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们执手走过-冬雪》 楔子 楔子 韶华流年君随,天上人间, 秋风又生渭水,山野云端。 又值双桂吐芳,年年为谁? 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他弥留之际曾拉着月英的手说,人这辈子有三种最美好的感情:一是一见钟情,二是知遇之恩,三是契阔执手。他庆幸这辈子自己这三种情感都曾拥有。 先主赐予他的是纵横沙场的勇气,指点江山的豪迈,波澜壮阔的人生。虽然现在他再也不能统帅三军,恢复大汉基业;但天下事,成败得失,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他已尽力尽心了。现在虽有遗恨,但不后悔。 月英赐予他的是青春年少时怦然心动的美好;是一生海角天涯的追随,一辈子的默默支持;是失意时的抚慰,艰难时的扶持;是一生不管相聚分离,都永系心中的挂念。他说他这辈子能体会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是一生最大的幸运。 他说:“月英,我们相濡以沫得相守了大半辈子,到我真走的那一天,你不能太伤心,要照顾好自己,要学会相忘于江湖……” 但他还说:“月英,来生,你一定要记得来寻我;不管我在哪儿,天上人间,定然守护;化蝶幻龙,必来相见。”那是他对月英说的最后一句话。 冬雪.卷首 冬.雪 卷首 他经过春,春华奕奕,细雨润物,蓄势待发。 他走过夏,电闪雷鸣,响彻天地,照亮黑暗。 他迈过秋,秋实累累,金风掠过,鼎实国丰。 但忽而有一天,那赏他春华,赠他轰烈,与他共收秋实的人,却走了。 走时,熊熊大火扬起,烧得秋果所剩无几。 萤火废墟,风卷残叶;秋盈已尽,冬寒紧逼。 残火熄前,却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株嫩芽要托付于他,殷殷切切,嘱他护苗,灌苗。待得几度四时消长,那苗或能长成参天大树,开枝散叶,复现葱郁,然后永续无穷…… 但那人却不曾料,那冬寒是如此得刺骨锥心,吹倒了多少陪他栉风沐雨的老树,独留他一人苦苦支撑。 大地失了色,狂风开始肆虐,大雪亘天地。 他想用身躯护住那嫩苗,却不想狂风把持着那嫩苗刚长出的锐利枝条,直直向他刺来,刺得他满腔热血,凝结成冰,摇摇欲坠,却依旧要倔强坚挺。 他挺在冬,风残雪虐,苍苍茫茫,砥砺前行。 四时更替,岁月逝无痕。 唯有暖阳,一生守候,从未远离。 暖他,抚他;相依相偎,相扶相持。 风止雪停,阳光辉耀于冬日白雪之上,他仍能欣然而笑,坚毅向前…… 寒月照路遥(一) 深夜探营(一) 十二月腊冬,深夜霜寒,寂寂无声。月色泻在雪上,好像为谁心忧,泛起了悲愁,愈加苍白。 一辆马车突突而过,打破了月的宁静。赶车的老赵从成都出发,已急驰了两昼夜,一路很少停歇,换了次马,终于在子夜十分,看到了远处军营发出的荧荧火光。他不禁朝车内的主人喊道:“夫人,看到营火了。”边说边加紧了手中挥鞭的速度。从经验来判断,虽然看到了营火,但从现行的山头下去,起码还得一个时辰。两天两夜,昼驰夜赶,他这个壮汉都已疲乏不堪,更不用说车内本就体弱的夫人,此时她一定身心都倍受煎熬。 未听得车内人回应,他不禁转身问:“翠萍,夫人还好吧?” 翠萍是个急脾气,此时她真想骂老赵你是个白痴,是根木头吗?夫人让你能多快就多快,你就人马不歇这样跑。你好歹也在哪个食铺前停停,借口说马啊,车啊,不能跑了,让夫人歇一下。木头你不知道夫人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快马颠簸吗? 可未待她出口,月英已说:“老赵,我没事,你快点赶路。”翠萍只能替月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重新盖实了腿上的毯子。然后紧紧握住月英的手,想给她温暖,可那手似乎比雪更冷,凝成了霜,冻得她颤心。风吹帘起,皎洁月光洒在月英的脸上,苍白若冰,透得没了一点血色。可翠萍陪在夫人身边多年,岂能不明白夫人的心思。这时惟愿能快点让夫人见到丞相,起码中军帐内会会有炭火,粥汤可以暖身,更会有人可以暖心。 “快到了,我再得关照你们一声。”月英强打起精神开口说话,可刚一张口,便被冷风呛得直咳嗽。翠萍忙从暖盒里取了水,想让月英缓缓,可一摸,水已冰凉,喝不得了。想着这下好了,夫人连水都喝不上了,气得她把水哐得一下扔进了暖盒。一手捋着月英的背,一手握着她的手,实在忍不住,骂道:“老赵,我说你除了有一身蛮功夫外,就是一白痴,叫你准备个暖盒,你弄得这么薄,水都冰了,你叫夫人怎么喝?”月英缓了缓,拽了下翠萍的手说:“天这么冷,再厚的暖盒,水也要冻的,你怎么瞎责怪人。再说马上就要到了,丞相那儿还会少我一口水吗?” 稍稍顿了顿,喘口气,又接着嘱咐“你们俩记住了,到了军营,不能叫夫人了,老赵称我黄医师,翠萍,你的男儿名叫崔平,你叫我师傅,不能出错。另外,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们都是丞相府家臣,我也是,所以对待将士都要客气,不能逾界。记住了吗?”车内外两人齐声回答:“夫人,记住了。”月英无奈摇着头说,“你们两个真是…….”两人这才大悟道:“噢,记住了,黄医师。”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军营门口。老赵掀开车帘道:“夫人,到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慌忙改口道:“黄医师,到了。”月英撩起车帘,入眼的是通明的营火,她觉得有些晕眩,不禁用手挡了一下,渐渐她看清了。虽已是深夜,可当班的军士或一丝不苟地站岗,或认真谨慎地巡逻,没有喧闹,一切井然有序。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是她夫君统帅的军队。她从怀中拿出一绢书令,对老赵说:“老赵,你拿着这个给守军去通报,说奉司马令求见丞相。” “是”老赵接过令牌,驾车到营门前,大声喊道:“奉司马令求见丞相。” 守军接过手令,层层传到中军帐,最后经姜维传到龚袭手中。龚袭好不容易刚劝得带病批复完公文的诸葛亮服药,入睡。却不想大半夜还有人来求见,气一下不打一处来,对着姜维说到:“人都病成这样了,还得撑着处理永远不会完的‘重要’事情,好不容易休息了,大半夜还有人求见,真要把丞相累死不成?”死字一出口,龚袭马上后悔了,忙“呸,呸,呸”得要吐出刚才说的话。他犹豫了片刻后道:“走,我去见那人,先挡了他,再重要的事情,也等丞相睡醒了再说,有什么事儿,我担着。”说完,随手抄起一件披风,气鼓鼓便往营帐外走去,姜维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跟着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到军营门口,龚袭没好气地说:“哪位求见丞相?”老赵看见龚袭出来,一下子高兴地忘记了月英的嘱咐,大声喊:“龚袭,龚袭兄弟,是我呀。”急得车中的翠萍忙咳嗽示意。老赵这才收住之前的兴奋劲儿。随即他发现龚袭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将军,便立马正色下车作揖道:“大人,奉司马令,特请府中家医,为丞相请脉。”龚袭一看,来人竟是老赵。可丞相在家,有什么不适,都是夫人或顾师傅看的,相府哪来的家医。而且怎么会派老赵来,老赵是夫人的守卫,谁能说得动他离开夫人呢?一时弄不清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碍于姜维在旁,也不能细问,他毕竟是相府外人。 只能疑惑得看着老赵,反问道:“家医?” “是呀,是呀,把黄医师请来了。”老赵一边说,一边拉开车帘。营火恍惚中,龚袭看到的是两个着便装的清秀男子。可定眼一看,不禁一惊,那脸庞不知在自己梦中出现了多少回,在没日没夜陪着丞相整理公文的日子里,只要得空想想那调皮的声音,清秀面庞扮的各种鬼脸,就会惬意开心,立刻打起精神来。他就这样出神得看着,觉得恍恍然如梦。 翠萍看着龚袭呆呆得盯着自己,心里直骂:“又来一呆子。”可面上忙招呼道:“大人,我师傅,黄医师,奉司马令,特来军营为丞相瞧病。” 龚袭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痛。这不是自己在犯花痴,在做梦。这声音,这语调分明是翠萍。 寒月照路遥(二) 龚袭迅速理了理老赵和分明是女扮男装翠萍的话——家医,黄医师,老赵,翠萍。他猛然醒悟,眼神从翠萍移向旁边的人。 没错,是夫人,是夫人。 他心中一阵狂喜。 他暗忖到一定是军营中不能有女眷,所以她们才女扮男装。 是的,夫人来了,这太好了。 病中的丞相,不知多少次在昏睡中叫着夫人的名字,有时候叫着,叫着就醒了。可见到的不是亲卫们,就是龚袭。龚袭看得出丞相眼中的无奈和失望。这下好了,夫人来了,丞相就高兴了,就会吃药,吃饭,病就会好了。 他忙快步向前,拱手作揖道:“夫人…”,后一想不对,忙改口道:“夫人请黄医师来给丞相看病,真是太好了,黄医师快请入帐。” 月英提起精神,拱手回礼道:“有劳大人带路了。” 龚袭牵住马绳,径直要领三人回中军帐。这下轮到姜维丈犯迷糊了,他不明白前面还骂骂咧咧的龚袭,为什么看到这一群人这么高兴,大小也是个令史,竟去给一个家医牵马。他跟在龚袭后面,忍不住说:“龚袭,既然丞相已睡下,让他们明天再给丞相问诊吧。我先去安排他们的住处。”龚袭忙阻拦道:“不用,不用,看病要紧,看病要紧。” 到了中军账前,龚袭将马绳交给老赵,自己和翠萍都忙着去扶月英下车,月英此时也确实脚早已冻麻,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冻得酸痛,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还好能借他们两人的力下了车。赶了几天几夜的车终于下地了,可脚却像踏入了棉花地,软软的,由他两人搀着,勉强移步,龚袭感受到月英身体借他支撑的力量,也清楚夫人虚弱的身体快经不住长途颠簸了,便一直扶着她。 姜维越看越怪,眼前这两人都长得那么俊秀,一个号称医师的人,自己倒病歪歪的,还能替丞相诊病?龚袭也是奇怪,怎么还去扶着那个医师呢? 月英看出了身边这位年轻将军的疑惑,因已走了约数十步,方才脚才觉得稍可自主,便忙挣脱龚袭的扶持,靠着一边翠萍的搀扶,尽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说:“请大人带我去见丞相。” 这时老赵也拴好马,急着要随龚袭他们进去。被姜维拦住:“只能请医师进入,其他都不得入内。” 老赵一下子蛮劲儿就上来了,大声回到:“凭什么不让老子进去,我认识丞相的时候,你还尿裤子呢,滚一边儿去。” “老赵。”月英喝道。 这莽夫一下子就没了气焰,有点委屈得解释道:“我就想看看丞相。” 月英喘了口气接着说:“你先按将军安排,到营帐休息去吧。” 龚袭眼看夫人有些支持不住了,巴不得快点支开姜维,忙接口说:“是呀,麻烦姜将军带他去休息吧。这边有我就可以了。” 姜维看着这奇怪的一群人,寻思着谁害丞相,也不会是龚袭,管他们怎么回事呢。反正自己杵在那儿也奇怪,就带着这最‘危险’的家伙,先行离开也好。于是一字一頓着说:“请吧,老赵师傅!” 老赵无奈得跟着年轻将军走了。他皇帝的话都可以不听,可是不能不听夫人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龚袭道:“大人,黄医师赶了几天的路了,也不肯吃什么,你赶快去弄点热火的吃食。” 刚看姜维转身,龚袭忙去扶住月英,问:“您没事吧。” 月英疲惫得摇了摇头,问:“丞相怎么样?” 龚袭不想让月英一来就担心,只说:“您来了,丞相很快就会好的。” 中军帐外帐,今天是亲卫立仁,温良执守夜班。 但见龚袭带着两人进来,不禁也有点埋冤:“龚袭,那么晚了,丞相都歇息了,还有人见?” “立仁哥,温良,你们仔细看看是谁?”龚袭笑问。 立仁和温良狐疑,可定眼一看,马上啪啪都跪在了地上:“夫人,您怎么来了?” 月英忙伸出双手,示意他们起身:“立仁,温良,我是以相府家医,黄医师的身份来的,你们两个亲卫跪我做什么,快起来,别让别人看见了。” “是”两人激动得应者,立仁为月英打开了帘子说:“夫人,您快进。” 相府亲卫可以说是诸葛亮身边的一个严密小队,几乎不和官员,将领接触,只听诸葛亮调配。诸葛亮按儒家的君子之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给他们分别起名为立仁,立义,立礼,立智,立信,温良,恭俭,阿让。八个人个个忠肝义胆,一身好功夫,早年不是为诸葛亮,月英所救,便是被他们收留的难民,他们对诸葛家除了敬重之外,更有一分知恩图报的感激之情。特殊的人生经历使这些人不喜欢与外人交流,平时对外寡言少语。外人觉得他们神秘莫测,但在相府之内他们却是另一番模样,因为他们视其为家。月英平时待他们也如亲人,诸葛亮常年领兵在外,月英除了将他托付给龚袭照顾之外,也将诸葛亮的安全托付给了八大亲卫。其中,立仁为首,立智为副。立仁则最为年长,心思缜密,是个很好的协调者和领队人。立智,温良武力是其中最好的,和老赵一样,用顶级高手来形容他们也不为过。所以此刻他们见到夫人,就如同看到久别重逢的家人一样高兴。 在月英眼中,这些亲卫们也都是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如同亲人。“记住,是黄医师,你和立智他们几个也关照一下。”月英慈爱得笑着回头叮嘱他们。 “是,黄医师放心,我们绝不出错。”立仁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亲卫队,马上就可以改口,按令而行。 冬夜暖意生(一) 帐内,刚得片刻安宁,抚着枕边羽扇,渐渐入睡的诸葛亮,却被帐外的骚动吵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叫龚袭,也不见有人应声。到底担心出了什么事,正支撑着坐起身,加了一件衣服,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龚袭伴着两人进来。 “出了何事?”诸葛亮问道,晚上烛光昏暗,又在病中,他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丞相,你看,谁来了。” 烛光照影,步摇生香。他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却悠然入鼻;地上的烛影竟似乎也摇出一个梦里人的清雅身姿。他心中掠起一阵悸动,几欲起身去辨。但沉稳如他,就算情感会让其一时冲动,理智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遏住。他一如常态,唯独自己,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几分焦灼,几许期盼。 慢慢地她走进了,轻轻唤得一声:“孔明。” 顿时虚渺幻聚成真实,刚刚他还抚着羽扇,想着月英,这会儿她却已翩然在身旁。 汹涌的情感此刻再也无需用那渊深的理智去压制,畅快地涌出便好。 “月英,月英”他边喊,便强撑着要起床去迎。 月英看他要起身,忙快步向前,制止道:“快躺着,别起来。”他急急伸手拉住月英坐在自己身旁,似乎怕那真实又会幻为尘烟渺渺,吹散而去。 可他却好似摸到一块冰,病中的他,不禁一怵。但随即紧紧握住,本能使然,拽着就往自己的怀中捂。兴奋之情却也随即变为了爱怜之忧,化为声声嗔责:“你这么远的路来干嘛?还把自己冻成这个样子!这一路上受了多大的罪,不要命了吗?” “我,我”月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用尽力气,想挣脱丈夫拉着自己往怀里捂的手,可也不知道重病的诸葛亮一时哪来的力气,死死拽住妻子的手不放。 月英只能握紧拳头,不想让冰冷的手触碰到他病弱的腑脏。急得不行,呜咽道:“快放开我,你老胃病了,这次犯得这么严重,怎么再经得起着凉。我没什么,放开我,放开我。”说话一急,便不住地咳嗽,咳得人都弯了下来,诸葛亮一时也慌了,松开了她的手,一边帮她拍背,一边喊:“快拿热水来。” 不待他说,翠萍早就倒好热水,候在一旁了;龚袭也端近了火盆,放在月英的脚边。诸葛亮取过水,递给月英说:“快喝点热的下去。”月英喝了几口,终于止住了咳,便捂着杯子取暖。诸葛亮则替她解下已经被霜露冰得有些发硬的披风,又取了床边自己常披的大氅将她紧紧裹住。眼神却一刻都不曾离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面色发白,却依旧清丽的妻子。问:“暖和点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月英摇头,有些许自责地说:“过来是想要好好照顾你的,却让你操心先照料起我来了。” 诸葛亮拉过月英的手,确定她已经感觉暖和了,话语里便再也渗不进一丝强硬,即使还是嗔怪着,可语气里明明是满满的怜惜之情:“你还知道我会操心?自己永远照顾不好自己,忘了师傅说你不能受冻受累了?那么远的路过来,果儿,瞻儿也不要了?” 月英看着丈夫深深凹陷的脸颊,灰白的脸色,很是难过,回道:“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你说我,自己还不一样,不听师父的话,不听我的话,弄得旧病复发。这次这么严重,不来你让我在家干着急吗?孩子们你放心,爹爹来了,会帮忙照顾的。” 诸葛亮怕她担心,忙露出笑颜,安慰道:“没瘦多少,只是在外几个月,晒黑了,才会显得瘦。我没什么,你别急。”又叹气道:“诶,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告诉你的,你怎么就…” “丞相,是费司马的小仆不小心说漏了嘴,夫人求着司马给的令牌。”翠萍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回答,又藏不住自己的孩子心性,说:“丞相,现在夫人可是你们家黄医师,是我师傅,您老人家就是我,是我…”想到这自己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就是我师公啦。” 诸葛亮报以一笑,对着月英说:“这丫头穿着男装活脱脱就是一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女孩样儿?” 月英也不禁莞尔,笑着埋汰翠萍道:“就你话多!” 厨房送来了吃食,龚袭出去端进了帐,只见食盘里盛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说道:“夫人,老赵说你这一路好几天都不肯吃什么东西,我让他们先弄点热乎的,您快来吃吧。” “好几天不吃东西?你…”本来诸葛亮听了,不免一下子急火攻心,胃里一阵痉挛,疼得他忙用拳头死死抵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孔明”“丞相”屋里的人都赶紧要去扶他,他倔强地推开了他们。 然后盯着月英,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对说:“你这不是来给我看病,是要把我真急出病来,才甘心!” 月英一下子眼睛就泛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看到丈夫一时疼得眉头紧缩的脸,心中害怕;一半是着实委屈。越想憋住,越觉胸闷,又一阵阵咳了起来,她想取了刚才喝剩的水来压住不适。可却反而呛了,咳得愈加厉害。翠萍忙帮她去拍背。 诸葛亮看他这样,后悔刚才自己话说重了,可他了解自己妻子的脾气,这个时候只有发火,月英才会乖乖听话。于是继续命令到:“翠萍,还不带夫人去吃饭?”又对着龚袭说:“你去把医官叫来,替夫人看看。” “不准去,我很好,不要看。”月英继续用呜咽的声音说。 “你…胡闹!”诸葛亮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便也胃痛得没有力气和月英争辩。 翠萍平时和诸葛亮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可看到发怒的诸葛亮还真有点害怕。她劝月英说:“夫人,多少先吃点,不然丞相着急。”月英也不敢再惹诸葛亮着急生气,便由翠萍扶着在桌旁坐下,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面条,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颗颗泪珠滚落在了面汤里。 翠萍和龚袭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看着双方。 诸葛亮看月英这般模样,再也说不出狠话,半躺在床上,抚着胃,安慰道:“慢点吃。我没事,刚才只是胃痉挛了一下,一阵就过去了。” 月英流着泪,也不敢看他,只是点点头,继续从碗里扒面。 翠萍看气氛有点尴尬,便拿起筷子,指着月英的面碗,半开玩笑地说:“面条啊,面条,闯祸了吧?为了你,丞相和夫人都不高兴了,所以你要将功赎罪,让我们夫人吃下你后,精神好,身体棒,笑口常开,听见没?” 她夸张的动作,一本正经的语气,让月英破涕为笑,回她道:“好了,快把自己这碗神奇的面也吃了吧。” 龚袭忙把面给翠萍端了过去。 诸葛亮胃痛缓和了些,也想让月英安心吃面,便附和说:“好,这么神奇的面条,龚袭,明天也给我弄一碗。” 龚袭听到,一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要知道诸葛亮自从发病以来,几乎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每頓也只喝几口汤粥,就再也不肯吃了。更不要说主动点餐了。忙说:“好,好。”然后继续喃喃道:“神奇的面,真是神奇的面。”弄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出了声,尴尬的气氛终于化解了。 冬夜暖意生(二) 桌上的烛火散着一抹暖色的黄,映上月英的脸。晕染开去。他躺在床上,静静看着被烛光光晕笼着的她,温暖便一点点在心中充溢起来。冬夜的大帐不再孤寂寒冷,家的温情味儿已弥漫在空气中。 她吃完面,抬头触到他目光柔和。她起身,盈盈笑着走到他的床边,将手搁在他胃上,低语问:“还疼得厉害吗?” 他淡淡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握住她,似哄似劝:“我让医官来帮你看看,让我放心,好不好?” 她也回他浅笑轻颦:“我的丞相大人,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看病的。叫医官来替我瞧病,那岂不被别人笑死,说您相府出一庸医!再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难道丞相不相信黄医师的医术吗?” “看别人的病医术高超,看自己的病还真够呛。”诸葛亮回她道。不过看她精神还好,没再咳,便不再坚持。 “那就先让黄医师来替丞相把把脉吧。”月英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手轻轻搭上了经脉。这一把,却是一惊,她只觉得这脉象细沉无力,病入脏腑。搭在他腕上的手指便不禁微微一颤。 他感到了她手指的颤动,忙把手抽了回去。诸葛亮自己心中明白,这次病来势汹汹,平时理事全靠意志力支撑,要好起来怕不那么容易;他也知道月英的医术,只要一问脉,便能清楚自己的病情。但他更清楚,她会因此担惊受怕,伤了本就虚弱的身子,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于是说 “我的黄医师,太晚了,明儿再看,我这病也不差你一宿。你和翠萍都累了,先休息吧。” 月英心中已然明白丈夫这次病不同以往,必须好好静养才有希望好起来,绝不可以着急动怒。于是迁就道:“好,但你得答应我,多休息,不可再整日做事,要定时服药,按时吃饭。” “好,遵夫人命。”他笑着答应。 那边龚袭倒是一时犯了难,“丞相,夫人他们睡哪?” “就这儿吧。龚袭,你帮我打一地铺,说起来我就是晚间陪护。”月英没所谓得一说。 “不行,你又胡来,这么冷的天,哪睡得了地铺?”诸葛亮连忙制止。不过大半夜的,他堂堂丞相一时半会儿,尚大的军营——男人的世界,好像还真找不到一个能让两女子睡得暖和舒适的地方,总不能让他们两人和一群男兵士睡一块儿去吧。再说眼下这个形式,在军营,让她们在自己羽翼保护下才是最安全的,他才是最安心的。 他闭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说:“月英,今晚你和我一起在榻上睡。龚袭在外帐睡,外面还有立仁,温良值守,任何人都得经他们通报才能进得内帐,没事。”然后又对着翠萍说:“翠萍,让龚袭在放书的侧帐给你支张床吧,就是地方小点,委屈你一夜了。明天我吩咐他们在中军帐旁给你们支一帐。” “行,我只要离夫人近,她叫得着我,别说睡侧帐,就是守坐在帐外都行。”翠萍说到。 “那龚袭可要埋汰我了。”诸葛亮打趣道。 “关他什么事情。”翠萍嘴上虽强硬,脸却“蹭”得泛了红。 龚袭也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轻声对翠萍说:“我去帮你准备床铺,被子去。”说罢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月英看着龚袭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对诸葛亮说:“你得快点好起来,回成都把他们的事情尽早定下来,不然我们亏欠这两孩子可太多了。” 他诚恳点头,表示应允。 这下翠萍更窘了,低下头,只管弄着衣服:“谁说我要和龚袭啦,我要一辈子跟在夫人身边的。” “真是个傻孩子,跟了龚袭,不也是留在丞相和我身边吗?”月英说。 龚袭从拿来了铺盖和被子准备给翠萍,听到刚才他们的话,高兴得就端着铺盖在门口傻笑。 “傻小子,还发什么呆,还不帮翠萍支床去。”月英的话让龚袭回过神来。 “诶,谢谢夫人,那您和丞相快点休息吧,我在外面,有什么事,您叫我。”说完,拉着翠萍便往侧帐去了。 月英望着这两个在腥风血雨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依然能保留一份难能可贵的纯真与纯情,颇感心慰。 诸葛亮催她:“快点上榻休息,你都多久没好好睡了!” 她也着实疲乏至极了,简单洗漱后,便上了榻,拉上了床帘。相隔小半年的夫妻,终于依偎在了一起。 她枕在丈夫的肩旁,一手慢慢抚着他的胃,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他轻轻握住,他稍稍侧了侧身,对视着月英的眼睛说道:“真的不疼了,你来了都会好的,快点睡吧。” 月英抬头,任他的胡须柔软地拂过面颊,望着他问:“丞相,我今天打扮得还像个医师,不会引人怀疑,给您添麻烦吧?” 他浅浅笑着,有些感慨地说:“像!还是当年能迷倒一群女孩的翩翩医师。亮二十多年前就有幸见过黄公子的风度了。今日久别重逢,依旧恍然如昨。” 月英知道他说的是年轻时自己女扮男装陪他一起游学的经历,不禁脸上微微发了烫。这是镌刻在青葱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她本以为这些早已尘封在了金戈铁马,危机四伏的岁月里,消蚀在了每天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可不想他却一直珍藏在心底。一下子她好像回到了隆中,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这儿却这是战场,是内外交困的战场。丈夫他抛开妻儿,呕心沥血,一次次北伐,为的是刘氏能再掌一统,可换来的确却是嗣君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怎不叫他伤心至极,本来就累得掏空了的身体,又能否经得住重击? 想到这,月英不禁红了双眼,可她竭力克制着,不想再给丈夫添忧,她揽住他说:“孔明,答应我,先不要去想那些事情,把病养好。陛下长大了,你跟不了他一辈子,也保不了他一辈子,我们都尽力了。将来九泉之下,你无愧于先帝。蜀汉没有你还能继续下去,可我和孩子们不能没有你,就算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好起来。” 诸葛亮听着月英说这番话,他明白月英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本来还想瞒着她,怕她无法承受。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他重重叹了口气说:“真希望陛下能亲君子,远小人,明辨是非,与我也能诚君臣之至公。”过了好一会儿,他接着说:“月英,你放心,这件事会过去的,为了你,为了果儿,瞻儿。”他停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也为了陛下,我必须好起来。” 月英重重得“嗯”了一下,此刻,她相信丈夫的意念会支撑他走下去。现在,她只要握着丈夫的手,在这冷得令人心寒的日子里,给他温暖,让他依偎,守着他,让他能安心睡上一晚。 渐渐得,她守着看孔明睡着了,也放心得睡去,这两天确实太累,太累了。 可几个时辰后,诸葛亮却被一阵阵胃疼激醒,他本能得想要蜷起身子,用手抵住如刀绞着的胃。可一不小心触到了旁边的月英,他这才想起现在旁边还躺着妻子。他本已痛得紧紧皱了的眉,不禁展开一笑,月英的到来不是梦,她真切得在自己身旁。他看被子已经被自己弄得有些移位,忙舒展开蜷缩的身体,原是要去抵住胃的双手,现在也急着先给月英盖实有些松开的被子。然后只用一手紧紧抓住自己那一边的被子,想借力来熬过一阵阵的疼痛,但不要吵醒了她。 但月英本就睡不深,她感到了身旁人的移动,忙睁开眼问:“孔明,怎么了?” “没事,你放心管自己睡。”他尽量想让自己声音匀和。 可月英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打开床帘,让外面的烛光透了进来,又撑起半边身子,看了看丈夫,只见他脸色全白,满头大汗。月英大惊,“孔明”她不禁喊。 只见此时他已经疼得控制不住人蜷缩成了一团,一只手紧紧拽住被角,一只手却还想去拉月英躺下,喘着气,安慰她说:“你别急,就有点胃疼,熬一下就过了,你快点睡。” “熬,熬,熬,你就知道熬。”月英一边哽咽得数落他,一边还是急地披了件外衣,鞋子都不穿,就去取药箱。 “月英,你这样要着凉的。”诸葛亮急得在床上喊。 这时月英捧着药箱上了床:“一会会儿,没事的。你省些力气,别管我。” 她把药箱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点了根新的蜡烛。诸葛亮却硬是坐起身来,给她裹了厚实的外衣,又赶紧用被子把她脚捂得严实,做完这些又疼得蜷缩着倒了下去。 “不是说别管我嘛,你再冻着了,胃是不是更疼了?”月英看他这样,着急得问。 “我求你睡好不好?你这样,我着急,胃才会更疼。”诸葛亮从牙缝里挤出声说。 “我好好的,你急我做什么?我动作很快,施了针你就不痛了。”通过扎穴麻醉止疼的方法,这是当年师伯亲手教的月英,就连师傅的技术都没有她好。 月英将诸葛亮的手搁在自己的身上,对丈夫手的熟悉,能让她几乎不借用烛光就能将穴位找得精准不误。四五针下去,诸葛亮已觉得胃里松弛了不少,没有了绞痛之感,身体终于松了开来。于是马上哄月英:“好了,我们家黄医师的医术已造诣高深,炉火纯青了,几针下去,就不疼了。我也累了,睡吧。” 月英收了针,将药箱搁在床下,又拿了帕子帮他拭去汗珠,心疼得说:“这是暂时止疼,治标不治本,明天我得全身给你扎。” “好,好,明天全身让你扎成刺猬。现在睡觉,成了吧?”他说着又起身,帮她取了外衣,按着她躺下。 月英吹灭了蜡烛,重新拉上帘子,说:“孔明,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又耍小聪明,怕我再犯病,不叫你是吧?所以让我先把手绑在你身上?”口里虽是嗔怪,可还是伸手抱住月英,轻轻拍着她说:“你和果儿差不多!” 月英呵呵一笑,也伸手揽住了孔明。 宁静祥和生于对方的怀抱间,他们就这样相依着,互暖着,安睡到了黎明初晓,晨曦朣胧。 谁人话心曲(一) 太阳悄悄编起了五彩衣,温柔披向原本灰白孤寂的大地。雪花也披着彩纱,舞着来迎接这新的一天,她们的脚步是如此得轻盈,像是怕扰了谁的美梦。 诸葛亮慢慢睁开眼,明晃晃的日光透了进来,照得有些刺眼。双臂间空荡荡的,不见了月英的踪影。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想要辨清昨日是否是因思念过甚而产生了错觉,可盖着被子却分明沾有她的体香。他忙掀开帘子,想要唤月英,可还未叫出口,只见帐内空荡如常,只有羽扇在侧,不见一人。他不禁失落地叹了气,勾起帘子,披上外衣,想尝试起身,可还是使不上劲儿,只能任由自己半躺着。他将头探出床沿,唤道:“龚袭。” 可进来的却是早上换班值守的立智。 “龚袭呢?”他问。 “他陪夫人和翠萍去伙食营了,夫人说想给您做些东西。” 他听后竟呵得笑了,他本以为是自己病得糊里糊涂,一个晚上沉浸在关于月英的梦里,早上起来还现实梦境分不清。可现在立智向他证实了一切,本失落的心情又被欢愉填满。他问:“你们八个都见过夫人了?” “是。”立智有些激动的回答。在亲卫队心中,丞相是威严的,夫人是慈爱的。所以当沉稳,感情内敛的立仁都忍不住一早去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时,他们没一个忍得住,一早便齐刷刷得和老赵一样等在外帐。他们见到夫人时,就如同看到家人一样,激动,高兴之情都快溢了出来。 “好了,别傻乐了。”诸葛亮笑着说,可自己脸上明明也透着掩饰不了的高兴,他接着问:“除了龚袭,你们有人跟着吗?” “我们说要多几个人跟着,夫人不让,立仁不放心,暗自跟上了。还有老赵在,那家伙天还没亮,就守在中军帐门口了。” 诸葛亮听后,伸手一招,让立智到床边说话。 立智上前,诸葛亮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立智听完,马上正经起来,作揖道:“丞相放心,我们一定做到。” 诸葛亮还是不放心得加了一句:“是暗中,不要让人察觉,包括夫人。” “是”立智答道。 正说着,月英他们端着食盘,蒸屉进了帐。月英进来看他们好像在说事,就说:“立智,丞相一早就给你分配任务了?” “没什么。”诸葛亮搪塞,又说:“月英,来,你坐,让孩子们去忙。”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沿。 月英坐到他身边,边帮他系上外衣松开的涤带,边笑着说:“我才没兴趣知道你们那些事呢。” 龚袭打开了蒸屉,立刻满屋都飘着麦芽的清甜味儿,不禁让人肚子的馋虫都蠢蠢欲动起来。 立智咽了口唾沫说:“太香了,大半年都没闻到这么香的馒头味儿了。” 翠萍故意瞪了他一眼,“夫人还不知道你们个个肚里有馋虫?蒸馒头时早就把你们的份儿算上了。” 立智却兴奋得很,如孩子般撒娇道:“谢谢夫人,军营伙房师傅蒸的馒头硬得像石头,冻上一会儿,牙都可以崩掉,我们想死夫人做的软绵绵的馒头了。” 月英听了,很是心疼这些从小看大的孩子们,说:“立智,馒头蒸得多,你多拿些去,你们哥几个分分。” 老赵上前给了立智一脚,埋汰道:“你这混小子,就知道吃。”手上却还是忙不迭得和翠萍一起给他装馒头。可嘴里一本正经得絮叨着:“这软绵绵的馒头世上只有夫人能做,每个步骤都要严格把关,一定要我揉的面,还要掌握好发酵的力度,蒸炉的火候,水分的多少……” 翠萍忍不住,噗嗤先笑出声来,说:“老赵,我看你倒像个做馒头的大师傅,叫丞相收你留在军营伙房算了,这样大家都有口福了。” “那怎么行,我得跟着夫人。”老赵有点急。 帐内发出一片笑声,好像回到了在相府内宅没有拘束的欢快时光。 诸葛亮也笑了,对着月英指着立智他们几个说:“你就宠着他们吧,宠得他们在你面前都没了正行。” “哪有?”立智不好意思得吐了吐舌头,拉着老赵说:“走,和我们一起守门,吃馒头去。”说完抱着馒头,拉了老赵就走。 老赵还有些不愿意,他原以为可以和夫人他们一起吃。可被哥儿们拖着,也不能拒绝,只能任由他拉着往外走。 翠萍他们继续布置餐盘,诸葛亮伸手捂着月英有些发凉的手,轻声嗔怪道:“路上奔波了那么久,一大早,也不多睡一会儿,去忙这个干嘛?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没事的,昨晚睡一觉,今天差不多就恢复了。你听立智都说馒头硬得像石头了,你胃不好,天天吃这个怎么行?”月英说。 “好,我也想夫人软绵绵的馒头了。”诸葛亮温和得笑着,手还是紧紧帮月英捂着。他嘴上虽然不再说,可心里还是疼惜月英一早操劳。 龚袭递来了漱口的茶水和热毛巾,诸葛亮漱了口,月英接过热毛巾说:“我来。”然后细细得给诸葛亮擦了手和脸,又帮他理了理头发,重新带上纶巾。诸葛亮一下子就显得气色好了很多。 月英说:“翠萍,去把我带来的桂花蜜拿来。”自己则起身过去把摆上食物的食盘端上了床几,自己在床几对面坐定。 诸葛亮看了看,盘里装了凝了脂的薄粥,一个冒着热气的鸡蛋,还有几个如云朵般洁白,柔软的馒头。他开心得笑着:“看着真好。” 翠萍拿来了桂花蜜给月英,月英打开,舀了几勺放在碗里,说:“今年桂花开的时候,你已离家,我让家人采了很多的桂花下来,有的风干了做了香囊,有的用蜜腌了做了桂花蜜。知道你喜欢这个,就带来了,你闻闻,香不香?”说着便把盛蜜的碗凑在了诸葛亮的鼻子下。 “香,香。”诸葛亮笑着,可鼻子不知为何闻着清甜的蜜,却有些发酸。自他患病以来,每天还是大小事物不断,强撑到现在,几乎都觉得快撑不住了,每天陪伴他的只有苦口的汤药,寡淡的清粥,最多也就是几挂面条,军营的馒头是绝定吃不下的。到现在东西越吃越少,有时甚至一天都不肯吃一点主食,看得龚袭他们干着急。他是身累,心也累了。现在月英来了,给他的是龚袭给不了的体己和温暖。只有她才能缓解他身心的病痛,恰如这苦涩中送上的花蜜。 “怎么了,闻着不舒服吗?”月英看诸葛亮有点发愣,不禁担心得问。 他吸了吸鼻子,用笑意掩饰住了刚才蓦然的伤感:“怎么会?闻着就觉得有胃口。”他拿过蜜,放在桌子中间,说:“月英,你也快吃。” “用馒头蘸着蜜吃。”月英掰了半个馒头给诸葛亮,可还不放心,怕他胃不好,看着东西多会反胃,又加了一句:“馒头做得很松,看着大,实际就一点儿。” “诶”诸葛亮应着接过馒头蘸了花蜜,白软的馒头立刻粘上了片片金黄的花瓣,好似雪原上洒落的一地冬梅。放一口在嘴中,馒头立刻化了,只剩下了花香,蜜香和麦香。原来口中的挥之不去的苦味便败给了这沁人心脾的香味和甜味。 月英看他一口口吃着,心里着实高兴。又取了粥的凝脂部分,灌上粥汤,推给他:“这个最养胃了,当水喝吧,别太干了。” “好。”诸葛亮接过粥汤,喝了一口。粥汤中并没有一颗米粒,所以只感到粥汤软糯得滑落于舌根,喉间,继而胃中也顿生暖意。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龚袭是许久没有看见丞相这样吃东西了,只是看着他,心里不断期许着再多吃一点。诸葛亮抬头,看他们三人都望着自己,笑问:“我吃东西很好看吗?都盯着我干嘛?” 龚袭在一旁说:“好看。夫人来了,我见丞相一早都在笑。” “我平日里难道不笑,待你很凶吗?”诸葛亮脸上依然挂着笑,拿了蛋轻轻在桌上一磕,低头剥着蛋壳问龚袭。 龚袭看着他说:“不凶。”但是转而又和月英讲:“但也不笑。” 诸葛亮无奈得笑着摇头,对月英说:“我说他们在你面前都没大没小吧,这会儿竟拿我开玩笑了。” 月英放下手上正在掰吃的馒头,拿起桌上的花蜜罐头,给翠萍说:“你们倆别杵在这儿看我们吃了。拿着,和龚袭快去把桌上你们的早饭吃了,用蜜先封了那小子的嘴。” 翠萍接过,脸上露着坏笑,对龚袭说:“现在借丞相光,吃香的了吧?以后再胡说,我一定给你好好制一罐辣,让你喝下去。吃香喝辣,得全乎了不是?” “不用,不用。”龚袭连忙讨饶,夺了蜜罐,拉着翠萍去桌上吃。 诸葛亮和月英相视而笑。 诸葛亮剥了蛋,放在空碗里,竹筷一夹,一个润着如日出般色彩的溏心蛋便出现在了碗里,他淋上少许酱油,递给月英说:“这个你吃了。” 鸡蛋在军营是个稀罕物儿,不容易运输,也不容易保存,所以一般不会吃。诸葛亮也是回到汉中,病得米粮进得越来越少,龚袭实在着急,才托厨子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去集市上买了个鸡回来,养着,天天下一个蛋,给诸葛亮补充营养。这会儿诸葛亮是自己怎么也不舍得吃,要留给月英的。 月英也很坚持:“我不要,在家天天吃。你军营生活艰苦,就靠这点营养了,必须吃。” 诸葛亮没办法,退了一步,夹了四分之一的蛋,放进自己的粥碗里,说:“剩下的你吃,多了我吃不了。” 月英也只得让步,可还是把余下的四分之一的蛋也放进了他的碗里,“一半,好不好?”她似孩子般乞求得看着他。 “好,一半。”他只得妥协。可东西到到嘴边,心里却泛起对月英说不出的怜惜,抱歉,感动等等五味杂陈的情感,他们推涌着挤上心头,终憋不住,化作一行热泪,划过已逐渐苍老,但依旧儒雅,坚毅的脸庞。他侧过脸去,不想让人察觉。 龚袭,翠萍看他倆因为一个不起眼的鸡蛋推让成这样,心里也不免难过,但也都没有作声。毕竟是掌一国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可如今老百姓家都是平常物的鸡蛋,到他那儿到成了舍不得自己吃,要留给夫人的好东西。 一时,帐内四人各怀心酸,大家只是默默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谁人话心曲(二) 帐外,立智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寂静:“丞相,吴医官送汤药来了。”月英听了,准备起身。诸葛亮忙拉住她说:“没事,你吃。”龚袭竹筷一搁,说:“我吃完了,我去。”诸葛亮点头表示同意。 龚袭出了内帐,走到外帐门口见到手捧用小烛暖着一盅汤药的吴飞,作揖道:“吴医官,丞相在用餐,让我先把药端进去。” “丞相今早胃口怎么样?”吴飞问道。 “还不错,馒头,粥,蛋都吃了些。”龚袭接过药盘 “那么多?”吴飞有些怀疑,但马上用笑脸掩映了那一刹那的惊讶神色,:“丞相有所恢复就好,药还请丞相趁热喝,待会儿我再来替丞相问诊。” “好,丞相需要问诊的时候我差人来请你。”龚袭并没有透露月英的到来,因为丞相没说,那就是还未到可以透露的时候。 吴飞心存疑问地离开,因为他已下了五天的药,诸葛亮的病情应该是一天比一天重,怎么还会有胃口吃那么多的东西。他此时的推断是,可能龚袭是说了谎的。想隐瞒的是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丞相病情沉疴,只不过不能向外公布而已。所以除了在帐外守着的两个亲卫外,在中军外帐,好像所有亲卫队的人都在。他对于自己的这个推论甚是满意,嘴边划过一丝阴冷的笑。 龚袭拿着药碗进内帐,问:“丞相,现在要不要把药喝了?” 月英说:“把药端来我看看。” “是。”龚袭把药端给月英,月英打开药碗盖,闻了闻。她有些疑惑,又闻了一下,皱了双眉,禁不住尝了一口,缓缓咽下,心中大震,变了脸色。碗有些拿不住,“咣”的一声搁在了床几上,手却按在了狂跳不止的心口上。 “怎么了,心口不舒服了吗?”诸葛亮看着又急又慌,忙叫龚袭把床几端开,自己上前扶住她,一手急急帮她抚着背问。翠萍见状,也赶紧过来,担心地问:“夫人,不舒服吗?我去拿药。” 月英伸手拉住她说:“不用。”又推开诸葛亮帮他抚着胸口的手:“我没事。”她长吸了口气,看了看龚袭端在一旁的床几,说:“龚袭,你把药放在桌上,然后和翠萍一起收拾好碗筷,出去一下,我有话和丞相说。” “夫人。”翠萍不愿离开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月英。 “我没事,你去吧。”月英声音虽轻,但是命令。翠萍只能和龚袭退出。 诸葛亮依然搂着她,看他们都走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就算药有什么不对路的地方,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每天喝得不多。”诸葛亮看月英的神情,知道一定是药出了什么问题。 月英轻轻拿开他搂着自己的手,慢慢扶他靠在床背上,看着诸葛亮的眼睛说:“不是不对路,而是……”她有些不忍说出口。 “而是什么?”诸葛亮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看着他,“而是种慢性毒药。”说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什么?那你刚才还喝了下去?”诸葛亮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已经喝了几次这种慢性毒药,而是在乎刚才他明明看到月英咽下了一口那汤药。 “一口会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月英轻挪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说:“倒是你那么用力,抓得我好疼。” 诸葛亮赶忙松开:“哪有拿自己做试验的,你不知道自己身子弱吗?万一喝出问题来怎么办?”他心中着急,刚才吃下的东西感觉像块石头堵在了胸口,胃又开始胀痛起来。只能一手轻轻锤着胸口,一手抚着胃。 月英赶紧下床,从药箱里先拿出甘草,塞入他口中说:“快含着。”又拿出银针,抓起他的手摊开,选了劳宫,胃肠,大陵几个穴扎下去。她一边轻轻捻着针,一边说:“小时候,师傅常带我入山林,所有草药,都要我手触,鼻闻,眼观,但最终还是要口尝,这样才能最直观地了解药的四气五味,了解万物相生相克之道。神农不就尝百草吗?所以尝一点不会有问题,况且这还是慢性毒药,得在体内积攒到一定数量才会伤了五脏。”她收了针,用手拭了拭又禁不住流出来的眼泪,抬头问孔明:“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诸葛亮叹了口气,搂过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上:“知道是毒,就不能尝,一点也不可以。神农尝百草,最后不也因断肠草而亡吗?你既然知道神农的故事,就更不能犯险。”他抚着她的头发,又安慰说:“我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忙的时候,药凉了,我也不愿喝。有的时候,喝多了,会觉得胀得难受,也就不喝了。所以基本都是喝一小半,倒一大半,中毒不深。倒是离家时,你给的丸药,生病后不曾落下过一顿。况且你现又知病之根源,不难医治。” “病已成而后药之,譬如渴而穿井。我怕它已灼伤你本就虚弱的胃体,所以才频频作痛,不思饮食。”月英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不想让眼泪再掉下来,让孔明看见。 诸葛亮拍着她说:“没事的,只要月英在,不就能为我穿井解渴吗?没有大碍的。”“不过……”他想了一下问:“所有送来的药,龚袭他们都会用银针试过,难道针试不出毒吗?” “嗯,因为它取的是万年青的茎部汁液。”月英抬起头看着他说。 “万年青难道有毒吗?”孔明实在没有想到这种随处可见的,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会有毒。 “万年青本身没毒,叶子还可入药。