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掌灯》 1.立冬(1) 从淇河站下车,再乘大客,两个小时后便能到达塔家县——一个三线城市里的落后小县城。 赵枣儿下车时,正是下午五点整。冬日的太阳落得早,遥遥地,可以看见县城里星星点点的灯光,远远近近,或明或暗,透着些微的冷意。 没有人来接她,赵枣儿只好掏出手机,拨出堂妹赵可喜的电话,但电话里只有“嘟、嘟”的忙音。 皱了皱眉,赵枣儿收起手机,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向前走去。 上午的时候赵枣儿接到了赵可喜的电话,可喜只说了一句:“姐,快回来吧,爷爷要不行了.....” 后来赵可喜又说了什么赵枣儿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嗡嗡的,直到这一刻,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说起赵枣儿的爷爷赵大匡,赵枣儿是又敬又怕。 赵家祖上曾出过有名的道士,那些通天的本事传到赵大匡手里时所剩无几了,但凭借着这手艺,赵大匡在塔家县有极高的威望。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赵枣儿生来可以看见鬼,体质极为敏感。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回忆扑面而来,赵枣儿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张望,但脑海里总会浮现各种各样的画面——那颗树上曾有个吊死鬼、往那边走是有水鬼的井、跑跳嬉戏的鬼孩子......那都是曾经赵枣儿看到过的东西。 但那都是曾经,现在的赵枣儿已经不能看见鬼了。确切地说,自六岁时被鬼“咬”了以后,赵大匡压制了赵枣儿的命格以来,赵枣儿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鬼。那之后,赵枣儿也很少回到塔家县来,但今夜,竟有很多居民一眼认出了她。 “是老赵家的那闺女吧......?” “......是吧?” “就是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周围的人道:“你看她的耳朵......” 敏感地捕捉到“耳朵”两个字,赵枣儿忙拨了拨头发,遮住自己的右耳。幼时遇到的那只鬼,把赵枣儿的右耳耳垂咬掉了一小块,细看便能看出两边耳朵的不同。 当时的“鬼咬人”事件在不大的县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时隔这么多年,还有人能一眼认出她来。 赵枣儿朝那个男人走去,礼貌地唤了一句:“二叔。” 赵二叔有些尴尬,“回来了?” “嗯。”赵枣儿点头,看着两辆警车驶入县城,呼啸而过。 “你爸呢?” 赵枣儿看着警车消失在拐角,回答道:“我还没跟我爸说。” “嗯,”赵二叔搓了搓手,“算了,一会儿看到你三叔三婶,你好好劝劝他们吧。” 赵枣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听明白。 不是说爷爷快不行了吗?而且三叔一家不是与爷爷老死不相往来了吗?说来也古怪,可喜就是三叔的女儿,怎么爷爷出事了,却是可喜打电话通知她的呢? “可喜呢?”赵枣儿问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赵二叔神情古怪地看了赵枣儿一眼,“喜儿死在你爷家里了,都死了三天了!” 赵枣儿一震。死了三天?那她早上接到的电话是...... “说是凶杀案呢,死得特别惨,连市里的警察都来了。”赵二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听说一屋子血,咱都是知道的人,你爷干那行当,迟早是要被恶鬼索命的......” 赵枣儿脑子里乱糟糟的,告辞了二叔,匆匆往爷爷家跑去。 果然,方才疾驰而过的那两辆警车,便停在院子外头。除此以外,还有两三辆车,把赵家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县长陈述梁站在门口,正与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说话。 左边的穿着皮夹克,一身黑。利落的短发,明朗的五官,举手投足有几分痞气,正神情严峻地说着什么。 右边的男子则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风衣,头发微长,神情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细框眼镜,看起来温文儒雅,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穿过人群,他一眼看见了赵枣儿。 “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站在警戒线外的警员拦住走近的赵枣儿,硬邦邦道:“请退到黄线以外。” “我是......”赵枣儿还没想好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陈述梁却看见了她,快步朝她走来。 “枣——儿?” “梁叔,是我。” 陈述梁松了口气,向身边两位男子介绍道:“吴警官,庄教授,这是赵大匡的大孙女儿。” “你好,f市公安厅刑警一队吴浩霆。”穿皮夹克的男子朝赵枣儿点点头,而戴眼镜的儒雅男子则礼貌道:“蔽姓庄,庄祁。” “你、你们好。”赵枣儿有些不知所措,“梁叔,我爷爷呢?” “枣儿你别急......”陈述梁犹疑地看向吴浩霆。 吴浩霆了然地接过话头:“赵小姐,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你爷爷赵大匡是在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 “据居民们的说法,赵大匡可能已经失踪半个月了,你知道你爷爷可能去哪吗?” “不知道,爷爷他,从来不离开这里......”赵枣儿蹙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爷爷出什么事了?可喜呢?” 吴浩霆用探究的目光扫视赵枣儿,“我听说赵小姐您在f市工作,来这里也要小半天吧?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我接到了可喜的电话。”赵枣儿揪紧了衣角,不安地往院子里看,她听到了院子里突然传来的痛哭声,妇女的哭嚎撕心裂肺,听声音像极了三婶。 “赵可喜小姐已于三天前遇害,遇害地点就在这幢房子里,”吴浩霆盯着赵枣儿,似乎在考量她话里的真实性:“你是什么时候接到被害者的电话的?” 被害者? 这个词让赵枣儿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回答道:“今天早上......” 吴浩霆与庄祁对视一眼,庄祁不着痕迹地摇摇头。 与吴浩霆不同,庄祁并非刑警,而是f大的副教授,研究的是冷门的东方古代哲学,囊括了道、佛、儒等文化领域,但与常规的学术不同,风水阴阳、降妖除魔,才是庄祁研究的侧重点。除了老师,庄祁的另一重身份是天师,在某些圈子里,庄祁的名气十分响亮。 本来查案与庄祁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起案子太过于不同寻常,以至于吴浩霆看了一眼现场后,便返回f市把庄祁接了过来。 吴浩霆和庄祁眼神交流的同时,陈述梁一脸后怕地看着赵枣儿。他在塔家县近十年,太清楚赵家的故事了,他知道赵枣儿不是会说谎的人,那电话,一定是鬼打的!赵可喜就是那个鬼! 赵枣儿抖着手掏出手机,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早上的通话记录。 “怎么会?”赵枣儿反复开关机,“早上那个明明就是可喜......” “枣儿?是枣儿吗?”一位妇女被人掺着扶了出来,看见赵枣儿用力瞪大了眼睛:“你快帮帮可喜,你可以看见她对不对?你跟你爷爷一样的!” “三婶。”赵枣儿感觉喉咙烧得慌,要说可喜的电话让她疑虑不安,三婶的话则吓到了她:“我看不到的,三婶你别......” 妇女甩开扶她的女警,扑到赵枣儿身上,瞪着肿成核桃的眼睛,厉声责问:“怎么会?你要是看不到,赵家还有谁能看到?! 你就行行好,告诉你婶婶,我可怜的喜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啊——我的喜儿啊——!” 妇人捶胸顿足,坐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赵枣儿不禁退后一步:“我真的......” “姐。” 赵枣儿僵住了身体。 “姐,你能听见我吗?” 豆大的汗一下子从赵枣儿额上滑了下来。她瞪大了眼睛,朝四周看去。 ——没有,没有可喜的身影。但她的的确确,听到了赵可喜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吴浩霆和庄祁就发现了赵枣儿脸色煞白的异样,吴浩霆皱眉,庄祁却回头看向院子,若有所思。 让吴浩霆震惊的案发现场是一个封闭的密室,被害者被一根钢筋状的黑色物体贯穿胸口,钉在了墙上。屋内的所有墙体包括地面和天花板,都被人用狗血画满了奇怪的符咒。 这样的情形也难怪吴浩霆会想到庄祁。庄家是捉鬼除妖的大家,庄祁天赋异禀,十八岁以天师出道,已有十一年了。从陈述梁的话中庄祁了解到赵大匡在塔家县的地位,人对赵家又敬又怕,但人们不知道的是,赵大匡,确是曾经名震一时的驱邪师! 数年前庄祁曾与赵大匡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位气场强大的老人印象深刻。赵枣儿身为赵大匡的孙女,周身非但没有一丝赵大匡的气息,反而干净得不可思议。 庄祁收回视线,把目光重新放到赵枣儿身上——看似惊慌古怪的赵枣儿,似乎是个普通人而已。 赵枣儿猛地一抬头,正好对上庄祁的眼睛,赵枣儿磕磕绊绊道:“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赵可喜的声音一直在赵枣儿耳边回响,她手心里全是濡湿的汗,腿肚子发软,赵枣儿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但赵可喜的声音没有消失。 她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姐,爷爷快不行了......” 赵枣儿的要求让陈述梁倒抽一口凉气,但吴浩霆却十分镇定,几秒思虑后便点了点头:“走吧。” 院子还是赵枣儿熟悉的那个样子,但到处都透着几分诡异。 庄祁走在赵枣儿右边,他看见赵枣儿身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像风吹烛火时的火光扑闪,庄祁顿了顿脚步,感到一股寒气冒了上来。 2.立冬(2) 赵枣儿打了个寒颤。 ——姐。 ——姐...... ——爷爷快不行了。 赵可喜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旁,赵枣儿紧紧握着拳头,跟着吴浩霆走进了屋子。 白炽灯亮起,照亮了一室的血红。 到处都画着奇怪的符号,密密麻麻,电视机上、花瓶上、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天花板,没有一处空隙。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恶臭,是血和一股难以言明的味道。 南面的墙上用现场痕迹保护线围了一个人形出来,在胸口的位置,墙体上有一个洞,吴浩霆指着那个洞道:“被害人就被钉在这里,贯穿胸口。” 赵枣儿瞟了一眼,只觉得头皮发麻,她脸色煞白,突然意识到那股难闻的味道是赵可喜的尸臭,胃里一阵翻滚,捂着嘴跑出屋子,蹲在院子里吐了起来。 吴浩霆示意一名警员跟上去,自己则凑到庄祁旁边:“看出什么了?” 庄祁就站在南面的墙体前,这面墙下放了不少坛子罐子,沿着墙根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了几张老张片,相框上也被人用血画上了奇怪的符号。 “你仔细看,这些符号都是差不多的,但其中大概有九个不同的样式。” “这代表了什么?” “这样的符号不多见,它们是一种阵符。” “阵?” “嗯。”庄祁掏出手机,拍下墙上的符号,又去看墙上的那个孔洞。“这种阵被叫做‘囚灵阵’,被锁在阵中的灵魂将无法从这个阵中逃脱。凶器呢?送去化验了吗?” “还没有,”吴浩霆唤人把凶器拿进来,有些不自在地四处张望:“你的意思是说,被害者,额,她还在屋子里?” “不,”庄祁收起手机,拿出白手套戴上,“恰恰相反。这个屋子里没有一点魂灵哪怕鬼邪的气息,十分干净。赵大匡曾经是十分有实力的天师,我刚刚进来前就发现了,在房子四周本来就布下了结界,可以使魂灵不近。” “我还以为只要你问一问受害者,就可以结案了呢。”吴浩霆似是而非地玩笑道。 “不是所有鬼都会滞留,即使滞留也不一定会留在案发现场,所以依靠鬼魂破案绝对是行不通的。”庄祁也笑笑,他接过警员递来的凶器,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这是斩魂剑,被斩魂剑伤了的鬼只有一个下场——魂飞魄散。” “剑?这根钢筋?”吴浩霆也皱起眉,果然他还是难以理解。他与庄祁从高中相识至今,太清楚好友的本事了,虽然他自己看不见,但是跟着庄祁,他也算是经历过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早就对科学的唯物主义产生了怀疑。 “那赵可喜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八成。” 庄祁掂着手里的凶器,一米多长的斩魂剑分量不轻,这是用上好的乌钢煅造的,通体黑得发亮,上头也刻着繁复的花纹,庄祁的指尖在上头一寸一寸摸过去,最终在距离底端一指长的地方摸到了一个“赵”字。 “是赵大匡吗?”吴浩霆见庄祁盯着那个“赵”字看了许久,不由得问道。 庄祁摇摇头,看向院子里蹲着的赵枣儿:“姓赵的可不只一个。” 赵枣儿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还是止不住地干呕。赵可喜的声音断断续续,声音也越来越小,赵枣儿瞥了眼去给她拿水的警员,小声道:“喜儿——?” “姐,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枣儿抽搭着说不出话来,“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我哪儿也不在,姐,”赵可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姐,爷爷快不行了,你要快点.....” “快点什么?喜儿?喜儿、喜......” “赵小姐,你在跟谁说话?” 庄祁略带冷感的声音吓了赵枣儿一跳,一个激灵从地上蹦了起来,“没有,没有。” 庄祁一挑眉,他分明听见赵枣儿对着空气喊死者的名字。庄祁朝赵枣儿方才看的方向看去,墙角对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罐子,东边还种了颗小矮树,院子不大,一览无余,没有人,也没有鬼。 “你看得到鬼吗?”庄祁问。 庄祁长得帅气,语气又和缓,不似吴浩霆总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但赵枣儿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好感。她牵强地笑了笑:“庄警官误会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方才被害者家属说,除了赵大匡,赵家只有你......” “是三婶误会了。”赵枣儿打断他,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 “你爷爷的工作,你了解得多吗?”庄祁从去而复返的警员手里接过水,拧开瓶盖后与一包纸巾一并递给赵枣儿,“不要紧张,只是简单问你几个问题。” “谢谢。”赵枣儿接过水喝了一口,凉凉的矿泉水滑过喉口,庄祁和善的语气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知道的。整个塔家县,只有爷爷是做这个的——驱邪、捉鬼,但平日里邻里有个头风脑热也会来找爷爷。” 庄祁点点头,“死者赵喜儿是你的......?” “是我堂妹。” “你说早上接到了她的电话,是吗?” 赵枣儿露出迟疑的神情,而后在庄祁鼓励的眼神下点了点头,“是,但通话记录没有了。” 庄祁没有细究通话记录的事,“你和赵喜儿关系如何?” “挺好的,她比我小五岁,其实往来不多,过年的时候会见一次。” 庄祁点点头,又指着院子里的那些瓦罐问道:“这些罐子是做什么用的?” “药酒。”赵枣儿道,“爷爷喜欢自己酿药酒喝。” “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庄祁拍拍赵枣儿的肩膀:“还请节哀。” 庄祁站在赵枣儿的右边,赵枣儿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躲开庄祁的手,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动作的突兀,只好小声道了谢,转身走出了院子。 吴浩霆一直在一旁关注两人的互动,看见赵枣儿跑走,有些吃惊。“这是怎么了?” 庄祁轻轻“啧”了一声:“她不简单。” “什么意思?” “赵大匡本事不小,传闻赵大匡没有传人,但我看他孙女儿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对于行走道上的人而言,被拍肩膀,是一件十分忌讳的事情,人的肩上有三盏灯,承载着人的命数、气数、和运数,若是被有心人拍灭了哪怕只是一盏,也不可谓不冤。尽管这三盏灯不会被随便拍熄,但不少人很是忌讳拍肩膀。 “不能轻信,尚不知深浅。”庄祁道,言语平淡,听不出情绪。 吴浩霆闻言若有所思。方才进屋时,他留心观察了赵枣儿的神情,不似作伪。 “算了,先问问她的不在场证明吧,既然没有死者的鬼魂,还是只能慢慢查了。”吴浩霆撸了把自己的板寸头,“幸亏这地方小,不然这样的案发现场肯定得轰动——现在不排除是仇杀,什么恶鬼寻仇我是不信的,最有可能的还是你们道上的人,这跟你最近在调查的事也有关系吧?你有什么线索记得跟我说。” “没问题。” 两人一块往外走,庄祁还得赶回去备课,吴浩霆便叫来一个小警员送他回f市,两人出了大门,又看见了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的赵枣儿。 “她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吴浩霆又瞅了一眼,正好与赵枣儿对视,赵枣儿尴尬地笑了下,又匆匆转身走开。 “她在跟人说话。” “什么,谁?”吴浩霆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那个人。 “赵可喜吧。” 庄祁似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便上车离去了。 “等等!你刚刚不是说......”吴浩霆站在原地,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屁股,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小程——!你去给那位赵小姐确认下不在场证明,东子,跟我走咱两去......” “老大!那位赵小姐不见了。”小程急急回应道,吴浩霆闻言向四下里看去,不知何时,赵枣儿已经消失了。 “去找!快!” 赵枣儿其实并没有走远。赵大匡的房子在小县的北面,这里的住户并不多,沿着街道往下走,才渐渐多了几分人气。 塔家县是一个边缘较为平整的城镇,二十年前赵大匡在县城边缘布下八卦阵,以佑塔家县安宁,二十年来塔家县变化也极大,但城镇布局却多多少少受到了这个八卦阵的影响,尤其是街道的分布,交织成一个阵盘的模样。 赵枣儿走了二十分钟,到达了八卦阵的中心,这是几条街的交汇处,坐落了小县里最大的商场——一个二层楼的小百货。 赵枣儿记得爷爷说过,气起于四面,汇于中,这是一个中心点,也是一个最大的中转站,不论是滞留的鬼魂还是来往冥界的阴差,一定都会路过这里。赵枣儿便想在这儿等,等赵可喜出现。 她看不见鬼已经很多年了,爷爷赵大匡怕她命太轻,迟早会被鬼冲了,给了她一颗守命珠,压制了她的命格。十八年来赵枣儿不曾取下守命珠,也不曾见到过、听到过鬼,可喜的声音固然让她害怕,但只要一想到方才看到的场景,赵枣儿便觉得喘不上气来。 三婶说的没错,爷爷下落不明,如果她也看不见,那么赵家没有人能够看见了。赵枣儿摸摸衣领下的守命珠,凝神感受四周的动静,如果可喜有什么话一定要传递给她,她绝不能因为害怕就视而不见。 ——现在,她是唯一可以听见可喜的人。 夜色浓郁,小县城的夜晚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百货楼亮着灯,但四周没有一个来往的行人。从街头到街尾,整条路只有赵枣儿一个人。 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黑色的阴影像有了形体,慢慢翻涌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但若是凝神去看,也不过一团黑罢了。 赵枣儿隐隐感觉到有一道目光。 “喜儿?”她尝试着呼唤。 没有人回应她,连阵风都没有。 ——可喜消失了。 3.立冬(3) “姓名。” “赵枣儿。红枣的‘枣’,儿子的‘儿’。” “年龄。” “24。” “工作。” “f市《f周刊》编辑。” “身份证号码。” 赵枣儿把身份证递过去。 对面的员警没好气地接过,“唰唰”地往纸上写,“三天前你在哪里?” “一直在f市,在工作。” “没有回来过?” “没有。” “没有与死者联系?” “没有。” “最近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年初,走亲戚。” “知道赵大匡的平时有什么仇人吗?” 赵枣儿沉默了几秒,当员警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时,她也只是摇摇头,“不知道。爷爷为人很好,没有什么仇人。” 员警瞟了她一眼,又低头“唰唰”地记录,“刚才你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在百汇百货门口站着。”赵枣儿闭上嘴,有补充道:“什么也没干。” 员警丢下笔,发出一声响,赵枣儿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什么也没干?那你去那干嘛?让我们一通找!” 员警们找到赵枣儿的时候居然已经是夜里一点了,距离赵枣儿从案发现场消失过去了整整六个小时,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赵枣儿六个小时的时间都待在一个地方,还是那样明显的一个地方。 做笔录的员警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大叔,口气恶劣,面露凶相,看着赵枣儿的目光始终带着怀疑。 赵枣儿已经忍了十几分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们这是把我当做嫌疑人?我的不在场证明你们大可以去查,这是你们的工作吧?” “可喜是我堂妹,我是受害者家属,你们警察不去追凶手,一直逼问我做什么?我就一直在百汇百货门口,你可以去看监控!”赵枣儿一口气说完,情绪激动,被可喜的电话惊吓的恐惧、爷爷失踪带给她的惊慌、还有案发现场对她的冲击,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员警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是瘦弱的女孩会突然爆发这么大的情绪,一时有些尴尬。他是塔家县的民警,临时被调来协助调查的,他在塔家县待的时间只有两年,对于北面那个赵家,他只是听说,好奇多于怀疑。对于这个案子,他也是又惊又怕,同时也很是兴奋,赵枣儿的故事,他听死者的母亲说了一点,故而对赵枣儿先入为主了。 看到员警的眼神不自主地看向三婶,赵枣儿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爷爷和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他父亲赵大胤是大儿子,二儿子就是方才遇见的二叔,然后便是可喜的父亲赵大兵,行三。 三兄弟感情很一般,妻子去得早,赵大匡也没怎么管儿子们,大儿子无心传承他的手艺,搬去了市里,二儿子虽然留在了塔家县,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三儿子最有出息,做了小生意,但与赵大匡感情最为不好。 可以说,赵大匡很多年来都是独自生活的。在三个儿子眼中,会那些奇怪术法的父亲,是个可怕的异类。 在赵枣儿六岁前,赵大胤还没有带着赵枣儿分家,赵大匡几乎在孙女儿一出生,就发现了赵枣儿的不同。 年幼的赵枣儿很难分辨人和鬼,稍有不慎,便与鬼玩到一块儿去了。因着赵大匡的有意欺瞒和保护,赵大胤虽然有所怀疑,但也只当是赵枣儿的童言无忌。直到赵枣儿被鬼“咬”了,一时间,赵大胤对父亲和女儿都避之不及,那之后,也总是能听到对赵枣儿的各种议论。 尤其是三婶。 三叔不是话多的人,但是三婶每次看向赵枣儿的眼神,都仿佛赵枣儿是个怪物。 赵枣儿坐回椅子上,感觉很是疲惫。三婶兴许听说了她接到可喜电话的事了,但事实上,她越来越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不论是否能看到鬼,赵枣儿都及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人理解你,把你当做异类,更糟糕的是,连会偷偷关心她、给她钱花的爷爷,也失踪了。 赵枣儿想到可喜一直说的那句话:爷爷快不行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爷爷究竟在哪里?可喜又是怎么死的?是仇家寻仇还是恶鬼索命?赵枣儿发现自己对爷爷、对赵家一无所知,深深的无力感爬上心头,她把脸埋进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时吴浩霆从外头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屋里静得可怕,这样的气氛让吴浩霆一挑眉,他拉过员警手下的记录纸,看了几眼,心下了然,拍了拍那名员警让他出去,自己坐到赵枣儿对面。 相比于那位员警,赵枣儿还是对吴浩霆更有好感。 “赵小姐,我们会派人去核实你的不在场证明,这只是流程上的必要,无意怀疑您,请不要介意。失去亲人一定是痛苦的,但还请您积极配合我们,早日捉到凶手,找到您的爷爷。”一边说着安慰的场面话,吴浩霆一边观察着赵枣儿的反应。 这样的安慰虽然不够体贴,却也聊胜于无。赵枣儿坐直了身体,表示自己会好好配合。 吴浩霆点点头,带着鼓励和赞同,请赵枣儿与他再次回到案发现场。 离开这间临时办公室时,赵枣儿能感觉到,三婶的目光一直黏着她,如芒在背。 “那位庄警官呢?” 赵枣儿突然意识到一直没有看到庄祁。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庄祁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庄?啊,”吴浩霆哈了口气暖手,“他不是警察,只是我朋友,对于这方面很是擅长,你听说过他吗?庄祁,庄家的庄祁。” 见赵枣儿一头雾水,吴浩霆提示道。 但赵枣儿确实没听过庄祁,一脸莫名地看着吴浩霆。她应该知道这个人吗?刑警的朋友应该也是探案的高手吧,为什么吴警官会认为她会知道庄祁呢? 庄...... ——庄? 赵枣儿依稀对这个姓氏有些印象,但直到回到案发现场,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赵小姐,你爷爷赵大匡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枣儿跟在吴浩霆身后,穿过反光的警戒线,绕过地上围起来的现场痕迹,走进里屋。 “我爷爷,是个有点凶的人。”赵枣儿比划了一下,“我说的是面相,他的眉毛是剑眉,眉毛很浓,眼角晚上,然后嘴角总是向下,不苟言笑,第一次见他的人一定会怕他。” 赵枣儿慢慢回忆道,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可爱。吴浩霆打量了一下赵枣儿的五官,不得不说,赵枣儿长得很是标致,但她的头发,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额头和脸侧,如果她换个发型,会比现在好看很多。 吴浩霆瞥了眼赵枣儿的右耳,他听说赵枣儿的右耳缺了一块,这样的发型就是为了挡住耳朵吧。 真是可惜了——吴浩霆想。 赵枣儿还在回忆,“其实爷爷一点儿也不凶,他很喜欢开玩笑,喜欢小孩子,会给孩子们糖吃,有种老小孩的感觉......”赵枣儿说着,眼睛就湿了,她吸了吸鼻子,把泪意逼回去,“吴警官,我听员警说这是寻仇,我想知道爷爷是失踪了,还是被绑架了?” 吴浩霆沉吟了一下,“半个月前,最后看到赵大匡的居民表示,他看到赵大匡自己走出了塔家县。如你所说,赵大匡几乎不离开这里,所以他离开塔家县的这个举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不排除赵大匡被绑架、甚至已经遇害了的情况,还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赵枣儿无力地点点头,“知道了。” “死者赵可喜,经常回到塔家县来吗?” 赵枣儿摇摇头,不清楚。 “墙上的这些符号,你知道它们代表了什么吗?”吴浩霆打开灯,可怖的景象映入眼帘。 赵枣儿努力镇定,分辨墙上的图案,毫无意外,她一个都认不得。 “那这个呢?”吴浩霆领着赵枣儿去看凶器,指着斩魂剑上的那个“赵”字,问道:“这个字,就证明是你们家吧?是赵大匡的东西吗?” 赵枣儿有点儿迟疑,“我没看过这个东西。” 斩魂剑乌黑的身体透着寒光,上头密密的繁复花纹让人眼花缭乱,但那个赵字,确实是赵家无疑。 赵枣儿心里突然有了猜测——是爷爷把可喜钉在墙上的。 所谓密室杀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是赵大匡自己锁的门......那爷爷就是凶手了?不,不对,若不是为了驱邪,爷爷绝不会出手,那——就是可喜变成了恶灵? 四周通红的墙体刺痛赵枣儿的神经,脑仁里一突一突地疼,赵枣儿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抬起头,便对上吴浩霆探究的目光。 赵枣儿心中一慌,她能想到的,刑警可能早就想到了,也许他们最怀疑的,就是爷爷! 赵枣儿攥紧拳头,不着声色地退开一步,与吴浩霆拉开距离。 吴浩霆怎会没注意到赵枣儿的小动作,但他没有点破,勾起嘴角,虽然笑着,却极具压迫性:“最后一个问题: 你——能看见鬼吗?” 赵枣儿险些脱口说能,心念一转,反而镇定了下来。 “不,我看不见。” 4.立冬(4) “......她说她看不见。”寂静的夜里,再小声的说话听起来都极为清晰,吴浩霆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嗯。”庄祁在电话那头应了一声,瞥了眼墙上的钟,停顿了一秒后,道:“这就是你半夜三点多给我电话要说的事?” “反正你肯定没睡。”吴浩霆此时蹲在临时办公室旁的小林子里,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四处张望。他不太想承认,他其实是有些害怕了。 塔家县的人都睡得早,到了晚上都不出门,似乎在害怕街上会有什么东西出现一样。尽管县长陈述梁解释说这只是当地夜不出户的习俗,吴浩霆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有些东西可比真刀真枪可怕多了。 “你在屋外?”庄祁听见吴浩霆牙齿打颤的声音,熟知好友性格的庄祁无奈地叹一口气,“干嘛不进屋睡觉?自己吓自己很有意思?嗯?” “屋里全是呼噜声。”吴浩霆掏出一根烟点上,“你别说,这个塔家县,太静了,跟没有人住一样。” 合上教案,庄祁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她还说了什么?” 这个“她”无疑是指赵枣儿,吴浩霆便把赵枣儿的话都说了一遍,又结合他自己的推测,“她应该也猜到了,凶手可能就是赵大匡,后来我再问她问题,她都保持沉默,逼得紧了,她就说不知道。” 感觉到腿有些蹲麻了,吴浩霆站了起来。 “赵大匡把自己的亲孙女钉在了墙上......唉,可怕。” “先不要急着通缉赵大匡,这事不简单。”庄祁道。 “我知道,你不正在查f市里那些失踪的天师、道士啥的嘛,”吴浩霆吐出一个烟圈,“你查得怎么样了?跟赵大匡有关系不?” “目前看来,有。”庄祁翻开书案上的一份文件夹,“从庄家给我的资料上来看,在f市失踪的天师、驱邪师、除妖师、风水师还有不明身份的道士、和尚已经有七位了,目前全部下落不明,最后看见他们的人都只知道他们来了f市。” “唉。”吴浩霆轻轻吸了一口,淡淡的烟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庄祁说的这些人,警方并没有接到失踪人口报案,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人的身份特殊,行踪不定,一方面是警方对这样的事情也无从下手。 “赵大匡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的亲孙女施展这样的术法。而且从不离开塔家县的赵大匡现在也失踪了,最后的行踪也是在f市。” “你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了?” “有。我一会儿给你发过去。”庄祁看了眼墙上的钟,差一刻三点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赵枣儿也在f市工作吧?” “《f周刊》。”吴浩霆打了个喷嚏,“天亮了我就让人去查她的不在场证明。” 庄祁听见了吴浩霆震天的喷嚏声,“进屋去吧。” “嗯,挂了。” 挂了电话,吴浩霆站在原地把烟抽完,不一会儿手机提示收到一条新微信,打开一看,是庄祁给他发了一张图片,上头是一个黄色的符纸,被折成三角形,用黑色的笔画了一个“镇”字。 庄祁:还不知道这东西的作用。 庄祁:但最近一些事情都与这东西有关。 庄祁:你留意一下 吴浩霆:ok 吴浩霆:我找人去查查 吴浩霆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临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名刑警迷迷糊糊地走出了,看到外头的吴浩霆,打了个哈欠:“老大,你也出来上厕所啊?” “没。”吴浩霆嫌弃地看了眼对方眼角的眼屎,越过他走进呼噜声此起彼伏的办公室。 “叮——” 吴浩霆打开微信,还是庄祁。 庄祁:诸事小心,今天是立冬。 ——————*****—————— 赵枣儿只请了一天假,天亮后便匆匆返回f市。 到达《f周刊》编辑部,已经是下午了。一进去,就看到一堆人围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赵枣儿没有过去凑热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包,才坐下来便被叫进了主编办公室。 主编何梅三十七岁,气场强大,对人习惯用命令的语气说话。 “坐。” 赵枣儿便乖乖坐下。 “早上我接到了f市刑侦大队的电话,”何梅放下手里的工作,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还好吧?” “是的。”没想到主编会关心自己,赵枣儿感到有些受宠若惊。“没事,是家里亲戚出了意外。” “嗯,警方也说了打电话来只是应付流程,既然无事,你就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当然,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跟我提。” “好的,谢谢梅姐。” “下午你跑个现场。”何梅递给赵枣儿一份资料,然后又埋进了电脑里的工作中。 “好的,梅姐。” 赵枣儿拿着文件夹悄悄退了出去,回到座位上才开始看何梅给她的任务。 里头是一起抢劫案的资料: 今年从9月到11月间,f市发生了三起抢劫案,至今没有逮捕到犯人。犯人只在夜间行动,精心挑选了监控拍不到的死角,作案手法干净利落,现场没有留下痕迹,被害人也不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调查一时陷入僵局,但就在昨晚,犯人第四次出手,居然失手杀了人。 何梅要她去的,就是案发现场,去蹲着守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得到某些一手消息。《f周刊》是f市的一个三流杂志社,主打白领女性的感情故事,也写写娱乐圈里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靠谱的都市灵异传闻,加上星座运势心理测试,虽然每一期都没什么内涵,但也做得花里胡哨的。 这样的连环抢劫案,赵枣儿不认为她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爆料,但工作就是工作,何梅让她去,她就得去。 邻座的同事林敏像是才发现赵枣儿回来了一样,有些夸张地道:“哎——枣儿你回来啦。” 赵枣儿低低应了一声,因为她总是低调、沉默的性格,在这个办公室存在感不高,林敏虽然喜欢咋咋呼呼的,但对她还不错,不像有的同事会把做不完的工作扔给她。 “你要去美丽花园?!”林敏一眼看到了赵枣儿桌上的文件,“哎呀哎呀,刚刚我们就在讨论这个呢!你快来看!” 不由分说,林敏把赵枣儿拉到那张围了好多人的桌子前,桌上的杂物被推到一边,清出了一块干净的桌面,放着几张照片。 “这是早上娜娜和迈克在美丽花园拍的。” 娜娜就是平日里有意无意欺负赵枣儿的那个女同事,迈克是杂志社的摄影师,闻言牵强地笑了笑。 而美丽花园则是第四起抢劫案的案发地点,显然,一大早主编就打发两人去美丽花园抢新闻了。 赵枣儿站在同事中,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右耳边的头发,感到耳朵没有露出来后,偷偷松了口气。李娜娜就站在赵枣儿身后,看到赵枣儿的小动作不由得露出几分鄙夷和嫌弃。 “你看这两张照片,”林敏拉着赵枣儿,指着照片上的某处,“两张都是一样的街景吧?但是这里,突然多了个影子,看到了吗?” 正如林敏说的那样,桌上有八张照片,两两一对,都是相同的街景,但其中一张总会莫名多了一个灰白色的影子。 赵枣儿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了。 “有没有觉得很诡异?”林敏很是兴奋。 诡异的不只是莫名多出来的影子,按着这四组照片的顺序,可以看出灰白色的影子先小后大,似乎慢慢朝迈克走近了。 迈克有些尴尬解释道,早上他的相机出了点问题,所以他和娜娜就回来了,但没想到照片洗出来会是这样的,但他觉得应该是相机出了问题,让林敏不要乱说。 “哇——怎么会是乱说,这就是灵异事件啊!你的相机现在没有问题了吧?” 迈克点点头,神情不太好看。拍摄设备拍到鬼影这样的事在网络上屡见不鲜,但是真正发生时,不免让人觉得惶惶不安。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迈克把桌上的照片收起来,“小心梅姐说你!” 瞥了眼主编办公室,林敏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嘴,扯扯赵枣儿的衣角:“枣儿枣儿,你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赵枣儿身上,赵枣儿抿抿唇,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嗤。”娜娜笑了一声,走开了。 林敏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一想到赵枣儿一会儿就要去美丽花园,又露出一个理解的表情,“嗯嗯,那你一会儿还是早去早回吧。” 赵枣儿松了口气,点点头,拎了包就出了编辑部。 走前她看了眼自己桌上的日历,今天特意用红笔圈了出来,写着:立冬。 立冬补冬,补嘴空。这一天有习俗,一家团圆吃些好的,但这天对赵枣儿来说,还有别的特殊的意义。 ——立冬,是她的生日。 5.立冬(5) f市是座老城,几十年前发展工业开拓外贸的时候很是繁荣,而今却是经济衰退发展吃力,城市建设不够,治安也不算好,背着八百万人口,像上了年纪的机器,每天“哼哧哼哧”地运转着。 美丽花园就在城东的老街区,里头社区挨着社区,是有名的脏乱差、不服管。 赵枣儿到那的时候,美丽花园早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一群群的记者等在警戒线外,还有地方电视台扛着长枪短炮。 赵枣儿嘀咕两句,默默地离人群远一点,因为《f周刊》不入流,她不想凑上去讨白眼。 美丽花园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几乎没有绿化,低矮又瘦长的筒子楼一幢挨着一幢,发黄发黑的墙体,楼下堆积着垃圾,环境差,但出租的价格低廉,租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赵枣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克制不住地走神,她在想爷爷,想死去的可喜。早上她几乎是被三婶撵走的,想到三婶的目光,她一阵心寒。她记忆中,三叔和三婶以前很是疼爱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现在这样。 赵枣儿拿出手机,对着通讯录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通父母的电话。 “……就在昨夜,美丽花园发生了一起持刀抢劫案,被害者是一名年轻女性,目前警方锁定的嫌疑人与先前发生的三起抢劫案一致,具体情况请关注后续报导……” 地方电视台的女记者对着镜头十分流畅地念出/台词,赵枣儿扫了一眼,转身进了街对面的便利店。 许是今天进出的便利店人太多,收银台后的大妈显得有些不耐烦。 赵枣儿没有立即上去搭话,而是站在门口的货架前挑选零食。从早上到现在,她都没有吃东西。 “啊,那个姑娘最喜欢的也是那个。”大妈突然开口,吓了赵枣儿一跳。 “什么?谁?” “就死的那个姑娘啊,最喜欢来买那个薯片了,每次来都买四五袋,长得好看,还嘴甜,可惜了,命不好。”大妈开了口后便一直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过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长得挺漂亮,每天都很晚回来,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赵枣儿默默放下手里的薯片,拿了一瓶矿泉水去收银台结算。 “阿姨你也住这儿?” “不是美丽花园,”大妈拿起矿泉水,将条形码对准扫码仪,机器“滴”了一声她才继续道:“我住前面的翠湖花园。” 赵枣儿点点头,正要开口,便看见一辆车驶来,引起一阵骚动,那些原本蹲着休息的媒体记者也纷纷涌上前。 从车上下来两个面容俊朗的男子,左边的穿着酷酷的黑色皮衣,利落的短发,只是神情不虞,右边的则是一件米色风衣,神色虽然平淡,却透着温和的亲切感。两人的相貌都极为出色,引得四周的记者一阵骚动。在便利店里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两三个警员过来拨开记者的包围,把两人迎进警戒线内。 “哎呦咕,”大妈也看着外头,啧啧道:“这警察长这么好看?!不是什么明星吗?” 赵枣儿举着水忘了动作,那两人,正是昨天才见过的吴浩霆和庄祁。 吴浩霆面沉如水,记者一连串的发问和无根无据的猜测惹他心烦,但他无心应付,领着庄祁快步走进案发现场。突然,庄祁停下脚步,回头向对街的便利店看去。 赵枣儿一个激灵,大脑还没有做出判断,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她快速地蹲下身,利用收银台挡住自己。 “诶?小姑娘?”回过神来的大妈突然发现赵枣儿不见了。 “这。”赵枣儿依旧蹲着,不知道庄祁是否看见她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庄祁,一时有些懊恼。“我的鞋带开了。” “哦。”大妈应了一声,又接着自己之前的话尾继续道:“所以女孩子家家的还是得有个正经工作,我之前就看过有一辆很好的车来接她,唉,我看哪,那姑娘指定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是给人包的呢。你是干啥工作的啊?” “小文员。” “哦。小文员挺好,就是赚得少吧。” “还行。” “我跟你说啊,我又想起来一个事,有一回那姑娘穿了个什么什么外套,跟我说是名牌,死贵死贵的,说是她爸给她买的,谁知道是什么爸爸啊......”大妈停顿了一下,“诶,你怎么会来这?真是小文员?” 面对大妈突然变得犀利的目光,赵枣儿实在佩服她的想象力。 “路过。” “唉——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好奇心重,是不是听说有命案就跑来看热闹?赶紧走吧,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啊......” “好的好的,阿姨再见!” 跑出便利店,赵枣儿松了口气,把便利店大妈说的话一股脑记到本子上,这才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方才跑出来时没留意方向,这会儿才发现眼前的街景有些眼熟。 赵枣儿想了想,紧接着意识到这就是迈克拍到灰白影子的地方。 就在对街,美丽花园外墙下,立着一个灰白的影子。慢慢地,影子越来越清晰,赵枣儿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 “怎么了?”吴浩霆走了几步,发现庄祁没有跟上。 “没事。”庄祁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似乎看见了赵枣儿。 现场就在小区里的空地上,被害者死在一棵树下,地上有现场痕迹固定线围出的死者死时的姿态,地上的血迹很少,地面也不寻常地干净。 “被害女性很年轻,长发,死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庄祁看了现场一眼,便开口道。 旁边的警员不为所动,吴浩霆却有些不自在,只有他知道他什么都没说过,庄祁说的都是他“看”到的。 每次都会觉得非常神奇,颠覆三观。 吴浩霆清咳一声,把资料递给庄祁。庄祁打开文件夹,里头有五张现场的照片,其中,死者的样貌打扮与庄祁的描述如出一辙。但最吸引人的,是死者腹部被人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一个“镇”字。 与庄祁发给吴浩霆的图如出一辙。 吴浩霆觉得有些热,拉开皮夹克的拉链,露出里头薄薄的黑色短袖。十一月的f市已经很冷了,吴浩霆却像浑身冒热气的炉子一样,面色红润,衬得一旁的庄祁有些苍白。 吴浩霆拿出手机,用微信给庄祁发了一张图,“赵可喜的身上,也发现了这个,但是是黑色的,在脖子后面。” 庄祁打开微信,点开图片放大,赵可喜身上的这个花纹是昨夜验尸时发现的,图案不大,从大小和颜色上看,都与那张三角符纸上的一模一样。相比之下,美丽花园的死者身上的,简直像个仿冒品。 “尸体呢?” “送去验尸了。”吴浩霆扒了扒头发,“你要看尸体?” 庄祁没有立即回答。 “死者在四周吗?”见庄祁环顾四周,吴浩霆不由得有些紧张。 庄祁摇摇头,“不在了。” “目前来看,这应该是彼此有联系的三件案子吧——失踪、赵可喜、还有眼前这起。” “难说。”庄祁否定道:“至少这名死者身上的符号不一样。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 “姚甜,二十七岁,原本是现代生物科技专业在职研究生,一个月前辞职了,在家专心考博。” “她住在美丽花园?” “嗯,就在前面,2幢408。去看看?” “走。” 美丽花园楼房老旧,楼道好几年没有翻新过,墙皮又黑又黄,还贴了不少小广告。死者姚甜住在四楼,右边那户,门敞开着,里头有几个警员在采集证据。左边那户大门紧闭,门前的脚垫一层厚厚的灰,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 进屋时庄祁特意看了眼门锁,发现是崭新的。 “大概一个月前,姚甜家被人闯了空门。”吴浩霆翻看手机里的资料,“没有丢失贵重物品,但丢了几件贴身衣物,似乎是被变态盯上了,城东片区派出所进行了简单的排查,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卫,很是全面,饭桌上放着没有吃完的食物,水槽里泡着一碗木耳,冰箱里的食材码得整整齐齐,庄祁想起不知在哪听来的一句话:“一个人对食物的态度,反映了他对生活的热情。” 从厨房到客厅,无一不是整洁而干净的,看得出死者姚甜是一个很认真过日子的人。 卧室里的书桌上放满了考试资料,每一页都用心做了笔记。 庄祁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吴浩霆问先一步到达现场的小程:“通知死者家属了吗?” “通知了。死者是外省的,父母在家务农,过来f市大概要两天的时间。”小程唏嘘,“听到女儿遇害的消息,家属都崩溃了。” “那我们更要努力,给家属一个交待。” “是!”受了鼓舞,小程斗志昂扬地继续采集证据。 吴浩霆有些欣慰的点点头,扭头去寻庄祁,只见他站在窗边,已经摘下了眼镜,不知在看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在看啥?” 庄祁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 2幢在小区的东面,靠着小区的外墙,隔了一个街道,就是另一个小区。从姚甜的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整条街,在街头的位置,站着一个长发女孩。 “赵枣儿?!”吴浩霆眨眨眼,“我没看错吧?” “就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吴浩霆也盯着赵枣儿看,“她在做什么?” 他看到赵枣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时露出迷惑的神情,还向空荡荡的街道挥手,半晌又退后几步,沿着街道来来回回地走,怎么看都有些不正常。 “不知道。”庄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也不清楚赵枣儿行为的意义,但是他能比吴浩霆看到更多——在赵枣儿身侧,一直站着一个白色羽绒服的女子,也正盯着赵枣儿看,仿佛对赵枣儿十分好奇。 但赵枣儿似乎看不见姚甜。 6.立冬(6) 赵枣儿揉了揉眼睛,方才她依稀看到在那面墙边,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但一眨眼,又不见了。 眼前的街景像起了雾气的镜头,模糊看不清,甚至渐渐扭曲,赵枣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拨开迷雾,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街景又恢复了原样。 ——不对劲。 很不对劲。尽管距离上一次见鬼已经时隔多年,但赵枣儿的身体有本能的反应,她能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存在。 “可喜?” “可喜是你吗?” 赵枣儿试着呼唤赵可喜,但无人应答,寂静的空气像濒临破碎的玻璃,压迫着她本就紧张的神经。 “……怎么回事?”赵枣儿握拳,用手背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突然,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往上爬,激得赵枣儿一颤,往后退了一步,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她没有感觉错——有什么靠近她了。 赵枣儿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临危不乱是赵枣儿最大的优点,加之理性的思维,熟识赵枣儿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个很冷静的人。 赵枣儿先是调整位置,很快便发现迈克拍的四张街景图都是在这个街口。赵枣儿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问问迈克,拍这条街景做什么。 纠结了足足一分钟,赵枣儿摸了摸脖子上的守命珠壮胆,而后走到那面外墙下,站在方才鬼影站着的地方,再向四周看去。很快她便发现了,靠外墙最近的2幢居民楼的四层,左边那户的玻璃上,有一层奇怪的黑色阴影,像一个符号,又像是糊了什么东西。与整幢楼都是淡蓝的玻璃相比,看起来十分显眼。 赵枣儿打开手机相机,拍照后将图片放大,发现是一个“镇”字形符号。——镇?赵枣儿对着手机沉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她发现我们了?”吴浩霆退开一步,但目光依旧放在赵枣儿身上,“不应该吧,这种绿色玻璃应该看不清我们吧?” 庄祁也拿不准赵枣儿是否发现他们了,而姚甜,却准确地与他对视了,甚至冲他笑了一下。 “她在拍什么?”吴浩霆还在纠结。 “不知道。”庄祁回答,但他清楚,不能放任姚甜不管。 姚甜身上的怨念已经开始具形化,变成萦绕在周身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姚甜极有可能变成伤人的恶灵,甚至可能已经变成了恶鬼。 庄祁转身朝外走,险些与匆匆跑进来的小程撞上。 “怎么冒冒失失的?”吴浩霆训斥。 “老、老大,你快来看,这个姚甜,有问题!” 吴浩霆皱眉,与庄祁对视一眼,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姚甜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采集证据的任务没有那么繁重,加之先前姚甜家被闯了空门,小程几人便把搜查的重点放在了研究姚甜个人情况以及她的人际交往上。在检查姚甜的个人物品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直到小程发现了浴室里的镜子是可以打开的。 在镜子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小空间,镜子起了柜门的作用,里头居然供着一个小小的香案。巴掌大的香炉,里头是燃尽了的香灰,柜子深处则贴了一张神像,底端写着“财神”二字。但整张画像呈现灰黄色,截然不似寻常的财神像。 “庄哥,你看......?”小程紧张地看向庄祁,他跟了吴浩霆两年,早知道庄祁是什么角色,本身家里信佛的小程对庄祁奉若神人。 “不是财神。”庄祁直接伸手把那张纸撕了下来,“市面上没有这样的财神画像,你们看,这画像的眼神凌厉,头戴高帽,说是财神,却与阎罗的形象更为贴近。” “她、她、她供了个阎王爷?!”小程倒抽一口凉气。 “不用紧张,”庄祁温和地笑笑,“这种名不符实、不知所云的画像没有实际作用。” 小程松了口气,惹得吴浩霆敲了他一个爆栗,“瞧你这胆儿!整天咋咋呼呼的。” “老大我错了。”小程撇了撇嘴,忍了忍又嘀咕道:“那这姚甜也肯定有问题,在家里供这么个玩意儿。” 吴浩霆一瞪眼,“查死者的人际关系了吗?” “还没......” “那还不快去。”吴浩霆作势要再敲。 小程一缩脖子,跑出了浴室。 浴室里只剩下吴浩霆和庄祁,吴浩霆凭借直觉道:“这里会不会也有个‘镇’字符?” “十之八九。”庄祁取出香炉,把里头的香灰倒进水池里,果不其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张叠起来的三角形符纸,上头有一个“镇”字。 庄祁把符纸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有一股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奇怪香气。循着这股气息,庄祁在脑海里构设出一个人影,试图侧写符纸主人的模样,但最终只是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侧影,连性别都无法判断。 庄祁的脸色称不上太好,此事不单棘手,对手也很是强大。 把香炉随手放在一边,庄祁冲回卧室,但街上已经没有了赵枣儿的身影。 “人呢?”吴浩霆也吃惊,怎么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要不要先把她控制住?” 庄祁示意他别急,“让人盯着她吧,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她真会些什么手段,你们也应付不来。” 庄祁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你去哪?” “去找姚甜。” ——————*****—————— 赵枣儿在那面墙下站的那片刻,已是尽了全力,这条街比别处冷清很多,赵枣儿裹紧了围巾,绕回美丽花园的正门。 一直守着的那些记者依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赵枣儿看了一圈,没有熟识的人,想了想,便回了编辑部。 何梅像是料到了赵枣儿会一无所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班前给了赵枣儿加了两份报表。 等做完报表,已经九点多了。几乎一天没吃东西的赵枣儿摸摸肚子,叹了口气。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但这声叹气却得到了回应——一个细细的女声似乎有意模仿赵枣儿,但本该疲惫沉重的叹气里居然多了几分趣味。 赵枣儿警觉地四处张望。 是她太紧张了吗?赵枣儿劝自己不要疑神疑鬼,却也不敢再一个人加班,飞快地离开编辑部。一整天下来,身边有什么东西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有时候还不只一个,“它们”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在她面前,有时候在她身后,赵枣儿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 这样的感觉,快要逼疯她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本来就是个疯子。 租住的公寓距编辑部不远,环境也不错,但要穿过一条幽暗的小路。 赵枣儿一如既往地闷头快走,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 对方吃痛地哼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赵枣儿连忙道歉。 “没事没事。”被撞的姑娘声音很好听,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长相清秀,看起来与赵枣儿差不多年纪。 