劳,替百姓创造安全和乐的社会本来就是天子的义务,所以宣宗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乐在其中。他特别喜欢批阅年轻茕吏上哇的奏章,并从中拔擢有才干之人。那一天,在大明宫的宣政殿,宣宗正在批阅一本奏摺。他反复看了三次。 “嗯,有意思。” 宣宗自言自语地说,表情略带严肃,没有顾虑到在一旁察言观色的臣子。 “中午用膳之后,我要去兴庆宫,你们先去做好准备。” 下完命令之后,又开始处理政务。他不需要重复交代,也不必特别叮嘱,因为他的每一道命令都会被严格地执行。宣宗并不用咆哮 或怒吼的方式命令下属,仅靠他冷静的语气和严峻的视线,就能让臣下们感到折服,这是武宗时代的宫延纲纪所无法比拟的。 长安城的东边有条叫“夹城”的通路,路幅约七丈宽,是皇帝御用的通行道。夹城的两侧有高墙围起,路的两旁种满了桃树和李树,景致十分典雅。这条通路北连大明宫,途经兴庆宫,直达芙蓉苑,总长约十五公里,过去玄宗皇帝的马车就是在这条道路上奔驰,每当在兴庆宫处理完政务后,又急着赶回芙蓉苑和杨贵妃耳鬓厮磨。 玄宗死后,兴庆宫遭到弃置,之后几代的天子也极少到那里,当然也不会经过夹城。因为多年无人闻问,夹城的路面早已堆积了厚厚的落叶,两旁的高墙也出现龟裂的痕迹。偶而还会有野兔、狐狸从裂缝钻进来筑巢,荒凉的程度实在令人难以想像这里竟是长安城的一角。 不过那天,天子的御轿却一反常态地经由夹城前往兴庆宫,轿子里坐的当然是宣宗皇帝。八名太监抬着轿子,在荒废多年的道路上前进,另外还有四名太监随行在侧。 宣宗突然说要去兴庆宫,不免引起宦官们的猜疑。如果是之前的几代天子,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皇上去那里做什么?请不要浪费体力啦。”不过,这次提议要去兴庆宫的是宣宗,因此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沿途,秋天的阳光映照在夹城的通道上,洒落一地的金黄,微风吹指下,两旁筑着高墙的通路形成了自然的风洞,缤纷的落叶忽起落地飞舞。只不过,皇舆内的宣宗一路上都争入沉思,无心欣赏沿途的诗意美景。当他听到前面的太监高喊“兴庆宫到了”时,也只是默默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突然,皇舆起了剧烈的摇晃。 “你们是什么人?!” 太监队长厉声斥喝道。就在他的面前,有几幢黑色的人影闪过。在皇宫的夹城内,竟然有刺客埋伏!刺客的脸上蒙胧着黑布,有的拿着剑、有的拿着弓,大约有十四、五个人左右。 “刺客!有刺客!” 太监们发出尖锐的呐喊。尽管他们也吓得两腿发软,但保护皇帝的人身安全是他们的职责,所以也只有硬着头皮和敌人周旋。问题是,这些太监并没有携带武器,根本打不过刺客。 “你们快回去通报!” 在官阶较高的太监指示下,两名小太监神色慌张地往回跑,但是,空气中随即传出飞箭划过的声音,接着便是凄厉的惨叫。那两名太监痛苦地扭动身体,一阵挣扎后便扑倒在落叶上,他们的背上都插着黑色的羽箭。现场的其余几名太监吓得说不出话,只能站在原地不停地发抖。 “不要再滥杀无辜!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宣宗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冷静。他缓缓地步下轿子,那是一个身材略为高瘦、身着龙袍的壮年男子。看到猎物出现在眼前,刺客们目露凶光,狰狞地舔着舌头。 “你就是李忱吧?!” 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太监们听到刺客直呼天子的名讳,也不敢出声制止。 宣宗先是看到倒卧在落叶上的两名太监,不忍地自言自语了几名,然后转头狠狠地瞪着那几名黑衣人,情绪激动地大声咒骂: “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禽兽!” “好个无耻之徒!居然连手无寸铁的人也育下杀手!朕亲自来制裁你们!” 大概是受到惊吓,黑衣人们先是一愣,但是很快又恢复之前的狰狞。他们挥动手上的刀剑,仿佛在嘲弄手无寸铁的宣宗。接着一齐朝宣宗扑过去。一旁的宦官被吓得闭上眼睛,不忍卒赌地别过脸。刹那间,呐喊声、刀刃声、血肉被利刃划开、喷出鲜血的声音在空气中迸裂,接着传出有人倒地的印重声响。太监们抖着胆子偷偷睁开眼睛,眼前的光景简直令他们不敢置信。一名杀手浑身是血倒卧在血泊中。宣宗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不过面前却多了一个身穿青衣裳的年轻剑侠。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皇上,简直是罪无可赦!” 语毕,青衣剑侠倏地腾空跃起,剑光一闪,将朝他飞射而来的箭断成两截,旋即又以猛禽般的速度,从空中朝黑衣人们直击而下。 只见一只还握着弓箭的左手臂就这么抱着血丝,弹到半空。一名黑衣人发出凄厉的叫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似的左右踉跄。 “快抓住他们!” 剑侠对太监们这么叫喊,自己则是朝黑衣人的阵营冲过去,一道闪光划过,又一名黑衣人从右肩膀到腹部,被划了出一条裂缝。鲜血像骤雨般,溅红了地上的落叶,然后便不支倒地。剑侠转身和另一边的刺客展开肉搏。凌厉的剑法准确地刺入敌人的咽喉,鲜血喷在太监的头上。 “他不是二十郎吗!” 宣宗心里这么纳闷着,但是惟恐影响剑侠分心。因此并没有出声。不一会儿,后方传来杂杳的脚步声。原来是一名叫张泰的太监领着数百名武装士兵赶来救驾。 “皇上!您没事吧?” 宣宗点点头,表示自己安然无恙后,张泰旋即下命众士兵: “每五个人对付一个刺客!其余的人留在皇上身边!这了查明幕后人物,一定要留活口!” 情势顿时丕变,刺客们反而变成被追杀的目标。原来的十五名刺客中已有五人阵亡,剩下的十人也必须面对比他们多出五倍的兵力。这些士兵都是身穿胃甲、右手拿刀、左手持盾牌的武功高手。 前来支援的五十五名士兵中,其中五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包围住正在和刺客周旋的青衣剑侠。 “不得对青衣剑侠无礼,他是我们的人!” 张泰随即对士兵转达了宣宗的指示。在一阵夹杂着怒骂和惨叫声的缠斗之后,刺客心知不敌,只得放弃刺杀宣宗的计划,突破包围撤退。 其中有五人成功地突破重围,以极快的速度朝兴庆宫的方向遁逃。青衣人准备追上前去,不料却被宣宗大声唤住。 “二十郎!” 剑侠停顿了半晌,但随即又举步直追。宣宗正要上前去的时候,却遭到张泰的拦阻。 “皇上!您这样跟去太危险了!” 宣宗意识到眼前的情势,只好做罢。另有二十名士兵紧随青衣人而去,没多久其中一名士兵跑回来禀报,说那群刺客潜入了兴庆宫,躲在勤政务本楼。 5 勤政务本楼是一栋雄伟的建筑,屋顶离地面少说有十丈高。站在楼顶上往南看去,三十万户的长安房舍屋瓦连绵,像是海中的波浪一样。过去玄宗皇帝就经常登上高楼,向地方的百姓挥手致意。 青衣剑侠也就是李绩,很快地爬上了楼顶。原先突围的五名刺客因为无法逃出宫外,最后被逼到了楼顶。他们企图利用制高点抵挡后来的追兵,然后再趁隙逃走。一名刺客凶狠地瞪着李绩咆哮: “你是什么人?” “我的曾祖父是大唐天子。” “什么?” “我的祖父、父亲、兄长、都也都是天子!” “……” “不过,我只是个布衣。” 李绩的剑在秋天的阳光下一闪,就要落在刺客的头上。 李绩的这番回答当然是有典故的。故事的由来和玄宗皇帝有关,据说有一回玄宗皇帝微服出巡,到外面的酒店和平民们喝酒聊天,当他要离去时被问到姓名。 “我的曾祖父是天子、祖父是天子、父亲是天子、朕也是天子。” 他笑着回答,然后便骑着爱马扬长而去。玄宗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洒脱的皇帝吧。尽管晚年的施政一败涂地,却仍然是百姓心目中受欢迎的皇帝。 李绩丝毫没有放松对刺客们的攻势,黑衣人惊险地躲过李绩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刀声和摩擦 的火花四溅,刺客几乎失去平衡,其他的刺客见状跳了过去,朝李绩一刀砍下。幸好李绩眼明手快,先一步闪开,旋即转身给对方来个回马枪,利刃插入刺客的黑衫,鲜血从剑稍喷出。屋瓦发出倾轧的声响,剩下的几名刺客身手矫健地来回替换位置。 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的西南隅,面对长安城最繁华的春明门大街兴建而已。过往的路人们总是不时会抬起头,仰望这座象征大唐荣华的雄伟建筑。 “你们看到了吗?那是什么?!” 其中一人往楼顶的方向指了过去,旁边几十个人的视线也一齐落在勤政务本楼的屋顶。接着发出惊呼,这一惊呼又引来了数百人的注意,不一会儿便聚集了数千人驻足围观,宽敞的马路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好奇而兴奋地抬头看着。 “好像有一个人在和很多人对打呃。” “我、我们该支持哪一边呃?” “那还用说!当然是以寡击众的那一个啊。加油!别输给他们啊!” 驻足围观的长安市民开始为孤军奋战的青衣剑侠呐喊打气,因为混战中只有他穿着青衣,因此比较容易辩认。 “有一个跑到你背后啦!” “卑鄙的家伙!要打就要光明正大地比呀!” “美男子,别输啊!” 在勤政务本楼下鼓噪的群众当然看不到李绩的脸,但是他们还是认定他就是个美男子。就这样,勤政务本楼的楼顶剑光诊治耀、血烟四起,楼下围观的群众们呐喊叫嚣。一旦确认青衣人又砍死了黑衣人,群众之间立即掀起一阵鼓掌叫好。有些人忍不住兴奋地跳了起为,连矜持的女性也跟着起哄。 “又来了几个人!要小心啊!” “啊、没关系!他们好像是来帮他的。” 其实是敌是友,一眼就可以看分明。只见武装的官兵们陆续爬上屋顶,对刺客发出威吓,将他们逼到死角。 在援兵赶来之前,李绩已经杀死了三名,尽管知道必须留下活口以逼问幕后主使者,但是以刺客的武功和屋顶的地形,并不允许做如此冒险的选择。李绩虽然没有受伤,不过在混战中,衣服的袖子和背后都被划破,足以知道李绩差点就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 活着的刺客仅剩两名,虽然他们蒙胧着脸只露出一对眼睛,但是从绝望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无路可退。突然,其中一名朝李绩的剑冲了过去,利刃贯穿他的胸膛。他选择了自杀作为最后的退路。黑衣男子断气之后,就只剩下一名手上的剑断成两截的刺客。 男子将用嘴含住断剑,趁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自杀男子身上时脱身。禁卫军欲上前追击,却被先一步脱逃。李绩机警地伸手去拦截,不料黑衣人突然往下纵身一跃。一团黑影就这样垂直地往地面坠落,看起来就像一头猛禽张开黑色的羽翼急速向下俯冲一般。 原本聚集在大街上看热闹的群众见状,纷纷发出尖叫声,仓惶地朝两边散开。黑衣男子重重地砸落在地,原本含在嘴里的半截断剑插入咽喉,否则穿后脑。鲜血汩汩流出,将地面染成了红色。不一会儿,马蹄声传来,围着尸体议论纷纷的群众再度被驱散。几名身着华丽制服的执金吾侍卫匆匆赶至现场。 李绩从屋顶上确认了状况之后,将剑上的血迹甩干随即跑下楼去,丝毫不理会背后传来的制止声。不过才下到最后一层,却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二十郎,是你吧?” 李绩像是受到惊吓,刹时迟疑了一会儿。但他还是将剑收进了鞘内,对着天子行跪拜之礼。宣宗在侍卫的保护下随后赶来兴庆宫,当然也看到了刚才楼顶上所发生的激烈血斗。 “我是十三郎,这件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落幕了。” 宣宗是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所以他对初次见面的弟弟自称是十三郎。李绩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尽管他内心对宣宗有些不谅解,但奇妙的是,心里却有股温暖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就在宣宗示意要他站起来时,李绩突然迅速地跳上兴庆宫的外墙,一转眼的功夫便消失了踪影。随后赶至的卫兵只能站在墙的这一边,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张泰注意到皇帝的表情,于是问道: “皇上,要继续追吗!” “不用,让他去吧。” 宣宗露出一抹苦笑。 “将来应该还是有机会向他道谢,今天朕也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呢。对了,那帮刺客怎么了?” “这……虽然没有人逃走,但是……” 张泰难以启齿地说。 “他们有些服毒自残……” “有些咬舌自尽,真是可怕……”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报告。总之,十五名刺客不是被杀就是自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人将有关绞缬城的秘件放在朕的桌上,故意将朕引到兴庆宫,能够这么做的人,应该只有宫里的人才办得到。” 宣宗严峻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太监身上。 “宫里有内贼!马上给我查出来!” “遵、遵命!” 太监们一脸苍白,颤抖着声音回答。幸好宣宗接下来的发言,让他们悬宕在半空中的心情稍微感到放心。宣宗用沉稳的语气告诉他们。 “这次的事件朕不降罪,但你们必须找出内奸,要是找不出来,朕惟你们是问!” “小、小的知道了!圣上。” “张泰就留在朕的身边,朕现在就封你为内常侍。” “遵命。” 张泰心怀感激地护送宣宗回到宣政殿。不久,宰相令狐绹也匆匆赶至,看到来像是受到不小惊吓。宣宗表面上安慰他,但心里也开始盘算着:令狐这个人还算忠诚,但却不是能够托付国政之材。 之后,宣宗还派人传唤王式前来。王式入宫后,将这两、三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向上禀告,甚至连李绩救驾的事情他也都听说了。另外,他还向皇上提及调查绞缬城的进展。他告诉皇帝,绞缬巾是从西市的港口流进市面,而且已经查出买者的身份。 “请皇上不要降罪给那些买布的人。” “但是,他们的幕后很后能还有共谋。” “这件事属下日后会继续追查,眼前最生要的就是查出究竟是谁在贩卖绞缬巾。” “嗯,有道理。” 宣宗表示同意这么做。为了查出宫内的奸细,目前还不宜打草惊蛇。再者,这样比较容易从买家的口中套问出线索。 “好,就照爱卿的意思去办吧。看样子,这件案子已经露出曙光。一切就交给你去办。” “臣定当粉身碎骨,达成皇上的吩咐。” “如果需要什么帮忙,尽管说不要客气。” “是,那么臣想要借几本由秘书省保管的字典。” “喔?字典?” 宣宗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王式这位老朋友。 第四章 残月之卷 1 王式府上的马厩原本养了三匹马,不过最近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其实那匹新成员不是马,而是头驴子。这驴子身材比马矮了半截,不过脾气个是火爆得令人不敢领教。话说,驴子大爷到马厩的第一天,先是下马威似的瞪着原来的三匹马,径自走到刚铺好的草堆,把最舒服的地盘占为已有,而且毫不客气地吃饭喝水。等吃饱喝足之后,索性在草堆上一躺开始呼呼大睡。原来的三苑马只好等他酣睡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吃剩下的秣草。 “简直是喧宾守主嘛。” 家仆们看到这幅景象,私下这么嘀咕着,不过他们也很佩服这头驴子的能耐。只是,几天下来,原来的马儿却日渐消瘦。除了食物被抢之外,主要是心理受到极大的压力所导致。尽管家仆们斥责那头驴子,却也拿它毫无办法。 这头驴子不但脾气大,连看人的眼神都可以用“邪恶的妖怪”来形容。几天焉为,家仆们再也无法忍受这头目中无人、素行不良的怪驴子,他们甚至忘了它只是一头禽兽。 “这家伙,非得给它一给教训不可!” 这仆们原本计划用棍子好好地痛揍驴子一顿,没想到反而惨遭驴子修理。其中一人两股之间遭到驴头的猛烈撞击,痛得昏厥过去。另一个的屁股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发出凄厉的惨叫。最后一个是惨遭驴脚猛踢,痛不欲生地倒在地上打滚。其他的家仆见状,都吓得躲了起来,谁也不敢再对驴子有任何恶意的举动。 李延枢听到马厩传出的骚动,赶紧前去察看。他向家仆们低头表示歉意,一边偷偷地塞了点银两在他们手里,请他们平息怒气。仆人们也像懒得再和这头驴子瞎耗,悻悻然地带着受伤的同伴离开。李延枢一副无奈的表情,低头看着这位从扬州一路跟着他旅行的四只脚的伙伴,说: “喂、你给我听好,驴子!” 李延枢开始说教。 “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煮来吃,并不只是因为你能驮运行李,而是你的肉又硬又难吃。可是你也吃道,人要是饿慌了,连同类都会杀来吃。不过在此之前,一定会先宰了驴子。如果你不想遭到这样的下场,最好给我安分一点。知道了吗?” 驴子轻蔑地瞪了李延枢一眼,仿佛懒得跟他僵持,忿忿地回马厩里睡觉。 自从发生了西市的沉船事件之后,李延枢、李绩、也有辛谠便暂时借住在王式府上。也多亏王式居中斡旋,官府才没有刁难他们。 主要还是因为,一旦王式当上安南都护的话就是三品的官阶,而京兆府尹是从三品、长安县令是正五品,以他们的地位当然不宜开罪王式,更何况,王式是直接受命于皇帝,既然他说要放人,官府也不敢不放人。 不过,当然有附带条件。 “辛谠、李绩、李延枢等三人每到之处必有伤亡发生,王大人既然要带他们走,就必须负起责任。” “那当然。” “好吧,那他们就交给王大人了,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不吉祥的事了。” 就这样,王式将李绩等三人领回事中。正确地说,应该是四个人和一头动物,也就是徐珍和驴子。王式原本要让出书房给李绩,不过李绩谦让地推辞“我跟其他三个人挤一挤就行了。”就这样,四个人被安排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有书桌和卧铺、棉被,全都是王式亲自打点的。王式的夫人虽然也跟他们打过招呼,但是没多说什么就先行离开,平常她就极少干涉丈夫所做的事。对李绩他们来说,这样反而轻松自在。 其实李绩在长安也有自己的房子,不过他却守可把房子交给老仆管理,自己住到王式的家。 王式位于永宁坊的府邸,顺理成章地成了讨伐绞缬城的作战基地。永宁坊这一带林木多又娴静,本来就住了许多达官贵人。王式的家算是规模较小的。近来,由于家仆们忙着为前往安南做准备,家里的气氛显得忙碌许多。徐珍这小童倒是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而且还主动帮忙。 这一天,王式并没有留在书房而是在院子里散步,手上还拿着书阅读。那本书就是前几天向皇上借来的。 