可茎部汁液毒性却很强,若入汤药,无色无味,根本不能察觉,银针也不能探出这种根茎汁液的毒性。只是在入口时,若仔细感觉,会有微麻感,而入腑脏后,会有些灼热的感觉。”月英解释说。 “恩,这样说来,有时确实喝后会感到有些灼痛。”他惨然一笑。 “那你还喝?”月英又气,又伤心,不禁锤了他两拳。 “忙起来哪有时间去想这个。”他微微叹气。 月英离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体,仰头问诸葛亮:“只有你的主治医官才能下这样的毒手,他为什么要害你?况且很少人知道万年青的根茎有这样的毒性,他一定是用毒高手,你身边怎么会被安插进这样的人?” “咳。”他头靠在床背上,看着帐顶,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只怕是有人权欲蒙心,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用了这下等手段,想内外夹击,至我于死地罢了。” “你说他是…”一个名字几乎都要从月英的口中蹦了出来。 诸葛亮抬手制止了她,只说:“这个医官只不过是他手中随时可以丢掉的一枚棋子而已。” “但你却不得不还要留这枚危险的弃子在身边,隐忍不发。”月英无奈摇头。 听月英这样说,诸葛亮倒是笑了,问她:“为何你认为我会这样做?” “因为你怕祸起萧墙,动摇国本。”月英回答。起身倒了杯热水予他。 诸葛亮接过,感叹道:“知我者,月英也。”然后讲了一番对谁都没讲过的剖心置腹的话:“上次苟安事件他已设一局,主上竟也疑我有谋逆之心,星夜召回,致使错过进兵大好时机,功败垂成。”他喝了一口水,以平复旧事重提依旧能带来的情绪冲击。然后继续说:“事后查清,是因苟安督粮不利,受我责罚而散播谣言,后又经宦官之口传至主上,因而当时只诛戮了妄奏的宦官。但想主上虽然年幼,但还不至于昏聩,怎能听信一小小宦官之言,就命我回师,宣我回朝?定是有人在旁煽风点火,才至于此。公琰在我回朝路上,便差人告知这幕后主使。但念及同受先帝托孤之重,依旧想保全予他,只愿嗣君能明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磊磊忠心。那日事后,我曾找他恳谈,明里暗里都告诫予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引宫廷内争,动摇国之根本。我只望他能与我戮力辅佐汉室,不负先帝托孤之重。之后,我又荐他典礼汉中事务。他也好似终能克服心魔,更名李严为李平,以表明自己的平和之心。可不想这次出兵,他又故技重施。当狐忠,成藩传喻主上旨意,又叫我退军时,”他拿杯子的手有些微颤,怕滴在被上,放在了床旁的矮几上,月英握住了他还有些微颤的手。他看着月英继续说:“月英,我当时真的冷彻心髓,万念俱灰了。不明白自己天天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为的是什么?拖累你日夜为我忧心,劳神劳力,一身绝世医术却治不好自己经年累月操劳落下的病根,我都做了些什么?真想致仕而去,远离这世间纷扰,剩下的日子,就守着你,带着孩子们去过些静心养身,山林泉下的日子,补偿这一生对你的亏欠。”他的手紧紧抓着月英,好似怕一松手,月英就会离他而去。 月英心中疼惜丈夫的万种挣扎,心疲力竭,听了他一番心酸无奈,又充满对自己愧疚的话,自是感伤。但她克制住自己的悲伤,轻轻拍着他的手,依旧笑意盈盈:“没有亏欠,你一直都守着我,即使不在身边,可总在心上。领兵在外,再忙再烦,总是家书不断,字字关切。平时在府,常常忙得几天都没时间回内宅,可哪天没有几片竹简传来,虽然只言片语,却是万般关怀。跟着你,我一直是幸福的。” 诸葛亮点头,阖目微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月英拿出手绢,轻轻替他擦去。她跟着孔明大半辈子了,很少看到他落泪,可今早已是第二次了。情难情困也会在不经意间脆弱了这颗有着龙骧虎视,苞括四海之志,坚毅刚强的男儿雄心。 谁人话心曲(三) 月英的手慢慢抚上了他的肩,柔声劝道:“孔明的夙愿不是就是报先主知遇之恩,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吗?有用世之才,却去从了那隐逸之道,岂不负了上苍的美意?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如此,凭孔明之才,有什么过不去的?” 一席话,胜过人间无数。诸葛亮内心感叹月英太了解自己,实际不用他多说一言半语,月英内心早已明了透亮。他回过神来,收起那一时的感伤,眼里恢复了他往日洞若观火的熠熠睿光,他向月英剖析道:“虽这次主上再命撤军,但情况却与上次有所不同。这次只是狐忠,成藩传的口谕,并无手诏。我怀疑这可能…” “是假诏?”月英大惊。 诸葛亮微微点了点头。 月英又问:“你既执此怀疑,为何还是按令退军?” “岂是我想退军,实在是被逼无奈!”诸葛亮嗟叹道:“李平主督运事,负责粮草,可这次时隔月有余,而粮不至。几次书信催促,他总推说粮早已装载上路,只因大雪封山,剑阁道阻,才会有所迟缓,现已日夜疏通,不日便可到达军营。可又一旬过去,依旧不见粮草踪影。日久无粮,军中必乱,就算无主上口谕,再等上几日,我也只得退回汉中。” “可前段日子虽下雪,但不至封道。大雪降温只不过是这些天的事。我来的路上,经过剑阁,见栈道依旧通畅。”月英说。 “大雪封道?”诸葛亮冷笑一声,“只是个备用的后路罢了,万一他谋事败露,到时还可把责任推卸给督粮官,自己不过是一个偏信了下级误报的长官而已,最多担个查实不利这种无足轻重的小罪责。”他说得有些口干,想拿起床边的水再喝一口,被月英拦住说:“等一会儿,凉了,我去给你加点热的。”说着,取了炭炉上热着的水,一边灌入杯中,一边问:“难道陛下不知此事吗?” “陛下年幼,不免贪玩,对政事并不上心,只怕听李正方说粮草已上路后,就不再关心询问了。”诸葛亮哀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月英将水杯递给他,他往月英面前推了推说:“你喝一点水。”自己继续往下讲:“他一面不给军粮,一面假传陛下口谕,逼我速回成都。恐怕我人一到成都,他早就准备好一堆莫须有的罪名等君入瓮了,其中必有一条陛下最忌讳的——军权独揽,擅自撤军,不报主上。”月英喝了几口水后,将水杯递给了他问:“你认为陛下会信他?” 诸葛亮喝了几口水,顿了顿,说了一句让月英都感到有些胆战心惊的话:“权兼将相,主上忌惮。只怕在陛下眼里我这个相父始终是个随时有威胁的权臣吧,他是始终不能理解我誓死报先帝知遇之恩的那份情感的。”他说的语气很淡。可说完搁了杯子,手又紧紧按在了胃上,皱着眉头,痛苦地唉了一声。 月英将手贴在他按胃的手上,担忧得问:“是不是又疼了?” 他抽开自己的手,拉住月英,让她的手贴着自己胃的说:“没事的,你替我暖暖就好了。” 月英只能点头,说:“你病不好,不许回成都。” 他倒说:“这次彻底病倒了,倒也是好事。一是真的没力气从祁山大寨直奔成都了,总不见得让我奄奄一息躺在朝堂上与他们争辩吧。” “你别胡说……”月英不让他说不吉利的话。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不是没奄奄一息吗?而且今天月英还替我解了心中的困惑。我一直认为军中一定有他安插的人手,但苦于不知是谁,今天算是揪了出来,便是他在暗,我在明。李平一定知道我病重这个消息不假,现在大概认为我喝了那么多天的毒药,差不多马上就要去见先帝了,就会放松警惕。” “你怎么还胡说!”月英急得微微咳了起来,诸葛亮忙微微起身,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我不好,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月英将他手挪开,瞪着他说:“以后都不准说这个了。”可捂着他胃的手却从未离开。 诸葛亮笑着点头:“知道了,夫人。” 月英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已令人暗中控制了狐忠,成藩,其它的事…”他想了一会儿说:“等。”眼里透出了一个政客不可缺少的阴冷,犀利的目光:“他不是因为知道我时犯胃疾,就按了吴飞这个不起眼的子在我身边吗?我若现在吃了这一子,就是公开宣战,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残局。只能留一子,保全局。但我会封了这子,让他寸步难行,断了他主子的消息来源。让李平去猜,去惶惶不安,过不了几日,他就会忍不住,亲自对我采取行动。到那时,事不经朝堂,只是我和他一对一的博弈,便掀不起大浪,动不了国本。”说完,他忘了自己的手还在月英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只听得月英的手“咯噔”一下做响。顷刻,那阴冷,决绝的目光散了,只剩下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怜爱和疼惜,他不停地用拇指摩挲着月英的手关节,满脸懊悔地问:“疼吗?我是病糊涂了。” 月英抽出自己手,甩了两下,一笑说:“不疼。没有废,还能替你扎针。”然后下床,扶他躺下说:“让我先替你诊脉,开药,针灸。等你病好了,再放你去博!” 他便躺下,看着她,感到她柔软的指尖触上自己的脉膊。诸葛亮感到的是远离他许久的安宁,松弛。这么多天憋在心里,犹如巨石压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来的事,他无处叙说,他只能默默咽下所有的悲苦,无奈。那是一朝入仕,就必须学会的城府。可有一天,涉世愈深,愈深的城府就会变成心的桎梏,谨慎练达则成为了捆得自己透不过气来的锁链。今天在月英面前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一吐为快,便是给自己解了心锁,松了捆链。 他静静地看着月英,二十余载夫妻,聚少离多,光阴如梭,他已少壮不再,鬓发已苍。月英虽身虚体弱,但似若草本有灵,三十余年相伴,护得她依旧有种脱俗的美,不曾老去,散发着清香。诗书更赋予了她雅然的气质。诸葛亮想,就算在万千人中,他也一定能寻得她,因为她是那样的独一无二,灼灼其华。只是世事练得她太心如明镜,事事了然,那不免就会像自己一样——心累。想到这儿,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月英的脸。月英将身子俯得更低些,问:“怎么了?是不是嫌我诊得时间太长了?” 他笑着摇头,说:“月英,别累着了自己。” 月英脸上依旧笑着,说:“不会,放心。”手上三指还是不停在探着十二经脉,凭月英的医术,她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时间,可脉象明明告诉她丈夫这次病得元气大伤,五脏皆有损,要恢复到以前,那几乎是师伯在世,都不可能的事。她能做得恐怕也只能让其恢复一二,护养得再好,恐怕也保不了十年。但按丈夫的脾性,又哪是肯好好调养的人,若再受什么打击,她不敢去想这样的结局。她收了诊脉手,另一只手却紧紧握住了刚才探脉的三指,想要镇住那止不住的颤抖。 诸葛亮看到了,他明白自己这次病得有多重,在回汉中的路上,他曾经被心痛,病痛折磨得都吐了血。可这事只有他和龚袭知道,他是绝不会告诉月英的。他伸手握住月英的手说:“月英,没事的,我会好起来的,我放不下你们。” 月英的眼眶一下红了,可她强忍住,不让眼泪留下来,只觉阵阵心痛。她强带着笑,对他说:“会好的,我会治好你的,我们还要一起看果儿出嫁,瞻儿娶妻生子。” “好,到那时我就真的致仕,老头子就陪着你一起给他们带孩子去。”诸葛亮说这话时笑得很开心。虽然这个梦就彩泡一样霎那便可被现实击破,但它飘在空中的瞬间,是那么的炫彩。 “你要说到做到。”月英也终于噗地笑出了声。 夫妻俩就这样明明噙着泪,却都在笑。 月英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你歇一会儿再做事,我去把他们两个叫进来。” 他点点头说:“好。” 月英拉开帘子,见帐外所有亲卫,老赵,恭袭,翠萍齐刷刷站在门口,都快编成一个旅了。看她出来,他们全都围了过来,记住的喊黄医师,一时改不过来的还叫着夫人。她让恭袭和翠萍先进去,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今天都当班值守吗?那么多人都杵在这儿,别人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又嘱道:“记住,一切如常。相府来了个家医,没什么大不了的。” 亲卫队忙诺诺应命。 她又看这老赵说:“老赵,你也不要呆在这儿,有事我差人去叫你。” 老赵嘴里称是,脚步却不曾移动。 月英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摇摇头,转身进了内帐。 进了帐,见恭袭已又帮诸葛亮支起了床几,床旁也堆起了文书,诸葛亮已经靠在床上,批起了公文。 她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再去说他。坐到桌旁,拿起笔,思忖了一会儿,写下一个药方。她搁了笔,将写了方子的竹简放入衣袖,对翠萍说:“翠萍,陪我去军医营拿药。” “不准去,有事你让龚袭去办。”诸葛亮用笔继续批复着公文,头也不抬地说。 “我开的药别人取不来,有的得碾磨成粉,有的只能取药材的一部分,再说营库里的药材质量怎么样我也不清楚,要看了,才知道能不能用,要不要换。”说着已拿了披风准备披上。 诸葛亮搁了笔,叫月英到跟前,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别去,说多了她还得和自己急。无奈只能从她手上接过披风,帮她披上,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说:“快去快回,只能去药营取了药便回,决不能靠近军医官营。” 月英在他耳边轻轻说:“放心吧,我不会去碰你那个棋子的。“ “你不惹他,他未必不惹你!万事还是小心好。”诸葛亮说这话时,并不知会一语成谶,如果他真能未卜先知,那他绝不会放月英走向军医营半步。这时他觉得再怎么样吴飞也只是一个暗子,最多只能在暗地里做些见不得阳光的事。凭一个军医官,还没有胆量去动丞相身边的人,公开和他叫板,因为他还没这个份量和能力。 于是他对龚袭说:“龚袭,你陪夫人一起去。亮明身份,就说是相府多年的家医,我对他信赖有加,是仆也是友。” 月英一听那话,不禁笑了,喃喃自语道:“是仆也是友,这句话不错。” 诸葛亮也笑了,一边又拿起笔做事,一边重复道:“嗯,是友,是挚友。” 龚袭领了命,便和翠萍一起陪月英去里军医营。帐外的老赵看夫人出来,忙跟上。到了军医药营,只有几个小军医在看守药材,龚袭亮明身份,他们已是惶恐待命。龚袭说:“你们一切都听黄医师嘱咐,丞相的药不能有半点差池。” 月英细细辨,精心选了药材之后,对龚袭说:“董令史,处理药材加上熬煮还要耗上一段时间,你先回吧。丞相那里少不了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们了。” 龚袭略显为难,建议道:“黄医师,我们一起回吧,药材交给军医处理就好。”随即,凑近月英,压低了声音说:“时间太久,丞相肯定会担心您的。” 月英莞尔一笑说:“药材的加工,烧煮的火候对药的疗效都会有影响,今天我先在这儿看崔平把药煮了,也好把把关。请董令史先回,告诉丞相请他再稍等片刻。” 龚袭无奈,听命而行。 蛮将何相逼(一) 龚袭撩开中军帐内帐大帘,诸葛亮停笔侧目望去,只见龚袭一人,便问:“夫人呢?” “还在军医营,她令我先回,自己要亲自给您熬药,我劝不住…”龚袭后面的话声音很低,像是有点怕诸葛亮动怒。 “恩”他点头,心里知道这就是月英的脾性,只问:“外面立智和温良在吗?”这话虽有点出乎龚袭所料,但他也未及细想,只是如实回答:“他们不在,外面是立义,恭俭守着。” “恩,好。”诸葛亮点了点头。他估摸着有立智,温良,老赵三人明里,暗里保卫着月英,应该不会有事。 随即吩咐道:“龚袭,你去带人在中军帐旁另支一帐,不用大,但务必要暖和,尽可能舒适些。等夫人回来后,你再去军医营通知吴飞,就说相府派了家医来,我感谢他这么多天的细心看护,让他先休息几天。” “是。”龚袭听令后马上准备出帐去办,却听身后诸葛亮又唤:“等等,龚袭。”随即又嘱:“帐里所需,我这里有的,尽量从这儿匀过去。另外,箱子里有出门前夫人为我所做的一套新被单,我也未舍得用,你到时取了,帮夫人铺上。” “是,丞相,您放心吧,这事我一定办好。”龚袭应道。 诸葛亮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又低头看起了公文。可差不多又一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月英回来,心中不免开始有些担心,便时不时向帐外张望着。可他先等来的不是月英,只听得帐外报道:“丞相,魏延将军求见。” 诸葛亮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魏延又是来请战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来逼战的。对于再一次的退军,魏延本就是牢骚满腹,还在祁山诸葛亮病榻前的军事会议上,他就毫不掩饰地抗议诸葛亮再一次无条件接受退军命令。他认为丞相作为统帅,陛下的相父,权倾朝野,对于召命,完全可以从权。况且兵家有言:‘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丞相有什么理由只因一道召命,就错失大好战机,致使大军无功而返,做这样的决定简直就是无能。当时,诸葛亮被气得不轻,可面子上没有发作,只是列明退兵原因有三:一是陛下下诏称有军务要事相商,要求立刻撤军;二是粮道堵塞,军中已严重缺粮;三是自己病倒,昏沉难支,不能理事。所以只能先兵退汉中,一则可以靠汉中存粮适当补给军需,等待后续军粮。二则自己也需要在汉中稍加调养,待身体稍有好转,即回成都复命。 诸葛亮只能话尽于此,事件的真实情况,虽然了然于胸,但却不能在军事会议上讲明。不然一言激起千层浪,顷刻便可冲垮已然危机四伏的蜀汉朝堂。 军令如山,魏延当时虽心中万般怨言,可还是得执行退兵命令。一路上他牢骚不断,杨仪曾乘机把不少他抱怨的话传给重病之中的诸葛亮听。诸葛亮听后,自是心中有些许发堵,可他却也能理解魏延急于立功,完成大业的心思。只说:“让他发泄一下吧,你就当没有听见,以后这话也别再来传我。”让杨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到达汉中后,魏延曾几次试图找诸葛亮请战。可几次去中军帐,确实见他都是强撑病体理事,倒也生出几分不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刚才遇到吴飞,打听到诸葛亮的病情有所好转,才想今日再去请战一次。 中军内帐,他见诸葛亮已是瘦了一圈,但精神还好。他请安问候后,便直入主题,他对诸葛亮说:“丞相,我军回汉中已有多日,军需已适度给予补充。大军自随您镇守汉中,但我想请您拨给我一万精锐,继续秘密北上攻取关中。我军刚撤不久,魏军必然料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回击,机会难得。若能突破关隘,我便等丞相大军会师潼关。” “文长,我知你求功心切,可大军几次与魏国交战,你也都参加了,对方军力如何,我想你是清楚的,靠一万精锐就想偷袭,岂非儿戏?”诸葛亮对于魏延重提自己的分兵进攻战略,再一次表示了否决。 “丞相,兵不在多,而在攻其不备,出奇制胜!”魏延提高了嗓门。 “出奇兵,可你怎知对方没有防备?你说得好听是出奇制胜,实则就是赌徒心理,想用这精锐部队赌上一把!”诸葛亮这边担心着月英这会儿还不回来,那边却还要应付魏延的逼战,不禁有些着急上火,也提了声响。 这时,月英,翠萍,老赵三人带着汤药回了中军帐。走近内帐,听得里面有人在争论,问:“谁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立义答:“除了魏延将军,谁还敢和丞相吵。” “他怎么还可以动怒。”月英禁不住有些着急。 “丞相议事,都不允许我们进去。”恭俭说。 “我去。”月英回头从翠萍手里接了药罐。嘱咐道:“你们都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是。”大家应道。立仁,恭俭替她拉开门帘,月英便端着药罐,药碗进了内帐。 魏延感觉有人进来,本来被诸葛亮骂赌徒,心里就恼火,正愁没地方发,见身后一个小卒打扮的人进来,便是冲在了枪口上,他朝月英吼道:“你有没有规矩,没见我和丞相在议事吗,滚出去!” 诸葛亮见是月英终于回来了,本是舒了一口气,可没想魏延会对她吼。只听帐内“啪”的一声,诸葛亮拍响了床案,厉声说到:“文长,你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魏延见诸葛亮真发火了,便也有几分畏惧,稍稍收了气焰。 月英虽然没有见过魏延,但对他大名是熟悉的。私下里,孔明曾说:“魏延武将难得,勇猛过人,但心气太高,刚愎自用。可惜他只能成为战场一猛将,终磨炼不成一帅才。” 只见月英并不动声色,不畏不惧,只是平心气和得对诸葛亮说:“丞相,药好了。” 诸葛亮刚才动了肝火,一时失了说话的气力。他点了点头,又向月英招了招手,指了指身边的床柜,示意月英把药端到床边。月英走过去,劝到:“丞相,您还病着,切不可动怒。”她这话是说给诸葛亮听,也是说给魏延听。因为诸葛亮还曾说过,魏延本性刚直,完全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诸葛亮长长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床背上,想再腾出点力气,来说服眼前这个偏执的将军。月英上前扶住他,帮他多垫了几个靠枕,问:“丞相,我把药倒出来,趁热喝吧。” 诸葛亮点头。 月英将布搁在烫手的药罐上,缓缓将药逼入碗中。 魏延也没把这个看似年轻的医师放在心上,他只是不死心,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了,再怎么样他都准备一辩到底,他压低了刚才的声音说:“丞相,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如今您用兵,只见其正,未见其奇。”他停了一下,看了看靠在床上的诸葛亮,还是狠了狠心,壮了壮胆继续说:“丞相,您说我有赌徒心理,可我觉得你用兵过于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胆怯,这样的打法,连年征战,只会让更多的战士白白战死沙场,所丢失的军力又何止一万?” 最后的一句话,实际就是对诸葛亮的问责。月英听得心头一紧,手一抖,滚烫的药竟倒在了扶碗的手背上,她不禁轻叫了一声。 蛮将何相逼(二) 诸葛亮闻声忙转头见月英的手背已被烫得起了一片红,可还在将剩余的汤药倒入碗中,看似平静,但头却埋得很低。他知道魏延的话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她定是替自己感到难过,伤心。 他说:“这些药够了,别倒了。烫着了,还不快去涂药!” “不用,丞相,没事。”月英并不抬头,继续倒着罐中的残留汤药。 诸葛亮摇了摇头叹气。只能先尽快结束和魏延的谈话,他肃颜说:“文长,不是我不肯出奇制胜,当年空城退敌,若只牵涉到我,或是牵涉到不多的几个人,那么再险的奇术,只要有胜算的可能,我都愿意一试。但一万精锐是蜀汉军队中流砥柱,一旦有失,便是全军覆没。若是那样,恐我有生之年都再难集聚有战斗力的军队北伐中原。” 他话说得淡然,字字句句毫无私心,公心持正。说者并无悲容,听者却能感话中的无奈与悲凉。月英早已红了眼眶,而即使刚愎自负如魏延,心中不免也掠过一丝悔意,觉得自己不该去责难眼前这个病中还苦苦强力支撑,费尽思量,谋定为国的丞相。说的话一下软了很多,但还是想再作尝试:“丞相,文长冒失,请丞相原谅。但奇袭并不一定是险招,或许丞相可以在兵力部署上另作安排。” “当用则用。但持勇弄险,图侥幸之功,非上将所为。”他劝魏延道:“文长,为将者,切不可急功近利,眼光要看得长远些,要多为将来做打算。”说完,他觉得自己有些力所不逮,眼前有点发花,便闭起眼睛,用手揉着太阳穴说:“文长,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魏延虽在战策上和诸葛亮屡有冲突,但内心对诸葛亮还是敬畏的。他看诸葛亮真是力乏了,便说:“丞相,目前军中事宜,一切安稳,您安心养病,早日康复,我先行告退。” “嗯,谢文长。”诸葛亮点了点头,并没有睁开眼睛。 看魏延出去,月英上前替他轻轻揉着两侧的太阳穴,侧头在他耳边轻问:“是不是很累,你喝了药,躺一下吧。” 诸葛亮睁开眼睛,拉起月英烫伤的左手说:“让我看看,烫得严不严重。” “没关系的,你先喝药,别凉了。”月英想要抽回,可他并不放手。 月英只好坐在他的身旁,看他端着自己发红的手背,轻轻吹了起来,虽然气都很短,可还是一下,两下,三下地吹下去。月英望着他说:“你还真当我是不小心弄伤手的小孩了。只是发红,没有起泡,不疼,你吹了也没用,别费这个劲了。现在你先把药喝了,不然我一上午都白忙活了。” “你还知道自己忙了一上午?去了那么久,要不是魏延来了,我都快差人去押你回来了!可好不容易把你给盼回来了吧,不想又能把自己的手给烫伤。你就不能多照看自己一点,让我不要担心吗?”诸葛亮话语中满是担忧。然后朝账外喊:“翠萍。”翠萍走了进来。诸葛亮嘱她:“翠萍你让立智陪你一起去次军医营,取些外敷的烫伤药回来,夫人的手被烫了。” “啊?”翠萍闻听很是着急,急匆匆走到月英跟前,见被诸葛亮托着月英的一手,起了一片红印,她自责地说:“这药要是我倒好给您,就不会烫伤了。” “傻孩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事的,你们都不要大惊小怪了,不涂药都没多大关系。”月英说完,抽回了自己的手,伸手去床柜拿药。 “不行,这么红,怎么能不涂药,你这个医师竟给自己乱下定论!”诸葛亮怪道。 “我这就去拿药。”翠萍说着便急急出帐。 月英取了床柜上的药尝了一口,觉得温度已适中。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他喝了一口,拿过勺子和碗说:“我自己来,你先照看好自己的手。”月英看他喝着有点皱眉,问:“是不是太苦了?下回我再多加点甘草进去。” 他摇摇头说:“不用。良药苦口嘛。”喝完药,月英又取水让他漱了漱之后想要将床上的堆满公文的案几移到一旁,好让他躺下。 他忙伸手阻止,说:“太重了,你别动。我靠着歇一会儿就好,你也累了,陪我坐一会儿吧。” 月英挪到他身边,他从自己身后匀了个靠枕给月英,让她靠在自己身旁。诸葛亮看月英脸上不再是常挂的笑容,也不说话,知道刚才的事情还堵在她的心上,只是怕重提惹自己烦心,所以不说。于是,主动开口道:“月英,魏延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没什么的。” 月英觉得如鲠在喉,只是红了眼眶,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他理解丈夫的宽慰之心,可怎又能不心疼他整天劳心伤神,鞠躬尽瘁,却将自己困于四面夹击的险境。于上,陛下忌惮。于下,将军责难。而同为托孤大臣的同僚,更是出手加害。胸口憋得一阵阵发闷,脸色发了白,眼眶就显得愈加发红,只能将头深深埋下,抿紧自己的嘴唇,不想让诸葛亮察觉自己心绪的震荡。 可诸葛亮本就一直注视着她,见她这样,便也只能搂她斜靠在自己的肩上,轻轻拍着,安慰道:“你这何必呢,不是为难自己吗?快别这样,我又没事。魏延他就是那样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让他说出来,怕是觉也睡不着;一说吧,那嘴就像无主的利剑,见谁都刺。” “那他也不该这时候来刺你这个病人。”月英吸着鼻子说。 诸葛亮无奈一笑说:“在你眼里我现在是个病老头儿;可在别人看来,我永远是个随时都应处理军政的丞相。魏延那又倔又直的性子,能拖到今天才来驳我,已经算是体谅我有病在身了。” “我可没说你是老头儿,你可别冤了我。”月英终于抬起头望着他说。 诸葛亮呵呵笑了,问她:“年过半百了,还不是老头儿,那是什么呀?” “是夫君,是孩子他爹,还是我心中的那条龙。”月英伸手摸着他瘦癯的脸颊,但清晰的轮廓依旧能映射出他当年的英姿。她望着他浮翳不散的眼袋,加了一句:“就是现在太瘦了,憔悴了,是好像有点显老。病好了,要多吃点,我可不喜欢瘦老头儿。” 他继续呵呵笑着,想起当年庞德公送他名号卧龙,月英很是喜欢,曾说卧龙在田,终日乾乾,必能龙飞九天,叱咤翱翔。他心生感慰,刚才的疲惫似乎也被冲淡了,说“知道了,老头子怕夫人嫌弃,不敢不从。” 月英知他是哄自己,无奈摇头,接着诸葛亮刚才评魏延的话说:“我以前虽没见过魏延,可也没少听你们谈起。今日见了,还真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勇夫。心里虽明白你为什么时常被顶撞,依旧惜其英勇,想尽其才的用心。可我也恼他,孤注一掷,不知进退,信口雌黄。负了你费心斡旋于他与杨仪之间的争斗,力保一将才的苦心。” 诸葛亮用力点头。月英要么不说,一旦开口句句都能窥透其心,知己难得。此般玲珑剔透之人,揽在怀中,便视若珍宝。他说:“魏延虽经常驳我,倒也出于公心。虽然有时我还真让他那些混话气得胸闷胃痛,但也能理解那是他秉性使然,不与他计较。甚至有时还会放纵于他,就怕他这个愣头青,一直憋着不让发泄,做出什么出阁的事。但他锋芒毕露,人必非之。我在,他尚惧我三分,我能震慑于他,也能保全于他。若…”他本想说若自己不在了,可话到嘴边连忙打住,怕又惹月英伤心难过。 不想月英却替他道:“怕应了孙权那句‘一朝无你诸葛亮,杨,魏必为祸乱。’” “啊?怎么连这个你都听说过?”诸葛亮大感惊讶,问“谁和你说的?蒋琬,费祎?我不是特意关照过他们不要告诉你这些烦心的事嘛!”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是大嫂来信提及。再说我怎会被此话所扰?我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健康长命,才能保住他们所有人。”月英眼中是殷殷期盼。 “是,得保住这些偏才,人尽其用,不能让益州人才凋敝;更希望还有时间拔将选才,提拔幽隐,留一朝能臣干将予陛下!”诸葛亮说这话时,眼光看着前方,似乎很想穿透时光,看到一个希望的未来。 “会的,孔明,会的。”月英轻拍着他的手说。 “月英,”诸葛亮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既然你在,我想劳你有机会接触一下姜维,替我看看其人如何。” “好,昨晚已经见过了,做事好像很认真。”这是月英对他的第一印象。接着问诸葛亮:“明里暗里?” “先暗后明吧。”诸葛亮说。 素手调汤面 此时,翠萍拿了药回来,在帐外报了一声:“丞相,药拿来了。” “进来吧。”诸葛说道。 只见翠萍手里拿着一小罐已经研磨好的草药膏,走到榻前。诸葛亮说:“翠萍,给我吧,我来。” 他伸手接过药罐,搅拌了一下,却先递给月英说:“你看看,行不行,不行,再麻烦翠萍去换。” “这么点小伤,能出什么错呀。”月英嘴里说着,还是接过看了一下,不然知道诸葛亮又得说她对自己不上心。然后点点头说:“这个外敷药,已经配得很好了。” 诸葛亮这才放心给她涂抹。只见他轻轻柔柔将草药细细抹在她发红的手背上,涂好了,还拿起她的手端望一下,深怕有哪一处没有涂到。月英看他这么认真为自己涂药,暖暖笑着说:“可以了,劳丞相给小医师上药了。” 诸葛亮搁了药罐,心里的话溜出了嘴:“若在你面前我都是个丞相,那就真喘不过气了。能为黄医师效力,诸葛亮荣幸得很!” 月英咧嘴笑了,在他耳边说:“不是丞相,永远只是属于我的老头儿,好不好?” 诸葛亮笑着点头,说:“好!” 休息了一会儿,他觉得力气恢复了些,看着案边依旧堆积如山的公文,又挪身向前,准备处事。可门外报几个将军,文臣一起来开会议事,他这才察觉时间已到每天下午的议事时间。 他说:“翠萍,你照顾夫人进侧帐休息一会儿,炭火烧得热些。”又对月英说:“去吧,那么多人,若介绍你是我的家医,个个都得问你一遍我的病情,你累我也烦。另外,我已叫龚袭去搭建你们的营帐了,今晚你可以睡得好些了。” 月英看龚袭不在,他身边没人照顾,总有些不放心,想留下,迟疑着不挪步。诸葛亮说:“你在侧帐,离我只有咫尺之遥,若我觉得不舒服,叫你还不成吗?快去歇一会儿吧,若觉得闷,那里的书你随便翻,还有我抽空写的一些东西,你看了帮我指点指点。” 月英只能遵从他的意愿,帮他续了热水,又拉了拉他披着的外衣。说:“水凉了,千万别喝。也别一论事就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还病着。” “好,都记下了。”诸葛亮应着,看月英进了侧帐,便又端了坐姿,肃了容颜,朝外令到:“你们都进来吧。”一时间,门帘哗哗作响,进来近十个蜀汉高级官员,这是他们每天都必须例行的公事,上至国政军务,朝论舆情;下至民生百态,无不一一向丞相汇报,除了地点从外帐换到了內帐榻前,其余并无变化。诸葛亮往往是边听,手上边处理公文,可硬是可以眼读耳听手写,不误一事,直到碰到重要的事情,才会停笔,和属下群僚商议。 龚袭没多久也回来了,帮着诸葛亮整理文书,做着记录。直到近两个时辰后,这些官员才纷纷退去,帐内才恢复了平静。诸葛亮略显疲惫的声音传来:“月英,他们都走了。”月英出来就不住摇头,硬是夺了他手中的笔说:“那么久,你倒真是可以水也不喝一口地做事。”让翠萍换了热水,让他喝下;又让龚袭先撤了床案,按他躺下。他淡淡笑着,一一照做。月英说:“本来上午就要给你全身施针的,事挤事,拖到现在,现在必须扎了,你昨晚可答应过我的。” 他却说:“过两天吧,今天你手刚烫了,等好了,一定让你扎。” “不行!烫得是左手,而且涂了药,红都已经差不多退了,不影响施针。今天一定要给你扎,针石,汤药,双管齐下,才能达到最好,最快的疗效。你要叫我早上白忙活,手被白白烫伤吗?”月英的语气中故意带着委屈,想让诸葛亮感到不忍。 果然,知夫莫若妻,他看不得月英难过,只能妥协:“好,扎吧,扎吧。让翠萍当你副手,别再碰伤了自己的手。” 月英朝他得意一笑,诸葛亮却只能笑着摇头。 扎完针,趁着诸葛亮小睡。月英又带着翠萍和老赵去厨房煮了诸葛亮昨晚点名要吃的面条。它用从家里带来猴头菇加上肉骨熬了汤,之后剔除肉骨,撇清汤中油脂,汤便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油腻,只有片片猴菇如绒扇般浮于汤面。又将面条先在热水里沸了,再用冷水冲过,之后加入高汤一起烹煮,这样面条便可以软而不糊,又将汤汁的鲜美吸入根根细面中;最后再将温性的野菜,在水里汆了,缀在面条之上。于是便汤清,面白,菜绿,菇美,一碗面远观上去倒像是一副水墨画,让久跟着月英,已学到不少手艺的翠萍都啧啧称奇。 面条送入帐中之时,诸葛亮早已醒了,依旧是执笔伏案。见月英他们进来,竟主动搁笔,自己和龚袭一起把成堆的文书,理在一旁,腾出地方让月英他们放吃食。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叨叨:“反正我这个丞相也压不住你,手伤未愈,天寒地冻,夜黑路滑,你就是要趁我睡着,溜出去做饭。索性以后我也不睡了,看住你便是了。” 翠萍,老赵把端着的面放在桌上后,月英让他们和龚袭都先出去吃饭。自己边把盘里的面端到他面前,边对他说:“早上还说在我面前不是丞相呢,这么快就反悔了?再说你整天把我锁在帐中,也不怕把我憋坏了?” 诸葛亮自嘲道:“罢了,我跟你争什么,反正二十多年我都不曾说得过你。”说完拿起筷子,看了自己碗里的面,赞道:“真漂亮,都舍不得落筷了。” “快吃,凉了就不好了。”月英说着,也拿起了面前筷子。诸葛亮朝她的面里看了一眼,问:“你面里怎么没有菌菇?”也不等月英回答便要夹了自己碗里的菌菇给她。 月英忙推回他碗里说:“猴头菇是食物,更是治疗胃疾的良药,可调理,修复胃脘。我带来的这些猴头菇是师傅闻听你胃疾又犯,瞒着我自己连夜上山去采的,你快吃了,别辜负了他。” “哎”孔明叹气道:“你们师徒俩一个毛病,只为别人,从不会照顾自己。”自己也只能尽量把面吃完,才不辜负了这师徒俩人。他先喝了一勺汤,只觉入口清润,鲜美异常,又尝了一口面,也是软鲜滑爽,再加上鲜嫩的菌菇,爽口的野菜,他本倒是没什么食欲,可尝了几口,便是一口口得禁不住吃了下去。月英看他吃着,心里高兴,问:“是不是不错?” “是,夫人厨艺胜过宫里的御厨了。”诸葛亮夸赞到,忍不住夹了一块猴头菇,送到月英嘴边说:“你尝一块,真的很好。”月英依了他,张嘴尝了说:“恩,也不知师傅哪里采得这么肥厚鲜美的猴菇。还有一些,我分顿做了给你吃。食补有时比药补更有效。” “真有这么好疗效,我回家就去问师傅有什么菌菇对心肺好,然后让他带我给你采去。”诸葛亮说。 月英吃着面,听他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差点被面呛着,忙喝了两口水说:“不用劳你丞相大驾去采,集市上多得是,木耳就有益气补血,强心清肺的功效。你堂堂一丞相,背个小药篓,岂不要吓坏了那些平日里看惯你正色庄容,气度渊雅的属僚?” 诸葛亮自己也笑了,说:“惊不到他们,回去我只背予你看便是了,然后老头儿乔装打扮,带着两娃儿,到集市上给你买一篓子背回家可好?” “好。”月英答。两人这会儿倒是呵呵笑成一片。 夜静心有声 吃完饭,翠萍拿来了热好的汤药,让诸葛亮服了。月英又陪着他做了一会儿事,看夜已深,便劝得他早点休息。侍他躺下,便也准备回帐。她有些疲乏,起身时,不禁轻咳了几下。诸葛亮撑起半身,嘱咐道:“翠萍,晚上要把炭火烧得暖些,被子一定要替夫人盖实了。若缺什么,就过来拿。”又拉住月英说:“月英,好好休息,明天不要再早起做饭了,你得多睡一会儿,不然身子要吃不住的。” “丞相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夫人的,明早也不会让她早起的。早饭我去做,您也保管满意。”翠萍扶着月英说。 “满意。”诸葛亮笑着说。 月英回身,按他躺下,掖紧两端的被头,说:“你别操心我了,放心睡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出门前又悄悄嘱咐龚袭到:“龚袭你照顾好丞相,若他晚上有什么不适,你一定要来叫我。” “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丞相。”龚袭应道。 月英和翠萍进了诸葛亮下令搭建的营帐,老赵在外面等着,见月英进来,忙迎上去说:“夫人,你回来了。” 月英问:“你怎么还不回自己帐中休息?” 老赵说:“夫人,让我在外帐搭个铺,替您守帐吧。” “这怎么行,又不是中军帐,哪儿来什么外帐,只是个通道而已,这么冷的天,不可以,快回去。中军帐外有亲卫守夜,他们会看着这儿的,再说谁会在中军帐门口生事?”月英拒绝了他。 老赵没办法,说:“那我明早早点来。”说完有些不甘地离开。 翠萍拉开厚厚的帐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帐内不知是谁已帮他们燃起了炭炉。月英看了看帐内,虽然不大,但四周挂了厚厚的帷幔,所以几乎不会进风,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席,屋内基本设施齐全,热水都已打好,暖在炭炉上。两个床铺也都铺得很厚实,月英床上铺着的竟还是她为诸葛亮准备的新床单,被面,看着就是完全没用过的模样。 “丞相待夫人真是用心,今晚您可一定要睡个好觉。”翠萍看着床铺说。 月英暖暖一笑。 翠萍扶月英靠在床上,月英还有点轻咳,翠萍问:“还是累着了吧,我给您拿药去。” 月英摇摇头:“天太冷了,胸口稍稍有些发闷而已,没事的,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翠萍服侍月英服了药,又打了热水让她梳洗完,扶她躺下。然后蹲着,双手搁在月英的床上,拖住下颌说:“夫人,您可得好好休息,丞相要知道您有什么不舒服,该多担心呀。” 月英侧过脸,轻轻敲了翠萍一下脑门说:“丫头,你可不许去吓他,我没事。” 翠萍呵呵得笑道:“我才不会去吓他老人家呢,我只会听他话,替您盖实了被子。”说完站起身,替月英塞实了四周的被子。 月英笑着摇了摇头,说:“好了,你也快去睡吧。别耍嘴皮子了,不然等会儿得叫我老人家了。” “怎么可能?人人都说夫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刚出头。”翠萍替月英拉上了床帘,又加了句:“您晚上有事一定要叫我。” “嗯,睡吧。”月英微咳着回答。翠萍嘴里应着,可并没有离开她的身边,隔着厚厚的被褥,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渐渐睡着,才熄了烛火,上了自己的床。 夜静更阑,除了守夜的兵士。这一刻,管他是凌凌大将还是蝇头小卒,都是一床一铺盖,呼呼大睡。诸葛亮今晚也睡得安稳,羽扇静静搁在桌案,不在枕边也无妨。月英此时离他只有咫尺之遥,被上,帐内,依旧笼绕着她身上的清香,他能闻到她的气息,便是安定,温暖的。 但却有一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便是吴飞。中午十分,当龚袭来找他时,他还兴冲冲地当是让他给丞相去问诊。却不想是告诉他什么相府来了家医,丞相念他多日辛苦,让他暂作休息。一句话如冷水浇头,龚袭虽话说得婉转,似乎真是丞相恤下;可丞相令史相告,说得客气是传话,其实就是相令已下,不用他再去问诊,也不用他再去送药。他当时有些发懵,觉得进退两难,既不能违命,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前功尽弃,终完不成任务。他试图想套龚袭的话,了解相府家医是个什么角色,可要想套出丞相府亲信的话,简直难于上青天,更何况这个还是整日守在老头子身边的人,即便是年纪轻轻,也早已不是一般的道行。 “不知是何地名医才有幸能成为相府家医呀?董令史可否告知其尊姓大名?”吴飞思索着若知道这个医师的姓名和老家,便不难通知自己的主人,可以作适当安排,助他一臂之力,铲除挡路者。 龚袭却答:“吴医生,你看我年轻力壮的,平时还真没让什么医师看过病;况且从小看到你们医师就怕,总觉得你们和那些苦里吧唧的药是连在一块儿的。我和那医师的关系还不如我与您呢,我们再怎么说也都是一朝为官。可你看我到现在和您都没私聊过,更别提那个医师了,只知道他姓黄而已。” 吴飞心中不屑,深知这明显是敷衍之词,可也挑不出什么不妥。自己确实虽给丞相看了很久的病,送了很多次药,可与龚袭之间却交流甚少,只限于官方传话。 “丞相的病都是黄医师看的?”吴飞继续探道。 “那怎么可能,吴医官不也给丞相看病嘛?”龚袭哈哈打着马虎眼。 吴飞话没问出来,倒觉被龚袭嘲笑了一把,便顺着他自嘲道:“唉,我可没那黄医师幸运,能得丞相如此信任赏识。” 对于这一点,龚袭倒并不讳言,直接说:“丞相确实视其为友,虽然我和他接触不多,但每次他来,丞相便与他回内宅叙旧,我便也不方便跟着了。”龚袭趁此机会,向吴飞透露了一个诸葛亮关照要挑明的信息——黄医师是丞相的朋友。是个进得相府家宅,又游离于官场之外朋友。那便是真正的朋友,不设心防,便可交心。这样的家医,分量非轻;丞相之友,谁敢妄动? 龚袭说完,匆匆离去,留下满肚疑团的吴飞。当天下午,他便去了平时甚少踏足的药帐。若是往常,只需让亲信按药方去取,然后在自己营帐熬煮便成,他也懒得和下面小卒多话,所以当药营的人突然看见顶头上司突然出现在眼前,其惊吓程度远胜于先前龚袭与月英的到来。吴飞仔细询问了当值的小军医,小军医只说那个黄医师人看上去还挺年轻,三十多岁的模样,人很和气。 吴飞觉得有几个重要的问题必须搞清楚,于是继续问道:“董令史和那个医官关系如何?一直陪着那个医师制药吗?” “两人看上去好似都非常尊重对方,董令史呆了一会儿,便回去了。”一个小医师战战兢兢地答道。 从这个回答来看,龚袭确实与其不是很熟,最多是相敬如宾而已,但他还是想要得到明确的答复,问:“他们之间不熟吗?” “好像不是很熟。”小医师继续答。 “除了他们俩,还有谁?”他继续问道。 “还有黄医师的随从和徒弟。”小医师答 “噢,来头不小,一个医师煮药还带两个人。”吴飞评道。 之后,他又询问了配药单。从小医师回忆的药单来看,这个医师的医术确实不同凡响。这样的配方,他都暗暗叫绝。可更奇怪的是他配药的某些路数竟还和自己有些许相同,某些只有少数民族才会启用的药物,他竟然也会,并且一用,便使普通的汉药,药效大增。 吴飞回忆着有关这个黄医师信息的点点细节,越想越觉迷幻重重。并且觉得从这个医师和丞相的关系,独特的配药方法以及身边所带之人等各个方面来看,都应是个阅世丰富,资历深厚的人,绝非泛泛。而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有三十来岁这么年轻。况且龚袭明确告知与他,黄医师服务相府多年,与丞相私交甚深。想如诸葛亮这般每天万事缠身,应世圆熟的人物,又怎会有时间,有闲情和一个尚处不羁年华的年轻人成为忘年交。 想到这儿,他下定决心与其这样惶惶不安,还不如去一探究竟,明早去会一会这个所谓的黄医师。一要摸清他和丞相的关系究竟如何,二也要测测这个对手的能力,再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柔掌化虚实(一) 大雪初霁,那冬日的阳似要亲抚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她离得是那样的近,大地万物被它抚过,便越发得晶莹,空灵。即便那雄阔如山,那刚毅如柏,也会因这雪中暖阳而多了一份柔韧之美。 月英因早上天气太冷,便也从了诸葛亮昨晚的嘱咐,让翠萍去准备一些柔软的吃食,自己则多睡了一会儿,又按时服了常药,昨晚胸闷的感觉已然好了很多。早饭过后,她和翠萍,老赵取磨了药后,便放手让翠萍煮药,又嘱老赵将她送回中军帐后,回去帮衬着翠萍。这会儿她正伴在诸葛亮旁边,为他施针。诸葛亮闭目躺在榻上,龚袭则在一旁给他念着公文。这也算是他唯有早上和深夜才能享受到的不掺杂官场人事的片刻安宁。 但这安宁却很快被帐外来报打破,只听帐外报道:“丞相,吴医官自请为丞相复诊。”听到来报,诸葛亮马上睁开了眼睛,做了个手势,让龚袭暂停阅读公文。 龚袭厌烦得说到:“我昨天不是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嘛,怎么还来。”他向诸葛亮请示道:“丞相,我出去回了他吧。” 诸葛亮看了看月英,月英并未停下手中的针,只是淡淡得说:“龚袭,既然你已经和他说明情况,但他依旧请命问诊,看来是对我心存疑虑。你这次若再回了他,只怕他会疑虑更深,便会胡思乱想了吧。”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望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点了点头,说:“龚袭,你去叫他进来。”然后也不顾自己身上有针,微微支起身子。月英忙按住他说:“你别动,身上还有这么多针呢,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盯住她的眼睛,严肃嘱道:“记住,继续施针,不许离我半步。” 月英点头答应:“遵命,丞相。” 听见门帘声响,夫妻俩便马上切换到了丞相和家医的身份。 “丞相最近病体如何,可感好些?”吴飞一进内帐,先俯身向诸葛亮问安道,但眼睛的余光已扫到帐内正在给诸葛亮施针的月英。今日他总算见到了这个所谓的相府家医。