赵枣儿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明显的颜色,她方才怎么没看见呢? “我手机掉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那姑娘似乎很是着急,“这里太黑了,我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赵枣儿没有一丝怀疑,加之撞到人的愧疚,她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边陪着那女孩找,一边替她出主意。 “你用我的手机给你的打个电话吧。” “我静音了。” “啊,那你有印象掉在哪了吗?” “嗯——应该就在这附近吧,从方兴路过来时我还拿着呢。” “那往方兴路走吧,也许掉在路口了。” “好啊,真是太谢谢你了!”那女孩很是感激,“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叫什么名字?” “赵枣儿。”赵枣儿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真心喜欢对方开朗的性格。 “枣?很有趣名字啊。”女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白色的衣服衬着她白净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我叫姚甜哦。” 赵枣儿跟着笑了笑,压抑了一天的心情似乎得到了缓解,“姚甜,你也住在附近吗?” 姚甜摇摇头,“我住在城东,今天有事才过来这里,本来都要回去了,没想到手机掉了。”姚甜说着,冲赵枣儿俏皮地眨眨眼,“今天是立冬,应该吃好吃的呀,冰箱里一堆食材等着我呢,我还泡了银耳,明早可以吃银耳羹。” 同样独居的赵枣儿从姚甜的话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活力,“我也很喜欢银耳羹,早上很是养生。” 姚甜噗地笑了,“养生?现在90后都是老人啦。” “是嘛。”赵枣儿回应,突然看到地上有一个手机。 “诶?姚甜,那是你的吗?” “不是。”姚甜似乎迟疑了一下,“不是我的手机。” 赵枣儿捡起手机,按亮屏幕,出乎意料的是这把手机竟然没有锁屏,赵枣儿打开通讯录,里头有几个号码,赵枣儿摆弄着手机,“姚甜,我们打个电话吧,看看能不能联系失主。” 姚甜没有回答。 赵枣儿疑惑地抬起头,但幽暗的小路上,只有赵枣儿一个人,根本没有姚甜的身影。 角落里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姚甜?” 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走出来,手里一把短刀,明晃晃的刀尖向着赵枣儿。 “打劫!” 7.立冬(7) 水逆?还是霉运当头? 赵枣儿这还是第一次遇上持刀抢劫,当然,普通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上一次,她的不普通,注定了她遇上的是连环抢劫案的犯人。 银白的刀身反着银白的光,赵枣儿不禁退后一步。 “不准动!”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刻意压低了声音,“把电话挂掉!” 赵枣儿缓缓放下捡到的那部手机,男人却突然暴躁:“我让你挂掉电话!听不懂吗?为什么你们都听不懂我的话?” 赵枣儿被吓了一跳,缩了下脖子,掏出自己的手机示意自己没有打电话。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有精神上的问题,也可能有妄想症,赵枣儿心里憋得慌,听说疯子杀人不犯法。 男人则狐疑地打量赵枣儿。 “——条子?” 利用放在地上的手机引诱行人落入他的陷进是他一贯的手段,但是今晚顺利得过了头,这个女的似乎一开始就在找什么东西,男人躲在暗处观察了很久,看到赵枣儿一直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有些渗人。 赵枣儿把头摇得飞起。 “把头发撩起来。”男人挥了挥匕首,示意赵枣儿把耳朵露出来,他想看看赵枣儿是否带着无线耳机。 赵枣儿有些不自在地撩开头发,露出左边的耳朵。 “右边呢!” 赵枣儿迟疑地缓慢动作,男人却误会了,笃定赵枣儿就是警察,猛地朝赵枣儿一扑:“我杀了你!” 赵枣儿猝不及防被扑倒,后脑勺狠狠磕在地上,顿时眼前发黑,意识不清时她看到了姚甜,忍不求救:“救我!姚甜!” 刀尖悬在半空,男人惊疑不定地回头张望,但幽深的暗巷里,空无一人。 “你是谁?!” 男人把刀尖压在赵枣儿脖子上,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冰冷的杀气让赵枣儿急速清醒,但男人的语速又快又急,丝毫不留给赵枣儿辩驳的余地:“你怎么认识她的?啊——你们认识,所以你来替她报仇,对不对?” 男人此时已经看到赵枣儿的右耳里没有无线,但他为自己的合理推断感到满意,赵枣儿挣扎着摇头否定,男人却露出一个有些歉疚的、又怀着兴奋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她不乖!不配合!你知道之前的那些有多乖吗?” 赵枣儿的五指在地上耙着,划出数道指痕来,但她不敢用力去推犯人,她的脖子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压出一道血痕了! “你会不会乖?” 赵枣儿点头。眼泪不停流下来。 男人的表情扭曲,但更为可怕的,是从他肩头,突然探出姚甜的脸,面无血色,神情僵硬,空洞地盯着赵枣儿,说:“不行。” 啊啊啊—— 赵枣儿在心里无声地咆哮,克制不住地剧烈挣扎起来,男人感到吃惊,手中的匕首刺啦划开了赵枣儿的皮肤。 赵枣儿胡乱挥手拍打,挣扎中狠狠拍打着男人的肩膀,一瞬间有什么烫了赵枣儿一下,剧烈地疼痛袭来,从手心贯穿到胸口,让她几近昏厥。 男人身体一僵,倒了下去。 姚甜直起身子,有些惊奇男人肩上的灯被赵枣儿拍灭了。她蹲下来,推开压在赵枣儿身上的男人,仔细打量赵枣儿脖子上发光的珠子。 小小的黑色珠子发出淡金色的光,暖暖的,像火一样。姚甜被它吸引,忍不住伸手去摸,手中传来的温暖触感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用力一扯,珠子却碎了,在手心里化成了灰。 “姚甜......?” “谢谢你哦。”姚甜说道,但笑意没有直达眼底。 赵枣儿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昏迷前一秒,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近。一双长腿,身形修长,穿着合身的大衣,脸上带着浅笑,在凌冽的寒冬里像一阵春风。 赵枣儿闭上眼的那一刻想:好帅啊。 姚甜转过身,面对庄祁一点儿也不紧张,下午的时候她就发现庄祁可以看见她了:“警察?” “捉鬼人。”庄祁答。 “捉我?” “除了你,这里还有别的鬼吗?” “你要怎么捉我?”姚甜似乎感到新奇,歪着头疑惑的样子很是可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有个什么工具之类的?” 姚甜发问着,突然一扬手,劫犯的匕首便腾空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庄祁飞去,但庄祁不知做了什么,那匕首竟在他面前停下了,不到一秒,匕首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后退,以刀柄撞向姚甜,并贯穿了她的身体。 这是有实感的痛。姚甜捂住胸口,开始感到害怕。 “我是被害死的,我不该这么年轻就死,你知道的啊,我也是无辜的!我是被害死的,我不该死——!” “你无辜吗?”面对越来越激动的姚甜,庄祁依旧淡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三角形的“镇”字符,“这东西,你认识吧?” 姚甜身形一僵,表情有一刻的扭曲,但她没有说话。 “这是什么?”庄祁继续问。 他慢慢逼近,姚甜也小步退后,意想不到的是,姚甜周身突然爆出强烈的森森鬼气,黑气翻涌,如云雾滚动,她五指一抓,凌空提起了男人的魂魄,就要往嘴里送! 庄祁暗暗心惊,伸手虚空一按,把男人的魂魄按回肉身里,又反手一挥,一道无形的风化成囚禁的牢笼,把姚甜困在其中。 “你最好说实话。”庄祁加重了语气。 那道风裹着姚甜,顺着风的流向隐隐有金色的字符显现,而后化成了一道道符咒,围成圈,似锁链一般捆着姚甜,符咒金光四射,伴随着小声的低吟。 ——这就是庄祁的驱鬼术,大部分时候,无需任何法器,心念一动,道法自来。 “我......” 姚甜感到浑身被针刺般的疼痛,她眼睛一眯,似乎看见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父母,他们缩在拥挤的火车上奔赴而来,岁月已经花白了他们的头发,等他们来到f市,看到女儿小小的蜗居,知道女儿凌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悲痛心碎? 姚甜哭了。 她只是觉得生活太累了,所有的辛勤打拼并没有得到回报,所以她才动了歪脑筋,想走捷径。 ——但向来,所谓的捷径就是最长的弯路。 低沉的男音靡靡,姚甜用力挣了挣,符咒圈却缩得更紧,姚甜看向庄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愤怒和不甘扭曲了她原本的模样:“你这是在渡我?” 庄祁没有回答,运用这样的术法需要全神贯注、心无杂念。 姚甜仍继续说着:“他会有什么下场?会不得好死吗?” 庄祁依旧没有回答,姚甜不甘,拿言语激他:“你别假模假样的装高人,方才若不是你一直躲着,那女孩现在也不会昏迷不醒。你看,她肩头的火,也要灭了呢。” 吟咒声突然有了片刻的停顿,庄祁分神了,他抬眼去看昏迷不醒的赵枣儿,她肩头的生命之灯渐渐发白,隐隐有熄灭的趋势。 ——这不应该,庄祁先前在赵枣儿身上看到的是极强的生命力,还有金光红光交织的绵延福泽,怎会突然变成这般衰败之态? 姚甜看到了突破口,试图挣扎逃出,原本被克制住的鬼气又开始蠢蠢欲动,她的眼睛慢慢变成猩红色两道血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周身的鬼气几乎要冲破庄祁设下的禁锢。 庄祁连忙集中注意力,催动心符,收紧了风的包围圈,把姚甜牢牢困在其中。 “啊——”姚甜发出嘶吼,鬼气翻腾,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却不再冲击束缚着她的风,而是一层一层把姚甜紧紧裹在其中,像是要把她淹没。 庄祁紧绷着脸。姚甜心有不甘,怀有恨意,当为怨鬼,但短短一天,姚甜怎会积蓄有这般强大的怨念?还有姚甜方才凌空剃魂的手法,她当真是一个普通女孩吗? 姚甜的腹部突然红光一闪,尽管只有一瞬,庄祁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镇”字! ——不妙!庄祁直觉不对劲,扬手甩出一张符,然而符纸还未到姚甜近前,那团鬼气突然爆开,震碎了庄祁设下的风圈,金光湮灭,黑气散去,姚甜也消失了。 四周再没有姚甜的气息,庄祁静静等了一会儿,确定姚甜“自爆”了。 是自爆,还是被那个“镇”字消灭的呢?庄祁想起下午在姚甜家进行侧写时看见的模糊人影。 无疑,有人要姚甜闭嘴。 庄祁长出一口气,这件事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能得到一丝有用的线索,不得不让人郁闷。 快步走到赵枣儿身边,庄祁仔细查看她的情况,虽然昏了过去,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庄祁重新看了看赵枣儿肩上的灯,发现了一丝端倪。 “原来是个天生命轻的......”庄祁托着赵枣儿的腿弯把人抱起,奔出巷子后径直往最近的医院去,路上他还不忘联系吴浩霆去处理那个劫犯。 医院里也有不少鬼,看到庄祁后都主动避让,庄祁倒也无心管它们,抱着赵枣儿进了急救区。 “她在路上晕过去了,我碰巧路过。”庄祁随口扯了个谎。 “放在这里,请让病患平躺,去前台办理手续......” 医生、护士围着赵枣儿开始急救,本想直接离开的庄祁只好翻出赵枣儿的证件去挂急诊,再回到急救区时,抢救已经结束了,赵枣儿因为惊吓过度和脑震荡而昏迷,脖子上的伤并不严重。 庄祁不禁松了口气,姚甜的指责他其实无法反驳,他确实是故意不出手,试图试探赵枣儿的能力。但事实证明,他的猜测错了。 “抱歉。”庄祁对着对着昏迷的赵枣儿轻声说,半晌,庄祁又道:“生日快乐。” 为赵枣儿挂号时庄祁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出生年月,职业习惯使然,庄祁瞬间推算出赵枣儿出生的那天正好也是立冬。 看着赵枣儿的各项体征趋于平稳,庄祁离开了医院。 吴浩霆抓获了连环抢劫案的犯人,但就在当晚,该名犯人猝死在收押室中。连环抢劫案虽然告破,但神秘的“镇”字符纸依旧没有头绪,赵可喜的案件也陷入了僵局。 庄祁顶着夜色,渐渐隐于繁华的都市中,而医院里的赵枣儿,睡得并不安稳。 冬,终也,万物收藏也;立,建始也。立冬后,冬季正式来临。草木凋零,蛰虫休眠,万物活动趋向休止。人类没有冬眠之说,但到了近现代,愈发向不眠不休的方向发展。 高楼林立,举目繁华,只是人心越来越空洞。 ——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 8.见鬼(1) 赵枣儿在半梦半醒之际听到头顶有人说话。 “你看这个女孩,长得真可爱。” “像你孙女是吧?你看见谁不这么说?”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响起,揶揄前一个人道:“人家小姑娘长得这么标致,一看就不像你。” “呔!那你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有多帅!为了看我,那些女......” “别吵了,她要醒了!”又一个女声制止道。 赵枣儿闻言缓缓睁开眼睛,先是看到灰白的天花板,而后才看见床边站着的三个人——一个地中海老头、一个青年男子、还有一个花季少女。他们都穿着病号服,赵枣儿看了看四周,显然,这里是医院。 “我......”嗓子干哑,赵枣儿想讨杯水喝,“这是医院?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能不能个给我一杯水?” 面对赵枣儿的疑问和请求,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没得到回应也让赵枣儿尴尬起来:“请问哪里有水?” “你看得见我们吗?”青年男子有些无措地比划着自己,“我是说,你看得见......” 她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会看不见? 赵枣儿拧眉,“看得见,请问......” “赵小姐,您醒啦?”用来隔开病床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名白衣护士走近前来,查看床边的监测器,又调整了输液的速度,“您有轻微脑震荡,送您来的先生说看到您晕倒在路边,便送到我们医院来了,您看您是否要联系一下家属?” 脑震荡? 赵枣儿一瞬间想起了昨夜的事——被抢劫、还有死去的姚甜。这个时候赵枣儿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姚甜利用了,但除了心有余悸,最让赵枣儿在意的是她居然能清晰地看见死去的姚甜,这是姚甜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赵枣儿幽幽地看向方才那三人,护士进来后他们三人依旧叽叽喳喳地喋喋不休,聊得很是畅快,可是护士竟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 “赵小姐?”护士柔声呼唤走神的赵枣儿:“刚清醒难免会有些不舒服,一会儿医生会过来为您进行检查......赵小姐?您在看什么?” 护士不解地顺着赵枣儿的目光看去,这是最里边的一张病床,除了墙和一扇小窗,什么都没有。 心率监测仪平稳地发出“滴”声,赵枣儿神情复杂,护士忽然觉得不安,空气慢慢凉了下来。 赵枣儿心里也拔凉拔凉的。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眼前这三个脚脱离了地面一直悬空飘着的、还没有影子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真是——见鬼了! 赵枣儿脸色煞白,对护士的问话只是含糊地回应一两个音节,打量着赵枣儿的神色,护士不安的快步走了出去。 “哇——你看得见我们耶!”青年男子雀跃着又凑到赵枣儿近前,花季少女也一脸期待地看着赵枣儿,只有那老头,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若有所思。 赵枣儿移开目光,也不去回应,假装自己看不见。 “诶诶诶,你别装作看不见啊,”青年男子喋喋不休,“你怎么看得见我们啊,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你是不是什么通灵大师之类的?” “起开。”花季少女竟然拉着青年的后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她趴到赵枣儿近前,“姐姐姐姐,你不要不理我们嘛!” 少女很可爱,可是她身上源源不断冒出的寒气让赵枣儿颤栗。 “好啦,人家小姑娘可能真的看不见我们。”老头出来打圆场,颇有些强硬的要拉着两人离开:“走走走,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 青年和少女都不同意,围在赵枣儿床边不依不饶。 此时,方才离开的护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来的医生步履匆匆,黑框眼镜下的眼睛毫无神采,拉长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太友善。 原本打算离开的三只鬼,也都扭头看向那名医生。 在医生的背上,趴着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苍白的面色,发紫的嘴唇,说是女鬼更为贴切。 她瞪着赵枣儿,一眼就看出来赵枣儿与常人的不同,嘿嘿笑了两声,就在医生戴上听诊器要为赵枣儿听诊时,女鬼突然伸长了脖子,把脸贴到了赵枣儿面前。 “啊啊——”赵枣儿尖叫着后退,险些掉下床去,但女鬼的脖子竟可以无限伸长一般,死死贴着赵枣儿不放。 赵枣儿崩溃地哭喊,站在一旁的老头突然开口:“闭眼,都是假的。” 一个鬼建议她闭眼——但赵枣儿还是照做了,她闭上眼睛,大口喘气,脑子里嗡嗡地响,疼得厉害。 “赵小姐?”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不知道赵枣儿这是怎么了。护士甚至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询问医生赵枣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医生显然也被吓到了,只好放下听诊器,看了看赵枣儿的病历,“去脑科查一下吧。” 护士应了一声,想去搀赵枣儿,赵枣儿缓缓睁开眼,却又对上了女鬼的眼睛。此时医生已经背过身去,赵枣儿可以清晰地看见,女鬼没有身体,她的脑袋,竟是从医生的背上长出来的! 豆大的汗珠涔涔,赵枣儿和女鬼对视着,女鬼笑了笑,嘴角咧到了耳根,薄唇起起合合,赵枣儿像被蛊惑了一样,跟着女鬼一字一句道:“王、朗、你不配、做......医生,我......我林山奈、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赵枣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眼中只有女鬼不停开合的嘴,直到后背挨了一掌,赵枣儿才猛地醒过来。 还是那个地中海老头,但他早已收起了玩闹的神情,一脸凝重地看着赵枣儿,也是他拍醒了赵枣儿。看着赵枣儿有些涣散了的眼神,老头大喝:“闭眼!” 赵枣儿下意识地闭眼,身子一软,倒在了病床上。而那位王朗医生,僵直着转过身,脸色苍白,死死地瞪着赵枣儿。 护士是知道林山奈这个名字的,是三个月前突然“意外死去”的王医生的病人,她的死有很多说法,大家都在传,是王医生对女病人图谋不轨。除此之外,医院里还流传着林山奈的死魂盘桓不去的传闻,有不少夜班护士胡言乱语、甚至离职了。 护士忍不住退开一步,看着赵枣儿和王朗,心中害怕——赵枣儿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正常,像是被鬼上身了。 女鬼瞪了老头一眼,老头淡定地站着,青年和少女缩在一旁,依旧一声不吭。 “你是谁?你胡说什么?!”王朗抖着声音,医院里的那些传闻他早就知道,甚至也遇到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夜里他不敢入眠,神经绷紧,敏感至极。 赵枣儿死死闭着眼睛,但还是能听见女鬼的声音:“告诉他,你没有胡说。” “我告诉你!别胡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王朗的情绪也濒临崩溃,开始冲着赵枣儿大声吼叫,小护士见状跑出去叫人,周围的病人和家属已经围了过来,各种声音刺激着赵枣儿,而女鬼还在坚持不懈地说:“告诉他,你没有胡说。” “告诉他!” “我没有......” “——我没有胡说!”赵枣儿哭喊道:“她在你背上!” 空气一瞬间冷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赵枣儿,听见女鬼尖锐的笑声。 ——她在你背上! 王朗疯狂地往自己背上看去,而后又把所有他看到的、能拿起来的东西都往自己背上砸,病历本、托盘、椅子......这些不够,他又拿背去撞墙,像要摆脱背上的东西。他的动作又快又狠,不一会儿王朗背上的伤越来越多。 而王朗背上的林山奈则猖狂地大笑。 笑声尖锐,刺激着赵枣儿的神经。 很快有人来拉着王朗离开,人群也散去,但小护士和紧随而来的医生、保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赵枣儿。 赵枣儿睁开眼睛,拥挤的屋子里有一半的人没有影子,它们肆无忌惮地围观闹剧,好奇地看着赵枣儿。 赵枣儿抹了把脸,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把目光放在有影子的、脚踏实地的人身上,“我要出院。” 护士犹豫地看向脑科主任,对方点头,迟疑片刻便默许了。 护士帮着赵枣儿收拾东西,最先出现在病房里的那三个鬼没有走,还驱散了那些好事的鬼,而后担忧地看着赵枣儿。 赵枣儿心中慌乱,却也能感受到它们三个的好意,尤其是那位老人,提醒了她两次。借着护士走近,赵枣儿对他们道谢。 “不客气。”青年男子开朗地笑了笑,“我们三个总是在这个床位,你以后要来看我们哦。” 赵枣儿一怔,老头横了青年一眼:“别瞎扯。” 青年委屈地撇嘴,老头没理他,看向赵枣儿,认真道:“姑娘啊,我看你长得像我孙女,提醒你几句,我们仨也不知道这鬼啊神啊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你怎么会看见,你最好赶紧去找个高人给你看看。还有,有像我们没有恶意的鬼,也有的鬼像那个林山奈,不索人命不罢休,你要小心点。” “谢谢。”赵枣儿低声道。 护士抬头莫名地看了赵枣儿一眼,不知她为什么一直道谢,“不客气,赵小姐,出院手续您可以自己办吗?” 护士的眼神把她心里的想法表露无遗,赵枣儿内心苦涩,但再无措不安,也只好暂时压制下来,点了点头。 办理手续的过程并不顺利,赵枣儿忍着头疼,穿梭在人群和鬼魂中,还不时被各种造型可怖的鬼吓到。慢慢地,嗓子都喊哑了,但赵枣儿也变得有些淡定了,在人和鬼的侧目中离开了医院。 外头晴光大好,赵枣儿眯了眯眼睛,先去给自己买了瓶水。 要说捉鬼驱邪的高手,赵枣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爷爷赵大匡。除了爷爷,赵枣儿不知道自己还能向谁求助。 下意识地抬手摸上脖颈间,却没有摸到守命珠,脖子上只有一根空荡荡的绳子。 失魂落魄地给编辑部请假,赵枣儿买了去y市的车票——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可喜的电话开始的,她只好再回到爷爷家去。 9.见鬼(2) 到达塔家县时还是下午,日头才开始下沉,遥遥的天际染着薄薄的橙光,像倒映在水里的火光,朦朦胧胧,又晃晃荡荡。 赵枣儿裹紧衣服,连日的意外状况让她虚弱不堪,心情沉重却步伐飘摇,若此时有一阵狂风,她怕是会像地上的落叶般被卷上了天去。 这一路过来,赵枣儿已经到了极限。 路上可以看到各种鬼,尤其是在交通工具附近、在道路上,有很多血肉模糊的鬼游荡徘徊,可以用“花样繁多、争奇斗艳”来形容。 它们对同类和异己都十分敏感,赵枣儿现在是个特殊的存在,不论是人类还是鬼魂,都把她视为“异己”。 她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可以看到鬼的事实,但这不代表她已经适应了鬼的存在。时隔多年再度拥有看见鬼的能力,比之年幼时期,赵枣儿少了那份一无所知的单纯,多了份对自身体质的恐惧。 与外界相比,塔家县的鬼少了很多,行走其中,也能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干净。 赵枣儿冷静后开始用自己惯用的理性思维去分析自己遇到的一切,并努力去看、去发现每一个与平常不同的地方。先前只听爷爷说过的八卦阵,此时有形地呈现在赵枣儿眼前,从高处看,阵起于城外,边缘规整,规模巨大,阵眼的位置隐有流动的白光和黑气,流转成阴阳协调的模样。 ——阴阳有道,气走八方。 赵枣儿在高地上等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彻底暗了,她才借着夜色的掩映朝爷爷家走去。 警戒线依旧在那,但四周没有警车和执勤的员警,不过封锁三日的小院,已经有了封锁数年的荒凉。 还没走近小院,赵枣儿就能看到小院外笼罩着的一层白光,光晕很浅,但在夜色里十分显眼。绕着外院走了一圈,赵枣儿很快就发现了每面墙角落里的奇怪符号,正是这四个符号,构成了保护小院的结界。 白光明亮而温暖,一如爷爷给赵枣儿的感觉,赵枣儿稍感心安推开门踏进了小院。 院子里脚步杂乱,墙角的一溜罐子都被开封查验过,有的没有盖严实,药酒的香气在空气中浮涌。 “可喜,在吗?” 无人应答。 赵枣儿等了好久,提高音量再次呼唤可喜,但小院里依旧沉静。 赵枣儿并不觉得失望,在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她就能够感觉到小院里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种十分神奇的感觉——像是把五感放大,亦或是把小院缩小,空气的流动、气味的变化,组合成她敏锐的直觉,入目的所有不再在她体外,而是在她体内,被她全然洞悉。 小院是名副其实的小。靠着西墙有棵纤弱的枣树,从赵枣儿记事起就在那了,一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对着枣树的一间低矮的灶房,灶房边上、小院的北面,就是主屋。 径直走进主屋,赵枣儿打开灯。墙上的符号依旧在那里,但先前令人作呕的气味淡了很多。主屋是二层的小楼,一楼的厅堂,偏角的卫生间,二楼是主卧和书房。 赵枣儿直奔电视机柜,她知道爷爷会把一些工具放在这里。 桃木剑、糯米、罗盘、还有一副碗筷,这都是赵枣儿叫得上名字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模样古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赵枣儿打开特意背来的大包,把认识的不认识的一股脑儿都塞进去。 走进爷爷的书房,书案上、抽屉里有很多成打的符纸,但都未着一字,搜刮了一圈,一无所获。退出书房,赵枣儿直奔卧室,在床底下发现一只造型古朴的箱子。 箱子的边角还镶了金铜,用一个繁复的锁锁着。这是两个世纪前的老古董了,赵枣儿知道这种箱子,锁往往只是障眼法,即使用钥匙也无法打开。正确的开箱方式是一手摁着锁眼——那其实是一个暗扣,一手掰开箱盖。用这样的箱子放着的东西必然贵重,赵枣儿没有失望,里头有一本赵家先祖留下来的笔记。 笔记近百页,全是繁体字,有的地方佐以插图,还记载了不少符咒的画法,赵枣儿大致翻了翻,发现笔记的内容十分晦涩,难以读懂。除此以外,箱子里还有些老照片,赵枣儿小心翼翼地扣上箱子,推回床底。 把小院翻了个底朝天,但收获没有达到赵枣儿的预想——最大的问题在于她不懂得如何使用。例如桃木剑,需要在使用时吟咏口诀,更要有剑法,硕大的桃木剑在赵枣儿手中与木棒无异。 时针指向午夜,赵枣儿颓然地坐在门槛上。爷爷家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了,没有鬼魅,也没有生人靠近,如果可以,赵枣儿想要一辈子躲在这里。 把脸埋进膝盖间,赵枣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 有了鬼的生活“焕然一新”。 在地铁轨道上,在马路上,在高楼下,在公园里,甚至在厕所里,很突然地,惨烈的画面就刺入眼里。饶是心理素质再强的人,也会被磨得神经衰弱。 赵枣儿请了三天病假,窝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她把从爷爷家带来的东西摆了一屋子,又从网上淘宝了许多符咒和驱邪物,微信好友里多了十几位“大师”、“天师”、“法师”,但赵枣儿的情况没有得到丝毫改善。 小区底下有个“爱哭鬼”,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爱哭,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小小,躲在楼梯间里,一点点动静就会被吓到。赵枣儿某次不小心与它对视了,结果是赵枣儿被吓了一跳,而对方居然被吓哭了。 为了不让鬼发现她的能力,赵枣儿小心翼翼,走路都不敢抬头,站立时目不斜视,就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但小区里的鬼,还是陆陆续续地发现了她。 就像医院里的那个老头说的那样,鬼也有好有坏,赵枣儿尽量不去招惹,但鬼魂们却都对她有极大的兴趣。每天都会鬼突然出现,有的还会敲门,甚至给赵枣儿带来奇怪的礼物,有的则不停地吓唬赵枣儿,比如隔壁那幢楼里被凶杀的女人,会让水龙头流出红色的血、让镜子里出现血字。 三天病假结束,赵枣儿更为憔悴了。 口袋里揣着糯米,背包里还有一瓶网购的黑狗血,赵枣儿小心翼翼地上班去。 编辑部不算远,但赵枣儿不论如何也不敢再走那条小路了。她特意绕了远路,为此,还提早了半个小时出门。 天气越来越冷,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赵枣儿只顾埋头走路,一不留神又撞着了人。这熟悉的发展让她心里咯噔一声,一抬头,发现对方竟是f市人民医院的那位医生王朗。连带着他背上的林山奈,也熟稔地冲她一笑,伸长了脖子要跟她打招呼。 看见赵枣儿,王朗的脸色也很不好,本想找茬骂几句,却见赵枣儿先是惊恐地看了他背后一眼,紧接着开始后退,手从包里摸出来一瓶黑色液体,王朗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泼了一头一脸。 “c!” 腥臭的血气冲天,王朗知道自己这是倒了血霉。 赵枣儿这是第一次被警车带走,旁边坐着王朗,王朗背上的林山奈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赵枣儿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被当成疯子捉进警察局就算了,那瓶花了她四百块的黑狗血,居然是假货!四百块呢! 怕是天要亡她——! 赵枣儿灰溜溜地被带进警局,垂头丧气地联系了好友舒碧云,听着民警打电话给编辑部调查她的情况、王朗怒气冲冲地说被恫吓、被侮辱、要打官司,赵枣儿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偶然路过的吴浩霆正好看到这一幕,想了想,给庄祁打了个电话。 庄祁此时正好就在f市人民医院。最近医院里谣言四起,有的护士值夜班后竟选择了辞职,院长王威思来想去,托朋友牵桥搭线,请到了庄祁。 这位鼎鼎有名的天师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但王威不敢怠慢,庄祁的问话他都谨慎小心地回答了。王威态度恭谨,但庄祁还是听出了避重就轻的意味。医院里怨气冲天,王威说的“闹鬼”场景大同小异,庄祁哪能猜不出内里另有隐情?但既然对方不愿意直说,他也不会奉陪。 “不不不,庄先生请留步,我说我说。”王威急了,站起来拦住庄祁,庄祁瞥了眼胳膊上的手,王威讪讪地缩了回去。 “是这样的,嗯,呃......”王威支支吾吾,庄祁有些不耐烦了,吴浩霆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 挂了电话,庄祁直白地发问:“贵医院是否有一位叫王朗的医生?” 王威面露尴尬的表情,点了点头,“有的,是脑科的副主任,也是,也是我的儿子。” 庄祁点头,“您对您儿子的所作所为了解吗?”庄祁调整了姿势等着王威继续往下说。 但王威却闭上了嘴,眼里几分惊疑,面上却故作镇定地看着庄祁。“庄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王威接起后脸色越来越差,捂着听筒,偷偷打量庄祁的脸色。 庄祁神色如常,甚至尤有余韵地打量起办公室的摆设。不得不说,王威个人似乎相当注重风水,不大的办公室里竟布置了两个招财局。 庄祁收回视线,看向大腹便便的王威。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王威挂下电话,很是不好意思地道歉:“庄先生,非常抱歉,我临时有件要紧的私事得去处理,不知道改天您能不能再腾出时间来一趟,当然,费用我都会......” 庄祁抬手示意他打住,悠闲地站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王院长,若是要去警局,那正好顺路。” “?” 庄祁温和地笑了,“我也去接人。” “什、什么意思?”王威竟然结巴了一下。 “字面上的意思。”金色细框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庄祁道:“泼您儿子一身狗血的是我的熟人,不知道王院长是否愿意私下和解呢?” 10.庄祁来了(1) “赵小姐,你泼了我一身狗血,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王朗咄咄逼人,语气不善。 赵枣儿抬头扫了一眼,又低下头,绞着手指,辩解道:“那不是狗血......”如果是真的狗血,你绝对会感谢我的! 赵枣儿在心里腹诽,不再抬头,害怕与林山奈对视,害怕林山奈又控制她说出奇怪的话。但是林山奈似乎变得“温顺”了许多,软软地趴在王朗身上,像是依附着他生长的藤蔓,没有了先前可怖的攻击力。 王朗很是暴躁,眼神阴鸷地瞪着赵枣儿,恶声恶气地翻旧账:“赵小姐,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几天前在医院的事吧?”王朗似乎忘了当时疯狂自残的人是他自己,指着赵枣儿对神笔的警察说:“这女人是个疯子,她有精神病!” 赵枣儿紧紧抿着唇,手指顺着裤子上的纹路,假装自己听不见,来掩饰自己的心慌。 王朗依旧趾高气昂,赵枣儿的不抵抗,反而助摩挲长了王朗的气焰,他一拍桌子,开始拼爹:“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知道我家的医院一年能......” 话说到一半,突然有女警员进来把赵枣儿带走,说有些事要单独询问,王朗在身后骂骂咧咧地没说够,赵枣儿不去理他,惴惴不安地跟着警员走进一间会议室。 “赵小姐您请坐。” 给她倒了杯水,女警员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又端来饼干和水果,还对赵枣儿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女警员很是温柔,让赵枣儿受宠若惊。 “请问,不是要单独问话吗?” 女警员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请您在此稍候。” 女警员说完就出去了,赵枣儿等了大半天,也不见问话的警官,反而是好友舒碧云推门进来。 “碧云?” 舒碧云扫了眼赵枣儿面前的几盘小点心,当即一个大白眼:“你电话里不是丧得要死吗?怎么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舒碧云是赵枣儿的大学室友兼闺蜜,性格活泼开朗,家境富裕但没有半分纨绔的架子,胆大心细,说话直接,与沉默内敛的赵枣儿截然不同。但两人却一见如故、颇有默契,大学毕业后也在同一座城市打拼,是赵枣儿最要好的朋友。 看到舒碧云,赵枣儿松了口气,闻言一个白眼奉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享受?你看看,我多憔悴啊。” “哎,你气色是真不好,”舒碧云打量着赵枣儿,不由得皱眉:“怎么回事?你为啥泼人家狗血啊?不会是你前男友啥的吧?” 赵枣儿瞪了舒碧云一眼,面对熟稔的好友,她的话也多了起来:“我哪来的前男友?跟你一样——母胎单身24年。” “那你平白无故泼人家狗血?”舒碧云又气又笑:“怨不得警察叔叔抓你。” “我......”赵枣儿有苦说不出,纵使舒碧云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些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算了算了,走吧。”舒碧云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为难她。 “不能走,说有单独问话。”赵枣儿连忙道。 “单独问话?”舒碧云疑惑:“刚刚带我来休息室的那个女警说已经都结束了,对方愿意跟你和解,也不会起诉你,让咱俩直接走就行,还说什么你受到了惊吓,让我好好安慰你。” “?”赵枣儿也吃惊,“那,那赔偿呢?” 出了休息室,女警员却说王朗也不需要赔偿,让她们直接离开。 不顾赵枣儿的纠结,舒碧云拉着她离开了警局。 “你还回编辑部吗?” “不回,请假了。”提起这个赵枣儿很是失落,“我八成要被炒鱿鱼了。” “可喜的事怎样了?” “还在调查中。” “好啦好啦!”舒碧云用力拍向赵枣儿的后背,“打起精神来!反正我也请假了,走走走,今天请你吃好吃的!” “真的吗?啊啊啊——我要吃烤肉!”赵枣儿眼睛“噌”地亮了。 “走啊!”舒碧云回以明朗的微笑。 两人携手离去,晴朗的日光下是两张放松而明媚的笑脸,她们身上还有青春的气息,与任何普通女孩没有区别,日子好像还是那个稀疏平常的日子,但过了四岔路口,她们走进人群里,身影渐渐不见,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为何不去见她?” 警局里有两人看着她们远去。吴浩霆站在庄祁旁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与他一同眺望,颇为不解庄祁的做法。“不是,还帮她私下调解——老庄啊——” 庄祁直接挥开吴浩霆的胳膊,一听吴浩霆的语气就知道他没好话,庄祁转身往楼下走:“那个王朗走了吗?” “没,他爸领着他办手续呢,两人吵得厉害,不知道在吵什么。王威脸都气红了。”吴浩霆跟在庄祁身后,“你刚刚在医院?有什么内情吗?” “有。” “什么?说说,说说。”吴浩霆赶紧凑过去,一身的酷劲儿被一脸的八卦打破。 “医院闹鬼,厉鬼。” 下到一层,正好可以看到王威怒气冲冲的背影,王朗则懒洋洋地跟在一旁,他背上的林山奈突然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庄祁一眼。 “几天前我送赵枣儿去急诊的时候,医院还很正常,但方才我发现,整个医院都笼罩在煞气当中,至于源头......”庄祁眯起眼睛,“就是王朗。” 林山奈看了庄祁一眼,迅速地扭过头去,趴在王朗耳边窃窃私语,王朗似乎能听见一样,回过头,冲庄祁挑衅地挥了挥拳头。 “你去查一下王朗有没有涉及医疗事故吧,”庄祁摘下眼镜,掏出眼镜布擦拭镜片,“可能不只一起。” “知道了。”吴浩霆点点头,“那赵枣儿呢?” “嗯?” “她泼王朗狗血,就证明她看得到或者感受得到什么吧?不如问问她都知道什么,你既然帮她进行了私下调解,她应该不能拒绝。” 庄祁摇摇头。 “为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庄祁往停车场去,“很闲吗?还不快点去查案。” “你才闲!”吴浩霆笑骂,转身又进了警局,今天他是来拿连环抢劫案的视频资料的,结果让突发的这事给打断了,险些就给抛在脑后。 “吴警官,这是您要的,四天前方兴路的监控录像。” “好,辛苦了。”吴浩霆打开优盘,调出监控的画面,直接把时间调到夜里九点左右。这是连环抢劫案的犯人被捕那日的监控资料,从方兴路的路口,并不能拍到黝黑的巷子里,但可以看到进出的人。 9:26,犯人进入小巷。 9:57,赵枣儿进入小巷。 9:58,庄祁进入小巷。 10:14,庄祁抱着赵枣儿离开。 吴浩霆反复查看监控视频,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 晚饭后舒碧云陪着赵枣儿回家去,赵枣儿晚饭时表现出的异样让她很是担心。 赵枣儿在心里纠结了许久,还是请求舒碧云留下来陪她过夜。 舒碧云二话不说答应了,但看到赵枣儿家里的各种法器、香炉、还有四处都贴着的符咒,她还是震惊了。 “枣、枣儿啊......”你不是魔怔了吧?舒碧云彻底震惊了。 赵枣儿牵强地笑了笑,“你坐,你坐。” 舒碧云看了看无处下脚的客厅,不知道该坐哪。只见赵枣儿飞快地把地上的东西都推到一边,清出一条通向沙发的道路。 “你都从哪弄来的这些玩意儿?”舒碧云随手拿起一个造型细长的架子,“这是做什么的?” 赵枣儿正在撕墙上的的符咒,那些符咒也是网购的,她一口气买了一百张,但显然这些符咒也是假货。 闻言赵枣儿回头看了一眼:“我也不知道。这里一部分是我从我爷爷家拿来的,剩下的都是网上买的。” “你爷爷?” “嗯。”赵枣儿先前没有明确说过爷爷的职业,她斟酌着开口,“爷爷是一名驱邪师,就是捉鬼、除妖之类的。” “哇——很酷啊。”舒碧云兴奋道。 见舒碧云没有被吓到,赵枣儿松了口气:“我以为你会害怕。” 舒碧云笑笑,显然还是当赵枣儿在开玩笑,问她:“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不像啊,大学四年也没见你露一手。” 面对好友期盼的神情,赵枣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本事。” “那你这屋子是咋回事啊?” 赵枣儿拿着那些符咒走回沙发,坐到舒碧云身边,把最近发生的是说了一遍:先是可喜被害、爷爷失踪,紧接着是遇到抢劫、脑震荡,可以说是到达水逆时期的低谷了,不怕最丧,只怕还有更丧的。 “意思就是说,”舒碧云起先不信,慢慢地表情变得严肃,“你看得见......鬼?”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鬼”这个字一出口,屋子里顿时冷了几分。 “嗯。”赵枣儿瘫在沙发上,崩溃地点点头。这样的事情,饶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的。 舒碧云默默坐直了身体,“你拿狗血泼那个医生,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嗯......” “那你这个屋子里——”舒碧云咽了下口水,饶是平时爽朗如她,也有点儿心里发毛。“有什么‘东西’吗?” 赵枣儿瞟了一眼在旁边坐了有几分钟了的那个爱哭鬼,还有墙角里蹲着的男人,半截身子在窗户外的老太太,缓慢而凝重的点了点头。 “......”舒碧云失声了。 “枣儿你别吓我......” “你说好陪我睡觉的!”赵枣儿扑过去搂住舒碧云,“不准跑!” 舒碧云摸摸赵枣儿的头发,轻声问:“睡觉时它们也会盯着我们吗?” “不会。”赵枣儿摇摇头,“我跟它们说过,睡觉和换衣服的时候都不准在屋子里待着。” 还能跟鬼商量的吗?舒碧云有些混乱了,到底是赵枣儿疯了,还是她在做梦呢? “碧云,你信我的话吗?” ——一个正常人都会不信这样的胡话。舒碧云看着赵枣儿紧张的表情,尽力安抚她:“当然啦,我不信你信谁啊......”突然,舒碧云感到背后一凉,好像有一只手轻轻摸了她一下,让她一个激灵。 与常人相比,舒碧云的直觉异常敏锐,她甚至在瞬息间察觉出那是只小小的手,像个孩子。 “枣儿,”舒碧云表情凝重,“我旁边有......吗?” “呃......有个小孩,”是那个爱哭鬼,赵枣儿小声道:“你压着他了。” 11.庄祁来了(2) ——你压着他了。 舒碧云叫了一声,直接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瞪着赵枣儿。 而爱哭鬼则被舒碧云的动作吓到,哇地一声又开始哭了起来。舒碧云听不见,赵枣儿却受不了,直接拎着爱哭鬼的衣领把它提起来丢出去:“出去哭。” “哭?”舒碧云无语,她都没哭呢。 赵枣儿把屋子里的鬼都请出去,示意舒碧云没事了。舒碧云又担心又害怕,摸了摸赵枣儿的额头,“枣儿,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咱们去看看医生吧?” “没有。”赵枣儿无奈。“算了,你就当我是说胡话吧。” 舒碧云还是不能释怀,赵枣儿只好强打精神,打开电视机,翻出水果和零食,两人玩闹了一会儿,紧张和不快的气氛才渐渐淡去。 睡觉时两人窝在一床被子里,暖气并不太暖,脚冻得冰凉,舒碧云建议赵枣儿换个地方住。 “你看你这暖气也老化了,屋子里还有那么些什么,不如搬家,换个环境。” “搬去哪呀?这里房租这么便宜,离编辑部也近。”赵枣儿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论是去哪里都会有鬼的,我好不容易跟它们混熟了......” “好了好了,打住。”舒碧云裹紧自己的小毯子,“我听得心里发毛。” “真的不用怕,它们有的还是很善良的。”赵枣儿说起那个爱哭鬼,“它超级能哭,一点点动静就嗷嗷的。” 舒碧云忍俊不禁,“所以我刚刚蹦了起来,把它吓哭了?” “对。还有浴室里有个喜欢吓人的姐姐......” 两人说着话,天南海北地扯了好多话题,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赵枣儿平时都睡得沉,今夜却无端做起梦来。 长长的走廊,白色的病房,还有一股消毒水味,赵枣儿空荡荡的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寻找离开的出口,但不论怎么走,拐角之后还是走廊,楼梯以下还是楼梯。 头顶的灯闪了闪,扑地灭了。 走廊里陷入黑暗,赵枣儿却不觉得害怕,所有的情绪像被麻痹了一样,她沿着走廊继续走,前进、转弯、下楼、再前进,就像被控制了的木偶,一步步走进医院深处。 “吱——” 有扇门开了,紧接着传来轮子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划过地板,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朝电梯去。 床上躺着的,是林山奈。 那是正常的林山奈,而非长在王朗身上的、没有身子的那个怪物。清秀的眉目,纤瘦的身材,病号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有种弱不禁风的美。她闭着眼,自然地偏着头,神色温柔,像是睡着了。 赵枣儿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病床自己“走”进电梯,就在电梯门将要闭合时,林山奈突然睁眼,抬头,对着赵枣儿诡异一笑,像是无声的呼唤。 电梯门闭合,赵枣儿还站在原地,看着电梯的数字不停往上跳,最终停在了顶楼。 ——————*****—————— 舒碧云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了赵枣儿的叫喊声,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摸身边的被窝,没有人,被子也是凉的。 卧室的门敞开着,舒碧云起身下床,一边呼唤赵枣儿的名字,一边往客厅走。赵枣儿不在公寓里,公寓的大门洞开,舒碧云朝楼道里看了一眼,漆黑且空荡,什么人也没有。 “枣儿?” 舒碧云看着床边依旧在原地的赵枣儿的拖鞋,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舒碧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赵枣儿的外套、提包、手机、鞋子都在原地,外头是零下十几度的气候,赵枣儿只穿着睡衣,会去哪里? 舒碧云越想越不对劲,披上外衣,拿上赵枣儿的羽绒服,带上钥匙和手机就要下楼去找。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谁?!” 不得不说,舒碧云的直觉比常人敏锐得多,甚至能感受到鬼魂的大致方位。 爱哭鬼有些被吓到了,鼻子一皱,又要哭出来。 舒碧云听见一声极小的抽气声,心念一转,她朝这空气问道:“爱哭鬼?是你吗?” “嗯......” 极细极细的声音,像刚出生的猫儿一样,但舒碧云还是听到了。 浴室的水龙头突然开了,水声哗哗,马桶也一下又一下地自动抽水,水声奔腾在下水道发出的回响像一头微怒的野兽。 舒碧云犹豫了一下,径直朝浴室走去。 半夜的浴室、莫名打开的水龙头、黑暗中的镜子,恐怖片里的元素真实的出现在现实中,舒碧云却十分大胆,打开灯,关掉水龙头,试着与空气中的某人交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枣儿在哪?” 像是在回应她一般,镜子慢慢浮现出红色的字:她被抓走了 “被谁?” 镜子没有回答。 “她现在在哪里?”舒碧云又问。 ——f市人民医院。 “谢谢!”舒碧云道了谢,飞奔出门。 静谧无声的屋子里,爱哭鬼趴在窗户边,看着舒碧云远去的身影。“不知道枣儿姐姐能不能回来。” 站在镜子前的女鬼抬手抹去镜子上的字。 ——谁知道呢。 ——————*****—————— 赵枣儿在踏上天台的那一刹那,便清醒了。 十一月的深夜寒风呼啸,不时飘着雪花,赵枣儿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刺骨的寒风卷走了她的体温。 林山奈踩在天台的边缘的护栏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枣儿。 一如几日前的姚甜,此时林山奈的完整人形也足以以假乱真,但赵枣儿看得真切,林山奈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赵枣儿哆嗦着上前一步,被风吹得飘摇,只好又退回门口。“林山奈......?” “是我。”林山奈回答。寒风鼓起她的衣衫,像要被吹走了一般,但她一直稳稳地立着。她的声音也娇娇柔柔,如她本人一样,像幽谷里的百合花。 但赵枣儿始终记得那日伸长了脖子的林山奈。此刻她还光着脚丫子,马上就要冻成冰雕了,手头连瓶假的黑狗血都没有。 扫了眼门的位置,赵枣儿在心里计较着逃跑路线。 明明她在家里睡觉,怎会一睁眼就到了这里呢?唯一的解释便是林山奈,但赵枣儿着实不知道林山奈想要做什么。 赵枣儿往后退了一步。 林山奈突然嗤笑了一声,身形一闪,凑到赵枣儿近前:“先别急着走啊。” “那我们换个地方行吗?”赵枣儿下意识地与对方商量。 “冷?”林山奈上下打量了一眼赵枣儿的睡衣。 赵枣儿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扯了扯嘴角。 林山奈又笑了,这一次她笑得柔媚,风情斐然,“很快就不冷了。” 赵枣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林山奈拽到了天台边缘。飘在赵枣儿身后,林山奈按着赵枣儿的头,指着某个地方:“看,方兴路。” 赵枣儿迎着强风,努力睁开眼睛去看。林山奈指的方兴路很是显眼,在一片灯火明亮的街区中,有那么一截被掩映的黑暗,顺着黑暗延展,是那条漆黑危险的小巷,再过去,便是赵枣儿租住的公寓。 救护车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让赵枣儿的心也跟着颤颤悠悠。 “仔细看。” ——有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从路口蹿出来,一个急转弯后又加快了速度,像离弦的箭飞向它的标靶——车子准确无误地撞到了路边的行人,然后没有一丝迟疑地、飞快地离开了。 “看清楚了吗?” 赵枣儿点头。 “看到撞人的是谁了吗?” 赵枣儿一怔。林山奈这是什么意思?要她见证凶手,然后去揭发,做个正义的使者?而林山奈则是她这个正义使者的秘密武器?——这是什么神展开? 但紧接着赵枣儿知道她想错了。林山奈说着“没看清?那就再看一遍”,而后伸出手,双指一划,那处街景竟像屏幕一样被放大,赵枣儿瞪大了眼睛——这又是什么操作? 方才的车祸重演了,赵枣儿这回看清了,被撞的那女孩,正是她身后的林山奈。车子撞向林山奈时没有一丝犹豫,连着离开的背影都是游刃有余的,林山奈在车轮底下滚了一遭,一脸痛楚地躺着,血从她身下汩汩地淌了出来。 林山奈操纵着这出幻境,让车祸一遍又一遍地重来,而后她定格住画面,不停地放大,直到赵枣儿清晰地看到驾驶室里的人。 “——王朗?!” “是他。”林山奈撅起嘴,委屈的模样有几分小女孩的憨态,让女生看了,也不禁心里一软。 但赵枣儿只觉得冷。 “所以,”所以你才跟着王朗,甚至借口于我向王朗说出那样的话?赵枣儿心思一转,“你要我帮你,报仇?” “不。”神情一变,林山奈突然出手扼住赵枣儿的脖子,她力气极大,把赵枣儿摁在天台边缘:“我的仇,我要自己报。” 赵枣儿脸涨得通红,慌乱间她用劲去拉林山奈的手,但林山奈的手臂像钢铁一般僵硬,把她牢牢禁锢其中,很快,眼睛也开始充血,赵枣儿努力张大嘴呼吸,眼泪滑下来,又迅速被风吹干。 “有人告诉我,死人也能活。你知道吗?” “不知道......”赵枣儿牙齿打颤,意识有些飘忽,听不清林山奈的话。 “那真遗憾。” 林山奈弯了弯嘴角,继而双手用力一沉,赵枣儿半个身子便坠出了天台。风透过衣服,赵枣儿就像将要断线的风筝,头发在空中飞舞,后脑勺拔凉拔凉的。赵枣儿紧紧抓住林山奈的手臂不放,她知道,只要林山奈一放手,她必死无疑。 “咻——”一道劲风袭来,狠狠击中林山奈的背部。那是有实感的疼痛,一瞬间的怔愣后,林山奈下意识地松了手。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赵枣儿心脏骤缩,但预料中的坠落却没有持续。一股轻柔的、温暖的风裹住了赵枣儿,肌肤所触及之处,像是柔和的棉麻布料。这股风托着赵枣儿回到了天台上。 直到屁股坠地,赵枣儿都没有真实感。 ——这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吧?赵枣儿晕乎乎地想。 林山奈又拉长了自己的脖子查看背后的伤口,她疼得龇牙咧嘴,怒气冲冲地看向赵枣儿身后:“又是你!” 谁? 赵枣儿回过头去,却被一件外套兜头盖住。 “退后。” 那温润好听的声音有几分熟悉,连外套的温暖都透着几分亲近,让人安心。 赵枣儿拉下外套,看见了庄祁的侧脸。 12.医院惊魂(1) 庄祁的眉头紧锁,唇抿得紧紧地,让往常温润的脸庞多了几分凌厉。侧脸的线条分明,修长的脖颈,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褪去了温和的善意,庄祁周身笼在淡漠疏离中,看着林山奈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和杀气。 ——仿若神兵天降,仿若盖世英雄。 看着庄祁,赵枣儿怔怔地。 “穿上。”庄祁瞥了赵枣儿一眼,心情似乎不太好。 “又是你。”林山奈又说了一遍。 庄祁却一挑眉:“你认得我?” 林山奈却没有再回答,反手一抓,角落里的钢材便到了她手里。沉重的钢材像轻飘飘的纸片,随着林山奈指的方向飞去,划破风,发出嗡鸣,带着可怖的杀气。 庄祁拉着赵枣儿退后,用力关上楼梯间的门,瞬息间,钢材撞上门,扎穿了门板。 赵枣儿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庄祁突然“嗯?”了一声,复要打开眼前的门,赵枣儿本想阻止他,“哐”的一声,门被推开,但门后不再是天台了,而是医院的走廊。 “是幻境。” 赵枣儿知道庄祁是在解释给他听,但她并不能理解。 “什么幻境?现在要怎么办?” “走。”语毕,庄祁率先走了出去。 赵枣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庄祁突然停下来,赵枣儿险些撞上庄祁的后背。 “你站在这。”庄祁道,而后接连打开好几个房间的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吗?”赵枣儿有些不安,想去帮忙,又怕对方嫌弃自己拖后腿。 庄祁没有回答,不一会儿拿着一双拖鞋回来。可能是哪个值班护士的拖鞋,粉色的,还带着毛茸茸的毛球。 把拖鞋放在赵枣儿身前,庄祁示意她:“穿上。” 原来是去给她找拖鞋。赵枣儿脸一红,看着自己已经冻得发紫的脚,有些尴尬。一路上光着脚走,脚底脏兮兮的不说,还划了两道口子,隐隐作痛。 粉色的毛绒拖鞋干净漂亮,赵枣儿蜷起脚趾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似乎能洞悉她心里的每一个想法,庄祁转身去拿来了湿毛巾和酒精、棉签,在赵枣儿面前蹲下。 “脚。”庄祁伸出手,示意赵枣儿把脚放到他的手上。 “我自己来。” 赵枣儿怎好意思递出自己脏兮兮的脚,她看到不远处的座椅,一蹦一蹦地过去坐下。 右脚掌被石子划出一道血痕,已经结痂了。左脚掌较为严重,一块小石砾陷进了肉里,还在往外流血。 赵枣儿自己拿着镊子想把石块夹出,奈何手克制不住地颤抖。方才在天台上浑身都冻僵了,丝毫没觉得疼,现下身子渐渐暖和,才觉得脚底钻心地疼。 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但赵枣儿咬着牙,一声不吭。 庄祁蹲下来,接过赵枣儿手里的镊子,牢牢抓住赵枣儿的脚腕不让她躲,动作利落地把石子取出。 赵枣儿本就不胖,这几日的折腾让她又清瘦了不少,细细的脚腕在庄祁手里好像要被折断了一样,感到赵枣儿一个瑟缩,庄祁放缓了力道:“痛就喊出来。” 但赵枣儿没有喊痛,她向来擅长忍耐。 “不痛,谢谢。” 庄祁闻言没有强求,低着头,认真为赵枣儿包扎伤口。 庄祁的鼻梁挺拔,眉目俊朗,从这个角度赵枣儿正好可以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小扇子”、“小刷子”这一类的形容词浮现脑海,赵枣儿轻轻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这对眉眼。 赵枣儿见过庄祁三次,对庄祁最大的印象是“温文儒雅”四个字。这样的人出现在命案现场就足够稀奇了,而今她几番奇妙境遇竟也能“巧遇”庄祁,这是缘分吗? “你......”视线落到那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上,赵枣儿问他:“你也是驱邪师?” 庄祁拿起剪刀,“咔嚓”一声脆响,绷带留下整齐的断口。 “不,”他抬起头,注视着赵枣儿:“我是天师。” ——————*****—————— 舒碧云一路小跑,径直冲进了f市人民医院。 夜半的医院依旧人来人往,空气中的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急诊送来了一起追尾事故的患者,医生和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有人呻吟、哭嚎,没有人在意舒碧云。 站在候诊大厅,舒碧云下意识地看向问诊台,但也清楚导诊护士不会知道赵枣儿的行踪——更何况赵枣儿是被鬼抓走的。 情况不是一般的棘手,直接问“你们医院闹鬼吗”可行吗?四周有来去匆匆的人,也有神情疲惫的家属,舒碧云试着去发挥自己的直觉,但感受不到任何鬼魂的气息。 她的直觉就像个用久了的收音机,时好时坏。 舒碧云咬唇纠结,正准备向问诊台进击,余光突然捕捉到一人,正是下午在警局遇到的男警官,对方十分帅气,故而她记住了,对方姓吴。 “吴警官——!” 吴浩霆没有回头,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一晚上的时间他都在查看方兴路路口的监控资料,刨去夜里九点至十点的片段,把其他的时间段都仔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了新的线索。 