书皮上写着“波斯国字样”几个字,应该是波斯语的字典。长安城里有数十万名的波斯人。过去,西方的波斯这国在萨桑王朝时代被大食回教徒所灭,当然唐朝的名将裴行俭曾率兵越过葱岭,将波斯王子卑路斯救出来。之后,信奉袄教的波斯人便在长安聚集,而且在商业和金融业方面战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也因此,波斯语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语言,不但有精通波斯语的翻译人员,也有波斯语的字典。 “我请了一位精通波斯语和回纥语的人,不过那个人现在有要事在身,无法立即赶来。” 王式对李绩这么说,然后又把字典放回书房里。由于住在王式府上的几天,辛谠和李延枢只能乖乖地在家里等候京兆的调查报告出炉,日子实在闲得慌,索性加入李绩他们的谈话。 “根据圆仁法师的书上所言,要从陆路找到绞缬城,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这么说,我们应该从水路着手啰!” 李延枢探出上身这么问。辛谠没有回答,倒是由李绩打破沉默,他咋了咋舌。对他来说,他宁可在天上飞来飞去,也不希望在水里游泳。 “徐珍带出来的那只箱子,不能向京兆府讨回来吗?” 辛谠问。王式苦笑地点了头。 “当初我跟他们谈的条件,就是让我带回徐珍,箱子就交给他们调查。不过依我看,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过几天应该可以要回来吧。” 说完,王式叫下人端来一个密封住的小罐子交给李绩。 “这是总持寺的梨花蜜。” 总持寺是长安城里颇有地位的名刹。从隋炀帝时兴建至令,已经有二百四十年的历史。寺里种植了大片的梨树,从这里绞缬的梨花蜜非常有名,味道高雅清香,而且甘甜无比,是宫内的爱用品之一,价钱当然也不便宜。李绩看到王式端出如此高贵的东西,感到一阵诧异。他不知道王式为何要招待他如此高级的梨花蜜。 “这是谢礼。” 王式这么说。 “他笑着跟我说,他一定不肯接受爵位,所以至少送个梨花蜜让你尝尝。” 虽然王式没有说“他”究竟是谁,但是李绩很快就明白,脸上的表情也因此略带犹豫。 “他说的没错,那个人果然是你。” 王式像是在苦笑似的继续说: “有才能的人不求在朝为官,宁可在市井之间过活。天朝的将来真是叫人担心啊。” 李绩假装没听到王式这番话,拿起梨花蜜站了起来。 “这个给徐珍吧。我之所以会到夹城去,就是因为他躲到船里,偷听到绞缬城那帮歹徒的话。拿去吧。” 徐珍老实不客气地接下了整罐花蜜。徐珍虽然不了解梨花蜜的珍贵,不过他知道这东西一定很美味。 “这世界上果然还是有好吃的东西。” 徐珍感叹地说。他不用汤匙,直接用手指沾着吃,然后把罐子递给李绩他们。在场的人也喜孜地接了过来,学徐珍的样子用手沾着蜜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到底是谁送的?” “是万岁爷赐的。” 说到“爷”字的称呼,通常“万岁爷”指的是天子,“千岁爷”指的是皇太子、“老爷”指的是有名望的大官,“太爷”指的是主人的意思。一般老百性只要觉得对方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通常都会加一个“爷”字。 “万岁爷为什么要送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因为你在西市立下了大功啊。” “唉呀,那只是小事 一桩,谈不上什么功劳。不过我倒是有个请求。”徐珍这么说。 2 徐珍对于自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感到相当自豪,不过长到这么大还不曾离开过长安城。他听说王老爷(王式)他们打算到城外追查绞缬城的巢穴,于是向他们表明同行的意愿,但是李绩却不肯答应。 “不成,太危险啦!绞缬城里的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你凭什么本事跟他们打?” “我可以丢石头啊。” “你是说掷飞石吗?” 石头这种武器既不需要本钱,而且随处可得。徐珍委有信心地自我推荐: “说起掷飞石的功夫,长安城里没人比得上我徐珍哪。” 说完,便准备露一手给大家瞧瞧。也不知道他打哪里弄来一张看起来像是妖怪的图画,把它贴在墙上当作标的。徐珍往后退了大约二十步,拿起石头对准中心掷了出去,一旁观看的李延枢也忍不住技痒,说“给我,我也来试试。”在李绩、王式的面前,徐珍丢了十次,八次命中红心,二次擦到边缘。李延枢擦到二次,其余八次连边都没有碰到。怎么样啊?徐珍拍着胸脯问。 “的确了不起,以这么高的命中率来看,已经可以当成武器了。” “那么,我们愿意带我一起去啰?” “再考虑看看吧。” 李绩没有立即答应徐珍的要求。他知道徐珍是个勇敢又机灵的小孩,而且以他的身手应该可以帮得上忙,但徐珍毕竟只有十一岁,李绩实在是不愿意让他冒那么大的险。 那一天,京兆府方面依旧没有任何回音传来。秋天的夕阳很短暂,太阳下山后,气温急速下降,漫长的黑夜便开始了。 这个时期的长安有宵禁的规定,庶民不得在夜间出城,违者要处二十下的鞭刑。这项规定一直到二百五十年之后的宋朝才废止,百姓也才能在夜间自由活动。 在宵禁的管制下,“坊”里的百姓还是可以照常外出饮酒、吃宵夜。永宁坊的夜生活虽然不像崇仁坊那么热闹,规模也比较小,不过还是有小吃摊在营业。王式原想请大家到外面的客栈大快朵颐一番,但眼前的情况又不得不提防遭人暗算,索性叫家仆煮一桌子的丰盛菜肴来招待他们。由于王式本人不谙酒性,李绩他们自然也不好意思喝太多。 王式本来就不喜欢挥霍浪费,所以宴结束之后,大伙儿并没有安排狂欢的节目,而是回到房间休息,王式则是到书房看书,熄灯之后,宅邸陷入一片寂静,不管是人还是家畜都进入了梦乡。马厩里的马彼此靠在一起睡觉,那头驴子则是独自睡在一旁。也不知道是否做了梦,只见它嘴巴一开一合地蠕动着,鼻孔也因为呼吸而张开。关东多到了三更天(大约晚上十一点到午夜一点)左右,宅里所有的人都进入沉沉的睡梦中。 突然,驴子的左耳抽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眼。它站起来,走到马厩外面。此时满月已过,月儿还不到一半。秋天的空气带着干冷的气息,天空不见半点乌云,月光看起来格外皎洁明亮。驴子的鼻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它回头看看熟睡的马匹,动了动耳朵后,突然朝那三匹马跑了过去,用头去顶其中之一。 站着睡的马被这么一撞,猛然惊醒,眼神看起来像是受到极度的惊吓。驴子又再次冲撞,这次连其他两匹也被吓醒。大概是为了抗议驴子的暴行,三匹马惊慌地嘶鸣了起来,前后蹄躁动不安地踢着马厩的墙壁。此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阵阵的焦臭味,而且还冒出了烟。 马厩里的骚动惊醒房里熟睡的人。家仆们纷纷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大喊着“失火啦、失火啦!”。当所有人忙着从井里打水灭火时,驴子倒是神闲气定地走出马厩。由于挂马匹的绳子绑得比较扎实,而驴子的绳子只是敷衍地绕两三圈,所以它才那么容易挣脱。 “你要去哪里?很危险啊。” 听到人的说话声音,驴子回过头去看,一个小小的人影朝它跑了过来。驴子没有理会,加速脚步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徐珍似乎很喜欢这驴子,它越是不听话,就越想要驾驭它。 驴子绕到马厩后面总算停了下来。徐珍正打算抻手去抓它时,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了。“谁?!”声音是从马厩和围墙中间的暗处传出来的。随即,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黑暗中跑出来,撞到了驴子和徐珍,不过黑影跑了十几步后,双被前方一个更大的黑影挡了下来。 是辛谠。 “你们绞缬城的人好像挺喜欢放火的嘛。” 辛谠握住樟棍,在地上咚咚地敲着。 “要是这栋房子烧光了,你们在长安就没有落脚之处了。” 辛谠挥起棍子朝那个人扫去,但是被闪开,只擦到敌人的衣袖。盗贼之所以能闪开,与其说是功夫好,倒不如说是已经习惯黑暗的光线。贼人转身逃走,不料又撞上徐珍和驴子。他咋了咋舌,迅速跳上墙缘打算脱逃。徐珍赶紧扑上前抓住贼人的脚,但是对方抽出预藏的尖刀朝他挥了过来,徐珍只好将手抽回来。贼人站在墙垣上,就要跳到墙外时,空气中发出奇怪的声响。 “啊!”贼人惨叫一声,差点跌落地面。只见他用手痛苦地指着脸,嘴里发出呻吟。辛谠见机不可失,手上的棍子朝贼人的足踝挥去。贼人试图用手撑住身体,却因此扭到手腕而发出痛基础的哀嚎,在辛谠的面前失足坠地。一阵钝重的声音之后,黑影跌落地面,虽然他极力想要站起来,但是辛谠的棍子已经先一步抵住他的胸口。此时,辛谠发现墙垣上还有另一个黑影,手上拿着弓箭。月光清楚地照在那个人的脸上。 “啊,是你!” 辛谠睁大了眼睛。眼前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在慈恩寺戏场里的那名绿衣女郎,她还是一身绿衣的装束。女郎仿佛看出辛谠的诧异,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敞姓宗,名绿云。因为是长女,所以大家都叫我宗大姑娘。” 这个人大概对绿色有特别的偏好吧,所以连名字都有个绿字。徐珍这么猜想,一面好奇地打量绿衣女。辛谠问: “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带着警戒。宗绿云笑着说: “我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不过……是这里的老爷请我来的喔……我好像来迟了一步。” “你是说,王式王大人请你来的?” “我会说波斯话,他希望我帮他翻译一些书籍。当然,还有别的事……” 辛谠的视线停留在绿云手上的那把弓。 那是一把弹弓。一般来说,弓是用来发射箭的,不过弹弓却是用来发射球状的弹丸。弹丸的材质可以是铁、石头或是泥丸,而且还有各种大小。虽然不能算是女性的专属武器,不过倒是有不小使用弹弓的高手都是女性。 刚才绿云击落歹徒所使用的武器,是一种用盐做成的弹丸。由于杀伤力有限,不足以使人毙命,但用来瘫痪敌人的战力倒是绰绰有余。而且这种弹丸在命中目标的同时还会四散弹射,即使是骑马快速行进中的敌人也很难躲地攻击。 在众人的合力下,宅邸的火势总算被控制住。当辛谠把歹徒绑回来时,方才忙着灭火的李绩、王式和李延枢都赶来看个究竟。 “啊?是这家伙放的火吗?看起来和普通的盗贼没啥两样嘛。” 李延枢歪着脸,露出一脸狐疑。这也难怪,眼前的人穿的是到处可见的灰色粗布杉,和过去那些老是穿暗红色布料,头缠暗红色布巾,一副夸耀绞缬城存在的歹徒不同。 “如果只是一般的盗贼,应该不会找上门才对。因为房子里除了书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金银珠宝。” 李绩这话虽然失礼,但王式并不以为意。 “你说的没错,聪明的盗贼是不会挑上我家的。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为了钱犯罪的穷人,大概是奉谁的命令来的吧。” “会不会是和绞缬城有关的人,派来的人呢?” 王式同意地点点头。 “最近这几天,我在调查绞缬城的事情,朝廷里许多高官和长安城里的富豪已经有所耳闻。我想大概是有人不希望我插手这件事,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吧。” 李绩意有所指地看着王式说: “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要引蛇出洞,而我们只是你用来引诱敌人的饵吧。” 王式听了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他把宗绿云介绍和李绩辛谠他们。李绩刚听到绿衣女的名字时只觉得有点耳熟,过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看着她。大概是太过诧异,所以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至于马概那边,驴子无视于人类的骚动,只是津津有味地舔着徐珍的手心。由于它是发现纵火贼的大功臣,所以徐珍用梨花蜜来犒赏它。 3 “十八史略”中对宣宗的评语是“总察强记”,意思是头脑聪明、洞察力高、记忆力强。不管是宦官还是朝臣,没有一个能够蒙骗过宣宗的眼睛。 在夹城的刺杀事件中,有两名太监遭绞缬城的刺客杀死,当初即时带兵前来救驾的人是张泰。 在宣宗登基之前,还有皇太叔的身份时,张泰就是服待他的太监之一。张泰对于人称“不慧公”的宣宗有如此巨大改变也感到相当诧异。如今,他对宣宗的主政能力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愿意待奉一个不能令人信服的皇帝呢。恕小的斗胆,当今皇上可比先帝(武宗)懂得励精图治呢,真是社稷之福啊。” 过去宣宗在镇压宦官时,对宦官还多所顾忌,如今他们却成了宣宗的得力助手。毕竟,宣宗也希望招揽一些能力强又忠实的宦官帮他处理政务。 宣宗下令厚葬在夹城事件中丧生的两名太监,并且封赏有功的张泰。他把张泰叫到书房,这天晚上正好也是王式家失火的当夜。 张泰到了皇帝的御书房之后,宣宗缓缓地说: “基于你救驾有功,我原想擢升你为内常侍,不过这样好像还是不够。” “皇上,小的承担不起。” “这样吧,我允许你收养子。” 因为宦官是净身(去势之身),既不能娶妻更遑论生子。既然有了地位和财富,当然希望后继有人,将来百年后也需要有人祭祀。但是收养子是需要经过皇帝批准的,所以宣宗的恩赐让他感到既惊又喜。 “谢皇上。其实小的有个老朋友,他家里有个三岁小娃,我答应他要收为养子。小的可以收养那个小孩吗?!” “他只有乳名,正式的名字还没取呢。” 是吗?宣宗点点头,随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了“承业”两个字,然后递给张泰。 “就用那个名字吧。意思是继承养父志业,如何。这名字不错吧?” “谢皇帝恩宠!我们父子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答皇恩。” 张泰感激地在地上直磕头。 宣宗和张泰当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过张泰收养的干儿子——张承业,在长大之后当了宦官,而且还是历史上的名臣。他凭着杰出的政治手腕和无私的忠诚心,让面临毁灭的唐帝国重新点然一丝希望。当然,这是好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张泰欣喜地退下后,宣宗又开始看文案上的书。看了前两卷的时候,神色显得凝重而忧愁,当他看到第三卷时,脸上的愁容才稍微开朗。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太监恭恭敬敬地端上了一碗热汤。 “皇上,该吃药了。” “好,先搁着吧。” 宣宗的视线没有离开书卷,他正在阅读一名叫毕诚的朝臣所写的奏章。内容是坦述他对北方边防的看法和建议,而这些想法正好和宣宗不谋而合。毕诚写的文章不但条理分明,而且对事理分析得非常透彻。宣宗看完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天宣此人上殿吧,这件事千万不可忘记。” “小的遵命。” 太监颤抖着声音回答。照理说,以宣宗的机警,应该会发现太监神色有异,但是现在,发掘人才的喜悦和兴奋让宣宗的警觉心打了折扣。他脑海里想的都是明天接见毕诚的时候该问些什么问题。 “皇上,请喝药吧,凉了就不好喝啦。” 太监再次劝进,宣宗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准备伸手去拿研究会。太监眼神闪烁地注视着宣宗的脸。不过,当宣宗把茶碗拿到嘴边时,外面突然有人大喊。 “皇上,那药喝不得呀!” 三名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分别是王归长、马公儒、和王居方,他们都是宣宗的心腹。端汤药进来的那名太监见事迹败露。仓惶地要往外逃。不过张泰早已带着三十名的武装侍卫在门口等待。 “什么事?你们为何如此骚动?” 宣宗蹙着眉说。他很快地恢复往日的敏锐度,眼神锐利地看着那名太监。 “这个人八成和前几天在夹城偷袭朕的那些刺客是同党吧。” 王归长等三名太监听到宣宗的问话,吓得跑地磕头。 “幸、幸好及时赶上了。小的罪过,居然让这种歹徒接近皇上的身边,小的真是罪该万死!” “……这是……毒药啰?” 宣宗拿起茶碗凑近鼻子嗅了嗅。味道和平常太医所煎的药差不多。 “马上把这件事查清楚。对了,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自从发生刺客的事之后,我们就暗中进行搜查。我们发现这个人行动诡异,于是偷偷地监视他。” 太监们低着头,惶恐地回答。还说,当他们在搜查过程中,知道有人要行刺皇上时都吓了一跳。 “你实在是太笨了。” 太监们苍白着脸指责那名太监骂道: “皇上现在和咱们宦官的关系处得不错,虽然我等不能再插手国政,但是我们的身家财产都受到保障,而且皇上待咱们不薄啊。” “居然想要行刺皇上!这下我们都会遭到砍头啦!你看看仇士良!当年他如何权倾一时,如今一个家人也不剩啦。”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呢!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以宦官的身份来说,的确没有行刺宣宗的理由。就算有,也丝毫没有胜算。对他们来说,安分地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是最好不过。或许,将来出现另一个昏庸的皇帝时,他们又可以干预国政啦。 这群宦官们的“期待”就落在宣宗的嫡长子身上。宣宗的这位大儿子名温,被封为郓王,十六岁。此人虽然生性不恶,却好逸恶劳,看在宣宗眼里是个十足的不消子,所以迟迟没有封他为皇太子。 “温的想法太单纯了!他以为整天吃喝玩乐就可以当天子吗!” 但不管怎么说,宦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出现阻止这项阴谋。 “先将他押入地牢审问!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夹城的幕后主使者!” “如果他就是幕后的主使者倒还好。” 那名试图毒杀皇帝的太监被卫兵们押着,像死人般垂着头不发一语。宣宗走近他,语气严肃地问: “是有人威胁你?还是你被收买?哪一种?” “……” “还不快回答!” 被这大声斥喝,太监吓得哭了出来,看他的模样并不像个会行刺皇帝的狂妄之徒。太监支支吾吾地说,三年前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绞缬巾,从此之后绞缬城的人便不断胁迫他,不但榨光了他的家产,还威胁要他毒害皇上。 “原来如此,你是受到绞缬城那批歹徒的胁迫,所以才下药毒害朕。绞缬城的人实在是卑鄙无耻。” 