昨晚的重重忧虑,此刻倒是因为见了这个医师的真容而消散了,心中竟还腾起些许不屑之感。首先这个医师却如小军医所描述,看上去还嫩着,三十左右的年纪。再次,就是他长得过于清秀,一看就是个柔弱书生。所以这第一眼的印象让吴非觉得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最多只是有些医术的毛头小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这个想法在几分钟后,就被击得粉碎。 诸葛亮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好多了,多亏了前些日子吴医师的细心照料。” “只要丞相贵体安康,便是小的福分。”吴飞继续试探道,“只是一直给丞相问诊,已成了习惯,疏漏一天,心中便觉不安,我想再替丞相问问脉,确保贵体逐日好转。同时,也好有机会和黄医师切磋切磋,商讨一下药方,齐心合力,使丞相早日痊愈。” “多谢吴医师关切。”诸葛亮依然微笑得说“只是你看,黄医师正在替我针灸,实在不方便你替我诊脉。再者,前些日子你日夜守护,着实辛苦,先好好歇歇吧。” “丞相,飞也精通针灸,请让我来替您行针吧。”吴飞并不甘心,心里甚至盘算着哪几个穴位可以置诸葛亮于死地,而责任却可以推卸给眼前这个看似还有两手的黄医师。 月英听得吴飞要给诸葛亮行针,心中一慌,捻针的手一抖,针一下扎得过深,痛得诸葛亮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月英歉意地看了看诸葛亮,诸葛亮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吴医师医术精湛,可在家时,一直都是黄医师给我扎的,别人给我针灸一时还真不能习惯,可还是要多谢吴医师的这份关切。” 吴飞望着诸葛亮这张脸色依旧惨白,但自始至终都带着淡淡笑意的脸,一切都一如往常,他看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心思。但他却隐隐感到这个来自相府的医师并不简单。看他施针采得那几个穴位,就医术造诣非浅。而且诸葛亮对他好像有种别样的信任,就像刚才他明显行针太深,可诸葛亮却反而是微笑给予宽慰。这种眼神之间的交流,甚至比亲信更近一层。他忽然紧张自己以后可能更没有下手的机会。他甚至害怕自己下毒的方法虽然独树一帜,世间难有几人能识破,但此时他确不知为何有点怵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医师。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想如被他识破自己给丞相下毒,自己早就脑袋搬家了,怎么有可能再接近这军中一号人物诸葛亮。 不过,他想要单独会会这个黄医师,摸清她底细的欲望却愈加迫切。于是说:“黄医师针石功夫了得,什么时候在下有机会向您讨教讨教,以后军旅途中,也可为丞相效劳。” 月英起身。可就在她转身看到吴飞的那一刹那,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但她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于是拱手回礼到:“吴医官客气,我一个平民医师,只是多年在相府效力,蒙丞相信任而已,吴医官蜀国名医,我哪敢当讨教二字。如回成都后,有机会向吴医官学习,小民也是三生有幸。” 一句话说得谦卑有理,虽不拒绝,但会见时间却已经推到了回成都后。让吴飞也不能强行要求什么,他只得说了几句让诸葛亮保重,自己随时候命的客气话,便退了出来。不过,此时他却已下定决心,如要完成任务,全身而退,就要想个法子,先除掉这个黄医师。自己才有可能在回成都前,再次接近诸葛亮。 柔掌化虚实(二) 待吴飞走后,月英也收了针,坐在诸葛亮床榻边,额头沁出了几颗虚汗。龚袭忙端了温水给月英送去,诸葛亮也支起身子,靠在榻上,拿了身边的帕子替她揩去汗珠,问道:“累了吧。” 月英喝了几口水,摇摇头说:“不会。”看龚袭转身去整理案几的文书后。她压低了声音对诸葛亮说:“那人心思缜密,面上一点也不会显山露水。你千万不可以再让他接近你,特别是不能让他施针,一旦他在这个上面动手脚,那就更危险了。” “放心吧,除了你之外,我可不敢让别人替我施针。”他想缓解一下刚才那种看似平静但却蕴着火力的气氛,便笑着说:“不然我可得受罪,黄医师要对我下重手了。” 这时,翠萍正端着熬好的药走进帐内,月英接过翠萍递来的药,尝了一口,确定无恙后。吹了吹递给诸葛亮,故意瞪着他说:“是,以后如你再不按时吃药,多休息。下回呀,我就狠狠扎。” 诸葛亮端着药仰头哈哈一笑,道:“黄医师竟然还威胁病人,亮敢不从命?我可不想变成刺猬。” 听得一旁的龚袭和翠萍,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龚袭心想这世上敢当面威胁丞相的大概只有夫人了,而在夫人面前的丞相,也卸下了重重的丞相外衣,常常可以开怀得笑出声,或许夫人才是他的灵丹妙药吧。 诸葛亮把药喝完后,让龚袭和翠萍暂且退下,然后拉着月英的手道:“月英,以后扎针你怎么扎,每天扎几次,我都依你。但你也要依我,以后别再去军医营拿药了,我就吃你给我制好的丸药,好不好?” 月英摇头,说:“今日吴飞能来,便是想证实一下我究竟是何人。况且昨天龚袭回来复命的话你我都听了,可见他对我心存芥蒂。甚至对你突然不让他再为你问诊,送药,疑虑重重。一方面是因为我,他没法再向你暗中下手;另一方面,他更是怕我识破他的下毒招数,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来试探一下。我只有一如往常,去军医营替你配药熬煮,尽一个医师的本份,才能先替你安抚了那颗危险的棋子,不致他狗急跳墙,坏了大局。同时,我也必须如常去军医营,才不会引人关注,泄漏了真实身份,招人加害。否则,就一个小小医师,有何道理整日处在中军帐中,受你优待,而不为丞相配药熬药,照顾你的起居膳食?” “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 “你昨日不是还和魏延说为了国家,若只牵涉到你自己,或少数几个人,就值得冒险吗?”月英笑着对他说。 听了这话,他更是紧紧攥住月英一手,不住摇头,说的话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思量,只有心声:“要冒险也我去,情愿喝点那毒药,也不会放你去涉险。月英,你若有闪失,我这人生便只剩下这能压死人的责任和重担,你让我怎么往前走,啊?”他说那话时,眼中甚至带有一丝祈求的神色。 月英和颜笑着,没有接着他刚才的话讲,却说:“你再这么紧攥我的手,手上收好的伤,又要被你弄破了,这下真残了。” 诸葛亮这才觉察到自己无意识中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抓住月英烫伤过的左手,慌忙松开,不禁一手重重打了自己的另一手,皱了眉,埋冤自己道:“都做些什么呀!” 月英忙伸手抓住,说:“干嘛呀,没事,我吓你的。就是攥得太紧,有一点疼而已。”之后轻轻摊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中,再慢慢合上他的手指。自己的手便又柔柔得躺在了他的大掌之中,月英说:“孔明,你看,你轻轻握着,我就会永远在你的掌中,你的掌便能永远护着我的手。但若你要似刚才那样用尽气力攥着,反倒会伤了我,护得越紧,便伤得越深。应对吴飞,你便只需这样轻轻护着我就好。龚袭不是已按你令与他说明我是你丞相之友了吗?他一介小小医官,怎敢明目张胆加害于我,惹怒丞相?他又有什么必要来对付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平民医师,而让自己暴露身份,引火上身?但倘若你如母鸡护小鸡般,成天置我于你羽翼之下,便会引起那猎鹰的关注,反倒置我于危险之地了。” 诸葛亮望着自己握着月英的手说,长长叹道:“唉,你倒是什么都可以信手拈来地说出一番道理来。过犹不及的道理我懂,可就是不能让你受伤害。记住,千万不能在人少的地方和吴飞碰面,万一碰上,要及早回避。另外,只要出中军帐,就一定要把老赵叫上,知道吗?” “知道了,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这辈子逃不开你的手掌!”月英说得有些羞涩,手却实实在诸葛亮的手上拍了两下。 诸葛亮说:“是,年岁日长,越离不开你这拐杖,要把你永远握在手里,否则就走不了路喽!” “好,让你握着,你想走多远,我就陪你走多远。”月英双目盈盈,脉脉透着温情。 诸葛亮此时能执着她的手,便胜过千言万语。 世事皆若茶(一) 夜深了,诸葛亮这一天仍是扶病理事,又是计议军机,又是处理内外事务,辛劳程度不亚于以往任何一天。但有月英在身边,他身虽累,心却暖,病痛也减轻了不少。他是丞相,是三军统帅,对所有人,做所有事,都必须节制权衡,恩威并施,方能支起蜀汉大业。先主在,他觉得还有主心骨;而现在所有重大决策都必须靠一力来担,高处不胜寒,心有多累又有谁知?多少个夜晚,当他独自在帐内秉烛研究舆图,批复公文时,烛光拉长的是他孤寂而疲惫不堪的身影。 龚袭,亲卫队这些孩子们虽然都是忠心不二,全力护主,但这也多是身体上的保护和照顾。这世上除了月英,哪儿还能有第二人能治他的心累,让他常感温暖,抚慰;让他不再踽踽独行,无所凭借。 月英这一天在说服诸葛亮后,便如常出帐取煮汤药,替他行针,给他做些养胃的食物。除此之外的时间,几乎一直都陪护在旁。人多议事时,她就退到侧帐书房,休息一会儿,蓄蓄力;诸葛亮一人处理文书时,她就静静守在他的对案,或看书阅文;或替他批注文章。诸葛亮偶然抬头总能见她阅读时娴静若清莲照水,执笔时轻摇如垂柳拂风,她便是春花暖阳,能穿透阴霾,吹散烦忧。 若遇到棘手的事情,诸葛亮也愿意问问月英的看法,毕竟月英的远见卓识不输朝堂之上的任何男儿。实在是累了,就在床背上靠一会儿,月英给他讲些孩子们的趣事,他也总能开怀。 等处理完事情,龚袭和翠萍撤了床几上的文书,笔墨,给月英和诸葛亮都倒了一杯水,让他们都歇口气。诸葛亮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龚袭说:“龚袭,扶我起来,我想下床走一下。” 龚袭有些迟疑,看了看月英。 月英想孔明躺坐在床上,处理了一天的事情,到现在,恐怕也全身僵硬酸痛了,若有点气力,下床稍加走动也是好的,便向龚袭点点头。月英扶着他坐到了床沿,翠萍和龚袭一起替他穿上鞋袜。月英和龚袭扶着他慢慢站起来,月英又嘱了一句:“走几步就好,不能累着了。” “不会,这些天吃了你做的饭,煮的药,还扎了针,已经好多了。”诸葛亮轻轻挣开了月英的搀扶,反而去牵了她的手靠在自己的身侧,笑着说:“月英,你乏了吧?我买了东西给你,可以解乏,前些天都忘了,现在给你拿去。” “给我买东西?”月英有些不相信得望着诸葛亮。在她眼里,丈夫自从当了丞相,身上就不带钱,因为他不需要。整天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带着钱也没时间花去。偶尔有两次陪家人便服上个街,他看中什么东西想买给月英或孩子们,还得回头找月英或龚袭付钱。更何况这次是领兵打仗,月英实在想不出他能买什么东西。 “你会喜欢的。”他看月英有些惊讶,神秘地笑着。拉着月英走到房中一口箱子旁。他翘起扣锁,想打开箱盖,可箱盖似乎很重,他只有力气将箱子掀开一条缝,龚袭忙帮忙去推开箱盖。他侧身伸手进去探,不一会儿就摸到了一个竹盒,抽了出来。撑开月英的手,把竹盒塞进她手里说:“打开看看。” 月英没舍得马上打开,先嗅了嗅,惊喜得说:“茶叶?好香的茶叶。” “恩,就知道你会喜欢。”诸葛亮看月英很是高兴,便也是展颜开心地笑着。可到底还是久病乏力,站了一会儿就有点累,于是就顺势靠在了箱子边。站在后面的翠萍想伸手去扶,他示意不用。 “怎么会去买这个?”月英边问,边还是伸手去扶住他说:“先去桌边坐会儿。”他们便在桌旁坐定,翠萍端近了炭盆,又给他俩后面都加了靠垫。 月英轻轻打开竹盒,只见盒中的茶叶形如梭,色如青竹滴翠,茸毫尚显,未得冲泡,便清香绕鼻,:“口含香?”月英看着诸葛亮惊讶地问。 “是。”诸葛亮赞许地点头,高兴地对龚袭说:“是不是我说?这茶,它也有知音,必须识它,懂它的人饮了,才不糟蹋了这万物造化,人力劳作。” “这得有多贵?你怎买了它?”月英还是困惑丈夫何时会有雅兴去买了茶叶。 “那日我们在卤城大败魏军,丞相高兴,便让我和立仁他们几个陪他便服去街上了解一下当地民情。”未及诸葛亮开口,龚袭便抢着描述起事情的经过:“我们见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伯,挑着副破旧的担子在一家饭馆前卖茶,店主嫌它碍了生意,便拳脚相加。丞相恰巧路过,看不过,便让立智上前制止了那个欺强凌弱的店主。不想我们正要走,那老伯却拉住了丞相的衣角,祈求他能买些他的茶叶,他称自家世代茶农,所出皆是好茶,只是现在天下战乱不断,茶叶都卖不出去。若再屯着,这一年他一家老小便是要断了生计,他便跋山涉水,一路兜售,却是篓中茶叶未减,囊中钱币已空。丞相怜他,便问他要了最好的茶叶。当时,那老伯便像捧金子似的从担子底下捧出这一包茶叶,对丞相说:‘先生,这真是难得的好茶,求您别浪费了它。’丞相打开一看,您猜怎么着?” 在旁听着的诸葛亮,淡淡笑着,接了龚袭的话说:“我看后就回了老伯说‘老人家,你放心,这茶我回家送夫人,她定不会辜负了这世上珍品——口含香。’” 世事皆若茶(二) “嗯,嗯。”龚袭点头,又忍不住接话过去:“那老伯一听,便一下跪倒在地,说:‘兵荒马乱,难有世人还认识这山里出的‘口含香’,茶遇知音,价格请先生您随便给,给多少都值。”龚袭顿了顿,最后故意留了一句他觉得重要的,“结果,丞相他拿了我给他的钱袋子,看也不看,一股脑儿的都倒了出来,给了老伯,足足好几两呢。”龚袭加重了语气说。 月英冁然而笑说:“‘口含香’的种植,采摘都及其不易,制作工艺又非常人能学,它本就是天人合一的珍品。只要买茶人觉得物有所值,卖茶人觉得物得其主,那便是最好的缘分。” 诸葛亮听后,不禁叹了口气,拍着月英的手背说:“你这一生好茶,懂茶,可跟着我这个丞相却也未见得喝过什么好茶。当年,曹操听闻夫人你爱茶,送来过一盒‘鸡舌香’,可你连打开都没有打开,便给退了…” “说这些陈年旧事干嘛?这比那鸡舌香好千百倍。”月英怕他自责,急忙打断。 “那就赶快泡点试试。翠萍,你帮夫人取茶具过来。”诸葛亮也迫不及待想让月英尝尝。 翠萍很快就在桌上摆上了泡茶所需最基本的茶碗,茶杯,热水,和一个小木勺。跟在夫人身边那么多年,她十分清楚夫人的习惯,就算是最普通的茶叶,夫人也绝是不会用手去抓取,因为她觉得手气或杂味会污了茶叶原本的天然之性,自然之味。 只见月英先用热水先将茶碗,茶杯淋遍,然后用木勺轻轻挑起一小撮茶叶,置入茶碗;接着高举茶壶,将茶叶冲开,去了第一泡的水后,再泡,高冲后回低,茶叶便借着水势上下翻滚,三上三下,叶叶舒展,片片由上沉下,好似天女散花,沏定后茶尖一律朝上,亭亭玉立在宛如碧波的水中,恰似波上船帆朵朵。帐中三人都看得有些出神。诸葛亮便也在那一刻,似乎摆脱了肩上的重担,心中的惆怅,身上的病痛,世间似乎只剩下他,月英和那一抹淡碧的茶水,几缕散着茶香的轻烟而已。 月英将碗中茶分置在面前的小杯中,先给了诸葛亮一杯说:“绿茶虽性微凉,但量少则无妨。我泡得清淡,晚间喝了只会解乏,不会影响睡眠,你喝喝看。”孔明接过,缓缓啜饮而入,只觉茶香方入鼻,甘甜已覆舌。饮完之后更是满口生津,唇齿留香。喝完他长长得舒了一口气,“真是好茶。”他赞称:“你快喝”他拿了一杯给月英。 月英接过,又对龚袭和翠萍们说:“你们俩也都拿一杯试试吧。” 三人喝过,都赞不绝口。 “真香,怪不得茶名都叫‘口含香’呢。”翠萍说。 “取此名并非只因为此茶入口留香。”月英继续取水泡制茶水,喝了一口,解释道:“而是因采茶姑娘每采下一片嫩茶尖,都要尖朝里、尾朝外地含在口内,用少女的口液浸泡十余分钟,然后才取出晾晒杀青,因此而得其名。相传当年高祖封为汉中王,常到依山傍水的茶镇品茶议事,喝的就是归仁山的‘口含香’。” 孔明听后淡然一笑,有些许伤感得说:“亮羡高祖当年也在此地,也品此茶,在观山望水,谈笑间,便能和谋士武将指定乾坤,威加海内。而我如今却已五出祁山,大军亦出屯汉中五年,却依旧寸土未得,负罪非轻,愧对先帝,愧对汉家二十四帝。如今更是外事未平,内事又起…”他一时说不下去,兀自取了桌上已微凉的茶,月英想上前去夺,他却已一饮而尽。 月英听了他那一席话,自也是伤感,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说:“凉茶伤胃,快喝点热的下去。”然后轻声劝道:“万事都得徐徐而为,不可过于心急。当年高祖虽先入关中,却只封汉王。于外,为防项羽忌惮,只得烧毁栈道示弱;于内,张良辞行,将士遁走,军心不稳。但高祖却能动心忍性,坚韧不拔,张弛有度,才终能一统天下,建汉家基业。”她缓了缓,将孔明鬓间散落的几丝白发撂在他耳后,继续劝说:“孔明羡高祖,倒不如学高祖,在剑拔弩张间,亦能用品茗观景来松弛身心。不然,弦过紧,则易断。” 她微微叹气,拿起一杯茶摇晃着,打量着,娓娓又道:“人生如茶,就算这茶中极品——口含香,也不免要经历不断的起伏翻滚,才终能清香四溢,以享我们这一群饮茶之人,完成来一次世间的使命。” 孔明听后,感触良多,他拉住月英的手说:“昔年张良借‘玉盆’激高祖,今夜帐中月英以茶劝孔明。你字字珠玑,润泽我心。亮这生再累再难,有你在身旁,总能让我打开心结,敞开心扉。” 月英笑了,说:“你何时竟也学会这些赞美的酸词了?”又劝他:“夜深了,早点歇了吧,不可再宵衣旰食,起居无度;只有养精蓄锐,才能迎难而上,克敌制胜。” 诸葛亮重重点头。 无奈夜来寒 翠萍扶着月英回了帐,月英半躺在榻上,翠萍先取了药丸,让月英服了药。拿了被子予她她盖上,半蹲下来,帮她揉着腿说:“忙了一天,夫人累坏了吧。”月英确实有些乏了,可是想到吴飞,她不禁有点不寒而栗,她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一向没心没肺的翠萍,不能让这个孩子走进狼窝。于是她说:“翠萍,以后就算我不在,要去军医营,你也一定要叫上老赵或者龚袭陪你一起去。” 翠萍一边敲腿,一边回到:“夫人,老赵才不会和我去呢,这世上,他只肯保护夫人。他呀整天就守在这军帐门口,等着夫人,别人出去他看都不看一眼。夫人放心吧,丞相都说我就是假小子,再说我机灵着呢,肯定没问题的。” “哎,以后还是我尽量和你一起去吧。”月英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和翠萍解释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她现在不能和任何人说吴飞有不轨行为,消息一旦走漏,丈夫就算喝了毒药都隐忍不发的良苦用心便会付之东流。她要保住丈夫,帮他完成心愿,达成使命;但她也要保住身边是下人,但却更似贴心小棉袄女儿般的翠萍。 翠萍本想向月英解释说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可看月英已闭上了眼睛,很累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冬夜中,风吹树颤,一只黑色的信鸽在黑幕的掩映中,扑扑落在了吴飞的帐前。吴飞谨慎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确信无人后,便熟练地取下了信鸽的脚环。脚环是个精密的锁件,常人根本看不出有何异样,只有吴飞知道,锁环上下可以按一定的角度拧转,只有上下齿轮完全契合时,往下一按,环盖便可弹开,里面便是同样折成环状的信条,他取了一根银针,将纸条挑了出来,拨亮了烛光。 “嘭”的一声,他的拳头重重砸向桌几,平实的案几上竟被他砸出个大坑来。随之而来的是愤怒中夹杂着绝望的声音,他仰天骂道:“王八蛋,不是人!” 信中提及:诸葛亮的撤军奏表皇帝已阅,可不想并未龙颜大怒,皇帝听到诸葛亮这次病情沉疴,反倒是担忧起来,怕他真的一病不起,徒留下身后国家的一大摊子事。当日就派出使节前往军营,代表皇帝探视相父,估计使节不日便会到达。 信的主要内容并未有什么不妥,只是说明了有点出乎那人意料的事态发展。可信最后一句话,却如利剑,字字割着他的心:“若亮归朝,汝女药绝,人绝。” 女儿,便是那人握在手里,可以让他如走狗般听命的挥鞭。虽他接触诸葛亮后,也折服于他的智量胆识,公正严明,克己仁人。他也有过良心的谴责,也曾犹豫不前。但主人一旦挥鞭,他便只能匍匐听命,犹如丧了人心的狗狼。因为畜如狗狼,也难弃本性中的舐犊之情,更何况女儿已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他烧了那布条,眼泪已不能控制地顺着面颊而下,一个周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已然生成,只是他心底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那个方子不该再在世间出现,对不起……” 然后他拭干了泪,硬逼着自己抹去人之初的善性,徒让这乱世染得他决绝无情…… 五谷有知音 一早,暖阳映空,照得大地似乎都要回了春。可不想雪又下了起来,飘飘悠悠,似飘如飞,渐渐在大地和暖阳间拉上了一道幔帐,白日竟也昏暗了起来。那恶风终是耐不住了,一旦拉开面具,便狰狞着,咆哮着,吹逝了暖阳的光与暖,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飞翔着,盘旋着,俯冲着要砍向大地。一时间,天地失色。 翌日早上,一切如常。诸葛亮感觉好了很多,有了些力气,便下了床,在内帐的书案前,开始了一天的劳碌。月英他们端着早饭进去的时候,他已经起床多时了。 月英说:“怎么起来了呢?还是得在床上再多躺两天。” 他搁笔,收了文书。笑着摇头:“睡得腰板都发直了,还是起来坐坐舒服。”月英走到他后面,替他捏了捏肩膀,捶了几下腰。翠萍,龚袭则帮着,收拾了书案,搁上了早饭。 诸葛亮拉回月英,坐在自己身旁说:“我好多了,费这个劲干嘛。”说完他打开煲着粥的锅盖一看。顷刻,裹着清甜米香的热气腾腾扑面而来,好似想让人喝上这一碗,便能回复满满的元气。锅中,金黄色的小米,衬着煮得已现出剔透之色的山药,如白玉点点镶在金上,而面上的些许枸杞又似红宝石缀在那金镶玉上,要为其添彩。旁边的配菜是蒸得柔嫩的炖蛋和用在水里汆软的萝卜,白菜,豆腐,黑木耳,青葱切丝后拌了少许香油小菜,五颜六色的,颇像五彩珊瑚。诸葛亮看了打趣着问月英:“黄师傅你又亲自出马了?就这么不放心翠萍这小徒儿?” 翠萍听了,在一旁直叹:“完了,完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做的。师傅,我这个徒弟出不了师了。” “不是,翠萍,我更爱吃你做的。”诸葛亮先盛了一碗粥,端在月英面前。 “真的?”月英瞪他。 “是,你这师傅东西都做得太精细漂亮,吃了,让人觉得心疼。”他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一语双关,精细的食物舍不得下口,更舍不得身体娇弱的妻子劳力。 龚袭,翠萍听了,都呵呵笑,龚袭拉了拉翠萍,说:“丞相,夫人,我们到外帐和老赵,立仁他们一起吃去。”说完,拉着翠萍去了外帐。 “心疼什么呀?”月英边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小菜,边说“五谷为养,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能补精益气。老妻乐做,老头爱吃,气味合而共食,能益寿延年!”说完觉得脸有些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埋头开始吃自己的粥。 可不想他听后憋了一会儿,还是不行,放下碗筷,畅快得哈哈大笑。弄得月英更不好意思,说:“别笑了,我说错了吗?” 诸葛亮忙回:“没有,没有,夫人这句话,太精妙绝伦了,亮记下了,八辈子也忘不了!只是你得把那老妻换成贤妻才对!” 他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又忍不住揶揄月英道:“不过,师傅他老人家要知道,好好的黄帝内经,被你这徒儿后面加上这一句,是不是得气坏了?”说完又情不自禁哈哈一笑。 月英也忍不住笑了,舀了一勺蛋,把调羹塞在他手中,说:“你就八辈子记得吧。现在只要你记得多吃!” 那个早上是他们这么多日子,难得的一次畅快大笑,似乎可以一排心中郁气。 但快乐的时刻总是无上的瑰宝,因为它是不肯久留的过客…… 风咆雪连天(一) 月英和诸葛亮一起用了早餐后,先为其诊脉,然后便和翠萍去军医营取药。月英每次一去军医营,诸葛亮就上了心事,可又无可奈何,只能算着时间,殷殷切切盼她回来。 老赵一向是夫人在哪儿,他就在哪儿的节奏。顺便还可以打打下手,现在他已不满足于切药这简单的活儿了,今日自告奋勇要和翠萍一起碾磨。可老赵一介武夫,平时使的刀都有百斤重,第一次拿着小小的捣药杵,竟硬生生将捣药罐击个粉碎。气得翠萍直骂他:“傻大个儿,你是碾药还是碾罐呀?你看,药全废了,你让丞相怎么喝?”弄得老赵这个武林高手,一下子红了脸,愧疚地望着月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月英看着老赵这莽汉窘迫的样子,笑着假装嗔怪翠萍道:“你呀,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说着从桌上又拿了另一套捣药罐给老赵说:“别听她的,多学两次就掌握力度了。”然后又示范了一遍给老赵看,老赵学了几次后,便也慢慢掌握了要领,对此他颇感自豪,边捣药边呵呵傻笑。有了老赵的参与,他们很快就处理完了所有药材。军营药材多,草本植物都是引火之物,所以烧火一律都在营外。如前些日子一样,翠萍想着月英身子不能冻着,几乎都让老赵先送月英回去,自己负责煮药。 可今天月英却没有答应,一方面她着实不放心翠萍一人在吴飞的管理地盘;另一方面今天的军医营总让她感觉有点异样,她们在这里处理了半天药材,药帐内只有一个军医,而且还面生得很,以前不曾见过,现在更是跑出去半天,还不回来。徒留了他们三个人在帐内。可她却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不想没有煮成药就带他们回去,徒惹诸葛亮担心,以后怕是更不会允许她踏足军医营。她随口应道:“外面雪有些大,等小点我再回。况且今日还早,我就在这儿陪你煎药。现在回去,丞相那儿肯定围着大大小小几个官员,个个都要向我询问一遍病情,我都怕了,还是在这里躲清净的好!” 翠萍在帐内寻了一个小凳子,用衣袖拂掉上面的灰,扶月英坐下,说道:“那您就在这边歇歇,清净清净,可不能出去冻着了。” “好。”月英回道,可她心里却总透着种不安。到底是心有顾虑,她嘱咐老赵道“你陪翠萍一起去煎药吧,我有点累了,想一个人坐会儿。” “是。”两人应道。可翠萍到底不放心,蹲下身,把帐内的火盆移得离月英更近点。有点担忧得问:“夫人,一早忙到现在,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月英摇摇头,“你们快去吧。别让丞相等太久了。”她催促道。 两人遵命而行。老赵寻思着,有他把门,论谁不经他这门神也是进不去的。他心里甚至有点抱怨丞相一点都不珍惜夫人的心血,治得稍加好点,就让一大群所谓的蜀汉高级官僚围着他的病床议事。让夫人担心他支持不住,平时总是尽可能地守在旁边。今天倒是让夫人休息一会儿也是好的。 月英的异样感是对的。今天军医营上下早已被吴飞做了周密的部署。那医药间的军医本就是吴飞特意安排的眼线,他们三人刚到军医营不久,他就忙去通报。 吴飞一行早就整装待发,一听来报,忙集合了手下的六个爪牙,做出了他认为万无一失的周密安排。目的只有一个,先铲除这个挡路的医师,然后才有机会接近丞相,完成那人交代的谋杀任务。而他便可救得女儿。他是准备了两套方案的,只要药一旦煮上,那医师不回,最好;如他回去,他则会派人去拖住他,直至药成。目的便是将可能的争斗控制在自己管辖的军医营内,想那丞相中军帐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就算和这个医师是再怎么亲密的朋友,怕也不可能拖着那病身来到此处,他便可以瓮中捉鳖。 风咆雪连天(二) 雪越下越大,他带上六个亲信,向医药帐走去,他们重重踩在雪上,原本平如白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污迹斑斑的龌龊脚印,污了这本应洁白无暇的医道圣地。 吴飞一行走到翠萍和老赵跟前,摆出一副长官的样子,冷笑道:“小徒弟,给丞相熬药呢?黄医师倒是清闲,什么事都放心给你这个小徒弟做。要知道,以前我给丞相看病时,可是什么都亲力亲为,不准任何人插手的。” 翠萍瞪了他一眼,不作答,继续关注着炉边的药罐。 可老赵熬不住了,哼道:“小子,轮不到你管!” 帐内的月英,听到吴飞的挑衅语。知道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态还是比她和孔明预计要发展得快,吴飞可能等不及要出手了。她起身披上披风,走出帐外,制止老赵道:“老赵,不得无礼。”又含笑拱手对吴飞说:“吴医官,你医者仁心,我不及也。”随即她弯腰打开药罐,看了看药,问翠萍道:“快好了吧?” “差不多了,师傅,我们这就给丞相送去吧。”机灵的翠萍这时想起了昨日月英嘱咐的话,当时她并不明白夫人的意思,现在却恍然大悟。更清楚了夫人留在这儿保她的良苦用心。 她明白在这个时候,只有快速把夫人带回丞相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她迅速将药罐离了火,放在盘中,端起,对月英说:“师傅,好了,我们走吧。” 月英是绝不愿在诸葛亮身体未愈的情况下,引发事端的。现在她觉得最理想的局面还是带着药,快点带翠萍,老赵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去再想对策。 “走吧。”她说道,又转向吴飞,礼节性地作揖告辞。 看着这黄医师和翠萍不温不火的一问一答,脸上不急不躁,不起一丝涟漪。吴飞心里骂道:“妈的,丞相府出来的人都个个像老头子一个德性。永远都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眼看黄医师要走,他又岂肯善罢甘休。 他估摸着这两医师一定没有功夫,他们七个对一个老赵应绰绰有余。于是下定决心,今天这三个要一起给他们扣个罪名,然后除掉。 他朝月英和翠萍身边走去,被老赵拦住:“你想干什么?” “黄医师,不好意思,在下职责所在,丞相的药我要检查一下,看是否安全。” “你说什么?!”老赵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老赵。”月英喝住他。 “翠萍你送黄医师回丞相那儿去,我看谁敢检查?”他彪悍的身躯挡在了他们面前。 “呵,相府出来的,凡事就都有丞相撑腰了?丞相病着,才疏忽了对你们这些人的防范!”吴飞唾沫四溅,眼中早不是先前的温雅,而是透着杀机。 “崔平,放下药罐,让他检查。”月英令道。翠萍知道这时也只能按月英的吩咐行事,将药放在了灶台上。她迅速回到月英身边,和老赵一起挡在月英前面,机警得防备着身边的这些人。 吴飞从袖中拿出银针,放在了药罐里,刚才还银光闪耀的针,一下子就全黑了,而且黑中透着耀目的光亮。周遭的人都惊呆了。 “乌银!”一个名词忽地得从月英脑海中闪现。 这个词虽然这辈子她只看到过一次,可却三十多年过去,依旧那么清晰地藏于记忆深处。那是她不满十岁之时,曾在师傅的卧房偷看过的一本残册,师傅那天发现后竟举手打了她,那是平时对月英重话都不舍有一句的师傅这辈子唯一一次对月英的责打。之后师傅却又抱着被吓哭的月英痛哭不已,两师徒哭成了一团。书中字字,铸烙脑海,这辈子都不会淡去。书中记载的是一个少数民族几乎失传的秘方,将银针浸泡在特殊药水中几个月,之后放在特殊密封的盒子里,只要接触空气,没多久就会变得黑亮无比,比之黑珍珠之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此刻说这些完全没有意义。吴飞本来就是来给她扣个大罪名,然后设法除掉她。此时他们的处境已是凶险,她轻声嘱咐身边的翠萍道:“有机会,你快点跑。尽量不要惊动丞相,回去先叫立仁他们派人来。” 翠萍紧紧护住月英说:“我不会离开您的。” 月英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吴飞恶狠狠地喊话:“给丞相下毒,罪不可赦,通通拿下。 那几人早有准备,一起拔刀向她们冲来。老赵迅速拔刀回应,喊道:“黄医师,快走。”老赵的武力并不在自己的先主人赵云之下,当年赵云背着阿斗冲过千军万马。可今天他不能把夫人背在背上,周遭六人也个个是高手。若是一对七单挑,老赵并不是没有胜算。可他要做的是不能让一人冲过他的防线,去袭击身后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这太难了。 就在老赵有点抵挡不住之际,两个亲卫冲上前来。大喊:“住手,丞相令黄医师速至中军帐问诊。” “黄医师一行密谋毒害丞相,罪不可恕,快一起拿下他们。”吴飞向两个亲卫喊道。 可亲卫们却个个挡在月英身前,大喊,“住手,住手。”吴飞他们根本不听。亲卫见状,竟然喊道:“赵师傅,保护黄医师,这里由我们挡着。”吴飞一下子有点发懵,他没料到相府赫赫有名的亲卫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相信自己,不约而同地选择去保护那个医师,和自己这个有着官阶的军医杠上,这太不可思议了。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医师和他们交情颇深,甚至有可能曾经搭救过他们。 可事实是月英到营的第二天,诸葛亮当时对武力最强的立智暗中下的命令是,让他和温良两人随时暗中保护月英,并嘱咐:“任何时候,保夫人无恙。” 所以当立智在远处看到他们拔刀相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两人飞身过来保护月英。 现在是三个对五个,八个顶尖高手对阵,一时打得难解难分,谁都很难在短时间内突围。 但是,吴飞还留了后手。他的五个亲信并未全都上阵,其中之一,他最信赖的兄弟,便是那个刚才医药帐中面生的军医,已潜伏到了月英和翠萍身后。这时他正朝月英她们袭来,翠萍一边用身子牢牢挡在月英前面,一边大喊:“老赵!老赵!”可老赵一时还被吴飞围堵着,脱不了身。千钧一发之际,月英端起身边滚烫的汤药,朝袭击者脸上砸去。一下子,那人就被烫得捂着脸直叫唤。翠萍扶着月英赶紧跑,可月英的身子根本就跑不快,跑了没多久,就接不上气了。她扶住一根旗杆,推开帮她抚背缓气的翠萍说:“你快点跑,去向丞相求救,这是我的命令!” 翠萍哭着摇头,“不,翠萍不会离开夫人的。” 没多远处,那人又举刀追来,受伤的老虎更凶狠,之前他还是为主子效力,现在则是为自己报仇,他狰狞着举刀奔向两个柔弱书生。翠萍扶着月英又跑了几步,月英实在支撑不住,踉跄地倒在了雪地上。可此时,刀已向她们砍来,翠萍根本没有思考,迅速转身,双手死死抓住砍向她们的大刀,霎时,血流如注。此时,老赵和立智杀出包围圈,立智在翠萍快抵挡不住的时候,快速放出一箭,直中那举刀人的心肺,他松开了刀,刀和人齐声落地。 翠萍也瞬时失去了支撑力,倒在了雪地上。 鲜血汩汩染红雪地。天寒地冻,冰锋无数,只能用热血化了冰锋,莫叫它杀人无情!落得这世间暖阳不复,大地冰封,回春无日。 这时老赵和立智杀出包围圈,快步赶来。将她两人扶起,立智说:“对不起,夫人,我们没用,来晚了。”刚说完,眼前又有两人杀来,他们忙一人扶一个,把月英和翠萍送到一面大旗后,让大旗先把他们掩盖起来。两人则又出去迎敌。 大旗后面,两个精疲力竭的女子瘫坐在雪地上。月英虽觉得一口气透不过来,嘴唇已冻得发紫。可看着身边双手还在不断流血的翠萍已奄奄一息,忙用尽力气,撕开衣角,扯了布条,帮翠萍包扎止血。喘着粗气,不断说:“翠萍,睁开眼睛,不能睡,不能睡。” 风咆雪连天(三) 中军内帐,坐在书案旁和姜维议事的诸葛亮忽听得人报:军医营有人和相府医师械斗。他只觉得头轰得一下炸开,手中之笔‘扑’得便掉在面前的绢布上,如残血般张牙舞爪得漫开。他不再是常态的波澜不惊,慌了神,忽地就要起身,可双脚却又突然软得不行,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站立。只能先出一令:“立仁,快备车,马上走。”立仁领命,另几个亲卫已在帐外准备好护驾出行。龚袭忙过去,拿了厚厚的披风帮他披上,扶着他起身,径直就往帐外走。姜维在旁边劝到:“丞相身体未愈,医师都吩咐这几日还应卧床静养,怎能出门受风雪?您放心,我这就带人去调查清楚,平息事端。”可诸葛亮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义无反顾地往前。姜维跟在后面,又抱怨龚袭说:“董令史,你怎么也不劝劝丞相?他病还没好呢。”龚袭却只说:“姜将军,保护好丞相安全。”姜维在心里直骂龚袭迂腐,一叹气,一跺脚,只能先去安排兵士保护丞相。 见姜维出去,龚袭扶着有些颤抖的诸葛亮说:“丞相,夫人不会有事的,您别急坏了自己。”诸葛亮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不出声。只是倔强地朝着帐外漫天飞雪走去。 帐外,亲卫队已整装待发,他对立仁只说:“最快速度,她在那儿。”立仁和亲卫队其他人都能听懂什么意思。立仁说:“丞相放心,我们明白。”一时间,马踏飞雪,突突马蹄,和着他几乎要蹦出心口的跳动;风雪交加,呼啸着扯开车帘,他任由风雪袭着,祈祷上苍,风雪酷寒让他一人经历就是,切莫要去摧残了她。 一行人马很快就到达了军医营,吴飞他们几人,虽已是高手,但是碰到老赵和两大亲卫,还是有点抵挡不住,原先还都是进攻的态势,现在只能说是防卫。又听见前面马蹄声渐进,应该来人不少,心中愈加是恐慌。 姜维带着士兵首先大喝一声:“丞相在此,都住手。”吴飞一惊,重病未愈的诸葛亮竟会冒着风雪,亲临打斗现场,这完全在意料之外。不过,他到底久居江湖,马上镇定下来。这时他认为自己打下去必输无疑。现在管那医师和丞相交情几许,挚交也可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出手加害。目前只有咬定是黄医师下毒,而他是为保护丞相而战,才有一线生机。于是命令手下立即住手,并领头跪在雪地上,一股子受冤,任丞相处置的样子。亲兵们随即也都放下武器,听候丞相发落。只有老赵一股不杀吴飞,誓不罢休的样子,依旧举刀向他砍去,吓得吴飞直叫:“丞相救我,黄医师他们想要谋杀丞相!”姜维和士兵冲去前去,三四个人合力才控制住了杀红了眼的老赵,可老赵还在挣脱反抗。这时,月英虽然也已经被士兵控制,但她还是喘着气,用尽力气大声喊道:“老赵,住手!”老赵便像被人装了开关似的,立即放弃了反抗。 诸葛亮下了马车,漫天飞雪,弥天亘地,弥不了的是他寻找月英的目光。龚袭和立仁扶着他,目标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下毒人”黄医师。身体被风雪冻得彻骨寒,心中却急火如焚,整个人便似处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着,心上的煎熬远远盖过了任何程度的肉身之痛。身体已不是他的,只有心策着意念,使他机械式的快步前行,赶到月英跟前。 风咆雪连天(四) 终于,他看见白色雪地上扑着的那一团粉紫,她披风的颜色,他心揪着这粉紫下的娇弱身躯,向着那团色匆匆赶上前去。他走近了,可依旧看不真切。月英此时已被姜维带的士兵团团围住,跪在雪地上,被一个士兵反手押着。这时,恐怕更多的人相信的是吴飞的话——黄医师要给丞相下毒。 他步步往前,围着月英的士兵只能层层退后。她被完全羁押着,抬不起头,但目光所及,能看见一双熟悉的,她亲手缝制的鞋快步向她靠近,可她用尽余力想抬头,却被羁押的兵士重重按下,手却还依旧被反扭着,她的身体就被这一上一下两股力量牵扯着,胸闷得快喘不上气,身体却又似乎要被这蛮力撕裂,不禁痛苦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风雪灌入口中,呛得止不住地咳。 他听到她的呻吟声,重重的咳嗽声。本就要走到她面前的脚,却突然迈不开去,两边搀扶着他的龚袭,立仁能明显感到他身体的微颤。他喘着气,克制住刹那的慌乱;抵过身体爆发出一阵痛,此时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胃痛还是心痛。而同时,龚袭和后面的亲卫队几乎都要冲上前去救月英,他用力一把拽住龚袭,然后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地命令周围:“你们都不准妄动!”他清楚地认识到,此时,他们是这雪地上所有将士关注的焦点,任何过激,出格的行为只能使整个事态更加棘手复杂。 他急火攻着心,却竭力抑遏着,只是倔强地挣脱了左右的搀扶,似乎这样才会让他好受些,用更多的力量去支配身体,才能减轻几分那刀绞般的痛。他一步步继续坚定地向她走去,龚袭他们紧紧守卫在他身边。 终于那双鞋停在了月英面前,一把无形的大伞撑开了。风雪再大,由他为她遮挡。 他先下令羁押她的兵士:“放开她!”那小兵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自己仰慕的丞相,有点愣,望着他,却没松手。 “放开她!”他再一次严厉地重复到。小兵回了神,忙松开月英的手。月英突然失去了支撑力,一头便要栽向雪地,身后恭俭,阿让抢先一步,一边一个牢牢扶住月英,想拉着她站起来,可她还是跪在雪地上,伸手攀住诸葛亮的脚踝,回视他盯着自己满是忧虑的眼神,叫了声:“丞相。”可气一下缓不过来,吐不出后面的话。那个小兵上前想掰开她拉着他脚的手,可两个亲卫护得她严实,任由她去攀拉丞相,却不让小兵再碰她分毫,诸葛亮自己也伸手将小兵拦住,然后命令雪地上所有的人道:“都别跪在雪地上了,全起来。”自己则弯腰欲要拉月英起身,她却逃开,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特殊了。诸葛亮命令她:“什么话你都起来再说!”不由分说,容不得她逃开,一边拉着她的手臂和恭俭,阿让一起搀着她起身。一边急急询问:“有没有伤到哪?”她摇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努力匀着自己的气息,掰动冻得发麻的嘴,只说:“救翠萍,救翠萍。”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蜷缩在雪地里,被大雪盖了大半的翠萍。龚袭一下子把持不住,从诸葛亮身边直扑到满身是血翠萍身边,抱起她,大声喊道:“翠萍,翠萍。” “快,止血…包扎。”月英捂着胸口,喘着气,她已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将话都缩到最短。龚袭眼泪汪汪望着诸葛亮,诸葛亮说:“还愣着干什么?不管怎么样,先救人!”“是,丞相。”龚袭一把抱起翠萍飞奔去找医师。诸葛亮看到雪地上还有一个受箭伤的军医营的人,指着他对姜维说:“这人你也先派人带他去疗伤,尽力救活。”姜维遵命而行。 雪虐风饕,雪地上却依旧站了不少人。他们是跟着丞相车马过来一探究竟的将士。大家都默不出声,等待着诸葛亮的抉择。“所有参与械斗的人,随我回帐处置,其余人都散了。”风雪吞噬不掉是他惊人的毅力,三军统帅的威严。他集聚起力量发出的声响依旧可以力透风雪,容不得任何人反抗。 他看着已经似乎要站不住的月英,下定决心无论怎么不合情理,都不能让人押着月英走回中军帐。这时,他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了,胃中一阵阵疼痛翻江倒海般袭来,他不禁弯腰用手抵住胃,亲卫们都担心得叫:“丞相”,月英一急,便伸出手去扶他,却被他牢牢抓住,挤出声说:“黄医师,我不太舒服,你先陪我上车回帐,其他事调查清楚了再说。”月英说不出话,只是点头,急忙上前和立仁他们一起扶住诸葛亮,她焦虑地望着他,却突然感觉一下被他紧紧拽到身边,耳边轻轻飘过一句:“没事,你靠着我,我撑得住你。” 姜维不放心,他认为丞相怎么也不该让一个可能会毒害他的人来照料自己,就算那个人医术再怎么超群,此时也是个巨大威胁。于是上前劝道:“丞相,还是先行将黄医师押解回帐,等判明无罪,再为丞相治疗吧。” 诸葛亮举手轻轻一摆,示意姜维不要再说了。看姜维满脸疑惑,只能补了一句:“谁害我,都轮不到她。”便拽紧月英,由亲卫们搀扶着,上了马车。 吴飞诧异得看着月英随诸葛亮上车,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满是问号。他看到的是诸葛亮对‘下毒者’的关切,对他这个‘忠臣’的冷漠,甚至从他风尘仆仆来到军医营后,都没正眼看过他,他似乎只为那个医师而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挚友?连狠下毒手都没有关系吗? 风雪迷乱,他的思绪在风雪中愈加混沌。 风咆雪连天(五) 一上马车,诸葛亮撩起自己的披风,便将还在瑟瑟发抖的月英紧紧裹在怀里,心急地问:“月英,暖和点吗?胸闷得厉害吗?”可胃痛一阵阵袭来,他本能地腾出一手,去抵着胃。一手更紧一点搂住月英。 月英只是摇头,盯着他死死抵住胃的手,喘着气,半天说不上一句话。他看她这样,心乱如麻,不知她到底有多难受,索性也顾不得胃痛,两手一起搂住她,一手轻轻拍着,一手不停帮她捋背顺着气。 “我没事的,你别急。”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她在他怀里,暖和了点,终于开了口。只是自己手太凉,想放在他胃上,又犹豫着,最后双臂环在他的胃腑周围,热泪流过冻僵了的脸庞,更觉滚烫,轻轻呜咽着:“你不可以再这么出来受冻的,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听得她的声音,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才些许落了地。冰凉的手抚过她一样失了温度的脸,揩去泪珠,摩挲出一丝暖。轻语安慰:“没有,你别再担心我了。你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他们相依偎着,互相用各自的体温暖着对方,渐渐都缓了一点过来。 他先匀出力气来问:“吴飞这个下毒者怎么又能诬陷你下毒?”他们在路上时间不多,虽然立仁已尽可能慢地牵马前行,一是怕车上身弱的两人再也经不起马车飞驰带来的颠簸和风雪,二来也是为马车里的丞相夫妇争取更多的时间。可不多的时间逼迫诸葛亮快速进入正题,接下来的审讯他一定要在了解事情真相的基础上,保障月英的安全。 “他拿了银针放在药里试毒。”月英稍稍缓过气后,怕他累着,抬起了靠在他身上的头。 他却依然紧紧楼住她,说:“别折腾,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存点力气,呆会儿还得“应战”!” 又继续问,“针变黑了?” “是。” “知道变黑的原因吗?” “师傅那里我曾无意中偷看过一本残册,书中提及乌桓族以前有一支奇特的部落,他们佩戴饰物以黑为美,便发明了一种由多种植物汁液萃取而成的药水,只要将银器久置在其中数月,待拿出时,和空气一接触,便会发出黑亮的光泽,这样的银称为乌银。吴飞或许有可能是这个部族知道配方为数不多的后人。” “恩,当年曹操北征乌桓,乌桓难民四处避难,浪迹各地。吴飞虽自称三代蜀地行医,但谎报族别也是大有可能的。”他沉思了片刻,又问:“那变黑的银器是否有毒呢?” “应该没有,部落首领还会用此材料制作器皿,以示尊贵。” “很好。”