案发当天下午,王朗曾进出那条小巷两次。两次间隔不到半个小时,每一次都脚步匆匆。在案发三个小时后,也就是庄祁抱着赵枣儿离开小巷三个小时后,午夜一点左右,王朗又一次进入了小巷。 吴浩霆没有犹豫,顶着冬日的寒风回到案发现场,在小巷里找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纸片。 那是一个小纸人,由黄色的符纸剪制,不过一指长,正面写着一个“镇”字。 吴浩霆随手把纸人放进兜里,给庄祁发了个信息,便直奔医院。 他知道王朗是脑科副主任,也打听了王朗今晚有夜班,看了眼楼层分布,吴浩霆按了四楼的电梯按钮。 电梯门打开,里头竟然空无一人,吴浩霆觉得稀奇。小小空间里的寂静与身后大厅里的嘈杂人声形成鲜明的对比,站在电梯里,像站在另一个世界。 就在电梯门关上前一刻,一个头发凌乱的女子挤了进来。 “吴警官!等一下!” 吴浩霆只一眼,便认出了舒碧云。 舒碧云很有气质,长发、小脸,用吴浩霆的话来说:他心目中的理想型。当然,吴浩霆会记住舒碧云,还是因为她是赵枣儿的朋友。 舒碧云头发散乱,羽绒服里穿着睡衣,手上还抱着一件羽绒服。那显然是赵枣儿的衣服,无需多说,吴浩霆便猜出这是出事了。 “你——出什么事了?”吴浩霆开门见山道:“你是赵小姐的朋友?” “是的,我姓舒,‘舍予’舒。” 舒碧云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羽绒服。虽然她赶在电梯闭合前追上了吴浩霆,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世间有鬼邪,这样颠覆三观的事情她也才接受不久,若是说出来,这位警官怕是要把她当作疯子吧? “舒小姐。”吴浩霆敏锐地捕捉到舒碧云的纠结,直觉告诉他舒碧云应该是被赵枣儿身边离奇的事情吓到了。 与庄祁往来多年,吴浩霆早已形成了与常人不同的世界观,但遇鬼这样的事,显然不是人人都能得见的。若是直接问“赵枣儿是又撞鬼了吗”,这位舒小姐怕是要把他当作精神失常吧? 2层,3层,数字不停往上跳,舒碧云瞥了眼吴浩霆刚毅的侧脸,犹豫之下还是决定独自寻找赵枣儿。 “吴警……” “叮——” 话未出口,电梯已经到了四楼。门一打开,一股寒气卷了进来。 那是北方的寒风加之南方的阴冷也不能形容的凉,从骨子透到心里,皮肤上的寒毛瞬间根根立起,让人一个哆嗦。 但电梯外什么也没有,灯光明亮,墙面雪白,倚着墙的绿植温顺地垂着叶子,这一抹绿,藏着盎然生机。 “出什么事了?” 吴浩霆开门见山地问,舒碧云还是犹疑,这会儿功夫吴浩霆已经走出了电梯,舒碧云只好跟上,想了想道:“枣儿她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是失踪还是她自己离开的?吴浩霆斟酌着适当的问法,但他发现,不论怎样,最终都不能绕开那个特殊的话题。 吴浩霆把手伸进兜里掏手机,无意中摸到口袋里的小纸人,沉吟一下,吴浩霆道,“赵小姐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出去了呢?现在是午夜,你不妨回去等她,如果天亮了她还没有回来,你就给我打电话。” “可是——”舒碧云还欲解释,迎面走来的护士打断了她的话。 护士是冲着吴浩霆来的,两人显然是认识,说话间透着熟稔,“等你半天啦,王医生今天本来有夜班,但就在刚刚,他请假了。” “不碍事。”吴浩霆摆摆手,“他办公室在这层吧?” “嗯呐,直走,右转,最里头的第二间就是。”护士指明了方向,打了个呵欠,“那我下班啦。” “辛苦辛苦,下班吧,多谢了。” “客气哈。为帅哥服务是我的荣幸。” 护士爽朗地挥挥手离开,吴浩霆抬步就王朗的办公室去,舒碧云猛地想起赵枣儿的话,也顾不得别的,拦住吴浩霆,“拿着这个!” 那是一个小小的纸团,吴浩霆诧异地一挑眉,把纸团展开,原来是一张符纸。 符纸上写着“恶灵退散”,看着还挺像模像样的,背面却印着一个二维码,还有一行字,吴浩霆瞥了一眼,哭笑不得地读出来:“温语驱邪小店,请给个五星好评哦,免费送驱鬼水一瓶~谢谢亲~” “......”那符咒是舒碧云出门前匆匆抓了一把塞进口袋的,她万万没想到,背面居然是广告! ——赵枣儿!你这个辣鸡! 13.医院惊魂(2) “啊嚏、阿嚏。” 赵枣儿揉揉鼻子,刚刚似乎有人在骂她。 回过神,赵枣儿想着庄祁的话。 ——天师,即合乎天然之道的老师。 天师原是道家始祖——轩辕黄帝对老师岐伯的尊称,在古代小说中,天师通常有起死回生、治病救人的本事,但到了近现代,天师于众人眼里多是“道”的一个象征,说到天师,许多人心中自然会有“张道陵”、“龙虎山”等词出现,亦或者是电影里拿着拂尘和黄符纸的老头形象。 赵枣儿怎么也不能把庄祁与那样一个老头画上等号。 天诞万物,由万物衍生出各种职业,为生者服务的三百六十行,为死者服务的三十六行,除却生死,又有人妖鬼、神仙魔,由此又有从事者若干。赵枣儿的爷爷赵大匡便是专门应对邪煞的“驱邪师”,但不论是驱邪师还是除妖师,风水先生或者算命先生,都没有“天师”这个行当有名气。 “不像?”赵枣儿怔愣的表情让庄祁发笑。 “嗯。”赵枣儿顿了下,“你像老师。” ——那种穿着长袍的教书先生,立在讲台上,一手捧着一卷书,一手夹着一根粉笔,讲台上放着一壶清茶,袅袅腾升的水雾晕开了时光的墨痕,谈吐间把半个天下娓娓道来。 庄祁又笑了,眼睛微微弯成一道弧,他拿过医用胶布做最后的固定工作:“我也在f大教书,古代的东方哲学,你若有兴趣可以来旁听。” 赵枣儿脸一红,胡乱应下。 庄祁问她:“你怎会在这里?” “清醒的时候就在天台上了。”赵枣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来没有梦游的习惯,唯一的可能,便与林山奈有关。她把自己的梦说与庄祁听,看着庄祁的面色慢慢变得凝重。 庄祁看了眼赵枣儿肩头飘摇的三盏灯,“你学过术法么?” “没有。”赵枣儿这回说了实话,“我六岁便离开了塔家县,而且我也确实看不见那些——鬼之类的,直到四天前,就在这家医院里,我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了。” “赵老先生可曾给过你护身符之类的?” “有的。”赵枣儿扯出脖子上的空绳子,“爷爷给了我一颗‘守命珠’,但前几天珠子丢了。” “丢了?” “运气不好,遇到抢劫了。”赵枣儿不说姚甜的事,避重就轻道:“当时晕倒了,好像是磕了脑子,医生说我脑震荡来着,是被过路人送到医院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珠子没有了。” 赵枣儿的眉心慢慢拧紧,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的手机和挎包都没有丢,劫犯为何只拿走了她的珠子? 庄祁却是知道守命珠并非劫犯拿走的,极有可能是被姚甜吞噬了。 赵枣儿还不知道送她去医院的“好心的过路人”就是庄祁,还在感慨好人一生平安。 庄祁也不解释,只是提醒她道:“既没有了那颗珠子,你万事小心些。”替她穿上拖鞋,庄祁又叮嘱她:“一会儿跟紧我。” “嗯嗯。” 赵枣儿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 搭着庄祁的手站起来,赵枣儿勉力跟着往前走,尽管心里有一团团疑惑,此时便也只挑重点的问:“我为什么能看见鬼?” 庄祁配合着赵枣儿放慢了脚步,一边打量四周,一边与她道:“一般而言,常人视鬼的可能性有两种,眼睛与常人不同,这是天生异能,生来便得吃这碗饭——比如我。” 赵枣儿闻言忍不住去看庄祁的眼睛。庄祁五官深邃,眉压眼头、眼尾上挑,这是典型的桃花眼,明显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并未让这双眉眼变得妖媚,眼镜的修饰,让庄祁的眉眼少了锐利的精致,多了分书卷的柔和。 赵枣儿不觉入了神,觉察到有些失礼后又匆匆收回视线,庄祁却不在意,“另一种则是命格过轻的人,这类人是体质特殊,亲鬼,也命薄。” ——比如你。庄祁隐去了最后的三个字,他看着身边的赵枣儿,垂着头,情绪低落,她肩头的三盏灯总是无风自动,飘飘摇摇,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 赵枣儿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守命珠,毫不意外,只摸到一根空荡荡的绳子。 脖子上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赵枣儿想起林山奈的话:“‘死人也可以活’,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刚刚在天台上,在你来之前,林山奈问我的。”赵枣儿记忆力极好,即使方才处在那样一个处境之中,此刻她稍加思索,便能把林山奈的话复述出来:“‘有人告诉我,死人也能活。你知道吗?’” “死而复生,历来不过那几种说法:借尸还魂、夺舍,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禁术。你命轻,魂魄易散,她八成是想要夺舍。” “‘夺舍’?就是挤走我的灵魂,占有我的身体,是吗?” “嗯。”庄祁点头肯定,却有些在意,林山奈口中的那个“有人”是谁。 近来两个月,f市的怨鬼、邪煞的数量骤增,围绕在f市周围时不时有奇异的波动,就像庄祁与吴浩霆说的那样,不少行走此道的高手为调查而来,却离奇失踪,使得隐却在大学里教书的庄祁,不得不接受庄家的指令,追查这些不寻常背后的真相。 事情扑朔迷离,背后的人隐秘而强大,庄祁的调查才刚刚起步,离奇的事情一件却接着一件,这些事件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个“镇”字。 迷雾重重的背后,只有各式各样的鬼怪,那些失踪的人庄祁亦不曾见过,这样一看,目前为止唯一登场的相关人物只有一个—— 庄祁看向身侧的赵枣儿。 赵枣儿堪堪到他肩膀,从这个角度看去,赵枣儿有些婴儿肥的脸极小,不过巴掌大,五官明晰而大气,皮肤白皙健康,只是一头凌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很是狼狈。视线下移,庄祁看到赵枣儿脖子上的红痕,林山奈既有杀心便下了死劲,但赵枣儿却一声不吭,不哭也不喊疼。 ——倒是个极为隐忍克制的人啊。 收回视线,庄祁看向前方,停下脚步。 赵枣儿也及时收回飘飞的思绪,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尽头是一间手术室,亮着“手术中”的红灯。 赵枣儿看向庄祁,“是要进去吗?” 庄祁指着手术室门外的电子屏,示意赵枣儿往那看:“依照阴阳平衡的常理,一座城市里人和鬼魂并存是必然的,但很少会有穷凶恶极的厉鬼或者邪煞。鬼魂不能往生,通常是因为有执念,如果执念太深、或者存有邪念,便会变成厉鬼,比如林山奈。” 电子屏上显示着这场手术的详细信息,主刀医生一栏,写着王朗。 赵枣儿思路敏捷地跟上庄祁:“林山奈最恨的人是王朗——因为王朗撞死了她。” “不。”庄祁摇头否定,“就像影视、小说里的那样,大多数厉鬼都会还原它们死前的经历,从中累积怨念,怨念越深、它们的力量越强。你在天台看到的不过是它制造的幻境的一部分,幻境没有结束,说明林山奈与王朗的恩怨,远不止一场车祸那么简单。” 赵枣儿一怔,庄祁率先走了进去。 那是一场真正的手术,赵枣儿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手术台边仅有两人,赵枣儿一眼认出主刀的王朗。王朗边上站着一名护士,而躺在手术台上的,正是林山奈。 林山奈素白着脸,麻药的效力似乎已经渐渐退去,她半睁着眼睛,迷糊地瞪着手术灯。护士动作利落地给王朗递工具,但她的面色,似乎比林山奈还要白上几分,无菌帽和口罩挡住了半张脸,露在外头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后悔。 手术台边的监控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护士只看了一眼,脸色又白了一分。 “病人血压降低——持续降低——持续降低——” 王朗拧着眉,继续缝补,“输血。” 王朗是一名脑科医生,但此刻王朗缝补的,却是林山奈的肚子! 一边的工具台上,金属防敏皿里放着一团巴掌大的血团,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味道。 赵枣儿踉跄着倒退一步,庄祁托住她的后背,“别怕,都是幻像。” 庄祁安慰赵枣儿,但他紧盯着手术台,脸色也极差。 “——血压还在降低——病人休克!” “别囔囔了!”王朗瞪了护士一眼,护士浑身一颤,噤声了。 赵枣儿握紧拳头,心里一阵一阵地恶寒。愤怒、伤心、绝望,一瞬间所有的负面情绪覆灭了她。 在拯救生命的圣洁场所,居然站着王朗这样的恶魔! 脑子里嗡嗡地响,心里一阵阵的怒气翻涌,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林山奈遇到的一切、体会林山奈的所有情绪,她好像变成了林山奈,躺在那张手术床上,头顶有刺眼的强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肚子又疼又凉,她不知道自己正“开膛破肚”,只是无助地昏迷着。 ——王朗? ——孩子呢? ——我在哪?这是什么手术? ——好疼、好冷...... 赵枣儿脑子里充斥着林山奈的声音,她突然间忘记了,她是赵枣儿。还是林山奈。 “赵枣儿!” 庄祁的声音很肃冷,一下子打碎了赵枣儿的情绪,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刚刚......我怎么了?” 赵枣儿还站在原地,眼底泪光涟涟,眼前还是那一场真假难辨的手术,王朗正在缝补,林山奈像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割。 “你要小心,”庄祁放缓语气,像在安抚她:“林山奈想要夺走你的肉身,情绪的波动会引起魂魄的晃荡,所有的情绪都能成为被‘夺舍’的开关,这就是‘幻境’。” 幻境之中存真掺假,心念一动,境随心变,欲念一起,则深陷其中。 赵枣儿突然看懂了庄祁眼中的澄明。那不是慈悲,也不是看破,透亮的琥珀色眼睛,藏着无欲无求的空洞。 14.医院惊魂(3) 五分钟后,王朗缝补完毕,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有些漫不经心:“推回去吧。” “人渣。”赵枣儿忍不住道。 庄祁摆摆手,示意她冷静,自己则继续盯着林山奈,防止她突然发难。但是林山奈似乎真的陷入了深度昏迷,被护士推着,去了十一楼的单人病房。而王朗则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里。 幻境还没有结束,他们只能继续待在幻境中。两人跟着护士到了十一楼,四周空荡无人,眼前的场景像是为他们特意准备的大型场景真人秀,赵枣儿和庄祁并非演员,但林山奈确是唯一的导演。 “幻境不能强行打破吗?” “那样做只会刺激林山奈。而且与正常的怨鬼相比,林山奈有些不同。”庄祁走在赵枣儿右边,“医院是生死之所,难免聚集鬼魂,所有变成恶、邪、魔、怨、煞的鬼背后,必定有极为委屈的真相。林山奈是怨鬼,‘怨鬼飘游’,她却变成了邪煞,‘邪煞侵体’,由怨成煞,这样的情况,我不曾见过。” “有没有可能她一开始就是‘煞’?” “有可能。”庄祁皱眉,“但是‘怨’为怨鬼,死后才可成‘怨’,‘煞’则不然,‘巫术所驱,谓之煞。’非人力恶意推动,是不能形成煞的。” “有人把林山奈变成了‘煞’?”赵枣儿吃惊。 庄祁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把那张“镇”字符拿给赵枣儿看。“目前有不少事与这样东西有关,在赵可喜的身上也发现了这样的记号。” “喜儿?!” 庄祁点头,“赵大匡先生既为驱邪大师,不妨推测,赵可喜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这样的标记后,便向赵大匡寻求帮助,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赵大匡无奈,只好用斩魂剑把赵可喜钉在墙上。而后赵大匡离开塔家县,最有可能的去向,还是寻找这个标记的主人。” 庄祁三言两语把f市近日的情况与赵枣儿说了个明白,赵枣儿一时却难以接受。 她知道斩魂剑的作用,即使不知道,也能从斩魂剑的名字上也可以猜出二三。这是否意味着,赵可喜差一点也变成了像林山奈一样的怨鬼重煞? 爷爷不是凶手,也没有发疯,但这样的结论并没有让赵枣儿好受。如果那通离奇的电话、小院里的呼唤是赵可喜弥留人世的最后一丝魂魄,那赵枣儿已经错失了最接近真相的时刻。 “在小院的时候,我听到可喜的声音,一直叫我。” 赵枣儿喃喃。 那是可喜的恳求,可喜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姐——姐——”,可是她太害怕了,虽然她努力去回应喜儿的声音,但内心里她一直抗拒着可喜的求助。 庄祁皱眉,眼看着赵枣儿情绪波动,极有可能又被林山奈趁虚而入,庄祁只好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赵枣儿额心抹下自己的一滴血。 那血珠是滚烫的,扎进了赵枣儿额心,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点。赵枣儿只觉得脑门一疼,整个人却清醒了不少,不再情绪低落、浑浑噩噩。摸了摸额心,赵枣儿这才真正意识到幻境对情绪的影响有多大,方才那一瞬间,她似乎开始飘摇,身体都变轻了。 “赵可喜说了什么?” 赵枣儿沉默了几秒,她说,‘爷爷快不行了......’” 距离赵可喜的死去已经一个礼拜,今夜应该是可喜的头七。但是三叔三婶没有吱会她任何葬礼的消息,父母也未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对于爷爷的失踪,家里是什么情况,她也一无所知,如今细想可喜的话,爷爷怕是凶多吉少。 压下心中悲悯的情绪,赵枣儿努力平复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张图片上,这一看,倒也瞧出些端倪。 “我见过这个,在美丽花园。” 赵枣儿回忆了下,“那天我去了现场,当时我还不能看见鬼,只是隐隐有感觉,我在看同事拍过的街景,偶然间看到有一户玻璃上,有这个‘镇’字。” 赵枣儿这么一说,庄祁也想了起来,那天赵枣儿在姚甜家楼下的奇怪举动。姚甜家有“镇”字符咒并不能让庄祁惊奇,虽然他并没有留意姚甜家的窗户,只是既然赵枣儿提了出来,回头便要再去查看一遭才行。 赵枣儿把那张图翻来覆去地看,但也不能看出更多,便把手机还给庄祁。 说话间护士一直在病房内照顾林山奈,两人还没来得及跟进病房里,护士便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神情很是惊慌。 病房里的那个林山奈依旧昏迷着,护士甩上门,电梯都来不及等,顺着楼梯往下跑。 赵枣儿和庄祁对视一眼,“跟上她!”,两人拔腿就追。 护士跑得飞快,还险些踩空楼梯,她面色惨白,冲进了方才的手术室。手术室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只见护士在手术器械里来来回回找着什么,一遍一遍地数,最后腿一软,跌坐在地,神情恍惚地喃喃:“怎么少了一根......” 至此,真相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无需多想便能猜到,导致林山奈死去的真正原因,是王朗落在她肚子里的一根缝针。 看着几近崩溃的护士,赵枣儿垂下眼,不忍再看。 此时,王朗也去而复返,看见护士跌坐在地的模样,不由得皱眉呵斥:“还坐在那干什么?赶紧收拾!” 护士抬起头,看着王朗的神情幽深而哀怨,仿佛下一刻她也会变成一个索命的女鬼。 王朗打了个寒颤,还欲呵斥,那护士哑着嗓子开口了:“少了一根缝针......” “什么?” “少了,一根,缝针。” “那还不找?丢在了哪里?”王朗有些慌了。 “在她肚子里吧。”护士突然一笑,拉下口罩,对着王朗苍白又虚弱地嘲讽:“你这个草包,竟连缝针都能落下。” “呵,”王朗白了脸,还不忘顶回去:“闭紧你的嘴吧,该给你的钱不会少。” 护士沉默了片刻,“我要离职。” “可以。”王朗二话不说答应了。 “再加二十万。” “不要得寸进尺。”王朗神情变冷。 两人一来一去的言语交锋冷酷而不留情面,仿佛这不是一间手术室,而是哪宗商业大案的谈判桌。 护士让步了:“五万。” “可以。”王朗不屑地“嗤”了一声,“可得滚远点。” “放心。”护士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可不想变成下一个林山奈。” 王朗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赵枣儿跟在庄祁身后,尾随王朗离开手术室。 但一出去,赵枣儿便被走廊里的景象慑住了。 走廊里的光亮不复,所有的灯都扑闪不停,不知道从何处席卷来的风,把咨询台上的信息表吹落一地,恐怖的气氛弥散开来。阴暗的走廊前后两端都陷在漆黑当中,尽头处不时有王朗出现,还有仓促奔跑的护士。 “林山奈的怨气,到达峰值了。”庄祁神色如常,仿佛看不见眼前的可怖景象。 林山奈缔造的幻境渐渐脱离了现实的依据,王朗的模样变得可怖,有时一个场景里竟有四五个王朗同时存在,护士则不停在走廊奔跑,脸色雪白,“踏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远处隐隐传来病床的轱辘声。 天花板慢慢淌出血水,沿着墙面汩汩地往下流,猩红的墙面加之刺鼻的味道,让人头晕目眩,赵枣儿尽量目不斜视地跟着往前走,手因为用力握拳而发白,手心里都是冷汗。 走到了走廊尽头,王朗打开第二间办公室的门,疲颓地躲了进去。 林山奈的情绪似乎平稳了,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王朗,幻境也稳定了下来,赵枣儿隐隐有预感,幻境就要结束,林山奈要动手了。 但林山奈究竟想做什么呢? 寂静的办公室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吓了赵枣儿一跳,失措地看向庄祁,庄祁给她一个镇定的眼神。 王朗似乎没听见,把脸埋在手里,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直到铃声第三次响起,王朗才接起电话,里头传来王威怒气汹汹的声音:“你在哪鬼混呢?还不滚回家来?!” “爸......” “咋了?出啥事了?”知子莫若父,王威一下子就听出儿子的不对劲,连声询问:“出啥事了?你说话呀?” “死人了。”王朗面无血色,连嘴唇都在颤抖,“我杀死人了......” “......”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像要迫人窒息一般,王朗倒抽一口气,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没事。”王威的声音清晰地从电话里传出来:“爸给你兜着。” ——爸给你兜着。 这句话就是王朗有恃无恐、肆意妄为的资本,王朗依旧捂着脸,似哭非哭,但赵枣儿看到王朗勾起嘴角,安心地笑了。 参与林山奈的死亡的,一共有三个人——王朗、护士、还有王威。 庄祁在瞬息间明白了过来,这场漫长幻境的意义:所谓的幻境,有时候更像是陷阱,诱人失神、诱人深入,再一举杀死猎物。夺舍并非林山奈的最终目的,这个陷阱里,从一开始,就不只他们两个人。 “得去找王朗和王威,两人有危.....” 话未说完,庄祁这才发现,赵枣儿不知何时不见了。 “赵枣儿——?”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15.医院惊魂(4) “林山奈,24岁,今年7月25日因脑瘤入院,王朗是她的主治医生,8月19日进行了开颅手术,手术成功。” “然后是8月21日,林山奈因术后感染去世。” 趁没人注意,吴浩霆和舒碧云溜进了王朗的办公室。吴浩霆撬开王朗上了锁的办公桌,在里头找到了林山奈的资料。 舒碧云找了张纸垫在地上,而后坐在纸上,举着手电筒,和吴浩霆一起查阅资料。 “这里有三份检查报告,受检人都是林山奈。一份是b超,八月初时林山奈已经怀孕四个月;还有两份诊断报告,一份确诊林山奈患有脑瘤,一份却是胃里有肿瘤,但结论都是需要开刀。” “嗯?” 吴浩霆又撬开一个柜子,里头还有一份林山奈的病历,但里头却多了两张ct,“左小腿骨折——撞击致伤?” 吴浩霆在一叠纸里翻找,最终找到一个日期:“7月24日?” “住院前一天?”舒碧云凑过去,“撞击?车祸?林山奈得了脑瘤、胃瘤还怀着孩子,然后又出了车祸?这么惨?假的吧。” 舒碧云垂下的头发落在吴浩霆手背上,有些痒。吴浩霆不着痕迹地避开,整理思路道:“医院里有过不少王朗的传闻:私生活混乱、凭着父亲是院长才做了副主任、还有医疗事故的传闻...... 这几份报告可能都是假的,但按照时间线,最有可能的是:7月24日林山奈出了车祸,7月25日住院,却入住了脑科,而后是这份胃瘤开刀切除手术......” “那孩子呢?”舒碧云扬起手中的孕检报告,“四个月大的孩子呢。” 吴浩霆思考时大拇指习惯性摩挲食指,“撞人的,也许就是王朗。” “王朗?为什么?” “孩子。”吴浩霆言简意赅道。 舒碧云脑子转得很快,“你是说——这是王朗的孩子?但是王朗不想要,所以开车撞了林山奈,这其实是一起情杀?” “只是推测。” 舒碧云却不管他,一个完整的故事已经浮现在她脑中:“王朗33了吧?这样的人哄骗林山奈这样的年轻姑娘很常见。王朗这种人喜新厌旧得快,林山奈可能想用孩子威胁王朗,也可能是发现得太晚了,但王朗一心想要流掉这个孩子,很是迂回地制造了车祸和手术这样的连环套,结果闹出了人命,王朗就是个怂货,可他的院长爸爸替他把事情都压下来了。” 舒碧云彻底发动了思维:“这可能吗?只是为了流掉一个孩子?” 看着舒碧云精神抖擞的样子,吴浩霆有些无奈。舒碧云掏出的那张符咒时两人间的那点纠结误会便烟消云散了,但也因此,吴浩霆不敢放任舒碧云一个人到处乱蹿,故而舒碧云跟着他潜入王朗办公室时,他默许了。 说实话,吴浩霆也需要有人同行,能壮壮胆。 “这是林山奈的死亡证明,签字人是‘陈小云’。” “她是协助王朗进行手术的护士,”吴浩霆解释,犹豫了一下,又道:“她在值夜班时发疯,说是撞鬼了,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已经离职了。” “撞鬼?”舒碧云脸色一变,“不会是林山奈吧?” “十之八九吧。”吴浩霆耸耸肩。这样的话题实在是有违科学唯物主义,但是两人都一本正经。 “应该是了。”舒碧云叹口气,把口袋里的假货符咒拿出来,“枣儿说了那个医生身上有东西。” “鬼?赵枣儿真的能看见?” “枣儿说她也是这两天突然可以看见的,可是赵爷爷也不在,她只能买了这些东西。”舒碧云甩甩手中的符咒,“还有那瓶黑狗血。” “不过都是假货。”说到这个,吴浩霆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舒碧云无奈地扶额,接受吴浩霆的打趣,随手把手中的资料放到一边,一抬眼正好看到桌子上一堆杂乱的文件下压着一个相框。 舒碧云把相框扒拉出来,照片上是一对穿情侣装的男女。在警局的时候舒碧云见过王朗一面,不得不承认,王朗确实相貌不错。 “这是林山奈?好漂亮啊。”舒碧云感慨,照片上的这个女人身材极好,一头妩媚的大卷发,对着镜头笑得灿烂,一双杏眼大而有神。 “嗯?”吴浩霆接过相框,看清照片上的女人是不由得吃了一斤。 ——那竟是几天前死去的姚甜! “怎么了?”舒碧云打量着吴浩霆的脸色,不解道。 吴浩霆没有立即回答,舒碧云等了一会儿索性不再追问,在王朗的办公桌上继续翻找,无意中踢到办公桌,桌子发出一声空荡的闷响。 吴浩霆敏感地皱起眉,绕到舒碧云身边,伸手敲了敲桌板。闷响有些钝,吴浩霆没有犹豫,扒着桌子底部的木板用力一掀——办公桌的侧面,竟然有个隐晦的小隔间。 “这种桌子很容易做这样的手脚。”吴浩霆从业多年,对这些把戏见怪不怪。 但隔间里头的东西,还是让人大吃一惊。 ——隔间里有一个小香炉,里头还燃着一盏香。 吴浩霆没多想,直接把香拔出来在地上摁灭了,而后又俯下身子,举着手机往里看,果不其然,里头贴着一张“黑财神”,与姚甜家的如出一辙。 掏出手机,吴浩霆试着联系庄祁,但依旧无人接听。 此时是深夜2:37,距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 赵枣儿裹紧身上的外套,惶惑地打量四周。 方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转了个身,陷入一团黑暗里,而后,就与庄祁走散了。 “庄先生——庄先生——” “庄祁——你在吗?” 四周很是空旷,赵枣儿的声音传到从远处又传回来,形成层层的回响。落单的恐惧远比黑暗更可怕。 幻境结束了?她还在医院里吗? 赵枣儿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警惕着四周,就怕林山奈突然冲出来掐住她的脖子,说她想要活。 我也想活啊——赵枣儿苦着脸。 “谁在那!”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赵枣儿迟疑地看过去,没有意外,看见了王朗。 ——活着的、真实的王朗。 王朗两眼通红,神情惊恐,看到赵枣儿时还瑟缩了一下,竟比赵枣儿还胆小几分。 赵枣儿却退后几步,想要离王朗远一点。此时她也明白了,林山奈的幻境陷阱里,她并不是最主要的猎物,在幻境施展的时候,这个陷阱里怕是还有王朗、王威父子俩以及那个护士。 林山奈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她赵枣儿怎敢在这时候往前凑? 王朗却误会了赵枣儿的退却,惊恐地向赵枣儿跑近:“你为什么躲?她是不是在我背上?你快用狗血泼我啊——你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谁救救谁啊!赵枣儿果断地转身跑开,只是王朗一直跟在她身后,像甩不掉的牛皮糖,赵枣儿回头看了一眼,王朗大眼怒睁的惊恐模样可怖极了,比林山奈还渗人几分。 赵枣儿忍着脚底的剧痛,不敢停歇地往前跑,东躲西藏,王朗却已经癫狂了,认准了赵枣儿是他的救命稻草,也一刻不停地奋力追赶。 赵枣儿脚上有伤,眼看着就要被追上,角落里又奔出来一个王威。 不用怀疑,那个护士怕是也要登场了。 加上林山奈,赵枣儿如何以一敌四呢?再来十个她,怕也是不够用的。 跑也是跑不动了,脚底的伤口已经裂开,拖鞋上的短绒毛不停磨蹭着伤口,钻心的疼,赵枣儿倚着墙喘息,有些绝望。 王朗还在喊着“你救救我”的话,王威惊疑不定地打量儿子和赵枣儿,小心地朝两人走近。 “王朗!”赵枣儿急中生智,大喝一声:“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没有!”王朗急急地反驳,也不去管眼前人究竟是谁,只是一味地解释:“我没有!奈奈,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还是爱你的,我没有要害死你......” ——我还是爱你的?这又是什么神展开? 赵枣儿心里哀嚎一声,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林山奈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是谁,也明白了为什么王朗要开车撞林山奈,还有那场夺命手术的目的。 赵枣儿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条线把所有线索都串在了一起:王朗和林山奈,曾是一对情侣? “我看到了!就是你开车撞我!”危急关头,赵枣儿想到什么说什么,王朗被她唬住,愣在原地,慢慢地跪下来,身子软了半边:“没有没有,山奈你要信我,听我解释......” 王朗已经痴狂,王威却还留有几分清醒,瞪着赵枣儿:“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刚刚都是你在装神弄鬼?!” 赵枣儿还没想好怎么应答,王威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手术刀,“我不知道你跟林山奈是什么关系,但是她既然死于‘术后感染’,早前也与我儿子分手了,你就不要再装神弄鬼!你若是想要补偿,尽管开口。” 赵枣儿一窒,王威的话听起来让人不快,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能用钱摆平的小事。 周遭的黑暗突然变成有形的浓雾,像是漩涡一般旋转,林山奈在黑暗中走出,雪白的脸上有两道血泪。 赵枣儿与她对视,猛地退一大步,撞到了墙,不知何时她已经退到了角落,退无可退了。 林山奈却笑了,带着些许善意的笑。她抬手打了个响指——“啪”一声脆响,王威和王朗皆身躯一震,眼神放空,紧接着似乎又陷入了幻境中,狂乱得挥舞着手臂,不停尖叫着拍打自己,尤其是王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把目所能及的东西都捞起来往背上砸,嘴里还大声哭喊着:“不要,你快下来!求你放过我!” 赵枣儿看着眼前这一幕,惊惶地等着林山奈发难。 “咱俩无冤无仇,我也知道你想活,但我也想活,我打不过你了,你给我个痛快吧。”赵枣儿面无血色,“无痛的最好。” 林山奈笑了,几分俏皮、几分清纯,“你想要怎样的?掏心?割喉?” 赵枣儿面如菜色。 林山奈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我不会夺舍的,你放心。” “啊?” “人终有一死,我有怨、有执念,有人给我指了条路,让我活,或夺舍,或成煞,但我林山奈,不是什么都不懂。” 赵枣儿越听越糊涂,林山奈也不在意,“大凤山的林家,曾以风水为业,我不懂那些东西,但是我既为怨鬼,怨气不消,不能往生;夺人魂舍,也不过是苟活;成煞害人,也是罪孽,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不论怎样,我都不能往生了。” 赵枣儿怔怔地看着林山奈。这一刻的林山奈才是她生前最真实的模样,温柔的、坚强的、明辨是非善恶的。林山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向着赵枣儿歉意一笑:“抱歉了,刚刚。” “没、没关系。”赵枣儿懵了:这是死里逃生了?大boss放过她了? “刚刚与我在一起的那个庄先生,他很厉害,也许他能帮你......” 林山奈摇摇头,看向王朗,神情变冷,周身的黑气开始层层翻涌,方才温和可人的模样渐渐被黑雾吞噬:“不用了,这是我和他的恩怨。” “我要化怨为煞,且看他的下场!” 林山奈留下这一句,从口中爆出一声尖锐的嘶吼,犹如悲泣的鸟,鸣声凄凄戚戚。声音高亢,扎得赵枣儿耳朵生疼。 黑雾扭曲着,覆在林山奈的皮肤上,所染之处,皮肤爆裂,不多会儿,林山奈变成了一个血人,她瞪着王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曾经那么爱你。” ——一直介于怨、煞之间的林山奈,彻底变成了煞。 16.情怨 王朗跪坐在地,仰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林山奈。 不知道他先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幻境,此时此刻面对着林山奈,王朗面露恐惧,冷汗层层,面色铁青,就要晕厥过去了。 “我曾经那么爱你。”林山奈语气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爱”这个字在她口中变得冰冷,“我付出了所有,也不介意你有了别的女人,只是......” 林山奈咯咯咯地笑,“那也是你的孩子啊——!” “不对!”王朗突然爆发:“是你拿孩子绑着我!是你在威胁我!是你闹到医院里来,你要毁了我——!” “我那么爱你。”林山奈看着癫狂的王朗,神情越发暗沉,“我那么爱你......” “我那么爱你——!”林山奈一声呼啸,周身的黑雾剧烈涌动,裹着她,猛的撞向王朗。 林山奈扎进了王朗身体里,王朗痛苦地倒地抽搐,片刻后,王朗突然“冷静”了,他呆坐一会,缓缓站起身,朝父亲王威走去。 王朗背对着赵枣儿,赵枣儿看到他的背上,又一次“长”出了林山奈,但这一次,林山奈紧紧地缠绕着王朗,像一条巨蟒紧紧裹着自己的猎物。 林山奈的样貌也发生了改变,清秀的面容不复,眼睛圆睁,眼仁变成了细细的一道线,余下的皆是眼白,从眼眶里不停地淌出红色的泪。她操控着王朗夺走王威的手术刀,在王威肚子上胡乱捅着,一刀又一刀——开膛破肚。 很快,王威倒下了。 林山奈又操控着王朗把手术刀捅向自己,血流了一地,但失去了自我意识的王朗一声不吭,只是麻木、机械地挥舞着手术刀,林山奈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报复的快乐,也没有痛苦憎恨。 林山奈永远忘不了,那盏白晃晃的手术灯。她在意识飘移间只觉得痛,深深的绝望笼罩着她,她害怕万分,孤苦无助,而执刀的刽子手,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如果爱错了,只是错了,那该有多好。 在不知不觉间,赵枣儿已经泪流满面,脑仁一阵一阵地疼,心里充斥着的情绪不知是她的还是林山奈的。身体变轻,那种魂体游移的感觉又出现了,可是赵枣儿控制不住自己,无法把目光从林山奈身上离开。 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赵枣儿的眼睛,赵枣儿闻到一股新鲜的血味,腥稠的、还带点儿甜味。只听见庄祁温柔的声音:“睡一会儿吧。” 宽厚的手掌掌心温热,赵枣儿眨眨眼,只觉得眼睛酸涨,干涸的眼眶就要涌出泪来。庄祁低沉的声音让她渐渐平静下来,睡意朦胧,身子一软,便睡了过去。 把昏睡在他怀里的赵枣儿平放到地上,庄祁站起身,走近林山奈。 准确地说,那是林山奈和王朗的结合体。王朗已经彻底被林山奈操控,盘踞在王朗头顶的林山奈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怪物,她居高临下,她开口,王朗也开口,一男一女的合声怎么听都很是古怪,庄祁却不为所动,定定地看着林山奈。 “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 “好歹也是大凤山林家。” “比不得庄家势大。”林山奈冷笑一声。“我不过旁支里的小人物罢了,这辈子还没进过本家呢。” 庄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折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上头有一个“镇”字。“你认得这个么?” 林山奈迟疑了一下,她周身的黑雾因她的情绪变得稀薄,王朗身形晃了晃,倒下了。林山奈索性踩在王朗身上,与庄祁平视,“我没见过那个人。似乎是王朗的朋友,替王朗、王威布置了几个风水局,王朗瞒着我不少事,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你说的太晚了......”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林山奈凄凉一笑,“王朗拿走我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未成形的孩子,能被拿去做什么呢?” “不过王朗也想不到吧,同床共枕一年多的我,其实也不算普通人呢。”黑雾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林山奈原本白皙的皮肤,但她的样貌,再也变不回来了。她走到庄祁面前,语气变得轻松:“来吧。” 庄祁细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从兜里掏出三张空白的符纸,分别是黄、红、绿三色,庄祁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三张符上分别落下一个血点。 “这个符,不会太简陋吧?”林山奈没见识过符术,想到电视剧里那些复杂的符咒,不由得好奇。 庄祁没有应答,集中注意力在指尖,双指一挥,三张符咒落在林山奈身前,庄祁口中吟哦咒语,驱动结界。 三色符咒上的血点没有浸入纸中,而是凝成小珠,悬在符咒表面,随着驱咒声,轻微晃动着,摇摇欲坠。 “立!” 庄祁一声令下,小血珠猛地拔起,变成细细的血针。 “入!” 血针倏地扎进符咒里,不见了。 “定!” 三张符纸被定住,燃起浅浅的蓝色火光。 庄祁闭上眼,双手结印,口中吟哦不停。 蓝色的火裹着林山奈,熊熊地燃烧着,林山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朗一眼,神情嘲讽,也不知是在可怜谁。直到符咒燃尽,她的三魂六魄,也跟着烧成了一缕青烟,袅袅地散了。 幻境彻底结束,四周的景致一变,还是市医院,还是天台。头顶晨星闪闪,天边的朝霞托着半轮红日。 嗓子微甜,庄祁咳了一声,竟咳出一团小小的血块,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停,庄祁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便也倒了下去。 ——————*****—————— 赵枣儿梦见自己变成了林山奈。 从小到大,林山奈都是人们关注的中心——她长得美,又聪慧,因为林家的旁支习医最多,她便顺着家里的安排走上医路。认识王朗,是在一场医学汇报上。 台上的王朗举手投足间风度十足,汇报的内容丰富有趣,现场的气氛很好,呼声很高,林山奈没有例外,被吸引住了。 ——【你好,我叫王朗。】 ——【你好,我叫林山奈。】 ——【山奈?】王朗眨眨眼,【很有诗意的名字,能赏脸吃个饭吗?】 ——女子大多矜持,尤其在心仪的男人面前。林山奈红了脸,说:好呀。 回忆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从初遇的场景开始回忆,赵枣儿在梦中成了林山奈,站在林山奈的角度上,回看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充满欢歌笑语、厚爱浓仇的芳华岁月,在戛然而止的那一刻,蕴满了心酸的泪水。 王朗看着人的时候,眼神专注,让林山奈总是忍不住脸红。33岁的王朗,已经是个情场老手了,送礼、约会都驾轻就熟,一套套的情话动听且深情,周围的人都劝林山奈别陷进去,但林山奈还是义无反顾,犹如飞蛾扑火。 一段爱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争执,林山奈慢慢看透了王朗的真面目——自私、虚伪,对人命视如草芥,对感情玩弄鼓掌,在她之前,王朗有一屁股风流债。又一次以泪洗面后,林山奈决定离开王朗,但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林山奈偏瘦,肚子一直没有显怀,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三个月了。 彼时他们已经分手,王朗把她拉黑了,林山奈无奈,只好去医院找王朗。王朗身边向来不缺女人,林山奈在医院里见到了王朗的新欢——那个名叫姚甜的女人,一头大波浪的卷发,妩媚又别具清纯。 王朗很是干脆,给了林山奈一笔钱,让她滚。林山奈自是不甘,连着几日去医院围堵王朗,偶然间发现了王朗办公桌底下的秘密。 黑色的财神画像,香炉里藏着的“镇”字,总给她几分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直觉告诉林山奈——这东西很危险,王朗也很危险。她开始躲避王朗,半个月后,王朗突然开始找她。再后来,便是车祸...... “山奈”这名字其实没有什么诗意,在中医药理中,山奈不过是沙姜的别称罢了。味道辛辣、块茎状的东西,哪有什么诗意呢?但王朗那么一说,她便信了。 ——她坚信自己是王朗浪子回头的港湾。 但她还是错了。 浪子之所以是浪子,终其一生,都会在远方漂泊,他会路过很多港口,但绝不会靠岸。 赵枣儿感觉自己睡了冗长的一觉,似乎一梦千年,以至于睁开眼睛的时候,恍惚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入目是医院天花板,洁白的围帘,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醒啦?”舒碧云走近,摸了摸赵枣儿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枣儿有些迟缓地摇摇头。 “我好像,做了个梦。” “什么?” 赵枣儿却瞪着天花板,又恍惚了起来。 舒碧云见她没有说话,为她捻了捻被角,起身出去唤护士进来。 “碧云......” “嗯?” “昨晚,不是,你怎么在这里?我......”赵枣儿有些语无伦次,“庄先生呢?”赵枣儿说完,又意识到舒碧云不认识庄祁。 但舒碧云却道:“昨晚我发现你不见了,到处找你,这个回头再跟你说,庄先生在楼上的病房里。” “啊?” “啊什么啊,你不会是傻了吧?”舒碧云有些担忧,扶着赵枣儿坐起来:“庄先生受了伤,似乎伤得不轻,回头我们去探望,得好好谢谢人家救了你。” “严重吗?”赵枣儿闻言,竟要立即起身下床,被舒碧云一掌摁回床上。 “别乱跑!你自己还病着呢!”舒碧云瞪了她一眼,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护士进来,她只好出门去找,再回来,病床却空了。 赵枣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迫切地想要见到庄祁,想要听一听那个让人安心的声音。 凭着感觉上楼,庆幸的是赵枣儿一眼看到了某间病房外,坐着打盹的吴浩霆。 赵枣儿有些喘,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进。” 还是那个声音,隔着门板,低沉地、朦胧地,落到了赵枣儿心上。 赵枣儿的心啊,就因为这个声音,颤颤悠悠地、缓缓地,从嗓子眼落到了肚子里。 17.林家的结界 “进。” 庄祁本倚在床头看书,闻声抬头,但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 “请进。”庄祁皱眉,提高了声音。 吴浩霆推门进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拿手扒了扒头发,眼眶下是明显的青黑,半睁着眼,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别叫了,人走了。” “谁?” “赵枣儿。”吴浩霆极为顺手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咕噜咕噜喝光,“她来干嘛?” “我怎么会知道。”庄祁挑眉,“水。” “啧。”吴浩霆给庄祁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庄祁没有接,把手背贴在杯壁上,而后直接推开,“太烫。” 吴浩霆一瞪眼:“祖宗,烫不死你的。” “好吧。”庄祁做出勉为其难的姿态,接过杯子放在一边的小几上,“你祖宗饿了,买饭去。” 吴浩霆觉得好气又好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是大半天没吃过东西了,索性拿了外套,走了出去。“得得得,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老子照顾你一回。” 庄祁轻笑,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这是你应该的。” “滚粗。” 吴浩霆嘀嘀咕咕的声音渐远,病房重归寂静。 放下手中的书,庄祁看向窗外,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天的天气便明媚起来。日光落在雪地上,白茫茫地晃眼,楼底下有工人热火朝天地扫雪,枝丫空荡零落的冬日,因这喧闹多了几分火热。 庄祁需要住院一周。 夜里他与赵枣儿走散后,转身便被困在了结界中。 结界是以阵法的形式储存修道之人的法力,引发后在阵法的范围内形成防御罩,阻挡外来攻击。用科学一点的说法解释:就是指运用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形成的一个特殊空间,创造另一个小型空间。 庄祁便被困在了这个空间里。 传统的结界以地形结印术为主,保护结界中的东西不被发现、不为移动。困住活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庄祁当机立断,双手结了个复杂的印,向前一推,吟咏咒语,试图直接打破结界。攻击落到结界壁上,却被弹了回来。结界壁上隐隐浮现一个大大的“林”字。 ——大凤山林家,那曾是风水上的造诣大家。庄祁也没有想到林山奈竟来自那个林家,但庄家作为道上领头的大族之一,向来广为交涉,林家的阵法,庄祁并不陌生,庄家一度把各家所长都收集起来供庄祁研究。 但眼前这个结界,庄祁尝试了三次,都没能成功突破。 自幼潜习术法,天赋优禀的庄祁难得被激起了斗志。他闭上眼,屏息凝神,调动五感,在结界壁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一开始的试探很缓慢,而后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在结界西北的偏角里摸到了一块奇怪的突起。 突起上覆了一层障眼法,庄祁以指为刀,凌空一划,撕破了那层伪装,结界壁上顿时出现了一张红色的阵符。 ——符咒上有一个颇为熟悉的“镇”字。 结界壁上的“林”字开始剧烈晃荡,红色阵符也跟着摇晃,这是一个“阵中界”,真正驱动结界的是这张镇字符,林家结界不过是障眼法之外的又一重障眼法。 庄祁绷着脸,心情奇差。且不论林山奈到底是不是来自大凤山的林家,这个镇字符的主人倒把他耍的团团转。 冷哼一声,庄祁掐了个诀甩到镇字符上,结界壁“砰”地碎裂,碎片纷纷下落,镇字符上红光一闪,自燃起来,符咒周边的碎片抖了抖,突然向庄祁袭去。 设置结界的人在这个林家结界里施了障眼法盖住镇字符,在镇字符里又藏了一道攻袭术,一层又一层,让人防不胜防,若受到攻击的不是庄祁自己,他也会大赞一声“高手”。 但这个高手,明摆着要他的命。 生来具有异能的庄祁一直被视为庄家的接班人培养,不愿意继承家主之位的庄祁自成年出道后,渐渐与庄家断绝了来往,维系两者联系的,是一纸承诺:庄祁继续以庄家大天师的身份活动,庄家则不干涉庄祁想要的自由生活。 脱离庄家近十年,庄祁已经渐渐走下神坛,褪去了巅峰时的光辉,但这不代表,他喜欢被别人凌驾于他之上。 重新捧起书,庄祁翻到扉页,里头夹着一个小纸人——正是吴浩霆在小巷里捡到的那个。 他不得不好好想想了,幕后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 ——————*****【防盗文:0】—————— 赵枣儿脸颊通红,一溜烟跑回了病房,被舒碧云逮了个正着。 “你去哪了?!” “没去哪......”赵枣儿小声道,绕过舒碧云,躺回病床上,一拉被子,蒙住头。 心还砰砰砰地跳着呢,庄祁的声音让她安心,安心之余还有奇怪的欣喜——真是莫名的情绪。 “别闹。”舒碧云径直扒开被子,露出被子下像只红虾的赵枣儿。“你这是咋啦?脸怎么这么红?哪里不舒服?哎,我去找医生......” 舒碧云说完转身就走,赵枣儿忙拉住她:“没事没事,我一点儿事没有。” “真没事?” “嗯嗯。”赵枣儿用力地点点头,她是真的没事,不仅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还觉得身体十分畅快轻松呢。 舒碧云狐疑地打量两眼,最终叹了口气,“你要吓死我了。” “好碧云,让你担心了。”赵枣儿贴近舒碧云,抱抱她,放柔了语气撒娇。 舒碧云回抱赵枣儿,替她拢拢头发,把从昨夜到今晨发生的事说与赵枣儿听。 “昨夜我睡着睡着听到你喊了一声,醒来却没看见你,屋子大门就敞着,你的鞋啊衣服啊手机都在家里,外头下着雪呢,你能赤着脚去哪里啊,给我吓坏了。” “对不起。”赵枣儿看着舒碧云眼底的青黑,想着舒碧云可能担心了一晚上,不由得满怀歉意。 舒碧云摇摇头,“你猜怎么着?”舒碧云眨眨眼,“就你浴室里的那个女鬼,跟我说你被带走了。” 赵枣儿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瞪着舒碧云:“你你你,你看到了?” “不是,我看不见鬼啦。它在镜子里写字,别说,红通通的血字还是挺渗人的,说你在医院,我就过来了,在大厅遇见了吴警官。” 赵枣儿一瞪眼,“你胆子怎的这么大?还敢过来医院?不害怕吗?” “那我能丢下你不管啊?”舒碧云瞪回去,水灵灵的大眼睛藏着笑意:“我还怕你冻死在外头呢,谁知道有个帅哥把自己的外套给你了。” 赵枣儿不自然地瞥了眼放在一边凳子上的庄祁的外套,咳了一声:“说正经的,这事多危险啊,你要是出来什么意外,我也会很难过的!” “谁跟你说不正经的呢。”舒碧云哼哼两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符纸丢在病床上,“好好看看你这些假货,害我丢死人了。” 赵枣儿自然是知道二维码小广告的事,脸红了红,又觉得可乐,不禁笑了起来。 “让你乐!”舒碧云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出糗的事,画面感太强,赵枣儿一边脑补,乐不可支。 “回去赶紧把你那些假货扔个干净。”舒碧云翻了个白眼,又说起和吴浩霆查到的那些资料,赵枣儿已经在梦境中依稀知道了整个故事的脉络,但也静静地听舒碧云说,不打断她。 “......目前这些也是推测,吴警官说回头问问庄先生,就能还原真相了。啊,刚刚说到哪了?” “陈小云。” “对,陈小云。她不是离职了吗,”舒碧云脸色暗了下来,“天快亮的时候外头突然骚动起来,我们出去一看,发现是那个陈小云,披头散发的,拿着把手术刀扎自己的肚子,说里头有根缝针,她要拿出来,不然她会死,场面可吓人了。现在她还躺在重症病房里呢,再之后我们就在在天台发现了你和庄先生。” “王朗和王威呢?” “都死了。”舒碧云长出了一口气,“在医院后头那个停车场里被发现的,现场有监控,但从荧幕里可以看到是王朗拿刀捅死王威,然后又捅死了自己。”舒碧云压低了声音,“现在医院里说什么的都有。” 目睹了所有的赵枣儿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不解为什么他们和王朗出现在不同的两个地方,但赵枣儿也没有放在心上。 林山奈这事算是过去了。 这几日的经历犹如过山车一般有惊无险,可喜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姚甜的案子看似了结,但那个镇字符是什么来历?与爷爷的失踪又有什么联系?还有那个梦…… 林山奈的怨恨了结,但赵枣儿感触最大的,不是鬼本身给她的恐惧,想到王朗的所作所为,最可怖的其实是人心。 “滴滴!”手机提示收到一条新微信。 主编大魔头:明天到了编辑部直接来找我。 赵枣儿:收到! “明天必须得去上班啦。”赵枣儿放下手机哀嚎一声。 “去呗。”舒碧云捧着ipad看电视剧,闻言头也不抬。 赵枣儿瞥了眼站在舒碧云身边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鬼,那鬼察觉到她的视线,仰头对她灿烂一笑。 “唉——”赵枣儿翻个身,缩进被子里。她已经有一点适应到处是鬼的日子了,不知道编辑部里有没有奇怪的东西在等着她呢。 18.恐怖特辑 “叩叩。”赵枣儿第二天早早地到了编辑部,小心翼翼地叩开主编何梅的门。 “进来。” 何梅放下手里的工作,端起茶悠悠地吹了口气,茶香漫开,是何梅惯常泡的茉莉花茶。 赵枣儿坐到何梅对面,等着何梅发话。整个十一月,她大概请了半个月的假,何梅会有意见也是正常,不知道编辑部会怎么处理。 借着水汽的掩映,何梅偷偷打量赵枣儿。这个向来话不多,自信沉稳的姑娘办事牢靠,说话做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从来不喜欢出头,低调得过分。对于赵枣儿,何梅还是很满意的,甚至觉得a大毕业的赵枣儿在《f周刊》任职有些委屈了,但是连着半个月的缺勤,纵使赵枣儿确实有特殊原因,上头也颇有微词。 “这是一份新的策划。”何梅抽出一份文件,递给赵枣儿。 “恐怖特辑?”赵枣儿翻开第一页,四个黑色大字让她呼吸一滞。既不是闷热的暑期,搞什么恐怖特辑?如今身怀“特殊技巧”的赵枣儿,不禁哭笑不得,这是怕她死得不够快么? “这是下一期的策划,要做个十页左右的专题,你还有一周的时间,这个内容也不难,好好把握住亮点。”何梅打量着赵枣儿的神情,加重了语气:“鉴于你这半个月的表现,这个专题的成败,直接决定你的去留,好好做。” 现在主动辞职和一周后被炒鱿鱼——你会选哪个? 赵枣儿哪个都不想选!现在找个工作多不容易啊,《f周刊》虽然不是什么一流杂志社,但是离她的公寓近、薪酬也过得去、节假日福利从来不缺、同事也不难相处,赵枣儿并不想要离职! 可是这个恐怖特辑——!赵枣儿内心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这大概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怎么?有问题?”何梅看着耷拉着脑袋的赵枣儿,有些不满。 “没有。” “那就打起精神来!”何梅不禁严厉起来,“工作去!” “是!”赵枣儿苦着脸,抱着策划资料落荒而逃。 何梅给她的资料并非这一次新刊内容的策划,而是历期《f周刊》做过的恐怖特刊、纳凉特辑的策划资料和期刊资料,厚厚的一叠,像压在赵枣儿心口的大石头。 “这是新的专题?”林敏探头过来,“哇哇,枣儿你又要做新专题啦?” 赵枣儿勉力一笑,翻开第二页查看组员表,摄影是迈克,还有几个不算熟的小组员,这些都没有问题,但是协助策划却是李娜娜。 赵枣儿抬头看向李娜娜的工作台,李娜娜也正看着她,带着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地傲气,还冲赵枣儿挑衅地笑了笑。 “你跟娜娜一组啊?”林棉留意到两人的互动,知道李娜娜向来看赵枣儿不顺眼,便压低了声音道:“她脾气就那样,你就让着她点吧,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她呀。” 李娜娜是《f周刊》老总李再的女儿,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赵枣儿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但她刻意退让,不代表李娜娜就不会针对她。 “我们这次的恐怖专题与暑期的纳凉特辑不同,首先要清楚这一次的定位,虽然恐怖的题材在网络上五花八门,但是我们还是要力求新意,关于这点,大家......” “新意是怎样个新意法?”李娜娜没等赵枣儿说完,便发问了。 “传统的恐怖特辑大多是从网上查取,从恐怖影视推荐、恐怖小说推荐、或者论坛里的帖子......” “所以我们这次就少扒些网上的东西,去实地考察如何?” ——不,她想说的其实是这回扒一些不常见的就好。 但李娜娜的提议勾起了众人的兴趣,小组里几个刚进编辑部的年轻组员兴奋不已:“什么实地考察?鬼屋之类的吗?我们会去伦敦地牢吗?还是秦岭?昆仑?” ——你是《盗墓笔记》看多了吗?赵枣儿在心里默默吐槽,打算把话题拉回到正轨上,但组员们已经叽叽喳喳讨论开了,根本没有她插话的机会。 “什么伦敦地牢?经费你出啊?” “刘琦你是来搞笑的吗?秦岭和昆仑,跟恐怖特辑也不沾边吧?” “那你说去哪里?游乐园的鬼屋逛一圈?”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被反驳的珂珂不乐意了,“既然是恐怖特辑,影视题材可以,小说推荐可以,那么鬼屋集合为什么不行?日本那个医院改造的鬼屋可出名了!” 赵枣儿刚想说鬼屋合集这个点子可以有,话题又被截了过去,刘琦明显更想要去些不为人知的地方:“那样子趣味性就少了,中国民俗里的恐怖不外乎鬼故事,去走访一些少见的地方不更好吗?” “万一冷门呢?而且一周的时间,我们上哪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赵枣儿忍不住在心里为珂珂点了个赞,对于恐怖特辑,她有一万个不愿意去实地考察,谁知道她会不会又惹上什么麻烦呢?庄祁说了,她的命格太轻,遇上强大些的鬼,很容易被夺舍,而不巧的是,最近f市里确实有不少强大的鬼,可能一不留神,她就嗝屁了。 “珂珂说得对......” “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李娜娜道。 赵枣儿白眼一翻,一口闷气憋在心里。但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李娜娜。 “这个地方也是我偶然听我爸的朋友说的,”得到了大家的关注让李娜娜倍感愉悦,“就在k市,坐高铁四个多小时就能到了,也不算远,有几分名气,算起来也不太冷门。” “是哪里啊,娜娜姐你快被卖关子了。”刘琦催促道。 李娜娜呵呵一笑:“就是大凤山。” 赵枣儿眼皮一跳。 ——大凤山?如果没记错,林山奈似乎说过,她来自大凤山的林家...... “大凤山有个林家,他们是风水大族,祖上有过几位厉害的风水大师,我们既然要实地考察,不妨去林家访问些有趣的故事,既满足了实地考察的条件,也不算危险,怎么样?” 小组的主权隐隐落到了李娜娜头上,对她的提议,大家一致赞同。只有赵枣儿和迈克的脸色不太好。 赵枣儿怕死,迈克则是在上一次美丽花园的照片事件后便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有些排斥。本来迈克不在赵枣儿这个专题组的,但是编辑部的另一位摄影师老郝申请了婚假,迈克只好顶上了老郝的工作。 眼前一拨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迈克却有些烦躁。 “没意见吧?”李娜娜又问了一遍。 赵枣儿也郁闷着,还没说话,迈克一拉凳子站了起来,“没意见,大小姐。”而后“嘭”一声摔门出去了。 这句“大小姐”让李娜娜脸色微微一变,但还不足以让她失态,李娜娜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对迈克的态度毫不在意,“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作为名义上的组长,赵枣儿彻底被架空了。 一场讨论,到底是不欢而散的。六点一到,赵枣儿麻利地收拾了东西下班。 昨天出院前她与舒碧云约好了,今天下班后一起去医院探望庄祁。 去超市买了些苹果、提子之类的探病备品,赵枣儿小跑着到了f市人民医院。 舒碧云还没有来,电话里是嘈杂的车声:“枣儿!我堵车啦!你先进去吧,我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呢。” 在f市的晚间高峰,从市中心过来可远不止一个小时。赵枣儿无奈,独自走进住院部的大楼。 七楼是单人病房层,环境幽静,无人吵闹,适合休养。吴浩霆不在,庄祁一个人在病房里。 庄祁正在看一个直播平台。 一个名叫“幽幽陆酩”的播客很喜欢灵异事件,他的直播分为两类,一类是他自己切身参与了几次“恐怖漫谈协会”、“鬼影联盟”等组织的集会,另一类是他收集的诡异杂谈趣闻。从今年6月开播以来,他每半个月一次更新,目前共有11集节目,因见解独到,知识性强,故事听起来也颇为真实可靠,他的粉丝数达到了12万之多。 庄祁从第一期开始看起,一下午便看完了四期。 赵枣儿叩门进来时,庄祁正好放下手机。 “庄先生,打扰了。”赵枣儿放下水果,放缓了语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破费了。”庄祁温和地笑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也不打扰,我正觉得一个人太闷了呢。” “吴警官不在?” “局里有案子,没他不行。”庄祁看出赵枣儿的拘谨,有意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你别看他那副熊样,憨傻憨傻的,多少人指着他呢。” 感受到庄祁的善意,赵枣儿笑了笑。“我爷爷的事情,还是要多仰仗吴警官。” “赵小姐太客气了。”庄祁微微一笑,没了下文,病房里一时又陷入了沉寂。 赵枣儿的目的并不只是探病而已。正如庄祁所言,赵枣儿命格过轻,没有了爷爷的保护,才相识数日的庄祁是她唯一的认识的、靠谱的那个圈子里的人。赵枣儿纠结着如何开口,庄祁率先打破沉默。 “对于赵老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你的家人怎么都不着急?” 赵枣儿抿嘴苦笑,“爷爷做的这行当,我爸爸和我叔伯他们并不能接受,爷爷独居你们也是知道的,当年爷爷放过狠话,他就算走了,也自己走,不让我们送。”赵枣儿垂下眼,爷爷赵大匡彼时怒气冲冲的样子她记忆犹新,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爷爷的气话,但如今出了这般事,父亲不闻不问的态度,到底让她心寒。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你们是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赵枣儿点头,又道:“关于那个‘镇’字符,我有一个想法。” 赵枣儿拿出手机,打开她在美丽花园拍的那张照片。 19.大凤山之行(1) “......我当时不能看见姚甜,凭着感觉拍了这张图。”赵枣儿把手机递给庄祁,“我现在知道了这户是姚甜家,这个‘镇’字符,出现在姚甜家,姚甜是王朗甩了林山奈后的新欢,这样看来这个符与姚甜关系匪浅,但姚甜是个普通人吧?” 几天前她也还是个普通人呢。赵枣儿心里碎碎念一番,一边向庄祁提起她做过的那个梦。 “姚甜是普通人,林山奈却不是。昨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好像就是林山奈,当‘我’在王朗办公室里看到一个,”赵枣儿一边回忆一边比划,“一张画像,黑色的神,还有香炉,里头插着一张‘镇’字符,当‘我’,或者说就是林山奈看到这些的时候,有一种熟悉感。” 赵枣儿尽力去描述自己的梦,结合她后来的推测,但却始终不能完全描述她在梦里的感觉。 关于姚甜和王朗,庄祁已经听吴浩霆说过了。姚甜和王朗的感情突然而热烈,从王朗母亲那得知,就在姚甜去世前一天,两人已经到了商量婚事的地步了。奇怪的事,姚甜手机里并没有王朗的电话号码,在姚甜家里,也没有任何关于王朗的蛛丝马迹。 庄祁拧眉,表情有些凝重。 “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特别真实。”赵枣儿提出疑惑,她担心自己是被林山奈夺舍了。 庄祁摇头。 “你的体质很是特殊,”庄祁道。“从时间上看,你做梦时林山奈魂魄已散,会做那样的梦,并不是因为林山奈,而是因为你对林山奈产生了‘共情’。” “共情?” “共情能力指的是一种能设身处地体验他人处境,从而达到感受和理解他人情感的能力。科学地解释,共情也被称为神入、同理心或者同感,刨去心理学上的这些定义,在这一行里,共情是极为难得的天赋,这意味着你可以深入到别人的思想里,体验那个人眼中的世界。” 赵枣儿傻眼了。 庄祁则接着道:“基于此,倒不怀疑你这个梦的真实性,那张‘镇’字符,确实与林家有些关联。”庄祁与赵枣儿说起林家结界的事,“若不是熟知林家结界,很难将符隐藏其中。” “所以幕后的是林家人?” “倒也未必。”庄祁淡色道:“只要能力够强,谁都能做到。” 赵枣儿闻言陷入了纠结。 “你不要担心,”庄祁从她的神色中瞧出一点儿端倪,“我和浩霆会尽全力寻找赵老先生的,你这样的体质,最好不要参与到这件事中来。” 庄祁语气并不严厉,但不容拒绝。赵枣儿只好点头,不敢说她马上就要去大凤山“找刺激”,只是问道:“庄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看不见鬼?” 恐怖特辑虽然可怖,但是不做就会失业,先前买那些假符咒假狗血已经让她穷得叮当响了。赵枣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你的命格偏轻,赵老先生给你的那颗守命珠,压制了你的命格,似乎也修改了你的命数,你的情况有些复杂。” 赵枣儿眉头微蹙,有些失望。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么,人能视鬼,有两种情况。”庄祁问她,见赵枣儿点头,起身下床领着赵枣儿走到窗边,“你能看见什么?” “......人?”赵枣儿往楼下看去,来往的行人不多,冬夜里的路人步伐匆匆,像快速移动的点,却也有人站在花坛边一动不动,似乎不觉得寒冷。 再一细看,赵枣儿便知道了那花坛边的不是人。那人没有影子,甚至把头转了一百八十度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冲她露齿一笑。 赵枣儿吓得退了一步。 庄祁站在她边上,摘下了眼镜,褪去了几分温和,顿时多了些锐气。“常有人疑惑:‘世上有鬼吗?’‘人有灵魂吗?’,答案是肯定的,世界之深广宇宙之浩瀚无穷无尽,人类不过是探寻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姑且把我们看到的这个当做1号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无数个世界。” “类似平行空间?”花坛边上的那个鬼还在做鬼脸,甚至乐此不疲,赵枣儿索性侧过身,不去看它。 “可以这么理解。活人在1号世界,人死后的世界是2号世界,这是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个空间,两个时空互不可见,而我们——”庄祁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同时站在了这两个世界里,想要看不见,便要想办法从这个状态中摆脱。” 庄祁的解释很科学,鬼怪在他口中甚至有些科幻,赵枣儿一瞬间忘了这是一位会施法念咒的天师。 “这是从现代的角度研究所得出的理论,但毕竟这个状态自古就有,所以才有老祖宗留下的这些本事,”庄祁看着楼下,“其实与这些理论比起来,还是老祖宗的东西实用些,不是吗?” 赵枣儿迷迷糊糊地听着,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庄祁笑笑,重新戴上眼镜,取了一张符纸递给赵枣儿:“这是平安符,你先拿着,过几天再来一趟吧。” “谢谢庄先生!”赵枣儿感激不已,谨慎小心地把符纸收起来。 庄祁弯唇微笑,对赵枣儿提出的问题都一一耐心解答。 闲话二三,时间渐晚,赵枣儿起身告辞。 步伐轻快地离开医院,赵枣儿哼着歌,心情颇好。于赵枣儿而言,庄祁着实像一位老师,他有渊博的学识,又极具耐心,与他交谈不仅轻松愉悦,那些不为人知的趣闻、有趣独到的见解,从庄祁口中缓缓道来,都正中赵枣儿心窝。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平安符的缘故,离开医院的这段路,赵枣儿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遇到。 “你站在窗边做什么?”吴浩霆顶着一身寒气从外头进来,不解地问。 “在看我的晚饭什么时候来。”庄祁自己打开医用餐桌,洗了手回到床边,吴浩霆已经把这顿称得上是“夜宵”的晚饭摆满了桌子。 “买了这么多?”庄祁看了眼红红辣辣的菜,笑弯了眼睛。庄祁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对辣有特殊的偏爱。 吴浩霆冷笑一声,把风格清淡的皮蛋瘦肉粥往前一推,“你只有这个。” 看了眼心爱的水煮肉片,庄祁幽幽地叹了口气。 吴浩霆可不理他,拆了两个盒饭,就着水煮肉片吃得风生水起,一边吃一边也不忘说话:“之前那个抢劫犯已经被扒了个底朝天,还是没什么线索。今天组里还对比了赵可喜、姚甜和林山奈三人,除了姚甜和林山奈有王朗这个交集点以外,赵可喜的生活圈、性格特征与两人都没有相似的地方。三个人现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个‘镇’字了。” “林山奈的家庭背景查了吗?” “查了。”吴浩霆辣得不行,嘶啦嘶啦地喘气,“与你说的大凤山林家确实关系不大,很多年前就分家出来,算是旁支中的旁支了。” “还是从王朗入手比较快。” “查着呢,目前还没有实质性结果。” 庄祁若架起ipad,一边看直播,一边喝粥,“赵可喜不一定与林山奈或姚甜有什么交集,毕竟是赵大匡的孙女。” “赵枣儿也是赵大匡的孙女啊。” “我可从没说过赵枣儿是普通人。” “什么意思?” 庄祁笑眯眯的,却卖了个关子。 每次见赵枣儿,赵枣儿肩上的灯火都有所不同。今天的她,那盏幽幽的生命之灯,火苗板正,仿佛永远不会熄灭一样。 感觉自己的案情分析没受到重视,吴浩霆有些不满,探头去看ipad,“直播?你居然喜欢这玩意儿?” 看了一会儿,吴浩霆皱眉:“这是什么节目?这么有点可怕?” “灵异节目。” “......”,吴浩霆无语,“你平时遇到的那些还不够吗?诶,你不如开个直播吧,肯定会火啊!” 瞥了眼好友,庄祁指了指屏幕中的主播,“这个,就是我的同行。” ——————*****—————— 出乎意料地,去大凤山的日程当晚就定下来了。 探病结束后回到公寓的赵枣儿,发现微信里躺着99+的信息,点开一看,一开始是李娜娜的消息。 李娜娜:各位亲~大凤山在这几天正好有个灯节的活动,在山脚下的顺和村,是他们本地的民俗活动,我们不如抓点紧,正巧可以去看一看。 李娜娜:这个灯节三年一次呢, 李娜娜:我跟主编说好了,咱们明天就走,现在就订票 珂珂:这么突然【震惊o_o】 刘琦:! 刘琦:想去! 刘琦:走起走起!超期待! 珂珂:要带什么吗? 李娜娜:带上证件就行。 李娜娜:明天早上就不去编辑部报到啦,九点半的时候高铁站见。 珂珂:好的,娜娜姐。 刘琦:好哒好哒 迈克:ok ...... 赵枣儿瞪了一会儿屏幕,发了个收到的表情,随手把手机丢到了一边。 第二天赵枣儿起了个大早。 考察为期两天,至少得带一套换洗衣物,还有笔记本电脑,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塞满了一个大背包。 舒碧云夜里留宿在赵枣儿家,听到赵枣儿收拾东西的动静,迷迷糊糊地往客厅走,赵枣儿正在纠结是带一把长刀还是带一把短刀,看见舒碧云,便举起两把刀:“你说我带哪个?” 舒碧云一下子便清醒了:“这两个哪个都过不了安检。” 赵枣儿不死心:“那我带个小的水果刀吧?” 说着,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短小的塑料水果刀。 “这些对鬼都没有用吧?”翻了个白眼,舒碧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那你看看我那些假货,有什么能对付鬼?”赵枣儿把水果刀丢到茶几上,“我带刀,是为了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给自己一刀。” “嘿,这主意好。”舒碧云被逗笑了。“你应该问问庄先生,有没有淘宝店。” 赵枣儿嘻嘻笑了笑,拍了拍胸口,“庄先生给了我一个平安符啦。” 玩笑归玩笑,赵枣儿拿过从爷爷家背回来的大包,在里头挑挑拣拣,也选不定拿个什么东西保命。桃木剑太大,罗盘她也用不上,到最后是舒碧云看不下去,抓了一小袋糯米塞进了赵枣儿包里,帮她解决了无尽的烦恼。 到了火车站,赵枣儿顿时后悔自己没有带上桃木剑了。 刘琦这个性子跳脱的,不知从哪搞来了一把木剑,斜系在背上,包里还插了两根幡旗,年轻的脸上全是兴奋,对旁人好奇的目光毫不在意。 珂珂和迈克一脸无奈地站在刘琦旁边,李娜娜则高冷地带着墨镜,与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枣儿姐,这里!” 刘琦兴奋地朝她挥手。 赵枣儿顶着众人的注视一步步走近刘琦,“你这装备,不错啊。”赵枣儿难言心情的微妙与复杂。 “嘿嘿,可不能小瞧了我的装备啊,从大师那买的!” 除了庄祁,赵枣儿现在已经不相信任何大师了,珂珂更是直接:“不过是个直播平台的博主,你别给骗啦。” “才不会呢。”刘琦也不生气,兴致更为高涨:“‘幽幽陆酩’昨天发了预告,他也会去大凤山的这个灯会!到时候,让你们看看他的厉害!” 20.大凤山之行(2) 在高铁上赵枣儿用网页搜索了“幽幽陆酩”。 这个恐怖直播的播客竟然十分年轻,一张娃娃脸,总是戴着帽子,不怎么笑,直播的时候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赵枣儿从微博上看了些网友们截录的一些片段,不得不承认,这个“幽幽陆酩”的直播画风很是清奇,他对一些灵异故事做的分析十分有科普性,对网友们的疑惑认真解答的样子颇有些佛家风范。 赵枣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这个“佛家风范”的,只是莫名有个直觉——幽幽陆酩的帽子下,八成是个光头。 刘琦对幽幽陆酩极为崇拜,把直播上看到的几个故事照搬着讲给众人听,几人都听得入了迷。 “如果可以邀请幽幽陆酩为我们的专题做个采访就好了。”珂珂道。 赵枣儿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且不说这一次的实地考察能有什么收获,也不论幽幽陆酩有没有什么真材实料,这一趟考察,赵枣儿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平安回来。如果幽幽陆酩愿意接受采访,帮她给这个专题增加亮点,那真是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但幽幽陆酩会接受《f周刊》的专访吗? 李娜娜也很是赞同这个点子:“珂珂这个想法好,既然这个‘幽幽陆酩’也会去大凤山,到时候我们不妨试试,这个任务就交给刘琦和珂珂你们俩了。” 刘琦和珂珂应下了,两人凑到一块讨论怎么邀请幽幽陆酩,李娜娜戴上眼罩假寐,迈克看了眼一直一言未发的赵枣儿一眼,也什么都没有说,压低帽子,闭上眼打起盹来。 赵枣儿靠着背椅,对接下来的旅程有些不安,动车平稳地疾驰,过了一个漫长的隧道后,赵枣儿也缓缓睡去。 赵枣儿又做梦了。 一个模糊的、朦胧不清的梦境。 一条悠悠的长河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平缓的水流微微荡漾,好像夜色里一条从天而降的银丝带。丝带两旁渐渐亮起一盏盏灯,暗黄的、莹白的、玉色的、红的蓝的绿的,每盏纸灯笼里都窝着一团小小的火苗,火光跃动,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灯火越亮,周遭的夜色却越浓。 有个年轻女人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她穿着一条单薄的裙子,裙长及地,女人只好提着裙角,露出一截白细的脚腕。长长的头发微卷,披散在她背上,风吹过,撩乱了她的头发,隐隐可见极为白皙的脖颈。 赵枣儿就这样远远地跟着她,像在期盼对方回头,满怀着紧张的情绪。 女人停了下来。 赵枣儿也停了下来。 河两岸的行人如织,灯盏也随着来来去去,比之河流,灯火汇聚的灯带更像一条不息的河。赵枣儿眼里只能看见前方的女人,纤细的背影、海藻般的头发、白天鹅般的脖颈。 ——她好像就要回头了。 赵枣儿屏住呼吸,顿在原地。 女人慢慢地、慢慢地,回头—— “......枣儿姐,枣儿姐!” 赵枣儿猛地睁眼,倒把珂珂吓了一跳。 “枣儿姐,该下车了。” ——亲爱的各位旅客,列车已经到站:k市。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意识还没有彻底清醒,赵枣儿瞪着眼看了看这节车厢,竟已经走空了大半,车厢那头的乘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几人都围在她身边,显然是叫她很久了。抹抹嘴角,赵枣儿有些不好意思。 “走吧。”李娜娜催促道:“司机已经在站外等我们了。” 李娜娜说完一甩包,率先下了车,刘琦拽着珂珂紧随其后,唯独迈克刻意落后一步,与赵枣儿一同下车。 “昨晚没睡好?” “啊,是。” “我也是。”迈克道,看着李娜娜的背影,“到了地方再休息吧。” 从高铁站去大凤山,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司机是本地人,姓林,叫大兴,与几人年纪相仿,头发理得极短,看起来很精神。 在车上大兴与几人介绍了顺和村的情况:“我们村原本叫‘顺河村’,就是河水的那个‘河’,后来有人说这个字不好,才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灯节是我们一直都有的习俗,不怎么出名,来旅游的、像你们这样来采访的不多,政//府本来有意让我们搞搞开发的,但是林家人不同意。” “是那个林家吗?”刘琦刻意神秘兮兮地问。 大兴透过后视镜看了刘琦一眼,看到刘琦背上的木剑和幡旗,有些好笑地耸耸肩,“就是那个林家。祖上出过很厉害的风水先生,现在他们也干这个,但名气没有那么大了,很多人也不过普通人,打工、从政,像我们村的村长就是林家人。” “噢噢,这样啊。”刘琦点头,“那为什么不同意啊?搞搞开发不是挺好的吗?” 刘琦满心期待一个复杂而神秘的故事,大兴却很是干脆直接:“村子目前没这个计划,可能过个两年吧,也会开放了。” 刘琦还欲再问,被珂珂打断了:“大哥,你给我们说说这个灯节吧,我们好做个拍摄计划。” 大兴这回谨慎了些,先是想了想:“灯节三年一次,你们能赶上也挺好,但是有个忌讳得跟你们说一下。” 从大兴口中几人对大凤山的灯节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大凤山从山脚到半山腰,共有四个村子,也算是一个规模中等的小镇,每三年一度的灯节,是整个凤山镇的庆典。灯节共三天,从第一天中午的爆竹声中开始,到第三天的凌晨结束,作为灯节的主要角色,各色花灯必须长明不灭,意为祈福,特别是在灯节的第二天晚上,人们会提着灯,沿着从大凤山上淌下来的小河河岸载歌载舞,到时候一片灯火粼粼,是灯节最美的看点。 “......不过啊,”大兴道,“按我们的风俗,灯节是神明与我们一起庆祝的日子,所以晚上过了十二点,千万不能出门了,怕冲撞了神。你们千万记着,晚上不能出去,好好待在招待所里。” “好咧,我们知道了。”赵枣儿应道,一回头便看见刘琦冲着珂珂挤眉弄眼,一看就是打量着什么坏心思。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刘琦就在微信群里怂恿大家。 刘琦:这个午夜后的禁门令,肯定有什么!【兴奋.jpg】 刘琦:我们到时候去看看吧【跃跃欲试.jpg】 珂珂:快别闹了 珂珂:这是当地的禁忌,别冒犯了他们 刘琦:【委屈.jpg】 刘琦:大写的委屈 迈克:别净想些有的没的,知不知道很多记者因为触犯禁忌被打? 赵枣儿:咱们还是按照计划做简单地走访就行 赵枣儿:珂珂和迈克说得对,咱们不能跟当地人起冲突 刘琦:【好呗(╯▽╰)】 刘琦虽然答应了,但赵枣儿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想到迈克与刘琦一个屋,迈克应当不会任由刘琦胡闹,便把这事放到了一边。 李娜娜则一直在刷手机,没参与微信群里的讨论,赵枣儿眯着眼瞄了一眼,李娜娜是在看幽幽陆酩的的播间。 下午四点的左右,几人终于到了顺和村。 这天就是灯节的第一天。从村口到村子腹地,一地红艳艳的爆竹壳,空气中已经闻不见烟火味了,但居民们兴高采烈,气氛很是欢快热烈,全然不受冬日寒冷的影响。 因为顺和村没有开发旅游业,村子里没有旅舍,几人只能住招待所,大兴就是招待所的小老板,直接把人带回了招待所。李娜娜已经预定了三间房,迈克和刘琦一间,赵枣儿和珂珂一间,李娜娜自己一间。招待所的环境不差,干净整洁,从三楼的窗户往外看,正好能看见一弯河流,河水从大凤山上蜿蜒而下,十一月的天,河面上结了一层冰。 赵枣儿站在窗边看那条河,那是明日人们携灯祈福的主要场所,也是她在梦里看到的那条河。 ——那不是普通的梦。赵枣儿想起庄祁说的“共情”,她兴许,又遇见什么了。把衣服内侧的口袋打开,确认庄祁给的平安符还在里头,赵枣儿安心地松了口气。 简单收拾了东西,他们迫不及待去拜访村长。虽然获得了拍摄许可,但对于采访林家,村长只是摇摇头,指了指半山腰上的林家本家,“本家早就没有人了,不过是个老宅子罢了。你们去了也见不到人的。” 见不到林家人,这次考察的成果已经大打折扣,尽管村长说林家老宅已经空荡许多年了,但赵枣儿依稀能够看见半山腰上泛着淡淡的白光,整个顺和镇,给她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几人为不能采访林家人感到惋惜,但大兴告诉他们,晚上会在村庙前搭戏台子,演一些乡土剧,到时候村子里的人都会去,也是灯节的一个重点活动。 恐怖特辑的重点并不在民俗民风上,但返程的票已经定好,几人也不愿就这样无功而返,一番商量后,决定把砝码都压在幽幽陆酩身上。 村庙在村子的西南方,一个不大的二进庙,庙里供着三尊神像。庙前一块小广场,对面是戏台,台下摆满了长条凳,六点刚过,便坐了不少人。 大兴此时又充当了他们的向导,领着几人挑了个好位置。迈克刚坐下便开始调试他的设备,试拍了几张后都不太满意,试图去寻找更好的拍摄角度;刘琦扛着一台摄影机,他要负责录影,回头剪成花絮放到《f周刊》的微博和公众号上;珂珂拿出纸笔,一边与大兴说话,一边往本子上记;赵枣儿也开始构思专题的内容,李娜娜坐在她左边,两人却没什么话说。 七点的时候戏剧准时开场,锣鼓声齐响,大红的幕布扯开,台上站着两个穿着戏服的人,合着音乐的节奏,清丽的女声亮了第一嗓:“——欢笑一堂喜气浓,只因今日喜事多,且看那柳家娇女儿......” “快看直播!”刘琦突然扭过头来兴奋地低喊。 赵枣儿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打开了直播间,屏幕里是一个戏台子,台上的角色与眼前的如出一辙。 “大家晚上好,我是幽幽陆酩。”耳麦里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现在是11月18日晚上19点02分,我正在k市大凤山顺和村,大家看到的这个戏台子,正在上演一出‘纸戏’。” 赵枣儿皱眉,抬头看向戏台。 21.直播 “‘纸戏’,纸人的‘纸’,这出戏为何被称之为是‘纸戏’呢?” 幽幽陆酩把镜头对准舞台,开始了富有他一贯特色的解说: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鬼故事一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在很多故事里,这些虚构出来的角色,用其独特的方式演绎着人间的酸甜苦辣。 大家可以了解,台上的这出戏剧的艺术形式是评剧,喜好戏剧的朋友一下子就能想到各种有名的戏目,但今天这出《女儿灯》,你们绝对没有听过。” ——赵枣儿之所以说幽幽陆酩直播的画风清奇,便是因为幽幽陆酩从来不为恐怖而恐怖,他的所有灵异故事里,更多的是以一种科学的分析,从传统文化、人情伦理的角度去讲述一个故事,其中还会旁征博引许多典故,分享民俗民风,当然,最基本的关于鬼邪、除鬼驱邪的方式,他也都有涉及。 幽幽陆酩的直播,更像是线上课堂,让赵枣儿不禁联想到庄祁。身为大天师的庄祁,在讲课时是否也是这样的风格? 台上的《女儿灯》进入了第一幕的小高潮,耳机里幽幽陆酩的解说也不曾停过。 “大家可以看到,左边那位鹅黄色长裙的女子,就是故事的主角,也是开幕的第一嗓。这位女子,是一户富庶商贾的女儿,叫珉娥。珉娥是富商唯一的女儿,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珉娥没有因此而骄纵,性格温顺、知书达理的她,是人人夸赞的对象,到了提亲的年纪,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戏台上的咿咿呀呀,一颦一笑独具风情,女人步法轻盈,一个转身、一个挑眉,都似有万种风情,这是藏在中国古典中最含蓄的美,每一个色彩都有不同寻常的艳丽,每一个动作都有欲说还休的深意。搭戏的男人眉目开阔,动作自然,两人一唱一和间把故事娓娓道来。 《女儿灯》——这是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故事。 远近闻名的珉娥到了适婚年纪,说媒的人踏平了富商家的门槛,最终富商把女儿许配给了衣锦还乡的探花郎。这探花郎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在众人眼里,这也是一对才子佳人。 但婚后探花郎发现珉娥有许多奇怪的地方——禁不住风、碰不得水、遇不得火,就像纸人一样,探花郎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子居然因为碰到水而便皱了。 探花郎很快意识到自己娶了个妖怪。 历来不为人知的是,珉娥幼时曾命悬一线,富商求了一位老道替珉娥续命。老道的术法高超,用纸做了珉娥的胳膊和腿,珉娥成了一个“纸人”。 但是害怕妻子的探花郎,计划着名正言顺地让珉娥死去。 ——《女儿灯》演到这里,便是全剧最大的高潮。 赵枣儿也沉醉其中,就在赵枣儿入迷地盯着戏台看时,但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就在探花郎假意推动桌案的烛火时,一个转身,那截未点燃的蜡烛落地,探花郎的衣角竟燃了起来! 人群发出惊呼,探花郎也着急地拍打衣裳,但那一团小小的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顿时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把演员包裹其中。 卟滋卟滋的声音藏在男人的惨叫里,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奇怪的肉香味。 饰演探花郎的男人已经顾不得表演,在地上打起滚来,甚至跌下了舞台,紧接着滚进了观众席里,赵枣儿就坐在第一排。 人们避而不及,一下子散开了,形成了一个围着探花郎的半圆。而第一排的赵枣儿,不幸的站在了最前面的位置。探花郎距离她只有两步远。 火光熊熊,有人顺手把手里的饮料泼了出去,但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赵枣儿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用力朝男人身上打去。厚厚的羊毛呢围巾把火势压下去,但随着赵枣儿的动作,火星也纷飞起来,落到赵枣儿身上,却消失不见。旁人有脱了外套上前来助阵的、也有拉开赵枣儿劝她当心的。 ——这火?怎么是凉的?! 赵枣儿离男人最近,那团火更像是光团,很亮,可是没有火的那种灼热感,即使这是寒夜,火也绝不该是那样的温度。而火中的男人已经发黑了,男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赵枣儿闻着股焦味,一方面觉得惊慌,一方面又质疑:人会烧得这样快吗? 赵枣儿揪着围巾,围巾完好无损,一点儿烧坏的地方都没有。 灭火器终于来了,但探花郎的声息还是渐渐低了下去。赵枣儿被挤到了一边,有人询问她有没有事,赵枣儿摇摇头,手里还抓着那条围巾。 “烧死人啦!” 不知是谁在慌乱间喊了一句,人群慌乱起来,有领导出面控制局面,紧接着疏散人群。凳子被人们踹翻了,四散的人里有跌倒的、有拽着孩子的,小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要离开村庙只有一条小路,工作人员禁止任何人在现场停留,赵枣儿把自己的随身小包紧紧抱在胸前,跟着人群往外走。 走出了数米远,鼻尖若有若无的味道依旧令人作呕。 “珂珂!刘琦!迈克!”赵枣儿在人群里挤搡着,一边回头张望:“珂珂!李娜娜!” 《f周刊》的人都不在村庙附近,刘琦早在直播开始的时候就拉着珂珂离开,想必是去寻找幽幽陆酩,迈克去别的地方取景,一直没有回来,而李娜娜也在演出到一半的时候,先行离开了。 赵枣儿掏出手机,方才混乱中手机摔到地上,还被村民们踩了几脚,此时手机屏幕卡在了直播画面中,怎么点都没反应,甚至不能强制关机。赵枣儿四下里寻找大兴,眼前的情况她只能先回招待所去,其他人或许已经回去了,但出发时是大兴做向导,此时没有人带路,赵枣儿不知道怎么回去。 赵枣儿无奈,只好向身边的村民问了路,摸索着往招待所走。 路上的村民三三两两同行,都在谈论方才的火,顺着风飘来“火”、“活该”、“纸”这样的字眼。赵枣儿懊恼地摆弄着手机,加快了步伐。走着走着,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四周越来越黑,在建设不全面的乡村向来如此,路灯都少得可怜,赵枣儿似乎迷失了方向,也看不到行人,再走两步,突然发现她又走回来了。 空荡荡的戏台,一地狼藉。零星的有几个人在收拾残局,看见她皱了皱眉,呵斥着让她快走,但还好心得指了路,让她快点回去,不要在外面走动。 联想到大兴说的那个“门禁”,赵枣儿加快了步伐。 步伐越来越快,可越走,前路越黑。几分钟后,赵枣儿又回来了。 ——怎么走回来了啊?赵枣儿懵了,而且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了?工作人员撤得这般快吗? 云层很厚,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月亮,四周静悄悄的,一点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直觉告诉赵枣儿,这是很不寻常的前兆。空荡又漆黑的戏台,像怪物洞张的黑色大嘴。克制住自己的脑补,赵枣儿把庄祁给的平安符拿出来握在手里,绷紧了神经。 “锵——!” “锵锵锵——!” “啊——呜呜——欢笑一堂喜气浓,只因今日喜事多......” 锣鼓和乐声突然响起,大红的帷幕又被扯开,戏台上空无一人,清丽的女声唱腔婉转高昂,赵枣儿被吓了一跳,手机掉到地上,屏幕闪了闪,手机似乎恢复了正常,画面开始正常运动,直播里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戏台。 赵枣儿没有去捡手机,而是盯着舞台上的“人”看。 舞台上空空荡荡,没有锣鼓队,没有灯光,没有布景,明明暗暗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戏台中央,她背对着赵枣儿,对着空气演练着方才的戏,没有人与她搭戏,她一句接着一句唱、念自己的词,独白流畅、歌声动人,一头长发被她绾起,露出白皙的脖颈。 ——如同梦里的女人。 幽幽陆酩直播间里因为突如其来的着火事故而争论不休,有人说这是假火,是造假,有人说这就是灵异。在事故发生后,直播也中断了,但此时,没有什么预警,直播又突然开始了。 赵枣儿像被定住了一样,伫立在原地,并不知道自己出现在了直播中。 bi125:??? bi125:那女的在干嘛? oip777:戏台上什么都没有对吧?有人看到了什么吗? 用户ouihg:幽幽大大,能不能把镜头拉近啊? tuv11785:那个女人在看舞台。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游客98745:是不是戏曲声? 幽大的小可爱:幽大?你还在吗? irbh我爱你:人呢?怎么不说话? 幽幽陆酩粉丝团:酩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直播下的评论一条接着一条,粉丝们炸开了锅,都说现在开始才是直播的重点,就在人们满怀期待地关注着直播时,画面突然一灭——直播真的结束了。 【直播结束,感谢大家的收看。】 【幽幽陆酩已下线。】 评论区里鬼哭狼嚎,一片骂声,f市人民医院里,庄祁也皱着眉盯着屏幕。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戏台前的那个女人,是赵枣儿? 想到昨天赵枣儿对林家表现出的兴趣,庄祁不禁扶额,他明明还劝赵枣儿不要掺和这些事,结果赵枣儿今天就跑去了大凤山,这行动力,让人又气又笑。 稍加思索,庄祁拨通了陆酩的电话。 陆酩没有接,电话里一片忙音。庄祁皱眉,转而把电话打给陆酩的师父。先前庄祁与吴浩霆介绍时说过,陆酩是他的同行,事实上,陆酩是居正寺赫赫有名的天怡大师的座下弟子。 陆酩年纪不大,刚满18,正是独自外出历练的时候,网络直播是陆酩想出的把互联网+与传统行业结合起来的一个方法。他们这一行,本就是特殊的一行,对于陆酩的革新,不少业内人都在关注——包括庄祁。 “庄先生,晚上好。”天怡年纪并不大,低沉的男声坚实有力。 “天怡大师,打扰了。”庄祁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陆酩这回去大凤山,是什么目的?” “陆酩没跟我说。”天怡方才也在看爱徒的直播,幽幽一叹:“我看事情不简单,但毕竟是林家.....庄先生若打算跑一趟,我那徒弟就劳烦你照顾了。” 庄祁扫了眼ipad,直播间依旧是结束状态,任凭评论区里闹翻了天,陆酩似乎没有再开直播的意思。 “不劳烦,改天聚聚。” “自然。” 挂了电话,庄祁直接上网订了张最近的去k市的票。 刚要换衣服,护士却来查房,“庄先生,换药了。” 庄祁便自然地坐下来,解开上衣等着护士换药,护士扫了一眼床边的衣服,动作轻柔地给庄祁上药,套话道:“庄先生要外出么?” “没有。”庄祁微微一笑,否定道。 护士闻言也微微一笑,“外头是零下十三度,庄先生可千万别出去,您身上的伤虽然都是皮肉伤,但是三十几道伤口也不是说好就能好的。您得好好修养才行。” “好的,我知道了。” 护士替庄祁换了药,挂上点滴,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注意事项,又当着庄祁的面把他才拿出来的外衣都收起来。庄祁静静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阻止,等护士一出去,庄祁便拔了针,悄悄溜出医院。 寒风刺骨,庄祁立起衣领,坐上直奔高铁站的出租车,庄祁想了想,打开手机,找到赵枣儿的联系方式,按下了呼叫键。 “庄、庄先生?”隔着听筒,赵枣儿的声音有些失真。 “我在。”庄祁回应道。 22.纸人(1) 赵枣儿不知该如何形容方才那一刻的惊恐。 但就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戏台上的人一动不能动时,电话疯狂地响了起来,电话铃声还是当下最火的转运神曲:《好运来》。 为了有振奋效果,赵枣儿还特意下载了dj版,在空荡无人的村庙前突然响起,把赵枣儿自己吓得够呛。 来电显示:庄——祁? 赵枣儿是迟疑的,这一刻的疑惑甚至超过了恐惧,但庄祁的那句“我在”,给了她最有力的安慰。 “戏台上有什么?” “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看到了。”庄祁难得想吓唬人。 赵枣儿被唬住了,猛地回头张望,“庄先生,你在哪?” “我不在大凤山。”庄祁简明扼要道:“你先说说戏台上的东西还在吗?” “不在了。” 在庄祁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戏台上的女人便消失了,方才的一切仿若赵枣儿的幻觉。但村庙附近,确确实实一个人也没有。 “先离开吧。” “往哪走?”赵枣儿紧紧攥着平安符,手心里都出了汗,“我刚刚怎么走都走回来了。像是鬼打墙。” “用手指沾唾沫,抹在眉毛上。” 赵枣儿应了一声,连忙照做。 这回顺利离开了村庙。赵枣儿隐约记得回招待所的路,好在路灯还算明亮,又有庄祁给她壮胆,她倒也不那么害怕。 把可能失业的事简单交代清楚,赵枣儿很是抱歉,庄祁表示不在意后,赵枣儿理了理思路,说起方才在戏台上的那个女人。 “我在梦里见过她,庄先生,这是共情吗?” 庄祁沉吟:“是,但你在梦中并非变成那个女人,而是看着那个女人,很难说清楚,你共情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庄祁的话点醒了赵枣儿,先前一直不觉,现在想来,在梦里也好、方才也好,如若她是与某个魂灵产生了共情,那这个魂灵,绝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一直看着女人的某个人。 “可是,我在顺和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鬼啊。”赵枣儿忍不住道。 “没看到,不代表没有。” 庄祁的话让赵枣儿打了个寒颤。可她既然都没有接触到鬼魂,又如何产生共情呢? “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一定会有一个媒介,成为引起了共情的开关。”这个东西不一定很大,也可能离赵枣儿非常近,以至于本就敏感的赵枣儿,有了这般强烈的反应。 庄祁的话让赵枣儿陷入思索。她在动车上就做了这样的梦——当时离她最近的,就是同行的李娜娜等人了。 但赵枣儿怎么想,也不能把编辑部的这几位同事与眼下的这件事放在一起。赵枣儿换了个思路,既然她在共情中一直在看那个女人,不妨从女人的身份入手。 “她穿着的衣服是现代的衣服,跟那出戏肯定是没关系的,”赵枣儿把自己的分析说与庄祁听,“只是我只看到她的背影,根本不知道她的长相。” “背影?”庄祁蹙眉。 “我想看她的脸,很强烈的那种情绪:想要她转过身来,可她一直背对着我,包括刚刚,在戏台上,也只能看到背影。”想到那个背影,尽管可怖,但赵枣儿还有有些迷醉:“特别漂亮的一个人,瘦瘦高高,长长的头发,还有......” ——还有她的耳朵。女人把头发掖到耳后,露出两只耳朵,小巧的、圆润的,完整的。 “什么?”庄祁没有听到。 “她很白。”赵枣儿收回自己飘飞的思绪,努力找到一个形容词:“像纸一样白。” 纸?庄祁紧锁眉头,“你翻一翻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赵枣儿一怔,但是庄祁的语气太过于不容置疑,赵枣儿只好停在路边,把包放到地上,从身上的每一个口袋开始,一个一个翻找过去,连背包也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赵枣儿大致判断了方向,继续朝前走,已经将近十点了,想到大兴的话,赵枣儿加快了脚步。“奇怪的东西,大概是什么样的?” 庄祁若有所思,没有回答赵枣儿的问题,半晌道,“我最迟明天中午到达顺和村,你自己小心......” 庄祁话音未落,赵枣儿的手机彻底不能用了——因为电量太低而自动关机了。 赵枣儿翻了翻包,没找到充电宝,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她紧了紧外套,大步跑了起来。十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了招待所的招牌。 刘琦、迈克和珂珂都站在招待所门口,大兴一脸严肃,气氛似乎并不愉快。李娜娜坐在一楼厅堂靠窗的地方,她最先看到了赵枣儿。 “枣儿姐!”珂珂也看到了赵枣儿,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她绕过大兴大哥,跑向赵枣儿:“我们听说村庙那边着火了!吓都要吓死了,他们还不让我们去找你,我们都急坏了!你的电话也不通!” “没电了。”赵枣儿安抚地抱了抱珂珂,“没事了,我这不回来了吗?” 珂珂抽泣不止,还在控诉大兴,“他们都不让我们出去,说已经很晚了,但我们就怕你出事......” 从珂珂断断续续的话里,赵枣儿得知刘琦和珂珂根本没有找到幽幽陆酩,两人找了很久,直到散场了也没能找到,不知不觉两人走得有些远,便在群里发了消息,说直接回了招待所,但赵枣儿没有看到。李娜娜则在演出中途觉得身体不适,提前回来了,迈克更是取了几张景后便早早地回了招待所休息,直到时间越来越晚,赵枣儿的电话也关机,几人才意识到不对劲。 珂珂第一反应就是出来找,对他们而言,大凤山人生地不熟,赵枣儿极有可能迷了路。外面天气寒冷,若是失足摔倒、或者闯进了山里,后果不敢想象,但大兴一直拦着他们:不能出去,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超级凶的。”珂珂委屈,回头瞪了大兴一眼。 大兴没说话,也没抬头,站在门口抽烟。 这事儿不能怪赵枣儿,细究起来,若是赵枣儿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几人都有责任。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赵枣儿也不想闹得不愉快,便打了个圆场:“好啦,大兴也是怕你们出事,咱们都是外地人,不熟悉这里,都快进去吧,外头多冷啊。” 看着珂珂冻红了的脸,赵枣儿拉着她往里走。 天色已晚,几人各自回房间休息,珂珂拉着赵枣儿说话,赵枣儿柔声安抚她,倒像是珂珂才是走失的那一个。 “这是什么?” 珂珂突然扯住了赵枣儿的头发。 “什么?” “一张纸。”珂珂道,说着话把赵枣儿窝在连帽衫里的头发拿了出来,从头发里扯下来一张纸,“一个纸人。” 纸人? 赵枣儿一愣,接到手里一看,确是一个掌心大的白色小纸人,没有脸,也没有粘性,不知道在赵枣儿的头发上粘了多久。纸人的双臂微卷,赵枣儿鬼使神差地感觉,方才这纸人,可能一直抱着她的头发、或扒着她的衣服。 一个激灵,赵枣儿突然明白庄祁说的奇怪的东西是指什么了。 “哪来的纸人啊?”珂珂好奇地拿过去看,赵枣儿敷衍地说了句不知道,把纸人拿回来,趁珂珂不注意,丢进卫生间的马桶里,按下了冲水键。 给手机充了电后赵枣儿急忙联系庄祁,但庄祁那边信号不太好,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是隔了许久才回复一条。 302房间里,迈克和刘琦还没有睡。迈克一直在摆弄他的相机,今晚他拍下来的所有照片他都不满意。明明光线、角度都把握得不错,可是戏台上的人不知为何总是曝光严重,尤其是那个女主演,脸白的模糊。 刘琦也没有困意,不甘没有找到幽幽陆酩,又打开直播软件,这才发现了戏剧结束后的那段直播。 幽幽陆酩一直没上线,但评论区越来越热,不少人把那一段单独截出来,配上各种分析,加之评论里的一个个小故事,倒也让人看得津津有味。刘琦先把起火的视频反复看了数遍,而后才在后来的视频里发现了赵枣儿。 且不说那场奇诡的火是怎么回事,只见屏幕里的赵枣儿原先坐着,不知为什么突然起身,看着戏台一动不动,背景里隐隐传来女人的戏腔,声音悠悠扬扬,似真似假,评论里不少人说当时听着很是渗人。有人说赵枣儿是见鬼了,戏台上肯定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人说赵枣儿自己鬼上身了,那个戏腔是赵枣儿发出来。 刘琦激动不已,想要找个人分享他的心情,一回身,才发现迈克已经睡着了。他推了推迈克,迈克翻了个身,面朝墙,睡得死沉。刘琦无奈,很是好奇赵枣儿是否遇见了什么,但碍于时间太晚,他只好忍着。刘琦越刷越兴奋,又去幽幽陆酩的微博里逛了一圈,直到凌晨两点钟,刘琦才有了困意。 夜越来越深,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像是珂珂。 “醒着吗?帮帮我。” 刘琦迷迷瞪瞪地打开门,门外的不是珂珂,走廊里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 酥腰细细,背影窈窈。 “跟我来。” 刘琦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23.纸人(2) 赵枣儿睡得极不安生,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想到那个背影,想戏台上突然发生的火灾,一会儿想幽幽陆酩和《女儿灯》,夹杂着想到那个纸人,又想到庄祁和爷爷。 实在是睡不着,心里烦得不行,微信一遍遍地刷新,也没有庄祁的消息。 门外有人走动,拖着步子,寂静的半夜里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 赵枣儿认得这个脚步声,是刘琦。 刘琦从门口路过,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那头,又渐渐传回来,赵枣儿支着耳朵听,轻轻的敲门声后,是刘琦的声音:“醒着吗?帮帮我。” 赵枣儿支起身子,没动,等了一分钟,也没听见刘琦走开,似乎一直在门外等她开门。 赵枣儿推了推身边的珂珂,珂珂挣扎着半睁开眼,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怎了?” 赵枣儿起身下床,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小声道:“我刚刚听到有人停在咱们屋前,一直没走。” 珂珂给吓精神了,“噌”地从床上坐起来,瞪大了眼睛,学着赵枣儿的样子压低声音:“现在呢?还在吗?” 赵枣儿示意她别说话,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招待所的门没有猫眼,赵枣儿只好趴到地上,透过门缝往外瞧。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一双高跟鞋,细细的黑色鞋跟,红色光亮的漆面。 ——门外有一个女人。 赵枣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直起身子,不知道怎么与珂珂形容她看到的东西。门外那人,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只有她能看到的异物呢? “啊啊啊——!” 突然,一声尖叫割裂了一室寂静,尖叫过后是哀嚎声、哭声,珂珂愣了一下,从床上蹦下来:“是刘琦!” 赵枣儿当然也听出了刘琦的声音,可她不敢开门。谁知道门后,到底有什么? 珂珂却行动迅速地冲到门边,毫不犹豫地开了门,朝叫声来源处跑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人打开,刘琦的呼喊声从窗下飘上来,珂珂扑到窗边一看,吓得腿都软了。 刘琦倒在地上,哭嚎着叫唤着,在三楼都能闻到血腥气。 大兴听到动静便出来了,一听有人摔下楼,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出去把刘琦扛进屋里来。刘琦摔断了腿,胳膊也以很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迈克、李娜娜都被吵醒了,一边下楼一边不明就里地问出了什么事。 大厅里乱哄哄地一团,珂珂不禁吓,哭着让大兴叫救护车。 “哪有什么救护车!”大兴不知所措地站着,“村子就这么点大,只有小诊所!” “那就叫诊所的医生来啊!”珂珂拿毛巾捂着刘琦的伤口,但血汩汩地流,很快便染红了毛巾。 赵枣儿跪在刘琦边上,和珂珂一起给刘琦做简单的应急措施。 大兴也快急哭了,“夜里不能出门,这个时间点没有医生愿意来的。” “那我们自己去,你带路!” 大兴稍一迟疑,摇了摇头。 “你!”珂珂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大兴的鼻子一通骂,连着几个小时前的委屈一并骂出来:“你怎么回事啊?这是一条人命啊!他需要治疗,人是在你们这出的事,你们难道不用负责吗?” 大兴突然一梗脖子,硬声道:“冬天的窗户都是封得好好的,他为什么会摔下去?肯定是他......”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胡话!”珂珂不停地提高音量:“他就要死了,难道你们要看着不管吗?” “不是......” 大兴刚反驳一声,迈克直接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了前台上,把前台的桌子砸榻了半边。 “打电话叫人,不然,”迈克指了指刘琦,“我让你跟他一样。” “你!”大兴看了眼迈克,敢怒不敢言,背对着几人打了个电话。 “哥......有个客人从三楼摔下去了......不知道啊。” “啊——啥......我去啊?知道了......” 大兴的脸色一变再变,也不知他是给谁打电话,对方究竟说了什么。珂珂焦急地盯着大兴,李娜娜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着近乎昏迷的刘琦,神情不安。 刘琦起先还哼唧几声,后来便没了声息,众人心里很是着急。 大兴的态度很是古怪,一边支支吾吾地应着,一边瞥向刘琦的手。 刘琦右手握拳,似乎攥着什么。 赵枣儿顺着大兴的目光,把视线落到了刘琦手上。稍加犹豫,赵枣儿打开刘琦的手。 刘琦的掌心里,躺着一个染了血的小纸人。 掌心大小的纸片,已经被血浸得软趴趴的,但依稀可以辨别出纸人被剪成了女人的模样——长发、长裙、连脚上的高跟鞋都惟妙惟俏,还有一副弯眼微笑的表情。 大兴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腿一软,差点坐倒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李娜娜问。 大兴只是愣神,没有回答她。李娜娜只好又问迈克:“刘琦为什么半夜出来?你听到动静没有?” 李娜娜很喜欢熊本,睡衣和拖鞋都是熊本的图案,看起来很是可爱,但迈克向来不喜她,不与她多说,只是摇摇头,脸色也不太好,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我睡得很沉,只知道刘琦好像很晚才睡。” 李娜娜皱眉,显然,这一次的考察必须终止了。 “恐怖特辑”这个专题不只是关乎赵枣儿的工作去留,其实也是何梅以及出版社高层对她的考验。为了不被当成靠着父亲的“大小姐”,李娜娜被放到编辑部基层历练了两年,但同期的赵枣儿事事比她强一头,做的专题、业绩都比她好,这个专题是她升上出版社高层的关键——李娜娜不想放弃。 莫说刘琦摔伤了,就算整个组就剩她一个,她也想把专题做完、还要做得比赵枣儿好。 迈克却很是在意,刘琦为什么会摔下去。事实上,除了李娜娜,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在此——窗户既然被封住了,刘琦是如何摔下去的呢?迈克返回三楼查看,发现窗户并没有封死,仔细查看一圈,更像是刘琦自己开窗跳下去的。 赵枣儿捏着小纸人,等着大兴的解释。 大兴三缄其口,嘴仿佛被焊上了一样,不论珂珂怎么骂他,他都不说话,取了车钥匙,示意把刘琦抬上车,去市里的医院就医。 “去市里的话,两个小时就能到,开快点一个半小时,你们找个人跟着。” 大兴抿着嘴,脸色极差。珂珂自告奋勇,跟着上了车。 车灯忽闪,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深夜三点,正是睡意正浓的时候,赵枣儿、李娜娜和迈克三人站在大堂里面面相觑,商量了接下来的返程和打算,但在未明刘琦是如何摔下去之前,责任方的问题没办法判定。 迈克提议查看监控,但大兴走了,招待所没有其他的工作人员,一时半会也看不到监控录像。三人从大门口转悠回三楼,推测刘琦的情况,这才发现除了大门口,招待所里没有别的监控。几人憋闷,只好各自回房去。 跟在李娜娜和迈克身后,看着两人都进了屋,赵枣儿看了看前后空无一人的走廊,也快速躲进了屋子里。 双人间变成了单人间,赵枣儿却没有觉得自在,反而总有一股被窥视的感觉。似乎这个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别人。 这种窥视感很让人不舒服,偏偏赵枣儿找不到这股感觉的来源。打开房间的大灯,赵枣儿站在门边,从东到西,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寻找反常的地方。 302也亮着灯,迈克坐在床边,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上一次美丽花园的照片让他好几天夜不能寐,今天晚上又有了同样的不安。烦躁地抽完了两支烟,迈克索性拿起了相机,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把今晚的照片导出来修图。 照片导在电脑里后放大了不少,也更为清晰,可以看出好几张照片中的珉娥不会被过度曝光,有的角度看上起竟像平面一样。 迈克想修图都不知从何处下手。下意识地去摸烟和打火机,一不小心却把打火机打到了地上。迈克不耐地“啧”了一声,眼睛也没有离开屏幕,只是弯下腰凭着感觉在地上摸索。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柔软、带着温度的东西,迈克猛地抽回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好像——摸到了一只手? 人的触觉向来会带动身体的记忆,特别在黑暗中、在一切眼睛未能视物的情况下,大脑会迅速分析你摸到的东西。迈克毫不怀疑,自己摸到的是一只人手。 猛地缩回手,迈克哆嗦起来。冷汗冒出来,湿了额前的头发,迈克想起“骂脏话可以驱鬼”的说法,抖着嗓子就开始骂,一边鼓起勇气往床下看去。 这是一间狭小的双床房,两张床都靠着墙,中间是一条极窄的过道,过道里窝着个人,呼吸清浅,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ri!” 迈克忍不住破口大骂出声,地上躺着的,竟然是刘琦! 若这是刘琦,那摔断了腿的那个是什么? 隔壁301的李娜娜也没有睡。这一夜注定难眠,她想着工作的事,并没有把刘琦的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意外。招待所的墙很薄,李娜娜听到迈克一连串的臭骂,不由得皱眉,终于忍无可忍,走到墙边正要敲墙警告,“啪”地,灯灭了。 黑暗吞噬了一切。 24.纸人(3) “刘琦,刘琦,你别睡,你撑住。”珂珂坐在车后座,刘琦横卧在座椅上,头枕着珂珂的腿,珂珂不停地呼唤刘琦,但刘琦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对珂珂的声音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像是陷入了深度昏迷。 珂珂心里着急,刘琦身上的血好歹是止住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腿上的刘琦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一般。 “大兴,你开快点好吗?” “已经是最快了。”大兴应道,神色不虞。 珂珂只好继续呼唤刘琦,并试探刘琦的体温。 冰凉的、像死物一般。 大兴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他心里很不安。不说最近村子里发生的怪事他都一清二楚,就算他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在大凤山待久了,直觉总是灵敏的。看着珂珂焦急的神色,刘琦苍白却诡异的面容,大兴额上滑下冷汗。 他有些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载着什么东西。刘琦若有问题,这个叫珂珂的姑娘呢?会不会也是假的?心思一转,大兴有了主意。 十五分钟后,大兴把车停在了路边。 珂珂趴在窗户上,一脸疑惑地看着外头,她记得这个“三十公里”的路标她们五分钟前就路过了一次。 “我们......是不是又转回来了?” “嗯。”大兴应了一声,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刘琦依旧安安稳稳地闭着眼。大兴垂下眼,拿出香烟点上:“这段路我们走了三遍了。” “这是怎么回事?”珂珂不安,“你开错路了?刘琦怎么办?” 大兴回头看了珂珂一眼,“你们做这个什么‘恐怖特辑’,难道不知道鬼打墙啊?” “鬼、鬼打墙——?!” 大兴狠狠地抽一口烟,再徐徐吐出,烟雾顺着车窗降下来的一道缝往外飘。 “那怎么办?”珂珂问他,心里却还不能相信,大兴也有些烦躁:“能怎么办?下去看看呗。” “啊?” 话音才落,大兴打开车门走了下去。“这段路我天天走,就今天遇到了鬼打墙,真t/m晦气。” 大兴嘟囔着往远处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珂珂留在车上,看着大兴渐渐走远,起初还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渐渐的什么也闻不见了,大兴的背影越来越小,消融在夜色里,连他嘴边的红色火星都消失不见。 “大兴?”珂珂如坐针毡。这样的深夜,与一个昏迷不醒的伤患,在方圆十里没有人音的地方,怎能不害怕? “大兴——?”珂珂提高了音量。 声音远远地传出去,又传回来,带着大兴模模糊糊的回应。 珂珂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大兴的叫喊声。“啊——”的一声,又戛然而止,而后又是无限的寂静。 “大兴!”珂珂着急地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扬声呼唤数次,都没有人应答,珂珂一咬牙,把刘琦小心地平放在椅子上,走下车,也没有关上车门,谨慎地朝前方走去。 “大兴你还在吗?出什么事了?你应我一声好......唔呜呜!”珂珂带着哭腔一步一步往前挪,冷不丁从树后闪出来一个人拉住了她。 口鼻被捂住,珂珂剧烈挣扎,身后的人吃痛,低声呵斥她:“是我!别动!” ——大兴?珂珂片刻后反应过来,但内心的恐惧并没有消退,“女子深夜出行遇害”等新闻不停冒出来,珂珂甚至给自己想好了头条,就叫:编辑部女子作死遇害,是鬼怪还是人为? “看。” 大兴示意珂珂往车上看。 珂珂不解,下意识地往车上看,不明白大兴的意图,暗暗计较怎么摆脱大兴,她记得车钥匙还插在车上,可是她不会开车......懊恼不到数秒,珂珂便明白大兴要她看什么了。 