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 洗豆妖 洗豆妖 某山寺内小孩童 山涧小溪洗红豆 同寺和尚与其宿有积怨 推之跌落山涧中 撞岩而死 自此,彼孩童之魄 不时现身洗红豆 时而哭亦时而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三十六 【一】 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所,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掬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在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掬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位怪异_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此该关所更深之处——。 在阵雨之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兽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侣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 ——快,得尽快——他得赶路。然而…… 此时圆海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顷泄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这时已混入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 ——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街道过关所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所则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 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疲劳。 ——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着街道走,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教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也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候。 ——那么。 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老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渡桥——。 ——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著。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 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 即使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斗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 轰隆! ——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眼。 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行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练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 丐小贩之徒。 只听到那名男子大喝: “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似乎也已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 “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 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 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跟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 “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 圆海完全不记得。 “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 “小屋——?” ——经此人这一提。 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 “算了,就随你这个和尚去吧。” 说完,男子从泥泞中跃身而起,往斜坡下跳,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然后抬起竹笠往那座桥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 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降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 夜色正步步逼近。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 轰隆! ——不行。 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从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 小屋——? ——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 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 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 已听不出哪个是猛烈的雨声,哪个是湍急的河流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 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驱策下站起身来,接着便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 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他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圆海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栋小屋。对置身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 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 ——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 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著又用力把门关上。 结果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 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了一个微笑。 “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发髻还没长到可以绑起来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吧。 “即便和尚你曾经历过再多的修行,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裙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并环视在座的众人 。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 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细的女人倚墙侧坐着。 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个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风眼微微一笑。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年约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看来,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也来自江户。 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分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民或工匠百姓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即使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哉地开开关关地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他——随即别过脸去。 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只因为他觉得—— 这个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他应该是个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气了。” 此时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强烈视线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我告诉你,这间小屋曾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这老人仿佛就是这栋屋 子的油漆,和这栋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教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 “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御行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 “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出家人?” “没,没这回事——” 轰隆! ——真伤脑筋。 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 “那就容在下叨扰了。” 话毕,圆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 但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fl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 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 在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来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似乎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现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二】 小女子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当巡回艺妓,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妓叫“山猫”。为什么叫做“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包括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 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嘛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注1)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学我的新内(注2)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而且——当时正好到了那个时候。 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 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呀,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和尚大人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你这位和尚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和尚大人,你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大爷看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大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 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约十三岁左右吧。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 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 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自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没有这回事儿。我和姊姊哪有得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近邻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 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姊姊那么标致,只是最后还是变成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然后我这个姊姊昵,有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注3)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什么的——嗯,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吧。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就是了——不是啦,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姊姊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 是因为我不喜 欢这个名叫与左卫门的男人啦。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这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卑贱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与左卫门让我讨厌,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 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 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姊姊。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啦,虽然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 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吧?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姊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啦——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姊姊不放。 我这样可能让姊姊很困扰啦。但我姊姊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姊姊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呀——这句话是姊姊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呀。 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 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 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的小山,就连小孩爬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是清晰可见。而且沿途风景也很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就是啦。因为紧跟在姊姊背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颈子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毛。一直到姊姊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到山顶的途中有个类似平野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姊姊坐在一座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块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遍撒蓝玉般的蓝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看过那么蔚蓝的天空。 缓缓地。 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但我突然抬起头来。 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后——只见姊姊就像这样,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 她动也不动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沿着动也不动的姊姊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来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匹山猫,一匹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花树荫下盯着姊姊,眼珠子像金刚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场了解,就是它让姊姊变得动弹不得的。 她变得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噢,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啦。 只是整个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而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就这样—— 出现了晚霞。 所以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 这时传来一阵鸢还是什么的啼声。 这下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这只猫什么的。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姊姊便倒地不起。 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啦。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姊姊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给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 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是经过的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大家不是演唱歌谣就是大跳其舞。简直就是一场欢乐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姊姊,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注4)。当时我真的觉得打从我出娘胎,还不曾看过这么漂亮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作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 我才一下子没看她哟。 突然间—— 姊姊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发现。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金屏风正中央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旁边的新郎官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背后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原本把酒高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大家的醉意顿时消退。 就像我稍早提到找那只猫的情形,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屋顶里头也没放弃,全村的人都开始找了起来。 不会吧?竟然找不到!可是,也没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接下来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竞演变成一场大骚动。 哎。 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隔天过午之后,姊姊才被人找到。 姊姊是跑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前面提到的。 就是那座小山呀,山腰的小平野的——那座石头上。 据说姊姊当时就静静地坐在先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姊姊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一片惨白。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据说姊姊当时神情一片呆滞。 你跑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她什么,她都答不出来。接着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见她不听劝,村里的壮丁只得强将她扛下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与左卫门家等候,而姊姊就像是被山贼绑架般一路拼命挣扎,回到婚礼现场时,已经被吓得不成人形了。 什么?接下来怎么了?喔,然后呢,那天傍晚姊姊又消失了。结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的。 什么?你问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还会被搞得那么累吗? 我爹和新郎都问了很多问 题。 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到底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任大家再怎么拼命质问,她仍旧紧闭嘴巴发呆,一副什么话都没听进耳里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礼的情况,男方一定会要求解除婚约。然而,或许是与左卫门宅心仁厚,他认为像阿陆这么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么怪病——他甚至从邻村请来个医生替姊姊诊脉。 什么?医生哪诊断得出她有什么毛病?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管他是宫廷御医还是再世华佗,都不可能诊断得出来。哪有人听说过这种偷偷溜出婚礼跑到山上的病? 结果情况就这么僵着,与左卫门也只得放弃求医,转而请灵修者来为姊姊加持祈祷。但南无阿弥陀佛再怎么念,情况仍没丝毫起色。想必大家原本以为姊姊是被狐狸精附体了吧,不料请出神佛帮忙,还是没用。 唉呀,竟然当着这位和尚面前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 和尚和灵修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反正忙了半饷,姊姊还是动也不动。 与左卫门就这样继续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左右,终于连他也受不了了。 什么?你问我的反应?嗯,毕竟碰到这种怪事的是我最喜欢的姊姊,所以我当然用飞的也想赶往山上关心关心呀。不过家人不准我出门,也只好死心了。什么?你看不出我有这么听话? 啊哈哈,没错,被你说中啦。 事实上,我半夜还是偷偷溜去看姊姊。结果在月光之下,看到姊姊还是像婚礼那天一样,呆呆地坐在岩石上头。依然穿着一身白无垢,而且一直没吃没喝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大圈,仿佛连肌肤都变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怜相,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 于是我向她问道: 姊姊、姊姊呀,至少告诉阿银你出了什么事吧——。 这下姊姊笑了笑,并如此说道: ——我有了意中人。 ——也已经和对方私定终生了。 这番话让我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想不到姊姊早已经有心上人!但是人家来提亲的时候,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呀。当时就只有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我表面上也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当时我之所以没吭一声,也是因为姊姊看来是那么高兴的缘故呀。 这——就让我很困扰了,犹豫一阵子,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爹。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只想让姊姊恢复正常。 这下子连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狈不堪,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向与左卫门道歉,并送上银两陪罪,拼命告诉对方看来咱们家这个长女已经疯了,自己已颜面尽失,还请与左卫门多多包涵等等。但姊姊另有男人一事,当然没办法启口。 倒是,与左卫门坚持不肯收钱,还相信姊姊的病总有一天会痊愈,表示要继续等下去。然而,寻常的农夫百姓碰到这种事或许无话可说,但与左卫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许他这样耗下去。有一次我躲在墙角偷偷看到,他的父母气呼呼地怒斥姊姊让他们家颜面尽失呢。 总而言之,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 但对姊姊这个原本很惹人怜爱的女儿还是十分不舍。 纷纷扰扰好一阵子,这门亲事终究还是告吹。 然后昵?哎?如果是一般情况,故事应该是就此结束吧。 也许,姊姊经过干辛万苦,最后能和中意的郎君长相厮守。这种爱情故事说来也并不罕见,不是吗? 只是——姊姊终究无法与这个男人共结连理。 因为,根本就没这个男人。 你们听不懂吗?啊,也难怪你们不懂。 简单讲,我们在村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姊姊这个对象。甚至连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人是姊姊的男人。可是…… 可是,姊姊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座巨石上。 她是不是疯了?我想应该是吧! 即使连哄带骗,好话说尽,她仍然无动于衷。硬是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到最后连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为她盖了一栋茅屋,让她至少有地方挡风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都还为她送饭。 是啊,就是这样。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么傻。 我姊姊后来怎么了?她啊,从此就关在那栋小屋里,寸步不离。但是——。 过了有一个月吧,一个奇怪的消息传了开来。 大家说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姊姊。 甚至还有人每晚都听到吟唱诗歌的美妙声音。 这个唱歌的男子,应该就是姊姊的男人吧。不,也有人说那是姊姊自己以男人般的声音唱的。 也有人说曾看过姊姊赤身裸体地在月光下歌唱。 甚至有人宣称,姊姊的男人——: 是一只山猫。 听到这个传言,我这才突然想起那件事。 怪不得姊姊当时整个人被那只山猫给迷住。只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但即使如此,这些谣言还是满天飞。 大家都说山上有只山猫在作怪。 结果,害怕鬼魅的村民从此没一个敢再走近那里。 就连我爹娘也死了心。我也听他们说过反正送上去的饭菜,姊姊到后来也都没吃了,像这样被妖魔鬼怪附身,两老也只能当作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但我可不死心。 所以——我又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没看到任何男人的影子。 没错,一如谣言所述,这全都是姊姊一个人在作戏。 她轮流以男声与女声对话问答,而且讲的已经不是人话了。讲着讲着,还会激烈地扭动身体唱起歌来呢。 唉,她果然——。 疯了。 过了几天,姊姊就死了。是活活饿死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她死时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 她的遗体四周散落着许多山猫毛。 唉,真的很多——多到吓人。 【三】 艺妓阿银的故事讲完了。 性喜解谜的百介听得十分入神。百介是个以收集诸国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世间充斥各种乡野奇谭,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不胜数。志愿成为作家的百介四处收集这类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类百物语编篡成册。 所以,在这栋小屋里遇到这群人,使百介颇为庆幸。特别是那个做修行僧打扮的男子一提议大家讲鬼怪故事渡过漫漫长夜,百介就不由自主地暗自叫好。原本还为受风雨羁绊大叹倒楣,最后反而得感谢这个恶劣天候呢。. 农民们也讲述了有人过世的家里飞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某人因被昆虫告知而来得及赶回家看爹娘最后一面等等。虽然题材了无新意,但他们朴素的叙述口吻听来还是颇为精彩。 至于几位商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属于熟悉的类型。虽然话语流畅,但还没讲完就猜得出结局,算来并不骇人。 讲怪谈不能只靠技巧。 只有阿银的演出较值得称许。 这位女子身分不明。但从打扮与行头看来,她应该是个一面吟唱义太夫一面操弄傀儡的巡回艺妓没错。至于她准备前往何处,脑袋里在打些什么主意,百介完全猜不透。 只是她的故事虽然算不上骇人,却很有趣。 首先,就连百介都没听过山猫也会成精。就百介所知,猫的迷信或传说,大多与天候有关。比如若看到猫在洗脸,就代表天气会晴或阴,这类谚语般的传说百介也是耳熟能详,也有一些认 为猫和生孩子有关的迷信。许多地方也流传着猫怪或猫又的血腥怪谈,只是这类传说多半和 复仇有关,内容大多与“锅岛猫骚动”(注5)大同小异。 这类传说大都找得到源头。比如许多都是在江户大受欢迎的民间故事与戏剧剧本,在流传到乡野后演变成地方上的乡土奇谭。喜好怪谭的百介尽览这类书籍,戏也大多观赏过,因此只需听个几分,大概就能猜出个中情节。 如果听到的只是随便改一些老故事里的地名与人名,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会让百介觉得很扫兴。 但阿银讲的故事好像没这个嫌疑。百介从头到尾记录下了阿银所讲的故事。 ——等等! 请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刚刚阿银并没有讲明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要把这故事写进书里的。除此之外,基于这册书的性质,百介也希望能排除掉捏造的 故事。 那么——我得先请教阿银的生处。 “阿银小姐——这么称呼你对吗?” 百介正要开口时,最晚进门、坐在门口旁的和尚突然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请问女施主——你是哪里出身?你的故乡是——” 也想请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那和尚向阿银问道。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被抢去问了,百介只好乖乖闭嘴。 一眼望去——只觉得那和尚表情相当诡异。当然,可能是因为淋雨疲累,但明显感觉得出这和尚颇为焦虑。 “请问,这故事是发生在……” 阿银稍稍歪着头回答: “我的老家是摄津(注6),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以开朗中带点娇柔的嗓音说道。 但那名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还是紧张依旧,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 “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略带叹息的微微笑声。 野狗是有,但山猫倒是没有——农民补充道。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我阿银这只“巡回山猫”罗——阿银若无其事地说 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 ——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开始怕起山猫来啦?这下百介也好奇了起来。他看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叫什么寺里头的和尚,难道和尚 会怕猫吗?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瞧。 ——这恶徒不可不防。 虽然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饶富吸引人的魅力,但实在摸不清这位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说明白点,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那位和尚——他法名圆海——再度向阿银问道: “女施主的姊姊,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倒是,阿陆这名字为何教你这么紧张?” “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只见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 只见这名和尚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也不知道他是在流汗还是在冒冷汗。 这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 “怎么啦?和尚你干嘛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瞧,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被这样一说,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慌张地低下头来。这名和尚相貌平凡,举止也是阴阴森森的。 另一方面,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但嗓音还是颇娇柔妩媚。她长得一张瓜子脸、是个两眼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举止动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一定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她似乎不了解这个道理。 哎呀,雨势变小啦——一个走到窗边的商人说道。 御行闻言抬其头来回道:“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一嗯?”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圆海脸色畏怯地移动起来。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 这位御行,是怎么啦?——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往另一头困惑地说道: “好像有人在磨米——” “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什么的。” “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 “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于是,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的错觉。 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去皮。但百介只觉得很可笑。 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有几个人会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溪流的轰隆作响,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百介一样,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已。像这样同声附和,该怎么说呢,也实在是太可笑了。至于那名御行,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这个道理,突然高兴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在如此深山,如此时刻,哪有人会傻到冒雨磨红豆?要说听错了嘛,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和尚,你也听到了吧?” 圆海并没有回答。 “哎呀,吓死人啦。那声音不就是那个洗红豆的老太婆——” 阿银说道。 御行闻言大骂: “磨红豆的老太婆?如此深山,哪可能有什么老太婆?况且又还没过年,洗红豆要做什么?倒是你这个女人吹嘘自己是摄津人,其实是这座山里的臭鼬精吧?” 你这臭瘪三!胡说八道什么——阿银反骂回去。 “她口中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是个妖怪啦。这深山里哪可能有人洗 红豆?明儿个大家可得小心,千万别掉进河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行悻悻然地问道。百介则回答: “这位御行,磨豆妖还是洗豆妖都是在河川或桥底发出磨谷物声的无形妖怪,据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很容易落水。” 御行闻言嗤鼻笑道: “呵呵。这位先生,你不是说自己曾写过,还是正在写什么书吗?这不过是迷信啊。如果你是像我们这种无学的行乞者也就算了,但你学识渊博,怎会讲出这么荒谬的话?这下大家都相信你的胡诲了。” “谁说我荒谬?其实,洗豆妖这件事——” 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吧——御行打断百介的话说道: “我告诉你吧,所谓洗豆妖,根本就是茶柱虫。这种虫喜欢停在纸门窗上,沙啦沙啦作响,有人就说那很像洗红豆的声音。而且,什么洗豆爷爷还是煮饭婆婆的,哪有人傻到跑进如此深山来做这些事情?——,这种胡说八道,我在江户连 听都没听过。还说什么无形妖怪的,哪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无形的——” 当初他看众人百无聊赖而唆使大家讲鬼故事,没想到自己倒认真起来了。御行如此表现,不禁让百介有点生气。 于是,百介悻悻然地回答: “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似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而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张三、红豆李四,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反正就是不见其形,只会发出洗豆声的妖怪。总之不管这类妖怪存不存垂髓霪挺覆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 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正因如此,当我们在山中或水边等不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 的确,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这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 这是百介的看法。 此时—— 这种说法我也听过——有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 “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欠收。我们村里是这么认为的——” 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啦。是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吧。” “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的哪。我们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 “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 “不对不对,哪有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那就是狐狸罗。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 嗯!?你们都听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 圆海皱着脸,还是不说半句话,看来似乎很不高兴。 ——果然有问题。 百介心里这么想着。 倒是——这下终于轮到原本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 【四】 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 我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事业。 噢,想必老爷爷你家境不错吧。 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 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 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你不是说江户也有洗豆妖吗? 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 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是幽灵? 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出来的幽灵吧。 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 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 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需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 这个嘛,在日本桥的备中屋。 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便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膝下犹虚,老婆更是老早就撒手西归。 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 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 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教人忙得不可开交的行业。 为了进货得巡回诸国,还得斡旋杂粮批发商的纠纷,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 有。 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怎么说呢,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 什么?是呀,我就是大家所谓的守财奴。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还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嘛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 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员工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 其实我也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我看来,员工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也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当人选。 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该说如果有个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 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 辰五郎是个上乘的人选。 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打扫环境。他工作起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帐,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 想必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 是呀。尽管他如此为我尽心尽力,我还是完全无法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 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总之,我就这样——嗯,该怎么说呢。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的工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是个从乡下上江户来谋职的乡下人。 名字呢,叫做弥助。 嗯?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 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 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 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 虽然人讲的话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能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欲望、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 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末雨绸缪呀。 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 这教其他员工都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员工,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加以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员工士气注定低落,工作意愿也只会愈来 愈低。 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吧。如此一来,工作自然会出错。 当然,工作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路。 就这样,转眼之间员工竟然只剩一半。 唉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 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智能不足,却有一项特技。噢,这该怎么描述呢? 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几颗。 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就只要看一眼就算得出来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也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技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 然后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比如有一次我宴请诸侯,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贵宾。 诸侯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里头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里头有几百几十几颗。诸侯的家臣算了算,结果一粒不差。 大家这下可都乐了。 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 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 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 不料这话一出口,却换来一片群情哗然。 但尽管抗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地痴笑着。 但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 结果呢。 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 这是一种吉祥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诸侯的面猜对的红豆煮来吃。 好像弥助也了解我的用意,他似乎也很高兴要庆祝,反正他也很喜欢吃红豆就是了。 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 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工作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便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 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 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过了几天——。 遗体也被捞上了岸——。 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看来,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 结果没错,那正是弥助。 他的脑袋都裂了。 可能是被人推落还是滑倒落水的吧? 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的,也不至于跑到河边洗吧。 他跑去河边做什么? 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 要不要洗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哪—— 每到晚上,就听得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 而且就在我们店里。 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 没错,我也听到了。 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 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 是红豆。 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雨窗上所发出的声响吧。 啪啦啪啦地。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 我战战兢兢地往里头一探。 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二粒、三粒。 要不要磨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拦黪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 旋即消失在井里。 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颗染血的石头。 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 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 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奉行所的补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 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补吏背后站着一个…… 背对着我们的小孩。 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 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 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也实在可怜,他之所以会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 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排名第二的掌柜,开始周游诸国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 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 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 唰唰——唰唰—— 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 【伍】 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圆海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结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经烧得很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股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摊贩全都是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大声痛哭,一下手敲墙壁、一下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浙沥浙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 “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屋外。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吵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 “百物语——明明都还没讲完呀。” 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隐约还可以听到圆海的吼叫声。也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湿掉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 雨完全停了。 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恶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 ——那位和尚到底是什么身分? 他完全猜不透,只觉得满心困惑。 此时听到比他早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 “喂!出事啦!” 那个和尚死啦!——只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 只听到山鸟还是什么的吱吱喳喳地啼叫着。 那鸟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和这座山都没关系。 只见圆海整颗头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边,已经气绝身亡。他可能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个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吧。只见他一颗秃头上染满了血。 他的脸上两眼圆睁,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 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嚎了。 百介当场双手合十地祈祷了起来。 “唉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妓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前屋也赶来了,另外,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都朝这头张望。 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观望。 “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 阿银皱着眉头向德右卫门问道。这位商人则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 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了个头说道:“看来果真是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 百介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嗯——或许吧。”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间寺庙吗?” 这下有个搬运工人站出来说道:“这条河对面有间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 “喔,是吗?那不就刚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纬,不然,就这么把这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没阴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便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说道,接着便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便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拾到岩块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摇着钤说道:“御行奉为——(注7) 接着,御行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牌子,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 这下现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呜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三三五五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以及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 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是哭了起来。 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伍兵卫先生,你很不甘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错。其实,阿又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满认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 “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问道,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子的,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注8)般为非作歹。” “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谭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个神棍(注9)” “喂,别管人家叫神棍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注10)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一脸复杂表情地望着百介,困惑了一会儿后说道:“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已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 “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姊姊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妓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咬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就这样,阿陆一步也没离开这栋小屋,就在这里气绝身亡。” “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这故事并非抄袭。 但亦非完全属实。 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而成的寓言。 “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也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的。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 “只是什么?” “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点头回应。 “被她的——弟弟看到 ?唉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那个虚构的备中屋的小厮吗? “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 “这我知道。”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点问题。 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 “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弥助并不想选择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 “圆业寺——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 “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诚如我昨晚所述,纯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是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 “什么!?——他当时也还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是这样子的,阿陆过世之后,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么胡作非为、恶贯满盈,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 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曝露,终日为 此惶惶不安。” “然后——” 然后就是——阿银接下了话说道: “有天日曾在这条河上游一处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阿右。” “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姊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唉,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 “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发现圆海应该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的。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计划。” 话毕又市站起身来。 “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 “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陷阱?”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日后在洗红豆时被同宿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也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教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 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难怪……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但能否成事还端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阿又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机会了吧。 白藏主 白藏主 白藏主乏事遵 狂言一屡有叙述 当为人所熟知 在此暂略不陈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一 【一】 甲斐国有座山,名日梦山。 此山枫叶嫣红松叶深绿,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看似山,却疑人在梦中。眼前只见朦胧模糊,观者无不以为自己已到虚无飘渺西方极乐世界。入山者只觉视线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黄泉路。白天虽没如此阴暗,山中仍处处呈现现世与幽世交界的感觉,故得名“梦山”。 此山山麓。 有座树木郁苍繁茂的森林。 面积虽不大,但密林丛生。 这片树林名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塬,似乎祭祀着什么,一看,果然有小祠堂一座。 弥作在此壕坐下身子,略事休息。 他正在赶路。已两日未曾好好休息,疲累的双脚已僵硬如铁棒,如今终能稍事歇息。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气抵达,但体力已不支。 树林内十分潮湿。 但弥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 他取出竹筒欲饮水润喉,一将竹筒放到嘴边,便发现手掌肮脏,因此弥作先以手巾擦拭双手。 但污垢屡拭不落。 好不容易一坐下来,要再度起身着实痛苦。弥作已是疲累不堪,就连臀下似草似土、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感觉,平常应该是令人不快的触感,此时却让他觉得舒服极了。 弥作对任何事都已经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直到五年前为止,弥作一直住在这座森林。 ——是谁。是谁,在哪里——? 是谁在哪里犯错了? ——用这只手…… 把那个女人…… 他抬起头往上瞧。看到一丛蕨叶。 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的蕨叶。 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 弥作又干又渴的眼里,见此终于稍感润泽。 ——有只狐狸。 树丛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着。 ——是在恨我吗? 狐狸静止不动。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狱入门,上头亦无任何倒影。此乃理所当然,畜牲哪可能对人怀恨,它看起来那么愤怒,无非是因为弥作自己心里有鬼。 弥作是个猎狐高手。 他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 如此便可想捕多少就捕多少。 然后,捕到就杀,杀完再捕。 有时也会啖狐肉。不过,食肉并非他猎捕狐狸的目的。 主要是为了卖钱。狐狸这东西,只要杀了就能换钱。 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可以卖得好价钱。 所以—— 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弥作抓光了。 不论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弥作杀光了。 眼前这只狐狸动也不动地看着弥作。 它几乎可说是正面面对弥作。于是,弥作也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全身肌肤都紧绷了起来。 ——这是… 难道是在弥作离开森林的五年间,从某处迁来的狐狸?还是漏网狐狸的后代? ——也有可能是被捕杀的狐狸亡魂。 弥作并不确定畜牲有没有灵魂,不过他认为应该没有才是。 总之,弥作对狐狸只有忌讳与厌恶,完全没有一丝爱怜。 狐狸仍旧凝视着弥作。 弥作也紧盯着狐狸。 ——这是报应吗? 这就是自己杀害狐狸的报应吗? ——也没必要如此胆小吧? 弥作责怪自己,然而…… ——难道就是在这里? 这下弥作想起来了。 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背对着祠堂弯身坐着。然后,那位和尚——。 刚好倒卧在这只狐狸伫立的地点。 他仰面倒在地上,额头着地, 还流着血。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 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 拜托你。别再杀生了——。 别再滥杀狐狸了——。 ——别再杀生——? 狐狸还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弥作。 不,是弥作自己认为狐狸正在看他。 因为狐狸的瞳孔中,映着弥作无药可救的罪孽。 ——杀生。 ——亲情。 此时蕨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 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弥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就在这一刹那。 那只狐狸不见了。 “这位老板,您是江户来的吧?” 突然传来一阵人声。 妈呀!弥作大喊一声,以撑在地上的手为轴心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他背后看去。祠堂树荫下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两手撑地的弥作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绷紧了起来。 ——是只狐狸。 祠堂后面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 接着一张狐狸脸便冒了出来。 这下弥作被吓得瘫坐在地上。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声。 ——是狐狸。难道是神派来的狐狸? ——这座祠堂——会不会是… “还真是滑稽呀。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胆小——” 弥作已经喊不出声来。 “——看来你真的是吓坏了。哈哈,我一向就爱恶作剧。” 话毕,这张狐狸脸竟然掉到了地上。 ——是一只面具。 原来,那只是一只狐狸面具。 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她白皙的皮肤生得晶莹剔透,长得一张瓜子脸。 她的双眼细长如下弦月,眼眶有点泛红,只见她张着鲜红的朱唇露齿而笑。 ——原来是个女人。 虽然弥作一直没注意到,看来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废的祠堂后方了。“吓了你一跳吧?”——那女人说着,动作轻盈地起身从祠堂旁走了出来,整个人出现在弥作眼前。 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江户紫和服,披着草色披肩。 太突兀了,树林中出现如此亮丽女子,与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衬。 看来她应该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个旅行者。 ——果然是…… 弥作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不可能,这女子绝不可能是狐狸化身。 弥作从来就不相信禽兽会变成人这类传言。然而——。 刚刚为何会产生这种联想? 冷静想想,应该是在这片荒野中突然听到人声引起的恐惧所致。 但虽然已经知道是个女子,他依然喊不出声来。 “这是怎么啦?大爷您看来像是被狐狸精给吓到了似的。难道我长得那么可怕?” 女人说完,半滑半走地步下土丘,接着轻轻一跳跨过岩石,来到弥前方:动作简直就像只狐狸。 “真伤脑筋。难道大爷您真的以为我是只狐狸?——” ——她一张脸生得还真是白皙。 “——大爷您表情为何如此严肃?即便此处名为狐森,您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没想到大爷您胆量竟然这么小——” 话毕这名女子又笑了起来。 接着她微笑着伸出右手说道——别只知道站着发呆嘛! 弥作莫名其妙地将两手藏进怀里。 他不想被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双手。 只因为它们实在太肮脏了。 被嘲弄的弥作觉得没必要随她笑,便无言地站起身来。 “——是这样子的,也许到了这儿才和您打招呼,难免让您吃惊。如果吓到您了,请容小女子道歉。事实上,从江户出发时,我就跟在您后头,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过,看到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着跟着倒也习惯了。后来在进山路前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不见您的人影。我当时以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吧,便继续往前走,到了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没想到此时您反而出现了” 从江户一路跟来——。 是真的吗——弥作非常惊讶。弥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这女人真能赶过自己? 看您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说的?——女人皱着长长的眉头说道。 “我又不会把您掳来吃了。看我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过是个巡回表演的傀儡师兼艺妓吧。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呀。” 说得也是。可是…… 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说不定…… 弥作这下更诧异了。没错,此人并非官员或捕吏。但听说捕吏会利用从小训练的部下秘密调查民众。所以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可大意。 ——可是。 他认为应该没有人在追捕他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当作自杀殉情而被处理掉了。理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弥作涉及这起杀人案才对。 那个女人——。 ——登和。 追踪了她三个月,然后。 在三天前。 大爷您要对我——到底要对我怎样——。 我都不会吭一声,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然而,请饶了我这条命。我的,我的孩子——。 血花飞溅。 血流满地。 是人血。 手,弥作整双手都被沾污了。 ——不要。不要。 怎么啦,大爷——女人大声喊道。 “您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一路从江户走过来太累了?只是,天气这么冷,您这一身汗是——” “没有,我没有——” 弥作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那女人伸出手来说道:“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倒下去可注定要没命了。万一让您死了,我可积不了阴德。要是让您就这么曝尸荒野,日后可要招您的灵魂怨恨。我可不想这样呢。来,过来吧。” 女人牵着弥作走向小冢那儿去。 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并对他说——喝点水吧。 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吧。 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 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 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 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吧。 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 ——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 唉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一一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不会方便吧?” 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巳被这女人打乱了。 或许自己也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 ——如果她真的是只狐狸。 “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 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 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 ——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 既然如此—— 阿银再度笑了起来。 “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的是被我说中了。反正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表情那么呆滞。” “你、你——” “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 “可是——你——” ——她应该是只是个旅行者吧。 别理她,别理她——。 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 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悠哉地一脚跨上土冢。 “大爷好像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 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万一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二、三步。 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 “——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 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或者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不会露出两颗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吧?——” 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之所以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 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自己心里有鬼。 这下弥作也看开了。 “的确——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您心里——有什么鬼?” “是呀。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故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 这样说来是有点没阴德——那女人说道:“也许吧,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维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了解,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 “也许吧。唉,可能也是我自己太胆小了。” 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 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 杀害了…… 好几个人…… “不,不是这样。” ——那,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看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 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阿银抬头望着神社问道: “难道你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你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 ——其实并非如此。 “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我滥捕狐狸,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被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在胡说八道。 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这么一个有慧根的家伙。 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 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 ——那个和尚。 普贤和尚。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 饶了这些狐狸吧——。 “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着我,到头来我也觉得确实自己做的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 “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 “或许吧。” ——你参透了吗?根本完全没参透! “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 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 “——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人的。若是你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你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您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您哟。” “也许吧。” 所以你自己也得多小心!一话毕,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上弥作的掌心。 “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 “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只剩没多少路了——” “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 这可不行哪,大爷——阿银突然大声说道。 “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轰轰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想进去也没辄吧。” ——官府。 “这是怎么回事?——官府?……” “说是在追捕嫌犯。” “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罗。要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是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并且把他们杀掉——一些比拦路抢匪更坏的家伙。”一杀人。 “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 普贤和尚? 一不会吧? 难道登和他——在被杀害之前漏了口风吗? 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阿银皱着眉头问道。,但感觉上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 普贤和尚?那个男人? 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 “为什么?——” “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有个到五年前为止一直在江户大阪地区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茶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他还有个名叫桑原的部下。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最好避免上那儿去。” ——茶枳尼的伊藏。 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 这下子可走运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请他帮个忙吗?——。 像只狐狸一样——。 喂,这位猎人——。 这位猎人——……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 弥作把药含进嘴里。 味道有点苦。 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朦胧,渐渐为梦山的梦所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 【二】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 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漆黑的梁柱,慵懒地挂在站满煤灰的昏暗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 看着看着,就连自己的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 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 只见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 你醒啦——那男子说道。 弥作坐起身来,甩了两三下脑袋。 一阵刺痛顿时从颈子冲向脑门。 你还不能起来——男子深受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 弥作便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 治平,治平,拿一些水来。男子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耳旁倾入,在弥作头壳里面四错乱闯。让他头疼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个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咯,把这碗水喝下去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弥作,是一只有点残损的粗碗。 ——那个女人呢? 阿银?阿银呢? 弥作伸手接过茶碗。 “觉得好些了吗?” 老人问道。 “我——” 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划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叫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趴了两个钟头。 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 ——这是哪里? 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见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 “正好?——” 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 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叫做山冈百介,是江户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说过吧,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黄表纸(注2)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 “写些百物语吗?” 一旁的老人以也黁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 闻言,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问道:“这不过是治平先生个人的身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奥,我讲到哪儿了?——哦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行脚诸国到处收集参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谭。结果——当我正好打狐森的古老祠堂经过时,就——” “干嘛讲那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 个子矮小的老人倒茶问道。 “怎么了 ?——就是碰巧看到这个人了呀。” “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前的事了。” ——狐森的传说……? 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 弥作原本是上州人。 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戳说他都没有听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转动。 “是个什么样的传说——” “嗷,抱歉。这个嘛——” “是这样子的,我是个——” 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 “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 筋。” “你——知道我是谁?” 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噘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 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都没和其他人有过往来。 “那座森林里的——那座祠堂到底是……” 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 “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 “祭祀——狐仙?” 这弥作就不知道了。 “一那么,那女人是…… “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注3)的祠堂——” 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呀。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 “真的吗?——” 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 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 ——这难道是报应?—— 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你会怕吗?” “——嗯。” “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 ——这种事…… 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 “喔,那是因为——” “被妖魔附身了吗?”嘿 ——被妖魇附身? 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 果然是……不,可是…… ——应该不可能吧。 “是有,有个女人——” “女人?白藏主就是母的呀。是只雌狐呢。” ——雌狐? 那么,那女人就是——。 “可、可是,我——” 治平突然神经兮兮地大笑着说道: “你这个猎人怎么这么胆小?不用担心啦。畜牲就是畜牲,怎么可能弄人?会被这种东西吓到的无非是胆小妇孺之辈、或愚蠢至极之流。反之,了解五常之道的智者,狐狸对他根本不成威胁。” 五常之道。也就是仁、义、礼、智、信。 “我刚刚跟你讲过,白藏主的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百介是个一昕到这种事就全盘皆收的呆子,但我可不一样。在这梦山山麓住了五十年,从来没被什么妖魔鬼怪吓过。更何况,那些可恶的狐狸老是蹂躏附近的田地,幸好有老兄你搬来把这些恶棍全杀光呢。” ——全杀光? 听到这句话,弥作不禁浑身痉挛,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好脏呀。 上头沾满泥土,枯草、汗水——以及鲜血。 “难道我真的碰上——狐狸精了?” 弥作说道。治平闻言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不久前,弥作都没相信过狐狸会幻化成人这种蠢事。假若今天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这下他脸上也会有着同样的表情吧。 弥作继续说道:“——的确,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狐狸会成精这种事,不过,正如治平老先生所说,我直到五年前都住在那座森林里,捕到狐狸就剥皮去卖。正如你所说,在五常之道方面我是有所欠缺,因此,今天才会在那座森林做了那场白日梦,这一切都是我的——” “喔,你等等。”治平打断了弥作的话说道:“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可不能 马上就断定是白日梦。你遇到的女人,说不定真是个人,或者甚至是个女强盗——” ——强盗? 会不会是官府正在追缉的强盗头头——? “真的,就是那座——宝塔寺——” “宝塔寺——宝塔寺怎么啦?” “没有啦——就是——” “你和宝塔寺有什么因缘吗?” 百介惊讶得瞪大眼睛问道。但弥作不敢说出真相,只好含糊其词地反过头来问治平宝塔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就是和那个白藏主有关呀。” “就是那只狐!狐狸还是什么的?” “是的。就是那只老狐狸,它化身成和尚,在宝塔寺做了五十年的住持。这古怪的故事够傻了吧?不过是昔日的民间故事罢了。” “狐狸——变成——宝塔寺的住持?” 如果它变的是和尚,那倒还好——。 “那——那是——” 所以我说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呀——治平扭曲着一张脸说道。 这你也有兴趣吗?——百介反问治平。 “噢——这个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件事会牵扯到宝塔寺? 算了,这种古老传说是查不出真相的——治平自暴自弃地说道。百介则苦笑着说:“治平先生认为这不过是个捏造的无聊故事。事实上,我周游列国,到处都听过类似的故事呢。” “所以,更证明这些故事都是唬人的吧?” “别打断我的话,就让我扼要地说明一下吧。在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久,反正应该是治平先生出生之前,大概五十几年还是一百年前吧,那座森林里住着一位和你一样的猎人,而且也专门抓狐狸。” “既然他靠打猎维生,抓狐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也许吧。那个猎人和你一样爱滥捕,他把森林的土地神,也就是一只老狐狸所生的许许多多幼狐悉数猎捕殆尽。老狐狸悲恸异常,就化身为宝塔寺的住持,前去造访这个猎人。” “他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宝塔寺?” “因为宝塔寺的住持,刚好就是猎人的叔父,原本的名字就叫白藏主。” “噢——” “幻化成白藏主的老狐狸和猎人见面之后,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一小笔钱交给猎人,要求他别再杀生,也训诲这个猎人杀生的罪孽将让他下辈子遭报应等等。”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 贫僧就以这一贯钱,买下你的补狐陷阱吧——。 虽是畜牲,也有亲情——。 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别再滥杀狐狸了——……——那个和尚就是——。 普贤和尚。没想到,就是那位和尚。 怎么可能?怎么有这种事?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弥作不由得背脊发凉。 “可是,一个猎人如果不再抓狐狸,就没办法维持生计。他从和尚手上拿到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便再度前往宝塔寺找他叔父,请求白藏主允许他抓狐狸,要不然就再给他一笔钱。这下老狐狸更伤脑筋了。 说到这里,百介从怀中掏出了笔记簿,看了一下,继续说道:“老狐狸决定早猎人一步赶往宝塔寺,设计诱出本尊白藏主——并杀了他来果腹。” “真是恶劣——” 它毕竟是只畜牲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 就是我。 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注4)所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把这只老狐狸给咬死了。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 “雪白的——”. ——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妓…… “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 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 “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作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 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便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句剧的戏码‘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筋愈混乱。不,该说是越错乱吧。 稍微喝水润泽喉咙,他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你,你这个故事是——”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乎和弥作一模一样。 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 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 “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 “什么!” ——这家伙见过伊藏? “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 “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 “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 ——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 “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这位治平先生家不久——” 十天前? “那,你来这里主要是——” “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几代前真有一位叫做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 “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国就有类似的传说,讲得是一只独脚但博学乡闻的老狸猫——不是狐狸就是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 “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这座寺院昔日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做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钦,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是的。闻言,百介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挺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这种事指的是——宫府的搜索吗?” “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 “他死了呀。” “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 “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 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子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注5)找找。” “真的是那位和尚——?” ——这怎么可能! “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后——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再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 “六天前——?” “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民众。”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粗略地安葬了他。” ——伊藏死了!? 