诸葛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想做什么?”月英突然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挣脱出丈夫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能胡来,本来就病得不轻,你答应我不能自己试。真没办法,我来试。”她口里说着,脑海里浮现出了书中所描述的一个惨案。她没有说给孔明听,她不想以此增添他的担忧。 诸葛亮搂回月英,嗔怪道:“让你别动,好好缓缓,怎么就不听呢?”“我不会拿自己当赌注的,你放心,”他接着说“等一会儿,我会安排立仁他们让你跪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记住,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你就马上到我身边来,至少现在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对我做什么,明白吗?” 她“嗯”了一声。但泪水未干,心潮依旧腾涌。她不恐慌,但,是紧张的。她不惧变黑的无毒银针,吴飞绝不是丈夫的对手,区区一枚黑针诬不了她;她甚至也不是很怕那惨案中的剧毒出现,至少那毒是辨得的。可她怕,她怕的是藏在皮囊下黑了的人心,难断难测,不知是否还会使出更卑鄙的手段;她更紧张丈夫的身体,风雪一程赶来护她,接着又要伤神劳力来审案,刚恢复一点的病身是否能支撑得住。她看着强忍不适的丈夫,心疼地问:“能歇歇再审吗?或者你让姜维审,我会和他解释清楚的。”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必须我亲自快刀斩乱麻,否则会给全军带来动荡。姜维毕竟资历尚浅,这事只有我自己审。” 他看着焦虑的月英,挤出一丝笑意说:“我这两天我已经好多了,撑得住,你别担心。你保全了自己,就保全了我,知道吗?” 她别无选择,依在他怀里,点头答应。那用纶巾挽起的发轻蹭过他的胸膛,散落下几根发丝,黏在他的衣上。他轻轻捻起,拢在她耳后。 只要他在,就一定要护她毫发无损。 一战降毒手(一) 马车先于姜维押送的队伍数十米,至中军帐前。还没落地,诸葛亮就吩咐立仁:“快去备一杯热姜糖水,热水毛巾,并把药箱取来。”随后,他一边走进中军帐,一边交代亲卫们审讯时的注意事项,其中重要一条便是要保障黄医师的安全。进帐后,月英和诸葛亮互相搀扶着坐在了案几前。立仁取来了诸葛亮所嘱咐要的东西,他先将两块热毛巾递上,让他们暖了暖手和脸。诸葛亮让月英快喝了姜糖水,暖暖,补充一点体力,月英却推给诸葛亮,说:“你先喝,暖暖胃。” “你快点喝,他们很快就进来了,我等一下让他们续上就好了。”诸葛亮边说边打开药箱,拿出月英平时常吃的药,倒在她手心里,说:“这个快服了。”月英喝了点姜糖水,服了药。之后又从药箱里找了另一个小瓶,倒了几颗药丸给诸葛亮说:“你也快把丸药先服了,煎药只好下午补上了,你一定记住待会儿不能动怒,不能再着急上火,别硬撑。”诸葛亮只得一一应允。他们刚服完药,帐外就听姜维报道:“丞相,械斗士兵皆以押到。” 立仁他们撤了桌上的药箱,取了羽扇予诸葛亮。又扶月英在已铺上了厚厚干稻草的案几前跪下,把外帐的炭炉烧得更热些,摆在靠近月英的地方。剩下的五个亲卫并未都站在诸葛亮的身后,大侍卫立仁和阿让遵诸葛亮的吩咐,站在了月英的身后,看似看押,实则是保护。诸葛亮呷了几口恭俭给续上的温热的姜糖水,身上开始回暖,再加上月英给的药丸,感觉好了些。他看了看月英,确认她相对安全舒适后,说:“带他们进来吧。” 姜维领着兵士押解着老赵,三个亲卫和吴飞他们七人进了中军帐。十多人齐刷刷得跪下,每个人身后分别有两个士兵看押。 吴飞跪在月英后侧不远处,月英背对着她,但笔直的背影使他感到这个年轻医师心中未有任何恐惧,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沉着应对。转而看丞相,一脸肃容,脸色虽然苍白,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羽扇轻摇,神情自若。病痛并未夺去这三军统帅的丝毫威严。坐在案几后面的诸葛亮依然有种不怒而威的震慑力。 一路上,吴飞已盘算好,最坏的结局便是鱼死网破,做一个死士,或许成都的主人还能善待他的女儿。所以他决心好好和诸葛亮斗一场智,博一下勇,就算今天是输家,人生能有机会和这样的人物博弈一场,也算是壮烈。 “为什么要械斗,吴医师?”诸葛亮的声音开始在中军帐回荡,一如往昔,沉稳中透着威严。 “丞相,微臣主管军医营,就一定要对丞相的贵体负责。今日查看药房,见黄医师他们三人行为可疑,便查看了他们正在熬煮的汤药。可不想这汤药竟然有剧毒,银针竟然一入便黑。随我巡查的医师都看到了这一幕。”吴飞转身问身后余下的五个随从,“是不是?” “是。”随从们回答“药里果真有毒,请丞相明鉴。” “妈的,我看这毒就是你下的来诬陷我们。”老赵忍不住,要站起身,挣脱看守的兵士,来揍吴飞。 “老赵,丞相在此,是非自会辨清,你瞎咋呼什么?”月英用力喝止他,引得一阵咳。 诸葛亮听了,眉头不禁一皱,真想给她送口水。可此刻,他必须不动声色,不偏不倚。 老赵见月英动怒了,便又乖乖跪了回去,可心不甘,情不愿,肩膀一甩,没好气地对身后的士兵说:“我跪着总可以了吧,放开我。”士兵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点头表示应允,士兵才放开了他。 “证物呢?”诸葛亮问。 吴飞从袖口里摸出一根发黑的银针,捏在手上,眼里透出一丝狡黠,说:“请丞相查看。”一个亲卫走上前去,欲接呈证物。 月英侧眼望去,只见吴飞的手拿着一根发黑的银针,但他手握针处却发着突兀的银光。月英再仔细观去,这针黑得暗沉,甚至有些泛着铜锈的青光。她心中一沉,她担忧的事情真的呈现在了眼前:古书残册中记载的一段乌桓部落贵族被神秘毒杀画面愈加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乌桓贵族喜用黑银饰物。一日早间,族长用新制乌银梳梳头,可没过多久,便七孔流血而毙命。几日之内,贵族家人不断有暴毙者。族里安排很多人对此事进行调查,可始终未查出原因。但却逐渐发现,只要与梳子有过接触的人,短时间内都会毙命,死状与族长一样。后来终于有人关注到了这梳子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梳背上镶嵌了一个不易为人察觉黑中带有铜锈色的饰物,只要肌肤一与此接触,便会出现中毒症状,这毒后来被称作乌银毒。据说当年即使制造此毒的人都不知此毒何解。族里最后杀光了所有制造乌银的匠人,烧毁了梳子,并且乌银为美的风俗也因此事件而逐渐成为历史。 而现在吴飞手握的银针正是泛着那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青光。看来吴飞对整个事件了如指掌,甚至他可能就是当年制造乌银事件的后人。这是一个周密的安排,步步为营,一招比一招狠毒。针应已调包,且含有剧毒,只怕是人一碰,毒性就会透过肌肤,渗入五脏六腑,没有解药,便是性命难保。 一战降毒手(二) 情况危急,“慢着,不能拿”,月英大声喊道。 正欲上前取针的恭俭止步,对于这些亲卫来说,夫人的话和丞相的话有着同样的分量。 大家都惊异得望着月英,吴飞大笑道:“怎么,黄医师,怕了?” 月英暗忖,这样一根毒针,拿在吴飞的手上,对在场所有人,特别是对孔明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现在还不到说破的时候,必须先将毒针毁掉。 月英冷笑道,“吴医师既然说是毒针,呈予丞相还是小心为好。请这位兵士,去取一玉碟来放针。” “是。”不等诸葛亮发话,恭俭就照月英说着去做了。 看得姜维和他手下的兵士们都一愣一愣的,想不是那个黄医师给那些亲卫队的人都下了什么蛊了吧,怎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黄医师不是下毒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怕丞相沾毒了? 这边吴飞却有点慌了阵脚,他本想用这种栽赃嫁祸的方法同时可以致诸葛亮和这个黄医师于死地。因为一般银针用来验毒,而不用其来上毒。况且这种毒世间绝有,只有他这个侥幸逃脱的当年乌银事件主谋的后人才会知晓。但这毒物也有自身的缺陷,它只有通过与银器的结合才会有渗透作用,但银器一旦与其接触都会立刻变成一种怪异的颜色,发黑发青,所以要用它来施毒,太过明显,一般不可能被使用。而吴飞也是在想要除掉月英之际,才冒险想起用这个一箭双雕的偷梁换柱之法。但是一旦针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他也会很快毒发身亡。所以,针的上端并未上毒,依旧保留这银针原来的银光色,被放在了他特意做的玉盒中带在身上,以免接触肌肤,带在身上。因为玉器,能阻绝毒性挥发。但正因为这众所周知一点,吴飞对于月英的提议并不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疑惑为何月英判断如此之准? 她怎么可能听过乌银案,即使今天的乌桓族人都几乎无人知晓这瘆人的故事。 眼看亲卫便取来了玉牒,吴飞只能无奈得将毒针放在玉牒之上。啊让转身便要呈予诸葛亮。 “等等。”月英说到,“请丞相准予我一看。” 诸葛亮还是担心月英的安全,稍有迟疑,只见月英胸有成竹地向他点了点头。 他说:“好吧,先呈予黄医师一看。” 吴飞觉得大事不妙,阻止道:“丞相难道不怕黄医师做手脚,毁了证物?” “那就看看她怎么毁了证物吧。”诸葛亮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令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而这便是他们夫妻两人的一种默契。在这种情况下,诸葛亮虽然不知月英要如何做,但是他绝对相信月英的判断力和处理能力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给予绝对的支持。 阿让将玉牒交到了月英手中,月英端着一看,确信是乌银毒无疑。此刻,不由她疑虑,她迅速起身,将针倒进了烧着正旺的的炭盆里。 全屋的人,一片哗然。 吴飞大叫:“他竟然想毁灭证据!快把他拿下。” 姜维也一个箭步向前,用力推开月英,伸手探向火盆欲取出证物。 月英一下子差点被姜维推倒在地,还好身后的立仁,阿让牢牢将她扶住,她喊道:“不能碰,针上有毒。” 姜维探进炭盆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人却向月英冲去,一副要缉拿她归案的样子。 诸葛亮看到姜维冲上前来,心中一惊,欲拔身而起,而胃里一阵巨痛,将他重重拽跌坐回了原地。他只能撑着桌角,借力支撑全身,这个时候,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控制全局,此时,唯有他,才有力量保护月英。 “住手!”他大声命令道。 姜维一下有点发愣,不明白丞相对这个下毒者是什么用意。他停住脚步,不解地望向诸葛亮。 诸葛亮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一只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热糖水,想用热水来压住疼痛。可疼痛还是一阵阵袭来。他只能另一只手握紧拳头,死死抵住胃。 月英离开诸葛亮只有咫尺之遥,他们对视了一下。她看他的眼神充满着担忧;而他看她时,却依然强有笑意,似乎是在表示宽慰和鼓励。 “丞相,黄医生已承认下毒,应该立刻处斩!”吴飞大声说道,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嗯。”诸葛亮依旧不动声色。 他又喝了几口热水,松开了抵着胃的手,脸上带着不屑的笑,指着吴飞问:“吴医师,黄医师是说针上有剧毒,不能碰是吧!” “是。” “你也这样认为?” “是的,丞相。” “是剧毒,触者死?” “是” 吴飞回答了一连串的‘是’,心中却是愈来愈紧张,总觉哪儿出了错。 突然,诸葛亮肃了容颜,厉声问道:“那吴医师,你怎敢碰这剧毒之针呢?怎么能安然无事呢?” “丞相…”吴飞一时语噎,他竟然被诸葛亮的话套了进去。慌乱之下,竟然说了句自己听上去都不真实的话:“下官为了丞相安危,万死不惧。” “呵呵。”诸葛亮冷笑一声,说道:“只要不是为至丞相于死地,不择手段就好。”这句让任何在场的人都觉五雷轰顶的话,可从诸葛亮口中说出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此话一出,吴飞和他的手下们都已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胆儿小都已经经不住全身颤栗起来。同时,他们已明显感觉到身后羁押他们的士兵加强了对他们的控制力度。 多年的历练,使得吴飞表面还算是镇定,他不再是顺从,唯诺。而是反击道:“丞相何出此言?难道您要冤死一个忠臣吗?” “吴医师放心,本相帐前审案,是非曲直,一定会辨个清楚,绝不冤了任何一个。”诸葛亮提声说到。 “谢丞相。”吴飞深深地拜了下去。头脑却在快速整理整个事件的脉络。他倒是不惧怕事情败露,既然当初敢于接受任务,就准备好了最坏的结局。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错了,他并不甘心这样都未开战,就已被宣判了死刑。丞相似乎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相信那个医师会下毒手,而且明里,暗里都透着对他的保护。究竟丞相和这个医师是什么关系? 还有那些亲卫队的高手,他原来简单推理为那两个亲卫和这个黄医师同来自相府,可能那小子医术上真的有那么两手,平时施恩过他们,所以,关键时刻,他们才施与援手。可现在看来,不止是他们两个,而是所有亲卫队的人,都似乎在保护那个医师。即使现在看押她的人,都不是普通兵士,而是亲卫,不,是亲卫首领,这太不符合常理。而且这两人的作用更似是保护,而不是看押,他们站在医师身后和站在丞相的身后是一样的动作和神情!想到这里他更加确信黄医师在相府的地位不一般,可他究竟是谁?这已成为整个案件他究竟还有多少胜算的关键。 中军帐内一片肃静,只有炭盆里的火苗,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大家都感到了局势的改变,丞相似乎已告诉大家吴飞才是下毒之人。对于一向谨慎的诸葛亮来说,这么早就亮出底牌,先将对手一军,并不是他一贯的布阵招数。只是当下实在是怕不知月英身份的姜维和底下士兵,会对月英再做出什么杀害行为,才用这种方式,预告手下,提醒他们应该防范的对象是谁。他的这个目的显然是达到了。 一战降毒手(三) “黄医师,可否为亮解释一下这毒针?”诸葛亮转问月英。 但此时他见月英并不是望着自己,而是盯着他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为借力克制住疼痛,撑在几案上手,已因握得太紧,根根青筋爆出;手心冒出的冷汗,竟然已浸润了手下的桌面。他知道自己让月英担心了,忙松开了手。拿起羽扇,故作轻松得在胸前抚了抚。身体依然坐得笔直,用意志力击退着一阵阵袭来得疼痛。 “说吧,没事的。”他似乎在鼓励月英说出事实真相。 可月英明白,孔明说的‘没事’,是让她不要担心,告诉自己他身体没事。 “丞相,请允许小民先讲一段故事。” “嗯”诸葛亮羽扇朝着月英轻轻一点,示意她讲下去。 于是月英将当年发生在乌桓的乌银事件讲了一遍,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息静听。等故事讲完,不少人才意识到刚才的情况有多么危险,特别是刚才那个取针的阿让,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心想还好夫人知道这针的毒性,否则恐怕自己和丞相都免不了是当年乌桓族贵族长老的结局。 月英最后说:“丞相,小民推断乌银针此刻应还在吴医官身上。” 吴飞此刻感觉自己已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了。这个黄医师,看似柔柔弱弱,但却比自己预估的要厉害百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中原地区有人竟能复述当年乌银事件的始末。从月英提到乌桓族那刻开始,他就知道必输无疑了。 诸葛亮的声音已向他耳边飘来:“吴医师,亮想要看看这乌银。” “丞相,什么乌银,飞从来没有听到过。”吴飞还在硬辩。 “搜”诸葛亮下令。 兵士很快就从他的身上搜出了玉盒和一根插在他袖管内侧的乌黑银针。可兵士听了月英的故事后,并不敢从吴飞身上取下银针。他们看了看月英,期待他能告诉他们此针是否有毒。 诸葛亮和月英对望了一眼,诸葛亮向她点了点头。她便撑着地面起身,前去辨认。身后两个亲卫紧紧跟随,诸葛亮还是不放心,用羽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另两个亲卫,示意他们也一起前去,保护月英。 月英走到吴飞跟前,吴飞瞥了月英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敌恨。他能明显感觉到身后羁押士兵牢牢控制他的力度,也能看见月英身后四个亲卫对他的虎视眈眈,他们明明是用来防范他的。这是一场多么不公平的较量!他被管制着,束缚着;而对手却被严密保护着。 月英俯身,查看了一下,便伸手取下了银针。脸上浮起笑裔,她对吴飞说:“吴医官,它的成色很漂亮,是不是?” 吴飞定眼望着眼前这个柔弱,但却可用风度翩翩四字来形容的医师,挑衅地问了一句:“黄医师就那么确信它没毒,是你口中的什么乌银?那敢不敢化了它一尝滋味?” “当然。”月英的回答并不带犹豫。 “黄医师,就拿这杯水试一下吧。”诸葛亮的声音传来。他拿起了自己常用的水杯。 月英迟疑了,她说:“还是让兵士取碗水来吧,别污了丞相的杯子。” 嘭得一声,诸葛亮将水杯重重掷在几案上,“我让你立刻用这杯水化了,听不懂吗?”诸葛亮怒声说道,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让人感到不能有丝毫的违抗。他的腰弯下了,垂下的外衣挡住的是他拿着扇柄死死抵住胃部的手,他真想用那扇柄戳进胃部,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抵御那剜肉般的痛楚。不断沁出的冷汗已湿了衣背。 但疼痛没有模糊了他的意识。他首先不能让月英有一丝犯险,就算月英再怎么确定针是没毒的,他也要杜绝可能的万一,绝不能让月英喝这了杯水。再者,他要让月英回到自己的身边,以防真相大白之时,吴飞可能的过激行为对月英造成的威胁。 他皱眉看着月英,脸上已有掩饰不住的病痛折磨。月英害怕了,她怕他撑不住。于是不再坚持,听命走到了孔明身旁,跪在几案旁边,从他案几上取了杯子,将针置在水里片刻。 所有的人都屏息盯这小小杯盏,是非黑白将马上透过这杯水揭晓。过了一会儿,月英取出了针,端起杯子就要喝。诸葛亮却伸手来夺这个杯子,说:“我来。”月英一手拽紧杯子,用另一只手想去掰开诸葛亮的手,可怎么也掰不动,就这样,两人谁也不放杯子,杯子悬在了半空。月英劝道:“丞相,水凉了,你的胃承受不了这个。” “我叫你松开它!”他再次想用命令的口气让月英屈服。 可月英看着他,就是不松手。杯中的水都因他们互相争夺,溅出在了桌面上。帐内的人面面相觑,吴飞觉得这一幕很是讽刺。自己明明说这针有毒,可自己口中的施毒者和被施者竟在争夺着喝下这杯可能的毒水,而其中之一还是这蜀汉的掌舵者,自己要毒害的对象。难道他们是在诠释什么叫生死之交吗?这一定是上天在和自己开的玩笑。 一战降毒手(四) 眼看丞相和夫人为一杯水胶着着,千钧一发之际,立仁趁他们不注意,上前一把从上面夺了杯子,一饮而尽,然后闭上了眼睛,想体会体内的变化。大家都有点惊异地望着他,不少人为他捏了把冷汗。半晌,他睁开眼,搁下杯子,跪下,向诸葛亮行礼道:“谢丞相赐水,此水甘甜无比。”在场一片稀嘘声,真相和月英所估计的一样,不差分毫。 诸葛亮微颤地撑着桌子摆正坐姿,月英此时觉得孔明快支持不住了,移到他身边,两手一起紧紧扶住孔明,却依然能感到丈夫身体的微微颤动。她轻轻用只有诸葛亮听得到的声音说:“事态明了了,接下去的事,让别人去处理吧,你不能再这样撑着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的体力消耗确已到了极限,快撑不住了。 他集聚起最后的力气,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吴飞试图诬陷黄医师,且有毒害他人嫌疑,并带人参与械斗。先把吴飞一行押解下去,严加看守,其余事情再待细查。其余人暂且都放了。 吴飞听到这个宣判时觉得很不真实,他明显感到诸葛亮早就知道自己要谋害的最终对象是他自己,况且现在证据都可以说是确凿的,只要咬定自己蓄意制作乌银毒害丞相,就可立即将他问斩。可丞相他没有,只是宣判了他的诬陷罪,械斗罪,连毒害他人的罪都只是嫌疑,这些罪责在军纪严明的蜀汉军营,都判不了死刑。若说刚才他已准备好慷慨赴死,听到这个宣判后,却如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望着疲惫不堪,强力支撑的诸葛亮,完全猜不透这个被重病折磨,却依然能思维缜密,不按常理出牌的统帅的一丝想法。他觉得自己实际才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只是还不到弃用的时候。他不禁问自己这种充满血肉争斗和内心挣扎的搏击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 老赵对于这个判决是不服的,他觉得这对月英不公平,他想诸葛亮大概是病糊涂了。嚷道:“丞相你就那么轻易放过了他?他明明蓄意要谋害的是…..” “砰”得一声,诸葛亮拍响了桌子,打断了老赵的话。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了,疼痛一波强过一波的袭来,若不是月英用力撑着他,这时他便倒下了。 “老赵,你住口!”月英喝止住老赵,一边腾出一只本来扶着诸葛亮胳膊的手,她感到他的身体在不断下滑,她换手想从身后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可自己本来气力就不济。她无可奈何,只能和姜维说:“将军,丞相不能再劳累了。”姜维马上懂了,立即着人将一干人等悉数带出,该关的关,该散的散。 可刚才老赵的话实际是道出了不少在场人的心声,丞相明明曾说吴飞蓄意谋害的对象是自己,可案情明了之时,却判轻了许多。姜维本已准备好要将吴飞问斩了,可此时丞相的宣判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他不会像老赵那样在诸葛亮刚作出决断之时,便贸然反对,丞相作出的决断总有他的考虑,目前一切只能按丞相吩咐的去执行。 一场鏖战终于结束了。虽兵戈不兴,但也险象环生,幸而她还无恙在自己身旁。他轻叹:“终于结束了。”本还想说什么,可全身却失了力,支持不住,人一下子就要往下倒,月英想拉住,却反而被他带着一起倒在地上。“丞相,夫人”亲卫们和老赵一起涌了过来,扶起他们。月英搂住他,立仁他们帮忙托住。 诸葛亮看着月英,断断续续挤出刚才想说的话:“月英,对不起,我,我只能这么做。” 月英止住了他的口:“别说了,歇歇,我懂,我懂。” 他看着刚才面对剧毒依旧镇定自若,应付自如的月英;此时却惊恐失色,话语中明显夹杂着颤音,他轻拍上她搂着自己的手臂,道:“别担心,我只是有点累,歇一会儿就好了。” 她强忍着泪点头,转头对亲卫和老赵说:“快点把丞相背到床上去,刚才发生的事不准对外透露半句。” “是”他们一起回道。 阿让正想背起诸葛亮,他却伸手稍稍制止了一下,对着月英说:“你回帐去,换件干衣服,再歇一会儿。”她只能先答应着。 他这才同意由阿让背着进了内帐。老赵则扶起月英,可刚起身,就感到眼前一阵晕眩,一个踉跄,亏得老赵搀得紧,才没有栽倒。 “夫人”老赵喊道。 月英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然后对老赵说:“老赵,你记住,别再乱说话了,丞相他不能再烦心了。”说着,不禁红了眼。 老赵最看不得夫人伤心难过,忙允诺:“夫人,我不说了,不说了,你放心,丞相不会有事的。” 月英看了看自己身上血迹斑斑,残破的衣服,想着诸葛亮的话,知道他再看见自己这般模样,不免又要心急,便对老赵说:“我去换套衣服。” 等月英尽快将自己拾掇得如往常一般干净,又匆匆回了中军帐,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露出一丝笑颜,进了内帐。 博爱谓之仁(一) 内帐中,亲卫们已服侍诸葛亮更衣躺下。只见他双眉紧蹙,闭目躺着,月英走过去,坐在床沿边,她让老赵去取来药箱后,便嘱他和八个亲卫都到外帐守着,他明白要强的丈夫不希望有太多人看到他此时的脆弱。 看他们都退到了帐外,月英手抚上了孔明的双眉,她真想解开他那痛苦紧锁着的眉。他感到了她那湿冷的手,微微睁开了眼,模糊中见到的是拾掇得洁净如常,略带笑意的月英。她俯身轻声说:“我现在给你扎针,扎完了,你会感觉好很多的,就是今天要扎得深点,你忍忍。”他微微摇头,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握住月英,说话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但却坚定:“我扛得过去,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先去歇一下,待会儿再扎。” 月英脸上还是挂着笑,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滚烫得落在了孔明的脸上,滑入了他那已斑斑白发的鬓角。她忙转过脸去。他却从枕边摸了一块手帕,碰了碰她的手,露出一丝笑意,安慰道:“别这样,月英,老头子没事,死不了。”月英心中一颤,从他手上接了帕子,捂在他嘴上,说:“瞎说什么,我会把你治好的。”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边说边打开了身边的药箱,取出针来。她看床边几个炭盆已烧得很旺,估摸着不会冷到孔明后,掀开被子的一角,挽起他的裤管,一针针施得小心翼翼,尽量减轻孔明的痛楚。腿完了,先替他盖紧被子,再扎手上,臂上的穴位。她一点点施针,手上的力度,捻转的幅度,进针的深度,都力求掌控到最好。当有穴位需要扎得很深时,她就用一手紧紧压住穴位周围,以此来减轻他的痛感。他感到了,便会说:“月英,太用劲了,省点气力,放心扎,不疼。” 月英此时多么希望自己针每下去一分,丈夫的病痛便能减轻一分。 针施完了,她又拿了止痛,安神的药丸,让孔明服下,迫使他睡上一觉。迷迷糊糊中,他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断喃喃重复:“月英,去歇一下,歇一下。” 她头靠在他的手旁,脸颊轻贴在他的手背上,说:“你放心休息,我在你身旁歇着呢。” 渐渐地,他的眉展开了,呼吸也趋于均匀。月英又搭了下他的脉象,确定自己的针和药起了一定作用后,轻轻挣脱他的手掌,挪步到了案几旁,先自己又服了几颗药丸,然后撑着头,闭目续了续力。然后想了一会儿,提笔开了一个方子。当她再走出内帐时,老赵和亲卫们都迎上去说:“夫人,有什么事情,我们去办。” “老赵,你陪我再去次军医营吧,我给丞相重新开了了方子,我们去取一下药材。”月英对着老赵说道。 “夫人,我们去吧。您守着丞相。外面雪还没停,您身体不好,早上又经了这么多事,不能再受冻了,丞相这会儿要是醒着,也定不会让您出去的。”立仁劝月英道。 “我还好,你们不用担心。现在,丞相的病…,”月英叹了口气继续说,“药稍有差池,药效就会有很大差异,我配齐了药,会托军医煮的,毕竟吴飞他们已被关押,军医营已相对安全了。”月英叹了口气,看看外面的雪已逐渐变小,又说:“龚袭去了那么多时候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翠萍究竟怎么样了,我不放心,也得去看看。” “那我们两个和老赵一起陪您去,他们留下来看护丞相。”立智建议道。 “不用了,老赵一个就可以了。” “夫人,丞相曾下过令,不管夫人到哪儿,出了中军帐,我们两个必须随时暗中保护,保夫人无恙。”立智说道。 月英听了,长叹一声,感动于丈夫对自己无时不刻的保护。不过现在她出去后面跟着两大亲卫,实在是太不符合常理,也太引人注目了。于是他说:“这样吧,立智,温良你们两人还是暗中跟着我就可以了。龚袭不在,丞相这里也需要人手,其他人留下,你们要随时注意,有什么情况,速到军医营叫我回来。” “是”亲卫们遵循了月英的安排。 “夫人,外面天太冷了,我去备车,让老赵驾您去。”立仁说道。 月英迟疑了一下。以她相府医师的地位是不能在军营坐车的,可她确实也几乎是精疲力竭了,似乎很难靠自己的力量再走到军医营。 老赵见月英迟疑,也说:“就说丞相用药紧急,不行吗?哪里来这么多规矩,您要倒了,丞相他还能好吗?” 一句话似乎点醒了月英,诸葛亮的话在他耳边有响起:“月英,你保全了自己,就是保全了我。”她点头说:“好吧,尽量找辆小点,不起眼的。” “夫人放心。”立仁出去备车 博爱谓之仁(二) 军医营伤病员帐中,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伤口发出的腐臭和各种草药相杂的气味,令初闻此味的人不禁有些反胃作呕。老赵一进去,便本能反应地捂住了鼻子。可看身旁的月英,却没有半点的厌恶之态,只是急切地寻找龚袭和翠萍。他忙放下了捂鼻的手,帮着寻找。一眼望去,不大的帐中,有着十几个伤病员,一个军医,正在诊治一个伤兵。 月英说明来意,军医就让他们就去了,他此时并不识得眼前这个便是已在军营传得沸沸扬扬,为吴飞所忌惮,出手加害;却能劳丞相亲自审案的相府家医。他也不知道在他的伤兵营里,一个丞相令史,已经坐了很久。在他眼里,他们都只不过是受伤的普通兵士,和看望伤兵的普通士兵,因为他的确没有接触过什么军营的高级军官。 这和吴飞执掌军医营期间的管理方式有关。自己人和普通军医加以明显分割,给丞相和高级军官问诊的人从来都派自己人。所以那些普通军医根本就是没有机会给高级军官看病,更不敢妄想丞相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只是本分地做好份内的事儿。 角落里,他们看到了坐在矮凳上的龚袭。他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双目紧闭的翠萍。老赵月英走上前去,月英在龚袭身后,轻轻问道:“翠萍情况怎么样?”龚袭回头一看,不禁一惊,慌忙起身,说:“您,您怎么来了?”之后马上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没大没小,失了规矩。想说话弥补,可说出的话愈显语无伦次:“夫,啊,不是,黄医师,我,我早该回去,丞相他…,可翠萍….”。月英伸出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然后接话道:“我明白,你放心照顾翠萍。丞相在休息,立仁他们守着,不会有问题的。” 又问:“翠萍怎么样了?” “军医已经给她上药包扎了,可她一直都没有醒。”龚袭的声音有些许哽塞。 “我看看。”月英说道。 龚袭放正了矮凳,说:“是,您快坐。” 月英坐下,刚把手搭在翠萍的腕上,她睁开了眼睛。龚袭在旁边高兴地说;“太神奇了,您一来,她就醒了。”又禁不住地问:“翠萍,你觉得怎么样?你看,谁来了?” 翠萍望着月英,想要说话,月英俯下身,把耳朵凑在她的嘴边,只听见她微弱得问:“夫人,您没事吧?”月英伸手,摸着她的额头,说:“傻孩子,我没事,是你救了我。”翠萍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月英仔细为翠萍搭了脉,又查看了一下军医为她包扎的伤口。对龚袭说:“我替她开个方子,她血流得太多了,现在还很虚弱,好在年纪轻,血气旺盛,好好调养几日,会没事的。” “是,是。”龚袭不断应到。 月英站起身,压低声音对龚袭说:“龚袭,这里毕竟都是男人,翠萍一个人在这里总是不方便。况且你也不能这样一刻不离的守着她,等会儿我们取了药,就带翠萍回帐,我在,她不会有事。” “我可以两边跑,翠萍回去您休息不好。”龚袭说道。 “你们不回去,丞相和我都不会安心。”月英说道。 在一旁的老赵又忍不住插话,悄悄在龚袭耳边说:“龚袭兄弟,还是听夫人的话和我们回去吧。夫人那性子,她能放心翠萍吗?你两边跑没事儿,难道还让她两边跑?” 龚袭这才答应。他正想陪着月英一起去拿药,只听得伤兵营帐中又传来了那痛苦的呻吟声,声声都是惨声叫痛,而发出这惨叫的便是追杀月英,最后被立智射伤那个医师。从他被送来的那刻起,这呻吟声就时断时续,那人痛得昏厥过去,又复而被疼痛激醒。 月英被这呻吟声扯住了脚步。 老赵看了一眼,嘀咕说:“自作自受!”月英望了他一眼,他立即低下头,轻声催她:“黄医师,快走吧,我们拿了药,您得快点回去歇着。” 龚袭也摇头说:“医师说伤得离开心肺太近,拔不了箭头,估计活不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月英没有听他们的,走上前去。对帐内的医师说:“我是相府的家医,让我来看看吧。”那医师一惊,眼睛却突然不敢去看这位已在军营传开受丞相极度信任的相府家医,只是连忙退后,腾位给月英。月英查看了问:“箭头依旧没有拔出?” “是,箭头位置连接心肺,拔了,怕他立即毙命。”医师答。 “箭头实际不深,只是一拔,怕触了旁边的血管,他会血尽而亡。”月英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眼下之际,只有将皮肉划开,深至腠理五分,取出箭头,才能保他一命。” 医师直摇头,说:“我不行,再说他也受不了这割肉之痛。” 月英说:“我来吧。” 身旁老赵和龚袭都连忙劝阻:“黄医师,别管他了,他把您和翠萍害得还不惨吗?您快回去休息。” 听到这话,那人睁开双眼,刚才他们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作为一个还有点经验的医师,他清楚那医师所说是目前唯一能解救自己的方法。而实施这动刀之术者,还必须医术了得。 但当他睁开眼,看到要救他之人竟是刚才自己要赶尽杀绝的对象,不禁大吃一惊,微弱的声息在问:“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不是应该尽快杀了我才是吗?” 月英叹道:“医者仁心,看不得生命轻逝罢了。只是我虽可以用针灸施麻,但取箭过程中你还必须忍受剧痛,且不能有任何动弹,否则触了旁边的任何血管,你便可能马上一命呜呼,你自己决定吧。” 人在生死徘徊间,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又岂能不牢牢抓住。他悲哀着,祈求着望着月英,说:“求您救我,我不能死。家中上有老母,下还有三个未成年孩子。” 月英点头,洗净了手,让帐中医师拿来银针,做了他的助手,又让老赵,龚袭在她下刀之时,将那人牢牢按住。半个时辰之后,只听得箭头跌落托盘“哐当”一声,月英也累得“嘭”得跌坐在了床旁的椅子上。吓得老赵和龚袭两人,松开那人,急急都围到月英身边,问:“黄医师,你没事吧?” 月英气喘着摇了摇头,对帐中医师说:“好了,接下去你替他在伤口上敷了伤药,绑上绷带,日日替换,五日之内,尽量不要让他移动。十日之后,他应该可以下床了。” 她歇了一会儿,龚袭端来水,让她洗净手。她看那医师替他上药,包扎好,便由老赵,龚袭扶着,准备离开去拿药。不想,那人却伸出手,拉住月英。老赵大怒,说:“你想干什么?”月英止住老赵,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泪流满面,忏悔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您。谢谢您救我,谢谢,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月英疲惫的脸上浮出一笑,说:“伤愈了,就好好尽一个医师的本分,救病治人,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吧。” 那人流泪点头许诺:“下半辈子,我都用来赎罪。” 月英欣慰地点点头,抽回自己的手,便由老赵和龚袭陪着去取了药,嘱咐了熬煮事宜后。龚袭把翠萍背上马车,一起向中军帐方向驰去。 清粥滋味长 夜深了,没了风的吹鼓,雪便不再肆虐,越来越小,这夜倒还显得安宁。 诸葛亮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缓缓睁开眼时,帐内已是昏暗,唯有烛光摇曳。胃中已不是排山倒海似的疼痛,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感觉已是缓和了不少。 他用两指按了按眼睛,却发现月英趴在自己的床边,睡着了。身上不知是谁已替她盖了一件披风,却也滑落到了半肩。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侧着支起身子,替她盖实了披风。 龚袭在内帐门口守着,看到诸葛亮醒来,高兴地说:“丞相,你醒啦,药和粥夫人都叮嘱温在炭炉上呢。” 诸葛亮把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指了指身旁的月英。 龚袭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诸葛亮身旁,取了粥搁在床旁的矮几上。 诸葛亮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翠萍呢?” “她没事,夫人看过,开了方子。把她接了回来了,在隔壁帐睡着了,恭俭在门口守着。” “没事就好。否则我和夫人就对不住你们两个孩子,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安生。”诸葛亮说。 龚袭听得鼻子发了酸,低头盛着粥说:“我们能在您和夫人身旁服侍,是这辈子最大的福份。”他把粥递给诸葛亮说:“丞相,夫人说您一醒,就得喝粥,然后服药。” “等会儿吧。”诸葛亮伸手抵住粥碗说:“让夫人再休息一会儿。”然后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龚袭答。 他有些惊讶,按了按太阳穴接着说:“我怎么睡得这么沉,都这么晚了。没什么事吗?” “丞相放心,没大事。今日的文书我都整理好了,您明日再看。” 他点点头,看着身旁的月英说:“你们也是,这么晚都不劝夫人去休息,让她趴在床边睡。” 龚袭无奈说:“我们都劝了,夫人不肯,定要守着您醒来。” 虽然他们已经尽量压低了说话声,可月英心里担忧着诸葛亮,神经一直绷着,一点声响,马上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想坐起身来,可觉得背上好像压了好多东西,压得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不禁咳了起来,想咳出胸胁的闷胀。诸葛亮忙撑着起身,和龚袭忙一人一边将她扶坐起来。 龚袭替诸葛亮披了外衣。诸葛亮撑坐着,不断地拍着月英的后背,心中着急,不免嗔怪:“你怎么就不知道照顾自己?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么晚还不知道去休息,又开始咳了!” 龚袭端来了热水,月英喝了几口,算是压住了咳。她轻轻推开诸葛亮帮她拍着背的手,也不搭他刚才的话,只是着急得问:“总算醒了,有没有感觉好点,胃还痛得厉害吗?头会不会晕?” “哎”,诸葛亮叹气,说:“不痛,也不晕。”又不放心得摸了摸月英的额头,问:“今天又受冻又受累的,咳得这么厉害,哪里不舒服吗?” 月英摇头,推开他的手说:“没有,刚才只是趴着才会有些喘不过气,你别瞎操心。”她边说边拿起矮几上的一盅粥说:“那么久没吃东西,饿了吧,今天又犯了一次病,只能先喝清粥调养了,粥能利膈健胃的。” 粥盅打开,里面的粥稠稠润润,香气徐徐氤氲,缭绕开来。她喝了一口,试了一下温度,觉得合适后,才喂给他。可他先推了推,问:“你晚饭吃了什么?” 月英没有答,诸葛亮望向龚袭,龚袭摇了摇头。 月英知道诸葛亮又要开口说她,便把刚才的那勺粥往自己嘴里送去,然后又接连舀了一勺喝了下去,对诸葛亮说:“也喝粥,行了吧?” 他无奈摇了摇头,说:“慢点喝!别又烫了。” 月英笑笑,也不答。只是又舀了一勺,吹了吹,举到他嘴边,他也只能露了笑颜,喝下口感糯滑的香粥,任它轻轻柔柔熨贴着胃腑。这样的口感,他知道一定是她亲自去熬的,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尽量吃下月英递过来的每一勺清粥。 就这样,月英自己吃一勺,喂他一勺,两人晚饭便一起喝了碗粥。喝完后,他硬要看月英再添上半碗吃了,自己这才端起药碗,把药喝了,喝完又安慰她似地说:“清粥一碗,可养身心,可助药力。”她笑着点头。 他劝她:“那么晚了,快回帐睡觉去,我没事了。” “我今晚在这里陪着你吧。”月英拨弄着他的被角,说得有点歉意:“我怕你现在不疼是因为我给你下药了,晚上若再疼,我不在身边怎么办?” “啊?下药?”诸葛亮惊讶地望着她。 “下午我看你疼得不行,怕针石之力不够,就给你吃了点麻沸散。”月英逃开了他的眼神。 “嗨”,诸葛亮叹气道“我说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你出去进来好几回,趴在身边睡着了,我都不知道,”他顿了一下,恍然道:“所以你怎么也不肯去歇息,是怕自己药下过了头,我一直睡过去?” “呸,呸,怎么会一直睡过去。”月英忙帮诸葛亮吐出有些许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怕药重了,你醒了,会晕得难受。” “不晕,放心。就算你师伯在世,大概也没你下得分量精准。”诸葛亮安慰道。 然后他故意摆出严肃的神情,对着月英说:“但是黄医师竟敢私自给丞相下药,就罚你晚上在这里陪护吧。”他算是答应了月英的要求,心中思量着月英挂念着自己的病,回帐睡也不安稳,再者回去后不免还要操心翠萍,还不如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晚上自己真发病,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断不会像上次那样吵醒了她,这样她倒可以睡个安稳觉。另外,自己多少还可以照顾她一点,也更安心些。 “不过”诸葛亮话风欲转。 “不过什么?”月英问 “不过以后就算下药,你也别一直傻守在旁边了,不会有事的。龚袭,立仁他们不都在吗?”诸葛亮说。 “还有下次呢,这药不得已才用,中午你可把我吓得不轻。这次你病不好就不准再出去了。”月英命令道。 诸葛亮点头答应。又对龚袭说:“龚袭,这几日你先去好好照顾翠萍,有什么事我让立仁他们办。夫人这两天罚她在这里看护我吧。” 月英闻听,安心一笑。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一) 雪停了,一轮冬阳竭力爬升着,光晕微微散开,露出了微弱的红光,努力想要拂照那遭受风雪严寒的大地。但阳光的温度却好似因曾被冰雪袭过,一时怎么也热不起来,失了往日的光和热,无力垂挂在空中,照得大地变得忧郁起来。 晚上,后半夜,月英总时不时得在咳嗽。一阵阵咳,令一旁的诸葛亮一阵阵揪心,再也睡不着,一摸她的额头,竟是滚烫,心中更是恐慌起来。唤了立仁进来,令人煮了发汗驱寒的退烧汤药,喂给似睡非醒的月英。又不知替她换了几次毛巾,摸了几遍额头;一听到她咳,就忙给她拍背;她大概是难受,无意识中总在翻来转去,他看被子稍动一下,就赶紧帮她捂严实。她睡得很是昏沉,模模糊糊中虽然感到一直有人在抚她,拍她,喂她喝东西,可太累,太困,就是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好像是梦。 第二天早上,她终于醒来,迷迷糊糊,周身都失了力,一时竟分辨不清自己在哪。好一会儿,才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渐渐清醒过来:“是的,昨天晚上不是陪着孔明睡的吗?自己睡得发昏,都不知他怎么样了。”忙伸手探着身旁,可身旁竟没有人。她心中一惊,倒是彻底把自己激醒了。 “孔明。”她边喊,边拉开了被遮得严实的床帘。 “快躺下,我在。”此时的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床,趴在书桌前,似乎在赶写什么东西,龚袭不知为何也回来了,在一旁帮衬着。听月英喊他,忙放下笔,由龚袭扶着走到床边。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烧退了,问:“感觉怎么样?知道自己烧了一个晚上,咳了一个晚上吗?” “真的?吵你都没睡好吧,早知道昨晚还不如回去睡。”她懊悔得说,又赶紧问:“你怎么样,胃还有没有痛过?” “我很好,没事了。昨天也睡得够多!幸好昨晚是我在身边,不然你半夜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又是咳嗽,又是蹬被的,没人照料,还不知要出什么事!”诸葛亮还没说完,却已被月英抓住手,探在了他的脉上。他也没反对,只是让龚袭快去准备月英的早饭。 月英把了脉对诸葛亮说:“虽然比昨天好了些,可昨儿发病,身子又虚了,应卧床多歇着,你怎么起来呢?为我?” 诸葛亮摇头,说:“天刚亮,陛下派的使节就到了,我必须到外帐去接旨。” “啊?”月英一听,很是紧张,坐了起来,望着诸葛亮。 诸葛亮拿了衣服,帮她披上,说:“没事的,使节前来,最主要是代陛下来询问我的病情,并让我不用急于回成都,等病好些,再上路。”说完,拉着她的手搁在她自己另一手的脉上,说:“你还是先把把自己的脉,给自己开副药,我叫人按方子去煮。” 月英搭了一会儿,就说:“没关系的,就是昨天有点冻着了,晚上被你包得严严实实,又喂我喝了退烧药,发了汗,就好了。等下我写个药方让人去煮就是了。”转而马上问:“陛下没说别的吗?没有提及退兵的事情?” “唉,你就关心这个!”诸葛亮正要说些什么,看龚袭拿着面进了帐,他只说:“先吃东西。” 月英还是有些不放心得望着他,他只能拍拍她肩膀,笑着说:“放心,没事!” 龚袭帮着在床上放了床几,把面搁在上面说:“夫人,快趁热吃吧,我去煮的面,您看看有没有进步?” 月英看面,虽然清淡,但也软滑柔润,配了些许的白菜,尤其是上面窝了一个白白的水煮蛋,蛋白凝结到七八分熟,蛋黄便可透过蛋白,隐隐渗出漂亮的黄色。里边的蛋黄似凝非凝,惹得人真想戳破那蛋白,去吮一口那黄色的流汁。月英对诸葛亮说:“龚袭进步挺大,面煮得不错啊。” 龚袭不好意思,说:“就煮这个面还行,煮蛋火候的掌控还是夫人教的。” 月英笑笑,问诸葛亮:“一个蛋怎么又都给了我,你早饭吃什么了?” “那鸡也有了灵性,知道我们这儿病员多,一下生了两个蛋。”诸葛亮把筷子递给月英:“快吃吧,别糊了。” 月英接了筷子问龚袭:“真的?” “恩”龚袭回答得很是小声。 月英又问:“早上丞相吃了什么?” “喝了点薄粥。丞相讲夫人说这几顿他只能喝清粥,不能吃其它东西。”龚袭对外处事时,也可以说是八面玲珑,随机应变。