宣宗严厉地看着王雪长等三名宦官。 “传令下去,为了让朕可以安心睡觉,这二天内所有的太监都要重新调查。这是你们的工作!” 王雪长等人再次磕头谢罪。 当夜,在天亮之前,又有四名宦官畏罪自杀,其中一名因为被捕的宦官而咬舌自尽,另外三人则是服毒自杀。 4 天亮之后,一名叫王居方的宦官奉宣宗之命,前去拜访王基的宅邸。王居方在永宁坊也有自己的房子,平常没在宫中的时候都呆在家里,所以他和王式也算是邻居。 王居方向王式报告了前晚在宫中发生的灾厄,他手上端着菜,叹了口气说: “这次的事真的很棘手。虽然皇上并没诛连其他无辜的太监,可是年纪轻一点的太监们都怕得不得了,有些人担心会被杀,整天提心吊胆的。我真不明白,究竟是谁要置皇上于死地呢……” 其实,过去的确曾经发生过宦官杀害皇帝或是宦官之间发生对立,展开杀戮的惨剧。主要的原因就是,宫中所设立的神策军的总指挥是由宦官担任所导致。 李绩忿忿地说: “宫里简直就是人妖的巢穴!光是用听的,就叫人心里发毛。你们俩个慢慢聊吧,我不奉陪了。” 说完,李绩便站起来走出书房,因为他答应过徐珍要教他使用剑。李绩离开之后,王居方这才低声地问王式说: “你知道,圣上最近老是召他在民间的兄弟们进宫聊天呢。” “这件事我早已有耳闻。皇上都召谁去呢?” “有十七郎、十八郎、十九郎。而且,皇上还分封他们为王呢。另外还有隶王、彭王、信王。” “这的确很不错。” “皇上已经替二十郎想好封号了,叫荣王。是正一品、七百石的俸禄。” 王居方小口地啜着茶,假装若无其事看着王式的表情。 “怎么样?你愿去劝劝二十郎吗?王大人。” “可是二十郎曾说过,他宁愿当个布衣。” “当个布衣的确无牵无挂,不过我们得替皇上的心情想想啊。” “你的意思是,一个皇族流落在民间,百姓们会说闲话对吧?” “呃……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啦。” 王居方笑了笑。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王式的讽刺而感到不自在的小气之人。一般来说,大家对宦官的既定印象就是脸上不长胡子,说话声音嗲声嗲气,举止带着姑娘味儿。其实,不少太监年轻时长得丰满圆润,但上了年轻之后突然瘦了下来,皮肤因此多了几层绉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老态。王居方的年纪和王式一样,但外表看来却比王式老了许多,像个五、六十的老人,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清了清喉咙。 “有关那件事,应该是内神通外鬼。现在宫内已经有四名太监自杀,老实说,我们太监的处境实在很为难……” “那四个人真的是自杀的吗?” 听王式这么一说,王居方讶异地瞪大了眼。 “王大人,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那四名太监真的是自杀死的吗?” 王式手上端着茶杯,半苦笑地摇了摇头。 “现在可是风声鹤唳的时期。短短十天之内,就死了二十条人命。我想,对方的幕后人物,根本不在乎人命,我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啊。” “你说的很有道理。” 王居方同意地点点头,不寒而栗地缩着肩膀说: “擒贼就要擒王。那些小爪牙们,就不要治他们的罪。” 宣宗曾经不止一次在这么指示。对于那些奉命行刺的小角色来说,宣宗的指示无异是一剂定心丸,因为,他们只要肯老实招供或许就能得到宽恕,但幕后的主谋者可就不同了。他们担心那些人会为了自保,不惜背叛组织,将实情吐露聘为。为了避免身份曝光,不如先来个杀人封口。而且,铱照王式的经验,他知道对方一旦用过成功之后,以后必定还是会重施故技。 其实宫里的太监也不乐见事态继续扩大,他们希望四名太监的自杀,能让事情就此告一个段落。 “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对方很可能会再次找机会行刺皇上。” 听到王式的话,王居方突然一愣。这大概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他的声音颤抖地说: “你……你是说,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吗?” “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 “对方未免也太难缠了……可是,究竟有什么原因,让他们非置皇上于死不可呃?” 语气中明显可以听出,王居方似乎认为王式的看法只不过是危言耸听。王式平谈地回答: “要是皇上遇刺身亡,你认为大唐帝国会变得如何?虽然这样揣测令人胆寒,还是要请王在人用心思量。” 的确,宣宗一旦去世,大唐江山将没有同样的明君可以取代他。届时,宦官们会拥立幼立继位,再次把持朝政,宰相形同虚位,割据一方的蕃镇势必会群起反叛,违抗朝廷,天下将会陷入空前的混乱……想到这里,王居方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你的意思是说,绞缬城的人的用意,就是希望天下大乱?” “对那些人来说,乱世反而更有利于他们的生存。死人一增加,他们的血液来源就不虞匮乏,这么一来,谁也不会注意到绞缬城的事。” “嗯,有道理。” 王居方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语。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弄翻了桌上的茶杯,所幸时扶住了杯了。 “我没空在这里继续闲聊了,我得回宫里去了。皇上身边必须要有人保护。” 王居方匆匆告别之后,王式独自把茶慢慢地喝完。之后,他又到西院,宗绿云早就准备好文件在那里等他了。 京兆府终于把徐珍从黑船上抢来的箱子归还。里面的文件也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王式找宗绿云来就是为了解读箱子里的好些用外国字写的文件。以王式的人脉,要找到像徐珍、宗绿云这类有一技之长的人并不困难。 绿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回纥人,一家人都是景教的虔诚信徒。绿云曾经这么自我介绍过。 “我父亲曾经说,我就像长安城这个大城市。” 说得妙啊!王式打从心里佩服绿云的父亲的巧喻。的确,长安是个人文荟萃的国际大城市,从绿云身上就可以看得出这种气质。 “要请你百忙中前来做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怎么样?可以看得懂吗?” “不是会部都懂,不过这的确是西方的语方没错。这上面写的好像是人名和地名,我只要把它们译成汉文就行了吧?” “那就拜托你了。你刚才说这是西方语言,那么,是波斯、大食、还是回纥呢?” “都有,但是里面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文字。我这么说或许不太负责任,不过这些字可能是来自比波斯还遥远的国家。” 辛谠好奇地插嘴问道: “这么说,绞缬城的人有可能是来自遥远的西方之人啰?” “这也很难说,我想他们之所以用这个文字,是不希望外人看懂吧。” 李延枢仍不放弃自己的看法继续说: “说不定,这是一种暗号或字迹之类的东西吧。” “嗯,有可能。” 王式点点头,没有否定李延枢的话。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文件上的外国文字本身就是他们惯用的语言,只不过外人看不懂罢了。 宗 绿云耐心地查着字典,仔细地解读这文件的内容。她表示,波斯文字和汉文不同,单独的字母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表示发音而已。这一点让李延枢感到很佩服。辛谠也想起了从圆仁那里听来的日本文也是同样的构造。绿云虽然得到大家的信赖,惟独对李绩却编丝毫不假以颜色。就连王式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她也只是冷谈地虚应一声。 “我可不期待一个无能的镖客能帮上什么忙。” “你说谁是无能的镖客?喂、李绩大人可是武功高强的剑侠呢!” 李延枢发出不平的抗议,不过被讥为无能的李绩却默不作声。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服气,但也没见他为自己抱屈,只是把脸别过一旁。看到两个人的这幅光景,引起李延枢的好奇,他想这两个人一定有什么过节吧。 尽管辛谠要他别瞎猜,但是李延枢就是不肯罢休地想要一问究竟。因为打从进入长安之后,他们所经历的尽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场面,所以对于这些男女之间的二三事特别感兴趣。不过他也知道从宗绿云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趁着酒席之间,硬是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李绩拗不过他。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 “约六年前,我曾替一家镖局工作。” 后来镖局的掌门去世,继承者就是宗绿云的父亲。但是镖局内部有人不服气,企图独立门户。不过那个人恶名在外,根本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在恼羞成怒之下,勾结了敌对的镖局暗杀新的镖局掌门。李绩当时正好是宗家雇用的镖客。 “虽然主谋者当场被杀死,但是绿云的父亲也惨死在她面前。”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延枢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原以为是小俩口在闹别扭,原来并非如此。倒是辛谠问起: “这么说,绿云就是因为这件事而对你不谅解啰?” “是啊。” “那么,你们在慈恩寺的时候,也没有交谈过啰?” 李延枢一面在李绩的杯子里斟酒,一面问道。 “不、当然我并没有注意到是她。” 李绩表情认真地回答。 “因为她实在变化太大了,六年前的她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而且因为她父亲的死而非常伤心,脸色憔悴不堪。” 不过六年来,宗绿云担负起镖局的重担让她成长了许多,这段磨练让她变成女中豪杰,而且也出落得更为美丽。这也是为什么在慈恩寺的时候,李绩没有认出她的原因。 听完李绩这番话,李延枢下了一个定论。 “李兄,她心里一定恨透你了。” “嗯,也难怪她会对你不谅解。” 辛谠点头,表示体会。李绩虽然一脸无辜,但也无法提出反驳。 “不过你也不需要耿耿于怀,或许时间久了,你们的恩怨自然会消失吧。” 原本在一旁顾着吃的徐珍也凑上这么一句。李绩虽然也想化解这场不必要的误会,但他知道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赶去京兆府查问那个在王式家纵火的嫌犯。出面接待的是京兆府总捕头,他和李绩有过一面之缘。基于王式的颜面,捕头态度客气地问他报告案情,只是他所提供的资料并没有多大的帮助。 “我们只知道他是以二百两雇来的杀手,其他的不管我们再怎么逼问,还是一问三不知。依我看他是真的不知情。” “我可以见他吗?”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呢。” 这通常是要银子的固定台词。李绩偷偷地塞了五两银子给他,捕头二话不说便带他去牢里。经过一翻讯问,所得到的结果和总捕头说的差不多。不过李绩还是向京兆府索取一份失踪者的名单拿回去给王式。王式确认了名单后,粗估和本案有牵涉的人数至少有上千人。 “这些人或许不见得都成了绞缬城的牺牲者,不过我想至少有数千人已惨遭毒手了。” “搞不好有上万人呢。” 在这样繁荣鼎盛的太平盛世,居然还有如此黑暗的角落,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叫人直打寒颤。 宗绿云花了三天的时间总算将文件上罗列的人名和地名译成了汉文,对搜索行支提供极大的帮助。长安城里绝买过绞缬巾的人名和地址通通在名单上,大约有五百人左右。其中不乏高官巨贾、还有一些落榜的考生、以及滞留在长安的富家子弟。 京兆府收到王式的通知后,府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京兆尹立即召集官兵在九月二十八日的夜晚,把名单上的人全数逮捕入狱。行动规模之庞大,简直可以用“一网打尽”来形容。被捕的人犯中很多都在当晚就主动自白。 他们表示,当卖布的人跟他们说绞缬巾是用人血染的时候,自己也受到相当的惊吓。虽然想要报官,但是却遭到胁迫。因为绞缬城的人恐吓说,要是绞缬巾的内幕被揭发的话,购买的人也会被视为共犯,治同样的罪。 就这样,这些人只好被迫继续买绞缬巾,而且还得帮忙介绍新买主。最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不过并非所有被捕的人都自认有罪,其中有几名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驳。 “有法律规定说不能用人血染布吗?既然没有这条法令就不能判我们的罪!” 面对这种强词夺强的顽强份子,王式实在是无法容忍。他交代京兆府,对这些人要严加审问。说穿了,就是不排除施以严刑逼供。当然并不是真的要酷刑伺候,只是拿刑具吓吓他们。果然,那些人一看到刑具都吓得脸色发白,态度顿时软化。 不到五天的时间,那些被京兆府抓去的人已经写满了堆积如山的口供。内容不外乎是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绞缬巾,之后遭到奸人胁迫。这些人可以说是被害者也可以说是共犯,因为他们的确出钱支持绞缬城。据判断,一年下来,他们贡献给绞缬城的金额就有五万两之多,甚至还曾经高达十万两。 绞缬城就是利用这笔金额,豢养了上千名男女。既然知道绞缬城的经济来源,京兆府也加快了办案的脚步。 长安城的西北角上许多荒地,那里保留着许多汉朝的遗迹。京兆府的搜索线当然不会错过这里。大约有三百名的官兵在三天的时间内,搜索了这一带的废寺、空屋、和菜园、森林。 “这里的兔子和狐狸一定不胜其拢吧。” 虽然这次的行支无功而返,不过长安城的街坊之间早已充拆着不安的气息。他们看到官兵们逐街逐巷地搜索嫌犯,各种流言也因此流传开来。说是长安城里有妖魔作怪,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这样。长安城的父母被吓得不敢让孩子到外面玩耍,晚上睡觉时也是紧闭门户。尤其是秋末的寒风吹过家里的屋顶,听起来更是让人联想到吃人魔的狰狞笑声。 在十月的某个新月的夜晚,长安城内的第一阶段的搜索总算是告一个段落。王式的家里摆设简单的宴席,慰劳所有人这段时间的辛劳。大家举杯讨论,谈的内容都是关于绞缬城。李绩对王式这么说: “我真是想不通,绞缬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反复地思考,就是猜不透其中的理由。” “这是当然的了。” 王式冷峻而严肃地说: “残杀无辜的无百姓,用他们的血来染布,然后又胁迫那些不知情买布的人。一般人当然无法了解他们的用意。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难道你想要跟他们一起去卖绞缬巾?”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李绩显得有点尴尬。辛谠和李延枢也以异样的眼光看着王式。连徐珍和绿云也是一脸的讶异。 “真是对不起。” 王式垂着头,知道自己的失态。 “其实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只不过 今天你的话锋似乎尖锐了点,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王式沉默了半晌,重新整理好情绪之后,才又开口说话。 “以前我在地方为官的时候,曾经处理过一桩杀人强盗的案件。由于罪证确凿,所以我判了那个人死罪。那名死囚临刑前,对着我咆哮说,如果杀人是有罪的,那么我判他死罪是不是也有罪?” 在座的人包括李延枢在内,都很认真地聆听。 “如果是老百姓因为生活无以为继,一时起歹念偷了一枚铜钱而因此感到寝食难安,担心被官府抓去或是连累妻小。对于这样的人,我通常会给予宽容和同情。但是对于那些把杀害无辜百姓,甚至想把这种行为正当化的人,如果我们还听他们的辩驳,对被害者岂不是一种污辱吗?” 听到王式这番话,李绩心中不免这么想:当王式听到死囚的咆哮时,一定也曾有过瞬间的犹豫吧?但是他克服了这样的恐惧,才有今天的王式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是我太天真了。我不应该去揣摩杀人魔的动机的。” “不、二十郎,你并没有错。要是世上的人都像我这样,岂不是太严肃了。再者,就拿这次的事件来说,当官的人也不见得都是对的,不是吗?” 王式最后说的这句话里似乎带着怒气。 第五章 白雾之卷 1 长安城有三座东门,最北边的叫通化门。通化门附近聚集了许多贩卖交通工具的店家,有卖驴的、卖马的、卖车子的,另外也有修理马具或是车子零件的工厂,对长途旅行的人来说是非常方便的地方。计划做长途旅行的人会先来这里打点出远门的准备,然后直接从通化门出城,踏上通往东都洛阳的旅程。 十月八号这天,李绩、李延枢、辛谠、宗绿云和徐珍一行五个人就是在这里准备旅装,出了通化门往东边前进。李绩为自己和辛谠挑了匹悍马,也为李延枢和宗绿云挑了性情较为温驯的马。至于徐珍则是骑着辛谠从扬州带来的那头驴子。虽然好几次被驴子甩落在地,但是他总有办法再骑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驴子甘拜下风,还是因为尝过徐珍给的梨花蜜,最后它还是乖乖地驮着身材瘦小的徐珍往前走。徐珍本来个头就矮,加上骑的又是驴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渺小。 李绩从马背上回首凝望着长安城。宠伟的城墙绵延数量,城墙上还可望见高耸的政务楼的巨大琉璃瓦屋顶。就在二十多天之前,他和绞缬城的党羽曾在那里厮杀,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场梦境似的。除了李绩之外,其他人也不舍地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长安城,这座美丽的大都城就是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看着自己生长的故乡,李绩心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希望能死于斯。” 李绩一行人在黄澄澄的大道上向东行,大约在他们前方半公里的前方,还有中一队的男女也急急地驱车赶路。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男主人的男子骑在马背上,女人则坐在马车里,另外还跟了好几名随从,以及驮着笨重行李的驴子,少说也有五十人那么多吧。