只见刘琦从车里钻了出来,一脸迷茫地四处张望,而后缓缓地——变成了一张白纸。 “......!” ——————*****—————— 黑暗袭来的那一刻,赵枣儿没有慌,甚至有闲情嘲笑这个吓人的把戏过于老套。 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那时练出了胆子,赵枣儿对突如其来的灭灯、骤然降临的黑暗已经有些习惯了。从容地打开手机照明,赵枣儿把平安符放在口袋里,走回床边,从大背包里掏出临行前准备的那袋糯米。 走廊里迈克在大声呼喊李娜娜和赵枣儿,开门前,赵枣儿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揣进兜里。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电了?”李娜娜双手交叠在胸前,一脸不快。 “不是停电的问题!”迈克很是激动,“我屋子里!刘琦!我cao!” “别大喊大叫的。”李娜娜不满,甚至有些生气了,“你去找一找总电闸,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不是停电的问题!”迈克也觉得心气不顺,“刘琦在我屋子里!” “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说什么胡话呢?” “我看你才没脑子,不信你去我屋里看啊。” 李娜娜瞪着迈克,大大的眼睛被她瞪得滴溜圆,不快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适时赵枣儿走出房间,迈克甩了一句“懒得跟你废话”,走到赵枣儿身边,拉着赵枣儿往302走。 “房间里!还有一个刘琦!” 赵枣儿也不由得皱眉,她看向李娜娜,李娜娜还是抱着手站在那里,一脸嘲讽地看着两人:“算了,不管你这个疯子。” 走廊尽头的窗户还是敞着,寒风吹进来,李娜娜跺跺脚,踩着拖鞋往楼下去,想去寻找总电闸。 赵枣儿被迈克拽进屋子里,迈克举高手机,让赵枣儿看清地上躺着的人。 “真是刘琦?!”赵枣儿惊讶,正要上前去查看,却被迈克一把拉住。 “别去!刚刚那个刘琦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迈克紧张兮兮地道。 赵枣儿看了看那个“刘琦”,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迈克,“给珂珂打个电话吧。”赵枣儿说着掏出手机,又探头往走廊看了一眼:“李娜娜呢?” “好像下去了吧。” 珂珂的电话打不通,语音通报不在服务区,大兴的电话也是。赵枣儿看了看地上的人,手机的光在刘琦身侧落下一片暗影。目前赵枣儿判断人鬼的方法就是看影子,见状有些安心,又仔细看了看,光落在刘琦脸上,倒是一副睡着的安详模样。 迈克有人陪着,又不想在赵枣儿面前表现得太怂,便大胆地瞧了瞧,越看越疑惑:“这就是刘琦啊。” 迈克伸出脚踢了踢,刘琦缩腿躲开,迈克与赵枣儿对视一眼,大着胆子去摸刘琦,温热的、柔软的肉体——是活人。 赵枣儿也蹲下身子,一边伸手腿刘琦,一边喊他:“刘琦!醒醒!醒醒!” 连喊了好一会儿,刘琦才睁开眼,睡眼朦胧的好不清醒。“额?什么......” “快别睡了!你怎么睡这啊!” 刘琦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这我屋啊,我不在这在哪?” 看着赵枣儿,刘琦的神智有些清醒了,“你怎么在我俩屋里?诶诶诶,那个直播......” “啊啊——” 话未说完,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赵枣儿和迈克对视一眼,“是娜娜!”两人起身冲出门就往楼下跑,刘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猛地跟着起身,追出门去:“出啥事了啊!等等我!” 还没跑到一楼,赵枣儿和迈克遇见了正要上楼的李娜娜。 “刚刚咋了?”迈克问她。 李娜娜一脸莫名:“什么咋了?没咋了啊。” “什么鬼啊!没事你喊啥呢!”迈克有些火大,方才那声尖叫,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凄惨,以至于他的心跳到现在都没能平复下来。 “我没喊啊。”李娜娜道。 “我们听到了一声尖叫......”赵枣儿道,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了的缘故,赵枣儿总觉得李娜娜与平时不太一样,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我没听见。”李娜娜的声音一直很平缓,自然得有些奇怪。 “找到电闸了吗?” “没有。” “那我们再去找找看吧。”赵枣儿回身朝楼上招呼刘琦,刘琦应了声“就来”,便听到他“蹬蹬蹬”地跑下楼,到了近前,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他的桃木剑和幡旗。 “珂珂呢?”刘琦问。 “一会儿说。”看着刘琦这身装备,几人都有些无语,但眼下的气氛,又觉得那把桃木剑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迈克顺手接过桃木剑,在刘琦身上捅了一下。 “你干嘛!”刘琦一脸莫名其妙地瞪他。 “没事。”迈克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桃木剑还给刘琦。 几人来到一楼大厅,刘琦说电闸应该在后厨那,便刘琦打头,赵枣儿和迈克在后,李娜娜尤其话少,走在了最后。 后厨的门敞开着,刘琦大步往前走,突然被绊倒在地。 绊倒刘琦的是个人,迈克举高手机,看到有人倒在地上,上半身倒在后厨了,一双脚伸出门外。 细细的脚腕,黑色的熊本拖鞋。 “娜......娜?” 赵枣儿心里一咯噔,猛地回头,他们身后一个人影都没有。 25.纸人(4) 夜半时分没有发车的高铁,庄祁订了最近一班路过f市去k市的火车。 这是一列长途火车,从最南边的g省开往最北面的h省,火车上挤满了风尘仆仆的旅人,空气中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混杂着烟味、泡面味、汗臭味还有奇怪的皮革味。坐在一堆面色疲惫的人中间,庄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向来干净整洁的衣裳、挺直的坐姿,庄祁像是走错了片场的演员,让邻坐的人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夜里一点,走道里响起了孩子的哭声。一岁多的婴孩,哭声嘹亮,抱着她的农妇身形瘦弱,听着周围人不耐烦的抱怨,一边极力哄着孩子,不惜骂也不惜打,但孩子哭个不停,让她更加畏缩地把孩子窝进怀里,小心地拿手捂住孩子的嘴。 妇女买的是站票,她已经站了十个小时左右了,有时候运气好的话能在角落里坐会儿,但大人受得住,孩子却总哭。 “对不起对不起。”妇女小声道歉,费力地哄着孩子,突然有人走到她面前,干净笔直的裤腿、白色漂亮的运动鞋,她抬头往上看,是一个极为俊朗的男子。 “到我的位置上去吧。”庄祁道。 “不用不用!”妇女瞧着这人的行头,她是看不出好赖的,但是这人的气度,就像电视里的富家少爷。 “去吧,孩子要紧。” 庄祁的话让妇女犹豫了。庄祁微微一笑,也不嫌弃,伸手拉了农妇一把,农妇半推半就,在庄祁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神情很是不安。 “我不坐了!还是您坐吧!” 庄祁摇头,笑容温和,却不容拒绝。 这妇女一张圆圆的脸,眼睛也圆圆,眉毛细细,极为面善,而妇女身上还有着淡淡的福泽,是位好人。而她怀里的孩子,此时已经止住了大哭,一边抽噎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庄祁。 “咦?”妇女颠了颠怀里的孩子,“不哭了?” 孩子的眼睛大而透亮,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庄祁的身影。看着庄祁的表情,还带着几分认真。 庄祁轻轻摸了摸孩子的手。孩子看着他,止住了哭泣,窝在母亲怀里,渐渐闭上了眼睛。 “我跟这孩子有缘。” 庄祁笑笑,示意妇女安心坐着,自己穿过人群,到了车厢衔接的地方站着。 还有两个小时就会抵达k市。车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从偶尔飞逝而过的一个光影里感受到列车的方向。车厢摇摇晃晃,庄祁抱臂倚墙而立,拿着手机反复刷新。 信号太差了,两个小时前给赵枣儿发的消息依旧没发出去,也联系不到陆酩。不知道大凤山现在是什么情况。 上一次去大凤山,还是十年前,林家家主继任仪式的时候。彼时庄祁也才出道不久,正与庄家因继承与否的问题纠缠不清,在道上是炙手可热的巅峰人物,因其天赋凛然,其光芒大盛,隐隐有带着庄家引据八大家之首的意思。但就在庄祁名噪一时时,庄祁远走庄家,多年后的今天,庄祁依旧优秀,但已经远离神坛了,年纪轻的小辈,有些已经不知道庄祁了。 而这两年站在巅峰之上的人物,是林家家主林稚秀。 说起林家,颇有一番渊源。 林家落户大凤山,可以追溯到四百多年前。多少年来,斗转星移,林家在大凤山世世代代的繁衍着,成了一个茂盛的、盘根错节的大家庭。作为风水大家,林家有林家的规矩,培养出一位又一位风水大师,在林家最鼎盛的时候,连着出了好几位大拿都赫赫有名,甚至进京封官加爵。 除了风水,曾经林家最擅长的,还有驭纸术。 驭纸术并非什么特别高深的术法,但林家有一把金剪子,金剪子剪过的纸人皆栩栩如生,加之术法,便如真人一般让人难辨真伪。林家的这门手艺,可是不外传的绝活,别家的纸人、道行浅些的纸人、根本躲不开林家人的眼。 吴浩霆在那条巷子里找到的镇字纸人是线索之一,庄祁此行也把纸人带在了身上,打算问问林稚秀。从纸人、医院里遇到了林家结界来看,幕后之人似乎与林家有些关系。 火车摇摇晃晃地往前去,向着k市越来越近。 ——————*****—————— 刘琦下意识地把桃木剑拍在李娜娜身上,除了一声闷响,什么也没发生。 迈克摆摆手,把立在墙边的拖把拿过来,用力踩掉拖布,留下一支光秃秃的杆子,而后小心翼翼地走近。 “谁!出来!”迈克大喝,用手用力推开后厨的门。 后厨不大,小小的空间一览无余,里头除了躺着的李娜娜并没有别人,迈克皱着眉,蹲下身查看李娜娜的情况。 “李娜娜?李娜娜?”迈克试着推醒李娜娜,但李娜娜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回事?娜娜姐刚刚不是在我们后面吗?怎么眨眼就倒在这里啦?”即使是这样的氛围,刘琦这个话痨也能说个不停,“还有珂珂呢?” 赵枣儿简单查看了李娜娜的情况,身上没有伤口,像是睡着了一样,这状态倒与方才的刘琦很像。 三言两语说了先前的事,刘琦不但没有对另一个自己表示害怕,反而兴奋不已:“我cao我们是不是真的撞鬼了!这大凤山真的是人杰地灵啊!” 赵枣儿无语,刘琦却站起来,挥舞着幡旗和桃木剑,“有鬼也不怕啊!咱们有好东西!”刘琦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符纸,塞给赵枣儿和迈克各几张,迈克下意识地想吐槽,但还是忍住了。 有了前车之鉴,赵枣儿把符纸翻到背面去,没想到居然看到了熟悉的二维码和广告:温语小店,驱鬼除邪。 “你这东西靠谱吗!”迈克表示质疑。 “不知道,网上买的。”刘琦大方地挥挥手,说不用在意,一切有他呢。 一点都不靠谱!无力地叹口气,赵枣儿知道这回是又遇上麻烦了。且不说一切还云里雾里,这回的队友就比上回差了不止一个级别。 “把娜娜叫醒吧。我们回到楼上去,也别分散开了,只要熬到天亮,等大兴和珂珂回来就好了。”赵枣儿道,一边尝试推醒李娜娜,但这回不论怎么喊,李娜娜都没有醒来。 “怎么回事?”赵枣儿不安,刘琦却更为关注其他的,他想要冒险的心一直在蠢蠢欲动。 刘琦举高手机环视四周,手电筒的光有限,能照到的范围不大,闪过对面的墙壁时,迈克突然喊停。 “怎么?”赵枣儿才问出口,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墙上贴着一张人形的纸,大小与常人一般,纸人有五官,弯弯的眉眼,身子上一片雪白,若不是与墙壁的色差,根本发现不了。 迈克松了口气:“是纸啊。” 纸人?赵枣儿心中警铃大作,眼看着纸人的五官突然灵活地动了,咧嘴微笑的样子很是渗人。 “小心!”赵枣儿大喊,但还是晚了一步。 迈克只觉得自己被一张白布盖住了头,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赵枣儿眼睁睁看着墙上的纸人往前一扑抱住了迈克的脑袋,迈克便像李娜娜一样倒在地上,赵枣儿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糯米就往纸人身上丢。 米打在纸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纸人松开迈克,抖了抖身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看着赵枣儿,咧开一个灿烂的笑脸。 “糯米!”刘琦惊呼:“姐!你也是有备而来啊!” 但糯米对纸人就像挠痒痒一样,一点儿用都没有,赵枣儿看着朝她走来的纸人,索性把整袋糯米当做沙包丢了出去,纸人果然不能承重,被砸到在地,赵枣儿趁机转身逃跑,还不忘拉上要与纸人搏斗的刘琦。 “你不怕吗!” “我要捉鬼!”刘琦跟着跑,一边回头看,纸人并没有追上来。 “快别作死了!”赵枣儿郁闷不已。 招待所的大门紧闭,门把手冰凉,外头是天寒地冻,但被幽闭在招待所里的恐惧更胜一筹,赵枣儿用力地拽动门把手,门明明没有从里头锁上,却怎么都打不开。 纸人摇摇晃晃地从后厨走出来,赵枣儿回头看了一眼,拔腿要往楼上跑去,而刘琦则提着桃木剑,与她背道而驰,径直向着纸人冲过去。 “嘿!” 用力一挥剑,纸人被刘琦打得变了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看!有用!”刘琦惊喜不已,但紧接着后厨里竟又出了一个纸人。刘琦跃跃欲试,打算大展身手,他把幡旗丢给赵枣儿,示意赵枣儿与她一起战斗。 赵枣儿是迟疑的,但紧接着赵枣儿看到了从楼上成群结队往下走的纸人,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 复制版的弯弯的眉眼,似笑非笑的表情。 窗外也全是纸人,一张张纸脸贴在玻璃上,费劲地从窗缝往里钻,带着一股狠劲。 “只是纸而已!”刘琦大呼,“枣儿姐,别怕!上!” 我不想上啊——!赵枣儿心里大呼,已经为大凤山之行后悔不已。 “看我的厉害!”刘琦一个箭步上前,向着纸人狠狠挥下手中的剑,但这回的纸人却侧身闪开了。 “咦?”刘琦一个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纸人抡倒在地上,而后纸人往他身上一扑,刘琦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战五渣!刘琦不明不白地倒下了,全场只剩下赵枣儿一个女斗士。赵枣儿握着幡旗,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学着刘琦的样子进攻。 纸人眉眼弯弯,好像在嘲笑她做无用功。 把没用的幡旗丢出去,赵枣儿把所有手边能拿起来的东西都丢了出去,纸人被砸倒也会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很快,大厅里全是纸人,把赵枣儿围在了墙角。 ——当真是四面楚歌。 26.陆酩登场 顺手拎过桌边的水壶,赵枣儿把壶里的手泼到就要扑上来的纸人身上。 纸遇到水,应当会变软才是,面前的纸人动作确实变得迟缓,但水珠顺着纸面往下流淌,似乎对它没什么伤害。 把水壶也扔出去,赵枣儿几乎要绝望了,不知纸人为何会动,纸人非鬼,她连自尽变成鬼再与之搏斗都不可行。离她最近的纸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圆圆的脸好像个大白胖子,但赵枣儿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爱。 手机在混乱中掉了,赵枣儿失去了光源,凭借着模糊的影子判断纸人的动作。 纸人没有温度,无声无息,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贴近了赵枣儿。再退一步,赵枣儿的后背抵到了墙上。墙面很是平整,触感却如同纸一般光滑,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赵枣儿脑中一闪而过,果然,墙面如意料中的那样,动了起来。 赵枣儿不敢抬头,背上贴着的纸人却很是大胆,伸手用力一推,把赵枣儿推进了纸人堆里。 没有预想中的跌倒,纸人手拉着手,如同一张网,把赵枣儿兜住了。 “在哪里?” 一个犹如孩童的空灵声音在赵枣儿耳边响起,赵枣儿还没有意识到这是纸人说话了,只觉得纸人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纸片做的手几乎是拍打着从她身上摸索过去,像在找什么东西。 “在哪里在哪里?”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赵枣儿强忍着莫名的恐惧,借着微弱的光看去,所有的纸人都是一样的表情,眉头皱着、眼睛挤在一起,嘴巴开开合合念念有词,而那个声音也一刻不停,“在哪里在哪里?怎么找不到呀?” “在哪里在哪里?” “金剪子在哪里?” 摸到赵枣儿肚子上时,纸人“嘶”一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了。 赵枣儿摸摸肚子上的口袋,里头有庄祁给的平安符,还有打火机。 就在某个纸人再次贴近的时候,赵枣儿把平安符拿出来,怼到纸人身上,平安符上闪现一道青光,纸人和符咒一同烧了起来,凉凉的火,一下子便灭了,纸人和符咒瞬息间变成了一缕青烟。 赵枣儿来不及惊喜符纸的效用,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彻底绝望了。 损失了一个纸人后,其余的纸人情绪渐渐失控,变得越来越愤怒,推搡着赵枣儿,一掌接着一掌,赵枣儿犹如竹筒中的豆子摇来晃去。 “我不是故意的!”赵枣儿把手伸进口袋里,悄悄握住打火机。“我也不知道什么剪子!” 纸人却不听她的辩解,不停地重复着“在哪里?在哪里?”,语速越来越快,语调变得高昂甚至刺耳。 窗外的纸人不知何时消失了,借着微弱的月光,赵枣儿知道这是一屋子密密麻麻的纸人,一旦点火,她极有可能会被烧死。 纸人的拍打越来越用力,化纸为刀,刺啦、刺啦勾破了赵枣儿的外套。 “噌——”赵枣儿点起了打火机。 火光微弱却温暖,火苗不过半指长,轻轻摇摆着,弱不禁风似的,但纸人们一瞬间都停住了。 有用! 赵枣儿欣喜,挥舞着打火机,“都退后!” 纸人们没有动,赵枣儿提高声音,“离我远点!”一咬牙,赵枣儿把打火机怼到最近的纸人身上。 火没能点起来——纸人居然是水火不侵的。 打火机越来越烫手,赵枣儿握不住,下意识一甩,把打火机甩了出去。 火光灭了。 光灭前一秒,赵枣儿看到所有纸人都笑了——得意的、志在必得的笑。 黑暗重新降临,赵枣儿闭上眼睛,暗暗后悔没有拿把刀来。她宁可现在给自己一刀,也不想被纸拍死。以《f周刊》的尿性,大概会这样报道她:【年轻女性夜半究竟遇见了什么?竟死得这样凄惨?】 突然“彭”地一声响,窗户突然被人破开,玻璃碎片落了一地,纸人齐刷刷被掀倒在地,窗边冒出来一个黑黑的脑袋,赵枣儿眯着眼睛看了几眼,才认出是一个戴了黑色帽子的人。 “赵小姐,抱歉,来迟了。” 来人双手合十,对着赵枣儿行了个佛礼:“庄先生托我照顾你。” “幽、幽幽陆酩?” “叫我陆酩就可以了。”陆酩仰起脸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方才被掀倒的纸人在地上挣动着慢慢爬起,它们行为一致地转身,“盯”着陆酩。如果是动物的话,大概是毛发都竖起来的警惕模样。 陆酩“嘿”地一声笑,他面向屋子里的纸人,左手立掌在胸前,右手向前伸出,掌心向上,手里躺着一挂佛珠。 吟哦声从陆酩口中流出,顺畅没有一丝停顿,金色的光从陆酩身上发出,光圈波及之处,纸人缓缓缩小倒下,当所有纸人倒下后,陆酩用力收紧右手,大喝一声:“破!”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的纸人都成了化成了碎片。 一屋子白屑纷飞,卷出窗外,犹似鹅毛大雪。 纸人虽然没有给赵枣儿带来生命危险,但被围着的时候确实觉得可怖,她都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而陆酩则秒秒钟让纸人团灭。 ——这就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吗? 赵枣儿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我要是跟爷爷学了术法就好了。 陆酩捡起赵枣儿的手机交还给她,看着赵枣儿还没回过神的怔愣表情,出声问道:“您没事吧?” 赵枣儿忙回过神,接过手机道谢。 “不客气。”陆酩笑笑,像个明朗的大男孩。压了压帽檐,陆酩借着帽檐的阴影打量着赵枣儿。 在村庙时他不够谨慎,被突如其来的纸人攻击后,又误闯林家的结界,等他从结界中寻到出路,看到庄祁发来的微信消息时,已经是半夜了。 庄祁在微信中是这样说的:有一朋友正巧在大凤山,她体质特殊,莫让她涉险。 虽然与庄祁差了10岁,但陆酩与庄祁的关系极好,亦兄亦友。一方面是因为庄祁的耐心和好脾气,一方面是因为陆酩从小就极为崇拜庄祁。作为庄祁的“迷弟”,陆酩心目中一直视庄祁为神人,甚至有些盲目崇拜。 “她?” 看到这个字时陆酩脑子里便克制不住脑补起来。庄祁性子温和,交友甚广,但一直洁身自好,仿佛要孤独终老一辈子似的,从未听过庄祁与哪个女人亲近过,陆酩也想象不出庄祁恋爱、结婚的情景,想想就觉得格格不入! 好在眼前的赵枣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头发乱糟糟的、个头也不够高挑,许是光线的原因,看起来有几分阴郁。 陆酩莫名松了口气。 “我朋友他们被纸人攻击了。” “睡着了而已,没什么大碍。”陆酩说着,捡起刘琦身边的桃木剑,拿在手里挥了挥,“明天醒来他们应该也记不得了——这是哪来的?质量不错哦。” 赵枣儿指了指刘琦,“你的粉丝,说是按你推荐的买的。” 陆酩连忙放下桃木剑,“我可没有在直播里打广告啊。” 赵枣儿看着陆酩有些慌乱的样子,像极了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不由得好笑。借着清冷的月光,可以看出陆酩本人比直播中的还要年轻许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姿笔直,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青葱气息。 和陆酩一起把三人都搬回三楼,赵枣儿累得出了身汗。 “我朋友送‘假刘琦’去医院了,不会有事吧?” “有大兴在,不会有事的。” 陆酩找来一台小太阳取暖器,赵枣儿拿来两条毯子,两人就在三楼的走廊里席地而坐,赵枣儿把夜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这些纸人,似乎是冲着你来的?” “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金剪子啊。”赵枣儿无奈道,“我若是知道也不会觉得这么冤了。” “纸人是没有判断能力的,”陆酩推测道:“兴许把你和大兴弄错了?” “大兴?”赵枣儿不解,“这与大兴有什么关系?金剪子是什么?” “金剪子是林家的秘宝。”陆酩打开手机,翻看着什么:“除了风水上的造诣,林家的驭纸术也是首屈一指。” “驭纸术?” “嗯。以纸为原料,利用术法驱动纸,纸的原料不限、形态不限,是一种非常容易上手的术法。”陆酩解释道:“林家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盛名一时,纸人的利用,是相当广泛的。 在纸人脸上剪出、画出眼睛,纸人看到的你也能看到,同理,给纸人剪出耳朵,便能听到纸人听到的,给纸人做出嘴巴,便能靠纸人传声......这都是很基础的驭纸术。” “那刚刚那些纸人,是林家人做的吗?”赵枣儿突然顿悟,“大兴是林家人?” “嗯。”陆酩点头又摇头:“但会驭纸的不只是林家。” 影响驭纸术最重要的两个要素,一是看驭纸的人够不够灵巧,二是看纸的好坏。林家虽然驭纸术高超,但沈家却是制纸大家,沈家提供的纸,柔韧不破、水火不侵。 赵枣儿连连点头,她方才用水泼、拿火烧,确实一点儿用都没有。 “金剪子是让纸人栩栩如生、出神入化的工具,对方不知为何冲着这个来了。” “这样啊。”赵枣儿若有所思:“金剪子......就是让纸人栩栩如生?” 陆酩的说法有些笼统,赵枣儿脑中没有明确的概念。 “金剪子被视为秘宝,自然有特殊之处。”烤着小太阳取暖,橙红的暖光落在陆酩脸上,洒下一片暧昧的阴影。“‘栩栩如生’并不是平面的,金剪子能赋予纸人生命力,让纸人像真人一样。” 赵枣儿想起《女儿灯》,“珉娥那样?” “对,足以以假乱真。假扮你朋友,也是纸人。” 想到为“假刘琦”止血的时候,指尖的触感都是真实的,赵枣儿打了个冷颤。连血都是温热的、皮肤冰冷却有弹性,那样的肉体,是纸做的? 赵枣儿突然想到戏台上的那场火灾。奇诡的火烧死的究竟是人,还是纸人呢? 27.红鸾星动(1) 火车到达k市已经是后半夜了。 三点十分的火车站空荡荡的,夜很黑,天很冷,每一次呼吸都会形成白色的雾气。出了火车站,庄祁在路边拦截的士,但一听庄祁这个时候要去大凤山,司机都露出为难的表情。直到加价到五百,才有司机松了口。 “小伙子是林家村的人啊?”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庄祁:“怎么这个时候去呢?” “临时有事。”庄祁不欲多言。 司机却喋喋不休:“哎呀那个地方啊,你要不是林家人就别去了,而且这大半夜的,去了也没用,大凤山那几个村子过了夜都没有人出来走动的。” “是么?” “诶,你别不信。”司机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拐过一段弯路,“我不是大凤山的,但也住得不远,大凤山那个林家早几年有名吧?什么风水啊方士啊,听说还有重量级领导人来请他们呢。” 司机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但是外地人都不知道,林家好像早就死绝了,都说大凤山上的宅子就是鬼宅!啊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庄祁笑笑,拿起手机摆弄,并不回应司机的话。 司机大致是听的各路风言风语,还一本正经地与庄祁说着。尽管夸大其词了,但说的也有几分是对的。 二十三年,f市出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邪灵。邪灵黢黢,异象频频,道上的人纷纷出动,却都折戟于邪灵之下。邪灵很是诡异,不停地吸收生魂死魄用以壮大自己,为此,以张、庄、林、钟、李、沈、辜、楼八大家为首,纠集了所有道上有名的、有实力的人,布置了一个巨大的连环陷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成功收服邪灵。 林家,作为布阵结界的主力,几乎是倾巢出动。 但凡会一点法术的林家人都去了,但那场战役超乎想象的惨烈。八大家都元气大伤,林家几乎全军覆没,以至于那之后,林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有本事的都死了,没天赋的都学不会,外出从政、从商很正常,慢慢地本家就空了,一个百口大族,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而真正有能力的,只有林稚秀一人。 但林家作为当时抵御邪灵的主力,只要提起林家,道上的人都还保留有几分敬重。 “那种神神鬼鬼的事说不好,但是那几个村子总有怪事哩。就这几天,听说烧死了好几个人。” “烧死人了?”庄祁抬起头。 “是呀,但也不见报,哪能知道真的假的呢,听说那火很邪门的,单烧那一个人,灭不掉,却也烧不着旁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确实古怪。” “所以啊老弟,不妨别去啦,我拉你上酒店去,那五百我也不全收,怎样?” 火车站的司机大多与旅馆有合作,拉着客人投宿、拿提成,这是大部分司机和旅馆默认的商业模式之一。但庄祁意不在此,果断拒绝了。 打开手机,庄祁点开与陆酩的对话框。 最近一条消息在十分钟前:祁哥,已经找到赵小姐了。 庄祁:好的,拜托你了。 陆酩:嗯嗯【可爱】 往上拉取聊天记录,陆酩大致与他说了大凤山的情况。在顺和村,最近确实怪事连连。 第一件事发生在村里的戏班子里,便是出演《女儿灯》的戏班子。早些年《女儿灯》里演珉娥的都是真正的纸人,作为每届灯节的固定戏码,以往林家都会提前半年开始制作珉娥,《女儿灯》这出戏里珉娥一共换了六套行头,每套都不简单,制作珉娥的不一定是驭纸术最厉害的人,但一定是手最巧的人。 二十多年前的邪灵一战后,林家已经没有了能做珉娥的人,也没了能够驭纸的人,这才换了真人演员。但几日前戏班子的老班主被人发现晕死在家中,身边是一口敞开的大箱子。据了解,箱子里原是放着一套旧弃的纸人,老班主从来不把这个箱子打开,一直放在库房里。而奇怪的是,箱子外部没有任何损害,似乎是从箱子内部破开的。 老班主至今昏迷不醒,村子里又接二连三出现纸人,外出工作的林稚秀一时无法返回大凤山,便让才出道的陆酩替他回去看看。 陆酩路上有事耽搁了,故而才只比赵枣儿一行早到了半天。 细想来,倒真是无巧不成书。 烧死人的事情陆酩在微信中没有提及,但陆酩直播中的那起事故确实耐人寻味。 “你这小伙子,不听劝。”司机摇头晃脑地,有些不满,“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这样,唉,喜欢新奇啊、什么冒险啊,诶欸欸,就那个词——‘作死’。” 夜路长漫漫,公路上灯火通明,来往车辆疾驰错过,司机怕是觉得无聊,不停嘀嘀咕咕地唠叨,到了大凤山山界,司机便停下车子,“我就不送你进去了哈,顺和村的位置太里头啦,夜太黑我不好走,也不收五百,四百五就行。” 司机笑笑,一口黄牙,松弛黝黑的皮肤,发皱的衬衣,浓厚的烟味,透着小市民挣扎生活的市侩,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示意庄祁给钱。 庄祁也不多说什么,很是干脆地掏出五百,也不要那五十。 司机接过钱,这才解开车锁。 庄祁很是淡定地下了车,看着司机发车离开。这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周边没有路灯,庄祁无奈一趟,掏出手机拨通林稚秀的电话,巧的是林稚秀也刚抵达k市,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林稚秀便开着车出现了。 “早知道一开始就给你打电话了,还被坑了五百。”庄祁道。 林稚秀瞥了庄祁一眼,“笑死人了,庄大天师打车还被宰。那司机运气很好啊,捉到你这条大鱼。” “快走快走,冻死了。” 林稚秀升高暖气的温度,庄祁慢慢缓了过来。这一番奔波,身上不少伤口裂开了,林稚秀对血味很是敏感,透过后视镜细细地打量了庄祁一眼,有些吃惊:“受伤了?” “前天伤的,裂开了。” “怎么回事?”林稚秀掏出置物格里的医药箱递给庄祁,药箱虽小,却放了不少东西。 庄祁熟练地找出云南白药撒在伤口上,一边简单说起医院的事。林稚秀是清楚庄祁实力的,听到林家结界与“镇”字符时林稚秀眉头紧锁,却也没有半点头绪,正打算详细询问,猛地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 车边更是熟悉的人——林大兴。 大兴身后有个纸人,正追着大兴跑,两“人”你追我赶地是扭打着,但怎么看,都是大兴狼狈一些。 原来,半个小时前发现不对劲后,大兴一直思索着办法。因为清楚林家结界的设置,大兴径直把车开到大凤山的山界,而后想方设法把珂珂也骗下车。没有一点儿驱鬼本事的大兴发现“刘琦”的真面目后便不那么害怕了,面对纸人,大兴最先想到的法子,也是用火烧。 常年抽烟的大兴身上自然不缺烟盒和打火机,大兴用打火机点燃烟盒里所有的烟,又把打火机塞进烟盒里,立刻狠狠朝纸人丢去,准头和力道都不错,正巧把纸人砸到在地。火很快从烟盒里冒了出来,火在纸面上舔着,纸人却没能燃起来,只见纸人侧身一滚,把烟盒抖落在地,而后站了起来,准确地看向大兴藏身的地方。 大兴和珂珂都傻眼了,眼看着火苗点燃了地上枯草,极有可能酿成森林火灾,大兴一咬牙,扑上前去与纸人周旋,一边指挥珂珂用车上的小型灭火器灭火。 大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跟纸人肉搏的一天,而且他居然不敌纸人!纸人力气奇大,这架大兴打得窝囊极了。 “那是大兴?”庄祁也认出了林大兴。林大兴是林稚秀的亲弟弟,与哥哥不同,林大兴体质健康,是个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嗯。”林稚秀看着弟弟那副熊样,一瞬间在“踩刹车”和“踩油门”之间犹豫了,但是林大兴已经看见了他,兴奋地喊了起来:“哥哥哥!快快快!救我!” 捂脸轻叹,林稚秀对弟弟向来无奈,熄火停车,向林大兴走去。 有了后盾的林大兴胆子倍增,冲着纸人扬扬拳头,纸人顿了顿,看了看林稚秀,又狠狠地给了大兴一拳。 “哎呦!”加上先前的一拳,大兴获得了一对熊猫眼。“哥——!是不是亲哥!” “你说呢。”林稚秀一扬手,月色下闪过一道银光,纸人陡然拦腰被截断,“扑”地倒地,缩小成一个小小的纸片。 大兴长吁一口气,捶了锤林稚秀的肩膀:“行!亲哥!” 林稚秀看着弟弟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指了指不远处还在奋力灭火的珂珂,“还不去?” 大兴看了眼火势,珂珂已经满脸黑灰,正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我来我来!”大兴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跑了过去。 林稚秀看着弟弟蹦跶的背影,稍放下心来,捡起地上的碎纸片,返回车边。 庄祁已经处理好了伤口,看了看林稚秀手里的纸片,问他:“怎样,看出什么了?” “啧。”林稚秀摇摇头,“最普通的a4纸,剪法也很简单,可见这人的驭纸术很强大。” 庄祁接过纸人,巴掌大小,纸面有些脏了,空白的纸面没有任何文字,分不出正反。拿出吴浩霆捡到的那个“镇”字小纸人,庄祁把两个纸人放在一起比对。 大小一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共同点了。 庄祁放下纸人,一抬头,正对上林稚秀的目光,表情带着几分古怪,一边眉毛微微扬起,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 “怎么?”庄祁感到莫名。 林稚秀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说明。“祁哥,我看你面带桃花,这是红鸾星动了啊。红鸾、天喜遇天姚同宫,主风流,如遇感情邂逅,则主婚姻。”林稚秀又一次细细打量庄祁,越发肯定:“祁哥,恭喜了。” 28.红鸾星动(2) 林稚秀很是一本正经,但庄祁觉得自己肯定是黑人问号脸。 习惯了一个人的庄祁不曾想过有人对他说“恭喜”的一天,如果不是了解林稚秀,庄祁也会觉得面前站着一个江湖骗子。 红鸾星动?emmmm...... 他身边几乎没有女人的,若说男人,倒是不少。庄祁脸色慢慢变了,越想越歪,林稚秀观察着庄祁的脸色,不明所以。 “进村吧。”看见林大兴已经灭了火,庄祁道。 林稚秀应了一声,招呼着弟弟,大兴又带着珂珂上了他的车,四人朝着顺和村出发,渐渐融进黎明前的黑暗里。 乡村有一项久居城市的人很不习惯的特色——鸡鸣。“喔喔喔”的声音十分敞亮有活力,赵枣儿瞪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渐渐醒过神来。她不在走廊里,而是在房间里,珂珂躺在一旁的另一张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 这是怎么回事?昨晚的是梦吗?赵枣儿看了眼手机,才过六点,微信上有个红图标,赵枣儿连忙打开,是庄祁。 赵枣儿猛地坐直身子,点开微信。 庄祁只发了三个字:我到了。 赵枣儿看了看收到微信的时间,是半夜四点多。没有一丝犹豫,赵枣儿立刻回复:我在村子里的招待所 发出去觉得不妥,像是要求庄祁来找她一样,赵枣儿又连忙编辑:“庄先生现在在哪?我去找你......”还没编辑完,庄祁的回复已经到了。 庄祁:我也在。 庄祁:早点味道不错,下来吗? 赵枣儿:来! 丢开手机,赵枣儿一跃蹦下床,飞快地洗漱换衣服,心情莫名有些雀跃。 看了眼依旧睡着的珂珂,赵枣儿小心地合上门,走了出去。走廊里干干净净,地上没有一片碎纸,尽头的窗户也封得好好的,昨夜的一切仿若真的是一场迷梦,但到了一楼,赵枣儿一眼就看见夜里被陆酩打碎的大玻璃窗用木板挡上了。木板挡住了外头的日光,却没能挡住寒风,为此大兴在大厅里又放了两台小太阳取暖器。 庄祁就坐在大厅的另一面,远离那扇破窗户的地方。看见赵枣儿,他冲她招了招手:“早。” 大厅里亮着几盏灯,大兴在后厨忙活着,隐隐传来他和陆酩的说话声,前台被迈克砸坏了半边,但播放器并没有坏,正放着一首舒缓的情歌。庄祁的衣衫有些皱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看得出一夜未眠的憔悴,但眼镜后的眼睛始终带着笑意。 “早。”赵枣儿回应道。 坐到庄祁对面,赵枣儿有些拘谨。庄祁很是自然地把奶茶和蜂蜜松饼推到赵枣儿面前,并拿了新的叉子放到赵枣儿手边。“尝尝,大兴很会做甜点。” 赵枣儿依言尝了一口,不由得眼前一亮,松饼软而香,鸡蛋和奶味十足,佐以薄薄的蜂蜜,清甜可口。而奶茶更是丝滑,茶味十足,不甜腻,微烫的温度,从胃暖到了心里。 “好棒!”赵枣儿由衷赞叹道。“庄先生认识大兴?” “与他哥哥是儿时玩伴。”庄祁捧着杯茶慢慢品着。 昨夜赵枣儿听陆酩说过,大兴就是来自那个林家,而大兴的亲哥哥林稚秀,则是林家的家主,目前道上首屈一指的先锋人物。点点头,赵枣儿也端起奶茶,突然发现庄祁并不吃松饼,这杯奶茶好像也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端着奶茶杯,赵枣儿偷偷抬眼打量庄祁,目光矜持又克制,闪烁着担心庄祁发现她的举动。直到看见庄祁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纱布,她这才突然想起庄祁的伤。 放下奶茶,赵枣儿有些慌:“庄先生,你的伤怎么样了!可以出院了吗?我记得碧云说你要住院一个礼拜......” “没事的。”庄祁道,“本就伤得不重。” “是么?” “是啊。”庄祁笃定。 赵枣儿还是有些纠结,庄祁见状索性问起昨天的事。 稍一思索,赵枣儿从头讲起。先是动车上的那个梦,说到村庙里的火,后来发现的纸人,再到夜里刘琦的事,大部分庄祁都已经听陆酩说过了,但此时庄祁还是极有耐心地听着。在陆酩的直播里,只拍到戏台上的人烧了起来,庄祁并不知道赵枣儿还参与了灭火,听到赵枣儿说起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 “那火很奇怪,是凉的——而起周边的易燃物都没有被点燃,那个人却飞快地被烧黑了......”赵枣儿一口气说了几分钟,嗓子都干了,忙喝了口奶茶润润嗓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庄祁。 “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赵枣儿伸出拳头做了个“加油”的姿势,表示自己还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 庄祁还是皱着眉,让赵枣儿不由得紧张:“庄先生,是有哪里不对劲么?” 庄祁一挑眉,语气有些重:“你的体质特殊,不应该凑上去。” 赵枣儿一愣,她没想到庄祁会这么说,甚至听出了几分指责的意味。过了好一会儿,赵枣儿才说:“好。” 赵枣儿低下头,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当时她就站在最前头,那人那般哀嚎着,周围的人都不知所措没有作为,她只是觉得必须做些什么,并没有想那么多。什么叫“凑上去”?她怕是还来不及呢,但事情总是发生在她身上,她也很想躲远点啊! “我只是希望你小心些。”庄祁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不由得放软了态度补充道。 “我知道,谢谢庄先生。”赵枣儿点头,抱着奶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看着赵枣儿头顶的发旋,庄祁心里也有些发闷。 “你们一会儿是什么计划?” 庄祁问她,赵枣儿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问编辑部几人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采访林家和幽幽陆酩,但不知过了昨夜,其他人会是什么想法。 像是知道赵枣儿心里的想法,庄祁道:“昨夜的事他们不会记得,待他们醒来应该是中午了,我们打算去戏班子,你不如与我们一起?” 赵枣儿纠结了两秒,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是等编辑部的人醒了后早点回f市吧。” 这回轮到庄祁一怔了,但让赵枣儿不要上赶着往前凑的人也是他。庄祁便点点头,“好,注意安全。” “谢谢。” 两人对坐着无话,气氛一时冷了下来,不一会儿庄祁喝完茶,放下杯子站起来走了出去,也没说去做什么,赵枣儿也没问,独自对着已经冷了的早餐,拿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松饼,像是在跟谁生闷气似的。 陆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捧着杯可可跑到门口张望了几下,而后坐到了赵枣儿对面,眼睛大而明亮,炯炯有神地看着赵枣儿,小声问道:“枣儿姐,你们吵架了?” 赵枣儿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昨夜在走廊上,陆酩对她的疑惑一一解答,态度亲和,却也疏离有礼,一直唤她“赵小姐”,怎的一觉醒来,她突然变成了“枣儿姐”了? “什么?” “你和祁哥啊!你们吵架啦?” 赵枣儿终于从陆酩的大眼睛里看懂了八卦的意思,不由得失笑,“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什么意思?”陆酩不解地问。 赵枣儿有些头疼,她也不知道陆酩到底是不是误会了她和庄祁的关系,如果不是,那更尴尬了。倒是陆酩突然自己反应了过来:“你们不是男女朋友?” “不是。”赵枣儿连忙否定道。 陆酩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咦——?” 赵枣儿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样误会?庄先生看起来,呃,不食人间烟火,嗯......我的意思是,庄先生不像会恋爱的人吧?”或者说让人想象不到庄祁的身边站着怎样的女人才合适。赵枣儿顿时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答案。 陆酩却也大力点头,“是呀!不像啊!可是啊......” 陆酩放下杯子,“就是这样的祈哥,看到你在我直播里好像撞鬼了,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搭火车连夜从f市过来,一夜没睡耶!” 赵枣儿愣住:“什么直播?” “噢噢,就是我有个直播啦,昨天不小心在村庙里拍到你了。” 赵枣儿这才醒悟庄祁昨夜在电话里说的“看到你了”是什么意思。他是为自己来的?从医院里、带着一身未愈的伤、连夜搭乘火车,为自己而来么?赵枣儿的心“砰砰砰”地加快了速度,血液也升温,像是要沸腾。 “还有昨晚啊,你在走廊里睡着了,是祁哥抱你回屋的。” “啊?” 赵枣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们没在一起啊?”陆酩敲了敲额头,“那祁哥在追你?” “怎、怎么可能?”赵枣儿想也不想地否定了,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嗯,我也觉得不可能。”陆酩又道:“那你追祁哥吗?” “没、没有啊!” 陆酩反而有些吃惊,他睁大眼:“为什么?祁哥那么好,对你也很好呀。” “庄、庄先生对谁都很温柔吧。”赵枣儿有些语无伦次,陆酩还欲再言,赵枣儿站起身,“我先上去了!” “诶!”陆酩追着赵枣儿往楼梯跑:“马上就出发了呀!” 但赵枣儿飞快地消失在楼梯上。 有些失望地回到后厨,大兴也一脸八卦地问他:“怎样?” “你难道没听墙角吗?” “听不清啊。” “她说不是。” “哦。” “你不吃惊?” “庄大哥会谈恋爱我才吃惊。” “那要是你哥谈恋爱呢?你会吃惊不?” “陆小酩你怎么还是这么八卦啊。”大兴把厨房手套摘下,挂到墙上,“再说了,就我哥那种冷情毒舌男,被他看上也太太太惨了——” “大兴。”林稚秀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进来,陆酩冲大兴做了个鬼脸,探头往窗外一看,林稚秀手里夹着根烟,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了。而庄祁在几步远的墙角下,看着倚墙的枯树。 “哟哥,我去把车开出来!”大兴瞪了陆酩一眼,落荒而逃。 陆酩嘿嘿一笑,还靠在窗框上,伸出手去摸了摸林稚秀的外套,冰凉凉的,“不冷啊?” “冷。”林稚秀熄灭烟,把陆酩的脑袋从窗户里摁进去:“去加件外套,别冻着。” 陆酩笑嘻嘻地进去了,庄祁看着两人的互动,一挑眉,没说话。 十分钟后大兴开着车子停在了招待所门口,几人都上了车,陆酩却还在门口张望着什么。 “陆小酩!能不能行了啊!”大兴喊他。 陆酩摆手:“等等枣儿姐啊。” 庄祁皱眉,刚想说她不会来,就见赵枣儿跑出来,一叠声地抱歉道:“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 赵枣儿不看庄祁,庄祁只好看向陆酩,挑眉询问,陆酩却嘻嘻一笑,推着赵枣儿上车,“走走走,出发!” 29.孙家班 大兴驾车,林稚秀坐副驾驶席,庄祁、赵枣儿和陆酩三人一起挤后座,好在也挺宽敞,谁也不挤着谁。 “你好,林稚秀。”林稚秀转过头来,向赵枣儿礼貌问候。 “你好。我叫赵枣儿,红枣的‘枣’,” 面对林稚秀,赵枣儿有些紧张。 林稚秀长得极为好看,有点儿莫辨雌雄的美。眼睛和嘴都极为秀气,鼻子挺拔,凑在一起使得五官有些阴柔,比女人还精致几分,但偏偏林稚秀的表情总是很冷峻,让他的阴柔又变得有些“阴狠”。 与温润如玉的庄祁相比,林稚秀更像是一把凌厉的匕首。 面对俊男靓女赵枣儿向来是不紧张的,但林稚秀略带审视的目光,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被头狼盯上的猎物。 如坐针毡——浑身透着不自在。 好在林稚秀很快便转了回去,让赵枣儿松了一口气。 陆酩拿出手机加了赵枣儿的微信,而后飞快地把五人拉进一个群里,在群里发了几段小视频,都是昨天在村庙拍摄的画面。 其中有两个视频是赵枣儿参与灭火的场景,陆酩一边看,一边道:“昨天失火后场面比较混乱,我也没注意到枣儿姐你就在那呢,哇——你一点儿不怕啊?” 赵枣儿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庄祁,却能感觉到庄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顿时不自在起来。 “没想太多,毕竟就在我眼前。”赵枣儿道。 林稚秀把陆酩发的几个视频都看了一遍,最后一个短视频是后来出现在陆酩直播中的赵枣儿,看完视频,正好听到赵枣儿的话,林稚秀不着痕迹地透过后视镜打量赵枣儿。 每个行当的行内人,都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尤其是行内的高手,总能一眼看到本质。林稚秀行走此间多年,极少看走眼过,也极少遇到看不透的人,但他却看不出赵枣儿的命数。 命数这样的东西很玄,但从一个人的气质、气场上都能反应出一些,再结合面相、手相,辅以生辰八字,总能把一个人的这一生看个大概——毕竟什么样的开始、就有什么样的结尾。 在中国文化里,说到“命”,总有几分“注定”的意味。注定了——便或许可控,但绝不可改。林稚秀看不透赵枣儿,原因在于赵枣儿此刻的命中,正横亘着一道巨大的变数。顺着这道变数往后看,所有的发展都不可琢磨。 目光上移,正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庄祁也正看着赵枣儿,神情淡淡,脸上挂着一贯的浅笑,看不出喜怒哀乐来。 林稚秀认识庄祁以来,也不曾看懂过这个男人,想到“红鸾星动”一事,林稚秀心念一动,悄悄算了一卦。 就在林稚秀兀自沉思时,陆酩解释起微信群里的这几个视频:“前面几个都是我拍到的,有两个是村民拍的,还有这个,是戏班子的班主发给我的。” 陆酩说着又发了个视频,视频显然是在昨天的事故后拍摄的,拍摄者在车内,画面摇晃得厉害,但看得出车后座上是烧得发黑的演员。火几乎熄灭了,演员却也已经一动不动,紧接着可以看到那黑色的人形物慢慢变脆、破裂、垮塌,直到车后座上只剩下一摊灰黑的粉末。 “人烧起来绝不是这个颜色,也不会这么快烧尽,是纸没错了。” 大兴看不了手机,利落地打着方向盘,闻言一点头:“村子里最近不少跟纸人有关的事。最开始一起,就在这戏班子里。” 林稚秀常年在外,林大兴在顺和村的时间反而多些,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大兴门儿清。 “这个戏班子其实挺厉害的。老班主姓孙,四十年前逃难来咱们这,一声本事,收了几个孤儿,就把孙家班拉扯起来了。要说在孙家班之前,村子里每逢灯节都是去外头请的戏班子,但有了孙家班就不一样了呀,不只是灯节,但凡村庙啊集社啊有个啥热闹的,都请孙家班去。” 大兴一边介绍着,驱车上了水泥的主干道,道边的冬景灰蒙蒙的,没什么生气。直到开了有十多分钟,赵枣儿突然发现这是开到河边来了。 那条冻着的、从山上淌下的河。 “那是什么河?”赵枣儿问。 陆酩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倒是大兴接了话头:“冬河。” 和河岸上驶过,可以看见结了冰的河面一片灰白,冰上偶有嬉戏的孩子,与赵枣儿梦里粼粼波光的模样截然不同。 孙家班就在冬河边上,连通了三户房子,形成了一个集训练、住宿于一体的方形大院。 今天的戏班子尤其安静,没有人练功,院子里有几个男人在练习甩大旗,零下十五度的天气依旧穿着薄薄的背心,露出健硕的臂膀。但几人显然兴致低落,看到林大兴带头进来,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放下大旗迎上来,先是与大兴打了招呼,再冲着林稚秀恭敬道:“林大师。” 林稚秀只是略一点头,并不多言,缓缓打量着四周。 大兴便又向中年男子介绍庄祁、陆酩和赵枣儿,中年男子倒也一一问候,但焦虑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林稚秀。 “闲话不必赘述。” “是嘞。”男子点头,领着众人深入戏班大院。 从男人的话中赵枣儿知道了这人是老班主的儿子,也是戏班子的现任班主,名叫孙三井。 孙三井从老班主手里接过衣钵这才第四个年头,从小耳濡目染下,孙三井早已把戏剧当做生命来热爱。在传统文化前途莫测的今天,孙三井带着戏班子勇挑继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梁,一边寻找着互联网时代下传统文化的新生机,一边兢兢业业练戏排戏。就在上个月,孙家班荣获了国家级比赛一等奖,意气风发地回到顺和村,不料回来以后,竟怪事连连。 先是演员们上吐下泻地病倒了一片,而后是有人在半夜听见吊嗓子的声音,出门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再之后就是老班主晕倒的事,连着昨天戏台上的事故,大大小小几件事,让戏班子人心惶惶。 “昨天之后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提到昨天的事,孙三井露出惊惶的神情:“不多,但也给我吓得够呛啊。林大师您帮着瞧瞧,咱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孙三井说得隐晦,但在场的哪个不是冲着这脏东西来的呢?尤其是赵枣儿和林大兴,更是才侥幸从虎口脱险。 “班主还请先说说令尊的情况。”林稚秀道,他的语调很稳,声音清冷,孙三井定了定心神,应了声“是”,领着几人进了间双门的屋子。 屋子里头挂着数十套戏服,垂着长长的水袖,缎面光滑,各色斑斓的样式,一套戏服一个角色;桌上则是琳琅满目的各色配饰,钗、珠、挂......一套头面藏着一个故事,这样一个不大的屋子,却像一个宝库。 东边的墙下放着一口敞开的大箱子,孙三井指了指箱子边上:“老班主就倒在这,发现的时候是早上,晨起吊嗓子的二妮子进这屋来拿行头,一进来就看见老班主倒在这了,箱子敞开着,里头没东西。” “箱子里原本放的是什么?” “珉娥。”孙三井语气有些微妙:“二十六年前林秀念先生所做。” “正是家父。”林稚秀淡淡道。孙三井一叠声应是,惹得大兴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箱子里。 但箱子里头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箱子挂了锁,一直压在那里,没人动。”孙三井指了指另一面墙的大柜子,“只有老班主有钥匙,但是钥匙三年前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没换个锁什么的吗?”陆酩问道。 陆酩太过于年轻,又是一身少年打扮,但许是他们几人的气质都不同常人,孙三井对陆酩也是客客气气的:“没有,老班主说那箱子没有开的必要,锁着就锁着吧。” ——没有开的必要?这是什么意思? 赵枣儿下意识地看了庄祁一眼,不料庄祁也正在看她,心里突地一慌,没留心脚下,绊了一跤。 庄祁忙扶住她,有些无奈:“小心些。” 赵枣儿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心里却是懊恼,为何自己在庄祁面前总显得这么笨拙呢? 在车上时有陆酩一直与赵枣儿说话,加之大兴,三个人倒也让气氛很是活跃。赵枣儿偷偷看身侧的庄祁,庄祁一直没说话,闭着眼睛养神,想到一向一尘不染的庄祁挤了一宿的火车,赵枣儿心里很是歉疚。 但两人之间一直隔着几分尴尬。 庄祁扶住赵枣儿后立刻放了手,站在赵枣儿身侧,凝神听林稚秀和孙三井的对话。 “令尊现在如何了?” “还好,早上已经恢复意识了。医生说是高血压,又受到了惊讶。” 林稚秀点点,俯下身查看箱子,陆酩和大兴也凑过去。锁还在箱子上头挂着,但锁周围的地方都裂开了,确实像被从里头强行破开一样。 庄祁站在一边,突然伸手在箱子里一抹,摸出来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碎纸片。纸片很薄,很脆,淡淡的蓝色,在箱子的角落里很不显眼。 “封印。”庄祁道。 林稚秀点头,接过小纸片放在手里打量。这纸的触感,是符纸无疑,蓝色的符纸多用于结阵、破阵和封印。林稚秀感应着碎纸片上的气息,符息里确实是封印术的气味。 ——这是林家的封印术,林稚秀见过无数张这样的蓝色符纸,在林家本家、在大凤山各处、在周边各个村子,包括他自己,也常常用蓝纸作为封印术的载体。但每一位林家人使用的封印术还是有区别的,有时候是气味的遗留、有时候是标志的不同。 林稚秀惯用一个“稚”字为记,而蓝色符纸里的符息也是林稚秀所熟悉的父亲林秀念的气息。 “是家父。”林稚秀收拢掌心,细细感受。 庄祁沉默了几秒,突然上前合上箱盖,掌心在箱子上抚过,而后摇了摇头:“不对。” 30.算错 一听庄祁说不对,几人都有些紧张,陆酩学着庄祁的样子把手虚放在箱子上,而后皱起了眉,有些疑惑地看着庄祁,又看了看林稚秀。 “陆小酩你这是什么表情?”大兴催促他:“发现了什么就快说呀。” 陆酩收回手,依旧一脸疑惑,“我说不上来。” 大兴撇撇嘴,“半吊子。” 陆酩激不得,一瞪眼,就要跟大兴辩驳,林稚秀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又瞪了大兴一眼,而后伸出手,感应箱子上的气息。 “这是另一个人的气息。”林稚秀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了,“家父封印了这个箱子,而这个人,”林稚秀指了指箱盖:“破开了封印。” “高手?”陆酩问。 林稚秀点头。 破开林家的封印并不容易,而林稚秀的父亲林秀念更曾是高手中的高手,此人却破开了封印,而只留下一点点气息,这可能吗?林稚秀一瞬间也有了怀疑,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庄祁再次拿出他带着的那只小纸人,递给林稚秀,无需多比对,便能发现两物上相同的气息。林稚秀把小纸人放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细细摩挲纸人表面,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镇’?这是谁的记字?”陆酩和大兴探头看了一眼,也没有头绪,只好等着庄祁与解释。 “f市的最近出现了不少怪事,目前还在调查,这是线索之一。” “——怪事?与那些失踪的大师有关?” “嗯。” 如此一来,把f市的情况与大凤山的事联系了起来。庄祁的初衷只是让林家辨识纸人提供线索,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复杂。 在那些失踪的大师里,有一位是陆酩的师叔,听了庄祁的分析,陆酩绷着脸思考,嘴唇紧紧地抿着,庄祁示意他不用急:“好在他露出了点马脚,不是吗?” “这口箱子?”大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箱子。 庄祁摇头:“珉娥——纸人。村子里发生的第一起纸人作怪,是珉娥丢失,而后一连串的怪事既与纸人有关,又与这出戏有关。所以——” “——所以这个珉娥是事情的突破点!”大兴这回飞快地跟上了思路。 孙三井一直静静在一旁听着,听得懂的就记下来,听不懂的也不多问,直到说起了珉娥和戏班子,孙三井才忍不住出声:“大师,你们的意思是珉娥跑出来作乱了么?纸人会作怪么?” 大兴更要抢答,林稚秀用眼神制止他,反问孙三井:“孙班主认为纸人会作怪吗?” “自然......纸人是需要人驱动的。”孙三井咽了咽口水,答道。 林稚秀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孙三井的话,却又没有直说,只是又问起昨天发生意外的那名演员的遭遇。 孙三井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林稚秀一问,他便一口气说了个明白。 饰演探花郎的是孙家班的老演员了,叫孙添。孙添三岁进孙家班,二十岁出师,《女儿灯》这出戏他唱了不下百回,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但昨天演出前,孙添突然肚子疼,近日众人难免都有这样的情况,孙三井便也没放在心上,但直到要出发了,孙添都不见回来,无奈只好让另一位演员孙伏顶上。 到第二幕前五分钟,孙添突然又回来了,不仅衣服也换了,妆容都画好了,踩着锣鼓点,迈着大步上了台。 “——今儿个,我喜还乡......” 孙添一亮嗓,中气十足的声音让孙三井放下心来。但一转身,却看见已经换好了戏服的孙伏怔怔地看着台上的孙添。两人身上的戏服一模一样,妆容也一模一样,但孙三井知道,这套戏服,戏班子里可只有一套啊! “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但是......” 但是台上的孙添表现极佳,一如往常。因为戏一旦开唱,便不能停,所以台下的孙家班都只是面面相觑,却没有中止演出,直到孙添身上突然烧了起来。 “我们都吓坏了!谁见过这样的事啊!”孙三井脸色发白,“后来火灭了,我们连忙拉住人去医院,哪有功夫管什么戏服,结果你们猜怎的了!才过大凤山山界,那人变成纸啦!” 大兴“呦”了一声,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在大凤山的山界,林家设了个特殊的结界——净结界。净界是破除简单幻象和障眼法的结界,但凡在净界里的妖邪都会显露出真身来。一如昨夜的那个假刘琦。 