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昨天还是今天,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么我…… “我到底——” “我到底昏睡几天了?”——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 “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并向他递出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然后告诉两人那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说了些什么:“那——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 “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 “一逮到人就杀——” 杀掉——。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 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治平这番话朦蒙胧胧地在 弥作耳边响着。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吧?对不对? 接着在不知不觉问——弥作又昏了过去。 【三】 钤——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稍稍打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 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软软湿湿的。 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 闻得到潮湿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光线。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 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 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 用铁缒把他像只狐狸似的捶死了。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 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伊藏挥舞着钤钤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斑,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宫看起来更加朦胧。不过,来者应该是伊藏。不,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了。” “我说的没错吧,登和已经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怎么可能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泄漏消息。都没有讲啊——。 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下的决定吗?你早就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超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帐!——铁棒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已经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也曾警告过你吧,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 “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伊藏不断以锡杖捶打着弥作。 “难道我所有事情都得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告诉我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来的。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还来个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下颚挨了一记上踢,让弥作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 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总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因为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只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 百介不是曾说过? 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 不——。 那是一场梦。可是。 阿银也说了。 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 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 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 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半个手下护卫,就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钦,这光景——。 ——这光景……。 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 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 不——这不就和——。 那? ——伊藏已经死了。 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部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练的武器。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以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头都没半点伤——。上头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作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只铁缒!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并趁对方惊恐不巳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血。 只见效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仰,缓缓倒卧下去。 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了起来。 锡杖卡锵一声被抛了出去。 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时,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了下来。 ——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地上。 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 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耳里,一心只想赚更多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 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并没有接受,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 喊了一声“喝!”。 弥作便反射性地: 拿出铁缒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然后——当时。 从神社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 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就来帮我些忙吧——。 像只狐狸似的——。 喂,猎人——。 猎人——。 “钤。” 一阵铃声响起。 弥作回头一看。 一是狐狸。 只见神社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 这怎么可能? “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倏然从荒废的神社正后方冒出来。 “是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 “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绵头巾错看成畜牲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胸前还背着一只很大的偈箱。 ——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 弥作抡起手中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是弥作后方的尸体。 “你把他给杀了——” “是的。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放马过来吧。” 你这只死狐狸——弥作又往前 跨出一步。 “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行脚诸国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着这些东西吗?, 于是,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 “少罗嗦!我不会再上当了。” 弥作大吼。 “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 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一愣一愣的。根本还没有经过五年。这全都是骗局吧。你们这些畜牲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铁缒。 男子——白狐依然动也不动。 “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是如此熟练。可是,你杀得了我吗?” “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牲也有亲情——” 只见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几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这里,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作梦还是幻想,弥作对杀人这种事已经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弥作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野台戏? “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 “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 “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 “是你亲手杀害她的。”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缒放下来。 “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场梦!” “不,这不是梦。” “你说什么?” “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 “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呀,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化身,其实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这——这一定是一场恶梦。这一切——” “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于是,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钤——地摇了一声。 “御行奉为——” 弥作一股脑儿地跪了下去。+’ “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干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钟意你的女人还有自己的骨肉,都惨遭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了。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得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朝着盗贼的方向转头过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钤——地摇了一下钤。 “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 “普贤和尚也就是茶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 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身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尸体身上的法衣。 “这畜牲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 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这身衣服,剃度干净,立刻 去宝塔寺。剩下的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 “宝——宝塔寺?” “那里现在没有人。 “全被抓走了——” “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去。 【四】 “全被抓走了。” 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神社后头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 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又市——” 百介边呼喊边跑下土塬。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妓阿银, 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神棍治平。 “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 又市双手抱胸说道: “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茶枳尼 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必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寺的山中寺,据说这位白玄和尚是个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戒,弥作就是不听,逼得连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也露出了怒容,便朝他大喝一声,不料——” “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 阿银把话接了下去: “——那猎人原本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但不知道是打得不对还是太刚好,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了和尚的时候——这家伙——” 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尸体。 “——正好注躲在这座寺院后头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 据说茶积尼的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 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 “这家伙呀,先生,可说是强盗之中最恶劣的,他好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一带干了太多坏事,弄得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但即使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动不动大开杀戒的习惯,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阵地来到甲府这一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狗急跳墙吧,结果——” 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百介还是听不太懂。 “伊藏逼弥作当他的部下,否则就要向官府通报他杀了人——是吗?” 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忿忿不平地说: “但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做起坏事来脑袋就特别 灵光。想必这混帐并不是认为弥作这个猎人能当个好部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 杀人也得看天赋? 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 “然后,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是已经气绝身亡的和尚。” “看上了什么?” “就是,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分。” “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 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吧。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分必须和许多人接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不管是乔装和尚还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实在也很残酷——他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不,可能是他逼弥作下手的吧。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至于檀家信徒也没几个吧,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凉野外的宝塔寺当贼窝,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阿银接下话说道: “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吧?因此这个恶徒先派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 “可是——即使被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 一般人应该是下不了手的吧,百介心想。 所以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 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回答: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反正都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都没什么两样——结果,可能也是自暴自弃吧,约有两年左右,弥作完全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到连江户人都知道。” “杀手?结果他不是变成抢匪?” “要重新聚集四散的手下,一定要有钱、有力量——茶枳尼伊藏需要这些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沧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 “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的就是登和了。 “她急着想帮助性情豹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没想到她的努力反而适得其反。” “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是登和自己跑去依他的吗?——” 阿银闻言语带不屑地说道: “——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臀的道理?” “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是她还是无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就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但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又市补充说道。百介则若有所悟,自言自语:“所以,事情才会变成——” 没错——又市点头说道: “她就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知道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办法,对一切感到厌烦的她就躲了起来。这是不打紧,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伊藏那里,她又变得坐立难安。登和认为只有自己只身逃出虎口,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会不会对弥作下什么毒手,愈想愈焦虑,就——” “就来找你帮忙。是吧?” 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 “我原本也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们想像得还深。” “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所以我就写了一封假信到茶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 “假信?” “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你们头目伊藏三天前暴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所以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因此这些利欲薰心的家伙便争先恐后冲向宝塔寺。这正好正中了我的下怀,于是,我先诱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告成了——” 原来如此——又市惊讶地望着治平。 “嗯。可是后来如意算盘打乱了,是吧?正如你刚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而且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还和一个男人的双手绑在一起。” “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 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 “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也有点乱了手脚,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可能闷不吭声?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就骗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 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治平向又市质问道。 “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 “原来如此。所以,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 “没错。结果,政吉接到这项消息立刻赶回去回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给逮住了,如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吧,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该也会坚称杀人鬼弥作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伊藏所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罗?” “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登和与弥作双双殉情,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我确实看到了。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政府追兵,因此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 “噢。” “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之中有一个与伊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的,在这些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作这家伙——脚程很快,连阿银我都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了这座森林稍事歇 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还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 汗昵——” 说着,阿银蹭了蹭自己的脚。 一如往常——百介这次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也是敬佩有加。这次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结果仍不明不白地稍稍帮了他 们布下这个骗局。 虽然猎人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 百介的行为与动向,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于是,百介带着复杂的心境俯视这具盗贼的尸体。 这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完全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 但实在无法体会。 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又市”—— 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他——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 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 “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这个伊藏吗——” “那家伙——” 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 “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 于是他又问道:“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 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的向百介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 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 “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差别吧。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 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 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 “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阿银说道。 “就是那只狐狸——” “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吧”阿银自言自语着,接着转了圈身子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 “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 “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 “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吧。” 话毕,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钤。 注1:将日本猿乐中滑稽、卑俗的部份改编成戏剧的表演。与舞蹈、抽象的能乐相反,狂言较着重模仿与写实的对白。 注2:流行于江户时代安永:至文化:吕(4~1818)年间初期的黄色封面图画书,多属成人读物。 注3:被视为各种产业之神的五谷神。 注4:定居乡间的武士,或享受武士待遇的富农。 注5:住持与其眷属的住所。 舞首 舞首 三人因赌生龃龉 闹事而为宫府捕 处死尸首书投海 三人首级聚一处 口吐火焰 依然争执不休 书夜不舍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四十四 【一】 伊豆之国有一名为巴之渊的深水池。 此处虽近山深水冷之清流源头,但水面并不平静,处处出现漩涡,波涛汹涌,不只兽类,甚至连飞鸟仿佛都会被波浪吞噬。 据说这水池正中央有个通往地狱的洞。 掺杂山坡赤土的红色流水,加上污浊雨水以及透明清澈的涌泉,三者交杂地往水池中央流去,形成的漩涡状似三巴图案(注1),故名 “巴之渊”。 当然,这是人迹未踏之地。 巴之渊岸旁,有一间粗陋的木板小屋。 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在何时、为了什么目的盖的。 不知何时开始,一个名叫鬼虎恶五郎的暴徒住进这小屋里,对乡里与居民构成威胁。 恶五郎用火绳枪能打穿正在跳跃的兔子红眼,用弓箭可射下空中翱翔的老鹰,武艺堪称天下无双,而且是个力气过人的大力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移动和人一样高的岩石;只用一根山刀就能伐倒巨木,神奇的能耐让他远近驰名。 他的容貌也是人如其名,一副既像恶鬼又像老虎的凶恶面相。身高虽不高,但一身刚毛下的肌肉结实如石块,即便有人想趁其不备加以砍杀,据说若用的是钝刀,仍伤不了他分毫。 他的打扮既不像猎人,也不像憔夫,有人传说他是山贼,也有人传说他是野盗头目,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大家也都很好奇他到底靠什么谋生。好酒的他天天喝个不停,每个月也会数度下山,来村落里赌博、找女人。 虽然看起来凶暴,恶五郎进赌场却不多话,比大部分赌徒沉默得多。他赢钱不会开心嚷嚷,输了也不会垂头丧气;既不会喝醉酒闹事,也不会不讲道理坏了赌场规矩,是很上道的赌徒。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钱,但也不会刻意招摇,虽然钱花得很干脆,但花光了就打道回府。据说他有一句口头禅:做人三不五时赌一回才痛快。 有赚钱时,他会用一斗的酒瓶买酒扛回山上。在酒店里也不会乱来,钱不够时有多少就买多少,不曾赖账不还。 但女人就是个问题了。 恶五郎对女色的执着不是普通的坏。 一开始他只向客栈里的流莺买春。但后来不能满足,逢女性路客便掳来强暴,最后连村里的良家妇女都不放过。 只要他看上哪个姑娘,即便当街也要狠狠抓走,带回山上小屋再三凌辱。 被掳走的姑娘多半三天左右便可以下山。但也有的一去不回。回到村落的姑娘大多变得满身疮痍,个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的甚至发疯或失明。这些姑娘回家之后几乎都活不久,结果不是上吊自杀,就是投水自尽。 即使村民聚众前去要人,据说每次来到巴之渊小屋前,就会看到手持山刀的恶五郎眼露凶光、龇牙裂嘴地站在小屋前阻挡众人。 此时的鬼虎变得异常凶暴,和在赌场时判若两人。除非他已经发泄完所有淫气,否则绝对不许任何人碰被他掳去的姑娘一根手指头。他是如此凶狠,连阎王爷都要敬畏三分,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更别说要和他谈判。即使来个十人、二十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若真有人胆敢开打,也都落得断手断脚的惨状。 虽然行径如恶鬼罗刹,但恶五郎实在是无人能敌,根本没有人敢反抗他。因此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家庭只要一听到鬼虎下山,不分昼夜都只能关紧大门,躲在屋里打哆嗦。 遭恶五郎毒吻的女子一年不下十人。女儿被抓走的父母全都悔恨交加、气得咬牙切齿,一再到宫府控诉鬼虎罪行,但却一直无法得到解决。不知是政府捕吏太软弱,还是鬼虎太顽强,巡捕人员完全无法将鬼虎生杀或活擒。不过任谁都认为他毕竟也只有一个人,哪怕他再强悍,如果政府一口气出动个二十人,应该还是能让他束手就缚。可惜在如此穷乡僻壤,官府人力原本就不足,加上能力有限,即使民众申诉,也只能找藉口推托。无计可施的民众只好仰赖神佛,希望天理昭昭能严惩鬼虎。可惜不管再怎么拼命祈祷,老天爷丝毫没有处罚鬼虎的意思。 因此鬼虎也得以肆无忌惮地继续掳走无辜女子,将之凌辱致死,而且依然能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动。 话说恶五郎已经大约一个月没下山了,但两天前他突然出现在村民面前。 此时的恶五郎一脸凶相。 只要看到他那张脸,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正气在火头上。 他那覆盖在铁丝般胡须下的脸颊不断震动:两眼布满血丝,鼓起的鼻子激烈地喷着酒气,狞猛得宛如一只疾驰千里的野马。 居民纷纷躲进家里,从木板窗往外偷看,紧张得直吞口水。看到这 异形山人从自己家门前走过,每栋屋里的居民才胆敢松一口气。 这天,恶五郎直接走向赌场。 而且很罕见地,他竟然在赌场里和人起了纠纷。 刚开始他只是默默下注,但一直赢不了钱。 他一次又一次下注,还是输个不停。 过了一阵,鬼虎脸色愈来愈难看,每赌必输的他最后终于把带来的钱输个精光。平常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立刻起身离开,但这天不知何故,鬼虎突然开始怒斥庄家使诈,气得抓住一个赌客,拼命数落对方。 被数落的是名叫为八的小混混。虽然只是个小流氓,但这个为八胆子很壮,竟敢挑战正气得发狂的鬼虎。可能也是因为恶五郎平日在赌场里很温驯,为八才胆敢不把他看在眼里,完全不知道自己才几两重。 闭嘴!你这只山猴!管你是鬼还是虎,想跟我赌单赌双拼输赢,你还早得很哩——为八这么数落鬼虎,但他抡高的手臂永远没机会放下来了。 只见整只手臂滚落到地上。 恶五郎擎起山刀,一刀便连根砍下为八的右臂。 赌单赌双已不再重要,整个赌场都被血染红了。 负责维持赌场治安的是个名叫黑达磨小三太的乡下侠客。事实上他也是个违法乱纪的地痞流氓黑达磨原本悠悠哉哉地躺在女人膝盖上喝酒,突然接到鬼虎捣蛋的消息。 按理说,所谓侠客应该是个锄强济弱的人,但黑达磨顶着这个招牌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 黑达磨有许多跟班小弟,不仅如此,他曾一次击杀十五个敌人,是个以惊人体力闻名遐迩的怪物。但他虽然豪放,意外地却非常吝啬,是 个完全不了解别人的痛苦,一旦据有任何财物,就不可能吐出分毫的守财奴。平常不管是怎样的牛鬼蛇神,只要在赌场里都是大爷,所以不论善良民众如何痛诉鬼虎的罪大恶极,黑达磨还是没有任何动作,未曾出面为民除害。可见他根本算不上是个侠客,不过是个邪魔歪道而已。 但今天情况不一样,你恶五郎要胡作非为随你便,这下竟敢捣毁赌场!?一听到这项消息,黑达磨瞬间鸡冠充血,立刻召集所有弟兄,带刀冲向赌场。 结果,暴徒与外道侠客狭路相逢,一场混战随之爆发。 面对个个持刀的对手,鬼虎立刻砍下赌场的柱子甩打迎敌,双方激战得杀声震天。 鬼虎实在强悍。 只是,不管他多强悍,毕竟敌众我寡,形势对他不利,而且再如此闹下去,捕吏再怎么软弱恐怕也不能继续视若无睹。于是,大战好几回合之后,恶五郎鸣金息鼓,被迫退去, 哼 !什么鬼虎,再强悍也不过是一只山猴,还是得畏惧我黑达磨老大三分——恶五郎离开后,小三太得意地说道。 的确,能将这个官府不敢抓、值得褒奖,但带来的五十个兄弟,鬼虎发起威来确实恐怖。也抓不到的大暴徒赶跑,小三太确实却有一半被打得几乎站不起来。可见 接获赌场有人闹事的消息,地方政府捕吏带着两三个小巡捕慢吞吞地来到赌场时,已经是恶斗结束后一刻钟的事了,恶五郎也早巳不知去向。只见到赌场一片狼藉,虽然没有人死亡,但到处可见手指、肉片,惨状令人不忍卒赌。 虽然很高兴能把恶五郎赶跑,但问题没有解决,赌场被捣毁,手下 被杀伤,即便再怎么脾气暴躁的流氓,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损失惨重。 所以,因胜利而陶醉了一会儿之后,小三太又开始气得面红耳赤, 不住地跺脚叫骂。 继续这样下去,黑达磨整个帮派的面子往哪里挂?小三太决定不让肉脚官府介入,立刻召集剩余的部下四处搜寻恶五郎。但也不知他是飞天还是钻地了,任众人的搜索再严密,也不见恶五郎的踪影。 然后——。 【二】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吗?” 只见一个朦胧的男子黑影唐突地说道。 黎明时刻。两人正躲在巴之渊旁边的树丛中。 “——之后,那个叫鬼虎的恶棍利用昏暗夜色闯进你的店里。是这 样吗?” 被问及这个问题,另一个黑影“是的、是的”地恭敬回答,点头如 捣蒜。 发问的看来是个着便装的浪人,回答者则是扎着围裙、看起来像商人的矮个子老人。两人从刚才就一直躲在树丛中窥探小屋状况。 “那么——他昨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吗?” 浪人问道,并在夜色中隔着赤松枝条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一再点头回答: “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只见老人仍旧直打哆嗦,牙齿不住上下打颤。 “你认为老虎会把咬在嘴里的肉吐出来吗?” “大爷,您、您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总之那只老虎在你那边大吃大喝,把所有的钱都抢走之后,又掳走了你的孙女,然后天还没黑就回到这栋小屋来——。” “是、是的。” 哼——浪人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一一老头子,你的命也真大。听说那家伙曾只身和五十个赌徒对峙,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自己却毫发未伤。不是吗?” “是、是的。他毫不把杀生当罪孽。,, “哇。杀人的哪有把杀生当罪孽的?你这家伙真是胡说八道” 浪人一脸不悦地蹙起眉头。 这个骏州浪人名叫石川又重郎——绰号斩首又重——。 一如其名,他是个以杀人为业的流氓剑客,又重郎不管对方是谁都砍得下手,因此与其称呼他剑客,毋宁说他是个杀手。只要受委托,即使是妇孺他部下得了手。反正只要有人供他杀就成了——又重郎就是这样的家伙。 他杀人时没有一丝踌躇。 上个月在骏河杀了两人之后,他逃来伊豆藏身,至今已经是第十天了。 又重郎对比划剑法毫无兴趣,他只懂得挥刀杀人,杀气腾腾的刀法和任何流派都不~样,可说是自成一派。不,与其说他的功夫独具一格,不如说杀人根本就是他的天性。他出手非常快,总是在尚未摸清对方功夫高下前便拔剑出鞘,在一瞬间便让对方气绝倒地。相传他挥刀的速度快斩乱麻。 这就是他“斩首又重”这个绰号的由来。 天生擅长挥刀砍人的又重郎,当然不会特别学习剑道,反正要他矫正刀法也是不可能的。他曾数度拜师学艺,却都被赶出道场。像他这种疯狂血腥的剑法,只能用来杀人,根本算不上任何剑术,不过是一种“杀人术”。因此尽管他以武士自居,又重郎显然一开始就走上了旁门左道。 又重郎在江户期间曾担任道场保镖,却一再上他人的道场踢馆,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渐渐了解,自己个性冲动,一旦拔剑就会杀人,一旦杀人就会上瘾。因此他曾痛下决心不再拔剑。 但五年前——又重郎还是忍不住砍杀了三个和他发生争执的下级武士。而且不只杀了对方,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头落地,剩下那个则被他砍成肉酱。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不是误杀,只能说是“惨杀”。 至于那场争执的原因,如今他已经记不得了。很可能只是对方不小 心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臂之类芝麻蒜皮的小事。 但只要剑一出鞘,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这完全不关乎一般武士竞技的胜负。 他就是想杀人而已,想杀得一片腥风血雨——。 而且最好是,把对方人头砍下来——他就是要这样的快感。 从那天起,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控。 又重郎只得赶紧找地方隐遁,但不久钱花光,只好重出江湖干起强盗。 然而—— 他没办法只吓吓对方或只让对方受点轻伤。只要一出手,又重郎非要教对方人头落地。他已经不只是个强盗,而是个杀人狂。一开始害是为了谋财,但从第二次开始就不同了,杀人不再是为了取财,而是本身已经变成了目的——这就是业障吧。他难以压抑自己的冲动,满脑子想挥刀、杀人,又重郎已经完全无法自己。 越杀越兴奋的他就这么永无止境地杀下去。于是在不知不觉间—— 这也是理所当然——杀人就变成了又重郎的职业。 不出多久,“斩首又重”的名气便在黑道上传了开来。 所以—— 对又重郎而言,把无谓的杀生当罪孽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杀生哪需分有罪无罪?当杀手的该杀时就杀,目的哪会有高低之分? 不论是为了保家卫国、伸张正义、还是为了义理人情,哪管理由是如何光明正大,杀了人的就是杀手。若主张杀人通通不对,他或许还能理解,但同样是杀人却说这种可以、那种不行,又重郎可没办法接受。 ——妓女何必装高尚,说自己是良家闺秀? 反正要杀人,就杀个痛快。 此时又重郎正注视着卷着滔滔漩涡的巴之渊, ——杀个痛快吧。 三年前。又重郎曾为盗贼所雇,闯入两国一间油批发商,把伙计悉数杀光。而且对妇孺同样是毫不留情,一概宰杀殆尽。 从此又重郎只好离开江户。尽管江户如此之大,如今已无处容他栖身。但他原本就习惯流浪,加上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因此也没有一丝眷恋。 他可不是落荒而逃。 又重郎离开江户,是因为他想杀更多的人。因为“斩首又重”的恶名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市民到匪徒个个都认得他的长相。即使没这个问题,上至被他杀害的下级武士的雇主,下至被他踢馆的道场徒弟,想追杀又重郎的人在市内可说是不计其数,继续留在江户很难伸展手脚。离开江户之后,又重郎游走于诸国之间,每投宿一地就当场砍人,不管有否受到委托,他只要想杀就杀,完全停不下手。 后来,他在骏河杀了一位捕吏。 只为了抢夺对方的武士刀。 人血会让刀子生锈,砍到人骨也会教刀锋缺口、让刀身扭曲。杀了人之后若不立刻修补,刀子很快就得报废。但修理刀子并不容易,因为只要磨刀师看到刀子一眼,马上就能看出又重郎用这把刀子砍了些什么。 这么一来,他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接下来的旅程也就更为不便。 因此又重郎在斩杀那位捕吏后,便将对方腰间佩戴的刀子据为己有。再也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手段了。 又重郎认为,如此好刀竟佩戴在一个下级捕吏腰际,未免太糟蹋它了。所以,他就杀了这个捕吏。到手之后,又发现那把刀比原本想像得还好得多。 ——鬼虎,可恶的家伙! 真想早一刻吸干你的血——又重郎的手握向剑柄。 又重郎已经十天没杀过人了,手实在非常痒。如果背后这老头子没有拜托这件事——或许他早已按捺不住,把这老家伙给杀了。 “喂——” “你不是说——那只山猴抓了女人之后,都会挡在那栋小屋门前,怒目注视来要人的人吗?怎么现在看不到?” “是啊,他现在可能和阿吉在里头……” 老人还是想冲出去。又重郎只好用剑鞘尖端顶住他的喉咙,阻止他轻举妄动。 “——喔,搞不好他正在——,没办法出来把风,如果是这样,表示你的孙女正被那只喜好美色的山猴压倒在地——嗯,这样的话——也只好等他们办完事了。” 又重郎说完,在松树树根上坐了下来。 老人慌张地瞪着又重郎说道: “这位武士大爷,求,求求您——赶、赶快动手吧!” “你敢命令我?如果我们在他们俩交媾时冲进去,恐怕连你孙女都会被我砍头。这样你能接受吗?” “这个嘛,这个嘛——” “老头,我问你,不管那家伙是鬼还是老虎,你孙女被这么邪恶的人凌虐,你想她还能活着回来吗?即便回到家里,也已非完璧,以后也别想嫁人了吧?” 老人一听,整张脸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你叫做孙平——是吧?” “是的。” “那我问你——你不怕我吗?” “这个嘛——” 老人低头看着地面。 “昨天那个女人——一知道我的身分,马上就溜之大吉了,这你也有看到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漂亮姑娘,晚上还想跟她温存一下呢,真是可惜。所以——你真的不怕我吗?” 不消说,老人心里一定非常害怕。 又重郎和老人是昨晚认识的。 十天前左右,又重郎在附近关卡勾搭上一个走唱女,在对方要求之下,又重郎带她到客栈外面的馆子用餐。带个女人同行是个很好的障眼法,所以又重郎常骗旅行中的女人和他一起走。一嫌这些女人麻烦,只要把她们杀掉就没事了。抱定这样的想法,要勾搭女人还挺简单的。不过——他们走进那家馆子时,却发现店里一片狼藉,还看到一个老头子呆然伫立在里头。 老板——就是那个在店里不住打颤的老头一一一看到又重郎走进来,立刻街上前抱住他,还向他下跪,流着泪恳求又重郎: 武士大爷,武士大爷,无论如何请您帮个忙——。 一定要帮我们解决鬼虎——。 把我孙女救回来——。 杀掉那恶棍——。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又重郎,想当然吓了一跳。 于是他向对方问道: “你知道我是石川又重郎,才来拜托我的吗——?” 不料那走唱女听到这句话,当场一阵惊叫: “你,你就是斩首又重”话没说完,便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那个女人会逃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人要犯;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甚至比鬼虎还恶劣哩。” “可,可是,武士大爷,您武功应该很高强吧?” “喔,这我就不知道了。” “但,但是—-” 如果你能把我孙女救回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好吧。老头子,倒是你干嘛不通报官府,或者——找黑道出面。问题不就解决了?——你也不必浪费太多银两——” “捕吏根本不可靠”只听到老人断然说: “到现在为止,已经拜托过他们好几次了。” “那,黑道呢?” “那些人都是人渣。饱受他们欺负的村民多得数不清。那些家伙欺善怕恶,请他们帮忙反而是自投罗网,说不定会被欺负得更惨。更何况——他们早就在觊觎我的孙女阿吉了。” “那些家伙对你孙女也有兴趣?” “嗯,特别是一个叫做黑达磨的家伙,老早就在暗恋阿吉了,还放话想娶她为妾,威胁要是我敢拒绝他的提亲,就要把我的店给拆了。” “那你拒绝了吗?” 拒绝了。结果那些恶棍三天两头来找碴,要把我们赶出去,好让他们经营妓院。” “这我没兴趣”。又重郎补充道: “倒是,你真的付得起二十两黄金?不过是个卖吃的,二十两恐怕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吧。” “您、您瞧瞧——” 老人稍微移动一下,从斜坡下方滑向又重郎面前。 接着他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只有点脏的裹腹布,打开给又重郎看。 “您瞧瞧我有的这些钱。这是我五十年来不吃不喝存下来的。这就是我的——” “我懒得听你这老头子唠叨。甸甸的。” 又重郎伸出手准备接过东西,抱在胸前大喊——还不行! 你有钱就好,的确——感觉还真是沉但老人赶紧把裹腹布收回来,双腕紧 “如、如果你真能帮我救出孙女——到时候钱一定给你。,, “你还满谨慎的嘛。”’ “你——” “但这不过是市井小民的小聪明,对我来说真是愚蠢至极。,, “你,你是什么意思?” “道理很简单,老头子,任谁—眼都能看出我也是个大恶棍,可是你——竟然还敢拜托我?而且,还敢让我看到你的钱,这是什么意思?” “那,那是因为——” 此时又重郎伸手握住剑把。 老人一脸苍白地直往后退,不小心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整个人从斜坡上滑下三尺,还伸出右手苦苦哀求:“饶了我,大爷饶了我!” “所以我说你真笨。与其和这个叫鬼虎的暴徒厮杀,砍下你的头不是要容易个好几倍?——反正,那二十两是我的了。,, 瞬间刀光一闪,赤松枝叶刷——地落地。 老人吓得嘴巴大张,直打哆嗦。 又重郎见状笑了起来。 “吓唬你的拉。我要的不是钱,只是想找有值得我下手的对象开开杀戒。你嘛,我还嫌斤两不够呢。” 没错。 ——只是想开开杀戒。 唔——老人松了一大口气,但牙齿还是直打颤。于是,又重郎不屑地嗤笑了几声,朝下坡走了两步,来到老人面前。 空气中——。 ——依然充满吵杂的水声。 但丝毫听不到男女交媾的声音。 “老头子,你没骗我吧?” “骗,骗你?” “鬼虎他——真的那么强悍吗?” “他真、真的很强悍。” “好,我了解了。” 话毕又重郎走下斜坡。 ——一定要把这家伙干掉。 把他干掉,把他干掉,把他干掉。 杀意在他脑海里膨胀,山头在一瞬间为杀戮的愉悦填满。 肌肉反复 地紧绷、松弛,气氛愈来愈紧张。 当愈来愈高昂的杀意在刹那间达到顶点时,一切就会划上句点。 只要走下斜坡,踏出一步,自己的生死便会因步幅见分晓,因此他必须谨慎前行。 他来到了小屋前,只见板窗紧闭。 ——里头有人。 妄念隔着一扇门板,宛如漩涡般直打转。 ——原来如此。 难道是因为保持警戒,所以感觉更加沉静? 他把手伸向门板。 ——啊。 拔刀吧。 又重郎亮出了凶刀。 ——喝! 砍下东西的感触深及手心,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接下来的瞬间…… 【三】 黑达磨小三太一出手就挥大刀斜砍。 被从肩膀一刀斩下的武士,嘴巴大张,双臂在空中挥舞,反射性地欲拔出腰间大刀,但小三太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立刻朝对方右肩肩口补上第二刀最后再朝对方胸口刺进致命的一刀。 只见这个武士双膝跪地、头往前倾地倒地断气。 连悲鸣都没发一声。 ——真是不堪一击。 想不到这个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也不过尔尔。 小三太蹲下身来,揪起这个倒地不起的武士头项的元结(注2),检视起他的长相。只见这家伙长得一脸呆相,恐怕连自己为何要赔上性命都不知道吧。 ——这颗脑袋值五十两吗? 小三太粗暴地放开元结,走到门口往外窥探。 终于可以听到巴之渊的水声了。 ——吵死了。 接着又把门关上。 小三太再度蹲下身来,用武士的长裙擦干脐差(注3)上的血糊,接着以刀锋抵住尸体颈部,往横一拉。 切不断。 ——说不定让他坐起来挥刀斩首比较容易吧。 他心想。 只听见血潮嘶——嘶——地不断喷出。 ——解决了这个家伙,接下来就是鬼虎! 一点都不麻烦嘛——小三太嘀咕道,继续割着武士的脖子。 持续涌出的血液早已染红白木制的刀柄。虽然恶心,但小三太已经藩痹了。 然后——小三太想起另一件事。 昨晚那个走唱女三更半夜来敲小三太的门。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据说这眼神充满恨意的女人胆子很大,完全不怕小喽罗们的粗鲁骚虻,进了门还能娇滴滴地对小太三说话。 此时的小三太正是火冒三丈。他正在怒声训斥部下无能,找了一整 都找不到鬼虎,喽罗们个个被打骂得狗血淋头。 不管站着、坐着,他都无法抑制满腔怒火:不论喝酒还是狎弄女人,他都无法平息怒气,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丢了面子或损失惨重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满脑子想砍下可恨的恶五郎首级的念头,让小三太狂到了极点。 小三太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不管多微不足道,他只要无法马上取得想得到的东西,晚上就会睡不着觉。 他个性急躁,只要半夜想要什么,即便翌朝就能轻易取得,而且天就要亮了,薰心的物欲还是会教他情绪失控。 在他小时候——有天半夜他突然想得到附近一个姑娘头发上插的便是梳子,急得把睡梦中的母亲踢得身上瘀血,而且一直踢到天亮,一起立刻赶往那姑娘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对方头上的梳子抢了过来。 那把梳子现在还在小三太手中。 只要他得到任何东西,小三太绝不会轻易放手,这就是他的个性。对所有权就是有一股异常强烈的执着。 可见小三太是个固执得超乎想像的家伙。 成人后的小三太之所以在道上混,也是为了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般人想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得遵守社会上的某些规矩,但小三太才懒得理会这些规矩。从工作、挣钱、存钱到购物这种缓不济急的漫长过程,要脾气暴躁的小三太遵守根本是难过登天。 不择手段、看到就抢,这就是最符合小三太个性的做法。 不过他并不喜欢当小偷。要他躲躲藏藏,还得想一大堆方法、设一大堆圈套,会让他觉得比安份守己的工作还麻烦。反之,不必伤任何脑筋便能在欲望中随波逐流,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黑道,而且还得玩大的。如果只能当个小喽罗,黑道生涯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所以,他加入黑帮之后立刻尽最大力量往上爬。 三年前,小三太谋杀了对他有大恩的帮主安宅十藏,获得了今天的地位。 论力气,他要比别人强上个数十倍,个性又凶暴,加上身旁的贴身喽罗也是个个剽悍过人,帮里因此没人敢挑衅他的地位。毕竟即便是黑道,谁也不会笨得去招惹小三太这种随时会咬人的疯狗。 因此——。 黑达磨小三太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叫做鬼虎恶五郎的狂妄之徒。小三太已经下定决心要取恶五郎的性命。因为恶五郎捣毁小三太的赌场,杀伤他好几个手下,抢走了他的东西,甚至与一向自负力大如牛的小三太对打,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一切教他愈想愈气,让他再怎样都无法按捺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憎恨。小三太在责打手下喽罗时,已是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候——这女人找上门来了。 据说这女人告诉他: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老大正在里头骂人,兄弟们对这个女子当然不可能客气。于是,小喽罗们刻意刁难这个访客,认为她一定是昏了头,不晓得他们黑达磨帮派的可怕,竟然还有胆子上门。 “我有件事要通报你们老大黑达磨——不要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就打马虎眼,否则等会儿可要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你们这些小喽罗,给我滚一边去——” 这女人既吓人又带妩媚的声音传到了房子里头。就这样,这个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走进了里头的房间。 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细长的凤眼周围画着淡淡的红色眼影。气得火冒三丈的小三太在此刻意外看到这个女人出现,顿时愣得发呆。女人到小三太却轻启如花蕾般的红唇,微笑着说道: “您就是黑达磨老大吧——” 只听到她的嗓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你是谁——手下听到比较好。” 到底是什么事——小三太问道。他最讨厌听人讲话拐弯抹角。于是,阿银沙——沙一一地从榻榻米上磨蹭到小三太面前,凑在他耳边 说: “是有关鬼虎恶五郎的事——。” 什么!——小三太听了眼睛瞪得斗大。 “我知道他人在哪里——” 阿银说着,身体更贴近小三太。 “在哪里?他人在哪里!——”小三太大声问道,但阿银立刻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小三太的嘴唇。 “好,接下来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就因为您是黑达磨帮的大哥,我才来拜托您的——” 阿银身体稍后退,继续说道:“不过,容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不等小三太回答,阿银便继续说下去。 话说阿银一直到三年前,都在江户两国一家名叫井坂屋的油品中盘商工作。 她十岁左右就进入这家商店,在那里待了八年。 三年前的春天,阿银被老板的儿子看中,决定秋天提亲,举行婚礼。看她气质好、有才华、工作又认真,老板也非常喜欢阿银。这当然 是一门好亲事。 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小三太心想。黑达磨的信条是,别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不幸。即便他有多中意眼前这个女人,听到这些往事还是教他忌护。 果然——事情没那么顺利。 离婚礼只剩下三个月的某日,井坂屋突然被强盗闯入,阿银说道。那强盗非常凶狠,从伙计、掌柜到女佣、小厮等员工,全被悉数诛杀。 阿银前一天刚好奉命到住八王子的老板弟弟家出差,因此逃过一命。 隔天早上回到井坂屋时——阿银着实被吓昏了。 屋檐下落了一只耳朵,帐场上有断腿,走廊上则有几条断臂,原本将在三个月后成为自己丈夫的小老板,一颗首级则落在大厅地板上。 店里店外部是一片血海。 而且,堆叠在一起的小厮与女佣尸体,脑袋悉数被砍掉。老板娘在寝室里,老板则在仓库前,两人都被乱刀砍死,倒卧血泊之中。甚至连今年秋天就要变成自己弟弟的几个小孩,也都变成一具具尸体。 虽然没查出强盗是哪一号人物,但官府很快就查到动手杀害伙计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斩首又重—— 官府表示他是个职业杀手,专受雇于流窜各地的盗匪。 不料——唯一幸存的阿银,当天就遭到逮捕。 因为官府认为她有内神通外鬼的嫌疑。 小三太闻言,心里一阵窃笑。 社会不就是这副德行? 所谓弱肉强食,不想成为他人的俎上肉,横行霸道绝对是不二法门。换言之,要是不想吃亏,最好先占别人便宜。 阿银表示直到雪冤获释的整整一年间,她吃了非常多的苦头。当然,她原有的梦想与希望,在那一年里也全都化为泡影。 现在阿银心中只剩下一股强烈的复仇心。 于是——阿银化身一个走唱女,游走诸国,到处寻找斩首又重。 斩首又重——。 这名字小三太也听过,是个神出鬼没、流浪各国的杀手。虽然武艺高强,但据说是个只要有人头可砍,没酬劳也无妨的杀人魔。听说官府悬赏五十两,要取斩首又重的首级。也听说钱是某诸侯出的,因为斩首又重上个月在江户与骏河国境的菲山斩杀了一名地方捕吏。 然而——。 那又怎样?你这些故事和那可恶的鬼虎有何关联?——小三太不耐烦地质问。他最讨厌听人讲话拐弯抹角。 只见女人一脸敬畏地回答: “又重那家伙已经在十天前来到伊豆。而且凑巧的是,他刚好被委托去杀害蹂躏良民百姓的鬼虎恶五郎。” ——原来如此。这两件事还真的有关联。黑达磨这下了解了。可是——。 是谁托斩首又重办事的? 小三太曾听说斩首又重的酬劳贵得离谱。 好像是山腰三个村落与宿场町居民一起出的——阿银说道。她调,之前听说斩首又重在骏河一带出现时,她就猜想下一站可能就是伊豆,于是先行到当地布线,果然让她给逮到了行踪。 这女人的说法可信性不低。那些村民以前也好几次要求小三太帮忙赶走恶五郎这只山猴。但当时小三太对这个要求完全没兴趣,听过后也就忘了。 “终于要和仇敌对决了,我就想办法混入村民之中,探听可以找到斩首又重的方法。然后我又听说恶五郎的行径和斩首又重一样恶劣。结果,就是昨天。村民正式委托斩首又重,把钱交给了他。” ——真的吗? 看样子会是一场很好看的龙争虎斗。小三太轻松说道,阿银闻言则皱起漂亮的眉毛抗议道:“这么说您听清楚了吗?还有——” 阿银话没说完,便装出娇滴滴的声音向小三太问道。小三太把脸转向阿银。 “听说,鬼虎昨晚砸了大爷您的赌场,也有许多兄弟被他砍伤;真有这回事吗?照大爷的个性,应该不会容许那混蛋继续逍遥吧。如果鬼虎让又重给杀了,大爷不会不感到遗憾吧?——” 这么说——也对。小三太的憎恨绝不是恶五郎死在别人手里就可以解决的。 于是,小三太转头望向阿银白皙的脸庞。 只见这只来历不明的母狐狸正在对他微笑。 阿银又说: “恶五郎刚刚——已经回到巴之渊的小屋去了——”——若果真如此…… 真的,我没骗你,大爷——阿银带点烦恼地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大爷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此时鬼虎正好对付,以大爷的身手,只要拨根小指头就可以解决他了——” 说到这里,阿银用手遮住了嘴巴。 且慢,大爷该不会带兄弟去找鬼虎吧?大爷,我告诉您——鬼虎这下正虚弱,也最好对付,而且除了我,别说是大爷的手下,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伸手勾住小三太,继续说: “我可是为了大爷您着想,才特地前来通报这个秘密的——” 阿银说完便笑了起来。 ——要我只身前去解决鬼虎? 这——的确是个好点子。一想到能痛宰那只可恨的山猴,小三太就不禁亢奋起来。更何况如今还能独享这份愉悦——这对小三太而言,当然是再爽快不过的事。 这个地方官府不敢碰的暴徒,五十个流氓都无法打败的强敌、地方居民得筹措巨款雇用杀人鬼来处理的恶魔,我却能把他给——。 ——我自己去。就我自己去。 然后呀,大爷——阿银再度开始搔首弄姿,整副身体贴到了小三太身上。 小三太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人在他耳边呼吸,只听到阿银说道: “最重要的是——” 阿银又轻声说: “大爷不妨把——鬼虎和又重——一起解决如何?——” 原来如此——就是你的目的?小三太不由自主地拍打了一下膝盖。 原来,阿银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替自己报仇。 小三太就近凝视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你觉得有胜算吗?——他问道。 阿银眯着一对风眼回答——您就试试看嘛,一定成的。 “而且,官府还悬赏五十两要讨那家伙的首级呢。” 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立刻赶回去通报我的手下。如此交代完后,黑达磨小三太便提着白刃走向小屋。 有格调的侠客不会躲在门外偷窥,因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踹开房门。 首先——他看到躲在小屋一角的鬼虎。 接着发现门口附近站着一个惊讶地回过头来的武士。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出刀,凌空劈砍。 二话不说,脑中什么也不想。 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只有这样?不会吧? 一等对方断气,他便把头砍了下来。 ——只听到巴之渊的澎湃水声矗降作响。 于是,小三太用武士身上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糊,然后以短刀抵住死尸体的脖子,慢慢把首级锯下,这工作比杀人还麻烦。 “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以武士的衣服擦掉沾满双臂的鲜血,接着拿起好不容易才从身体上锯下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前后共花了他半刻钟。看来锯人头用短刀,还不如用锯子或菜刀来得方便。 ——接下来就是那家伙了。 他望向小屋一角。 只见鬼虎已经像只死鱼般躺在地上。 ——真可惜。 虽然自己没办法亲手干掉这家伙,但既然他已经丧命 ,剩下的就只能痛快地羞辱他的尸体了。 总之先把情况告诉阿银吧,小三太走向门口。这时候——。 门突然开了。 【四】 门外的人走进小屋,确认恶五郎确实倒卧在屋内一角。 他不由得呆住。 田所十内完全没想到,恶五郎如此恶霸,这下竟然真的死了。 然而——。 十内又想到另一件事。 没错——正如那白衣男子所说,恶五郎真的死了。但即使如此,如此囫图吞枣地接受那乞丐的谏言是否真的妥当? ——那家伙。 还是应该挥刀杀掉他的。可是。 ——在客栈里无法动手。 不然,就该追上去想办法扑杀他。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十内为此后悔不已。 ——应该用不着担心吧。 不过,反正他只是个旅行乞丐,不管他走到哪里、对谁讲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然而——。 这名男子是在过了亥时的时候来找十内的。 已经一个月没回伊豆了。 这么晚的时间,泡过热水澡,喝过睡前酒的十内已经进入了梦乡。虽然还不到夏天,但感觉已经有点闷热,十内稍微打开纸门,正在打着 盹。 铃。 此时铃声响起。 还没到挂风钤的季节吧——十内心想。 妒又传来一声铃响。 附近有人——十内立刻警觉地坐起身来。 此时有人轻轻打开纸门。 谁!——十内把手伸向枕边的刀子。 “且慢,不必紧张——” 来者在黑暗中开口说道: “在此时冒昧造访,还请多多包涵。在下并不是宵小——” 从窗子侵入的,是个头戴修行者头巾的白衣男子。 他脖子上挂着一只偈箱,手持一只摇钤。 此人身上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着一身纯白的轻装。 的确,没有盗贼会做这种打扮。所以——此人敦十内更加困惑。 ——你是妖怪吗? 他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问道。男子只是目中无人地笑着回答: “——看在下这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个御行乞丐——” 所谓“御行”,就是身穿看似修行者的僧服,实际上以贩卖驱邪符咒为业的流动乞丐。 从这身打扮看来,他并没有说谎。 “一个御行来找我做什么?——”十内瞪着侵入者问道。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么贸然闯入也未免太无礼了吧。立刻给我出去,不然结果会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话毕十内便准备出手,但这名男子制止了他。 “阁下不要紧张。万一被官府发现,对您反而不好。不是吗——” “你这混帐——你到底是谁——”十内一度收回来的手再度伸手握向刀柄。 男子见状悄声躲到衣架屏风后头。 “喔,大爷请别这么冲。我是寅五郎的——噢,他现在叫恶五郎吧,也就是鬼虎恶五郎的使者——” 男子说完便站起身来。 手上拿着刀的十内闻言,单脚跪到了地上。 请不要这样——御行见状说道: “我其实是他的赌友,鬼虎只是要我替他传话,另外,他也要求切勿让任何人发现我来找您。所以即使再不习惯,我也不得不在如此深夜攀檐走壁,偷偷摸摸地来找您——” 男子再度目中无人地笑了起来,并说道: “他要求我转达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从明天起,他已经无法再遵守两位的约定——” “——约定——没办法遵守?到底是什么意思,”十内问道。 御行敏锐地注意到十内心情似乎突然不稳。 “我是不知道他和大爷之间有些什么过节——但我看您就原谅他吧,否则那个笨蛋——恐怕会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一一”御行继续说道: “唉——真有什么复杂的理由我也不多问了。相信武士大爷您一定也有许多麻烦的事情要处理——可是——” “还是请您去剪剪他的遗发吧。要去最好天亮之前去。若是等到明天早上,官府就会接到通报,那些没胆量的捕吏虽然在鬼虎活着的时候不敢来招惹,但一听到他死了,想必一定会赶过来吧。到时候大爷不就——没办法去了——?” 十内站起了身来。 眼前这位御行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可以留他活口嚼——是不是该趁现在把他——。 铃。 男子又摇了摇手中的摇钤。 “即便您穿着如此平凡,但还是看得出大爷的身份并不卑微。若是过度胡作非为,再重要的人物都得受惩罚。世间虽然没有神也没有佛,但仇恨一旦累积,还是会化为妖孽;眼泪一旦凝结,则会化为鬼怪。奉劝大爷还是要小心哪——” 丢下这句话,男子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十内花了一刻钟努力思索,却狼狈得理不出半点头绪。 想不到鬼虎竟然会丧命。不过——。 换个角度想,这反而能省下不少麻烦——这样讲也是有道理的。但再怎么笨,鬼虎也不可能永远被骗吧。如果知道自己受骗,到时候事情反而更难收拾。十内其实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这问题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吧。 他心想。只是——。 御行这番奇怪的话,当然不能全盘相信。 但若要确认他讲的话是虚是实,恐怕真得在天亮前赶去探探情况。 ——如果他说谎呢?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总而言之,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于是十内悄悄离开住处,直驱巴之渊。 来到小屋前的他使劲敲门,但屋内无人回应。 感觉里头没人,窗也都开着。 一丝月光从木板屋顶的缝隙射入屋内,能隐隐约约看到小屋内部情况。因为相当阴暗,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让眼睛适应。 ——他真的——死了吗? 十内双臂抱胸,困惑不已。恶五郎的确躺在里头。 即使想把他的遗发转交给阿吉,她早已躺在某座万人冢里,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难道他真的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 至少把他们埋在同一处吧——十内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大发慈悲终究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其实还很愚蠢。该如何向官府说明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这具愚蠢的尸体,还是暂时扔在这里方为上策。 ——只不过,那家伙—— 真的只是来传话的吗——就在十内脑海里闪过这丝狐疑的那瞬间。 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门板。 【伍】 黑达磨的手下们收到通报,也没弄清情况便赶赴现场,抵达巴之渊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们都看傻了眼。这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偏僻山区,如今却是人山人|海。 其中大多是旅行者、农民百姓,也看得到几个捕吏。 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眼前的景象再度使这些喽罗们大吃一惊。 只看到小屋前方正对水潭的一块岩石上,躺着些奇怪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来是三个男人的尸体。只见那三具尸体脚朝外、头凑在中间地排成一个三等分的整齐形状。 只是——。 三人的肩膀棱线彼此接触,呈现一 个歪曲的三角形,但原本该在这三角形中央的三颗人头——却不见了。 三具尸体都遭到斩首。 “这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连这些凶狠的流氓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头戴头盔的捕吏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一个部下指着遗骸对众流氓问道“——这是你们老大黑达摩小三太吧?——。” 流氓们全望向那几具尸体。 第一具穿着类似猎人常穿的无袖皮衣,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山刀:另一具身穿气派的黑色便装,手上也提着一把沾血的大刀。最后一具条纹裤的下摆被撩起,露出穿在里头的细筒裤,手上还是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 那条纹裤实在很眼熟。不消说,这就是昨晚小三太与巡回艺妓见面时所穿的裤子。 顿时所有流氓都被吓得目瞪口呆,个个变得惶恐不已,接着纷纷大喊老大、老大地朝尸体走去。此时手持棍棒的下级捕吏站了出来,阻止他们继续靠近。 “验尸完成前严禁任何人触摸。,, 捕吏大吼道。流氓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验尸?还验什么尸?你们这些蠢货,少给我们胡说八道。这绝对是那个大混蛋鬼虎干的。你们难道忘了他前天上我们那儿闹场吗,现在他竟然还——”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才胡说八道呢。仔细看看吧。这个跟你们小三状甚亲密地躺在一起的家伙,不就是恶五郎吗?不给我看仔细点,还敢大声嚷嚷?” 流氓们再度大吃一惊。没错,看来那真的是鬼虎恶五郎。从他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手上还提着捣毁赌场时用的山刀呢。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是这样子的吧——” 头戴头盔的捕吏双臂抱胸地说道: “最后一具尸体,应该就是我们一直在围捕的斩首又重,也就是石川又重郎。这具尸体手里握的,就是我们上个月遇害的同僚田中慎兵卫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杀害了捕吏,我们因此到处追捕——十天前听说他来到了伊豆,没想到看到他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捕吏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 “小三太与恶五郎之前有过严重冲突,是吧?如果是这样,应该不是 小三太雇用又重郎来杀害恶五郎的吧?,, “没错。也不可能是恶五郎杀害又重郎之后,又在盛怒之下杀了小三太——若情况果真如此,那么恶五郎到底是谁杀的?” “也不太可能是恶五郎与又重联手杀害小三太吧?” “没错。看来看去所有的可能性都不成立。那么,会不会是小三太的手下所为?应该也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连自己的老大都杀了吧。再者——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干出这种事” 话毕,捕吏们轻蔑地朝小三太的喽罗们望去。 即便是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流氓,遇到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似乎还是一筹莫展。只见这些剑客们全部像稻草人似的呆然伫立。 “脑袋呢?——” 其中一个流氓问道: “我们老、老大的脑袋在哪里?” 噢——捕吏回答道: “我们获报赶来查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布置成这副德行。他们三个的武艺旗鼓相当,在自相残杀后全都丧了命——这个推论也不无可能。不过最奇怪的是,三个人竟然都没了脑袋。这还真古怪:丢了脑袋的不只一个,也不只两个,而是三个人的脑袋都没了。那么第三个人的脑袋是谁砍的?是谁砍下头颅把它扔了的?还是这些脑袋全都飞上天去了?——难道它们还在缠斗不休?” 这时围观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说——那三颗头颅——正在水面上争斗着。” 捕吏们也纷纷朝水面望去。 只见水流轰隆隆地卷着漩涡。 “这就是所谓的舞首——” 密密麻麻人群中,有个年轻旅客站出来说道。 “请问这位是——” “在下名日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以写作为业。我是个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占今怪闻奇谭的闲人。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各位捕吏——不知各位是否愿意听听?” 年轻人于是更往前走,近距离观察三具遗体,皱着眉头又说: “刚刚听你们说,这三具遗体分别是恶五郎、小三太与又重,是吧?” “没错” 喔——又是因果循环一一这位年轻人自言自语道。接着,他朝头戴头盔的捕吏问道:“各位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个名叫真鹤崎的海 角?” “当然知道,就在伊豆国内。” “当地有这样的传说,据说宽元时代左右,也就是家康神君创立幕府的许久以前,当时负责治安的镖仓检非违使(注4)手下有些叫做’方便的差使。这些人是被判轻刑的罪犯,官府让他们戴罪立功,派他们当密探。这些方便里头有三个在真鹤崎的祭典宴会相遇,酒后发生了口角——” 百介说到这里,伸手指向看起来像是鬼虎的尸体。 “其中有个力大无穷的魁梧男子。三人激烈争吵之后,另外两人欲共谋杀害这魁梧男子,但壮汉发现情况不对,便先下手为强,砍掉其中一个人的头颅——” 百介接下来指着黑达磨说道: “另一个人吓得逃入山中,那名壮汉便提着砍下的头颅追了上去,经过一番锲而不舍的追逐,终于让他给追到。两人又互相厮杀了起来。此时这壮汉却不慎被石头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这时——” 百介指着又重郎继续说道: “被追逐的男子立刻举刀从他肩头往胸部一劈,挨了一刀的壮汉也展开反击,但在两人厮杀成一团时,不小心踩了个空而双双坠海。在落海之际,两人刚好相互持刀抵住对方的喉咙;只听到啊的一声,两颗头颅便一同落海。据说他们的头颅落海后仍在争吵。壮汉的头咬着对方的头,第一个被砍掉的头颅也从壮汉的躯体上跑了出来,一口咬住壮汉的头颅,三颗头颅就这么彼此互咬着。那景象之凄惨,简直有如修罗地只见三颗头颅个个口吐火焰,高声怒骂,据说至今仍争吵不休。这就是妖怪’舞首j的传说。” “这是一种所谓的——面妖吧?” “没错。而那三个方便的名字就叫做恶五郎、小三太以及又重。”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话?” 捕吏们个个惊骇不已。 不只是捕吏,围观群众也悉数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巴之渊。 “当然是真的——” 百介接下来又说: “——也许是那三个古代恶棍怨念不散,经过一段漫长的年月,又转世成为这三个恶徒,欲了结前世恩怨。这究竟是命运偶然的恶作剧,还是可怕的因果报应?虽说恶者注定不得善终,如此结局也未免太残酷了——” 就在此时。 一阵不祥的风飕飕地从水面吹向众人。水面波涛更加汹涌,三股漩涡产生大量泡沫轰隆作响。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大家看,那三颗头颅就在那漩涡里。不论捕吏、剑客、农民、还是旅人,都一同朝漩涡中窥探。 没错,浑浊的水里真有三颗看似头颅的东西在漩涡中载浮载沉。 看来——果真像在相互缠斗。 钤——一阵钤声响起。 “御行奉为——” 只见几张纸符随着摇铃声飘向水中。 纸符在风中翻滚飞舞,一落水便被卷入漩涡,不消多久便没入水中。 铃——铃声再度响起。 眼前 站着两个自衣男子。 其中一位战战兢兢地说道: “官府大爷,照这情况看来——在下建议该把这三位往生者埋葬建冢,加以祭祀,否则难以担保众人不会为鬼魅所扰——” 为首的捕吏闻言,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帽带,接着连连点头同意道: “没,没错。总不能放任这些天下的大恶人继续争斗不休。喂,达磨帮的,你们老大还在扰乱世间,还不赶快负起责任?我下令你们马上处理善后。就照这、这个人说的去办。” 捕吏抛下这句话,便带领下属撤离现场,围观的群众也随之一一散去,原本的人山人海,不消多久便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巴之渊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从远处望着那群剑客依然围着几具无头遗体发愣,谜题作家百介苦笑了起来。 方才那两名白衣男子依然站在他身旁。 “话说回来——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老实话,我真的看不太懂——” 闻言,白衣男子——也就是御行又市,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兽径说道:“去问问他们俩吧。” 百介朝御行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脱下围裙的餐馆老板孙平,也就是神棍治平,以及卸下巡回艺妓装扮的走唱女阿银。 又市继续说道: “我必须赶快带这个人前往西国某寺院,所以,方向和他们相反。” 御行说完,身穿白衣的不知名男子向百介深深行了个礼。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后,百介朝治平与阿银跑去。 辛苦了——治平开口说道。 百介马上问他: “治平,这三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还不了解吗?事情很简单啊。就是又市先连哄带骗的把其中一人带进小屋,然后,接着被阿银以美色计诱的黑达磨便入内将他击蓉。贪图赏金的黑达磨二话不说,立刻砍下对方人头。接着被我骗来的新首又重上场,一刀便斩断了黑达磨的脖子。而就在他人头落地的那瞬间,恶五郎站了起来。” “什么?” “有什么好惊讶的?” “恶五郎他——不是一开始就死了吗?” 没有、没有,治平拼命挥舞着手掌说道。 “没有?难道他不是被黑达磨给杀了吗?不然,方才那具尸体到底是——” “那是我布置的。真正的鬼虎其实还……” “真正的鬼虎——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阿银侧眼看了一下百介,含笑补充道: “百介先生,你认为方才又市身旁那个御行——会是谁呢?” “什么?” 百介赶紧回头望去。 但方才那两位白衣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就是鬼虎恶五郎,也就是寅五郎。他确实很会喝酒,也很好赌,而且一身蛮力无人能敌,所以才会得到这又是鬼又是虎的称号。但他其实是面恶心善,贴上胡须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呢。不是吗?” “可是,阿银。鬼虎不是个专门强暴姑娘的恶徒吗?” 没这种事,是有人命令他这么做的——治平忿忿不平地回答。 “有人命令他?” “没错。他也是被迫的——” “被迫?被——真正的鬼虎吗?” “对,被一个名叫田所十内的恶棍目付(注5)所迫。” “就是方才那几具无头尸体之一?” “没错。这家伙十分恶劣。和这种人在一起,不管是鬼还是老虎,都会受不了。” 治乎语带不屑地说道。 “不过——一个目付,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其实是这样子的。十内这家伙去年奉派为微服办案的目付,监视菲山的地方官府。他的任务是在伊豆一带暗中察访——但这家伙却四处为恶。他与职责上由他监督的官府勾结,对官府的恶行恶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让捕吏们也放任他干坏事。而且他还非常好女色,对不对?阿银。” “他很病态。只要一天不碰女人就会流鼻血:三天不近女色便要发狂,是个疯狂的色胚子。而且,他喜欢凌虐女人,用针刺、用火烧,把对方眼睛弄瞎,甚至常在交媾的过程中将对方杀掉,还真是病入膏盲。想当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服侍这种家伙。” “所以——他就派恶五郎帮他找女人?恶五郎没有对掳来的女子怎样吧?” “没错。他真的是被迫去掳人的。而且,人一抓回来,就奉命在屋外负责警卫,不许任何人接近小屋,” “原来如此。人说鬼虎掳来姑娘后都会守在小屋前——这么说来——人既然在外头,当然没办法对姑娘做些什么。” “而且,他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守在屋外。真的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命令——难道是为了钱?” “好像是有拿点工钱,但更重要的是……” 因为他妹妹的缘故——阿银继续说道: “因为对方让恶五郎相信——他妹妹被掳去当人质了。” “人质?被那位目付掳去的?” “没错——不过,其实恶五郎的妹妹早在两年前就被他染指——而且被他奸杀了。” 说到这里,阿银露出了懊恼表情。 “寅五郎的妹妹名叫阿吉,在两国一家油批发商工作,即将成为老板夫人。不料宫府却怀疑阿吉涉嫌内神通外鬼,将她逮捕。” “内神通外鬼?” “没错,官府怀疑她是歹徒的内应。当然,她背了黑锅。” 这时候治平插嘴,说道:“反正不知道是怎样刻意安排,后来这个案子由田所十内负责。于是,田所威胁寅五郎,若要阿吉平安出狱,就必须照他的命令行事,寅五郎只好答应。不过,他个性温厚,田所十内交代的事情未必都做得来。而且,他也曾经怀疑,妹妹会不会已经死了。于是——一 “接下来就是诈术师又市出场的时候了——是吧?” 没错——阿银叹口气,说道: “阿吉之所以如此不幸,元凶根本就是斩首又重。他受强盗雇用,闯入阿吉未婚夫的店,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人杀光。然后官府竟然认定阿吉是歹徒的内应,而将她投狱。” 又重这家伙根本是个杀人狂。只要一天没有杀人,就会浑身发痒——治平补充道: “所以,和他在一起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随时得提防命丧他的 刀下。是吧,阿银?” “这还好吧。你不过和他相处一天而已,我却和他厮混了十天呢。把他引诱到伊豆来——整整花了我十天哪。” “是阿银你——把斩首又重引来的?” “是啊。而且——令村民苦不堪言的大恶棍黑达磨,也是我找来小屋开杀戒的——” “这么说来,那场赌场的乱斗也是——” “我们故意设计的”治平点头,又说: “黑达磨经营的赌场很会诈赌,寅五郎也知道,所以,他是耐着性子赌下去的。” “且,且慢。你们刚才说,黑达磨误认为田所十内是又重郎,将之隆杀。接着"又重郎误以黑达磨是鬼虎,而、将之斩杀。那杀掉又 郎的是——” “就是寅五郎,也就是恶五郎。恶五郎一开始假装自己死了,又重郎杀了达磨之后,他便趁机杀死又重郎。恶五郎其实不好杀生,但又重杀掉妹妹未来夫婿家里所有的人,导致妹妹被监禁,此仇非报不可。刚好恶五郎力气很大,只有他能打倒又重郎。又重的头颅被他砍下来时,就这么 掉进了漩涡里——” “结果就变成了“舞首”?” 百介闻言,不由自主地朝几乎完全被树影遮掩的巴之渊的方向眺望。 此时的他不禁感叹—— 真相这东西,有时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注1:日本古代的参漩涡式家纹。 注2:武士所绑的发髻。 注3:武士两把佩刀中较短的一把。 注4:平安时代初期制定的官住,负责检举京都都内的违法行为,同 时也负责审理诉讼。 注5:室町时代列江户时代监督武士行为的捕吏。 窥探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 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复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的也是——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勘兵卫则是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则是懊恼得嘴角往下弯,并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也没干什么坏事。您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 狸猫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这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的,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狐狸?——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 “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仅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将成为该地统治者,可是攸关重大。于纷纷被迫选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之原战役(注12)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国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后 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 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 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着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 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只是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只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的,六右卫门认 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 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这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气得怒发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附和道——都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把对方的话当真。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本性,顶着人的形体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貌示人,已让在下疲惫不堪,有时还差点露出真面目,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 “——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缣仓建长寺而行脚诸国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等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给咬死了。” 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勘兵卫蹭着下巴低声说道。 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假。 只是——。 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吧,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最后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吧。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是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与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也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的正是长二郎。它即便是只畜牲,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当然不可 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 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于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牲的劣根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面露同样的表情—— “——你没做错。请快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的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个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带给了我不知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假该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六右街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犯人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 ——这要我…… 这要我如何相信? 于是,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才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闻言,狸猫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实在是感激得无言以对。这下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因此,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 庭院方面传来辊辘作响的推车声。 转头望去,看到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了开来。 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带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仍然——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给拖到墙外去了。只昕到阵阵狗的喘息声。 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 楞。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 ——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抑或还是个人?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着。 只看到两只狗正低吟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是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 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 【四】 十月中旬深秋,德岛藩主蜂须贺公微服出巡,来到市村松之辅的戏班子在洲本城外围的常设舞台看戏。 藩主突然要来看戏,着实让松之辅慌了手脚。 虽说是微服出巡,只不过是此行目的并非公务罢了:藩主还是乘了轿子来,同时也有大批武士随行,就连身为家臣之首的城代稻田九郎亦随他同行。因此一行人虽自称是微服出巡,沿途还是相当引人侧目。 听说藩主是进人洲本城时一时心血来潮,才想到要来观赏净琉璃的。对松之辅而言,藩主来看戏当然是个荣幸,只是事出匆促,着实让他忙不过来。 首先,舞台是有,但实在寒酸到不配讨藩主欢心。这舞台盖在一栋私人宅邸后院,只是个彩排与演出兼用的场子。他们戏班子从来就没做过招待达官显要的准备,这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掩饰此处的简陋着实让松之辅烦心不已。 为了张罗从道路的清扫、客席的安排、到餐饮的准备等多如牛毛的大小事,松之辅终日东奔西跑忙碌不已,结果平日甚少发牢骚的他,也发了一顿脾气。 他们在庭院内围出一道帷幕,并在特地铺了一张红地毯的客席中央 竖起一面金色屏风。德州公届时将入座金屏风前,洲本城城代则随侍一 旁。 随行的武士则分列左右。加上所有护驾的武士与从仆,届时观客将约有百人。 不仅如此——。 藩主还下令——也让附近农民与百姓共襄盛举。这也是藩主的一番好意,慈悲为怀的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本不应仅供武士观赏。 听到这项消息,附近民众纷纷从近郊涌入。 这个洲本城外围的偏僻地方平常根本不见人影,今天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只是——。 尽管作了万全的准备——。 松之辅正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时候——。 还是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就连站在舞台上的松之辅也吓了一跳。一开始只听到奇怪的呼喊声。 但接下来突然发生一阵骚动,连阵幕都被戳破了。 原来,是那名年轻武士被好几只狗追着咬而疯狂奔逃——惊慌地冲进了看台。 年轻武士一面怒吼一面死命挣扎,数十名藩主部下轮番上阵阻挡,整会场顿时大乱,花了不少时间才平定下来。当然,演出也被迫停止。 事发后,那些野狗似乎都逃走了。 那名武士——则当场惨死。 死者颈部有无数咬痕,但这些伤口似乎不是直接死因。有人认为,年轻武士的身体原本就非常虚弱,他的神经、心脏、以及其他脏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冲击。 发现死者正是他从京都迎接来此养病的宾客时,稻田九郎兵卫差点当场晕厥。 另外,藤左卫门在别屋切腹自杀了。 也没有留下遗书。 松之辅这才想起来。 这天刚好——就是第十天。 你将被狗咬死——。 那妖怪——六右卫门狸曾如此说过。 松之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俱向稻田九郎兵卫禀报。 那位武士是一只来路不明的狸猫——松之辅如此说明。 城代一脸惊讶地看着松之辅。当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 不出多久,村里的捕吏足立堪兵卫和附近的富农芝右卫门相继求见,两人皆向九郎兵卫表示——那武士确实是狸猫化身。 甚至表示今天这场惨剧,造访芝右卫门家的狸猫早有预言。两人也说——他们就是为了一探虚实而来到此地。若两人所言属实,代表那只狸猫早就预知藩主将在今天一时兴起来看戏。这当然是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来——两人也解释了这只狸猫与拦路杀手之间的关系。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然而——这两人所言,竟然都和松之辅那天晚上所听到的——也就是出自妖怪口中的话不谋而厶口。 稻田九郎兵卫抱头困惑不已。 这件事实在费人疑猜。 不——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名年轻武士的确是只狸猫。 藩主听完九郎兵卫陈述全事经纬,又找来松之辅、堪兵卫及芝右卫门等人进一步询问,甚至亲自检视年轻武士的尸体。 尸体依然呈人形。 看到那具尸体,稻田九郎数度几近昏厥。 或许——他是担心,万一死掉的年轻武士真是个人,事情就棘手了。九郎兵卫并不太相信狸猫会变成人这类虚妄之事,虽然年轻武士若果真是狸猫,反而有助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局面比较容易收拾—— 堪兵卫与芝右街门则宣称,尸体一定会露出真面目,恢复成狸猫的模样。 但等了许久,年轻武士还是没变回狸猫。 这让稻田九郎兵卫大为光火,下令将松之辅等三人投狱。他的理由是——此三人妖言惑众,罪不可赦。不过——。 九郎兵卫作此宣布时,藩主立刻起身告诉城代——不必采取如此严厉的处置。 “据传阿波乃狸猫大本营——此传说想必也让本地人引以为傲。如果他们说这具尸体将变成狸猫,不妨就等等看吧。如果这具尸骨曝晒一个月后还是人形——届时再处罚他们方为上策——,, 诸卿可退去也——喜欢看戏的藩主最后说道。 就这样,松之辅等三人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 尸体并没有被埋葬,而是保持原状被放在门板上,安置在松之辅宅邸别屋中,并施以重重警卫。 至于市村松之辅、足立勘兵卫以及农民芝右卫门,虽然上头下令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三人不得离开家门,但由于担心三人脱逃,最后还是决定将三人软禁在松之辅家中。 过了十天,甚至半个月——尸体依然维持人形。 这一切究竟是狸猫在搞鬼,还是年轻武士乃狸猫所幻化一事乃骗局一桩——这下连原本对狸猫的话深信不疑的芝右卫门也开始怀疑了起来,另外,城代的紧张与三人相较也不惶多让。甚至有人说,九郎兵卫经作好切腹自杀约心理准备。 接下来——到了第二十五天——。 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具狸猫尸。 这天藩主蜂须贺公正好再度造访洲本城。得知此事,藩主非常惊讶,三人也平安获释。 后来这件事渐渐传了开来:话说神无月(注13)某日,德州公于淡州洲本城观赏净琉璃,曾于都犯下杀人罪行之年轻武士长二郎疯狂闯入戏台,大肆破坏,反遭猛犬咬噬身亡,其尸陈放二十五日后化为狸猫。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证明年轻武士并非长二郎本人,乃狸猫所变之赝物。然而——。长二郎本人又在何方——? 【五】 伊奘诺神社后头,茂密苍郁的森林之中。 有座刚砌好的土冢。 周围围着四个正在擦汗的人影。 一个是——作旅行装扮的年轻人——这就是谜题作家百介,全名山冈百介。 另一个是服装打扮在这深山中颇显唐突、身穿时髦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的年轻女人——也就是市村家中那位标致的女佣——巡回艺妓阿银。 她身旁则是一个穿丝质白衣,胸前挂着偈箱,头裹行者头巾的修行者——也就是妖怪六右卫门狸——骗徒又市。 最后一个是身穿直条纹和服,外披褐色外套的矮个子老头——神棍治平——也就是自称芝右卫门狸的老头。 蹲在地上的治平以手中圆锹拍打土;冢四周,并缓缓回头望向阿银。阿银则拔出插在背上小箱子中的幽灵花,轻轻放在土冢上。 铃——又市摇了一下摇铃。 “御行奉为——” 百介双手合十,为死者默祷。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治平说道。 “他真的是无药可医吗?” “无药可医。就算医好了,想必也只会继续痛苦吧。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能复活,这家伙当然也就不可饶恕。他连女娃的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有可能恢复正常?” 又市回答。说的也是——治平伸着懒腰应和道。 百介一脸困惑地问: “这里头埋的是谁?——” “这家伙来自尾张。提到尾张,不消说,就是御三家(注14)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这位就是将、将军的……” 这时阿银以纤细的手指遮住他的嘴,并说道: “你这个作家还真是没常识呀。这只可恶的疯狸猫——也就是这个名叫松平长二郎的恶棍,据说是前任大将军出外游山玩水时与农家女所生——是有这种说法啦,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是吧,阿又?” 嗯——又市回答。 “——他的父亲是何人、家世如何显赫,都不重要。毕竟真相无人知晓,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可惜的是,他因自己的身世不明,便因此走上了偏锋。看样子,这家伙的父亲身分确实不低,但是否就是大将军,则无人能证实。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事实,周围也出现一堆跟屁虫,个个想沾他的光,利用他吃香喝辣。” “所以,就是这些跟屁虫把他塑造成将军私生子的?” 搞不好他真的是大将军所生——治平又说: “——但这终究是恶梦一场。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情况好的时候拼命阿谀奉承,一看到苗头不对,却逃得比谁都快——” 咚——治平一屁股趺坐在地上,继续说道: “——结果,这家伙因此就疯了。他认为由于自己乃身分低贱的母亲所生,所以才无法成为大将军,就把隐居的母亲找出来杀了,接下来就开始胡作非为。总之,他其实是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白日梦里。当然,自此他反而成为大人物的负担、眼中钉。这家伙以将军自居,完全不听臣下所言——大家拿他没辄,只好派几名武士保护他,将他放逐。表面上的说辞是——要他先蛰伏一阵子,静候时机成熟——” “京都某重要人士收留了他——指的就是这个?” 没错——阿银点点头说道: “还不是因为利欲薰心才会受骗——”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阿银眯着眼斜眼望向土冢,继续说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安排,但武士们其实都没什么大脑,收留这家伙根本撑不到三天。这家伙脾气太坏,认为招待稍有不周便开始大吵大闹。为了讨好他,一群人簇拥他前往丸山一带游玩,却与当地居 民起纠纷,最后他竟然杀了附近镇上的一个姑娘。” 他在京都总共杀了十个人——治平说道。 “长二郎一再疯狂杀人,只好逃到大阪,结果在那里被捕。但是——官府根本不敢处罚他。因为他身上有——这个。”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书状。 书状上有葵花纹章。 “哦,上头有将军的官印与署名;那么这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对一般武士而言,这种东西是非常尊贵的。只要出示这张东西,大家对他的身分就会深信不疑——,, 又市说到这里,便将书状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 在空中飞扬的纸片缓缓掉落地面。 “里头写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反正跟我们这种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伪造。” “伪造,这我可不敢——”治平说道。 “我可没拜托你——”又市回答。 “反正,这种东西就把它撕个粉碎吧。” “话说回来,德岛藩主又为什么要庇护他?” 这个嘛——这下又市含糊其词地装起了糊涂。 于是,治平拍拍百介的肩膀,说道: “大人物在想什么,像咱们这种卑贱人等是无法了解的。不过,这件差事还真是累人哪。弄得如此复杂,从筹划到完成足足花了咱们半年时间。如果是要咱们偷什么东西,完成这桩大差事至少可以换个一千两吧。” “说的也是,你的狸猫还真是演得没话说。” 阿银笑着对治平说道。百介闻言也说:“没错。你那招掉包动作可真快。才从怀里掏出死狸猫,自己又一溜烟躲进狗笼里——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看得我真是目瞪口呆。” 只是,用这些把戏骗那老人,实在让人有点羞愧就是了——治平良心发现似地说道。 不过,看来他这句话乃肺腑之言。 “那只狗为什么会直接朝治平你冲过去?”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事先在衣领及裤子上蘸上狗最喜欢的兔肉汁。只是那腥味可真是教我难受极了。”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两只狗真的使劲咬下去……” “它们不会使劲咬的——”治平又说: “——它们不过是在演戏。” “哦,还看不出来昵。” “写书的先生啊——”又市说道: “——这老头不只是相貌长得像畜牲,驯服畜牲的技巧也是一流。不管是狗还是猴子,他都能把它们把玩得服服贴贴的,似乎就是特别有畜牲缘。第一只狸猫也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调教。喂,装神弄鬼的,那只狸猫后来被你怎么了?” “早就放回山上啦——”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那只死狸猫,又是怎么来的?” “那是向猎人买的。刚捕获的大狸猫不仅难找,而且价格不菲。而且上头还不能有枪伤,更是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治平转头看向又市,继续说道:“喂,我这么辛苦做了这么多事,你打算给我多少酬劳?我这可不是不劳而获,看我花了多少功藩。不只活捉狸猫费神驯服、调教了两只红毛狗,我自己还扮演狸猫,还得找猎人买了两只刚捕获的狸猫全尸。所以,可别妄想用一点小钱打发我。至少得让我舒舒服服过个一阵子吧——” “这你不用担心。”又市笑着回答。 这套恶棍的巧妙把戏再度让百介佩服得直摇头。 “——倒是阿银,你在这桩差事里扮的是什么角色?” “我趁松之辅不在时假扮成一个乡下姑娘,到他家当女佣,并且招呼那坏狸猫一行人吃下助眠药——” 还真是个轻松的差事呢——又市说道。 “闭嘴。”——治平马上把又市臭骂了一顿: “阿又,你还好意思笑人家?你的工作更简单,不过是偷偷溜进那武士的房间,念一些经给他听而已。这么简单的差,再蠢的家伙也干得来 吧。” “你还敢说我?你天生就是一张狸猫脸,根本连戏都不必作,还抱怨拿什么劲?” 只见治平一脸茫然地回道:“喂,又市,当初接下这桩麻烦差事的可是你呀。而且,我不晓得你当时在磨蹭什么,单单让尸体变成狸猫,就花了那么多天——” 那具尸体一天天腐坏,看得大家冷汗直流呢——治平继续说道: “要是再多拖个五天,那老人和捕吏就要被判死罪了。难道你跟这两人有仇,想藉机报复?” “我哪要报什么仇?——”又市回答。 “好吧,阿又,那你就从实招来。这桩差事是谁委托你的?” 只见又市笑而不答。于是,百介说道: “委托你这桩差事的——应该是个身分不凡的人物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想必德州公他——事前就知情吧?那天他一进洲本城,马上说要看人形净琉璃。这着实启人疑窦。而且那尸体也——” “你们就别再问了——”又市说道: “——很抱歉,是谁委托的不能让你们知道。不过,接下这桩差事并不是为了报复那个拦路杀手。委托我的人只是吩咐我让他凭空消失—不是要我杀了他,只是要我让他消失。毕竟让他活在世上,只会造成更多惨剧。但人死了总是会有人哭泣,所以,既不能留下尸体,也不能让人知道死的是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次的把戏才会搞得这么大。其实我也有想到是否可以不杀人,才因此设计出这个麻烦的狸猫陷阱——可是这家伙根本已经不行了——” 又市说完,以悲戚的眼神望向土冢,又补上一句: “即便他真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死时也不过是狸猫之辈——” 钤——话毕,又挥了挥手中的摇钤。 注1:文人雅士所戴的头巾。 注2:江户时代的傀儡戏。 注3:古时泛指京都、大阪一带。 