其实他们正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戴隆的家族。 戴隆大约四十来岁,身材虽不能说是痴肥,却也长了不少赘肉。只见他不耐性子地在马背上挪动身体,不断向后面的随从大声吆喝。在初冬微寒的季节,他血气红润的脸上还是流着豆大的汗珠。戴隆这个人出手阔绰,而且不管见到任何人,总是堆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不过今天却一反常态,浑身透露着焦躁和不安。这趟旅程其实是逃亡之旅,他正带着家人和财产逃离长安城。 “怎么样?后面有没有可疑的人物跟来?” “是,有五个人!” 听到随从的回报,戴隆露出错愕的神色,从马背上往后张望。一名跟随在后,手持武器,个头高大的随从问: “老爷,那几个人看起来像普通的旅人,要把他们赶走吗?” “不、不要轻举妄动。” 戴隆摇摇头,挥了挥手说: “我们就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千万不要惊动别人,懂吗?” 戴隆的人马继续往前推进。在后方跟踪的李绩一行人发觉情况有异,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迹。不过这正是李绩他们的用意。“看样子戴隆已经发现我们了,接下来,就看他有什么反应了。” 戴隆其实是绞缬巾的买主之一,而且还是长期购买的大户。李绩曾经问王式,为什么不马上逮捕这个人,王式这么回答他: “我就是故意要让他带着所有的家产和妻小离开长安城。” “嘎?为什……” 样话还没问完,李绩就悟出其中原因了。由于戴隆没有别的藏身之处,能够躲藏的地方就只有绞缬城。只要在后面跟踪,应该就能找到绞缬城的巢穴。李绩语带怀疑地问: “这招行得通吗?” “你的意思是……” “绞缬城的人很可能会先一步派人杀了戴隆,然后把他带出来的金银珠宝掠宝一空,那我们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说的没错。” 王式点点头,神情狡黯地说: “这就得看,二十郎大人是否要袖手旁观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绩反问。但是同样的,自己又先一步猜到王式的用意。 “我知道了,你希望我去跟踪他们对吧?” 王式毫不客气地点点头。 “没错,我希望你去跟踪戴隆,查出绞缬城的所在。这件事在长安城闹得满城风雨,也该换个地方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一切就拜托你啦。” “好是好,问题是要是发生了什么万一……” “你的意思是,万一你们打不过戴隆,反而被他们杀了是吗?” “没错。” “以二十郎和辛兄的身手,应该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找出绞缬城的所在。或者,我的要求太高啦?” “一点也不。” 李绩自信地耸了耸眉。 “除了我,还有谁有这份能耐。你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谢谢,这样我也可以安心地前往安南了。” 王式笑着说。相对的,李绩的表情倒是露出几许牵强,因为他知道自己中了王式激将的陷阱。 对李绩来说,要查出绞缬城的所在并非难事,他很快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本来他只打算和辛谠两人一起行动,不过李延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打点行囊,宗绿云和徐珍也要求一同前往。在众人的劝阻下,绿云以“主不定到时候你们需要有人替你们翻译,而且我会保护我自己,不需要担心我的安危。”为由,坚持同行。听了她这番说词,李绩也觉得有理,于是便不再阻拦。的确,以宗绿云和徐珍的所学,应该可以派得上用场。 李绩一行人在后面跟着戴隆的人马。途中,李绩和辛谠两人互相交谈。 “那个家伙会直接去绞缬城吗?” “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先和绞缬城的人约好在某处见面。” “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约好见面的地点了?” “嗯,不过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不知道会怎么做?” “我全骒很有兴趣呢。” 李延枢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忍不住打岔。 “辛兄,我认为不是这样!” 他一面说,一面生疏地拉着马的缰绳。 “那家伙说不定会故意引开咱们,根本不会去什么绞缬城!” 这个发言虽然出人意表,不过李绩和辛谠却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你的意思是,戴隆故意引诱我们往另外的方向?” 的确有此可能!李绩和辛谠点头同意。“我觉得与其叫绞缬城,不如叫狡猾城吧!”李延枢说的没错,故人是一支末达目的,不惜使出各种手段的邪恶组织。 “那么他们可能已经派人在路边埋伏了?” “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是有可能。” 李绩和辛谠虽然这么期待,但是那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天黑了。他们选择和戴降下榻的同一家客栈歇息。宗绿云和徐珍住一间厢房,李绩和辛谠、李延枢另外住一间。当天晚上并没发生什么突发事情,戴隆也没有逃跑。但是,第二天早上就出事了。 当李绩他们前进到四处渺无人烟的荒野时,几名手持武器的骑士突然出现,拦住前方的去路。 2 “来了!” “大概有五十个人左右吧……” “我看不止……少说也有八十……不、一百人以上……” 李绩和辛谠拉着缰绳巡顾四周。在这毫无掩蔽物的空旷之地,对他们来说非常不利,只有前面不远处的树林可以暂时躲避。宗绿云和李延枢赶紧策马,朝树林的方向疾奔。至于徐珍,他骑的那头驴子早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就已经拔腿开跑了。 那群骑兵从后面急迫而来,不断发出吆喝声“杀!”,杂杳的马蹄 声从三个方向朝李绩他们包抄而来,每一个方向差不多有三十人。尽管李绩他们使出全力冲刺,不过在进入树林之前,又发现林子前面隐约闪着白光。敌人早就在那里设下埋杖。大约有十来名手持白刃的蒙面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脸上蒙的布和衣着都不是暗红色的绞缬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李绩不禁打了个舌颤。绿云在瞬间判断出,这些人可能是绞缬城花钱雇来的杀手,于是拉起弓,准备迎击。 绿云瞄准目标后,随即开弓弹射。随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马背上的杀手一个个应声倒地。有的被射中眉心,有的被射中嘴巴,前牙因此断裂。有的则是鼻梁被射中,当场血流如注。绿云的弹弓虽然还不会致人于死,但也足以瘫痪敌人的战力。 只是,尽管绿云的技术再精准,但毕竟对方的人数实在是太多,难以发生吓阻效果。这个时候,李绩突然发现前面的戴隆一行人也遭到杀手包围,家眷发出惊叫声。瞬间,李绩一度还怀疑这群杀手不是绞缬城派来的。但是很快地,戴隆便摆出姿态,大声地对那些杀手下达指示,接着他们全部转过头,朝李绩的方向奔驰而来。看样子,那些人是戴隆雇来的杀手。 “快点!要是他们发射毒箭的话,我们就死定了!” 绿云的建议是正确的。李绩等人以飞快的速度继续朝树林前进,前方埋伏的蒙面杀手也朝他们冲过来。双方人马擦身之际,李绩抽出剑,左右横劈。乱阵之中血光剑影,刀声厉厉,蓝色的火花四处飞溅。李绩迅速反身,快剑一挥,从敌人的右腋到胸前画了一刀!只见对方的胸前像火花般迸出鲜血。 辛谠当然也没闲着。他手持樟棍,以凌厉的招式突击敌人的左肩,这突如其来的一记,使得对方顿时失去平衡。眼看着那个人就要从马背上滑下来,辛谠赶紧用脚夹住马身,巧妙地驾驭马匹,用壮硕的左手将那个人扯到自己面前,即时挡住了朝他飞过来的三枝箭。箭首发出刺肉的声音。深深地陷进蒙面杀手的身体。辛谠把痛苦挣扎的杀手扔到地上后,迅速躲进树林中。李绩等人也几乎在同时跟进。他们以熟练的驾驭技术,骑着马隐藏在树干后的阴影。绿云再度弹弓,击落几名杀手。徐珍也匆匆下马捡拾地上的石头,朝敌人掷去。 他灵巧地在林荫中跳跃、一面朝贼人集团的方向扔石头。大概是敌人过于集中,所以他丢出去的飞石几乎是百发百中。 被飞石击中的七八名杀手中有的鼻梁折损、门牙被打掉,有的下颚破裂,血流如注。那些满脸鲜血的杀手,愤怒地挥舞着刀剑往林子里冲进去。徐珍赶紧跳上驴背逃命,勉强扔出的石头也因为撞到树干而弹了开来。 “快啊!跑快点!我会用梨花蜜犒赏你的!” 也不知道驴子是否听懂了徐珍的承诺,只见它左一个闪身、右一个闪身,躲过敌人的砍杀。相较之下,驴子的速度还是比马慢了许多。尽管徐珍拼命大喊“快跑、快跑”,驴子的速度就是快不真情为。不过今人讶异的是,每次那些杀手的马子眼看着就要杀到时,驴子不知怎么的总是能惊险地闪过,就像个会变把戏的魔术师一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敌人的刀子落下之前,忽地消失,然后又出现在其他地方。就在同一个时候,李延枢被敌人追上,而且被飞射出的锁链击中的腰部,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辛兄、李兄!救救我!” 李延枢的武功虽然算不上高强,不过倒是有过人的胆识。 辛谠当然也急着想要上前搭救,只是眼前的情势不许他轻举妄动。他担心,敌人随时会用锁链将李延枢的脑袋给击碎。再者,蜂拥而至的敌人也让他没有多余的能力顾及其他。李绩和宗绿云两人同样也陷入分身乏术的困境。李延枢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闪躲敌人的铁链项击。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却发现敌人的锁链正朝他的头部横扫来。就在瞬间,空气中发出一声呼啸,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飞箭,准确地插入敌人的咽喉。敌人痛苦地挣扎后,正好掉落在李延枢的身上。 李延枢成了那个人的肉垫。他在灰尘中滚了两三圈后,好不容易才撑起身子,却又撞到朝他跑来的马,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老李!这边这边!你这家伙还真会惹麻烦,亏你还是大人呢。” 只见一个矮小的人影发出盛气凌人的声音,快速地朝他跑来,然后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白杨树的树荫下。那个人影就是徐珍。李延枢看了一下四周,发现那头驴子正蹲在旁边,以睥睨的眼神看着人们之间的杀戮场面。这头驴子好像真的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呢。李延枢这么想。在观看了现场的情况之后,李延枢知道战况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批杀手被突然出现的骑兵队团团包围,不是被砍就是落马受伤,短短的时间内几乎溃不成军。后来出现的这批骑兵队比原先那批杀手的人数更多,骑术和功夫也更剽悍。李绩看到他们的长相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突然出现的骑兵队并不是汉人。他们的头发和胡子都是红色的,眼睛是蓝色的,鼻子高而挺,身上的服装也充满异国风味。当然,这对李绩来说并不陌生。 “他们是回纥人吧。” 绿云一眼就看出对方的身份。很明显的,他们应该是友好的一方,但李绩还是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一会儿,回纥骑兵的后面走出一名人物,事情才真相大白。他身上没有空任何胄甲和战袍,而是一身平常的装束,那个人正是王式。 “喔,原来王式大人早就料到会发生客中事啦?” 辛谠佩服地说,语毕,又策马朝敌人阵营冲去。史书上记载这段为“空手持牛角,单骑冯敌营”。两名杀手不敌,从马上滚落。失去骑师的马匹受到惊吓,前脚高高抬起,然后朝树林里直奔而去。 李绩也是,剑光一闪,三、四名杀手应声倒地。不过他并没有杀了他们,只是用刀背从他们的脸和脖子划过。绿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一展身手的机会,举起手上的弓,对着敌营发射。不消一会儿功夫,百余人的杀手中有二、三十人落荒而逃,十个人死亡,剩下的全部被捕。 就连花钱雇那些杀手的戴隆也哭丧着脸,乖乖束手就缚。之后李绩发现,原来戴隆打算丢下妻儿和随从,自己背着一只厚重的绢袋骑马逃跑。 3 “别让他逃啦!” 王式大喊。戴隆好像也听到他的声音,死命地用鞭子抽打马身。马儿高声嘶鸣,开始狂奔。宗绿云很快地追了上去,抽出一把尖刀,朝戴隆背的绢袋射去。那只绢袋被利刃划破一道洞口,金银珠宝从里面哗啦哗啦地洒了出来。顿时,翡翠、红宝石、绿宝石、青玉、珍珠、金条在空中飞溅,亮眼夺目。 才跑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戴隆袋子里的东西已经洒落一空。他大概知道自己变成了分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发出像水牛般的悲哀嗷叫,连握住缰绳的手也变得不稳。徐珍趁机扔出飞石,击中马匹的侧面。受惊吓的马突然跳起,戴隆两手摊开掉到地上。 李绩看着回纥人把戴隆绑起来,走到王式身边问道: “既然你有这么多帮手,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呢?” “我也是前几天才把他们组织起来的。” 王式与宣宗谈到讨代绞缬城的事时,曾经提到部队的调度。他说,与其动员长安城军队,倒不如雇请佣兵。毕竟长安是国都所在,一旦将驻守京城的部队调走,万一临时出了变化,到时恐怕会措手不及。 其实,王式老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在李绩等人离开长安之前,就带着随从和精通回纥语的翻译从明德门出城。往南赶了大约一天的路程,拜访位于秦岭山麓的一座只有五十户民家的小村落。这个村子不 但贫穷,而且和附近的村庄几乎不往来。 王式才刚进村子,村子里面便有人用回纥语高声呐喊。不一会儿,几名脸上带着敌意的回纥人拿着棍棒、刀械聚集过来,将王式团团包围。他们用怀疑的口吻质问王式。尽管语言不通,但王式从他们的表情,约略可以猜测出他们是在询问他的身份和来意。王式透过翻译,表时了自己的来意。他说自己是从长安来的官吏,这次来是想和村里的代表商量一件重要的大事。 这些回纥人是在五十多年前才来到这块土地上定居的。在这个时期,唐朝廷和回纥的关系大致上还算友好,但偶而也会发生零星的冲突事件。不过,每次只要边境发生战火,唐军便会从国境把回纥族人带回国内。以唐的立场来说,还不至于非杀掉这些回纥人不可,但是让他们继续留在边界,又担心会成为威胁,索性安排这些人在唐土的内地住下。虽然官方慷慨地拔土地给他们,但回纥人毕竟是天生的游牧民族,不适应农耕的生活,因此日子过得非常贫困。 王式对回纥人的代表说: “如果你们甘心过这种靠别人施舍的生活,我可以分配粮给你们。但是如果你们希望自食其力,靠自己的能力赚钱,那么就听我说吧。” 听了王式这番话,回纥人私下商量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后,对王式表明了立场。其实他们也不希望继续过着这种被施舍的日子,如果王式能提供谋生的机会,他们很愿意去做。王式点点头,然后便向他们说明有关绞缬城的恶行。他告诉回纥人,绞缬城为了染布惜杀人取血,引起世人不安,朝廷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来剿灭他们。听了王式的话,回纥人起初也是半信半疑。不过其中一名老者却说,他年幼时的确听说有一支来自遥远的西方的古老民族,他们嗜吃人肉、喝人血。据说,后来他们穿越了广大的沙漠和草原来到中士,绞缬城那帮人可能就是这群吃人族的后裔吧。不管怎么说,王式总算是找到得力助手了。 “你们可以召集多少人手呢?” “至少二百名吧。” “太好啦,这样就绰绰有余了。” 王式点点头。他预付给回纥人五百两白银做为定金,并告诉他们会合的日期和地点,他还允诺,事成之后还有三千两的酬劳,甚至还会请他们担任官职。 ……李绩听了王式这番说词,半讽刺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拿了钱之后突然落跑,那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怪我自己识人不明,以后再也不会找回纥人帮忙。” 王式淡淡地说。不过李绩心里很清楚,王式并不是泛泛之辈,如果他认定对方是“不可靠的家伙”或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那么他也不会去要求他们。 “其实胡人和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上只有守法和不守法的人。” 王式虽然是个儒者,不过想法却接近法家。他认为,只要是犯了法,天子与庶民同罪。但是对于那些被环境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可怜人来说,他倒是能给予法外施恩。话说,几年之后大唐帝国发生一场几乎动摇国本的“裘甫之乱”,当时王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朝廷的粮仓赈饥饿的百姓。这个做法遭到许多官员的强烈反弹,甚至批评他是“逾越职权,擅自打开国库”。但王式却反驳说“现在不打开,要等到何时?粮仓里的谷物,不是要用来救济百姓用的吗?” 王式下令随从和二十几名回纥的骑兵,先将载隆一家人移送官府,而且要速去速回。至于戴隆本人,王式决定由自己来审问他。不一会儿,树林外的空地便传出鞭苔的声音和戴隆惨叫。 “怎么样?戴隆,你招是不招?” 或许是为了加强效果,王式逼问口吻极为严厉,连一旁的回纥兵都不敢出声,只有戴隆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其实他的反应过度了,因为回纥人擅长用鞭,他们可以甩出很大的声音,却只伤及表面的皮肤,而不会造成深层的伤害。浑身沾满汗水和尘埃的戴隆两眼露出狡猾的目光,口风依旧没有松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啊!” “是吗。很好!” 王式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丕变。 “既然你不肯老实说出来,那我只好放了你。