可在诸葛亮,月英面前却从来就不会拐弯,不会说谎,好像一旦不如实以告,就会良心不安。 “然后呢?”月英问。 龚袭为难得看了看诸葛亮,一时觉得自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月英看他不回答,也不再说什么,却叫他去拿副碗筷来。 龚袭取来碗筷,月英在蛋上戳了一个小孔,蛋黄便扑扑流了出来。诸葛亮和龚袭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见她挑了些汤里大约三分之一的面条,分几次,去蘸那蛋黄,那白白的面条,马上像被上了蜡,呈现出光亮的黄色,月英把它们挑在碗里。那原本普普通通的面,经月英这么随手一弄,便如同新生,越发秀色可餐了。然后她递给诸葛亮说:“我可没说过你只能喝清粥,只是昨晚用了药,才让你吃得清淡些。几顿都吃清粥,怎么有力气去gan你那么多的活儿?快吃了,别凉了。”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诸葛亮想骗着她把面和蛋都吃了。 “那龚袭,你把这碗面给翠萍送去。”月英说着,递给了龚袭。 龚袭更加不知所措地看着诸葛亮,诸葛亮无奈,接了碗:“真服了你,病着,在床上都能做出新的东西来吃;还能掐会算,知道鸡蛋去了何处!” 月英吃着自己的面,淡淡地笑着。 反正诸葛亮也知道他若不吃,月英这饭也吃不好。算了,还是听她话,把这一小碗“杰作”吃了,不枉费她一番心意。 诸葛亮吃了一口,想不到面条经过蛋汁的包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爽之感;而且因面条浸泡在原来的汤汁中已有一段时间,吸收了其中的咸鲜,而那无味的蛋液却因失了原味中的腥,成了裹面的琼浆,鲜美异常。那小半碗的面条滑入胃脘之中,本来坐久了,全身都已感到冷得有些发麻,现在倒是周身都开始回暖了起来。毕竟天还没亮就起了身,只靠一碗薄薄的清粥,又能支撑多久? 月英吃完面,问龚袭:“翠萍怎么样了?” “喝了夫人开的药,好多了,可以下床走走了。她本来要过来看您,我告诉她您还没醒,她便催着我回这里做事。”龚袭说。 “不用,等一会儿我回去,不能喧宾夺主,老占着丞相的榻,让他撑坐在那里。”月英看着已露疲惫之态的诸葛亮,很是心疼。毕竟他昨天犯过病,后半夜到现在又是照顾月英,又是接待使节的,存了点力气也差不多要耗完了。 “好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帐,这儿进出人多,你在这儿,也休息不好。”诸葛亮思量着说。 于是先嘱咐恭喜说:“龚袭,你先去隔壁帐中,搁个炭炉在夫人床旁边,把床熏得暖些。” “是”龚袭出帐去办。 “孔明,陛下他…”龚袭一走,月英还是急于想知道皇帝此时对诸葛亮撤军的态度,这毕竟关系着丈夫的安危。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二) “陛下派来的使节是费祎。”诸葛亮先说,目的是让月英彻底先放心。陛下派相府官员为使节,就是表明他毫无查明撤军真相之意,只有代为探视相父之心。 月英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孔明继续说:“费祎说,陛下虽被他们怂恿得认为是我私自退兵,但这次却认为是我重病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而且陛下闻听我病重,很是担忧。退兵之事,那人虽屡次提及,却不料陛下并不在意。竟还说,又不是带着军队在外面不听命撤回,人在,军队在,撤军有什么好担心的?朕只盼着相父康复,早日归来!” 月英听诸葛亮讲完这些,并无愉色,反倒蹙眉,她难解陛下到底对诸葛亮是什么态度,是信?是疑?诸葛亮也摇头,他也不知道作为相父,陛下的这个反应他应该是喜?是忧? 刘禅的态度大概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这其中包括明睿聪达如诸葛亮,阅人有术如黄月英,机关算尽如李平…… 对刘禅而言,上次北伐之时,他诏令诸葛亮撤军,若他不遵,便是手握军权,无视他这个主上,挑战君威。他相信,诸葛亮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人望与民心,只要诸葛亮愿意,顷刻间,他便可从一个君王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恐惧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父皇临终嘱他观“六韬”“诸子”,读“汉书”“礼记”,习“商君”之法,他没有听进去。但内宫宦人,给他讲的民间俗语,却耳熟能详。他知晓什么叫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如果没了这个皇帝宝座庇身,他便会落魄无依,末日穷途。每每想到这儿,他便会不寒而栗。他忌怕相父! 而当这次诸葛亮开拔撤军之时,便上表主上实情:按陛下口谕,已撤军。但旧疾来势汹涌,几日未能下床,虽见主心切,但无奈力所不待,请陛下恩准,汉中养病数日。病有好转,即刻回成都复命。刘禅接到奏表,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下过这道口谕。他又怕了,又慌了,又失了神。这次不是怕诸葛亮篡权,而是怕他真玉山崩塌,撒手而去,留下诺大一个国家,千头万绪的事物予他。他根本就无从下手。不能御臣,不能将将,不能安民,不能联邦,不能……那些事情,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如麻绳缚身,越来越多,越乱,越紧,那还让人怎么呼吸这自在的空气,乐享这无忧的皇位?他依赖相父! 刘禅就是这样患得患失着,他想依着大树好乘凉;但又害怕树冠太大,把他隐蔽得似若无形。 安乐自在便好,是不是皇帝倒也不所谓。几十年后,他被夺了位,但并没有如他所估‘不如鸡’,而是成了笼中的金丝雀,他已然满足,依旧可以语出惊人:“此间乐,不思蜀。”徒留给后世一个千年难解之谜,不解他当时心态几何? 诸葛亮魂而有灵,那时或许倒能理解他几分,他本就不贪恋权位,贪恋的只是凡人皆想的安乐,逍遥…… “唉……”诸葛亮长长叹气,打破了刚才他和月英凝思的沉寂,他说:“虽然陛下并不在意此次撤军真相,那人数次想要扇火,都扇不起来,那是因为这次陛下心里根本没有这个火苗。但我却不能再纵了那煽风点火之人,留下后患无穷。理近才能远安,不能安内,又岂能攘外?狐忠,成藩的事我已经让人办得差不多了。”他几字概括道,没有多说,不想让月英思虑伤神。但却可见他目光深邃,显然谋划已深。所谓至事不语,利在机密,目前知道此计划的大概只有他秘密安排的两人。 “此外,”他接着说:“吴飞的底细也在查,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我正在写密奏,让费文伟带回,想让陛下亲自彻查口谕来源!”顿了顿,好似是自言自语:“陛下必须得学点阴阳谋术,文事伐人的技巧了,将来能用固然是好;不能用,能助他辨黑白,护忠良,除奸邪也是好的。” 月英知道诸葛亮对于此事,已是成竹在胸,便不再多问。只是见他最后提及陛下时,神情落寞,不禁叹道:“孔明相父难当!若真为父子,像瞻儿,你教他宠他,训他打他,都浑然天成,天经地义,是一个父亲的爱之深,责之切。可偏偏相在父前,就说不得,打不得;只能敬爱,不能宠爱;还得费尽思量,想着怎么能以人臣之礼,尽人父之责。” 诸葛亮看着她,惨淡一笑说:“可这就是先主遗愿。让我先尽了人臣之道,辅佐君王;然后再担父责!”他有些累了,不禁将手搁在床几上,撑住自己的额头,轻轻捏着。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三) 月英想伸手过去抚他,他感到了,就先去握住月英的手。睁开眼睛,目光柔和,他安慰月英说:“没事,那么多年,早习惯了。相父就是相父,无上荣光,无限责任;父亲却可以是爹爹,亲情天伦,温馨暖心。回去多让那两小鬼叫几声爹爹,就什么都好了。”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两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似乎真叫着爹爹扑向他的怀抱,他展颜笑了。 月英此时心里自然也是挂念着家中两个孩子,却说:“那回去让他们都粘着你,缠着你,我可以多休两天假了。” “好。”诸葛亮应着,全身便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说:“我先去把奏折写完,然后送你回帐去。”起身前,却变戏法似地从怀里变出一个黄橙橙的大蜜桔,塞到月英的手里,说:“把这个吃了,陛下让费祎带来了一筐贡橘和蜜枣赐我,我取了一个,捂着好一会儿了,不凉了。其余的我分了一些,让他们送到你帐里了,你回去记得和翠萍一起吃了。”说完,便将橘子塞到月英手里。 “你傻不傻,”月英接着,眼眶却红了:“要热放在炭炉边就好,哪有人把冰冰凉的橘子往自己怀里揣的!” “放在炭炉边有什么好吃的,都变干了。不凉,快吃!”他看月英只是捧着橘子,舍不得吃的样子,就又夺了过来,掰开两半,重塞回到她手中。 月英先取了一瓣,塞到他口中,噙着泪,却打趣道:“那你先替我尝了,看看甜不甜,凉不凉。” 他嚼着,撑着床沿起身,月英放了橘子,双手帮忙撑起他。他站起身后,侧身笑着对月英说:“温热着,甜得很,你慢慢吃,我就写完了。”说完,慢慢移到书案前,继续摊开奏折,写了下去。 月英就一边吃着橘子,一边看着他。口中嚼着他用身体温热的柑橘,甘甜如蜜,温暖如春。眼中望着他伏案桌前,依旧萧萧肃肃,似乎病痛已远他而去,他依旧可以是当年在草庐中与她抚琴对诗,品文论经,畅谈天下,宠护着她的孔明。若时间在那一刻能够凝止,也是美的…… 诸葛亮写完后,折了折子,封了蜡,刻了封印,放进密盒,一切都太过熟悉,动作流畅,行云流水。诸葛亮抬头,看月英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也回她一笑,又拿起笔,拿了一片身旁的竹简,说:“黄医师,今天亮也当一回你的小徒,把自己的药方报了,我来记。” 月英思索片刻,不同药草的性味早已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卷藏于脑海。用时,轻轻铺开,便可按需取材,迅速组合成一张张救病治人的药方。并可机动调配,主方不变,改一两味药或微调药的克数,便可根据病人体质的微变,更改其补虚泻实的力度,扶阳养阴的火候。月英报着一味味的药名,清清淡淡,清风吹送,各种草本便可随风舞动,集在一块儿,凝结成仙露,风撒过处,便可解疼除痛,起死回生。 诸葛亮一个个字认真地写着,如孩子学字,一笔一画,笔笔端正,不敢潦草。生怕军医认错了某个字,配错了药。 可一张方子月英报完,却说:“注上,丞相之药。” “啊?”诸葛亮皱了眉,把写好的药方放在一旁,又拿了一片竹简摊开说:“你再这样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我可发火了啊!” 月英笑了,说:“不敢惹怒丞相。”又报了一串药名,诸葛亮一一记录。 完了,他拿着两张药方想去让月英确认一下,便撑着桌面起身,可半夜忙到现在,力气几乎消耗殆尽,竟撑了两次没能站起来。月英看着心忧,差点自己就要起床来搀他,还好这时龚袭进来,月英忙说:“龚袭,快去扶一下。”龚袭扶着拿着两张药单的诸葛亮坐回床边,递给月英说:“黄医师,核查一下,我这个小徒有没有写错?” 月英接过,可没有马上看,而是说:“累了吧?我回帐后,你一定要先躺一会儿。” “知道。”诸葛亮答应道,催她:“快看看。” 月英这才看了起来,竹简上的字个个清晰端正,而不是他惯用的一手漂亮草书,她笑着问:“这是要写了字帖,回家给瞻儿临摹吗?” 诸葛亮回:“这主意不错,回家我便好好写上一沓,让小子去临。以后好让他给你打下手。”又接着问:“药方对不对?” “一味不错!孔明对药如此熟识,哪天不做丞相了,你我便去开个诸葛药铺可好?”月英依旧笑着。 “好,你做掌柜的,一定生意兴隆!”诸葛亮顺着她说,拿回两片药方,让龚袭一会儿交给军医营的医师煎煮。 又拿了月英的披风,帮她披上,扣紧领口,说:“走吧,黄掌柜。”便要扶她起身。 月英拉住他说:“我没事了,叫老赵陪我回去就好。你让龚袭把床理理,快休息。” 他摇摇头:“你就那么不欢迎我去你帐看看?搭好之后我还没去过。再说,翠萍昨天舍命救你,我怎能不去谢谢她。”然后,不由分说,用了点力,撑着月英就要起来,月英怕他耗费力气,只能跟着站起来。 于是他和月英互相搀扶着,龚袭则在一旁扶住诸葛亮,一起出了内帐。 外帐,却不见老赵的身影。月英问立智:“老赵今天没来吗?” “一早就来了,听说夫人发烧。在这里,嘀咕半天埋怨自己没用,都是昨天没保护好您,才害您生病。这也奇怪了,一眨眼,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立智回到。 月英虽担心这个莽汉不知是不是又要去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可想着身边诸葛亮需要早点回帐休息,也就没有多问。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四) 月英帐中,炭炉烧得火热,被子早已烤暖。翠萍见月英和诸葛亮一起进帐,便想要起身。月英忙说:“躺着,别起来。“他们一起翠萍的床边,诸葛亮先说:“翠萍,昨天多亏了你为夫人挡了那刀,诸葛亮谢谢你!”提到刀,他仍感心有余悸;那谢谢二字,便是由衷之言,字字铿锵。 翠萍撑起半身说:“丞相,您千万别这么说。能为夫人挡刀,我感谢老天爷还来不及呢!”翠萍即使伤着,可说话的语气还是脱不了一丝的孩子气。 月英坐下,抚着翠萍的额头说:“真是个傻孩子!”回头却看诸葛亮还站在身旁,对他说:“快别站了,到我床上,坐着靠一会儿。” 翠萍问诸葛亮说:“丞相,您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碍事了。”诸葛亮笑着回她。 龚袭扶着诸葛亮在对面月英的床榻上坐下。诸葛亮伸手摸了摸被子,捏了捏枕头,确定它们都软和温暖后。才微微靠在枕头上,休息一会儿。看着这一对感情深厚的主仆…… 翠萍说:“我这条命是夫人救的。我跟着您长大,夫人既是师傅,又是娘。”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可话出了口,却觉得自己小丫头,怎么可以说夫人是自己的娘呢,有点发窘:“我的意思是夫人像娘一样。”可觉得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对,一时着急,找不出合适的词眼来表达,又慌忙改口:“也不对……” 月英呵呵笑了,抚着她的头发说:“是,你就像我的大女儿一样!你们这几个都是果儿,瞻儿的哥哥姐姐。”回头问坐在床上的诸葛亮:“是不是?” “是,你们都是我和夫人的孩子。”诸葛亮拍了拍身边龚袭的手臂,淡淡笑着点头。 夫妻俩这番话说得身旁得的两个孩子感动不已。 翠萍伸出手来,拉住月英的手,不放心地问:“夫人,您发烧了吗?”月英笑笑摇头说:“没事,都被丞相照顾了一夜,不敢不退了。”伸手又把翠萍的脉,慰心地说:“脉象有力多了,再休息两天会恢复的。” 然后走到桌边,为翠萍调整了方子,交给龚袭。 诸葛亮就看着她,由着她,因为知道她不做完这些,不会安心。直到她一切安排妥当,看她躺下,才说:“今天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在帐里好好休息。也不用担心我,我有分寸,会吃药,休息的,晚上再过来。”又不放心地嘱咐翠萍:“翠萍,还是得麻烦你看住夫人。我让恭俭守在帐外,有什么事,让他来叫我。” 翠萍呵呵点头说是 诸葛亮由龚袭扶着走出帐门口,忽而又回头,对月英说:“给家里报平安的信我已写好,今天我会让费祎回成都时捎给爹和师傅的;另外,老赵,我派人去找他回来,他一身武功,出不了事!你自己别瞎寻思,安心休息一天。” 二十多年夫妻,早已心神合一,无需揣摩,便知心意。 诸葛亮回中军帐,先让立智去把老赵找回来。 又见费祎已侯在外帐。他一笑,微微点头,费祎便随他一起进了内帐。诸葛亮确实是累了,便让龚袭扶着,躺靠在床上;嘱费祎拿了凳子坐在床边。龚袭给他们都倒了热水,便自觉退了出去。 适才,帐外,他是陛下使节,宣旨之时,不免有其他官员在场,很多话不能明说。帐内,他是相府亲信,面对的是命中伯乐,人生恩师,心中之高山景行,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诸葛亮对于股肱忠吏,也是别与他人的推心置腹。甚至有那么几人,他们的阅历才能,德行操守,可以让他放心地上授国家机密,下托至亲家人。费祎便是其中一个。 费祎先问:“丞相好些了吗?夫人怎么样?” “我好多了。只是月英昨晚烧了一夜,刚刚送她回自己帐休息。”“唉”,诸葛亮看着费祎叹气说:“文伟,你劳她来干吗?” “对不起,丞相。我……”诸葛亮病重的消息看似是费祎无意中透露给月英的。但作为诸葛亮的左膀右臂,若连这点秘密都不能守,又何谈处事?他是看诸葛亮在回汉中的路上,实在有些撑不住。人几度昏睡,但无意识中,羽扇依然紧握在胸前,口中声声唤的皆是月英。他是真怕丞相就此倒下,若世上真有回春灵丹,对丞相而言,便是夫人。他反复斟酌过,他也知夫人体弱,经不起风寒。可是若丞相有事,夫人又怎能受得住打击?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透了消息。这番思量,旁人难懂,但诸葛亮和月英却都心知肚明。 月英行前,他便衣去相送,上车前,月英曾衷心谢他:“文伟,谢谢你告诉我。” 他也发自肺腑地道:“夫人,为了丞相,一定保重!” 此刻,诸葛亮也伸手示意他不用解释,说:“我知你用心良苦。月英来,也确实是救我一命,或许这就是天意。只是让她拖着病身,跋山涉水来照顾我,担惊受怕,差点还……”‘丢了命’三字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伤感摇头:“我总是拖累她,于心不忍。” 费祎端了热水给他,安慰道:“夫人医术高绝,只要您好起来,她也会好的。” “是,会好的。老了,人就不免啰嗦,让文伟见笑了。”他自嘲说。然后言归正传,问:“我让你和公琰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这边一切如丞相所料,您没有判断错狐忠。”费祎先回道。 仗酒祓心愁 “很好。”诸葛亮疲惫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狐忠,李平的参军,诸葛亮没有和他单独说过话。但就在他来传假口谕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诸葛亮对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诸葛亮和司马懿在卤城酣战,蜀军大胜,尽割陇上小麦,以滋军需。后主闻听大喜,令李平赶往前线,一则代他慰军,二则可以助诸葛亮处置好这大批粮草的后勤运作。可不想,没过两天,李平就称病退到沮,漳。而等战线到了沮城,他又想要退回江阳,就是不想留在前线这个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地方。当时正是参军狐忠苦苦规劝他说,丞相亲率将士几次出兵,方能截获如此大数量的粮草,若不能在后勤上保障好这批粮草的随军转运,便是功亏一篑,上对不起君上,下对不起兵士。他这才日以继夜在前线安排好了这可供十万大军月余的粮草后,匆匆返回成都。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狐忠,名副其实。他想要忠心报国,更想忠心为主。可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对直属上级的忠,竟会成了愚忠,陷他于不仁不义! 费祎继续说:“一回成都,我就让人暗中盯紧了成藩和狐忠。他们确似发了一笔横财,每天都挥金如土。但不同的是,成藩每天混迹于花街柳巷,花天酒地,兴高采烈;而狐忠却每天只在酒肆买醉,天天喝得不省人事,借酒消愁。于是,我趁有一天他又烂醉如泥的时候,让人把他带回了我家。” “恩。”诸葛亮听到这里,知道事情已完全处在掌控之中,闭了双目,继续听费祎报告后续事态。 随着费祎的讲述,整个事情的过程如画卷般展现: 费祎府宅一间地处隐蔽的客房内。狐忠醉睡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地摇摇晃晃从床上爬了起来。他醉意并未完全散去,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也并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儿地要酒。 于是费祎令人严守客房大门,自己带着一酒壶,走进了客房,坐在狐忠身旁。他先倒了一碗‘酒’给他。狐忠看都没朝他看一眼,便一饮而尽,此时方觉味道不对,没有丝毫的酒味。 他问费祎:“这是什么?毒药?”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疯了似的口中念叨:‘毒药好,毒药好。’他万念俱灰,有了求死之心。 “狐参军,这是醒酒汤,您喝太多的酒了。”说完费祎又倒了一碗递给他说:“再喝点吧,宿醉伤身。” 狐忠这才渐渐有些清醒,揉揉眼睛,想去辨眼前人是谁。可这人眼熟面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你是?” “在下费祎。”费祎拱手作揖道。 “司马大人?”狐忠大大的惊着了。怪不得这么面熟,费祎今年刚从中护军升至司马。这是朝堂上,陛下亲颁的迁升令。宣旨之时,狐忠官位虽低,但在远处,也基本能看清这位正值壮年,平步青云的蜀汉高官。狐忠本以为自己是被李平软禁或者是老上级阴谋已败露,于是发了狠心,要“狡兔死,走狗烹”,然后把责任推到他和成藩身上。可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是被相府的人控制了。 他此时还算坦然,趁着酒胆未逝,问:“不知司马大人,抓小的来何事?” “我不是抓参军,而是救参军。”费祎开门见山,并不绕弯子。 狐忠听不太明白,更疑惑地看着费祎。 费祎笑着说:“狐参军日日醉于酒肆,就不怕酒后失言,露了真相,害了你上头的人?” “什么真相?”狐忠继续装糊涂。 “假传圣旨,可株连九族,难道参军不知吗?”费祎拍案而起,狐忠一下瘫软在地。 费祎扶起狐忠,劝他道:“参军,丞相已知真相。但他念及你在李都护执意要返回江阳时,曾苦劝与他,先国家后个人。所以丞相认为你忠义未失,此次做出这等蠢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让我转告于你:‘人之忠,犹鱼之有渊,鱼失水则死,人失忠则凶;若忠义犹存,刀俎之鱼,可复归江河,命悬之人,逢凶也可化吉。” 狐忠的心理防线至此,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他说:“我和成藩去宣旨时,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个假口谕。直到回成都,李都护赏了重金,并命令我们说口谕那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谁问都不要承认有这么回事,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可大祸已闯,覆水难收,若不接赏金,便是和一手提拔自己的老上级,反目成仇,性命难保。收了赏金,良心难安,只能让酒精迷醉自己,过一天是一天。” “参军,可想既保自己仍有机会效忠国家,又可保老上级性命无虞?”费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有这样的方法吗?”狐忠的眼睛发了光。 “有,而且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费祎将诸葛亮关照他让狐忠做的事一一转述于他。 狐忠最后郑重点头说:“丞相为国,日月可鉴。我一定办好这事,请您让他放心。” 费祎听狐忠这样说,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不辱使命。 诸葛亮听费祎讲完事情的始末,睁开眼睛说:“文伟,这件事办得很好,接下去可能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安排狐忠去做。”说完又交待了费祎一些事宜,费祎一一牢记在心。然后他问费祎:“蒋公琰那边进行得怎么样?” “也很顺利,丞相放心,他叫我带了书信给您。”费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交给诸葛亮。 诸葛亮看后,宽慰一笑,说:“没看错你们两个,事情都办得很出色。蜀汉后继终有良才!” 当日,费祎便带着诸葛亮新的指示安排,带着他给后主的密信,赶回成都。 鲛珠化泪抛(一) 暖阳一天都无精打采地躲在了厚厚的云被后。黄昏时分,她掀开云被,复透出微弱的光,恰似目光温润,注视大地;又似极目远眺,焦虑等着谁的归来…… 中军帐内,月英走了进去。他全神在写文书,渴了,便拿起案几上的水,喝了一大口下去,可水早已凉透,他并不在意。搁下杯子,只是按了按胃,继续写着。床柜上的汤药,也不知放了多久,她拿起来习惯性地尝了一口,冰凉透心。月英看到丈夫又是这个样子,而老赵人也至今未归,两人都让她担忧不已。病后本就还虚弱着,心生虚火,那忧虑之情竟转化为一团憋屈的怒火,升腾在胸间。她竭力克制着,先将杯子里的水换成热水,又将汤药放在炭炉上重新温热。可他却以为是哪个亲卫,没有抬头,只是专注于自己笔下的文书。直到在炭炉边温汤药的月英咳起来,那咳嗽声忽地若飞箭刺心,扎得他一阵心痛。这才猛然抬头,看月英正俯着身,一手捂着嘴,还在咳嗽;一手在温汤药。 他先发了火:“谁让你又来?给我回帐躺着去!再这样,明儿你就回家去!” 她听了,一下觉得气憋得不行,有些哀怨看了诸葛亮一眼。然后也不说话,咳嗽着就要朝帐外走去。看她真要这样走开,他慌了,急急要下床说:“站住,你等等。”月英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他真是急了,用力撑着床头,一下子起身想要去追。可今天军中官员一个个来了去,去了来,几乎都没休息过,连公文都是刚刚才腾出点时间,赶紧批复。一下子起身,霎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又重重跌坐回床上,震得床几上墨砚咣当作响,书册哗哗跌落。月英听到声响,前行的步伐再也迈不开去,忙回身,见他撑着床沿,疲惫而无力地盯望着自己,她拗不过自己的心,转而向他走去。 走到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俯身去捡跌落在床上的书册,放回床几上。他问:“怎么,生我气了?”她还是不作声。他伸手拉着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抬手去摸她的额头,却被她轻轻推开:“不烧了,你回床上去,盖上被子。”说完拉开被子一角,他只能先从了她的意。可她并不看他,继续闷坐在那里。 “我没事,都好了,这一天都没犯过病。倒是你,生病生出性子来了?”他侧头低望,注视着月英的目光。 “好了还起不了身?还差点摔了?”月英回瞪他。心里急他,气他,忍不住又咳了几下。 他轻拍着她的背,把床头柜上的水递给她,说:“你病没好,还咳着就出来,我能不着急吗?说你一句,谁想到你转身就能走?不是被你急得一下子起身,才会晕。” “还我错了。药凉透了,你不喝,凉水倒是端起来就灌。我不来,你就这样!再说,不是你丞相勒令我回家吗,我还留在这儿干嘛?”她说这话时还是觉得有点憋屈。 诸葛亮笑了,实际这么多年月英在他面前总是会有些小性子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可这也是他们互相欣赏,互为对方保留的真性情。他们彼此之间,总还可以耍耍孩子气的,随它年华逝去,管它位高权重,在乎的是那只有对至亲才能流露的率直天性。 他搂着她说:“生病生傻了?听不出我这是气话。冰天雪地,我怎么会赶你回家?真有心让你回,今天还不让费祎带你一块儿走了?” “你还气呢!”月英埋汰道,轻轻推开他,慢慢起身,走了两步,拿起炭炉上的药,递给他说:“快喝了,别再凉了。” 他接过,一饮而尽,把空碗交还于她,说:“这下行了?” “以后都不说赶我回家的话了?”她问 他笑着回:“再过几天,你再恢复得好些,我得把自己和你一起赶回家!” 若是平时,这会儿月英便释然了。可今天不知怎的,心口总还是觉得憋着慌,像是被重事压着,就是笑不出来。提到回家,月英又不禁想到老赵,担忧更甚,问诸葛亮:“你说,老赵他一个人能跑到哪儿去? 鲛珠化泪抛(二) “龚袭,立仁,立智一起去找了,马上就会回来,你放宽心。”这边诸葛亮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龚袭的声音传来:“丞相,老赵那家伙终于让我们给逮回来了。”然后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诸葛亮对月英说:“这不回来了嘛!” 月英问:“老赵呢?” “在帐外。”龚袭答。 “老赵,你进来。”月英喊。 老赵听到夫人喊,匆匆进了帐。一进来,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罪:“夫人,丞相,对不起。我害你们担心了。” 老赵看月英坐在床边的侧影,希望能望一眼她,确定她平安无事,就算被骂被罚都没关系。他忍不住问:“夫人,您身体怎么样?他们早上说你昨夜烧了一晚,都是我的错,我…” 一早到现在,诸葛亮不知道派了几批人去找,一直都没有他的音信。到后来他自己都有些担心,怕老赵真出了什么事,便让龚袭和立仁,立智一起去找。他们找到老赵时,他正背着个篓筐走在结冰的湖面上,往回赶。立仁看到他不禁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一天都死哪儿去了?夫人为了你都没休息好,不知问了你几次;丞相已经派了几拨人出来寻你。”老赵闻听,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他只是见不得夫人生病,哪愿劳她操心,只想让夫人吃点有营养的,好早些康复。” 月英本想骂骂他不该一声不吭就走,可现在听他满口自责,一心只求她身体无恙,便也不忍怪他。 可老赵见月英不出声,又是词穷,心中更是着急,便求诸葛亮:“丞相,您罚我吧,我错了。” “老赵,你先起来说话。”诸葛亮知道月英见不得身边人这样,便说:“罚不罚,怎么罚,你问夫人。” 月英无奈,说:“老赵,你起来吧。我也不是真气你,只是一天你踪影全无,丞相几次差人去找,也没寻见,有些着急罢了。你去哪儿了?” 老赵见夫人并没有责怪,又想自己的东西一定能让夫人高兴,兴奋劲儿一下子上来了,说:“夫人,我给您和丞相带好东西回来了。”不等说完,就跑出去把自己的那个竹篓捧了进来。 “什么呀?”月英和诸葛亮对望了一眼,都猜不透里面是什么东西。月英欲起身去看,诸葛亮叮嘱道:“慢点。”一只手禁不住去撑了月英一把。 月英走到竹篓边。龚袭他们刚才怕丞相和夫人着急,光顾着把老赵押了回来,也没去看他篓子里的东西,这会儿也好奇地凑上去看,只见竹篓里竟是十多尾还鲜鱼。 “好多鱼。”龚袭高兴得叫到。 但月英却很是诧异,“这冰天雪地的,沔江都结冰了,你哪儿搞来这么多鲜鱼?” “夫人,沔江冰结得可厚实着呢,我上去踩过,没事。然后就试着凿洞捕鱼。先前凿了几个洞都没捕到,一直走到湖中心开洞才发现好多鱼,您看,满满一篓子呢。”老赵好不得意。 “谁允许你去的?”月英一脸严肃,没有笑容。 老赵却像一个邀奖未果,却挨批的孩子,脸上晴转了阴,委屈地说:“是我自己想去。自打成都出来,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消瘦了多少。每天只吃一点东西。偶尔有点好的,也是和丞相推来让去。昨天又是受惊又是挨冻的,还发了烧,我看不下去,就想给您弄点补身子的。” “你…”月英手指着老赵,他气老赵把自己昨天叮嘱的话抛在脑后,说话不分场合,不分轻重缓急。她这会儿说这话无疑是给诸葛亮添堵。她也气老赵他不珍惜自己,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刚才强压下的心火,再次被导燃,着急,气愤,伤心,委屈,担忧种种情绪都助燃着那火势腾腾而起,怒火攻心。再也压不下,忍不住,她狠狠训斥老赵道:“老赵,你不知道那样做的危险吗?也忘了当年自己落水,差点丢了性命吗?万一踩空,你不会水,怎么自救?就为了这十几条鱼,” 可她话没有讲完,已经喘得不行,站不住,手顺势撑在旁边的案几上。老赵,龚袭怕了,都上去扶她,又不敢碰她。诸葛亮躺在床上听着堵心,看着着急,喊道:“月英,你给我过来,你不能发这样的火!”可月英稍稍地缓一口气,撑着桌子,继续怒声问老赵:“就为十几条鱼,赌上自己一条命,值吗?” “值”老赵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月英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咳得喘不过气。 老赵慌了神,他要知道这鱼会让夫人发这么大的火,他情愿刚才掉冰窟窿里去算了。他和龚袭两人呆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他们跟随丞相,夫人十几年,从未见夫人动过这么大的肝火。 门口立仁,立智听见帐内夫人的怒斥,知道老赵惹事了。马上做出部署,让其他几个人,牢牢把手中军帐周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们两个则进去一把把老赵连同他的竹篓一起给拽了出来,免得他再惹事。 隔着厚厚的帐帘,老赵依旧能听见夫人的咳喘声,咳得他心都慌了起来,可又不敢进去,只能蹲着用指甲用力拨着竹筐,竹刺根根嵌进了肉都没有察觉,手上的疼怎抵心中的悔与急。 鲛珠化泪抛(三) 帐外,黑吞噬了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天早早黑得令人感到恐慌。 帐内,诸葛亮再也坐不住了,撑着下了床,走过去,想扶她去榻上坐,可她却不挪步。他一人的力气拉不动,只能对一旁不知所措的龚袭喊:“龚袭,你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搭把手,把夫人扶过去!” 他们俩差不多是把月英架到了床边。月英两手撑着床头的护栏,头埋在手中,还是止不住地咳喘着。 诸葛亮伸手想替她拍背止咳。可她看着一手又按着胃,一脸疲态的丈夫,更添担忧,怨气,怒气层层膨胀,觉得自己崩得心要爆裂。她撑不住了,身心俱疲,只能任它爆发而出。情感的宣泄口一旦开闸,便不可控制地喷涌而出,她推开诸葛亮的手,可却又不自觉得伸手将被子盖在他腿上,趁喘咳的空隙,对着诸葛亮一通抱怨:“你也是,每次好不容易把你治得稍加好些,你就不要命地干…,你要我怎么办?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样,我…”她就这样边说边哭边咳,手紧紧按住胸口,似乎要耗尽力气,宣泄出所有委屈,伤感。 诸葛亮自己都没有见过这样似乎是失控的月英,他没有了平时老臣谋国的淡定,沉稳;他慌了,怕了,六神无了主。他顾不得龚袭在,紧紧抱住不断咳着的月英,任她怎么推都不松手。他拍着她,不住地说:“月英,你不要这样,不要折磨自己,好不好,好不好?” 月英不再反抗,只是趴在他的肩头哭,哭得喘不过气;哭得鼻涕眼泪浸湿了他的肩头。他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力气,替她拍着背,拍得自己都开始喘粗气,可还是在拍,在劝,只是劝解的音量慢慢在减弱:“月英,不能再哭了,太伤身了。我知道我让你受累,伤心,委屈了,不该不吃药,不该刚才凶你。听话,不哭了,再哭果儿,瞻儿都要怪爹爹惹娘伤心了。” 月英渐渐止住了哭,脸却憋得由白转了紫。诸葛亮尽力不断拍着,可渐渐觉得自己有点支持不住了,他对她说:“月英,你不能这样吓我。哪儿不舒服,告诉我该怎么做。” 她感到了丈夫的力竭,手依旧压住胸口说:“你让我自己靠一会儿,会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诸葛亮跟着她说,好像是在安慰自己。双手慢慢扶她靠在床上,将榻上所有的靠垫,枕头都垫在她的身后。龚袭也赶忙上去搭一把手。之后,诸葛亮借力靠在床背上,两手还是搂旁边月英在自己怀里轻拍着,对龚袭说:“快去把药箱拿来,拿水。” 龚袭飞快地取来药箱,打开。诸葛亮瞄了一眼,迅速找到了月英的药丸,倒出几粒,送进月英的口中。又接过龚袭递过来的水,先试了下水温,然后喂给她喝。又替她擦干了泪痕,拂开垂落在前额的头发,然后继续用手拍着,抚着,口中不断重复问:“好点没?好点没?”终于渐渐地,月英不再喘不过气,脸上开始透进一丝血色,抵着胸口的手慢慢松开了。 诸葛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却已瘫坐如泥。他拿过水,自己喝了两口,缓了口气。然后拉过她的手说:“月英,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可以发这么大的火了,你若‘喘喝’之症再发,我……”他本想说自己经不住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月英看着身旁疲惫不堪的丈夫,后悔自己不能压制住情绪,怎么也不该向病才好些的丈夫发火,惹他心焦,累他还要费力照顾自己。她说:“不会的,那病症这些年都未再复发过,你别担心。”又声带悔意地说:“对不起,孔明,我不该…” 他摇摇头,止住她的话说:“应该怪我,月英。是我总让你受累,担惊受怕。可你不能这么动怒,也不能这样哭,多伤身子。暴怒伤阴,你心肺本就弱,又怎可再动怒气?医者首先要自医,这样才能救治更多的病患,这个你要时刻挂在心上。” “恩。”她点头,但泪痕未干,声哽依旧。 鲛珠化泪抛(四) 老赵听帐内咳嗽声渐止,便站起身来,求着立仁,立智通报让他再进去,见夫人一面。否则他坐也不安,站也不宁,如百爪挠心。可那哥俩实在是怕他再进去无端生事,就是不让。老赵有些急,大嗓门透过厚重的幔帐依旧传了进来。 诸葛亮知道,老赵今晚若不见月英。这俩主仆,那心上的石头就不会真正落地。就对龚袭说:“去让老赵进来吧。” 龚袭一出帐,老赵就如抓了根救命稻草似得问:“夫人怎么样?” 龚袭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本事大了去了,气得夫人都差点发了病。”老赵听了这话愈加无所适从,龚袭见他这个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夫人吃过药,缓过来了,丞相让你进去。” “唉。”老赵听了迫不及待就往里闯,立仁一把拉住他:“你说话注意点,绝不能再惹夫人生气了!” “不会,不会。我只瞧一眼夫人没事就好。”老赵保证道。立仁这才放了行,龚袭跟了进去。 一进帐,老赵“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这次倒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怕又惹夫人生气。只是担心地望着倚坐在床背上的月英。 还是诸葛亮先发了声:“老赵,快向夫人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不会,以后去哪儿都先征得夫人同意。”老赵应得迅速,说得诚恳。 “月英,老赵这次捕鱼不容易,你多少吃点,不要拂了他的一片心意。”诸葛亮倒是充起了和事佬。 月英没有作声。 诸葛亮继续道:“老赵,我等会儿也占夫人的光,吃点鱼吧。”他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真的?”月英眼里有了光。 “真的,还真有点饿了,等会儿多吃点。” 她的脸上终于又浮了一丝笑意,对龚袭说:“龚袭,你陪老赵去吧,让厨房煮汤,清淡点,丞相喜欢喝这个。”声音还显得有些低沉无力,但字字句句老赵都听得清楚,特别是又听见夫人叫着自己的名儿,高兴得什么似的,也不管夫人是不是对他说的,忙回:“是,是。”拉着龚袭就要走,可走了一会儿,又打住,回过身来,给诸葛亮鞠了三躬,说:“谢谢,谢谢丞相。” 这就是老赵,年近不惑。他随赵云战场上出生入死过;跟着月英也阅尽了世间冷暖。可心境却依旧纯粹得如处于世外桃源中,喜怒哀乐都露于面上,悲喜哀愁皆呼之欲出;心之所向,便是身之所往。世事与他无关,主人便是他心中天地。他与翠萍对月英的这一片忠心,又何尝不是这乱世难得之真情。 诸葛亮望着老赵和龚袭出帐的身影,不禁一笑摇头,对月英说:“你有老赵和翠萍这两个忠仆,是自修的福份,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说完又挺直了腰板,拿起笔,边展开卷册,边说:“你靠着先歇一会儿,我争取早点把这些做完。”他声音已是显得有点接不上力,说多了在喘。可一手仍能挥笔疾书,一手却又不经意地紧紧按在了胃上。她听着,看着,心悔不已,止不住从后面揽住他,头贴在他背上:“都是我不好。是不是胃又疼了?” 他稍稍停了笔,回头对她一笑,虽笑得疲惫,但温润:“放心吧,刚喝过药,没关系的。” 看着月英满是自责难受的眼神,他拍了拍她揽着自己的手,宽慰道:“我真没事儿,你快躺一会儿去。”但话后又拖了一句:“不过你今天差点把我吓得要和你一样犯心病,你得受罚。” “啊?”月英先是一愣,但马上应道:“好,今天任你丞相罚。” 他低头淡笑着,这边手下笔依旧舞得飞快,口中却不紧不慢地道:“罚你今晚继续中军帐值守,不想回去,就呆在这儿陪老头子吧。”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心中却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会儿他是怎么也不放心让她回去,晚上没人在身旁贴身照顾了,只有现在赶快把手头重要的事处理完,晚上才好让她在这里早点休息。 鲛珠化泪抛(五) 鱼的香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冲散了帐内的久徊不去的药味。 龚袭托着食盘说:“丞相,夫人,饭菜好了。”月英坐起身,边帮诸葛亮一起收拾桌案,边深吸一口气,说:“很香啊。”诸葛亮催她道:“这边我来收拾,你快去尝尝,他俩可眼巴巴等着你的夸赞呢!” 月英走到桌几前,看老赵和龚袭从食盘里拿出一碟碟的鱼说:“不错啊,真想不到你们俩能整出这一桌菜来。” 龚袭噗嗤一下笑了,说:“夫人,好不好吃我们都是按老赵指示做的。您不知道,他在我旁边,就像个督军。一会儿检查鱼有没有洗干净,一会儿要我往汤里加豆腐,还硬要我清蒸,理由都只有一个——黄医师喜欢。”他朝被他说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老赵坏坏一笑,转头走向诸葛亮帮着他一起理清了床上的几案说:“丞相,老赵可从头到尾没说一句丞相爱吃噢。” 诸葛亮边整桌子,边淡淡笑道:“夫人爱吃的定是美味,亮岂有不爱之理?” 月英拿起筷碟,先喝了口汤,赞道:“不错,清淡鲜美。”又尝了一块鱼,:“恩,这个鱼蒸得也恰到好处,入口即化。”。 老赵听了,受宠若惊,在一旁笑开了花,对龚袭说:“你看,我就说夫人会喜欢。” 月英笑着没回他,只是转而问龚袭:“翠萍的留了吗?” “留了不少呢,夫人放心,我等丞相和您吃好了,就给她送去。” “现在你就快去吧,和翠萍一起吃点,凉了会起腥,这边让老赵留着就好。” “是,谢丞相,夫人,还有老赵。”龚袭高兴地去了。 月英舀了一碗鱼汤,搁上几块豆腐;又取锅里最软的烂饭,盛上浅浅的一口,盖了蒸鱼的腹肉,细细地剔了骨头,撒了一点蒸鱼汤汁在饭上,将汤和饭放在食盘上,先给诸葛亮端了过去。说:“东西不多,都是清淡,易消化的东西,你尽力吃点。” 诸葛亮颔首答应,说:“你自己也快去吃。” 月英回到桌旁,看着锅里的还有五六条蒸鱼,匀了大半出来给老赵说:“这些你和立仁他们几个一起去吃,当加菜,也让他们尝尝你搏命钓回的鱼。” 老赵有些许的不愿意:“这都是给您的。” “我哪儿吃得下那么多呀?时间久了,就起味儿了,快拿去吧。”月英催他。 “是”老赵不敢再强求,只能悻悻答应,拿了食盘要退下。 “老赵。”月英叫住他,他回过身来,只见月英笑着,真诚地说:“老赵,谢谢。” 鲁莽率直的老赵,一下便感动得泪水迷了眼,模糊了眼前月英的身影,只有她的笑,若湖水潋滟。 龚袭轻轻走进了翠萍的营帐,将食盘搁在桌上,轻声唤道:“翠萍,醒醒,该吃晚饭了。” 翠萍睁开眼,下午服了药,又天昏地暗地睡了一下午。连月英走开都不知道,这会儿见夫人床上不见了人,着急了起来,忙问:“夫人呢?” 龚袭扶她起身,说:“你先别急,夫人去丞相那儿了。” 舀了一勺鱼汤送到她嘴边说:“来,喝点鱼汤,还有蒸鱼,都是夫人特地关照要留给你的。” “鱼?哪来的?”翠萍看到鱼,也是一脸惊讶。 “咳”,龚袭叹气道:“是老赵冒险去弄来的,把夫人气得不轻,连着丞相一块儿给数落了。从没见过夫人发这么大的火。” “啊,夫人怎么样?”翠萍推开鱼汤,一脸着急。 “刚才看夫人憋得喘不上气,把丞相和我们都吓坏了。还好马上让她服了药,现在没事了。” 龚袭说完又舀了一勺鱼汤给她。 她喝了一口,摇摇头说,“那一定是她身子撑不住了,累极了才会这样。前些天她就会时不时感到胸闷,偶尔还会痛。可人前像没事人一样,怕惹丞相担心;人后却会叹自己身子骨无用,只有我和老赵看到她无力无助,暗自流泪的模样。昨晚上又发了烧,也怪不得老赵急了,拼了命要去寻些补身子的给她,若是我好着,也定和老赵去。”她说着有些呜咽。 龚袭听了,本已提起的汤匙,不觉已滑进了碗里。他强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珠说:“丞相,夫人都太不容易了。丞相他在回汉中路上,曾吐过血,这事只有我知道,他谁也不让说,更是特别嘱咐我不能向夫人提。”龚袭的眼泪还是猛地流了下来。 “什么?”翠萍一时惊呆。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能尽快去服侍夫人。夫人好了,丞相他才能彻底缓过来。”他抹了把泪,吹了吹汤说:“快吃了,吃完了我得回去帮丞相做事去,好让他早些歇息。”龚袭又舀了一勺汤给她。 “我自己来,你去吧。”翠萍伸手想去拿碗羹。 龚袭一让说:“你手伤成这样,怎么拿?别洒了。”还是细心地喂着翠萍汤,饭和鱼。 翠萍问:“你吃了吗?” “待会儿你吃剩的,我吃点就成。”龚袭还是一勺勺地喂着。 翠萍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但所有的东西硬要留一半给龚袭。 翠萍吃完了,龚袭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要走,翠萍说:“龚袭,你把汤喝了,老赵好不容易捕的鱼,夫人给留的汤,不能糟践了。” 龚袭听了,端起咕咚咕咚两三口就喝完了,他一抹嘴说:“真好喝,你安心调养,外面恭俭守着,有什么事情你让他叫我。” 翠萍催他:“快去吧,记得帮我照顾好夫人。” “是。”龚袭一拱手,出了营帐,可挑起门帘的那一刻,还是不禁往里回望了一眼。 何解环中秘(一) 黑,布满天空。但天空却清朗起来,格外澄净。繁星挣破夜幕探了出来,点点星光终融成淡淡光亮,反射于白雪之上。