注4:原文为“过斩夕”,意指古代日本武士为了试刀或锻链刀法而在暗夜拦路杀人的行为,直到江户时代方被明文禁止,并规定违者处死。 注5:江户时代于诸侯离开国内期间代为管理、守卫居城,并处理国内一切政务的家臣。 注6:武家家臣,家中负责管理家政事务的重臣。 注7:当时实质上管理京都的最高要职。 注8:京都小仓山麓的一片原野。 注9:日本古时负责传递文件、金银等小物品的人夫。 注10:源平之战中的年轻名将,战殁时年仅十六岁。其生平常被改编成歌舞伎或净琉璃的戏码。 注11:坛之浦一役后,带着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海自尽的两位女贵族,天皇溺毙但两人获救被虏至京都,后出家为尼。 注12:关之原位于今岐阜县西南方。丰臣秀吉殁后,掌握天下实权的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各自纠结其他大名对峙,在二八oo年九月十五日于关之原爆发大战,因以石田为首的西军中之小早川秀三阵前刨戈,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罩得以战胜,确立了德川统一全日本的霸权。 注13:农历十月古称。 注14: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近亲之后代。 芝右卫门狸 芝右卫门狸 淡路国有老狸 名曰芝右卫门 迭逢竹田出云 前来着戏遭狗戏剧 死后二十三日噬死演出, 尸首方现原形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二十 【一】 淡路国有一位名叫芝右卫门的老人。 他是个眼窝深陷、成天面挂笑容的老好人。他头顶已秃,仅存的白发只能勉强绑成发髻,因此头缠宗匠头巾(注1)。附近小孩都很喜欢他,直唤他“芝老爷、芝老爷”,左邻右舍对他也很尊敬。 他家代代务农,虽称不上是富农,但日子过得还算优渥。问起原因,子孙儿女个个表示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老爷。 实际上,年轻时的芝右卫门为人严谨正直。他一辈子勤劳耕作,决不为风雨所阻,如此日复一日,直到有天才发现自己年岁老矣,一生可谓平凡至极。但老后的芝右卫门对自己的人生依然没有一丝遗憾。 许多人一生认真打拼,仍无法出人头地。也有人尽管努力,也不知何时会遭逢灾祸。所谓人生无常,想必芝右卫门深谙幸福乃人老后仍身体健朗,并有子孙陪伴的道理。 芝右卫门虽然为人耿直,同时却也是个风雅的文士。虽身为乡间老农,他却擅长舞文弄墨,加上人格温厚,慕名讨教者总是络绎不绝。 自从他因肩膀疼痛过起隐居生活,便开始以文人墨客自居,终日坐在屋檐下啜饮香茶,兴致一来便吟诗作赋,过着悠哉的日子。 凡是有来自江户与京都的客人造访这个村落,他都会热情招待,聆听访客叙述关于各地文化风俗的旅行见闻。他也收集了很多读本、绘草子等书籍,并勤于阅读。儿孙也都和他一样,个个勤劳耿直。他已经有了曾孙,对他而言,人生已了无牵挂——芝右卫门就是如此轻松面对人生,有为者亦若是,认识芝右卫门老爷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人老了最好就该像芝右卫门这样。 不料后来灾祸还是猛然降临在芝右卫门身上。那是个天气炎热、举行夏祭的夜晚。 芝右卫门有五子十孙。 当天傍晚,长男弥助的小女儿阿定突然失踪。 阿定当时九岁,正值最可爱的年纪。 村外已搭起一座表演人形净琉璃(注2)的小屋,芝右卫门合家前去看戏。 人形净琉璃在淡路虽颇为盛行,但并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 只要有演出,原本就爱看戏的芝右卫门必定前往观赏。即便剧目数十年如一日,由于乡间娱乐十分稀少,因此不只是芝右卫门,对所有村民来说,看戏已是他们仅有的共同乐趣之一。 小屋里人山人海。 芝右卫门看到戏里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便大笑起来,直呼真是像呀,长得和阿定一模一样。孙女阿定一听,害羞得以袖遮脸说“爷爷真讨厌.”当时孙女的可爱模样,芝右卫门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戏还没演完,阿定表示要去如厕,便离开了座位,从此消失。 大家原本以为她先回去了,但回家一看,人也没在家里。 这村落不大,一家人便四处呼喊搜寻她的踪影,不一会儿,芝右卫门的孙女失踪的消息就在村里传了开来。由于失踪者不是别人,而是老爷的家人,全村因此动员所有村民敲锣打鼓到处寻找,但直到半夜依然找不到人。有的村民怀疑阿定遭人绑架,有的则认为她被鬼神拐走了,但搜寻仍持续到了天亮。 直到黎明时分——大家才在戏剧小屋后头找到阿定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芝右卫门的远亲,一个名叫治介的年轻男子。 治介对城市生活颇为憧憬,常梦想有朝一日能到大阪等名城大市赌赌运气。因为这缘故,他对不似乡下人俗气的芝右卫门一向倾慕有加。 或许也非完全因为这缘故,但治介帮忙芝右卫门找人确实特别热心,不论是山坡、田地或沼泽,他都带头一一搜寻。 即使如此,找了整晚还是没有任何斩获,眼看着太阳就要东升,治介心想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但他又觉得不死心,决定回到事发地点,也就是戏剧小屋,看看人会不会还在那里。于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小屋附近。首先在周围查看一番,接着绕到小屋后头,这时治介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拂晓之中,他在茂盛的草叶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衣服图样,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拨开草叶一看——。 治介的腿当场软了下来。 地面上躺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死者衣着整齐,裙子并没有被脱下来。 只是——。 这女娃可爱得宛如净琉璃人偶般的脑袋,却被劈成了两半。 而且看来似乎是从正上方往下劈的。 仿佛切瓜似的,一分为二。 家人闻讯立刻赶赴现场。一看到女娃惨死的模样,个个都愣得发瓣。惊吓得几乎停止呼吸。 看到孩子如此凄惨的死状,甭说说话,大家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黔此情此景,即使平日非常稳重的芝右卫门也忍不住跪倒阿定尸旁,双手撑膝、额头叩地,直抓着土块痛哭。 正因为平常是个笑容满面的老好人,他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更是让人心酸。 不久,提刀的捕吏蜂拥而至,小小的村落立刻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骚动。但骚动归骚动,大家仍然找不到凶手。 芝右卫门在村里风评很好,没有任何村民与其家族结怨,想必这绝非仇杀。更何况遇害的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娃,更不可能与人结怨,从阿定的穿着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农家小孩,觊觎财物的盗匪也不至于找她下手。最后,从年龄及行凶手法来看,也绝对不是由爱生恨的情。 经过多方推敲,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本案可能与近日上方(注3)一带横行的拦路杀手(注4)有关。 确实,在当时——。 在京都、大阪一带,有个残忍的拦路杀手四处横行。这点芝右卫门也早有耳闻。 据说——这号人物并不是为了抢夺金钱或财物,挑选对象时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碰到任何人,便乘着夜色将其斩杀至断气为止——这手的唯一动机就是——杀人。 据说这个拦路杀手一年前出现在京都,半年前转移阵地到大阪。传闻京都与大阪两地至今已有十至十五人惨遭毒手,不仅凶手尚未正法,就连其身份都还没半点线索。 如果阿定也是被他杀害,那就不必讨论犯案动机了。因为这凶手本来就是个疯子,连看到年幼女娃也是劈头就砍,也就不足为奇了。根据捕吏的说法,凶手下刀的方式和这名杀手非常像。 但——只说凶手是拦路杀手,这样的解释芝右卫门不能接受。 毕竟这个村落地处穷乡僻壤,和一入夜便有许多亡命之徒徘徊的都市不同,平日就连身上挂着两把刀的武士都很罕见;再加上官府轻易论断凶手是个疯子,更让人难以接受。 之前已有传言,说杀手已经从大阪进入兵库津一带,而淡路距离兵库津不远,因此他可能已来到当地的推测也不至于纯属空穴来风。 但毕竟没有人知道这个拦路杀手的身份,因此他不可能被追捕。没被追捕,当然不必逃亡,而一个不必逃亡的人为何得跑到淡路这种偏僻的地方来?更何况即使他来到淡路,为什么要选择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杀害一个小女娃? 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吧——。 芝右卫门绞尽脑汁,作了各式各样的研判。 最后,他诚惶诚恐地趋前,对正要撤回的捕吏说: “在下实难相信此乃拦路杀手所为——并不是 对各位大人判断存疑,但可否麻烦各位重新调查?如果各位的调查到此做出结论,而且如果这案件并非该拦路杀手所为——真正的凶手不就会一辈子逍遥法外?若是如此,在下的孙女将死不瞑目,想必直到凶手伏法前,她都无法转世投胎。”听完芝右卫门的要求,捕吏坦率地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以劝谕的语气说:“芝右卫门,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也不是没想到这点。事实上,你失去孙女,内心想必是万分悲恸,我们也深感怜悯。只是芝右卫门,请你好好想一想,若凶手不是从上方来的拦路杀手,那么下手的将会是你们这个村落的民众——” 芝右卫门闻言吓了一跳。 昨晚来观赏净琉璃的都是熟人。这里原本就是个小村子,村民彼此熟识,因此只要有外人进来,大伙一定知道。虽然祭典这天晚上,也有一些附近村落的人来参观,但人数毕竟有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对方是谁、来自哪个村子。而且,即使有人持农锄,也没有人持刀。 算来算去,外来者只剩下人形净琉璃的演出者,也就是“巾村一座”的班底。 从十年前开始,市村一座每逢夏天都会来到本地演出,因此大家对他们都很熟悉。座长松之辅是个有官府认证的演员,甚至还有资格谒见藩主。 由于受历代藩主庇护,人偶戏在淡路特别发达,加上当今的藩主尤其喜好人偶戏,更是大大鼓舞民众百姓,终于使淡路人偶戏成为地方特色,各村里无不竞相效法。松之辅一团人,就是在藩主指示下巡回演出的。 这样的戏班子,不容怀疑其清白。 凶手决不可能是其中成员。 不——不可能是他们犯案。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认识的人?——如此说来——。 杀害孙女的畜生一定是来自外地,并在犯案后逃往外地者。若凶手 已不在村里,那么他是什么身份就不重要了。总之不管他是拦路杀手还是妖魔鬼怪,一大家只能期待官府早日缉凶到案。 听完捕吏的解释,芝右卫门点头称是,并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捕吏不漏,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于法,也请芝右卫门不要太伤心,好人终将有好报。 这句话让芝右卫门深受感动。孙女的遭遇的确不幸,但一昧哭泣也懈决不了问题。虽然包括芝右卫门的儿子在内,仍有村民无法接受官处置,但当事人芝老爷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退去。 于是——这桩骚动就这么平静下来。 虽然这件惨祸带来的创伤久久无法平愈,但日子还是得过。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村子渐渐恢复原有的秩序,到了虫鸣不绝于耳的秋天就完全恢复了原状。 虽然依旧没听到拦路杀手伏法的消息,但凶手倒也没有再度犯案, 虽然民众尚未将这件事淡忘,但自然而然地,大家已不再谈论此事。 时序进入秋天。 在一个不热不冷的舒适夜晚。 这天晚上芝右卫门一直睡不着,仔细聆听钤钤作响、清脆悦耳的铃虫鸣叫声时,突然涌起一股吟咏俳句的冲动。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种冲动了。或许是天生风雅的血液又在鼓噪,要不就是想暂时忘却对孙女的思念,老人打开纸门,走进夜色弥漫的庭院。 当晚恰逢满月。 一时之间,芝右卫门忘记所有烦忧,站在庭院里出神地眺望皎皎明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回过神来,朝庭院里低矮的树丛望去。 那里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芝右卫门。 那东西又黑又小。大概是只动物吧? 黑暗之中,只看得到两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候。 芝右卫门老爷——。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是谁啊?芝右卫门往前踏出一步,黑影倒也没有逃走,反而咻——地跑到他面前,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 原来——是一只狸猫。 “什么嘛——吓了我一跳——” 芝右卫门把脸凑向狸猫。 狸猫不仅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向芝右卫门面前。 于是芝右卫门蹲了下来,狸猫也更加靠近,用鼻子蹭着芝右卫门的身子。 这动作似乎是对芝右卫门有所请求。 “喔,你是肚子饿吧?” 芝右卫门天生风雅且饶富想像力,看到狸猫如此亲近非常欢喜。于是,这位好奇的老人决定看在一轮明月的面子上,施舍食物给这只饥饿的动物,便请它在原地等候,说完立刻走回屋内。 他当然不可能通晓畜牲的言语,也不认为叫它在那边乖乖等狸猫就会照办。但如果这只野生的狸猫真的听话,乖乖在那边等,岂不是非有趣的事吗——芝右卫门自忖道。 他很快进入厨房,把剩饭倒进钵内,心里想着那只狸猫不知离开没有—一结果回到庭院里一看,狸猫还乖乖待在庭院中央,规规矩炬地着芝右卫门。 “你——还在等我吗?” 芝右卫门大为感动,立刻走进庭院。狸猫很快把钵里的食物吃光,接着仿佛在对芝右卫门道谢般连摇两、三次头,便消失在阴影中。芝卫门瞬间觉得很痛快,忍不住朝狸猫消失的黑暗喊道——如果你听得懂我的话,明晚还可以再来。 接着他抬头看看月亮,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 翌日。 依旧是个虫鸣此起彼落的夜晚。 芝右卫门在昨晚同样的时间打开了纸门。 虽然狸猫没有说还要再来,但芝右卫门心想说不定它今晚还会再出现。也没什么理由,如今他宁可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会在自己身上生。 芝右卫门喜出望外,再度招待狸猫吃了一餐。 这样的状况持续四、五天,似乎连家人都注意到他的行为有异,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芝右卫门什么也不说,只是卖关子告诉大家——以后你们就会知道。 结果,狸猫连续来了七个晚上。 到了第七天晚上,芝右卫门摸摸狸猫的头,说道—— “你明天就在中午时分来吧。如果你真的照我说的在那时间来的话,我明天会给你一整条的鱼。” 隔天早晨,芝右卫门果买了一条鲷鱼回来。全家人都非常惊讶,但芝右卫门告诉他们: “我有个朋友要来。” 回家之后,他把纸门打开,坐在屋檐下等待着。到了正午时分,狸猫果真来了。芝右卫门非常高兴,赶紧叫家人过来看这只狸猫,并告诉大家这只狸猫就是他的朋友。 即使被一家人团团围住,狸猫也没有逃跑,表现得毫不怯场,而日仿佛打招呼似的,一一环视了芝右卫门的家人,这才弯下身来把鲷鱼吃掉。于是芝右卫门自豪地说: “你们听着,这只狸猫虽然是只畜牲,却听得懂人话——” 家人都以讶异的眼光看着它。但这种充满疑惑的目光反而让芝右卫门更为高兴,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把至今发生过的事叙述了一遍。家人起初都半信半疑,但看到这只狸猫吃着鲷鱼的模样这么可爱,仿佛和一家人很熟的样子,大家当场就看在芝右卫门的面上,表示相信他所言属实。 于是,狸猫在芝右卫门家住了下来。 芝右卫门非常疼爱它。 甚至招呼它坐在客厅里,把它当作聊天的对象。 渐渐地,家人也了解了,这只狸猫真的非常聪明。不管是否真的懂人话,至少也和狗一样聪明,叫它在一边等它就乖乖等:叫它来也会马上跑过来。就算进了屋内,也不会步出芝右卫门的客厅,举止也 十分规矩。 到头来——老爷芝右卫门宣称这狸猫懂人话的说法,也终于为家人所接受。 因为是非常小的村落,这件事不出数日便传遍全村。不过,虽然芝右卫门的家人都开始相信这只狸猫有灵性,村民们依然是半信半疑。 从墙外偷看狸猫的样子,大家看到的总是芝右卫门兴高采烈地和狸猫讲话的模样。 坐在屋檐下的芝右卫门,简直就是把狸猫当作人看待,有时请它吃点心,也有时请它和自己面对面地坐着吃饭——这情景看在村民眼里,确实有点奇怪。 芝老爷怎么啦——真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毕竟先前孙女才遇害,即使表面上强装坚强,说不定他的心神早巳严重受创。不过,村子里没有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也没有人公开讨论芝右卫门那只狸猫。大家都很体谅他老人家,因此刻意保持沉默。 但芝右卫门对这情况有点不满。 例如当他站在村民面前再怎么努力为这只狸猫辩解,大家都还是把他当疯子,这芝右卫门不会看不出来。他只好保持沉默,但又让他感很不舒服,众人的冷淡也愈来愈让他受不了。到了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的芝右卫门终于对狸猫说: “这村子里没人相信你听得懂人话。根据某些古籍记载,中国唐土成宗时代,有一间寺院住着狸猫,据说那狸猫通晓支那地理,还能占卜吉凶祸福。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故事。不过,如果你真有什么特殊能力,能否化成人形给我瞧瞧——”黔。狸猫静静地听着,接着便一溜烟跑出了庭院,就此销声匿迹。就连麟右卫门也不认为它真能幻化形体,当晚就关上纸门睡觉了。 到了隔天晚上。 那天从白天起,整天都不见那只狸猫。芝右卫门心想,可能是昨天自己对狸猫提出的要求太刁难,让它一气之下跑回山上去了。 这让他感叹起人生无常。 不管等了多久,狸猫就是没再回来。 这天是个寒冷冬夜,芝右卫门走到屋檐下,正欲关上纸门。就在此时。 又和那夜一样,芝右卫门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他。 往庭院一瞧。 有个黑影从矮木丛下跑了出来。 起初他还以为是那只狸猫,但那影子显然比狸猫大得多。 这下他看清楚了,来者并非狸猫,而是个矮小、年约五十来岁、打扮颇有格调的老人。 他头戴大黑头巾,身穿戎色无袖尚衣与长筒裤,看来像个举止大方的商家老板。芝右卫门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又抛开了脑海里的种种胡思乱想,向对方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眼前这老人不可能是狸猫变的吧。 老人以沙哑的嗓音回答: “在下家住堂之浦,名芝右卫门。” “芝、芝右卫门?” “是的,和老爷同名同姓。由于昨晚您曾如此吩咐,在下今晚就这身打扮来参见老爷。” “什么——” 芝右卫门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屋檐下。 “——别,别开玩笑了。我芝右卫门再怎么老糊涂,也不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您快别这么说。您对在下如此照顾,甚至愿意买整条鱼给在下这只畜牲食用。对在下可谓有恩有义,在下岂敢戏弄。” “可,可是——” “也难怪老爷不敢相信。不过,厅里跟在下讲过的话背出来给您听。 “你等一下——” 您若还是怀疑,在下愿将您在这客…… 这时芝右卫门伸手制止,招呼老人进了客厅。不管他是人还是狸,站在庭院里聊总是不太好。 进入客厅后,芝右卫门狸便一副客气的模样,还以鼻子蹭了蹭榻榻米,举止十分彬彬有礼。 “感谢老爷让我进客厅。照道理,在下这样的畜牲必须按身份坐在较低的位置,您却招呼在下进入如此气派的客厅,让在下诚惶诚恐,感激之至——” 它客套得直教芝右卫门发噱。 “哎呀哎呀,你快抬起头来。里头这么乱,还真是不好意思——还有,你这身高贵打扮,态度却如此谦卑,实在让我承担不起。你说你住堂之浦——名叫芝右卫门?看起来你我年龄相仿,是吧?” “在下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岁,是只老狸猫了——”芝右卫门狸回答。 芝右卫门闻言皱起了眉头回道: “若你所言属实,你的岁数不就比我多一倍了?那该行礼的是我呀。不管你是人是兽,如此长寿都该尊敬呀。” 话毕,芝右卫门笑了起来。 他已经下定决心。 不管眼前的老人是狸还是人,至少面临这种状况不可举止失态,毁了自己的风流名声。即便对方是故意演戏,想作弄他这个好奇心旺盛的老人,但看到对方举止优雅,身为主人的他也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我去泡个茶好了——芝右卫门说道: “——还是你想喝酒?你原本是只狸猫,大概从没机会喝酒吧?” 芝右卫门狸客气地点头说道: “没关系,在下喝什么都可以。” 芝右卫门目不转睛地看着芝右卫门狸。 从任何角度看,坐在眼前的分明是个人。 毕竟狸猫幻化成人这种事,即便在这种穷乡僻壤也没人会相信,所以,他一定是个人。 “——你变得不错嘛。没露出尾巴,没长毛和胡须,嘴里也没有暴牙。不管怎么打量,你都是个很上相的人呀。”芝右卫门说完,狸猫便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回道: “承蒙老爷褒奖。在下毕竟出身狸猫大本营阿波,年轻时也曾幻化成城中姑娘。但活到这种年纪,再怎么变只能变成老太婆。与其变成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在下认为还是变成这样较合宜。”芝右卫门再度笑起来,说道:“哈哈。如果你幻化成姑娘来找我,我反而会更怀疑你。毕竟我原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狸猫嘛,芝右卫门大爷,这你是骗不了我的。” 您说得对——狸猫恭敬地点头,又说: “其实咱们狸猫平常是不会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的。不过——看到老爷您如此特别,在下才……” 话毕狸猫一脸严肃地凝视着芝右卫门。这让芝右卫门有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就这么相信了这只和自己同名狸猫的说辞。 【二】 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 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在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不是颤栗不已,就是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 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进入这种境界,就称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比如。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维妙维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 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大夫。大夫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佛师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也呈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并且只要有人借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 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 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松之辅宅邸别屋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千甲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淡路这穷乡僻壤,松之辅都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只被叮嘱对方身份崇高,务必谨慎对待,并诚心诚意服侍之一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一宜迳直向城代(注5)报道,听后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场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但城代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也是奖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人形戏剧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蓝色染料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酴他一入城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他跪向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权力拒绝。 城代似乎非得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平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吗?”即使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向他确认。 虽然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也是心里有数。换言之,松之辅这下也很清楚,对稻田自己来说,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少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注7),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向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松之辅的肩膀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也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松之辅前往化野(注8)迎接那位客人。 按照稻田的指示,此时他正在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上。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头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这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带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个躬。被如此行礼,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被武士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赶快平身。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武士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这位武士。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这下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闻言,松之辅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然后年迈的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 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也未免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是还好,但年轻武士的穿着却教整个戏班子怎么看都看不惯。年迈的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利用深更半夜移动以避人耳目,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整整晚了半个月才回到家。 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落都喜欢观赏松之辅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松之辅临时决定在回到家前,在路边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 竟出了乱子。 原来,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松之辅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翁,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粗劣的招待等等。他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每个人都是默默不语。 翌口——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们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看来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连一句话都没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松之辅还是早早结束演出,收拾舞台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蹈跶,直觉那股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所以,即便回到家不代表就能和他们划清界线,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一间距离主屋不远的别屋给这四人居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也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也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个一个月、两个月?不管他现在过得多奢华——但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他能过多久。 终于—— 别屋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 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还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连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做藤左卫门——脸上瘀青不断,四个人所要求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就死了一个。 当时只见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被搬出别屋的年轻随从尸体,一眼就司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 只见他额头上有个纵向的刀痕。 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地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只见整栋别屋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家具都已毁损,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甚至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 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地基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小刀,把尸体头上的元结剪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他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地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注9)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在第二个随从失踪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须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也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 ——那就是逃走罗?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 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屋成天传出阵阵怒吼。 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教人不忍卒睹。 他不只被踢、挨揍,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即使这位老仆不断如此哀号,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于是——松之辅开始忧虑。 ——再这样下去…… 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力这么做——。 ——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直到收到指示为止,必须好好接待这位客人。 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这位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的谣言中,过着一段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开始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当天藤左卫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的是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所畏惧的,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巾村大爷——” 只听到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他。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边,再迅速地把纸门关起来。 “——容在下——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开始犹豫了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这么一问,他便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得是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都会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想想,他们都已给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在下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是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便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在下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人。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 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吾其词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戏剧师傅,不是个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您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您们大爷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瓒。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您们的。” “这点,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情况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您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只见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在下了解,在下了解。 然后,藤左卫门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便双膝跪地往前移动,并低声说道: “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将食指凑向自己嘴前。 接着又低声继续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每次一生气——就莫名其妙地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了解是非,知道自制,但就是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城或市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人一多,就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你这么说——” 在京都大阪一带。 以及在那个村落发生的事。 ——请问…… “请,请问,那个风声鹤唳的拦路杀手,是不是就是……?” 不要胡说八道!藤左卫门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拦路杀手——别胡说八道!以后请不要随便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即便市村大爷您对我有恩,我也不允许您这样开我们大爷的玩笑。” “可是,藤左卫门大爷——” “您别再说了——” 藤左卫门一脸痛苦地央求松之辅别再问下去。看他动作如此夸张,松之辅暗自认为——看他这表情,想必心里已经承认那年轻武士就是拦路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藤左卫门这副表情,不难想见他宁死也不愿把这件事说出口。 “真的,市村大爷,您要相信我,我们大爷绝非恶徒。我打他一 出生就开始伺候他了。他小时候其实是既聪明又善良。今天会变成这 样——唉,实属不幸。” 藤左卫门肿胀的眼睑下方干涸的眼睛似乎开始泛起泪光。松之辅很难理解,为什么主子如此凶暴,藤左卫门还要一直保护他,忍气吞声服侍他,难道这就是武士应尽的本份? 总之,松之辅认为藤左卫门实在很辛苦。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点藤左卫门应该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护自己的主子,就无法自己身为武士的本分。 “来到这里之后——情况是有稍微好转,但后来又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指随从遭杀害那件事?” “是的。其实他和我们大爷从小就认识。我原本以为这样比较好,却没想到反而糟糕。正因为彼此熟识,他反而难以尽臣下之礼。” “所以,你王君连熟识的人也下手?” “没错——不,他其实只是劝他几句而己,结果就被——”藤左卫门边说边擦眼泪。 “那,另一位呢?” “我差他回故乡了。如今能保护我们大爷的,就只剩在下一个了——” 只要牺牲自己,别再连累他人——看来藤左卫门早有这个打算。 “那——您说的妖怪是……” 这个嘛——藤左卫门拍打自己的膝盖,说道: “别屋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大爷的寝室——几乎每晚都闹妖怪——” “你说那是——狸猫?” “好像是——我因为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没有直接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变得神智洗惚。” “神智恍惚?” “我虽然已经老了,毕竟还是个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们大爷有什么异状,我应该还是能马上清醒才对。” 藤左卫门说得有理,他每天过得如此心惊胆战,晚上哪可能睡多熟? “那么,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卫门歪着脑袋说道: “那妖怪就只是一直说话而已——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已经让我们大爷混乱至极,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那妖怪只是说话?” “是的,但——昨晚妖怪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藤左卫门把一个原本放在背后的小东西推到了松之辅面前。 “这是——” 一看,原来是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的头。 可是——人偶的脸已经变得像个西瓜。 从上往下被劈成了两半。 “拿出这东西之后——妖怪就没再说什么了。” “所以这只狸猫——知道这件事?” “不——我——” “那你认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灵吗?” 藤左卫门开始咳了起来。 看来年迈的他似乎认为,每晚出现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所以,在下有件事得拜托大爷。虽然这阵子受到市村大爷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在下已不敢再做任何请托——当然,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大可拒绝。” “您要我做什么?” “想请您帮在下瞧瞧。” “瞧瞧——瞧什么?” “是的。因为还是不了解到底是阴魂作祟还是有人施幻术,我既然没办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找我帮忙瞧瞧那妖怪是什么模样?” “是的。虽然在下没什么可以报答您——” “这是没关系。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大爷房里不是有只长柜子吗?能否拜托市村大爷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担心,我们大爷很累,是不会发现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躲进去——哎呀,真是个不情之请,我想您大概不会接受吧。” 松之辅正要回藤左卫门的话时…… 藤左卫门突然像被针戳到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伸手握上了腰际的剑把。这时纸门打开了。 “谁——” “奴婢来倒茶。” 纸门后面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藤左卫门的话。 松之辅吓了一跳。一看——女佣阿银正跪在纸门的另一头。 “——你,都听到了吗?” 藤左卫门跪起了身子问道。 “没有,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我刚刚进来而已——老爷——” “我知道了。赶快退下吧。” “那,点心呢?” “放在那儿就行了。” “抱歉,打扰两位了——”阿银客气地低头致歉,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藤左卫门全身紧绷了起来。 “您不必担心。那个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虽然打扮很漂亮,应对也很得体,但她其实是东部一个人偶师傅的女儿,名叫阿银。别看她打扮入时,其实只是个除了工作认真之外,没什么起眼之处的乡下姑娘,前几天还曾泣诉晚上看到人偶会害怕呢。如果她刚刚有听到我们的话,想必也是一句都听不懂——难不成您——” “打算杀了她灭口?——”松之辅低声问道。藤左卫门摇摇头,松了一口气把刀收回了刀鞘。 “您好像不是很喜欢杀生。是吧?” “大爷说的没错——” 藤左卫门点了个头,就没再把头抬起来。 “藤左卫门大爷,我坦白告诉您吧。我绝不原谅拦路杀人的行为.也绝不可能藏匿或保护干出这 种勾当的凶手。所以,住在别屋的那位爷只是个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这说法没错吧?” “完——完全正确。,, “既然如此,那您的请托我就接受了——”松之辅回答。年迈的武士闻言整个人趴上了地板,谦卑地磕了好几个头, 只听到阵阵不合时节的风铃声。 住在别屋的藤左卫门主仆俩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佣送过去。饭菜一被送到走廊,藤左卫门就会先试食,看看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再亲自把饭菜端进去给主子。他在这件事上几乎可以说是谨慎到有点过头。 起初松之辅以为藤左卫门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但藤左卫门却解释情况正好相反。送饭菜和伺候他主人吃饭这两件事都很危险,也不知道他们大爷什么时候会动刀杀人。所以,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女佣的生命安全。 看着走在走廊上的阿银端着晚餐走向别屋,松之辅又想起藤左卫门曾说过一件事。 他们大爷用完晚饭就会去洗个澡。 待时间一到,松之辅便趁隙潜入别屋内。屋内仍旧是一片狼藉,连壁橱的隔窗都散落一地。那只长柜子也杂乱地躺在房内一角,这下子要躲进去就更容易了。他以一片预先准备的木片顶住盖子,撑起一道小缝,屏气凝神地静待夜晚降临。 年轻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来。 他来回澡堂时均以头巾覆面。 藤左卫门已经把床铺好。年轻武士一进来,便取下了头巾。 松之辅一看差点没喊出声来。 原本覆盖在头巾下的脸庞——已是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仅眼窝深陷,周边还有好几层黑眼圈。除了脸颊异常削瘦,薄薄的嘴唇上还布满干燥的裂缝。好几根鬓毛散乱地贴在铁青的脸颊上,额头上还冒着几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露着凶光。他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肌肤怎么看却都像个老人。 憔悴不堪的年轻武士整个人瘫到了床铺上。 于是,藤左卫门吹熄座灯的烛火,松之辅的视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听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 接下来只听到阵阵虫鸣。 不知道等了多久。 钤,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是铃铛的声响。 钤。 松之辅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看,纸门上泛起一丝微明,一个人影出现在光晕之中。 ——是妖,妖怪吗? “长二郎——” 只听到来者以低沉的声音喊道。, 嗯、嗯——也听到地板上传来阵阵呻吟。 “长二郎。我又来啦。” ——就是那个妖怪! 松之辅浑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 只听到喔,喔几声——年轻武士似乎已被梦魇缠身。 接着,纸门静静地开了。 那妖怪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里。 “长二郎。叛徒长二郎,你在吗?——” “晤——”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吧。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哞阵呻吟,看来一张嘴早已不听使唤。 “——原来你在这里呀长二郎。决定了吗?快回答我的问题——”那妖怪无声无息地步入了房间。从云朵之间泄下的些许月光,勉强照出了这妖怪的轮廓。原来并不是这妖怪会发光,他不过是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一种巡回修行者常见的白色装束。头上大概是包着行者的头巾吧,只见两侧打结的地方看起来活像一对狸猫耳朵。此人胸前挂着一只偈箱,手上拿着一只摇铃,长相则是完全看不清。 “噢,好腥呀。——这房间里味道怎么这么腥?整间房里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怪物边说边跪向年轻武士枕边,仿佛在凝视着他似的以双手压住武士的太阳穴。 “好了——赶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长二郎。赶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长,还是我六右卫门?” 那妖怪的嗓音有如地匠发出的声响。 “我——不是叛徒。” “住口!无耻的家伙,你这只臭狸猫,你敢说你已经忘了吗?之前你已经答应跟随我六右卫门,却又临阵叛逃。别以为你变成这副德行就骗得了我。” “我——我——不是狸猫。我,我是末,末代的——” “住口。你骗得了我吗?” 妖怪按在武士头上的手指,这下压得更用力了。 武士——啊!地呻吟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原本就是只狸猫——一只没人性的畜牲,不是吗?如果你不是狸猫,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腥味?真臭,真臭,完全是血肉的臭味。只有好啖腐肉、啃老鼠的狸猫才会有这种臭味。像你这么腥臭的家伙,哪配打扮得如此高贵?——” “你在说什么?我是末……” “你是只畜牲,是个禽兽,一个毫无人性的败类。一个禽兽是不可能冠上这种望族的姓氏的。你只不过是一只狸猫,名字就叫长二郎。最好的证据就是——你还记得吗,那晚你在京都三条斩杀了毛笔中盘商的女儿——” 唔、晤。 “然后,你又在大阪杀了二八馄饨店的老板。还有一天晚上,你杀了丝线店的小男佣,而且还一刀把他的头砍成两半,砍得血花四溅。你甚至还想啜饮对方的血。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唔、唔、唔。 “怎么样,没说错吧?如果你是个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那么,芝右卫门的孙女——你怎么把她杀害的?——” “哇——” “是吧,你劈开了她的头,流了很多血,脸都被你劈成两半了。有没有!有没有!?” 你回答呀!浑帐长二郎!只听到那妖怪拼命吼叫。 “哇——” 长二郎发出一阵怒吼,整个人发疯似地站了起来,开始不断转着圈子大喊: “住——住口!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过杀了几个农民百姓,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都是我的臣下,我要杀要剐还需要先请示谁吗?你这个放肆的浑帐,看我杀了你杀了你,用这把刀宰了你。哇——” 铃。 摇铃响起。 “长二郎——” 武士这才精神恍惚地跪了下去。 “给我仔细听着!我可以再等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后你还不能决定,我就派狗来把你咬死。听懂了吗?你这个叛徒——长二郎狸!” 妖怪说完,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光晕消失后,周遭又恢复一片漆黑。 铃。松之辅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铃响。 【三】 站在松树后头,看着一大群围着篱笆的农人背影,足立勘兵卫陷入了沉思。 围墙里面不时传来嘶哑的说话声。 那是抑扬顿挫宛如师父讲经般的说话声,讲的是教盛(注犯)如何如何,两位女尼(注11)最后又如何如何等等,似乎正在讲述源平之战中的坛之,浦战役的故事。 从这片松林中可以望进芝右卫门的宅邸。 勘兵卫叹了一口气。 唉——还真是一桩恼人的差事呀。 富农芝右卫门家出现一只芝右卫门狸的传言,很快传遍附近乡镇。勘兵卫眼前的群众就是前来争睹这只变成老头的狸猫的。 现在正在说书的就是那只狸猫。 ——他真的是狸猫吗? 勘兵卫双手抱胸纳闷道。 传言那只狸猫是个文人雅士,不但十分博学,还非常风雅。 正因为如此,对平日就对这类文化有强烈幢憬的芝右卫门来说,他着实是个理想的谈天对象。 的确——。 这位自称是狸猫的老人,不仅是杂俳狂歌的造诣极深,对字画古董也是熟悉得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能歌善舞,也深谙男女之道,对寻花问柳的知识非常丰富。 他尤其喜欢戏剧,宣称江户大阪一带古今戏剧他全部看过。这只狸猫并夸称自己在大阪一带甚至被誉为“戏剧通狸”,而不是“芝右卫门狸”。 他讲不完的故事教人愈听愈着迷,芝右卫门也深受吸引,仿佛听的是自己亲身见闻般兴奋莫名。 芝右卫门这位居住在穷乡僻壤的老好人,想必不会认为这个老头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岁是胡言乱语。 不——此时的芝右卫门,对芝右卫门狸乃狸猫所变已是深信不疑。 甚至连他的家人,也渐渐开始欣赏超芝右卫门狸那神采飘逸却不失稳重的风采,以及待人处世上的憨厚态度,因此和他开始热络了起来。如此一来,管他是狸猫还是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宣称自己是狸猫,就把这当事实吧——总之,大家都日渐相信芝右卫门狸真的是狸猫变的。 结果——芝右卫门狸的传言挟着不算低的可信度,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一大堆民众不时挤在芝右卫门家前头,从墙外窥探里头的情况。 这些围观的人,总是可以看到芝右卫门与芝右卫门狸闲话家常的场面。这只狸猫态度和蔼,而且又辩才无碍,很快就受到大家的欢迎。然,每个人对他的身分都是半信半疑。然而,不管众人相不相信,那老人是只狸猫的说法早已为大家所接受。 于是——这传言继续扩散。 虽然淡路很大,但毕竟是个岛屿,所以,不出半个月,芝右卫门的名号就已经响遍全岛了。 后来——。 这个古怪的传闻也传进了掌管淡路国的洲本城城代稻田九郎兵卫耳中。 稻田这位高官重臣虽然做起事来正经八百,但也很喜欢神奇鬼怪的故事,据说他几已读遍各地奇闻异谭。 但在勘兵卫看来,稻田这号人物可不只是对妖魔鬼怪有兴趣这么简单。 他可真是慧眼识英雄。稻田其实对妖魔鬼怪没什么兴趣,只是好辨明这类传说的真伪。只能说他喜欢妖魔鬼怪的方式与众不同,秉持的是追根究底的精神罢了。 他对凡事都好做一番合理的解释:比如——他认为墓地的鬼火其实是人骨所含的磷渗出来燃烧形成的。又比如——他推测魂魄其实是大气中的阴气与阳气碰撞所产生的微弱雷电。 总之,他就是会提出一番解释,即便这类推测有时或许行不通。 总之,他认为一切神怪之说都应有合理解释,幽灵实乃枯芒花,天下本无怪力乱神。 这就是稻田的基本态度。他凡事都好追根究底,不轻易接受既有的说法。 同理可推知,阿波与淡路盛名远播的民俗技艺——人形净琉璃,总让他看不顺眼。 稻田并非对戏剧反感,也不是看人偶不顺眼,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演出的戏码还算有趣,人偶也做得十分精致。 只是由人偶演戏让他无法接受。 理由很简单。稻田似乎认为,与其花那么大的力气操纵人偶,还不如直接由人粉墨演出,岂不是更干脆? 此外,他也认为站在人偶后头的大夫与黑子实在碍眼。虽然看官全得佯装看不到他们,但其实人明明就在台上,大家不都看得到——? 这就是稻田的看法。 他认为人偶原本就不会自己动,就是因为人硬是要它们动,才会有这种荒谬的发明——若是要演戏,由大夫或黑子自己扮装登场不就成了?——如果大夫长相不雅,大可戴上面具。若有心欣赏人偶,只需静置供人观赏即可,如此一来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总之,会动的东西就该动,不会动的就不该动,干嘛违背世间常理——? 稻田认为自己这种看法合理至极,周遭的人却都无法苟同。 稻田在大家眼中,就是如此冥顽不灵,不解风情。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能教人看出他对探究超乎常理、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有多么热衷。 想必稻田只要听说哪里有难以解释的奇闻轶事,都渴望能亲眼目睹,探其究竟。因此,他对妖魔鬼怪的故事才会如此着迷。 同理——这次听说有只狸猫变成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稻田可真是兴奋莫名。而根据家臣回报的消息,这个传闻似乎属实——据说那只狸猫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人形示人,并讲了很多故事。 但稻田并不相信此事。 当然,别说是稻田,一般人也很难相信。 虽然狸猫施法作弄人时有所闻,但化为人形的传说就鲜少听到了。噢,有是有,不过悉数纯属虚构,全是些骗娃儿的故事。既然都成了读本或黄表纸,不就代表其乃非真有其事?换言之,认为自己曾遭狸猫捉弄者,本身就是傻子:要不是误解,就是被欺骗,要不就是看到了什么幻觉。但提到狸猫幻化成人,这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这传闻果真属实,那可真是大事一桩。反之,如果纯属骗局,稻田可绝不宽贷。这摆明是诈欺,即使没有夺人财物,但迷惑人心同样是罪不可恕。纵容骗徒横行霸道,实为天理所难容——想必稻田是如此判断的。 于是,稻田召来村里的捕吏勘兵卫,差他前去了解淡州芝右卫门狸传闻的真伪。如果纯属骗局,就当场将自称狸猫者抓起来剥皮,以儆效尤。 —一稻田对勘兵卫下此重令。 ——以儆效尤。 但这要如何执行? 勘兵卫不由得困惑了起来。 稻田怎么看待此事别人管不着,但这桩差事着实让勘兵卫困扰不已 毕竟眼前并无适当解决方案,虽然上头勒令缉查,但光凭这股劲是没用的,因为芝右卫门狸并没有干坏事。把他抓来处刑,若最后发现他是个人,倒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他真是只狸猫,将让城代成为天下笑柄。 那只狸猫即便没做任何好事,至少也没有危害社稷,想必不随此传闻起舞方为上策。毕竟这类人云亦云之事过没多久便会自然平息,蓄意,锸手反而只会让麻烦愈来愈大。 在无计可施之下——勘兵卫来到芝右卫门家门前。 他只能呆立在门外窥探。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 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复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 盐之长司 盐之长司 因杀其所饲之焉而食 长次郎口中 常有焉之灵氯出入 此事自古以来 即有褚多传说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四 【一】 加贺国有一处名为小盐浦的海滩。 其右侧有尼御前岬,左侧远方面临加佐岬,是一片宁静祥和、风光明媚的沙滩。若背对汹涌海浪站在沙滩往远处眺望,可看到两座沙丘底部会合,形状宛如骆马伏地。穿越岬间笔直前进,可来到一片既听不到海浪声、也闻不到潮水味的杂树林。树木郁郁苍苍、非常繁茂。走过茂密树荫,便会看到一栋以镇着石头的薄木板当屋顶的大宅邸。 这宅邸八百余坪的院子里,有一栋正面宽约十间(注1)的巍峨主屋。除此之外,还有四栋二层楼的仓库、以及好几栋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厩舍。凡是经过此处的旅人眼睛都会为之一亮,好奇到底是家财多么雄厚的人才住得起如此豪宅。 事实正是如此。 该豪宅屋主确实是家财万贯,即便是在富豪多如过江之鲫的加贺国,他的财富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连马代官(注2)都对他客气三分。此富豪不是别人,正是盐浦一带着名的饲马长者(注3)。 他所饲养的马包括栗毛、赤毛、黑鹿毛、白毛、灰白杂毛、白眉马、名马、以及驮马,总计三百余头,住满主屋二楼房舍的伙计仆佣更是多到连老板都记不清,其富裕程度可见一斑。 当然,如此巨富不可能成就于一代之间。 这位饲马长者虽也只是一名养马、卖马的马贩,但其家族据说在上一代便已是当地富农,人称卖盐长者。 这位卖盐长者的女婿擅长养马,,当年灵活运用岳父的家财开始做起养马生意,很快就将财富翻了二、三倍。后来岳父过世由他当家,仓库增加三倍之多,左邻右舍便改称他为饲马长者。 这位饲马长者继承了岳父名号,名日二代目长次郎。 这位长次郎原本是一名小小马夫,在二十年前步履蹒跚地牵着一匹瘦马来到此地。据传其原名乙松,一说原名弥藏,何者正确如今已无人知晓。另外也传说他初到此地时,用的是其他名字;反正这些名字也都是随便取的。从其生地与本名俱不详看来,长次郎的家世想必绝不显赫。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结果不知是什么缘由,或许是受同情吧,总之,这位流浪的马夫来到了卖盐长者,也就是第一代长次郎家里,成为他的伙计。 后来,长次郎发现这个年轻人相当能干。 一开始他当的是男仆,但不出一个月,就自愿帮忙照顾牛马。 可能也是因为他习惯照顾马匹吧。 在这方面的表现十分出色。 不管是人品还是工作态度,他都备受好评,并且还热衷信仰神佛,着实让长次郎非常欣赏,便将他招为独生女儿的女婿。 这种出人头地的经纬着实教人啧啧称奇。 不过,可能是他天性认真、不好玩乐、对朴素生活甘之如贻,即便因入赘为婿而继承了长次郎的名号,也没有因此由俭入奢、懈怠分毫,完全不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他一如往常地拼命工作,而且不只工作认真,他也深谙经商之道,竟然在第一年就增盖了一座仓库,到了第五年又增盖两座仓库,还连主屋都加以扩建。结果仅仅用了五年,第二代卖盐长者就打出了名号,成为名副其实的饲马长者。 富人通常都是不讲人情的守钱奴;但这位长次郎不知何故却特别慷慨。可能也是因为信仰虔诚,他乐善好施,备受乡里称赞,因此被乡里誉为饲马业之长,备受信赖与尊崇。 特别是每个月十六日,他都会以饲马长者布施为名,花费大笔银两招待附近乡里贫民饮食。这项善举声名远播,甚至连远在异乡的人都知道。因此每逢这一天,一大清早饥民便会齐聚饲马长者家门前,队伍一路延伸到海边,盛况堪称门庭若市。 有人说,饲马长者之所以发心做善事,主要是为了已过世的妻女及岳父祈福。 根据大家的说法,十二年前正月十六日这天,家里工人仆佣全部返乡休假时,他的岳父、妻子、以及时年六岁的女儿突然悉数丧命。有人说是为拦路山贼所杀,也有人说是为妖怪所袭。十二年岁月虽然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在不知不觉间,这桩惨事早为乡民所淡忘,因此如拿真相不明。 无论如何,长次郎昔日曾一口气失去所有家人,应是不争的事实。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福相倚,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事吧。 长次郎似乎因此非常悲伤。若是一般凡夫俗子,大概会为造化弄人感叹欷嘘,变得怨天尤人,但长次郎可没因此丧志。 即便遭逢如此不幸,他依然认真工作一如往常。虽然自己经商赚了不少钱,但可能是对社稷回韵不足,才会招此灾祸——据说长次郎如认为。 若这说法属实,长次郎无疑是个谦虚诚恳的人。 累积财富等于累积罪恶,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慈悲,该将自己的财产奉献世人——据说长次郎曾如此发愿。从此,他就不断把所赚的钱分出来,铺桥造路、施舍大众。 据说这个每月一次的布施活动,十二年来不曾间断。 不管是基于戒慎恐惧还是万分悲伤,他能做到这种地步总是不简单。 因此,许多人将长次郎称为“活菩萨”,赞扬备至。 然后,渐渐出现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就是所有对这位饲马长者鞠躬行礼的人,都能得到福报。于是,民众在打其宅邸门前经过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低头致敬后方才通过。 只不过——。 长次郎毕竟是个大富豪,即便他行为端正、高贵如圣人君子,但成功者无不招嫉,总会有人在暗地里恶言中伤。 这位饲马长者的确有些怪异之处。 比如长次郎不知何故,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 他会客时都隔着帘子,平日也裹着覆面头巾,不管任何人跟他讲话,一定以细声透过掌柜回答。他虽是富豪,毕竟也是个需要做生意的商人,举止如此怪异确实让人不解。 有人说他是因家人骤逝过度悲伤导致失声,也有人认为当时受的伤坏了他的喉咙;还有人传说他当时果敢地与袭击家人的山贼缠斗,结果摔落断崖,脸部因此严重受伤。 甚至还有人认为长次郎不喜见人,乃心有畏惧之故。 畏惧的是——十二年前屠杀其家人的山贼。 有些人如此传说——当时为了抵抗侵袭家人的盗贼,他奋勇驱贼导致对方负伤,因此深怕盗贼回来寻仇。另外也有些人认为——自其家^遭袭遇害后,他变得极端畏惧盗匪,紧张过头的他甚至把来见他的人全当成坏人。 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怕的是妖魔鬼怪。 这类传言是否属实,当然是无人知晓。 有些男佣表示曾被长者高声怒斥,也有人表示曾听到宅邸深处房内传出阵阵怒吼。既然如此,他哪可能无法出声。 另外,也有人认为推说他胆小害怕并不合理。虽然会客时都隔着帘子,但据说他的态度还是一副威风凛凛,看不出有丝毫畏惧。 再者,根据家里贴身女佣所述,他的颜面平滑,没有一丝伤痕。因此,和长者做过马匹买卖的客人都认为这类谣言无一属实。 反正坐拥如此财富者,注定是毁誉参半。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说长次郎坏话的人据说不多——或许是托他无与伦比的财富之福,尽管做生意的手段高人一等,却鲜少树敌。 这位饲马长者就是这么一个 人。 【二】 “好,接下来是长脖子妖怪变戏法。常言父母种下的恶因,得由子女来承担恶果——手头没有差事急事的看宫,何不过来瞧瞧?大人三文,孩童一文,目力不好者免费。来啊,请来观赏啊。”大老远就听到戏班子招揽客人的吆喝。 这是个杂要戏班子的后台。 “过去在京都与大阪倍受好评的放下师(注4),本日来到江户演出,咱们班子表演龙竹之术、出水术、不可思议的魔术比翼鼓等,还有抓火、吞火、绪小桶,还有将白纸放进水中染出五彩颜色的秘术——但最令人惊叹的,就是盐屋长司的魔术。从五尺长剑、长枪、甚至牛、马,他都能吞下去。盐屋长司的吞马术,幻戏师长司根据唐土传来的马融术改良而成的绝技的吞马术,请各位看官一定要来瞧瞧——来吧,大加请来观赏啊——。” “——请来观赏啊。” 现场开始人进人出、一片闹哄哄的,出入都是一阵拥挤,看来看完戏出来的人也不少。眼看着许多看宫拨开门帘鱼贯人内,转眼间就把客席填满。 串场的讲完一段开场白后,一阵敲锣打鼓声随即响起。一个原本在后台角落啜茶、身穿奇怪的异国服装的瘦小男子,手持六把刀子走向舞台. “什么?” 一个不知何故盘腿坐在后台一只巨大马匹身旁——头上裹着修行者头巾、身穿麻布短袖衫的僧侣打扮男子——御行又市以目光追着持刀男子的背影说道: “接下来的不是长脖子妖怪的戏法吗?” “还以为能看到那粗糙的机关呢——”又市一副百无聊赖的语气继续说道: “——从后台好像能看得比较清楚。” 又市说完,往舞台的方向望去。 刚才那个提着六把刀的瘦小男子,这下已经在舞台上合着敲锣打鼓的拍子,将刀子顶在额头上抛上抛下的。 “长脖子妖怪是对面的,阿又。对面的好像既有魔术又有大鼹鼠杂耍,我们的专长是杂耍——” 原本还在照料马匹的座长四玉德次郎说道,然后噗地吐一口烟。他将总发(注5)绑在后脑勺,身穿浅黄色短上衣。 “——这次舞台几乎都没有设机关。倒是,阿又,阿银现在人在哪里?这次还能请她帮忙吗?” “她的人偶脑袋破损,去找头师修理了。暂时没办法回来吧,这次就没办法帮忙了。我不知道你是要搞什么样的舞台机关,只是这次没有的能来帮忙了。” “真是可惜哪——”德次郎说着,把烟草塞进烟管里。 “其实,已经很久没看到阿银耍的人偶了。她耍得真好,一对眼睛还直送秋波,看得人心都酥了。” 他说完吸了一口烟。 “哇,原来你在暗恋那只母狐狸。她可是自视甚高,不会喜欢上乡下人的。她曾说过,只要是来自箱根以东的乡下人,她全都看不上眼。你老兄老家在男鹿,最多只能耍耍鬼面具吧?(注6),她哪看得上你。” 又市把德次郎损了一顿,同时斜眼直瞄着舞台上的表演,“还真不“——耍这种杂技的叫放下师,这放下和禅僧常说的"放下,有什么不同?就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指丢掉什么东西,对吧?可是,像你们这样有一餐没一餐的艺人,说要丢东西,恐怕也没什么好丢的吧?还是——像他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所以叫‘放下,?’ “当然不是这样子啦——’’德次郎笑着说道:“这字眼虽然最早可能是来自禅宗和尚讲的经没错。我们今天虽然被称为放下师,但古时好像都叫放下僧。想必最早可能都是和尚在表演吧。” “那,你也是和尚罗?——” “那不就和我一样了吗?——”又市笑着补上一句。德次郎闻言笑了起来。 “其实,放下原本是猿乐(注7)的一种,就是像他那样把玩刀枪或是球,讲究的是手的技巧。后来从猿乐演变成田乐(注8),然后又和我所表演的幻戏,也就是魔术搭配,成为一种坊间杂要。所以,若要追根究底,与其说是禅师发明的,不如说这种表演是从唐朝传过来的。至于猿乐之祖则是秦河胜(注9)。” “吞马术也是从唐土传来的吗?”又市又问道。 “喔,那是我发明的。”德次郎补充说道: “——虽然马腹术的确是唐土传来的。” “马腹术是什么东西?” “马腹术又名人马鼓腹,就是让人像这样从马的嘴里钻进去,再从马的屁眼钻出来的魔术。原本是唐土散乐杂戏的表演。不过,马体积很大,把小小的人钻进大大的马身子里不够有趣,我便稍稍改变做 “就变成了这个——吞马术吗?” “你靠这招已经赚到不少银两了吧?”又市说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赚了不少?连江户人都知道你很有钱。盐屋长司这个名字很罕见,教大家都好奇此人乃何方神圣。没想到,盐屋长司竟然就是被喻为果心居士转世、非常会打算盘的四玉德次郎你。连我又市都觉得意外。”。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德次郎熄掉了烟管。 “会有什么原因?其实,你如果用咱们东部人较熟悉的四玉德次郎这个名字,效果应该会更好吧?” “哎,事情有点复杂——所以,我才找你这个骗徒来帮忙啊。” “哼——”又市语带不屑地说道: “——可别再叫我干什么麻烦差事。” “你快别这么说——,’德次郎说着,同时开始啪嚓啪嚓地打起长凳上的算盘,但又市间不容发地一把抓住德次郎的胳臂。 “且慢——” 又市瞪着德次郎说道: “——你这算盘太危险了。谁知道你背后会不会玩把戏,如果钱包被你偷走可就不好玩了——” 又市用手捂住双耳,一面把放在背后的偈箱抓过来紧紧抱着。 “——听说,你这把算盘的珠子只要啪嚓作响,连大金库的锁都可以打开。你这招简直比手法粗糙的盗贼还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德次郎于是把算盘夹在腰带后面,笑嘻嘻地说那就不打了。 “被修行的人这么讲,我也没辄了。不过我这回听信你的舌灿莲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吃到什么苦头。算了,你再等一下,大概再四个半刻钟,这桩差事的当事人就会回来。他现在到浅草办事去了。” “那是什么事情?” “找一个人——不,调查一个人的身份。” 舞台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铜锣声。 “调查谁的身份?” “一个在咱们班子里工作的姑娘,名叫阿蝶。是我五年前在信州捡到的,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但是她个头小,脸蛋也小,看起来还是像个娃儿,不过干起活来很能干。仔细看也还挺标致的。” “呋,听你胡说八道!人哪是用捡的——,’又市又开始臭骂了起桌. “如果是个丑八怪倒没话说,但长得标致不就奇怪了吗?我看是你打打算盘把人家拐骗过来的吧?” “我可没有这么做。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而且,捡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女娃呢。当时她在客栈当下女,终日饱受虐待,我实在看不下去,才插手问了一下状况。” “你还真是好管闲事呀。’’又市说道。 “没办法,我天生就看不惯任何人欺负女人——”德次郎回答:“当时我就发现,阿蝶这姑娘对自己孩提时期的事完全没记忆。好像从一懂事开始就被迫工作。从一家客栈换到另一家客栈,一再被骗来骗去、卖来卖去,每到一处遭遇都颇凄惨,因此我就——” “把她捡了回来是吗——”又市说道。 外头鼓声隆隆,也听到看官的欢呼声。 身穿唐装的男子回到后台,接着一个身穿气派武士礼服的矮个儿男子在乐声中步上舞台。 “这次是什么把戏?’’ “嗯,是吞火、抓火、以及吐火的特技。” 又市从后台侧面往外窥探。 这个貌似福助(注10)的矮个儿男子,站在坛上和着三味线的琴声点燃一张张纸片,并将燃烧的纸片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便把火吐了出来。 “看起来好像很烫。那是一种骗术吧?” “不是,不过是掌握一点诀窍罢了。刚刚的耍刀表演是反复练习的成果,这个则需要一些修练。,, 观众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原来男子吐出了一团硕大的火焰。 “倒是,你的幻戏呢?是靠诀窍、练习、还是机关?” “噢——应该是靠错觉吧。,, 德次郎说道,同时拨了几下算盘。 他在男鹿地区被称之为魔法师。 “错觉?……” “阿又你不是用一张嘴行骗的吗?你是用言语骗人,我呢,则是用这算盘的珠子骗人。” 啪嚓。 喔,又市发出不知是佩服还是惊讶的感叹声,一脸讶异地轻拍马屁股。 “你这样讲倒也有道理。社会上原本就有一些靠嘴巴获利的人。会说话的人总是赢家,要把红的说成白的是很容易,但要我宣称自己能吞下一匹马,我可吞不下去。” “呵呵呵——”德次郎闷声笑了起来。 貌似福助的男子在喝采声中走回后台,每个看官似乎都很兴奋,串场的也拼命说话炒热气氛。接着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压轴好戏要上场了“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德次郎脱掉短上衣,牵着马的缰绳走向舞台。 又市慢吞吞地往舞台的方向爬,来到舞台侧边才站起身来,看看德次郎如何表演。 戏台上一片黑暗。原本点着的座灯与灯笼都已吹熄,只剩下德次郎面前一盏小小烛台依然发出微弱的烛光。 德次郎取下烛台上的蜡烛,配合音调怪异的伴奏乐声缓缓移动蜡烛。他背后挂的原本是一块绘有富士山图样的背景布幕,这时也换成了一块黑幕。 烛光的残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轨迹。 德次郎一把蜡烛放回烛台,伴奏便霎时停止。 啪嚓。 于是德次郎松了松肩膀,对看官说道“——现在我要吞下这把剑。” 在不知不觉间,他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剑。 德次郎把剑高举。 啪嚓、啪嚓、啪嚓。 只听到拨动算盘珠子的声响。 这时候,德次郎把剑放在烛台上,手则伸到嘴边。 没想到,看宫欢声雷动。啪、啪、啪。空中又传来拨算盘珠子的声音。 德次郎再度拿起剑,举在头项上挥了两、三次。 只听到看宫的喝采。敲锣打鼓,伴奏热闹非凡。 “好,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接下来请看小弟把这支长枪吞下去——”这下德次郎手上拿的是一把长枪。 这次也是一样。德次郎什么也没做,看官却个个亢奋不已,拍乎叫好。 接下来德次郎一再宣称将吞下各种东西,但同样都是光说不练。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好,接下来我要将这只在一旁待命已久的名驹——” 德次郎再度拿起蜡烛照亮马匹,滔滔不绝地陈述这只马的血统纯正、温驯乖巧、体长如何、以及价值多少等等。 “好,现在我就要当着各位眼前,将这匹名驹吞到小弟盐屋长司的肚子里。当然各位不用担心,我虽然要将它活吞,但可不会将它吃掉要是真把它吃了,小弟可就没办法再做生意了。大家请仔细瞧瞧这在京都、大阪一带备受好评的盐屋长司吞马术,小弟可是花了十二年光阴在山里苦练,才习得这种教人难以置信的吞马奇术,麻烦各位看官睁大眼睛,眼见为凭——” 啪嚓。 啪、啪、啪。 客席刹那间安静下来,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于是,德次郎慢慢把马从右边移动到左边。 “啊!钦!”观众席陆续传来惊叹声。“喔——唉呀——好啊——”惊叹声、赞赏声此起彼落。 戏台上只有德次郎状似辛苦地做着表演,那匹马却一派轻松地静静站在暗处。 现场顿时响起如雷掌声。 在这段时间里,德次郎已将马牵回原本的位置。 “多谢各位——”德次郎这么一向看官鞠躬致意,掌声就变得更加热烈,整间小屋都随之摇晃了起来。此时锣鼓齐鸣,三味线与笛子也奏起了热闹的曲调。接着黑幕落地,小屋在刹那问明亮了起来。在持续不断的叫好声中,德次郎向台下行了好几次礼,才牵着马退场。 又市皱起眉头,朝一旁正在磨刀的瘦小男子望去。男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从舞台边看阿德的戏法哪会好看。 此时德次郎回到了后台。 “喂,阿德,你刚刚在表演什么?” “表演什么?吞马术啊。” 德次郎嗤嗤地笑着,同时拿起小厮递过来的碗,倒些酒喝了一口。 “什么吞马术?你不过是把马匹从右边牵到左边而已,什么活都没干呀。” 是啊。我是什么活都没干——德次郎一口将酒喝干,又说: “正因为什么活都没干,才叫做幻戏。这不过是一种障眼的戏法而已。还有,阿又你既然想观赏,应当到戏台正面去才对——” 德次郎把碗还给小厮,擦擦嘴继续说道: “——这个表演并没有使用任何骗术或机关之类的吧?” “这是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是诈欺。” “阿又,你这话怎么讲得这么难听?我们一开始就表明不会欺骗看官。所以,这表演过程中完全没有诈欺,我们也讲明这是一种幻戏。人哪可能把马吞进肚子里?所以我只是让看官感觉好像马被我给吞了。也就是明明没吞下,看起来却好像吞了进去,此乃吞马术是也。” 哇,又市昨了咋舌说道:‘‘你这戏法也太恶劣了。根本就不是吞马,而是吞人嘛,应该改名叫吞人术才对。但这种吃人骗人的把戏,却能骗到这么多人,也算是不简单啦。也难怪你如此受欢迎。” 德次郎害臊地搔着头回道:“嘿嘿嘿,真不敢相信你也会夸赞人,这下我反而害臊了起来。不过,正如你所说,我在这里的演出连日连夜座无虚席,可是盛况空前哪。真是老天保佑。不过,阿又——” 德次郎的表情这下严肃了起来: “——正因为演出大受好评,所以才开张三天,就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在京都与大阪也都很受欢迎,但不论演出几天,却都没什么收获。看来江户这个大观园果然不一样——消息要比哪儿都灵通。所以,这次才找你这个诈术师来帮忙——” 就这样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讲明白点吧。” 又市眯着眼睛问道: “你那有趣的故事——指的是什么?” “就是真正的——盐屋长司的故事。” 德次郎回答。 【三】 你很清楚嘛。 是听谁说的? 什么?内行人自有门道?哈哈,干嘛讲得这么吓人呀。没错,我虽然今天做这身打扮,靠行乞度日,但原本是个马夫。来到江户算一算已经有七年还是八年了。 什么?之前我在远州。在那之 前? 嗯,我这个人好漂泊,就是无法长期定居一处。既曾住过甲州,也曾待过越后。 加贺? 加贺也住过啊。那个百万石诸侯之地。 所以,你就是来打听这件事的?说的也是,我觉得自己以前好像提过这件事。 噢,真的可以喝吗? 不好意思。好久没尝到这个了。 好喝。这酒真好喝。老兄你这么慷慨。想必生意很兴隆吧? 是的。 我打在加贺的时候起便开始干马夫。我喜欢马,但就是不想娶老婆。我是喜欢姑娘,但就是没打算成家。因为我天生没拼劲,生性也不好安定,总觉得还是晃来晃去比较自在。所以我就背井离乡,随风四处漂泊,最后来到了江户。我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 长司?盐屋长司? 你指的是那个卖盐长者是吧? 喔,这人我知道。不过他不2q长司啦,是长者吧?是小盐浦的长者。对了,名字叫做长次郎。哈哈哈,你口中这个长司就是长次郎的略称吗? 可是,叫做卖盐长者,是上一代的事情,现在的长次郎已经是第二代,为了区分,大家都称他饲马长者。喔,这我知道。叫做乙松,是吧?原本和我同行,我俩还曾是好伙伴呢。他工作勤奋,后来被招赘才成为大户。 他是个大善人。 我很受他照顾。我原本和他是吃同一锅饭的,所以,后来他成为我的老板,倒也没有因此而摆起架子,还是相当照顾我。哎,虽然颇受他照顾,我却连道个谢都没就离开了他。我也真是太无情了。 嗯。这我知道,我知道。 啊,这真是不好意思。 真是好喝呀。我可真是有福气。 哎,还真教人怀念呢。虽然昔日的回忆早已朦胧,没想到还会听到这个教人怀念的名字。倒是,长次郎他还好吧?什么?他过得还不错?你开租书铺的朋友曾到过加贺?原来如此。 所以?他还好?生意兴隆? 那很好啊。什么?他不抛头露面?那是因为是他生性害羞吧。 那也是因为他天性谨慎吧。 晤。他是个信仰很虔诚的人。对了,他早晚都会在畜牲的墓前膜拜、浇水。照顾马匹也很擅长。只要被乙松这么一摸,马匹似乎都会觉个名副其实的饲马业之长。他还比我年轻呢,真是不简单。 是啊。没错,你说的没错。 没错,如果他不是真心爱马,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他天生就 是个适合靠马吃饭的伯乐。连朗读马祭文时都是朗朗上口的。 噢? 那就是在马匹的买卖完成时,像这样击掌后向胜全神祈愿。 胜全神是马神呀。一般马夫都会向胜全神祈祷,以求马匹健康、好好工作。 朗读祭文时必须很虔诚。 他这方面就很厉害。 是呀。 这我还记得。 大概是这样子吧——神明高高在上,请求你们降临下凡。惠比寿大黑福禄寿、七福神请降临。大神乃天逆锌之御神,甚至贵如天照大神、天神大日如来、胜全神、马头观音伯乐天、今天逢此庆典,谨奉上祝福戚怀之言语。 就是这样。是呀。接下来,就讲讲这匹马的由来。 这个嘛,能力不足的马贩,是没办法谈这个问题的。 说的也是。不过,乙松——不,长次郎算是能力相当强的。 什么? 这是靠口述习来的。靠的是马夫之间的口耳相传,不是马夫的不会知道有这个东西。 喔,说的也是。 啊,谢谢、谢谢。我看我快要喝醉啦。 咕噜——咕噜——。 噢?十二年前? 喔,那件事呀。你那开租书铺的朋友连这件事都听说了?很可能只是谣言吧。对呀。噢?不是妖怪啦。对,是盗贼。 是被盗匪杀害的。真是吓人呀。 太可怕了。 我当时也是哭了。我也曾经受过上一代老板的照顾,却不料连大小姐,也就是他的干金都被……真是太残酷了。 他们全被杀了。 只剩下长次郎活着。不,其实连长次郎也差点丧命。凶手是三岛出身的夜行帮,地盘在奥州和甲卅『之间。他们的头目是一对名叫夜行丸、百鬼丸的兄弟,是个无血无泪的盗匪集团。 喔,这我听过。 噢,你也听说过他们? 对,他们就是被夜行帮这票人杀掉的。 记得当时正逢过年。唉,已经经过十二年了呀? 总之当时适逢一年一度的年假,所有伙计都返乡过年了。于是,依照往例,长次郎会带领家人前往温泉地泡汤,这是上一代老爷的时代起就有的规矩。 结果在途中遭盗匪袭击。 盗贼人数约十名。他们突然从山中窜出,攻击乘在马上的上一代老爷、以及长次郎的妻女。 当时长次郎正牵着马。 即便已经成为一家之主,即便已经非常有钱,但在对他有恩的上一代老爷面前,他还是表现得像个男仆。第二代长次郎常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就是马夫。 这下子,生死一瞬间。 据说岳父当场被砍死。 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凶手刺倒在地。然后,长次郎原本牵着的两匹马背负的行李被抢下时,就载着他年幼的女儿坠落到谷底。 唉,他那女儿很可爱的。 真是残酷呀。整件事就发生在长次郎眼前。 嗯。我是听目击者说的。当时长次郎也已经快死了,所以也没办法从他口中问清状况。噢?对了,当时有个男仆和他们家族同行a 那是个无家可归的男仆。不过,之前也说过长次郎看人不分贵贱,看他过年还是无家可归,便带他同行了。 当时那男仆吓得腿部软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换作我也会吓得腿发软吧。惊吓之余,他躲进了树荫里, 照那位男仆的说法,长次郎当时非常勇敢,毫不畏怯地只身抵抗盗贼。亲眼看到妻女遇害,大概逼得他决意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吧? 于是,长次郎拼了命,竟朝看似盗匪头目的男子冲去。. 他就这样朝对方怀里撞了过去。但长次郎手无寸铁,对方手上却拿着刀。反正他已经抱定要死也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整个人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当时那头头是夜行丸还是百鬼丸,总之是个壮汉就是了;他还真是不要命了呢。 结果,那个盗匪头目和长次郎扭打起来,双双滚落悬崖。看到头目跌落悬崖,喽罗们都很惊慌。老大都坠崖了,下头的哪有不慌的道理? 此时那名男仆就趁隙逃脱,回来禀报。 那个男仆的名字?他名叫平助。 平助。他比长次郎年轻十岁左右。 哇,真是惊讶呀。过去我也曾和同行的马夫喝过酒。噢,多谢多谢,可是喝的都不是这么好的货。这浊酒喝起来真像是在过年哪。 总之,刚才讲到饲马长者遇袭是吧? 接到平助的通报,我们全村大受震撼。村子里不只是马夫,平曰也有许多人仰慕长次郎的修为,这下全都气喘吁吁地赶赴现场,就连我也罕见地慌了起来。一到了现场,看到上一代老爷和长次郎的妻子均已丧命。马匹也都遭砍杀坠落山谷。噢,只死了一匹,另外一匹就不见踪影了。众人都猜测可能是被盗匪骑走了。 噢,行李也悉数被夺。 只剩他女儿的一只袖子挂在山壁上一棵桑树的树梢上。 当时的景象 真是惨不忍睹,甚至让我作了好一阵子恶梦。 现在倒是没再梦到了。 大伙儿都直骂实在是太残忍、太没良心、太无法无天了。倒是我赶到现场时,并没见到长次郎的踪影。 是掉下悬崖了吧? 捕吏与马奉行(注11)都到现场了。饲马长者是个大户马贩,因此就连奉行所(注12)也倾巢而出大力搜索。据说到了第十天,才有人在悬崖边发现长次郎躺在一个绝壁上的洞穴里。看样子他并没有直接坠落谷底,可能是被树干或树丛给勾住了。据说在同一个洞穴也发现了盗贼头目的尸体。所幸长次郎还活着。想必是因为他平日诚心礼佛的缘故吧。 奉行也称赞长次郎尽管是个马贩,却能果敢抗敌,气魄比起武士却是毫不逊色——。 长次郎从此名声陡涨。 但毕竟只有长次郎一个人活下来。 他整天悲叹。 可是他真的很不简单。他很生气,也痛哭了好一场。后来他开始深刻反省。 对呀,深刻反省。 他信仰很虔诚。所以认为——不管自己杀死的对手是恶徒还是仇敌,自己都是杀了人。 不仅如此。没办法保护岳父、妻女,也让他觉得惭愧万分——哪敢承认什么果敢抗敌。 对吧。哪敢承认呀。 说的也是。全家遇害,当然是非常痛苦呀。 而我看长次郎这么痛苦,如果成家就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老兄,毕竟生离死别是很教人伤心的,是吧? 遗憾?当然有遗憾呀。 什么? 他女jl? 噢,我记得他女儿一直没给找着。 嗯,可能是被河水给冲定了,还是被盗匪给抓走了吧? 平助说他女儿掉下悬崖了。 若是被河水冲走,应该不可能活命吧。 我当时也曾帮忙找过。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催你帮我斟酒啦。只是端着酒杯,一不小心就往前凑出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叫做阿玉——不,好像叫做阿绢。个子小小的,生得很可爱。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一朵花般的十八姑娘了。 嗯——应该已经亭亭玉立了。 一定是的。 真可怜。什么?盗匪吗?没逮到啊。 至少我在加贺的时候,没听到过他们被逮着。 喔,对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什么? 你刚刚提的那件事呀,就是长次郎不喜欢抛头露面。 是啊,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不肯抛头露面的。想必是怕被报复吧。 报复呀。 毕竟长次郎杀了一个盗匪。 而且是那伙人的头目呀。 那伙盗匪的头目是一对兄弟,哥哥百鬼丸,弟弟夜行丸。长次郎所杀害的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但至少另一个还活着。这些家伙不会就这么死心的。 还活着的那个一定会回来报复的。 想必他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再怎么穷凶极恶,毕竟还是兄弟嘛。 【四】 “你是指在德次郎那儿工作的阿蝶?你的意思是说,阿蝶就是他们家小姐?” 作旅行者打扮的矮个子老人问道。此人便是神棍治平。 一身白衣的又市蹲在悬崖边缘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呀”。 “不知是怎么回事,据说阿蝶最初是在富山的深山中被捡到的。发现的是个卖药郎。当时阿蝶一直像在说梦话般的直喊长司、长司,盐、盐的。卖药的觉得叫她阿盐未免太奇怪,便给她取了阿蝶(注13)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治平双手抱胸一直点头。 “盐,就是小盐蒲。长司,就是长者长次郎罗?从时期来看,也差不多。” “是差不多。” “你调查得很清楚嘛。不过,那卖药郎当时应该不知道这些吧。’’ “当然。卖药的没必要追查这些事。再说,即使他想了解,恐怕也无从下手。” 治平点头表示赞同,说道: “不过你还真是想出一个好法子呀。阿德才会因此取了盐屋长司这个怪名字到处进行表演,听起来还挺诙谐的。打着这名号在京都、大阪与江户各地盛大演出,是想让本人注意到吗?” 事实上或许已经注意到了——又市站了起来说道: “做租书铺的平八,去年正好巡回到加贺与能登一带做生意,据说曾出入马饲长者家里。你别看阿德这家伙这副德行,事情还挺会安排的,可不容低估呀。” “我可没低估他。他很厉害,绝不吃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在路上捡来的姑娘,就是那栋巨大豪宅大户的千金。是吗?” “是啊。” “看阿德那家伙装得一副亲切仁慈,原来是有这么一笔大钱可赚啊——” 治平扭曲起皱纹满布的脸笑着说: “——不要说阿蝶感激他,那位大户也会很高兴吧。毕竟原本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儿这下回来了,这可是他硕果仅存的骨肉呀。阔别十二年后的重逢,保证哭得声泪俱下的。当然,一定也会向阿德奉上数不完的银两。倒是阿又,那姑娘什么时候会到?德次郎这下人又在哪里?” “你这老头还真是贪财呀——”又市说道,接着开始朝崖下窥探。 “那个打算盘的这会儿大概在大圣寺一带吧。怎么样?爱挑拨离间的,你觉得这悬崖下得去吗?” 被这么一问,治平开始抚摸起灰白的鬓角。 “嗯,从这儿下去沿途藤蔓颇多,是有脚踩的地方,但恐怕很难走。喂,御行,你现在有何打算?依我看,直接把那个叫阿蝶的带过去,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可未必。” 又市皱着眉头说道。治平也一脸阴沉地说道: “你这家伙老是这么不干脆,现在是要我怎么做呀。这里是哪里?就是十二年前长次郎一家人遇袭的地方吗?” “没错——”简短地回答后,御行使从偈箱中掏出符纸,撒向悬崖。 “就在这儿——上一代的卖盐长者父女还有一个盗匪,就是死在这里。” “是三岛的夜行帮那一伙人吗?据说他们很喜欢晚上做案。倒是已绎十几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他们的事你知道多少?”——又市解开头巾擦了擦汗说道: “说是十四、五年前,爱挑拨离间的,当时你还没金盆洗手吧?” “当时我是还在道上混——”这下治平也蹲了下来,并说道:“当时我在那个没什么搞头的老大身边。夜行帮那一伙人的势力范围在关东以北。一人山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咱们江户大坂一带的盗贼要出信州去办事都得小心。他们的大头目百鬼丸非常残忍,干起活来毫不留情。二头目夜行丸则是身手敏捷,即便如此陡峭的山坡,他还是能骑马来去自如。所以,如果在深山里碰到他们,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他们是山贼罗?” “不——那倒也未必。他们平日就在招兵买马,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出手,有时还会利用夜色偷偷摸摸地行动。” “如此野蛮的家伙也得偷偷摸摸的?” “所以啊——”治平歪着嘴说道: “他们兄弟俩的个性与作风都是南辕北辙。诚如我刚才所说,哥哥残忍卑鄙,没耐性做些费神的事。弟弟则很聪明,知道要避开危险。哪次行动是谁筹划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当然——他们在一些没必要杀人的 时候还是杀了人,比如,好不容易潜入民宅内,不知为什么就杀了人。甚至已经利落地打开仓库,偷尽能偷的东西后,还是把在主屋睡觉的屋主家人悉数杀光。据说人都是那个哥哥杀的——” 治平把草鞋鞋带绑紧。 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甚至还听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说他们这伙人是武田(注14)的残党还是义经(注15)的后裔,想必全都是唬人的吧。他们原本都是山上或河边的居民。这群人怨恨村民百姓,因此即使没结什么怨,也要动手杀人。” “你见过他们吗?” “见过面是没有。不过,以前工作上曾遇到过的一个家伙曾见过。不过话说回来,以前我确实也曾听过传言,说他们两兄弟死了一个一” “想必就是死在这里吧——”治平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 “倒是,又市你以后讲话给我负责任一点。没事的时候叽哩咕噜地讲一堆,有话该讲的时候反而又一句话都不说。当然,只要能拿到银两,我什么事都干,但这样我不是老搞不清楚情况?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所以啊——” 又市朝治平前头的谷底望去,说道: “这座悬崖侧腹有个洞穴。我要你下去那里瞧瞧,再回来告诉我里头是什么情况。” “洞穴?” 治平惊讶地撑大了鼻孔。 “你指的是长次郎没掉下去,躲在里头捡回一命的洞穴?” “大概是吧。” “什么大概是吧?那洞穴里头还会有什么?该不会夜行丸的尸体还留在里头吧?即使还在,又有什么用处?捡盗贼的骨头能换个几毛钱吗?”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贪财——”又市眯着眼睛说道: “里头哪还有盗贼的骨头?尸骸当初已经和长次郎一起被抬出来了。我曾问过当时负责检验尸首的捕吏,说当初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从这鬼地方移走的。当时尸体已经不成人形,连是兄是弟都看不出来了。” “然后昵?” 然后——又市鼓着腮帮子说道: “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 “长次郎他——不大对劲。事实上,我昨晚曾偷偷潜入他家,多方收集情报——听说他十天前杀了一匹马,表面上说是马已经年老,卖不掉,留着也没用,便把它给杀了。但又听说这阵子他的马都卖得很好,所以——根本不可能有马死在马厩里。” “还是不懂。然后呢?” “我也看到了长次郎的相貌。” 脸上有伤吗——治平问道。 “脸上没伤。话能说,看来也毫不胆怯,那些传言果然全是假的。只不过——长次郎似乎有病在身。” “病?” “是的。依我看——可能不久于人世了。说不定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就会——所以要了解真相,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了,我要你顺便看看这洞穴里有没有马骨头。” 话毕,又市再度朝崖下望去。 【五】 你说长次郎信仰虔诚?别开玩笑了客官。他哪里信仰虔诚,也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那家伙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不把马当马看。长次郎只是个什么东西都吃的大恶棍。 这个长次郎哪有什么了不起?听到有人尊称他长者,就觉得恶心。 在一般人眼里,想必都会觉得他是个靠马致富的大户吧,看他房子大得不得了。但他哪称得上是马夫或马贩。只要看他怎么卖马就很清楚。他做法太粗糙了,所以,或许他真的很会做生意,但那是因为他数量多呀,也有些名马就是了。 所以马才卖得动呀。 但他只把马当货品。他照料马的方式,根本不符合一般马夫的待马之道。 像我们马夫,绝不会把马匹当畜牲看。如果有这种想法,这行就不可能干得好。 人马是一体的嘛。这道理是到哪儿都不会变的。 是呀。 你们江户人可能不了解。像我们这种养马的,事实上是跟马一起吃一起睡的。比如,我家乡在陆奥,算是北方人。我们家主屋里就有马厩,就和饭厅相连。这种马厩一般称为内厩。即便过年布置屋子,也不会把马厩隔开。马厩里面祭拜着苍前神,我们还会用粟穗与饭团祭拜呢。过年的时候,还会做一种叫做马子饼的糕饼供马吃。 所以,就像一个家里会有爷爷、奶奶,有爹、有娘一样,家里也会有马,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一个马贩子,跟马应该是更亲近的。 我们和马是同生共死的,对马可是十分熟悉,有时甚至会发现马比自己的孩子更可爱,比双亲更值得孝敬,比老婆更值得疼惜。嘿嘿,这可是真的哟。如果是匹好马,还真的教人舍不得卖出去。即使是匹笨马,也会有感情的。 所以,一个马夫待马绝不能沦于粗暴。买卖马匹的也一样,马可不是货品呀。 马这种生灵,一辈子只能拼命工作,直到累死为止。一辈子被迫走万里路,最后累死路旁。像我这种马夫也是如此,所以绝不会把马当畜牲看,马死了也会加以厚葬,和死了朋友是同样的道理,哪可能死了就放着不管?得好好祭拜呀。 所以如果我们带出门的马死了,厚葬后也会找来分叉的树枝盖座“畜生灵塔”,以资凭吊。喏,许多大道和路口不是都有马头观音吗?对啦,就是那个。 马死了就是得如此供养的。至于这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不知道了。对我们马夫而言,马头观音就和苍前神一样,也是马神。 马可是很尊贵的。 这是当然的呀。毕竟是自己亲手照料了一辈子的。所以马死了,和自己死了的感觉是没什么两样的。 可是。 那家伙竟然吃马肉。 还把马杀来吃呢。 唉呀,对不起。这儿的路凹凸不平,客官可别掉下去啊。不过这儿还算比较平坦的呢。 对了,客官,你是从江户来的?是吗? 什么?那家伙是什么东西都吃没错。只要他养的马一死,就立刻剥皮,用盐或味噌腌起来当作腌肉吃。吃的可是腌马肉呢。 听说他还很爱吃这种东西呢。 够残忍吧?真教人难以置信啊。 我才不吃呢。 那我倒问客官,你吃过马肉吗?别说是马,江户人连其他兽肉都不吃吧?对吧?又不是洋鬼子,哪会吃这些东西?只有山民会捕熊或鹿什么的来吃啦。总之,吃兽肉是贱民才干的勾当吧。信佛的人是绝不会吃这种血腥的东西的。 像我,因为是马夫,没办法像和尚那样讲许多大道理。可是,我至少了解不可杀生的道理。杀了生还把生灵吃掉,可是要下活地狱的。这种道理连我们乡下人都听过。所以,那家伙杀了自己养的马来吃,你还说他信仰虔诚?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在我们马夫看来,他的行为根本等同吃人。真是难以置信,如果是深山里的野蛮人就算了,为我们卖命的牲畜,死了之后竟然从屁股吃起,真是太教人不齿了! 特别是牛马,对我们有很大贡献,更不可以吃它们。 所以,那家伙算不上是马贩子或马夫。 这真的很奇怪。长次郎本名叫做弥藏,原本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哪知道要如何照顾马。所以别说是马匹买卖的中介者,在我们马夫之间,也没人说他半句好话。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是被提马给附身了。 客官不知道提马是什么? 简单讲就是,那是一种邪恶的风,可说是一种马的疾病 吧。刮起来时是突如其来,常在十字路口打转。我们牵的马若是被这股风吹到,浑身就会开始打颤,并直往右转圈子,转到第三圈就死了。 很可怕哟。 人倒是没问题。只有马会丧命。 原因是,这种风里有形似白虻的虫,会从鼻子钻进马的身体,然后从屁股跑出来。被这种虫钻进鼻子里头时,马的鬃毛就会全竖起来。十是,在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东西就从屁眼里钻出来了。这下马就好像被河童挖走了屁股肉,顿时就倒地身亡。 我年轻时也曾遇过这种风。虽然没看到虫,但马真的死了。 还真可惜了那匹好马呀。 噢?客官这是在记些什么? 要如何避开提马侵袭? 客官对这种怪事还真是好奇呀。 法子是有的,一发现马匹可能被附身,就马上将马耳朵切下来。然后,马要朝右绕圈子时,就拼命将它往左拉。如此一来,因为方向不对让虫受不了,就会从马的身体里头跑出来。当时我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戏法。 这种虻,看过的人说样貌像个小姑娘。 听说看起来像雏人偶,身穿红色衣服、披着金色璎珞。体积像豆子 那么小,骑着小小的马飞来飞去的。 噢?妖怪? 是啊,也许算妖怪吧。 也有人说,那是剥马皮的小姑娘变成的妖怪。 是啊,剥马皮的。像我们当马夫的和种田的一样,一向不被当人看,但剥马皮的就更惨了,比我们还不被当人看。我也认为人是不分贵贱啦,但还是觉得他们比较卑贱。 江户这地方还好,人来人往龙蛇杂处,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感觉地位比人低。你看不论工匠还是流浪汉,都昂头挺胸。不是吗?可是,这一带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这些野人穿着衣服在乡下走动,大家会觉得很难看啦,还会嫌他们臭,叫大家别太靠近。也不是大家身份有多高啦,只是像武士看不起种田的那样。噢,比那还糟吧,连种田的都瞧不起他们呢。 他们的地位比马还低。 在江户也是一样吗? 嗯,也许吧。当然,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说什么大话啦。不过,说不定我心底也瞧不起他们。客官也一样吧? 什么?——客官还真是喜欢问些古怪的问题呢。 结果,据说这剥马皮的小姑娘因受不了众人的歧视而投河自尽,死后就变成了提马。 这是一种夺取马命的妖魔。可能是那姑娘认为如果马都死光,就不会再有剥马皮这种卑贱的职业。要不然就是她以为死了更多马,就会有更多剥马皮的工作,生活便能因此改善。两种说法都说得通啦。 真是个悲剧啊。 所以啦,我说他们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意思是,那混帐哪可能了解这种悲哀。 然后很多讲话刻薄的马夫都说,长次郎那家伙一定是被提马附身了。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他撒饼布施呀。 你怎么对长次郎这家伙如此好奇?什么?你说他很受好评?真的吗?呋,那是想拍有钱人马屁的狗腿子说的吧。 的确,他布施的对象是不分贵贱。但事实上,他对人并没这么慷慨。 真的没有。 当然,不论是木地师(注16)、流浪汉、乞丐乃至走投无路的百姓,他都是来者不拒,在撒饼布施时,对平时特别被瞧不起的人反而很客气。但问题是,他对马夫特别刻薄,认为马夫和马一样,不过是不惜在劳动中酷使的生财工具。 当然,对和他做生意的马贩,他会很客气,但那也只是为了做生意。相反的,他对手下的马夫就很刻薄了。我前年也曾在他手下工作过三个月,饶了我吧。这家伙实在太刻薄了。那儿的大掌柜平助也很粗暴,动不动就揍人。 薪水总是一砍再砍,对待马匹也很粗鲁。说起谎来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连下等的驮马,他也佯装是名驹以高价卖出。他所卖出的马,五匹里就有一匹是这么鱼目混珠卖出去的。 长次郎真的太会骗人了。 然后,他把赚来的钱布施给穷人,对马夫们却又很不公乎。我那些同行就全都说,长次郎这家伙出身一定很低贱,才会施舍那些人,后来才又演变成提马附身这个说法的吧。 不过,在我看来,两者应该没有关系。 一个人的出身好坏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人格,而那家伙人格真是烂透了,如此而已。 对马很残忍,对马夫很刻薄,做生意很狡诈。他根本是个畜生一这不就罪证确凿了?也不必说他出身卑贱或者被妖魔鬼怪附身什么的。 噢? 可是,坦白讲——。 这下我想起来了。长次郎这家伙真的曾碰到过提马——我好像曾这也听说过。或许因此才会有这种谣言吧。 也记不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了。 对了,就是我还在他那儿工作的时候。当时——听说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么至今就有十二、三年了吧。我记不太得了,或许只是个不实谣言啦。 不,应该就是个谣言吧。 毕竟长次郎那混蛋根本不懂马。 他甚至连牵着马走都不会。他既不会骑马,也不懂得安抚,就只会吃马而已。 也不知道他曾碰到过什么事。 什么?客官你还真怪呀。客官是干哪行的? 噢? 你是写书的?写书的是做什么的? 百物语?这我就不懂了。我们马夫都目不识丁的。喔,你写的是租书铺带着走的那种书?那我倒是看过。字是读不懂啦,但图画很好看呢,尤其是锦画(注17)实在漂亮。江户真的有那么漂亮的姑娘吗? 唉。我连城下的商店街都不曾去过,一辈子就是与马为伍而已。唉呀,为什么要到那崖边去?那儿太危险啦。你站的那个地方万一掉下去,可是很难救起来的呀。 到这儿就行吗?到村里还有一大段路呢。 唉,客官,你还真是个怪人哪。 【陆】 马饲长者宅邸出现怪象的时间,乃是五月中旬。 据说当时是个晴朗的傍晚时分。 这天适逢撤饼施舍之日,从宅邸庭院到门前,里里外外挤满百余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各色人等,争先恐后吃着饼,喝着汤。 不只是这座宅邸,全村子都是热闹非凡。 当夕阳西下、视线逐渐朦胧之际。 嘶——嘶——空中突然传来未曾听过的声音。 据说在宅邸门前,有许多人抬头仰望天空。 有人说此时看到一条麻绳从天际垂降而下。 也有人说,天空瞬间一片闪光。 更有人说,有一只天狗边笑边飞越天际。 当然,这些都是民众后来口耳相传的说法,当时似乎只有几名民众仰望天际。 而这时候竟有东西从空中落下。 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则无人知晓。总之就是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引起一片大骚动,这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没几个人会想到,一无所有的空中竟然会有东西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个姑娘。 一听到外头一片吵吵闹闹,正在指挥手下煮杂烩粥的掌柜平助走出门外查看。 平助一看——。 顿时哑口无言。 没想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十二年前分明已在自己眼前丧命的老板女儿——坠崖的千金小姐。 不,应该说是个看似长大成人的小姐的姑娘。 看她的五官样貌——真的很像。 她并不只是脸上残留着儿时的面影,而是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一张小脸蛋仿佛还停留在十二年前那稚气未脱的模样。 平助赶紧呼喊家人,把昏倒的姑娘抱进屋里。 当然,她很可能只是个长相类似的外人。但这件事发生在以慈悲闻名的饲马长者宅邸前,目睹者又颇众。在这个布施的日子里见人倒路旁,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 人嘴原本就爱以讹传讹,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好像是长者的女儿呢——转眼间这类斩钉截铁的传言就传了开来。毕竟当时有数不清的人在现场目睹了这个异象。 平助在客房铺了床垫被暂时让这姑娘休息。她虽然双眼紧闭,但人显然还活着;身体是有点肮脏,但看样子还好,并没有什么外伤。然后平助叫来几个曾照顾过小姐的老佣人,要他们帮忙辨识,结果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眼前这姑娘确实是小姐。平助自己虽然也这么认为,但即便长得再神似,毕竟也没有十足把握。这姑娘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供判明身份的东西。 过了整整一天,这姑娘也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教人完全无法确认真相。 此事让平助困扰不已。 这件事该如何向老板长次郎禀报? 不,就连该不该禀报,也是问题。 按理说,这种事原本是没什么好困扰的。门前出现不可思议的异象,来了一个年龄、五官与身材都很像小姐的姑娘,我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小姐——他只需如此据实以报即可,个中真伪就不是平助有资格判断的了。 但平助却犹豫不决。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先,即便这姑娘长得不像小姐——但光是在禀报时该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说她是倒在路上被救回来的,就已经是个问题了。再者,她是否就是小姐攸关重大,该如何禀报当然不得马虎。其他的细节都还无所谓,但光这点就——。 ——看来还是谨慎为要。 但犹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平助无计可施,实在是困惑极了。 所幸老板并没有出来查看。 因此他便先下令负责内房的仆佣三缄其口,不可把这件事告诉老板。 一般而言,长次郎不会和仆佣直接交谈。而且此时——虽然没对外宣布,老板长次郎正卧病在床。 其实他的病也没严重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但最近每天腹部都会剧痛好几次。吃东西时也老是无法下咽,一吞下去就吐出来,更糟的是还会严重下痢。对食量不小的长次郎而言,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折磨。发病至今的十日里,长次郎变得一天比一天消瘦。而且除了频繁地出去如厕之外,他几乎无法离开房间。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时候。 ——先隐瞒一下,等弄清楚真相再禀报上去吧。 但是,若是先隐瞒真相,不管这姑娘真是小姐还是只是路上救回来的人,长次郎铁定都会暴怒。 平助再度困扰了起来。 长次郎很难伺候,不,应该说是难以理解。他虽然处事慎重,但其实也很急躁;虽然勇敢大胆,看似很有肚量,私下却又非常吝啬。他那双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手,却也常毫无理由地责打平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平助如此认为。 这一切都导因于十二年前那场不祥的事件。 平助很清楚。不,平助如此认为,打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长次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也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或者正因为他如此认为,这十二年来平助都只能默默忍受。不论长次郎说什么,他都是默默听从。平助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他对长次郎都得是绝对服从。 平助认为任何人遭到这种灾难,都是会变的。 就连平助本人,至今都还会梦到当时的景象。 他还记得当时老爷在马背上被歹徒砍得浑身喷血后倒下,从马上趺落的老板夫人也是浑身血肉模糊。还有,一面哭嚎一面被连同行李拉下马匹的——年幼的小姐。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长次郎的哀嚎。 凌空朝平助劈下的山刀。 就在那时候——。 长次郎不顾性命救了平助。 当然,或许只是由于长次郎对杀害妻子与岳父的歹徒恨之入骨,但当时他之所以冲向那满脸胡须的山贼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当时山贼手上的山刀正朝平助砍去。所以,长次郎是为了救平助才和歹徒发生缠斗的。 因此——。 为了救平助,长次郎来不及救自己的女儿。 当时长次郎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从马上跌落而号啕大哭,便笔直地冲过去。这时却又看到平助就要被歹徒砍死,为了阻挡凶刀,长次郎最后和山贼一起摔落悬崖。 至于平助——。 哪还顾得及救小姐,便迳自逃命了。 至少当时小姐还活着。如果要带着小姐一起逃走,应该也能成功。不,他本应该这么做。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做人的道理而言,平助即使赔上这条老板冒死救回来的命,也该全力搭救小姐。 只是。 这是自己逃过一劫后才有的想法,当时他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平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理 虽然那群盗匪也因为顿失头目而陷入混乱,但这些手持武器的凶恶暴徒毕竟还有十人左右。若留下来和他们拼命,也只会与小姐共赴黄泉. ——即便如此。 老板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却是溜之大吉,对老板的女儿见死不救。 平助觉得如此窝囊的行为别说是报恩了,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平助活了下来。但内心毫不舒坦。因此便开始四处寻找小姐,寻找长次郎。 后来知道长次郎得救,平助内心感受之复杂,可说是终生难忘。不,何止难忘,他根本就是每天咬牙痛恨自己的窝囊。 