不过,我会对外宣称你已召出绞缬城的内幕。到时候不用官府出面,绞缬城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对付你。” 戴隆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好像抽筋似的僵硬。王式看了一眼站在戴隆身后的辛谠。辛谠没有出声,但是站在旁边的李绩听到王式的话,忍不住差点笑了出来。王式故意高声地对辛谠说,要他放了戴隆,不料,戴隆一反先前顽强的态度,苦苦求饶。 “请不要放了我!大爷饶命啊!” “这就奇怪了,我王式当了十几年的官,治过不知道多少人的罪,可是却从来没遇到一个像你这样,要放你走,却还苦苦求饶的人呃。” “大爷饶命啊。” “莫名其妙,真是叫人浑身不对劲!还不快点把这家伙放啦。” 辛谠点头,上前抓住戴隆的领子。这位长安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发出杀鸡般的尖叫: “我说!我全部都说!请饶了我吧?!” 4 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挂着以人脂为燃料的火炬。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用人骨拼成的玉座,绞缬城城主就坐在上面。城主以阴冷的视线,盯着跪在他面前的部属。 “黄河的堤防再坚因,也可能因为一个蚁窝而溃堤。现在,这个洞是不是越来越扩大了?” 他的声音听起像妖魔般的低沉而恐怖,听在部属们的耳中,就像雷声那样震撼。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尸臭味,部属们伏首跪地,没有人敢发出任何的声响。随着城主移动身体,那张人骨玉座也发出轧轧声响,听起来像是那些惨遭杀害、榨血、扒肉、剥皮、甚至连骨头都被拿来坐椅子的冤魂所发出的哀呜。可以看出他对死者丝毫没有式慎恐惧之情。其实,这个吃人魔王就是靠着践踏伦常和人道,才拥有今天的江山。 “或许是我太高估你们了。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事无补……” 城主不快地逼问: “你们之中该不会有人以为,咱们灭亡的日子快到了吧?” 底下的人没有人敢出声。不过,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确有股动摇的气氛。城主发出阴险的笑声说: “我们已经损失了二、三十名人手,也难怪你们会感到害怕。其实,过去绞缬城曾经面临过几次同样的危机。世上就是有人如此愚蠢,居然不惜倾举国之力来讨灭我们。” 他的笑声中夹杂着喘息。吹动了蜡烛的烛火。在摇动的烛光下,倒映在地面的人影也跟着晃动。部属为了迎合城主,也跟着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空气又再度恢复安静,几名侍从从外面走了进来。 “主人,该用餐了。” 侍从端着一只金制的圆盘,盘子上放着几个圆形的球体,看起来跟人的头颅差不多……不、那的确就是人的头颅,而且头盖已被切开,脑浆暴露在外。 城主拿起人骨制成的杓子,从灰白色的脑浆挖出一杓送到嘴边,然后小口地吸着,像在品尝美食般。“味道还不错,不过调味似乎重了点。” 城主略微抱怨。负责伙食的侍从低着头,没敢说话。 “脑浆的色泽应该白一点,我已经说过多少次,味道放得太重反而会影响味道!没用的家伙!算了,退下去吧!” 城主不快地挥了一下手势,一面舔着嘴角的残渣。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城主低声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红色和黑色两道漩 涡,夕阳和鲜血把天空和地面上染成了红色,无数的黑影在其中蠕动着,乌鸦在天空中盘旋。活着的人用刀子划开死者的胸膛,掏出还沾着温暖的血液、噗通噗通跳着的心脏,然后将它送到食用者的嘴边。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责难,乌鸦突然发出阵阵嘶哑的叫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一群吃人肉、吸人血的族人被逐出了故乡。他们离开了森林,朝东方无限广阔的草原前进。日以继夜地赶路,捱着冷冽的寒风翻越冰封万年的高山,顶着炽热的艳阳,走在发烫的石子路上。旅途中有人死去的话,族人便当场取他的血肉来吃。他们先是来到一个小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把这个国家的人全都吃光。接着,他们又继续东进,最后终于来到一个拥有肥沃的土壤和众多人口的大国家。这群人魔选择了一处僻静之处作为栖身的巢穴,并且派人出去狩猎活人。每当这个大国发生大乱和战祸,无异是提供这群恶魔源源不绝的鲜血和人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魔把无法保存的鲜血或是被污染过的血液拿来染布,绞缬巾就这么传了出来。这些布不但可以贩卖,还可以当成威胁恐吓的工具。绞缬城就是靠这个方法来维持的…… 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原本非常顺利,直到几年前一名东洋和尚逃出人魔的巢窟为止。 5 王式对李绩等人说明自己的计划。 “……为了内外呼应,我们必须先派人潜入城里才行。” 这的确是很好的办法,李绩和辛谠之前也想到过,只是危险性和困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不知道该派谁去……” 王式犹豫地说。李绩性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犹豫了,让我去吧!” “我也去!” 辛谠简短地说。宗绿云和徐珍也要求同行。李延枢倒是犹豫了半晌,才决定一同前往。他之所没有立即做出决定,倒不是胆小怕死,而是担心自己帮不上忙反而拖累大家。 “还有,宗姑娘(绿云)是个女孩家,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让她冒这个险,大家以为如何?” 王式希望绿云能改变心意,但是绿云却毅然地摇头,谢过王式的美意。因为在慈恩寺的那次意外,绞缬城的人不但破坏了他们的表演,而且还杀死了她的伙伴。 “我的伙伴是被我害死的,所以我绝对不能放过他们。我这么做,除了是要替伙伴们报仇,同时也是为了让长安能早日恢复平静。” “说得好,宗姑娘,我们的想法也跟你一样呢。” 李绩附和。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善和绿云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还是徒劳无功。 “我记得李绩大人不是怕水吗?您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吧。” “我、我是江湖中人,岂会怕水!” 李绩愤慨地说。不过大概是被说中了要害,所以他的反驳显得毫无说服力。一帝的人为了忍住不笑,脸上的表情因而变得扭曲。王式咳了一声,从行囊中拿出几幅地图铺在地上。 “圆仁大师被困在绞缬城是夏天的事。他曾提到当时遇上浓雾,所以绞缬城极可能是位于容易起雾的地形,北方说盆地或峡谷……” “你是说险峻之地吗?” “没错,我已经准备好几幅地图。我们来讨论看看吧。” 其中一张地图是依照戴隆口述所制成的新版本。大伙儿的视线随着王式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这条是黄河,那条是支流洛水,另外这条是洛水的支流泸水,它是连接长安的一条旧水道……” 王式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是五百年前,也就是在五胡十六国的时代所建筑的水道,可是很快就被废弃了。我想,只要顺着这条水路往山区里应该可以找到。” 李绩一行人比王式先一步出发,依照地图上的水路沿线进入山区。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四周突然起了白雾,厚厚的云雾就像一道墙,将他们和外界安全隔绝。走没多久,马儿突然停下来,浓雾中隐约传来摇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艘船的帆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但实际上却是暗红色的。当那艘船突然从浓雾中出现时,我们几个简直是吓呆了,还以为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发现我们的行踪。” 这是李延枢后来在跟泗州刺史杜滔叙旧时提到的。 除了李延枢之外,李绩、辛谠、绿云、徐珍也都看到那艘船,即使他们并非胆小之徒,但是在看到船帆的瞬间,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隐形的锁链绑住似的动弹不得。只有站在徐珍身边的那头驴子,还能转动它那对大得夸张的耳朵,表示内心的不愉快。 白雾之中,世界上仿佛只有暗红色的船帆和李绩他们而已。李绩和辛谠没有出声,警觉地留意四周的动静,因为绞缬城的人很可能正在慢慢地接近他们。不过似乎是他们多虑了。那艘船发出摇橹的水声,缓缓靠近岸边,敌我之间大约只剩四丈左右,近到连丢颗石头都可以到达的距离。船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个人影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手里还拿着笏,全身上下一袭暗红色的袍子,而且几乎和天子的朝服一模一样。 错愕之下,李绩不由得发出了惊呼。 “那个人就是绞缬城城主?!” 大伙儿脸上掩不住惊吓的表情。谁也没料到,绞缬城城主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时,船上也传来笑声……不、正确地说应该是过了半晌,李绩才知道那是人所发出的笑声,因为刚开始他们以为那是生锈的铁链弄出的声响。 “我原谅你们的无礼,所谓不知者不罪。”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简直是目无法纪的恶魔!” “善即是恶,恶即是善。” 城主的声音像是在说话,像是在唱歌。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明是暗、暗是明。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城主的这段话仿佛并不想知道答案,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们只不过用另外一种形式罢了。你们没发现吗?做官的用税赋来吃百姓,富人吃穷人、穷者吃更穷的人,这就是人的世界啊。” “但是,这也不表示杀人取血就是对的!” 李绩愤怒地瞪着对方。不过城主倒是不以为意似的,故意扇了扇手上的笏。那支笏的顶端有一团白色的球,李绩起先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发现那是婴儿的头颅时,突然涌起强烈的作呕之感。城主大概发现李绩面部表情的变化,带着揶揄的意味,大声笑了起来。 “那我问你,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恶。你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吧。” “屠杀无辜百姓就是恶!” “好简单的答案啊。” 城主双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嘲弄和轻蔑。因为看不到脸部的其他部分,所以只能看见他半月形的嘴和空出的獠牙。城主又晃了一下手上的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笏上的人头。 “这颗头颅的主人,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寡人吃了,所以他尚未犯下罪恶,灵魂是纯洁无垢的。如果是大人的话,可能已经杀过人,或是做过强盗偷窃之类的罪行。说不定,这婴儿长大后会变成酷吏,欺压百姓。你不觉得我帮人们抹去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犯罪吗?” “真是狡辩!简直是强词夺理!” 李绩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气大喊。站在一旁的辛谠和绿云他们也投以鄙夷的视线,仿佛大家不互相支持的话,就会被城主散发出来的晦气腐蚀了身心。他们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企图把杀婴吃肉的行为合 理化。 白雾渐渐卷起漩涡,那艘暗红色船帆的船起了轻微的晃动。 “寡人非常欢迎你们光临绞缬城。不过,只怕你们进得去出不来呀。” 城主这么说。他的笏撞击到了船板,顶端的头骨发出一种听起来像是哀怨的声音。 “寡人讨厌用俗世的法或伦理来论断一切,对过去的所做所为也丝毫不感到罪恶,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做下去。想要阻止寡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我。但是,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他再次用笏撞击船板,那大概是暗号吧。船速渐渐缓慢变快,然后逆着水流开始移动,一下子就消失在白雾之中,只剩下摇橹的声音。直到连摇橹的声音也消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从陆地上传来的马蹄声。王式带着二百多名回纥骑兵前来。王式下马之后,李绩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王式听完之后说道: “人世间本来就充斥着太多的矛盾和欺骗,有些人会因为烦恼而误信了似是而非的诡辩。二十郎,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滥杀无辜百姓就是罪恶。” 王式点点头。 “没错,你终于学到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无上的真理了。自古以来,残杀无辜百姓就是错的,只要弄清楚这一点,不管再扭曲的理由能不能左右你。” 王式这么说,他的手里停了一只绿色的小鸽子,徐珍就像个小孩似的好奇地盯着看。 “这是信鸽。” 王式笑着说明。 “我把离开长安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利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回报给朝廷。瞧,它的脚上不是绑着信签吗?” 飞鸽传书的传统由来已久,大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差不多是玄宗时期开始的。有人说是当时的宰相张九龄所想出来的,不过那极有可能只是一种穿凿附会的说法。个性耿直的张九龄普经弹劾当时的大奸臣李林甫,也预言过安史之乱的发生,非常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王式手上的信鸽飞离之后,在空中绕了两三圈。之后,在众人的目送下,朝长安城的方向飞去。 “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王式带着二百名回纥兵和李绩他们道别。李绩、辛谠、李延枢、宗绿云、徐珍、以及四匹马、一头驴子继续在浓雾之中沿着水声继续往前进。 第六章 断影之卷 白雾愈来愈深,李绩一行人就这样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那种感觉就像有无数的大小白蛇盘踞在一旁监视着他们似的。 “圆仁大师当时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吧。” 李延枢抱怨地说。圆仁法师留下来的纪录中关未对绞缬城的位置详细描述,但尽管如此,要不是因为有这份纪录,朝廷根本不会知道绞缬城的存在。所以圆仁的功劳不可说不大。 “不知道那位圆仁法师现在怎么啦?是不是已经平安地回到日本了?” 辛谠有点怀念地说。毕竟圆仁不可能再到中国来,辛谠也不可能去日本,两人这辈子很难再有机会见面的。 不过辛谠并没有让惆怅的情绪延误正事。他们带着王式留下来的地图,溯河而上。以路程推算,大概还要花好一阵子才会到达。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正一步步地朝敌人的大本营前进,这表示未来将会遭遇更大的危险。绞缬城的人可能埋伏在隐密处,伺机展开偷袭。途中,偶而传出的尖锐叫声还是会引起大伙儿的紧张,后来发现那些都只是猿猴和鸟禽的嚎叫。 “前面的路,马已经上不去了,我们下来用走的吧。” 大家遵照李绩的指示下了马。矗立在他们眼前的是斜度陡峭的山道,而且小径几乎已经被白雾所淹没。附近找不到可以拴马的树,不过倒是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岩石。他们将四匹马留在原地,只带了徐珍的驴子同行,并且把食用的粮食和饮水放在他的背上。驴子虽然不高兴,不过大概是梨花蜜的犒赏太诱人了,所以它还是乖乖地跟着继续往前进。也不知道是否路面过于崎岖难行,驴子没走多久便停了下来,不管徐珍和李延枢怎么使劲去拉,它就是不肯再走。当李绩正打算伸手去帮忙时,浓雾突然散开,视野也为之一亮。不过眼前的景象倒是让他们摸了把冷汗,因为他们就站在悬崖的上方。河谷的对面可以看见石墙,从长度看来,简直就跟一个县城的规模差不多。墙的另一边还露出塔尖和阁楼的屋瓦。 “那就是绞缬城吗?” 绿云颤抖着声音说。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李绩和辛谠他们也一样,不发一语地凝视对面的建筑。雾渐渐散开,已经倾斜的夕阳映照着城的侧面。那雄伟的规模,仿佛是在夸耀似的傲然矗立在李绩他们面前。李延枢巡视四周是否有可通过的桥,但是毫无所获。 “从规模看来,可不是五年十年可以盖得起来的。” 其他人赞成辛谠的看法。从呈紫色的尖塔和灰褐色的墙垣来判断,绞缬城应该是年代久远的建筑,可能是利用古代的城廊加以改建而成的。不过即使如此,也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从建筑式样的紊乱,就可以知道它的工程可能横跨了几个世代。 当初圆仁是在黄昏的时候才到绞缬城,而且又趁夜摸黑逃走,所以无法知道建筑物的颜色。虽然李绩他们抵达的时间比较早,不过天色已经逐渐黯淡,城堡的颜色也转为深紫,蝙蝠也开始出来活动,远远看去,就像是在空中盘旋的小黑点。 