于是这夜不再漆黑难辨,朦胧中万物的轮廓显了出来。 晚饭后,月英要给诸葛亮继续施针,他今天本是怎么也不肯再让她费神做任何事的,却无奈依旧败给了她半怒半求的眼神,只能最后妥协道:“算了,就手上扎几针吧,扎完了,你就服药休息。” 月英施着针,不禁开口调侃他:“怎么每次扎针,你就如个商贾般,与我讨价还价呢?” 他回她:“那我注定是个要蚀本的商家,与你说价,九输一赢。” 月英莞尔,说:“哪里?我看孔明是让了小利,便让对方从此再也离不开,然后心甘情愿,死心塌地要与你长期合作!再精明的商家,哪及得过半分,你才是目光长远,名利双收着呢。” 他听后,冁然而笑。 收针时,龚袭已经回来帮衬着收拾。立仁来报外面姜维和杨仪求见,说有重要事情报丞相。 月英听了,本想先到侧帐回避一下,却被他拉住:“那儿今天火盆都没生过,又黑又冷,你一个人别去,留在这儿,顺便可以留意一下我托你的事儿。” 龚袭帮她拿了药箱,放在帐内的桌几上,她便在一旁清理药箱。 姜维,杨仪入帐,向诸葛亮行礼。龚袭,月英与他们也相互行礼作揖。 于是,杨仪终于看到了昨日起在军营名声大起的黄医师。 不过他还是首先问安于诸葛亮:“丞相昨日冒雪出帐,半日审案,听说贵体又感不适,仪心中着实挂念,今天来了几次,可都未能见得丞相。您现在可感好些?”杨仪今天本是一大早就要来给诸葛亮问安的,可是来了几次,都被回说丞相帐内有人议事,不得空。后来又被军中事绊住,脱不开身,可心中总觉得有件大事未办。还好,晚上可以借此机会,一表“忠诚”。 龚袭一听这话,就在后面皱起了眉,他平时就不喜欢杨仪,特别是讨厌他对上,三天两头惺惺作态的奉承;对下,却一本正经的长官模样。就算当着诸葛亮的面都毫不客气的表露厌恶之情,诸葛亮常是笑而不答。他心中明了其为人,但一则他办事效率高,严谨周密;二则他和魏延虽是一对活宝,天生的冤家,劳他常派费祎,甚至是自己亲自出马,调停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但他确实也可以利用此两人的间隙,使这两个皆非省油之灯,相互制约,用其所长。 “谢威公关切,已是无大碍。”诸葛亮微笑着答。 杨仪瞥见月英还默默坐在一旁理着药箱,并不退下,心中不满起来。昨天军营械斗一事,已如燎原之火,在军营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大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了解,大多数人只知道是吴飞起于妒心,想诬陷相府家医下毒。但却都津津乐道于丞相对于这个家医的信任和有意保护,甚至有人传那家医有勇有谋,有可能是继姜维后,诸葛亮要提拔于军中的另一少将参谋,家医身份只不过是来打个前站。 而想他杨仪自从诸葛亮北伐,便一直随军,虽然这些年官位有所提升,表面上看来丞相也算对他信任有加,常与他筹划和商议军中事务。可他与诸葛亮却好像始终停留在上下级的关系,和他之间的话题永远是国家事,军务事。他觉得自己不如龚袭,姜维,丞相待他们如子,总是不断在教导他们;他更不能与同为相府官员的蒋琬和费祎相提并论,虽然他们不常随军,可却是丞相留在成都的心腹之臣,一些机密大事,诸葛亮只委派蒋琬和费祎去办。这些人都让杨仪心生妒忌,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计谋皆在这些人之上,可他与诸葛亮的关系却始终不远不近,永远谈不上亲近二字。而眼前的这位医师,不知又有何等本事,可以深得丞相信任,此刻更是能安坐在帐内,听得他们和丞相议事? 不过心里妒忌着,倒也不屑于他,想诸葛亮再怎么提拔他,也得从基层做起。做个文官,到时候还不是在自己麾下。于是,摆出了一副长官的样子,对整理药箱的月英说:“黄医师,丞相不惜金贵之身,判案于帐前,执法如山,公正严明,方可还你清白,你应心存感激。对丞相之病,不可有一丝怠慢,明白吗?” 月英忙撑着起身,轻轻咳了几声,马上克制住,回复道:“是,大人。” 龚袭听了这话,在后面气得不行,情不自禁得轻声嘀咕:“以为自己是谁啊,还真把自己当大人了。” 月英注意到,瞪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向月英瘪了瘪嘴。 诸葛亮也露了不易为人察觉的不悦神色,可就是那么一瞬,他马上恢复了常态。只是对龚袭说:“龚袭,去拿两个凳子,大家都坐吧,别站着了。” “说吧,何事?”诸葛亮问。 “丞相,我们在吴飞原来的军帐前,发现了一只久徊不去的信鸽,于是把它抓了起来,可那只信鸽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套有一个脚环而已。”杨仪抢先说道,然后迫不及待地将脚环示与诸葛亮看。 诸葛亮接过脚环,看了一眼,问:“你们可曾研究过,这脚环有何特殊之处?” “看似很普通,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杨仪抢答。 诸葛亮看着对面并未发言的姜维问:“伯约也这样认为?” “是,丞相。”姜维答。 “是谁先发现了信鸽?”诸葛亮问 “是我手下的一个小兵士。”姜维说。 “信鸽呢?” “我让那个小兵士先养了起来。” “嗯,好。你让那个小兵士好好喂养那信鸽,说不定到时候另有用处。”诸葛亮思索着说。 然后,他凑近烛光仔细看了一下这个铁环,它看起来确实普通,不过却比一般作为鸽子记号的脚环来看,大了一圈,而且厚实不少,但掂在手上的份量却并不重,这就说明这个铁环很有可能里面是空心的。当时他的推断是这个铁环必有蹊跷,只是目前还不知道机关在何处而已。” “丞相,是否要让机械制造处的人来看看?”杨仪建议道。 “不用,威公,可否先放在我这儿。容我研究一下?”他问得谦逊,但杨仪却诚惶诚恐,忙站起身来回:“是,是。” 诸葛亮先将铁环搁置在一边,继续对杨仪说:“威公,另外交代你两件事情,首先,请你迅速按姓名,官籍整理出这一月内所有官员与我的往来文书。另外,最快三日,最迟五日,我回成都养病,大军驻守汉中,你做好准备,随我回去。记住,这些事都暗中办,其余人不必知晓。” “是”杨仪领命,见诸葛亮不再言语,便知趣地退下。这倒也是他做事的特色,上面吩咐的事,他从不问为什么,依令而行便是。做事绝不拖沓,不会节外生枝,这便是诸葛亮欣赏他的地方。 何解环中密(二) 杨仪退下,诸葛亮转而问姜维:“伯约,这鸽子是你手下兵士发现的,为何威公会和你一起来,脚环还在他那儿?” “因为兵士报我时,我正在和他议事,我们便一起去看了那鸽子。” “你觉得脚环一点都没异样?” “与普通脚环相比,好像略显大些,轻些。但这小小环上做的机关,怕不是我们一时之间可以破解的了的。” “那我刚才问你,为何不说出自己的这些看法?” “丞相处理吴飞事件,好像有点避重就轻,想必其中另有原因,我不敢擅自深入调查。”姜维诚恳地说。 诸葛亮满意地一笑,他望向月英,见她也微笑着向自己点了点头。 “那吴飞的事你都处理好了?”诸葛亮继续问 “是,皆以关押,丞相放心。” “记住,不要为难他们,每日三餐照常供给。吴飞单独关押,每日可供酒一壶。” “啊?”姜维有些不太敢相信,可停了一会儿,还是回答:“是。” 诸葛亮看了姜维一眼,问:“伯约,你有什么想问我吗?” “我…”姜维望着诸葛亮,虽然心中有万般疑惑,下午在中军帐议完事,他几乎都想留下,一问清楚,但他们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见丞相,他只能作罢。可现在丞相要他问了,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诸葛亮一笑,“伯约是不是想问,吴飞却系有罪,甚至是谋害于我,为什么我对他的处罚是你口中的避重就轻,而且现在还要优待于他?你还想问我为什么如此确定黄医师没罪,甚至有点包庇她?” 姜维没有想到丞相如此直接,这确实是他心中最大的两团迷雾,这两天都绕着他,拨不开,散不去。 他鼓起勇气,回答:“是,丞相。” 诸葛亮微微点头,说:“很好,坦诚。那我也必须真诚以待伯约。”说完,伸手招呼月英道:“月英,你来。” 月英走到诸葛亮床边,作揖道:“姜将军。” 姜维回礼:“黄医师。” “伯约,他日你若去了亮的内宅,见了黄医师,你可叫她一声“夫人”。”诸葛亮在一旁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什么‘夫人’?”姜维一时没有听明白。 龚袭在一旁提醒道:“将军,当然是‘丞相夫人’”。 姜维此刻已完全发懵,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月英。他这才恍然大悟眼前的这位医师为什么身上总带着种刚柔并济的雅姿;为什么龚袭和亲卫队对她敬重有加,严加防护。更明白了丞相为什么对她从来只有庇护,没有过丝毫怀疑。 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忙收回视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行礼说:“姜维见过夫人,这几天我给您找麻烦了。” 月英忙上前,扶他起来,说:“将军何出此言?将军的忠义和才干,丞相每每与我提及,总赞不绝口。倒是月英因实在挂念丞相的病,才贸然隐瞒身份入了军营,给将军出了难题。” 诸葛亮也在一旁说:“这事我也应向伯约道歉,昨日我硬要月英随我马车同回,这也为难了伯约。实在是她近些年身子弱,受不了风寒,所以不得已我也徇私了。” 姜维惶恐地又跪了下去:“丞相你千万不要这么说,黄医师本就无罪,陪护丞相同车而回,是在情理之中。是姜维木讷,竟听信吴飞的谗言,怀疑黄医师。” “怎么又跪,快起来,伯约,坐。”诸葛亮指了指帐中的椅子。 龚袭把椅子端得离诸葛亮近些,让姜维入座。 诸葛亮把自己的水杯塞在月英手里,说:“月英,你也坐。”月英便捧着热水杯,暖着手,靠着床尾坐下。 诸葛亮对姜维说:“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只能说吴飞想要谋害我不假,不仅是今天用乌银毒来下毒;若月英不来,恐怕这会儿我更是病入膏肓,他竟趁我患病,下了慢性毒药。” “什么?”姜维和龚袭都跳了起来。 “我去把他杀了。”龚袭一时忍不住,气得几乎要夺门而出了。 “董厥,你站住!”诸葛亮叫着他的大名喝道。 “龚袭,回来听丞相把话讲完。”月英也命令道。 龚袭无奈,站回到月英身旁。 诸葛亮继续说:“实际夫人来的第二天就发现了药有问题,但我们还是商量着先不要告诉任何人。”诸葛亮看着月英,叹了口气:“只是累坏了夫人,让她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不敢借他人之手。” 月英伸手拍在他盖着被子的腿上:“说这个干嘛?” 诸葛亮无奈一笑,接着剖析了这件事目前的局面:“最主要是我一则怕打草惊蛇,区区一个军医官,对我有什么私仇?要下如此毒手,只怕是幕后另有人操纵;二则是军队刚刚退回汉中,若彻查,定会军心惶惶,不利军队安宁;三,也是我最怕的,就是幕后之人还手握重权,办重了,牵涉面太广,便会动摇国家根基。”他一口气说得有些累,便停了一下,仰头靠在床背上,叹口气继续说:“我本想把此事拖延到回成都,待我病好些,再彻查吴飞。但不想他却等不及想通过谋害月英向我下手。这是我的失误,连累了不少人。” 说完,便想撑起身,龚袭快步上前去扶,诸葛亮看着他们三人郑重其事地说:“但就算事已至此,我还是因为前面的三条不能重办吴飞,很多事情还有待查清。” 他又拉着龚袭的手说:“龚袭,特别是你,不是个孩子了,绝对不可以一时意气用事,这一点你得向伯约学。” “是,丞相”。龚袭承诺着点头。 姜维这时感动于丞相对他的直言相告,他回复道:“我会按照丞相的吩咐去做,您放心。我已告诫陪审的士兵对昨日的案子守口如瓶,于外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诸葛亮笑着赞许地点了点头。之后又一一嘱他去安排一些事情。 姜维应命,听了整个案件的始末,虽然更是担忧起了丞相的健康和安危;但也感动于于他与夫人的胆识和对国家的赤诚,他们不计个人安危,不顾病痛缠身,想到的只有如何保定三军,护国家根基安稳。 虽然姜维已感觉刚才诸葛亮所说手握国家大权之人,似乎已有所指,他也隐约猜到那人大概是谁,可丞相认为现在还没有到点破的时候,他便也不会说。 看着丞相和夫人都已疲惫,他起身作揖道:“丞相,黄医师,”后又忙改口,说:“不,夫人,你们早些歇息,我先告退。” 月英笑着对姜维说:“这里还是叫黄医师妥当,回成都后,欢迎将军到府上做客,到时叫我一声夫人也不迟。” “是”姜维应道。 龚袭送姜维出了内帐,不放心地又叮咛了一句:“将军,如今能进丞相内府的官员恐怕不足一手之数,夫人身体不能操劳,所以丞相尽可能不让官场上的人来打搅她。如今丞相让您认识夫人,夫人又让你到府上做客,说明他们真把你当成了自己人。只是其他人…” “董令史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夫人,绝不向一人泄漏了她的身份”。 龚袭这下才算是安了心,说了声谢谢,便匆匆回内帐。 何解环中密(三) 月英伸手过去,想要去瞧那一眼那个脚环,却被诸葛亮忽得用手盖住。她不解地望向他,他说:“这小东西太费神,今晚别研究了。” “让我看一眼。”她说着就去掰他的手。 “一眼?” “是,就一眼。”她伸出一个指头,嘟了嘴,眼神中满是请求。 他无奈笑着将手掌松开了一条缝,她便迫不及待伸手探到他的掌下,抢了出来,若得了个宝贝似地开心。 恰巧此时龚袭入帐,撞见了这一幕,愣在门口,咧嘴憨笑。他在此时的夫人身上,看到的是她映射在翠萍身上的影子。翠萍跟在夫人身边长大,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虽然她尚处烂漫花季,许多时侯稚气未脱,可她的良善,她的古灵精怪,甚至她偶尔的娇嗔,都像极了夫人。龚袭脑海里不禁描绘起一幅这样的画面,几十年后,他和翠萍也到了丞相和夫人的年纪,那时不管他高官厚禄也好,病困交加也罢,翠萍也一定会像夫人守候丞相一样永远守候着自己。在她们的心里永远都住着一个女孩,身边人的心境便因她们不会被俗世尘嚣蒙灰而苍老。即使半世红尘岁华逝,女孩依旧可以伴他们于左右,一如青春烂漫时。 诸葛亮看到龚袭站在帐门口,看着他们,呆呆笑着出了神,指着龚袭对月英说:“你看,龚袭都笑你拿了个铁环,欢喜得就像得了玩具的小孩儿。” 袭忙从自己美好的想像中缓过神来,说:“哪有?才不是。夫人对这些器械玩意儿精通着呢。小时候,夫人就常拿些亲手做的木鸟,木马来送我们玩儿,小鸟儿能飞,木马能走,就像真的一样,我们随便拿一件出去,都可以在别的小朋友面前,得瑟半天,这可是在市面上花多少钱都是买不到的。那时候,我们就盼着能见到夫人,见了她,就会有好吃,好玩的。” “恩,是。精通得都快赶上她做医师的主业了,时不时就能捣鼓出些新鲜玩意儿来。以前是做给你们,现在做给那俩小家伙的玩具都快堆满半屋了。”诸葛亮悦色看着在研究小铁环的月英说,语气中有种幸福感。 月英听着他们两人的话,只是笑,手凑在灯烛边上,细细打量着这个貌似普通的铁环。 “龚袭,再去拿几盏灯过来。”在铁环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月英肯定是要看的,否则她估计晚上睡觉也惦记着;而在松开手的那一刻,也便知道让她只看一眼是不可能的,只要她不要太伤神,就权让她当作晚间消遣吧。况且自己真的也急于知道这小小铁环内究竟藏有什么秘密,这事情要做得机密,不惊动他人,也只能靠月英来解。 龚袭去拿烛灯,他则拿了床边自己的大氅,俯身向前,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她抬头望他,他说:“晚上冷,病还没好透呢,添件衣服,不能再受凉了。” “那你呢?” “我去给丞相再拿件外衣来。”龚袭把几盏烛灯端在床案后,拿来了外衣给诸葛亮披上。月英看了,才放心继续细细琢磨着这个精巧的小铁环。在明亮烛火照映下,她观察到这个铁环的中心部位有条细如毛发的接缝口,她用两纤纤细手分别把住铁环的上下两半,那铁环竟可以灵活地转动起来。看得诸葛亮都觉在如此之小的器物上做下这等机关,有些不可思议;就更别提龚袭的惊讶了,看得头都要贴到床案上,头发都快被烛火烧着了。诸葛亮看见,赶紧轻轻推开龚袭的头,说:“好奇心这么重,不怕自己被烧成一秃子吗?”龚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可他自己却明明也完全被这个小物件所吸引,对月英说:“让我看看,是怎么转的。” 月英交给他,狡黠朝他一笑。 他接过,才发现这器物小得根本无法用两手抓捏住,更别提匀四指指腹之力去旋转了。 世人皆说,诸葛孔明之才,当今天下恐无人能出其右,可现在这绝顶聪明之人也觉些许迷茫起来,他不知月英是如何做到的。 月英笑着说:“这器物恐这世上只有两类人能开,一是长期从事精密器械制造的工匠,二就是如我和吴飞这样从小练就童子功的医师了。” “嗯。”诸葛亮明白了。可龚袭站在一边,还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跃跃欲试一下,诸葛亮便交给他。他试了几次,铁环几次都被他的两手夹持之力,弹了出去,可依旧还是不能把住铁环的上下两部分,他只能放弃,将铁环交还给了夫人。 “这下死心了?”诸葛亮问。龚袭不好意思地在一旁笑。诸葛亮继续解释道:“夫人他们摘采草药,很多时候只摘取草木的精华所在,这全靠指尖,指腹的力量去掌控,既要依靠手指的灵活性,准确拿捏住草本微末的精华所在,又要依靠巧力集于指尖,这才能完好无损的摘下所需草本的精华,但这还是其一。其二,你看夫人,平时为人切脉也好,施针也好,哪个不是靠几个手指去感触脉象的虚实,浮沉;行针的力度,深浅。越是高明的医师,这手指尖的功夫就越是了得,不是我们常人能够比拟的。” 龚袭听了若有所悟地说:“夫人医术世上难有几人能及,手上的功夫更是别人想学也学不了的。怪不得您做的器物,烧的饭菜,别人想依样画葫芦,都仿不下来。” “嗯”诸葛亮在一旁点头,然后指点龚袭说:“龚袭啊,学东西,总得要有一样精深,便会得几样触通,博学方可广才。你年岁尚轻,牢记这些,以后多有裨益。” “是,丞相,我会牢记在心的。” “唉。”他叹气说:“就是你跟在我身边,事情太多,看书的时间不免就少了。” “不会,丞相,我跟着您和夫人,学到的东西可多呢。” 诸葛亮如慈父般笑着对龚袭说:“记住,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不要有顾虑。问我,问夫人,我们都会倾囊而授的。” “是,龚袭,别不好意思。”月英也慈爱地笑着对龚袭说。 “嗯”。龚袭点头称是,心中满是感动。 何解环中密(四) 月英继续慢慢旋转着小铁环,静心感受着铁环转动时所发出的不同声响和节奏。世间万物,逃不开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变化组合。人具五感,五识遂生,只要用心静听体会,便能探得这大千世界,五行之道的几许奥秘。诸葛亮和龚袭全都屏息而望,可过了很长时间,月英眉头都已经有点微蹙起来,额头沁出一排细汗,可还是没有打开。诸葛亮时而看看她手上的铁环,时而望着她。怕她太伤神,终于忍不住说:“月英,明天再研究吧,你不能太累了。”月英没有回他,只是继续用心感应着旋转铁环时指尖能感触到微妙的变化,凝神静听其中细小的差别。诸葛亮又想继续劝,又怕自己的话声扰她前功尽弃,便不敢出声,只能紧抿嘴唇,有点担心地望着她。终于月英的手越转越慢,拧转的幅度也越来越小,最后,停格在一个角度上,来回微调。忽然她的手停止了转动,而是上下按住铁环,只听得“咯哒”一声,铁环分成两半自动弹开了。 “开了。”龚袭惊呼道,只见一卷细如豆芽的藕色纸条,嵌于铁环的凹陷处。 月英长嘘一声,松了口气,将弹开的铁环先放在了案上,用两指捏了捏两眼之间的鼻梁,又忍不住咳了几声。龚袭赶紧过去握了空拳,轻轻替她敲着背。 诸葛亮伸手握住她说:“还是伤神了吧。”又取了身边的帕子,想将她额头的细汗拭去。 她拿过他的帕子,在自己额头上按了几下,摇摇头,微微一笑说:“没事。” 诸葛亮有点心疼地说:“想不到这个小东西,要费那么多的神。” 月英冲他笑着说:“这个小铁环的锁和匙还真是与众不同。这铁环本身实际就是一把锁,而钥匙则内嵌于铁环上下两端,只有上下凹凸部位完全吻合,才能开得。所以别无他法,只能细听和感触上下金属对接时发出的对撞声音和细微的震动,但这东西又做得如此细巧,声响和震动都微乎其微,确实费多了时间。想不到蜀中竟有如此能工巧匠!” “嗯。”诸葛亮点头,然后却说:“可惜现在才能用错了地方,希望能回归正途,为国效力!”说完欲将拿铁环过去,取出其中的便条,她急忙说:“等一下,不能用手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诸葛亮和龚袭都疑惑地看着她,她解释说:“这个东西虽小,但还设有几道机关。前面开锁是第一道,这里是第二道。你们看,这里面放的不是我们平时常用的绢帛,而是…”她稍加迟疑地望了一下孔明。 “什么?”诸葛亮问 “是上乘的‘左伯五彩笺纸’。”月英闭上眼睛说,似乎不忍对他说出真相。 何解环中密(五) “呵”诸葛亮冷地发笑,:“那厮竟敢用‘左伯纸’干这个”。桌上的两手都已紧紧握拳。 “孔明!”月英握住他的拳头,:“你不可以再起怒火了。” 他松开拳头,无奈摇头,安慰她说:“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气的?没事,你接着说。” 月英继续说道:“他们用纸来传递消息,纸比起绢帛来更加轻便,确实易于让信鸽来携带。二来再上乘的纸,却都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易粉碎,况且,”她兀自摇了摇头说:“这个纸还有了一定的年岁,就更容易碎。藏于如此之小的匣盒之内,若用手强取,定会四分五裂,很难能再拼回原样;同理,若我们打不开此铁环,但依旧怀疑有机密事件藏于其中,用工具将其强行打开,里面的纸同样也会粉碎难以复原。” “恩。”诸葛亮赞同地点头。 “左伯五彩笺纸?”龚袭重复着月英刚才提到的纸名,想他做丞相令史也有几年光景了,整天都是在和文书打交道,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他只认为纸张是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碰就碎,笔头稍润湿一点,纸上的字就全糊了。 “嗯,这个东西,蜀中确实难得一见。现在市面上能见到最多的还是经和帝年间蔡伦改进造纸术后生产的纸。但是在献帝时期,东莱人左伯,继续改进了造纸术,他造的纸洁白,细腻,柔软,匀密,色泽光亮,是纸中上品,其中尤以五色花笺纸为上。你看这纸,微微透着藕色,很是漂亮。但这种纸也因造价昂贵,并没有推广开来,只是东吴的贵族在用,甚至东吴孙权把他作为一种礼物送给……”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龚袭看了,慌了,不知道自己问错什么,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夫人,我…..” “唉。”诸葛亮长长叹气,甚至也红了眼眶,但先对龚袭说:“龚袭,这和你没关系。晚了,你去吧,去照顾翠萍吧。这里我和夫人两个会互相照应着的。” 月英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吸了吸鼻子,也说:“龚袭,是我自己想多了,和你没关系,你去吧。” 龚袭带着满脑子对这个左伯五彩笺纸的疑惑离开了。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一) 他下床坐到月英身边,替她擦干泪痕,说:“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别想了。今天你再也不能伤心了。刚才哭得都发了病,急得我还真胃疼过一阵。难道你还想让我犯病?” 月英替他紧了紧身上的外衣,抬眼望他说:“我没伤心。” 他一笑,点点头,也替她提了提身上的大氅。然后拿起桌上的小铁环,看着里面那卷泛着藕色光泽的小纸卷,却也不住感叹到:“一晃眼,八年了……” 八年前的那个场景,在左伯五彩笺纸出现的那一刻,便无法拒绝地重现在了夫妻俩的脑海中。 当年夷陵大战,蜀军大败,元气大伤。先帝刘备向西败逃至永安,便不再西进。东吴虽在此战役中获胜,但国力也诸多受挫,孙权闻听刘备驻扎地离吴地边境如此之近,仍然心有顾虑,为长久计,便遣使议和,希望能消除矛盾,共同抗击强大的魏国。当时,议和使节带来的礼物中有一样便是‘左伯五彩笺纸’。虽然官方间的文书从不会用纸品,但孙权送此礼品的心意十分明确,希望两国从此能化干戈为玉帛,吴蜀之间能够书信常往来,共计天下事。当时,刘备虽气愤难平,但心力交瘁,已是病倒,便同意休战,接受了这批礼品。 在病榻前,他将‘左伯五彩笺纸’分成了四份,分别赐给了诸葛亮,赵云,以及当时还叫李严的李平,最后一份留在了自己那里。后来,他病势愈加沉疴,月英也从成都赶来,替他治病。但他只让月英诊脉,药方出其口,但绝不让她落笔成方,而是都让其他医官代替;月英曾提出要为他针灸治疗,他也婉拒了。此间原因只有一个:当时刘备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已是回天乏术,他将不久于人世。他怕身后政局不稳,有人便可借此陷害月英,置诸葛亮以困局。 他已是将一个残破的江山,一副承重的担子,一个自己都对其能力有所怀疑的儿子托付于他,又怎能再给他添任何可能的威胁。以刘备之识人之明,又岂能不知,月英之于诸葛亮,正如阳光雨露之于草木,存之则盛,失之则枯。 一日,刘备精神尚好,诸葛亮陪着月英一起来给他诊病,他叫人拿来了那最后的一叠‘左伯五彩笺纸’,交在了月英手上,说:“月英,谢谢你那么老远特地过来给我瞧病,喝了你的药,病痛减轻了不少。可我知道,自己是油尽灯枯了,即使扁鹊再世,也是无能为力了。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这些纸你拿着,它们轻便,你开方救人用吧,这才不会糟蹋了好东西。“他又看了看诸葛亮,病容中透出一抹笑意,眼神中却露出一丝羡慕,他对月英说:“月英啊,我把江山儿子都托付给了孔明,可我得把他托付给你,你得看住他,别让他一干起活来,就没日没夜。孔明外表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好像什么事他挥挥羽扇,都能解决似的;可他毕竟不是神仙,只有你我最清楚他是耗费了多少心血在这些个儿事上。我走了,这世上大概就剩你能劝得动他,别让他总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的话就是他的一贴良药。你得保重好自己,照顾好他。”月英当时泪流满面地接下了那叠纸,可这实际已是她收到的第三份‘左伯五彩笺纸’了。 第一份,当然是诸葛亮给她的,他说:“月英,以后天冷的时候,你就用这些纸写方子,做文章。别总搁着竹简写,太凉了,对你身体不好。”这一叠纸有的是孔明对她的关爱。 第二份,是赵云给她的。赵云当日回家打开赏赐,藕色如清荷般淡雅的纸张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东西只配月英才用得。这纸有着月英般的清雅,出于乱世淤泥,却不染尘污分毫。后来,他将纸交给月英的时候说:“月英妹子,这纸给我这武将用简直就是浪费,你就替哥哥我用了吧。以后孔明领兵在外,你就用这个常给他写信。我们要是看他在看这种纸写的信,便马上回避,好让他独自乐上一阵。”说完豪爽地哈哈大笑。这一叠纸里有的是子龙对她近乎兄妹之义的友情。 第三份,是先帝给的。这一叠纸里有的是先帝对他们夫妇的保全之义,是先帝对她的殷殷嘱托。 三份纸叠在一起,未落一字,却已叙满有情人生:夫妻有情,兄妹有亲,君臣有义。 当时,月英摩挲着这些纸,心中是感到温暖的。可后来先帝走了;再后来,子龙也走了;只有她伴着孔明,眼睁睁看他越来越累,越来越憔悴,自己却也时常无能为力。那些纸便被月英锁在了箱底,自己看了,不免伤怀;也怕孔明看到,图惹他伤心。 可不想今日那一批‘左伯五彩笺纸’竟以这种形式再现,夫妻俩又怎能不忆先帝,不忆子龙,叹得个今非昨,落得个伤情满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二) 月英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说:“孔明,这事你会处理好的,不会再有更多的五彩笺纸被染污的。我去拿根银针来,把纸取出来。” “要银针吗?别起了,我去拿。”诸葛亮伸手止住他,自己便要下床去,被月英拉住说:“我去,你穿得单薄。” 他笑笑,拍拍她的手臂说:“不会,炭火烧得热着呢,我想走一下。” 月英扶着他起身嘱咐道:“慢点,晕就别逞强,啊?” “知道。”他说着已朝着书案方向走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回来递在月英手上。 月英将小铁环朝着烛光的方向挪了挪,他见了,便索性拿起一盏烛灯,凑到月英面前,用手聚起烛火的光亮,让她更容易看清些。只见月英轻轻挑起纸卷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抽出纸卷,待纸卷完全取出,才看见这么小的铁圈中,竟然还有一根细如发丝,却锋利无比的铁丝,横亘在铁环的中央。月英说:“这便是这个小铁环的第三道机关,若不是按这种抽取的方式,纸也会被这根锋利的铁丝,撕得粉碎。” “好个机关层层,心机重重。那么用心思,在国事军务上,能帮我一把该多好;现在我们俩内耗着,斗智斗勇,赢了也都是输家。”他又是叹气,拿起卷纸,缓缓打开。 月英也凑近了他的手看,只见藕色纸上赫然一行字:“三日为限,汝女药断。诸葛与汝女,孰去孰留?自斟酌。” 诸葛亮和月英看了,两人都是又惊又怒。惊怒皆因他们不曾料想,这场成人世界的争权夺利竟还会牵涉到孩子,而且还是一个仅靠着汤药活命羸弱的孩子。 “妈的!怎么用的都是这种下作伎俩,我都替他感到脸红!”他放下那张纸,手指用力敲着那张纸,怒声说。 “孔明。”她在旁边想劝住他的怒火。 可他看着月英,继续怒声问:“没了人性,他还当什么官?传出去,一个托孤大臣,竟然如此卑贱龌龊,先帝颜面何在?国家颜面何存?”说完握紧拳头,重重敲击着桌面。 月英看了那纸条,感到心中阵阵抽痛。她是个母亲,不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更是翠萍,龚袭,立智…..他们这些曾在乱世中孤苦飘零孩子们心目中的母亲。她的母爱本就广袤深邃。看不得那本该在自然辽阔的土地间,如花儿般自由绽放的孩子,未及绽开,便被强行折下,从此生死由不得自身,全看那被虚荣蒙心折花人的需求。需要时便给那花浇浇水,哪天若是那花不能为己所用了,便如废品一样丢弃。 这边她怕那花未能绽放自己本来的生命色彩,便遭摧残。更何况,她心中这几日一直还有一个难为人道的疑虑……若事实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那孩子便也是自己的亲人,若她有事,自己又怎能心安?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难受。那边她也担心孔明发了怒,病痛又犯。本想再劝他,可自己却先控制不住那涌上来一阵咳,只能先用孔明刚才给他的帕子,捂了嘴,头又咳得埋了下去。 他忙去拍她后背,直到她止住咳。便兀自要下床去,她问:“你干什么去?” “去给你倒杯热水。” “不用,没事。”她拉住他。 “怎么能老这么咳,听着我难受,再说,我也想喝口热的,缓缓,不能事还没处理好,就被那厮气死不是?”他是真想要下床走走,可以散去些心中的火气。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三) 她要跟一起下榻去。他不让,说:“在榻上呆着,我来。”可他却并不走到炭炉边去拿热着的水壶,而是走到墙角边,撑着墙,弯下身子,取着什么东西。 “拿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咳得那么厉害,我给你弄点甜的喝,润润。” 月英微微咳着,自己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心中起了好奇,她还真不清楚孔明会弄什么给她喝。 过了一会儿,他折了回来,抓了一大把的红红的蜜枣,拉了她的手,摊开,说:“你先拿着。”又从床旁矮柜下拿出桂花蜜搁在床几上,那本是月英嘱他喝完药,随时可拿来解苦的。一上一下弯了好几下身,竟也气喘吁吁起来。可并不停下,取了两个杯子来,最后将热水壶取来,搁在了旁边的床柜上。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缓了一下。月英在他身后,用手在他背后给他顺了几下。他回头,指着台上的一堆东西说:“心里闷的时候还真想念这个味道,好久都没有喝到了。” 月英看着这些东西,知道他要泡红枣桂花茶,那是在家时,过了寒露节气,天气愈加转寒时,晚间月英常给他温着的茶,她说那茶能养血顺气,健脾和胃。 月英看着说:“我怎么忘了给你泡这个喝呢,陛下赐你的贡枣,都是上品,温补着呢。” 他说:“是。今日议事时,我让几个将军都尝了,全都夸又香又甜。放在你帐里的那些,可曾尝过?” 她微微摇了摇头,说:“喝你泡的,不就尝了吗?”然后绕过他的身后,探下身去,取出床边柜下面的小刀,又取一方干净的帕子,红枣置于其上。然后她在每颗红枣的中心都轻轻划上一刀,上下轻轻一拧,核便取了出来,上下成了两个漂亮的半圆,再用小刀在每个小小的半圆上,均匀得划上三刀,那枣肉便如六朵花瓣般绽了开来。不一会儿,白色的帕子上,已全是绽开的红色枣花,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漂亮,更为了冲泡时,红枣的甜味能够更好地溶入水中,这茶才会更加香甜。 他在一旁,取了小勺子,在每个杯子里都先放上些桂花蜜,知道月英喜欢甜食,特意在她的杯子多放了些,再将红枣花分成了两份,放入杯中。然后站起身来,将水灌入杯中。瞬间,枣花红,桂花黄,朵朵腾起于杯底,漂浮水面之上。红叶黄花秋意晚,那便是家中庭院池边常现的深秋之色。枣香,桂香混合着的清甜,润湿着鼻端。即便在家时,也日日从早到晚公务缠身,一日最为暖心惬意时,便是捧得那杯热茶,闻得那缕清甜,瞧得她笑意盈盈在身旁时。 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清甜味儿,心境已比刚才平和了不少。然后先端了一杯给月英,说:“尝尝,够不够甜,要不要再加点蜜?” 月英啜了一口,说:“又香又甜,好喝。” 他也拿起自己的那一份,喝了几口说:“在家,总是你做好了,留着我喝,喝得我出来都惦记这味道了。你若觉得好,在这儿,我天天冲了你喝。” 她默默点头,一口口喝着,润了心肺,周身都觉得暖和得很。 他一口口喝着,眼睛却又不自觉得看向了那张小纸条。如果说在看这张纸条之前,他还在考虑是要给李平留一条退路的。降了他的官职,打发他远离成都,让他没有力量再兴风作浪也就罢了,毕竟他是托孤大臣,不能将他一棒子完全打到。对内,要顾及先帝颜面,总不能堂而皇之去宣布李平是个奸佞之臣,那就等于宣告当年是先帝看走了眼。最多也只能说他是一时犯错,给个降级处分。对外,更不能给别人看出季汉朝堂出现内杠,以免敌人趁虚而入。可现在他却下定了决心,要罢了这个已经被权欲灭了人性的李平的一切官职,让他先学会去如何为人,再谈做官。至于,如何平息由此可能带来的风波,还真得费神好好思量一番。 月英看他在看那纸条,目光平和但坚定,知道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劝他说:“孔明,少动怒火。” 他摇摇头,说:“没发火。” “还没发火呢,都气得说粗话了!” “是吗?”他当时一时气急,自己都没有注意: “我说了什么?” 她看着他,只是摆了嘴形,并不出发声地说:“妈的。” 他呵呵笑了,叹道:“哎,还是粗人的日子过得爽快,这样骂骂,心里反倒是痛快些。” 她点头说:“是,只要你忿而不怒,发泄一下也好。”然后随口背道:“君子威而不猛,忿而不怒,忧而不惧,悦而不喜。”那是他在兵略中写得的一句。 他听着,笑着说:“是,我写的,自己就一定会做到,你就放心吧。”又笑着自言道:“还真是什么都能记住。” 月英接着对他说:“想不到吴飞下毒还是被胁迫的,他竟还有这样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我们得想办法去救救她。”这会儿月英对吴飞有了很深的同情。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救孩子,或许是什么都肯做的。可也因为这份同情,她的内心更加焦灼。 诸葛亮也若有所思,说:“嗯,孩子我会安排人去救的。明天我准备亲自再去会会那个吴飞,说不定…”他看了看月英。 “说不定他能由黑子变白,入了你的阵营,为你丞相所用?”她抬头看着他问。 他一笑,点了点头。 “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去问问那孩子是什么病,或许我能救。”月英说。 “再说。明天你还这样咳,哪儿都不准去。”他说完,看她喝完了杯中的水,便收了桌上的铁环和纸条。叫了门口的立智进来,相帮着一起收了床几,重新整理了一下床铺。之后对月英说:“本来还说今天要让你早点睡,让一个小铁环又折腾到那么晚,快睡吧。”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四) 床榻上,月英枕在他的肩旁,他替她掖紧被子。楼着她,朝自己的怀里靠了靠,问:“会不会冷?” 她摇摇头。 “晚上若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特别是胸闷的话,一定要叫我,知道吗?”他嘱她。 她点点头。 “累得都不想说话了?”他笑着问,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让她舒服些,快点睡着。 “不,孔明,我……”她看着他有些许的迟疑。 “怎么,有什么话还不能和我说吗?”他拂开她些许散落在眼前的头发,看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心中藏着事。 她说:“孔明,我觉得……”她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他温和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觉得说不定吴飞和师傅会有什么关系。”她终于说出了这两天一直萦绕心间的怀疑。 “啊?”诸葛亮听后确实感到大为震惊,本来拍着她的手,突然就停下了。“为什么?”他问。 “你记得我和你说,我知道乌银和乌银毒是因为我在师傅那儿看到过一册残卷吗?” “恩,师傅不是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残卷吗?” “可那册残卷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对师傅从不让我碰的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感到好奇。于是有一天我趁师傅不在,便悄悄自己捣鼓着玩,不想竟开了那锁。箱子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只有这残卷一册,还有一支闪着漂亮黑光的簪子。于是我便看了那残卷。这才知道世间有乌银和乌银毒这两样东西。师傅发现后,情绪激动得如着了疯魔,完全失态。先是狠狠打了我,之后又抱着我,足足哭了大概有半个时辰,这是这辈子师傅他唯一一次打我,也是他唯一一次失态。甚至在那件事情后的几个月间,师傅都一直有些精神恍惚,那件事情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箱子,不知他老人家放去了哪里。”她说完之后,心里更是怕自己当作父亲来敬重的师傅与要毒害自己丈夫的恶人真有什么关系,觉得浑身有点发凉,不自觉得紧紧蜷缩在孔明身旁。 他听后,自己都感到头皮有点发麻,可他更感到月英说这事时,内心的恐惧,于是更紧一点搂她在怀里,继续拍着她,安慰道:“没事,没事的。就算他们俩真有那层关系,也没事。有我呢,你别怕,别担心,我都会处理好的,啊?” 诸葛亮此时,手里轻轻拍着月英,脑子飞速地转着,心里对于月英的疑虑几乎觉得都可以下一个定论。吴飞和师傅一定有着什么联系。他想起自己初见吴飞时,是有那么几分好感的,这份好感来自于一种自己都不知为何的熟悉感,亲切感。现在想来那的确是因为他的神态举止,和月英师傅有那么几分相似。所以这也就是虽然他怀疑自己身边被安插了人,却始终没有怀疑吴飞的原因。 而他口中所指的那层关系。正是他二十多年来,他每到一地,都会暗中派人去询查的月英师傅亲生儿子的下落。可那么多年,楞是是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从月英刚才所述和那日在帐中审案时她所讲的那个乌丸族的故事来看,师傅那么多年,很可能一直隐瞒了他们一条重要的线索,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是汉人,而是乌丸人。至于为什么不能说,现在似乎也有了答案,因为他就是当年因乌银毒事件而遭灭门之灾的那一族的后人。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怀疑的?”诸葛亮问她 “昨天看到银针变黑的时候。” “那昨天在马车上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那时你已胃疼得不行,我不想你再为我为难。”她轻声答。 “然后呢?昨晚也不说,今天也不说。就自己心里搁着。那么大的事一个人担着,然后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凑一块儿,楞是把自己折磨地发了烧,犯了病。”他长长叹气,问她:“我这个丈夫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这点事都扛不起了?” 她摇头,依偎在他怀里,手放在他胃上说:“孔明,你太难,太累了。” 他一手搂着他,一手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胸前,说:“不会的。那么多年仕途,什么我没经历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身体你也不用老忧心着,这些天已经好多了,犯病的次数很少,会痊愈的。”他看着她认真地说:“月英,你记住,只要你好着,不要生病,不要有事,开开心心的。其他就没什么事,我扛不住,闯不过去的。” 她点头,只是再一次说:“孔明,我想救那个孩子。” “救,一定能救出来,你相信我。”他向她保证道。然后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搂着她,拍着她说:“月英,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明天我带你一起去见吴飞。” 杲杲冬日出(一) 那一晚,月朗星明,星汉护阳。当黑幕从东方缓缓拉开时,皑皑白雪大地终又复见那轮阳敛射出几道金色的光芒。那光芒耀向白雪大地,他便因此而生了辉。那道道冰锋曾是那样的冷酷无情,但终抵不过的是那轮暖阳的光热,拒不了的是地坤载物的广袤无私,他们融了。冰化滴暖,沁润了大地。 晨曦初露,诸葛亮睁开眼睛,看月英依在身旁,睡得很是香甜,他安心一笑。轻手轻脚起身,想将被子替她掖掖紧,她却也醒了。他替她掖着被子,轻声说:“还早,再睡会儿。”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拉着他问:“你不能也再睡一会儿吗?又起那么早。” “昨晚睡得很好,你就放心吧。我得写几封信,一早派人加急发成都去。” 她听了,也想起身,却被他牢牢按住说:“不准那么早起来,闭上眼睛,再睡会儿,否则今天你都都不准出帐。” 她暖心地受着他的‘威胁’,说:“好,我再睡一会儿。你多穿点,别空着肚子干事,先喝一杯热水。” 他听着她的叮嘱,回:“知道了,黄医师。”又低头看着她问:“你早上想吃些什么,我让人给你做去。” “拿些红枣,煮红枣赤豆粥好不好?” “好,粥好了我叫你。”他起身,替她拉实了床帘子。自己穿了件厚实的外衣,倒了杯热水,喝了几口,拿着热水杯,踱出了内帐。外帐,值守的立智和阿让都赶紧过来搀扶他说:“丞相,您怎么到外边来了,不多休息一会儿?” 他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龚袭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也没想到那么早会在外帐看到诸葛亮,于是也是那么一句:“丞相,您怎么又这么早就起床,身体还没全好呢。” 他温和地笑着,说:“没事儿,好多了。都快半个月没起来好好吸一吸这晨间的味道,听一听将士们晨操的声音了。” “丞相,今天天气很好。没什么风,也暖和了不少。”龚袭说。 他点点头,一步步走到大帐口,对阿让说:“阿让,去把帐帘再拉开些。” 帘子拉开,只见一轮大大的红日,走出白雪皑皑的地平线。那轮阳,在云彩上调着色,当笔墨扑向白茫茫的大地画卷时,那色便由地平线上层层向上伸展,绘出一副青,紫,红,橙,黄的五色彩卷。而那红光选择辉在他脸上,拂去了苍白,留下一抹红晕。他迎着阳,靠在帐门柱上,吸着这冬日晨间旭日映照下独有的清冷,纯净且夹杂着一丝甜味儿的空气,又啜了几口月英嘱他喝的热水,身上似乎被注入了新的能量,思路便也越发清晰起来,一切皆以谋划在胸。 可到底身体还虚着,靠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冷了;心里也惦记着怕月英有什么事要寻他,便转身准备回内帐去。龚袭扶着他,可刚走了没几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便在山谷间回荡着,飘了进来,他停住了脚步,闭眼听了一会儿这熟悉但又似久违的声音。 龚袭问:“丞相,今日他们在操练什么阵法呀?” “恩,这是八阵中的龙飞阵和虎翼阵。”他叫着那些阵名,感觉很是亲切。八阵里寄托着的是他的希望梦想。他曾说:“八阵成,可不覆败矣。” 往日,只要诸葛亮不是病得起不了床,总会早早坐在外帐,在早饭前处理掉一些公务,伴着他的便是这整齐划一的晨操声。他看似不经意地听着,可从那些口令的变化与节奏中,便能清晰无误地判断出所练阵法,甚至会在之后将军进帐议事时,指出他们练阵的不妥所在,所指之处,无不切中要害。起先那些将军们以为是丞相暗中视察他们的操练情况。后来才知他只凭耳闻,便能判阵之优劣。 及至他推演八阵,亲自讲阵论武。或肃立于山坡之上,羽扇便是幡令,扇指处,行而止之,走而却之,别而合之,散而聚之;行则鱼贯,立则雁行。或令亲卫端一小凳,他端坐于地势高处。远观阵成之气势,或天地风云,或龙虎鸟蛇,变化无穷,隐显莫测;静听变阵之声势,或寂寂如水,或响如雷震,声杂则阵乱,音齐则阵成。 “唉,”他向龚袭叹道,“这一病,真是好久都没去指导他们练阵了。这八八六十四阵,奇正相生,临机应变。只有多加操练,方能悟得这其中应变之妙,威力无穷。等我再好些,是得要亲自再去看看将士们练阵了。”他说着,将水杯贴在了胃上。毕竟三冬严寒,帘子一掀,冷冽的空气便不断灌进来,这冷气刺激着他虚弱的胃脏,又有点隐隐作痛。龚袭看到了,忙说:“丞相,快进去吧。您放心,将军们每天都按您的指示练着阵呢,军营一切都井然有序着。您在帷帐之内,便可控军队在鼓掌之中,决国事于千里之外。” 他呵呵笑了,对龚袭说:“小子,何时学会拍马屁的功夫了?” 