林稚秀对此更是心知肚明,遂直接问起真正的孙添所在何处。 “后来我们回来,发现孙添倒在这屋子里。”孙三井指了指箱子边,“与老班主一样,倒在箱子边上。” 事情又绕了回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箱子里的珉娥。 赵枣儿一直站在一边不多话,一来她不了解那个圈子里的事,二来她也没什么本事,虽然跟着几人来了,但大多数都听得云里雾里,庄祁提起“镇”字纸人,赵枣儿才醒悟大凤山的事或许真的埋藏着爷爷失踪的线索。 她打量着这个屋子。屋子里除了戏服还是戏服,倒是都是戏剧的行当,看着像是电影里的场面,连着桌上的圆镜、墙上的鸡蛋灯泡都透着复古气息。屋外和屋内像两个时代,一踏进这个屋子,便让人的心沉了下来,仿佛陷入了一段静静的时光里。 或许是出于女人的习惯,赵枣儿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拔不开视线了——镜子里站着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长长的水袖,柔柔的身段,白面红唇,青黛粉腮。 赵枣儿愣了一下,镜子里的人也怔怔地看着她,一双凤眼里波光流转,好似藏着万千风华,红唇轻启,一副欲语还休的媚态。赵枣儿扬起手,镜子里的女人也扬起手,乳白的水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盈盈欲舞。 ——这是谁?我呢? 赵枣儿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衣服,但到了镜子里,怎的就不是她了?惊慌地转身去找庄祁,这才发现不大的置物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庄祁、陆酩、林稚秀、大兴和孙班主都不见了身影。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她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女人与她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脸,却不是她。赵枣儿狠狠打了个寒颤。 青天白日,她是撞鬼了?不能吧?在她身边站着那么多大师,不说大兴,庄祁、林稚秀和陆酩都在,还会撞鬼吗?如果不是,这是幻境吗?赵枣儿心态有些崩,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看镜子,扬声呼喊庄祁和其他几人,无人应答后她只好小心地在屋子里查看。 方才的时空穿梭感并不是她的错觉,屋子里的东西看起来很是崭新,墙角立着的暖壶、桌上的搪瓷杯,都是十多年前的物件。赵枣儿向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忆着孙三井的话,看向南面的大柜子,柜子下塞着一口大箱子,箱子上了锁,箱盖上一层薄薄的灰,仿佛许多年没有被动过了。 赵枣儿蹲在箱子前,用力拽箱子上的锁——自然是拽不开的。赵枣儿想把箱子拖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出来一部分,箱子沉甸甸的,不像是只放了一套纸人,倒像是一箱石头。 赵枣儿气喘吁吁地直起身,继续搜寻这间屋子。屋子里很暗,从窗户看出去,外头已经是黑夜,屋子里只有中间的一张桌子上亮着一盏灯,灯照亮了桌面也照亮了镜子,赵枣儿不敢多看镜子里的女人,犹豫一番后推门走了出去。 戏班大院里很静,也没有灯光,赵枣儿站在天井里,不知道该往哪走。天空很低,星光点点,月亮又圆又大,银白的月光落在地上,赵枣儿凭着感觉,随便挑了个方向。 就在赵枣儿胡乱瞎走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是又产生了共情。孙三井说话时,几人也都没有留意赵枣儿的动向,毫无防备的,赵枣儿突然就晕了过去。离她最近的庄祁眼疾手快把人捞住,才没让赵枣儿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枣儿姐?枣儿姐?” 陆酩扑到赵枣儿身边,看到赵枣儿面容平静,面色正常,不确定道:“睡、睡着了?” 庄祁看着怀里的赵枣儿,睡容安详,只是她肩头的灯火又开始飘飘摇摇。“不是睡着,”庄祁拦腰抱起赵枣儿,“是共情。孙班主,可否借个地方安置我的朋友?” 陆酩和大兴异口同声地大呼:“共情——?!” 孙三井看赵枣儿倒下了也很是紧张,赶忙在前头带路。“请跟我来。” 林稚秀也是吃惊,却只是一挑眉,没有说什么,庄祁抱着赵枣儿跟在孙三井身后,直到把赵枣儿安置在客房里,才道:“她是赵大匡的孙女儿,体质比较特殊。” “赵大匡?是那位驱邪大师吗?”大兴扭头看向哥哥林稚秀,林稚秀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体质特殊?那是有多敏感啊。”陆酩咂舌:“就这么突然、就发挥共情了?刚刚那屋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也许是有,但我们遗漏了。”庄祁淡淡道。 陆酩闻言像打了鸡血一般,拽着孙班主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返回方才的屋子,说要找线索,大兴不甘落后,跟了上去。庄祁和林稚秀留在屋子里,庄祁看着赵枣儿肩头的火苗,有些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他明知赵枣儿体质十分敏感,却放任她不管,但共情不是幻境,更类似梦境,他既无法进入赵枣儿的梦中,也不完全了解赵枣儿的共情能力,很难说赵枣儿会不会迷失在自己的共情梦境中,再也走不出来了。 林稚秀细细打量庄祁的神情,缓缓开口道:“祁哥,昨夜里我说的红鸾星动,怕是算错了。” “嗯?”庄祁方才没留神听,“什么?” “她——”林稚秀皱起眉:“说不定会害死你。” 31.命理相克 “她——说不定会害死你。” 林稚秀眉头紧锁,绷着脸的模样冷漠又威严,但他确是在担心庄祁。 林稚秀和庄祁的父母皆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邪灵大战中丧生,相似的经历拉近了年岁相仿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同为继承人的两人,都背负着艰巨的使命,除了天下安定惩凶除恶的责任外,家族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肩上,但即使有这般相似的命运,两人还是走上来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林稚秀十六岁便被迫出道,摸打滚爬多年,支撑着空荡荡的林家;庄祁一度是最耀眼的那颗星,被众人奉为巅峰,却在十八岁出道后脱离本家,远走f市。林稚秀大致是理解庄祁的,与如同空巢的林家相比,庄家太过于庞大、复杂,内里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各层关系错综复杂,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层假面,庄祁在庄家时并不自由,即使远离了庄家,庄祁这十年依旧处处受着庄家的制约。 “也许是命数相克,也许是运数互斥,”林稚秀细细推算着,但是他的实力还是稍逊于庄祁,故不能堪破庄祁的命途,“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庄祁把视线从赵枣儿的肩头移开,看着友人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带她过来?”林稚秀不解,“我听陆酩说你是特意为她从f市过来的?还有你这一身伤,也跟她有关系吧?”林稚秀顿时了然:“一定是了!否则以你的实力,怎会受这样的伤?” 林稚秀的语气变得着急起来,庄祁却依旧语气平缓:“伤得并不重。” “但你是因她受的伤吧?” 这点庄祁没有否认。 林稚秀揉了揉眉心,“祁哥——” 庄祁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庄祁看着林稚秀,与赵枣儿飘摇的生命之火不同,林稚秀肩头的火苗挺拔直立,纹丝不动,旺盛地燃烧着。肩头三盏灯的说法自古便有,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三盏灯的——至少在庄祁所知的范围内,目前只有他可以看见,而知道他能看见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林稚秀也是不清楚此事的。 庄祁把这三盏灯视为“气”的一种,依着古理,气盛人在,灯灭人亡,从这三盏灯上,能更为直观地反应出一个人的状态和命途。赵枣儿肩上飘摇的三盏灯,与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常人的灯火或温黄或暖橙,颜色上都大同小异,但赵枣儿的火苗确是青蓝色的。 第一次见过赵枣儿后,庄祁查阅了很多资料,都一无所获;第二次相遇,是在美丽花园,当晚庄祁循着姚甜的声息,出现在那条暗巷里,赵枣儿后来知道了当晚送她去医院的好心人是庄祁,便对他感激不已,但只有庄祁和姚甜清楚:他在暗处观察等待的不作为,差点害死赵枣儿。 “不一定是谁害死谁呢。“庄祁“呵”地轻笑,”第一次,是我差点害死她,于是我欠了她,第二次在医院,我救了她,但没能了结这段缘分。” 庄祁无奈一笑,他岂能看不出两人命数上的纠葛?在送赵枣儿去医院的那一次,庄祁便知晓了,赵枣儿此刻命中最大的变数便是他,而他的命运,也正在因赵枣儿而改变。 但一报又一报,纠葛何时了? “想了结总能了结的。”林稚秀看向榻上的赵枣儿,“找个时机消了她关于你的记忆吧。” 庄祁没有说话,像是默许了,但林稚秀看得出他的犹疑。 “祁哥,你别忘了你三十岁有道大劫难,如今也快了吧?”庄祁的生日在正月里,大年初一那天。 “是快了。” “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了。”庄祁笑笑,起身和林稚秀一起往外走,“你这回是去了沈家?” “是,大表姐找我过去。”沈家也是道上八大家之一,与林家有姻亲关系,林稚秀口中的大表姐正是沈家的现任家主沈冰芳。“最近或许真不太平。” “出什么事了?” 两人并排走着,路过天井、训练场,陆陆续续可以看到出来练习的孙家班的演员,有演练剧目的,有练身姿的,扳腿的扳腿、矫形的矫形,各干各的,没什么人说话,演员们也不抬头看走过的两位陌生人,仿佛全神贯注于手头上的事,安静的氛围默契却也压抑。 “沈家的纸种被盗了。”林稚秀压低声音道。 “纸种?”庄祁实实在在吃了一惊,“被盗了?” “怎么丢的?”这是庄祁关注的重点。 林稚秀摇摇头,“一点儿线索没有。” 沈家作为造纸大家,制作出的纸似布非绸,韧而不破,水火不侵,而他们能做出这样的纸的关键,便在于纸种。纸种中依托着沈家先辈的意识,一直由沈家家主看管。 “纸种是沈家秘宝,而今纸种丢失......”庄祁沉吟,“我看顺和村这事不简单,既都与纸人有关,来人怕是冲着金剪子来的。” “我也听陆酩说了,”林稚秀下意识去摸烟盒,“昨夜里那些纸人围着赵枣儿要金剪子。但为何冲着赵枣儿去呢?” 庄祁皱眉思索,“先说说纸种怎么丢的?” “在何绍手里丢的。”何绍是沈冰芳的丈夫,因着沈家的本事传男不传女,所以纸种由沈冰芳的丈夫保存,但何绍的实力微弱,甚至不如妻子沈冰芳,纸种在何绍手中所能发挥的力量被大大缩减,故而沈冰芳夫妇在沈家过得也有几分艰难。“如果是别人还好些,偏偏是他,连怎么丢的都搞不明白。” 何绍作为上门女婿,身份本就尴尬,加之天资有限,多数沈家人极力反对由他继承纸种,却不敢违背上一任沈家家主的遗愿,而今纸种丢失,正好给了旁系一个挑战主家的机会,林稚秀到沈家的时候,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但凡事杂利大的家族,总少不了这些勾心斗角,林稚秀没挑明,庄祁却也心知肚明。 “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没有。”林稚秀回答。 林稚秀回答得太快,让庄祁听出一丝撒谎的意味。庄祁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纠结林稚秀的隐瞒,而是自然地继续前进,“我记得你好像不用金剪子吧?” 林稚秀有一双巧手,十指修长,关节不突出,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一眼就能看出精巧的手。比起父亲林秀念,林稚秀制作纸人的本事并不差,但庄祁印象中根本没有看到过林稚秀使用金剪子。 “金剪子在二十年前的那场斗争中损毁了。”林稚秀解释道,语气平淡,似乎对金剪子并不在乎。 “彻底损毁了?”庄祁停下脚步,站在置物房外,看着里头的陆酩、大兴把屋子翻个底朝天,孙三井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收拾,看见庄祁,陆酩冲他们招了招手。 “是。”林稚秀也停下脚步,“当时那部分由族里的长老带走保管,后来便丢失了,等我继任家主的时候,拿到的只是一个空盒子。” 庄祁拧眉,还没开口,突然有人跑过来招呼孙三井:“班主!孙添醒了!” 孙三井扬声回应:“醒啦?!”紧接着跑出门来,陆酩和大兴紧随其后,一行人直奔孙添那去。 孙添屋里站了一圈人,围着他嘘寒问暖,可见孙添的人缘不错。孙添半倚在床头,脸色不太好,正端着杯子喝水,看见孙三井连忙放下杯子,作势要下床,孙三井一个箭步上前,把孙添摁住:“躺着躺着,快别起来。” “诶。”孙添笑笑,又躺了回去。 孙添大概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五官很是立体浓郁,典型的古典美男。打眼一瞅,孙添是孙家班里颜值最高的。 “感觉怎么样了?” “挺好,就是有些晕。” “能不晕么,都躺了一天一夜了。”旁人插嘴道。 孙三井闻言露出担忧的神情,又像是才突然想起来一样,赶紧站起身给众人介绍林稚秀和庄祁,“这是大凤山的林先生,还有他的朋友庄先生。” 在大凤山山脚生活的人都听过林家人大名的,孙添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庄祁,等着他们说话。 “孙先生不妨简单说说你的遭遇。” “诶。”孙添应了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思索片刻后道:“最近戏班子里老有事儿,我是第一个在夜里听见有人吊嗓子的。细细扬扬的女声,功底很高,我一听,就愣了,但是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添按着时间顺序回忆着,显然是有了准备,思路很是清晰,“后来老班主晕倒了,我也没有听到过了,但就是昨天,我路过置物屋的时候,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箱子盖着,声音就从箱子里出来的,我就过去打开箱子——看见珉娥姐就在里头呢。” 孙三井脸色一变,显然先前并不知道这事,面容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双唇微微颤抖,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一怔,问道:“孙添,你看清楚了?” “就是她。” “‘她’?”庄祁和林稚秀对视一眼,“不是它么?你们说的这个‘珉娥姐’,是纸人么?” “什么纸人?”孙添一脸疑惑:“我说的是珉娥姐呀。” 话音未落,屋里的人都神色各异。陆酩顺着他的话问:“珉娥姐是谁啊?” 孙添神情有些迷茫,像是恍惚了,露出神往的、追忆的表情:“就是……” “够了!”孙三井大喝一声! 32.珉娥(1) “够了够了......”孙三井喃喃,竟要扑过去捂住孙添的嘴,周边的人倒是误会了孙三井的动作,呼喊着“班主、班主”,一边拉住孙三井。床的这一边的人则拉着孙添,小心地提醒他: “孙添哪?你是不是晕乎着呢?” “孙添你说什么胡话呢!” “都快别说了!让外人看笑话!” 屋子慢慢静了下来,一群人装模作样,把“此地无银三百两”表现得淋漓尽致,悄悄拿眼偷看屋里的这几个外人。 林稚秀没有说话,天生的冷峻面容配上他不苟言笑的神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庄祁习惯性地温和一笑,对着孙三井道:“孙班主若不与我们说实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孙三井面上的惨白已经褪去,红润渐渐涌上,近乎哽咽地、孙三井摇头道:“这......我该怎么说呀。” 孙三井推开众人扶着他的手,示意他没事。离他最近的人一脸担忧,孙家班的演员突然默契地一致对外,对庄祁表现出抵触的情绪。 “林大兴,你走吧,这没你们林家什么事。” “几个意思?”大兴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顿时起来了:“是你们班主请我们来的!” “那现在请回吧!”那人也提高了声音,空气中多了几分火药味,孙三井摆摆手,缓缓在床沿上坐下,眼底聚了一湾泪,“孙添啊,你可看清楚了?” 孙添的神情还是恍惚着,似乎意识一直不清醒,任由旁人怎么使眼色,孙添都没看懂似的,看着孙三井点点头:“是呀,是她。” 孙三井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保养得当,气质上乘,此时竟哭了起来,抹泪的动作很是狼狈,“是她回来了啊!” 庄祁也不急,和林稚秀、陆酩,大兴静静等着孙三井的情绪平复,孙三井只哭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挥手让孙家班的众人离开。 “班主......?” “没事,去吧。”孙三井摆摆手,很快屋子里只剩下孙三井、孙添和庄祁、林稚秀等人。 “说来也话长,这珉娥——”孙三井欲言又止,“这珉娥,其实也是一个人。” 在孙三井只有五岁的时候,老班主收留了一个朋友的孤女,名字也巧,与“珉娥”同音不同字,但时间久了,大家都唤她珉娥,渐渐忘了她的真实名字。珉娥比孙三井小两岁,两人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女儿灯》的戏里,珉娥就是那珉娥,而孙三井则饰演探花郎,从戏里到戏外,两人都结出了一份情缘。 “......我们相爱了,且爱得极深,眼里从来只有对方,除了彼时,生活里便是戏剧,那时候就以为一切都能长久,谁知道,”孙三井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癌症会夺走她。” “她走的时候才二十三岁,我们只来得及办个简单仓促的婚礼,她便走了。”孙三井紧张地望着孙添:“你说明白了,你看到了,可是她么?” 孙添只是笑笑,点头。孙三井反复问,他反复点头,几人终于看出不对,这孙添看似正常,一提起珉娥便精神恍惚,像是心智退化了一般,看着众人的眼神中透着迷茫,笑得也有几分傻气,对几人的提问不是点头就是微笑,不时呢喃着“珉娥姐、珉娥姐”。 “这是,”陆酩一挑眉,“丢了一魂?” 林稚秀点头肯定,“是少了一魂,才会这样。” 孙三井神情复杂,“孙添比珉娥小了七八岁,从小像姐弟一样的,两人感情很好......我也想见一见珉娥啊!”孙三井突然抓住林稚秀的手臂:“林大师!可否让我见一见珉娥?” 孙三井目光幽幽,藏着深深的诉求,林稚秀并不为所动:“孙班主还容我们调查一番。” 林稚秀推开孙三井的手,转向孙添,孙添眼神清明,但说起珉娥却只是翻来覆去地复述那几个字,眼看从孙添身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陆酩提议在孙家班里调查一下。 陆酩小声道:“祁哥,阿秀哥,这纸人的情况还没搞明白,又冒出来一个真叫珉娥的人......” 大兴打断他的话,“不是人,八成是鬼了。” “别吵吵。”陆酩哼一声,“这院子里可什么都没有。” “当真没有?”大兴不信,扭头去看林稚秀。林稚秀点了点头。 整个孙家班都很干净,没有一丝不详的、诡异的气息,让林稚秀很是怀疑纸人珉娥与真人珉娥的关系。“先把他的这一魂招回来吧。” 若是心智完整的孙添,定能知道更多事情。林稚秀既出此言,便要着手准备为孙添招魂,突然心念一动,问孙三井:“令尊还在医院里吧?情况是否像孙添一样?” 孙三井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有了回复:“确是像孙添一般,极为恍惚,意识消沉。” 林稚秀与庄祁对视一眼,庄祁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林稚秀便让孙三井去准备纸笔、清水和招魂幡和几根红线。一旁的大兴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向陆酩求问:“怎么招魂啊?我还没见过呢。” “魂魄游离是常见的,尤其是一魂离体,受到惊吓后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先用定魂符把剩下的心魂定住,再用招魂幡招魂。”陆酩帮着做准备,一边为大兴解释。 “清水是干嘛的?红线呢?” “清水写符用的,红线是为了以防万一。” “那,”大兴挠挠头,问了个孙三井也想问的问题:“上哪找招魂幡啊?” “招魂幡有大有小,不同的派系、不同的地域的招魂幡都不尽相同,一时找不到招魂幡用铃铛代替也可以。” 纸笔、清水和铃铛很好准备,孙三井不一会儿就都找来了,林稚秀拿出空白符纸,拿起毛笔蘸了清水,正要写符,庄祁突然阻止了他。 “等等。” “祁哥?” 庄祁示意他先别急,“你先写个寻魂符。” “寻魂符?”林稚秀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大兴又凑到陆酩身边问他:“什么是寻魂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陆酩正仔细研究林稚秀的符法,只让大兴自己看。只见林稚秀从怀里拿出一张空白的、巴掌大的纸,把纸对折后撕去一部分,再展开便是一个小纸人的模样。 林稚秀重新提起毛笔蘸了清水,在纸人身上写下来寻魂符,不过几秒,纸人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是醉酒般原地转了两圈,辨别了方向后便跑了出去。 小纸人一路跑,像乘着风,跑得飞快,众人紧随其后,来到了一间客房前。纸人趴在门上,正往门缝里挤。 “这不是枣儿姐歇息的屋子么?”陆酩有些懵。 林稚秀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庄祁走上前收起纸人,推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 赵枣儿还如半个小时前一样躺在矮榻上,面容安详仿佛沉睡,只是她肩头的生命之灯,越发微弱了。 “怎么会这样?!”陆酩看着赵枣儿,很是吃惊:“三魂六魄竟失了一半!” 若把共情比作梦境,赵枣儿的魂魄离体,那只有一种解释:赵枣儿开始模糊现实和虚假的界限,一旦魂魄彻底离体,赵枣儿极有可能被困在共情的梦境中不得解脱。庄祁眉头紧锁,眼神变得犀利,果断把方才准备的红线系在赵枣儿手腕上,又把另一端系在了自己手上。 “赵枣儿的共情并不简单!魂魄已经游离,但想必与孙添以及老班主的魂魄在一处,阿秀,开始招魂吧。” 林稚秀看了眼赵枣儿,来不及详细问,集中注意力写下定魂符,给在场的人各一张,吩咐孙三井呼喊父亲和孙添的名字,继而拿起铃铛,轻轻摇晃,口中吟哦符咒,伴随着吟哦声,铃铛叮叮当当地想着,声音越来越亮、越来越高。 庄祁坐在赵枣儿身边,缓缓闭上眼睛。连接两人的红线每一次细微的颤动,庄祁都能感受到。 招魂时,定魂符使人不在术法中迷失魂魄,红线则是在危机关头可以连接施法人和被施法人的桥梁。庄祁不是施法人,他把自己与赵枣儿用红线连接起来,是为了透过红线,抽离自己的神识,去寻找赵枣儿。 红线轻轻摇着、晃着、荡着,连接着两个人。 赵枣儿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在现实中过了半个小时的这段时间里,共情所营造的梦境才过了十分钟左右,赵枣儿离开置物屋后随意挑了个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路过训练场时,冷不丁前面冒出来一个孩子。 女人、小孩、老人——走江湖时不可小看的三类。同样的,这三样元素也是恐怖情节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月光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长相白净,浓眉大眼,长得极为讨喜,看见赵枣儿,似乎很是开心,冲她招了招手。 赵枣儿迟疑着举起手,挥了两下表示回应,正要出声询问,那孩子扬着大大的笑脸朝她跑来:“珉娥姐——!” 33.珉娥(2) 赵枣儿一时间僵住了身形,很快孩子已经跑到了她近前:“珉娥姐,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嗯,随便走走。”赵枣儿随口应答道。 “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那孩子又问。 “嗯,呃呃。” 孩子的眼睛大而明亮,眉毛浓密,眼神里藏着话语,透过眼睛便能感受到他情绪的真诚。“你快好了吗?” 赵枣儿心里翻滚过千百种念头,珉娥不是纸人么?她现在是变成了纸人吗?这个幻境究竟是什么意思?猜测千万,却也得不到一个答案,赵枣儿只好顺着那孩子的思路往下编瞎话:“快好了。” “那过几天你会登台吗?” “不知道,也许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充别人是极为困难的,顺着别人的话往下说是一种考验,极具风险,却也是套出信息的好机会,果不其然,孩子眼神一黯,又道:“你要是登台就好了。” “为什么呀?”赵枣儿放柔了语气,轻声问道。 孩子抬起头看她,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因为我想要跟你一起登台表演啊!我孙添——一定要跟珉娥姐一起表演!我要演最出色的探花郎!” ——孙添,探花郎......赵枣儿仔细看这孩子,却也认不得,只是记着昨天的那名演员名叫孙添,若这是同一个人,这个梦境莫非真的是十几年前?赵枣儿丝毫不怀疑自己是产生了共情,原因无他,第一次与林山奈产生共情的时候,赵枣儿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而现在,这个梦境真实得如同幻境,赵枣儿甚至怀疑自己是穿越了。 若真是穿越,这么一想还很是时髦呢,只是可惜了不是清宫剧那一类的走向。 “你一定可以的。”赵枣儿鼓励道。 小孙添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好似太阳,仿佛能够驱散黑暗照亮长夜。 心念一转赵枣儿又有了新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就是赵枣儿,但镜子里、别人的眼中,她就成了珉娥,这个“珉娥”有没有可能是真的人,而非纸人呢?名字或许只是音同珉娥?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计上心来,赵枣儿缓缓开口,“你能不能陪我回房间?” “可以啊!”小孙添果然蹙起眉,担忧地看着赵枣儿:“珉娥姐,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三井哥!” “不用!”赵枣儿连忙阻止他:“这么晚了,不用了。” 小孙添露出疑惑的表情,赵枣儿一瞬间以为穿帮了,紧张地屏住呼吸,好在小孙添没有一直纠结,而是主动拉过赵枣儿的手,像是担心赵枣儿走不动一样,努力让自己成为赵枣儿的支撑,“走吧!” 小孩子的手很软,小孙添看着瘦,手上的肉却软乎乎的,似乎还带着一股小孩子特有的奶味。赵枣儿有些放下心来,掌中的小手热乎乎的,触感真实,小孙添也很是乖巧,领着她往前走,赵枣儿感觉不到有什么危险。 月光很亮,小孩子的声音很清很软,透着童真的雀跃,一路不停地与赵枣儿说话,尽管赵枣儿只是简单地用“嗯”、“啊”、“嗯嗯是”来应答,小孙添依旧兴致高涨,脚步轻快,拉着赵枣儿的手,陪她走到“珉娥的房间”。 “早点回去吧。”赵枣儿到了地方,便开始“赶人”,好在小孙添极好说话,应了声就走了,像是游戏里的n/pc,出场只为了引导赵枣儿往前继续剧情。 看着小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赵枣儿犹豫了一会儿,才推开眼前的房门。 屋子没有锁上,赵枣儿打开房门,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记忆,习惯性地往左面墙上一摸,打开了电灯开关。 昏黄的钨丝灯泡,发出暖橙的光,洒满了屋子,照亮了全部也留下虚虚实实好些阴影。 赵枣儿一瞬间恍惚了,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屋子里的每一件摆饰,都是熟悉的、亲切的,连带着她的呼吸都突然变了节奏——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枣儿走道床前,打开床头柜,在里头翻找,像是真的对整间屋子了如指掌一般,她很快找到了户籍证明,一本小小的册子,里头薄薄的几页纸,里头写着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身份——林茗额。 茗额、珉娥。——果然是同音的名字。 看着户籍证明,赵枣儿现在确定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与《女儿灯》的女主名字谐音的人,而非纸人。但紧接着赵枣儿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病历,马不停蹄地翻到后面,找到医生的诊治结果——肝癌中期。 赵枣儿一怔,看着诊断结果,眼神有些涣散了,心里涌上密密的、层层的悲伤的情绪,胸口发闷、鼻尖发酸、眼睛发涨,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她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这个叫做林茗额的女人,面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感到无法接受,看不到前途的光明,时时刻刻都想要放声大哭一场,但她怎么样,都只是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 强烈的情感冲撞着赵枣儿,赵枣儿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她动摇了,但一旦意识到了,她又很快抓住一瞬间的清醒:“我是赵枣儿!不是林茗额!” 赵枣儿丢开手里的病历,甩甩脑袋,冷静了一会儿,又去翻看屋子里其他的东西。 打开衣柜的时候,赵枣儿一眼看到了米色的、布织的长裙。 只一眼,赵枣儿便想起了在高铁上的那个梦。 梦里那个年轻的女人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她穿着一条单薄的裙子,裙长及地,女人费力地提着裙角,露出一截白细的脚腕。长长的头发微卷,披散在她背上,风吹过,撩乱了她的头发,隐隐可见极为白皙的脖颈。 河两岸的行人如织,灯盏也随着来来去去,比之河流,灯火汇聚的灯带更像一条不息的河。河水粼粼的泛着醉人的风光,但赵枣儿眼里只能看见前方的女人,纤细的背影、海藻般的头发、白天鹅般的脖颈。 迟疑片刻,赵枣儿取下那条裙子。裙子的布料很柔、很滑,旧时的衣服总是超出想象的质量好,布料透气亲肤,赵枣儿摸了两下便心生喜欢。 挣扎片刻,赵枣儿走到了镜子前,深吸一口气,她缓缓睁开眼睛。 镜子里的人终于不再是水袖长衫,而是简单的长袖长裤,素雅的白色,但那张脸还是那么明艳,小巧的五官,有神灵动的眼睛,长长的、长长的微卷的头发。 ——这是林茗额。 赵枣儿撇开那条裙子,飞快地背过身不再去看镜子,那种镜子里的人与你有同样的动作和神情、但却不是你的感觉十分怪异。 赵枣儿坐在桌边,手边放着那份病历,习惯性地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纸人珉娥与林茗额有什么样的关联?林茗额是否就是她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赵枣儿大胆假设:林茗额为孙家班的一员,得了癌症后离世,离世时那位演员孙添应该是个孩子,这么一算,林茗额应该与孙班主差不多年纪。 思及此,赵枣儿突然灵光一现,站了起来,直奔床头柜取出里头的一本日记,在桌沿上用力磕破日记的锁,而后就着昏暗的光线翻阅。 “——4月16日,晴。天气很好,我很喜欢这样的时候,微风、阳光,让北方变得不一样了。上午去了医院检查身体,最近身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了,三井执意要我去做检查,我觉得是没有必要的,但也清楚他是体谅我。 希望没有大的问题。” “——4月18日,阴。糟透了今天,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癌症,我怎么会得癌症呢?我还那么的年轻,天啊,我甚至有些埋怨三井,谈得上是恨了,为什么要让我去做这个检查?明天会去城里的大医院复查,佛祖有灵,还请保佑我吧。” “——4月20日。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医生说太晚了,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怎么会太晚了呢?” “——4月21日,小雨。三井说他会一直爱我,永远爱我,会陪着我,让我积极接受治疗,他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他爱我,也知道他也自责,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一直沉默,直到夜深了,他才走。” “——5月16日,晴。久违的晴天,天气特别好,但是我又能享有这样的天气多久呢?” “——5月17日,晴。希望直到死前都是这样的好天气。最近三井瘦了很多,我是心疼的,但夜里总是哭着醒来,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我走后他会怎样,不论他是否会爱上别的人,我都觉得心痛。” “——5月18日,多云。今天三井很奇怪,说了好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说什么一定不会让我死的,即使我走了也会让我活过来,说什么林家的纸人,什么金剪子,这些我都听说过,但我是不信的,三井大概是太爱我,才会这样走火入魔。” “——6月1日,暴雨。化疗很疼,物疗也是,叫人难忍。最糟的是我的头发都剪了,太丑了。” “——6月2日,晴。今天依旧是我最喜欢的晴天。最近三井常常不在,今天突然又说那胡话,什么已经找到了,让我不要担心。我怎能不担心呢?死期将近,我已经平静了很多,希望他多陪陪我。” 赵枣儿一页一页往后看,而日记的主人,也一直记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最后一篇日记是6月20日,只有潦草的一句话:我想要活下来。 从字迹上看得出写的人十分仓促,但赵枣儿更在意的是:林茗额习惯天天写日记,怎的6月2日与6月20日之间却是空白的呢? 34.别哭了 赵枣儿捧着日记,顺着日记的时间线进行推理,越是细思,越觉得不对劲。很快赵枣儿起身在房间里搜寻起来,她想要找到日历,想要知道目前的日期、年份。但是找了很久,赵枣儿都没有找到。 夜色越来越浓,月亮渐渐变淡空气冰冰凉凉,赵枣儿搓搓手,往掌心里哈了口气,离开了林茗额的房间。 ——这是幻境吗?我待了有多久了?赵枣儿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好似不一样了,但夜色还是那样浓郁。接下来怎么办?如果一直离不开这个幻境呢?赵枣儿细细感受了一下,并不觉得饥饿,只是感觉身体像是躺了很久般沉重。 “上一次,是怎么结束幻境的?”赵枣儿极力回忆先前在医院的经历,无奈最后她晕了过去,并不清楚庄祁是如何带她离开幻境的。但赵枣儿还是列出来几条假设:一,这个幻境是这位叫林茗额的女人所造出的,找到她,或许就能离开幻境。二,林茗额与纸人有关系,纸人珉娥便是线索。 不论是哪一条,赵枣儿都将要面对非人的东西,她有些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向庄祁再讨要一个平安符呢? 手指下意识地在日记上摩挲着,赵枣儿一拧眉,感觉到上头有字迹,但她摊开的这一页是白纸。迅速找了只铅笔,在纸上涂了一层后,可见纸上显露出了零散的几个名词:珉娥,箱子,纸,金剪子...... 赵枣儿托着下巴沉思了一回儿,几个线索就要连起来了,却还是差那么一点。但事已至此,赵枣儿又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警惕再遇见其他人,赵枣儿放轻了脚步一路小跑,跑回了那间置物间,这回她找了把锤子,打算破开箱子,一探究竟。 进入置物间,赵枣儿先把屋子反锁,而后直奔那口大箱子,但或许是力道不够、或许是锁太过坚固,也有可能是角度之类的问题,五分钟过去了,赵枣儿都没能破开锁打开箱子。 手掌被锤子的手柄磨得通红,甩甩手,赵枣儿却不敢休息,锤子闹出的动静不小,不知道会不会引来孙家班的人。又试了几次,依旧失败,赵枣儿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感觉到没有人后便坐到箱子边上,研究起箱子来。 她还记得爷爷家放在床底下的那口箱子上的锁是假锁,箱子里拿出来的那本笔记她大致翻看过,爷爷的字体很是飘逸,比之医生的药方还让人难懂几分,虽然还没有详细研究,但是能被爷爷那样小心存放在箱子里的东西,必定是重要的。 而眼前这把锁确是实实在在的铜锁,不仅死沉死沉的,箱子的做工也很是坚固,不像是以存放东西为目的制作的,箱体很厚,更像是关着什么东西。 这个想法让赵枣儿直冒冷汗。重新握住锤子,赵枣儿决定再试几次,这一次她高高举起锤子,也不在乎动静大不大的问题了,但就在锤子将要砸到锁头上时,一个声音平地乍起:“——住手!” 赵枣儿来不及收手,但还是被狠狠吓了一跳,手一松,锤子险些砸到脚背上。 是谁?赵枣儿把锤子捡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她进来的时候屋子里肯定是一个人也没有,而且门被反锁了,这个人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赵枣儿的第一反应,是她又撞鬼了。 暗处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身体高挑,但是极瘦,声如洪钟,他挥着手向赵枣儿走近,语气焦灼:“珉娥啊!不要开箱子!没有用的!” 门在赵枣儿右手边五步远,赵枣儿来不及看清那人,只是猛地一扑,扑向门,用力拔开插销,就要逃脱出去,但那人快她一步,捉住了她。像钳子一样的大手紧紧箍着赵枣儿的手臂,赵枣儿被拽得几乎仰倒,她用力甩手,甚至挥舞锤子,却被身后的那人制住了。 “珉娥!你不要犯傻!”那人大声斥责,声音洪亮,却听得出老态:“三井糊涂你也糊涂吗?人终有一死,什么纸人复生哪里可信啊!你莫要固执,难道你要做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吗?” 那人的声音嗡嗡地在赵枣儿耳边震着,赵枣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那人不停劝说着什么,赵枣儿一句也听不进去,挣扎中锤子砸到了什么,赵枣儿感觉到那人手一松,她奋力一挣,跑了出去。 天井里没有人,赵枣儿闷头往前跑,身后的那人很快追了上来,呼喊着她:“珉娥!快停下!你的身子骨跑不得!” 赵枣儿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看清那人年纪已经不轻,面容枯槁,两鬓竟是斑白的头发,晨风将男人已经不多了的头发吹起,看起来很是狼狈。他的眼里含着泪,神情焦灼,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向前拦着赵枣儿,嘴里呼唤着“珉娥”。 赵枣儿一时间迟疑了。她感到男人是没有恶意的,从男人的举止里,她莫名想到了“父亲”这个词。 “珉娥......” 赵枣儿迟疑着停下脚步,男人也停了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他伸出手来:“珉娥,把、把锤子给我吧,不要拿着那东西。” 赵枣儿没有动作,犹疑不定地站在原地。 “珉娥——” “赵枣儿!” 那人又要靠近,庄祁的声音突然出现,赵枣儿狠狠打了个激灵,猛地回头转身,看见庄祁大步跑近的身影。 庄祁三两步跑到赵枣儿身边,来不及询问赵枣儿的情况,把她挡在自己身后,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是谁?”男人捂着额头,那里被赵枣儿用锤子击中了,痛得他龇牙咧嘴,但他极力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庄祁:“珉娥啊,快过来!” 庄祁拉住赵枣儿,直视男人:“这里没有珉娥。” “你在说什么胡话!”男人显然生气了,看着庄祁拉着赵枣儿的手,脸涨得通红,一瞪眼,正要开口,却见他神情一凝,变得疑惑起来,看着赵枣儿,不解地呢喃:“珉娥呢......这是哪?我怎么......嘶——好疼——” “孙老班主。”看着男人露出迷惘的神情,庄祁松开赵枣儿的手,回头给她一个眼神示意,而后独自走向男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铃铛,在男人面前晃了晃,男人的眼睛竟痴了,下意识地向着铃铛的方向,倾听风里传来的声音。 “听,跟铃铛走,您的儿子在等你。” “儿子......?”孙老班主缓慢而沉重地眨了眨眼睛:“井宝儿在等我呢......” “去吧。”庄祁突然停止摇晃铃铛的手,而后轻轻一挥,孙老班主便像一阵烟一样被挥散了。 赵枣儿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庄祁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 “嗯?”庄祁伸手抽走她手里的锤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拿着锤子问她:“打鬼么?有用吗?” 庄祁有意让两人不那么尴尬,才特意笑着说俏皮话,但很快,庄祁便笑不出来了。 维持着锤子被抽走的姿势,赵枣儿看着庄祁的笑脸,浅浅的笑容很是俊朗,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化了庄祁脸部的凌厉线条。明暗的光影间,泪水模糊了赵枣儿的视线。 庄祁不知道赵枣儿为什么哭,一直自诩高情商的庄祁从没有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细想他接触过的女性,交往都不深,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赵枣儿一样,一哭就让他无措。那双眼睛里含着泪,眉头皱起来,手背再怎么去抹眼,泪水还是没能止住,通红的眼眶里尽是委屈。 赵枣儿努力擦着眼泪,用力吸气,要把眼泪都憋回去,但鼻尖酸酸的,眼泪像是坏掉了的水龙头淌出来的水,一时关不上阀门。直到手背上也都是泪水了,赵枣儿才从嚎啕大哭转变为小声抽泣。 庄祁摸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纸巾和手帕,犹豫片刻,庄祁扯着自己的袖子,捧着赵枣儿的脸为她擦去泪水。 “别哭了。” 庄祁的动作很是温柔,赵枣儿怔了怔,不自在地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嗯。” 从爷爷、可喜出事以来,赵枣儿不曾哭得这么放肆过。面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只是其次,无人倾述烦恼的孤独感让她倍感压抑,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看到那些东西?又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境遇?那些个鬼会时时刻刻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他们很可怖,保留了死去时的凄惨模样,而有的人则完全与常人无异,于是在别人眼中,赵枣儿就是总对着空气说话的怪人。 ——怪人、有毛病、耳朵......所有的误解和恶意赵枣儿都只能默默承受,可是生活没有一天天好起来,爷爷了无音讯,可喜的案子没有线索,自己却总是卷入各种可怕的事情中。赵枣儿觉得害怕,也觉得委屈,庄祁是苦难中的光,猛地扎进了她的世界,给了她安定,让她想要靠近。 “我没事。”赵枣儿不愿意庄祁也误以为她是个怪人、是累赘,用力吸吸鼻子,止住哭泣。 听着赵枣儿闷闷的声音,庄祁心里也闷闷的,知道此刻应该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攥紧拳头,庄祁酝酿了半天,就要开口时,赵枣儿一张口:“——嗝。” “嗝、嗝。” 赵枣儿哭岔了气,打起了哭嗝。 35.金剪子(1) 赵枣儿的哭嗝一打便停不下来,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寂静的天井里。即使捂住嘴,还是可以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地颤着。 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庄祁,神情透着惊慌和害羞,庄祁突然笑了出来,算得上是哈哈大笑,赵枣儿一边打嗝,又着急阻止庄祁:“嗝、别那么大嗝、大声,会被听嗝、听到!” 庄祁憋住笑,点头,只是眉眼弯弯,点漆黑目里星光点点,眼中倒映着赵枣儿的脸。他的肩膀也微微颤抖,显然克制不住笑意。 “不会有人来。”庄祁道:“这里是因为你的共情而产生的世界,你的主观控制占很大一部分。” 赵枣儿瞪大眼睛:“这是共情?嗝、不是幻境嗝!” “不是。”庄祁摇头,举目四望,“这是你的梦,你睡着了。” 赵枣儿懵了,“那你也是我的梦吗?” 庄祁回过头来,看着赵枣儿,微微一笑,“不打嗝了?” 赵枣儿这才发现哭嗝突然止住了。 “你的共情能力比我想象中的强大很多。”庄祁看向置物间,示意赵枣儿跟上,“共情本是一种想象力,但你的共情,却能造出一个幻境,只是进入这个幻境,需要魂魄离体,方才那人是孙家班的老班主,在这个幻境之外,阿秀他们正在招魂。魂魄不能离体太长时间,我们要快一点了,让你产生共情的是谁,你知道了吗?” “一个叫林茗额的女人。” “珉娥?” “不是,同音不同字。”赵枣儿在空中比划着,“草字头的茗,额头的‘额’。” “孙班主的爱人?” “你怎么知道?”赵枣儿吃惊,跟在庄祁身边走进置物间:“我在林茗额的房间里发现了她的病历和日记,肝癌,日记的后来写了些奇怪的话,金剪子、箱子、纸人什么。” 庄祁蹲在箱子边上,看见锁头上被破坏的痕迹:“你打算开箱?” “呃、嗯......” 庄祁闻言什么也没有说,赵枣儿以为他又要责怪她做危险的事,忙转移话题:“日记里写着说:‘三井太爱我,即使我走了也会让我活过来’......还有刚刚的孙老班主,极力阻止我打开箱子,他说......‘茗额啊,三井糊涂你也糊涂吗?人终有一死,什么纸人复生哪里可信啊!你莫要固执,难道你要做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吗?’” 赵枣儿非凡的记忆力此时又发挥了作用,凭着些许印象,连蒙带猜把看到、听到的东西都复述出来。“庄先生,这就是你说的执念吧?” “不是茗额,”庄祁摇头,“是珉娥,所有人都这么叫她。” “那不就分不清纸人和真人了吗?”赵枣儿不解,猛地又想起来一事:“你看我,是赵枣儿么?” “什么?”庄祁没理解。 赵枣儿指着自己的脸:“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我自己、还有我遇到了也叫孙添的小演员,刚刚那个孙老班主叫我什么你也听到了吧?他们都叫我珉娥!” 庄祁本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摆弄箱子,他高高举起锤子,也打算直接砸开锁,闻言停下动作,把锤子放到一边,“他们都叫你珉娥?” “嗯嗯。” “目前我们知道的珉娥有两个,一是指纸人珉娥,另一个则是指林茗额。”庄祁摁下墙上的点灯开关,头顶的三盏钨丝灯同时亮起,照亮了整间屋子。突如其来的光让赵枣儿不适应,眯了眯眼睛再睁开,庄祁已经站到了一面镜子前。 “纸人需要人为操纵才行,但是林茗额既然已经死了,从你发现的日记中,她既然有不舍人世的执念,让你产生共情的,应该就是她了。” “那——纸人呢?”赵枣儿可没忘纸人带来的惊吓:“我们不只一次遇见纸人呀,而且纸人只能由人操作,林茗额,已经不是人了吧?” “这就要问她了。” “问谁?”赵枣儿心如鼓擂一般剧烈响了起来,果不其然,庄祁指了指镜子,示意她过去。 赵枣儿是抗拒的,但是庄祁的眼神不容置疑:“不用怕。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魂魄离体越久,回魂越难。” “知道了。” 磨蹭着站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只有一道身影——林茗额。赵枣儿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庄祁,庄祁拍拍她的肩,“看镜子。” “你能看到我吗?” “不,我看到的也是她。” 起先镜子里的人依旧是与赵枣儿一样的神态、一样的动作,看起来很是奇怪,至少赵枣儿心里总觉得不自在。很快,镜子里的林茗额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眼睛突然有了身材,神态、表情都变了——真正的林茗额来了。 “林茗额?” “唤我珉娥吧。”镜子里的人开口了,声音清脆动听,吐字清晰,语气温和舒缓。她的声音、她的仪态,飞快地唤起了赵枣儿的记忆,那些美丽的、令人迷醉的背影,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珉娥。”赵枣儿依言这样称呼,“你——” “我不是纸人。”像是知道赵枣儿要问的事情,林茗额率先开口道:“我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时间不多,我只是想让你们帮帮我。” “怎么帮?” “帮我救救三井。” 赵枣儿一时没有听懂,庄祁一挑眉,反问道:“他想做什么?最近的那些纸人,都与他有关?” 林茗额咬唇,摇了摇头,蹙起的眉峰间藏着不尽的忧愁。“不是的,那些与三井无关。” “那什么与他有关?”庄祁继续发问,把握这谈话的主导权,像是已经掌握了事情的脉络,一字一句都问在关键点上:“孙三井打算怎样让你活过来?” 不只是林茗额吃惊,赵枣儿也是吃惊不已——孙三井意图复活死去的林茗额?电光火石间,赵枣儿突然想通了日记的内容。难怪!孙老班主会那样说——“人终有一死,什么纸人复生哪里可信啊!......难道你要做那不人不鬼的怪物吗?” 赵枣儿极力回想日记里的内容,她记得有那么一段,提到了林家、金剪子、纸人和箱子,所有线索飞快串联,却少了一根最主要的线,猛地灵光一闪,赵枣儿突然想起了《女儿灯》的情节:幼时命悬一线的珉娥被老道所救,保住了性命却变成了纸人。 茗额、珉娥。多么浅显的线索啊,怎的这才发现呢?赵枣儿恍然大悟,再一看庄祁,胸有成竹地与林茗额对峙,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林茗额沉默了片刻:“《女儿灯》的故事远比戏本中的复杂,但既前有纸人复生的古例,我唱了那么多年的《女儿灯》,纸人珉娥你们也是知道的,多么神奇的力量!不是吗?但是林家已经没有了能做纸人的人,唯一的纸人便是存放在戏班子里的珉娥。” “所以孙三井把主意打到了那口箱子里的纸人上?” “是。”林茗额点头,“但干爹,也就是老班主,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我们开不得箱子,三井甚至为此要与干爹决裂。一开始我也是不同意的,但是......” 林茗额难以启齿的那些话赵枣儿是懂的,林茗额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明明白白写着了:她想要活下来! “纸人若无人驱动,是动不起来的。”庄祁提醒她。 “我们知道。”林茗额浅浅一笑,“纸人要活起来,不仅要有好纸,还要有好的工具、加一双巧手。为此三井费了很多法子、想了很多办法。” 庄祁蹙眉,若要说巧手,林家现在唯一能做纸人的只有林稚秀了。想到方才林稚秀的有意隐瞒,庄祁心生疑窦:“谁会替你们制作纸人?沈家的纸种、林家的金剪子,都在你们手里?” “不。”林茗额狠狠否定,“纸种我是不知道的,但是金剪子很快就会出现,你们要阻止那个人。” “谁?” 林茗额抬起手,在镜子上写了一个“镇”字,字体是镜像的,但庄祁和赵枣儿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赵枣儿刚要开口问,林茗额把食指抵在嘴唇上,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问,“我说不得。” “为什么?”赵枣儿不解又着急。 庄祁想到姚甜最后的下场,眸色愈发深沉,林茗额给他一个眼神,庄祁了然。幕后那人想必是对受制于他的每个人、每个魂灵都施加了特殊的禁术,借以保护自己的身份。当时姚甜便是要对他透露那人的信息,结果却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金剪子很快会出现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我们怎么阻止他?” 四周的景致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了,有种空间扭曲感,赵枣儿不安地看向庄祁,庄祁拍拍她:“你使用共情能力太久了,大脑负荷不住。” “啊?” “我长话短说。”林茗额见势不对,飞快道:“今晚的灯节会在河岸上举行,金剪子就被藏在河里,找到金剪子就行!不要让三井得到金剪子,告诉他已经够了,再继续下去,他一定会死的!那人不过是想利用我们罢了!” 像是电视剧收不到信号一般,周遭的景致剧烈晃荡,变成闪烁的雪花屏,赵枣儿甩甩脑袋,有些站立不住。 “怎么回事?”赵枣儿撑着脑袋,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林茗额,林茗额的身影变得扭曲,像被折叠了一样,“痛!” “握紧我的手!”庄祁拽住赵枣儿,口中吟哦咒语,两人的手腕间浮现一条红线,红线将两人连在一起,又延伸向远方,没入看不见的地方。 “走吧。”庄祁拉着赵枣儿往前走,赵枣儿强忍住头疼,连庄祁拉着她的手都没注意到,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走。 眼前一黑时,赵枣儿听见林茗额的声音,无限温柔又坚定,是告别也是表白,她说:“告诉三井,我爱他。” “——很爱很爱。” 36.金剪子(2) “枣儿姐——枣儿姐——呼,你可算是醒了。” 赵枣儿一睁开眼睛,便对上陆酩关怀的眼神。脑子里一突、一突地疼,赵枣儿捂着脑袋,来不及想自己所在何处,才坐起来一点又倒了下去。 “躺着吧、躺着吧,别起来。”陆酩端来一杯水,“喝水么?” 意识稍微恢复了一点清明,赵枣儿接过水,喝了几口后感觉好多了,缓缓坐直了身子,“这是哪?庄先生呢?” “这还是孙家班,祁哥和阿秀哥去找孙三井了。”陆酩检查赵枣儿的脸色,“你魂体离身太久,最好再休息一下。” 陆酩的话提醒了赵枣儿,“我是产生共情了——” “是的。” “那为什么会魂魄离体呢?嘶——”赵枣儿右手握拳,用力敲了敲太阳穴,“疼疼疼。” “祁哥说你的共情太过于强大了,在梦境的基础上制造出了幻境,但是进入幻境的不是神识,而是魂体,听说你在里头遇见了孙老班主和幼时的孙添?那都是他们的魂体,可能是被你的幻境吸引过去的,但是这很危险,不但魂魄离体对身体有损害,大脑活跃太久后脑子也容易缺氧。” 陆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所以你才会头疼得厉害。” 赵枣儿坐着缓了一会,感觉好了很多,但还是花了几分钟才理解了陆酩的话。 “也就是说——”赵枣儿揉着太阳穴整理思路:“我看到的、听到的、找到的东西都是因为共情创造出来的,而我遇到的魂灵、包括林茗额,却都是真的?” “你通过共情看到的也都是真的。”陆酩站起身把被风吹开的门关上,“共情——就是一种对已发生的真实场景的复原。” 赵枣儿小幅度点头,想起林茗额要她转述几句话,便问陆酩:“孙班主呢?” “跑了。”提起这个陆酩就窝火。一开始招魂的时候,孙三井表现得很是配合,卖力地呼喊着老班主和孙添,二十分钟后医院里来了电话,说老班主突然醒了,但是不停说胡话,孙三井捧着电话一脸焦虑地离开时陆酩等人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直到招魂结束,庄祁是醒后众人遍寻孙三井不见,才发现孙三井这是跑了。 “那电话也不一定是医院里打来的。”陆酩勾唇,不屑地哼笑一声:“没想到他那么狡猾,演技倒是真厉害,都给他骗过去了。” 赵枣儿摇摇头:“孙班主也是被利用,但当务之急是找到他,如果找不到......现在几点了?”赵枣儿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日头斜斜地往西坠去,天边一道道灰色与橙色交织的暮霭。 “三点多而已。”陆酩道,北方的冬天暗的早,很快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河岸边的灯节将在夜色降临后开始。 他们是早上八点钟左右到达孙家班,招魂结束时也才十一点,庄祁没多久就醒了,赵枣儿却昏睡了现在,少说也已经躺了六、七个小时了,怪不得她头昏脑涨不说,身体也十分沉重。“我的同事呢?他们还在招待所吗?” 陆酩说珂珂给她打过电话,他让大兴编了几句瞎话糊弄过去了。“他们说晚上去看灯节,明天返程。” “哦。”赵枣儿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刚睡醒的赵枣儿头发有些凌乱,她下意识地把头发拨到而后,直到陆酩盯着看的目光过于直白,她才急忙把头发放下,挡住她的耳朵。 “抱歉!”陆酩挠挠头,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但昨夜里他没有发现,赵枣儿面容很是白净,小巧的五官,细看倒是一位美人,眼睛大而有神,不比那些明星、网红逊色,甚至比之她们更有种宁静、温和的气质。但陆酩在意的是赵枣儿的耳朵,缺了一块的畸形,衬着那张脸庞,是丑与美的对比。 难怪赵枣儿总是披散着头发,盖住了颊侧和耳朵,整个人因这个发型阴郁不少。 “这个是......怎么弄的?”陆酩指了指耳朵,不自然地发问,他知道这样的问题是不礼貌的,但他还是问了。赵枣儿的耳朵缺了一小块耳垂,两个并列的小半圆的缺口,缺口处一圈青黑,看起来并不像是受伤等意外造成的。 陆酩神情真挚,没有嘲讽意味,赵枣儿顿了下,索性大大方方地撩开耳朵,对于善意的关心她向来是不会排斥的。“很小的时候吧,被鬼咬了。” “被鬼?咬耳朵?”陆酩在这行耳濡目染多年,不乏鬼伤人的案例。但鬼伤人时大多是致命的攻击,被咬的、被撕打的,不论是怎样的额攻击方式,没有例外的是被害者都死状凄惨。而赵枣儿耳朵上的伤口很小,说是被鬼所伤,陆酩不太信。 “真的是鬼吗?有没有可能是妖魅?”其实陆酩更想说的是:是不是幼儿园打架时被小盆友咬伤的。 赵枣儿见陆酩质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问他接下来他们的打算。 “晚点去灯节。现在这个时间你先休息,大兴还在戏班子里调查,我去看看情况。” 赵枣儿点头,陆酩掏出手机给大兴拨打微信电话,房门合上后,陆酩的声音变得模糊了,很快便什么也听不清了。赵枣儿打开微信,看了看群里几人的讨论,中午的时候他们便离开了招待所,在大凤山附近走访,珂珂一直开着实时定位,赵枣儿简单回复了珂珂,便直接关掉了微信。 打开相机,赵枣儿把头发撩起来,通过前置摄像头看自己的耳朵。她不太喜欢照镜子,想来也很久没有看过自己这个形状奇怪的耳朵了。