蝙蝠在中国传统信仰里,带有“吉祥”的象征,因为“蝠”和“福”同音。但是这时候看起来,却像是在血海里游泳的黑影,令人联想到不祥之兆。 虽然找不到了绞缬城的所在,但是对于是要利用夜间潜入绞缬城,还是等待天亮再行动,大家的看法莫衷一是。经过一番讨论,还是无法得到满意的结果。 “这里的地形险峻,晚上行动的话太危险。” “问题是,白天容易被卫兵发现,还是晚上潜入比较安全。” 尽管彼此意见相左,无法取得共识。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这次的行动本来就是极高的风险,而且在这个地方扎营休息,很可能会遭到绞缬城的袭击。最后,大家总算一致赞成,趁天色完全变黑之前潜入城内。 李绩突然想起王式在他们临行前所说的那些话。他说这一带的行政虽然是属于河东道的管辖范围,但是因为地处黄河之南,地点又偏僻,长期以来一直不受到法令的约束。另外,以长安为中心的京畿道、还有以洛阳为中心的都畿道、以及南方的山南东道之间的界线过于错综复杂。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正是所谓的三不管地带。这也是为什么绞缬城可以长期蟠踞在此,地行邪恶阴谋的原因。 时值阴历十月、正是初冬的季节,太阳下山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许多。 李绩他们沿着峡谷的地形,加快脚步往前推进。这条峡谷像是包围着绞缬城的护城河一般。根据圆仁的纪录,以绞缬城周边的地形,即使是派遣大军前来,恐怕也很难攻陷。同一个时间,王式也率领两百名的回纥部队绕到峡谷的另一边。要找到另一条通往绞缬城的路并不容易,而且就算找到了,该用什么方式和李绩他们取得联络?如何民开里应外合?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 李z现等人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便停了下来,只有那头驴子自顾自地继续走。 “喂、驴老弟,你要去哪?” 辛谠这么叫它,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期待。因为辛谠知道这头驴子并不是普通的笨驴子。不过它肯不肯合作,完全得视当天的心情而定。此外,这驴子总是对人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对主人的照顾也丝毫没有感激之心。所以,对它的期望截止大,往往失望也越大。但是,眼前既然没别的选择,大家也只好跟着驴子走。没过多久,驴子突然信下来回头看着大家。 “喔,前面的路好窄啊。” 前方峡谷突然变窄,两岸的岩壁非常接近,大约只有四丈左右,虽然无法直接跳过去,不过只要用点脑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天色越来截止暗,他们还是苦思不出结果。徐珍摸摸一脸困惑表情的驴子的头,突然这么提议: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我们在箭上绑一条绳子,射到对岸的岩壁,然后利用绳子过去!” “你说得倒简单。” 李绩皱着眉。以技术来说,这点小事的确难不倒李绩,问题是,射到对面的弓箭如何支撑人体的重量?万一,途中弓箭断制或是松脱,那么正在横渡的那个人一定会掉进河谷里摔得粉身碎骨。 “这个办法太危险了。” 绿云也赞成李绩的看法,但是徐珍有自信地拍着胸脯说: “我第一个过去就行啦!因为我的体重比较轻,你们把绳子子绑在我身上,等我到了对岸之后,再把两条绳子绕在岩石上,这样你们就可以渡河啦。” 大人们互相看了彼此,以目前的情况也只有这个方法。他们卸下驴背上的行李,从里面拿出弓箭和粗绳,然后把绳子系在箭的一端,另一端则绑在这边的岩石上。李绩拿着弓,在夕阳最后一道光线消失之前,朝对岸射了出去。飞箭越过了峡谷,插在对岸的土壁上,卡在岩石和岩石的狭缝中。一旁看的人莫不惊叹李绩的身手。李绩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说: “下次可能无法射得这么准了,接焉为就看徐珍的了。” “看我的吧。” 徐珍一面回答,一面把另一条绳子缠在自己腰上。绳子系紧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抓着强子滑了出去。而绑在徐珍身上的那条强子的另一端,则是由辛谠牢牢抓着。在横渡的过程中,徐珍顺利抵达对岸之后,很快地解开腰上的绳子,然后连同原来的绳子一起绑在岩石上。 “徐珍!干得好!” 辛谠原本想大声的欢呼,不过及时打住了,因为很可能会被绞缬城的人听到。 接着准备横渡的人是李绩。如果峡谷下方是陆地,那么就算身外上千尺的高度,李绩的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是现在,他的人悬空三十丈高,脚下又是湍急的激流,即使在如此昏暗光线中,还 可以看到水流溅起的白色水花。李绩压抑住内心的恐惧,眼睛丝毫不敢往下看,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安全地过了河。接下来是宗绿云,她的身手比李绩轻巧得多,不一会儿功夫便抵达对岸,脚步轻盈地跳上岩棚。 花最多时间的人要算是李延枢。为了安全起见,他在腰上缠了另一条绳子,绳头另一端打成一个小圈,套在另外两条绳子上。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前进,过程中嘴里还不断念着各方神明的佛号。最后一个人是辛谠,他先把樟棍绑在身上,然后用他那双孔武有力的手臂抓住绳子,把自己荡了过去。辛谠的力气虽大,但由于身材壮硕,以至于一路上绳子晃荡得相当厉害,站在对岸的伙伴们看得心里直冒冷汗。当辛谠的脚触到岸边时,李绩和李延枢赶紧伸手将他拉了上来。 就这样,五个人总算平安地渡过峡谷,来到绞缬城的这岸。 “那,驴子怎么办?” 徐珍这么问。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那头驴子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用前脚抓住绳子过河,所以只好暂时先让它留在对岸。 “你在那边等着!等我回来之后,再给你梨花蜜吃喔!” 也不知道那头驴子是否听懂了徐珍的话,它用鼻子发出嘶嘶的鼻息后,便离开岩棚,选一处较柔软的草地上窝了下来。 2 夜空中明月高挂。由于离满月还有一段时间,所以还是半圆的状形。李绩等人借着月光偷偷翻越绞缬城的城墙。那是一道约一丈高、缺乏装饰性、不过却十分结实牢固的石墙。李绩第一个进去,他警式地巡视了四周,等确认无人之后,李延枢、宗绿云、徐珍再陆续进去,辛谠垫后。 突然、一阵惊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是一种几乎震破耳膜,仿佛连心脏都要迸裂般的咆哮,令人联想到狼嗥。李绩机警地伸手握住背后的剑,辛谠则架起他的樟棍,宗绿云也拿起弓摆出警戒的姿势。月夜下,六匹狼像黑色闪光般来回跳跃,把李绩他们逼到死角。狼群们目光凶狠地注视着他们,将包围网逐渐缩小,咆哮声变成了低吼,锋利的前爪陷进地面的土里。 “这些畜生可能尝过人肉的味道。” 因为看到狼群们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凶光,辛谠不由得这么低声说。那六匹狼贪婪地盯着他们,嘴角的唾液不断滴落地面,似乎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当人和狼处于极度紧张的瞬间,突然有人开口说话。是李延枢。 “这几只畜生交给我来处理吧。” 李延枢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只小袋,朝正要扑过来的狼群洒了过去,而且不偏不移地洒在它们的鼻子上。李延枢使用的是一种由麝香做成的药粉。 狼群们像挨了重击似的,用前肢压住痛苦不堪的鼻子,嘴里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 李绩等人赶紧趁机从狼群身边逃走。因为,守卫听到狼群的嚎叫一定会立刻赶来,因此不能继续留在原地。 问题是,他们也不清楚城内的地形,只能朝他们认为可能的中心方向跑去。 他们在途中逮住一名士兵,逼问他供出城内的配置。由于圆仁留下的资料中并没有详细描述绞缬城的地形,所以他们也只好出此下策。不过当大伙人来到一处石阶前,前方突然出现一个拿着火把的人影,并且高声地呐喊: “有贼……” 李绩很快地跳起,同时抽出背上的剑朝那个人的脖子一挥而下,士兵随即应声倒地。 “说我们是贼?你们才是贼吧。” 李绩不屑地这么说,一面把剑收进刀鞘里。他搜索贼兵的身体,从他身上搜出一把短刀。李绩用刀锋抵住那名已经恢复意识、正准备大声叫的士兵的咽喉。 “说,你们的城主在哪里?快带路!” 士兵两眼冒着凶狠的视线,让李绩联想到刚才那些狼而不由得背脊发凉。 “这个人……也是吃人魔吗?” 士兵垂着头,嘴里不知道在念什么。为了听清楚,李绩把耳朵凑了过去。突然,那名士兵张开大口,锐利的僚牙朝李绩的脖子咬了下去,差点咬断李绩的血管。辛谠见状,赶紧一棒打向士兵。受到重击的士兵整个人向后抽搐,嘴里喷出大量的鲜血。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发出锐利的咆哮,随即冒出阵阵令人作呕、像是腐臭鸡蛋的腥臭味。 李绩按耐不住内心的怒火,举起短刀朝带头的士兵刺去。另外两名士兵,其中之一被辛谠的樟棍打伤,另一个则是被绿云的弹弓击中了左眼。 掉到地面的火把滚到了李绩他们的脚边,还不断地冒出恶臭。徐珍打算伸手去捡,不过因为太过恶心而作罢。而就在同时,又有火光和脚步声朝他们的方向快速接近。 李绩他们赶紧朝另外一个方向逃跑。李绩带头,然后是绿云、李延枢和徐珍,辛谠垫后。在黯淡的月光下,李绩他们避开了月光,朝建筑的阴影跑去。城里四处都是火光、脚步声和谩骂的咆哮。李延枢感觉得出来,这些声音正朝他们的方向集中过来。 “光线这么暗,我们根本分不清楚是敌是友啊!” “这有什么难的,除了我们之外,都是敌人!” 徐珍说的没错,不过并不能给予李延枢丝毫的鼓舞。 “看样子,大概有好几百人,甚至几千人呢!” “别担心,他们不会同时杀过来的。” 辛谠沉着地说。以目前的情况,他们只能避开大路,尽可能抄小径,让敌人无法在同一时间发动攻势。一路上,从后面赶来的追兵已经有十几个人被辛谠的樟棍打倒在地,鲜血四外飞溅。最后他们逃到一处三面都是墙的死巷。正当大伙儿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时,徐珍突然叫道: “墙在动!” 其余四个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同一处。原本应该是黑漆漆的地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澄黄色细细的亮光。随着光线渐渐扩大,里面突然跳出五名手拿大刀的黑影朝他们扑了过来。在一阵刀光剑影后,其中四人倒在血泊中,另外一个肩膀也受了重伤,不过他还企图用口笛通知同伴。李绩见状,顺手将短刀射出去,精准地插入那名士兵的颈产,士兵当场毙命。 李延枢探头看了一下刚才的房间,确定没有埋伏之后,便去通知其他伙伴。当他们一进房间,里面的景象让他们几乎看傻了眼。那是一个类似存放货物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一直堆进天花板那么高,李绩咋舌地说: “戴隆说的果然没错。” 戴隆曾经告诉过他们,绞缬城用来榨血的活人大部分都是绑架来的,或是花钱买来的。由于必须筹措豢养囚犯的食物,于是他们开始做起绞缬巾的买卖。之后又恐吓那些购买绞缬巾的人,要胁他们定期提供经济支援。另外,这批恶魔还袭击商旅,掠夺他们的财物。有些人当场被杀死,有些则被带回城里榨血。至于这些外地人所携带的物品,就交由家戴隆这样的商人转卖出来。不过由于货物堆积的速度太快,因为需要用仓库来收纳。李绩他们所看到的,应该就是存放这些赃物的仓库。 “我看应该不止这些,一定还有其他的仓库。” 辛谠走进去,看了满屋子的货物。绫罗绸缎、棉布、珍珠、药品、陶瓷器、竹制品、皮制品、毛皮、玻璃制品、书籍、还有女性用的化妆品、梳妆用具等等,除了吃的之外几乎一应俱全。从货品的数量看来,受害的人数应该多得惊人。 3 再锋利的武器,也不可能毫无限制地连续杀人,李绩那把名为“断影”的剑当然也不倒外。李绩打算用它来结束绞缬城城主的性命,所以并没有拿它来对付城里的卫兵,而是使用从卫兵身上搜出的短刀。现在,仓库的角落又堆放了好几把的名剑和大刀,虽然不知道这些武器是从 商人或是军队那里掠夺来的,但至少,他可以不用再担心武器不敷使用的问题了。李绩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把剑,发现脚边有个玻璃做的花瓶,于是顺手拿起来看。 “啊、这是……” 说到一半,李绩脑海里浮现出他在长安认识的那名少女的脸庞。那是一位因为父亲失踪,只得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可怜孤女。那只瓶子的底部刻着的正是她父亲的名字。不用说,他的遭遇已经很明显了。 “这里有道门。” 宗绿云用手指着说,辛谠走过去正要推开门时,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厉气”,这位史书上记载着“胆识过人”的壮汉一时之间也愣住了。犹豫了半晌后,他还是推开门。仓库这边的光线一直到房间里面,在角落的阴暗处好像堆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白色,硬质的圆形物体,但是又不是石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好几百颗人的头颅所堆成的冢。 一阵恐惧的气氛在李延枢的体内迅速蔓延开来。仿佛惨遭杀害的无名枯骨正从四面八方靠近过来,要将他带往阴曹地府。李延枢双手紧握,嘴里不断念着佛经。 “徐珍还小,我不想让他看到这些。” 李绩和辛谠的看法一致,想要阻止徐珍进入这个恐怖的房间,不过徐珍早已看到里面可怕的光景了。他走到堆满幼儿头骨的地方,看着那堆枯骨,久久不能言语。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 “好可怜喔,这么小就被杀了,真是可怜。” 徐珍拭去眼泪,两手合十,以无声的哀掉表达那内心的感伤。徐珍虽然年纪小,却对那些还来不及长大就殒命的生命感到惋惜。李绩他们没有阻止,只是静表地看着他的背影。 辛谠把手搭在徐珍肩膀上,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李绩、绿云却警觉地发现门外传来的吵杂声。十几名身穿暗红色衣服的壮汉冲了进来,然后又以口笛召来更多的同伴。 绿云拿起弓,击落带头的那名士兵手上的刀。接着李绩跳了过去,随手拿起两把剑,双手齐挥。斩伤了左右来袭的敌人。不过当他要刺向第三个人时,短刀被弹了开来,传出清脆的响声后断成了两截。李绩拿着剩下的半截刺了过去,对方发出一声惨叫,脸上顿时溅满鲜血。 在厮杀的过程中,刀光闪闪鲜血四溅,哀嚎声不绝于耳。挂在墙上的火炬掉落在地后,又被陆续跑过的人群踩熄。混乱中,李绩趁隙逃离那间仓库,绿云也紧随在后。不过这时候他们却发现和辛谠、李延枢、徐珍他们三个人失散了。 李绩和绿云两人在曲折的通道里疾奔,现在的他们已经顾不得空气中飘散着的那股燃烧人脂的腥臭。李绩使劲地挥舞着从仓库里找来的刀,劈向前方不断涌现的敌兵。在血腥的杀戮中,李绩用大刀砍击敌人的脖子和身体,瘫痪对方的战斗力。绿云也不停地发射弹弓,而且发发命中。在解决大约十个人后,装弹丸的袋子已经空了。前面拿着大刀的壮汉逮住机会纵身一跳,猛然朝她劈了过来。 瞬间,绿云整个人凌空跳起,用弓弦紧缠住巨汉的脖子。其实刚才弹丸用尽时,绿云便已经将弓弦松开。她利用跳过巨汉头顶的瞬间,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将弓弦套住巨汉的脖子,着地后再用力拉扯。咽喉遭到紧绞的巨汉痛苦地挣扎,喉咙发出苦闷的声音,庞大的身躯不稳地摇晃,手上的大刀也掉落在地。巨汉两眼充血,模样极为狰狩可怕。他怕出手企图抓住绿云,但是绿云已经先一步朝他的侧腹用力踢去。巨汉完全失去平衡,被勒紧的咽喉软骨发出怪声之后,整个便笨重地倒卧在地上。 “宗姑娘、做得好!” 在同一个时间内,已经击倒三个敌人的李绩不禁赞叹地说。之后,两个人继续在走廊快速前进,瞬前两人突然一个踩空,掉进底下一个约四丈宽的大洞。 他们确定并不是掉进水井,因为下面没有水。李绩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湿地上。感觉像是沼泽。但是四周的空气散发苍浓重的瘴气,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渐渐地,当他们的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才发现,四面的墙壁湿濡不堪,地上尽是像泥巴、或是软胶所做成的黏稠物体……那是几十具腐坏的人类尸体。看到那么多死尸,绿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作呕,赶紧捂住嘴。 飞箭和短刀不断从洞口落下,李绩愤怒地左右挥舞手上的刀,将它们一一弹开,他要绿云尽量躲在弓箭射不到的角落。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绿云没有回答。但是她还是捂着嘴,在充满瘴气的黑暗之中看着李绩。 “自从你父亲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对你感到有所亏欠,我一定会弥补你的。” “我可没有指望你救我。” 绿云开口说,语气一如往常地冷淡。李绩无心计较,只是专注地对付如大雨般落下的刀箭。在洞口上方的敌人也不断鼓噪、谩骂和咆哮。其中还有人向下探出身体,试图朝绿云发射飞刀。李绩机警地捡起脚边的中一把短刀,在对方出手之前先朝他的胸膛射去。士兵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便从洞口跌了下来,身体撞击到地面,发出顿重湿濡的声音。上面的人感到一阵愕然,起了更大的骚动。 “我亏欠你太多了。” 李绩从士兵的胸膛拔出短刀。 “二十郎大人……” 绿云开口说,语气明显比上次和缓了许多。 “嗯?” “我听王大人说,你是宪宗皇帝的第二十个儿子,也是穆宗皇帝以及现今圣上(宣宗)的弟弟,是吗?” 瞬间,李绩突然一阵诧异。半晌,他咋了咋舌说: “那个人还真是会嚼舌根……” “王大人他还说……” 绿云的声音似乎平静了不少。 “你之所以继续使用二十郎这个名字,就表示他并未完全否定自己的身世。总有一天,你心中的结一定会打开的。” 李绩原本想反驳,但是上头那边又开始大声咆哮。有人拿来三支炬,火光将下面的李绩和绿云照得一清二楚。李绩看到有几个人影往洞内深出身子,但由于火光刺眼,影子也摇晃得无法分辩对方的身份。但是当他听到声音之后,心中便有答案。那种阴冷得叫人汗毛直竖的低沉嗓音,不是别人,正是城主。 “原想放火烧死你们,但是这么做太糟蹋了。这一男一女的体内可是流着年轻而火热的鲜血呢……” 李绩听到一种类似轻轻拍打湿布的声音。