一接到长次郎获救的消息,平助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致意。长次郎得救,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也很想好好向他道谢,当然更要向他赔罪。他内心充满罪恶感和自卑感。只是…… 小姐终究没被寻获。 你这个不知报恩的家伙,我拼命救了你,你却丢下我女儿自个儿开溜!?——一想到长次郎可能如此斥责自己,平助便退缩了,完全不敢和长次郎见面。 此时他甚至产生背叛长次郎、与其扯破脸的想法。甚至即使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这种感觉还是隐约在平助心底温存着。 这不能怪他。因为长次郎活着回来后,见到平助时什么话都没说。 长次郎很有肚量,并不是那种会向人讨人情债,或者会记恨的人。这点平助很了解,但即使如此——。 长次郎不和自己说半句话,还是让平助十分难受。 事情发生后过了整整一年,长次郎才再度与平助交谈。平助心想,可能是因为这桩惨事带给他太大的刺激,长次郎才会无法说话。这虽然可以解释原因,但在这整整一年里,平助可说是度日如年。 而且事情发生后,长次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 这是事实。他做生意原本就很机灵,这下又变得更狡猾、更市侩。他会毫不留情地攻击竞争对手,也不遵守对客户的约定。甚至会表现得十分跋扈,只要是无利可图的客户,立刻切断关系。反之,只要有钱赚,就什么事都干。生意上若遭挫败便暴跳如雷,而被骂得最凶的一定就是平助。也不知是何故,除了平助之外,长次郎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谈。 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 这也是不 得已的事。 但即使如此,长次郎跟平助的谈话内容极其简单,且只局限于生意方面。 但平助认为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而只要一有差错,乎助就得遭长次郎斥责,甚至痛殴。 但平助还是忍了下来。即便觉得长次郎的经商手法极为龌龊、残酷非常,他还是甘于为长次郎卖命。每逢对外需要有人扮黑脸,全部由平助出面。甚至即便遵照长次郎的指示后招致失败,平助仍会觉得犯错的是自己而甘心受罚。 对这些事,他早已了然于心。 渐渐的,平助对下属愈来愈蛮横严厉,除了藉此保护自己。他似乎也是想藉此告诉大家真正差劲的不是大爷,而是自己,强迫自己继续把这黑脸演下去。 平助把委屈自己当成一种赎罪方式。 即便如此,平助仍觉得长次郎其实是心地善良。撒饼布施等善举,全都是长次郎自己想出来的。如此慈悲的人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都是那桩惨事所致。平助认为当时自己若能把小姐救回来,长次郎大概也不至于变成这模样吧。 因此平助下定决心,为了帮助长次郎,自己无论招惹世间多少嫌恶,都得承担下来。 却不料——。 让平助下了如此决心的关键人物,也就是小姐——。 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个十二年来让乎助懊悔、痛苦的根源,竟然从天而降地回来了。 平助抱着头,非常困惑。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本人,长次郎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长次郎可以因此恢复正常,但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恐怕就不妙了。 长次郎若听到女儿可能活着回来了,想必会很高兴,但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一定会更加悲伤。若是如此,平助的内心也必然会更不好过。 除非有确定结果,这件事还是不该先向老板禀报。只不过,全村子都已在议论纷纷,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平助凝视着仍在昏睡的姑娘脸庞。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这件事只能说是个奇迹。被盗贼袭击之际,大家都以为她失踪了。没想到事隔十二年,她反而从异界返回人世——道真会有这种事? ——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吗? 应该不可能吧——平助开始思索了起来;不管这姑娘是不是小姐,都是个天赐的礼物,以感谢长次郎长年来的乐善好施。即便不是小姐,看她们长得如此相像,可能也是小姐投胎转世,或是老天爷刻意赐给他一个长相神似的姑娘的吧——。 ——不,这是不可能的。 恐怕连长次郎本人也不会相信这种事吧。 还用说,那女人保证是专程来骗财产的。快把她赶走!老板八成会这么说。即使知道她真的就是小姐,除非有充分证据,否则老板大概也会这么说吧。 不,——如果这姑娘真是他女儿,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吧?只要长次郎一看到她,应该就可当场判定其真伪。若是如此——。 平助实在无法下判断。 ——可是。 还真是愈看愈像。 当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小姐复活的欲望过于强烈,才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她就是小姐的错觉。一定是这样子没错。若是如此,这姑娘就是别人了。就说她不是小姐,赶走她吧——平助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啪答。 ——怎么回事? 只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平助紧张地抬起头来。 纸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有个非常巨大的东西跑过。 “什么东西!” 他大吼一声,打开了纸门。 走廊上——却是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刚刚不是有个东西跑过吗? “马——有匹马冲到里头去了——” “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女佣、男仆纷纷惊慌大喊地跑了过来。 你们在吵什么?这儿睡着个病人呢……平助大喝道。 “可是,大掌柜,刚刚有匹马从这儿跑过去——” “马?胡说八道。马怎么会跑进家里!” 虽然斥责佣人胡说八道,但确实是有个巨大的东西从走廊跑过。只见佣人们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 “可是——那真的是匹马吧。” 也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前头就是老板的房间。你们不能进去。若是把他吵醒——” 这时候。 传来一阵野兽呼号的声音。 “老板!” 平助拔腿冲进走廊,朝屋内深处的房间跑去。 打开纸门,只见长次郎四脚朝天地躺在棉被上。 “大、大爷,长次郎大爷……” 平助跨进门槛伸出了手,但马上被挥了开来。 长次郎手脚拼命挣扎,他身体半裸地一直抓着自己的腹部,而且全身冒汗,眼睛周围变成血红色,脸其他部分则黑漆漆。 “马,马来了。” “马——在哪里?” 真的有马跑进来?平助环视了房间内各角落。 这儿哪可能有马。房间里如果有这么大的东西,一进来就会看到了,更何况刚刚进来的时候纸门是关着的。马总不可能打开纸门,进来后又把门关上吧。 “啊、啊、啊——“长次郎不断高声吼叫着。过去他从没发作到这种程度过。 “来人啊,拿药来、快拿药来——”平助大喊道。 但服了药也没什么起色。特地悄悄从城里找来名医为长次郎把脉,花了不少银两熬药给他吃,但病情也一直没好转,只有助眠药还算得上有效,病情严重时只好让他服用些睡个觉。 于是,长次郎把四,五个下男叫进来,要大家帮忙抓住老板强迫喂药。但即使吃下了药,长次郎还是挣扎了四个半刻钟才睡着。 长次郎睡着后,这下又传来马匹在厨房出现的消息。为了了解真相,平助召集了所有马夫,结果发现,今几个一整天所有马匹都很焦躁。只不过,马都关在马厩中,绝不可能闯进主屋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 平助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客厅时,那姑娘还在睡觉。 ——小姐。 看着这小姑娘的睡姿,平助突然打起了瞌睡,当场在这姑娘身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睡着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弹什么东西。 翌日也发生同样的情况。长次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随着马匹的骚动愈来愈严重。 小姐还是没醒过来。不过她面色颇为红润,看不出半点虚弱的迹象。 到了第三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于是马夫们纷纷传说,那会不会是上个月宰杀的老马亡灵。但平助严厉告诫所有马夫,切勿散播这种不实谣言。 到了第四天午后——那名男子出现了。 应门的女佣表示来访者是名彬彬有礼的男子,自称有要事求见大掌柜。虽然老板重病缠身,目前难以与任何人谈生意,平助还是接见了这名访客。 他看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虽然不是武士,但打扮相当得体。 男子表示自己名叫山冈百介。 来自江户。 “是这样子的——” 百介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在下出身江户京桥,是个专门写些通俗小说的作家,同时巡回诸国,搜集各类奇闻异事,对新奇事物可谓兴味盎然,此次千里迢迢来到加贺,乃是为了听听某种怪鱼的奇闻—— 柳女 柳女 有母抱幼女 狂风之日行经柳树下 幼女惨遭柳技缠绕 气绝身亡 怨念连停留柳树上 每晚现身诉悲苦 哭诉柳树久可恨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北品川宿人口处,有一间名叫柳屋的客栈。 在客栈之中,柳屋堪称知名老店,是家已经连续经营十代的豪华客栈,而且不只地点好、客源多,生意更是兴隆。 旅馆周围虽非河岸,亦非湖畔,却长着许多柳树。尤其是旅馆中庭池边,长着一株巨大的杨柳。此乃柳屋这个名号的由来。 这株柳树长得远远高过主屋屋顶,枝干之粗,即便三名大汉也围不住。虽说是古木,但每到夏季枝叶便生长得十分茂密,是株非常漂亮的垂枝柳。 据说柳树在旅馆兴建之前便已存在,当时许多人认为那是一棵神木或灵木,砍伐此树必遭报应的传闻总是不绝于耳。 传说中,以前有人想砍倒这棵树,结果自己反而丧了命。加上这棵柳树长得非常奇怪,所以别说是拿斧头砍它了,到后来大家甚至连碰都不敢碰。 居民认为柳屋所在之处乃生人禁地。换言之,柳屋正好盖在传说中有鬼魂作祟的地方,格局仿佛将这株受诅咒的柳树抱在怀里。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柳屋如此盖法,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姑且不论这株树该不该砍,按理说,一般人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开店做生意的。 然而——。 柳屋的创业者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还是中了邪或为鬼所迷,总之不知为何缘故,他选择在这个奇怪的地点盖客栈,做起了生意。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既然是十代之前,就时间点而言,应该是在神君(注1)指定品川町为东海道第一宿(注2)之前。换言之,当时此地既没有今日远近驰名的步行新宿(注3),也没有什么茶馆。 当时曾有许多人传言柳屋的创业者——名曰宗右卫门,是个被柳树精缠身的狂徒。 不论当地风水多好,但上头毕竟有株受诅咒的怪柳树,一般人别说是旅馆,想必就连小屋也不敢搭盖吧! 听说宗右卫门原本是个尾张的商人。 有一天他因缘际会来到此地,一看到这棵人人畏惧的柳树,当场就为之着迷。 有人认为宗右卫门是被柳树精给迷住了。事实上,宗右卫门真的娶了一位在品川认识、名曰阿柳的女子,客栈生意就是他们夫妻俩一同开始的。 的确,自古就传说大树会幻化成人,尤其柳树大多会化身为女性。不只在日本,就连遥远的朝鲜、唐土都有这类传说,净琉璃也有柳树化身为女子,与男子结为连理的戏码。据传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的屋脊所使用的柳树,也曾化为女性出嫁,还生过孩子。 但人形净琉璃的戏码终究是虚构故事,自古的传说不论年代如何久远,对其深信不疑的人终究没有几个。尤其是在今日,相信树木真会变成人的想必是一个也没有。就连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都让人觉得未免虚构得太过火了。 话虽如此——据说宗右卫门之妻的阿柳这名字,还真有被纪录在柳屋家宗祠庙的纪录卷宗之中。若是真有其人,且其果真为柳树精,继她之后的柳屋族人后代岂不都成了树木子孙?即便长在庭院里的这株柳树是如何出类拔萃,这类毫无根据的说法毕竟难以取信于人。更何况一个树精怎么可能在死了之后,被当作人埋葬在寺院之中?因此宗右卫门之妻名曰阿柳,恐怕纯属偶然。 总之——柳屋宗右卫门在品川娶了一位名曰阿柳的女人为妻是事实。但宗右卫门的子孙似乎都认为,宗右卫门之所以在据传有柳树精作祟的地方兴建客栈,并非因为他为柳树精所迷,或其妻为柳树精,反而是因宗右卫门完全不相信传说与迷信之故。 据说宗右卫门深谙经商之道。 虽然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来到偏远的品川做生意,不过听说他在尾张时,就已经拥有一家不小的舂米行和几家馆子,目前仍由其后代经营。 他既然如此有能,想必就不会为树精作祟的迷信所扰。或许还反而判断托此传说之福,他方得以低价购得这块乏人问津的地。 说不定宗右卫门早就看出品川町将发展成一大宿场,才会放弃原本的生意到此兴建客栈,以期开创一番霸业。如此想法,可说是非常实际的。 事实上,柳屋地处宿场入口,条件的确非常适合经营客栈。有志经商者理应都会看中这块土地。对不把传言迷信当一回事儿的人而言,只因一棵大树就荒废一块土地,才是愚蠢至极的事呢。 想必宗右卫门抱持的就是如此看法。 若果真如此。 想必他也考虑到或许该好好利用这个鬼魂作祟的传言。 仔细想想,柳树精作祟或其妻为柳树精后代之类的无稽之谈,反而能为柳屋制造不少风评。甚至这些传言说不定就是宗右卫门自己散布的。谣言传千里,只要能逆向操作,确实可以作为正面宣传。 虽然真伪难辨,柳屋这名号想必还是来自那株巨柳。而且正因客栈将这株据传已成精的大树怀抱其中,柳屋反而因此声名大噪。 诚如宗右卫门所预测,这一带成了出入东海道的门户,也是江户最繁盛的游乐区之一,这里不仅是旅客多,来自江户的寻欢客也是川流不息。不久,柳屋也因此成为当地旅馆侍女人数数一数二的客栈。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柳屋中庭的柳树旁盖了一座小祠堂。 祠堂没有名字,但显然是为了祭拜这株柳树而建的。 这株传闻已成精的柳树,就这么成了柳屋的守护神。 妖精就这么成了守护神,甚至让柳屋的生意蒸蒸日上。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这株柳树不仅没有枯萎,枝叶反而更形繁茂。柳屋的生意也随这株柳日益繁盛。据说也有许多旅客为了一睹这株柳树,专程前来投宿。 到最后,柳屋这栋老牌客栈的地位不仅变得屹立不摇,甚至还跨行开起了当铺、杂货店、寿司店,而且个个都是财源滚滚。 或许还真有柳树神明保佑。 正因为如此,宗右卫门的子孙每逢中元、正月,便会按时到祠堂祭拜,感谢这株柳树庇佑。或许这就是宗右卫门的子孙自认为柳树精后代的缘由。 然而——那座祠堂,现在已经不在了。 它是被拆掉的。 据说是大约十年前的事。 动手拆掉这座祠堂的,正是宗右卫门第十代子孙——也就是当今柳屋的主人。 这位柳屋主人名曰吉兵卫。 据说吉兵卫学识渊博,原本对这座祠堂的神通就心存怀疑。 再加上,大约十年前,他在参加南品川的千体荒神堂——也就是品川荒神(注4)讲经后,就完全改信荒神堂了。 这或许有追随信仰时潮的嫌疑。 “若祭祀的对象是神佛圣人,尚无大碍。但对象若是一株据传已成精的怪树,未免就太莫名其妙了——” 据说吉兵卫曾如此辩解。 于是,他就拆毁庭院中的祠堂,并在三月二十七日荒神大祭这天不理会家人劝阻,将拆下来的木材丢进护摩坛火堆里燃烧殆尽。 接着吉兵卫宣称将砍除庭院中的柳树。但柳树位于中庭,而且又是株高度超越屋脊的巨木,因此除非是拆掉房子,否则恐怕是无法砍伐。 后来吉兵卫不知是又有哪里不满,一再改变信仰。但庭院中的祠堂却一直没有重建。 柳树因此躲过一劫。但碍 于一家之主吉兵卫的不信邪,所以就没有人再祭拜这棵树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这客栈云集之地也因此开始出现传言,认为吉兵卫所为说不定会让好不容易变成守护神的柳树精再度作怪,不,甚至连柳屋的繁盛也将到此为止。 可是。 柳屋并无任何明显变化。客人依旧源源不绝,生意亦未有任何衰退,反而是益加兴隆。 话说从前创业者宗右卫门在此地兴建客栈,原本就是不畏妖魂作祟之举。吉兵卫当今的做法似乎也是一脉相承。反正传说归传说,谣言归谣言,只要当事人认定是毫无根据的迷信,大家便会随之改变想法。 之后十年,柳屋的生意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繁荣鼎盛。 然而——。 姑且不论是不是鬼怪作祟,柳屋并非完全平安无事。 灾祸并非影响柳屋,而是悄悄降临在吉兵卫身上。 吉兵卫今年四十岁,所以,在十年前刚满三十。 当时他已经有了妻小。 但在拆掉祠堂那阵子,吉兵卫的孩子过世了。 据说是遭意外亡故。 过没多久,他的妻子也死了。 据说是丧子导致她精神错乱——因此自尽身亡。 根据传言——吉兵卫之妻就死在庭院的柳树下。 三年后,吉兵卫迎娶继室。 但也不知是何故,这位继室一直生不出孩子。 常言三年无子便休妻,三年后这位继室便回娘家去了。 翌年,吉兵卫三度娶妻。 这次终于生出了孩子,但生后三个月便夭折了。 听说是病死的。 第三任妻子丧子后就发了狂,从此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吉兵卫只好四度娶妻。据说这个妻子也因难产丧命。 结果,吉兵卫十年内失去了四个妻子,包括流产的在内,也死了三个孩子。即使吉兵卫再怎么没夫妻缘,这些数字也未免太吓人了。 发生这么多不祥的事,让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显然是妖魂鬼怪作祟。毕竟这些灾祸都是在吉兵卫拆毁祠堂后发生的,而且,遭殃都只发生在吉兵卫本人身上。 吉兵卫的绝子绝孙,应是遭柳树报复——由于吉兵卫的举动触怒神树之灵,神树的诅咒才会使其妻儿丧命——凡对迷信稍有敬畏者,想必多少会如此推测。 的确,将此归咎于妖魂鬼怪作祟者果真不乏其人。多次遭遇如此不幸,外界还是不免开始绘声绘影,出现各种恶意的谣言与揣测。也有人认为吉兵卫一再改变信仰,乃是为了供养亡故的妻小。 可是——。 吉兵卫虽然有他的信仰,但同时也是个精通汉诗唐诗的博学之士,因此对这类迷信一概嗤之以鼻。 “这些事都只是偶然发生。若非偶然,那就是我修行不够精进,绝非庭中那株树所为——” 吉兵卫毫无畏惧地公开表示。 他以此毅然态度抵挡了恶劣谣言。 即便类似的凶事一再发生,也只能将柳屋主人的无妻无子视为人世间常有的不幸。 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吉兵卫太会做生意的缘故。 毕竟一般人都爱趋炎附势,对有财势者比较不敢批评。 [二] 哎呀。 这不是阿银吗? 真的是阿银吗?好久不见哪。 咱们多久没见啦? 已经有七年了吧?那时候,你和我都只是小姑娘而已——。 什么? 年龄多少还是别讲比较好吧? 倒是,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又不是卖糕饼的,看你穿得如此鲜艳。 哦?阿银你在教人跳舞?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你以前就能歌擅舞,还会弹三味线嘛。我以前就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一流师父的。 哦,真的吗? 哎呀,我的经历不会比你好到哪儿去啦。如何?要不要休息一下,请你吃个饭团吧。 唉,真是的。 和你久别重逢,你看我高兴得都落泪了。 唉,阿银呀。 真的——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副小姑娘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哪。哦?你问我吗? 唉,一言难尽呀。 该怎么说呢? 过得很辛苦啦。 当年我和师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什么,大家都很挂念我?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真高兴呀。其实,当时我觉得最难过的就是和你分开呢。 你也知道我爹过世了吧? 后来的景况就很惨了,我们只得结束家里的生意,搬到外头租屋居住。我也没办法继续学艺了。 然后,我娘去兼差赚钱,我也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差事。是呀,是负了不少债。 最后,我只好逃亡躲债了。 我爹还在世时,我们家的生意就很不好,负债累累。不断借钱的结果,搞到债台高筑。 当时我还觉得下海卖身或许会比较好过。如今我真的这么想呢。其实当妓女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当时日子过得很苦,真的是三餐不继。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待在江户。毕竟要去乡下种田,我们也干不来。加上我娘原本就是江户人,想到外地讨生活也没什么门路。我们也没胆搬到京都去;连在江户都混不下去了,搬到京都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一家子只有女人,哪能有什么作为? 反正,我们还是留在江户,只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一些非常肮脏的地方搬来搬去四处躲债。真是辛苦极了。 过了不久。 我娘就病了。 得了肺痨。 我们当然没办法让她好好养病。让她吃点像样的饭都不简单了,别说是买药,我们就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顶多只能让她吃点饭,是啊。 结果,拖不到半年,她就死了。死得还真是凄凉呀。当时我抱着我娘的遗体和我爹的牌位,茫然得不知该何去何从,还真是欲哭无泪呢。 我穷到没办法帮母亲办后事,就连要把她下葬也没办法。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趁夜把遗体搬到寺院门前。但我连委托寺院供养她的钱都没有,因此就只能把我娘的遗体留在那里了。 我娘就这么成了孤魂野鬼吧。 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窝囊、也太难过了。那时还真是以泪洗面了好一阵子呢。 然后,在我爹过世约三年后,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岁,可以出去工作了。可是,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看来活像个乞丐的姑娘,有谁敢雇啊? 真的没人想雇我。 我家曾是药材的大盘商——这种事无论我再怎么说,也没人愿意相信。毕竟如果查明我所言不假,那也是往事了,对现在哪会有什么帮助。我手边又没钱,雇用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是啊,假如有钱,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动过去卖身的念头。 我娘也说这万万不可。她讲到嘴都酸了。 这等于是她的遗言吧。 也正因为如此,我娘才毁了自己的身子。她认为只要自己死了,就可减轻我的负担。直到过世之前,她都不希望我去卖身。 所以。 嗯。 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此时心念一转,如果自己下海当流莺,或许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所以我就——。 噢,没关系啦。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我却一直讲这些教人难过的往事。以前和你一起学歌舞那段日子,真的是 我这辈子最好的回忆呢。所以…… 是啊。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忍不住想落泪呢。 噢。 结果呢,我就到餐馆打杂去啦。 一开始待的是一家又小又脏的餐馆。我非常认真工作,只可惜没待很久。因为老板对我上下其手,于是——我就辞了。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样。 我毕竟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纪都那么大了,还在做这种工作,要说我从没让男人碰过,也没人会相信吧。再加上我都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出嫁的打算。过了二十岁,也无法保持原本的美貌了。 是啊。 当时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盘商的干金,只是个饭馆女工罢了。 但即使如此,老板想和我发生关系,当然还是不行。后来,我就被老板娘给撵了出来。老板要留我下来,但老板娘不允许。 因为老板娘认为我是个荡妇。 其实她是在嫉妒我吧。 后来我不论到哪儿工作,不出多久都会被男人毛手毛脚。其中最快的,上工初日老板就对我上下其手。也有人是因为看上我的身体,才雇用我的。 当然,我是能挡就挡,可是却老是被指责别太骄傲,甚至有的还骂我除了有点姿色之外,哪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眼的。所以老是被人撵走。 即使我不拒绝,不久又会被他们以其他藉口撵走,像是诬赖我偷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反正总是会逼我离开就是了。 也有些色眯眯的老头子表示要包养我。这我可不要——即使我的身体已非完壁,也没沦落到卖身,让人包养那还了得? 对。 于是我就开始流浪,最后就在此处落脚了。 饭盛女(注5)?是的,我终究还是下海了。饭盛女就等于是在客栈接客的娼妓嘛,靠出卖灵肉赚钱。很可笑吧?够悲哀吧? 但这比起在江户干流莺要好得多啦。毕竟不必像流莺那样在暗路拉客,也不至于餐风露宿、睡觉时裹草席。住在客栈里,远比在私娼寮里舒服多了。毕竟我不是被卖给娼寮的,也没签过卖身契。 最重要的是——。 什么? 呵呵呵。 而且…… 噢——。 我现在还过得挺幸福的。 是这样子的,有个人听到我的遭遇,非常同情。该怎么说呢? 说来还真是不好意思呀。 他倒也没帮我赎身,因为我原本就没签过卖身契。 而且还存了点银两。噢,就是这样。 对,其实他不是我的恩客。 是这样子的。其实——他是我的老板,就是我受雇那家客栈的老板。 是啁。什么?我想嫁个有钱的男人? 哎呀阿银,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别这么说嘛。是啊,因此,我也不必再接客了呢。 即便我原本是个富商千金,如今毕竟是个饭盛女。所以这件事其实也很折腾人,反对的人可多着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毕竟我都二十五岁了。可是——哎。 后来婚事还是谈成了。三日后就商定了嫁娶事宜。 因为——当时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了。 [三] “阿银,世界可真小啊——”说了这句话,穿着麻布夏衣的男子以手上的棉布代替手帕,擦了擦刚剃完的和尚头。这块棉布到方才为止,还裹在他的光头上。 这男子就是——诈术师又市。 “照这么说,那位偶然遇到的女子,是你从小认识的朋友,在辗转流浪各地之后,成了对面这家客栈的饭盛女。而且这个女人即将成为那位吉兵卫的第五任妻子,是这样吗?” “没错。” 回完话后,巡回艺妓阿银打开纸门,将手肘挂在窗棂上,眺望着窗外景色。 她身穿华丽的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她的肌肤白哲,生得一对妖艳的美丽凤眼——她是个巡回艺妓,一个从事街头表演的傀儡师。 阿银眯起双眼眺望。 从她所处的位置,应该可以望见对面的客栈屋顶,以及那株比屋顶还高的柳树。 她和又市两人就待在柳屋正对面的小客栈——三次屋的二楼。 “倒是——” “那株柳树可真大哪”阿银说道, “话说到哪儿去了”又市说道: “阿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打算?你指什么?” 才抵达这儿不久的又市一面解开绑腿,一面对阿银说: “这次的事都是你告诉我的。如果你想抽身——我也不会在意,钱可以还你。” “阿又,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阿银说完关上了纸门。 “——总不能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吧?” 阿银的嗓音让人连想到三味线。 “可是。” “可是什么?” “照这么听来——那位姑娘名叫八重是吧?八重她——还真过了好一段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换来现在的幸福,是这样吧?” “是呀——” 阿银垂下视线,伸长了白哲的颈子说道: “——八重原本是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的千金。阿又你应该听过这家商行吧?他们老板——七年前上吊自杀了。” “茅场町的药材大盘商?七年前——” 又市以食指蹭着下巴沉思,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使劲拍手说道: “——你是说?就是那个——被旗本武士刁难而破产的须磨屋?” “是啊,就是须磨屋。” “这我倒有听过,听说那是场灾难。因为混蛋武士找碴,说他们卖的药没效,导致他们肚子痛,便向须磨屋勒索——是这样子吧?所以,八重就是须磨屋老板的千金?——” 又市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闷声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就说嘛,阿银,你曾告诉过我,当你还是个正经姑娘的时候,曾和某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同习艺,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是啊”阿银转过头来看向又市。 她细长的眼睛边缘抹着一抹淡淡的红妆。 “——那有什么好笑的?” 又市大声笑起来,说道:“你曾是个姑娘这件事还不够教人发噱吗?没想到如今人见人怕的巡回艺妓大姊头阿银,竟然也曾有过如此纯真的过去呀。” “少嘲弄我——”阿银噘起嘴抗议道: “对不起,老娘我昔日也曾纯真无瑕,当过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你就给我留点口德行吗?我曾是纯真无瑕有什么好笑?想要嘴皮子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死御行!” “哼——”御行嗤之以鼻地回道: “别开玩笑了,爱耍嘴皮子的是你自己吧。若是你讲起话来没这种架子,我多少还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但问题是,像你这么泼辣又伶牙俐嘴,恐怕没个五年、十年是没办法练成的,是吧?所以想必你从小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吧?” “什么嘛!我看你才是只会要嘴皮子,看女人却完全没眼光。我告诉你,我儿时可是个众人公认的可爱小姑娘。而八重刚好少我一岁,她很乖巧,跳起舞来也颇有天份。只可惜——” 阿银话说不下去,把脸转到一旁。 “唉——” 又市摊开白色棉布,望向和阿银同样的方向说道: “——唉,灾难本来就像场倾盆大雨, 说来就来,想躲也躲不掉。你我不也都经历过类似的遭遇?不过,常言道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是啊,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能活着,或许还有机会嫁个有钱大爷,飞上枝头当凤凰呢。” “所以阿银呀,对八重来说,吉兵卫真的是个乘龙快婿吧?”又市探出身子说道: “唉——,堂堂老客栈的老板迎娶一个饭盛女,通常大家都会认为是女方高攀吧。” “这我了解——”阿银说道: “各种说法都有啦,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八重有了小孩。柳屋这个客栈老板一直都生不出小孩,想必无子嗣继承家业让他忧心不已吧。因此管她是饭盛女还是女佣,只要怀了他的骨肉,原本的身分就不重要了。” 又市已经完全脱掉旅行装束,盘腿坐在地上问道“她的身分应该不是个问题吧?” “唉——八重如今虽然是身分卑贱,但昔日毕竟也曾是个富商千金,原本就不是个妓女或村姑嘛。” “或许吧。不过,我想到的是,八重大概才下海不久吧?吉兵卫再怎么古怪,毕竟也是个客栈老板,要对自己客栈雇请的饭盛女下手,也不会找个在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人吧。” “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阿银,须磨屋在七年前就倒闭了。然后过了三年,八重她娘才过世,所以她是四年前才开始一个人过活的,是吧?但即使如此,当时她还是遵守她娘的遗志,没有下海当流莺。另外,她也没离开过江户,所以,应该是到了品川才下海成为饭盛女的吧——” “所以她是刚下海?” “应该是吧。毕竟这里是东海道的第一个宿场呀。” “那么——八重是在柳屋下海的?” “有可能。姑且不论她当时是否仍为完壁之身,但想必是来到这儿才开始接客的。吉兵卫大概是在决定雇用八重时——就注意到她了吧。” “照这么说——表面上是让她到客栈来当饭盛女,事实上则包养了八重。是吗?” “那还用说——”又市继续说道: “吉兵卫既然因看上八重而雇用她,当然不希望其他男人碰她。所以,八重的恩客应该只有吉兵卫一个。如果是这样倒还好,但阿银呀,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担心她呀。八重现在很幸福没错,但若你从那个名叫阿文的女人那儿听到的消息当真——” “事情可就严重了”又市一脸严肃地望着阿银说道。 “若阿文所言属实——” “那个人——” 阿文绝对没说谎——阿银有点生气地说: “——阿文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曾下过地狱呢,经历超乎咱们想像的事,只是,她知道的也只限于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至于这到底是否属实——恐怕是难以判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你认为呢——”又市弯腰问道。 “吉兵卫这个人——” “应该就像阿文说的吧,这种事——他应该做不出来吧。” “可是——1咱门没证据呀。” “咱们不就是专程来找证据的吗?” 所以啊——又市腰弯得更低,继续说道: “找证据需要点时间。不过,距离婚礼只剩下三天,我要讲的就是这件事,时日已无多。如果吉兵卫那家伙的为人果真如阿文所言,想必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但麻烦在——我们也不能还未确定真伪就把事情告诉即将过门的新娘,对吧?” “阿又,这件事——即便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因为大家是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所以如果没人相信,你再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力气,只会惹人厌而已,不是吗?” “你这说法也对——如果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她过门?当然,姑且不论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如果谨慎一点,最好的方法还是——就是由我来挑拨双方,让这场婚事告吹——” 又市这个人,虽然外表是作僧侣打扮、撒符纸的御行,但其实是个靠与生俱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恶徒,靠一张嘴招摇撞骗,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特别是挑拨离间、让夫妻离异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他出马对女人说几句甜言蜜语,藉此让她悔婚,可说是易如反掌。 “——等她嫁过去就太迟了,所以,我们必须在完婚之前把这件事情办妥。这其实挺简单的,甚至不必设什么计谋圈套——” “这招可行不通——”阿银说道。 “为什么行不通?” “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呀。好不容易怀了胎,逼她把孩子流掉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咱们也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流落街头,背着孩子接客吧。这点道理阿又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呀。” 阿银说完,歪起细长的颈子盯着又市瞧。 又市则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阿银呀,照你这么说,这问题根本不可能解决,我看咱们干脆就别插手了。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讲过吗,这件事咱们就随它去吧。” “什么?阿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吧——” 阿银斩钉截铁地说: “咱们当然要保障八重的幸福,否则岂不辜负阿文之托?这不是你这骗徒发挥神通本领的大好机会吗?——” 说到这里,巡回艺妓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双方誓不两立——这不是连最差劲的剧本或酒馆店小二都懂的道理吗?而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就只能靠你这骗徒的能耐了。也因此,我才砸下大笔银两找你来帮忙。拿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吧。” 你还真是哕唆呀,也不知道爱耍嘴皮子的是谁——又市一面抱怨,一面熟练地把棉布缠到头上。然后,他拿起身旁的偈箱往脖子上一挂,大刺刺地站了起来。 “上哪儿去?” “反正没办法啦,我先去附近做点儿生意再回来。幸好那谜题先生人还没到。无论如何——咱们若要设圈套,当然得先做点准备。我先去和檀那寺的人打声招呼,在那附近绕一圈,撒撒这种灵验的符纸祈祈福——” 话毕,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印有妖怪图画的符纸,撒向空中。 [四] 那是妖怪作祟。 绝对是妖怪作祟。 如果那不是妖怪作祟,还会是什么东西作祟? 没错,那一定是那株柳树的妖怪作祟。 不是、不是,不该说它是在作祟,应该是在生气吧。 受到如此凄惨的虐待,连那株柳树都生气了。 树木确实会成精。当然会成精呀。 你不相信? 我老家在信州,那儿穷乡僻壤的,就有很多成精的树。 有呀,这种事到处都有。 像我出生的地方,地名叫做大熊,那儿有一株名叫饭盛松的松树。 那株松树长得很雄伟,枝干的形状活像一碗盛满的饭。 那株松树生得还真是漂亮呀, 据说当年源赖朝公(注6)打那株松树前经过时,发现月亮悬挂在这株饭盛松上非常漂亮而称赞不已,可见这株松树的历史有多悠久。 据说若在煮饭时放进这松树的叶子,煮出来的饭保证美味,我们家里也是这么煮的。 真是令人怀念哪。 曾有个家伙想砍掉这株饭盛松。 这是我孩提时代的事了。据说斧头一砍进树干里,树干便喷出血来,把那樵夫吓了一 大跳。然后,有只蛇从树干的伤口跑出来,攻击那樵夫。 什么? 我是没亲眼看到啦,我又不是樵夫。不过我倒是认识那个樵夫,后来他还真的死了,而那棵饭盛松的树干上确实有道伤痕,并且类似血液凝固的黑色东西还一直留在上头。 这种事绝非空穴来风。 毕竟树也是有生命的。 年岁一久也会衰老嘛。 倒是,柳屋那株柳树——你看过了吧?嗯,大家都看过吧。只要走进宿场,不想看到都不行,长得还真是雄伟呀。 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如此雄伟的柳树呢。 比饭盛松还高大,树龄也更老吧。 就连饭盛松那样的树都有灵性了。我想这株树能长到这么大,就代表它所怀的力量有多可怕呀。 什么? 不一定都会干坏事啦。 人不也一样吗?受到别人照顾时都懂得感恩,也会报恩。反之,被人欺负时就会怀恨在心,也会报复。不过人可能会恩将仇报,畜牲和树木就不会这么不讲情义了。 所以如果能好好爱护它们,应该就会有福报吧。 如果任意欺负它们,就可能遭报复了……大树确实会成精。 毕竟你看它生得那么雄伟、那么巨大。 柳树原本就会成精嘛。而且那株柳树树龄数百年,噢,甚至上千年,是全国最高龄的柳树,虽然不是饭盛松,但据说砍伤它也会流血,砍倒它则会惹来灾祸。据说也曾有人尝试过,并因此赔了老命。你看这样都会惹祸上身,可见那株柳树有多可怕了。 对,对呀,那儿原本就不宜住人。 对啊,问题就是那株柳树所在的位置。柳屋盖在那里,等于是和那株柳树借地。当然,要向它借地,当然就得好好伺候它。至少要懂得感恩,善待它、珍惜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说对不对? 什么? 吉兵卫这个人就是爱追根究低,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完全不相信树木有灵性,认为树木就是树木,如果每个人都不敢砍树,就不可能盖房子,连木杓子都做不出来。 唉,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毕竟我们必须伐木才能盖房子,才有柴木煮饭来填饱肚子。但这其实也是心态问题吧。 对啊,是心态问题。 佛家不是说,山川草木皆有佛性吗? 所以,认为树木可以要砍就砍,是不正确的。人要懂得珍惜,才不至于将它们消耗殆尽。 毕竟有树木咱们才能盖房子,才能煮饭、喝汤。大家都应该懂这个道理。 就连十年前,那座柳树祠堂被拆毁的时候——。 听说他拆祠堂时,干得非常狠绝呢。 即使如此,如果他有什么信仰,那还另当别论。他若是笃信阿弥陀佛还是观音菩萨,不相信柳树有什么法力,那么即便柳树作祟,念佛也可让他得到庇佑。毕竟神佛何等伟大,信它们是绝对没坏处的。 所以他若是为了贯彻对神佛的信仰,才要砍掉柳树、拆毁祠堂,那我还能理解。 什么? 不对、不对。 他信荒神哪里虔诚?不过是做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劲。当时我就认为他的信仰绝对过不了半年。 没错,他很快就放弃了。 所以呀,像这种半调子的信仰,反而更不好。 我就是这个意思嘛。 他的历代祖先都葬在宗祠庙里,他却不知足怎么回事,竟然跑到隔壁镇上的庙里听讲经。真正有信仰的人,应该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呢,从吉兵卫小时候就了解他的为人。吉兵卫表面上是很会做生意——可是,他却和他的父祖辈不同,完全没信仰。 没信仰呀。 他是有点小聪明。想必就是这小聪明在作怪吧。 毕竟信佛可不是讲道理。 表面上,他是有信仰没错,事实上却只是硬拗道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好像什么神都拜。 其实,所有与信仰有关的作为,吉兵卫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意。离开荒神讲经会之后,又改变好几次信仰,但他真正追求的,一直都是利益,而且这利益并不是心情与感受的问题,而是眼睛看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金钱。 信仰哪是这么一回事? 对神佛祈祷时,哪能直接开口要钱?但吉兵卫好像是这么做了。 总之他干的似乎不仅如此——。 这位大老板,最近似乎对江户各种流行的神明都有兴趣,一点节操都没有——看来他并不是打自内心信仰神佛的。 还不简单,他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拉客人。 他不是曾参加庚申讲经会还是大黑讲经会吗?他只是暂时佯装虔诚,和讲经会的人混熟,然后再利用这层关系把讲经会里的信众拉到店里,让他们花钱。 哪有多远呀?这儿不过是品川呀。 距离江户哪有多远?在这一带做生意,总比在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要容易吧?从江户来的游客不是大都会到步行新宿来吗?总之,吉兵卫就利用这个手段,巧妙地招呼信众到他的客栈投宿。 唉,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啦。 是啊,柳屋老板其实不是个坏人。他为人慷慨,待人亲切,因此风评还算不错。他做生意认真,甚至给人热心过头的感觉。 你说他是个守财奴?噢,他也不至于那么吝啬啦。说他爱钱,毋宁说他只是很认真吧。毕竟身为生意繁荣的百年老店柳屋第十代掌门人,也许是自觉责任重大,不得不认真吧。只是,若为此佯装笃信神佛,就未免太可悲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不是诚心在信仰神佛。 信仰不虔诚的人,就会遭报应吧。 即便自己无心为恶,但若信仰神佛的目的纯粹是赚钱,如此信法反而不好。 而且他信的不都是流行的神明?这些哪能庇护他呀,对手可是一株千年老树呢,所以才会招致如此结果呀。 没错。一个人不谦虚自省、敬天畏神是不行的。 其实不论是神、佛、还是庭院中的大树,如果你真的对它敬畏有加,自然就会产生谦逊之心,这是最重要的。反之,吉兵卫既不信神佛,又乱砍树木——即便他为人再怎么好,还是难免会遭到报应吧。 这就是报应呀。 什么? 不不,其实针对这件事,我也劝过他好几次了。 如果他能信这些莫名其妙的神佛,至少也可以用神酒祭拜一下庭院中的神木吧。 可是他哪听得进去呀。 他就是脾气硬。 所以才会死了儿子,老婆也留不住。 倒是,记得吉兵卫第一个儿子名叫阿信,生得还挺可爱的。 那娃儿真是——。 嗯。真是可怜呀。 凶手就是那株柳树呀。 还能有什么意思?正如我所说的呀。 那娃儿当时在中庭,就死在褓母的背上的。当时他脖子才刚硬呢。 据说当时褓母正背着他哄他睡。那天那娃儿一直睡不着,褓母便走到中庭,一面唱着摇篮曲一面哄他睡。 然后,听说那天风势不小。 是啊,呼呼地吹着。 原本哭个不停的娃儿突然安静了下来。 听说褓母以为孩子终于睡着了。 于是,她想回房间,让孩子到床上睡觉,不料才走一步,就觉得背后好像有人拉扯。褓母觉得很奇怪,回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很长的垂柳从空中伸下来,勾住自己的背后。 褓 母觉得很奇怪,试着挣脱它。 却挣不开。 再怎么用手拨都拨不开, 最后她抓住柳枝,用力一扯。 没想到这时候背部传来”呃!”的一声。发现情况不对,褓母立刻脱下背巾,把娃儿放下来。 这下。 据说她发现娃儿的脖子上缠了好几圈柳枝。 可能是风让柳枝缠住娃儿的。 小娃儿就是脖子被缠住,才没再哭出声的。 是呀。 那娃儿就是被柳枝给勒死的。 照顾孩子的褓母后来几乎发疯了。孩子的娘——好像叫做阿德吧,也是痛不欲生、几近疯狂。当时我人也在场,看得连自己都难过得不得了。 结果,不久后,那位褓母就不见了。然后,阿德也在柳树下,而且正好在祠堂前方自戕而死。 想必她是伤心得无法自己吧。 吉兵卫则是备受打击,整个人变得六神无主。 那位女佣? 喔,你是指那照顾娃儿的保姆吗?她后来在海边被人捞上来,看样子是投海自尽的。 这一定是报应呀。 如果这不是报应,还会是什么? 否则柳枝怎么会刚好缠住娃儿的脖子呢? 真是太可怕了。 但即使如此,吉兵卫还是不打算善待那棵柳树。 其实不只我,他客栈里的其他伙计也都劝过他好几次,但他就是不听。也许吧,既然那棵柳树杀害了他的妻小,再拜它也没用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怨恨,才会对那株柳树如此轻蔑:他当然不可能去祭拜杀了他妻小的仇人吧。但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念头他想都没想过。吉兵卫他——。 他认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罢了。 当然,这是一场意外没错,但这情况毕竟和被同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疯狗咬到不同,是吧?可是,吉兵卫竟然说道理是一样的。也许他若不这么想,会难以承受这打击吧。只是……。 后来他依然——。 [五] 报应? 那应该不是报应吧? 嗯。与其说是报应,不如说是冤魂遗恨吧。 什么? 柳树精报复? 这种传言……有根据吗? 是卖虾的与吉说的?唉,老一辈的都是这么说的啦。不过,我想这是因为这一带居民的祖先牌位都供奉在那座庙里,庙里的和尚才会这么说的,大家自然也就跟着这么说了。 我和吉兵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我很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可是大家都把前后关系弄错啦,前后关系。 大概是他们忘了吧。 唉,这些老一辈的都比较健忘嘛。毕竟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年,加上与吉也都这把年纪了,连去年的事他都记不清楚,而且对那件事的看法或许又有些一厢情愿吧。 吉兵卫拆掉柳树祠堂,是阿信过世后的事啦。 是啊。 那娃儿是刚入秋时过世的,当时柳树枝条还很青翠。没错,我听到对面出事了,立刻跑过去查看,发现阿信脖子上还贴着几片柳叶。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啊。 是一桩很不幸的意外呀。 是啊,纯属意外。 吉兵卫拆毁祠堂则是翌年春天的事。据说,他是用荒神祭典的护摩之火烧掉那座祠堂的。千体荒神堂的大祭在三月,这祭典除了镇住荒神,也能助人避免火灾。荒神是一种灶神,我们这种做生意的都会拜,一点也不奇怪。 是呀。 目前拜荒神的信徒甚众。 是呀。这件事其实是有原因的。 吉兵卫绝不是信仰不虔诚。 只是大家把前后顺序弄混了,才会觉得有问题。 所以罗,是阿信被柳枝勒死的悲剧在先。当时吉兵卫伤心欲绝,嚎啕大哭几近发狂呢。 他是个疼爱孩子的人,疼阿信可是疼得没话说。 再加上这是第一个儿子。在那之前,吉兵卫婚事老是谈不拢,直到三十岁才好不容易成了亲呢。 生下阿信之后,他终于有子嗣可继承家业,吉兵卫简直是欣喜若狂。因此遭逢此丧子之痛,自然是锥心刺骨呀。 连我看了也难过得跟着落泪呢。 总之是这件事先发生,之后阿德才在祠堂前自戕而死的。 是呀,阿德并不是在祠堂的遗址,而是在祠堂前身亡的。阿信过世之后——当时发生了一大堆事,对了,当时丧礼还没举行。祠堂也还在,我还记得鲜血溅得祠堂上到处都是呢,绝对错不了。 同一天,那个照顾娃儿的女佣就投水自尽了。 不过,她的尸体是在好几天后才由土左卫门在海边发现的。这下——一连的惨事终于惹脑吉兵卫了。 什么?当然就是怪罪那株柳树呀。 平常人都会这么想吧? 他因此认为那株柳树害死了他儿子,而且还连带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女佣。 他认为那株柳树就是所有祸害的元凶。 在那之前,吉兵卫其实早晚都向那株柳树供奉神酒,中元和正月也会准备牲礼祭拜,如此用心供养,却换来如此打击,哪会不恼羞成怒。 因此这件事绝对算不上恩将仇报。 原本供奉得如此虔诚,这下该怎么解释呀? 你想想,吉兵卫一家世世代代住在那儿都是平平安安的,为什么突然会碰到这些灾祸?不管那株柳树会庇佑人还是会成精作祟,他原本祭祀得那么虔诚,此等灾难为何仍降临在他身上?这完全说不通吧。 而且,你当然不能期待他继续诚心膜拜那株害死他妻小的柳树吧。 噢,这与吉也提过吗?当然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株柳树绞死了吉兵卫可爱的儿子嘛,而且祠堂上还留着他妻子的血迹呢。 就这样,吉兵卫一改每逢正月参拜祠堂的习惯,也禁止家人参拜。 当然,当时他还在服丧,这么做是很合理的。 你说是不是? 没错。 他都这么难过了,哪可能要他向杀害妻小的仇人合掌膜拜,是吧?应该没有人这么傻吧。可是,周遭老一辈的都以此威胁,说一切都是那株柳树在报复,如果不更诚心拜祭,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些话让吉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正巧听到别人的建议,便信起了信徒甚众的荒神。 后来他拆毁祠堂,把拆下的木头丢进护摩之火燃烧,看得出他有多生气,内心可是充满怨恨。因为祠堂墙上阿德的血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所以,每次看到祠堂,吉兵卫就会忆起那桩伤心事。因此他只好——。 可是,拆掉祠堂,柳树还在呀。毕竟那株树绞死了他的儿子,因此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这株不祥的树都给砍掉。不过,他终究没能动手。 后来,不管他再怎么诚心礼佛,还是无法抹平失去老婆与孩子的痛苦。 因此吉兵街才会一再改变信仰。 是呀。 所以我才说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搞混了呀。 并不是他改变信仰才遭报复,也不是他对那株柳树不恭才被惩罚,而是因为先有这些意外事故,吉兵卫才会改变信仰,并且对那株柳树心怀怨恨。 这样你懂了吗? 之后就开始有人传言是那株柳树在作祟。若果真如这些人所言,那么这株两百多年来一直没惹事的柳树,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作怪? 这不是很奇怪吗? 把那些事归罪于柳树作怪,根本不合理。 如果说吉兵卫历 代祖先都曾为柳树所害,那还说得通。可是,打从第一代的宗右卫门起,连续八、九代都不曾听说有人遭难,而且代代均得以安居乐业。为何到了第十代才出事?这你也觉得说不通吧? 我也觉得很奇怪。 所以,不论他遭逢多少不幸,应该都不是那株柳树在作祟。我看也只能这么想了吧?我反倒 认为是那株柳树因吉兵卫的怨念而枯竭呢。 你想想。 那桩发生在十年前的事,一直遗害至今呢。 没错,正是如此。就是因为如此,这十年来吉兵卫才会惨祸不断,不管改信什么神佛,都遇不到一件好事。因此他才会不断改变信仰。 是啊。 他娶的第一位继室喜美,还有后来的阿文、阿澄——每个到头来都……。 对,所以吉兵卫原本已经坚持不再续弦了。可是,他得有子嗣继承家业呀。 所以,周围的人都拼命劝他续弦。 他也是因此才决定迎娶喜美的吧。 是呀。 其实,吉兵卫这个人还挺好商量的。喏,你看他长得一表人才,也很懂得待人处事,不会无理取闹、冥顽不灵。他还宣称娶了继室之后,一定会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切从头来过。 听了我也觉得很宽心呢。 倒是,你也知道吧?——。 对,他们迟迟生不出孩子。 不,他们夫妻感情倒还不错。而且,即使生不出小孩,也没有公公婆婆老在一旁唠叨,亲戚朋友也全都不紧张。毕竟你也知道,当时吉兵卫才三十四岁,喜美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孩子日后要生几个都成。如果他们夫妻俩都已经五、六十岁,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对。 他们夫妻处得还不错啦。对对,你说的没错,生小孩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所以,吉兵卫似乎曾和妻子商量,也许可以收个养子。 但事出突然,真的很突然。 喜美竟然不告而别,回娘家去了。 不该说是回去啦,该说是逃回去的吧。 原因就不清楚了。她好像在怕些什么。 对呀,似乎是有所畏惧。 亲戚们好几次去请她回来,她都直呼害怕,不敢回来。似乎曾有一两次是顺利把人带回来了,但又让她逃了回去。 是呀。 大概是——吉兵卫本人是什么也没说啦。但后来我想想——对呀,喜美的确该逃回娘家。因为后来的阿文跟阿澄都遇害了嘛。噢?我的意思是……。 一定是闹那个呀。错不了。 就是那个呀。那个。 冤魂呀,阿德的冤魂嘛。 据说是出现在那株柳树下。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很多人都曾听过女人啜泣的声音。我不久前也听到了呢。 对呀。 所以我不是说吗? 并不是那株柳树在作怪啦。 如果是鬼怪作祟,应该是阿德的冤魂吧。她死了孩子,幸福的生活也因此破灭,所以才会出来闹事呀。 是呀,想必正是如此。 她很可能是嫉妒那些继室吧。 自己无法达成的心愿,哪能让别人抢功?也或许她对丈夫还心存眷恋吧。 阿德的确很可怜。 由此可见,女人的执念真的很可怕,咱们俩都得小心哪。 是呀。 如果柳树精要报复,应该会先搞垮吉兵卫的客栈嘛。 理应是这样吧?可是你看,柳屋照样生意繁荣,兴旺得不得了。哪有这种半吊子的惩罚?而且所有灾难都降临在吉兵卫身上,喔,不,严格讲应该不是降临在吉兵卫身上,而是在他的妻小身上。 他的第三任继室,就是阿文。就连她也遭了殃,而且下场凄惨。 阿文生了一个孩子,叫做庄太郎——我们都叫他阿庄,出生后三个月就夭折了。 据说死因不明。而且,孩子夭折后的约十天里,阿文都卧病在床,有天突然冲出门去,从此不知去向。而且她还不是普通的逃家,因为她离开时一路大哭大喊,赤脚跑过街道,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呢。 她是发狂了吧。 没错,是不寻常。 阿文从此音讯全无。 阿澄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已经是第四任的继室了,所以我们都很担心,所幸吉兵卫满体贴的,阿澄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过没多久肚子就大了起来,吉兵卫也很高兴呢。 是呀,他是很疼孩子。 吉兵卫真的很喜欢孩子。换作是我,可能会嫌又要生啦,真麻烦。 但他可不一样,对怀孕的妻子非常照顾,不仅每天拿最好的东西给她吃,甚至生意可以不做,也要留在家里照顾她。 可是。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阿澄有天就毫无预警地失踪了。 当时她应该已经快临盆了,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回娘家待产了呢。 不料……。 之前也没听说阿澄的身子有哪里不对劲。 是呀。 但后来却传出阿澄死于流产。 原本准备庆祝孩子出世,最后却变成丧事。这件事连我也大吃一惊。是啊,一定是阿德的亡魂在作祟。 看样子,阿德真的怀恨至深。她不允许吉兵卫拥有子嗣——也不允许他过得幸福。 这是一种诅咒吧,诅咒。 所以——吉兵卫才会到处求神问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哪有谁敢责怪他。 这件事应该跟那株柳树没关系吧? 没关系啦。 是呀。 所以我才担心呀。 对对,就是他这次的婚事呀。你说那位八重小姐吗?不知道她会不会也……。 不不,不是她身分的问题。她来性情很好,长得也很标致。听说她原本是江户某大商行老板的独生女不是吗? 是啊,我听说过。 真的吗? 你和八重小姐是什么关系? 昔日曾受过她爹照顾? 噢,原来如此——。 这下我弄懂了。原本还在好奇你为什么要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原来如此呀。——是,什么?七年?你找八重小姐找了七年?噢噢,原来如此。不是啦,我想她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吧。是的,是的,对呀。 想必你真的很替她担心吧? 不,她虽然是个饭盛女,但实际没在接客啦。 这点我倒是可以保证。 是呀,想必吉兵卫一开始就是打算娶八重小姐为妻,才雇用她的。 对,没错,你看得很清楚嘛,我是觉得那位八重小姐长得有点像阿德啦。真的,我是这么觉得啦。所以当初掮客一把八重带来,吉兵卫当场就——。 对对。 可是……。 噢,她似乎——已经有了。 什么?不,噢,是孩子啦,我指的是有了孩子。 八重小姐似乎已经有孕在身了。 正是如此呀。吉兵卫自己也说啦。既然有了孩子,就完婚吧。是呀,是吉兵卫自己说的。 是呀,他们俩后天就要完婚了。 可是呀,正如我刚才所说,因为我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很担心这次会不会又重蹈昔日的覆辙。当然,现在吉兵卫正在兴头上,当着他的面我也说不出口啦。 当然说不出口呀。总不能警告他,小心这次妻小又要遭殃吧? 说不出口吧? 什么? 喜美?——你是指吉 兵卫的第二任继室? 喜美她——还活着呀。应该还好吧,不就只是回娘家而已?幸好她没有帮吉兵卫生下孩子呢。听说她改嫁到大井一带,成了一家杂货铺老板的继室——。 [六] 柳屋吉兵卫与八重的婚宴盛大庄严,进行得非常顺利。 原先吉兵卫亲戚担心的事——也就是关于八重身分的纠纷——也因为出现知道八重过去的男子,终于圆满解决。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婚宴在平稳的气氛下结束。 吉兵卫亲戚主要担心的,并不是八重原本是从事低贱的工作,或是主仆成婚的风评会如何,而是怀疑吉兵卫会不会受骗。不过,虽然八重从事卑贱职业,但柳屋一家毕竟只是商人,并非武士,也没有什么立场挂心。只是,如果八重真是别有居心,想霸占柳屋家产——。 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八重只是单纯的风尘女,亲戚们也不至于那么担心,况且她已经怀了吉兵卫的骨肉。她是个艺妓风尘女这点,只要花点银两帮她赎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强调自己并非风尘女或艺妓,而是个落魄的大商行千金。只是八重苦无办法证明自己的身分,也难怪大家怀疑了。 所以,有些亲戚们起初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不过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后,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于是,吉兵卫在八重肚子变大之前就决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亲戚反对。 不过,所幸刚好出现一个据说曾受过八重的爹,也就是须磨屋源次郎照顾的男子——自称家住京桥的通俗小说作家山冈百介——一口气便化解了大家的疑虑。 八重印象中并不记得有百介这个人。 不过百介谈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经过调查,也确认百介的身分并无造假。 不仅如此,此时又出现一位自称八重的儿时玩伴——在根津当舞蹈师父的阿银。八重倒还记得阿银这个人,阿银则证实了八重的确是须磨屋的独生女。 就这样——。 在众人祝福之下,八重风风光光地成为柳屋吉兵卫的妻室。 八重泪流满面地表示,这辈子原本已经不敢奢望有机会穿上这身白无垢。看到她这副模样,列席亲友也不禁跟着流下同情的泪水,就连原本怀疑她的亲戚们都掉了泪。果真是一桩良缘。 总之婚宴是圆满结束了。 然而到了婚宴结束后的翌晚,异象就开始出现。 第一个看到的是个女佣。 深夜——据说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树突然发光。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结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飘来飘去。 但吉兵卫斥为无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只是很多人还是心想:果然……。 果然又出现了——。 翌日。 又有人听到女人的啜泣声。 声音当然是从中庭传来的。不仅是晚上守更的老头,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听见,家里的男仆女佣们更是全都听到了。 终于又出来啦——住在柳屋对面、和吉兵卫一起长大的三次屋小老板三五郎心想。 三五郎这个人既胆小又神经质。但即使如此,他就是爱看热闹。每次一听到柳屋出事的传闻,三五郎总是率先赶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也曾几度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吉兵卫,但吉兵卫从年轻时期就是个理性的人,坚决反对迷信,因此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三五郎每次看到这个工作勤奋的新过门妻子,就感到于心不忍。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惨遭凶难,而且悲惨的程度还非比寻常,不是自杀、失踪,就是发狂病死,个个下场教人不忍卒睹。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开朗高兴,三五郎反而更是忧虑。 或许是曾听过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缘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这姑娘历尽干辛万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这件事能放着不管吗? 三五郎如此想。 他算得上是个好人。 于是,三五郎前去拜访在柳屋下榻的山冈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两天认识的,并且曾就此事做过一番深入的讨论。 百介自称希望成为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实际上在江户也从事一些谜题的写作。他所写的这类谜题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问题集,其中有些连大人都难解,由此可见百介的脑筋很不错。他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奇闻怪谭,准备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语,看来对玄妙奇事和妖怪幽灵十分熟悉。 因此三五郎才会认为百介是个智者。 一打开纸门,三五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出现啦。” 三五郎进门时,绑着总发的百介正打开笔墨盒以笔沾墨,在笔记簿上写着些什么。几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谈话,想必也已经纪录在这本笔记簿上了。 百介抬起头来回道——似乎正是如此。 “今早女仆们非常惊慌。昨晚我倒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状就是了。” “因为你这房间面向大马路嘛。从我家店里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开着的纸门对面,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经营的旅馆——三次屋的二楼。 “——但是距离这儿的中庭还很远吧?” “是有点远。” 百介把笔收进笔墨盒,便离开小桌子站了起来,请三五郎在坐垫上坐下。 “不过——此事可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没错。原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了,但婚宴后的第二晚,又开始听到那哭声。而且,听说婚宴当晚就有人看到柳树旁出现鬼火呢。” “中庭出现鬼火,应该是在婚宴后的第三天,而不是当天吧。” “不过是第一天都没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现在阿德过世的地方呢。你也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就是中庭那株柳树。” “噢——” 百介翻开笔记簿说道: “——看过了。从环绕中庭的走廊看过去,真的是非常惊人,没想到柳树竟然可以长到如此高大。不过,祠堂原本在什么位置,我就看不出来了。” “那地方如今已长满杂草,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也是吉兵卫的决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当然,也没有人敢靠近啦。只不过,这么一座大好庭院,过去一向是这家旅馆的卖点,因此很多人认为任其荒废实在可惜——” “有点野趣也不是坏事呀。” “是啊,看起来恐怖些,是比较有柳树精作祟的气氛。噢,姑且不谈这个;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边。” “是在池塘的——这一带吗?” 百介边说边打开笔记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绘有中庭图案的一页,在图画四处还写有各种补充说明。 “噢,你也会画画?画得还真传神呀。对对,就在这一带。” “就是这个——有点突出的地方。是吧?”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点不同了。噢,对对,阿德就是死在这一带的。当时她的脚还浸在池塘里呢。祠堂就在这一带,而她的血就……。” 三五郎指着图比划着。 于是,百介拿出笔,把三五郎所说的记在笔记簿空白处。 “——原来如此呀。” “百介大爷,照这样下去,八重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是有点不妙——”百介回答。 “毕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干金……。” “但问题是,阿德的诅咒威力可是强得吓人。我很清楚吉兵卫之前几任妻室的遭遇, 这次绝不能让八重小姐蒙受同样的灾祸。她再过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们得想想办法呀。” 能想什么办法?百介双手抱胸地说道: “——毕竟八重小姐还没遭到什么灾祸,那夜半的啜泣声和鬼火,真伪至今也未明……。” 你还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皱起眉头说道: “你不是曾周游列国,搜集了各类奇闻怪谭吗?” “没错。正是因为如此,才须更要慎重点呀,小老板。这类故事大多其实是假的。如果囫图吞枣照单全收,只怕会成为众人笑柄。” “是吗?” 是的——百介说完,合起笔记簿继续说道: “这件事也一样。在下也不是怀疑小老板和与吉啦——” “你觉得哪里有蹊跷?”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与吉和其他许多人都主张是那株柳树在作祟。可是,我先前听小老板陈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庙请教那儿的住持。” “你是说觉全和尚?他也说过吉兵卫都没去那儿祭祀祖先吧。” “是啊,他也这么说。不过——我也请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板所言,大家都把前后关系混淆了。毕竟无礼地对待柳树而遭报复,以及因柳树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树,两种状况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那么,他如何回答?” “他告诉我——第一代宗右卫门的妻子阿柳就是个柳树精。所以,吉兵卫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灾难,都是因为他没好好供养阿柳的缘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还不来拜托我们,反而改信其他宗派。” 和尚怎么会这么讲?——三五郎闻言吓了一跳,接着又问道: “那么,阿德的亡魂呢?” “他说自己有帮忙供养,所以阿德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他已经超渡了阿德他们母子俩。” “哎呀,这和尚怎么会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看现在这情况,不就代表她根本还没超渡?——” 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 “——什么柳树精嘛,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如果有人说你祖母是银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会相信吗?” “这种话哪能相信呀。总之——那和尚还说,一切灾祸的元凶,都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 “也许是吧。” “那和尚认为,那件事也是柳树报复的结果。” “报复?难不成他又说,柳树会报复是因为吉兵卫没好好供养先祖?哪有这种事?如果吉兵卫的祖先是柳树,他死去的儿子信吉身上岂不也流着柳树的血?柳树哪会杀害自己可爱的子孙?根本就牛头不对马嘴嘛。和尚满口要供养要供养的,但那株柳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只是希望吉兵卫多去他那儿布施吧。这和尚真是——” 百介安抚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较在乎的还是第一个孩子的死因。如果与吉等人所言属实,罪魁祸首就绝对是那株柳树了。也就是柳树伸出了柳枝,缠住娃儿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说娃儿是柳树杀的,因此绝对是那株柳树作祟。那么——” “当时真有柳枝缠在娃儿的脖子上吗?——”百介以手捂嘴低声问道。 三五郎困惑地皱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娃儿脖子上是有几片叶子。那可爱娃儿的脖子上留有被缠绕的痕迹,上头还有几片青翠的柳叶——哎呀。一想起这景象,我就觉得心如刀割呢。” 原来如此——百介闻言双手抱胸沉思起来。 “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啦——其实,曾有个民间故事和这情况很类似。那件事发生在唐土。据说宋代有个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缠住颈子而身亡。” “真的吗?果真有这种事?” “不——”百介继续说道: “这种故事——我也就听过这么一个。” “噢?” “是真有柳树会变幻化成女人的传说。净琉璃‘只园女御九重锦’中也有这类情节,可见这应该是普遍的传说。据传幽灵常在柳树下出现,这也是有原因的。像松树生得雄纠纠气昂昂的,因此被喻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树的模样则教人联想到女人的阴柔。而幽灵在阴阳中属阴,加上柳树生长在水边,所以怎么看都是阴。” 你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说起话来果然都是有凭有据的;三五郎露出一脸佩服的神情。 “所以呢?” “所以,柳树和幽灵是密不可分的。在我们江户,流莺也都喜欢站在柳树下拉客。所以在河边暗处的柳树下站一个女人,应该是个任谁都联想得到的景象。不仅如此,在戏剧及读本中的插画也很常见。” “原来如此。所以呢?” “所以,像小老板所认为的,一切都是柳树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现世的遗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测,大多数人都会如此推想。再者——柳树会幻化成女人,也是很传统的说法。在一些乡下地方,大家甚至会把这类传说当真。只是柳枝会伸出柳枝将孩子绞死,这未免就太——” “太罕见了?” “与其说罕见,不如说是太突发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 “但是怎样?” “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三五郎侧着脖子,一脸疑惑地接下去说:“噢,确实是有点怪,这下我也觉得柳树哪可能会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树作祟——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呢?百介先生?” “其实,类似的意外非常罕见。那并不是自然发生的。如果那是事实——那么吉兵卫丧子的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报复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为这种意外很罕见——” “不过——”百介打开笔墨盒盖子说道: “那些认为是柳树报复的老人,最终的根据就是这一点。也就是最初的灾祸是柳树造成的。因此后来的一连串不幸,就都被他们归咎为柳树报复的结果。” 嗯——三五郎双手抱胸,一脸罕见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不是柳树报复的结果吧。这种事的确很罕见,如果真是柳树报复,那么阿德、和后来的儿子阿庄,应该都会遭到同样的遭遇才对。也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伸出来的柳枝勒死,但这种事只发生在第一个娃儿身上——” 接着他低下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才拍着膝盖说道: “——吉兵卫很有学问,有时会吟诵唐土的诗什么的,每次我都听得似懂非懂,说不定那是——” 原来如此——百介的表情兴奋了起来,并合上了笔墨盒盖说道: “究竟是柳树精报复,还是阿德的灵魂作怪——总之这件事我们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过,咱们应该先去瞧瞧庭院里每晚到底发生些什么事。” “去、去瞧瞧?” “是啊。不先把这点弄清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不是吗?只会一味害怕,事情要怎么解决?想向吉兵卫劝说些什么都不行——我看这样如何?小老板,咱们就躲在中庭里,瞧瞧到底是什么情况。” 哇——三五郎大喊一声,他已经是一身冷汗了。 “我,我是担心,咱们会不会因此被牵连?” “如果真是柳树精报复,是有可能被牵连。不过,阿德应该没理由怨恨咱们俩吧。更何况若是真的闹鬼,我还是得保护八重小姐呀——” “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话毕,百介便把身体坐正。三五郎则赶紧挥手说道: “我哪会害怕?只 帷子辻 帷子辻 因昔日曾丢弃檀林皇后之尊骸 至今仍不时可见 女尸曝晒荒野 犬兽黑乌争相啄食之景象 此怪异之事也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廿二 [一] 京洛之西有一处岔路口,名曰帷子辻(注1)。 此处东通太秦,北达广泽,东北通往爱宕常盘,西方直指嵯峨化野,乃一四通八达之道路辐辏。但此处却弥漫着一股教人不知何去何从的气氛;伫立此岔路口,直教人产生此处非道路岔口,实乃道路尽头之错觉。 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此岔路口往西直通化野一处人称露水不消的乱葬场。这里有埋在念佛寺八千石塔下方的孤魂野鬼,以及小仓山麓无数陈尸街头化为风尘的无名尸,想来果真是世界尽头。 古时候。 俗称檀林皇后的嵯峨帝之妃橘嘉智子过世后,送葬队伍肃静地前进,眼看着就要来到这个岔路口时,突然吹起一阵风,把覆盖棺木的帷子吹得飘落此处,此岔路口因此得名。有人认为此乃生前笃信神佛的皇后曾在嵯峨野附近的尼五山兴建一座檀林寺,因此与此地结缘之故。 可是。 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传说,这位古代皇后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说死后其亡骸切勿下葬吊丧,只须丢到岔路口任其曝晒荒野——据说此乃其生前遗言。 不论是谁,听到帝妃尊骸竟得曝晒路旁,想必都要纳闷其缘由。传言皇后立此遗志,乃为了以其身体现无常的道理。 据说——世间万物变化不息,人生与人体皆属虚空,不可能永远存在。她希望藉此举让世人了解这个道理。 据说皇后在世时本是个绝世美女,不仅为众人所钦慕,任何人看到她都会怦然心动,甚至因此产生邪恶的念头。据说皇后因此立下遗嘱,希望自己的遗体于七七四十九日的中庸期间曝晒荒野,以让众人见识肉躯随风吹雨打改变的模样,以让迷恋其美貌而忘记礼佛之愚者领悟世间无常,以教育众人成佛之法门,其信仰虔诚可见一斑。 檀林皇后曾请求唐僧仪空协助我国建立第一所禅院。若非如此高贵的佛法信徒,恐怕也不会留下如此难能可贵的遗嘱吧。 据说有许多为皇后美色迷惑者,在目睹其尸渐趋腐败、遭禽兽啄食的模样后,都顿时省悟。 而皇后尊骸曝晒之处,据说就是这个帷子辻。 所谓帷子,应该就是佛教葬仪中穿在往生者身上的经帷子(注2) 吧。 只不过。 皇后尊骸腐朽后——。 据传帷子辻便不时出现一女尸曝晒路旁,遭猫犬乌鸦啄食之景象。 难道此岔路口洞悟了无常? 抑或是无常已蔓延至此处? 只不过,若世间果真无常,为何相同的昔日景象会如此一再出现? 此景岂不违背笃信佛法的皇后之功德? 由此看来,那显然是狐狸精作怪。 要不就纯属幻觉、白日梦。 总而言之,这些都已是昔日往事了。 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个古老怪谈,闻者无不斥为无稽,想必也无人愿意相信。于是久而久之,随着时光飞逝,此故事也逐渐为人所淡忘。 然而。 在这古老怪谈平息后又历经不知多少寒暑的后世——。 这远离京都的荒凉岔路口再度出现异象。 在盛夏的农历八月即将结束时——。 帷子辻每晚开始出现神似檀林皇后幻影的女性腐尸。 [二] “真是吓人哪——” 京都岚山尽头一座人迹罕至的佛堂内,一个身穿白麻布夏衣、头缠行者头巾的撒符纸行者正在仔细端详一卷摊在木头地板上的绘卷——此人正是御行又市。 “看起来真教人不舒服呀。” 又市双手抱胸,抬头看看他面前的男人。对方一身僧侣打扮。 此人虽已剃度,且身穿墨染法衣,但其实并非正派僧侣。他相貌如凶神恶煞,教人难以相信此人诚心向佛,但这长相已将其素性展露无遗。 此人名曰无动寺玉泉坊,是个在京都一带为恶的恶徒。 其名号乃由比散山七大奇观之中的无动寺谷、与名曰玉泉坊的妖怪结合而成,本名、出身完全无人知晓。当然,他这身僧侣扮相不过是为了方便混日子,和比教山可是毫无关系。大津一带就是这个无赖之徒的地盘。 “这张画感人吧?——”玉泉坊说道: “这可是我受霭船那家伙所托、上某豪门大户家里磕头借来的,还付了不少银两呢。可别把它给弄脏了。” “不是已经够脏了吗?——”又市不屑地说道: “倒是,霭船那家伙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吧。他说马上就会到这儿来,并且交代我先趁这段时间给你见识见识这东西。” “觉得如何?”御全坊拉长脖子问道。 “还问我觉得如何?这种恶心的画,看了会有啥好处?江尸虽然也流行这类残酷的东西,我也没见过如此令人做呕的。就连黏糊糊的腊人形都比这悦目得多了。” 又市皱着眉头回答。 这绘卷——。 上头画的是个女人。 不过,画中的女人只有在第一幅里是活着的。 第二幅画的是她刚死的模样,接下来的就是其尸腐烂的过程了,而且还画得十分清楚。 每个阶段都恶心到教人不忍卒睹。 这绘卷俗称九相诗绘卷,又名小野小町壮衰绘卷。 上头画的就是人死后躯体化为尘土的九个阶段。 “这画哪里感人?”又市问道。“真的很感人呀,”玉泉坊回答: “——这幅画感人,因为它告诉咱们世间无常嘛。” “可是未免也太无情了吧。一个原本沉鱼落雁的美女,却放任其腐败溃烂,实在是太残忍了吧。这里头画的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任一具尸体曝晒荒野那么久,这简直是疯了。这种东西哪可能讨个性急躁的江户人喜欢?” “不是啦,这不是无情,是无常啦——”玉泉坊继续说道: “阿又呀,这可是一幅告诉咱们人世瞬息万变的画呀。即使这女人如此标致,死了还是不免腐烂,尸体膨胀、生蛆、遭狗啃噬成白骨。可见经过时间淘洗,原本再美的东西都会变丑,美丑其实是一体两面,没什么美丽的东西是不会变丑的。色即是空;只知追逐美色的人实乃愚蠢至极。” “哼。” 又市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这道理谁不了解?人道(注3)呀,你以为自己剃了几年和尚头,就真成了和尚吗?看你天天吃香喝辣,还有胆拿这些佛门道理来说教?色即是空乃世间常识,上哪儿找不懂这道理的傻子?谁都懂的事,哪须要看这种恶心的玩意儿呀。谁不知道要活得超然,万万不可为这种转瞬即逝的爱恋所迷?看来你真该去见识见识两国的烟火(注4)呀。” 又市指着第一幅画继续说道: “这张画只要看这幅就够了。对于江户人而言,接下来的都是多余。接下来会变什么模样——还是别去想吧,硬要探究反而坏了风情,就像人不该去窥探有机关的戏棚子后台一样。即使每个看官都知道表演是假的,若经营妖怪屋的没能让他们惊叹,要靠什么吃饭?你真是个打箱根以西的荒郊野外来的土包子哪(注5)。” “这里不就是箱根以西吗?你真是爱挖苦人哪。——”玉泉坊笑着说道: “阿又啊,这种 画叫做九相图,乃根据一首名为九相诗(注6)的古老汉诗绘成,可谓历史悠久,和你刚才说的超然或我是不是土包子无关。这种图画无非是要告诉我们,红粉翠黛不过是唯影白皮;而男女淫乐拥抱的不过是彼此的臭骨骸。总之,人死后都会呈九相,这第一幅画就是生前相——” 玉泉坊指着第一幅画,继续说明道: “你看,这画里的女人生得国色天香。诚如你所言,如此美女容易教人迷恋,美丽得简直如绽放的烟火。只可惜如此美女,终究还是得面对死亡——” 玉泉坊指向旁边的一幅,画的是一个躺在草席上,以白帷子覆盖的女子。 “这是她刚死去的新死相。都已经死了,所以脸色很难看。若是病死的,想必死前就变得相当憔悴了。不过——这模样看起来,好像还和睡着差不多。” “才刚死,模样哪会变多少?” “是啊。昔之和颜悦色,今在何处?不过昔日面影犹存,看来还是有所不舍。是吧?” “是对人世间仍有留恋?” 又市问道。是还有留恋,也还有执着呀,人道点点头说道: “大概是对世间还有执着吧。毕竟她的相貌还和活着时一样,看不大出她已经死亡,只是身子不会动罢了。阿又,你刚才不是说,接下来的画都是多余吗?” “当然是多余的呀,”御行回道: “人都已经死了,埋起来不就得了吗?” “这可不行——”玉泉坊说道: “她看起来还和睡着差不多吧?看到她这模样,仰慕者想必还不会就此抛开思慕之情,只会希望她醒过来、活过来吧。” “所以,还是把她埋了吧。” “是呀。可是,这福画又如何——?” 人道指向下一幅画。 死者尸体已经肿胀,皮肤变得一片紫黑。 容貌也有大幅改变,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颜了。 “你看,这就叫肪胀相。人死后躯体都会膨胀,是吧?这时候脏腑腐烂,手脚变得硬如棍棒——生时一面光泽,又如春花,今复何在?一头秀发也变得如干草般杂乱。待六腑悉数腐烂,尸臭就会溢出棺木。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想看呢——”御行说道。 “对吧?任谁都会有如此想法。即便这女人生前让人如何仰慕,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会死了心吧。” “所以啦,我打一开始不就说过,接下来的都是多余吗?反正我懒得再听你那些半调子的讲经说道了。” “好啦好啦,”玉泉坊笑着说道: “算了,就当作是在霭船到来之前,听我玉泉坊讲个故事吧。你也别直皱眉嘛。接下来就是所谓的血涂相——” 人道指向下一幅画。死者肌肤愈来愈黑,而且开始四处生孔,就连眼球都流了出来,景象实在是不堪入目。 “死尸从头到脚,浑身脓血流溢,我平时所爱的人,即是如此之相,汝身及我,早晚与此无异——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生前人格再高洁,肉身其实都是如此不净。演变至此相,肉身所有不净更是悉数显现。接下来则是肪乱相——” 至此阶段,看来已完全不成人形了。 上头已经长满了虫。 “死尸为鸟兽挑破,或为虫蛆烂,皮肉脱落,骨节解散——你看,多么肮脏啊。此时尸臭已可传至二里,三里之遥。要说世上何谓不净,这就是最好的表征。不过,这尸骸虽然令人作呕,但对禽兽而言却是上等佳肴——” 玉泉坊滚开卷轴,展示出接下来的一幅画。 下一幅画的是以野狗为首的野兽以及乌鸦、老鹰争食这具腐尸的景象。 “——这叫瞰食相,死尸为禽兽所食,身形破散,筋销骨离,头足交横。此时人已沦为禽兽饵食,尊严至此荡然无存。你或许会怪狗太不识相,但这对狗而言其实足理所当然的事。下一个阶段则是——” 这个作僧侣打扮的流氓继续卷动绘卷。 “喏,这是青瘀相。有些绘卷以这幅为首,但这张的顺序是如此。 至此阶段,整张脸已形同髑髅,上头的肉几乎消失殆尽,接下来就要整个变成白骨了——” 说着,人道把卷轴卷到了最尽头。 “此乃骨连相。前一幅画里的死尸还有皮肤,暂且分得出死者是男是女;这下别说是美丑,就连性别也已无法分辨接下来。最后一幅是骨敢相,这下死尸已是白骨一堆,狼籍于地,只待化为尘土。五蕴本皆空,人生在世时何必如此迷恋这副身躯?如何?要诈术的,这下多少悟了点道吧?” “少罗唆!废话说完了吧?——”又市不快地说道: “简直就像暗自己睡了一宿的妓女,梦醒时竟然变成个老太婆似的,恶心极啦。今天如果是个德性高超的法师向我说这些教,或许我还会听听——可是,听你这沉溺于酒色的家伙讲这些道理,只让我觉得作了场恶梦。” “你这张嘴巴怎么还是这么毒啊?”人道说道。 “不好意思,我最厉害的就属这张嘴,”御行回答。 “算了。不过阿又啊,你脸色不太好,看了这东西真有这么不舒服?真是不好意思呀。只是,像你如此老奸巨猾、法力高强的诈术师,竟然连这区区几幅画都看不下去,真是教人意外啊。” “少胡说,我只是讨厌看到女人的尸体罢了——”又市抗议道。 “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土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这张画等于是把人给杀了、剥了皮,有啥好稀奇的?” “只不过——”又市两眼依旧盯着这张绘卷说道。 “只不过什么?”玉泉坊问道。 “没什么啦,”御行回答。 只见他的眼神无精打采的。 “到底是怎么啦阿又?理由我是猜不透,但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 昔日咱们一起闯荡京都时,你的目光可从没如此无神呢。而且——你现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完全不信神佛的诈术师还打扮的一副御行的模样,连我玉泉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呢。” “这不干你的事,”又市回道。 “什么?你不会是在想家吧?看你这古怪的神情气色,难不成是死了爹娘?” 呿,又市咋了声舌说道: “我这靠要诈术混饭吃的哪有爹娘?从小就是个没人养的,老实说,我也不是个江户人。我出生在五州,老爹是个庄稼汉,还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我娘一生下我,就和男人私奔去了。所以,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涯孤子——” “噢?” 玉泉坊讶异地睁大了眼。 这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伶牙俐齿的诈术师聊起自己的身世呢。 “原来如此。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江户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神情还真的有点古怪。我等会儿还有件事得拜托你呢,如果你在挂心些什么,要不要说来听听?” “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又市说道。 “就说来听听吧。” “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又市说道。“什么样的女人?”人道问道。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曾在江户遇到过一个脑袋不大正常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太婆吧。这女人非常好色,晚上没男人就睡不着。即使她已是徐娘半老,教人多看一眼都难,但还是拼命在老人斑上抹白粉,干裂的嘴唇上也抹着厚厚的朱红,真是难看到令人作呕。如此妖怪,每晚却都要勾引男人上床。” “就是那 种好色女啰?” “是呀。那女人老在做梦。” “做什么梦?” “就是自己依然年轻貌美的梦,也没看见自己已是又老又丑。不,她是故意视而不见吧。” “真可怜哪,”人道歪着厚厚的嘴唇说道。 “是啊。我——也曾被那女人勾引——一 又市讲到这儿,便沉默了下来。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呀阿又?你让她买了?” “哪可能呀?我只是——让那女人看清了事实。” “你让她梦醒了?” “结果你猜那女人怎了?——”又市反问道。 “噢,是失望还是羞愧?或者是痛改前非?” “她死啦。上吊死了。” “死了?” “是呀。而且——尸体就像这幅画里这般浮肿不堪,嘴边流满了口水。” 玉泉坊默默地看着又市手指的那幅画。 肪胀相。 “她死时就这副模样——”又市再次说道。 玉泉坊皱起眉头问道: “是吗——可是阿又呀……。” “人一知道真相,就活不下去啦。” 又市双眼更加无神了。 “世间其实很悲惨呀,玉泉坊。不只是这老太婆,就连你、我,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得自欺欺人才活得下去,否则根本无法苟活。人明知自己本性龌龊肮脏,还是得大刺刺地骗吃骗喝。所以——” “咱们的人生不就是一场梦?” 又市继续说道: “即使把人摇醒,用水泼醒、或者打耳光打醒都没用。世间原本就是场骗局,人人却把这骗局当真,你说这社稷有没有毛病?话虽如此,大家要是真梦醒了,真相反而会教人痛苦得活不下去。人就是如此脆弱,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场骗局当真,除此之外无他路可走。只有活在虚幻的五里雾中,人生才能顺遂,不都是这样吗——?” 又市讲到这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块头的人道也跟着转过头去。 只见佛堂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的矮个子男人,以及一个头上顶着盛着花的簸箕的女人。 “好久不见啦,耍诈术的——” 来者——乃霭船林藏是也。 [三] 霭船林藏——表面上靠卖笔墨维生,实则是个恶棍。 霭船意指于迷雾中开到山上的船。每逢中元,从琵琶湖到比叡山的每个坡道都会举行亡魂乘船登高的仪式——这也是比散山七大奇景之一。据说这名号的由来是只要中了他的圈套,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宛如漫步于青霭之中,任其玩弄于股掌之上。 亦有传闻他出身朝臣世家,但此说真假无人知晓。 “又市啊,你我曾交杯结拜,却连一封信都没捎来——也未免太薄情了吧?有好一段时日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周游列国去啦?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找你呢。难道是为忏悔自己昔日恶行出家修行去了?” 又市把头转向林藏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瞧瞧这身打扮,如今我已是个四海为家的御行了。” 话毕,又市从怀里掏出摇钤摇了一声。 “这可就教人吃惊了。你是真的在修行?” “不行吗?话说回来,霭船你今天这身打扮,看来像个大商行老板,但我看你坏事也干不了多久了,还是学学我剃个和尚头吧。把外貌整理得谦恭点,多少也较易明辨是非善恶呢。” “在你身上倒是看不出来。——”林藏笑着说道: “——是谁把铸佛熔了拿去卖的呀?” “所以我才剃了光头,好精进修行啊。倒是——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又市盘腿坐了下来问道。 “还不是御灯小右卫门?”林藏笑了笑说道: “——你上回帮那大宫布的局,还真有两下子呢。” “哇,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呀——”又市又说道: “倒是,你干嘛把我叫到这穷乡僻壤?我可忙得很呢。” “就因为有事找你帮忙呀——” 说完林藏走进佛堂;“来给你介绍一下——”他说着,把背后的女人拉了进来。 她身穿河内木棉衫(注9),外罩乌袖,黑挂襟上披着粗肩带;腰围前挂(注8)则有一条御所染(注8)的细带。 这是京都卖花女——白川女(注10)常见的打扮。 “她住横川,名叫阿龙,是我两年前开始合作的伙伴。这位——这是耍诈术的又市。是我以前在江户时的——狐群狗党。” “请多指教,”阿龙有礼地向又市打了声招呼。 这女人生得颇为端庄。然后,林藏与阿龙关上门,在绘卷旁坐了下来。 “——你看过了吗?又市。” “唉,看过啦。不过看是看了,不知这幅画里有什么名堂。” “说的也是——先帮你说明一下吧。” “人道已经解释过了。” “这和尚哪懂些什么?——”林藏说道。 “少罗唆。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在庙里待到十五岁的,讲经说法我可是驾轻就熟。阿又,你说是不是?” “庙里住过有什么了不起?哪知道你是看墓园的还是管茅厕的。如果住过庙里就了不起,仓库里的老鼠不都变成大僧正了?如果是门前(注11)的小僧侣还讨人爱,哪像你块头大得不像话。让你在门前讲经说法,我看还是拿铁棒打打杀杀的比较适合你吧。”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口德呀,”玉泉坊边唠叨边卷起绘卷,但林藏立刻按住他的手。 “且慢。这张画可是很重要的。” 又市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要我帮什么忙就快点说吧。要我偷东西我可不干。” “并不是什么有银子赚的差事。” 林藏说完,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抚了一下鬓角。 “没钱赚的差事我也不干,”又市咆哮道。“但前金后谢是不会少的,”林藏回答。 “钱会是谁出的?你吗?” “这我不能说。不过,阿市你听好,这原本是我的差事,但我一个人总是处理不来。可是,明天起我又得依头目的吩咐到长崎一道。” “所以找我来替你完成?不能等你回来再做吗?” “那可能就太迟了,”林藏又说: “事情是去年夏天发生的。就在太秦再过去些的帷子辻——” “突然出现一具女人的腐尸——”林藏说道。 “腐尸?” 又市闻言看向绘卷。 “是呀。大概已经死了十天或二十天了,眼珠均已脱落,脏腑皆已化作尸水,毛发如鸟巢般杂乱纠结——喏,就像这幅画里的模样。” 他指向血涂相说道。 “且慢。” 又市打断林藏的话说道: “即便是在都城之外,毕竟也是个岔路口,怎没人打那儿经过?况且不是还有人住在山上吗?要不然行商的还是什么的也会打那儿经过吧?” “当然呀。是有很多人打那儿经过。” “这不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女人死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却没人注意到?京都人虽然个个是慢郎中,也不至于让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十天二十天的,任其腐烂吧?就算是忙碌无情的江户人,看到有女人倒卧路旁,也会伸手搭救呀。” “情况并非如此——”林藏继续说道: “京都居民其实也并非都是慢郎中。” “呿——你这话鬼才相信,看他 们怎么办祭典的不就知道了?一付懒洋洋、要死不活的。祭典应该要很有气势才对,但京都人抬轿子定一町就得花好几刻钟,也难怪他们会任人路死街头,任其腐烂嘛。” 又市批评一番后站起身来又说: “不好意思,我告辞了。” “且慢。急性子是成不了事的。江户人就是这种驴脾气才教人伤脑筋。你们江户人讲什么潇洒,讲什么做事要有气势,总是宣称钱在荷包里绝不过一宿,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江户人和京都人哪个比较阔绰,从身上行头不就看得出来?与其虚张声势,不如实际点儿吧。” “少罗嗦,林藏,稍微有点臭钱就看不起人啦?你虽然有钱,却全花在吃吃喝喝,有啥好令人羡慕的?我虽然是过一天算一天,但这哪叫穷?哪像你这守财奴,一辈子都不知道钱该怎么花。钱可不是赚来存的呀。” “真是的,你真是改不了尖酸刻薄哪。阿市——” 林藏苦笑着制止又市离去。 “——虽然你换了一身行头,但本性还是没改嘛。别闹别扭了,坐下来吧。我也清楚你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那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我可要告辞了。” “先听我把整件事说清楚再做决定吧。我不会唬弄你的。” “那就快说吧,”又市再度坐了下来。 “又市呀,其实那具女尸一开始就是腐烂的,而不是在路上烂的。” “这是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尸体是在腐烂之后才被扔到路上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那女人死因为何——但你的意思是在被弃尸之前,嫌犯一直把尸体放在身旁,直到烂了才扔出来?”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林藏回答。这哪有可能?又市马上反驳。 “唉,你先别急。且听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吧。” 根据林藏的说法,整件事的经纬如下。 一年前的夏天——。 帷子辻出现一具腐烂的女尸。 当然,看热闹的人与捕吏蜂拥而至,原本安宁的岔路口变得一片人山人海。 尸体腐烂得非常严重,只是虽然五官体格无法辨识,但从身上的衣服判断,死者身分应该不低。如果死者出身卑微,就算案情再可疑,只要当做是路死荒野的无名尸就能交代了。但再怎么看,她显然都是武家妻女,所以,京都奉行所与京都所司代都无法放任不管。 过没多久,死者身分就有眉目了。 乃京都町奉行所与力(注12)笹山玄蕃之妻——名曰阿里。 据说当事人在事发前两个月行踪不明,与力曾动员所有奉行所同僚四处搜索。 不过——。 一开始没能辨明死者的身分,其实是有原因的。 首先,阿里并不是被绑架,也不是遭人杀害。 事实上,阿里在失踪前两个月,就因罹患感冒而过世了。 因此,被绑架的并不是阿里的人——而是阿里的尸体。 阿里的亡骸在茶毗之前,便在家人彻夜守灵之际如一阵烟般失踪了。 这真是怪事一桩。虽已亡故,但阿里毕竟是个与力之妻,可谓兹事体大;难道是有人刻意挑战官府权威,抑或蓄意愚弄武家?总之整个奉行所因此事一片哗然。只不过经过一番搜索,不仅尸体没找着,犯案者的身分也没半点眉目。从没听过有人要偷尸体,于是有人谣传此事乃狐狸精作祟。也有人说猫会操控人尸,被猫魂附身的尸体能自行走动什么的。还有人谣传有一种类似猫的野兽乘坐的火焰车,也就是名为火车的妖怪,会在葬仪上窃走死者的遗体。若真是这类妖魔鬼怪所为,奉行所与所司代哪可能缉得了凶? 这案子就是这么回事。 因爱妻尸首遭窃而变得心力交悴的与力镕山玄蕃,据说在赶到现场之后,直抱着腐烂不堪的亡妻尸骸痛哭。不过,可能也是尸体太惨不忍睹,围观者都没有人敢靠近玄蕃,安慰他。只是—— 帷子辻的异象并没有因此结束。 到了年底。 一具女尸——再度出现于帷子辻。 而且同样是死亡两个月以上,已经严重腐烂的腐尸。不过由于时值冬日,腐烂情况不似先前那般严重,但依旧令人不忍卒睹。 不久——官府从死者身上的梳子及坠子等判断,此人应是只园杵之字家的艺妓,名曰志津乃。 据说志津乃于两个半月前失踪,但和阿里的情况不同,她并不是尸首遭窃,而是在生前便已失踪。只是周遭并没有人想到她可能是遭诱拐失踪的。 想必是某恩客为志津乃赎了身,把她带走了——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虽然不知这号人物是谁,但这项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据说在志津乃失踪前不久,有一笔金子被送到店里,表明要交给志津乃。 不过——认识志津乃的人都说,志津乃遗体的穿着打扮似乎和失踪那天一样。至于死因,则似乎是被勒毙。由此推断——志津乃可能被绑之后立即遇害,尸体被藏于某处一段时间,待其腐败才被扔了出来。当然,官府照例动员缉凶,只是经过一番搜索,仍查不出嫌犯为何人。 冬去春来。 帷子辻竟然出现第三具尸体。 这第三具尸体损伤程度更加严重,据说面容几乎一半已化为白骨,不过还是从身上的护身符辨识出其身分。死者乃东山料理店由岐屋的女佣,名曰阿德。阿德的死因无法确认,但至少不是刀伤,据推测可能也是遭勒毙。 然后——。 “前天——又出现了。” 林藏话说完露出困惑的表情,转过头来看又市。 “难道这次的呈骨散相?——” 又市指着绘卷说道: “第一个与力之妻呈血涂相。接下来的艺妓呈肪乱相。第三个女佣则为青瘀相:显然是愈来愈严重。到了这阶段,第四具尸体可能就是遭犬兽啃咬的瞰食相罗?不会吧——嫌犯竟然将白骨弃置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岔路口?” “喔,这倒没有。这次还好。被发现的是一名白川女——也就是卖花女,名曰阿绢,是个良家妇女,不仅工作勤奋,也很会照顾人。是吧——阿龙?” 阿龙点了点头。 “可别以为我会掉泪呀。” “这我知道。” “只是没想到林藏你会如此不中用,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软啦?不过是一个认识的姑娘遇害,竟让你如此同情?这下满载十亿亡魂、含恨蜿蜒登高的霭船林藏这威名岂不虚传?” 又市卷起白衣的袖子说道。 堂外是蝉鸣阵阵,堂内也是闷热非常。 “你还真是爱耍嘴皮子呀。耍诈术的,阿绢的尸首应该是在死后被藏了好几天,才突然被弃置于帷子辻。当然尸体是遭人弃置,但阿绢并不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 “阿绢是自杀的——”林藏说道: “她是上吊自杀,这点不会错。有许多人看到她在梅树上上吊,慌忙地想拉她下来,终究不成只得去找人帮忙,结果在这段时间里尸体就不见了。后来她的尸体在岔路口被发现时,绳子还缠在脖子上。” “又是人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吗?” “看来就是如此。” “这未免也太奇怪啦。” 又市一张脸都僵住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他刻意以浪速腔(注13)说道。 “真是教人泄气咽——”林藏说道。 “这哪是泄不泄气的问题?听你讲了这么多,还是没任何线索,这忙叫我怎么帮?你该不会是要我帮忙 找出嫌犯吧?” “没错。嫌犯为何人,我大致已有所掌握。” “那么——上奉行所报案,把人抓起来不就成了?” 又市做出打梆子的动作。林藏则皱起眉头说道“——正因为没这么简单,我才找你来的呀。” [四] 帷子辻连日出现异象。 一到傍晚时分——打岔路口经过的人变少,行人样貌也因暮色而逐渐模糊时,奇怪事情就突然出现。 这次是一具躺在车席上的女性尸体。 一看就知道是具尸体。全身黑青浮肿,苍蝇群众而且长蛆,有几次还出现野狗,咬食脏腑。 最先发现这异象的,是个卖药郎。 卖药郎大吃一惊,心想怎么又出事了——大家都知道此处自去年夏天起,已相继出现四具腐烂女尸了。可是当接到通报的捕吏纷纷持刀赶至现场时,尸体却已不见踪影。于是官员质疑卖药郎谎报消息,卖药郎则坚称确有其事。事实上,不仅是卖药郎,其他也有数名民众目睹。不可思议的是捕吏们大力搜索,也没找着任何痕迹。 但翌日又出现相同的景象。 同样是黄昏时分,同样有目击者禀报,但捕吏们赶赴现场时还是扑了个空。 第三天、第四天,同样的情况一再出现。 捕吏们因此决定,在第五天事先安排几个奉行所的同心(注14)在附近埋伏。 理应有人弃置尸体,事后再将其回收。 可是——。 却不料数名同心都夹着尾巴逃回奉行所。 尸体是出现了。 但完全没看到有谁把尸体运来。按理说,载运尸体即使不用推车,也必须用马或牛车——毕竟是具腐尸,依常识判断,总不能用挑或用背的吧。同心们因此将注意力锁定在这类目标上。 但完全没看到这类东西经过。 就在众人稍不留意之际——尸体又出现了。 捕快们个个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但确实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而且一如先前的报案者所述,尸体上苍蝇云集,臭气冲天。 于是,几个人慌忙地开始寻找嫌犯,却不见任何人影。 在附近扩大搜索,也只发现一位挨家挨户化缘的托钵僧。这个僧侣在尸体出现前,就已经在这一带了。为求谨慎,捕吏们还是问了这个和尚几个问题,但他对案情显然是一无所知。 “那和尚——就是我呀。” 玉泉坊说道。这位人道背后背着——只可装进一个人的大葛笼。 “那真是有趣极了。那些别脚同心全都吓破了胆,连牙都咬不拢呢。就在他们乱成一团时,那尸体又消失了。” “所以那应该是——鬼啰?” 谜题作家百介边说边盖上了笔墨盒的盖子。 两人正走在太秦广隆寺后方的狭窄坡道上。 “原本以为是近年罕见的鬼故事,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反而发现这件事又和又市有关。” “这件事已经那么有名了吗?——”走在前头的玉泉坊转过满脸胡须的脸,回头看向百介。 至少在大坂(注15)一带已是广为人知了——百介回答。 “世界可真小呀。没想到——印书的一文字屋竟然是又市的旧识。我是透过江户一个做出版的朋友来找他商量出版事宜的。” “一文字那家伙,过去也很照顾我。” 说完,人道在坡道上停下了脚步。大概是身上背的东西太重了吧。 “不过,谣言传得也真快呀。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其实,我一开始听到的是檀林皇后亡魂出没的消息。当时就觉得这很重要——毕竟我是专门收集奇谭怪谭的。” “这我听说过——”人道调整了一下背着的葛笼说道: “你打算出版百物语吧?阿又说你好奇心挺强的。” “是啊——我好奇心是很强。尤其是认识了他以后。我的事就不重要啦。话说回来,这次我来京都四处打听,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竟然有四具女尸相继出现在十字路口。一会儿是艺妓,一会儿是卖花女,一会儿是料理店女佣,还有武士之妻——” “是啊——”玉泉坊回百介的话。百介接着又说: “这些凶杀案——与其说是凶杀案,不如说是弃尸案吧,消息好像还没有传很远。据说是一年前开始发生的,至少还没传到江户。” “可能是每件案子之间都相隔一段时间的缘故吧。而且,四件之中有两件不是凶杀案,官府要缉凶也毫无线索;对他们来说这可是攸关面子问题,所以这案子也不敢过度张扬吧。只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虽然古怪,但就地缘关系来看,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地缘关系——什么意思?” “是啊——”玉泉坊回答道: “京都这地方,其实四周都是亡骸呀。” “四周都是亡骸?你的意思是这儿有很多墓地?” “不是墓地多,是尸体多——”玉泉坊说道: “你看,这都城三面环山。” 玉泉坊抬起头来,刻意做出环视周遭的动作。 “这些山都不是人住的地方。不论是鞍马还是比敏山,皆有鬼门镇护。其他山头也是如此。然后,所谓的裾野又名七野,也就是平野、北野、紫野、上野、蔌野、内野、以及莲台野,乍听之下山边皆是平原——但这些平原可都不是单纯的平原。” “不是单纯的平原?” “你没去过船冈山的于本阎魔堂吗?” “去过呀,”百介回答。百介——向喜欢巡访寺庙神社。 “你知道船冈山原本是个刑场吗?那儿有一条千本通,虽然是从朱雀大路延伸过来的,但那地方原本叫干本卒塔婆。而内野那地方,在昔日曾是弃尸的场所。” “弃尸?” “是呀。莲台野直到现在都还是坟场。现在坟墓大都有墓碑,但昔日大都是将尸体就地扔了。接下来——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阿弥陀峰山脚下,现在叫鸟边野,同样是个埋葬场。” “你是说清水寺的另一头——六道珍皇寺那三雨吗?” “没错。那地方可说是冥界的人口。至于这头则是——” 人道转身面向西方说道: “是小仓山——也就是化野。你看过化野念佛寺的千灯供养了吗?” “很遗憾,还没看过——”百介回答。 “是吗?那地方满荒凉的。虽然风景漂亮,但就是给人一种无常的感觉,那儿的众多石塔,供养的是自古以来在那儿腐朽的无数骨骸。历史上,京都曾历经无数次祝融与兵荒,每逢劫难,尸体全被丢到周边地区。比如,帷子辻前方的化野,也是个弃尸的场所。” “弃尸——不埋葬吗?” “据说鸟边野那一带习惯火葬,但化野这一带都就是地丢弃。这就叫风葬吧。” “风葬?” “是啊。如今是没人这么做了,但其实直到不久前——那一带总是堆满了腐尸骸骨。因此九相图里画的并非凭空想像,昔日在这一带可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这恶棍一脸真和尚的神情说道: “若无常野露水不消,鸟部山云烟烟常往,而人生于世亦不得不老十死,则梦物之情趣安在?——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是《徒然草》里头的句子吧?”百介回应道: “意思是——帷子辻乃通往无常之地小仓山的入口,故涌现如此幻象乃理所当然——?” “没错。人是健忘的, 而且每个人终将一死,更替了几代,昔日的记忆就会渐渐模糊。只不过,即使人搬迁,土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便屋子倒塌,树木枯死,大地还是会继续存在。因此即便人淡忘,土地还是会记得,京都一带就是深深烙印着这类令人作呕的记忆。” “所以会闹鬼吗?” 百介…·脸讶异地问道。“闹鬼倒不会,”玉泉坊露出恶棍的真面目回道: “所有妖魔鬼怪都不过是人作的戏。你看你周游列国,有遇过什么真正的妖魔鬼怪吗?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可是,你看,大家还是绘声绘影,巴不得世上真有妖魔乃人之常情。毕竟居住在如此古老的城市——自然就会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尤其是在帷子辻这一带。因此阿又设的圈套才会教人无法识破,有时就连我都怀疑会不会是真的呢。” “真的——幽灵吗?” “虽然那其实是阿龙扮的——”人道继续说道: “不过阿龙还真会作戏呀。他已经连演了半个月了,一次都没让人拆穿。演得可真好呀。” “可是——演得再好,也不能一直演下去吧。即使扮得再好,但生者和死者总有区别,迟早会被人识破吧?” 就百介所知,又市的圈套总是设得很缜密,几乎是无法拆穿。 想必这次也一样吧,百介心想。又市设想的计谋既深且远,远非百介所能企及。不过,连续装神弄鬼半个月之久,毕竟还是有危险。谁都知道夜长梦多,照道理又市平常应该不会拖这么久才对。百介对此颇为不解。 但此时玉泉坊表情神妙地说——“放心吧,这不会被拆穿的。” “其实,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他刻意以腐汁裹面,让苍蝇蛆虫聚集。并将腐烂兽肉置于肚皮上,吸引野狗咬食,扮得实在彻底。而且每次都在逢魔刻(注16)现身,一般人怕危险,哪敢靠近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 “原来如此——”百介说道,但他还是无法了解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你们继续这么扮下去,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只是为了把行人吓跑吗?这一切——和过去几次一样,我还是参不透。” “就连我也参不透呢。不过,这是事实,已经愈来愈少人敢打那岔路口经过是个事实。这半个月来持续这么搅和,就连奉行所也拿咱们没辄了。既然是幽灵妖怪作祟,也别想缉什么凶了,所以同心均已悉数撤回。这阵子只要一过黄昏时分,那儿就连只狗都不敢靠近。” “即使已经无人敢靠近——你们还要继续扮下去吗?” “当然呀——”玉泉坊回答。 “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什么——哪有凶手会跑到遭自己杀害者亡魂出没的地方?想避开都来不及了。” 闻言,人道纳闷地扭了扭脖子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靠近那地方。如果真是闹鬼,那可是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真闹鬼,那就肯定是个圈套。对吧?” “有理——”玉泉坊说道。 “但我觉得那凶手的头脑应该不简单。” “此话怎说?” “我完全想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因为和女人起了什么争执才动手杀人,事后心生恐惧而把尸体藏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吧。过了一段时日,尸体渐渐腐败,无法继续藏下去,只好拿出去丢掉——若是这样,还能理解。” “也许就只是这样吧?” “可是第一具女尸并非死于他杀,是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这点真的很不寻常。” “说的也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与死者遗族结怨,因而藉此报复。但他又不是战国乱世的野武士,覆盖经帷子的尸体上头也没什么好偷的。若想把尸体加工成些刊‘么——结果也没这么做。