两个小缺口让耳垂看起来像微卷的波浪,舒碧云说她的耳朵细看下还是很可爱的,青黑的色斑也会让人联想到斑点狗。 舒碧云安慰人的本事向来让人不敢恭维,赵枣儿当时与她笑闹了一场,并没有放在心上。事实上赵枣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排斥被别人发现她的缺陷,用头发盖住是为了挡住别人好奇的视线,避免不必要的是非,毕竟世界上不只是有好人,还有很多抱着恶意生活的人。 这个残缺的耳朵带给她的苦恼不只是丑而已,对于陆酩的质疑,赵枣儿是百分百确信自己被鬼咬了的,那种背后发寒、好像被盯上了的感觉,若有若无的桀桀笑声,她记忆犹新。而且在赵枣儿看不到鬼的十几年间,右耳不时能听到些奇怪的声音。 鬼怪,似乎一直存在于赵枣儿的生活里,但她把看不见的当做不存在,听见的当做没听到,自欺欺人着。关掉相机,赵枣儿长长叹了口气,若是与爷爷学些本事,就算只是知道些理论,那也是好的。 夜幕降临后庄祁和林稚秀回来了,带来的是老班主和孙添都已无碍的消息。 几人聚在赵枣儿的客房里吃晚饭,降解餐盒盛着的米饭和简单的家常菜,把小几铺满,几人围坐在一起,倒也很是热闹。 “孙班主还是没找到吗?” 庄祁摇摇头,一口一块水煮肉片,吃相斯文,但速度却不慢,赵枣儿发现几人的口味偏好都十分明显,林稚秀和陆酩口味淡,且只吃素,大兴口味偏甜,几筷子夹的都是锅包肉、糖醋排骨,而庄祁却是意外的能吃辣,水煮肉片上一层红彤彤的辣子,赵枣儿尝了一口险些呛住,庄祁倒是面不改色地吃着。 当庄祁的筷子第三次伸向水煮肉片的时候,赵枣儿忍不住小声道:“庄先生,你的伤应该不能吃辣吧?” 庄祁筷子一顿,有些不自然地调转筷子的方向,夹走了一片炒木耳,“是吗?” “......”赵枣儿要是看不出其中的不对劲就是眼瞎了。“是呀。”赵枣儿把声音压得极低,怕驳了庄祁的面子,她看了眼说说闹闹的陆酩和林大兴,还有夹在两人中间面色不善的林稚秀,稍微凑近庄祁:“庄先生你吃这道菜就好了,其他的都不清淡。” 庄祁看着赵枣儿指的那道木耳炒蛋,扒了一口饭,“好。” 木耳很脆,鸡蛋却炒过了火,又干又咸,不合庄祁的胃口。庄祁学着赵枣儿压低声音:“你看,他们都不吃水煮肉片,会浪费的。” 经庄祁这么一说,赵枣儿发现确实如此,纠结了一下,大义凛然道:“好吧,那我来吃!” 赵枣儿也很能吃辣,但是这份水煮肉片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范围了,才吃了几块,赵枣儿辣得“嘶嘶”的喘气,不停灌水,嘴唇红艳艳的肿了起来。 “很辣?”庄祁问。 赵枣儿点头,不停哈气,说不出话来。 “不辣呀。”庄祁疑惑道,说着夹起两块水煮肉片放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吞下去,“奇怪,我吃就不辣。”庄祁好像真的很疑惑的样子,惹得赵枣儿质疑起了自己的味觉,犹疑着要不要再尝试一块,餐盒里的水煮肉片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失,等赵枣儿回过神来,庄祁已经消灭了所有的水煮肉片,正往嘴里填米饭,淡定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枣儿看着只剩一碗辣油的餐盒,哭笑不得:“庄先生......” “嗯?” “真的不辣吗?” 庄祁又往嘴里塞了口米饭,面无表情地吞下后才道:“辣。” 赵枣儿眨了眨眼,突然发现庄祁的耳尖通红,想必是辣得不行了。 赵枣儿忍不住笑,原来庄先生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啊。 37.金剪子(3) 七点后的夜色相当浓郁,天空一片暗沉,像盖着一匹厚重的黑布,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平日里呼啸不停的寒风也歇停了,整个顺和村陷在一片沉寂里。 街道上都是人,一个个家庭形成一簇一簇的人群,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不同颜色的纸灯发着不同颜色的光,大人手中的灯大、小孩手中的灯小,灯光跟着人流都向着一个方向汇去,很快,冬河被映亮了。 冬河周边是没有路灯的,堤坝上也没有,但河的两岸都是人,人们手中的纸灯已经足够。借着纸灯的光,河面上的凿冰作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钻井机嗡嗡的蜂鸣着,进度很快,从午后到现在,冬河上已经有了数百个冰口,冰口里是冬河清澈的水。除了钻井队,村民们在河面上搭起了十数个大型篝火,当火光燃起,在黑夜中熊熊升腾,人们的脸也变得橙黄,河面也像热得冒了汗,湿漉漉地叫人走一步摔一跤。 慢慢地冰面变得透明,可见河面下四散逃窜的鱼群。灯节的破冰惯例,不知打搅了多少生灵的好眠。 赵枣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厚厚的围巾像要淹没她了一样,饶是如此,她还是冷得不停搓手跺脚。庄祁走在赵枣儿前面,两人都提着灯,顺着河岸往上游走。陆酩、大兴和林稚秀在河的另一岸,五人兵分两路,在人群中寻找孙三井。 庄祁在前头开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还警惕着赵枣儿不会掉队或者又突然产生共情。河岸边不比冰面上好走多少,赵枣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庄祁,一边探寻着河面。 “到底要凿多少洞?”钻井机的声音一直没停过,冬河很长,像只胳膊一样把顺和村抱在怀中,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凿冰工作,加之篝火的燃烧,赵枣儿有几分担忧:“再这么凿下去,人会不会直接掉下去?” “不会。他们都很有经验,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冬河。” 越往前走,人变得少了,回头一望,人群都聚在冬河的中游,上游和更远的地方只有零星的几盏灯光。 “就这里吧。”庄祁停下脚步。 两人所在是一处高地,从这个地方往下看,冬河的中游、大半个顺和都一览无余。庄祁右手边是依旧冻着的冬河,左手边是瑟瑟发抖的赵枣儿。 “已经七点四十了,”庄祁看了眼手机,“八点左右开始。” “孙班主肯定在人群中。灯节三年一次,对于冰冻期很长的冬河而言,这是唯一破冰的机会,下一次融冰,便要等到春天,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赵枣儿道。她把纸灯的提柄夹在胳膊下,手插在兜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带着颤音。“但是金剪子,会在哪里呢?” 林茗额说金剪子就在河里,但冬河那么长,该怎么找到金剪子? “滴滴——!”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不停,赵枣儿掏出手机,说话的果然是《f周刊》的几人。 李娜娜:你们都在哪? 李娜娜: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迈克:河边。 李娜娜:我知道是河边,能不能具体点【微笑脸】 迈克:珂珂和刘琦呢? 珂珂:我也在河边,人太多了,他刚刚还和我在一块,现在不知道去哪了 李娜娜:@刘琦@赵枣儿 赵枣儿连忙回复:我在河的左岸,上游。晚点回招待所会合。 李娜娜回了个ok。等了一会儿刘琦还是没回复,李娜娜又@了一次,但刘琦依旧没回。 李娜娜:@所有人,快找刘琦,这个麻烦精,回头别又惹事了。 赵枣儿回了个收到,便把手机揣回兜里,心里隐隐不安。下午珂珂便告诉他,走访过程很不顺利,刘琦不知是霉运当头,还是流年不利,不是损坏了老乡的东西就是说错话惹得乡亲们不高兴,最后几人只好分散行动,两两一组,约定了晚上在冬河边上见。 想到刘琦背出来的那一身装备,不知道会不会招惹什么,加之刘琦性格跳脱,不得不让人担心。 临近八点时,钻井队停止了作业,河面上所有的篝火都被点亮了。随着夜色被火光染红,灯节的最大的活动开始了。 冰面被破开,河水满满溢到冰面上,火光倒映在上头,反射着光辉,人们满满沿着河岸行走,他们在提灯祈福,为逝去的故人、为终会过去的冬天和来年的新春。一个光点代表一个人,一盏灯代表一种祝愿,活动的最后,把纸灯丢进河中的篝火便算结束。 八点十分左右,已经开始有人朝篝火丢出纸灯,河岸与篝火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有的纸灯被甩进去了,有的掉落在河面上,慢慢熄灭了。 赵枣儿和庄祁一直认真盯着河面,谨防突发情况,当河岸边的纸灯开始减少,河面上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原本制定了两项计划:直接找到金剪子、先找到孙三井再找金剪子,现在金剪子毫无头绪,孙三井也没有踪影。 庄祁与林稚秀在电话里商量金剪子的事,多年前带走金剪子的长老是林茗额的爷爷,林茗额知道金剪子在冬河中,却不知道具体位置,但寻找金剪子的方法一定隐藏在林家,两人合计着能让金剪子出现的必要条件。 赵枣儿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不停,一看是编辑部的群,也都是些没意思的话,赵枣儿正打算拉黑,刘琦突然在群里说话了。 他发了一个视频,赵枣儿下意识地点开了。视频里是一个篝火堆,刘琦显然站在离篝火很近的地方,画面里清晰可见的纷飞的火星,紧接着画面一转,镜头对准了冰面,刘琦亢奋地呼喊着快看快看,只见冰面下像是起了漩涡,一圈圈的暗影旋转着。 “是鱼吗?”赵枣儿质疑,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等等!”在赵枣儿打开刘琦发的第二个视频时,庄祁突然伸手把进度调到了最开始的地方,“看这里,是孙三井。” 庄祁指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身影,但那一秒孙三井恰好转过头来,对上了刘琦的镜头。 赵枣儿立刻把刘琦的视频转发到他们五人的微信群里,庄祁发语音让几人在篝火边找,自己也和赵枣儿直奔第一个篝火堆去。 很快陆酩发出了语音和视频,他在中游的第五个篝火堆,篝火下有旋转的漩涡,但四周没有刘琦也没有孙三井。紧接着是大兴,在稍远些的第七个篝火堆,也是一样的发现。 林稚秀:第四个篝火堆也一样。 林稚秀:所有的篝火下都起了漩涡。 刘琦还在发视频,这回他的声音有些不一样了:“冰面上都是裂纹,好像要塌了?” 冰面深厚的河被凿数百个冰口其实并不严重,冰的结实程度远超人类的想象,即使是熊熊燃烧的篝火,下面有个架空层,把火堆与冰面隔开了。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冬天下河玩从不怕冰会裂,顺和村的居民更是适应,但在视频的背景中,隐约能听见人们变得慌乱了。 下一刻林稚秀的电话拨了进来:“祁哥,情况不对,我去让村长疏散人群!” 庄祁和赵枣儿加快步伐跑着:“快去,让冰面上的人赶紧上岸!” 像是在回应两人的话,一处篝火堆突然塌陷,被卷入冬河中,人们惊惶地尖叫声停顿了几秒才响起来。 赵枣儿给刘琦打电话,但刘琦没有接。 倒塌的是第九个篝火,河岸边上乱糟糟的,有的人坠水了,哭喊着求救,但更可怖的事发生了——第八个、第七个篝火也塌陷了,冰面被彻底破开,并以更快的速度持续开裂,冬河汹涌的河水从冰面底下汹涌而上,卷着一块块冰向前奔腾,漩涡像巨兽的嘴,飞快地吞噬篝火堆,水声隆隆,河底传来吼声,响彻天地。 “有龙啊!有龙啊!” “救命啊!” “快跑——河神发怒了——!” 人群骚动着,喊什么的都有,赵枣儿和庄祁一边往前跑,不论是哪个群,此时都没人说话了,手机很安静,天地间只有滂湃的河水声,静息了数月的冬河活了过来,不知何时起天空开始飘雪,狂风猖狂地吹着雪花,人们的呼喊被盖在风里,赵枣儿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去上游!” 林茗额的声音突然在赵枣儿右耳里响起,吓得她一个踉跄。 庄祁拉住赵枣儿,赵枣儿反手纠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怎么?” “去上游!”林茗额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顾不得解释,赵枣儿大喊:“去上游!” 庄祁一怔,看向中游骚乱的人群,又看向隐秘在山中漆黑的上游。 “走!” 拉住赵枣儿的手,庄祁毫不犹豫调转方向,两人再次朝上游跑去。 这一次他们跑得更快、更急,很快就跑过来先前他们停下的地方,跑进了更深、更黑的地方。坡陡路滑,摔了两次后赵枣儿狼狈不已,却依旧咬牙紧跟庄祁,林茗额的声音时隐时现、断断续续,却都十分清晰,她在催促:“快!” 林茗额带着哭腔的声音像锯齿磨着赵枣儿的神经,越往上走,河底的轰鸣声越剧烈,突然,庄祁停下脚步,把赵枣儿挡在身后。 透过憧憧树影,赵枣儿看到河的对岸有一个模糊的黑影。 38.金剪子(4) “谁!” 庄祁从丹田发声,声音洪亮又清晰,竟盖过了河水声,四下回荡。比起河底不知是何物发出的咆哮声,庄祁的声音在赵枣儿耳边炸响的那一刻,让赵枣儿想到了“龙”这个词。饶是庄祁的声音富含威慑和攻击力,对岸的人却无动于衷。 “呵”一声,极轻极轻,赵枣儿还是听到了,对岸人的嗤笑。那人个头不矮,全身都裹在一件黑色的大袍子里,一双眼睛也隐藏在帽子的阴影下。 庄祁也好、对岸的神秘人也罢,都是以内力传声,这是相互照面后的“第一战”,庄祁秉持一贯的准则——只是试探对方,但对方的回应却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躲远一点。”庄祁偏过头对赵枣儿小声叮嘱,他已经拿出三张符纸,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谨防对岸的人突然发难。 赵枣儿无声地用力点头,退开四五步的距离,极力不影响庄祁。河岸又湿又滑,赵枣儿退得着急却也谨慎,对岸的人一直站着,没有发起攻击也没有说话,看似在与庄祁对峙,但气氛却没有一触即发的紧张。 赵枣儿莫名觉得不对劲。以往的任何一次经历都验证了她的直觉向来正确,但哪里不对劲她往往说不上来。脚下一滑,赵枣儿连忙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与上游的一道人影四目相对。 “孙班主!” 想都没有想,赵枣儿惊呼出声,同一时刻,对岸的人大手一挥卷起河里的形成一股水流向庄祁和赵枣儿袭去,直径足有半米的水柱打在庄祁打造的结界上,“哐”的一声巨响,一瞬间像是天空都晃动了。 庄祁反应很快,在神秘人动手的瞬间几乎与对方是同一时刻打造了结界,但水柱的攻击远比他想象中的有力,就好比胸口挨了一记闷拳,庄祁硬生生扛了下来,身上的数道伤口因此崩裂,和着河水腥气,一股血味漫了开来。 斗争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对岸的神秘人一如预想中的强大,攻击风格如狂风骤雨一般毫不停歇,河里的水一股股翻涌上岸,旋转着好似一条条水蛇,每一次攻击都被庄祁的结界挡下,“砰砰砰”的声音震耳欲聋。庄祁一面支撑着结界,一面寻找反击的时机,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但这样的僵持不会持续太久,神秘人大有掏干冬河的气势,卷起的水柱直径越来越大,而后变成了一面水墙,像是海啸临头,高高的水墙狠狠拍下,庄祁闷哼出声,结界出现了一瞬间的晃荡。 对方的攻击密不透风,让人喘不上气来,庄祁很是被动,一时落了下风。为了节省庄祁的体力,赵枣儿从五步远的地方又回到了庄祁身边,让结界的范围得以缩小,也因此闻见了庄祁身上的血味。 心被紧紧揪住,结界的晃荡好似天崩地裂,每一次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赵枣儿都一哆嗦。攻击的间隙里,赵枣儿看见跑动的孙三井,不知何时他已经从上游跑到了离两人很近的地方,并继续顺着河岸往下跑,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来反应—— 恰好在水墙落下前的空隙里,赵枣儿猛地向前一扑,飞身撞向孙三井,这一撞也不轻,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更意想不到的是,河岸与林子间有一道陡坡,赵枣儿揪着孙三井,两人一齐滑下陡坡去。 “别去!”庄祁只觉得被赵枣儿揪着的左边大衣突然一轻,但他的阻拦还是太晚了,待挨过这一击,赵枣儿和孙三井都不见了身影。 河岸边的打斗出现了一秒钟的休息,紧接着神秘人卷起滔天的水,也不待水形成水柱和水墙,径直向庄祁攻去,豆大的水珠像小石子一般,庄祁却没有继续维持结界,而是铤而走险搏了出去,从赵枣儿掉下去的地方一跃而下。 赵枣儿早晨换衣服的时候看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昨夜被纸人围殴后留下的,故而在滑落下陡坡的时候,赵枣儿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残了。 孙三井被赵枣儿撞懵了,落下陡坡后却飞快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往前走。 “等等!”赵枣儿撑着地板爬起来,孙三井怎的可能停下,即使脚步虚浮,也往前走着。“林茗额让我带话给你!” 赵枣儿大喊,果然,孙三井停下了脚步。 林茗额的原话是让孙三井住手,不要继续,还有一句她爱他,但这一刻,一定要抛出一句能让孙三井信服的话。不过是一秒钟的犹疑,便失去了说服孙三井的最佳时机。 “不用骗我了!”孙三井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盒子上是湿漉漉的水汽,他离赵枣儿不算远,赵枣儿可以清晰地看见孙三井眼里的绝望:“我不听,也不会信!珉娥在等我,在等我......” 孙三井一瘸一拐地往前跑,赵枣儿一咬牙,也顾不上浑身的疼痛,跟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追。 “赵枣儿!”庄祁的声音传来,赵枣儿一顿,连忙大声回应:“我在这——!” 庄祁跳下滑坡的时候便发现了跳早了,赵枣儿实际掉下去的位置离他还有一点距离。 “在这——!”赵枣儿一边大声呼喊,给予庄祁提示,一边继续奋力追赶孙三井,而孙三井听见庄祁的声音后更是加快了步伐,在漆黑寒冷的树林里穿行。 赵枣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却变成了数道回声,回荡在四面八方,“在这、在这——在这、在——这——”...... “赵枣儿——!” 这一回,赵枣儿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回来,庄祁脚步不停,伤口已经麻木了,但他心情焦躁,一连抽出五张符纸,一扬手全掷了出去,口中吟哦咒语,符纸上一圈圈光激荡起来,碰触到空中的结界。 ——一个硕大的“镇”字若隐若现。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个人又把他困住了,而且是故技重施。深吸一口气,庄祁以指为刀,在左手掌心划开一个十字,血当即涌出来,盖过了掌心里纹路交织的种种宿命。两手掌心相抵,再缓缓分开,随着庄祁的动作,掌心间出现了一柄长剑。两手彻底分开,庄祁反手握住长剑,随手一劈,硬生生把结界劈成了两半! “赵枣儿!!!”庄祁冲出结界,大喊赵枣儿的名字,但赵枣儿没有回应。 方才回应了庄祁后,庄祁突然消了声音,赵枣儿扬声呼唤数声:“庄先生——?”但怎么呼唤都没了回应,看着眼前一直与她保持三步距离的孙三井,赵枣儿只好继续追逐。 在河边的时候赵枣儿湿透了全身,而后又滚了一身泥巴,此时寒风一吹,冻得走不动道,眼看着孙三井渐渐与她拉开距离,赵枣儿心中着急不已。或许是老天怜悯,孙三井突然身子一歪,被绊倒在地,他手中的木盒子飞了出去,砸到树后又落到地上,凭借依稀的光,赵枣儿看到一点点金色从盒子里掉出来。 ——好机会! 赵枣儿猛地加快步伐,也不顾孙三井,眼里只有那一抹金色。 三米、两米、一步!赵枣儿迫不及待捡起金剪子,金色的剪子,冰凉的触感,冻得她手指头,忙去捡那个盒子要把金剪子装进去。 “小心!”孙三井突然大喝,赵枣儿不解地看向他,余光瞥到一件黑色的长袍,尚来不及反应,后颈挨了一击,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庄祁很快找到赵枣儿,但无论是孙三井还是金剪子,连同那个神秘人,都没有了踪影。 “该死!” 庄祁把剑狠狠扎进地里——这一次,他又慢了一步。 或者说是对方又快了一步。这个幕后黑手实力强大、心思缜密、同时也心狠手辣,了解道上的辛密,但他的目的是什么?沈家纸种的丢失与他有关系吗?还有f市的种种,庄祁的面前出现了一张越来越巨大的谜网,暗示着神秘人昭昭的野心。 把外套披在赵枣儿身上,庄祁抱紧她,迎着肆虐的狂风,顺着渐渐平息、冰冻的冬河,向顺和村走去。 窝在庄祁怀里,赵枣儿迷迷糊糊中醒过一次,感觉到庄祁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告诉她“睡吧”,她便又睡了过去,这一次,又是冗长的一觉。 ——————许久不见的分割线′???`—————— “祁哥。”陆酩推门走进病房,手里拿着探病的果篮,看见庄祁眯着眼笑起来:“感觉怎样了?” “好很多了。”庄祁合上膝盖上的书,温和地笑了笑。 林稚秀跟在陆酩身后进来,闻言也没有说话。 庄祁身上的伤口不只是崩裂,不少伤口因为拉扯变得更加严重,光是缝合便耗费了五个多小时,三个医生轮番上阵,这一回看护庄祁的护士都由一个变成了四个,谨防庄祁又突然跑了出去。 “水果等伤好了再吃,”陆酩接过林稚秀手里的保温桶:“这是骨头汤,在燕膳娘买的,要趁热喝。” “谢谢。”庄祁接过保温桶,“陆酩,帮我去叫护士来换吊瓶吧。” 陆酩看了眼还有大半瓶的吊瓶,眼神在庄祁和林稚秀间打转:“不能这样!你们又要商量什么不带着我!” “没有的事。”林稚秀淡淡道。 陆酩翻了个白眼:“为什么消掉赵枣儿的记忆?”庄祁和林稚秀都没有回答,默契地盯着别处,陆酩“哼”一声:“行行行,就瞒着我吧,我也不想知道!” 说完,陆酩又是一声“哼”,甩了门出去了。 陆酩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林稚秀和庄祁。看着庄祁惨白的面容,林稚秀担忧道:“真的没事吗?你连龙渊都拿出来了。” “龙渊”为上古十大神剑之一,庄祁不是好用兵刃的人,即使有这样一把利器,林稚秀也极少看庄祁用过。 “是啊。”庄祁随口应道,他看着林稚秀,发现多年不见的旧友容貌有了变化,秉性依旧是他熟悉的那样,却也有几分陌生的距离感。“林家有以‘镇’字为记的先辈吗?” 林稚秀习惯性的面无表情,细眉红唇的俊俏模样因此变得凌厉,他皱起眉头。 “没有。” 39.可喜的日记 “这一期的恐怖策划很成功,李娜娜做的不错,予以表扬,再接再厉......”待掌声平息了,何梅看向赵枣儿:“今天的会就到这里,你跟我来。” 众人乌拉拉地站起来,收拾桌面的同时状态自然地说说笑笑,不少人围在李娜娜身边向她道贺,也有诸如珂珂、迈克,担忧地看着赵枣儿魂不守舍地走出会议室。 被点名后,赵枣儿跟在何梅身后进了主编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何梅狠狠地盯着赵枣儿,目光像刀子一样把她全身上下都剜了一遍:“你这是什么状态!一整天都跟梦游一样!我难道没有告诉你这个策划是你最后的机会吗?!” 赵枣儿垂着头,手背在身后,头发挡住大半张脸,听着何梅训话,乖巧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却也一声不吭。 “看着我!”赵枣儿沉默的态度终于惹怒了何梅。“抬起头来!” 赵枣儿的脚尖蹭了蹭地板,直到何梅身上的低气压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不大的主编办公室里,窝着三只鬼,一个蹲在墙角、一个卡在半面墙里,还有一个紧紧贴在何梅身边,伸长了脖子等着与赵枣儿对视。 这只鬼长得有点可怖——赵枣儿咽了咽口水。 何梅的怒气越来越重,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旁的鬼模仿着何梅的动作,但它一瞪眼、眼珠子就掉出来,一挥手、骨头就散架,它还自认为有趣,桀桀地笑个不停。 “你能不能不走神!”何梅恨铁不成钢,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枣儿,这个策划......”何梅眼神闪烁,“是李娜娜抄袭你的吧?她一直是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也在这个职场里滚过爬过几年了,怎么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但这一次,上头已经下了指示了。” 何梅的意思很清楚,赵枣儿也不去细究李娜娜怎么剽窃了她的成果,李娜娜有背景也有那个能耐让她走人,她便接受这个结果。 “收拾好东西就离职吧......”后面何梅说了什么赵枣儿都没听进去,那个鬼像是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把眼珠子不停地摘下又戴上,而后把鼻子、嘴巴、耳朵,凡是能摘下来的五官都摘了下来,撕开嘴巴的时候它又犯了手抖症,“刺啦”一下撕歪了。 赵枣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它,它无辜地回望赵枣儿,半晌托着血淋淋的嘴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好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何梅终于忍不住看了看身侧,但办公室除了她和赵枣儿,并没有别人,只是赵枣儿的反应总让她觉得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存在一样。“你好好休息吧,听说受了伤是吗?” “嗯。”赵枣儿点了点头,把目光从墙角里以头撞墙的鬼身上移开,给了何梅这一天以来的第一个反应。 “有什么问题就是医院看看。” “知道了,谢谢梅姐!”赵枣儿向着何梅鞠了一躬,“我走了,有空请你吃个饭。” “去吧。” 走出主编办公室,假装没看到同事们若有若无的打量、假装听不见他们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赵枣儿拿了纸箱子,不到半小时就收拾了所有东西,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f周刊》的大门。 不是不遗憾,也不是不难过,只是从大凤山回来的这几天里赵枣儿都是这样的状态——恍惚的、好像遗失了什么一样。赵枣儿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凤山的考察就像一场梦一样,珂珂告诉她,他们走访了很多村民,没什么收获就回来了,但赵枣儿觉着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她一身青青紫紫的伤不知作何解释。 走在大街上,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有来来往往的鬼,赵枣儿发现自己能一眼辨识出人和鬼了,只要注意力专注一些,还能大致“看到、感受到”这些鬼的经历,赵枣儿模模糊糊记得这是一种叫“共情”的能力,但却没有印象是谁告诉她的。 “枣儿啊,你在哪?”舒碧云很是担心赵枣儿的情况,特意请了假要带赵枣儿去医院检查身体。 提起医院,赵枣儿心里有几分烦躁:“我往公寓走呢,我没大事,不去医院啦,还得花钱......” “花钱怎么了!”舒碧云狠狠打着方向盘:“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浑身是伤啊!青青紫紫的,还有你的脑子,不是说感觉记不起来事情吗?” “只是感觉而已啊,”赵枣儿宽慰好友,走进楼道的时候对爱哭鬼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你放心啦,晚上过来吃饭呀?” “行行行。”舒碧云小心地倒车,一不小心,还是刮了旁边的车,她探头一看,还是辆路虎,心里一突,连忙挂了电话:“挂了挂了,晚上见。” 电话里匆匆传来忙音,赵枣儿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小公寓。爱哭鬼跟在赵枣儿身后进来,“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姐姐被炒鱿鱼了。” 爱哭鬼愣了愣,浴室里不时折腾水龙头的女鬼也停止了动作,屋子里陷入寂静,赵枣儿放下纸箱子,随手整理里头的东西,一回头,发现爱哭鬼还站在原地,紧紧抿着嘴,眼圈通红。 “怎么啦?”赵枣儿冲它招招手。 “炒鱿鱼......就是没工作的意思,没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会饿死......”爱哭鬼“呜呜呜”地哭起来:“我、我是个倒霉鬼、我害姐姐变得倒霉了呜呜哇啊啊啊啊——” 赵枣儿连忙捂住耳朵,等爱哭鬼平静下来,才轻轻地揉了揉爱哭鬼的脑袋:“谁说你是倒霉鬼呀?” “妈、妈妈......” “你不是倒霉鬼。”赵枣儿呵呵一笑,“你就是爱哭鬼。” 爱哭鬼眨了眨大眼睛,抽抽搭搭地啜泣着,眼里含着两汪泪。 “哭包。”拿手点了点爱哭鬼的脑门,赵枣儿打发它出去告诉周边认识她的鬼最近别上门来烦她,爱哭鬼点点头,小跑着走了。 赵枣儿长出一口气,用力闭上酸涨的眼睛,再睁开时一点泪意都没有了。日子会继续,要找工作、吃饭、很多事情等着她,现在可不是消极的时候,还有爷爷和可喜的事...... 晃晃脑袋,赵枣儿隐隐想起了什么,一眨眼却又忘了,敲了敲脑壳,赵枣儿看了眼备忘录,拿起手机拨通了f大中文系辅导员老师的电话。 “黄老师你好,我是赵可喜的姐姐,您在前天给我留言让我去取可喜的东西,我正好这两天有空......” “你好你好,赵小姐,还请节哀。” “谢谢,我什么时候去方便呢?” “明天下午你觉得呢?” “可以的......” 晚上的时候舒碧云没有来,说是有急事,电话里却支支吾吾的,赵枣儿也不在意,第二天如约去了f大。 辅导员黄老师是一位中年女老师,个头不高,长得白胖白胖的,一团和气,看着赵枣儿的目光有些不安:“赵小姐,节哀。” 赵枣儿摇摇头,“可喜的东西多吗?” 黄老师也摇头,跟着赵枣儿站起来,“她的父母之前拿走了一部分了,警察局的人也来过,剩下来的一些杂物是可喜室友又整理出来的。” 赵枣儿点头,心中了然。 “可惜了,可喜是个好孩子。”黄老师唏嘘不已,“不仅是班里的团支书、还是学院里的学生干部,学工办主任很是喜欢她呢,都说这个孩子聪慧、踏实、能干,关键是成绩还不差,还办了个文学社团,定期集会,去的学生很多,真的是很好的一个孩子......” 黄老师说了一路,言辞间皆是惋惜。通过黄老师的话,赵枣儿对赵可喜的记忆慢慢复苏,这个差她5岁的堂妹确实是活泼的、优秀的,有各种各样的爱好,不乏追求者,与赵枣儿比起来,赵可喜更受长辈们的喜爱。 赵可喜人缘极好,室友们也都不错,所有可喜的杂物都收拢在了一个箱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可喜的姐姐,这是先前可喜放在在图书馆的存物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还有一些我们给她的纪念品。” “谢谢你们。”赵枣儿向几个女孩道谢,其中一个女孩抹了抹眼泪,指着箱子里的一个本子,“出事前我们都以为可喜只是回家一趟就会回来,没想到......她先前提过你,这个本子上写了你的名字。” 赵枣儿有些惊讶,可喜提到她?两人虽然亲近,但算不上十分亲密,想到这一切都是从可喜的那通电话开始的,赵枣儿心中有了个预感,她拿起本子,只见封皮上写了四个大字:给枣儿姐。赵枣儿下意识翻开第一页,赵可喜娟秀的字迹工整地出现在扉页上: 枣儿姐,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本日记,如果你看到了,请回到爷爷家,找到爷爷房间里的一本笔记本...... 赵可喜说的那本笔记本正在赵枣儿的小公寓里躺着呢。赵枣儿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起来,可喜的死果然与爷爷的失踪有关! 40.爱哭鬼的朋友(1) 离开f大,赵枣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公寓,衣服都来不及换,把挎包和自己都甩在沙发上,迫不及待打开了赵可喜的日记。 赵可喜性格开朗,很少伤春悲秋,这本日记所记的内容不多,与其说是日记,更像是赵可喜的学习笔记或者工作纪录。前半本日记记载的都是赵可喜跟着赵大匡学习的心得体会,还细心地附上了很多小贴士,各种颜色的彩笔、佐以简单的插画,让赵枣儿想起高中的生物课笔记。 从卧室里取出那本让她不知所云的爷爷的笔记,和可喜的日记一起放在桌上,赵枣儿又翻出一本空白的线格本,黑笔、红笔、蓝笔摊在桌上,拿出学习的干劲。可喜第一篇日记里直言,爷爷赵大匡的这本笔记是祖上的高人赵应天传下来的,赵大匡的教导多为实践教学,而理论知识则是从这本笔记中习得的。 这本让赵枣儿头疼的爷爷的笔记确实很有年代感,黑色的厚厚的封皮,里头的纸又软又薄,已经泛黄,边角微卷,里头竟然还有一只书虫。 把书虫轻轻抖落出去,赵枣儿对照着两份笔记开始阅读。先辈赵应天,按辈分应是赵枣儿的太太太祖爷爷,只是他的字迹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狂放潦草可见其态度的洒脱与随性,但笔记内容确实丰富,而赵可喜则从第一页开始,将文字和插图都进行了整理。 “——天地之初,不过混沌,无天无地、无明无暗,丈八千年,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视为万物之伊始......”赵天应从宇宙的开始说起,以典型的古人哲学角度探索万物的起源,将生与死划分了界限,把死后的灵体魂魄视为“气”的一种。 精、气、神——人。反之,无精、无神,唯有一气尚存,为鬼。以精气为食以养神,为妖邪作为......将简单的道理进行阐述后,赵天应将笔记内容分为六大块,第一卷为“鬼卷”,赵枣儿看到这里径直翻到笔记的最后,才发现这本笔记只是第一卷,其余的内容应该在另外五卷上。赵可喜的日记里写到其他五卷皆下落不明,仅有这一卷在赵家人手里流传了近百年。 《鬼卷》的第一章,严明鬼的各种形态,引起赵枣儿注意的是,赵天应推测了赵家人能够看到鬼魂的原因。 “——赵家自古有灵杰,一支承载异能,其肩上三盏灯火异于常人,或体现在颜色、形态、数量上,其灯火之二——生命之灯,皆为蓝色火苗,飘摇不定,有火苗如此者,灵与体契合艰难,常被鬼视为同类、或成为夺舍之佳选。纵然命途坎坷、一生艰险,赵家小辈切不可妄自菲薄,畏首不前,应与天下苍生为己任......” ——灯? 赵枣儿上网查了查,民间俗语鬼吹灯:传说人的身上有三盏油灯,一盏在头上顶着,另两盏在肩膀上。这是人身上的阳火,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向两边张望,若给吹灭了,便给鬼招了魂。赵枣儿下意识地挠挠头,这个说法爷爷似乎提过,让她尤其注意不要被拍肩膀,她虽然记不清原由,但多年来一直有避免被拍肩膀的习惯。 赵枣儿走进浴室,借着镜子看自己的肩膀,肩上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来。 回到客厅,赵枣儿继续研究笔记,厚厚的笔记估计要两三天才能看完,赵枣儿随手往后翻,被一个符咒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个“平安符”。图案本身并不复杂,但画符讲究的是一气呵成,赵枣儿找到赵可喜笔记里对应的那一页,跟着上头的步骤练了两次,感觉还算顺手,便把从爷爷家拿来的空白符纸和朱砂找出来,摆在桌上。 摆好符纸,调好朱砂,赵枣儿突然反应过来没有毛笔,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有合适的替代品,赵枣儿索性拿手指做笔,沾了朱砂后在符纸上全神贯注地画了起来。 画符比赵枣儿想象中的难很多,比起在虚空中的随意比划,手指在符纸上能感受到不小的阻力,犹如在沙中写字,每一个转折的节点极为容易断开,直到浪费了十几张空白符纸,手臂酸痛、额头都冒了一层汗,赵枣儿才真正做到一气呵成。 饶是如此,符纸上的图案还是歪七扭八,让人哭笑不得。赵枣儿很是爱惜自己的劳动成果,小心地放在一边晾干,倚靠在沙发上休息。 “姐姐!姐姐!”爱哭鬼突然从墙外跑进来,“那里有个鬼好奇怪!” “什——么——”懒懒地一掀眼皮,赵枣儿感到过度用脑后的疲惫,趴在沙发上马上就要睡过去了,听到爱哭鬼的呼喊也没有动弹,只是拉长了声音回答。 “姐姐姐姐!外头有个鬼很奇怪耶!你跟我去看看吧。” “啊——”赵枣儿有些不情愿。看鬼?她躲鬼都来不及呢。太太太祖爷爷的笔记里写了,她能看见鬼是因为肩上的灯与常人不一样,而这样的人都命薄...... 爱哭鬼看赵枣儿不理它,把嘴一撅,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嚎啕大哭着非要赵枣儿答应不可。赵枣儿只好翻身仰面朝上,问它:“怎么奇怪啊?” 爱哭鬼闻言当即止住了哭泣,那手背抹着眼睛,抽抽搭搭不停,“就是很奇怪。” “你这样说我是不会懂的。”赵枣儿无奈。 爱哭鬼为难地挠了挠头。它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其实已经十一岁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赵枣儿忍不住好奇道。 “就是很久啦,十年?”爱哭鬼摇摇头,又皱眉,不高兴地嘟起嘴,“你让我从头说就不要打断我,我记性已经很不好了。” “好好好。” “我刚刚说到哪了?......哦,我已经是个很老的鬼了,妈妈说我是倒霉鬼,全家都让我哭丧了,但我就是爱哭呀,没死的时候很能哭,死了也很能哭......” 赵枣儿点点头,深以为然。爱哭鬼又接着说,它是个死了很久的鬼了,在f市里游荡了很多年,见过很多鬼,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往生,但慢慢地也摸透了一些规律,只是近来f市的鬼都有些反常。 “有多少死人,就会有多少鬼,尽管有的鬼很快就消失了,但是这样的,”爱哭鬼摊开两只手臂,做出一个平衡的姿势,“这样是正常的,但最近会有鬼突然消失,我的好几个朋友都没有了——!哇啊啊啊啊——!” 赵枣儿挺想吐槽“原来你还有鬼朋友”,但爱哭鬼已经哭了起来,赵枣儿只好等它哭完:“可能它们都往生了呀。” “肯定不是!”爱哭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有鬼说f市里有吃鬼的邪灵!我的朋友都被吃掉了啦——啊啊呜呜呜!” ——————分割线—————— 舒碧云开着她的甲壳虫,载着吴浩霆往汇合路去。 昨天她万万没想到,她刮到的那辆路虎的主人,居然是吴浩霆。路虎的价格有多贵不消说,吴浩霆一个小小的刑警居然开得起这么好的车,让舒碧云不禁腹诽,尤其在吴浩霆提出在车子保修结束前舒碧云都必须给他当代步司机的提议后,舒碧云心里对吴浩霆原有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我也是要上班的......”当时舒碧云也尝试过挣扎。 “嗯。下班后随叫随到就行。”吴浩霆很是不在意:“我上班也不开自己的车。” “可是......” “想想保修费。”吴浩霆一挑眉:“你刮掉的可不只是一小块。” 舒碧云最终屈服了,虽然她家境富裕,但大学毕业后就没主动向家里要过钱,那辆路虎的外漆和侧视镜维修费几乎让她“倾家荡产”。 “我也很仁慈的。只要在车子维修好前能接送我,免掉你百分之三十的维修费。” “一言为定!”冲着这百分之三十,舒碧云一口答应了。但现在,她又后悔了,吴浩霆怎么没说是要来这样恐怖的地方呢? 汇合路尽头的烂尾楼,夜晚里黑漆漆的,一点儿光都没有。 “你干嘛不待在车上?”吴浩霆看了眼紧紧跟着他的舒碧云。他目标明确地往烂尾楼走,舒碧云明明很紧张,故作淡定的样子看起来好笑又可爱。 “我一个人不敢!”舒碧云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来烂尾楼干嘛?!天又黑,是出警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不算出警,前几天这里死了个流浪汉,所以过来看看现场。” “流浪汉有什么好看的?!”舒碧云紧紧跟着吴浩霆,几乎是贴着他走,“不是被冻死的?另有隐情?” “无可奉告。” 舒碧云这回直接翻了个白眼。连着路过两幢烂尾楼,舒碧云跟着吴浩霆来到了第三幢楼前,这幢楼才建了六层,吴浩霆打着手电在楼底下转了一圈才上楼去。 爬上六楼的时候舒碧云被寒风吹得一哆嗦,紧接着一怔,她突然发现这里离赵枣儿的公寓很近,而左手边就是f市人民医院,三个建筑物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站在烂尾楼上,可以清晰的看清楚周边的一切。 41.爱哭鬼的朋友(2) “吴警官,那位陈护士……后来怎么样了?” 距离那个“医院惊险夜”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那时的紧张、刺激依旧新鲜,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还记得发现护士陈小云的那个场景。 那是黎明前、夜色最深的时候,她和吴浩霆在办公室里翻找了将近一晚上的时间,因为没有搜查证,所有的东西还得一一归还原位。陈小云的惨叫就在这时候响起,就在王朗办公室边上的楼梯间里,一声又一声,凄厉地叫喊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吴浩霆当即冲了出去,舒碧云跟在他身后。陈小云伏在地上,头发散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身上一股厚重的血腥味。舒碧云和吴浩霆一左一右扶住她,这才看到她肚子上血淋淋的大洞。 ——真实且惊人的“开膛破肚”。不只是血水,白花花的肠子也露了出来。舒碧云吓得惊叫起来,大呼救人。吴浩霆托着陈小云,凑到她嘴边才听清楚了她的话: “拿出来......我肚子......有针,快帮帮我......拿出来......” 陈小云两眼发直,显然是已经失去神智了,眼神涣散,迷离地看着空气,手却无意识地扒拉着肚子,吴浩霆只好紧紧抓住她的手,陈小云却因此剧烈挣扎了起来,直到医生和护士赶来,她只剩下微弱的一口气了,但嘴里还是不停地喃喃:“拿出来......帮帮我......” 舒碧云后来听赵枣儿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唏嘘之余倒不觉得陈小云可怜了,“因果报应”说的就是人不能做坏事。只是此时站在烂尾楼上,舒碧云敏感地发觉,这幢烂尾楼不仅与医院和赵枣儿的住处形成一个三角,而且是一个地势上倾的顶角,这周围的建筑老旧、设施不全面、布局空荡,旁边已经建好的楼反而限制了视线,只有这幢盖了一半的烂尾楼,成了可以俯瞰四周的制高点。 故而舒碧云问起了陈小云。 “前天夜里死了。”吴浩霆回答,声音裹在冷冷的夜风里,听起来也是冷冷的。可能是刑警这个职业使然,提起死亡,吴浩霆显得习惯且淡漠,他不说“过世”、不说“离开”,人在他眼里除了性别之分,便是活人与死尸的区别。 舒碧云没有接话,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的沉默没有引起吴浩霆的注意。 陈小云其实死得不比王朗正常多少,医生的诊断结果是陈小云自己用手撕开了自己的肚子。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呢?那双护理病人、温暖生命的手,生生破开了自己的肚子,这可能吗?但事实就是如此,而顺着王朗这条线索调查,还牵扯出了几宗手术事故、以及王威作为院长以权谋私的受贿事件。 这后面的水是深的,但吴浩霆领着小组的人彻夜调查,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唯独王朗办公室里的香案、他与姚甜的关系、姚甜家的香案还没有一丝头绪。 在这个当口,庄祁还受了伤,这位向来无所不能的朋友伤得极重,让吴浩霆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 “王朗的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吴浩霆在空旷的平台上沿着外围走,随口回答:“手术事故,害死了不少人。” “那王威呢?他们这个案子怎么判?”舒碧云跟着他走。吴浩霆看向哪,她也跟着张望。 “怎么判是法院和律师的事。”吴浩霆掏出烟,“我们只管破案,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得活呢。” 吴浩霆停下脚步,背对着风点燃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舒碧云站在他斜后方,她不敢靠边缘太近,这附近都是没有围栏的,顺着风,她闻见香烟的味道。——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得活呢。这话真酷啊,舒碧云想。 “你在看什么?”站了一会儿,舒碧云发现吴浩霆没有动的意思,不由得出声问道。 在他们面前的地方,横亘着一条小巷,巷子很是漆黑,也极窄,隐藏在楼与楼之间的暗影里,头和尾两端被其他的建筑挡着,只有中间的这一段,袒露在这幢平平无奇的烂尾楼前。 吴浩霆观察了一会儿,这确实是个好位置,即使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如果赵枣儿在暗巷里遇到抢劫犯的那个晚上,有人在这里,是否会目睹到什么呢?亦或者是就站在这里观察过? 吴浩霆蹲下身,挪动着位置,仔细在地上探寻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分割线—————— “你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赵枣儿最终还是跟着爱哭鬼出门了,好在路上没什么人,她与爱哭鬼说话不会显得奇怪,“不对,是个什么样的鬼?” “一个很好的鬼,”爱哭鬼第一次在路上这样正大光明地跟人说话,有种自己也是常人的感觉,这让他雀跃又兴奋,也不再抠字眼,“身前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们都住在前面,平时没有家的,但是死后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守护后来住进来的人。” 赵枣儿没听明白,爱哭鬼说话总是这样,但还不喜欢别人打断它:“他们常说,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钱没有吃的都没有关系,只要乐观就好了。” ——emmm......一群很乐观的鬼?赵枣儿先在心里下个定义,但是爱哭鬼描述的“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听着倒像是流浪汉?所以是一群流浪汉死后一直停留在原先住的地方、然后等着下一个流浪汉被冻死或者饿死然后变成鬼再加入它们? 这是什么有趣的脑洞?赵枣儿哭笑不得地摇摇脑袋,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脑洞不是一个笑话了。 爱哭鬼竟然领着她来到了汇合路,这段路的尽头,可是赫赫有名的闹鬼烂尾楼,都市十大禁地之一,在做恐怖特辑的时候,珂珂还提到过这个地方呢。说到这个烂尾楼,赵枣儿知道得还不少,当初找租住公寓的时候,没少听过这里的传闻:什么夜半的笑声哭声啦,什么总有人走来走去的身影啦,还有什么血淋淋的血字墙啊......都市传闻不外乎那几种类型,但这个烂尾楼的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还没等靠近,赵枣儿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老人家的俗话都是有一定道理的,赵枣儿拿出她出门前画的那张符咒,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这个有用吗?”爱哭鬼好奇地看了看赵枣儿手里的符咒。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人?”赵枣儿看了爱哭鬼一眼,有些后悔了。 眼前的烂尾楼是一个烂尾的小区,一开始由一个富豪出资,打算靠这套楼盘起步,转型房地产大鳄,但是富豪的运气不好、亦或者是这块地的风水有问题,施工的时候先是挖出了一口血井——每一铲下去,都咕噜噜地往外冒血,都说若是当时用上挖掘机,怕是会挖出一湾血泉来。 凡是灵异故事,没有不带“血”的,但是传闻中,这个工地不只是挖出血水,还挖出了好几口棺材。 “啧,所有的鬼故事里都会有血啊、棺材啊的,传闻不一定是真的好吗。”赵枣儿狠狠抖了抖鸡皮疙瘩,打断了爱哭鬼的讲述。 “不啊,这就是真的。最先住在这里的鬼,就是那个有钱人,所有的故事都是它告诉我的。” “那如果这是真的,这些楼怎么还盖起来了呢?”赵枣儿指了指周边已经盖起来的几幢楼,没有包裹外壁,灰黑的墙体裸露在外,一扇扇窗户里黑漆漆的,里头是比黑夜还要浓厚的暗。 “他不信那些东西啊,”爱哭鬼抓了抓它不长的头发,这是它的小习惯,“他是那个什么......哦,留洋的,海归!” “他说国外不兴这些的,要不是死了,他都会以为老祖宗的东西都是臭狗屎。”爱哭鬼呵呵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楼宇间,有幽幽的回音,远处的树影像是鬼影重重,跟着发出呵呵的笑声。 赵枣儿大致明白了。当年的这位富商后来因为工程进行啊不下去而破产,身无分文的富豪蜗居在这些烂尾楼里,变成了风餐露宿的流浪汉,直到死去都躲在这里,而死后也没有离开,看着一位又一位流浪汉住进了这个鬼地方。 “你的朋友就是这个富豪?这个流浪鬼联盟的第一任鬼长?” “流浪鬼联盟?”爱哭鬼一愣,睁圆了它总是通红的眼睛,双掌一拍,响亮地一巴掌:“这个名字好!他们肯定喜欢。” “你说的那个奇怪的鬼在哪呢?” “在前面。”爱哭鬼领着赵枣儿往前走,方才一直大步向前地它此时变得畏缩了,紧紧拉着赵枣儿的手:“我的朋友们消失好几天了,我最近都没有看到他们,今天我发现多了个新的鬼,他才死不久,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呢,但是他的魂体很薄、很暗......” 赵枣儿看到了,与爱哭鬼描述的一模一样。 那是一团黑影,依稀可以看出人形的轮廓,立在墙边,缓缓挣动着。 ——这是鬼?! 42.爱哭鬼的朋友(3) “这是......鬼?”赵枣儿远远地看着墙上那坨黑影,不敢置信。迄今为止,她已经见过不少鬼了,它们多数都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仿佛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常常让她分不清楚。但眼前的这团东西,就是一团缓缓蠕动的黑影,与其说是鬼,更像是奇怪的邪物。 “咦——?”爱哭鬼好奇地探出头看着前方,“我之前来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怎么、怎么会呢——” 赵枣儿小心翼翼地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这团黑影不会攻击她,她才慢慢凑近观察。 近看越发恐怖——这确实曾经是个人、至少曾经是个人模人样的鬼,他的五官还是清晰立体的,扁平的额头、扁平的大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嘴唇,一双眼睛并不大,眼珠子缓缓地转动,而后把目光落在赵枣儿脸上。 它的眼神是呆滞的,眼珠子转得极慢极慢,除了眼白,其他的地方都变成一团黑黑的雾气了。在它身上,压着一道“镇”字符。 黑色的符纸,白色的笔迹,牢牢地压在这只鬼身上,所有的黑色雾气,都从这张符纸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来,包裹、浸染着这只鬼。 赵枣儿犹豫着要不要摘下这张符纸,她甚至放飞了思绪想到了五指山下的唐玄宗和孙行者,但爱哭鬼看出了她的意图,它一把抓住了赵枣儿的手,“别!” “怎么?” “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爱哭鬼此时的语气终于像个死了很久的鬼了,透着股老成,但随即它又一噘嘴,染上了哭腔:“这符纸在吃鬼!” 爱哭鬼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我没见过这样的鬼,太可怕了,它们肯定都被吃掉了......” 赵枣儿收回手,目光又落到那张符纸上,起初她不觉得,但爱哭鬼这么一说,赵枣儿便觉得这张符纸是有生命的,一点点地、一口一口地吞噬着这只鬼。 闭上眼睛,赵枣儿试着调动她的所有感官,很快,像是摸对了门路,她的五感脱离了身体,脑中浮现出烂尾楼里的情景——这情景是变化的,从黑夜变成了白天,墙上也没有这团黑鬼,取而代之的是墙角里蜷缩着的一个流浪汉。 身上盖着两件脏兮兮的、露出破棉絮的棉服,裤子上都是灰,且薄,冻得他瑟瑟发抖,他双手交叉抱胸,面朝着墙打盹。扁平的额头、大大的耳朵、厚厚的嘴唇——赵枣儿发动了她的共情能力,看到了这只鬼死前的样子。 或许是太冷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暖和点,只好把身体团得更紧实一些,自己温暖自己,但寒风、冷气在四面通透的烂尾楼里肆虐着,他担心自己过不久后也要成为被冻死在烂尾楼的流浪汉之一了。 “打扰了。”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时,流浪汉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烂尾楼怎么会有人来呢,他理所当然地想。 但是那个声音还在,客气疏离又冰冷,他说:“请问你这几天都在这里吗?” 流浪汉这回终于意识到了,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肥大的鼻翼轻微翕动,他缓缓直起身,想看看是来者何人,但还不等他坐直溜,一股劲风狠狠一掀,把他拍飞了出去。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能像个纸片一样轻,砸上墙时感觉像是砸上了一块钢板,紧接着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已经变成了“它”,被定在了墙上。起先他还能动一动,很快,他就失去了操控身体的能力。 从这只鬼的视角上,赵枣儿看到了警察来收拾臭了好几天的尸体的,而他变成了一只不能动弹的鬼,看着自己的尸体被随意地抬走了。 “......——姐姐!” “嗯?怎么了?” “你突然就没反应了。我叫了你好几次......”爱哭鬼委屈巴巴地拉着赵枣儿的手,“我还以为、以为你也......” 赵枣儿安抚地摸了摸爱哭鬼的头,而后大胆地走近墙上的黑鬼,“你那几天都在这里吗?” 流浪汉没看到那人的脸,所以共情里赵枣儿也只是听到了声音而已,于是赵枣儿问出了同样的问题,流浪汉的眼睛瞪大了一些,然后缓慢而肯定地眨了眨眼睛。烂尾楼是f市大多数流浪汉的好去处,那么冷的天,他不在烂尾楼,还能在哪呢? 赵枣儿飞快地做出假设,从共情的场景来看,流浪汉的死不是偶然的、随机的,凶手是有目的性的,而这个目的——“那你看到什么了吗?”,赵枣儿又问。 这座烂尾楼是靠着汇合路的、最前面的一幢,十层高的建筑基本成型,而流浪汉所在的二楼,四周也都是楼房,黑漆漆的夜晚里伸手不见五指。流浪汉这回更为缓慢、吃力地转动着眼珠子——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你有看到我的朋友吗?”爱哭鬼鼓起勇气问,但答案是令人失望的。这个流浪汉死后怕是没来得及见过他的那些流浪鬼前辈们。 “它是要死了吗?”爱哭鬼悄声问赵枣儿。 赵枣儿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配合它压低声音:“它已经死了。” “不是不是!”爱哭鬼拽拽赵枣儿的袖子:“我是说,它要被吃光了吗?” 这个说法有些吓人,赵枣儿琢磨了一下,爱哭鬼却又道:“救救它吧。” 爱哭鬼说得极小声,但流浪鬼还是听见了,努力睁大了眼睛,斜着眼看向赵枣儿,眼里写满了期待。 赵枣儿没有立刻应下,救人,她或许能懂点;但救鬼——她该如何下手?出门前她带上了自己画的那张不靠谱的平安符,于是赵枣儿先把平安符拿出来,又找了根棍子,打算挑开压在流浪鬼身上的那张黑色“镇”字符。 ——————分割线—————— “阿嚏!”舒碧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吴浩霆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吧,风太大了。” “啊?”舒碧云以为吴浩霆赶她走,但她又不敢独自穿行在烂尾楼区,正纠结呢,吴浩霆已经走到了她跟前,示意她下楼。 “你找到线索了?” 吴浩霆摇头。 “那......” “不碍事,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的。” 两人往楼下走,这回他们细致地查探了每层楼,发现了好几处有人居住的痕迹。 “这里有很多流浪汉啊。”舒碧云很是好奇地看向角落里的纸板床和破棉被、破衣裳,“算上这个,是第四个了吧?” 吴浩霆则是上前翻看,但流浪汉能有的东西都在地上摊着,一览无余。“不只是这幢楼,整片烂尾楼区有很多流浪汉。这里条件差,但封闭性很好,很多流浪汉喜欢聚在这里,为防止他们闹出什么事来,每个月都有民警上这了解情况。” “哦——”舒碧云了然,突然又“咦”一声,“怎么一个流浪汉也没看见?” 不论是才进入烂尾楼区的时候,还是现在走了数个楼层,舒碧云一个流浪汉也没看见。 “一个礼拜前,这里还有四个流浪汉,”吴浩霆翻看着流浪汉的纸板床,每样东西都掀开来查看,一丝细节都不放过。“三个住在这里,”吴浩霆指了指脚下,“三天前都冻死了,还有一个住在前头那楼里,今天早上发现了尸体。” “也是冻死的?” “被撞死的。”吴浩霆咂了下舌:“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撞击,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 “车祸?” 吴浩霆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舒碧云犹疑了一下,又问:“之前的三个也全是冻死的?” 吴浩霆没有立即回答。但透过吴浩霆的表情,舒碧云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们是被冻死的,只是三个人同时被冻死......”——且胸口上都有一个“镇”字。最后这话吴浩霆没有说,这背后涉及的事还不足以道出,庄祁前几天去了大凤山,回来的时候一身伤,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嘱咐他暂时什么都不要跟赵枣儿说。 遇到舒碧云、让她为自己代步,一方面是实际情况所迫,一方面出于吴浩霆自己的私心,但不该说的吴浩霆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尽管赵枣儿不同凡人,但是舒碧云却是一个普通人。 舒碧云心思通透,聪慧不同等凡女子,吴浩霆表现得并不明显,她看出吴浩霆的隐瞒也没有点破,转而说起赵枣儿的事。 “几天前枣儿去了趟大凤山。”舒碧云道,“回来后很是不对劲,总记不起来事情,跟丢了魂似的,我也知道枣儿有些特殊,如果方便能不能搭个线,请庄先生来替枣儿看看。” 吴浩霆一怔,赵枣儿也去了大凤山?庄祁不是也才从大凤山回来的吗? 手机突然急剧震动,吴浩霆走到一边,接通电话:“喂?” “你在哪?”庄祁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像是在什么需要小声说话的环境。 “在烂尾楼。”吴浩霆也压低声音,“怎么了?” 吴浩霆讲话声音很小,舒碧云也识趣地走到另一边,百无聊赖的地掏出手机,一抬头却看见前头有一道模糊的人影,步子不快不慢地进入前面的那幢楼。 ——枣儿?舒碧云眨了眨眼睛。