当他恍悟那是城主舌头所发出的声音时,恐怖的寒意顺着背脊窜了上来。他不敢想像,眼前的吃人魔王会用何等残酷的手段折磨他和绿云。 “把他们俩个带来见我。要活的。” 城主这么下令,嘴角露出一抹阴险的微笑。 “绝对不能杀了他们。我要活活地榨干他们的血,要是他们两个死了,就拿你们的命来抵!” “是,小的遵命。” 士兵们顺从地应声。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士兵的心里是想反抗的。他们知道,以李绩和绿云的身手,想要活捉他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士兵们仅止于在心里抗议,并没有表现出来。在士兵的目送下,绞缬城城主又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 4 士兵们一面不怀好意地盯着李绩和绿云,一面像是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声音停了下来,两名士兵匆匆跑开,由另外的人代替他们的位置。其中一人发出像禽兽般的笑声,对李绩他们说: “你们等着吧,待会儿就让你们好好睡个觉吧。” 李绩很快就猜出对方的好计。敌人可能计划朝洞口喷洒安眠药或是麻醉药,借以瘫痪他们俩从的抵抗力。李绩在束手无策之下,只能朝洞口大声怒斥: “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之一是女人!你们真有胆识的话,就下来跟我公平地比剑吧!懦夫!” 他的怒吼只换来士兵们讽刺的嘲笑。可是下一瞬间,嘲笑顿时变成凄绝的惨叫。接着是一声钝重的声响,其中一名士兵头部朝下跌落地面。然后,洞口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二十郎,你还好吗?!” “没有,谢谢你,辛兄!” “抓住!” 一条粗皮绳从他们头上垂下来,李绩催促绿云先爬上去。李绩和绿云都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他们。 “哇,臭死啦!” 徐珍毫不掩饰地捂住鼻子。李延枢从倒卧在一旁的士兵身上搜出一大串钥匙,高兴地大叫,但是随即又被另一波咆哮的声音掩盖。有四名士兵从石阶上跑过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辛谠的樟棍呼啸一声,朝那几个人扫去。 四名士兵闪避不及,一齐滚下石阶。大伙儿没理会他们几个,匆匆地离开原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就是那里!我看到很多人被关在里面!” 徐珍一面说一面跑在前面带路。因为不熟悉地形,有几次差点弄错方向,法这还是很快地找到徐珍所说的地方。那是一个非常大的矩形房间、里面只有一扇一窗子,窗口流滚出微薄的光线。李延枢打算用刚才从士兵身上搜来的钥匙打开房门,不过被辛谠阻止。 “如果圆仁大师说的没错的话,牢房里应该没有上锁。先打开看看吧。” 李延枢和徐珍小心翼翼地推开牢房的门,果然如圆仁所说,门并没有上锁。 他们原以为只要打开门,那些遭囚禁的男女就会兴奋地往外涌出,没想到事实却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那些被囚禁的男女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从数量看来,大约有五十人左右。他们并没有移动身体,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毫无生气的呻吟。徐珍心急地大喊: “这样怎么样!快逃啊!徐们快逃啊!用自己的力量逃出这里的啊!” “没有用的。” 辛谠说。根据圆仁大师留下来的文件,那些个囚禁的人都被下了两种毒药。为的是让他们无法开口说话和瘫痪他们的四肢。为了可以拥有源源不绝的鲜血染布,绞缬城的恶魔开始豢养这些人,所以这群被囚禁的男女脸色倒还算红润。但是因为被下了药,所以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眼神涣散,只能瘫在角落无法动弹。因此就算是逃生的机会,他们还是无法离开恶魔的巢窟。这也是为什么牢房的门不需要上锁的原因。 “寻隐们该怎么办呢?难道要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先找找看,有没有车子之类的载具吧。” 绿云这么提议。虽然她的衣服沾满污秽,但是眼神却闪耀生辉,看起来比平常更为美丽。李延枢认为这个意见不错,正打算动身去找时,却发现夜空中闪过无数赤色和黄色的火光。数十道火矢从外面射了过来,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燃料味。 不一会儿,李绩他们所在的地方窜起了火苗,焰火很快地化成千万道火蛇向四面八方扩散。洞着地板、绕着柱子,爬上墙壁只达天井。 “他们打算烧了自己的城吗?” 李延枢大喊,不过辛谠摇头。 “不、他们只打算烧了这个牢房!瞧、他们已经准备了水!他们打算用这招把我们逼出去!” 继续留在原地只会被烧死,可是莽撞地跑出去又可能被火矢射中。大伙儿焦急地看着彼此。 “难道没有别条路可以离开这里吗?” 李绩心急地问,其实他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这时李延枢突然跳起,双手和力拍击。他想起了圆仁手记工员的内容。 “墙壁上应该有小洞,就算没有,也软得可以挖个洞来。” 听他这么一说,李绩和辛谠赶紧跑到墙边巡视一番。经过仔细搜寻,还是毫无所狱。这时候,有一名被囚禁的人虚弱地移动了下身子,在他的背后果然发现一个可以让小童子通过的洞。原来是囚人故意把它隐藏起来。 “谢谢你,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 辛谠向那个人点头致谢之后,便将徐珍往洞里推。 不一会儿,站在牢房外的三名卫兵,冷不防地被从角落飞出的石头击中要害而不支倒地。李绩和辛谠从浓烟之中逃出后,拿着手上的武器,像割草般把蜂拥而来的士兵一个个撂倒。 “大人,山里发现火光啦!” 王式一面听取报告,一面看着黑暗中摇晃的红色火焰。虽然他们和火场之间隔着一座山谷,但应该不到五里的距离。 “好,我们就朝着火光的方向全速前进,要尽量争取时间!二十郎他们可能快撑不下去了!” “既然要在夜间赶路,是否要拿着火炬呢?大人?” “当然,而且要越多越好!” 在漆黑在夜晚拿着火炬,势必会引起绞缬城的注意,不过这正是王式所要的。他希望借由这种方式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以便减轻李绩他们所面临的危险。 回纥兵很快地点燃上百支的火炬,在月光之下排成一道光亮的队伍。王式在二十名骑兵的护卫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其余的人也紧随在后,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 王式答应过回纥兵,要委托他们重要的任务。并且给予丰厚的酬劳。对于这群流落异乡,过着贫穷生活的回纥人来说:这样的承诺无疑是对他们存在的一种肯定,也能让他们重拾游牧民族的骄傲和自信。 “我们愿意追随王大人出生入死。” 他们激动地流着眼泪说,在“通鉴记事本末”中记载,这些回纥兵在围捕戴隆的时候,把戴隆散落的金银珠宝全部交给王式,没有侵占一分一毫。王式当然也对他们完全地信任。王式和回纥人之间所建立的这种信赖关系,一直到死都不曾改变。 “我会好好犒赏你们的,大家要小心!” 当翻译官将王式的话传达给回纥人时,他们都兴奋地举起手上的抢和剑,高声欢呼。 火炬的亮光和回纥兵的呼声,在寂静的夜里倒到绞缬城的望楼。穿着暗红色衣服的哨兵见情况有异,赶紧敲响望楼上的铜锣。刺耳的铜锣声立即传遍城内每个角落,让早已一片混乱的情势更加恶化。乱阵中,辛谠利落地舞弄樟棍,将挡在前方的敌人一一扫平。经过一阵厮杀后,一行人总算来到城堡的大门。辛谠回头看后面的伙伴说: “好,把门打开!” 其实在他下达指示之前,李延枢和徐珍早已先一步打开门扉。大门发出倾轧的声音后敞开,就在大门前面早就有手持火炬的队伍在等待。 “啊,是王大人耶!” 徐珍兴奋地跑出去,挥舞着双手大叫,他的声音引起了马儿的惊吓。王式举起单手,向后面的回纥部队做出前进的指示。 “王大人,要熄掉火炬吗?” “不需要。” 王式严肃而明快地回答。 “我们必须尽早把这个地方夷为平地,以免百年之后,又有妖孽以这里为根据地再度危害世人,所以我们绝不能有宋襄之仁。” 回纥人气势如虹地高呼回应,然后兵分多路朝城内各地飞奔而去。一见到守着暗红色衣服的士兵,便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部砍杀,游牧民族的剽悍本性仿佛又苏醒了。 5 李绩和绿云两人来到城内的大殿。大殿位于地下室,偌大的空间里面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法这倒是有好几百支的火炬。由于火炬是以人脂作为燃料,所以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李绩和绿云的脚边倒卧着五、六名士兵,绞缬城城主就坐在他们正前方一张用人骨拼凑而成的 玉座上。他身上没有穿戴任何的铠甲,只是披着用绞缬巾织成的龙袍,细瘦见骨的手掌搭在扶手的头盖骨上,旁边还放着一支白色的长枪。 “你们以为,你们之所以能到这里,是凭你们自己的实力吗?” 城主蠕动着嘴说。 “是寡人故意这么安排的。日子实在是太枯燥啦,所以每隔几十年来一场战斗,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你们完全操控在寡人的股掌之中,至于你们的下场,当然就是变成城堡里的装饰。” “随你怎么说吧。” 李绩冷冷地说。 “不管你再怎么狡辩,试图把自己的罪行正当化,都动摇不了我们!你们杀死无辜的百姓,取他们的鲜血染布,甚至连婴儿都不放过,这种罪行简直是天理难容。滚回地狱去吧!那里才是你们这些人魔应该去的地方!” 站在李绩身边的绿云愤怒地说。城主斜了斜嘴角,然后从玉座上站起来,拿起一旁的白色长枪。那支枪当然也是用人骨做成的。 “怎么,你们难道不想要活捉我吗?” “不、我们要把你碎尸万段!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把你的罪行公诸于世,让你接受世道的制裁!总之你是难逃一死的命运,在此之前,就再让你多苟活几天吧!” 李绩举起右手握住背后的“断影”。 “寡人说过,世俗的律法是制裁不了我的。”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李绩一跃而起,试图打掉城主手上的那支白色长枪。绞缬城城主举起长枪,熟练地做了个回转,枪身正好和李绩的“断影”咬在一起。瞬间,空气中爆发出清脆的异声,“断影”应声断成了两截,断裂的上半截还飞了出去。 李绩虽然抵住这一波强劲的冲击,但是整个人还是失去平衡跌到地面。在明显敌优我劣的情势压迫下,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发光的剑身。 “乳臭未干的小子!” 城主笑声中呼出的气息,引起烛光的晃动。 “就凭你那身三流的功夫和那把破铜烂铁,也想杀死寡人?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傻到这种地步!你们未免也太自视甚高了。怎么?还是跪下来向寡人求饶,求我让你们死得痛快,如何?” 恐怖和挫折败感就像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地刺穿李绩的胸膛,尽管在此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不是普通人,但是他却没料到自己苦练多年的功夫,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样的结果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在刚进城时,李绩曾对城里单薄的防卫措施感到不可思议。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因为绞缬城城主根本不需要倚靠这些人为的视关来保护自己。 “寡人已经厌烦了继续隐居在深山之中了。” 城主发出一种听起来像是妖怪般的声音。 “等寡人解决你们这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之后,就要去长安城了。到时候,不管男女老幼或是贫富贵贱,都将成为寡人的盘中飧啦,哈哈哈……” 城主每进一步,李绩就往后退一步。一旁的绿云见情势不对,抽出腰际的短刀朝城主的要害射去,虽然刀速凌厉,但是城主轻轻一挥手上的长枪,便轻易地将刀子弹开。接着,那支长枪突然像水里蛇一般,以蜿蜒的路径朝绿云的脸部攻击而去。绿云整个人反射性地往后仰,做了一个后空翻,惊险地躲过了攻击。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辛谠!他大声地告知李绩他们,王式已经带着回纥兵前来支援的消息。他使劲地挥舞着手上的樟棍,忽然叱喝一声,棍子朝城主突击而去,以力道和速度来说,辛谠的这一根绝对可以击中对方。城主没有闪避,反而丢开自己的武器,用双手钳住辛谠的棍子。 接下来发生的光景,连一旁的李绩和绿云都几乎不敢置信。拥有搏牛之力的大力士辛谠,竟然在城主的强大压力下节节后退。一步、二步、数步……不断地被逼退,辛谠使尽浑身的力气只住对方的攻势,连脚底和地面的魔擦声都可以听得见。过了半晌,城主突然松开右手,只用左手抓住那支棍子。只是即使是这样,辛谠还是向乎招架不住。脸上滴下斗大的汗珠。他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两手腕。好不容易才勉强维护住僵持的局面。 “寡人根本不需要侍卫,因为天底下没有比寡人更强的人。” 城主狂妄地笑了起来。同时用另一只手扯下绞缬巾。大概是撕裂的声音刺激了原本呆立在一旁的李绩,他握着手上断成半截的刀子,趁城主和辛谠陷入角力的空隙,毫无预警地朝城主猛然冲了过去。城主的眼角朝他一瞥,握住棍子的那只手用力一推,辛谠被震退了足足约二丈的距离。然后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城主转了个身,李绩趁隙滑到他脚下,捡起那支白色长枪,对准城主的胸膛狠狠地刺了下去。正打算弯腰捡起长枪的城主。就这么硬生生地被自己的武器贯穿了像骷髅般下瘪的胸膛。 人骨做的枪深深地插进绞缬城城主的左胸,并从背后突出有一尺的长度。城主张开血口,露出像利刃般的獠牙。从那黑色的咽喉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飞溅出来,原来是狠毒的诅咒和鲜血。血红的汁液滴落在地面上,发出黏稠的声音,很快地便聚集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池。 “你竟然伤了寡人不可侵犯的圣体!” 他嘴吐着鲜血,身上裹着暗红色的袍子,模样看起来非常狰狞恐怖。他的咽喉发出低吼,两眼冒出像是足以融化金属的怒火。城主使劲地转动身体,李绩连人带枪一起被震飞。 尽管心脏遭到贯穿,但是城主并没有立即倒下。他跟随地转过身去,整个人扶在溅满迹的墙壁上。突然,那面墙发出倾轧的声响,整面墙就这么转了过去,城主的影子也随之消失无踪。辛谠和李绩调整好紊乱的呼吸后站了起来,当绿云正要走向他们的时候,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摇晃,同时传出诡异的声响。 李绩楞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比大刀、毒箭、猛虎、甚至比吃人魔更令人恐怖的景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前方的一道墙突然崩塌,大量的水从坍塌处倾汇而出。瞬间,他们还以为那是个大瀑布。水花溅起的飞沫向针一样打在李绩他们的脸上。李绩没有尖叫,因为他已经吓得无法出声。他也没有逃,因为脚也动不了。 顿时,他变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绿云发现情况不对,赶紧跳了过去,想要将他拉开。但是凶猛的水势却将他们俩个人卷起,连辛谠也无法幸免。水势像大洪水般从他们的头上直灌而下。 6 原本正要往地下室前进的回纥兵,才来到阶梯的一半,突然发出惊叫,所有的人赶紧转身往上跑。因为大水已经从地下室开始往地面上升,跑在最前面带路的李延枢几乎被水淹到了腰部。徐珍更是岌岌可危。 “情况真糟,上面是火,下面是水!” 李延枢愤愤地咒骂道,不过徐珍倒是没那么激动。 “要是上面是水,下面是火就好了。因为这样就可以灭火啦,不是吗?真希望这时候能下场雨把火给灭了。” “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呀!还不快逃!” “逃到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安全的地方啦!” 问题是,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呀!徐珍一面这么想,一面跟着李延枢逃继续往上跑。 李绩、绿云和辛谠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离徐珍他们只有三丈不到地距离。但是因为隔着厚厚的石墙,所以无从知道彼此的位置。水流卷起了漩涡,人骨拼成的摆饰在水流里漂浮回转。此外,上面还不断掉落正在燃烧的零星火苗。李绩和绿云好不容易在大水中攀到一根巨大的浮木 ,两个人使劲地划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抵达尚未被水淹没的楼梯。 “……我母亲患了心病,因为她一直被幽禁在后宫,无法到外面的世界寻找自己的人生。大概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她决定杀了自己的小孩,自己再自杀。” 李绩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仿佛这么做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洪水的恐怖似的。 “她把我放进一个储水用的大水缸里,当时我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孩。” 在一旁专心聆听的绿云,听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惊讶。 “幸好,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外公及时赶来,赶紧把我从水缸中救了出来。” 李绩说话的当时,一根还在燃烧的巨大横木哗啦一声掉进水里,溅起极大的水花,朝李绩头上宣泄而下。李绩发出像是自暴自弃的笑声。 “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非常怕水。我总觉得,好偈只要一靠近水边,母亲的手就会从水里伸出来把我拖下水去,把我带到阴曹地府。我活到这么大,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丑态……”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一段过去。过去对你有不礼貌的地方,但还请你多包涵。” 绿云带着满腔的同情这么说,对于绿云态度的转变,李绩一时也感到困惑。正当他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时,绿云的背后再次溅起大片水花,一个像是人的物体从水中站了起来,左胸膛还插着一支白色的长枪。那个湿淋淋的人影发出邪恶的笑声。 绞缬城城主还活着! 他像是在夸耀拥有不死的肉体似的抓住那支枪,眼睛眨也不眨地从胸膛用力抽出。城主发出狂笑,拿起刚抽出来的枪朝绿云丢了过去。绿去在原地仿佛整个被冻住了一般动也不动。李绩伸手去拿背后的剑,可是却扑了个空。因为他的剑早在之前的战斗中就折损了。大概是被刚才的大水吓过了头,李绩像是突然开了窍似的,抽出剑鞘朝空中掷了出去,精准地击中人魔的那支枪。长枪应声断成两截,其中的一截像是活的生物一般缠住剑鞘。在空中旋转几圈后噗呼一声掉入水里。此时的李绩已经手无寸铁。 “二十郎,这个拿去!” 在声音传出的同时,头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李绩反射性地用手去接,手掌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力而发麻。那是辛谠心爱的樟棍,李绩抬头看去,认出了站在台阶上的辛谠。 看着城主一步步地逼近,李绩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拿着辛谠的棍子抵住浮在水面上那根还在燃烧的浮木。而在同一时间,城主还是不断地逼近,他在水深及腰的水里摊开双手,眼神带着嘲笑的意味。 当确认棍子的前端着火之后,李绩再次把棍子抽回。此时,棍子前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经燃着熊熊的烈火,这是因为樟木是一种质地坚硬,而且容易燃烧的材质。李绩决定利用这个武器和城主展开最后的对决。 城主已经接近到肉搏战的距离。他张开双臂,张牙舞抓地作势要撕裂李绩。 李绩手上拿着前端还在燃烧的棍子,一把刺向城主在胸原来的那个空洞。空气中顿时响起夹杂着痛苦和愤怒的嚎叫。只见城主全身被火舌所包围,双手狂乱地在空中挥舞,身体痛苦地往后扭曲。李绩不顾烫人的热度,将棒子抽了回来。但是前端着火的部分还插在城主的体内,所以他抽回来的棍子只剩下二尺长。 被烈焰吞噬的城主,勉强直立起痛苦扭曲的身体,那对充满怨恨的眼神凶狠地瞪着李绩。李绩趁势掷出手上剩下的半截棍子。划过空气后,棍子准确地插入城主的右眼。烧焦的前端直捣眼睛深处,一直到大脑。 城主再次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尖叫声夹杂着极度的苦闷和绝望。接着,空气中发出一声印重的声响,城主的尖叫随即中断。然后消失。原来一根烧断的巨大横梁,正好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头部。 李绩和绿云的头上也有零星的火苗洒下,李绩这时候开口说。 “宗姑娘……不、绿云,我有话跟你说。” “天就要亮了。” 一名叫石宗本的人这么对王式说。石宗本虽然是翻译的身份,但是他除了精通回纥语之外,也是个有胆识的好汉,因此非常受到王式的器重。王式心想,只要让他学习兵法的话,来日定能成为有为的武将。 他遥视东方的天际。原本黑漆漆的暗夜,随着天色的泛白,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山脉的棱线。 王式不发一语地移动视线。 绞缬城地上的建筑,几乎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地下室的部分则还泡在水里。这次的任务不但要对付绞缬城的恶魔,还得和水、火做生死的搏斗。 “遭囚禁的男女救出来了吗?” “我们尽全力抢救。不过只救出三十个人,大约只有一半的人数。其余的人因为火势过大,加上他们实在过于虚弱……” “我知道了,对于战死的六名回纥兵要给予厚葬……啊!” 王式突然发出惊呼。有三个身高不同的人影在回纥兵的带领下来到王式的面前,他们分别是徐珍、李延枢和辛谠。尽管脸上沾满污泥和油渍,全身也完全湿透,但是他们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 “二十郎和宗姑娘呢?” 辛谠这么问。当王式摇头的同时,又有几名回纥人飞马回报。他们说在河谷的下游发现了李绩和宗绿云和踪迹。据说,是那头驴子到河边喝水的时候,偶然发现他们的。这两个人大概是随着地下室的排水路线被冲到外面来的吧。 驴子一副“老是给我惹麻烦”的表情,衔起了李绩的衣襟,使劲地将他拖到岸边。绿云则是靠自己的力气爬上岸。她大大地喘了口气,便跑去帮驴子拉起李绩。李绩吐了几口水之后便恢复了意识。他向绿云道过谢,双手按住驴背,努力地想把自己撑起来,不过大概是体力耗尽,结果又倒在地上。 两个人久久都没有开口交谈。过了半晌,李绩终于又开口说: “绿云,你记得我说过,有话要跟你说吗?” “嗯,什么事呢?” 绿云顺从地问道。 “之前我告诉你,我之所以那么害怕水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事实上……” 李绩一副做错事的表情,心虚地把脸别开。 “那……那是我瞎扯的。” “……瞎扯!”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怕水。我在想,大概是那个原因吧……但事实上,我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并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不甘心被你嘲笑,所以才会临时编了那个故事,真的很抱歉……” 下一个瞬间,李绩的左脸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人因此倒在湿润的草地上。仰躺着的李绩看到了初冬暗郎的夜空,也看到了右手轻轻甩动,脸上却带着笑容的绿云。 “好吧,这次本姑娘就原谅你啦。” 驴子无趣地打呵欠,仿佛是在说“真是无聊透了”。 当天晚上,在长安城外约三十里外的客栈里有一场宴会。宴会的目的是为了庆祝胜利,也是为了替朋友送行。辛谠、李延枢,还有徐珍三人已经决定不再回长安城,而要直接出发回扬州。 “长安是个让人迷恋的城市,要是再回去那里,恐怕就不想离开了。所以,我们还是在这里分手吧。” 辛谠这么说。其寮,他只是不希望又被官府或朝廷传唤。李绩和王式能体谅他的立场,因此也没有予以慰留。 而徐珍,虽然长安是他生长的故乡。但是另一方面,想要探索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心掩盖了他对长安的依恋,所以才毅然决定跟着辛谠去扬州。 大家心里都明白,今日分别后,大家将 分隔长安和扬州两地,这一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李绩依依不舍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每年我都会派人送梨花蜜去给徐珍和那头驴子,你们就收下吧,别客气。” “是真的吗,李绩大哥,你可不能忘记喔!每年都要送唷!” 大概是担心李绩忘记,徐珍又补了几句: “要是你忘记了,我倒还好,不过这头驴子可是会去找你算账呢。” “我不会忘记的,你要好好照顾这头驴子喔。” “我知道,不过这头驴子心里一定在想,被照顾的是你吧。” “说得也是。” 李绩笑着说,然后举起酒杯敬辛谠。“辛兄,保重。”、“二十郎你也是。”两人没多说什么,只是用酒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此时无声胜有声,说太多也是多余的。至于李延枢,他虽然对李绩的真正身份感到好奇,不过他还是按耐住性子没有发问,只是黄汤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嘴里送。 天亮之后,辛谠、李延枢和徐珍带着那头驴子一起往东边出发,王式给他们二百两银子当作旅费,他们也大大方方地接受。李绩、王式和绿云目送他们三个启程,直到他们的影子渐渐和旭日融为一片为止。 “辛兄少了那根樟棍,似乎连走路都有点别扭呢。” 李绩喃喃地说。王式突然话锋一转: “二十郎,你真的不想去见见你的兄长吗?” “我已经在夹城见过他了。未来十年内,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王式无奈地摇摇头。他转过身,对石宗本做了个出发的指示。石宗本用回纥语下达命令之后,约二百名的回纥兵陆续跨上马背,准备启程。 李绩和绿云一起走去原先拴马的地方,不过才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脸上一阵困惑,因为那里只剩下一匹马。 “喂,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只剩下一匹马。” “可是我们有两个人,只有一匹马叫我们怎么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两位只好共乘一匹马了。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王式佯装若无其事地做了个礼,回纥士兵忍不住发出愉快的笑声。在石宗本用回纥语下令出发后,二百多名的回纥兵便朝长安的方向展开旅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王式一路往前进,没有再回头。 李绩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他才恍悟原来这是王式的刻意安排。他尴尬地回头看着绿云,绿云也带着腼腆的笑容望着他。 ……这是发生在大唐宣宗皇帝大中元年(西元八四七年)十月的事。从这个时候起,绞缬城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后记 解说 后记 念高中的时候,为了研究古文,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宇治拾遗物语”。虽然作品之中大多是诙谐的轶文。其中“慈觉大师、绞缬城潜入记”的故事,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内容叙述用人血染布的恐怖传说,充满了诡异、令人战栗的气氛。 读完这则故事之后,有件事却一直令我耿耿于怀。就是那位不小心误入绞缬城的主人翁慈觉大师(圆仁)虽然平安地逃了出来,但是之后绞缬城的后续发展呢?是不是依然存在,继续杀人取血呢?我觉得书中没有做完整的交代,是不负责的行为,更何况是我国向来引以为傲的古典文学。这点的确让人有美中不足之叹。 之后,战前一位叫国枝史郎的作家写了一本叫“神州绞缬城”的作品,是一部颇受好评的虚构小说。因为标题有“神州”,所以很明显是以日本为舞台,但是我还是很想一看究竟,说不定书里面会提到有关绞缬城的二三事。 最近几年,因为“国枝史郎传奇全集”出刊,我才有机会如愿拜读“神州绞缬城”。故事内容的确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诡异气氛,但是题材仅限于日本的战国时代,对于在原典中出现的绞缬城的后续发展丝毫未提,这点让我感到异常气馁。不过也因为这种一厢情愿的理由,让我萌生创作动机。 “没办法,那我自己来写。” 这本“绞缬城绮谭”比原先预定的日期要晚了很多才完成。严格来说,它并不是历史小说,而是时代小说。虽然这部作品是以中国唐代为舞台,可是我对中国的历史完全不懂,但双邓小平能随性杜撰,尤其是因有名词的部分。所以我在设计时代背景时,花了很长的时间作考据。 除了宣宗和圆仁法师之外,本部作品里出现的李绩(荣王)、辛谠、李延枢、王式、徐珍、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至于他们是否和绞缬城有过牵扯,只有请大家去参考下一页所列出的书籍。虽然是一部缺漏颇多的作品。但是希望大家能在“怀念的东映时代剧”的流行下,欣赏这部以大唐帝国为舞台的故事。 一九九五年十月著者 解说 芦边拓 “很久以前,慈觉法师为学习佛法,远渡唐土……会昌年间,唐武宗废佛,庙宇遭到无情的破坏,官兵大肆捕杀僧尼,或逼迫他们还俗,局势大乱。慈觉法师为躲避灾祸,逃奔他处,途中翻越丛山峻岭,发现一大户人家,石垣高筑,大门深锁……他发现一小房间,隐约传来呻吟声,因为心中生疑,从洞口望去,竟然发现男女被紧紧绑缚倒挂在厅堂中央,下方还放着一个盆子,用来盛血……房间里蜷缩着数名脸名惨白、身子细瘦的人影。法师询问原因。其中一个拿起树枝,无力地在地上描绘……‘此处是恶魔的巢窟绞缬城,被囚禁者都被下了药,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将人倒挂,割开他们的皮肉,取他们的鲜血用来染布,然后贩卖……’” ——这是从‘宇治拾遗物语’第十三卷、“慈觉法师之绞缬城迹踪”所撷取的片段。这则有关慈觉法师,也就是圆仁(七九四~八六四)在中国所体验的奇怪经历,也是“宇治拾遗”一百九十六则故事中,充满诡异色彩的短篇。 绞缬城!笔者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诡异而令人害怕的名词,差不多是十岁的时候。当时的我非常爱看侦探小说以及大众文学,尤其是所谓的时代传奇小说,例如白井乔二氏的‘富士之影’、角田喜久雄氏的‘妖棋传’等等,都被我翻烂了书皮。另外,战后吉川英治氏的‘鸣门秘贴’‘牢狱的花嫁’‘神变麝香猫’‘万花地狱’等,也都是根据史实和古典所创作出来的脍炙人口之作。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国枝史郎氏的‘神州绞缬城’,关于这部作品,无法在这里详述(国枝先生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就是‘神州绞缬城’和‘旭日之铠’),我就是从他的书中才知道,原来故事中富士山下的那座绞缬城是源自于中国的唐朝。 可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 “你自己去看宇治拾遗物语吧。” 作中的快川长老这么说。所以我赶紧去角川文库买了一本来看。不过,我的目的和故事的主角土屋庄三郎不同。我的出发点只是想找出足以和“绞缬城”匹敌的传奇小说题材。 根据故事叙述,圆仁法师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成为绞缬巾染料的牺牲者,平安地回到祖国。至于其他人物的遭遇如何,书中并没有交代。照理说,绞缬城里应该有个城主,他来自何外?以及他的下场如何?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和‘神州绞缬城’一样,在毫无说明的情况下放事便结束了,因此当我看到本书的标题“绞缬城绮谭”时,感到非常讶异。咦?难道是那部‘绞缬城’的后续发展吗?或者是‘宇治拾遗物语’的续篇呢?我想,有这种反应的读者一定不只我吧! 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圆仁法师归国之后,所以应该是宣宗皇帝大中元年(八四七),也就是日本的承和十四年。几名好汉从圆仁留下的文件得知绞缬城的存在,决定前往长安一探虚实,最后惊险地救出遭到囚禁的男女。 故事中有浪迹草莽的侠客,也就是宣宗的弟弟李绩,还有精通棍术的高手辛谠、以及他的友人李延枢——事实上,这些人都是实际存在的历史人物。那么,这是一部历史小说,而不是传奇故事罗?也不尽然。叙述知名人物年轻时候的轶事,本来就是传奇小说的惯例。例如故事里的李绩,其实就是“荣王李绩”年轻时的身份。 在中国民间故事中,常可看到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或是鄙陋的穷人,日后成为皇帝或是王侯将相的题材。但是主人翁之一的李绩,却是带有皇族血统的贵族,这一点倒是比较符合日本人的胃口。一般来说,有关“扬名立万”之类的故事,主角多半出身于市井的贫穷人家,经过一番努力,最后终于功成名就。而“江湖侠义”,则大多是舞刀弄枪的豪杰传奇。 在这类故事中,为了衬托出这些市井人物的鲜活印象,通常少不了名臣或是暗中提供协助的贵人,‘绞缬城绮谭’也不能免俗地出现王式这么一个深具魅力的人物。王式是田中先生从‘中国历代名将百人’(参考中央公论新社出版的‘中国武将列传’)所挑选出来的历史人物。对大多数的读者来说,恐怕还是很陌生。由于日本人对于中国的历史一面倒地偏向“史记”和“三国志”,对于其他朝代的历史几乎毫无所识。田中先生之所以采用王式这个人物来增加故事的真实性,或许还带有开拓国人视野的用意吧。 另外在虚构人物中,杂技团的宗绿云出现,也是时代传奇小说中不可缺少的角色。这类人物的加入,可以提高小说的精彩性,就像明末叛军李自成的手下李严的红粉知已红娘子一样。当然,当我知道红娘子和李严只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人物时,心中不免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田中芳树先生为什么偏好中国为舞台的故事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意义呃?在我拜读过‘绞缬城绮谭’之后,似乎看出其中的端倪。 早期,日本人接触到这种平易近人的“小说”形式,进而更深入地去了解个中的醍醐味,应该是从江户时期由中国引进的小说开始。到了明治时期,则是受到由黑岩泪香等人引荐给国人的法国式新闻小说的影响。最近,我读了几本由泪香等人所翻译的法国历史小说,发现法国革命的时期王党和共和党之间的对立局面,和我国勤王——佐幕,丰臣——德川之间的历史有颇多雷同之处。而法国大革命对世界和后世所造成的影响,更是无远弗届。 不管怎么说,像“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类的长篇小说,或是像“三言二拍”之类的短篇物语,都让日本人深深地体会到小说的迷人之处。例如马琴的‘稗史七则’中所展现的高度写作技功,其实 就是深受中国小说的影响。换句话说,我们这些小说家在创作中国小说时,其实就是在探索“小说”的根源。这也算是对上述几部作品的作者罗贯中、施耐庵、冯梦龙、凌蒙初、以及其他无数先驱的报恩吧。 最后,希望田中老师今后能多写几部以中国为舞台背景的传奇小说,并且介绍一些国人所不知道的历史人物或轶事,为日渐薄弱的“小说世界”注入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