那么,凶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侮辱死者,以折磨其遗族。” “可是,那位亡妻遗体遭窃的与力镕山,人格高洁官品清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据说不久就要升为首席与力。所以只听到有人同情他,可没看到任何人在幸灾乐祸。” “是吗?可是——会不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欲打击他?” “噢,是有这种可能——”人道回答。只见他的脸孔逐渐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 “——但那位与力失去了爱妻,原本已经承受相当大的打击。据说他甚至舍不得将妻子火化或埋葬。待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妻子人土,遗体却在葬礼前一天遭窃。原本准备厚葬的爱妻,最后却落得曝尸荒野;这下的打击可就难以言喻了。” “打击——” “是打击呀。据说他已是形同废人了。如今凶手尚未归案,而且只要情况稍一平息,又爆发类似事件,让他再度忆起这桩悲剧。若是有人刻意要打击他,对他的仇恨想必不浅。还真是阴险呀。那位与力不仅已是意气消沉,据说就连身子也坏了,如今正告假在家休养。这凶手布的局还真是成功呢。” “他辞宫了?” “那倒没有。他的亡妻是个所司代还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可能是这个缘故,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向很恩爱。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与力也就算了,但他正好又是个武士,妻子亡骸遭窃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而且不仅承受此耻辱,还迟迟无法逮捕凶手归案,只能日日掩面哭泣。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将下属怒斥一顿后,在家闭门蛰居——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 “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然是怎样?最爱的伴侣亡骸遭辱的苦恼,不是当事人恐怕是难以想像。若是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恐叫人难掩怜悯之情——因此上头才要他休息一阵。听说就是这样。当然,岳父担任政府要职,对他多少有些帮助,再加上他又如此受岳父赏识。上头对他如此开恩却没惹人闲话,想必是他平日以德服人的缘故吧。” “他们夫妻俩很恩爱——” 百介停下脚步,从笔墨盒拿出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又问: “这么听来——凶手犯案的动机应该是看这个与力眼红吧。” “是吗?可是,是否有人嫉妒或羡慕他到什么程度,我们是不清楚,但若是因此杀害其妻,那还不难理解,为何要偷走遗体,就教人想不透了。而且还为了偷遗体一再杀人?” “不过——就结果来看,偷走尸体的攻击效果是非同小可吧?” “就结果来说是如此。那位与力因此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丢了官,俸禄也没减少,反而广受周遭同情。再者,以第二个遇害者为首的女人,和他都没半点关系。” “真的没半点关系吗?” 应该是没有吧——人道走进小巷,接着说: “首先是艺妓志津乃,虽然容貌、才艺都不差,但在众艺妓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她人际关系单纯,没什么亲朋密友。她行事低调,默默赚钱,在杵之字家中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听说有人要为她赎身?” “这件事让杵之字家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真有人送一笔金子来,也没人知道金主为何人。这下她一死,就更没人会知道了。接下来遇害的是一个女佣,在由岐屋料理店工作。这家馆子常有武士上门光顾,与力与同心也常上那儿吃饭,但怎会连女佣都……。再者,最后一位的白川女——则是上吊身亡的。” “自杀原因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道回答。又说: “她卖花的伙伴说她并没有自杀的理由。总之,她自杀的原因无人知晓,和那位老实的与力应该无关吧。” “真是麻烦啊。总是不管怎么看——刻意待尸体腐烂再拿将之弃尸——这种事也未免太奇 怪。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依我看,这无非是为了冒渎死者。可是,林藏大爷不是说——嫌犯为何人,大致已有所掌握?” “似乎是如此。不过答案我还没听说。” 玉泉坊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黑影的人道开口说—— 此处就是帷子辻。 [五] 岔路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附近民宅,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 四下已无人敢居住。 附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苇帘、犬矢来(注17)、暖帘,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的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整个风景还真是阴森森的,给人一种置身他界的感觉。此时风已平息,空气沉闷,连蝉鸣都己停止,夏夜郁热的空气教人喘不过气来一天色亦已渐渐昏暗。 气氛颇为凝重。 这儿的黑夜也似乎降临得较其他地方早。 这下——就在那头。 尸体出现了。 那东西怎么看都是具尸体。浑身皮肤发紫溃烂,上头苍蝇群集。仔细一看,嘴角眼角黏膜处均有蛆虫爬来爬去,并有白浊的黏液垂流。当然,那具尸体是一动也不动。 她的颈部缠着一条粗绳子,绑有绳子的皮肤颜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双眼浑浊,半张的嘴里一片漆黑,嘴里完全没有气息。 况且她还是臭气冲天,任谁看了都要覆眼捣鼻,尽迷离开。 四个半刻钟。 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最后,夜色逐渐笼罩尸体。不,或许是从尸体内涌现的黑暗,伴随尸臭往周遭扩散吧。 接下来——人鬼难分的逢魔刻来临。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岔路口的方向传来,仿佛是小仓山的亡魂们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 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他步履蹒跚——。 那人影仿佛一个酪酊醉汉,踉踉舱舱地朝尸体走去。走到尸体边,人影便站住不动了。 隐约可见此人腰上挂着一支长长的东西,看样子来者是个武士。 武士在尸体旁跪了下来,仿佛在磕头似的低下了头。 他是在忏悔,还是受到过度惊吓站不起来?——似乎两者皆非。 那武士——正在使劲吸气。 仿佛正在享受这股尸臭,吸得非常起劲。 这景象十分不寻常。这可是稍稍靠近就会令人恶心的恶臭呀。 后来,武士开始呜咽了起来。 但这呜咽声听起来——似乎并非出自哀伤。 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兴。 阿——阿绢。阿绢。 你——你曾经说过要——。 我对你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 不管你变得再臭再烂,我——。 我——。 我都不会忘了你。 钤。 此时响起一声铃声。 那武士吓得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现——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 此人正是头裹行者头巾,胸前挂着偈箱的御行又市。 “施主如此深爱她?——” 又市问道。 “——施主您——是不是深爱着她?” “你,你是谁?——” “贫僧是个居住在彼岸与此岸边境,往来于冥府与人间化缘的御行。” “你——你是个御行?” “是的。今晚阿绢又现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阿绢啊,阿绢咽,”武士低声喊着,脸紧贴着裹尸的帷子。 “我是如此爱慕你,你却——” “如此爱慕她?” “阿绢她却说,我们俩身、身分不匹配。” “她这么说并没错啊。武士和卖花女,身分的确是有天壤之别。” “即使身分有别,但我们俩还都是人呀,而且还两情相悦。即使无法结为连理,只要彼此恩爱体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阿绢却说,男人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 “她大概认为,施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吧?” “也许是吧。她曾经告诉我,很感谢我对她的关怀,但她并不喜欢逢场做戏,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爱慕她——” “可是,可是——”武士的脸颊贴向腐尸,上头的苍蝇全都飞了起来。 “阿绢,你看,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如此真诚,你了解了吗?阿绢,你了解了吗?阿绢啊。” “阿绢她——是不是想学习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体让世人悟道?” “不是的,他不是要让什么人悟道。阿绢是因为怀疑我才这么做的,好让容易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实我不好色,我不是这种人。阿绢,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这下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开始吸吮起尸体上的尸水。 “我是认真的,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都不会变的。这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可是,为什么我都说了这么多,阿绢你就是不肯相信?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应该了解了吧?——” “这种事并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怀疑过自己吧?” “是啊。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我也曾想过,诚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间无常,就会抛弃一切执念。只是——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确实,世间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不变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样。御行大爷——” 武士抬起沾满尸水与蛆虫的脸,望向御行。 “真不巧,贫僧碰巧是个不具备人心之人——” 因此施主这番话贫僧实在听不懂,白衣男子说道。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当然,诸相无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过,当你说万物皆空时,皆空这个道理本身就是不变的。同理,情爱思慕之念——不也是不变的吗?——” “真不巧。贫僧一出生就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这道理,贫僧实在听不懂。”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缓缓站起身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曾怀疑,然而——然而……” “是因为——施主对亡妻的思念?”御行问道。 “没错。我深深地——爱着吾妻。真的很爱她,打从心底深深爱她,至今不变。没错,即使吾妻已死,我对她的爱还是不变。由于深感此留恋、执着——我才——” “想来个自我考验?” 御行静静地说道。 武士点了点头。 “没错,我决定考验自己。首先,我想确定的是,我喜欢、幢憬的到底是什么?若我只是喜欢吾妻的体态动作——那么一旦她过世,此情理应断绝。若我只是钟意其外貌——待她身体腐烂,我就会掉头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过世后我一定就会忘了她。可是——” “可是——施主您……”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来。 “结果不论经过多久,我对她的思念完全不减。所以——我可以确定我的爱乃如假包换,是真正深爱着吾妻的。” “可是——在这过程中,施主就开始畏惧了吧?” 御行往前踏一步。 “因此 ——” “因此什么?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施主是个罪人。” “什么?” 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钤。 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道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 “或许真的不对。” “当然不对——”武士又说: “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因为了证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 “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 “你说什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旧摇着钤,往前踏出几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 “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说道: “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 “你——你说什么?”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 御行间道。 “——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驾崩,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而追往黄泉国的故事。” “这我知道——” 武士弯下腰,说道: “——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开国大业末竞,因此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闾。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更有雷鸣吼发,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折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居鸣雷,于右足者居伏雷——于此并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见畏逃还——是这个故事吧?” “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于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倒是,大爷……” 御行大声问道: “施工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 “哼——” 武士嗤笑道: “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即便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像,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 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 “我——是不会像那样变心的。” “真的吗?” “你胆敢质疑我?” 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 “我真的深爱着她。即使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 “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说什么——” 武士的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物质,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 “不在人世了。”御行说道。 “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质,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呀,我可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足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 “人是没有魂魄的!” “什么!” “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 钤。 又响起一阵铃响。 “没、没有吗?” “活着的身体是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您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您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您就只会迷失方向。然后,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 “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 “死者如今只存在于您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质看待,方才得体。” “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 “没必要讨厌它呀。” 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 “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 “那,那么——他为什么要……” 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 “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触、触怒?” “没错。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的伊邪那美神。” “为,为什么——” “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来看,但他还是来了。” “叫他别来看?” “人——只有活着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后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会冒犯到他的。毕竟死者——也有尊严。大爷,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见。看到尸首日趋腐烂,最难过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 而此时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就是死者打从心匠喜欢的人——那就是您了。” “不,你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一 “大爷,您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再怎么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不论阿绢、志津乃还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是悲愤不已!” “胡、胡说!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骗你——”御行把钤铛凑向武士面前。 “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你不妨自己问问看。” “问问看?” 武士一张脸依旧面对着御行, 只将视线缓缓往尸骸上移。 此时腐烂的女尸睁开了白眼, 腐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只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妾身已颜面尽失……” “哇!” 武士睁大了双眼。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御行奉为——” 钤。 铃声响起时,尖叫声已然停止。武士就在腐尸旁——。 切腹自尽了。 此时,岔路口已完全为黑暗所吞噬。 [六]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相当奇妙的善后收拾了。 山冈百介原本和玉泉坊躲在树荫下,屏气凝神地观察事态如何发展。 玉泉坊一待武士断气,立刻点亮手烛走向岔路口,百介也赶紧迫上去。根据人道的说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玉泉坊原本也不了解详细状况,只知道又市给的指示是——待来者一断气立刻现身。当然,百介也完全没被告知真相,只能默默帮忙。 原本背在人道背后的葛笼,里头竟然装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至于这尸体为何人,以及人道为何要扛着他,并没有任何说明。 然后,又市把往前倒卧断了气的武士拉起来,扳开手指,取下紧握在尸体手上的小刀,换上从刀鞘中拔出的长刀。接下来,御行把武士用来自尽的小刀刀柄,塞进这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掌心。 就这么布置出一个两人对决,双双身亡的景象。 但最让百介惊讶的是——那具女人的尸体竟然是真的。那——可是一具货真价实的腐尸。由于事前听了玉泉坊的解释,百介还以为那是阿龙扮的。 今天阿龙只是藏身在尸体旁边。若是如此,最后那句话想必就是阿龙说的罗?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夕阳已完全西下,帷子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论有人藏身何处,说些什么话——理应都看不出来。 但在百介看来,那句话绝对是那具尸体讲的。 想必那武士死前也如此认为吧。 武士的亡骸。 ——具男尸。 再加上一具女性腐尸。 这群恶棍们抛下这三具尸体,离开了现场。 隔天早上——。 全京都震惊不已。 这下百介才猜透这圈套的部份实情。 听到坊问传言——百介这才开始明白又市设的是什么样的圈套。 结论是,那位切腹自杀的武士,就是笹山玄蕃本人。 据熟知内情的民众所言——宫拜京都叮奉行所与力的镕山玄蕃,是个非常执着的人。 坊间如此传说——玄蕃因妻子过世而劳心伤身,即使被解除职务,他仍无法斩断对亡妻的情愫,亦无法忍受亡妻遗骸受糟蹋的屈辱,便只身前往亡魂出没、生人望之却步的帷子岔口,埋伏该处等待真凶现形。 就在此时,凶手——当然,就是玉泉坊搬来的那具尸体——为了抛弃第五具腐尸而来到现场。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结果,执意报仇的玄蕃与弃尸的凶手相互砍杀, 最后双双丧命——。 据推测,案情就是如此。的确,任谁看到现场,想必都会如此推论吧。 毕竟事发地点乃弃尸案频发的帷子辻,加上腐尸旁边躺着悲剧人物玄蕃和一名身分不详的男子,两人也都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亡。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可能。 虽然真相并非如此。 玄蕃乃自尽身亡。 而看似凶手者,其实原本就是具死尸。 百介完全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介为了领取酬劳,离开西山的客栈,前往岚山的破旧佛堂。 想必那就是又市的巢穴。 来到堂前,只见玉泉坊正在以斧头劈柴。 百介一问,玉泉坊便大笑着说道: “那具尸体吗?那是我昨天到大津某寺院讨来的。那尸体的五官够狰狞吧?而且还是身份素行不详,不过是具路边找来的无名尸。” “无名尸?难道此人与此事情无关?” “那当然——”人道说道。汗水浸湿了他的一把胡子。 “阿又昨天早上告诉我,今天很可能需要准备一具尸体,年纪最好是三、四十岁,死因最好是刀伤,被从肩膀斜劈砍死的最好。这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呢,最后却只找到这个被刺死的家伙。” “能张罗到已经很不简单啦——”百介率直地说道。 “如果不是在道上混的,恐怕还不知该上哪儿找呢。” “还真想不到,又市竟然把这具尸体伪装成凶手呢——”人道又说: “又市的点子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那具女尸也是这么来的。那一定是——半个月前开始设计这圈套时就找来的吧?想必是阿龙找来的无名尸。” “可是——这么做——好吗?” 在百介的观念中,这么做可是对尸体不敬。五泉坊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怀疑,便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挺犹豫的。 “可是,想来想去,也还好吧。” “还好?——” “是啊。阿市不是说过尸体非人,不过是个东西吗?不这么想可是无法成事的。阿又这想法还真是干脆呀。再者,那两具男女尸骸,看样子生前都做过亏心事。反正那男人绝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曝尸荒野,反正终究要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最后还能派上用场帮助活人,不也是好事一桩?” “噢——可是——” “尸体能派上什么用场?——”百介相当不解。 他抬起头来准备问玉泉坊这个问题时,玉泉坊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喊了声——“噢,阿龙,你来啦。”百介回头一看,看到阿龙正站在茶花树下。 怎么看她都是个可爱的缄内姑娘,完全不像个能将大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懂得如何张罗尸体、并假扮成尸体骗过众人的恶棍。 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笑着和百介打了声招呼。 “是这样的——” 阿龙说道: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所司代的某位大官。” “所、所司代——那就是第一具遗体——那位与力之妻的——” “没错——”阿龙点头说道: “据说笹山他其实是个好人,他非常疼爱妻子,工作也认真,备受岳父大人赏识。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是玄蕃干的?不会吧——?” “似乎正是如此——”阿龙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 “他的妻子——原本预定在鸟边野火化。可是,那位与力不忍心自己妻子的遗体被烧成灰烬,因此就——” “这么说来,把尸体偷走的——就是死者的夫君?”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玉泉坊高声说道: “正是如此。玄蕃把妻子的亡骸藏在官邸后方的小屋中,天天都前去相伴。”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后来——尸体渐渐开始腐烂,到头来玄蕃大概也是受不了了。于是,他就模仿檀林皇后的故事,认为若能借此亲身体验人生无常的道理——自己违背人伦的罪孽或许就能获得宽恕。却不料——” “原来如此——”玉泉坊念念有词地说道,放下了斧头。 “——他对腐尸产生不了一丝厌恶。” “没错——”阿龙怅然若失地说道: “即使尸体已经腐败溃烂——玄蕃还是没有因此厌恶自己的亡妻。这下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最后就把腐烂不堪的尸体扔到岔路口。” “这就是——第一具?” “是呀。后来——他的性情大变,开始酗酒,并且上窑子找女人——” “在那儿就搭上了志津乃?” “对。不过他并不是真的钟意志津乃,因为——他后来把志津乃给杀了。” “为什么要杀她?——”百介问道。 “为了考验自己吧。” “考验?——什么意思?” “亡妻还尸骨未寒,自己就为艺妓所迷——如此事实让他懊恼不已。因此他说服自己,对志津乃的迷恋不过是为美色所惑,为了确认是否如此,他为志津乃赎了身——” “然后就杀了志津乃?而且杀死她后——还放任其尸腐烂?” “似乎是如此。他认为待亡骸开始腐烂,想必自己就会开始厌恶志津乃吧 野铁炮 野铁炮 北国深山居奇兽 逢人口吐 状似蝙蝠之异物 掩人口目使窒息 捕其尸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四/第三十一 [一] 时值八月中旬——而且是个即使动也不动,汗依然流个不停的酷热早上,山冈百介应邀前往武藏国多摩郡八王子千人町。 八王子距离江户约有十里路。 说近是近,但也并非一段能轻松走完的路,感觉上是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百介是个以周游列国、搜集各地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因此对长途跋涉的旅途自然不陌生。 但正由于习惯远行,路途不算远的八王子一带反而没来过。 只见此地气氛恬静。 放眼望去净是田圃的畦道上,找不到任何供人暂避酷热艳阳的蔽荫之处。 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百介,只得频频拭汗。 碰上这种日子,半裸的马夫还真教人格外羡慕。 走在前头的小厮似乎也感到酷暑难当。 虽是小厮,但毕竟也是武家末裔出身,无法作马夫般不修边幅的打扮。 百介并非武士,因此通常无须如此矜持。每逢大热天,大可穿得一身清凉,要他腰上插两把刀更让他嫌麻烦。不过今日乃受人之邀,可无法如此随性。 比起地上,马背上离天更近。 因此,更是酷热难当。 最糟的是,此时连阵风也没有。 对方要求他火速抵达。既然如此,现在理应策马狂奔才对。不过,百介深恐自己没有资格如此要求。 因此只得强逼自己眺望远景,试图忘却酷暑的折腾。 八王子一带,住有一群俗称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乡士(注1)集团。 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是一群平素以务农维生的半农武士集团,至今依然遵循传统,按时操兵演练。 因此百介在心中描绘出一个百姓挥舞着锄头、成群武士在一旁练剑的奇妙光景。不过,看来这不过是个无稽的幻想。 放眼所及,净是一片乡间田园风光。 不过此处虽属乡间,八王子同心这些乡下武士可是轻忽不得。 此乃幕府直属的组织,就百介所知,历史可是十分悠久。据说是在神君(注2)家康入主关东时,以代官头(注3)大久保长安旗下的甲斐武田旧臣之小人头(注4)为中心组织而成的。 这个组织原本负责维持甲斐国境之警备与治安;后来曾奉日光火之番(注5)之命,赴江户担任一段时日的消防工作。在设置虾夷(注6)奉行所时,也曾奉派远赴虾夷之地,担负起警备之责。 虾夷之地,就连曾周游列国的百介都没去过。 因此,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时下的武士多半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相较之下,这种组织已是十分罕见,更难得的是,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的组头(注7),有不少还是学有所成的博学家。值此武家士气低落的时代,文武双全者更是弥足珍贵。从其中甚至不乏曾编篡日光与八王于地志之士看来,此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据说组头旗下的同心们,也不乏通晓兰学(注8)、医学、海防论者。 同心山冈军八郎亦不例外,是个通晓最新医学知识,就乡下同心而言,超乎常人预期的博学多闻之士。 百介此行,正是应这位军八郎之邀。 小厮所带来的书状中写着——有急事相谈,恳请拨冗莅临。这可是百介这辈子首度应邀,连忙打理行头步出家门,又惊讶地发现对方连马匹都已备妥。看来事态绝不寻常。 百介心中并不平静。 山冈军八郎——乃百介的亲哥哥。 追本溯源,百介与军八郎,均生于某铁炮组御先手同心(注9)之家。 只是百介在懂事前,便被送往某商家当养子,因此对持棒当差的生父毫无记忆。 由于从未被告知自己的出身,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百介被送人当养子,似乎是因为家境贫困之故。但日后一家似乎仍无法摆脱困境,百介的生父只得抛开同心身分沦为浪人,在失意中与世长辞。这段时期的经纬,直到兄弟重逢时,百介才从军八郎口中得知。 到头来百介并没有继承养父的店家经营,而是过起悠闲的放浪生活;军八郎则是踏实地努力精进,后来买下身分成为八王子同心。 大哥还真是值得景仰呀!百介总是如此认为。换作是自己,绝对没办法变得像大哥这般杰出。百介的笔名之所以冠山冈为姓,无非是出于对大哥的这份仰慕之情。 而不难想像,允许他冠山冈为姓的军八郎,对百介也抱持着同样的情感。 在军八郎眼里看来,自己也活不出百介这种不受限于刻板条规的逍遥。 总之,兄弟俩对彼此都抱持着难以言喻的崇敬。 虽然成长环境迥异,但两人毕竟是继承了同样血脉的亲兄弟。在看似刚正不阿的军八郎心中,确确实实也有着一如百介那热爱珍奇异事的性格。或许军八郎对百介这种一听闻古怪传言便不分东西四处奔走的生活方式,同样是钦羡不已罢。不过—— 在马背上眺望着农村的恬静风光,百介心中其实是五味杂陈。 他在一栋看似阵屋(注10)、铺着茅草屋顶的屋子前下了马。 不出多久,军八郎便两眼圆睁地走了出来。 待认出百介后,军八郎才一脸安心地向他低头致意。 “请别如此多礼——请问……” 由于自己一身让人难以联想是同心亲人的装束,百介在他人面前不敢直呼他大哥。 “——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军八郎抬起头来,噢、低吟了一声。 “的确有要事相谈。” 接着说道: “是想请你勘验——一具遗体。” “一具遗体?” 没错——简短地回答完后,军八郎便领着百介走进屋内。 土间(注11)中央铺有凉席,上头覆盖着一张草席,从其中露出的一双脚看来,的确是具尸体没错。军八郎吩咐左右两旁的小厮让出一个位子,接着便把站在门外的百介叫了进来。 “抱歉难看了点——他的死相并不自然。” 听来——是死于他杀罢。 “在下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判断这位同僚死因为何,也不知该如何结案。组内所有同心均为此深感困惑,完全判断不出这具尸体是死于他杀,抑或死于意外。因此,才想到若是周游列国、搜集巷谈风说的这位,或许见多识广足以为在下指点迷津。” “不过,大哥——就连精通医术的大哥也无法判断,小弟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一定,军八郎说道。 对百介而言,这哪有什么不一定?大哥这种态度,不过是对自己期望过高。原因是对和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弟弟,多少怀抱着一点憧憬,因此才会如此抬举自己的罢。 不过,百介也觉得他这期望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便先询问他的死相究竟有何不自然之处。 “死因——其实是一目了然。” “那么,究竟是——?” “你就亲眼瞧瞧罢。” 军八郎说完,便掀开了草席。 躺在草席下头的,是一名正装的武士。 遗体身上羽织挎、手甲,脚半(注12)一应俱全,或许有些配件略有松脱,但衣着依旧算是整齐,甚至没有半点脏污。当然,尸身上也不见半道刀伤血痕。 不过—— “这……怎么可能?” 百介看得瞠目结舌。 只见这武士的尸体嘴巴大张,两眼圆睁,表情一脸惊愕——或者该说是惊恐。 更古怪的是他的额头。 这武士的额头上—— 扎了一块“石子”。 这块石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怎么看都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怪的是它竟然“嵌在”死者的额头上。 “此乃在下的同僚——滨田毅十郎殿下。遗体是在通往入山卡的小津川岸被发现的。遗体身上——” 军八郎停顿了半晌,接着又继续说: “没有其他外伤,因此应是这块小石子致死无误。不过,百介,这……到底是如何——嵌进去的?” “不可能是——撞上的罢?” 这死相的确离奇。 额头使劲撞上石子的确会受伤,倘若正好命中要害,的确也可能致命。不过,冲撞得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让石子刺进额头里罢。 若是大石还能理解,但这却是块小石子,或许能伤人,但绝不可能嵌进额头上。假使豆腐或米糠还没话说,但要朝如蒟蒻般富弹性的人体扔上一颗圆石,并刺上去岂不是难若登天? “在下也曾想过凶手是否用了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不过即使用了那类凶器——应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军八郎如此说道。 不愧是个对最新学问极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一切都讲究逻辑分析。 投石机会将石弹朝上方射出,画出抛物线飞往目标。虽然远较徒手投掷具杀伤力,但要命中移动中的物体必定是难上加难。即使碰巧命中,理应也不更于造成这种情况。倘若石子砸到脑袋上,伤理应会在脑门上才是。 这么看来,这名武士当时应该是配合飞石落下的角度抬头仰望,才让石子给砸上额头。但通常若觉得情况不妙,理应会闪躲才是。 即使没闪躲—— 石子应该也不至于会嵌进去罢,百介说道。 不可能罢。因为这石子实在太小了,要以类似投石机的装置命中目标,照理弹丸需要有相当程度的重量,而这块石子未免过于轻盈。 绝无可能,军八郎说道。 “那么,还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凶手曾使用火药。” 百介这么一说,军八郎也双手抱胸地回答:在下亦有同感。 “昔日亦曾看过火药炸石,亲眼目睹硬石应声猛烈四散。旁若有人,或许真会如此丧命。不过,在遗体附近并未发现任何使用过火药的痕迹,也不见四散的碎石。再者——一 军八郎手指尸体的额头说道: “这并非一块碎石。瞧它形状浑圆,虽然似乎有少许烧灼的痕迹,但绝非炸裂大石所产生的碎片。” 百介也认为这说法极有道理,尸体额头上的石子的确颇为光滑。那么—— “撇开嵌在遗体额头上的是块石子不谈,这种死法最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从近距离以飞箭狙击。” “有理。嗯,这块石子若曾为箭簇,那么看来的确像是死于弓箭狙击。倘若当时突然有个持弓盗贼从死者面前一跃而出,趁其措手不及,朝其眉间放箭……的确可能造成此种情况。” 军八郎俯瞰着尸体说道。 如果嵌在这具嘴巴大张的尸体眉间的是一支箭簇,死相确实会—— 至少比起现在显得自然得多。不过,嵌在理应插支箭簇之处的,却是一块小圆石。 “是否可能——这石子就是个箭簇?只是后头的箭柄在命中后折断或脱落——噢,现场是否有任何类似箭柄之物?” 一没有。再者,就形状上研判,要拿这块石子充当箭簇,未免也太不合理。瞧它毫不锐利,虽然没拔出来,但光从露出的部分来看,也不见任何曾被缚在箭柄上的痕迹。” “所言甚是。” 若要以它取人性命,还不如用支普通的箭。 “凭这块石子,再怎么射都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罢。” “的确不可能。看来这绝非人为,或许乃某种天然因素所致?” “大哥的意思是——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天灾罢。军八郎说道: “从落雷等现象可知,自然可能为人带来种种超乎想像的怪异灾害。诸如石从天降、兽身碎裂等现象,也是时有所闻——” “大哥说的是讶鼠罢,果真不愧是博学多闻。此乃一种栖息于北国山中之野兽,一为人所发现,便会自碎其躯。咸信这种碎裂将召来山神之怒,因此若遇此情况,该日便不宜继续狩猎。” “看来山地果然多异象。那么……”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找来了。 军八郎期待找个外人来证明“这是个”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异象,藉此达成某种结论。 “正巧又碰上这种大热天。” 军八郎蹙着眉头,将草席盖回尸体上说道: “因此,非得在今日将遗体下葬不可。再加上也得给遗族一个交代——因此在下只得赶在日落前请你来验个尸。也没看你是否方便,便要求你火速赶来,真是抱歉万分。” 军八郎再度低头致了个歉。接着便命令小厮过来带路,将百介请进了座敷(注13)。百介诚隍诚恐地走了进去。 未料座敷竟然要比土间遗来得闷热。 原来这栋屋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稍早身处的土屋。 因此,不宜遇热的尸体才会被停放在那里头。 只听到屋外传来阵阵蝉鸣,军八郎缓缓问道: “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鹍鼠’?” 鹍鼠?军八郎高声惊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你指的可是那妇孺口耳相传的妖怪?” “噢——可以这么说。” 地搜集而来的奇闻怪谭。 鹍鼠,军八郎复诵了一遍后问道: “那不是兽肉贩子的俗称?”“是的,这个字眼常用来称呼贩买山猪或是鹿肉的贩子、或烹煮这类野味的店家,有时也用来骂人,比方说,那家伙是支鹍鼠之类的。” “就是指人古里古怪的罢?” “是的,有时也用来形容不该染指的女人。这种用法的语源,想必也是出自这类野味料理罢,乃衍生自通常不该吃的肉,或者经过调理后让人无法辨明种类的肉。不过大哥,鹍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鼯鼠。” “鼯鼠——可是那种貌似老鼠,在树与树之间滑翔跳跃的畜牲?” “是的。孩童们不是常把衣服袖子拉大,戏称自己是鼯鼠么?他们所模仿的就是这种畜牲。” “原来如此,模样的确是有点像。你的意思是,鼯鼠也会化为妖怪?” 是的,百介翻阅着记事簿说道: “日久成精的鼯鼠,名曰野袄。” “野袄?”。 “是的,意乃荒野之袄(注14)。” “为何以荒野之袄形容?” “噢,因为这种妖怪会在人行于荒野时,突然从眼前窜出,挡住人的去路。在理应毫无遮蔽物的山野中,这种感觉活像被纸门给挡住去路似的。这类怪事在土佐等地最常发生。筑前一带称此异象为涂壁,壹歧国(注5)则以涂坊称之。由‘坊’一字可见,一般公认这种现象并非单纯的异象,而被认为是妖怪作祟。虽然称呼因地而异,指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 “嗯——不难想见,若视线为体型硕大的鼯鼠所阻,感觉的 确像被纸门给挡住。不过那么小的畜牲,真有可能长成这般庞然大物?” “噢,其实并非如此。” 百介强忍着笑意回答。想不到生性严肃的军八郎,对这种无稽之谈竟然如此认真。 “该怎么说呢。在这坂东一带,野袄被认为是一种类似包巾般的东西,因此佐渡一带以衾(注16)称之。其实,它体型并不庞大。” “体型并不庞大,却被以袄形容之——?哎,果真奇怪。完全无法想像它是个什么模样。” “小弟认为,不如把它想像成寝具的衾。就挡人去路这点而论,的确是以袄形容较为贴切,但若联想到鼯鼠的形状,或许以被巾来形容较为妥当罢。也有人称之为晚鸟或板折敷——这些称呼则是源自对蝙蝠一类的联想。据传突然罩到人脸上的,就是这种东西。” 噢,军八郎高声说道: “有理。双眼被遮蔽——感觉的确如同被异物挡住去路。那么,衾这个称呼,也同样是个比喻罢?指的是视线突然为异物所遮蔽,这既可以拉上纸门比拟之,亦可以罩上被巾形容之—— 嗯,或许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军八郎双手抱胸,接连点了好几次头后,才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这话题的确有趣,但和本案可有什么关连?” “有的。这野袄会贴在人脸上吸取精血,但它其实是为一种名为貒的东西所操控。” “貒?这指的可是穴居的狸?那么会不会是狸、貉——类?” 详情小弟也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这类畜牲——百介回答。 “不过,就大小、形状论之,狸与鼯鼠可是大不相同。鼯鼠与蝙蝠——不,应该说是松鼠较为接近,与狸则毫无类似之处。” “的确是如此。虽然有人将之视为同类,但鼯鼠即使日久成精,理应也不会化为狸。依小弟推测,此巷说之原意,应指野袄乃某种鼯鼠,由某种貒从旁操控。” “操控?意指这鼯鼠是被狸给抛出去的?” “与其说是抛出去的,或许不如说是吹出去的。” 噢,军八郎仰天说道: “嗯,实在难以想像。意思是,它是像放吹箭般被吹出去的?” “小弟也未曾亲眼瞧见,不过是个全凭想像的推测。” “那么,飞起时速度理应极为威猛才是。” “小弟也如此认为。从有人称之为野翳或野铁炮这点来看,应是极为威猛没错。” “野——铁炮?” 是的。百介点了个头,再度翻阅起他的记事簿。 “全国各地均相传有投掷石砾的妖怪,诸如天狗砾、或石打等。不过——” 被冠上铁炮两字的仅限此例,百介说道: “蝙蝠和鼯鼠之辈顶多只能滑翔,绝不可能迅如弹丸。不过野铁炮的速度可就相当威猛了。” “原来这野铁炮是如此厉害?” “是的。小弟认为,野袄本身应为某种蓬蓬松松、会朝人脸上罩的东西。不过野铁炮应该是借吹射飞出去的——既然叫铁炮,想必速度非凡。总而言之,传言深山中的确住着这类妖怪。若真有这种能够发射鼯鼠的畜牲,那么这颗石子或许就是由这种东西所击发的。” 原来如此,的确有理——军八郎恍然大悟地说道,接着便低头沉思了起来。 “若你所言属实——那么,滨田殿下就是碰上了这种妖怪?” “如此解释,能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可就——” 军八郎再度陷入一阵沉思。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百介也并不能确信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是在想到以铁炮击发石子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后,想起了昔日曾听闻的野铁炮传说罢了。 “大哥——” 噢?军八郎抬起了头来。 “方才所言绝非个人杜撰,的的确确是小弟在北国所听闻的传说。不过……” “怎么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人为致死’的可能性——” “人为致死?意思是背后有凶手?” “是的。若是如此,大哥就认为该出面缉凶罢?” 当然,军八郎回答。 “其实,上官一再交代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殿下乃死于凶杀,这便是一件攸关八王子千人同心声誉之大事,若无法尽速缉凶到案,严加惩罚,恐怕将会颜面不保——后果亦可想而知。” “情况并非如此单纯?” 没错,军八郎手按太阳穴说道: “若事情如此单纯,一切还好办。但在下的直属上司田上大人似乎无意探究真相,反而希望事情不要对外张扬。如此一来,在下与组内同僚根本无法商议案情、放手追查。” 军八郎蹙眉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对维护武士的声誉并无兴趣。不过,若真有凶手,可就绝不能放任其逍遥法外。因此,由于找不到适当对象咨询,才特地把你请来——” 果真是正义感十足的汉子。 “不过,听了你方才那番话,在下也开始有点相信了。若北国曾有先例,那么,就以异象导致的奇祸来归结本案罢。看来把你请来果然是正解,容在下诚挚向你致谢。” 军八郎再度低头鞠躬,百介连忙劝他起身。 “大哥——可否让小弟进一步调查这件案子?噢,遗体还是可以下葬,但由于仍有疑点尚待查清,不知可否暂缓半日……不,一日。好让小弟做一份调书(注17)?” 百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暂缓一日是不成问题——” “小弟将于明日再度来访。在此之前,请先别对外发表任何结论。” 百介说完,便鞠躬致谢。 [二] 火速赶回江产后,百介也没先返回位于京桥的家,而是直接赶往面町,只为造访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结识的人物。 此人名曰小股潜又市。 小股潜并不是什么好字眼,意为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的骗徒。从这个别称不难看出,这位名叫又市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从春季开始,百介耗费数月周游越后搜集怪谈,期间曾碰上某件事,因缘际会地结识了这个小股潜。 也不知是怎么的,百介和这个骗徒竟然臭气相投,甚至还和他结伴返回江户。 此人的确是个骗徒,但同时却也是个人中豪杰。虽然精通许多在人世表层见识下到的龌龊伎俩,但并不靠它们为非作歹、四处行恶。 经过几番交谈,百介便深深为他的为人所着迷。 小的平日在四谷门外的念佛长屋(注18)栖身—— 道别时,又市曾告知百介自己的居处。也曾说过:或许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任何需要调解的纠纷,欢迎先生随时来访。 ——这人应该帮得上忙, 百介觉得他或许找得出解答。 大哥军八郎生性过于严肃,是个只看得见人世表层的人。或许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要观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种时候,又市这样的人可就大有帮助了。 腮红店、木制家具店、木屐店——他透过小店旁紧临露天空地的木门往外眺望。 只看到好几栋模样相似的长屋,分不清哪一栋才是自己的目的地。 再加上天色开始徐徐变暗,薄暮让景色显得更加浑沌纷乱,每栋长屋看起来更是大同小异。 尽管夏日白昼漫长,此刻也真的太晚了。 太阳在他四处寻找 的当头失去踪影,突然开始下起一场夏日傍晚的骤雨。 他慌忙跑进了空地。由于这种长屋的屋顶没有排水管,雨水便宛如瀑布般沿着木片屋顶朝空地中央倾泻而下,这下他浑身可被淋得更湿了。虽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这长屋原本就弥漫着浓浓湿气,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良,只能眼看着整片空地逐渐化为水塘,为了不时将朝自己涌来的积水给踢回去,两脚也变得更潮湿了。 眼看这场雨一时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跨出避雨处。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噢——是您?” “噢,这不是考物(注19)的作家先生么?” 原来开门者就是又市。 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手甲脚半,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一身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的打扮。 又市平日四处行走挥撒箱中符咒营生,表面上是个驱魔祈福的御行师。 “瞧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罢!” 说完便将百介拉进了屋内。 “这、这儿就是——又市先生的——?” “不,这儿是我家。” 原来座敷里还坐着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 “噢,您不就是备中(注20)屋——不,事触(注21)治平么?” 事触治平是个常与又市为伍的小恶棍,据说是个易容高手。好比他现在的模样,就和百介初次见到他时截然不同。 “别来无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顾了。不把身子擦干可是会着凉的,快拿条手巾擦擦罢。” 治平以粗鲁的口吻说道。 “噢,小弟上这儿来……” 看他们俩凑在一块儿,铁定又在策划什么计谋了。 “并没有偷听两位在谈些什么的意思。” “噢,这没啥好在意的。反正上次办那桩案子时,已经让作家先生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了。现在我们俩正在商讨上甲府处理一桩案子的细节。倒是作家先生,可是来找这小股潜的?” “是的,小弟有件事打算找又市先生研商。” 研商?什么事这么严重?又市笑着说道: “那么,就等咱们甲府这桩案子结了,手头没事时再说罢。” “这、这件事可等不得。因此,今日只想稍稍借重您的智慧——” “先生真是太抬举咱们了,咱们俩不过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这个老头,先生瞧他生得这副德行,活像个吃人妖怪哩!” 少啰唆!治平回嘴道。 “总之,快把脚擦干进来罢。咱们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缘,有什么事就说来听听罢。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挡在那儿,作家先生哪敢上来?先生,请都请了,就快上来罢。” 虽然生得一脸凶相,但这个名叫治平的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也不知是何故,百介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倒是颇有自信。 这屋内除了被褥,几乎可说是空无一物。 教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么样的活儿营生。 百介走进座敷中,稍稍打了声招呼后,便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可有什么投掷小石子的方法,能让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进人的身上?” “什么?” 治平听了纳闷不已,在一张皱纹满布的国字脸上挤出了更多皱纹。 但又市则是笑着回答: “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头,你说对罢?” 是呀,治平一脸阴沉地回答。 “这……如何能办到?” “利用铁炮呀!” “铁炮?” 铁炮可以击石? “先生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弹丸击发?” 可以这么说,治平回答。 “也就是——把石子塞进类似种子岛还是短筒(注22)的东西里击发?这么做,铁炮岂不是会炸裂?” “若是普通的铁炮,应该会炸裂没错。” “所以使用的不会是普通的铁炮?” “虽不知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但我就把自己所知的告诉先生罢。 先生应该也知道,铁炮是从外国传入的罢?” 治平突然转换态度问道。 “噢,因此才被称为种子岛罢?据说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注23)的种子岛,所谓的火绳枪乃由此传入——” “嗯,正是如此。时下国产的铁炮,就是以当时的火绳枪为基础锻造的,形状至今仍没什么改变。不过呀,先生,铁炮传入国内的时间其实更早。” “是么?确曾听闻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则直到有异国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这种东西,未免也奇怪了点。有人说文龟二年曾有南蛮(注24)引进,也有人说武田家曾于大永年间获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比这些更早。” 治平说道。 这可就没听说过了。 “铁炮并非只有南蛮人才有。可别忘了火药可是唐土(注25)的人所发明的。” “这……意思是?” “只要有了火药,这种器械谁都做得出来。打从战国乱世以前,海盗就已频繁往返大陆。据说早在当时,他们就曾引进过类似铁炮的东西。当然,这种器械和种子岛那边的不同,制工可能较为粗劣——” “这种铁炮能击发石子?” “这东西有人称之为石弓,有人称之为石枪,名称林林总总,但总而言之就是铁炮。” “这……没想到比德川之世还早的东西,竟然能残存至今。” 我说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躯说道: “扫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时代前就有了,而且还演变得愈来愈好用,不是么?” “话虽如此,不过是因为那些东西乃生活当中常用的工具之故,不同于这种已经失传了的技术——” 只见治平那张国字脸上的双颊松懈了下来。 “难道它——尚未失传?” “别忘了,咱们江户的工匠可是有两下子的,万万不可小看吾国的技术。任何东西这些人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会稍加改良,让东西用起来更顺手。不过,先生可知道为什么种子岛一直没做过什么改良?” “这……” 这可想不出任何解释。 “就让我来告诉先生罢。那是因为种子岛原本的结构就很理想,只需依样复制就成了。要把这东西做好很简单,只需将之分解,复制出相同的零件,再进行组装即可。铁炮是打仗时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样,数量不够多可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应力求构造简单、易于大量制造。时下也有无须使用火绳的铁炮,但极难瞄准,因此无法普及。不过,石枪打从战争开始前就有了,而且多为盗贼所用,因此发展截然不同。” “盗、盗贼——?” 嘿嘿嘿,治平笑着说道: “虽说是盗贼,可不是一般的土匪。这些家伙自古便和大陆进行交易,也就是海盗。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师还什么的自居哪——” 这下治平眯起双眼凝视起百介说道: “——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这些家伙所使用的石枪技术,并屡经改良承袭至今,其实也不足为奇。” 呵呵,又市笑着问: “怎么啦?瞧作家先生一脸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 “噢,没、没什么。” 百介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纯属无稽。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依然感觉颇为荒诞。 “别看这个老头生得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过盗贼呢!” “噢?” 阿又,闭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 “怕个什么劲儿?他可是值得信赖的,即使‘亲人里有人当差’,也不会把咱们给卖了。” 又市说道。百介只感到心脏猛跳个不停。 “倒是你这个神棍儿,明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忘不了这种出卖、被出卖的土匪把戏——?” 治平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 “作家先生,这个叫事触治平的家伙,原本出身鹿岛。事触这个字眼原本的意思,是四处传布鹿岛神宫的神谕者之意。但这家伙也不知是怎的——” “阿又,闭嘴!” “怕个什么劲儿嘛!总而言之,虽然这种勾当通常是女人干的,但这老头从前也颇擅长进店里拉拢人加入盗匪,曾是个享誉圈内的大谒客。 论诈欺,这老头可是无能人敌。” 别再提什么当年勇啦,治平把脑袋别向一旁说道。 “喂,不把话说清楚,人家怎么可能明白?当年将这老头调教成天下第一大谒客的,是个海盗出身的土匪头子,名曰野铁炮岛藏。” “野、野铁炮?” 百介不禁失声大喊,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早教他给看穿了。 “这个野铁炮,指的就是这老头方才提到的那击发石子的铁炮。据说岛藏这个人出身壹岐(注26),年轻时在玄界滩曾是个名震一时的恶棍。也有传言他曾在长崎学习兰学。后来他一路流浪,最后当上了濑户内的海盗头子。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接触到了世代传承下来的石枪,并略加改良,使其更易于使用。因其为野锻冶(注27)所这,故名野铁炮。当时各方曾视其为一大威胁。” “一大威胁?” 没错,又市说道。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着实让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但又市继续说道: “虽不知这石枪的构造如何,但打起来却比种子岛要来得精准。也不知是火药的配方有哪里特别,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装置,总之据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击发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还是自家土制,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百藏老大不愧是个大人物,因此据说他从没用这石枪杀过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大名(注28),其他没几个盗贼胆敢拥枪自重,因此广为外人所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手上有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谁不怕呢? “这、这种枪如今——” “如今已不复存在。” 治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不复存在?” “野铁炮老大所锻造的石枪已不复存在。不过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仍在制造类似的东西。毕竟这种击发石子的铁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个人像老大一样将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于使用的铁炮,其实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 这名叫岛藏的盗贼所制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据传统的石铁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参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论打起来是否精准,要想击发石子也不无可能。 好了,又市说道, “噢?” “作家先生,这家伙已经一字不留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来意?” “好罢——” 这下,他也无法再隐瞒了。 百介只得全盘道出。要想瞒过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凭百介的这一点道行大概还早了十年、二十年。 不过。 随着百介说明来意,并细述整个事件经纬,两个恶棍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僵硬。尤其是事触治平的神色变化更是明显,到头来圆睁的双眼都布满血丝,双唇也失去了血色。 待百介把话说完时,雨已经停了,屋内也变得一片漆黑。 屋外传来阵阵蛙鸣。 “那个——” 黑暗中,只听到治平问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是的,百介回答。 “那么,先生大哥的上宫名为——?” 他在黑暗中再次问道。 记得大哥说——他姓田上。 他这么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来。百介还感觉到他正在悄悄打颤。 接着,似乎听到两个恶棍在黑暗中——而且是悄声地讨论些什么。 百介完全听不出他俩在谈些什么。 蛙鸣声中,依稀夹杂着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此时百介开始徐徐感觉到一股似乎踏上了不归路的恐惧。 ——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两人有着天差地别。 百介活得的确不似军八郎般拘谨,总是四处放浪、随波逐流地游戏人间,但和潜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中的两人仍是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和军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说是沉浸在完全的黑暗当中,绝不是百介这种半调子应该往来的对象。 百介之所以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对军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许有几分相似。若将军八郎比拟为白昼,则又市就是黑夜。而两头部不是的百介,不仅对昼夜抱有同等的幢憬,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嫉妒罢。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怀疑自己是否将昼夜给连系在一起,也纳闷这么做会不会犯了什么禁忌—— 此时,黑暗突然蠢动了起来。 只听到有谁将门拉开,霎时—— 突然有人点亮了一只灯笼,只见修行者头巾在朦胧中浮现,原来点灯的是又市。又市提着灯笼的影子,顿时塞满了整个屋内。 “又——又市先生——” 影子晃动了一下。 屋内已经不见治平的身影。 “作家先生——” “噢,什么事?” “得感谢先生告知咱们这个消息。看来,咱们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缘哪!” “是——是么?”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又市缓缓转过身来。 影子也随之转了一圈。 “一如作家先生所发现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应该就是野铁炮没错。” 又市说道。 究竟他所指的是妖怪的野铁炮,还是盗贼的野铁炮——这点百介当然无法判断。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又市又继续说道: “依小的看来,明儿个就要展开一场搜捕野铁炮的行动了。” “搜捕——?” 他怎么会知道? “那么,他们所要搜捕的野铁炮是……?” “不过对方是个妖怪,靠这种半调子的招式哪对付得了它。” 听来应该是妖怪的野铁炮了——似乎是猜到了百介会如此判断,又市继续说道: “倒是有个方法可以预防野铁炮袭击。只要在怀中放一种名曰卷耳的草。如此一来,这只貒就无法吹出野袄了。倘若脸被野袄给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开的,但若以染有铁浆(注29)的牙,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咬破。不过,卷耳这种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士涂抹铁浆,亦是强人所难——因此……”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递向百介说道: “此乃能烧退妖魔的陀罗尼咒,请把它交给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这张符朝肩头上贴——应该就能幸免于难。” 又市说完,便”钤”地摇了一声钤。 [三] 翌朝——百介也没找到答案,便动身前往八王 子。虽然仍做不出结论,但既然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也不能坐视不管。再加上找不到推托不去的理由,因此只得二度造访军八郎,并将符咒交给他。 迎接百介时,军八郎一脸古怪神色。 教人惊讶的是,他们还真的展开了搜捕行动。 昨日百介离开后,军八郎随即前往上官田士兵部的宅邸,向他禀报了山怪野铁炮的传言,并表示: “由于死因仍待详细调查,尚需一日准备调书——” 据说也不知何故,田上当时脸色铁青地说了: “若真有这种妖怪,可不能任其继续撒野。山中亦有民居,若任其危害百姓,势必损及八王子干人同心之声誉。宜立刻准备进行搜捕,及早捕获处分之——” 一如其名,千人同心乃以旗本的千人头(注30)为首,旗下有组头十名,每组均有百名同心,合计千人的组织,由各组轮流执行不同的勤务。 曰上并非组头,仅官拜奉行所(注31)之头号同心,带领的是含死去的滨日与军八郎等约十名下属,每位同心又各率一名小厮,因此共有约二十人参加本次的搜捕行动。 根据军八郎所言,这次行动似乎“未曾知会”组头。 “对付妖怪也不必急着邀功,不过田上大人对这案子的态度实在奇怪。虽然亟欲为部下报仇雪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 绑上了襻(注32)并撩起外襟往腰上掖的军八郎说道。 百介将昨晚又市所言陈述了一遍,并将符咒交给了他。只见军八郎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符咒。 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看他这样子,仿佛以为百介要求暂缓一天,全都是出于关心,只为替他求得这张符咒似的。看在百介眼里虽然有点庆幸,但多少也略感心虚—— 军八郎绑上钵卷(注33),并将符咒往胸襟一插,便带着小厮往山野出发了。虽然百介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并不想这么早离开。只是实在不敢要求同行,便留在宿舍里。反正纵使坚持要去,同心能干的活,他是一样都干不来。 到头来,百介只能独自留在屋内,为自己的大哥看管官舍。 这官舍与其说是武士宅邸,其实和农家还比较接近。即使如此,比起左门殿叮周边的御先手同心官舍,这儿可是宽敞得多了。 由于军八郎尚未成家,因此伙食悉数委托邻近百姓的妻女等代为料理。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男仆负责料理伙食以外的身边杂务。不过,这名男仆其实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虽然耳朵似乎听不大清楚,办起事来可是十分机敏。据说年轻时还曾为捕快持过十手(注34),看来这个名曰太助的男仆,可能曾在官府内当过随从什么的。 和这个曾任随从的老人聊了一段不投缘的话后,百介又吃了点腌萝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正午。 今天不似昨日炎热,大概是有风的缘故罢。 百介从缘侧(注35)走进庭园,使劲伸了个懒腰。 辽阔的景色给人一股开放感。 整个江户都是平的,低矮的建筑物杂乱群众在一块过于平坦的土地上,景色当然不会太好看。再加上朱引(注36)以内的排水效果实在太差。 有了周游列国的经验,他才领悟到江户原本是个不适人居的地方。大家不过是强忍着一切恶劣条件,将其整理成一个能住人的地方罢了。而且还强忍着一切不便,让这块地方挤满这么多居民,造成了更多不良的影响。但大家还是学会视而不见、刻苦忍耐、或一笑置之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这就是江户给他的观感。 相较之下,八王子一带有着成群山峦。 还有田圃、屋舍、以及河川点缀其间。 适度的抑扬顿挫,教人看了心旷神怡。 在山中久了,或许真会忘了品味山中生活的乐趣。原因是一旦习惯山中生活,对山岳本身的美将会视若无睹。住在海边也是同样道理。而在江户,唯一能看到的山只有富土山一座,河川则多为水道沟渠,生活在一片乎坦中,让大家都错过了诸多美景。 ——不分昼夜,都是同样无趣。 百介感叹道。 眺望着远方山峦, 暂时忘却心中烦恼。 就在此时。 远方传来了怪异声响。 也见山鸟伴随着声响成群飞起。 “这是怎么回事?” 太助似乎也发现情况有异。 只见年迈的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庭园,以手遮阳朝远方眺望。 “哎呀,看来事态不妙。可否请先生在此留守片刻?不知主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得过去瞧瞧。” 男仆说道。 也不知道他这么说可有什么根据。只见老人撩起衣摆,踉踉跄舱地跑了出去。即使真有什么事,看他这副德行应该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碍事而已罢。 不过。 情况看来的确不妙。 而且——还真教那老人给说中了。 不出半刻,便听到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 没想到,出门进行搜捕的所有成员,悉数“遭到妖怪袭击”。 只见参加搜捕行动的一行人,个个踏着比方才的老人还踉舱的步伐,从山的那头回来了。不只是同心,就连小厮都像是喝醉了似的,个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回来。 其中唯有两人例外。 一个就是——军八郎。 另一个则是这次搜捕行动的总指挥,也就是田上兵部,只见军八郎不同于其他同僚,依然步伐稳健,肩头还扛着一个看似大型野兽死尸的东西。 至于田上兵部—— 则是被四名小厮给扛回来的。 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神智不清,也不是双腿发软。只见他两肩和双腿部给人扛着,打大老远就看得出田上兵部已经死了。 而且他的额头上—— 还嵌着一块石子。 踉踉舱舱地把田上扛回来的小厮们,谨慎地将遗骸放到了事先铺好的凉席上。军八郎朝着遗骸默祷了半晌,接着便将扛在肩上的兽尸摆到了田上身旁。百介发现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貍,脖子上推着一把怀剑。 原来——这就是野铁炮呀。 百介不由得跑了过去,仔细地观察起这妖怪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只日久成精的貍——也就是所谓的貒。 “大哥——” 百介抬起头来,只见军八郎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 “百介,多亏有你相助,在下才能幸免于难。” 说完又以两手拍了拍百介的肩膀。 “这、这么说来,大哥一行真的碰上了——?” “没错,在下一行人果真碰上了那野铁炮。你方才也瞧见了——大伙儿都被罩住了脸、吸取了精气。倘若没有它,在下想必也无可幸免。” 军八郎指着那张陀罗尼符咒说道。 “被、被罩住了脸?大家真的都——让野袄给罩住了脸?” “没错,在下也被罩住了。” “真、真的么?” 说老实话,百介还是不大相信。 “那东西果真是鼯鼠?” “感觉似乎是一种柔软的毛皮——就这么突然从背后朝咱们头上罩。不过,也不知是怎么的——噢,或许是这张符咒果真灵验,罩住在下脸上的野袄没多久就脱落了。如果再久一点,或许在下早就窒息了。不过,当时在下的小厮已经失去神智,倒在身旁了。赶紧将他弄醒后,在下连忙四处巡视,但只见为时已晚,其他同僚均已遇袭。最遗憾的是——” 军八郎转头望向田上的遗体。 “想必田上大人曾与此山怪对峙,在一番英勇的缠斗后与其同归于尽——” 早知如此,真该把这张符咒交给田上大人才是——军八郎说道。 “不过,大哥。” “不,日上大人想必是避开了飞来的野袄,才能到上头与这野铁炮对决的吧。” 军八郎低头俯视起貍尸。 “这妖隆的尸体,是在距离田上兵部遗体约二间(注37)处找到的。” 军八郎弯下腰,指着这只貍的颈子说道: “此怀剑乃田上兵部所有。瞧它上头不见其他外伤,看来一定是死于田上大人之手。依在下所见,这野铁炮应是在发现自己吹出去的野袄没有命中,准备击发一颗石子的那一刹那——被田上大人以怀剑刺进要害,一命呜呼的罢。”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过是一只貍。 虽然就体型大小而言,这只貍的确不寻常,但就百介看来,这应该不会是只能击发石子、吹出野袄的妖怪。畜牲终究是畜牲,不管活多久、长多大,在百介看来,这完全不像只身怀妖力的怪物。 在四处云游期间听到愈多这种故事,愈是让百介有种体认,那就是若真有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妖怪,理应也不是这种具有实体的东西。 从曾幻化为人的狸身上剥下的皮、从曾吃过十个人的大鼬身上剥下的皮,这类东西百介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但看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足采信——怎么看都像是造假的。毕竟兽皮不过是兽皮,尸骸不过是尸骸,死了哪还能证明它曾有什么妖力? 眼前这只貍的尸骸也是如此。虽然是只令人讶异的庞然大物,但从它身上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神秘的法力。 难道这真的就是那妖怪? 不过,军八郎可是深信不疑。 “想必滨田殿下遇害时也是这种情况罢。虽然他精通武艺,但碰上的毕竟是只妖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突袭,当然没有任何胜算。不过畜牲毕竟是畜牲,碰上勤修武艺不辍的田上大人的反击,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可惜田上兵部也与其同归于尽了。毕竟碰上的是法力强大、千年成精的妖魔,对其底细缺乏了解,终究无法全身而退。若是听了百介友人的报告,想必大人理应也能躲过这个劫数才是。在下能平安归来,也真该好好感谢那位友人相助呀!” 说完,军八郎再度心怀感激地摸了摸又市赠与的符咒。 那小股潜的符咒果真灵验——?即使事实证明似乎真是如此,百介对此还是颇为存疑。 不过,若只是军八郎一人遭袭,事情还不难解释,但九名精壮的同心和十名小厮,如今都经验了这件怪事——看来他们碰上的还真是这叫做野袄的妖怪。而军八郎因携带符咒得以幸免也是事实。 这下不信也不成了。 就在此时—— 组头佐野有斋手持大刀赶到现场。 亲眼目睹现场的奇态,这统率千人同心中的百人、官拜三十依一人扶持(注38)的组头一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在听到军八郎等九名同心、十名小厮、以及百介的证言后,原本毫不信邪的组头也不得不相信这妖兽果真存在。 ——这场野铁炮事件就此落幕。 [四] 当晚。 百介应军八郎之请,在此暂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识制作调书。由于其他同心皆因头痛或晕眩无法值勤,组头只得命令毫发无伤的军八郎尽速提出详细的调书。即使碰上的是妖兽,但任凭一匹畜牲愚弄,毕竟有损武家颜面—— 因此,军八郎以外的同心们,均须等候上级发落。 唯有军八郎无须接受任何惩处。 但他对这处分似乎甚感不服。 毕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袭击,也认为出击前请托神佛,对武士而言乃卑怯之举—— 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军八郎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安然归返,并没有立下任何汗马功劳,因此不断重申自己理应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惩处。但上级并没有采纳他的异议。 组头的判断似乎是——田上之所以能击毙野铁炮,乃是由于军八郎十事前曾报告关于野铁炮的传言。如此说来,军八郎也并非全无功劳。而组头也认为在与貍妖对峙之前请求神佛加护,并非卑怯之举,而是武家应修得的有备无患之德。至于军八郎以外的同心必须接受惩处,是因为即使无神符灵咒可依赖,平日若精于修炼,武艺理应也等同于神威佛功。此次无法竟功,乃其他同心锻炼不精之故。 而殉职的田上兵部,未经可许擅自入山搜捕,而且不出两下子便为妖兽所杀,虽死但也应追究责任。只是此事乃因为手下同心报仇而起,虽与对手同归于尽,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妖物。最后判定不问其罪,家属也无须接受任何惩罚。 结果——军八郎因这起事件获得表扬。 不消说,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当晚,近邻百姓、同心同侪、与地方乡士纷纷前来祝贺,听完一行人击毙妖怪的始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也将百介这位亲弟弟正式地介绍给大家,让他有幸“吃遍”大餐、“饮遍”美酒。来访的同心们笑着搔弄他这个古怪弟弟的脑袋,百姓们也纷纷尊称他为先生,教他听得颇难为情。 大伙儿闹到了午夜过后始离去,这下才找到时间撰写调书。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军八郎向弟弟道了好几回歉。 百介的心境则是五味杂陈。 养母早逝,养父的生意也有掌柜管理,在喜好风流韵事的历代祖宗所留下的古今文书中长大的百介,完全缺乏与血亲相处的经验。因此,百介此刻心中顿时感觉尴尬、亲切杂陈,实难以笔墨形容。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是蟾蜍还是青蛙也呜叫得益发嘈杂。不同于江户蛙鸣的含蓄,这里的蛙类叫起来毫不留情。由于时值盛夏,屋内门户悉数大开,唯一的遮蔽物大概仅剩这顶罩着两人的蚊帐,完全无法阻隔屋外传来的嘈杂。 军八郎将调书大致准备妥当,已是子时过后。 就在此时。 蛙鸣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一片沉寂。 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盏灯笼火光。 钤。 同时遗传来一声钤响。 “有东西来了——?” 钤。 突然,庭园里浮现一团白影。 “御行奉为——” “这嗓音是……” 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视。 “大胆妖孽——是来报今日之仇的么?” “只是有事须与您相谈——” “什么?来者是何许人?明知此处为八王子同心山冈军八郎的官舍,还胆敢登门造次!” 军八郎说道,一把握起了壁龛上的大刀。 这下百介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来者乃…… ——又市。 “噢——大哥,且别冲动。这位就是……” 百介死命拉着军八郎的衣袖制止道: “这位就是亲手绘制小弟今早交给大哥的陀罗尼护符、法力高强的御行先生呀!” “此、此话当真?” 那张陀罗尼符咒仍在壁龛中,被供奉在大刀后方的三方(注39)上头。 钤。 军八郎连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园说道: “请问,方才家弟所言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恳请宽恕在下的无礼。” 军八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 不过隔着蚊帐,一身白 装束的又市看起来一片朦胧,彷佛眼前的人影不过是跑马灯,而非真正的人。 跑马灯般的男人——又市回道; “该致歉的应该是小的。值此时此刻打此处现身,遭人错认为妖魔之辈亦是莫可奈何,理应是在下向大爷磕头请罪才是。但一如大爷所见,小的不过是一介以乞讨维生之御行,如此身分,如此装扮,实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武家宅邸,更遑论打正门而人。因此,还请大爷饶恕小的这般无礼之举——” 军八郎抬起头来望向百介。 也不知何故,只见百介点了个头。 “不过,御行殿下。无论您装扮是否体面,托御行殿下赐予在下的护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为酬谢此救命之恩,还请进来接受在下款待。” 请大爷不必客气,又市说道。 “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实乃半分为虚,半分为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陀罗尼咒确为小的所绘。但充其量不过是碎纸一张,毫无法力可言——” “但、但是——” 军八郎慌忙望向百介。 只是,同样一头雾水的百介也哑口无言。 “请问,您的意思是……” “小的此行——正是为了说明此事而来。” “说明——?” “是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回答。 “若依往常惯例,这出戏理应就此落幕。然而,本案事关百介先生的亲兄弟,而且,若百介先生未曾通报小的,此事本将不会发生。再者——” 又市低头行礼说道: “曾闻同心军八郎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时下已是弥足珍贵。因此,小的认为本案万万不可含糊带过,甘冒遭大爷手刃之险,前来交代清楚。” “甘冒遭手刃之险——如此严重,可不能置若罔闻。” “那么,就请大爷听小的交代清楚。” “当然,在下愿洗耳恭听。” 军八郎说完便坐正了身子。 此时,随着一阵沙沙声响。 两个人影出现在又市身旁。 其中一个是事触治平,另一个则是个比治平个头更小的老人。 “小的名曰治平。旁边这位老者名曰岛藏,又名野铁炮。” ——原来他就是野铁炮岛藏。 老人挤出一脸皱纹,慢吞吞地介绍道: “如大爷所见,虽然如今是年过八十的耄龄,但这位就是直到十二年前为止,乃是于坂东一带肆虐的盗贼,曾贵为蝙蝠组的头目。” “什么——!” 军八郎的双颊开始痉挛了起来。百介也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治平伸手制止道: “小的知道这其中有些误会,请大爷保持镇静。小的昔日也曾为蝙蝠组的党羽,听命于岛藏头目。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曾为盗人,如今胆敢在当差者面前表明身分,乃做过相当觉悟,保证绝不脱逃。因此,恳请大爷息怒——静静听小的把话说完。” “好罢。” 军八郎咽下怒气说道。 “蝙蝠组原为于濑户内一带活动的海盗,平时沿海岸北上,登陆后于内陆建立据点,干了一阵子入夜后的盗匪勾当,再回到船上继续航行,迁往下一个港口,就这么一路迁徙到了常陆,最后进入坂东落地生根。由于有时在海上,有时在山中,属性难分,故以蝙蝠为名。” ——属性难分。 这岂不是和我一样?百介自忖道。 “虽说盗匪之徒悉数游走法外,即使讲求盗亦有道,也绝非善类。但就此点而言,岛藏头目的仁德可就值得钦佩了。不仅绝不伤人,绝不砸店,钱也不会悉数抢走。见百两抢五十两,见千两抢五百两,总是只抢一半。若遇对方呼救,也只会迅速退避——” 虽说贼就是贼,治平继续说道: “但也因此从未遭逮伏法。只是头目此种做法——在同行之间颇受质疑。” “同行……指的可是其他盗匪?” 您说得没错,治平继续说下去: “盗匪其实也是形形色色。譬如到五年前为止曾肆虐江户的茶积尼组,就专门干强奸妇女、斩杀孩童、烧毁店铺等勾当——” “官府正在缉捕这群恶徒。” “似乎正是如此。总之,这群恶棍丝毫不知仁义为何物,要想使唤他们,唯有以金钱诱之。但这位岛藏老大,就连此这等恶徒也对其敬佩有加,甘愿听候差遣。只是即使如此,仍有些许败类胆敢贸然挑衅。不过,老大拥有一项对付这种人的法宝。” ——就是那石枪? 百介想起昨夜又市曾说过它是一大威胁。 有这种东西,的确算是个威胁。不过—— 治平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古怪的东西。 这东西形状像个短筒,却又有些不大一样,后头还有个状似木槌的握柄。 “这就是岛藏老大将海盗们自古传承下来的石弓略做改良,可击发石弹的铁炮。” “可击发石弹——?” 军八郎看得瞠目咋舌,霎时一脸惨白地瞄了百介一眼。从他这表情,百介判断他心里想的是——这下可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这代表——” 这东西“果然存在”。 田上和滨田的死因—— 果然是人为的。 那么,下毒手的凶手是—— “该不会……就是三位罢?” 请听小的把话说完,又市说道。 “由于下手不必偷偷摸摸,因此这种石枪极适合用来干海盗这种粗暴的勾当。但就连蝙蝠组内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见它在盗匪同行之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传说中的神器。” “原来如此,这武器并非用来犯案——而是用来吓阻?” 军八郎语毕。是的,治平随之回答。 “即使没拿来取人性命,也发挥了不小的威吓效果。不过,这种石枪不仅精准度优于种子岛,射击距离也较长,而且以石子充当弹丸,也具有足够的杀伤能力。再加上其乃以野锻冶打造,若有需要随时可展开量产,这就是其被视为威胁的重要原因。不过,世上不乏无恶不作之徒——有些家伙就开始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 “是想偷取其制作技术么?” 军八郎一脸不悦地问道。 “是的,这些家伙似乎打算将这东西售予西国的大名。” “原来如此,果真像是恶棍会打的主意。” 也不知是否有了什么结论,军八郎终于恢复了镇静。不仅如此,由于是恶徒之间的纷争,他下起评语来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 “当时,也就是正好十二年前,岛藏老大解散了组织,打算过起隐居生活。做这决定的理由有二,一是——” 治平定睛看着身旁的老人说道: “他自认年事已高。当时岛藏老大已经年逾七十,已不再有力气干这行的勾当。二是——” 治平突然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为了外孙女,老大有个外孙女出世了。” 噢——军八郎低声喊道。 “盗匪之流竟然也会成家,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古怪,不过岛藏老大偏偏有个女儿——” 说到这儿,治平低下了头去。 这下轮到又市接话: “接下来的——他们俩或许很难说出口,就由小的代他们解释罢。不过相信后来的事大爷应该也听过。野铁炮解散了蝙蝠组这件事,很快就在同行之 间传了开来。这下大伙儿可就再也按捺不住经年沉积的遗恨。原本个个一副有仁有义的模样,这下看到岛藏老大金盆洗手,就认为也无须再和老大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江湖道义……因此,就强迫岛藏先生交出那铁炮?” “一点儿也没错。这些家伙要求找个人继承那石枪的制造法。老人当然是断然拒绝了,毕竟老大根本没任何义务这么做。既然都抽身了,若仍在世上留下祸根,岂不是有辱自己的侠盗之名?于是,这会儿——那些家伙就抓了人质做为要胁。” “该不会就是岛藏先生的女儿与外孙女罢?” “正是如此。” “此等狂徒果真卑鄙!虽为盗贼,也不可如此泯灭天良!” 军八郎语气激动地说道。 大爷所言甚是,又市回答。 “这些家伙拐走了岛藏老大的女儿与外孙女,逼他若要人质活命,就将石枪的制造法交出来。这群恶党背后似乎有治平稍早提及的大名撑腰,这下情况可严重了,老大的决定足以影响社稷将为承平还是乱世。不过,老大最后的选择乃是贯彻一己之信念。” “贯彻信念指的是……?” “乃坚持盗亦有道,拒绝对百姓造成任何困扰。因此,岛藏老大焚毁了石枪之蓝图与模具,将一切技术悉数烟灭,仅留下这硕果仅存的一支。到头来,岛藏老大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让女儿和外孙女都让人给——” “都让人给杀了?” 噢——军八郎讶异地捂住了嘴。 “正是如此。老大宁可毁弃传家宝刀,也不愿见其流落他人之手,并下令手下放下屠刀,蝙蝠组就此宣告解散。由此可见,岛藏老大赔上了女儿与外孙女——可谓以肉亲之性命换来金盆洗手。大爷可说此乃因果报应,亦可称其为为恶之代价。只不过,这代价似乎过于昂贵了些。” 军八郎抿紧双唇,陷入一阵沉思。 百介认为此时的军八郎大概已经忘却自己的立场,打从心底对岛藏的境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与愤怒。 不过——又市说道。 “怎么了——?” “有件事倒是十分启人疑窦。其实,石枪的传言或解散一事应该还好,但知道岛藏老大有女儿与外孙女的,即便在组内,理应也没有几人。” “也就是,其中必有通敌内奸?” “是的,当时曾有两名武士出身者寄身蝙蝠组内。日后发现,这两人实乃与其他组织互通声息之内奸。岛藏老大的女儿、外孙,即为其所拐。” “可知两人后来的行踪?” “解散时,两人佯装和气地收下岛藏老大的酬谢金后,从此行踪不明——整整有十年完全不见踪影。” “唉——实在是太没天良。” 是的,又市低声回道。 “掳走岛藏老大女儿及外孙者——其中一人名曰滨田毅十郎,另一人则为田上兵部。” 又市继续说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先生大哥的上官名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百介拭去一身冷汗, 军八郎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好一会儿。就连百介都感到如此困惑,想必他一定更为混乱。最后,这个严肃不苟的同心不再隐瞒心中的动摇,开口问道: “田、田上大人与滨田殿下——原本曾为盗贼?” “没错。” “而且还是出卖同伙、残杀无辜妇孺的内奸?” “一点儿也没错。” 噢,军八郎低下头去,这下他似乎想通了。 只见他紧握起放在膝上的双拳,不住地颤抖着。 “或许,这两个武士出身的浪人,他们的同心身分就是以支领到的酬谢金买来的吧。而且还聪明地挑上了八王子这地方。距离太近,反而不大容易发现,这点实属遗憾。当初听闻到百介先生告知遗体的状况,治平马上就怀疑会不会是岛藏老大所为。听到遇害武士的名字后,答案也就更为明确了。不过,岛藏老大年事已高,传闻早已不良于行。因此,小的等只得演这场戏。” 什么样的戏?军八郎咬牙切齿地问道。 “其实,之所以将那张符咒交给军八郎大爷,乃是为了当成避免误伤大爷的标记。看到滨田为石枪所弑,田上心中铁定是不安稳。既然可以肯定凶手应为岛藏老大无误,理应尽早将之缉捕到案,但若这件事被公诸于世,自己曾为盗贼的过去也可能因此曝光,恐将殃及自身安危。因此,他原本打的算盘可能是利用自己有权自由使唤的下属进行搜捕,一逮到岛藏老大便就地诛之灭门。同时也认为只要身边有大批同心簇拥,绝不殃及无辜的岛藏老大或许就下不了手。万一真的遇袭,身边的下属也能保护自己的安危。倒是——” 说到这里,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条看似包巾的东西。 “这、这是——” “这就是野袄的真面目。” “但、但是——” “这不过是张熟牛皮。罩上军八郎大爷的是一张普通的皮包巾,但其他人碰上的包巾上头则染了麻药,而且还挨了几拳。” “什、什么?” “因为咱们不得不孤立田上。岛藏老大他——已是时日无多。如大爷所见,老大已是走起路来走不直,说起话也口齿不清,取滨田性命时几乎是用爬的。因此小的无论如何都得助老大一偿夙愿。为此,小的才设了这个计,帮助岛藏老大与治平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治平先生和他们俩也有仇?” 百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治平视恩人的仇如己仇? 又市转头望向治平回答: “噢——别看治平看似年迈,其实岁数还不到六十。十二年前年约四十六,意即——” “噢?意即岛藏先生之女,实为治平先生的——” “是的。老大之女实为小的之妻,而老大的外孙女即为……” 小的之女——治平悄声说道。 “只是,虽是仇人,如今田上已官拜兵部的同心,若为无宿人(注40)所杀,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不敢冒犯高官之威信,才被迫出此下策。再加上两人如今均已成家,也不想殃及无辜家属,因此才——” “设局将之布置成妖怪所为?” 百介不禁感到由衷佩服。若没他们几个揭穿这戏法的底,就连最接近问题核心的百介都无法判明真相。原来那只大貍死尸,也不过是为此特别准备的道具罢了。只是—— 不知大哥对此有何看法。 军八郎只是默默不语。 或许本案的真相让他觉得自己上了当,但百介认为大哥这下毋宁是为了自己曾为田上这种上司效忠而感到悔恨。即使事前毫不知情,自己的上司竟然是个泯灭人性的大恶棍,还是给了他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不知大哥会做什么打算? 百介想到了大哥这种个性——军八郎只要一知晓犯罪经纬,便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这下若将真相公布,眼前这几个小恶徒将难逃被斩首的厄运,田上与滨田过去的所作所为也将同时被公诸于世。不仅同僚的同心们将遭严厉惩处,田上与滨田的家属也将连坐受罚,就连当年任用这两名恶徒的组头与千人头都将难辞其咎。 难道大哥为了坚守正义—— ——大哥为了坚守正义,将无视这一切后果? “大爷的愤怒,小的当然理解。” 治平说道: “毕竟小的一伙不仅利用了山冈大爷,还加害大爷同僚,甚至取了大爷上官的性命,罪证确凿,理应 狐者异 狐者异 狐者异乃一束知好歹之奸险无赖 生时藐视法纪 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已 死后因执着尚存 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三 [一]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让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教人打从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然是自己要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 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由佯装自己是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大街上。 茫然眺望穿越雷门的仲见世(注1),百介不由得踌躇了起来。 ——走罢。 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 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 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绕远路。 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寺、东光院,只见周遭寺庙林立。 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 在复杂的小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以前也来过这儿,他心想。接着便穿越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下确认了此处乃是供奉小野篁(注2)的小野照崎明神(注3)。小野篁乃一知名古代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 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注4)与猖犬(注5)——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个眉头,转身走回原路。 穿过坂本、金杉,他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方走。 到头来,百介已经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好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 饥肠辘辘的他,横渡了山谷堀(注6)。 这下百介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从这儿打右边走,便是近路。 任谁都会这么想。 百介望向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 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 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注7)。 此处就是小塚原的产土神(注8)。 ——弯进去瞧瞧罢。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人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这个人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种地方总是教他兴奋莫名。 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柏手(注9)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注10)、诵经。 注连绳(注11)上的御币、莲花座上的金工细雕。 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 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打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 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御手洗(注12)洗了洗手、漱了漱口。 接着便从鸟居下头钻过,以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塚。 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儿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连其间。 这块石头名曰瑞光石。 据传坊间传说——这块石头乃是延历年间(注13),散山一位名曰黑珍的僧侣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所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塚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这块瑞光石的上头。而这两位神明,就是这神社所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注14)。大己贵命为素盏鸣命之子,同时也被当作和魂(注15),因此这家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注16),或简称箕轮天王。 据说这座小坟塚,就是小塚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应该是座坟墓罢——百介如此确信。倒是,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呢。这阴影总教人感觉挥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里渗出来。坟塚、寺院、见世物小屋(注17)、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接点,果然适合被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而且——这儿还有座仕置场。顾名思义,仕置场乃进行仕置——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举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狱门(注18)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个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头。 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这么个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仕置场所在地的浅草山谷町。 江户的仕置场有两座,一是小塚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之森。 据传城里的仕置场原本设于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钤之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塚原这头来。 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所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移动。 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这里也正是江户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彷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所吸引,到未了,这块秽地就这么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仕置场。 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 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方钻过,但走起路来脚步是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 在毡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 一片缤纷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半缠(注19)。 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 绘有福神的藤箱。 细长的风眼、雪白的肌肤。 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么?”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猫回阿银。 山猫回指的是边颂唱义太大节(注20),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注21)与净琉璃人形(注22)。今春,百介在越后(注23)的旅途上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 阿银并不是个 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着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恶棍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他们毋宁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哎呀——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 “这不是专写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的志愿是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儿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敦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的?” 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儿琐事。” 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 “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 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颈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 “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和小弟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么?”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一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展示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思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罢——” 百介点了一碗饴汤(注24),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 “等会儿就要去么——?”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么?若是抄近路走,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渡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头才对罢?” “噢——话是没错,小弟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而已呢,阿银说道,接着笑容才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么?”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小弟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 “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的么?” “噢,小弟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小弟要是看到血可就没辄了。 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儿血也会看得小弟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 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如此胆小,还要来看狱门?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去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噢,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社稷的大恶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呢——” 此刻—— 祗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塚原仕置场那三尺高的狱门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遭判狱门之刑。 据传——稻荷坂祗右卫门,表面上是个香具师(注25)的总管。 但他并不是个拥有自己人马的香具师。祗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举办游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注26)、或野非人(注27)——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注28)。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注29)临时要取缔无野宿非人时,总是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祗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干旋居住差事等,借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教人无法掌握。 干的又净是非法勾当,但祗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 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群众,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胁,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 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祗右卫门均有染指。 即使如此,祗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查不到祗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代祗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 果真是十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祗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人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祗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祗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 传说中,祗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是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之所以遭到逮捕,乃是因为关八州长吏(注30)之首的祗左卫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也没经过什么大肆搜捕,祗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 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到斩首。 “说得是——” 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 “所以,先生专程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得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 “噢,小弟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 “不关心么?” “是呀——小弟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罢,祗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过去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街坊之间的确有这则传言。 传说——稻荷坂祗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噢,小弟是不大相信啦,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嘛!阿银小姐,小弟这个人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加油添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 “这也是作家的天性么?”、 “与其说是天性 ,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 “时下,街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狱门的第三日,祗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要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 “祗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尊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 “听来彷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 “未免也太没用了罢,”阿银说道: “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罢。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 “噢,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动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祗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救之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 “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么?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火车(注31)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 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 “有人认为祗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炬,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颈子纳闷了起来。 “所以,他才会复生么?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罢?” “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平有记录证明祗右街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小弟也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就是了。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狱门还是磔刑,小弟根本不会感兴趣——” “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丁——”百介说道。 百介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饴汤,叹了——口热腾腾的气。 “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这下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小弟身为怪谈的爱好者,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个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给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以上就是小弟的目的了。” “这就是作家的宿命么?” “没错,是宿命——” “那,要去看了么?” “这——” “还是不敢看罢?”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给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叫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看起来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 “噢——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小弟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毅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 “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罢。” 这个山猫回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葛笼。 “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么?” “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么?” 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祗右卫门的首级了。 “等等呀——” 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只见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帐,她就已经走得老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 只见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阿银小姐是怎么啦?小弟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 “就是来看看热闹呀!” “真的么?”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也没什么交情,但百介倒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狱门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山猫回霎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她的神色,只见阿银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 “我和他有旧仇。” “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祗右卫门么?” “没错。” 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仕置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 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 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 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头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舍札(注32)。 在这张钉在木桩上的板子上头,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处的刑罚。 舍札后头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注33)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标记。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 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在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行列的最前头。 然后…… 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的存在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 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也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思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么?” 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次”么——只听到她如此呢喃。 [二] 不过…… 山猫回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仕置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祗右卫门这颗首级也没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 之后经过了约一个月,街坊间关于祗右卫门的神怪传说便在突然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祗右卫门的过去。 说得明确点,是过去两次的复生—— 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 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个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曾这么说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罢了。 再者。 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启人疑窦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位于京桥。 一间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小屋—— 这就是百介的住处。在这十叠大的房内,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出外巡游搜集怪谈奇闻时以外,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 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 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篡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者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考物作家,几乎没赚得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 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 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 目前正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他们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罢。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他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 这光景教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副德行,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着 实教他倍感心虚。 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 生驹屋乃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 可是…… 别说是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儿忙也没帮。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委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个处置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但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立场反对罢,百介乃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 百介原本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因此甫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人养子。 不过,百介之所以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不过,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了自己的实际身世。因此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分,接受以日后经商为前提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 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 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毕竟比谁都清楚。 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 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辄。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 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这身分当然让他感到比当个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 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应对,但店里的伙计个个对百介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面对主屋的拉门。 精神就是无法集中。 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钤。 ——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谁在那儿挂风钤。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 站起了身子,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钤。 “又、又市先生——”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 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恶棍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打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打前门通过店面人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 “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是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 “请、请别多礼。当时小弟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 “不过,又市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小弟的住处?记得小弟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 “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小弟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籍籍无名,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铺张的否定,又市笑着说道: “噢,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 “所言甚是。” 百介笑着回答,接着便邀请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分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 “不过,天候严寒,站在这儿和先生对话,小弟自己也怕冷。总之,真的很高兴看到先生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罢。”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 “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通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不过,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罢。 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 “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先生所言,小弟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分感到心虚,每次打店面经过时总得低头掩面、偷偷摸摸。” “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 “ 先生说店家是小弟的财产——绝无此事。打从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目前的掌柜所执掌。” 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小弟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 “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我照顾有加,到头来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小弟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罢。小弟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反正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小弟都是个不肖子呀!” 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 “——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恋栈商家生意。” “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小弟唯一恋栈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小弟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若要离开它们,必将使小弟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 “倒是,先生——” 又市手伫着窗框问道: “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任何怪事?” “怪隆事——?” 听到又市这么一问,百介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 “——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祗右卫门的首级被摆在狱门示众?” “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 只是,狱门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他又说: “据说——” 话及至此,又市又沉默了下来。 “噢——先生想说的可是他乃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 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 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这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 “又市先生也听说过么?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祗右卫门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祗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舍札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 “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噢——又市瞠目咋舌的说道: “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 “理应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 “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任何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向他问道。 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 “是没有根据——” 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罢,百介回答。 “——总之小弟是不相信啦,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 “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祗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罢?” “的确不尽相同。” “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塚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根据小弟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魂亡灵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罢,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 “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 “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罢。” “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 “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罢。” “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 小弟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教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狱门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间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 “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 “原来如此——” 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 “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先生,怎么一谈起祗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个样?” “阿银——?”这下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 “阿银她——怎么了?” “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祗右卫门有旧仇。” “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狱门时的事告诉了他。 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变得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变化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 “阿银她——” “也看过了祗右卫门的首级?”又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问道。 “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小弟并无过问。” “那么,她还说了什么?” “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句话的意思小弟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 “噢。” 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 “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 “噢——”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任何问题都没回答。后来—— “对了,后来来了一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罢。阿银小姐一看到这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面孔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 “捕快?” “是的,八成就是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注34)罢,记得不是姓笹森,就是姓北町。一瞧见那张脸孔,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罢,因此小弟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只见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了什么。 “先生怎会知道?” “矢口道什么?” “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 “噢,说老实话,小弟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祗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 “调查?” “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日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祗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料亭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小弟方才所言,各处的舍札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罢。小弟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痣——?” “记得这种痣叫做福德痣还是什么的罢,一大颗长在额头上。总之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 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小股潜。 这个字眼的字义说不上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要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小股潜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 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 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情。 “先生——” “怎、怎么了?” “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 这句话可把百介给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中消失。 不出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罢。 “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 “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 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位子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 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 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 “请先生别费神了。” “可是……” “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打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 有道理。 “事实上,先生——” 又市压低嗓门说道: “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知晓出生地但并无亲族家人,乃所谓的无宿人是也。” “这点小弟并不在乎。” “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 “——而是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噢——” 祗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 只见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头的窗口说道: “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祗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至为清楚。祗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恶棍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 “噢——这么听来,又市先生也和他照过面?” 呵,又市笑着说道: “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 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这个女人,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 “而——” 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 “祗右卫门他——” “祗右卫门怎么了?” “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 “噢?” 百介不禁惊呼一声。 思索了半晌,他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 “噢,难道这传言果真属实?” 又市点了个头。 “而且,两次皆是……” “两次皆是?” “皆是‘死得身首异处’。” “这——不可能罢?” 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 “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 又市点了个头。 “没错,而且首级皆曾于狱门公开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 “这、这哪有可能?官府哪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罢?即使逮到了,哪有办法对己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 “不过,这绝对是真的。” “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 “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 “调查?您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任何正式记载?” “应该有才是,至少奉行所也会保留调书罢,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北町。” “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书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罢?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个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 “并非如此。” 又市以手势否定道: “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祗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 “原来如此。” 意思就是即使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 “不过——” 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即使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 “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 “并非如此。” “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 “很遗憾,遭处刑的祗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祗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仕置场展示的,均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 “哪、哪可能——?” “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 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 “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 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说道。 “这‘祗右卫门并不是人’哪!” 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 “又市先生所言——是认真的么?” “是的。小的虽然是个小股潜,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祗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无从。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 “不过……” “再者,祗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 “可怕的狠角色?” “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起,因此要比什么都来得可怕。” 这当然有道理。 “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 “最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祗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 这番话也颇有道理。 “可……可有任何法子结束这无限循环?这听来实在是太——” “法子是有,只是办不到——”这御行如此回答。 “办不到?” “办不到。据说吃过祗右卫门亏的家伙超过五万人,不过这些悲惨的受害者并不只有普通百姓。被他当棋子使唤的无宿人们,几乎是为了被他握在手上的把柄而被迫卖命。因此,试图抹杀 祗右卫门者其实为数甚众。不过——没有一个成功。” “有这么困难?” “并非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 又市从摆在大腿上的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 “首先,必须将这张具有焚毁一切妖魔之法力的陀罗尼咒——朝祗右卫门的额头上贴。” 又市亮出了面积不小的符咒继续说道: “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至此绝不可取下符咒,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 “焚毁——?” 而且必须烧成灰烬,又市回答。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小的手中虽有这张符,但既无法贴上祗右卫门的额头,也无法在贴上后连续三昼夜控制那家伙的行动。再者,能斩下他的首级的,唯有官府刽子手一致推崇的凶贼刽子手又重郎才办得到。” “噢——” “再者,官府内的大爷也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结果到头来即使逮到了人,顶多也只能把砍下的首级拿到狱门示众。因此——” 他才会不断复生。这么说来…… “这、这么说来,这次他不就又——?” “是的。或许大家认为——这回他是不会再活过来了。但据先生方才所言,似乎‘还得’让稻荷坂祗右卫门再复生一次才行哪。” 又市如此做结。 [三] 不出多久—— 邪恶的传闻果然开始出现。 也就是——祗右卫门又复生了。 有人说被砍下来的首级经过一个月开始发出闪光,朝丑寅的方角飞去,有人则说首级在哪里的稻荷堂和身躯接上了,总之一切传闻,都离不开怪谈的范畴。 还有人宣称看到一个长相与祗右卫门神似者在吉原游廓(注35)二楼朝下眺望,也有人表示在上野广小路(注36)和一个酷似祗右卫门的人物擦身而过。这类传闻亦不在少数。 每一则传言中的人物应该都是祗右卫门没错,但有些人说他的头发悉数变白,有人说他双眼变红,也有人说他面色如土,所有传言悉数经过一番加油添醋的润饰。虽然说法五花八门,但共通的是,每一则都提到复生后的祗右卫门颈子上缠着一条围巾。 意即,原本分了家的身与首,试图遮盖接合处的伤痕。 看来他果真成了个妖怪。 虽然这类奇闻怪谈悉数不足采信,但在此同时——诸多恶事正在私底下横行的传言,也不时传进百介耳中。 胁迫、骗取、诈欺,各种仅在私底下进行的恶劣恐吓——此类犯罪由于难以浮上台面,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轩然大波,然而这一切事件的手法与昔日稻荷坂一伙人的实在太近似,因此许多人认为应由祗右卫门所主导。 不过…… 由于欠缺证据,因此看来一切纯属谣传,可能仅是一度冷却的传言再次死灰复燃罢了。百介无法悉数相信这些传言,几经调查之后也依然毫无头绪,因此在百介心中,仅留下几分真相未明的恐怖。 ——人死复生。 遭斩首者,身首再度结合而复生。 这种事真会发生?虽然百介相信世上确有神怪,对这传闻却仍是难以置信。毕竟即使是狐狸精,只要被砍了头也就一命呜呼了不是?难道此人对世上最可怕的邪恶的执着,竟能让他颠覆自然天理? “如上古传说中的玉藻前,也就是白面金毛九尾狐(注37),死后化为散放瘴气之杀生石—— 难道如此恶人的邪恶心肠,也能化为肉身? 百介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他也记得又市曾说过些什么。 与百介不同,又市认为世上绝无奇事。虽然一身僧侣打扮,但这个小股潜骨子里其实是毫无信仰。事实上,打从数度与又市共事后,就连百介也开始感染上了他这股气息。 但原本不信鬼神的又市,此次竟然…… 坚称这传言属实。 想到这里,百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每当听到任何恶事的传言。 百介都会不由得幻想祗右卫门颈子上带着一轮伤的模样。理所当然,这妖怪颈子以上的—— ——就是狱门台上那颗面色发黑的首级。 这教他感觉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怖。 自然而然地,老是窝在小屋里的百介,这下变得更是足不出产。 几经调查,唐土那些死后仍能四处活动的尸妖名曰僵尸,字意为死后的尸体,代表这乃是死人而非幽魂。据传这类妖怪力大如熊,虽仍保有人形,但性质上已非活人,屡以怪力袭人食之。 除了将其焚毁之外,几乎无法可挡,仅有道家绘制的符咒有办法封其妖力。 据传将符咒往其额头上贴,僵尸便会静止不动。 看来又市的说法或许有些道理,百介心想。 于北町奉行所担任定盯回(注38)之同心田所真兵卫,就在此时——也就是冬季中旬,前来生驹屋造访。 这八丁堀(注39)的捕快突如其来的造访,将百介吓得脸色铁青。 而且他求见的并非掌柜,而是百介本人。这教百介纳闷得数度向前来通报者询问,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误认为店家的主事者。 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任何违法情事,不过和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恶棍有往来倒是罪证确凿。毕竟百介原本就对自己这吃软饭的身分感到心虚。 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当差的打交道。 听到外头不断喊着少爷,少爷的,百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会客。 只见喜三郎——也就是大掌柜与妻子阿陇已在座敷中坐定,还有一名长相颇为怪异的武士背对着壁龛坐在房内。一看到百介战战兢兢地拉开纸门,喜三郎马上毕恭毕敬地说: “这位就是已故大老板之子——百介先生。” 接着又介绍道: “这位是八丁堀的田所大爷。大爷表示有要事与少爷相谈——” “要事——?” “掌柜大爷,接下来的对话乃至高机密,因此,能否请大爷稍事回避,” 田所语气严 峻地说道。 掌柜夫妇离开后,房内的气氛就更教人难熬了。 百介交互地望着榻榻米上的纹路与田所的脸庞。 这同心的长相的确怪异。 他的脸孔和下颚长得异常。一对眼睛倒是生得雪亮,上头的八字眉也弯得奇形怪状,教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不过——身形却是毫不出色。 一身羽织不仅绉纹满布,穿得也十分邋遢。 胡子也剃得不是很洁净,鬓角和发髻都杂乱如丛生杂草。 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打扮。 总之,看起来实在是寒酸至极。 和地方武士不同,町内同心大多收入丰厚,坐享名望,因此月代(注40)大都剃到鬓角,发髻也都结成银杏状,身穿黑纹的羽织,袖袋则朝闩差(注41)的刀柄盖上一寸,从头到脚一身潇洒,出巡时的和服便装之俊俏也是饱受推崇。不过这理应是无比潇洒的装束被穿成这副德行,教他看来活像个忘了穿上挎的懒骨头,完全不像个样。 “请问——” “其实——” 两人竟然抢在同一时间开口。 百介词穷地低下头去,田所那张闭不拢的嘴则一开一合。 “噢,这……该说些什么呢——哎,咱们就放轻松些罢。要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在下并不在行。” 语毕,这同心便抬起双腿盘坐了起来。 “在下就单刀直人地说罢。其实,在下和令兄山冈军八郎乃同门出身——” 百介的亲生大哥是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一员。 和百介截然不同,他这个大哥不仅生性严肃认真,操起刀来据说也是武艺高强。 他口中的同门,指的应该是两人曾在同一个道场习武罢。 田所表示两人同为熊泽道场出身。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和令兄依然很亲近,每个月必有一次往来造访。或许是令兄和在下同样是个不懂情理的木头人罢,和在下可说是臭气相投。总之,令兄曾向在下提及先生的事。” “噢——” 正如田所所言,军八郎是个性情耿直的人物。不过,他到底告诉了田所什么? “令兄表示——先生精通和书汉籍,通晓各种民俗迷信、宗教礼仪,对古今东西之奇闻异事颇有独到见解。” 田所说道。 “而且,据说先生还经常云游列国搜集巷说奇谈。请问这可属实?” 是可以这么说,百介回答。虽然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被过度评价其实也挺困扰的。 “家弟学识渊博,如此博学之士埋没乡野实届可惜,军八郎对在下是这么说的。” “小弟懂的不过是些没用的杂学罢了。” “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搜捕八王子的野铁炮时也曾立下大功,调书在下也已经查阅过了。” 田所歪嘴笑着说道。 “那么,请问……?” “喂,请先生就别再紧张了。在下在北町的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就请先生您尽管放轻松罢。” 虽然对方这么说,百介依然不敢放肆。 “反正在下也不喜欢装严肃。事实上,百介,这件事在下已考虑良久。” 是什么事让他考虑良久?田所蹙起原本就歪扭的眉毛说道: “百介,可以如此称呼先生么——?” 他是指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么?请、请便,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就别再战战兢兢的了。那么,百介——” 其实,是有要事相谈,田所压低嗓门说道。 “有要事相谈?” “虽说是相谈,其实不过是想借用百介的知识,议题无他,就是关于这阵子造成世间骚动的——稻荷坂祗右卫门的事。” “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罢?”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也变得更吊儿郎当了。 “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 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 “大爷就别再捉弄人啦。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 “试探?” “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 百介窥伺起他的神色,只见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 “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 “不可能。” 百介再次断言道。 “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么——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 “大爷可有任何质疑?” “噢……” 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捧起了脑袋说道: “其实——祗右卫门似乎还活着。” “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 “可、可是……” “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在狱门曝晒三回,至今却仍活着。” “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想发问了。 “这小弟是不相信……” “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之前例,一解心中疑虑。” “原来如此——不过……”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 “十年前?” “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可是事实。” “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 “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人视之?” 虽然又市曾坚称是同一人—— “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二代目、三代目之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只右街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 “不过——仍有其他疑点?” “祗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不过此乃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祗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即使胆敢与南北两奉行所、火盗改(注42)、甚至弹左卫门为敌,依然有办法悠悠哉哉四处为恶。不过,这代表只右街门其实是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 “只是什么?” “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便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证言,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这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 “不仅如此,事实上——祗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 “真的么?但舍札上头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 “请问为何不写?” “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所自称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噢?如此说来——上个月在狱门示众的祗右街门,和第一次的祗右卫门乃同一人?” “一点儿也没错。那家伙所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的调书内容完全雷同。” 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 “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祗右卫门的身分是——?” “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祗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注43)之干事。” “公事宿——?” “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书中仍有清楚记载。十五年前在下仍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供人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亦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不乏无宿者或河原者(注44)。祗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并胁迫这等人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 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 “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指掌之间的大恶棍。” “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 “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 “十五年前的调书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罢。弹左卫门得知他的部分作为,当然是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祗右卫门捉拿到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祗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注45)一家小料亭中,而且——” “而且怎么了?” “想必是狗急跳墙了罢,祗右卫门竟然还残酷地杀害了料亭老板的千金。这下就遭官府给逮捕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祗右卫门的身分按住不表。祗右卫门就这么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 “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 “没错。” 田所一口气喝干了送上来的茶。 “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书。结果……” “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雷同?” “一点儿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祗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在狱门示众的祗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仕置场示众之祗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且,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还是个无可抹灭的特征。 这难道会是偶然?” ——祗右卫门并不是人。 ——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 ——这绝对是真的。 “这——难道是真的?” “先生也如此认为?” “不,只不过——” “若这件事是真的——” “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任何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如此说道。 “解决之道——?” “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 田所往前探出了身子,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说道: “接下来所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注46)头号与力笹森欣藏殿下——遭人掳走了。” “什、什么!” 百介惊讶地站起了身子。 “下手者便是祗右卫门。不,正确说来,为某以祗右卫门自称之辈。” “笹森殿下——不就是那位甫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 “没错。论武艺,笹森殿下居吟味方与力之冠,于全北町内亦届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从仆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 “根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 噢,恕在下不擅言语,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殿下失踪了——” “这——” “噢——自岁暮开始以来,便曾听闻笹森殿下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跟踪。不过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祗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 “人真的被掳走了?” “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 “送件者真是祗、祗右卫门?” “真是祗右卫门。信里头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村已经被老子给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狱门、磔刑都无法伤我祗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 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 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个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僚们。 “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个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之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之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 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 “不过……” “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是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 “没有任何人相信祗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 “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 “百介呀。不觉得祗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狱门、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注47),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其首仍不殡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 飞缘魔 飞缘魔 容貌虽秀丽 实为骇人魔物 逢夜现身吸取男子精血 终将其折磨致死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二 [一] 山冈百介前往平八位于神田锻冶町的书卷出租铺造访,是在开始吹起和煦春风的一月中旬。 美其名为铺子,但其实不过是长屋一角,并没有什么门面可言。 书卷出租是个以双脚四处行商的流动生意,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个店面。 不过,书卷出租和一般贩卖物品的生意又有着那么点不同。虽然同样是背着货物四处移动, 但照顾的大半是熟客。只需将客户需要的书卷送到每个客人手中,到了月底再回去收款就得了, 无须像一般商人般四处游走、高声叫卖。书卷并非一次卖断,而是仅出借三日,不过客人需要任何书,业者都弄得到手。由于为租赁性质,货品很快就会重回手中。手头商品并非全数为新书,代表这类铺子总得面对为数庞大的库存。 因此,平八房里总是堆着满坑满谷的书。 虽然同样是堆满书卷,此处可是比百介的闲居多了几分色彩。百介的书斋里尽是所谓记录性的古文书类,平八则是除了书卷之外,还陈列着锦绘(注1)、枕绘(注2)以及眼镜盒等物品。 这些东西并不是用来租人的,而是拿来卖的。 书卷出租铺里竟然也卖眼镜盒,或许让人觉得有些唐突。但理由似乎是——两眼昏花难以读书,还请客倌珍惜眼镜。不过眼镜本身价格高昂,加上又非行外人所能批售,因此只得贩售保护眼镜的眼镜盒。 上个月,百介曾远行至伊豆。 虽说此行目的不是泡汤,因此得以较早归返。但返回京桥后却从家人口中得知,平八曾于数日前登门造访。纳闷不已的百介旋即造访平八的铺子,却又碰上平八出远门。 平八不仅游走于江户府内,就连朱引之外乃至近邻诸国,均在其活动范围内,的确,愈是乡下书卷愈难入手,因此不难理解这些地方为何有人需要新书。不过百介总是纳闷,旅行毕竟需要盘缠,花上大笔银两跑个大老远的,哪可能有任何赚头?或许他干这行生意纯粹是出于兴趣罢。 在门外招呼了一声,随即有张圆脸从窗口探了出来。这张圆圆的娃娃脸面貌和蔼,嘴边虽带着几根没剃干净的胡渣子,气质仍是毫不粗俗。 “噢,是百介先生呀——你来得正好。” 平八说道。 “来得正好?我怎么看不出好在哪里?既没看到什么山珍海味,也不见任何标致的姑娘呀!” 不是这个意思,只见这租书的一脸和善地笑着回道。 “我碰巧半刻前才回来。” “噢?” “而且正准备动身前往京桥找先生呢!咱们差点儿又要错过了。别看我这副懒模样——做起生意来也是挺忙碌的。总之,幸好咱们碰上了。” 原来是对你而言我来得正好呀,百介说道。 “那么,你这位忙碌的租书人找我有何贵干?枉费你坐拥这么家租书铺,遗憾的是我的书卷也多到足以租人,并无必要向你租用任何东西。” 和这也完全无关——平八回答道。 “我并不是想借给百介先生任何东西。其实呀,百介先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听说了几桩怪异传闻,想和先生分享分享罢了。” “噢?” 对性好搜集诸国奇闻怪谈的百介而言,除了在游历各地时四处网罗,听他人口述此类故事亦是一大乐趣。 书卷出租业者为了行商,常有机会进入大名家中、或吉原等一般百姓无缘出入的场所。不分大名家中女仆还是风尘女子、学者还是藩士,总之任何身分性别的客人他们都得招呼,和地方出身者当然也有所交流,因此常有机会听到一些珍奇传闻。 自去年透过有往来的出版者介绍认识了平八后,百介就从他这儿听到了不少故事。平八不知是对讨百介欢喜也产生了兴趣,还是天生就爱凑热闹,如今甚至不惜远赴江户以外的地区搜集此类传闻。 “这回是什么样的故事?打哪儿听来的?” “噢,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这回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上京都游山玩水了一趟。不过,这回不只是向先生说个故事,还有件事得和先生商量——” 总之就请先生先进来罢——平八向百介招呼道。 屋内飘散着一股他早已嗅惯了的尘埃味。 平八脱下藏青色棉布的围裙卷成一团,随手抛进了书堆里。百介略显尴尬地坐了下来,两眼不由自主地开始在成堆书卷中瞄起了书名。 “不过,虽说是西方的传闻,听来多半还是有些似曾相识,或许对百介先生来说稍嫌无趣了些——” “请别放在心上,若能进一步知悉这类传闻的分布状况也不错。有 什么就尽管告诉我罢。” 百介摊开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从笔筒中掏出一支毛笔舔了舔笔尖,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做记录的架式。先生还真是好事呀,平八惊讶地说道。 “总之,这回的主题——是一件发生在西国某小藩的险恶传闻。” “险恶——?” “的确颇为险恶,已经出好几条人命了。” “出人命——?” 百介的表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怪事他虽爱听,但对残酷的故事可就毫无兴趣了。 有人丧命这种事——总教他感到恶心。而且不久前,百介才在旅途中看过三具死状凄惨的无头尸。 这种事他可不想再听。 而且受害者还个个死状凄惨,平八说道。若是这种事,就别再说了,百介伸手阻挡道。 “这类砍砍杀杀的事,我可不爱听。” “这我也清楚,此类故事亦非我所好。不过先生,时下世风并不平静,就连江户这里——去年还是前年,不也曾接二连三地发生姑娘被掳,并被碎尸万段的事件?” 是发生过,百介冷冷地回答。 “掳人这种事通常不是为了勒索银两,就是为了旧恨宿仇。先生您瞧通俗小说中不都是这么写的?不过,如今可就不同了。” “是呀。” 那去年发生的案子——犹记凶手的犯案意图仍属不明。与死者既无任何财物纠纷,也无丝毫新仇旧怨,而且亦不属于拦路试刀(注3)或无礼斩杀(注4)一类犯行,当时世论均认为凶手纯粹为杀人而杀人。在百介的记忆中,类似事件在前年也曾发生过。看来,江户的确是不平静。 话虽如此,也并不是每日从早到晚都有人丧命,严重到这般程度的砍砍杀杀,其实还是颇为罕见。 只是江户毕竟和乡间不同,偶尔会夹杂几桩这类残酷的案例。由于这类案子极引人注目,便给了大家一种此地一片腥风血雨的印象。再者,这类事件到头来多半不了了之,因此事后多牵强附会,总显得尾大不掉。 这事件与前年的同类事件,到头来都是如此。 “不过这些是特殊个案罢?” 百介说道。应该算特殊罢,平八也回答。 “都是为了找乐子而干的罢?” “应该是为了找乐子而干的罢。” 普通人光是要弄伤人就得犹豫良久,但这些家伙把人杀了还要千刀万剐,动机实在教百介难以理解。 “唉,如同平八先生说的,时下世风的确弥漫着一股暴戾之气。不过,这种事已非世风日下所能解释。” 的确非世风日下所能解释,平八说道。 “想来这应该是人性使然罢。” “人性——这推论可就耐人寻味了,平八先生可是认为,凡是人都有做出如此暴戾之事的本能?” 不不,只见这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租书铺老板装糊涂地说道: “我从小出身贫贱,不像先生般讲究品行家教,因此儿时曾玩过不少残酷的游戏。” “残酷的游戏?” “是呀。比方说活剥蛇皮、拔断虫足啥的,一些如今想来完全参不透到底有哪里好玩的游戏。但那时候玩得可乐了。先生儿时也曾玩过这类游戏罢?” “是玩过一些。不过平八先生,孩童本来就是善恶不分的。” 成人也是一样呀,平八说道。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世上可是什么样的家伙都有。恋童者、好男娼或好男色者,如今已是司空见惯,见红腰卷(注5)便淫性大发的好色之徒、或不勒女颈便完全不举的武士等亦如是。” “没错,性癖的确是形形色色。不过此类行为对他人并不构成任何侵犯罢。” 是否构成侵犯,界限十分模糊,平八说道。 “也曾听闻有些女人行房时必饮男血、抑或看到火灾才能起兴致什么的。若是严重至此,不侵犯他人已无法满足一己之性癖。因此,去年那以拦路斩人满足一己残酷性癖之流,想必是真的存在。不过此类歪风若蔚为流行——情况可就严重了。” “这种事也会蔚为流行?” 当然会——平八一张圆脸上两眼圆睁地说道。 “个人认为,此类世风形同流行疾病。不同于往昔,如今流言传播甚速,虽不知是否有不少人乐于模仿此类犯行,但想必真的会传染。相信先生只要看看京都一带如今恐慌到何种程度,就不难理解了。” “京都正流行拦路斩人?” “没错。据与我有交流之京都某书坊所言,光是京都大坂两地,遇害者便已高达十数人。其中有笔店女儿、面店老板,毛线店千金,个个都是额头被活生生砍成两半。” “真是令人作呕呀——” 百介眯起双眼,摆出一副露骨的嫌恶表情。 光是想像,就够教人毛骨悚然了。 “——平八先生,您要我听的就是这些?不都说过我不爱听这种事了么?” 这位租书铺老板露出一个苦笑,以食指搔着脸颊回道: “噢,并非如此。虽然引起一阵骚动,但凶手完全没有被绳之以法的迹象,让我感到情况非同小可,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因此便马上离开了京都。但在回程还是碰上了。” “还是碰上了——拦路斩人?” 平八点了个头。 “所以我说这种事已成了流行嘛。早知如此,就应循东海道直接归返,但途中却还绕道他处。” “上了哪儿?” “我打堀越咔穿越一条岔路,绕了点儿远路。” 亏大多数人都穷到一辈子出不了远门,这家伙还真会享受呀——脑海里才这么一闪,百介马上想到自己根本没立场说人家。至少平八还是靠自个儿赚的钱玩乐,想想自己也没赚几个子儿,却还终日游手好闲的,岂不是比人家更理亏? “去了丹后(注6)与若狭(注7)交界处一个叫做北林藩的小藩——” 你是上那儿去了?百介惊讶地问道。这远路也未免绕得太远了罢,看来平八可选了一条奇怪的路返回江户。唉,一切都是为了先生呀,这租书铺老板笑着说道。 “为了我?” “是呀。老实说,我有幸进出北林大爷位于江户的藩邸(注8),乃是由于曾在那儿的中间部屋(注9)听过一个古怪的传言,因此才特地绕了那段路去查证的。” “噢,不过我可搞不懂这为何是为了我。” “因为先生应该会喜欢听这个故事呀!” “拦路斩人这种事,我哪可能喜欢听?” “那传言并不属此类。若将之归类为拦路斩人,可就好比将狮子当成猫,大蛇当成蚯蚓了。” “有这么凄惨?” “死者被开膛剖腹,身首异处,连皮都让人给剥了。” 别再说下去了,真是令人作呕——百介掩面说道。他打心底讨厌这种事。 但这下平八却把脸凑得更近,双颊不住痉挛着说道: “即使那凶手是个妖怪——先生也没兴趣听?” “妖怪?” 据说那可是幽魂在作祟呢——平八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张说道。 “我也学百介先生把整件事的经纬记了下来,否则还真是记不住呢。据说,这些案子乃‘七人御前’作祟之结果——” “七人——御前?” 还真是个教人讶异的名字呀,百介心想。 名字很古怪罢?这租书铺笑着说道。 “哪可能有七人?” “但还真是有七人。” “你可知道什么是御前?” “知道。” 巡回诸国搜集怪谈至今已有五年,百介累积的知识已是相当可观。 “御前乃土佐一带对不幸遇上就得死的神之称呼——算是一种灾厄之神罢。相传横死者未获安葬超渡,便可能化为御前。” “也就是无缘佛(注10)罢。” “是的。御前就是无法成佛的亡魂之意。有的叫山御前,有的叫川御前,这些可能代表死在山上或河川中的亡灵,有些地方则把他们当作山神、水神的眷属或使者,因此单纯地将之归类为恶灵,其实有流于草率之嫌。与御前相关的信仰,其实是颇为复杂深奥的。但总而言之,他们的确算是会为人带来横祸的妖魔。” “总共有七个?” “既然叫七人御前,当然就有七个。只要取了一个人的性命,其中便有一个能成佛。但这替死鬼也会化为这群御前之一,因此总数并不会减少。” 果真骇人哪,平八说道。 “不不,也有人认为七人御前的每一个都得找到七个替死鬼,也就是得在自己丧命的地点取七条人命方能成佛——而现在竟然有七个。” “意思是得死个七七四十九人。” “而这四十九人每个又得取七条命——” 哇,平八的圆脸不由得扭曲了起来。 “这数字如此愈滚愈大,岂不是注定要呈倍数增长?那儿不过是个小藩,照目前情况看来, 不到明年那儿的领民、藩士、甚至藩主岂不都要死光了?” 不过,百介歪着脑袋纳闷道: “北林藩不是在若狭的山中?距离土佐未免也太远了罢?” “先生的意思是,可能不是同样的妖怪?” 这——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通常妖怪是不会以这种方式取人性命的。 “怎么看都不像,平八先生,当地民众都认为这些惨无人道的案子乃此七人御前所为?” 噢,大家不过是如此怀疑罢了,这租书铺老板含糊不清地回答。 “方才也说过,我不过是从当地的武家仆役口中,听到这个去年岁暮起屡有妖怪作祟的传言。妖魔作祟杀人这种事原本就骇人听闻,据说前年就死了七人——因此大家才传说应是这种名为七人御前的妖怪在作祟。七人御前这名字在江户颇为陌生,因此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因此你才特地绕道前去求证?” 这家伙对旅行还真是热中。 “那么——这果真是妖怪作祟?” 平八笑得一边脸颊不住抽搐着说道: “方才也说过人都死了。在我抵达的前一天也才刚死一个—— 不过那儿终究是穷乡僻壤,住的净是些和番町所碰到差不多的百姓。别说是荷包,就连口风也守得紧,绝口不与我这个外人攀谈,因此到头来生意也没做上一桩。” “就连被誉为马屁精的平八先生都做不成生意?” 呵呵,平八笑着朝脑门上的月代敲了敲。 “这绰号就甭提啦,总之,唯一可确定的是今年至今已有三人丧命,接下来就毫无动静,搞得领民个个人心惶惶,开口闭口都是妖魔作祟。” “妖魔作祟也会闹出人命么?” 百介苦笑着说道。在他的认知里,妖怪其实并不会干出这种事,即使是凭空杜撰,也不应如此荒唐。 “首先,妖怪是不会剥人皮、或将人开膛剖腹的。” 看来先生并不喜欢这故事呢,平八搔着颈子说道。 “若不是为了讨百介先生开心,我才不会专程绕道前往那既无名胜、又无古迹的地方哪。” “我想听的是——更不可思议的故事,并不是光有妖怪就好。诸如此类残酷的真实传闻——” 百介指着悬挂铺内的锦绘说道: “在坊间已是如此泛滥,如今撰写此类故事的名人多如过江之鲫,根本轮不到我来写。” 写这类的是不少,平八笑着说道: “而且爱读这类的看倌也不少,因此我才认为这是个流行。不过这下才知道,百介先生对流行的话题并无兴趣。” 这还用得着说? “至于不可思议的故事——” 平八将两道眉蹙成了一个“八”字,旋即又一脸释然地问道: “不知先生可听过——娶狐为妻的故事?” “狐狸出嫁的故事么?” 百介先是两眼圆睁,但旋即又眯了起来。 “难不成——当时还下着太阳雨?(注11)” 百介刻意装出一脸惊讶表情。噢,让先生给看穿了,平八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方才的只是玩笑话。十二、三年前,北林领内某世家的儿子,曾从山中救回一个晕倒的姑娘,事后还娶了她。” “然后?” “然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晕倒的姑娘虽身分不明,但穿着一身婚服,还身怀大笔银两。因此被救回来后,就这么给娶了进门。” 未免也太急就章了罢,百介说道。 “见人穿着婚服就把人娶回去?简直像个说给孩童听的故事嘛!” “这姑娘想必也长得很标致罢,而且还带着一笔嫁妆呢!虽不知女方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为报此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 “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接下来呢?” “接下来,这对夫妻恩恩爱爱地共度了一整年。在届满一年后——这户人家周遭就开始出现怪火。” “怪火——这指的是?” “好像叫做狐火罢,一种每晚都会从各处窜出的怪火。” “和鬼火差不多么?” “不,只是普通的火。后来,家中突然就起火了。待大家惊惶失措地救完火后,那妻子就消失无踪了——还挺不可思议的罢?” “这算不可思议么——?” “最后大家推论,那女人是只狐狸,其他狐狸来把她给讨了回去。” 这并不是个百介爱听的故事。 “倒是,平八先生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百介这么一转换话题,平八便探出身子说道:对对,这下可提到重点了。 “看来我找来的这些故事并不合先生胃口,还是先请先生喝一杯罢。” 不用了,百介斩钉截铁地伸手制止道。 噢,那么先生可嗜吃甜食?平八苦笑着问道。 看来他是以为百介不嗜杯中物。 其实百介不仅酒量不错,而且还比谁都爱酒,只是不爱在他人面前喝罢了。而且他天生对甜食也是毫无招架之力,因此常被人误认为不好饮酒。不过这么一来,可就为他省去喝应酬酒的麻烦,即使被误认为毫无酒量,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此每当碰到人这么以为时,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否认。 要招待个不嗜酒的客人可真是件麻烦事哪,平八自顾自地嘀咕道。 旋即站起身来说: “那么——出去吃点糯米丸子如何?那边的角落正好有家饼店,里头卖的豆沙包美味极了。就让我招待先生吃些豆沙包罢——” [二] 平八找他商量的事,说得直截了当点儿——就是托他帮忙找个人。 希望先生能帮忙找个女人,这租书铺老板说道, 虽说习于四处周游,但百介的眼界可要比平八窄得多。 毕竟百介的本业是撰述,干这行的不比开租书铺的,几乎成天都窝在座敷里,既不会上花街、商家、赌博场等各类人等或消息集散之处,生性也大多不擅应酬交际。因此百介的消息来源几乎全靠书卷,即使不时四处打听,百介真正擅长的也仅止于传说野史,哪懂得该如何寻人?这情况平八当然也清楚。不过平八并不寄望百介本人能帮上什么忙,打的其实是他背后一伙人的主意。 平八也知道—— 百介和一群无法依一般常理与其打交道的恶棍有所往来。 世上有些事,靠光明正大的手段是绝对解决不来的。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态度处理这种事,绝不可能有所斩获。 百介也相信人间的确如此。虽然他毫不同意强必欺弱、胜王败寇这类千篇一律的台词所鼓吹的价值,但有些事就是非得靠这种道理解释不可。 而这伙人,正是以“非得靠这种道理解释不可”的事糊口的。 即使碰上凭常理完全无计可施的情况,这伙人”就是有办法”想出种种点子、设下种种莫测高深的局、以忽明忽暗的计谋解决问题。当然,有些做法或许并不合法,但他们终究能让目的得逞,即使手法并不值得赞扬称许。 不,该说他们从事的不过是糊口生意,因此与善恶是非、孰强孰弱可说是完全无关。总之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无须计较任何大义名分。 但即使如此,这伙人绝不是为非做歹的恶徒。 这就是百介以一介旁观者的姿态与他们打交道所获得的感想。当然,他们是无法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但绝对不会从事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如此懂得以高深计谋操弄他人于股掌之间,这伙人理应有能力随心所欲图利,但悉数却仍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毫不为利欲薰心,对自己卑贱的身分也完全不为意。 若硬要说有多坏——这伙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小恶棍。 百介与这伙人打交道的契机,是旅途中所遭遇到的一件事。也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缘分,或许仅是出于”偶然”——最近甚至还开始帮他们设起局来。前一阵子之所以前往伊豆,也是为了这个。 看来平八似乎从哪儿察觉到了百介和这伙人有往来。 虽然百介不记得自己曾向平八透露过。 还真是内行知内幕,隔行如隔山哪——平八说道。 想必先生必定费了很大的神,才有办法和那大名鼎鼎的小股潜攀上关系罢——他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他真有这么厉害? ——小股潜。 这个字眼指的是找出对手弱点,要点小动作使其上钩的伎俩。拥有这不甚光彩的绰号的人物——也就是小股潜又市,正是这伙小恶棍的中心人物。平八这句话的本意,其实正是希望能请到这位又市帮忙。又市的确是个谜一般的角色。根据坊间的街谈巷议,又市是个极擅长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 ,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巧妙左右谈判方向的狠角色。 就连百介自己也老是被他给捉弄。 不过…… 受平八如此请托,百介其实也倍感困扰。 他根本不知道又市的确切居所,也不知该如何会面,更不知该如何连络。也不知是否出于偶然,每次都是又市在碰巧的时机出现在百介面前。因此虽不觉得这请托会造成自己任何不便,但仔细想想,百介还真没主动找过他。 ——再者。 又市应该在不久前从伊豆直接上西国去了。虽然已过了一段时日,或许也该回来了,但并没有任何他已经回到江户的保证。由于他并未当差任职,因此也没任何非尽早赶回来的理由。又市表面上是个巡回诸国撒符驱邪的御行,若沿途还顺道做做生意,就更无法确定他会在何时回到江户了。 即使如此,平八的再三请托终究还是教百介无法招架。 这下百介只得硬着头皮上麴町一趟。 麴町念佛长屋——又市曾言自己的窝就在那座落魄的大杂院里头。 不过即使已数度造访,百介仍然无法嗅出一丝又市在该处栖身的气息,甚至怀疑这小股潜是否真的就住在该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又市的同伙之一,也就是名为事触治平的老人就住在里头。治平有着原为盗贼出身的骇人经历,如今则是完全看不出平日靠什么营生,是个比又市还教人难以捉摸的老头子。这下百介打的主意是——只要能见到治平,或许就能掌握到又市的动向了。 不过上那儿一瞧,却发现治平也不在家中。 这下可就无计可施了。 百介在这简陋的空屋中思索了好一阵子。只见缺了口的茶碗与褴褛的棉被还留在屋内,看来人是没搬走。或许再等一等,人就会回来了——他心想。 就这么迳自进屋内等,应该不会招惹他生气罢。治平毕竟是个城府极深的恶徒,这下外出却门也没关,不就代表屋内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如此判断后,百介正准备往屋内跨一步,隔壁的门就嘎嘎作响地开了,一颗脏得吓人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来者是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正当生意的家伙。 这下百介可狼狈了。 “那老头不在家。” 只听到这男人低声说道,这下百介只得将跨了出去的脚给收回来,虽已数度造访过这长屋,这还是他第一次碰上里头的住民。 “噢,那我、我就在屋内等他罢。” “他曾说半年内不会回来呢。倒是,你若想在这儿住下也无妨,反正那老头已经将这阵子的房租都给一并缴清,房东可乐坏了,还瞒着老婆上吉原风流哩!” “噢——” 他可等不了这么久。 “这——敝、敝姓山冈,家住京桥,并、并非什么闲杂人等。” 看得出你不是呀,这男人说道。 “甭报上你的大名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是么?其、其实小弟并不是来找治平先生的。请、请问有位名叫又市的行者——是否也住在这几栋长屋里?” “你指阿又么?阿又他……” “他人住这儿么?” “从没在这儿见过他呢。” “原来他果然不住这儿……” 这下这男人却又环视着屋内说道: “那家伙如今——应该在冈场所(注12)罢。” “冈场所?大白天的就上那种地方去?” “他可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那家伙特别受流莺和私娼(注13)欢迎,这种时辰应该正受人招待,在谷中(注14)还是荫篛岛(注15)一带哪个店家的二楼饮酒作乐罢。” “又市先生也和这些人打交道?” “先生?想不到你竟然用这两个字称呼那家伙呢。” 这男人大笑着说道。 “对又市这家伙甭这么客气罢。这家伙桃花可旺啦,就凭那舌灿莲花,可够让他吃遍天下呢!那些娘儿们全都以为他帮了她们、救了她们,把他当个活佛似的,我看其实全都教那家伙给骗了还是卖啦!还真是便宜他了。” 这男人忿忿不平地咒骂了一顿,接着只说句告辞了,便关上了门。 这下,只剩百介一筹莫展地呆立在屋内,看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是没辄,只能先上谷中瞧瞧了。 谷中是个寺庙林立的地方。 明历年问一场大火让许多寺庙迁到了谷中。看到了感应寺、全生庵、大圆寺与长安寺,对热爱游览寺庙佛阁的百介来说,至少是个比其他复杂场所更易于踏足之处。 冈场所乃非法娼馆——也就是私娼寮聚集之处。虽说官府也默认他们的存在,但毕竟无法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因此此处大白天是一片空荡荡的,教百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原本还担心若让人扯着袖子拉生意时,该如何是好? 百介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对这种事自是完全无法招架。因此虽然年纪一大把,还是没走过什么桃花运。 ——好罢。 这下该从何找起?虽然约略看得出入可能在哪几栋屋子里头,但总不能一栋一栋地上楼找,要喊他出来也不知该从何喊起。 百介双手抱胸,仰天长叹了起来。 钤。 此时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回过头去,在对面一栋娼寮二楼红格子窗的细缝间望见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影。 “又市先生。”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此人正是一身御行打扮的又市。 百介随即跑了过去,这下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小弟找又市先生找得可辛苦啦!” “先生在找小的?在冈场所竟然见得到百介先生,天底下还真是无奇不有哪!倒是先生可真不简单,竟然知道小的人在这儿——” “这也没什么好神奇的——” 不过是侥幸打听到他的行踪罢了。 “先生上来么?” “不、不必了。” “怕什么?这儿的姑娘又不会把人给吃了,个个可是和蔼可亲,先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先生,相较之下,待在街上可要吓人得多了。这儿的人拉起客来可是不择手段的。” 被他这么一说,百介不由得环视周遭——这下可觉得似乎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每个店家的门缝朝自己身上盯来。百介惊觉此处果然待不得,连忙快步跑向又市所在的店家,一股脑儿地钻过了串珠垂帘。 入内后,只见门口的老鸭正紧盯着他瞧。 “小弟乃……” 稀客稀客,只听到又市喊道: “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客——” 只见楼上的又市正透过一群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之间朝楼下窥伺着。 “老板娘,抱歉小的得暂借二楼用用。先生,上来罢。” 怎的,竟然来了个白面书生,这真的是阿又先生的贵客么?只听到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百介就这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手脚僵硬地上了楼。 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又市满脸微笑地迎接文弱的百介进入包厢,接着便向莺莺燕燕们说道: “胜负就留待稍后分晓罢。能否请大家先出去一趟?” 看来他正在和她们打花札。这下莺莺燕燕们纷纷以撒娇的口吻说道: “哎呀,难怪咱们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都勾引不了阿又先生——原来阿又先生好的是此道呀!” “各、各位误会了——” 百介慌忙否定道,但又市只是笑着回了一句: “可千万别窥探哪——” 接着便关上了拉门。 “又市先生——这似乎不大妥当罢……” 先生甭担心,又市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小的并无‘断袖之癖’” “这——小弟是相信,但稍早的误会……” “噢,冈场所这地方品味是低俗了点儿。” 又市开心地笑着说道。 “若这点小玩笑都让先生如此困扰,在这儿可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方才那些姑娘们大都是情非得已,才让小的安插到这儿来讨口饭吃的。小的虽不愿当个皮条客,但世上芸芸众生可谓形形色色,有的可是连为娼都难。倒是——” 先生找小的有什么事?又市问道,并直接在榻杨米上的茶碗中倒了点茶。 “噢,其实是为了——” 要拜托他以小股潜的能耐办点事,还真是难以启齿。 毕竟小股潜是个贬多于褒的字眼。 “不知是否能请先生帮个忙。” “先生若有事相请,小的绝对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请问要小的帮的是什么样的忙?” “噢,想拜托先生找个人——” 撰写考物的先生竟然也需要寻人?只见又市一脸惊讶地说道。 “小弟找人,值得如此惊讶?” “噢,其实并非觉得有哪儿奇怪——不过是小的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先生对活生生的人毫无兴趣罢了。” 的确,百介平时几乎只和书卷打交道。虽然或许带股霉味,但他的生活中,的确嗅不到几分人味。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人的确不是小弟要找的,实乃受某位朋友所托。但这位朋友欲请托的其实不是小弟,而是——” 细节就不必告诉小的了,又市说道。 这下百介可松了一口气,否则事情还真是难解释。百介依然套不出平八是如何察觉到自己和又市有交情的。不论如何询问,平八就是不愿透露任何细节。 “那么,小弟就单刀直入地说罢。其实是——尾张(注16)某大户人家想找个女人。” “尾张?” “是的,似乎是名古屋一家驳船大盘商。” 这其实也是间接听来的,为此百介还刻意补上“似乎是”几个字。接下来还摊开了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好进一步证明这全是听来的。 “噢,据说这位寻人事主,名曰金城屋亨右卫门。” 金城屋——又市磨蹭着下巴说道: “——应该是个大财主罢?” “据说曾为富商之流,只是和一般巨贾似乎有点不同。据说他从区区一介手代(注17)白手起家,年轻时行事严谨刚直,不论经商或日常举止均不忘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因此获雇主赏识招为女婿。当上老板后亦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时时不忘勤勉精进,方得以坐拥万贯之财。据说——其人生性仁者不忧,生活上亦是君子三乐俱全。” “曾为?” “是的——曾经如此,但如今已是落魄不堪。不过落魄的并非其经营之商家,而是人品。” 听完百介这番话,又市嗤鼻“哼”了一声,眼神怪异地问道: “人品要如何个落魄法?” “意指其并非财力落魄,而是人品日形堕落。原本勤勉得教人五体投地,如今却自甘堕落到让人难以置信,如今的他终日无所事事,成天饮酒度日。由于生意已委由儿子和掌柜经营,因此尚能勉强维持,但毕竟许多生意原本是凭其人德方能成事,故如今经营得已不复往日顺遂。” 原来如此呀,又市从成叠花札中抽出一张说道: “意思是他变了个人?” “是的。若说只是松懈了,先生或许会认为他是人老糊涂了。况且他一辈子都活得如此一丝不苟,如今的放荡或许会让人感觉不过是个反弹,但情况绝非如此。据说亨右卫门先生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有阵子甚至是茶不思饭不想,瘦到眼窝和双颊深陷,一张脸完全变了个样。” 虽然小弟并没亲眼瞧见啦,百介又这么补上了一句。 听来可真是不妙哪,又市说道: “想必他——是病了罢?听来这位先生像是患了某种心病。是不是太想见什么人,才会变成这副德行的?”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 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他给猜中了。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的确有个非常想见的人。” “想到如此地步?” “虽说不知有多严重,但的确是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想必传言并无过于夸张之嫌。由于他太想见这个人,非见上一面才死得瞑目,如今一条老命几乎全靠这股思绪撑着。” 此人——可是个女人?又市问道。 没错,是个女人,百介回答: “据传亨又卫门先生为人刚正不阿,毫不轻佻。知名商号老板通常包个一、两房妾室在所难免,要不就是曾花名远播花街柳巷,但他却是一身干净。据说在配偶于二十五年前早一步离开入世后,他有整整十五年未近女色,就连一只母猫都没碰过。甚至传言儿子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甚至担忧父亲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这纯属多虑罢。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担忧,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言之有理。不过仔细打听,又发现亨右卫门先生之所以如此谨慎,似乎也是因为担心财产为外人所觊觎。然而,据说这并非出于守财吝啬——” “是为了其儿孙?” 又市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说道: “也就是说,他如此谨慎用事,是为了预防留给儿孙的财产为外人所侵占?” “似乎是如此。唉,总而言之,若只是纯粹玩玩,理应不至于喻越分寸。但或许是出于经验阙如,不知该适时收手,只怕会逐渐玩出感情来。有了情就会有依恋,若还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爱有加,或许还因此将之迎娶进门续弦——接下来的可就麻烦了。自己的儿子年纪也到了,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抱孙子,如此一来子子孙孙加上后妻,一家人难免为财产起争执——或许其担忧就是出于这类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罢,毕竟这种事其实是屡见不鲜。虽然这场御家骚动(注18)应不至于发展到武家般的严重程度,但时下这类纷争在商家已是颇为常见,因此这隐忧其实不难理解。只是……” 百介双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说道: “据说在十年前——亨右卫门先生还是有了女人。” “噢。” “据传这女人来自京都,但关于其出身、或两人结识之经纬,小弟则未能采听详细。不,该说是详情无人知晓。” “是个京都女人?” “只听说操的是京都口音,亦听闻其态度优雅、举止大方——总之想必是个尤物罢。不过情况正如同他自己所担心的——他在这关系上果然还是喻越了分寸。亨右卫门先生在这场迟暮之恋中,似乎完全让这女人给迷得无法自拔,到头来终究还是决定将她给娶进门当后妻。” 噢,又市又应了一声,并盘立起一条腿。 “听起来他可是打算认真了。” “应该是认真的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顺利。从儿子、掌柜、到所有伙计,大家全都反对这门婚事。” “她不是个好女人?” “不,据说也并不是什么坏女人。” 那么,还是为了担心引发财产继承的纠纷罢——又市问道。 “亦非为了这个。” “不是么?” “并不是。其子名曰荣吉,据说个性淡泊名利,完全不适合行商,而且还是个独子。甚至曾就继承家业一事表示,父亲若为续弦再娶又生了孩子,自己愿意自家业经营抽身。其子目前仍为单身,但甚至曾言哪天自己成家了,将把家业分给掌柜及伙计——可见其精神至为可嘉,分此反对的理由应非恋栈家产。毕竟其父原本不近女色,大概是单纯质疑父亲如此仓促决定,是否有失妥当。换成小弟,应该也会有此担忧罢。” “噢。” 又市以敏捷的动作解下了头巾。 “不过先生,这种事其实也无须如此担忧。毕竟有人糊里糊涂地进了门,便与素昧平生的对象结缟三十载,亦有人只凭一见钟情,就当了五十年夫妻呀!” 话是如此没错——百介回答道。 只觉得男女之情这种事还真是难解。 “虽然或许尚有其他缘由,但正如又市先生所言,周遭反对的理由的确有失公允。据传女方态度从顺,对此事不表任何意见——当然,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就是了。但亨右卫门先生丝毫不愿让步,到头来还是强硬地为自己定了这门婚事。这下旁人可就无计可施了。毕竟是父亲、老板的决定,大家自然是不敢不从。虽然对商家或许将造成问题,但这下只得抛开先前的纷纷扰扰,暂时放下家业继承的争议,先将这场婚事给办妥。” 只是——话及至此,百介装腔作势地卖了个关子。又市笑着说道: “看来事情就是没那么顺利?” “正是如此。礼也行了,门也进了,到了大家准备举行婚宴大肆庆祝的当天——新娘子却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 “是的,人就这么像一缕烟似的活生生地消失了。这下金城屋可起了一阵天翻地覆的大骚动,所有伙计倾巢而出地出外找人,同时还报上衙门,祭出大笔赏金寻人,但到头来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原来如此——又市叹声说道,放下跪起的腿恢复原本的盘腿坐姿。“过度思念失去踪影的新婚宝眷,让这巨贾完全变了个人?这思念之情——让他日渐消瘦?” “正是如此。头一年还拚命找人,到了翌年则是终日以泪洗面,人也就愈来愈衰弱了。儿子和伙计全都无计可施,原本以为他再怎么难过,迟早也将忘却此相思之苦,只要回头投身商务,内心伤痛便不难平复,因此暂时观望了一阵子。只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又市眯起眼睛,以眼角余光朝堆在一旁的被褥瞄了一眼。 “听来十分不妙。” “的确不妙,据说有阵子甚至连口饭都咽不下。” “那么——” 这御行敏捷地望向百介。 百介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要小的找的人,就是这新娘子?” “是的。” “还要找她做什么?” 这女人都已经抛弃他了不是?又市诧异地问道。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由,这女人毕竟已让金城屋的声誉蒙尘、也让老板蒙羞,为何还须再见上这一面?该不会以为过了十年,和她就有机会再续前缘了罢?” “这——” 百介哪可能懂得这种微妙的男女之情。但虽然不懂,至少也认为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回头。 更甭提再续前缘了。 婚都逃了,必定有个逃婚的理由,加上又是到了婚宴当天才逃的,想必是有了相当程度的觉悟。无论为的是什么理由,当年在这种状况下都敢逃婚了,事到如今不论再做任何努力,这破裂的姻缘应该已是无法弥补才对。 而且,都已经过了十年的漫长岁月。虽说再严重的摩擦经过这段时日,也可能会消弥于无形。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不论经过多久,都只可能加深,而不可能被掩埋。不,应说是这种距离,只会让人随时间流逝而渐行渐远。 只是—— “只是什么——?” 又市露出一个罕见的讶异表情问道。 “其实——” 有人在江户看到了她, 这女人她人在江户——平八是这么说的。 “据说——前年金城屋有位伙计前来江户洽公时,看到了这个女人。” “她来到了江户?” “对,而且令人不解的是,据说那女人的打扮,教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 “看不出是做什么的——是副什么模样?” “噢,总之她看来不像是嫁人了,至少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为妻的打扮,也不像在哪儿任职干活。不过装扮并不贫贱,反倒还有几分奢华。不过这位伙计也表示,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娼妓流莺之辈。” “装扮奢华——?” 又市再次磨蹭起下巴来。 “是的。至于是什么样的打扮,小弟所能联想到的大概只有阿银小姐那种艺人装扮罢。总之这方面详情小弟并不清楚。只是一听到这消息,原本快忘却相思之苦的亨右街门先生又——” 平八以鬼迷心窍形容他从那之后的举止。 只是百介并不直接转述平八的话,而是在措词上力求谨慎。 百介完全无法相信,竟然有人会为这种事如此疯狂。 若是囫囵吞枣地听信平八所言,亨右卫门后来的举止的确是明显脱离了常轨。 听来的确仅能以鬼迷心窍来形容。不过—— 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教人难耐的伤痛,相信有些更是会让人精神错乱到失衡崩溃。不过亨右卫门可会如此脆弱?与挚爱别离的确教人心酸,但也有不少痛失子女、配偶,或遭逢其他类似境遇者,绝非每个都会因此错乱。 亨右卫门并不是死了妻小或父母遇害,不过是想见见一个逃婚的妻妾罢了。一个人——真会为此发狂? 更何况亨右卫门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商家老板,又不是个稚龄孩童,一个懂是非又重体面的长者,岂可能为女色疯狂到”这种”程度?虽说爱恋是盲目的,但这也得有个对象才算数。若钟爱的对象人都跑了,这场梦岂可能不醒? 百介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 “又开始有些……” 小的懂了,又市点了好几回头说道: “听来的确不妙。” “是的。总之他就是想见那女人一面,想到了几乎疯狂的程度。这小弟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据说他成天又哭又闹的,一到晚上就上街徘徊,活像个巡夜打更的走遍每条大街小巷,像在找走失了的猫似的直呼那女人的名字。白天则是四处游荡,以数人难解的方式到处散财——整个人已经是支离破碎了。” “如何个散财法?” “噢,据说他终日流连小间物屋(注19)或吴服屋(注20),大肆搜购和服、梳子、或发簪什么的。最后甚至开始买起了木材。” “木材?这可就费人疑猜了——” 又市蹙眉说道。的确,这百介也完全无法理解。 “岂不是么?而且还是一根一根精挑细选地买,想必还花了不少银两罢。原本一切都瞒着家人和店内掌柜,但到这地步哪可能不被拆穿?这下大家全都知道了老板的挥霍行径,个个为之惶恐不已。和服或化妆品什么的还不难理解,但这下连木材都给买来,可就没人当他神智还清楚了。请问,又市先生可看得出什么道理?” “这……小的从没在木材行买过东西——” 因此欲参透也无从,又市回答。 “对不?的确是教人难以理解。金城屋里的伙计当然也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再怎么家财万贯,能散的财总会有个限度。这下大伙儿只得逼老 板说出缘由,亨右卫门先生却厉声表示无可奉告。到头来他从江户和大坂请来为数众多的工匠,盖了一座宏伟的宅邸。” “宅邸?” 又市不解地歪着脑袋。难道就连这个御行也对这举动感到费解? “是呀,一座宅邸。似乎是特地为了迎接那女人回去而盖的。” “特地为她准备的新居?” “应该是罢。据说还是座宫殿般的豪宅呢!接着他便表示如今已万事具备,命店内伙计及早把那女人给找回来,还吩咐找着人时得告诉她:一切均已准备妥当,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噢!” 又市也不知是为了何故惊叹道。 “期望?” 接着这小股潜又将这两个字给复诵了一遍,旋即低下头沉思了起来。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表示只要这么说,那女人就一定会回头。想来也有道理,就连豪宅都盖了,这下还真是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她回去了。不过那女人毕竟就连在婚宴当天都要逃婚,想必即使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罢。这回一切都将符合她的期望这句话,似乎也太——” 未免也太恋恋不舍了。 “而且亨右卫门还表示,一天不把那女人带回来,自己就一天不踏出这栋宅邸,从此就把自己关在那座豪宅里,终日足不出产。” “自囚么?” “是的。怪异举止之后,接下来又搞起了自囚。店里的伙计们这下可真的伤脑筋了。先生说这奇不奇怪?难道真有可能发生?” 当然有可能,又市回答道: “毕竟清姬(注21)都能因苦恋折磨而化身成大蛇了,无知的凡人在爱恋之路上岂懂得拿捏分寸?不过,一般人等成不了什么事,到头来也只能默默承受。可怜的是这位巨贾就是因为家财万贯,才会有此作为。” 原来如此。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都是有钱才办得到的。换作一个穷人,即使想这么做也做不来,因此只能如又市所说的,让满心苦闷随时光逐渐淡去。而亨右卫门再怎么知情达理,却又拥有供自己做此无谓挣扎的丰厚财力。 原来——有时富裕也可能是一种不幸。 “总而言之——看来这并不是两人能否复合的问题。想必亨右卫门先生儿子求的,不过是父亲能恢复正常,因此可能认为只要能见上那女人一面,父亲应该就能心服了。见了面若还是不成——应该是不会成罢,至少也能让他死了这条心。总之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两人就将成生离死别,父亲的苦思之情也就至死都无法平复了。” 事情可不会如此顺利,又市说道: “痴情苦恋无药可解,色道地狱有如无底深渊。不过先生,这地狱只要下个一次就会下第二次,下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见着了对方将更为迷恋,见着后分手至为痛苦,分手后却更为恋栈——若一个人的思念之情如此强烈,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要挥刀斩断这烦恼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是么——?” 百介诚惶诚恐地问道。 “不过——这种差事本来就是小的这种小股潜的本分。只是,先生呀……” 又市再次抽出一张花札说道: “为见钟爱的女人一面而差人四处搜寻,乍听之下或许像个佳话美谈,不过这种事可不是这么容易有个结果的。是要让两人终生相守还是就此远离,到头来还是非得做个决定,否则绝不可能有个善终,先生,不论是要让人相守还是分离,要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得有相当程度的觉悟。小的这舌灿莲花,有时可是能定人生死的。” 想必还真是如此。男女之情看似单纯,其实若稍有差池,也可能酿成大祸。当然,这种事已经超乎百介所能理解的领域。 小的对此可是感触至深,又市说道。 “感触至深?” “是呀。小股潜原本就是个靠诳骗他人吃饭的差事。但虽说是诳骗,若是惹人憎恨,生意可做不成。再怎么说,靠欺瞒糊口毕竟还是得讲道义。在无法开花的不毛之地上要尽诳骗手段,使其化为百花盛开之乐土,方为小股潜应循之正道是也。” “这小弟也明白。” 真的明白么——又市反问道。 这语气听来,似乎是在质疑百介哪可能明白。不过——又市接着又笑着说道: “先生,幸福这种东西并非打哪儿冒出来的,其实就存在于当下。端看一个人是否认同自己当下的幸福。有道是人生如梦,若真是如此,小的认为人总不可能一辈子作恶梦。若一切果真是梦,谎言在被揭穿前亦是真话。只是,谎言若成了真话——” 又市朝自己的光头摸了一把。 “——有些时候一切可就徒然了。” “一切徒然——?” 一切徒然。 “好了。” 又市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花札。 “可否请教——那察觉小的与先生有往来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他还是得问个清楚。 “又市先生,这可就……” “小的一开始就说过,既然是先生亲自请托,小的绝对乐于帮这个忙。只不过,还是得知道这请托的出处。江户虽大,但知道先生与小的有往来的家伙,理应没几个。” “是、是么?” “先生可是小的手中的压箱王牌呢!” 又市放下手中的花札说道。 桐(注22)。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百介完全参不透。 “是谁拜托先生来的?” “噢,这……” 百介便向他解释了平八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就这么全盘托出有点教人担心,但平八也没吩咐过不可张扬。又市耐心听完后,只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个开租书铺的,接着便像是摸清了什么似的,转而询问起要他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据说她名叫白菊。” 百介这么一说,这御行便露出一副极为惶恐的表情。 “就是——白菊?” “这、这人先生认识?” 又市并没有回答,先是视线游移地思索了半晌,接着才又问道: “而且这女人——来自京都?” “是的,这可有什么问题?”。 这可棘手了,这小股潜低声说道。 “棘手?” “噢——其实也没什么。那女人若真是小的所认识的白菊,先生不妨找楼下的老板娘打听比较清楚。” “老板娘——可就是方才那位……?” “是的。那老太婆虽然模样骇人,至今也没听说过她吃了什么人,先生大可放心。那么,小的得尽快去找些线索了。” 说完又市便站起了身来。 [三] 白菊——?老板娘复诵这名字时皱起了眉头。 “白菊——你说的可是那打京都来的白菊?” 是的,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周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这老板娘穿着一身华丽但绝非上等的和服,正叼着一根菸管,在没点火的火钵前吞云吐雾。 “是阿又那家伙叫你来找老娘打听她的?” “先生说找老板娘打听比较清楚。” “那么——” 阿又现在又上哪儿去了?老板娘漫不经心地问道。 “又市先生说要出去找些线索。” “线索?” 老板娘一脸纳闷地歪起了脖子。 接着又从鼻孔中吐了一股烟说道—— 看来他又开始打起什么麻烦的主意了。 想必是如此罢。 “小老弟,白菊她,我算算——一、二、三……对了,直到八年前还是个在吉原田圃(注23)打滚的欢场女子。” “她是个欢场女子?” 但去年看见白菊的金堀屋伙计却说她看来不像在卖身。 这么说来,难道是认错了人,还是看走了眼? 老娘不是说过是八年前的事了么?老板娘说道。 “如今——已经不是了?” “现在是不是我哪会知道,老娘只知道她以前的事儿。这姑娘——可是个上乘货色呢,一身白皙滑嫩的冰肌玉肤,五官端正气质优雅,就连老娘这种粗人都看得出她是多么的高贵大方。好男色的女人多半气质低俗,但她可是截然不同。虽然她并不爱说,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可是藏不住的。” “难不成她出身权贵?” “那女人可是朝廷公卿之后呢。” 老板娘将菸管往火钵边缘铿地敲了一记。 “朝廷公卿——之后?” “听说她是堀川一个姓什么的贵人的私生女,所以懂得许多烦琐的礼节。这种人要怎么形容来着……” “知书达礼?” “老娘也不知道。总之她知道很多聪明人才懂得的事。老娘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不过是个一在窑子里出生,就给扔进水沟里洗的穷光蛋,她说的话可是一句都听不懂。” 接着老板娘便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是,一个公卿王府的千金,怎会……?” “你想问的是她怎会沦落吉原卖身是么?这还不简单,是老娘让她下海的。” “是老板娘——要她下海的?” 这种事有什么好惊讶的?老板娘一脸诧异地盯着百介问道: “有哪里不对劲?” 也没什么不对劲。 不过是百介和这位老板娘所生息的圈子不同罢了。你可别误会了——老板娘抓起摆在火钵旁的酒瓶说道: “我可不靠将捡来的女人推下火坑敛财,这件事老娘可是分文未收。不是老娘自夸,我这个老鸭虽然爱喝两杯,但为了几个子儿瞒骗乡下姑娘这种坏勾当可是不干的。干这种事只会招人怨恨罢。那女人原本就不是个生手了。” “生手?” “指的就是良家妇女呀。流落到这一带时,她已经开始在街头拉客啦!” “是么——?” 这么说来——难道她从尾张出走后,为了糊口被迫开始出卖灵肉? 只要她愿意,就有个商家巨贾能让她享尽荣华富贵。 而她却不惜为娼也要出走。 难道亨右卫门真的教她厌恶到这种地步? “不对不对。” 老板娘挥手说道。 “有哪儿不对?” “你提到的那门白菊和尾张巨贾的婚事是十年前的事罢。十年前——那女人是十八岁。