龚袭扶着他朝内帐走去,说:“哪有,我说的不都是实情嘛!” 他微微笑着点头说:“但愿如此!” 确实,此时,他必须要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力。在他与千里之外李平的这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文伐之战中,他只能胜,不能输。 他走到内帐前,立智,阿让准备掀开门帘,让他进去。他压低了声音说:“掀开一点就好,别让冷风灌了进去。” 他们马上就明白了,只掀开够一人进的帘门一角,让诸葛亮和龚袭进去,之后,又马上掩实了门帘。 杲杲冬日出(二) 诸葛亮一进门,先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便也就放心了。然后轻声指着门口放红枣的筐对龚袭说:“龚袭,你多拿些红枣到厨房,让他们早上多熬些红枣红豆粥,你们几个也一块儿吃些吧。” “是,丞相。”龚袭应道,但还是扶他坐到了书案旁,又给他换了热水。才抓了几把红枣,朝厨房走去。 诸葛亮则坐在案几前,打开一方绢纸,开始写信。信一共写了两封,一封写给费祎,一封则写给岳父黄承彦。他将给岳父的信放入了给费祎信的大袋中,让费祎转呈予他,最后一起放入盒中,封了蜡印。之后,又写了几份将令,放入不同颜色的锦囊袋中,要求将军们在不同的时间段打开不同颜色的锦囊,按令执行任务。这时,他已决心,两日后,只要月英身体基本无恙,他便打算拨一小队人,暗中回成都,给对手来个措手不及。 等桌案上整齐如列队似的放了一长条的各色锦囊后,他撑着头,闭目再一次凝思了所安排事情的每个步骤。然后他从桌底的一小盒中取出一把筭棒来,摆算着每个环节可能出现的各种结果,每出一筭棒,便是一个要素环节,他将它们一一摆开,统筹着整个事件。很快这些小木棍被他分成了几堆,每一堆的小木棍呈现出不同的图形来,但堆堆小木棍间又总有连接之处,形成的图形如同一个小小的列阵,环环相扣,阵阵相护。他细细打量着这个图,一手取了杯子仍然暖在胃上,一手在细微处调节着木棍的数量和方向。直到听得床那头,月英传来一声叹息,他才抬起头,看见月英已经下床,朝他走来。 他问:“睡着了吗?” “嗯”她点头,走到他面前,指着摆了一桌子的信盒锦囊和筭棒说:“这么会儿功夫,你都做了这么一堆事了,干嘛总把自己催得那么紧。”他边拿了一个坐垫放在自己的身边,边说:“都是些短信,不费事儿。我到外帐走了走,今天是个大晴天。” 她坐下,看着他手里暖着胃的水杯说:“早上寒气最重,怎么就出去了呢?是不是吹得胃又不舒服了?”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水杯递给她说:“这水正好,不烫了,喝点。” 她接了杯子,喝了大半,然后起身,去暖炉旁,将热水重新灌入杯子,坐回他身旁,把水杯子塞回他手中,说:“再贴着暖暖。”然后手撑着下颚,观起了桌子上一堆的筭棒拼出的图案,诸葛亮在一旁,也不出声,任她看着,直到她说:“见此阵形,便可窥其动势所发,必获如鹰击,战如河决,兵未劳,而敌自溃也。”他在旁哈哈笑出了声,问:“黄医师,何以有此评断?”她侧脸抬头看着他问:“环环相扣如此之紧,阵阵相掩如此之密,难道不是吗?” 他笑着坚定地点头道:“是!” 月英拿起闲散在一旁的一根筭棒,放在了图形之中,整个阵形便愈加显得紧密无缝,其阵势似乎可以直捣虎穴。她说:“让我充当这根小棍好不好?助你一臂之力。” 他含笑点头,伸手抹乱了桌上的筭棒图形,坏笑着对她说:“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她轻轻锤了一拳在他肩上,假意怒道:“怎么,后悔让我窥了你的阵法?” “可不是吗?你这一看,逼我多了个女将。”他打趣道。 “丞相闲我这个小兵碍事?”她瞪他,可明明是伪怒。 “哪里,多了你个女将,便能化刚为柔,刚柔相济,应形于无穷了。”他说着将所有的筭棒放回到小盒子里,又将各色锦囊归置好,桌上便又空出了一大块儿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之后,朝她一笑,搁了杯子,自己敲了几下背。 “就你,这都能拿来开玩笑!”她嘴里埋汰着,心里却温暖着,她知道是孔明在逗她开心。她将坐垫往后挪了挪,问:“背哪里酸痛,我给你捏捏。” “不用,我自己捶捶就好,病刚好些,别费那劲儿。” 她不回他,只是找准了穴位,用了点力,按了下去。一下子,他觉得又痛又酸,可又有说不出的舒服感。可还是转过身来,骗她说:“好痛,别按了。” 她双手板着他的肩膀,要他转过去,说:“痛则不通,是不是这里感觉特别不舒服?” 他点了点头。 “那因为这里和你前面胃腑相连着,这前面淤积难散,便会牵连到后背,就会感到酸痛。我给你时常揉捏凑捏,便能开通闭塞,散瘀活血,便不会太酸痛难受了。” “我自己动动,活活血就好。”他还是不想让她按,知道那是个费力的活儿。 “你趴在桌上,我用的是巧力,不会累。你就当让我早上运动运动。”她推着他往前趴在桌上。 他趴在桌上,可还是回头说了一句:“一会儿就好。” “知道,你闭着眼睛,养会儿神,。”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或着力于指腹,或聚力于手掌,或揉或捏,沿着脊椎,从上而下,他闭目体会着酸麻带来的舒适感。月英在他身后心疼地说:“外人都把你诸葛亮传得像个神似的,能掐会算,未卜先知;锦囊一出,胜券在握。可他们哪知你靠的并非卜算,而是这庙算。比较形势,定计决策,费尽思量。根根筭棒里聚你几番斟酌;道道锦囊,幅幅阵图成形之际,已不知费去你多少时间,心力反复推敲了。总是这样劳神伤力,身体亏空了,才会常觉得腰酸背疼。” 他听着她的‘叨叨’,笑着说:“亮不是什么神,可却有个神医夫人,帮我按按,什么元气都补回来了。” 她用一手稍重拍在他的背上说:“你就当我小孩子哄着吧。” 他无所谓地回:“不哄你,我哄谁去?” 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心疼他的负累,可她也懂他,所以不会叫他停下了却夙愿的脚步,只能尽力解他病痛,抚他辛劳。 他疼惜她的操劳,可他也知她,所以不会束缚她治病救人,只是竭力护她平安,哄她开心。 这是他们彼此给予对方的一种心灵的呵护,一种生命的温度。 三年后,当诸葛亮再次出征北伐时,太史谯周上奏后主说天象所示奎星犯太白,盛气在北,不利西川;又列举飞鸟投汉水而死,柏树夜哭之凶兆,告诫他天意不可违,不可兴兵伐魏。 想诸葛亮识天象,通阴阳,谯周所见所闻,他又岂能不知?他知天象预警,亦懂卜算之术,可‘克复中原,重兴汉室’夙愿未了,又怎能只因所谓之‘天意’,就畏缩不前,坐以待毙!他信事在人为,他说‘凡事难可逆见’;他信庙胜而后动众,计定而后行师。终究影响他行动的是根根筭棒所呈现出的局势,而非龟背,铜板掷出的未来。 他为再次北伐,三年时间里,白天,积草屯粮,讲阵论武,整治军器,存恤将士。夜晚,梦寐之间,也未尝不设伐魏之策。一旦做足准备,便义无反顾,踏向征途;竭力尽心,鞠躬尽瘁。他一直都是策之而算得失,而非卜之而知成败。正如他上奏主上那样:‘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他心中是国家,胸中有天下,又岂能是谯周口中的天象所能吓退的。落得后人只叹:武侯尽瘁惟忧国,太史知机又论天。 那一次,虽他竭力隐瞒月英朝堂之上他和谯周的一番争论。可此事一出,震动朝野,很快,传得街巷尽知,月英当然是有所耳闻的。可她装作没有听见,依旧为他备足一路所需,配齐所需药物,牵着两个孩子,笑意盈盈送他出征。因为那是他此生心愿,她明白只要夫君一息尚存,就会为此奋斗不息。既然他要出征,她就绝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纵然心中有千般不舍,万般忧心,也永远不会阻拦他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年轻时是那样,二十余年后依旧如此。她是他永远的牵挂,但永远不会是羁绊。只是那一次,他们在松开彼此双手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是那样的不舍,他紧紧地再拥抱了她一次。 杲杲冬日出(三) 不过,现在,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能给予对方最贴心的暖。 龚袭在帐外报:“丞相,粥好了。” “进来吧。”诸葛亮要直起身来。 “马上就好了,别急。”月英的手在他身后轻轻抵着,不让他起来,双手捏了空拳,轻轻在诸葛亮身后捶着,替他做最后的放松。 她抬眼见龚袭进来,却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竟是翠萍。只见翠萍朝她调皮地笑着,叫着:“夫人,丞相。” “丫头,你怎么来了,流了这么多血,要多休息才是。”月英朝翠萍说着,双手扶着诸葛亮直起身来。轻轻问他:“感觉好些了吗?” 他笑着伸展了一下,说:“很舒服,不酸不痛了。” 翠萍走到月英身边,坐下说:“丞相嘱咐龚袭去煮红枣粥,他煮得哪有我煮得好喝呀,不能让他毁了好东西。” 月英笑着说:“可不能这样说他,龚袭现在厨艺已经很不错了。”然后拉过翠萍的手:“我看看,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翠萍摊开手掌说:“喝的,涂的全是您亲自开的药,好了,都结痂了。” 月英看了看,抚着她绑着纱布的伤口说:“就算结痂了,也还不能碰水,药要继续涂,知道吗?不然会留疤的。” 翠萍点头,只是不愿意松开月英的手,问:“夫人,您身体好些了吗?昨天老赵是不是把您都气病了?我本说今后都不理他了,可他一早就在伙食营门口等着,硬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厨房,帮着揉面,烙了些饼。” “我没事,也不能全怪老赵,他是一片好心。”月英说,又笑着问:“粥饼分他了吗?” “恩,分了。”翠萍讪讪点头。 月英笑笑说:“你呀,就是嘴上不饶人,刀子嘴,豆腐心。” 这边,诸葛亮将信件交给龚袭,嘱他等一下发出后。便和他一起将食物一一端在桌几上,任她们主仆絮叨一番。 他盛了大半碗粥,里面放了很多的红枣和红豆给月英说:“别光顾着说话,快吃,别凉了。你刚才这‘运动’消耗太多了,多吃点,补回来。” 又对龚袭,翠萍说:“你们倆今天就留在这儿陪我和夫人一起吃吧。” 翠萍笑嘻嘻得将两个饼分别放在他们面前,对诸葛亮说:“丞相您今天和夫人不用让了,我把蛋打碎,搁在面粉中了,烙了这两个蛋饼,很松软的,您尝尝。” 他笑笑,撕了一块饼,塞进嘴里,尝了尝说:“很是松软,咸鲜。” 月英也淡淡笑着,撕了自己饼的一半,给了翠萍说:“自己尝尝。” 翠萍说:“我们有饼呢。” 月英不由分说把饼放在了翠萍的盘子里,打趣道:“丞相给我盛了那么多粥,我哪里还吃得了那么多饼,你们这是要把我喂成肥猪不成?” 翠萍呵呵笑着摇头说:“您不会。” 诸葛亮在旁边往她碗里夹了小菜说:“真能胖点倒好了。”然后自己也撕了半个饼给了一旁的龚袭说:“这段日子又是照顾我,又是照顾翠萍的,也累坏了。壮小伙儿,得多吃点。” 龚袭忙摇头,嘴里却含着饼,模模糊糊先说:“不累,不累。”然后咽下饼接着转向翠萍说:“你还自作聪明将蛋一分为二,这下倒好,变成四份了。” 翠萍朝他做了个鬼脸。 诸葛亮和月英都被他们的孩子气逗笑了,诸葛亮说:“这鸡蛋都快成金蛋了。等回去,我让厨房给你们做上一桌子鸡蛋,煎炒炸煮都齐全了,让你们吃个够。我们相府鸡蛋总能管够的,是吧,夫人?”他问月英。 “是,到时候我亲自给你们做一桌蛋席。”月英说完,笑着喝了一口甜粥,对着翠萍夸道:“煮得真好。” 早饭后,月英替坐在自己一左一右的诸葛亮和翠萍都诊了脉,又被诸葛亮‘逼’着替自己也号了脉,开了三份药单。然后让翠萍先回帐休息,她自己在老赵的护卫下,亲卫的暗中保护中还是亲自先去了军医营取药。原因很简单,吴飞的事已把本在角落处,不受关注的她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她的举动。虽说身处中军大帐周围,诸葛亮的确有力量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让外界窥见不得。可若就此将她隐匿起来,只让她出药方,再不让她见人,只怕军中关于她的谣言会愈加猖獗。昨天是因为她又是发烧,又是发病,实在没力气再出帐,诸葛亮已悄悄派人故意传消息说:“丞相因昨日着了风寒,病情有所反复,下不了床,黄医师需随时帐前待命。”他本想着按昨天的法子再拖延一日,让她在帐中再多休息一天。可再说主帅病得身边医师都脱不了身,怕军中起乱,人心不稳。眼下的形势,最好就是说诸葛亮的身体在恢复中,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可以任人去猜。因为任何敌人,不管在明,在暗,都不敢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妄自对诸葛亮采取行动。放眼季汉朝野,还没有一个人有此等能力可以这样与他较量。诸葛亮的身边永远有一张大网,由他的心腹们织成,其中有博闻多智,沉审谨密的文臣,也有勇悍善敌的武士。他掌控着这下网的地点,范围大小,收网的时机与缓急,就算是大鲨鱼他都收得,一般的虾兵蟹将根本不敢去触那网,更别提动他丞相了。 诸葛亮虽然心中极不愿意让月英再去军医营,可为了更好地掌控大局,他也只能放手。只是暗中保护她的力量,由两人已变成了四人,并安排一辆马车送她去,月英本是不肯,说:“丞相还真想让我如此引人注目?”他无所谓笑笑说:“我都后悔自己早前太过犹豫,没给你配车。那时想低调些,军营越少人注意到你,你越安全。可现在你黄医师已名遍军营了,还是有车安全,不然一路上不知多少兵士,想一睹你真容呢!我替你都想好了,你只需借口于一味药效久置易失的药名就成,对外就说为了药效达到最佳效果,必须尽快送回军帐给丞相服用就好,没人能说什么!” 她笑着点点头说:“你呀,无时无刻不在想事。” 他叹道:“这种小点子,就你黄医师,不用想,就一大堆,就是对自己太不上心,根本没有考虑过而已。”又嘱她:“虽说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你这身子,总让人放心不下。尽量早点回来,别让我心总悬着。” 她点头答应,他提着她披风的两边,重合在一起,交在她手里说:“捏着,别让风灌进去。”又送她出了帐,看她上了车,才回帐继续处理事情。 杲杲冬日出(四) 月英在军医营中,取了药,指导着营里的小军医把药都切割,碾磨好,又看着药都上了炉,感觉外面风不大,对老赵说:“老赵,你陪我到隔壁伤兵营去一次,去瞧瞧前两天我替他取箭的那个军医怎么样了。”按老赵那爱憎分明的脾性,对那个要对月英狠下杀手的人绝对是恨不得要将他千刀万剐的,那天月英要出手救他,他就不愿意,更别说现在特地去看他了。可今天他却二话不说,扶着月英就走,只说:“您当心,多看着些脚下,化冰了,路滑着呢。”月英本来还准备着话要劝老赵的,可不想他今天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看着都有点不像平时大大咧咧,鲁莽的老赵了。路上,她和颜笑着对紧紧搀着自己的老赵说:“老赵,昨天的事别再放心上了,吃了你的鱼,还有你早上和面烙的饼,我好了,没事了。”老赵听着月英的话,只是不住点头,感动得鼻子又发了酸,眼泪憋不住又要流下来,手虽还紧紧扶住月英,头却垂下靠向外侧的手臂,臂膀迅速抬了一下,赶忙蹭去眼泪。心里骂着自己真没出息,一个大男人流什么泪,得让夫人笑话了。可他不明白,至刚至强,永远抵不过的是至柔至善。月英能感到老赵搀着自己的手向上的微动,但她并不转头,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脚下,让他扶着向伤兵营走去。 到了伤兵营,还是上次的那个军医值守,他已然认出了月英,忙上前行礼道:“黄医师。”月英回了礼,说:“我来看看上次那个箭伤的军医。”当值军医便引路到那人的床前,可他睡着了。月英搭了一下他的脉,确定已无碍。她怕打扰了帐中其他伤兵的休息,一直走到帐门口,才从怀里掏出一瓶治疗箭伤的药粉给了当值军医,轻语道:“换药的时候把这个替他敷上吧,能好得快些,本来上次就应留下的,可那天太多事,一时疏忽,今天正好来军医营,就给送来了。”说完,便温和地笑着向当值军医施了告辞的礼,那军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雪地中,当时曾想:若是这样的人能接替吴飞来执掌他们军医营,该有多好。 很多年过去后,当那当值军医自己已做到军医营主事时,带军出征的人也变成了姜维。他们有一次一起回忆随丞相出征的日子,姜维无意中提及,在军营给丞相看病的黄医师实际是丞相夫人时,他目瞪口呆,硬是愣了半晌。事隔多年后,月英那天着一袭粉紫色的披风站在军医营门口的白雪上,阳光洒向她温和的笑脸,轻声细语,风流倜傥,那情那景,依旧可以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月英待药熬煮好,便回中军帐,可刚下车,就听帐内一片嘈杂,她在门口驻足,往里张望了一下,只见外帐他的桌案前挤满了文臣武将,里里外外足有三层之多。大家围着他不知在讨论些什么。将军们个个都是大嗓门,几个大嗓门挤在一块儿,争论着什么,那声响震得感觉这帐都要塌了,其中重复最多的那两个字便是丞相。 这个说:“丞相,……” 那个说:“丞相……” “各位将军的意思亮都明白了,…….”直到他的音起,四周才安静下来,他的声音此刻也不小,足以回荡于帐内。 月英能想像孔明处在风暴中心,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甚至是略点笑意地听着他们争论的样子。 守在大帐门口的立仁问月英:“我进去通报丞相一声吧。” 月英摇头说:“不用,让丞相议事吧,等这边人散了,你到隔壁帐中来知会我一声,我把药给送来,现在给他,他也不会喝。” 杲杲冬日出(五) 又过了大概大半个时辰,才听见龚袭的声音在帐外报道:“黄医师。” “进来吧。”正在桌案前给翠萍手上上药的月英抬起头,见龚袭挑开了门帘,就问:“丞相那边事完了?” “完了,黄医师”却不想是诸葛亮的声音传来,他习惯性地用羽扇将帘子往上又抬了一下,从后面踱了进来。文臣中鲜少有人比他更高的,龚袭掀开门帘的高度,于他,还是矮了些的。 翠萍想要起身给诸葛亮让座,诸葛亮见了,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说:“不用,坐着吧,把药上完了。” 龚袭端了座椅放在月英身边,让诸葛亮坐下。月英一边仔细地给翠萍上着药,一边对龚袭说:“龚袭,去把我床上的枕头拿来,让丞相靠着休息一会儿。” 平时翠萍的手被绷带绑着,也看不见她的伤口,今天看见才知道这伤口有多深多长。虽说已经结了痂,可那痂趴在那胖乎乎白嫩的手掌上,就像本来白璧无瑕的一块玉石豁了口,又沾了尘,黑乎乎,突兀得横亘在白玉间,不禁令人感到痛惜。诸葛亮叹道:“这么大的伤口,让翠萍遭罪了。” 翠萍忙说:“没有,丞相。一直都敷着夫人配的药,凉丝丝,麻麻的,不疼。” 龚袭拿了枕头给诸葛亮垫在身后,眼睛却直巴巴盯着翠萍的伤口看。月英上完药,扯了纱布,回头对目不转睛看着翠萍伤口的龚袭说:“龚袭,等到明年开春,你们成婚的时候,夫人一定还你一个手上没有伤痕,白璧无瑕的新娘。” “夫人,不管翠萍身上哪里有伤疤,只要她是翠萍,我都不在乎的。”龚袭在一旁诚恳地说。 翠萍听了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说:“我才不要嫁他呢!” 月英笑着轻轻将干净的纱布替她绑上,对另一旁的诸葛亮说:“丞相,那只有劳你再物色个青年才俊,配我们翠萍了。” “好,我一定帮翠萍寻个好人家。”诸葛亮接着她的话说。 “不用,丞相。”翠萍和龚袭异口同声道。 孔明和月英相视而笑。 而龚袭和翠萍却目光一触,又赶忙闪开,只是脸都愈发得红了。 月英替翠萍包扎好伤口,轻轻打在她的手指上:“你呀,就是嘴硬!就龚袭事事都让着你。” “夫人。”翠萍不好意思地叫到。 月英笑笑,转而伸手握了握一旁诸葛亮的手,感觉有点凉,不禁捏了捏,问:“累了吧?” “不累。”他回,可明显刚才费了力气,扯着嗓子,布置了一通任务,有些沙哑。 她微微摇头,说:“药一直在炭炉上热着呢,龚袭,你去拿一下。” “你也是,药好了,让他们直接送给我喝不就完了?也好让我知道你回了。”诸葛亮对月英说。 “夫人,将军们一走,丞相第一句话就问:‘夫人还没回吗?’”龚袭边说边将药端给诸葛亮。 诸葛亮接了药,药还有些烫,他便双手捧着药碗,暖着手,轻轻吹着,一点点喝。身旁月英的声音传来:“不是我存心要让你担心,可听你们议事吵得激烈,那会儿将药端了你,你也断不会喝。倒是搁在桌案上,都得让各位将军的唾沫星子给冲淡了。” 一句话听得一旁的龚袭和翠萍都呵呵直笑,龚袭更是不住点头。他觉得将军们围着丞相议事的时候,一旦争执起来,帐内就如同飘过一阵细雨。 诸葛亮喝着药,听了她的话,嘴角也不禁微微扬起。月英的话没错。他是不喜欢旁人在他议事的时候送药的。一场帐前军事会议下来,常感精疲力竭。看着已经搁凉的药,就感到反胃,一点都不想喝。龚袭常说拿去温热一下,而他却总是叫他倒了;就算后来龚袭倒了几次之后,便不再在他议事的时候给他送药,可就算议完事,叫他喝药也是一件难事。他常觉那药苦得难以下咽,象征性地喝上两口,就搁在一旁,不愿再碰。 但只要是月英开的药,不管是在家还是她在军营的这些日子,他几乎都能一滴不剩地喝完。她的药似乎永远都不会很苦。就像现在,他一点点喝着,每啜一口,当苦涩在舌根散尽,温暖便会散化于脏腑间。 他刚喝完药,立仁就进来报:“丞相,车已备好,姜维将军已在帐外候命。” “知道了,你先去吧。”他手轻轻一挥,立仁便也待命于帐外。 “月英,我们一起去会会那人吧。”他说。 月英点头,心领神会。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一) 龚袭,翠萍想跟着去,却被诸葛亮制止:“你们都留下,跟着的人不宜多。有姜维,立仁,立智做护卫,足够了。”他俩只能遵命。 诸葛亮和月英走到帐外,姜维迎上前去说:“丞相,按您吩咐,都安排好了。” “好。”诸葛亮点头。 姜维向月英拱手施了一礼,月英笑着回礼。 月英看了看,马车很小,刚够容纳俩人。而姜维他们三个除去了将军服,亲卫服,穿了普通的兵士服,这是一次隐秘的安排。 马车过处,基本无人,都让姜维安排人拉出去做紧急集合操练去了。马车上,诸葛亮从袖管里掏出一绢帛,交给月英说:“这个你看看。”月英有些狐疑地接过,展开,却略显吃惊,只见绢帛之上,是一栩栩如生的画像,画中人,那样熟悉,却又有点陌生,那竟是师傅二十多年前的壮年模样。 “画得还像吧?”他问。 “似时光逆流,又见二十多年前的师傅。”月英倒并不惊讶于孔明能如此妙笔传神地画出师傅当年模样,他书画功底一直十分了得。以至于瞻儿遗传了他这方面的天赋,小小年纪,什么都画得有模有样。他年纪尚小,写信还颇有些吃力,父亲在外时,看到月英写信,便也吵嚷着要写,月英便给他纸笔,让他把要和爹爹说的话都画下来,夹在自己的信里,一并寄出。诸葛亮收到儿子的画,总是欢愉的,再忙,情愿再晚睡些,也要给儿子画上一张回了他的信。龚袭知道,丞相作那些画时,脸上总挂着慈祥而温暖的笑。所有的画,信他都会压藏在箱底,回家悉数交予月英,月英便将这一来一去的信都妥帖地保管好。有时候,瞻儿对他的画作,会有一些妙解,他归家后,月英便叫瞻儿复述给爹爹听,引得他总是酣然大笑。 “可是,”月英还是不住问:“你今天什么时候还有空画这个?” “早上随便画了两笔,不费事。” 月英摸了摸画布,已然干透,想他必是昨晚思忖难眠,等她睡着后,又悄然起身,依着他刚认识月英那会儿师傅的模样作了此画。她折起画布,还于他,说:“这事完了,回帐你先小睡一会儿,昨晚都没休息好。” 他将画布收于袖中,淡淡笑着对她说:“不用休息,昨晚睡得好得很,梦都不曾做。” 车行至关押吴飞的帐门口停下。守帐的已是先行到达的亲卫立义和立信,诸葛亮让立仁也留在帐外,以防任何不相干人的闯入。自己带着姜维和立智,月英,步入吴飞的帐内。 大白天帐内依旧一片昏黑,一股酒菜臭味扑面而来,闻着令人反胃,诸葛亮用羽扇挥了挥。吴飞躺在地上,双眼盯着帐顶,似醒非醒,四周散落着几乎不曾动筷的残食,脚上上了重重的镣铐,帐内的炭火不知已灭了多久,虽然一旁尚有不少余炭,可他却懒得加。这帐中的空气,自他进来后,就凝滞了,不再流动,失了生命力,便只能跟着那人,那菜一起腐烂,发臭。 他整个人已然麻木,身体冻得发木,不觉寒;心更是麻木,便生出一张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表情的脸,不能感受周遭的一切,无视帐中来人。 “去把帐子两边窗都打开,把这里打扫一下,让吴军医清醒,清醒。”诸葛亮命到。 立智卷起帐窗的帷幔。 阳光,空气不断涌进帐来,驱走腐臭,带来一屋光亮。 立仁,立信也先进来收拾了地上的残羹冷盘,将帐内的炭火重新点燃,端来两个厚厚的座垫,然后退出继续守在帐外。 姜维上前,推了推吴飞,说:“吴飞,你起来。” 吴飞侧过脸来,光亮照得已在昏暗中生活了几天的他睁不开眼,他本能地用手遮了一下,望向光亮处。只见一人白衣蓝氅,手持羽扇,清瘦的身骨,让他身上透着股仙气。他目光深邃犀利地看向吴飞,如同无语之令,逼得吴飞不自觉地坐起身,长跪在地,那游离在外的灵魂瞬时归了位,附体的那刻,竟又生出一丝斗志。这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场角逐了吧。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二) 两天了,吴飞一直在等这么一刻。这些天他被严加看守,但并不缺酒菜,形同软禁。他知道,诸葛亮一定会亲自召他,因为最关键的话他还没有问。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亲自来。 “丞相。”他匍匐请安。 “起来吧。”诸葛亮说。 吴飞抬起头来,忽而瞥见诸葛亮身旁的人竟不是龚袭,而是月英。刹那,怨恨又盈满胸腔,眼中带出怒与恨,直直逼向月英。 事到如今,他不恨诸葛亮,他想让一个人的死能换女儿的生,但他并不愿那人是诸葛亮。特别当他被允许进帐送药,看到诸葛亮眉头紧锁,强忍病痛,但依旧埋在公文堆里处理政务,他把药端上前去,他还是会抬起头来,露出微微一笑,说声谢谢。每当这时,他的内心是震颤的,总逃也似地退下,似乎和他多呆一刻,便会心软。若非为了女儿,他会死心塌地效命于这样的人吧。 此刻,吴飞生出种奇怪而又矛盾的心理,他并不恨诸葛亮没有死。但却怨愤,哀怒女儿不能生。他将这种悲愤都加在月英身上,觉得她就是杀女儿的凶手。正是她的出现,才使自己功亏一篑。 吴飞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却那样无情将他出卖。诸葛亮察觉到他看月英凶恨目光,便抽出她扶着自己的手臂,拽着她,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 吴飞看了冷得发笑。他手无寸铁,脚上又被上了重重的镣铐,无法挪步;更何况他们一左一右,还有两个武力超强的将军,亲卫护着,自己怎么有可能伤害那个医师分毫?可丞相就是那样护着她,似乎那是来自于本能的动作。这和前两日的情景并没什么区别。他和女儿就这样输给了命运。若女儿能得到几分丞相这样的庇护,他又何至于此?他恨月英,这恨中很难说清楚又有几多嫉妒。 姜维怒问:“你笑什么?” “丞相对黄医师一直是蔽护有加的,我只是很羡慕这个同行而已。”他看着被诸葛亮大半个身躯挡着的月英说,语调中掺着股酸味儿。 诸葛亮听后也回以一冷笑,然后选了离开吴飞较近的一个座位缓缓坐下,月英一直紧紧扶着他,待他坐定,便准备起身,她知道规矩,这军营中没有人能和丞相平起平坐。 可他却将身旁的座垫往后稍稍移了一点,很平静地说:“坐吧。” 月英顺着诸葛亮的意在他身后侧坐下,不温不火地回视着吴飞向他投来的怒中有惊的目光。 吴飞明显是话中带刺,是对诸葛亮的挑战。可不想诸葛亮对于这句话,竟然不置可否,或者说他在进一步告诉他——不错,我就是待这个医师有所不同,那又怎么样? 诸葛亮回头看看镇定自若的月英,带笑着问吴飞:“吴军医,说我蔽护黄医师。可你不觉得本相对你,更是包庇,纵容吗?让你这个罪足以判极刑的恶徒在这里酒足饭饱,大白天还在浑噩梦中!” “丞相不是已宣告我的罪责是械斗和诬陷了吗?罪本就不至死。”他料定自己狂徒末路,必死无疑。现在他除了放不下女儿,其他根本不怕,就是要和诸葛亮狠狠再杠上一回,看看他究竟知道自己多少事情,死也要死得明白。 “你真正的罪责是毒杀丞相!”诸葛亮怒声说到。 月英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难过,紧紧攥紧了拳头。 “丞相,吴飞绝无此念。我只是见不得黄医师受丞相如此信任,起了嫉妒之心,才一时糊涂,心生恶念。我想毒害了她,就可以继续服侍丞相。” “事到如今,还信口雌黄!”诸葛亮的羽扇直直指向吴飞:“那毒针分明是要一箭双雕,毒死黄医师,也毒死本相!而且毒针,也已是后计。之前你就已在我每日的药里下了几次毒,但不想还没把丞相毒死,却来了个黄医师,让你下不了手,无法向主子复命,这才用了这更毒的乌银针!” 虽然吴飞已有心里准备,但听闻诸葛亮对他所行之事了解得如此详尽后,还是有五雷轰顶之感,他已是个绝对的输家。诸葛亮竟早就知道他在他药里下毒,他的声音再也提不起来,困兽犹斗,只是挣扎着问:“下了什么毒?” “姜维。”诸葛亮叫到。 “是。”姜维去帐外取来一麻袋东西。他在诸葛亮来之前,已经来过一次,除了周围清场,将不相干的人调开外,还带来了几样东西,放在帐外。 袋子打开,里面是吴飞帐中培植的多株万年青。 月英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飞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摆弄花草,军营忙也没功夫养娇贵的花,这万年青好养活,就多植了几株,丞相。”吴飞又匍匐了下去,他已经不敢看诸葛亮。他不是怕,而是挫败感,罪恶感让他不能面对那个,明知自己喝了好多天毒药,还依旧可以这样和他对话的人。他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实际是卑贱的。 “万年青本体可以入药,是无毒的。但其根茎汁液却有较强的毒性,碰触肌肤都会红肿,直接吞食可使人毙命,化在药中,便是一剂伤害脏腑的慢性毒药。丞相他本来就胃腑虚弱,你给他喝这个,就是雪上加霜。”月英解释道。她逼着自己尽可能平静得讲,可越说越觉寒到骨子里,声音发了颤。 “将军,你把这些万年青都取出来,里面一定有不少是没有根茎的。”月英继续说。 “是”姜维应道。 吴飞彻底溃败,他以为世上已没人会知道这种常见植物的毒性;他自作聪明地取了万年青的根茎后,依旧把它们置于盆中。因为这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至少还得过上十多天才会彻底枯萎。然后他便可以大大方方可找个天冷的理由,将它们一起丢弃,掩人耳目人。可不想对面的人对这种植物了如指掌,这一袋万年青遂成了如山铁证。 姜维开始查看:“一,二,三…” “不用数。”诸葛亮喝止。这样一个个数无疑是给月英心中添堵。 “万年青有毒,飞为医几十年从没有听说过。黄医师,你不能因为我种这个就扣个罪名给我。你取根银针插在根茎里,看看银针是否会变黑?有谁难道吃了这个会中毒的?”垂死的挣扎,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吴飞是不会放弃的。 “就知道你花样多。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的。”不等月英开口,姜维直视吴飞,不屑地说。 全帐的人都不知道他要怎么证明,诸葛亮也并没有安排他去验毒。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三) 姜维取了帐中的水壶,倒出一碗水,问吴飞:“吴军医,这水你喝了几天了,没毒吧?”之后,又取了两株万年青根茎,麻利得拧挤出其中的汁液于清水中,很快粘白色的汁液散化在清水中,消失得无了踪影,仍是清水一碗。他取出身边备着的银针,往里试了试,银针色泽丝毫未变。 他说:“吴医师,银针是试不出这万年青的毒性的。”然后将碗放在地上,跑出帐外,又拎着一麻袋进来。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麻袋之上。麻袋打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扑得窜了出来。诸葛亮看到猫的第一反应,是马上伸出一臂,护在月英身前;月英惊得双手紧紧抓住诸葛亮手臂。他们此刻都明白姜维想要做什么。诸葛亮喊道:“快把猫抓住,不可以!” 立智在看到猫的第一时刻,不等诸葛亮发话,早已赶上前去捉。相府的人都知道,丞相严命,府邸不准养猫,一旦发现有猫闯入,马上捉了放出去。月英小时候被猫抓过,惊吓过度,好几天都高烧不退。自此之后,胆量不输男儿的月英,却唯独怕猫。 现在一只猫突然窜出在眼前,她不由一惊。可接下来的一幕,更让她不能接受,等到诸葛亮想伸手遮住时,已是不及。 那只猫,应该是野猫,大冬天本就找不到东西吃,不知在外饿了几天,昨晚被姜维捉来后,更是不给水喝。又渴又饿,在麻袋里也叫唤不动了。放出的那刻,看到不远的地方,放了一碗子水,撒腿便跑过去,急吼吼地喝了不少,等立智赶上前去,已经在地上开始痛苦得抽搐,惨叫几声,吐了白沫,便一命呜呼。 月英看了,整个人都在颤抖。本就难受得不行,又看到猫喝了几口放了万年青根茎的水便惨死眼前,她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外翻腾,把持不住,捂住嘴,撑站起,冲出帐去。 “姜维,你混蛋!”立智大骂。 诸葛亮也站起来,急着要跟出去,姜维想上去扶他,他甩开,怒问:“谁让你干这个的?”也等不及他回答,匆匆赶出帐去。 姜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喃喃道:“我只想证明那个有毒。” 帐外,月英手撑着帐前的木栏,一阵阵干呕,却一时吐不出来,只觉得有东西在往上涌,可堵在胸口发痛,就是吐不出来。外面的三人,都还不清楚帐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月英这样,都急忙先上去扶住她。月英耳边几个声音都在轻喊:“夫人,夫人。”但很快,这些声音被一声‘月英’所代替,然后是背后一阵阵有力且有节奏的拍击,直到她‘哇’得一下,终于将那堵在胸口的一团东西吐了出来。他继续拍着,让她终于把胃里残存的东西都一吐而尽。他是清楚那种要吐而吐不出的难受的,只有全都吐出来了,才会舒服些。然后揽她靠在自己身上,他看她满脸泪痕,忙抽出帕子,替她拭去,又帮她擦了下嘴角,与她说:“那个药我喝得很少,大部分都倒了。”月英也不想让他担心,抿紧嘴唇,用力点了两下头。此时诸葛亮的余光瞥见立智提着麻袋出来,忙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胸前,不能让她再看到这恶心的东西。立智则绕道尽快提着那袋东西离开。诸葛亮对月英说:“就当是个恶梦,过去了。我让他们先送你回去休息一下。” 她仰头恳求他说:“我要和你一起。” 他拉着她冰凉的手,知道她不看见事情的处理结果,是怎么也安心不了的,应允道:“好吧。”然后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四) 当帐帘再次被掀开时,吴飞看到黄医师依在丞相身旁,柔柔弱弱。更突兀的是他身上宽大垂地的藏蓝色披风,那原本是丞相的,现在却严严实实盖在她原来的粉紫披风之上,似深沉掩护着娇弱。 当吴飞看到那猫惨死在自己眼前时,斗志已然消失殆尽。他求的是速死,只是死前,要弄明白一件事,他望着慢慢扶月英落座的诸葛亮问:“丞相,吴飞伏罪。只是死之前,求您告诉我,黄医师究竟是谁?他的身份一定不是相府家医那么简单。” 诸葛亮坐下,回视吴飞投来的目光,将死之人,目光中没有恐惧,有的是寻求答案的祈求,他想要死得明白。 ‘还真是个斗士。’诸葛亮暗自感叹,如实回他:“她是我夫人。” 谜底揭开,吴飞瞠目结舌,怔怔看着月英。 她竟是一个女人,一个身份尊贵的女人——丞相夫人。 吴飞惊愕不已,但随即冷冷发笑。他释然了,这场仗他应该输。因为在他人生的字典里,几乎没有‘女人’二字。 想他这一生,眼看就要到了尽头,一辈子都在男人杀伐的世界里滚爬,几乎都没接触过什么女人。他不知母亲的模样,童年的记忆只是跟着父亲亡命天涯,他和父亲是家族中唯一逃出未被仇敌伤害的人;可年未及冠,在一次逃避仇家的追杀过程中,又与父亲失散,只能多报几岁,入了军队,从最底层的军医营小卒做起,方才养活了自己。若他这一辈子还有过快乐,那是妻子带给他的,可那快乐的日子只维持短短一年,妻子就因难产,撒手西去,留下现在唯一让他还恋世的珍宝——女儿。可女儿还是个孩子,远远没到可以被称为‘女人’的年纪。 月英披着厚厚的披风,脸色有些发白,一阵阵咳着。这咳嗽声不仅锁起了诸葛亮双眉,也让吴飞那不度冷暖的铁石心肠一阵阵发颤。她的咳喘声里再也装不出男儿的雄浑,分明透着女子的柔弱。吴飞眼前月英的人影开始泛糊,她的身影轮廓转化成让他揪心的一幕——病中的女儿。可怜女儿先天不足,小小年纪便离不了药罐;他父职,母职,医职一肩担起,但依旧痛恨自己虽能凭父亲幼年所教医术,即使川蜀易主,依旧能效力军中,级级迁升;可自己的医术却怎么也治不好女儿的病痛,只能依靠昂贵的药材,维持娇弱的生命。若能用他的命来换女儿的命,那该多好,可惜他的命不值钱,无奈只能卖了心,成了无心的禽兽,反倒被‘主人’当作‘奇珍异兽’养了起来。 立仁很快弄来了两杯热水,送了进来,端给诸葛亮和月英。吴飞回过神来,见丞相捧着水,并不喝,只是看黄医师一口口将热水喝下,咳喘渐止,才呷上了一口。此刻,他从诸葛亮身上看到的不是一个丞相的威严,而是他对至亲至爱的忧心。他甚至能体察诸葛亮那时的心境。曾经多少次他也是这样焦虑地看着女儿喝药,希望她快点能好起来。 他有些昏然,话语不是理智所能控,唐突问道:“黄医师她有病吗?” “你才有病呢!”立智没好气地回他。 月英抬头说:“小时候生过一次大病,一直体弱,家中老父都怕我活不到成年,四处求医。那段时间他为了能有钱给我治病,什么活儿都做,用了不少名贵药材,倾尽家产也要将我救活,”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继续喝了几口热水,等吴飞的反应。 诸葛亮听了,知道月英的话半真半假,她小时候体弱不假,可黄家名门望族,哪会用不起名贵药材;更毋需四处求医,岳丈本身对药理就颇有研究,荆襄之地大多数名医都是他的朋友,只要他有需要,他们便会纷至沓来。他明白月英说这段话的用意。 “后来呢,治好了吗?”吴飞着急地问,他的心中又点燃起救活女儿的几点星火。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五) 月英不回答,只是抬头望着他。他这才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若不是治好了,她怎么可能尽拆自己那些卑劣的招术?若不是治好了,她又怎么有可能成为丞相夫人?他多希望女儿至少也能活到黄医师这个岁数,那她也可以谱一首自己人生的诗篇,就算不如那黄医师的人生那样恢宏壮丽,但至少能寻着自己的韵律和拍子走向盛年。待她长到青春娇艳时,便寻户好人家,为人qi。夫君不必像丞相那样的人中之龙;只要有几分丞相待夫人的关爱就好。然后生儿育女,为人母,延续生命的血脉。若能这样,他便知足了。 “黄医师。”吴飞朝月英拜下去,重重磕在地上:“当年治好您的医师他还在世吗?”他继续问。 “在。他是我师傅。”月英答。 “黄医师,您会治这病,是吗?”吴飞几次与月英交手,又询问过她亲自为丞相所开之药,他明白她的医术应在自己之上不少。而且她是一个女医师,母性情怀,完全有可能让她的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吴飞声声仍称月英为‘黄医师’,此刻他多希望她只是一个医师,一个能救自己女儿的医师。可她身边人的光环却给了她高于医师身份千百倍的地位——丞相夫人。他一介军医,怎么有资格去向她开口,让她去给女儿看病?更何况自己还是曾要至她们夫妇于死地罪大恶极的凶手,谁又会去救一个要杀害自己和至爱的恶徒之女?想到这儿,吴飞心中若曾燃起过星火希望,熄灭了,前路灰黑一片,但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只要能为女儿摸出一条道来,粉身碎骨,又何妨? 他向诸葛亮重重磕头,说:“丞相,吴飞死前,愿意交代出幕后主使,但有一事相求,求丞相成全。” “不用你交代,我知道。”他羽扇轻轻一举。 “您知道。”吴飞不敢相信。 诸葛亮羽扇轻摇道:“那人明是严苛,气量狭小;却硬是要表明平和之心。但终是名易更,性难移!” 诸葛亮没有直接说出那人的姓名,可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吴飞完全能听懂他字里行间的另一层意思——“那人原名是严,如今表名为平,但本性难改。”诸葛亮早就知道这幕后主使是现在更名为‘李平’的‘李严’。 吴飞彻底失算。他本以为诸葛亮一直留着他,好酒好菜将他软禁,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找出幕后主使,可不想他竟对此了如指掌。 “丞相既清楚实情,我罪恶滔天,为何不杀?”他直接问,不再思考,那皆是多余,对方掌控着一切,他精心设计的‘谋略’只让自己更可悲可笑而已。 “你确实该死!医者失德,草芥人命,丧尽天良!”诸葛亮怒声说,拿着羽扇指向吴飞: “你死不足惜!但风起于青萍之末,吹回成都朝堂之上,便是狂风激飓,逼我将他的丑事公诸于众。他死,本也不足惜,但若着手调查他做的那些‘丑事’,不知多少官员要受牵连,又不知多少本应为国效力的栋梁之材横遭倾覆。”诸葛亮说此话时,脑海里浮现出李平的儿子——李丰的模样,他和这个年轻人接触过几次,全然没有其父的功利之心,正直善良,办事认真。但若其父罪责一一昭显,不说其它,光 ‘假传圣旨’一条,他便可受牵连致死。其他受牵连如狐忠之人,还不知会有多少。当下局势,若李平那一众所谓的益州派几个脑袋掉地,文丞武将,朝上军中,不知会激起多大波澜。上下恐骇,内局不稳,外敌难御。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必须兵不血刃,即使面对幕后黑手——李平,为了先帝名声,为了不出现可能的派系争斗,他也必须保住其命。 诸葛亮问吴飞:“你死有余辜,可你女儿今后怎么办?谁能救她性命?”他边说,边从袖口里掏出铁环,‘嘭’地搁在吴飞面前的桌上。 吴飞被诸葛亮怒骂,反倒好受些;闻他忧国之虑,也怨恨自己‘不得已’之所作所为;听他一声叹息,心竟也有所触痛。但铁环掷桌的刹那,他惊耳骇目。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六) 他拾起桌上的铁环,禁不住地手颤。可对铁环构造的熟悉,让他还是很快打开了机关,但铁环膛内,空空如也。他错愕万分,他以为这世间除非有人知道制造时安置的机关,否则任谁也不可能不破坏铁环,便打开这精密的仪器。可现在铁环里面是空的。 信条呢?信条一定是在丞相手里,否则他怎会知晓他有女儿要救?“纸,粉色的纸,丞相,求您给我看一看,求求您。”他头如捣蒜般地磕地。 诸葛亮取出那一小卷纸,递过去。姜维怕那歹人,在和丞相近距离接触时又做出什么威胁他安危的事来,忙从诸葛亮手中取过纸卷,说:“丞相,我来。”然后将那小纸条缓缓展开,示于吴飞眼前。 “三日为限,汝女药断。诸葛与汝女,孰去孰留?自斟酌。” “三日,三日,丞相救救她,只有您能救她。她只有八岁…她不可以断药,不能死,不能…,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女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您,求您。”接着又是一阵鼓槌般的磕头,额头敲击着地面,铮铮有声。当企求的目光再望向诸葛亮时,吴飞已完全像一只受了重创的野兽,头发早已凌乱不堪,额头磕破了,鲜血流过眉间,淌过双眼,他是不会流泪的,泪腺似乎早在幼年时就已干涸,可此时,那条血迹如同血泪般,顺着鼻翼流进嘴角,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又苦又涩。 “今早我已书信回成都,安排人设法将你女儿救出,送往相府安置。”诸葛亮说。 诸葛亮说要救,凭他的势力,绝对是救得。可信回成都,即使八百里加急,也得耗去一日,再等他们谋划营救,只怕已是过了三天的期限。 “丞相,来不及,只有三日,那孩子的药断不得。特别是现在天寒,断了,她马上就会发病,每次都会咳喘得透不过气,有送命的危险。” “她得的是重度小儿‘喘喝’之症,孩子可能先天不足,后天又受了风寒,所以才落下此症。”月英声音传来,她原本还想用自己半真半假的儿时遭遇,令吴飞感同身受,慢慢撬开他被铜墙铁壁围堵起来的内心世界。却未曾想,她女儿竟和自己同病相怜。造化弄人,竟至于此!她迎着诸葛亮回望她的目光,夫妻俩彼此苦笑了一下。“喘喝”二字,是诸葛亮这十多年既憎恶又害怕的字眼;月英就因患了此病,身体才逐年虚弱。一旦此病急发,凶险不已。月英曾两次因发病晕厥,他望着不省人事的月英,那种深陷黑色漩涡的绝望,似乎可将他的身体与灵魂都吞噬而尽。后来,多亏师傅亲自上山采集灵药,用尽办法调养月英的身体,才护得她这些年‘喘喝’之症不再急发。可心肺毕竟是弱了,胸闷心痛的毛病常犯,一到冬天,还不时会咳喘得透不过气。诸葛亮领兵在外,牵肠挂肚的总是她这顽疾。 “是,是小儿喘喝症。能治吗?”吴飞急切得问。 “这病症的确是顽疾。”月英道:“但孩子尚未成年,若治疗得法,是可得痊愈的。” “痊愈?”吴飞的眼里透出了光亮,拖着沉重的脚镣,便要向月英的方向爬去。立智想上前阻拦,诸葛亮令到:“立智,让他去。”说完走回了座位,依旧在月英的侧前方坐下。 吴飞在离开诸葛亮和月英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还是被立智拦下,他不再向前,只是巴巴望着月英。月英说:“‘我早些年也得了‘喘喝’病。” 吴飞听了,有点不太敢相信:“您?” “嗯”月英点头,继续说道:“此病若急发,来势汹汹,令人喘气不得,循环往复,虚弱了心肺,病情才会日显沉疴。”她瞥见身旁诸葛亮听得双唇紧抿,眉间微蹙。又接着道:“但调理得当,病症不再急发,便会逐渐好转。特别是孩子,凭借身体自身的成长之力,可以弥补之前因病症而造成的体弱。” “我试过很多药方,可皆未起效。”吴飞巴巴地望着月英,祈求获取答案。 月英点头道:“此病确实是顽疾,容易不断复发。师傅为治好我的病,亲自上山采集草药,研究了不少方子。我边用方子,边也不断体会不同方子在四季不同的效用,倒也总结出最受用一套四季方。再辅之平时饮食,四季不间断治疗,这些年此病倒不曾再急发过。”可她还未说完,又咳几声,立智忙在杯子里续了热水,端予月英。 “可黄医师您……”吴飞望着断断续续咳着的月英,心中有疑惑。 月英呷上一口水说:“只是成人此病难以断根,受损心肺难以自我修复而已。但只要病症不再急发,便无大碍。”她这话说给吴飞听,也是在宽慰孔明。她继续对吴飞说:“孩子用此方治,治愈的希望则很大,这些年师傅和我治愈了不少孤独院中患有‘喘喝’症的孩子。” 吴飞眼中满是乞求:“黄医师,我罪大恶极,本没资格向您提任何请求。但可怜我女儿自出生便失去母亲,小小年纪饱尝疾痛之苦。黄医师,求您悲悯,救救她。”接着又是一阵磕地声,直磕的他面前的地上血迹斑驳。 “孩子的病我一定会去治。丞相与我也有儿女,我们能理解为人父母之心。”月英应道。 吴飞听到月英答应,更是看到希望,双膝便不能自控又要向前挪去,双手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向诸葛亮。