但白菊曾说自己打从十六岁便开始卖身,代表在认识那巨贾之前,白菊就已经下海了。” “是么?” “听说白菊她原本在难波大坂的新町卖身,当时很受欢迎——不过这是她自己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她在大坂混了约一年,大概接着就到了尾张。在那儿把那不习惯买女人的巨贾迷得团团转的,到头来还出钱为她赎身——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 原来如此,如此听来倒是颇合理。 “总之,白菊原本就是个卖身的。” 话及至此,老板娘不屑地咋舌呿了一声。 “这女人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再怎么有姿色,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拉客人罢。” “不识抬举——?” “她是不识抬举呀。也不先和地头蛇打声招呼,拉起客来毫不把江湖道义放在眼里。唉,凭自己的美貌卖身糊口,她这毅力的确值得尊敬,但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客人被抢走罢。若你说的都是真的,看来她从尾张到江户,一路大概都是靠这种手段走过来的罢。” 看来她这一年就是这么过的。 “一个人再怎么低贱,想混口饭吃毕竟还是得乖乖守着自己的地盘,就连流莺也得讲这点道义。若触犯了这条规炬,可是要到处碰壁的。所以白菊在江户很快就惹上了麻烦,不管到哪儿都是如此。” “噢。” “事情闹得可大了。也不知那女人哪来的胆子,竟然和一群无赖上演了一段全武行。看来她可能学过一点儿武术罢,凭那对瘦瘦的胳臂居然还搏倒了五、六个大汉,不过最后还是教那些地痞流氓给摆平,正要被送去吃牢饭时,老娘就把她给救出来了。” 原来如此——看来她果真是个面恶心善的大好人哩。 “原本我想把她留在这店里卖身。” 这年龄不详的老板娘环视着自己的店内说道: “想必她会成为一块很好的‘招牌’。当年白菊年约十九还是二十,虽然也没多年轻,但姿色可是能充分弥补这缺憾。所以当时老娘还曾认真考虑拿她当这家店的招牌哩。不过也担心她出身不凡,要是动辄对客人失礼可就用不得,只是她生得实在是美如天仙,在这儿显得鹤立鸡群。想到她在新町时名号那么响亮,教她窝在冈场所当个私娼未免也太暴殄天物,所以老娘就把她给送进里头去了。” 里头指的就是吉原的花街罢。 反正哪管是里头还是外头,干的还不都是同样的活儿?这女中豪杰手按太阳穴说道。 “既然都是卖身,当然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换做一个丑巴怪’,真想进里头讨饭吃还进不成呢。反正那时她既不知该上哪儿,也不想干什么其他活儿,看她本人都跪下来求我让她卖身了,既然要下海,还不如挑个好地方。你说是不是?” 百介先是颔首,随即便低下了头。 “当时老娘认为她生得这么标致,绝对能让客人趋之若骛,后来证明我果然没看走眼。白菊很快就当上了格子(注24),也开始有了常客。眼看她不久就要升格当上太夫(注25)了。” “太夫?这头衔很了不起么?” 若当上了是了不起呀——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 “但到头来没当上?” “没当上罢,也没听过这儿出了个白菊太夫呀!” 这些话只让百介听得一头雾水。他对花街柳巷的情形几乎是一无所知,八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毛头,对当时的事就更难理解了。 “白菊她——最后总会让客人起些纠纷。” “什么样的纠纷?” “想必她天生是个妖孽罢,这种女人可是会毁了男人的。” “毁了男人?” “是呀。也不知她到底是桃花太旺还是生得太美,每个客人都让她给迷得团团转,个个都变得一副意乱情迷的。” “意乱情迷?” “唉——窑子这种地方,原本就只是让男人来风流的,会对女人认真的呆子根本就不该上门光顾。但只要点过了白菊,即使是经验再老道的寻芳客也变得无法自拔,纷纷开始认真地追求起她来。” “噢。” 原来亨右卫门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看来还真有这种女人哪——老板娘说道: “说来还真是教人羡慕。看到卖身的也能如此迷倒众生,还真是让咱们高兴。不过再怎么迷恋,也总该有个限度。办完事不懂得翻脸不认人,可是寻芳客之耻。成天逛窑子是不打紧,但天天光顾可是既费财又伤身。但白菊那些客人上门时,可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他们愈认真,白菊对他们就愈是不理不 睬。” “难道她不感激这些常客?” “再怎么说也得有个限度呀。欢场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卖钱的,怎能让哪个客人给独占?行情再怎么好,身子也不过就这么一个,难不成要撕成几块来陪他们?即使如此,客人们还是争着要包养她、或为她赎身。甚至有几个傻瓜还闹到挥舞剪刀要胁;在里头可是禁止亮刀子的。只是一、两次倒还无所谓,但这种事若一再发生——可就要成了白菊的不是了,总会招来一些难听的流言。” 原来如此,百介这下终于弄懂了。 “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争着为她赎身,她怎么没从这些客人里——” “挑一个嫁人——是么?” “是呀,只要从良不就得了?” 就是办不到呀,老板娘冷冷地回答。 “为何办不到?” “大概在——八年前罢。” 老板娘为汤碗斟满酒说道: “白菊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踪影?” 她又——消失了? “是为了从娼馆开溜?” “为何要开溜?白菊并没任何负债,也没签下卖身契,别人得向窑子奉上的佣金或分红她全都能存下,以一个卖身的来说,想必是存下了不少银两。只是……” 当时又失火了——老板娘说道。 “失火?请问是……” “不过是一场小火罢了。发了疯的常客有时会放火,最初只烧掉了几床被子。但接连发生了几次,弄得连白菊自己也受不了了。到头来还真的出了一场大火。” “噢,这火——也是客人放的?” “应该是罢。只是元凶已经被烧得焦黑,根本认不出身分。” 失火—— “当时差点儿就酿成一场大火呢!幸好似乎没波及到其他地方,但还是将那间娼馆整栋给烧掉了。待火势一灭,大家就发现白菊她人不见了,不过并没找着尸体。因此她应该没死,只是开溜了。” “开溜——可是因她觉得自己得为这场火负责?” 是因为她讨厌火罢——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并为自己再斟了一碗酒。 一股酒香直扑向百介的鼻头。 “老娘觉得她实在是被火给烧怕了,所以就这么开溜了。” 以带着一股酒臭味的嘴说完这番话后,老板娘扭曲着白皙的颈子别过头去,啜饮了一口酒。 “被火给烧怕了——?” “是呀。现在回想起来,白菊还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呀。即使自己再不愿意,周遭的人还是一个个为她而疯狂。但是到头来被搞疯的还是白菊自己,所以多少算是自作自受罢。想必这也是她的命哪。” 老板娘说完便把酒一口喝干。 “她的命——?” “是她的命呀。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么?有哪个人会傻到选择过不幸的日子呀!那女人可是——” 老板娘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把话说完: “那女人可是丙午年出生的哪。” 丙午?百介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 看来你是不信这套罢,这下老板娘紧咬着他不放地说道。 “也不是不信——” “瞧你这语气,一副想质疑些什么似的。” “噢,其实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说的是,老板娘将茶碗砰的一声朝火钵上一放说道: “不相信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是不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那真的只是迷信罢了。” 这老娘也知道,老板娘说道。 相传丙午年出生的女人—— 是会把男人给吃了的妖孽。 这不过是个迷信。 一个毫无根据的迷信。 丙午是——在以十干十二支所构成的历法中,每六十年会轮到一次的组合。 十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支则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者相结合,可依序配出六十种组合,然后便以此顺序不断循环。 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论是正式还是粗制滥造的年历,上头都见得到这种干支的组合。 占星卜卦的书卷上,总会煞有介事地预测今年是什么干支,因此多火光之灾、或农耕将逢丰收或欠收什么的。 在百介眼中,这些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胡谣。尤其是举过去的事件为例,解释那年是什么年因此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某人是哪一年出生因此会干出这种勾当什么的,虽然有些解释得钜细靡遗,但毕竟不过是强词夺理的事后诸葛。 这类占术全都是唬人的。 不过,百介对这些也并非全盘否定。毕竟十干十二支也是从阴阳五行衍生而来的,因此这种占卜看来也并非毫无根据。 五行之说,将天地万物分类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 十干与这五种元素互为兄弟关系,例如丙乃火之兄。 而若将五行之说的金木水火土套用在东南西北中五种方位上,衍生而出的就是十二支。例如午代表南方,南方则为火的方位。 依这算法将丙午与五行相对照,得出的结果便是火与火。 导出的结论就是——火与火相叠的丙午年火灾会特别多。不过真正的阴阳五行说并非如此粗浅,而丙午年生的女性会把男人吃了的推论,更是个荒诞不经的迷信。 因为这推论的依据,只不过是两者同音。 “丙午”音同”火马”(注26)——马遇火则狂,马狂则噬人。大家便依此推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刚烈,较可能有弑夫之举。 如此推论,与阴阳五行之说已是风马牛不相干。 果菜西施阿七(注27)正是为了这理由,才会闯下了天和大火的大祸。相传——为情所困不惜将八百八町付之一炬的烈女阿七,正是生于丙午之年。 不过,这也同样是个事后诸葛。 如此附会,未免也牵强过头了。即使她真为丙午年生,也并非其纵火的理由。 毕竟果菜西施阿七之巷说,最早仅见于歌祭文(注28),后来被改编成浮世草纸(注29),并被歌舞伎和净琉璃搬上舞台,方才广为流传,因此内容多为杜撰。唯一明确的只有阿七出身本乡某果菜贩之家,其他诸如纵火原因或父母姓名悉数不详,就连阿七的生年都是众说纷纭。 但多数传说均宣称阿七乃丙午年出生。 而这说法也未曾有人质疑过。 想来还真是愚昧。 的确,阿七这姑娘或许是疯了。但她发疯和丙午出生毫无关系。强将两者扯上关系原本就愚蠢,以此推论丙午出生的女人都会索男人的命,岂不更愚昧? 再怎么本末倒置,也该有个限度。 若因这理由拒绝一门婚事,可就是愚昧至极了。 但据说这类事还真的会发生,通常丙午年生的女人似乎都没人敢娶。 百介对不可思议的奇闻怪谈是热爱有加,但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迷信则是厌恶至极。 这不过是个无聊的迷信罢了,百介这下以更坚定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这老娘也知道了么?老板娘也语气强硬地回了一句。 “这当然是迷信呀!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你何必解释得这么气急败坏的?人的心眼可坏透了,大家分明知道还故意流传这种说法,为的不过是方便刁难、歧视别人。总之不管怎么说,白菊生于丙午年是千真万确的。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这可是真的。” “平白遭受这些折磨——?” 船幽灵 船幽灵 相传此怪异 乃出自西海之 平家一门亡灵所为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三/第二十五 [一] 在寒风乍起的初冬,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山冈百介与山猫回阿银进入了赞岐国(注1)先前,百介曾受小股潜又市所托前往淡路岛,助其进行一桩不可思议的秘密差事。 这差事对他而言,还真是个奇妙之至的体验。 百介在此异地度过两个月,顺利完成这桩差事后,心想既然都到这儿来了,便决定绕到四国瞧瞧。 对性喜四处云游、以搜集各地奇闻怪谈为职志的百介而言,四国一带还真是个魅力万千的宝地。承蒙小股潜分给了他一笔酬劳,这下哪可能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因此他打算先来一趟八十八个所巡礼(注2),悠悠哉哉地泡澡享受一阵子再说。 这下他可神气了。 反正手头这笔钱也是宜及早散尽的不义之财,干脆大摇大摆地挥霍一阵子,待盘缠用磬再返乡便成。 百介这个人,天生对金钱就没什么执着。 这个性和他的出身颇不相符,对金钱毫不计较的程度,教人难以相信他竟是个商家之后。就连理应由他继承的家业,都让他拱手托付给了掌柜,只为换得一身逍遥。 不过—— 这回阿银主动表示欲与他同行。 阿银是个不时充当小股潜得力助手的老滑头,干的当然不是些堂堂正正的勾当,但却也非女鬼夜叉之流。她生着一张标致抢眼的雪白瓜子脸,在江户——带可算得上是个鹤立鸡群的美人儿。 也不知她究竟是多大年纪,有时看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时却又像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艳妇人。 她的职业是山猫回,也就是四处卖艺的傀儡师。 总之,这阿银理应是个和百介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 百介对自己有多么不起眼颇有自知之明。平日总是打扮得土里土气,终日披着一件带股霉味的合羽(注3)四处游荡。原本就不配带个女伴出游,这下还得带个年轻标致的姑娘,看起来更显滑稽至极。 想到旅伴和自己是如此不匹配,这趟旅途还真是教他走得尴尬万分。但对方既已主动要求,总不能强硬拒绝。虽然百介原本期望能只身来一趟闲适悠哉的放浪之旅,到头来也只能死了这条心。虽然有人同行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但山冈百介这个人就是不懂得该如何与女人相处。 再者,百介也完全猜不透阿银要求同行的理由。阿银理应比百介更习惯在外流浪,绝不会是个害怕只身旅行的女人。对她而言,应付地痞流氓、无赖恶棍根本是易如反掌,和胆小如鼠的百介同行哪可能有什么好处? 她该不会是看上了自己吧? 这念头一在百介脑海里闪过,随即让他自嘲了起来。不可能,绝无可能。 直到乘上驶离淡路的船,百介才恍然大悟。阿银原本虽是堂堂百姓出身,但如今毕竟是个无宿的江湖艺人,找上个有身分、好歹也是个在江户赫赫有名的蜡烛大盘商少东的百介同行,当然是稳当得多。 原来,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如此暗自解嘲,也教百介放下了心。毕竟一搞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百介心中就不再有任何疑虑了。虽然百介尴尬依旧,但既然对自己的立场已是如此明了,一路上也就无须过于紧张。 常言出门靠旅伴,处事靠人情;一路上阿银是如此平易近人,待抵达阿波一带时,百介对两人的奇妙搭配早已不以为意。 阿银表示自己要上土佐(注4)办点事儿。 想必她又要调查些什么了吧。没人猜得透着些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百介也知道此事不宜过问。 百介十分清楚,又市和阿银这伙人,根本就是在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生息。 再者,百介自己也想上土佐瞧瞧—— 因为一则传闻挑起了他的兴趣。 ——七人御前。 相传土佐有这么一群为数七个、任何人只要遇上便得命丧黄泉的妖怪。打从百介在一位土佐藩士口中听到此类邪神传说,便深受传闻所吸引,因此不时向略谙土佐一带情况的人打听,并将听来的消息悉数记下。不过每个人的叙述都略有出入,虽然不至于南辕北辙,但众说纷纭总是教人难以窥见这传说的原貌。今夏,与百介交情匪浅的租书铺老板平八也曾提起这妖怪的传言,内容与先前所闻更是截然不同。 首先,事发地点就有相当大的出入。 平八的故事是从若狭边境听来的,地点与土佐相距甚远。虽然御前信仰分布范围广泛,但七人御前的传说毕竟只流传于土佐,难道此妖也会在遥远的异地出没?百介对此颇感质疑。 再者,平八也曾提及该地,也就是北林藩领内——已有数人因七人御前肆虐而死于非命。这并非远古传说,而是尚在发生的时事。平八还表示死者个个死状凄惨,教人不忍卒睹。 百介认为诸如此类妖魔诅咒之传言,实乃人们为了方便解释灾祸起因所创。若是如此,禁止某些行为的禁忌,实则不过是回避危险之手段。将某些事因解释为妖魔诅咒,真正目的实为劝导他人远离病魔或其他任何不测。突如其来之厉疾横祸本不可避,但若将之解释为妖魔诅咒,或可收劝人回避之效。 因此,死于妖魔诅咒者,多为祸死或病死。据信死于七人御前之手者亦是大同小异,就百介所知,遇害者死因若非溺水即为热病。 但在此处,却是被千刀万剐、剥皮枭首,死状甚为凄惨。 这真是教他纳闷不已。 “御前”又名御先、御崎,均为先锋之意,原意应为山神或水神之斥候。在某些地方,御前被当成神灵,但亦可能如熊野的八咫鸦、或八幡的鸽子等被解释成各种小动物,其中尤以狼或狐狸等禽兽为多。当然,由于字义带突出之意,亦有人认为此名与海角有关,也有人将之写成美吠(注5)一般认为狐狸为附体妖魔,因此御前与此等妖怪似乎也不无关连。 每一种解释部是如此含糊不清,因此御前的面貌这实教人难以捉摸。 不过,就百介所听闻的几个例子推论,御前在土佐这三市似乎被解释成死于非命之孤魂野鬼——亦即无法超生之恶鬼邪灵,而且还是一种为人们带来重大灾祸的邪神。 事实上,御前信仰在备前及美作(注6)一带似乎也颇为兴盛,其形象为人避讳,据说也与附体邪魔或民俗禁忌息息相关。在当地,御前有时指的是豺狼等猛兽,有时则被视为一种邪恶的神灵。 但后者并非表示御前为亡魂所化,而是死者若遭御前附体,其魂魄才将化为厉鬼危害人间。 其面貌之复杂可见一斑。 只是,倘若加上了“七人”两个字,御前的样貌可就更为不同了。 除了御前之外,尚有许多冠有七人两字的妖魔。 据传伊子(注7)有名曰七人同行之“鬼怪”出没。此怪现身于十字岔路,人碰上了不是教这鬼怪给抛出去,就是死于非命。此地亦传说有另——名曰七人童子的妖怪,与前者同样现身于十字岔路,撞见者皆难逃一死。 赞岐则有七人同志出没。相传此七怪乃宽延之百姓骚动(注8)时遭处刑之七人同志所化,于雨天这蓑衣斗笠现身,遇上者必感到通体不适。 至于七人御前,据传多出没于河畔、海滨、或海上等多水之处,多为溺死者所化。此种原为海难死者之鬼魅,较接近所谓的船幽灵或引幽灵(注9)。 不过,这邪神的定义也是因地而异。有些地方的御前出没 于十字岔路,备州一带则传说遇此妖魔者将产生自缢的念头。若是如此,御前的性质则较接近缢死鬼——亦即一种死神。 这下其面貌可就更教人难辨了。因此百介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亲赴现地,亲自做一番调查。 在旺盛的好奇心驱策下,百介几乎已是坐立难安。 因此这回造访土佐,可正是合他所望。 只不过……百介与阿银并未直接进入土佐。而是先在阿波度过十日,再越过大坂咔进入赞岐。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摆脱一个男人。这男人起先是由阿银先注意到的。他头戴深编笠(注10)并穿着手甲脚半,是个一身旅行装扮的浪人。一开始,这男人便与百介两人同乘一艘船。虽然没让百介发现,但阿银已在淡路岛内瞧见了他几回。由于正忙着张罗手头这桩隐密差事,教人不为此挂心也难。不知道这男人是在什么时候进入淡路的?不过,看来他似乎是等到又市一伙人所设的局成事后,才离开岛上的。毕竟这是桩须耗费多日的差事,因此这男人的行踪显得格外启人疑窦。 而且在事成后,这男人似乎还跟着他们的脚步,与百介两人乘上了同一艘船。 到这里为止,还可以用出于偶然来解释。 问题是,在两人抵达阿波之后…… 这男人也住进了百介两人歇脚的客栈。 而且,就这么在里头窝着。 百介两人也选择按兵不动。至少得沉住气确定这男人的来意。 幸好百介和阿银都没什么其他急事,让百介得以利用这段日子,造访客栈周遭的神社佛阁等 古迹遗址。阿银则趁这段时日四处物色阿波人偶,或在人来人往的岔路卖艺挣点儿银两。 不过。 那武士也没搬离这座客栈。 虽然每日一大清早都会出门,但也都会回去。 如此过了几天,还是没有丝毫即将搬离的迹象,活像是在观察百介两人将有什么动静。纳闷不已的阿银曾跟踪过他一次,发现他终日四处游走,似乎在悄悄打听些什么,形迹甚是可疑。 阿银也佯装若无其事地向客栈伙计打听,并被告知他似乎正在等候时机前往土佐。 等候时机——这听来果真古怪。百介和阿银在船上时,曾就目的地做过讨论。由于没什么必要保密,交谈时也没特别放低嗓子。 想必是让他给听见了。 这下…… 还真不知他是什么来意。 不过,别说是阿银,这下就连百介也非清白之身,不论这来者为何人,对方的明察暗访对自己绝对是个困扰。 总之,一切得力求谨慎。 因此在经过一番讨论后,百介和阿银便将目的地改为赞岐,同时还刻意挑个大清早悄悄上路。百介原本就打算放慢脚步游历四国各地,因此对前往赞岐并没有任何异议,而阿银似乎也不急这办自己的事儿。 “原本还以为和先生同行……” 阿银说道: “这趟路可以走得稍微稳当些,这下又落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看来我还真是天生就没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命呢。” 抱歉小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听了连忙低头致歉。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吧,阿银继续说: “先生这声道歉,姑娘我可承受不起呀,听来活像是我在找先生的碴似的。一切还不都得怪我自己——” 噢,天就要亮了,阿银往东眺望这天际说道。 “走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呀,阿银小姐。从阿波越过大坂咔人赞岐,这下咱们走的就正好是源平之战时源义经曾走过的路。” “源平之战?” 阿银蹙眉说道: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的。寿永二年,被逐出九州的平家一门拥立安德帝,试图再次夺取京都,曾布阵于赞岐的屋岛,意图于备中水岛讨伐源义经,但翌年于一之谷之役兵败而撤回屋岛。一年后,义经由摄津进军屋岛,但因遭逢飓风而被迫登陆于阿波胜浦,并越过此大坂咔赶赴屋岛。” “噢,没想到先生还真是博学多闻哪,”阿银笑这说道。 “毕竟小弟可是以成为剧作家为职志的,而且……” 而且。 灭亡后,平家为后世留下了不少怪异传说。以坛之浦为首的几个战场遗址,均有感叹平家遗恨者传颂许多怪闻。另外,平家之余党后来散居诸国,在掩人耳目悄然度日中,也留下了不少人称“落人(注11)传说”的轶事。 而此地流传的七人御前传说,有时亦被解释成满怀遗恨的平家冤魂。 噢——听完百介这番解释,阿银高声说道:“听先生说了这么多,这下我终于清楚了。” “原来平家并非只是螃蟹(注12)。” “平家的冤魂化为蟹也是此类传说之一,与此相关的故事可是林林总总。有个地方甚至传说平清盛人道(注13)即为河童之祖,因此若有人推说七人御前即为平家落人亡魂,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们也是溺水而死的?” “并不是。根据小弟所听闻,此七人应为坠落捉捕山猪的陷阱而死之平家落人。在此流传于土佐之大川一带的说法中,这妖怪乃于陆地出没。还有另一批出没于海上、但并不属于七人御前的妖怪,名曰船幽灵。据传此妖亦为平家冤魂所化。” “这可是——船所化成的妖怪?” “不,亡者船或舟幽灵的确是船所幻化而成的。但船幽灵多半指成群肆虐之溺水者亡魂,有时亦称为引幽灵或底幽灵(注14),据传会导致船只翻覆,并将人拖进水中,使其气绝丧命。” “听来这妖怪还挺粗暴的呢,”阿银朝百介瞄了一眼说道: “听来是死得很不甘心吧。” “是很不甘心,而且害起人来手段还很强硬。常听说这妖怪起初会向船上的人借勺子。” “勺子?就是用来舀水的勺子么?” “对。据说船上都备有大勺子,这妖怪就想先把它给借走。但这东西可是万万借不得,这妖还真是死心眼哪,阿银蹙起两道细眉说道: “我最讨厌这种小心眼的家伙了。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吧?” “一点儿也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亡魂就是如此是非不分。若是能讲道理,不就和生者没什么差别了?人死后魂魄本来就会少个几分,含恨而终者,死后心中亦仅有忿恨。因此这些船幽灵肆虐时,目的并非刻意使船翻覆,好为自己多找些替死鬼——仅是为了以水淹船罢了。” “这岂不是毫无意义?” “的确毫无意义。不过如此反复进行相同的事乃亡魂之习性,因此碰上的人必将遭逢不测。若遇此妖怪,仅有一个法子能幸免于难,就是供其取走一只破了个洞的勺子。” “有这种东西?” “据说大船几乎都会事前备妥。一把这勺子交出去,这些亡魂就会以此勺水,而且当然是舀不住,船也就不至于被淹没。不过既然舀水的动作都做了,这些亡魂便会满意地离去。” “还真是白费力气呀——”阿银说道。 “是呀。这七人御前只要取得—‘条人命,其中便有一人能成佛,不过船幽灵则是永无超生之日。据传这船幽灵亦为平家怨灵所化,曾有一德高望重的法师怜悯平家一门无法忘却此经年积怨,而举行大施饿鬼之法会。据说从此之后骇人异象便不复见。” “总之,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吧——”阿银再度重申。 “不过呀,先生。” “怎么了?”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吧。人干活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填饱肚子却又是为了干活。有时还真教人纳闷哪个才是真正的门的呢?或许每个人都懵懵懂懂的,活像拿这破了洞的勺子在舀水似的。不过……” “这还是比七人御前要好些吧,”阿银以这句话作结。 就这番话听来,她的意思应该是与其为了让自己超生而危害他人,不断重复同样动作的无间地狱或许要来得好些。 或许真是如此,百介心想。 山道上杂草丛生,还吹这阵阵寒风。 距今正好一年前,百介也像今天这样和阿银并肩而行,相偕走向小塚原的刑场。由于百介因缘际会地被卷入一桩因曝晒于刑场中的狱门首级而起的异事,因此得知了阿银悲惨的出身。 百介望这她雪白的颈子与脑勺后的秀发。 若没碰上那件事,这姑娘如今或许还是个过着平稳生活的富家百姓千金。 如今却…… 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想必是祗园精舍的钟声吧。 这声响的确给人一种诸行无常的感慨。百介试这屏息聆听,就在此时…… 只听到草丛中一阵沙沙作响。 百介霎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接下来。 真有一股冰凉的杀气迅速朝他的咽喉袭来。 一是刀刃。 咚,这时阿银突然一股脑儿地撞向百介,两人一起滚到了路边。 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阿银则是迅速翻身,摆出防御架式。 两人眼前站这一个手举大刀、打扮怪异的男子。 他身披毛皮,腰上缠着看似藤蔓的东西。 这个突然从路边草丛中冲出来的男子,原本从百介背后持刀抵住他的脖子。若没有机警的阿银助他脱困,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百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紧接这,又有几个人影悉悉遂遂地从树荫下跳了出来,每一个都做相同的打扮。 “你们俩在探查些什么——”这男人语带威吓地问道。 “没在探查什么呀尸 阿银回答。 “别再隐瞒了,听说有两位打阿波来的可疑人物四处打听我等的消息。你们俩究竟打这什么目的?” 男人架起刀子问道。 阿银压低身子,以挂在脖子上的箱子挡在胸前。 但任凭阿银再怎么习惯这种场面,一眼就能看出眼前是敌众我寡,打起来绝对是毫无胜算。百介吓得尖声说道: “小、小弟名曰百介,绝非什么可、可疑人等,平日隐居于江、江户京桥之蜡烛大盘商生驹屋中。这位则是……” 百介望向阿银说道: “舍、舍妹阿银。” 看不出阿银到底是几岁,说不定年纪要比百介大,但看起来绝对是百介比较老。 “老子哪管你们是谁,”男人说道: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老娘也见过你们,哪管你们有什么规炬。很遗憾,咱们俩是江户人,可没什么闲工夫和你们这些山贼瞎搅和。” “少装蒜,”第一个现身的男人怒吼道: “老子倒要问你们,一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士带这妹子,在这种时候来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正要赶往赞岐呀。” “说什么鬼话?” 男人将刀锋指向阿银说道: “若你们俩真是普通百姓,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走大路?”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理由当然是有,但老娘在江户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姑娘,凭什么要向你们这些山上土包子解释?” 阿银狠狠地瞪这这男人说道。 这下,这男人似乎开始胆怯了起来。 “喂~婆娘。” “怎么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人语带茫然地问道。 “你没长耳朵吗?到底要老娘说几次才会明白?我可是……” “你们俩真是打江户来的?” “还真是不死心呀。” “桓三,怎么了!”站在他背后的男人们喊道。 这名叫桓三的男人往后退了两三步说道: “这、这婆娘……长相和……” “她的长相怎么了?” “和阿、阿枫夫人像极了……” “怎么可能?是你看走眼了吧?” 这下这群暴徒也开始动摇了。 阿银旋即逮住机会拔腿就跑。 “先生!” 但是,百介两腿早已不听使唤。 “纳命来!”那男人大喊一声冲了上来。 同时还将手头的大刀往下一挥。 一听到凶刃划过空中的声响,百介眼前顿时一片发白,旋即又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冲击。他心想这下我命休矣,只能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但透过指缝窥探,却看到阿银正以箱为盾与对方缠斗。在刀刃即将砍上自己身上的瞬间,阿银将百介给撞向了一旁。 此时阿银正在和这名曰桓三的男人对峙。 桓三的刀尖直指阿银,虽然打扮成这副德行,看来他似乎是个剑术高手。 阿银以绘有福神的小箱子扩身,和眼前的男子隔开一段距离。 虽然周遭己为一群同样挥这刀的党羽所包围,但阿银依然不为所惧。只是,暴徒们正逐步缩小包围。 “阿……阿银小姐!” “先生快逃吧。否则为此不明之冤而枉死山中,未免也太不值得了。要是让先生丢了性命,我可没脸再见到又市那家伙。” “可、可是……” “快走吧,甭为我担心。别看老娘我是个女人家,以一挡十可是绝对有自信。” “还不快逃!”阿银大喊,同时将箱子抛向桓三。杀气腾腾的暴徒们霎时乱了阵脚。 阿银乘机转了个身,从怀里拔出护身用的刀子。 刹那间,暴徒们的脸色为之一变。 “你、你这把小刀是——” 紧接这,只见一片血光飞溅。 [二]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包围百介俩的五个人中,有三个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地不起。而朝百介扑来的一个连刀也来不及挥,便被斩倒在地上。百介的视野顿时被暗褐色的挎给塞满,同时还从缝隙中看到了最后一名暴徒——桓三换了个持刀姿势,直往后退。 “向无辜百姓挥刀成何体统?若想找人比画比画,在下随时奉陪!” 来者以豪快洪亮的嗓音说道。 桓三先是凝视这阿银半晌,退了几步后,才以宛如禽兽般的动作迅速逃离。 铿!只听到一声收刀的清脆声响。 目送桓三逃离后,阿银迅速起身朝百介的方向望去。不,她看的并不是百介。 而是这个拔刀相助的男子。 百介也缓缓将视线朝他移去。 “你、你是……” 威风凛凛地伫立在百介眼前的男子—— 竟然就是那头戴深编笠的浪人。 这浪人朝卧倒在地的暴徒们瞥了一眼说道: “看来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这伙人如此杀气腾腾,在下急于因应而出手过重。虽不好杀生,但为了救两位也别无他法。” 倘若下手过轻,或许魂归西天的不是在下就是两位了吧。语毕,这浪人便朝尸骸合掌。 “感,感谢大爷拔刀相劝。请、请问……” “这伙人并非野盗山贼。其实,在下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只是他们找错人了。” “找错人……?” “这伙人打从昨天起,就在客栈周遭埋伏了。” “埋伏?” “当然,他们盯哨的并非两位,而是在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误以为两位与在下是同伙。” “同伙?” “是的。在下也知道自己被跟监,因此彻夜窥探屋外情况。发现两位上路后,这伙人只留下一人,其余的则悉数随两位离去。或许是看到两位天色未明便急这上路,让他们慌了阵脚吧。为了避免有任何闪失,在下便甩开仅剩的一人追上了两位。” 说完,这浪人便望向阿银。 “我竟然也没察觉——”阿银说道,并把头给别了过去。 “虽然知道咱们俩受人监视却没察觉,竟然还让他们跟踪。” “在下不也说过?这伙人武艺高强,当然难以察觉。” 阿银表情暗沉了下来。 “那么,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还有……” 阿银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浪人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在下乃——” 浪人话也没说完,便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阿银催他有话快说。 “都让你救了一命,我是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咱们俩之所以遇袭,不都是受你这位武士大爷牵连?好歹也该报上个名来吧!” “此言的确有理——但毕竟得挑对地方。若在此处久留,只怕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用。这群暴徒还有其他同伙,而且对此山地势肯定是了若指掌。看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以策安全。” 这武士环视左右说道: “看来,两位的赞岐之行也宜暂缓启程。” 这建议的确有几分道理。 倘若那伙人还有其他党羽,逃过一劫的桓三必定会前去通知。虽然一时保住了小命,但百介俩仍未洗清这不白之冤,毋宁说这下教这浪人给救了一命,反而更是加重了他们俩的嫌疑。 那么…… 百介与阿银已经告诉桓三自己将前往赞岐。姑且不论对方是否采信,他们还是极有可能派出追兵。 “折返客栈或留在山中均为死路一条。看来暂时先折回阿波找个地方藏身,方为上策。” 再加上值此天候,实不宜远行,这浪人说道。 这话也颇有道理。虽然已是天明,但天色依然是一片昏暗。 百介只得缓缓起身。 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言地走了约一刻。 看得出阿银依然不改戒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确救了两人一命,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值得信任,也不知道他所言是虚是实。这浪人的确斩杀了几名暴徒,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和稍早那伙人完全无关。毕竟见识过又市一伙人如何设局,这段日子里百介也学会了凡事谨慎的道理。 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更形昏暗,更不巧的是雨点也开始一滴滴打在脸颊和月代上头。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被淋个湿透可就不妙了。 再往前走了半晌,一行人看到了一栋屋子。 看来是间佛堂。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劲,百介便提议不妨入内躲个雨。 这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地藏堂,但堂内却是出入意料的宽敞,三人全钻进去亦不感觉拥挤。正中央安置这一尊地藏像,周围搭有看似祭坛的台子。只见上头杂乱地摆放这绘马(注15)及供品,看来仍不时有人前来祭拜祈福。 一行人才进入堂内,雨势就真的开始大了起来。 眼见雨水也从格子窗溅了进来,百介只得移往祭坛旁,摘下了馒头笠(注16)。 那浪人也取下斗笠,从怀中掏出手巾将双手和脖子擦干。 “在下名曰东云右近,一如两位所见,是个穷困潦倒的浪人。打从五年前曾奉仕的东国某藩覆灭至今,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浪人右近说完后,转了个身子。 百介犹豫了半晌,接这才老实说道: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为了编篡百物语而周游列国,四处搜集奇闻怪谈。这位则是……” “阿银。” 百介还没来得及介绍,阿银便简短地报上了名字。 “如大爷所见,是个山猫回。” 这下百介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初次见到阿银,也是在一栋小屋里躲雨时。 “好了,就把详细经纬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堂堂一个东国浪人,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来觅差事的?” “噢……” 右近端正了坐姿。 这男人生得一脸精悍,看起来应是年近四十,感觉不是个恶人。 “此事原本不得向外人提及,但如今让两位遭此池鱼之殃,在下就把自己所知的都全告诉两位吧。” “可是什么不可泄漏的机密?” “是的。” “这位大爷,”阿银说道: “看来你并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出身呢。这位先生也就算了,但相信大爷也看得出来,老娘我可不是什么良民百姓。” “这在下也知道。” 右近丝毫没有一丝动摇。 “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当然知道两位绝非普通百姓。不过在下亦何尝不是?因此不该问的,在下绝不会过问。” “意思是你信任我们俩?” “信任与否并非重点,毕竟能在此结识自是有缘。倘若向两位泄漏此事让自己惹祸上身,想必应为在下自身之不德所致。”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那就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在下乃奉某藩之密令,四处搜寻某人。” “什么嘛。” “到现在还想隐瞒?”阿银噘嘴说道: “哪管你是山王权现的特使(注17)还是什么的,一介浪人奉哪个藩的密令行事——这种唬人的说辞,老娘我可不想听。” “姑娘请稍安勿躁。” 右近扯了扯袖子往板间(注18)一坐,继续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武士被解职将是如何不便,百姓出身的主子们或许难以理解。一旦没了差事,少了薪俸,就连糊口都难,但也不想为了这就放下刀子。在下家中尚有妻子,丢了差事后生活真是困顿至极。” “虽然情况如何我是不大清楚,但大爷武艺如此高强,要另谋差事哪有什么困难?稍早那伙人悉数是老娘我对付不来的高手,不也全都教大爷给摆平了?” 右近蹙起工整的双眉,语带自嘲地笑这说道, “值此太平盛世,空有这身功夫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可能谋得一官半职?” “万事无财休矣,”阿银说道。 右近再次露出笑容并开口: “姑娘所言甚是。说来悲哀,钱财虽非万能,但无财的确是万万不能。既无积蓄、举目亦无任何推举在下任职当差之亲友,因此说来惭愧,在下夫妇俩只得漂泊各地,几乎得靠四处乞讨维生,目前定居于若狭境外之某藩领内。” “若狭境外——?” 还真是个巧合, “该不会……是北林藩吧?” “两位也听说过这地方?” 那不就是租书铺的平八听说七人御前传闻的地方? “北林——” 阿银眯起了双眼。 ——噢。 这下百介又想起来了。对阿银有 养育之恩的傀儡师傅御灯小右卫门,据说也住在该地。看来,阿银也从又市那儿听说了这回事儿。 阿银拭去头发上的水滴问道: “大爷住的地方还真是个穷乡僻壤呀,可曾想过上江户碰碰运气?” “人说——生活若无着落便应上江户。到了江户确实不愁吃穿,在下昔日同僚亦有多人于江户落脚。只是——在下毕竟不适合于该地生息。” 江户的确是潮湿、纷乱,绝非适合安身之地。但即使如此,生于江户、长于江户的百介依然认为江户是个方便的地方。再者,即使原为武家出身,百介依然无法理解武士特有的矜持。只不过,他又是为了什么要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北林藩——应该是个小藩吧?” 为某贫穷外样大名(注19)之领地是也,右近回答: “并非在下对该地情有独钟,不过是目前难以迁徙。不久前,在下之妻——有了身孕。” “这——” 阿银表情为之一变: “可不是喜事一桩?” “是的,”右近低声说道,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还真是个诚实的男人呀——!百介当时如此想道。 “结缟十载,至今才初获子嗣,当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在下如此困顿拮据,就连婴孩衣物也买不起。因此,为了觅个差事,只得向一位偶然结识的藩士打听。在下身无一技之长,仅略谙剑术。数年来未曾碰上任何机会,其实早已死了这条心,未料这回竟然有了点着落,而且还有幸获得城代家老大人的面见。” “真是不简单哪——”阿银高声惊呼道: “他们可是看上了大爷这身武艺?” “是的。因此家老大人给了在下一个密令,若顺利完事便可正式任职。” “原来如此呀,”阿银伸直双腿说道: “大爷奉的原来是个攸关饭碗的密令。不过这可奇怪了:虽说是个小藩,家中仍应坐拥大批武士才是。即使武艺再高强,也无须委托一个浪人行事吧?” “小姐所言甚是,”右近回答: “实乃此事不宜对外张扬——其实是个寻人的差事。” “寻人——要寻个什么样的人?大爷之前不是去了淡路一趟?” “是的,”右近敲了一记膝盖回答: “倒是两位不也曾到过淡路?这下事情就好解释了。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先前曾有只狸妖于该地肆虐?” 岂止听说过。 这场骚动根本就是又市一伙人精心筹画的局。不只是阿银,就连百介也曾与事。 “在下进入淡路,就是为了追那只狸。” “狸……?” “其实是个拦路斩人的恶徒——”右近回答: “其实,近日北林领内拦路斩人的恶匪横行。而且并非单纯的杀戳,手法至为惨绝人寰。这恶匪不仅逢人便杀,而且至今尚未伏法,吓得领内百姓个个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传言此乃恶鬼作祟所致。” 这不就是租书铺老板平八所言的七人御前一案? “恶鬼作祟——请问是个什么样的恶鬼?” “这在下也不清楚。在下亦是初到此地,对此地之传闻并不熟悉。只是,不仅是百姓,就连藩士中亦不乏相信此说而倍感惶恐者。” “请问先生可有听说任何消息?”右近向百介问道。 “此传言小弟亦曾听闻,”百介回答: “是从小弟认识的一位租书铺老板那儿听来的。这位友人则宣称自己是在北林殿下位于江户的藩邸中听说的。” 事实上,平八甚至曾亲身前往该地,以确认此传言真伪。 “是么……”右近面有忧色地问道: “原来这流言已经传到江户去了。” “这不过是个流言?” “是的。领内发生拦路斩人的确属实,但若夸张地声称其乃恶鬼作祟,可就是无谓的流言了。对北林这种小藩而言,此类无稽之谈实乃百害而无一利。若此流言传入幕府大目付(注20)耳中,甚至可能左右北林藩之存亡。”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百介说道: “幕府哪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恶鬼作祟的传言废了一个藩?” “这可不一定。” 右近否定道: “只要广为流传,再怎么无稽的传闻都可能变得引入侧目。一旦如此,就可能被当成找碴的把柄。只要派人来探查,必定抖得出些什么;毕竟没有任何藩是完全没把柄的。尤其是对北林这类石高(注21)稀少的小藩而言,一切皆应避免引入侧目方为上策。” 真是如此? 的确,幕府似乎总喜欢找些碴,借故废藩或分割领地。这种情况并不出百介的意料。 幕府与各藩国的关系,其实是颇为微妙的。一个藩若是经营不善,对幕府无甚贡献可能酿成问题;若经营得有声有色,幕府也会担忧其大名因此掌握过多权力。毕竟一个藩国的国力愈强,对幕府谋反的可能性也就愈高。 因此幕府积极掌握各藩动向,一逮到借口便动辄废藩。这是个颇为有效的手段,既可牵制反对势力,若可因此征收领地,亦能为幕府增加税收。 实乃一石二鸟之举。 只是,这政策通常仅针对规模较大的藩。说老实话,百介认为如北林藩这类生产量低的小藩,理应不至于被找这种碴才是。这个藩不仅国力不足以向幕府挑衅,没收其领地亦得不到多少好处。 因此,百介对他的说法颇为质疑。 “其实,该地曾有不祥的前例……” 右近继续说道。 “不祥的——前例?” “该地在北林氏统辖之前,一时曾为天领,意即原为幕府之领地。原因乃当时——似乎在近百年前,统治该地之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导致家系断绝,领地亦遭没收。” “是什么样的纰漏?” “据说是该位藩主得了心病。也不知这种心病害他出了什么样的纰漏,但据说患了这个病的原因是——” “恶鬼作祟?” “似乎正是如此,”右近说道: “虽然在下并不清楚此传言的详情,但据说当时有多名百姓毙命。由于有此前例,因而此次事件才会让家老倍感惶恐。如今藩主尚无嫡子,藩内又有饥馑等天灾,财政甚为吃紧,因此不得不谨慎行事。” “原来如此。因此大爷得——噢,尽早找出行凶恶徒,以消弭此无稽流言?” “并非仅是如此。” 右近这似乎另有玄机的回答,听得百介蹙起了眉头。 大概是察觉了百介的心中疑虑,右近旋即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实不相瞒,家老认为此事似乎是某些人的阴谋。” “阴谋?” “亦即,可能是北林家的仇人所策划的阴谋。怀疑或许是这些人刻意在城下兴风作浪,借此散布不利于该藩之流言……” “噢。” 这做法听来还真是绕了个大圈子。 不过—— 或许毫无权势的百姓欲与大名作对,真的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如今看来,对方即使仅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收到出乎意料的效果了。 “家老表示若事实真是如此——那么凶手应该就不难猜出是何许人了。因此便命在下务必将此人给找出来。” “找出来——再将他杀掉?” 阿银问道。 “非也。毕竟这不过是个推测,或许此人与本案完全无关也说不定,也或许凶手根本是另有其人。若是如此,则须另寻对策。总之,在下奉 的命令只是先将此人给找出来。” “这号人物……难道不能光明正大的找?” “没错。因为此人即使真有嫌疑,也质疑不得——” “究竟是什么人?” “乃前代藩主正室之弟是也。” 右近回答道。 “藩主正室之弟——此人与北林家有什么仇?” 右近眼神忧郁地望这地藏像说道: “家老告诉在下此仇乃出于误解——五年前,前代藩主北林义政公病逝,其正室为追随殿下,跃下天守(注22)自尽。” “跃下天守自尽?” 听来颇为悲壮。 “不过,据说有些人认为前藩主正室乃死于谋杀。原因是这位正室对现今的藩主弹正景旦颇为不满,因此曾反对由其继承家位。虽然现任藩主名义上为义政公之弟,但实乃是两代前的义虎公侧室之子——或许正因如此,双方才会如此不睦。” “是为了争夺家位?” “或许实际上并没有争夺,若要争也没有对手。由于前代藩主并无嫡子,因此现任藩主原本就有正当理由继承家位,否则亦别无选择。只是,毕竟仅有这位前代藩主正室一人反对,因此再怎么不服也无法改变事实。不过,正室表示反对之后却如此亡故,其侧近当然不会高兴。因此若据此推称其乃遭现任藩主所害,也不是毫无道理。” “因此,才有人决意报仇?” 也不知这是否称得上报仇——右近先是迟疑了半晌,接着才又说道: “此正室之侧近还不至于如此愚蠢,多少也懂得道理,因此城内的纷扰不出多久便告平息。只是,正室之弟却就此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虽说是个小藩,但毕竟是个堂堂大名之奥方(注23),这位正室之弟家世如此显赫,怎么可能就此行踪不明?” “情况颇为复杂,此奥方之娘家已无后人。” 可是绝后了? “前代正室为四国本地出身。” 右近说道,接着便环视了堂内一周。 “本岛之四国分别由数个藩分治。淡路与本地阿波为蜂须贺公之德岛藩所统辖;赞岐之主为高松藩与丸龟藩;伊予由松山藩、宇和岛藩为首之八藩分治;土佐则为山内氏之高知藩所属。事实上,在土佐与赞岐之间曾有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小藩,名曰小松代藩——” 的确是听也没听过。 “一如其他多数四国大名,小松代氏亦为外样大名,是个石高不满一万石、规模甚至不及北林藩的小藩。义政公之正室即为此小松代藩之公主。但虽说是公主,其实似乎为侧室之女。” 这正室、侧室的名堂还真是麻烦,让百介深感自己果然不适合武家伪生活。 “此正室名曰阿枫公主。” “阿枫……?” 这名字似乎曾在哪儿听过。 “据说阿枫公主之父君,亦即当时之藩主小松代忠教膝下无子,仅生下一女阿枫公主,其正室亦早巳辞世。依常理,此藩主理应为公主招赘,但顾及公主当时年纪尚轻,加上又是侧室之女,因此也没打算以招赘延续香火,而决定将家位让予其弟忠继。但不巧的是如此决意后,其侧室竟再度有了身孕,生下一名男婴。虽为侧室所生,但此男婴毕竟有嫡子之资格,这下便无须将家位让于自己的弟弟了。只是,事发之先后次序实在不凑巧。” 时机的确不对,阿银问道: “因此城内便起了争执?” “当时似乎没起什么争执。藩主于不久之后辞世,但由于早有定论,因此忠继便顺利继承了家位。虽然顺利继位,但这下前代藩主侧室之两名子女该如何安置,可又成了难题。公主只需嫁人便可,但其弟之事可就不易决定了。虽然亦可考虑由其继任次期藩主……” “只是既然已经继位,要让位也该让给自己的儿子吧。哪会甘心把这个位子让给哥哥的妾室之子?” “或许正因如此,其后双方便起了争端。” “还真是麻烦呀。” “的确麻烦,”右近说道: “该侧室——亦即阿枫公主之母,原为乡士之女,并不好被卷入此类事端。因此在开始起争执前便带着男婴离去。” “从此行踪不明?” “是的,但阿枫公主仍留在城内。相信其母亦希望藩主能将她嫁入名门,为其觅个好归宿。” “因此,这位公主便嫁进了北林家?” 这下,似乎就不难理解她当时为何反对由妾室所生之弟继承藩主之位了。想必是忆起了原为藩主的父亲也曾以同样的决定,让自己的母亲遭蒙不幸使然吧。 接下来。 就跃下天守自尽了。 “原来如此。因此若要找出谁和北林家有仇,大概就只有这位正室之弟了。在这个弟弟眼中,北林藩岂不就是逼自己姊姊步上绝路的仇人?” “容在下重申,这充其量不过是个推测。至今不仅无法确定阿枫公主之弟与此拦路斩人案有关,就连其是否尚在人世亦属不明。假设……纯粹是个假设,若此案凶手与如今在京都、大坂肆虐的斩人恶徒为同一人,那么行凶者应该就只是个毫无关系的狂徒罢了。” “因此大爷才……” 是的,右近回答道: “正是因为如此,一听闻血染京都的拦路斩人恶徒似乎也在淡州(注24)现身,在下随即动身赶往淡路。沿途又渡海入岛,四处探查,只是——到头来终究是徒劳一场。” “若相信真是只狸作怪,只怕要让人取笑——”右近说道。 “不过,还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在下曾游走诸国,也不是没听闻过任何狐、狸等畜牲幻化之传闻,但如此明目张胆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即使如此,在下对此传闻依然存疑,因此原本期望能将整件事的经纬看个清楚。不过说实话,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是那么的曲折离奇。不过在了解实情之后,看来还是得将那人给找出来,因此,在下便来到了四国。” 在时间上和百介俩几乎相同。 而这桩案子,当然是百介一行人解决的。 “那么,那个武家,也就是小松代藩——是否已不复存在?” “到头来,由于忠继公尚未有子嗣便突然猝死,小松代家传到了这代便告无后。依据在下所闻,甚至有人臆测其乃死于杀人咒术。” “是诅、诅咒?” “是的。甚至听闻销声匿迹的忠教公侧室,亦即阿枫公主之母——即为信奉具备这种能力的淫祠邪教者之后。” “能力——指的可是杀人咒术?” 右近点了点头。 “虽然难以置信,但据说此地如阴阳师般能操使不可思议法术的术者为数颇众,只是通常并不招摇。再加上这一带邻近屋岛及坛之浦,平家的落人村似乎也不少。” “据说其实为数甚众——是么。” “常听闻此等落人藏身山中,以咒术祈求源氏一族能死于横祸。因此,姑且不论是否真有妖术诅咒或恶鬼肆虐等不可思议之怪象,此类信仰在当地似乎依然残存,亦有人尚在授徒传存。” 这应该是事实吧。 因此那狸妖作祟的局方能生效。 “只是在下认为,若行踪不明的侧室母子试图找这些人求助,看来还是该追本溯源地找出这妖术的起源。” “那么——” “大爷可有找着?”阿银问道。 “没有,不过倒是探听到了些许关于这群人的传闻。” “就是袭击咱们的那群人?” “是的。不过稍微查查,对方就有了反应。因此,看 来这些人与此事的确是有些关连。” “是些什么人?” “土佐的川久保一族。” “川久保——?” 阿银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 这表情教百介感觉似曾相识。 记得是一年前的事了。 在与阿银的出身息息相关的那件事开始头一天,于仕置场那颗狱门首级前,阿银也曾有过同样的表情。 在下也只打听到这么个名字,右近说道: “似乎是一些栖息于阿波与土佐国境之剑山一带者。由于该地与前小松代藩比邻,想必是错不了。不过毕竟纯属传闻,有人指其为乡士、木地师(注25),亦有人称其为猎师,更有人称其乃操船沿物部川航行至土佐湾劫掠之海盗,其真实样貌实难掌握。也不知大家是出于畏惧而隐瞒或者真不知情,只是当在下四处打听时……” “还是让人给盯上了?” “是的,让他们给盯上了。” “原来如此,意思是这伙人绝非普通山贼?” “看来的确如此。而且这回还袭击了两位,想必绝非泛泛之辈。倒是那伙人在袭击两位时,是否曾说了些什么?”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 ——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炬。 那群人曾这么说过。 规矩——右近纳闷地歪着脑袋复诵道。 “看来,这伙人果然有着什么秘密。” 百介偷偷瞄了阿银一眼。 在被烟熏得一片焦黑的堂内,她那身草色的半缠、以及雪白的肤色显得是格外亮眼,看来活像个活生生的人偶。 ——这婆娘的长相。 ——和阿枫夫人像极了。 “对了,他们还提到了阿枫夫人。” “阿枫……?” “是的,记得当时也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们说阿枫公主怎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在见到阿银小姐的长相时……” 百介窥探这阿银的表情说道: “曾脱口说出阿枫这名字。” “什么?” 右近开始端详起阿银的脸孔。 原本他一直避免直视阿银,或许是担心直盯着一个女人的脸瞧乃失礼之举。这种心态百介也颇能理解。 “难不成阿银小姐的相貌与阿枫公主十分神似?” 看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阿银一句话也没说。 按常理,她理应会回一句少开这种玩笑还是什么的。 这下百介开始感到不安了。 “噢,虽不知阿银小姐与阿枫公主是否神似,不过,看来那伙人——也就是川久保之民与小松代藩的确是有着什么牵连,而且在废藩后的今日亦如是。” “看来——她或许还活着呢。” 望向一旁的阿银说道。 “的确不无可能,那么……” “阿枫公主的弟弟也还——” 右近使劲点了个头说道: “看来可能也尚在人世。” “这下大爷可有什么打算?” “既然知道了这些事,这会儿在下非得前往土佐一趟不可。不论这伙人与北林所发生的怪事是否有关,在下毕竟奉了确认实情之命——” 右近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打开了地藏堂的门。 [三] 来者是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的男人。 看起来是上了年纪,但似乎又没这么老。他撑着一支破伞,一身褴褛的务农装束,上头还披这一件白色的长羽织。 这男人以出入意料的尖锐嗓音说道: “各位切莫慌张。老夫名曰文作,负责打理这座地藏堂。只是看到一大早就下起滂沱大雨,过来看看堂内是否漏雨罢了。” “如此叨扰真是抱歉之至,”右近起身致歉道。“无须如此多礼,”文作回答道: “这种事有什么好道歉的?既然遇上大雨,本来就该找个地方避雨,地藏大人哪可能为了这种事生气?只是——” “还真是吓了老夫一跳呀,”文作说道。 “还以为会不会是断首马又来了呢。” “断……断首马?” 百介不由得探出身子问道: “请问那是什么?” “噢,那是个从阿赞(注26)一带的山上下来的妖怪。这一带有所谓的七天神七地藏,也就是有七座天神庙、七间地藏堂。这断首马会发出铃声,带着叫做七人童子的妖怪往返于七天神庙与七地藏堂之间。” “带着七人童子……?” “它的声音老夫也曾听见过,就是铃声。” “噢。”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文作说道: “倒是各位窝在这儿可是要受风寒的,待雨歇了,要不要到老夫家里坐坐?虽然也没多舒服,至少取个暖不成问题。” “感谢大爷的盛情邀请——” 右近望向百介,百介又看向阿银。 只见阿银以那对眼角微微泛红的杏眼看向文作,这时他只手摆出一个仿佛捆住了什么的姿势,接着又挥了挥手说道: “它的声音就像这样……” 文作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钤、钤的响个不停,而不是通常的马嘶声,听起来还真是教人悲伤呀,钤、钤,这可吓人了,断首马毕竟是个妖怪嘛。” “的确是颇吓人的,”阿银说道。 “各位待在这座堂里,它可是会找上门的。” 哼,阿银笑着说道: “倒是……想必你听到咱们说些什么了吧?” “什么!” 右近跪坐起身子喊道。 “看来大爷没看穿这回的把戏呢。瞧瞧这老头的衣服,想必已在屋外待了半晌。若是刚刚才徒步抵达,哪可能淋得这么湿?” 呵呵呵,文作高声笑道: “的确是听到了。原本还以为只是几个男女私通密会,没想到是几个淋得浑身湿透进来避雨的。不过老夫也没听到几句就是了,毕竟雨下得这么大。不过最后几句倒是真的听见了。各位可是惹上了川久保那伙人?” 铿,右近一把握住了刀柄。 “住手!” 阿银制止道: “大爷,没必要做无谓的杀生。” “是呀,杀了老夫也没什么用。反正老夫这条命也值不了几个子儿。斩杀这么一个糟老头,大概连血都流不了多少。所以别再一脸凶神恶煞的,此刻还是保命要紧。那伙人不仅消息灵通,动作也快得很哩。” “你、你知道那伙人的身分?” “当然知道,老夫原本也是从土佐逃到这儿来的。要上寒舍就得趁早,否则老夫这身老骨头,可受不了在这儿给雨淋到浑身发冷。老夫若知道些什么,保证都将坦承告知——” 语毕,文作再度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文作的住处十分简陋。 与其说是栋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栋小屋,只此地藏堂要来得宽敞些许。屋内除了板间铺有一张草席,可说是家徒四壁,看来更是显得寒酸。再加上随处都有漏雨,若只看天花板,那座地藏堂或许都要比这儿来得强。 不过和地藏堂相较,这儿至少有板门和板窗,屋内正中央还有座炕炉,里头的木炭烧得红通通的,的确颇为暖和。 “老夫昔日曾于土佐的韭生一带一座小庄园当过庄稼汉。但碍于天性慵懒不爱干活,才逃到这地方来的。有段日子也曾在山中随——些山师——也就 是樵夫讨过生活,但也是干不了多久,因此就迁到阿波来了。” “到这儿来之后也没干什么活,”文作说道。 “韭生是在哪一带?” “噢、从阿波这头一直朝南走,不是有座剑山么?就在翻过那座山的土佐那头。” “那,那儿岂不是……?” “没错,曾收留过老夫的山师,正是川久保那伙人。” 此话可当真——右近问道,接着又将探出的头转向百介。 “山冈大人……” 难不成这纯属偶然?抑或是上苍的巧妙安排?右近语带兴奋地说道: “果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呀!” 这绝不是上苍的巧妙安排。 对于这种神秘力量是否真的存在?百介是颇为质疑的——虽然很希望真有着回事。因此无论运气是好是坏,一切应是纯属偶然。 不过,这阵子百介就连这种偶然也不再相信了,因为他最近数度发现所谓的偶然,也不过是又市和阿银所设的局。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有多少是自然推移、又有多少是人为操弄的。若偶然是可以用人力捏造的,可就真要成奇闻了。 “不知各位——” “有没有听说过久保家?”文作问道。不过姓久保的也并非仅有一家,因此右近便回问是哪个久保家?毁于山崩的久保家呀,文作回答。 “山崩——难道是……?” “先生听说过?”听到百介这么一喊,右近连忙问道。 “小弟曾在土佐听闻——有整村人悉数死于山崩。烦请大爷稍候。” 百介从行囊中取出了记事簿。每当听到任何奇闻异事,百介都会将之记在上头,巴不得能将古今东西的怪谈全都给记下。 “待小弟瞧瞧——噢,有了。土佐国物部川上游久保村消失之经纬——就是这一桩。” .“对,所以先生也知道嘛。物部川位于土佐东侧,打阿波正中央流过,直入土佐湾,与吉野川并列为土佐两大河。” “这在下也知道,”右近说道。 “噢。韭生乡就位于那条河上游的上韭生川沿岸。到天明年问为止,曾有一群姓久保的乡士 在那儿居住。不过他们可不同于一般的乡士,而是宫拜白札(注27)的尊贵之士。” “这儿写着……” 百介追着记事簿上的记载说道: “这久保家——根据小弟所听闻,据说是平清盛之弟,亦即于坛之浦一役战死沙场的平教盛的次男平国盛之后。于坛之浦兵败后,国盛遁逃圣阿波国之祖谷山,因受蜂须贺家赏识得以定居 于洼谷——此乃久保家之起源。” “祖谷位于剑山西方的赞岐,近吉野川之上游。那一带平家人可多着呢!” 文作左右摇晃着身子说道: “总之,也无法确定久保的祖先是否真的源自平家,若果真是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平家已经是后裔满天下了。” “那么,这家人后来怎么了?”文作问道。 百介再次翻阅起了记事簿。 “这儿写着——后来战祸又起,这久保一族越境入侵土佐国韭生乡,击败当时的领主山田氏后,据该地为自己的领地。之后,久保家又与称霸四国之长宗我部元亲联姻,更曾于高知藩的藩祖,山内一丰的麾下仕官——看来果真是家门显赫。” “是呀,据说阿波与土佐的国境番所,亦是由久保家所统辖。毕竟白札的地位,可是要高过乡士的。” “意即这久保家是为诅咒所灭的——”右近这么问道: “不过,若久保家真为平家余党的子孙,那么理应是操弄咒术者,而并非为诅咒所灭才对吧。满腔遗恨辞世者的子孙,岂有为咒术所灭之理?” “为何被施咒老夫是不知道,不过武士大爷,你们武士一听到诅咒马上就想到遗仇,旧恨什么的,此事其实不然。这回施咒的并不是人哪。” “不是人——这是什么意思?” “诅咒这种东西有多邪门,可不是人所能想像、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山会诅咒、河会诅咒、山谷、草木也会诅咒。举凡世间万物,皆有成精肆虐的可能。因此人当然也能诅咒,但遗仇旧恨这种东西,其实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平家亡魂也会肆虐,但区区一个鬼哪有什么了不起?要不就该整个平家一起作怪,若是只有其中一、两人化为厉鬼,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吧?怨气若不够强,哪可能有能耐兴风作浪?人的邪念是阻止得了,但荒野或山岳的妖气,可就非人力所能对抗了。” “那可是山川的诅咒呀——”文作说道。 “山川的诅咒……?” “据说当时久保家的领主曾犯了什么禁忌?” “是呀。据说那领主名叫久保源兵卫,生性十分大胆。这源兵卫曾和樵夫还是木地师什么的,结伙在轰釜放空川哩……” “何谓轰釜?” “轰即瀑布,釜即深水,轰釜乃冬谷川之瀑布与深水之总称。那儿有一釜,二釜、三釜,算是个瀑布潭吧,总之水势颇为凶险。相传水底有大蛇栖息,因此该地总是怪事不断、魍魉横行。因此人们在那儿祭祀水神,祈求驱除河川御前。” 听起来似乎是个神灵圣地。 “放空川又称放空金,是一种将铁屑、花椒皮等掺合废土制成剧毒撒入河里,将河中生物悉数连根铲除的狠毒捕鱼法。” “在河里下毒?” “没错。想不到这位源兵卫大爷竟然也干起着种勾当。这下捕到的鱼可多了,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这么做当然会招来天谴。因此接二连三地开始发生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长出蘑菇、或者池水被染得一片血红之类的怪事,甚至还有孩童惨遭神隐(注28)。最后……” “还发生了猛烈的山崩——是吧?” 百介问道。 “大风、大雨、甚至地震频繁发生,接着就是山崩了。据说这场山洪十分猛烈,就连河川都为之阻绝。因此整个久保村,连同久保一族与其家臣、乃至为其所雇的百姓等,均在一夕之间为土石所吞噬。” “这可是有根据的史实?” 右近问道。百介回答: “听闻这故事时,小弟曾略事调查,发现确有留下记录,看来应为史实无误。” “记录上也提到一家九族悉数死于这诅咒?” “无法证实是否真为诅咒,但记录上确实有提及这场灾祸,以及该地曾有名为久保之一族居住,至少这点应不假。”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原本默不作声的阿银这下也转身向文作问道: “那么,川久保就是劫后余生的久保家后人?” “并非如此。虽然如今仍有久保村,但久保家血脉早巳悉数断绝。虽然仍有亲族散居各地,但均非本家之后。源兵卫的叔父之子虽然继承了全灭的久保家血缘,但传到第二代亦告断绝。” “看来久保家早已绝后,那么川久保又是些什么人?” “川久保是昔日久保家越境入侵韭生乡时,与其离散者之后。” “久保家曾有过分裂?” “还是该说是分家?” 百介与右近几乎同时脱口问道。由于对家世并无执着,百介并不理解分家的概念。因此对百介而言,分裂大概是对这种事的唯一解释。文作思索了半晌,接着才回答: “分家……应该也算不上分家吧。一个家族其中的成员可能是形形色色,或许其中也不乏不愿称名道姓者吧。” “不愿——称名道姓?” “是呀。韭生乡虽地处深山,但水源丰沛,极适于耕作。因 此对百姓而言,也是块值得安居的乐土,惹了其他百姓觊觎也下无可能。但原本寄居于祖谷的久保家并无意务农,为何入侵该地可就费人疑猜了。若这些家伙真为平家后裔,难道还在守着什么本分?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应该是为了重振家威吧?右近说道: “或许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养精蓄锐,以待日后伺机向仇敌源氏报一箭之仇?” “有道理——”百介高声喊道: “因此移居韭生乡的久保一族宁愿放弃显赫的武家门楣,隐姓埋名当起一群乡士。但其中有些人硬是不从——” 右近眯起眼睛说道: “这怎能不从?武士若无法维生糊口,空有满腔热血亦是夙愿难成。因此落人多半亦得卧薪尝胆,化身乡间百姓埋首耕作,只为静待一偿夙愿的时机到来。” “并非如此,”百介说道: “后来,久保家与长宗我部氏联手、并于山内氏麾下仕官,目的应是以乡士的身分崭露头角才是。若真有再兴平家门楣之意图,难道真需要这么做?山内氏原本可是平家旗下之被官<注29),后来倒戈至赖朝旗下的叛将之后裔呢!” “有道是——忠臣果然不可事二君呀。” 右近皱眉说道。 看来这种事还真是教他感慨万千。 正是为了不事二君,这名浪人如今才得如此为生活奔波。 “右近大爷所言甚是。为了一偿夙愿,或许化身一群乡士方不失为最佳手段——不过久保一族似乎不作如是想。打从入侵韭生乡时起……” “他们便已放弃了这个夙愿?” 百介认为这也是无可厚非。 一如右近所言,光靠悲愤或夙愿可是无法填鲍肚子的。 但是…… “或许真有些人不愿选择这条路,宁愿堂堂正正地以落人后裔的身分隐居山中,因此选择放弃为了贯彻再兴平家、讨伐源氏的初衷,化身乡士以求保身的久保一族……” 盘腿而坐的文作摇晃着身子说道: “唉,老夫不过是个百姓,难以理解武士的想法。只是老夫方才也说过,这伙人似乎想守着什么本分。而且,他们对久保一族也没多大憎恨。这伙人并非因为不层耕作,而是为了守护些什么才被迫离去的。” 虽然不知他们想守护的是什么——文作装得一脸糊涂地说道。 “而这本分对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已不再有必要。不,甚至可说是个障碍。因此大家纷纷抛弃了这个矜持。不过其中有几个对此依旧难以忘情,因此便离开了久保一族,迁往物部川主流沿岸,后来代代又朝上游继续迁徒。” 对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已不再有必要? ——这到底是什么? “为了守护着秘密还是什么的,这伙人至今仍以类似在下一行稍早目睹的那副模样度日?” 听到右近这么一说,文作笑着回答: “并非如此。” “难道不是如此?由于在下四处打听川久保一伙的消息,还连累了这两位朋友遇袭。刚才两人差点儿就要没命了呢!” “川久保一族可是不会下山的。” “但是,文作大人……” “大人这两个字老夫可承受不起,”文作说道。 “老夫哪配被称作什么大人,不过是个糟老头罢了。川久保那伙人,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下山的。论人数,这伙人如今大概超过三十人。这种事谅武士大爷再怎么在街坊打听,也不可能查得出个所以然。对了——袭击几位的人,带的是什么行头?” “他们用的是刀。” “而且是大得吓人的刀。” “那就对了,川久保那伙人是不用刀的。老夫受他们照顾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他们并没有刀。这伙人靠伐木与木工维生,有时悄悄进入土佐或赞岐做点买卖以图糊口,也尽量避免与这些地方的百姓照面。身上并没几个子儿。他们有的是山刀和木锯,刀倒是没有。” “那么,那伙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右近眉头深锁地问道: “不过,在下对川久保也仅是稍事打听,并不记得曾招惹过什么人。想必山冈大人和阿银小姐亦是如此吧?” 百介当然没有被人盯上的理由。再者…… “再者,那伙人还脱口说出阿枫公主这名字。意即——” “没错。这伙人是曾提及这似乎与川久保有关连的人名。” “不过——”文作故意装糊涂地说道: “最近倒是有些家伙装扮成樵夫或杀生人的模样,四处干些坏勾当。” “哪些坏勾当?” “破门劫掠、拦路劫财、或干山贼什么的。在土佐一带则有人身着甲胄,干些和海盗没什么两样的恶事。” “就是这个,”右近说道: “在下探听到的就是这则传言。据说这些海盗的真实身分,即为川久保一族——” “老夫可没这么说。阿波这群家伙……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文作双手抱胸,面带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原来如此呀。” “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他——”必定知道些什么。 百介心想。不过文作马上岔开了话题: “噢,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年轻人呀,瞧你一副满腹经纶的模样,可曾听说过一种名叫古籼的妖怪?” “倒是没听说过。” “噢,这是一种出没于韭生一带的妖怪。老夫在儿时也常听说它的故事。樵夫在伐木时,不是常喊些行话么?树往横向倒时得大喊‘朝横山倒’,朝下倒时则大喊‘朝逆山倒’。古籼就会发出这种喊声,接着也会传来树倒下的声响。但人们若是趋前一看,却会发现那儿根本什么都没有。” 听来似乎属于常见的幻听一类的妖怪。 有人称之为伐空木,也有人称之为伐木天狗,虽然有形形色色的称呼,但诸国均有这种妖怪的传说。 “这也与老夫先前捉到的轰釜有所关连。据说这是七个曾砍伐一株巨大择树,受到这株神木诅咒而死的樵夫所化成的。” “七个——樵夫?” “是呀,是七人。据说这株神木有四丈高,为了锯倒这株树,村民雇来了七个樵夫。但任凭他们再怎么锯,过了一晚树干又会恢复原状。因此这七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将锯木时落下的木层全给烧掉。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连锯了七天七夜。但这株树依旧没给锯倒,而且还叽哩叽哩地叫个不停。三天后,树终于倒下了,但就在神木倒下的同时,这七人也悉数丧命。” “这七人后来就成了古籼?” “儿时长辈们是这么说的。这种妖怪还真会发出声音呢,嘶嘶的锯木声、铿铿的砍树声、大树将倒的警告声……老夫自己也曾听过好几回。但长辈总说那是古籼的声音,吩咐咱们万万不能回应。但是——” 文作的额头上挤出了数不清的皱纹。 “直到老夫离开村子进了山里,才发现那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的声音。”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可别将两者混为一谈。古籼可不是人,而是妖怪。只不过古籼的声音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来的。”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大家是刻意说服自己人这川久保一族并不存在。由于和村民并没有往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因此,即便告诉大家那怪异的声音其实是川久保那伙 死神 死神 抑或七人御前 凡见死神一度 必遭横死之难 自戕自缢者 皆为此妖魔所蛊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七/第六 [一] 六月刚过,在一个和风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冈百介从加贺国小塩浦回到了江户府。 前去时虽是快马加鞭地赶路,也仅滞留了短短三、四日,但办妥差事后便不再有必要赶着回去,加上手头又多了些盘缠,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脚步,顺道游山玩水了一番。 话虽如此——这趟旅程其实走得也没多洒脱。看的不过是寺庙神社,玩赏的不过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饮起酒来亦仅属小酌,顶多放松心情泡了点澡,享用了一些较平日所吃要可口几分的饮食。 并不比在自己的隐居入浴好多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 百介心想。毕竟沿途有两个人同行。一个是紧绷着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一头白发扎得整整齐齐,一脸哭闹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声的凶相,名曰事触治平的老头。另一人则为在东国名闻遐迩的艺人,一身刺绣羽织,头包宗匠头巾(注1),一身打扮华丽潇洒,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这扮相古怪的两人再加上百介,看起来当然是了无情趣。 毕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虽然穿戴干净整齐,看来活像个大店家老板,但治平原本却是个盗贼。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盘查还是抖得出一箩筐罪状。此人虽无前科,但毕竟是个无宿人,通行手形(注2)亦为赝品,因此实难择大道而行。纵使能巧妙地避过关所,依然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盘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无犯罪之实,亦恐将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怀万贯,还是不得有任何引人侧目之举。 百介原本就是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居少爷,治平则佯装成一个隐居的 杂粮大盘商。 因此,这还真成了一场隐居的入浴之旅。 至于德次郎,和他们俩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仅为一云游诸国的戏班子座头(注3),本身还是个深请名曰吞马术之奇异妙技的放下师(注4)。他操算盘表演的幻戏绝技亦堪称极品,据说其手腕之高超,只要拨拨算盘珠子,就连大店家的金库都会为之大开。 这家伙一如治平,看来也曾干尽坏勾当。从一身潇洒打扮,也不难看出他原本极好女色。但毕竟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这下眼见同伙治平如此谨慎,这回他的举止也温顺多了。 不过。 百介则几乎算得上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对他这么个木头人来说,这反而成了一趟安稳的旅程。 原本百介这回前往加贺这穷乡僻壤,就是为了助小股潜又市设局。 这桩差事以一次场面浩大的障眼幻术,为一位于加贺小塩浦的饲马长者的大宅邸解决了纠缠多年的纷扰,并换回一家的和乐融洽—— 百介就在这桩差事中充当了帮手。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靠挥撒驱魔符咒营生的怪异人物。但从小股潜这听来并不正派的绰号可知,他骨子里绝不是个单纯的撒符御行,真实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还要费人疑猜。 就百介看来——又市其实是个懂得差使妖怪的妖术师。 当然,他所差遗的并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无策的纷扰,他都有办法祭出五花八门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里承接这种怪异万千的差事,其实才是他的副业。 这是一门奇妙的生意。由于处理的净是些借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纷扰或难题,因此靠寻常的布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有时必须采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虽然他从未亲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时甚至还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设的局从来没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响。只要凭着小股潜那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和光怪陆离的妖异戏码,一切均能获得圆满的解决,可见此人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这些局中玄机的人眼里,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为,就连对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里。 每回纷扰虽圆满解决,却屡屡换来妖怪现形。 由此看来,又市的确称得上是个使唤妖怪的妖术师。 而且屡屡凭着机智手段锄强扶弱,除暴安良。 不过,又市也并非受人情义愤所驱策的义贼。这小股潜精心筹划这些戏码,绝非为了济世救人的大义名分,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挣点儿银两糊个口。 治平与德次郎两人既是又市的旧识,也是他的同党。 治平曾是个拉拢人加入匪帮的绢客,同时也是乔装易容的高手;不仅精通各种诈术,还深谙驯兽绝技。丽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据说在故乡!——男鹿,还被喻为高明法师。另外,还有一位名曰阿银的山猫回,她也是个以常理难以测度的女人。 总而言之,论身手——这群人绝非泛泛之辈,但毕竟均为无宿人。 只是这区区几个无刀无枪、身无分文、而且连身分都没有的小人物,有时竟然也能将大名玩弄于指掌之间。 还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个因缘际会,结识了这群金光党。 接下来在相处之间,和他们的关系也就变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还开始充当起了他们的帮手。 不过,百介并非无宿人,亦非咎人(注5)。 虽为商家所扶养,但原本为武家之后。 而且,还是江户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隐居少爷。 因此百介其实是个家世优渥的正当百姓,与这伙人本非同类。 故他和又市一伙人之间,其实有这一道永难跨越的鸿沟。 只不过,百介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和世间人等打交道。 百介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应凭身分论断,亦不可以金钱衡量。在过去几年里,由于数度随又市一伙行动而结识了许多人,教百介益发肯定家产、出身和一个人的本质绝无多少关系。就这点而言,百介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这辈子从未卖力工作过。虽立志成为一个剧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无名。之所以走遍全国搜集奇闻怪谈,虽是为一偿有朝一日出版一册百物语之大志,但再怎么看,都不过是个仰仗优渥家境游手好闲的窝囊废。 ——窝囊废。 这就是百介给予自己的评价。 因此,不论对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专干些为世间所不齿的勾当的恶棍,也不会光凭着点就予以鄙视。不,毋宁说百介对这等小恶棍——即使深知对方所身处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怀强烈的幢憬与共鸣。 因此只要他们有所请托,百介便乐意效劳。 甚至不惜为此艇而走险。 但,他并不在乎危险—— 百介虽是个窝囊废,但同时也乐意为满足好奇心而冒险犯难。 毕竟他是个甘愿放弃大店家老板的头街,只为寻求奇闻异事四处游走的狂徒。对这些巧妙地拨弄人心、随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兴风作浪的家伙会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 每则怪谈的背后,均潜藏这伙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当身分的百介,对又市一伙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价值。虽然一旦有个局外人与事,就必须换个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阵子,百介总是不自觉地在他们的戏码中插上一脚,在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永远是浑然不 觉。 虽是浑然不觉,但一个局外人却也能起相当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动,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被这群金光党随心所欲地玩弄于指掌之间。 说明白点,自己不过是教他们给利用了。 但百介丝毫不认为自己其实是为人所利用。或许在这群金光党眼里,百介不过是个道具——相信这伙人应是如此认为,但百介本身并不作如是想。 对百介而言,这伙人每回都不忘点醒自己乃正当百姓、和他们生息的环境不同,因此即使这伙人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为他们所利用。 虽然看来绝非善类,但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起初对拉拢百介与事均至为慎重。对两人而言,百介与其说是个同党,毋宁说是个客人,因此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闪失,也不至于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虽然这或许不过是这群金光党深知——让局外人介入得冒风险,而采取的滑头决策罢了。 总而言之,百介深深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动,选择步上这条路,几乎可说有一半是出于自愿。或许,这至少能让他感觉自己虽是个窝囊废,但在某些时候至少还能有点用处。 他也觉得打从和又市一伙人打交道后,自己变了不少。 这并非指他被视为游手好闲之辈的境遇有所改变。毕竟这些作为也没为他挣来多少认可,甚至可说随这年岁渐长,自己的立场反而变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还是认为此起结识这伙人以前,自己的见识还真增长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么了呢?” 百介以几近自言自语的语气问道。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过八王子,江户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亲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军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声招呼,但想身边还跟了这么两个人,只好打消这念头。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还表示要搭船赶路,又不是要回江户来,急得像什么似的。” “那家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样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办完差事,马上向那饲马长者借了一匹数一数二的骏马,快马加鞭地上了路。活样个前去禀报匠头切腹消息的赤穗传令(注6)似的。” 这趟旅途没有又市同行,个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没什么共通的话题,自然就把又市当话题聊了起来。 “阿又的胆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话给接了下去: “想必这小股潜从前曾因错失了什么先机而吃过大亏罢。从此就老是认为办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缓,他这习性我老早就习惯啦。” “又市先生也会失败?”百介问道。 “哪个人刚出道时不是生手?”治平语气粗鲁地回答道: “那家伙当年还乳臭未干的,就在脑门上扎了个发髻,一副淘气鬼装成老成的模样,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无法想像一个修行和尚扎发髻会是副什么模样——” 德次郎问道: “那是他还在京都时的事吗?” “不,那时的他我也没见过。那家伙离开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当上御行则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后的事。” “是么?”这放下师惊讶地说道。百介则兴味津津地想把话给继续听下去。这小股潜的往事,可是没多少机会听到的。 意即,当时的他还没开始干撒符的生意?对情况开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问道: “——阿又开始闯出名号,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桩差事?当年还闷居两国的我,记得就是在那时听闻着小股潜的事迹的。老头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罢,”治平回答。 “你可记得真清楚呀。” “因为当时我正好才刚金盆洗手呀。” 虽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脱离盗贼生涯的经纬,背后其实也有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因此,这句话听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桩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脱离京都同党的契机呀。唉,毕竟对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件事百介也曾听闻。 当时又市对付的,是个支配江户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怪。 “对阿又来说,那绝对是背水一战罢。毕竟对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为了避免殃及同伙,他只得事先与大家划清界线。唉,不过当时和他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胆如此放手一搏罢。” “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卫门先生?”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在前年岁暮初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名字就不时在百介耳边响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猫回阿银的养父,一个黑暗世界的大头目,同时还是个隐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后裔。 “是呀。” 治平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并说道: “这小右卫门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也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就这么和刚出道的阿又结上了伙。应付的是个大人物,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让这小股潜就这么一战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当时,又市赢了。 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罢。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狱门,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这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就这么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获得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罢。”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后来阿又就开始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开始印起了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 “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罢。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但阿又一年到头都穿这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说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的。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就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向山路说道: “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给缠上了。” “死神?”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 “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 。一个小股潜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言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果然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虐地说道: “而且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亦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在感叹个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你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 治平笑骂道。 “一点儿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罢。” “缢鬼——这下这东西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传自唐土,性质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或者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罢。”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可说是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罢。” 治平纳闷地扭曲这脸,德次郎则是再度问道: “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的么?”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其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罢……”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罢。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么?” 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这些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会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小弟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么?” 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 “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个头。 ——七人御前。 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着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这下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 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并且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卫门目前还在北林藩领内结庐定居。 ——这难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呀。 “这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人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亦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 “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同样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罢? 阿银当时曾这么说过。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罢。 倒是在临别前,阿银曾表示自己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是无权过问,因此正确情况并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罢。这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而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别碰上那妖怪才好,虽然或许是多余的,百介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不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 ——如此看来。 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罢。 若依此类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 ——不过。 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确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无畏惧,因为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佛,但打从心底就毫无信仰。治平曾提及这小股潜昔日曾以护符擤鼻涕、以经文拭脏手,甚至还曾铸融佛像变卖。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坏,也已是极为不敬,如今虽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却丝毫未改。百介认为不信神佛者,对邪鬼冤魂当然是毫 无畏惧。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么意思?” “若认为此世绝无亡魂妖怪,那么就无从将这类事件的责任归咎于亡者。毕竟都没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丧命不是?” 没错,老人简短地回答道,接着再度迈出了步伐。 百介赶到他的前头,继续说道: “若是如此,那么心中抱持相同恶念者之说,或许就教人质疑了。方才的邪气凝聚处之说,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鬼魅魍魉为恶之地,并非每个置身此处者均会萌生寻死之念。但对一心求死者来说,这种地方可就会成为特别的场所了。” “在想死的家伙眼中,这种地方看起来较适合寻死么?” “应该是罢。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杀伐的地方,或许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气。” 原来如此呀,德次郎说道: “意即——欲寻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应该不是如此罢。” “唉,难解的道理我是没辄,但百介先生这番话倒是不难懂。只不过,若要如此解释,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寻死?这说来还真教人难以置信呀。” 或许真是如此,治平以几乎教人听不见的低声说道。 噢?德次郎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或 许真是如此。当时阿又他满脑子净是些坏念头,或许真的曾萌生过寻死之念也说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对此也感到难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 不论碰上什么事均不为所动,似乎也没有任何事会教他害怕。 总让人感觉他已然超乎生死,几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这小股潜是这么一个人物。 但这下——治平却表示又市不仅胆怯,甚至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认识的。当时才刚金盆洗手的我选择在那儿藏身。噢,也并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对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却又死不了,因此梦想过起遗世隐居的日子。就在那时候,阿又出现了。” 治平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正好是小右卫门从江户销声匿迹那阵子。有天,阿又那家伙就像个傻瓜似的,伫立在那栋荒废已久的空屋门前。” 百介完全无法想像意志消沉的又市会是个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栋空屋似乎就是那家伙的老家。” 什么?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德次郎惊叹道。 就连百介也是同样想法。 “喂!老头,你该不是说阿又他也有个娘罢?” 娘是没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家伙既没爹也没娘,一家人在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就离散了。因此,那家伙前前后后也就只回过老家那么一次。打从我脱离了打打杀杀的鬼日子,到当时已经干了五年的庄稼活儿,几乎已经成了半个庄稼汉,但一见到那家伙……” 这下治平的表情开始严峻起来。 他大概准备说——这下自己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罢。 百介竖耳倾听,但治平却没再把这段话说下去,只说: “当时那家伙一脸暗然,看来是混得很不好。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家都难逃一死。” “大家都难逃一死?” “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治平重复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牵扯的人均难逃一死。虽然我没问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潜的诡计没能抢得先机,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罢。看来那家伙如此执着于抢先对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亏使然罢。” 胆小如鼠—— 或许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当时又市还真是让人担心呀。看这家伙一副随时要上吊的模样,还真是教我好一阵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呀。” 德次郎乘机数落道。 “给我闭嘴,你这个要算盘的。当时我那块地小得可怜,若是死了人岂不难收拾?你哪懂得这尸体埋起来有多麻烦,烂起来有多臭气冲天?” “瞧你这坏脾气的臭老头,竟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德次郎开心地笑这说道: “唉,算啦。不过你这个事触呀,当时阿又若真的上吊,你这老头理应会帮他一把才是呀。而你们俩也就因此结缘——想必这种事再怎么逼,你都不敢说出来才是罢?一个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头,竟然救了命不该绝却险些上吊的小股潜一命,听来还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连猫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罢。” 少胡说,治平语带厌恶地说道: “这种害人之心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救了这种恶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狱罢。不,说不定阎罗王都要教我给吓呆了呢。总之……” 这下治平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家伙果真厉害。当时阿又原本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突然却又出现在我栖身的小屋门前,这实将我给吓个正着,还以为是哪个死人上门来找我偿命哩。” “原本以为他是个亡魂么?” “是呀。原本以为他老早死在某处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飘呀飘地找上门来;当时还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白寿衣。只不过,他当时的模样还真是不大对劲。” “怎么倘不对劲法?” “似乎参透了些什么。” “是悟了什么道?” “一个大骗徒哪可能悟什么道?” “骗徒悟不了道么?” “当然悟不了。当时那家伙已经和现在一样,装出一脸不讨喜的神情,就这么贼头贼脑地站在我家门口。而且,你猜猜当时阿又说了些什么?”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说有桩差事得找我帮个忙哩。” “差事?” “是呀。还说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没我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伙竟然连我的长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难不成你的易容术教他给识破了?”德次郎说道。“喂,我的易容术哪可能出什么纰漏?”治平怒声骂道: “论易容,我可是老经验了。就连昔日同伙的匪帮,几乎都没一个看见过我的真面目哩。被人识破这种事儿,可是连一次都没发生过。而且,当时那身庄稼汉打扮并非伪装,我当时可是真心务农。未料竟然——” “还是教他给看穿了。唉,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这下一脸严肃地应和道。 “请问——” 百介问道: “当时又市先生是否已经摆脱了寻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应该是罢——”治平再度停下脚步说道: “当时曾听到那家伙自言自语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么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突然看歼了么?这岂不代表那家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 “噢,这下天气可要变热了。若不在正午前进入朱引内,咱们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脚步。“好久没上江户了呀。”德次郎说道。 至于百介—— 则依旧在想像这又市的过去。 [二] 在番町(注7)与德次郎道别后,百介便随着治平前往面町的念佛长屋——那儿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上那儿去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直接回京桥去罢了。 再加上—— 念佛长屋也是又市的栖身之处。 不过,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于长屋的何处,当然也不曾见识又市在那儿生活的模样。再者,也不认为他这下已经返家,因此并不期待能见到又市。 只不过是想在外头多溜达溜达罢了。 反正回去也不会有多舒坦。虽然店里的伙计们并不会说任何百介的坏话,反而还对他的举止表示理解,但对百介来说,那儿绝不是个舒服的地方。 因此百介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虽然酒量也没多好,但他对饮酒并不排斥。 趁太阳还没下山,畅饮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约道。还真是稀罕哪,治平依旧一脸不悦表情地说道: “没想到先生竟然会邀我喝酒。” “噢,就当是庆祝咱们平安归来罢。”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不过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过后再去喝么?” “ 这点小弟是不介意——” 不过,是否有什么事得忙?百介问道。虽不至于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时所说的那样,但这伙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时甚至还得同时设好几个局。 治平将羽织的两袖朝左右一扯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先把这身装扮给换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 长屋内小店栉比鳞次,街景是一片纷乱。 习艺的小姑娘、当小厮的小伙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注8),只见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虽仍是晚春时节,但艳阳却将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忆起了自己初次造访这座长屋时的光景。 记得那同样是个大热天。 ——当时。 百介碰上了一场骤雨。仓皇跑进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处,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两年。 百介认为自己在这两年里,似乎经历了不少改变。 ——不。 或许自己根本一点儿也没变。 想着想着,他抬起头来仰望铺着薄木板的屋顶。 别再发呆了,小心落进臭水沟里,治平说道。 “长屋这种地方的水沟可是没盖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这种艳阳天也会落得一身泥泞呀。噢——” 走到长屋入口时,治平突然止步。 隔着老人低矮的身子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屋内站着一个半裸的肮脏男子,只记得曾在哪儿见过这家伙。“噢,原来你这老头还活着呀,”男子面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说道: “瞧你那双短腿还在,看来真是还活着哩。若你现在才赶着去死,要不要我马上为你造一口棺材?” “混帐东西。” 治平骂道: “——泥助,你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要先进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罢。少在这儿发愣了,还不快去为自己造棺材?” “哼。” 还真是个没口德的臭老头呀,这名叫泥助的男子说道,表情也变得更为扭曲,接着便缓缓拉开了门朝露天空地走去。这下百介才想起,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邻居?原本还纳闷他是干哪一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靠造棺材维生。 “混帐家伙。” 治平嘀嘀咕咕地痛骂着走到自家门前,却突然——没错,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脚步。 紧跟在后头的百介被他这举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机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挡,接着又手掌一张地阻止百介前进。 是在示意百介别动吧。 看得他连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悄悄移向门前,接着便以背部紧贴这门往里头窥伺。 看来,屋内似乎有什么人。 治平将右手探进怀里。 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匕首。 “来者何人?” 话一说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门,弓身跃入屋内。 瞬间只听到刀子挥空划过的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静寂。 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着才走到了门前。 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 屋内是一片昏暗。 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抵在治平肩上。 那是——武士刀的刀锋。 “治……” 治平先生——百介虽想这么喊,却喊不出声来。 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 治平丝毫没有动弹。 而在治平前方有个单膝跪地与其对峙的武士,同样也是动也没动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际。 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锋则停在治平的颈子旁。 而且距离他的颈子仅有一层皮厚的距离。 “我输了。” 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 武士也默默不语地收回了刀子。 “为何没砍下去?” “因为你停手了。” “你也算是砍到我啦。” “并没有。咱们算是打了个平手罢。” “哼。就凭一支如此短小的家伙,哪打得过长刀?只怕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为何停手?” “乃是因为……” “右、右近先生?” 百介喊道: “这、这可不是右近大爷么?” “什么?” 治平交互地望着百介和武士,接着便将吓得浑身僵硬的百介给硬拉进了长屋内,使劲地拉上了门。 “喂,这个叫右近的,可是那场船幽灵事件的……?”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爷没错吧?” 武士——也就是东云右近缓缓点了个头。 东云右近—— 来者就是今年年初,曾与在土佐被卷入一场惊天动地大骚动的百介和阿银一同行动,不,甚至可说是生死与共的浪人。百介、阿银、与右近三人在即将被断罪之际,为又市一伙所救。对百介而言,那还真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稀有体验。 ——不过…… 百介耸了耸肩。 在那场千钧一发的救人戏码中,右近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他却被只身留在现场。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个中玄机前,又市一行人所设的局看来是如此不可解,教人只能认为是妖魔鬼怪所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银等于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极有可能将他们俩与妖魔鬼怪等同视之。 因此,或许右近至今仍认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右、右近大爷,这……” “山冈大人,看来您亦是血肉之躯呀。” 右近说道。由于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也听不出他如此说是不是话中有话。 右近将视线从百介身上移开,并把刀收回了刀鞘里。 接着,这浪人作了个深呼吸,将视线移向治平,并向百介问道: “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 没错,我就是治平,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治平便迳自回答道: “找我可有什么事?” “终于找着您了——” 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并将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吧, 接着便深深低头鞠了个躬说: “一时无礼,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便吐了一口气。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说道: “噢,还真被你给吓出一身冷汗哪。没想到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碰上这种吓得睾丸都缩进去的鬼事儿。不过,这位大爷的武艺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倒是——这下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噢……” 右近低下头说道: “在下因某种缘由不请自来,擅自潜入此空屋寄住,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说完,右近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下百介终于了解,原来就是因为如此,隔壁的棺材师傅才会认为治平已经亡故,屋子也换了个新的住客。 哼,治平嗤鼻回道: “就不必如此多礼啦,反正我并不是个值得武士行礼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说的缘由。” 这下——右近的表情顿时变得悲壮了起来。 总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 百介以治平持桶汲来的水洗了洗脚,便拖这一副依然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金光党的家。 只见右近竟 然变得异常憔悴。 这下百介才发现,之所以没立刻认出他来,并非因为屋内过于昏暗或出于疏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个样。 百介和这名浪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 右近的武艺十分高强。就连与打打杀杀完全无缘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确是身手不凡,同时还兼具敏锐神经、清晰思绪。但论及为人,右近虽是如此高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亲近。 虽然嫉恶如仇,但右近却不是个不擅融通的正义汉子:他也很清楚世上并非一切都是道理讲得通的。不过,右近也不至于因此而变得自甘堕落,毋宁说是正直吧。 大概是因为如此,他总是给百介一种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 但如今—— 他却变得一脸凶相。 月代邋遢,面颊削瘦、眼洼凹陷、皮肤也失去了生气,原有的和蔼亲切已悉数被抹杀,让潜藏在右近个性中的杀气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稍后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半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门外。 这下百介不由得畏缩了起来,为找不到任何话题而倍感尴尬。 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只酒壶。瞧他出门也没多久,看来这酒并不是上店里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师傅还是谁强讨来的吧。 “大爷,先喝个两杯,把话匣子打开吧。” 治平从柜子上取下几只缺了口的茶碗说道。 以劣酒润了润喉咙后,右近开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在百介一行人脱身后—— 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判断为妖怪所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毕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发生,教人欲怀疑也无从。 不过,就连藩主都被卷入这场大骚动,更何况还死了几个人,因此虽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证人的右近还是无法立刻获释。毕竟所发生的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想必调书制作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 右近就这么在藩邸内被软禁了约一个月。虽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但到头来还是和被幽禁没什么两样。请问是否遭到了什么折磨?百介问道。那儿对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着说道: “藩主山内公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义。既已判定无罪,即使在下如此来路不明,亦不会苛酷以待。” 右近如此补充道。 只不过—— 无论对右近是如何礼遇,也不该迫使他配合旷日费时的调查,在唯唯诺诺中虚度时日。 想到着里,百介不由得内疚了起来。 右近本应尽快赶回家去。 毕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隐姓埋名地进行搜索。 这个人物—— 根据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 ——这又是个奇妙的巧合。 百介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土佐,北林。 ——七人御前。 难道纯属巧合?不,这绝非巧合。 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于北林领内接连犯下残酷斩人事件的凶手,其实也等同于调查七人御前之相关传闻。 而且,当时认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踪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与众人传说中的御灯小右卫门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许配给小右卫门的千代之女阿枫。 一切偶然之间均有因缘相连,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琐事其实均出自同一源头。 不论是右近还是百介,都不过是为这些关连所牵绊的丑角。 ——七人御前。 也就是死神。 任由命运摆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枫,于先代藩主殁后,与现任藩主发生激烈冲突,最终跃下天守自尽。其弟为报姊仇,方惨杀北林领民,并四处散播怪力乱神之骇人谣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测。 为人刚直、剑术高强而备受家老赏识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寻访志郎丸的行踪,以确认此推论之真伪。 由于城代家老曾保证若完满达成此一托付,必将延揽其入城仕官。 因此对右近而言,此密令攸关一己之宦途,无论如何都得对家老的嘱托有个交代。 右近非得获得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 当时,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 就百介看来,右近在时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个罕见的爱妻夫君——虽然这或许不过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见。犹记在旅途中,右近不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还曾数度言及对爱妻为自己所背负的辛劳是何等感激。 此外,当话题触及孩子时,右近也会浮现愉悦的笑容。每当在旅途中见到孩童,也不忘投以关爱的视线。 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忆起他那和蔼的神情。当时百介由衷体认到,知道爱妻怀了自己的孩子时,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开心,这实教人钦羡。 想来他肯定是归心似箭。 在这种情况下还得被幽禁一个月,想必是个痛苦煎熬。 百介端详起右近的侧脸。 只见他神情颇为晦暗。 不知是否是屋内过于昏暗,还是垂到脸庞上的鬓毛所造成的阴影使然。 ——他的孩子。 应该已经出世了吧。 从他这副模样,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愿仕官。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预感变得益形强烈。 “为奸计所害、又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难逃一死的觉悟,但拜该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赐,方得一雪奇冤。虽然如此,在下还是未能完成家老嘱托,也没监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迳行折返。进入北林领内时——已是弥生(注9)之初了。” 右进抬起头来,彷佛眺望远方般的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领内——已经变得混乱异常。” “混乱是指……?” “在下不禁纳闷,所谓人心退废,指的可就是此等情况。” 右近皱起了眉头,再度低下头去说道: “北林原本就不是个富庶的藩。由于土地贫瘠,农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数的农田,勉强换个温饱,主要财源只得仰赖山林,但可伐资源亦已几近枯竭。不过现任藩主对领民似乎颇为严苛,使居民过得更是民不聊生。状况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这下又加上——” “拦路斩人……?” 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说道。 “为何不是拦路斩人——据说犯案手法极为残酷不是?” “不,山冈大人。拦路斩人者逢人便杀,但这些案子的凶手却是先将人给掳走。” “将人——掳走?” “没错。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对死尸百般凌辱。这哪称得上拦路斩人?” “将人给杀害后,还要继续毁尸?” “若调查文书所述无误,案情确实是如此。凶手于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手法之残虐,简直有如鬼畜。” 听到这番话,右近按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仅颤抖不已,还牢牢地紧抓起裤子。 “而且,一如山冈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纷纷指其为妖魔诅咒,声称该地已为邪气所蔽。” “妖魔诅咒?” “没错。事到如今,在下也认为这传言有一半属实。” 不,右近将手掌往前一遮说道: “——在下的意思是,虽无法断定世间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满恶念,对该地居民应该也会产生某种影响。” “恶念……?” “是的。每个路口均弥漫这一股血腥味,随时都可能发现邻人的手、足、甚至脑袋被遗弃在自家门口。虽不知昔日的乱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时值太平盛世,却还得被迫过起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人心岂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这下百介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山冈大人。在下认为人只要心怀那么一点儿希望,无论日子过得是如何窘迫,理应都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庄稼百姓即使遭逢饥馑荒年,被迫过起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还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温饱。不,若明年还是不成,也会希冀景况将在后年有所好转,并得以继续把田给耕下去。是不是?” 应该是罢——百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虽然成天像个漂泊浮萍般四处溜达的他,也没资格判断是否真是如此。 “遗憾的是——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事态真有这么严重?治平问道: “都教整座城变得如此纷扰了,难道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残酷?” “的确是残酷之至。说老实话,在下原本也没料到竟然会是如此凄惨。” 右近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神情说道: “当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时,在下尚不知事态有如此严重。但在返回领内亲眼看到调书后——可就惊讶得哑口无言了。有个年纪未满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经过无数次凌辱后,被剥下了脸皮弃尸河畔。客栈老板娘遭人斩首,尸身被抛到了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首级则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两个月就会有人牺牲,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听起来的确是严重哪,治平说道: “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右近大爷,这种事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 “打哪时开始发生,这在下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已经持续发生有五年之久了。” “这些年来均未曾间断?” “关于这点,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为。” “噢——” 如此听来,情况的确仅能以人心退废来形容。 “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对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怀憎恶或仇恨。” 这是理所当然。 就连极少与外人往来的百介,也曾对他人心生憎恶。不,甚至还曾萌生过微微的杀意。 但话虽如此——右近语带颤抖地继续说道: “若问每个人是否皆有抹杀仇人的权利,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不,绝对是否定的。” 这下右近的语调突然开始激动了起来: “世上的确有太多难以义理道断之事,亦有不少无妄之灾,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难耐伤悲。但即使如此——” 宣泄完一时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头: “——倘若为此便满心怨天尤人,终究算是心怀恶念,人的心智也易为邪念所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恶念也将随之飞逝。” 或许——真是如此。 人心毕竟善变。百介认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远不灭。 “只不过……” 右近继续说道: “倘若——大家均在这种时时可能发生残酷暴行的环境下度日,那么要杀起人来,想必就要变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纪哪里松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处稳稳扎根——不,经年在战栗惊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终将因心中恐惧濒临忍耐极限而发狂。” “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右近微微摇头叹道: “的确严重。只为区区一人——不,或许并非仅有一人。这几名疯狂凶手,已让整个城下人心错乱。大街上的人影变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戏声或女人的谈笑声亦不复闻,大家纷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邻人,近日甚至已开始变得暴动频仍。” “暴动……?” 即捣毁暴动(注10),右近说道: “虽然百姓们过惯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对未来心怀些许渺小的希望,如今却——” 这下百介终于开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话的意思了。 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想来也有道理。当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惨遭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时,哪还有力气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给过下去? “失去期待的佃农们纷纷抛下锄头、放弃农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几,其中有些甚至聚众结党,开始干起盗匪勾当。城下的商家接连遇袭,不仅仓库遭到洗劫,甚至还被放火烧毁。” “抢都抢了,竟然还要放火——” “没错。而且还是逢店便抢,若仅攻击富商豪门尚且容易理解,但这下已是抢红了眼。这不是暴动是什么?” 接这右近转头望向百介问道: “山冈大人可知道——此类暴行为何会如此蔓延不衰?” 不知该如何回答,百介也仅能回以一个忧郁的神情。 “放火抢劫、乃至行凶杀人均属犯法,本是天经地义,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经连这道理都给忘了。最为盗匪肆虐所苦的本为城下百姓,但这下——不仅是为恶匪徒,就连受害者都已经忘了这类勾当乃触犯王法的暴行。” 意即——大家已经麻痹了? 右近在空杯中斟满了酒,继续说道: “在下始终深信,哪管世间是如何混乱,终究还是有些不可违背的伦常。无论天下如何糜烂,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风终将获得匡正。但如今——却是逆此道而行。人若弃伦常,世必乱如麻,欲正之也难矣。” 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因为恶念已四处蔓延? 随着暴行四下扩散,整个领内似乎都成了一块魔域。心怀恶念者与这股邪气相呼应,引发了连锁死亡,有如死神盘据此地不去。 真是骇人哪,百介心想,浑身不由得打起了颤来。 光听这些就够吓人的了,治平也感叹道。 “——若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举国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 没错,右近转头望向治平说道: “家老大人亦有此忧虑。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国必将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财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强镇压了下来,接下来的局面终将难以收拾,幕府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谁都看得出——唯一的结果便是废藩。” 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所听到的所能比拟了。 早在当时,右近便对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的不良影响担忧不已。 但百介仍误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 “只不过……” 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并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 “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 “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子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 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语带忿恨地说道: “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是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抵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 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 “百姓之所以背弃伦常,乃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仅在那狭小的领内,至今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至今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 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 “意即,哪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不是?” “没错,正是如此。” 右近放下了酒杯。 “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个对象可以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 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原本就阴郁的神情,这下也变得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办法起义——”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宫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 “这岂不奇怪?” “因为凶手——并不是人。” ——七人御前。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 “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无从怪起。再者——” 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惧,右近说道: “武士和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晓得疑心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 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 “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 “这在下也无从判断。” “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他的确曾这么说过。 “是的。但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领民之所以推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 “看来不推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 原本就昏暗的屋内,这下已是一片漆黑。灯笼的火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 “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 右近只是默不作声。 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 “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 “噢。” 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 “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 “伤、心事……” 右近先是彷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才继续说道: “是的,这件事——的确是教人悲痛欲绝。” “右近大爷——” 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 “在下之妻——”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界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即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 这绝对是死神所为。 “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教内人悲痛欲绝。” 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地说道。 “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但这下就连着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为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柱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 “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 “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 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说道。 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当在下悄悄在外进行搜索时,内人阿凉她——” “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教人给拐走了。” “右近大爷。” “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教人给……”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右近说道, “噢——” 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 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惨事?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 右近泣声说道。 “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 治平一股脑儿地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 “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将酒一饮而尽。 “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这我了解,治平说道: “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心里头还伤得更重。但这种遭遇任谁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为背负终生的沉重枷锁,即使杀了,真凶,亦难平此深仇大恨。因此……” “大爷也只能接受现实,”治平说道。 这下百介忆起治平其实也有过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经历丧妻丧女之痛。 “他妈的,竟然没酒了。”治平想为自己的酒杯斟酒时发现酒已喝光而如此骂道,只好舔了酒壶几口。 “倒是大爷为何到江户来?” “乃因在下遭人诬陷为真凶。” 百介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真凶?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的确荒唐——右近说道: “但事实正是如此。在下已被当成杀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举国通缉,连一丝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杀、杀 害妻小?” 百介惊叹道。这下右近的身子开始抽搐了起来。 过了半晌,百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是随自嘲的笑意而抖动。 “没错,在下被诬指为斩杀孕妻并倒挂其尸、行径暴虐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若非疯子即为鬼畜。不,残虐程度甚至较鬼畜更甚。” 唉,右近叹道: “这段时日曾不知几回萌生死意,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下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该轻易犬死。” “大爷想亲手弑敌?” 右近摇头回答: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纵使将凶手斩首抉目,亦难抚平此杀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为爱妻治丧。因此……” 右近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灯笼的烛火。 “因此在下才隐身潜伏,并且……” “并且碰上了阿银?” 治平语气粗鲁地说道,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在质地粗糙、干枯陈旧的榻榻米上一路滚动,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那母夜叉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 “这在下也不清楚——” 右近望向酒壶说道: “只是——见到阿银小姐时,的确是惊讶万分。在下原本以为阿银小姐并非阳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徘徊到了幽冥阴界,抑或在无尽悲痛中产生了幻想错觉。”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百介连忙将视线给别开。 “在下向阿银小姐询问了土佐一事的原委。虽然当时深感难以置信,但这下看到山冈大人亦为血肉之躯,似乎可证实其所言不假。” “这、这、小弟不过是……” 百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到头来只得垂下头去;毕竟再怎么解释也只会教人愈听愈迷糊。山冈大人无须自责,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说道: “阿银小姐为在下打点了一张伪造的通行手形,并引领在下逃离北林领内。在分手之际,还保证会为在下查个水落石出,并嘱咐在下赴江户麴町,于念佛长屋治平大人之居处等候——” 语毕,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 [三] 百介返回江户的三日后,神田锻冶町的书铺老板平八便前往京桥蜡烛商生驹屋内的小屋——亦即百介的住所造访。 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还真是远远超乎百介的预期。 一离开治平住处,百介便连忙赶赴平八的住处,委托他代为调查一些事。 这个租书铺老板不仅通晓书画文物,还得以出入某些常人难以进出的场所。因此不仅人脉广泛,消息也十分灵通。再加上平八生性爱看热闹,同时还是个擅长以花言巧语套人话的马屁精。 总之,他可真是个委托调查的好人才。 这下只见平八那张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娃娃脸面带微笑,才刚打完招呼,便从怀中掏出一包豆沙包凑向了百介。平八总是认为百介没什么酒量。 “这是我从两国买回来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坏,不过,据说这豆沙包可是十分美味哩。” “你去了两国一趟?” 没错,平八语带骄傲地说道: “也查访到了不少事儿。这下该从哪儿说起呢?总之我就从头道来吧。倒是,那位武士怎么了?” “你可是指——右近大爷?也没怎么了,目前正寄住某处藏身。” “可是藏身在那小股潜的同伙家中?” 平八对又市的真实身分已是了若指掌。 “真是的,竟然真有这么过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还得蒙上这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桥的拟宝珠(注11),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利益可图?” “是呀,想必真的很难熬罢。” 要喝点茶么?取出豆沙包的百介问道,不必麻烦了,平八挥手说道。 “不过,那位大爷为何会受到这种莫名的诬陷?” “噢,关于这点我是不清楚,但据说右近大爷在寻凶的过程中,曾向遇害的邻家姑娘的未婚夫探听过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爷见过面之后不久,这个未婚夫——一个名曰与吉的油贩子,接着也遇害了。” 难道真是七人御前所为?平八问道。 “不,是死神,”百介回答。 “死神是什么?” 平八两眼圆睁地惊声问道。 “噢——这不过是个比喻。杀害与吉的凶手或许只是趁火打劫的盗匪。据传这类暴徒时下正与日俱增。” “这可奇怪了。”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着下颚说道,原本还宣称自己不爱吃甜食,这下却将一只豆沙包给塞进了嘴里。 “奇怪?平八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与吉这个人有问题?” 应该不是罢,平八边鼓动着双颊咀嚼边说道: “哎呀,还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儿去时,城下的气氛已是一片阴阳怪气的。唉,澡不热、饭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说是什么都不对劲。整个地方没半点儿煦煦生气,不论上哪儿都只有腾腾杀气。或许是因为杀人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吓得百姓个个心神不宁,教人感觉一点儿也不安稳。因此,或许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机破门抢夺、拦路劫财——但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未免也过于凑巧了些?” “过于凑巧?” “先生难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爷为何找上那个油贩子?” 平八执拗地追问道。 “噢,根据右近先生所言,遇害的邻家姑娘——名曰瑠衣,似乎还有个名曰佳奈的妹妹。佳奈声称——自己曾看见过凶手。” “可是那个油贩子?” “非也。正确说来,其妹所看到的并非杀人凶手,应该说是拐走姊姊的嫌犯——” 瑠衣平日与妹妹佳奈原本相依为命,两人平日以裁缝女红勉强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缝铺缴交刚缝好的小袖(注莱坞2)时,教人给掳走的,前后时间不过四刻半。加奈也宣称从裁缝铺返家途中,曾看到姊姊被人带走。 “据说是看到自己姊姊的衣袖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衣袖?” “是的,而且还表示露出来的模样看来颇为怪异,衣袖是垂下来的。加奈曾纳闷,若不是身子往前扑倒,人坐在轿里衣袖哪会像那样垂下来。当时还纳闷姊姊是否倒在轿子里,并曾为此定睛观察。结果……” “她怎能确定那是姊姊的衣袖?” 据说加奈坚称那件衣服是自己母亲的遗物,绝对错不了。 “结果她发现在轿子前头带路的,是个身穿龟甲花纹的袴、看来身分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后来曾紧抓着瑠衣的遗体,直哭喊是武士杀了自己的姊姊。” “但没人相信她?”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信她这番说辞。即使对她的境遇心怀怜悯,但凶手为高阶武士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敏感,因此也没什么人敢当真。” 长屋中的居民全都变了样—— 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犹记右近曾如此说过。 “也不知那名叫与吉的油贩子是否有什么蹊跷?” 平八说道,并顺手理了理座垫。 “是的。那姑娘也声称——自己曾见过那武士和自己姊姊的未婚夫与吉碰面。” 噢,平八惊声说道: “记得可真清楚呀。难道那武士生得特别古怪?” “生得是什么模样,那姑娘应该是没瞧见。据说那武 老人火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灭之 则火势更形猛烈 须覆以兽皮 则火与老人将悉数烟灭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的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领内。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儿。如今虽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将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问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上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即使如此。 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 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 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书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教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 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但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考物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内的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对过世的东家终于有个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注1)。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教大伙儿如此小题大作,着实数百介十分难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以一纸檄文,力陈闲书亦是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晋身文人之林,好让家姓山冈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之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 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这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儿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注2),没任何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便悉数遭到对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 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行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虽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风评倒是都还算差强人意,让他终于无须再仰赖店内众人照料,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前从没人劝他成家,最近也开始执拗地逼他讨个老婆。虽然为顾及体面,或许真有个家室较为稳当,但百介对此依然是踌躇不已。毕竟不论怎么看,撰写戏作都不像个稳当的差事,倘若讨了个老婆进门后,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门,百介岂不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几分犹豫。 至于是为了什么犹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许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罢。 这可说是一种逃避。 不过在旅途中,百介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这应是个关乎觉悟的问题。 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活下去的觉悟。 这是个他迟迟下不了的觉悟。 与又市一伙人相识,数度与这伙人同进退,已有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时日里不时徘徊于明暗之间。过了几年暧昧不清的日子,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该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仅能浑浑噩噩地跟在这群匪类后头,窥探那头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驹屋的布帘与哥哥宫位的保护下,在这头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处昼夜之间、宛如黄昏或拂晓般的蒙胧之地,这就某层意义上甚至堪称卑鄙懦弱的处世态度,对生性窝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谓不小。 不过。 这伙人的踪影,如今已不复见。 小股潜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过了两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业有成,待他的戏作一付梓,又市就毫无预警地从百介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至于山猫回阿银、算盘名手德次郎、御灯小右卫门—— 这些原本围绕着又市生息的同伙们,也悉数消失无踪。 两年前的确曾发生了一件大事。据传,当时在黑暗世界里,曾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冲突,就连百介也知道,江户和京都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殊死斗。不难想见其中必有位高权重的黑手在幕后撑腰,而且个个都是令这群不法之徒难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闻事触治平为此丢了性命,虽然就连丧事也没办,多少教人感到真伪难辨,但根据一位与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浅的阴阳师的证言,那面目可憎的老头的确已在当时命丧黄泉。 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头目十文字狸——亦即为百介与江户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没来得及见到百介的戏作付梓便告亡故。就连治平这种老滑头、以及十文字狸这等豪杰部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这场冲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过。 百介听说,最后的赢家还是又市。 至于又市是和什么人、以何种手段、为了什么事抗争?到头来还是没能打听清楚。就连治平都赔上了性命,或许结果仅称得上险胜。但在这等人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便是赢家。既然又市和阿银都保住了性命,赢家还是非他们莫属。 只不过赢是赢了,这伙人竟就此销声匿迹。 头一、两个月,百介还没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个月,百介便开始抱怨起又市的无情了。 他原本以为又市想必又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抱怨为何不干脆邀自己也凑个一脚。虽然即便凑个热闹也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让自己增长点儿见识。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长屋,却发现长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听,始终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半年过去后,百介终于也开始担心了。 他怀疑,又市是否对已是小有名气的自己开始有了点戒心。 毕竟又市平日不宜抛头露面,深知自己终生都得隐姓埋名,如今见到百介终得崭露头角,或许也不想对百介有所连累罢。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就忘了这交情 罢。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时也会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属于另一世界里的人。 到头来一年、两年过去了,他都没再听见又市的铃声。这段期间,百介可说是拼了老命摇笔杆子,写起东西来根本没余力想其他事儿,但不时仍会在刹那间忆及。 这种时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这寂寞,并非出自见不着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们给遗忘。或许这寂寞,其实就来自教人给遗忘的失落。 倘若一个人在明处过日子,不仅瞧不着暗处的景况,也没必要窥探。 过去那一切仿佛不过是场梦,近日他甚至有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只不过…… 这段过去既非梦,也真的曾发生过。 百介的确曾行遍诸国,助这伙不法之徒布置过一些装神弄鬼的局。 但在表面上的生活中,百介总是强迫自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的确,若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或许此类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只会造成阻碍。因此还是忘了比较好。事实上,百介还真把不少事都给忘了。 每当想起这些原本已为自己所遗忘的过去,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会在百介心中涌现。 由于心中已有觉悟,这些生息于夜晚的家伙,是绝无可能在堂堂白昼露脸的。 欲于白昼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样的觉悟罢。 百介就是少了这觉悟。 总希望能永远在黄昏时分徘徊。 百介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小鬼头儿。之所以不想成亲,或许就是这个性使然。 这回出外云游,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百介再次体认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今回虽得以在大街上悠游,百介仍不禁怀念起凶险的暗巷。 虽未闻一声钤响,但百介仍心怀一丝期待。 [二] 在约两个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访了位于京桥的生驹屋。 当时伫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袜的武士。见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访客,生驹屋从上到下都大为紧张,只能将其请入店内的座敷上座,诚惶诚恐地请示来意为何?未料这位访客却表示,自己乃为面见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来,这回答教大掌柜为首的众人再度大吃一惊。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笔名。 “菅”、“丘”为“介”、“冈”的同音字,“李”原意为与“百”谐音之酸桃(注3),再加上一个“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冈百介。身为百姓的百介本无姓氏,故山冈百介同样是个笔名,但就是不想用于此途。 使者是个年轻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虽然这武士的实际年龄或许不若外表年轻,但颜面五官仍不失稚气。 看来此人应较自己年轻个两、三岁罢,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乃为面见菅丘先生而来,如此冒昧叨扰,还请先生包涵。” 近藤双肩紧绷地低头致意,百介亦输人不输阵地回以一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礼,同时开口道: “大爷太抬举了。小弟不过是区区一介闲书作家,平日靠撰写戏言糊口,绝不配教贵为武士者如此多礼。”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在下曾听闻菅丘先生于六年前我藩遭大灾厄所袭之际,千里迢迢自江户赶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长樫村兵卫之性命。先生对我藩恩同再造,对在下而言亦是个恩人——” “小弟不过是碰巧身处该地罢了。” 这倒是真的。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据闻在那场灾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只身揽下一切凶神恶念,牺牲一己解救了藩主与领民——” 对外的确是这么解释的。 不,说是对外,也仅限于北林领内。在遥远的江户坊间,则传说由于藩主亵渎鬼神,故为妖魔鬼怪施咒所杀,但两种说法均将此事视为一场除了天灾之外别无他法可解释、导致前藩主殒命的异变,唯一差异仅在于一方将导致主缄坍塌的大灾害归咎于前任藩主无德,另一方则将仅有少数死伤归功于前藩主的人德。 而直到这起纷扰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即使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骚动,又有相关流言四处流传、甚至还发生了主城半毁、藩主猝死等惨祸,幕府对北林藩竟没有做出任何惩处。对由景亘之养子北林义景,亦即曾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弥太——真实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枫夫人之弟——继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难。 不论其死因是否真为妖魔诅咒,幕府也当前任藩主的确是意外身亡:毕竟灾害已严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人为。此外,也不知足该说是幸运还是设想周到?将继任藩主的义景公被纳为养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报,在手续上找不出任何问题。再者,即使有源自饥馑与治安恶化的财政窘况,到头来又发生了这场大灾害,但这些危机都因发现金矿而奇迹般地获得了解决。既然此藩的经营危机已不复存在,幕府也无法找碴;毕竟已找不到藉口继续干涉其内政。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而百介从头到尾都只在一旁作壁上观。 “小弟不过是为了稍稍见识那骇人妖魔,而滞留贵藩罢了——” 见到百介如此执拗地夸示一己的无能,彬彬有礼地应对了好一阵子的近藤,到头来也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坚持,在下也无话可说。 这教百介觉得自己彷佛受了责备,只得改变话题,尽可能有礼地请教近藤此番造访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过是奉命前来的,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 近藤问道。 “修行者?” “即那位浪迹天涯、事先察觉我藩将降灾厄,以法力无边之护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领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 “大爷有事找那位法师?”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于领地内仕官。事发当晚亦依该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发无伤地度过劫难存命至今。自那场灾厄结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云雾般消失无踪。虽曾出动所有领民四处搜寻,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样找不着。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或许知道该上何处寻人的东云右近大人,在离开我藩后亦告行方不明——” “就连右近大爷,不,东云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辞去职务,离开了北林。 据说在那场惨祸后,右近仍滞留北林,协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该藩。也曾听说由于其当时贡献卓着,再加上着眼于其高强武艺、忠肝义胆,北林曾开出超乎行情的优渥条件延揽,但右近却拒绝收受北林藩的俸禄。虽然樫村亦曾强力挽留,却仍无法教右近回心转意。 樫村认为自己理应为右近所遭逢的惨祸负责,因此欲竭尽所能略事补偿。但对右近而言,要在爱妻丧命的土地上落脚,内心必是有所抗拒。 “东云大人后来上哪儿去了?” “仅知大人曾到过丹后(注4),后来便音信杳然了。” 近藤回答道: “事到如今,除了请教菅丘先生,已是别无他法——” 且慢,百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十分遗憾,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师—— ” 真的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 是么?近藤颓丧地垂下了头。 想不到这回答竟教他如此气馁。 “……若无任何不便,可否烦劳告知大爷您欲寻访那位法师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帮得上任何忙?” “噢——” 近藤有一瞬间面露迟疑。 “实不相瞒,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樫村大人怎么了?” “目前因罹患某种不明的疾病而卧病在床。由于事发突然,对樫村大人一直信赖有加的藩主义景公因此至为痛心。” “樫村大人他——” 百介忆起了樫村的脸孔。 不过这位老武士矮小的个头一在他脑海里浮现,百介便赶紧打散这教人怀念的身影。 因为百介仅见过樫村身穿丧服的模样;还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张扬。” 近藤悄声说道。 可有什么隐情?百介探出身子问道,近藤则端正坐姿回答: “在下认为义景公的确是个明君。” 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即使年龄和在下不相上下——噢,虽然拿王君与一己相较实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对辖下臣民一视同仁的仁德,教在下着实是佩服之至。领民不分贵贱,对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彻底掌握民心,实非常人所能为。” 现任藩主义景公原本也是个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还曾是可能继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却随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国,生母殁后又为御家人所收养,可说是度过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过不少苦。因此如今对臣民如此体恤,似乎也不难理解。 “只不过……” 近藤再度压低了嗓门说道: “在他藩与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过是个刚入行的小毛头。” 不可张扬的原来是这件事。 总之,外界对此有诸多闲言闲语,近藤说道: “即使没这些议论,我藩毕竟是个小藩。如今虽有些许金矿可采,对财政的确略有助益。但之前毕竟还是个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饥的穷藩,如今也得致力于主城之重建、扩张金矿开采;仍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尚待解决,而且每件均须耗费庞大人力财力。由于经验匮乏,光是采矿一事,便教我藩伤透脑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开始延揽工匠、正式采掘。不论能采到多少金矿,财政依旧难有改善。虽不同于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对将来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凭国土荒废,但境况绝称不上富裕。只不过,外界对我藩仍是多所误解。” “难不成外界将贵藩视为暴发产?” 正是如此,近藤颔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并屡因细故百般刁难。” “百般刁难?” “是的。不过既然发现藏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银山基本上仍属国有,不过是由藩国代为经营。原本我藩理应被征收领地、划为天领。但如此一来,矿务又得由幕府承担。看来对幕府而言,亦将是个麻烦。开始采矿后,我藩方意识到经营矿山原来是如此困难。佐渡与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头来没能采出足够的黄金,将令幕府与现地居民大为困扰。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黄金,目前虽未见分晓,但幕府多少应已有个数。只是即使如此,眼见诸国黄金采掘量逐年递减,幕府毕竟也得紧抓这笔财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续,须满足幕府所开出的包括高额贡金等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仅如此,幕府还屡次以苛刻要求刁难我藩。虽不至于废藩,但幕府的判断想必是,尽可能开出不对自身造成负担的条件,逼迫我藩开采金矿。在与此相关的诸多交涉中,年轻的义景公常遭轻视。每当这种时候,樫村大人都会挺身护主。宁以一己之身充当众矢之的,只身挡下一切攻诘,只欲为我藩鞠躬尽瘁。在义景公甫继任藩主的前四年里,大人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樫村不惜粉身碎骨,只为保护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条刚正严谨的汉子。 “为何仅有前四年?” 一前任御老中(注5)大人于两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与此事有关,抑或纯属偶然,但打那时起,幕府对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终于得以安然休养生息。” ——两年前。 正好是又市销声匿迹的时候。 或许近藤的臆测还真是正确的。 ——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说过。倘若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许又市耗费了四年岁月,才解决了这只老鼠。在那场激斗背后,似乎有个压榨弱者、贪权图利的大人物身影。这光景—— 由于无缘亲眼见识,百介也仅能想像。 到头来,百介就这么被遗弃在这一头的世界里。 我藩即将步上常轨——近藤说道: “宛如大船即将出航。未料肩负舵手之责的樫村大人却……” “大人的情况如此严重?” “日益严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说过什么?” “据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樫村大人的确是年事已高,或许已不敌劳心劳力之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常为恶梦所缠身。而且,睡梦中还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问呼景亘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头继续解释: “虽然本人从未说清楚,但据说前任藩主大人曾屡次现身大人床前。” “现身大人床前?” 北林弹正景亘,一个教百介为之战栗的——死神。 当然,近藤并不知道实情。 “无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会在樫村大人身边纠缠不去。毕竟前任藩主景亘公为人刚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个因只身揽下导致山崩城毁之庞大恶念而殒命的伟人,其英灵岂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确是——” 没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绝无可能,毕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广为采矿人夫所供奉的守护神明。” “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枫夫人么?”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启,将于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设一座神社,以供养阿枫夫人之灵,但目前仍暂时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灵虽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内,但因遗骸深埋巨岩之下无法敛葬,故仅能于原本巨岩座落处,亦即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览尽主城处,择一样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儿原本不是块不祥之地么? 在那遮蔽视野的巨岩崩落后,百介完全无法想像该处如今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领民与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枫夫人与前任藩主大人两英灵一同镇守,绝无可能再起任何诅咒。因此,在下着实无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师?” “是的。必须请其判断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则倘若景亘公亡魂诅咒着无稽传闻又起,真不知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不。 此事——对樫村而言的确是个诅咒。 只 不过近藤并不知道详情。不,知道的大概仅有百介一人罢。 前任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乃樫村之妻与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当年,樫村之妻不仅为当时的藩主所染指,甚至还有了身孕,因此为藩主纳为侧室。但由于产下的是名男婴,樫村之妻预测将引起一场继位之争,便带着稚子逃出城内,遭到藩主差人斩杀,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卫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处——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刀身为其母,亦为自己爱妻的女人。 还真是一件悲壮的往事。 尽力成全一己之妻与主君的奸情,甚至还奉命取其性命。这男人内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百介不仅无法体会,甚至该说是没胆量体会。 光是想像亲手斩杀一己爱妻需要经历何等折腾,就足以教人发狂了。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樫村曾这么说过。 身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应绝对服从。 不过这仅为武士之道,并非人之伦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诉。 同时也认为一切灾厄,均因一己所为而起:一切恶念,亦是因一己舍弃伦常、斩杀爱妻的罪孽而来。 只是他这想法—— 不是在灾厄来袭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经过一夕狂乱,大伙儿步出地下牢时,一切罪孽不就被净化了? 百介如此以为。 据说打那时起,樫村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此变得精力充沛,为了藩国、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领民四处奔走。 从近藤稍早的叙述中,亦不难想像樫村那勤奋工作的模样。 只是…… 也不知是恶念尚存,还是又有悔恨涌现。 难不成还真是亡魂诅咒? 前来向樫村寻仇的,其实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听到百介这声回答,近藤这才回过神来。 “小弟将尽力为贵藩寻找这位法师。即使找不着——” 也将亲赴北林一趟——虽想这么说,但百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给吞了回去。如今绝无可能找着又市,再怎么找——都注定是白费力气。不过,既然又市已销声匿迹,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仅剩百介一人了。虽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听听樫村发发牢骚,但即使如此,总也是聊胜于无罢。总而言之,此事毕竟不宜随便答应。因此百介只得暧昧地把话草草收了个尾,将近藤给请了回去。 接下来——山冈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领内,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非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回复一个寻常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虽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 客栈里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任何大事,看来樫村尚未过世。毕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 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是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连,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应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之外,也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是个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来得恰当。光这些烂帐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似乎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数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 便得以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 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罢。 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较为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么? 还是该造访樫村的宅邸? 究竟该拜访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屋敷曾遗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樫村一人。 也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上这儿来,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了房里来,态度是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似乎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没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么?”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 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是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可是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开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儿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哩。”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可多着呢,女侍回答: “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脊,大家想必部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盘子总比挥锄头来得轻松罢,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不是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么?” “或许的确是轻松了些,不过和咱们反正是毫无关系。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但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宫可听说过这件事儿?”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动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个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给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哩。”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么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 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小弟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个生意人,还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说道: “都写些什么?” “这——” 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备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迹诸国,只为搜集各地之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是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罢。百介对这几乎是颇为确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国,而是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儿可多着呢。” “是么?”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 这下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来记载下诸国怪谈的几册记事簿—— 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内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这凶神诅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并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儿?”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 “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樫村之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宫也看得见罢?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缄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 “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国的天狗曾在那儿聚头哩。例如爱宕的太郎坊(注6)、鞍马的僧正坊(注7)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注8)?”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众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这——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这的,想必就是炼金时所使用的水银罢。 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这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是颇为相似。 而这些山岳宗教信徒——亦即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炼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这些山民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将之视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注9)装束,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紧密相系。 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副什么样的光景,接着——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 “那蓝色火光……” 女侍继续说道: “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么?” “这几日又看得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么?” 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没错,女侍颔首回答: “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是又细又长。我也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诸国,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这呀,女侍说道: “看来那并不像是个坏东西,看了与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因此咱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挤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逊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 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魔域时的模样。 当时的他还真是教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 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罢。 “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并不相同是罢?”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注10)国境亦有天狗出没,但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窜,有时也会遁人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来得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 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对了,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儿?”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樫村大人怎么了?” “是么?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么?”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这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 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樫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 [四] 樫村宅邸是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 只是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后门。 立刻有个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樫村大人,请这名小厮代为转达。只见这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 接下来,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 这武士名曰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大人?”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平日靠撰 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之江户屋敷曾遣使通报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 “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大人?” 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大爷多包涵——木岛说道。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分证明。 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岛也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屋敷的同僚亦曾通报山冈大人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噢——” 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并在确认百介离去后向领地禀报。但打从前出门时,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么,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院—— 六年前满挂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所整顿的罢。 虽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给附身了。” “附身?教什么样的东西给附身?” “刚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才又迅速地悄声说道: “其实是心神错乱罢。” “樫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必是那诅咒所遗留的报应罢。” “报应?” 山冈大人想必也知道罢,木岛说道: “或许诅咒着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动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动,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樫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无误。”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之乳名。” 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并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 樫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是神智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语。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大人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 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 “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较,尤其是樫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之案件待其审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来得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樫村大人抱病登缄,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樫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己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任何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院内的紫阳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噢——”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密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届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 “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是知书达礼,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垫居自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一消息,并派驻在下负责照料……” 并予以监视之,木岛说道: “樫村大人无亲无故,因此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不过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骚乱再度发生。” 虽应慎防臣民骚动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 “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对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紫阳花叶说道: “在下对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屡以其为榜样,尽忠职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对我藩之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 木岛使劲握紧手中的叶子说道: “只不过,如今……大人已成为我藩之负担,不再有任何价值。” “这——” 未免太残酷了。 木岛将捏得粉碎的叶子撒在庭院中,转过头来面向百介说道: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过,时代已然改变,如此维持旧态之体制,已是来日无多。想必吾等武士仅凭腰间双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为自己找寻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纪尚轻,愿与吾等藩士议论将来,因此前途尚称光明。只是……” 家老大人的作为,却有阻挠我藩发展之虞。 木岛正视着百介说道: “如今,大人不时宣称受亡魂诅咒,更动辄以自尽相逼,教吾等备感困扰。倘若我藩家老意义不明地切腹自尽,只怕又让坊间认为凶神诅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将家老大人监禁一途。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请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当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实非如此。实际上,吾等欲央请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该法师不出数月,便掌握了城下众人——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转瞬间消弭了一场骚动。若无该位法师相助,那场天崩地裂的巨变将不过是个劫难,想必只会教诅咒传言益形泛滥。若是如此,如今我藩应已不复存在。” 这话的确没错。 同样一件事,也可能导致完 全相反的结果。 “因此……” 这就是力图复兴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择。 众人选择的并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国。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办到,百介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 而百介也—— 为此备感羞愧,不知自己是为什么上这儿来的。 樫村的苦恼,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与樫村恳谈,或许其心病便将不药而愈。这是百介原本的盘算,这下看来不过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百介根本是什么也办不到。 ——看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觉悟。 噢,这可不成——木岛结束了先前的话题说道: “在下只顾在庭院中长谈,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户赶来的贵客入座——如此失礼,恳请多多包涵。山冈大人忧心我藩家老安泰远道而来,请容在下……” 致上由衷谢意,语毕,木岛深深鞠了个躬。 这下就带山冈大人面见家老大人——平身后,木岛又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虽有家臣建议将其囚于座敷牢(注11)中,但已为藩主殿下所拒,坚称岂有将我藩恩人囚于牢狱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来采视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见一般。” 百介朝木岛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真有栋小屋座落于庭院一隅。 一拉开拉门—— 便看到樫村正坐于被褥之上。 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犹记六年前,这位年迈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样。 不过他如今的模样,却较当年更为衰老。这位原本个头就矮小的老人,此时看来更是瘦弱不堪,不仅双肩无力地下垂着,一头白发更是变得益形斑白。 “樫……樫村大人。” “噢,是山冈大人么?真是久违了。” 樫村鞠了个躬,但看来仅像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退下罢,接着便向伫立于百介背后的木岛吩咐道: “无须担心,退下罢。” 木岛鞠躬退下,并阖上了拉门。 “樫村大人——” 百介一时说不出话来,仅能将额头紧贴在杨榻米上行了个礼。 “山冈大人请平身。据传大人已以戏作享誉盛名,实属可贺。” “大……大人过奖了。小弟绝称不上享誉盛名,不过是拙作得以付梓成书罢了。” “即使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称傲人。大人尚且年轻,往后想必是大有可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头来。 只见樫村虽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冈大人前来造访,实数老夫戚激之至。数年前承蒙大人相助,托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东云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绝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养天年。” “这……:大爷太抬举了。” “不不,事实正是如此——老夫坚信若无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无法克尽职守至今。毕竟欲振兴本藩,仍有诸多障碍有待排解,也让老夫这老糊涂多少还能起点用处。” 大人的辛劳,小弟亦有耳闻,百介说道。 “较之义景公所承受的劳苦,老夫的辛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藩主殿下为人正直、年轻有为,有幸得其继任我藩主君,让老夫与有荣焉。” “不过,贵藩今后仍须仰赖家老大人继续辅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处。我藩未来之经营,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岛等年轻人承担。只不过,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该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樫村缓缓伸出双手掩面。 只见他的指头满布皱纹、肤色暗沉,指关节也颇为肿胀。 “人活得太久,好事、坏事都会经历不少。过往的一切不分好坏,悉数累积在自己的脑海中。其中——若仅能忆及好事,则属幸运;假使仅忆及坏事,便有如置身地狱。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坏两方的回忆中做选择。” 樫村凝视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道: “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不过是将事情予以隐藏,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若真能从此不再亿及倒也还奸,但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坏事,就是会不时浮现脑海。山冈大人,这也是无可奈何。” 老夫曾以这双手斩杀一己爱妻。 樫村以沉静的口吻说道: “老夫没能保护爱妻,甚至亲手将其诛杀。” “但当时乃因——” 要找什么理由解释都成,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但任何解释都不过是搪塞。对老夫而言,唯有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方为真实。而老夫甚至连虎之进大人也没能护及。” 噢,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制止百介解释。 “虎之进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难逃。不,或许世上没有任何人罪该一死,但接连犯下如此残虐暴行者,终究得以死偿命。或许一如该修行者所言,虎之进大人之恶行必得由己身负责,其一切行径,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进大人最后所遭逢的,不过是应得之报应。只不过——” 到头来,这终究是老夫的问题,樫村说道。 “家老大人的问题——此言何解?” “虎之进大人至今仍不时鲜明地出现在老夫眼前。” 百介闻言,吓得缩起了身子。 “您无须惊慌。虎之进大人已不存于人世,仅出现在老夫心中。不过是一己之悔恨、留恋化为有形苛责老夫,逼迫老夫检讨自己曾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但樫村大人毕生如此功勋彪炳……” “即使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活到如此岁数,想必确曾为藩国、领民略尽棉薄。不过老夫所指并非此等功绩,而是——” 若问老夫曾为自己积了什么仁德,但其实是半点儿也没有: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身为一介武士,老夫舍弃一己之仁德,抛弃人伦手刃一己之妻,事后方才发现自己已铸下大错,故在万般后悔中选择人之伦常。无奈老夫立誓竭力守护的虎之进大人却喻越伦常——并惨遭报应以死偿命。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弃仁德,抛开守护虎之进大人之职志重返武士之道,为我藩及领民尽忠职守。由于老夫曾两度舍弃仁德,故如今所见之幻影……” 实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说道。 原来家老大人也明白这道理。 木岛所言果然不假。 这下,百介已是无话可说。 仅能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年迈武士脸上一道道深邃的皱纹。 [五] 百介一筹莫展地回到了客栈。 发现客栈中一片闹哄哄的。 向女侍打听缘由,原来是天狗火又出现了。 据说还有个挖金矿的人夫,上起火处看热闹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脸地说道: “那些家伙大多是粗人,不都是从各地来的无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一这么附和,女侍便回答道: “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还是达摩,区区一介妖怪,竟胆敢猖狂生火。老子这下就去把那火给灭了,看它还敢不敢放肆——只听那家伙如此说完,便朝那头去了。这下可是深夜子时,这种时候换作是我,可是连客栈大门也不敢出呀。客官说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问道。教他坐在门框上是无妨,但女侍却压根儿忘了奉上脸盆和手巾。若没把双脚洗干 净,百介可是无法进门。 据说那家伙也是打佐渡回来的呢,依旧将脸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说道: “结果,那东西还真的出现了。” “是天狗么?” “应该就是天狗罢。就这么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难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会是呢,女侍朝百介肩头拍了一记说道: “据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子哩。” “老头子?” 是否真有这种东西?这下客栈掌柜突然现身问道: “据说客官是个曾为搜集奇闻怪谈游历诸国的戏作作家,想必对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请教,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说是天狗了么?女侍说道: “绝不是个普通的老头子罢,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个老头子胆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柜不也听说过,那个打佐渡来的乡巴佬吉兵卫,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还将水朝烧个不停的火上浇么?” “还真是条汉子呀。” 百介惊讶地问道: “那么,请问后来如何了?” “客官猜怎么着?那火竟然浇不熄。通常火不是浇了水就会熄的么?” “是不是水太少了?” 浇了满满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记说道。 不可对客官无礼,掌柜说道。 “这火就是怎么浇也浇不熄?” 据说反而烧得更旺呢,掌柜回答道: “这火不仅烧得更旺,据说甚至还像条蛇似的,直朝他烧去哩。” “像条蛇?” 这怎么可能? 百介曾于昔日见识过同样的光景。那是在—— 接下来,掌柜继续说道: “据说就连那位大胆豪杰,见状也是落荒而逃哩——” 此妖名曰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没于木曾之深山,是一种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传可能为山气燃烧、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为天狗所为。” 果然是天狗罢,女侍说道。 “此物虽为妖火,但据传并不至于加害于人。倘若于山中撞见,仅需将草履置于头顶从旁逃离便可。但若不慎惊扰此妖,则不论上哪儿都会一路紧随而来。” 真是吓人哪,一旁一个老妇说道。 “总之,这老人火并不会做出任何害人之举,只是用水的确无法浇熄,若欲灭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类毛皮——亦即兽皮覆盖其上,便能将之扑灭。在此火熄灭的同时,那老人幻想——亦将于转瞬间烟消云散。” 哎呀,女侍吓得高声喊道: “即使不加害于人,也够吓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脚抹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老人火的传说绝非凭空杜撰,而是百介昔日从木曾听来的。但虽非杜撰,百介并不认为这怪火就是老人火。 这怪火—— 会不会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 小右卫门在北林结束当年那桩差事后,便返回江户,与又市一伙共同行动了几回。百介也曾见识过他的身手几回。小右卫门原为土佐山民,深谙驾驭特殊火药之术,从击毁折口岳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种种绝技总能教人看得瞠目昨舌。 ——难道真是小右卫门所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丝雀跃。 小右卫门也曾随同又市一伙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 如今小右卫门又有所行动—— ——看来这伙人似乎又开始干起什么勾当了。 倘若一切又是这伙人所设下的局——当然是保持沉默方为上策。 不……若敦大家信以为真有妖怪出没反而更好——这就是万介昔口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陈述了那源自木曾的传说。 ——不知又是他…… 是否也来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樫村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藉由这番想像强迫自己振作。但这下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吃起晚饭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后,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 ——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 或许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垫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但曾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约略知道那茅庐座落在什么地方。 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在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一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 感觉屋中似乎无人。 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毛草屋顶的漆黑茅庐。 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 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在刹那间教百介为之震憾。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灯——亦即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 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这……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准备于翌日一早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户的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 只见他神情一片慌张。 根据木岛所言,据说在百介离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一片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儿酒,让木岛至为惊讶。 接下来——据说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这小屋的动静。待子时过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将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儿起身。虽然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于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下清楚。” 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然后回答道: “在下送早饭过去时,由于感觉不到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行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这才前去探视。由于大人没应门——” 这才发现小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在下须为此事负责,木岛说道。 但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这——” 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所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么——”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 闻言,木岛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只见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展开挨家挨户的搜索罢。 ——究竟上哪儿去了? 继续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纳闷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 樫村曾这么说过。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 天狗御灯,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 除了较昏暗的天际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 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