“可丞相,三日,只有三日。” 立智一把牢牢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向前一步。 诸葛亮看着眼前的吴飞,已完全与前日在中军帐内判若两人。前日那人阴险,狠毒,狡辩却沉着冷静,是一条凶猛的恶犬;今天他可悲,可叹,口吐心声但失魂落魄,是个走投无路的慈父。 月英说得没错,诸葛亮是完全能体味何为舐犊之情的。只是若非迫不得已,他似乎永远不会与‘外人’谈及家人,家是他心中的世外桃源,家人是他要紧紧守护着的心头至宝。刚才月英提及儿女,他也并不搭话。此刻,他只是轻摇着手中羽扇,淡淡说道:“三日之后,能否救你女儿,是本相的事;三日之内,能否保你女儿无恙,就要看你要不要救她了。” “救,救,求丞相教我救女之法。” 诸葛亮转向姜维问:“伯约,鸽子带来了吗?”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七) 诸葛亮指了指吴飞身旁的空地,示意姜维将鸽笼放下,然后问吴飞:“吴医官,可愿再信鸽传书,向那人透露些关于本相境况否?” 这样的问题令吴飞不敢轻易以‘是’‘否’作答,只说:“但听丞相指示。” 诸葛亮从袖中掏出一张粉纸,在手里摩挲了一下,似有不舍地递给吴飞说:“这是你们之间传递信息的专用纸吧?” “是,丞相”吴飞看了点头确认道。 “那就最后再用一次。”诸葛亮说道。姜维今早将所有在吴飞房中搜集的相关证物一一呈予了丞相,诸葛亮唯独留下了这十来张粉色笺纸,其余都让姜维妥善处理。来之前,他抽出一张,曾在心里默道:“先帝,您放心,亮会用这五彩笺纸来平息事端,朝堂绝不会生乱。” 诸葛亮站起身,将五彩笺纸放在帐中桌上,对吴飞说:“就请吴医官报告于他,本相中毒已深,命在旦夕,只是中军帐对外封锁消息而已。你让他心安,你一定可以圆满完成任务!” “丞相我……,我罪该万死……”吴飞听诸葛亮这样说,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你写吧……”他冷冷发笑:“他不就是要挟你用我的命来换你女儿的命吗?不这样写,你女儿还会有命吗?” “是。”吴飞被押回桌案旁,姜维将笔墨放上桌,吴飞提笔完全按诸葛亮的意思写,只是末尾加了一句:“吾使命必达,请善待珍儿。” 写好之后,呈予诸葛亮看过,便装入铁环机关,绑于信鸽腿上,放飞出去。吴飞看帐外信鸽高飞而去,匐地对诸葛亮说:“以后吴飞唯丞相令是从,我的命是丞相的。”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是父母的,不是本相的。”说完,诸葛亮站起身来,顺手扶起身旁的月英说:“我们走。”月英顺着他的拉力起身,只是眼神中透出了少有的疑惑,她最关心的事情还未谈及。 诸葛亮会意地朝月英一点头,然后似不经意说道:“吴医官,待我的病再好些,你便随我回成都。” “多久?”吴飞脱口而出,马上感到自己的问话是犯上的,随即道歉:“丞相恕罪,您是要再多养些日子。我只是…只想知道我女儿珍儿她。她现在的药断不得。” “我会派人暗中救出孩子的。”诸葛亮想给吴飞一颗定心丸。 “丞相是说把珍儿从我家中救出吗?可家里都是李正方安插的人,丞相,我怕……” “怕打草惊蛇,反而害了你女儿?”诸葛亮说出吴飞不敢说出的话。吴飞战兢地点头。诸葛亮淡淡一句:“有人一定能把你女儿接出府的,不仅为了救你女儿,也为了救李正方。” 吴飞一怔,但马上郑重磕头道:“谢丞相。” “孩子救出后,会有人将她先送到胡师傅那里,回成都后,你按地址找到图上之人,便是了。”他说着掏出画布。但在交予吴飞前,却命姜维和立智说:“你们将马车牵到帐外,我们这就回去。” 看他们出了帐,诸葛亮才将画布交给吴飞。吴飞急急打开,只是一眼,惊得手中的画布便拿捏不住,飘落于地,但又不顾一切的扑向画布,脸都快凑了上去。“不可能,不可能……” 三十多年了,那个噩梦一直萦绕着吴飞,梦中多少次他兴奋地朝画中人奔去,可每当近在咫尺时,却扑了空,重重摔倒在地,满身创伤。后来,日子久了,那人的脸渐渐模糊,可他依旧用尽全力飞奔上去,但每次却越摔越疼,越摔越无力再次站起向前。但现在那脸庞是那么栩栩如生在自己面前,三十多年了,似乎这是第一次能够抓住,那么真实地抓住。最后他的脸贴向画中人,水渍浸染画布,他才觉得鼻子是那么酸,干涸三十余年的泪井,若枯井逢泉,充盈起来。 月英的手死死扣住诸葛亮的一臂,在吴飞展开画布的那刻,她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吴飞十之八九就是师傅失散多年的亲儿,但她内心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恳求上苍,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但看到吴飞不能自控地扑倒在画布上,她知一切不言而喻。她不作一声,只有诸葛亮的手牢牢握着她。 当吴飞意识到自己流泪时,泪水已模糊了画布中的人像,他用手拼命擦,可是越擦越糊,画布遂成漆黑一坨。 “翰昌,回去见胡师傅吧,三十多年了,他一直在等。”月英哽咽,但还是勉励开了口 一声翰昌,吴飞觉得周边的一切,时间,空间,一切都凝滞了。“翰昌”这个名字还属于他吗?三十余年再也没人这样叫过他了。吴飞抬头呆呆望着这个几天之内让他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的黄医师。 “我们走吧。”诸葛亮紧紧挽住月英,她便任由他拉着,走出帐去。身后悲歌起: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那音调悲戚,千回百转,如诉如泣。 狂士堪惜,不能奋飞(八) 月英听得悲从心起,脚底生滑,差点摔下去。 诸葛亮牢牢扶着她,嘱她:“别胡思乱想,注意脚下,太阳快下山了,会更冷,我们回去。” 听他说冷,月英突然意识到他的披风还在自己的身上,要去解开,被他拦住:“我不冷,快上车。” 马车上,月英还是将披风予他披上,他将她揽在披风之内。月英觉得事情千头万绪,脑中却一片空白。吴飞的悲歌不断在她耳边鸣响,响得头晕目眩,只能闭起双眼,靠在他肩上。 “不舒服吗?”他见她脸色很差,不免担心。 她摇头,说了一句:“那邶风之词,竟这样契合了他的遭遇,吴飞这名字应是脱胎于后四词,不能奋飞。” 诸葛亮微微叹气,在一旁说:“不要多想,我都已安排。” 她点头,不再作声。 车行至中军帐前,天际只留得一丝余光。龚袭,翠萍和老赵啊已在帐外候了很长时间,见马车回,赶快迎了上去。翠萍,老赵扶住先行下车的月英,翠萍指着离开中军帐一段距离跪着的一人说:“师傅,那人在那边跪了很久了,他一定要见您。” “见我?谁?”月英头晕得厉害,天色又愈加昏暗,看不清前面跪着的人。 “就是那天要杀我们的人!”翠萍提到那人,心里还是一股子气。 刚才看到那人时,翠萍恨不得要把他给剁了。是龚袭把翠萍拉到一边,极力阻止,又把夫人救那人前后的事情向她说了一遍。 翠萍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怎么还救他?丞相就应该把这种恶人千刀万剐了!” “翠萍,那人是夫人要救的,早上还特地给他送过药。”老赵都在一旁也说。 翠萍心里不服,可是是夫人决意要救的人,她也只能作罢,只是气鼓鼓地说:“你们都拿夫人压我吧。” 月英听是那人,想必是来谢救命之恩的。便强打起精神,一边用指关节用力按着太阳穴,一边朝那人走去。 “怎么回事?”诸葛亮下车来,见月英朝雪地上跪着的一人走去,便加快了两步跟上去,一边走一边问身旁的龚袭。 “丞相,是陈秋平。”龚袭还想说明那人的来意,却被诸葛亮示意不用再说,陈秋平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那人见月英向自己走来,踉跄着捂住伤口,迎了过去,在她面前,复而跪下,叩谢道:“黄医师,谢谢你,救我性命。若我这次罪不至死,以后我结草衔环,必报此恩。” 月英先让身边的老赵扶他起来,然后说:“不用报恩,只要你记得那日自己所言,余生多用医术救人便是。” 老赵用力拉那人起来,可那人刚被老赵拖起来,又跪了下去。 “你伤未痊愈,若再寒邪入体,便枉费我救你一场。回去歇着吧。”月英的话很轻,失了力。 诸葛亮在她身后,说:“你快回帐,让老赵送他回去。” 月英点头,再一次劝那人:“回去养伤吧。”说完,便起步要走。“黄医师,我……..”那人看月英真要离去,急急要将她留住,可要说的话又太难出口。 “还有其他事?有话你直说吧。”月英停下步子。 “他们都说您是丞相的朋友,丞相信任您,您可否……”他要说的话,自己都难以启齿,可没办法,必须讲:“黄医师,您可否向丞相求个情。吴大哥他不是故意要害您的,他没办法,是被逼的。” 月英听他将吴飞称作大哥,觉得有些奇怪,问:“吴医官是你大哥?” “嗯”那人点点头说:“吴大哥他平时就像亲大哥一样照护我。” 月英朝诸葛亮望了望,只见他点头,看来这人和吴飞的关系,他已是明了。 于是她说:“陈医师,你刚才话,我想丞相会听到。但是非黑白,丞相自有公断,不是我能求情的,你先回去吧。” “谢谢,谢谢。”陈秋平又要磕头,老赵在一旁拉他起来说:“走,走,别磕了,大雪地里,你不冷,别人还冷呢。” 他这才离开。 月英靠坐在榻上。诸葛亮嘱龚袭道:“龚袭,是不是还剩了一些芝麻核桃粉,把剩下的都用开水冲了。”看她坐在榻上,双目紧闭,手一直在按太阳穴,问:“是不是头晕得厉害。” “有一点儿晕,靠一会儿就好了。”她轻声说,可还是睁不开眼睛,一睁开,便天旋地转。 “那是你吐过,胃里都空了,又被马车颠了一路回来,能不难受吗?你先吃点东西,再睡会儿。”诸葛亮说。 “夫人,你怎么了?”翠萍在烛光下,才发现月英脸色很差。 “翠萍。”诸葛亮朝翠萍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免得月英再想起刚才的场面。 龚袭将冲泡好的芝麻核桃端来说:“夫人,您喝一点,会好些的。丞相这次生病,也吐了好几次,几天都不愿吃东西,只肯喝点夫人您给备着的芝麻核桃冲的糊。这还剩下一点了,丞相舍不得喝了,他……” 月英闻言,心好像被揪了一下,她睁开眼睛,望向龚袭。 “龚袭,叫你冲个糊,那么多话!”诸葛亮连忙打断,接过他手里的碗,递过去:“先把这个喝了。” 她还是追问龚袭:“龚袭,怎么回事,吐了好几次吗?我询问你丞相病情时,为何不提?”月英神情严肃。 龚袭后悔自己说漏了嘴,丞相前后关照过好几次,不能让夫人知晓。他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没事,回汉中路上,也被颠晕了而已。”诸葛亮搪塞过去,把碗塞到她手中:“快喝,我都好了,你问这过去的事情干嘛。” 月英知他刻意隐瞒,也没办法问出实情来,只能先喝上两口他递上来的芝麻糊。诸葛亮对翠萍说:“翠萍,你回帐休息吧。”又对龚袭说:“龚袭,你也去忙自己的事。再关照立仁他们,有人找我议事,都在外帐。” 月英喝了一小半芝麻糊,然后推给他说:“喝不下了,你喝了吧。” “再喝一点。”他劝 月英又喝了两口,把碗递向他,问:“汉中连芝麻核桃这些东西都没有吗?丞相还舍不得喝?” “有,可不是这个味道。”他慢慢喝,淡淡说。病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只有这芝麻核桃粉是月英亲自炒好给他带着的。病得难受时,喝着这带有她味道的芝麻核桃糊,就感觉她在身旁。可最后这一份,他一直舍不得喝。想若自己什么时候真撑不下去了,喝上一碗,说不定还能挺过去。 “是我备少了。” “下回你多备点就是。”又接着问:“好点没,还晕不晕?” 她摇了摇头,说:“好多了,丞相开的方子能药到病除。”问他:“丞相,为何将小医师扣留中军帐?” “丞相,丞相,你叫上瘾了吗?”他故作生气,将手中的喝完空碗置于桌上时,发出一声响。 月英露出一弯浅笑,递上帕子,叫了声“孔明”。 他接了帕子,边擦了擦嘴,边问:“放你回去,头晕会说?自己躺着,胡思乱想,让翠萍,老赵再听你唉声叹气?” “老赵那天的话让他上心了”月英心想。于是说:“你别听老赵胡说,我哪会唉声叹气,胡思乱想?” “逞强!”诸葛亮留月英在身边,就是要她把心里的事说开,这样她才能宽心,于是问:“你能不想‘不能奋飞’,不想‘胡迭而微’?” 吴飞一曲邶风,岂是无端唱叹?万端愁绪,曲中尽现。那词中的‘胡’字在吴飞心中,定是转化成了自己这个胡姓人,不幸的遭遇让他不得不更名改姓,弱如火萤,高飞不能。 ‘胡迭而微,不能奋飞——既悲且哀’月英叹道,然后说出心中忧虑:“我怕师傅等了三十多年,却等来这么个结局,他老人家受不了。”她问,“孔明,能否不把吴飞做的那些事说给师傅听?” 诸葛亮摇头,说:“月英,你若真想让师傅认回儿子,就必须将实情告知。不然,吴飞自己永远都开不了口,此事便会横亘于他们父子之间,让吴飞觉得没脸见父亲。你想想,师傅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可儿子却总是躲躲闪闪,师傅不明缘由,只会认为是儿子依旧怨恨他这个父亲,那岂不更伤心?” “可师傅的脾气,知道儿子做了这种事情,我怕他既不认儿子,也不愿再留相府。” 他看她寸眉两叶间,尽是愁意,便去握住她冰凉的手说:“月英,你别总忧心忡忡。吴飞会有机会将功补过,爹爹也会帮衬着让珍儿和师傅亲近。师傅他终会看在孙女的面上,原谅儿子的。他们最终都会留在我们家。” “将功补过,又给你出了难题一道。”月英叹道。 “不为难。”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定心,:“就算今天吴飞和师傅没有这层关系,我也是这样做。再者,你不是以德报怨,救了一个能助他将功补过的助手吗?” 月英先是一愣,马上回过神来,说:“你说那个叫他大哥的医师?” “恩。”诸葛亮点头道:“陈秋平,今年二十一岁,九年前,还和老母在永安街上乞讨为生,因无钱缴纳所谓的‘安保费’,母子俩竟被当地恶霸当街毒打,差点没命。幸而当时被吴飞所救。应是怜他与自己命运相似,从此吴飞便让陈秋平一直跟着自己,待如亲弟。吴飞对陈秋平而言,既是恩人,又是如父的大哥,忠心不二。”诸葛亮在调查吴飞时,早就将他身边的这些人全都调查了个遍,特别是这个曾对月英痛下杀手的人,他更多关注了几分。 “那他也是个可怜人。”月英感言。生于乱世之中,为了生存,为恶为善,有时候并不能自主。 “我会安排他和吴飞见上一面,让陈秋平留在汉中放鸽子吧。”诸葛亮眸色幽深如秋潭,转而一眨,望向月英时,已明暖如春湖,他笑道:“月英,我这边都安排好了。倒是你,身子若在不适,我们可回不了成都,我得学老赵,给你捕鱼去。” 她莞尔:“我才不让你有机会去捕鱼呢。我答应孩子们要早日把爹爹带回家。” “好,把爹爹带回家!”他边重复边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旁做事,此刻,他胃里,心里都感到很暖。 她想伸手拉他再休息一会儿,欲拉欲放间,还是松了手,让他去了。 定风波(一) 翌日一早,月英就得了一‘令’:‘不得出帐,必须在帐中好好休息一天,养足精神,明日上路。’她是接了‘令’的,可也闲不住,手中正在缝制一个精巧的小囊,一针一线密密缝着,手抚上去,完全感觉不到针脚的存在。翠萍在一旁理着东西,一不小心“叮叮咣咣”弄出一阵声响,月英抬头看了一眼说:“小心点,翠萍,别再伤着手了,那些瓶瓶罐罐的药,待会儿我来收拾,你先放着吧。” 翠萍说:“我能行,夫人。丞相今天可特别嘱咐我,看着您,在帐中好生休息。” 月英继续着手中的活,说:“小丫头,竟用丞相来压我?” 翠萍跑到月英床边说:“您哪里休息过,一直都在为丞相缝这个囊袋。”又劝她:“夫人,您先歇会儿,我来缝吧。” 月英笑笑说:“不用,马上就完了。” 两人正说着,帐外却传来了吵嚷声。“去看看什么事。”月英放下手中针线,和翠萍一起匆匆朝帐外走去。争吵声愈加清晰地传来: “让我进去见黄医师。” “黄医师只为丞相问诊,其他人她一律不看。” “不就是个医师嘛,还摆什么臭架子。” “你说什么?”老赵怒火烧了起来,声音大了起来 “我说那个黄毛医师最好不要摆臭架子,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你…”老赵的拳头已经紧握,随时都准备给那人重重一拳,可想着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在军营绝对不可以惹事,便极力克制自己说:“你最好从哪来,滚哪去,不然,你若被我打残了,没人医得了你!” “老赵,不得无礼!”月英掀开帐帘,先止住怒气冲冲的老赵。 “黄医师,他……”老赵想先向夫人说明事由。 月英举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她问那人:“军爷,不知找我何事?” “黄医师,杨长史适才脸被割伤了,闻听黄医师医术高超,劳您和我去一次长史军帐。”那人虽然用了敬语,但说话的语调却完全是上级在命令下级。 月英脸上挂着笑,不紧不慢地说:“谢谢杨长史看得起在下,可我正要给丞相去施针,他等着。不知杨长史伤得重不重,若真是很严重,我让人先回了丞相,让他等一会儿,我先去给杨长史看了,回来再为丞相施针。” 那人听月英这样说,一时觉得骑虎难下,不知该怎么回。丞相在他顶头上司的眼中是绝对的一号人物,是要紧随听令的。杨仪要找月英给他疗伤,也是气大发了,想要通过月英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丞相的私人医师,都能为他诊疗,你魏延算什么! 中军帐外值守的恭俭一直盯着月英的帐子,他本以为那人是来寻老赵,现在却见夫人也出了帐,便赶紧和一起值守的阿让过来。 月英看恭俭他们走来,立刻先问:“丞相等急了吧?” 恭俭马上领会,回道:“丞相请黄医师速至中军帐。” “可杨长史他……”月英面露为难看着那个杨仪派来的人。 “那当然是丞相的身体要紧,黄医师您先去吧,只是麻烦您替丞相施完针后,到长史帐中来一下。”那人见是亲卫过来,一下变得卑恭起来,说完,弯腰作了个揖,便匆匆离去。 “怎么回事,杨仪怎么会受伤?丞相知道此事吗?”月英问恭俭。 恭俭上前,在月英耳边低语道:“丞相刚去处理了此事,今天下午魏延将军和杨长史又吵上了,魏将军拔刀把杨仪给伤了。” 月英大为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两人水火不相容竟至在军营里大打出手的地步。面上不动声色,只问:“丞相回帐了吗?” “嗯,在内帐,好像气得不轻。”恭俭讪讪回答。 “翠萍,我们走。”又嘱老赵:“老赵,你在这里守着,收住脾气,不许和任何人再起冲突。” “夫人放心,我不和那种人一般见识。”老赵允诺。 定风波(二) 中军内帐,一方空白的官方专用布帛展于书案之上,诸葛亮端坐于前,握着笔,一言不发。龚袭研着墨,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怕说多了,更惹丞相烦心,只能一圈又一圈在砚台上画着弧。终于,诸葛亮手中的笔伸向了砚台,在上面舔了舔,可起笔落在绢布上,不知怎么就重了,墨水洇开,那一划像一根起了无数小刺的棍棒,扎在布帛上,拔不去,看得眼睛生疼,心烦意乱。他将写坏了的布帛揉成一团,用力朝前丢去,可不想正砸在入帐的月英脑门上。 “啊呀”,他懊恼地出了声,手不自觉地抽回,竟想要抓住掷出的布团。 那布团砸在脑门上倒是不疼,但忽得一团东西月飞上自己的脸,月英着实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被身后的翠萍一把扶住。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孔明扔出的一张写废了的令书。 诸葛亮略显愠色看了龚袭一眼,龚袭连忙低声说:“我没去找过夫人。” 月英拾起地上的令书,走到他身侧坐下。 他蹙眉看着她的额头,她看他愁容满面,摸着自己的额头,打趣道:“丞相,射得真准,直中靶心了。” 他却绽不出一丝笑:“还有心思说笑?若所掷并非布帛,而是竹简,怎么办?”。 “那你就不可再生怒气了,我可不想脑袋开花。”她微微对他笑着,轻轻取下他手中依然紧握的笔,搁在砚台上,又按他靠在椅背上,说:“歇会儿,喘口气。” 龚袭看着,心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虽然丞相一般不会怒形于色,但一旦发起火来,就算是龚袭这样天天跟在他身边的人,都会感到害怕。 方才在魏延军营,杨仪按常例,去发军士百日调换令,竟又和魏延起了争执。这一文一武,魏延个性太强,恃才傲物,锋棱崭露,骂起杨仪来并不忌讳用脏字,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杨仪是文官,满肚肠的心机,虽然不用脏话,可话中锋芒,直刺魏延要害。他调侃魏延说他唯一能标榜自身的只有当年先帝亲封他的汉中太守;又挑衅魏延道,他总建议丞相冒险启用‘奇袭子午谷’之策,是因为他早已和曹魏串通一气,要让季汉军队全军覆没。气得魏延拔剑而出,挥舞起来,说不杀杨仪这个佞臣,国无宁日,他要为国除奸。杨仪没料到魏延会拔刀,躲闪不及,脸上竟被魏延锋利的大刀画出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他用手一模,满手是血,他气疯了,转身就去拔身边武士的刀,想要对砍回去。幸而,两人周边的将士都纷纷拉住自己的长官,才没出更大的乱子。诸葛亮本是早已习惯了两人之间的骂战和权利倾轧。常用安抚之策,派费祎两边相劝,从中调停,可不想他俩竟至大打出手的地步。他一听来报,不禁怒火中烧,朝中李平的事还待解决,军中一文一武两大高级官员又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掀起轩然大波……这次,他没有指派任何人去劝架,而是自己直奔魏延军营。 诸葛亮到时,两人还在叫嚣着,互骂着。口口声声互骂着对方是曹魏的奸细,气得他在军营门口大声呵斥:“都给我住口!”丞相的突然出现,另两人都惊愣住,‘噗通’两声纷纷跪地。杨仪先回过神来,捂着脸,一脸受委屈的样子,先向诸葛亮告起状来;等魏延缓过神来,又岂是肯善罢甘休的主,也不把事情交代清楚,又骂起杨仪来,不一会儿便战火重燃。 诸葛亮令亲卫牢牢看守帐门,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然后怒斥二人,声色俱厉,骂得起先还争相告状的两人,一声不敢吭。他怒斥道:“好得很,一个长史,一个将军,都是曹魏奸细。你们这是互相揭发吗?”他拿着羽扇的手,微微颤抖着指着他们继续呵叱道:“你们这是在骂陛下,骂本相昏庸智弱!竟让你们两个奸细那么多年居高位,食厚禄。”月英再三叮嘱他不能动怒,可心里那团火,燃燃升起,怎么也压不下去。继续厉声发问:“你们两个怎么不索性说本相也是奸细?否则怎会让你们一文一武两个细作,一个处理国事机要,一个手握重兵?” 一番话说得二人头皮发麻。诋毁陛下,丞相是重则可以杀头的罪责。两人头深深埋下,此刻都想能变成土行孙般,挖个地洞钻下去。龚袭在一旁看着都觉心惊,他很久都没看丞相发这么大的火了。他从旁端了椅子,在诸葛亮身边轻轻说劝:“丞相,黄医师说您切忌动怒的。”然后扶他坐下。他坐在帐中,一言不发,但神色依旧严峻地看着面前不敢抬头的二人。帐内似火山爆发后,归于一片死寂。 定风波(三) 龚袭看丞相正襟危坐,脸色很差,担忧得在一旁悄悄问:“丞相,没事吧?” 他微微摇了一下头。然后打破沉寂,先问魏延:“兵士调配,百日一换,此乃常例,为何不遵?” “丞相,并非我不遵军中调配,此乃杨仪恶人先告状,歪曲事实。”魏延倔强的嗓门又大了起来。杨仪在边上想要说什么,但诸葛亮严厉的眼神让他话到嘴边,又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是什么?”诸葛亮问魏延。 “丞相”魏延解释道:“目前兵士休整于汉中,并无战事。魏延是个没事做就要闲出病来的性子,杨仪来传兵士调换令,便问他这次轮到哪位将军带兵调换,他说是姜维。我这次出兵以来,也未曾回过,建议他这次让我领兵回成都。可不想杨仪竟说现在把兵士给我,就如羊入虎口,弄不好,我就带兵袭魏去了!再后来,您也听见了,他居然,居然说我要去投魏!”魏延说着,情绪又上来了,脸涨得通红,脖子处,青筋显露了出来。“丞相,整天闲在军营,憋闷死了,还不如出去走一趟。求您下令,让我这次带兵调换,我也不用在成都休息,领兵回成都后,立马便回汉中。”他跪拜请命。 “文长,军戎节度,虽皆有公威拟定,但最后还需经我签署后,方能执行。对于这次姜维领兵调换,我并无疑议。他家有老母孤身一人在成都,身边没有亲人,大半年了,该让他回去看看。” “丞相,可是我……”急性子魏延不等诸葛亮说完就想要插嘴说什么。 “文长,你听我说完,若你仍觉不妥,我们再作商议。”诸葛亮先制住魏延的话,然后接着说:“目前,两军是无战事,可文长你前两天都在请命领兵袭魏,又怎能保证魏军不会犯我边境?”他望着魏延,轻轻摩挲着伏在膝上的羽扇。魏延一时语塞,没有应声。他接着说:“文长,我终是年岁上去了,这次患病后,虽有好转,但总觉精力有所不济。汉中乃巴蜀之咽喉,我军屯兵之要地,不可有丝毫闪失。想先帝当年,就封将军为汉中太守,守据要塞,抗击曹魏。论经验,论资历,军中无人能堪比文长更能担当驻守汉中之重任。不知文长可愿在这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驻守汉中,严防曹魏?” “丞相放心,有魏延在,曹魏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本还因不能领兵回成都气得血脉偾张的魏延,此时已是欣然愿驻守汉中了。他想:是的,军中是无人比他能更好地守住汉中了。想到这儿,他不禁轻蔑地朝身边的杨仪‘哼’了一声。 杨仪愤怒回视魏延,可丞相还未允他说话,此时他是不敢一言了。只是一手仍紧捂伤口,似在叙述着他所受的委屈以耻辱。 “杨仪,魏延。”诸葛亮拿起膝上的羽扇,站起身,走到依旧跪在地上的两人面前,正色令道:“军士调换,本是军中常务。你们竟因私怨,互相诽谤,口出恶言,兵刀相向!触犯军纪,扰乱军心!” “杨仪认罪。”杨仪先磕头领罪。 “魏延接受丞相处罚。”魏延也跟着说道。 诸葛亮看着似乎已真心认罪的二人,作出了对此事的判决:“你二人各就此事,写一份悔过书。此外,各罚俸两月。” “是”两人竟也能异口同声地领罚。 “此事是否能就此结束,不要成为军中丑闻一件,就看二位怎么处理了。记住,管住自己,也管住手下的嘴。其余我不多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诸葛亮说完,便朝帐外走下 魏延,杨仪跪在地上依旧不敢起身,直至诸葛亮的车马远去。 回营路上,诸葛亮一言不发。他明白魏延和杨仪的这一场风波虽已平息,可他们之间的梁子是越结越深了,当两人争斗再起时,怕真是可以掀起惊涛骇浪。孙权那句‘一朝若无诸葛亮,杨,魏必为祸乱’的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定风波(四) 龚袭坐在他身边,看他一直在用拳头抵胃,也不敢劝,犹豫半天还是轻声建议:“丞相,回帐我去请夫人来看看您吧?”可却被斩钉截铁地告诫道:“不准让她知晓。”龚袭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进了帐,本想要扶着他先去榻上休息,可他只往桌案方向走,坐罢,便伸手拿笔,龚袭也只能按着他的意图,在一旁磨墨……。 还好,夫人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进了中军帐来解他这燃眉之急。 “龚袭,去拧条热毛巾来。”月英对龚袭说。 龚袭很快将热毛巾送到了月英手中,她先轻轻拭去他额上沁出的冷汗,又取了药丸予他,说:“病还没好呢,就忙得不停歇,我已是不劝,可怎又动了怒火,让自己犯病?” 他接了药丸,说:“没事。” “还没事,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那两人的事不值得你气伤了身子。”她边说边想拿起桌上的水与他。却听“咚”的一声,他却将手中的药丸置于桌上,问她:“什么两人的事?你听说了什么?”他问得很严厉。 “不是魏延和杨仪俩人起了冲突,还动了手吗?”月英回的很轻,那药丸在桌上滴溜打转的声音似乎都可将其盖过。 他听了,更添急火,问他:“你怎知道,谁告之于你?” 月英不想为自己知晓此事,孔明会如此反应,她并不清楚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怕又说了什么,惹他气闷。 他看她不答话,更是着急,提声质问:“月英,我问你呢,是如何知晓此事!?”他此刻最怕的是两人相争,公然动手的消息,已传遍军营,那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恭俭告诉我的。”月英看他脸色更加难看,只好回了他,又急忙劝:“你别发火,别强撑,行不行?先把药服了,这个样子,明天怎么启程?”不等说完,已有泪光闪烁。 “我不是好好的,你……”他到底是看不得她伤心,拿起桌上的药丸,从她手中取了杯子,将药服下,然后说:“没事的。”又继续问她:“恭俭怎会自己去告诉你此事?”以诸葛亮对身边人的了解,不经他下令,龚袭还有可能自己去找月英,但恭俭断不敢这样做。 “是杨仪派手下来说他脸被割伤了,要我去替他疗伤。” 月英边说边抚着他的后背,既想解他病痛,又想缓他怒气:“老赵那急脾气你也知道,一点就着,差点和那人就起了冲突,是恭俭过来才解了围。” 他被她抚着,语气缓了下来,可话的分量却一点也不轻:“脸皮倒是重要,脸面却一点也不在乎!”又问:“你们怎么说的?” “不得已,用你丞相挡了一下,说您正在等我施针。”月英看着他,眼神中有些许歉意,不是万不得已,她是不会用他来做挡箭牌的。 他长长一叹,便手撑着桌面欲起身,龚袭要过来扶他,他示意不用,而是令他去唤杨仪入中军帐。然后对月英说:“ 我不是等着你施针吗?反正每天都免不了被你软磨硬泡扎一回,就现在扎吧!” 诸葛亮静卧着看月英施针,可依旧身静心难静,他嘱咐月英:“杨仪的刀伤很浅,只是被剑锋蹭了一下。待会儿,你得把这话在我和他面前公开了说,知道吗?” “我明白。”她点头,停下手中的针,劝他:“别想事了,闭眼歇会儿。” 他听了她的话,将眼睛阖上,只是扎到手腕处时,她一手压着他手掌,以便另一手更好控制穴位,那手却被他轻握住,问:“今天你可曾好好歇息?” “一直躺着,方才刚起,养精蓄锐着呢。要是现在咱俩比手劲儿,我一定赢你。”她的手重重握了他一下,他的嘴角扬起一丝浅笑。银针带来阵阵痛麻,但痛麻之后却感松快。他身心渐渐放松,思虑种种才暂且退下,才觉那么疲乏,竟不知不觉打了盹儿。 月英这些天守着他,除了最初几天,病得没力气,被她强迫小睡过两次,之后几乎就没有在午夜前合过眼,现在见他竟累得打起盹来,无奈在心底泛起层层涟漪,荡得有些难受。她收了针,蹑脚走到帐外关照在内帐外职守的立仁:“丞相有些累。呆会儿,你就说丞相针灸未完,让恭袭和杨仪在帐外等候片刻。” 月英多想让他多歇息一会儿,哪怕只是须臾片刻。可恭袭一回来,帐外传来微弱的声响,他一下就惊醒,自责道:“怎么睡着了?真是老了。”说罢,便起了身。 “是太累了!”月英替他套上鞋,随他出了内帐,翠萍提着药箱,紧随其后。杨仪见到诸葛亮,不免有一丝惶恐,一半是刚才丞相的震怒让他心有余悸;二是惴惴于自己本想在请得丞相私交医师上胜过魏延一头,也可趁此机会和这个与丞相私交甚好的‘黄医师’拉近关系。他已是不可能让软硬不吃的姜维变成自己人,绝不想再错过这个‘黄医师’。可不想姜维是根硬骨头,这个黄医师却偏偏是个软钉子,不仅客客气气将他回绝,竟还跑到丞相那里‘告状’。当恭袭找杨仪如中军帐疗伤时,他的心便‘咯噔’一下往下沉,越发不安起来。 定风波(五) 一路之上,扬仪几次想开口问恭袭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问,怕弄巧成拙,话多有失。 恭袭对杨仪的礼数甚至比对丞相更周全。可越是如此,越显出他和杨仪间的距离。今天杨仪把丞相气成那样,竟还想让夫人替他疗伤,本就让恭袭恨得牙痒痒,可面上对杨仪还和颜悦色,恭敬有加。两人就这样,脸上都显客到,可各怀心事,谁也不多话,一前一后走进了中军帐。 “威公,你脸上的伤势如何?”诸葛亮一出帐便问。他的语气里似乎只有关切,没有了适才的威怒。 杨仪俯身向诸葛亮作揖道:“有劳丞相挂心,实有不安。再大的伤痛都能忍受,可这脸上被刺,如受黥刑,受此大辱,杨仪实在无颜为人,更无脸为官。”随即呈上一卷文书说:“丞相,这是您回程所有事项调整后的安排,您看是否妥帖,这可能是扬仪为丞相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杨仪显得因屈辱而义愤填膺,但另一方面,又显出这并不影响他对诸葛亮的忠诚以及他办事的效率。 诸葛亮走到他身边,接过文书,拍拍他的肩膀说:“威公,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但要忍住性情才好,仕途之上,哪有不经历些磨砺的,若能动心养性,便是一番磨砺,得一番亮堂。”说完又让恭袭取了凳子让杨仪坐。 杨仪忐忑的心一下放下,甚至还暗自高兴起来。丞相的刚才的一番话,明显是偏向他的,特别是最后一句,‘一番磨砺,得一番亮堂’似乎是暗示他终有一天,会扬眉吐气,前程无量的。 “是,杨仪谨记丞相教诲。”杨仪应诺,抬起头来,见诸葛亮已端坐在桌案旁,审阅着自己所呈的文书。 “嗯,不错。”诸葛亮看着文书点头,先肯定了杨仪所作的安排。然后说:“威公,方才黄医师为我针灸,我便想让他也瞧瞧你的伤情。” 月英走到杨仪面前,杨仪作揖道:“黄医师,有劳了。”月英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刀伤,确如孔明所言,并不严重,只是被刀锋蹭了而已。 “怎样,黄医师,严重吗?”诸葛亮询问道。 杨仪目光锐利地看向月英。他心想这黄医师若是个明白人,就一定能领悟他的意思——要将这伤势说得越严重越好。可月英并不理会他,只是专注于他的伤口,边轻轻消毒,边说:“杨长史放心,您这刀伤不深,不日便可痊愈,且绝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这话说得杨仪脸上的肌肉不禁一抽,心里暗骂这个医师不识时务。这下只有靠自己才能让丞相觉得这伤势的严重,他说:“黄医师,你毋需安慰我。我只觉半边脸颊麻木,定是伤了脸上经络。” 月英微微一笑,手上并不停歇,将替他伤口消毒的棉布丢入翠萍递来的托盘上,又将药膏敷于伤口上,回他:“长史,您不用担忧,若是伤了经络,您现在应不能言语了,因为您一张口,便会牵动脸上各处经络。但您现在吐字清晰,脸上经络定是分毫未伤。” 扬仪的脸又是一抽,说:“噢,那就好,有黄医师这句话,那我便放心了。”可心里却把这个将他‘破相’的伤情轻描淡写的医师恨得牙痒痒。扬仪近距离打量眼前这个文弱的医师,觉得还真是个甚于姜维的厉害角色,寥寥数语便可将他原想加于魏延‘伤害同僚致残’的罪名化于无形。这医师每一句话听似都是医理,可每一句也是对他‘所谓’的严重伤势的反驳,最是平静如常的话语,却让人无懈可击。这样的人,背后还站着丞相,怎么能不令他感到威胁。若他不能加入自己的阵营,那便是太强有力的对手。可他除了知道眼前的对手是个受丞相信赖的医师外,别无所知,敌暗我明,这样的形势太不乐观。 定风波(六) 杨仪还在思索这什么,月英已替他敷完了药,并将一小瓶药膏递了过去:“长史,每日清洗伤口两次,将药敷上即可。”杨仪接过药瓶,说:“谢谢,黄医师有妙手回春之术,仪回成都后,想上门拜访,不知黄医师府宅何处?” 月英从容看着杨仪回答道:“山野小民,家居高山谷涧,山迷难寻,安能有劳长史大人。” “噢?何处名山?”杨仪不甘心放弃,继续问眼前的这个软钉子。 诸葛亮在案几后面批着文书,可月英和杨仪的对话,并未错过一句。当月英回杨仪说自己所居乃高山处时,他一笑,抬头望向他们,这个哑谜,杨仪不是知音,自不能解其中奥妙。闲暇偶得时,月英在旁,孔明抚琴,总会弹上一首‘高山流水’,这是他们都喜欢的曲子。新婚时,月英曾说孔明是高山,她便是流水,她这一辈子都要依着高山,沿着高山的走势而流,高山绵绵,流水依依,山水相依,是世间最美。孔明当时笑着许诺月英,他这高山一辈子都会为流水护航,似两岸青山,永伴左右。 “威公”,诸葛亮站起身,摇着羽扇走了过来,杨仪赶忙起身。诸葛亮指着月英对杨仪说:“威公,黄医师无心仕途,一心只想闲云野鹤,隐迹山野。你就成全他做一小隐士的心愿吧。” “是,丞相。”杨仪急忙回应。诸葛亮话说到这个份上,杨仪只能打住,丞相开斗要成全黄医师做一隐士,他岂能与丞相背道而行?况且,诸葛亮的话中还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黄医师只想做隐士,并无出仕之心,这样他也就不用担心这个软钉子会成为敌手了。 诸葛亮继续对杨仪说:“威公,你伤在颜面,但外伤愈后,心中要不留疤才好。”说完用羽扇在他的背后拍了两下。 “是,谨记丞相教诲。”杨仪应诺,离开中军帐时,心情已是焕然一新。 杨仪出帐,诸葛亮回身,只见月英朝他狡黠一笑。“你呀!”他指着她摇头。两人相视而笑,便心照不宣了。周围的一众不知其所以,但见丞相,夫人面露笑容,也都随之高兴了起来。 “丞相,我去伙房看看让他们做的东西是否准备好了,好了,我就让他们下锅。”龚袭说,他想赶紧趁夫人在时,让丞相把晚饭吃了。 诸葛亮这才想起,早上吩咐过让龚袭通知厨房今晚准备一道汉中家常面食,想让月英晚上吃得暖些,然后睡个好觉,明天有足够的体力上路。可魏延杨仪的事一出,他便无暇顾及晚饭。但见外面天色已晚,想月英空着肚子,为他从内帐忙到外帐,忙说:“快去吧,让他们多做点,大家今晚都吃得暖和些。”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龚袭,你呆会儿亲自给杨仪也送碗面皮过去。” “是。”龚袭欲走,翠萍跟上去,说:“我也去。”龚袭回头,朝丞相,夫人望了望。诸葛亮点头说:“带她去吧,小心点便是。” 暖食千帐,帘帷有声(一) 回了内帐,孔明坐回案几旁,又重新展开一卷布帛,这一卷布帛和刚才砸了月英的并无差别,黄底白面,是专用于诸葛亮上表于陛下的。月英在一旁替他磨着墨,他的笔在砚台上反复舔着,并不落笔,似乎在想着什么。 “月英。”他抬头问:“你不喜欢扬仪吧?” 月英摇头。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丞相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让杨仪这样的人身居高职?”他这句话问得很无奈,可话一直憋在心里,只有她可以相问。 她笑着摇头,从他手上拿过那支已浸满了墨汁的笔,舔去多余墨汁,交回到他手中说:“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他一声长叹:“我无上策可选。魏延杨仪是文臣武将中独具才干之人,可惜性格上一个刚愎自用,一个狷狭,德行有失。”他望着月英说:“可不是我察人不明,只是有才无德之人不用,比用之更后患无穷。” 月英眼中满是理解,她宽慰道:“孔明为相,国家出不了刘璋手下的张松,法正,历史不会重演。” 诸葛亮闻言,感慨不已。刘璋其人,虽说暗弱,却是仁主,重德甚于重才。像张松,法正这般才高气傲,桀骜不驯的人,自是不会成为刘璋朝中班行秀出之臣。可他们得不到重用,便也不再受其掌控,最终站在了旧主的对立面,将其政权推向覆灭。 月英继续道:“当年法正睚眦必报,在成都可说是作威作福,其狷狭较之杨仪,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你力排众议,坚决认为先帝不计较法正之德行有失,重用其才,乃明主所为。后来事实也正如你所料,法正效力先帝帐下,如鱼得水,才华尽显,成社稷功臣。”她轻握住他的手说:“可如今,你又何必要对自己如此苛求。你今天能掌控魏延,杨仪,不正如当年先帝可以驾驭法正吗?” 他内心感涕,将另一手中的笔搁下,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说:“可我终比不上先帝的识人之明。” 她却摇头:“世上真正德才兼备之人,能有几许?而其中,又有多少愿意出仕?真走上仕途的,也是如你这般,受尽劳苦,几乎都要成了圣人。”他无奈一笑,听她继续说:“德才兼备,忠诚之士,可遇而不可求。孔明用魏延,杨仪之所长,又能查其德行之不足;授他们以高位,却始终限制着其权利,对他们恩威并施,刚柔并用。就你刚才对杨仪说的那几句话,足以一扫其心中阴霾,让他死心塌地效命国家。亦刚亦柔间,他们哪个不争破了头想在你丞相面前竭尽所长?哪个又不惧你敬你?”她抬头注视着他的双眼,坚定地说:“孔明,你控全局,得人心,知人善用,三军统帅,莫过如是。” 他暖心地笑了,明知那是月英的宽慰之语,但她的夸赞经一番独到剖析而来,她知他,懂他,她的话总令他感到熨贴。他可以向这个‘知己’诉尽心事,他问:“月英,孙权那话‘一朝若无诸葛亮,杨,魏必为祸乱’大嫂说与你听后,你却从未问过我,是怕让我烦心?” 她莞尔着摇头:“我知道你会有所安排,不会如孙权所言。” 他却苦笑着也摇头:““今天这事出了后,回营路上,孙权的话总在我耳边作响,我真怕将来孙权的预言成真。这两人仇怨如此之深,竟至拔刀相向的地步。将来费祎终究资历尚浅,仅能各方调和,只能施柔,不能行刚;朝中除了陛下也怕没有人的权位,资历足以对那两人施以恩威,让他们心悦诚服,可陛下他又……”他没有说下去,一声叹息后无奈道:“一味靠好言相劝,很难让两人服命,仅用怀柔安抚,只怕愈加增长了两人的气焰。若哪天我真不在了,陛下若能用帝王权术制住二人,则是大幸。如若不然,费祎他们定震慑不住他俩,与其让他们生乱,甚至叛国,不如我现在就做安排,到时得有人...”他顿了顿,还是坚定的作出了决定:“除了他们!”可刚说完,眼眶却已泛红。 月英说:“孔明,你能控得身前事,也能谋得身后局的。”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甚至没有回避‘身后’这样的字眼,只是说完,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桌上的墨,一圈圈在砚台上划着圆弧,那墨研得很浓,很浓…… 诸葛亮轻轻拍了拍月英的背。月英虽外在柔弱,但骨子里却是坚韧;情感细腻,但却绝不允许自己为情所困。这是月英的性子,可又何尝不是他的性子?这样的性子让他们一辈子相知相携;但也注定他们这一生负重千钧,却要神色自若。 他拿起笔,笔尖舔过月英磨出的浓墨,落在新的布帛上,这一次字一点都没化,字字挺秀的背后,是玄机暗藏。 暖食千帐,帘帷有声(二) 龚袭在帐外报:“丞相,晚饭准备好了。” “进来吧。”诸葛亮收起密表,对身边的月英说:“月英,今天我让他们做了一道汉中特色小食。” 龚袭和翠萍将食盘端上,月英一看,只见食盘内一个小碗内放着两指宽的面,白如雪,却透如玉,另一个大碗内则是滚烫的汤汁,四周伴着三个家常小碟,麻油冬笋,木耳肉片,炒青菜。 “这是面皮吗?”月英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平常的面食,不知怎的就成了汉中特色。 “是,尝尝吧。”诸葛亮催促道。 月英莞尔,说:“怪不得丞相要给杨仪送呢,原来是送‘面皮’。”她拖长了面皮二字。 正在摆放食物的翠萍听了,突然停住手上的活儿,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缺啥补啥呀。” 惹得屋里的人都一时忍俊不禁。 诸葛亮说:“这也是凑巧,希望‘面皮’能让他觉得挣回点颜面。” 龚袭将小碗里的面倒入大碗的汤汁中,面皮便在汤汁中划开,似素色蜀锦在水中迤逦漂荡。一筷下去竟滑得夹不住,又顺势复跌回于汤汁中,汤汁溅出,面皮却未见丝毫破裂,只是孔明在一旁将盘中的勺子递予她道:“光想着让你趁热尝,竟忘了告诉你吃这东西必须用勺。”。 她轻轻将面皮挑到勺里,舀了少许汤汁,吹了两下,放进嘴里,那面皮如丝缎般触摸舌尖,口感异常柔嫩,但韧劲却不输其他面食。一勺过后,不禁让人忍不住马上再吃上第二勺。 “这面皮与众不同,真好吃。”月英夸赞道。 “那多吃点便是。”他看月英吃得有胃口,慰心一笑。让龚袭和翠萍也都趁热吃。 龚袭在一旁呼噜噜地吃着面,可边吃,嘴上还是要抽空说着话:“夫人,每次要有宾客到汉中来,丞相都会提前让人准备,用这个招待他们。”续上一口面后继续说:“前两天,您病的时候,丞相就叨念着要是能给您做碗面皮就好了。可这个虽是汉中普通人家的家常小食,可却需耗费时日,要将大米浸泡三日,磨成米浆,才能上笼蒸煮制成。还好,能赶在我们回去之前,让您吃上。” 月英笑着说:“怪不得口感如此软糯,滑爽,原来米粉,用的是稻米,而不是麦子。”又对诸葛亮说:“丞相长年在汉中,平时不常吃吗?这倒是一道养胃的美食呢。” 他摇头道:“汉中盛产稻米,这虽于普通人家是家常的东西,可需要加工,费时费力,营中将士众多,哪有大锅煮饭,大灶蒸馍方便?更何况打仗在外,大家想念的终究是一口家乡的味道,这只是偶尔做做,权当汉中特色,改善伙食了。” “回家我也给你做这个吧。”月英细细品着这面皮,她想回家也给孔明多做几回,这样下次他再领兵汉中,身边便可多一道‘家的味道’。 “好。”他答应着,“你不亲自上阵磨米便是。”边说边举筷伸向麻油拌笋的小碟,月英轻轻说道:“这个别吃吧,对胃不好,难消化。”他浅浅一笑,还是继续去夹笋,夹到了月英的碗中,说:“这个开胃,你喜欢的,多吃点。”又点了点刚才月英已舀了一大勺子放在面汤的木耳说:“这个也是,多吃点,不是说有助于心肺吗?” 她点点头,咬了一口刚才浸泡于自己面汤中的木耳,觉得更软烂些,便一筷筷夹他的碗里说:“好,我都多吃点。只是这些木耳泡在面汤里,更软些,你吃了。” 他嚼着月英给的木耳说:“是软滑了不少。你也别折腾着夹给我了。我自己夹些放汤里泡软了再吃便是。” 可她还是将面汤中的木耳尽数夹给了他,言道:“吃得油腻,你容易不舒服,把这木耳炒肉片放在汤里泡一下,去了油腻,却不会失了味道。” 他被月英点滴处的细腻关怀熨贴着,便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似乎心无旁骛,不再想事。的确,月英来的这几日,他几乎没有一次再像往常那样,边吃饭,边查看文书,一顿饭不是吃得饭菜皆凉;便是匆匆将饭菜搅和在一起,扒下肚后,都不知自己吃了些什么。龚袭的目光不禁定格在丞相身上,他想明日便回去了,这以后出征的日子,夫人不在身边,每天丞相也能这样安顿吃饭该有多好。 诸葛亮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不回视他,只是喝完一口面汤后,唤了一声:“龚袭。” 龚袭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诸葛亮问道:“龚袭,早上我嘱你送的两碗面皮送到了吗?” “是,丞相放心,我按您吩咐,还给他们另备了酒菜。” 那晚积雪未化,汉中营中依旧寒冷。可吃着那碗碗面皮的,都觉从身暖到了心。 那暖意从中军帐中蔓延开去,延及杨仪处,他吃着丞相特地命人送来的面皮,竟有因祸得福感,他甚至有点感谢魏延‘送’他那条无关痛痒的伤痕,不仅让他从丞相的言外之音中获悉自己前途无量,一碗面皮更传递了丞相对自己的特别抚恤,这让醉心仕途的他,受伤之后,愈发精神抖擞得处理起事来,他要毫无差池更出色地完成丞相交办的任务,说不定他也可以进入丞相接班人的候选人名单……,这个念想,不禁让他哈哈笑出声来,只是脸上的那道疤痕,随之扭成一道奇怪的符号,像是一把柔韧的剑,已徘徊在了他的咽喉旁…… 军营一处被人遗弃的角落,面皮所散发出的热气,在帐中飘散,氤氲成烟。帐内,虽然脚上镣铐未解,但已将自己拾掇干净,恢复了以往利落的样子,吴飞只是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面皮,并不吃,他看着帐门,似乎在等什么人。只是等了一会儿,看着烟雾飘出帐外,思绪也飘向了远方。他心中默默祈愿:“珍儿,你要坚持住,丞相会派人来救你的。”这次吴飞的希望不会落空,因为那是昨夜丞相给他的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