飞快地给赵枣儿发微信,看了看一边还在讲电话的吴浩霆,想了想先转身下楼。 吴浩霆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向,小声问庄祁:“你在哪?” “医院。”庄祁正躲着几个护士,再一次偷偷往外跑呢,“我才看到你的消息,那块地方不安全,你赶紧出来,我现在过去。” “你别过来了,我到医院去吧。” “行。” “嗯,挂了......”吴浩霆转过身,“嗯?舒小姐——?” 吴浩霆的声音撞到四周的墙上又被弹回来,交织成回声,但没有一道声音里有舒碧云。 43.爱哭鬼的朋友(4) “姐姐,你这个符......” 眼看着赵枣儿念出咒语,她手中的符纸颤颤悠悠地立了起来,却飘飘摇摇,上头的字扭动起来,好像极不安分,看着不太靠谱,爱哭鬼不由得质疑。 “这可是我最好的水平了。”赵枣儿忍不住回击,不料这片刻的分神让符纸又塌了下去。 赵枣儿一慌,忙重新继续驱动符纸,并小心地举起棍子,轻轻挑动,棍子却从符纸上穿了过去。 “咦?”赵枣儿又尝试了一次,但棍子不只穿过符纸,还穿过大黑鬼的身子,落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眉头一皱,赵枣儿索性扔开棍子,一手紧紧揪着平安符,一手径直去抓鬼身上的黑色符纸。 这是很冒险的举动,爱哭鬼来不及阻止她,但赵枣儿的动作又快又狠,只是这一抓没能成功——符纸紧紧地压在这只鬼身上,赵枣儿手一滑,连忙缩了回来。 “姐姐——”爱哭鬼的眼泪顿时冲出了眼眶,它看见赵枣儿的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很快浸染了半截手指,才慢慢停下、减退。赵枣儿也被吓到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一刻,“啪嗒”一声,平安符上的平安咒竟掉了下来! 符咒甚至泛着金色的微光,落到地上后无声无息地淫灭了。 爱哭鬼一怔,下意识地蹲到地上,用手指扒了扒,但什么也没有。赵枣儿微囧,举着剩下空白的符纸,也有些不知所措。先辈的笔记也好,可喜的笔记也罢,都没有写过这样的情况。 “你没事......”爱哭鬼担忧地看着赵枣儿,下一秒却被赵枣儿直接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要被!勒死了!”爱哭鬼挣扎,赵枣儿语气更为凝重:“你已经死不了了。” 面对着墙上的鬼,赵枣儿严阵以待。或许是赵枣儿的举止不妥,又或许是那张符纸起了什么作用,在赵枣儿和爱哭鬼还在愣神的时候,黑色的“镇”字符在瞬息间起了变化——符纸急剧抖动起来,从中冒出更多的黑色雾气,也更为浓稠、像凝胶一样,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眨眼间彻底吞噬了墙上的鬼,并蔓延着直至盖满了整面墙,淌到赵枣儿跟前。 “!”爱哭鬼回头一看,登时觉得头皮发麻,紧紧抱住赵枣儿的胳膊往外拉。“走!” “你知道那张符是什么吗?”赵枣儿反手拉着爱哭鬼往楼下跑,“你的那些朋友、被符纸吃掉都是什么意思?!那个‘镇’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嘛!”爱哭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一边道:“我又不是总来这里,又吃鬼的符纸这事也是别的鬼告诉我的!” “那些流浪鬼朋友呢?已经都被吃了?” “我我我、”爱哭鬼眼神慌乱,“——我不确定!” 说话间这一人拽着一鬼已经跑到了楼下,但到了一楼,却看不到出口。 “门呢?!” “窗户也没有了!” 所谓的一楼,变成了一个彻底密闭的空间,赵枣儿一时间误以为他们闯进了地下停车场,但烂尾楼区是早几年的工程了,那时候还不兴在小区里建设地下停车场呢。 “该怎么办!” “往楼上跑!”赵枣儿是万万不敢在漆黑的环境中乱闯乱撞的,这个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往楼上去,大不了从二楼的窗户里跳下来。 赵枣儿都做好“跳楼”的准备了,但二楼、三楼、四楼五楼都如一楼一般漆黑一片,没有一个出口。 “不能再上去了。”爱哭鬼拉住她,“我们根本没跑出去!” 方才的流浪汉鬼所在的不过是二楼,但是赵枣儿他们连着爬了数层楼,却再也没看到二楼那副黑海翻涌的景象。 “是幻境!”赵枣儿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地道。她对于陷入幻境已经很有经验了,但唯一相同的是每次她都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隐隐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个每次都会在困境中帮助她的人,但那个名字都涌到了嘴边,她却说不上来。 “一定有什么控制着幻境,要么那张符纸,要么是那只黑鬼。” “接下来往哪走?还走吗?” “不。”赵枣儿直起腰,掏出手机看了看,“不走了。手机也没有用,既然已经被困住,就不乱跑。” 爱哭鬼说话带着哭腔,尽管看不清,赵枣儿也能猜到它一定是一副两眼通红的哭相。它正打算问,赵枣儿捏了捏它的手,示意它噤声。 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赵枣儿再次调动身体的所有感官——这一次,她不需要共情,她要找出口。赵枣儿不仅仅是理智的,也是思路清晰的,她知道自己没有特殊的本事,也不能用法术击退恶鬼、打破幻境,她唯一有的,是共情的能力。 共情,这样的感应更是一种想象,但赵枣儿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到四周她所能感应到的极限,放大了所有的感觉——她要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把共情的想象力转变成一种感应力。 四周寂静无声,空间像是停滞了,爱哭鬼一动不动,也不敢哭,乖乖地看着赵枣儿,不去打扰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而已,赵枣儿缓慢而肯定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虚空中描画出一个符咒。她依旧闭着眼睛,却好像能看到一样,手平稳而匀速,整个图案一气呵成。 爱哭鬼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枣儿在虚空中画出的符咒闪着微弱的金光。刚落下一个点的时候,虚空中什么也没有,随着她的动作,光芒越来越强,甚至照亮了他俩脚下的方寸地。 嘴里念着咒语,画完符咒的那一刻,赵枣儿狠狠向前一挥手,符咒登时被甩了出去,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咻——”地一声划破空气,撕开了浓稠的黑暗。 “......平安符为万术本宗,以其为基,演变术法千千万,然以最简为质,质可以不变应万变......”先辈的笔记里有这么一段话,很是拗口,赵枣儿自学平安符的时候并没有完全理解,不过是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背了下来。从字面上理解,大概是平安符的能力不只是能保证施术人的平安,更能演变成防御、攻击的利器。 练习符咒的时候赵枣儿指尖沾了大量朱砂,当赵枣儿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后,她毫不犹豫地尝试了再画一次平安符。没有符纸、仅在虚空中比划——赵枣儿不过一个萌新,却一次成功了,赵家的血埋藏在她灵魂深处的能力正在逐渐苏醒。 被破开的黑暗不多时又闭合了。这一次赵枣儿更为大胆果断,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钻心的疼让她狠狠一咬牙,却马不停蹄地继续在虚空中画符。她只会这一个符,所以她不停地只画这一个符。好在她的血没有白费,她越画越顺手,行云流水般的金色符咒在虚空中不断出现,一个接着一个,一道道金光飞射了出去,黑暗中发出如同玻璃破碎一般的脆响,终于,漆黑的困境被打破了。 爱哭鬼有些懵:“姐姐,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赵枣儿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着皮肤,很是难受。画符耗费了她大量的心力,她素白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黑暗被打破,时空的停滞感也消失了,赵枣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爱哭鬼回头一看,凝胶一样的黑色从楼下淌了下来,很快又要逼近他们了。 “走走走!还没完!”爱哭鬼拉起赵枣儿,大步往前去,赵枣儿却因为体力不支,一时脚软倒在了地上。 爱哭鬼尽管是鬼,除了哭包属性就没有什么能力了,它没能拉起赵枣儿,眼看着身后的危险迫近,它用力拽赵枣儿,心里只能干着急。 “快起来嘛......阿东!” 伴随着爱哭鬼的一声惊呼,赵枣儿感觉到角落里冲出来一道身影,十分有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而后她被架起,拖出了烂尾楼。 赵枣儿眼前还一阵阵发黑,凭借着月光,她能看到地上只有一道影子——这意味着架着她的也是鬼。 爱哭鬼跟着往前跑,雀跃地叽叽喳喳个不停:“阿东阿东!原来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我听小红小明它们说你被吃了!真是急死我啦。我又很害怕!刚刚那个楼里有很可怕的东西,你知道吗?一张黑色的、会吃人的符!” “我知道。”这是一只沉稳的鬼,声音低沉,并不年轻,听得出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苍老的痕迹。 赵枣儿被甩在地上,待她稍一缓口气,这才看清了这只鬼的样子。——厚厚的冬天的衣服,陈旧的、发灰的,上头还有好几个补丁,却很是干净。一张方形脸,浓密的络腮胡,一双眼睛像铜铃一般滴溜圆,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赵枣儿。 “姐姐姐姐,这就是我的朋友——阿东。” 一番波折,赵枣儿终于见到了爱哭鬼的朋友。 44.流浪鬼没有朋友(1) “你、你好。” 这鬼气势不凡,不说一张方形大脸和络腮胡看起来有几分凶狠,浓厚的剑眉和大眼总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这般情境下,它更像一只可怖的恶鬼。它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赵枣儿,目光如炬,赵枣儿有种被看透的被动感。 “你是谁?” “我叫赵枣儿。”赵枣儿站起身,掸掸裤子上的灰,平复了呼吸,重拾淡定从容,毫不畏惧地与这只叫“阿东”的鬼对视。 “赵......?”阿东一挑眉,目光好似更亮了一点。 “我爷爷是赵大匡。” 阿东却“哦”了一声,“不知道。” 赵枣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爱哭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拉了拉赵枣儿的手:“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赵枣儿回应般地拉了拉它的手。 阿东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一圈又收回,“不论你是谁,带着这个小鬼快离开,这个地方不是普通人能来的。” “你干嘛赶我走啊!”赵枣儿还没开口,爱哭鬼便不满了,松开了赵枣儿的手,气鼓鼓地仰头瞪着阿东,“而且这个姐姐很厉害啊,有那么可怕的吃人的符咒,她可以帮我们啊!” “我没看出她哪里厉害。”阿东扫了眼爱哭鬼气呼呼地小脸,又移开目光看向漆黑中的树丛,“而且我也不需要帮忙。” “你!”爱哭鬼似乎真的生气了,赵枣儿本以为爱哭鬼听了这样的重话一定会嚎啕大哭的,没想到爱哭鬼非但没有要哭的意思,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不劝服阿东便不罢休的样子。 “阿东,”赵枣儿咳了一声,“这么叫你可以吗?” “免贵姓辜。”阿东摆出一副疏离抗拒的态度。 赵枣儿从善如流,“辜先生。我能在这,也不算什么普通人,小海说你是它的朋友,它一直很担心你......”小海是爱哭鬼的名字,但赵枣儿一直呼它“爱哭鬼”,它也不在意。一听赵枣儿替它说话,爱哭鬼把背脊挺得笔直,直勾勾地看着阿东,脸上写满了执着和期待。 “我没有朋友。”阿东直接打断赵枣儿。 赵枣儿一怔,爱哭鬼也愣住了。“不是......”爱哭鬼憋了多时的眼泪彻底兜不住了,乌拉拉地往下掉,哭嚎声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凄厉。 阿东依旧只看着远处的树丛,不看爱哭鬼,但赵枣儿还是捕捉到了它眼里在一瞬间的惊慌和心疼。 心疼?赵枣儿有些莫名,却也不懂两人到底是不是朋友,但显然并不愿意给她多说的机会,“你们快点离开,包括在这里的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赵枣儿没懂,爱哭鬼还在一边哭嚎着,阿东没有表现出厌烦,只是冷酷到底,给了赵枣儿一个警告的眼神:“快走。”隔了一秒,他终于分给了爱哭鬼一点注意力:“你也别再来了。” 阿东说完转身就走,它的速度很快,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眨眼间就消失在夜幕中。爱哭鬼向前追了两步,最后却委屈巴巴地走了回来。 “我没有朋友了......”爱哭鬼擤了擤鼻子,“小海没有朋友了。” “你还有我啊。”赵枣儿只好把眼前的事情都先放在一边,连忙安慰它,“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真的?” 赵枣儿用力点点头。 爱哭鬼垂着脑袋,手背不停抹在眼睛上,只是眼泪越抹越多,它小小的脸上一道道泪痕,紧抿的唇线写满了委屈和难过。习惯了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的爱哭鬼,这般模样让赵枣儿有些心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与爱哭鬼也有些熟稔了,虽然爱哭又淘气,总以为自己还活着,不时拿话气她,她还不能生气,一生气它又哭,但总被“姐姐、姐姐”地叫着,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真的多了个麻烦的弟弟。 赵枣儿不擅长安慰别人,只好蹲在爱哭鬼面前,等着它哭完。 “别哭了哦,辜先生让咱们赶紧离开,肯定是担心你,它虽然说话很过分,但一定还是很喜欢你的。” “它都那么说了。”爱哭鬼放下手,露出红通通的眼睛,像小兔子一样,“我不哭了,姐姐,我们走吧......” “——枣儿!” 舒碧云的声音突然出现,赵枣儿看着突然跑近的舒碧云,一时反应不过来,甚至谨慎小心地退开一步,“碧云?” “是我。”三两步冲到赵枣儿面前,舒碧云很是担心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没事吧?” “啊?没事啊。”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舒碧云的语气很急,“你不是总招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吗,还乱跑,万一!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你怎么会在这里?”赵枣儿反拉住舒碧云的手,柔声劝慰。 “我跟那个呃......”舒碧云回身向后望,顺着她的视线,赵枣儿看见了由远及近的吴浩霆。 “吴警官?” “嗯。唉,我回头再跟你解释。”舒碧云压低声音小声道,“你真的没事?我刚刚听到好大一阵哭声,像是,像那个爱哭鬼。”舒碧云并不确定,握着赵枣儿的手,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 赵枣儿有些惊讶舒碧云不仅记得爱哭鬼,还能再听到爱哭鬼的声音。她看了看身侧的爱哭鬼,努了努嘴:“在这呢。” 舒碧云看向赵枣儿身侧,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担忧地看着赵枣儿:“你这一身灰又是怎么搞的?摔了?”说着,舒碧云伸手替赵枣儿拍打身上的灰,突然看见了赵枣儿受伤的右手。 “怎么这么多血!”舒碧云抓着赵枣儿的手,“你自己咬的?” 赵枣儿不想好友担心,使了劲抽回手:“小伤而已。” 舒碧云却有些生气了,吴浩霆正巧走近,舒碧云深呼吸一口,放缓了语气,对着吴浩霆道:“吴警官,枣儿的状态你也看见了,之前庄先生不也说枣儿的体质很是特殊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庄祁确实受了重伤。”吴浩霆有些为难,看了看赵枣儿,而赵枣儿确实如舒碧云描述的那样,看起来有几分恍惚,竟迷茫地问道:“庄先生是谁?” “庄先生啊!”舒碧云皱着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赵枣儿的额头:“庄先生在医院里救了你呢,怎的不记得了?” “庄......”赵枣儿艰难的开口,那个名字就在嘴边,那个身影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可是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谁?” 舒碧云和吴浩霆面面相觑,不知道赵枣儿是真的失忆了还是怎么了,但任凭舒碧云怎么形容,赵枣儿也只是皱着眉头,甚至开始怀疑舒碧云的真实性。 “先回去吧,很晚了。”吴浩霆打断两人的鸡同鸭讲,示意舒碧云别急,两人先送赵枣儿回家,看着她进了公寓,回到车上后舒碧云迫不及待地让吴浩霆给庄祁打电话。庄祁很快就接起,舒碧云不禁屏住了呼吸。 “......是这样,刚刚遇到了赵枣儿。”吴浩霆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又问他:“赵枣儿这是怎么了?你知道吗?” “嗯。”庄祁也没有刻意隐瞒:“在大凤山出了点意外,索性消了她的记忆。” “消、消除记忆?”吴浩霆打了个磕巴,饶是他知道好友本事非凡,但每次听到这样反科学的事依旧会让他震惊。 “她为什么去烂尾楼?”庄祁发问。 “不清楚。”吴浩霆看向舒碧云,舒碧云也摇了摇头,她只看到赵枣儿进了那幢楼,但她追过去后并没有勇气进去,后来听见了爱哭鬼的哭声,才鼓起勇气循着声音找到赵枣儿。 “你在烂尾楼发现什么了?” 顾及一旁的舒碧云,吴浩霆只说是没有,庄祁也没有听出别的意思,只是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庄祁的电话里什么都没有说,但庄祁为什么要消除赵枣儿的记忆?为什么只是消除赵枣儿记忆中关于庄祁的部分?还是也消除了其他的什么?这几个问题压在舒碧云心头,她的脸色越来越沉,脚下用力,加大油门,车子疾驰着向市中心去,她想要快点送吴浩霆回去,再返回公寓来问问赵枣儿。 吴浩霆也没摸清情况,但因庄祁嘱托过他暂时不要跟赵枣儿接触,于是他也只好在心里默默揣测,面上不动声色。 车厢里寂静无声,载着满怀心事的两人,直到离别,两人都一言未发。 挂了吴浩霆的电话后,庄祁皱着眉看向窗外,不多时,起身拿了外套,又塞了枕头在被窝里,而后轻车熟路地避开护士们,离开了医院。 深冬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更显得烂尾楼区一片荒芜。庄祁丢了张“寻踪纸人”在地上,与林稚秀在大凤山用的寻魂符差不多,小纸人一落地,晃了晃脑袋便站了起来,一溜烟往前跑。 纸人寻的是赵枣儿的踪迹,跟着纸人走进最近的一幢烂尾楼,楼里空空荡荡,风穿堂而过,没有一丝不寻常的地方。只是二楼的地上躺了块破碎的符纸,皱皱巴巴,风一吹,便被卷着要飞走了。 庄祁一扬手,符纸便突然换了方向,落入了他手中。 45.流浪鬼没有朋友(2) “黑的?”庄祁皱眉看着手里的符纸碎片,捋平后能看到符咒的一部分,尽管能猜出上头是一个“镇”字,庄祁还是四下寻找,把所有的碎片都收拢到手中。 符咒在学术上被称为“符篆术”。符篆术导源于巫觋,始见于东汉,如今还有云纂、灵符、宝符、符图等多种类型。符篆通常表现为符号、图形,是记录于诸符间的天神名讳秘文,一般书写于黄色纸、帛上。符篆是天神的文字,是传达天神意旨的符信,用它可以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除灾。常见除了黄色,还有红色、绿色、白色等,而黑色的符纸不仅不常用,也不常见。 虽然科技引领时代进步,但符纸并不是用电脑简单地打印就行,术法需要的是“心力”的凝聚,心越诚、心力越齐,符纸所能发挥出的力量也就越强大。制作符纸的手艺都是祖宗留下了的老饭碗,供给符纸的也就那几家,庄祁极少听说过黑色的符纸。 符篆的制作不是那么简单的写字画图,一如纸人的好坏也受纸质好坏的影响一样,符篆除了受施术人修为高低的限制以外,也注重材料与书写的颜料。最常用的就是朱砂和墨,影视中那些用血书符的都是万不得已才能用的下下策。 血的杀气太重,若使用不当,反而容易招惹弊端。 庄祁把符纸放到鼻尖,又反复仔细摩挲上头的字,却怎么都猜不出这个白色“镇”字是出于什么材料。既没有颜料的味道,也没有墨汁的味道,更像是草药,有种若有若无的苦香。这样特殊的材料不多见,制作的这样符纸的人寥寥无几,循着这条线索去找,目标的锁定范围将会缩小到一定程度。 庄祁还在进行头脑风暴,寻踪纸人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举起自己的右手,上头有些许发黑的污渍。 “血?” 纸人扬了扬手,又跑出了烂尾楼。 ——————分割线【防盗文:1】—————— 回到公寓,赵枣儿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翻可喜的笔记。 关于符咒可喜做了两页的记录,写了如何画符篆、符篆的作用——由繁复的圈点线条构成的图形,是数量最多、使用最广的一种符篆。其中除屈曲笔画外,又常夹有一些汉字,如日、月、星、敕令等字样。 平安符被视为其中最为简单的一种,但赵枣儿并不觉得轻松。从医药箱里翻出云南白药和创可贴,简单包扎后准备洗漱休息。 爱哭鬼从烂尾楼回来后一直待在屋子里的小角落,留给赵枣儿一个小小的背影,看起来委屈又可怜,这么安静的爱哭鬼让赵枣儿很不习惯。 今天的公寓里也没有其他的鬼,浴室里的、卡在墙里的、老的少的都不在,瘫在沙发上,赵枣儿感受着难得的清净。 “爱哭鬼——” “......” “小海——小海小海小海——” “干嘛。”爱哭鬼的声音闷闷的。 “还在哭呢?” “才没有。”爱哭鬼自以为不会被看见地抹了抹眼睛,“我早就不哭了。” “哦——”赵枣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 爱哭鬼磨磨蹭蹭地走到沙发边,学赵枣儿的样子瘫在沙发上。 “辜先生,就是阿东,你说它是第一位流浪汉,当时买下烂尾楼的那个富商?” “嗯。” 赵枣儿看着百度搜索出的页面,“烂尾楼的工程原本叫‘海西花园’,1990年获批,一月正式启动,工程历时一个半月,于二月下旬中止,中止原因是——事故。” 赵枣儿打开一个新的页面,以“海西花园”为关键词重新进行搜索,几秒后跳转出三条链接。第一条是一个同名的花园,第二条链接已经失效,第三条链接里才是真正的海西花园的新闻,但报导的是工程启动当天的盛况,关于工程之后的事故,网络上没有什么一点有用的信息。 把第三条链接里的报导反复看了两遍,赵枣儿找到了那个流浪鬼、当时的富商的名字——辜尔东。 “这是阿东?”爱哭鬼好奇地凑近,指着赵枣儿点开并放大的活动照,惊讶地问。 这张活动照颜色失真,看不清图上人的模样,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打了马赛克,依稀可以看出站在最中间的人一张方脸,圆圆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合身的黑色西装修饰着他挺拔的身材,站在一群官员、工人中十分打眼。 “应该是他。” “就是。”爱哭鬼突然变得十分肯定,伸出手想要拿过手机,手却穿过手机,碰到赵枣儿的手。 ——爱哭鬼时常忘记它是鬼,或许是真的记性不好,或许是每天过得太像活着的人,所以它才会常有这样的误解。神色如常地收回手,爱哭鬼央求赵枣儿放大辜尔东的照片,直到整个屏幕都是辜尔东的脸、像素已经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的地步了,爱哭鬼依旧十分认真地盯着手机看。 “——1990年。”爱哭鬼小声道:“我就死在这一年。” 它死的时候是十一岁,如今它十一岁已经二十多年了,心智随着这个时代不停进步着,但驱壳早已化成一捧土,只有魂体保留着曾经的模样。 “直到死了很久,我才知道什么是‘死’。”爱哭鬼面容平静,声音很轻,“死亡、鬼魂、往生,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想要摆脱这样的状态。明明我和那些鬼都像人一样可以互相触摸、互相交流,每天我们也有很多的快乐和烦恼,可是镜子里看不见我们、人们看不见我们,只是因为看不见,我们就是鬼了吗?” 爱哭鬼抛出一个复杂的问题:“我的手、我的脸、我的行为,哪里不像人了呢?” 凝视着爱哭鬼,赵枣儿没有回答。爱哭鬼是个很好看的小孩,又白又滑的皮肤像鸡蛋一样,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微微卷曲着,五官精致可爱,若是长开了肯定是一副迷人的模样。但爱哭鬼说得没错,它每天过的都太像人了——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一开始我也不敢去烂尾楼,那一次是个意外,我把朋友的皮球弄丢了,我听说在烂尾楼能捡到很多宝贝,所以就去了——” “然后认识了辜先生?” “对。”爱哭鬼嘻嘻一笑,“很巧的,我跟他一样姓辜。” 爱哭鬼姓辜,赵枣儿却是第一次知道。 “阿东说,做鬼也可以很开心,没必要执着于做人,做人的时候时间是有限的,做鬼了,反而无限了......”那之后,爱哭鬼时常去烂尾楼找辜尔东,渐渐地,它的活动地区转移到了烂尾楼附近。“阿东不是总在烂尾楼,它很忙的,有很多事要做,但它总是给我带礼物!皮球啊、弹珠啊、花啊音乐盒啊......” 赵枣儿见过爱哭鬼的这些宝贝,因为鬼不能触碰现实的事物,赵枣儿一度好奇爱哭鬼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的玩意儿,而它的这些“收藏”在周边的鬼里还小有名气呢。 “那你知道阿东都在做些什么吗?” 爱哭鬼摇了摇头,“不知道。”辜尔东虽然不常在烂尾楼,但烂尾楼里有很多流浪鬼、路过的鬼,所以它并不寂寞。 爱哭鬼断断续续地述说着,慢慢合上了眼睛,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赵枣儿支着下巴看它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微微嘟起的嘴唇,像西方油画里的小天使。赵枣儿微微一笑,此前她从不曾听说过鬼也需要睡觉,只是从行为习惯和生活方式上来看,爱哭鬼确实就像一个活着的正常人。 夜渐渐深了,赵枣儿依旧坐在小几前研读笔记,突然,桌面上投下一片暗影。 赵枣儿一怔,抬头一看,竟是辜尔东,她不禁吓了一跳。 “你......!” 辜尔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赵枣儿跟它出去。 犹豫地看了眼熟睡中的爱哭鬼,赵枣儿穿上羽绒服,走了出去。 辜尔东大步走在前头,赵枣儿跟着它下楼,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月亮也躲在云朵后睡着了,赵枣儿停下脚步,与辜尔东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你找爱哭鬼?” “我找你。” “有什么就在这说吧,爱哭鬼听不见。” “无所谓它能不能听见。”辜尔东道,神情淡漠,不笑的样子一副严厉的凶相,目光锐利,打量赵枣儿的眼神宛如刀子,它故作不在乎,赵枣儿却能听出别的意味来。 “哦?”赵枣儿一挑眉,确定对方是冲着她来的了,心里一紧,面上保持淡定,不在气势上输给对方,“有什么话,直说。” 辜尔东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在犹豫,“你是谁?” “我说过了,我叫赵枣儿。”赵枣儿道,“我爷爷是赵大匡,很厉害的驱邪师。” “就这样?” “什么意思?” “你撒谎。”辜尔东笃定道:“你身上有那个人的气息!” “谁?谁的气息?” “那个人!”辜尔东像是笃定了赵枣儿在骗他,变得暴怒,一扬手,一道劲风狠狠地甩向赵枣儿。 46.想起来了 赵枣儿没想到辜尔东会突然发难,那道劲风夹裹着沙土和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赵枣儿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这道攻击——劲风化成了带着冰晶的风刃,像鞭子一般在赵枣儿面前的地面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若是这道风打在身上......赵枣儿不敢深想。 辜尔东维持着扬起手的姿势,又一次出声逼问赵枣儿:“你是谁!” 赵枣儿知道辜尔东定是误会什么了,但她不知道该从而开始去解开这个误会。“那个人的气息”?这会是谁?肯定不是指爱哭鬼,但她与辜尔东之间还有别的交际点吗?赵枣儿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搜索,她看见辜尔东的神情有些不耐了,方才的那道劲风不过是辜尔东刻意的试探,并不是赵枣儿有多灵敏,能躲过实则是辜尔东有意放水,若是她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她知道辜尔东绝不会再手软。 这只鬼是有可怖能力的、而它也是冷酷的。 “那你又是谁?”赵枣儿急中生智,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处乱不惊:“你怎么知道那个人?” 赵枣儿是想套话,也想拖延时间,但这话问得并不高明,她才说出口,便知道辜尔东不能上当。果不其然,辜尔东冷冷哼了一声:“蠢货。” 赵枣儿心里一惊,尚来不及反应,辜尔东已经挥下手,这一回的劲风化成了有形的冰刃,笔直像赵枣儿劈来,赵枣儿只来得及甩出一张平安符,勉强抵御成功。她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两人的实力过于悬殊,辜尔东游刃有余,赵枣儿只是受了两击,便感觉到穷途末路了。 脑中闪过扯开嗓子大呼救命的念头,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被当做夜半的疯子,但辜尔东的攻击接连而至,它还是有意放水的,每一次攻击都落在赵枣儿身边,而不实际打在她身上,地上的痕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交织成一个圆,把赵枣儿困在里头。 “我给你机会,说个明白。” 赵枣儿确是说不明白的,她甚至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这一次胡编乱造不会有效,她一咬牙,看准时机把方才练习的几张符纸都扬了出去,除了平安符,还有两三个不同的,一口气都被她掷了出去,震开了围困住她的攻击。 辜尔东一扬眉,有些惊艳。 赵枣儿此时已经口袋空空,但她依旧把手放进口袋里,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实际上右手的大拇指正抠着食指上的创可贴,她打算再次以血画符。 这一次赵枣儿先发制人,把她最为熟练的平安符发挥到了极限,符咒化作金色的利剑从辜尔东颊边擦过,划开了一道血口。 多年没有体会过真实的痛感,辜尔东有些惊奇地摸了摸脸颊,在赵枣儿又一次抬起右手的时候,突然迫近赵枣儿。高大的身影像困住赵枣儿的一堵墙,赵枣儿心骤然停了一拍,辜尔东直接钳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食指还在往外淌血,指尖疼得厉害,但她动弹不得。 辜尔东突然伸手,吓得赵枣儿一缩脖子,紧接着觉得右侧脸颊一凉——辜尔东撩开了赵枣儿的头发—— “你的耳朵——” “咻——咻咻——”三道劲风突现,带着凌厉的杀气袭向辜尔东,辜尔东灵敏地一转身躲了过去,甚至下意识地把赵枣儿拎到身前为自己抵挡。 赵枣儿脸都白了,但这三道劲风竟在最后光头停了下来,“啵”地发出气球炸裂的声响,变成无伤大雅的轻风了。 那风因起先夹着冰冷的空气,散开的时候像雾气一样化开,透过氤氲的乳白色,赵枣儿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黑色立领的大衣、素白的衬衫,修身的长裤里裹着两条有长又直的腿。这个人总是这样打扮,剪裁合身的衣裳显出个人素养的好坏,简约的黑白灰在他身上演绎经典,她似乎这样夸过他:像民国的教书先生,儒雅有风度,胸怀尽山河。 还有他的面容——鼻梁上的眼镜后一双眉眼总是温和,唇角总是微微提起,浅笑着。此刻他折叠的俊朗眉峰间拢着忧虑,这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赵枣儿轻启薄唇,那个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庄祁——!” 像是憋了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了一样,赵枣儿感到轻快、如释重负,一直蒙在她脑海里的那层阻碍终于消失了。这个名字被她遗忘了好多天,以至于突然喊出口,心里有种别样的悸动。 她甚至忘了身边的危险,只是看着庄祁,心中五味陈杂。 赵枣儿的声音清亮,猛地一下子撞进了庄祁心里。让他心里一抖,却不懂是怎么回事。跟着寻踪纸人跑出烂尾楼区的时候,庄祁便知道是去往赵枣儿家的方向了。临近时,庄祁并没有看清与赵枣儿对峙的是谁,只是闻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便下意识地发动了攻击。 赵枣儿总是唤他庄先生,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赵枣儿叫他的名字,感觉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来。林稚秀说他与赵枣儿是相克的命途,庄祁却认为他们大抵会纠缠一段时日,不管是好的坏的缘分,他都能接受——道家人对待天命,总是坦然。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即使消了赵枣儿的记忆,两人依旧会相遇,而赵枣儿终究会想起他来。 “庄家?”辜尔东没功夫理会两人的脉脉对视,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庄祁。 “是。”目光转向辜尔东,庄祁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 “嘁,又是庄家。”辜尔东小声嘀咕了一句,拎着赵枣儿的衣领向后一拽,又拿胳膊勾着赵枣儿的脖子。赵枣儿猝不及防,向后倒进辜尔东怀里,脖子被扼住,她一梗,听见辜尔东在她耳边极小声地道:“那个爱哭鬼先交给你了。” “赵枣儿!”庄祁听不见辜尔东的话,只是赵枣儿看上去像窝在辜尔东怀里一样,偏偏她还没有抵抗,庄祁心里一股无名火,挥手便要掀起风刀,又生生克制住了。 辜尔东看了眼庄祁,似笑非笑地表情有些嘲弄,它松开手,猛地一推赵枣儿,一闪身躲过庄祁突发的攻击,并回以相同的一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了。 “咳咳咳、咳。”摸摸脖子,赵枣儿方才被勒得险些翻白眼,此刻更是觉得喉道里火辣辣的疼。这个辜尔东,下手真重! “没事吧?”庄祁关切地伸手去扶赵枣儿,不料赵枣儿却推开了他的手。 “有事。”虽然嗓子有些哑了,却藏不住赵枣儿声音里的怒气。“你消了我的记忆?!” 想到自己这几天的状态、想不起来的那种郁闷、涉险时的拼命求生,赵枣儿不由得脑仁一阵疼。她维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仰头怒视庄祁。 庄祁第一次有这样心虚的感觉。“是担心你会再涉险......” “忘了你我就不会有危险了?”赵枣儿瞪大眼睛,这人说的什么歪理呢? “不是......”不消多说他也能猜到赵枣儿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但庄祁不知该从何解释起。赵枣儿看起来似乎真的很生气,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脸颊微微鼓起,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我现在没事了,你走吧。”赵枣儿支着地板站起来,“慢走不送。” 庄祁连忙扶她一把,有些无奈:“生气了?” “没有。”赵枣儿摇头。 ——那就是有。 庄祁像突然开窍了一样,直接拉住赵枣儿,“先别生气,会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那你解释吧。”赵枣儿整好以暇地看着庄祁,庄祁却又犹疑了。擅自消除别人的记忆、让赵枣儿的生活陷入混乱,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怎么说都是庄祁不占理。 大天师做事还不曾为谁特意解释过,这一刻在微怒的赵枣儿面前庄祁却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什么也没有说。 等了片刻,知道等不到回答了,赵枣儿也不强求,她浑身都疼,手指还在流血,索性不搭理庄祁,转身上楼去。 庄祁站在原地看着赵枣儿的背影,他动了下步子,想跟上去,只是这个时间点,夜太深了。 ——他不跟上来吗?! 察觉到庄祁还站在原地,赵枣儿一撇嘴,停下脚步,语气硬邦邦的:“谢谢你又救了我,请你喝杯热茶,能不能赏光?” “那就叨扰了。”庄祁闻言露出一个微笑,忙跟了上去。 客厅的落地台灯依旧亮着,爱哭鬼还在睡,赵枣儿轻轻把它推醒,让它进卧室去,爱哭鬼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看到庄祁,有些茫然。 “你先进卧室去。”赵枣儿道。 爱哭鬼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赵枣儿帮着它把它的小兔玩偶和小毯子都拿进屋里去,合上卧室门的时候,爱哭鬼突然冲赵枣儿眨了眨眼睛,有些暧昧地笑了笑。“姐姐加油!” “......” 赵枣儿这才意识到这个不得了的问题: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刚刚庄先生是不好意思吧?她居然还嫌弃他没跟上来?!尴尬的感觉来得太迟,赵枣儿脸上发烫,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47.辜家(1) “只有水行吗?” “温白开就行。谢谢。” “不客气。” 赵枣儿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但能感觉到源源不断上蒸的热气,把杯子递给庄祁,坐在他对面,赵枣儿都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 庄祁除了最初时候的尴尬,此时已经没有那么拘谨了,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热水,打量着赵枣儿的公寓。 公寓面积并不大,一室一厅一卧,对独居的年轻女性而言这样的格局精致又实用。而从家居布置上也可以看出赵枣儿的性格——灰底的墙纸,上头点缀了奶白色的小花,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沙发边一盏落地台灯,投射着光影在客厅中间的矮几上。 屋子里没有电视机,电视墙的位置被改装成了一个书橱,四层的书架上放得满满当当。书架下是一个老旧的电视机柜,黑色的柜身、双开的毛玻璃门、两出的推拉式抽屉,完好的保留着上世纪的风格,而赵枣儿在柜子上细心地铺了一层桌布,再放上花瓶、存钱罐、收纳盒等杂物,还有几个小布偶,布置的温馨又可爱。 目光转了一圈,落回身前的矮几上,上头摊开了几本书册,庄祁扫了一眼,顿时被赵天应的笔记吸引了视线。 “这是《鬼卷》?” “是的。”赵枣儿也有些惊讶,“庄先生知道这个?” “叫我庄祁就好。”庄祁在征得赵枣儿的同意后拿过笔记,翻看起来。“赵天应曾是非常有名的捉鬼道士,他流传后世的真迹是一套《泯然录》,一共六卷,皆已遗失。” 说着庄祁很是爱惜地摸了摸《鬼卷》的封皮,封皮上有赵天应的印章,印泥的材质特殊,经年后已经崭新清楚。 “在传闻中他让鬼邪闻风丧胆,在人类中对他的记录并不多,很多传言是从鬼邪的口中流传下来的。”庄祁见赵枣儿有兴趣,便把他所知道的趣闻娓娓道来。 “那些鬼邪总是夸大其词,一方面是因为它们觉得自己很厉害,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物让它们没了面子,所以往往会把赵天应说得神乎其神——有说他有四只眼睛的、也有说他是天神转世的、千里眼顺风耳都是基本,鬼见了他就会跪下,邪魔见了他也会屈服,传言他有很多鬼邪朋友,但也收服了很多可怖可恶的恶鬼邪魔......” 这都是赵枣儿无从得知的,她飞快地被故事吸引,包扎手指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在赵天应的时期,出现过一个怨念极深的邪魔,它原是一个不大的孩子,不只是什么缘由,经久不能转世,听说它为此找到了灵山的佛祖,大师直言它前世十恶不赦,不能转世是它的因果报应,佛祖有意点化它,让它皈依佛门,但邪魔贪图人世繁华,杀下灵山后吞噬人、鬼、邪、崇,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再生为人。” “我太太太祖爷爷就是那个收服邪魔的人?” 庄祁点头,“是的,赵天应因此成了那一代的传奇。” 赵枣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把才缠上去的胶布又抠了下来,不小心牵扯到皮肉,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嘶——” “小心!”庄祁皱着眉,很是不赞同地看着她,“来。” 庄祁摊开掌心,赵枣儿犹豫了一下,把手轻轻放在庄祁手掌上。庄祁的掌心温柔,指尖却是凉的,小心翼翼地拆去赵枣儿原本包扎好的胶布,看到已经外翻的伤口,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怎么伤的?” “咬的。”赵枣儿简单说了在烂尾楼的事。 “方才那个鬼,是跟着你的血味来的。”庄祁像外科医生一样熟练地为赵枣儿上药包扎,“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用这样的方式。” “知道了。”赵枣儿小声应了,微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暗影,睫毛扑闪,像两把羽毛扇子。 “那个鬼跟你说了什么吗?” “它说——”赵枣儿突然想到,辜尔东凑在她耳边时曾说了“你的耳朵......”但后面的话却被庄祁打断了,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赵枣儿道:“它叫辜尔东,是那片烂尾楼最初的所有人。” “辜?”庄祁怔了一秒,随即轻笑一声:“原来是辜家。” “辜家?” “这个圈子里有八大巨头,张、庄、林、钟、李、沈、辜、楼八大家,这个辜尔东也姓辜,我不认为只是巧合。” 赵枣儿眼神飘向卧室,正想说她的屋子里还躺着一个姓辜的小鬼呢,庄祁的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看着来电提示,庄祁脸色微妙地变了变。 赵枣儿不禁好奇,是什么人让庄祁露出这样的神情?女朋友?家里的长辈?还是......? 庄祁没有过多犹豫,摁掉了电话,“不认识的号码,可能是推销保险的吧。” 赵枣儿看出庄祁是不会撒谎的人了,这可是夜里十二点,哪家的保险推销员这么勤奋?但庄祁无意说,她也不该追问,只是下一秒赵枣儿的电话也响了起来,《好运来》的歌声充斥四周,慌乱之下赵枣儿摁下了接通键。 “你好,请问哪位?” 这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但电话那端的声音却是令人熟悉的。 “枣儿姐?” “......陆酩?” “是我是我~”陆酩欢快的声音传来,赵枣儿茫然地看向庄祁,只见庄祁无奈一笑。 “祁哥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呀?” “嗯嗯......呃是。”庄祁给赵枣儿打手势,但赵枣儿已经支支吾吾地应了,陆酩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道:“啊啊,浩霆哥说祁哥去找你了,果然哈哈哈,你们在哪呢?我们过去接你们啊。” “啊?在我家。” 电话那头突然一顿,赵枣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酩又开口了,这回还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祁哥身上的伤有些严重......” 陆酩也不算委婉,几句话说了明白,挂了电话不久后林稚秀驾车到了赵枣儿的小区,跟着到了医院后赵枣儿才知道庄祁的伤到底有多严重。 一进医院,庄祁便被护士拉走去做检查,赵枣儿并不知道消掉她记忆的人实则是林稚秀,与陆酩交谈时没有半分不愉快的情绪。注意到赵枣儿手上的伤,陆酩执意要赵枣儿去看医生,赵枣儿不想为一个小伤口反复折腾,委婉拒绝,陆酩却与她软磨硬泡,一旁的林稚秀突然开口道:“我带赵小姐去急诊,你在这等祁哥。” 赵枣儿和陆酩闻言都愣了一下,陆酩皱了皱眉,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赵枣儿。 赵枣儿这回没有推拒,一口答应了,跟着林稚秀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楼。 “林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林稚秀的微妙态度,赵枣儿一开始便察觉到了。 “你记忆是我消除的。”林稚秀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像是在谈论晚饭一样稀疏平常。 赵枣儿的心却揪了起来,她预感到林稚秀要跟她说的话可能会是颗重磅炸弹。她便顺着林稚秀的话问:“为什么?” 林稚秀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细细打量着赵枣儿,“你相信命理吗?” 握紧拳头,赵枣儿没有回避林稚秀的目光,用了种狡猾的回答方式:“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林稚秀并不在意赵枣儿的答案,该给的暗示他已经给了,无所谓赵枣儿能不能听懂。“还请诸事小心。” “好的,谢谢。” 几句简单的言谈,暗藏汹涌的交锋,赵枣儿可以感受到林稚秀身上散发出的轻微敌意和忧虑。 “门诊在大楼前面,直走五十米后左拐。”比起在大凤山的时候,林稚秀对赵枣儿的态度更为冷漠,赵枣儿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如果她没有会错意,林稚秀口中的命理指的便是她和庄祁了。 不知何时手心里攥了一层汗,赵枣儿在林稚秀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问他:“你消掉我的记忆,是庄先生的意思吗?” “不是。”林稚秀一手插在裤兜里,“他没有同意。” “哦。”赵枣儿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道了谢后径直越过林稚秀,也不去看外科医生,返回住院部7楼,庄祁的病房。 庄祁刚做完检查,正在换药,护士下手又快又狠,嘴上还不停数落:“庄先生,你要是不喜欢住院部,想去精神病科就直说,那里的医生和护士对逃跑的病人更有经验!你也不想着点你的伤,三十多道口子呢,还有骨裂的地方,不静养是好不了的!有没有在听!?” “有的有的。”庄祁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直到换完药,护士才停下一通数落,叮嘱完陆酩,打量了赵枣儿几眼,显然是误会了赵枣儿的身份,把她当做家属,紧接着也是一通数落。陆酩忙做乖巧状,一叠声地答应,才好声好气地送走了护士。 “时间很晚了,让陆酩送你回去吧。”庄祁对着赵枣儿说道。 赵枣儿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庄祁:“不行,护士长说了,得监督你,不让你逃院。” “......” ——她是认真的吗?庄祁有些头疼。 48.辜家(2) 自从赵枣儿说了要监督庄祁的话之后,便真的践诺,仿若真正的陪床家属一样尽职尽责。 吴浩霆有警队的工作,陆酩和林稚秀两人常常在外头奔波,庄祁向来一个人待在病房里,如今多了一个赵枣儿,他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有了赵枣儿后,庄祁的伙食水平也有了飞速的提升。 “今天的午饭是什么?”看见赵枣儿推门进来,庄祁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手中的保温桶,迫不及待地坐直了身子。 “山药排骨汤和芋头饭。”赵枣儿熟练地降下床尾的用餐桌,把两个保温桶都放在了桌上,一一打开。左边的里头盛着满满的芋头饭,白中带点儿粉紫的是芋头丁,焦黄暗红相间的是大小均等的猪肉丁,还有砖红色的切丝萝卜,加上颜色较暗的糙米,从“色”上便让人心情愉悦,更不用说扑面而来的清香了。 而右边的保温桶里则是山药排骨汤。排骨可以补肾、益气、润燥,而山药则能够止泻、健脾、补肺,对于养病的人而言,这是一道滋补营养又美味的菜品。赵枣儿拧开盖子的一刹那,排骨汤的清香便顺着氤氲开来的水蒸气一起蒸腾、弥漫,素白的病房也因此多了几分温馨的味道。 摆了饭,赵枣儿并没有坐下来与庄祁一起吃,而是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拿出《鬼卷》一点点研读,遇到不懂的地方,便拿出笔做标记,庄祁吃完后会为她解惑。 ——这是两人相处的新模式,像是师生又不是师生。庄祁教授给赵枣儿关于这个圈子里的常识、历史中不为人知的鬼怪奇谈、法术的原理和基本运用,而作为回报,赵枣儿包揽了庄祁的一日三餐。 “排骨汤很鲜。”庄祁道。乳白的汤色上点点微红,那是只有事先用水泡好的枸杞才有的绵软口感,而排骨汤里的主角——排骨段,不仅大小一致,长短相当,比一口还多一些的分量正好让人满足,而每一块排骨上的肉都是饱满的,一口咬下却像要化在嘴里一般。肉的香、山药的鲜、葱的调剂以及枸杞的组合,恰到好处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从舌头到胃,都表示赞叹不已。 赵枣儿欣然接受了夸赞,旁的不说,吃是她的一大爱好,也幸而有一手好厨艺。“冬天喝浓汤最是舒服,却也不能做得太浓,口感太厚重的话喝了容易燥,这样的清汤最好。会不会太淡了?” “有一点。”庄祁点头,他习惯吃重口的东西,尤其嗜辣,自从赵枣儿接管了他的饮食后,庄祁彻底与水煮肉片、辣子鸡、麻婆豆腐等辣菜无缘了,尽管赵枣儿的手艺相当好,但庄祁甚是想念那些辣菜。 “你得忌口。”赵枣儿严肃地看着庄祁,“乔医生说除了你身上的伤,你的胃肠炎症也很严重,吃辣需要克制。”。 那次在大凤山,赵枣儿已经见识了庄祁吃辣的能力,当听到医生给出的忌口诊断后,并没有多惊讶。 “是呢。”庄祁有些遗憾,放下汤碗,又挖了一大勺芋头饭,突然碰到了保温桶底下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拿勺子小心地拨开,庄祁不由得愣住了,在芋头饭的底下,竟然卧了四块红绕肉。 红得发黑的颜色,肉上裹着一层酱汁,一直在芋头饭下藏着,等着吃饭的人发现这个惊喜。 “!” “给你解解馋。”赵枣儿笑笑,看着庄祁的表情,她便知道这个惊喜成功了。“我没敢用太肥的肉,但是红烧肉太精瘦便缺失了风味,所以只能让你吃一点点。” 庄祁小心地把红烧肉从保温桶里盛出,放到他的饭碗里,如赵枣儿所言没有大块的肉油,但庄祁拿勺子轻轻点了点,那肉块便颤颤巍巍地晃了晃,像布丁似的,甜绵软糯的口感,唇齿留香。 庄祁吃得心花怒放,表情依旧淡淡的,但眼角弯弯,满是笑意。赵枣儿也从庄祁的反应中得到了满足,她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自信的,在她看来,吃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以往不论工作多忙,赵枣儿都尽量不在吃这方面糊弄自己。 从对美食的态度,可以反应一个人对生活的热情,以及是否具有学习精神。在照顾庄祁的这几天中,赵枣儿没有急于找新的工作,而是把赵天应的笔记和堂妹赵可喜的笔记翻烂看透,把精力集中在练习书写符纸上。短短五天,赵枣儿进步飞快。 距离烂尾楼那一夜已经过去了五天,赵枣儿和庄祁细细核对了两人所掌握的信息,终于整理出了一个大致的框架。 爱哭鬼口中的噬鬼的邪灵,在f市活动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从一开始的不知正形,到如今已经确信一切与那“镇”字符纸有关。邪灵如此踊跃,背后一定有一个操纵的人,联系到大凤山的经历,庄祁和赵枣儿一致认为当时他们遇见的那位长袍男人便是幕后主使。 细细想来,庄祁和赵枣儿与这位幕后黑手已经有过数次交手了。 “还记得你在暗巷里遇到抢劫的那个晚上吗?” 赵枣儿点头。 “浩霆后来查看了周边街道的监控记录,暗巷处于监控死角,但从方兴路的路口,可以看到进出巷子的人。”庄祁收拾好吃完的保温桶,拿出ipad找出吴浩霆发给他的视频资料,“你看这里,9:26,犯人进入;9:57,这是你,9:58,这是我。那日白天我一直在追踪姚甜,后来跟丢了,直到晚上的这个时间。10:14,犯人晕死,姚甜自爆,我给浩霆打了电话后便送你去医院。” 赵枣儿很认真地盯着屏幕看,不放过一丝细节,但监控录像的画面很暗,受当时的光线等因素影响,屏幕中只能大致辨识出进出巷子的人,其他的都是一片模糊和漆黑。 “夜里1:29,这是王朗。” “王朗?” “嗯。”庄祁把视频的进度往前调,“这是那天下午的时候,王朗又有两次进入暗巷。还记得王朗办公桌底下的那个香炉和画像吗?” “记得。”赵枣儿点头,在产生对林山奈的共情时,她透过梦境看到了那个香炉和被供着的不同寻常的财神像。 “姚甜的家里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通过梳理人物关系,整理了林山奈、王朗和姚甜三人结识的先后顺序,基本可以判定,王朗是通过姚甜接触到这些事物,”庄祁拿过赵枣儿手中的笔,在她的记事本上把“香炉、财神像”几个字反复画了圈。“不妨先把姚甜作为一个圆心,抢劫犯在看管所中猝死,身上却出现了‘镇’字标记——抢劫犯则是从姚甜身上延伸出的一个射线。” “那王朗在其中扮演的什么作用呢?”赵枣儿在姚甜的名字旁边画下两道箭头,一个写了“抢劫犯”,另一个写下来“王朗”,又打了一个问号。 “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浩霆以王朗作为一个侧面突破点,对王朗那天的行踪做了调查,有意思的是,王朗那天曾出现在烂尾楼。” 从地理位置上看,f市医院、暗巷、赵枣儿的公寓、烂尾楼,正好密集地扎堆在一起,于是吴浩霆把目光放向了烂尾楼区,也因此发现了死去的三个流浪汉。以刑警多年养成的专业素养,吴浩霆当即认为其中大有文章。 “那已经有了什么发现是吗?”赵枣儿后来听舒碧云说了她撞坏了吴浩霆车的事,但关于烂尾楼,吴浩霆没有向舒碧云透露太多,故而从舒碧云那里赵枣儿也无从得知太多。 庄祁点头:“最后一幢烂尾楼上恰巧可以看到暗巷的中断——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那个人就在烂尾楼上看着我们,而我们没有发现?” “极有可能。”庄祁应答道。这也可以解释姚甜的“自爆”,在姚甜才显露出一丝动摇的时候,那个人便动手让姚甜永远闭嘴。 那个人其实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纸人、符纸,都是他的标志、他一贯的手段,只是他们反应得太晚了。再结合赵枣儿在烂尾楼通过共情看到的画面,那些死去的流浪汉,也许是一个侧面印证。 “除了大凤山那一次的正面交锋,我们已经多多少少接触过这个人了,他行踪诡秘,力量强大,而他的目的,目前也不得而知。林茗额说过那人是利用了孙三井,但是那天之后孙三井便下落不明,金剪子也消失无踪......这个人在f市掀起这样的暗涌,费劲心思夺走金剪子,目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赵枣儿一手托着下巴沉思,看着纸上的框架图,赵枣儿在“烂尾楼”下边写上“辜尔东”。 “这位辜尔东,”庄祁用ipad登录微信,给赵枣儿转发了几张照片:“我找人查了一下,可以大致还原当时的烂尾楼事故了。” 49.辜家(3) 1987年年底,辜家最小的儿子辜尔东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回归祖国,回到大陆南方故土的怀抱。但等着他的,并不是温馨殷切的家园。 辜家并不是人丁兴旺的家族,又在国家动荡中元气大伤,但这个家族相当富有,只是他们与其他富庶的家族相比,他们特殊在他们曾以“通灵”为主业。辜尔东是这个不平凡家族中普通人,但他却是那一辈中最为聪慧的一个。 胸怀远大抱负的辜尔东仅在家停留了一星期,便北上来到f市,以他敏锐的感觉在欣欣向荣的大陆上开拓了自己的一番天地。1989年底,小有名气的辜尔东把目光投向了房地产,果敢的他于1990年初便着手实施,但这一回他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麻烦。 从选址到买地,直到开始施工,一切都是顺利的,但施工开始后,工地上频频发生怪事。 第一件事是一位工人在半夜摔死了。工程初期,工地上还什么都没有,谁也说不清楚工人怎会在半夜摔死在平地上。第一件事还没琢磨透,第二件事便发生了——便是都市传闻中沸沸扬扬的从地里挖出血的事。挖掘机在定好的地方进行作业,挖了不到三米,地里便冒出来一股股的血,冷的、腥的、像凝胶一般的、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工人出事可以视为意外,辜尔东费了些钱便把事情压了下去,但地里淌血的事,是怎样都瞒不住的,工队人心惶惶,工程只能搁浅,但建材在风吹日晒中多放一天都是损失,辜尔东毫不犹豫换了新的施工队,这一回,没有挖出血也没有了意外,工程终于得以施展。 辜尔东来不及舒一口气,他的事业又遇到了阻碍。像是用尽了运气,辜尔东处处碰壁,不到半年便破产,海西花园小区成了一片烂尾楼,接手的人也接连不断遇到怪事,渐渐的,这块地便荒芜了。 从医院回公寓的路上,赵枣儿脑海里还转着辜尔东的事。与庄祁说起辜尔东的时候赵枣儿有所保留,不只是因为辜尔东那句意味不明的“你的耳朵”,还因为爱哭鬼。 爱哭鬼也姓辜,它与辜家,会有什么联系吗? “我回来了。” 公寓里没有人答应,赵枣儿等了等,只有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水声。 走向浴室,赵枣儿先敲了敲门,再打开,问蹲在浴缸里的年轻女鬼:“爱哭鬼呢?” 女鬼缓缓把脸转向赵枣儿,用下巴指向镜子,镜子上浮现三个字:出去了。 “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好吧。”赵枣儿合上门,“打扰了。” 看了眼钟,赵枣儿把买回来的鸡简单收拾干净,放进高压锅里,窝进沙发里,拿出了赵可喜的笔记。前半本的学习笔记她已经看完了,后半本是赵可喜在学校里的干部工作记录。 赵可喜创办了一个名为“聚春”的文学社,每周定期集会,除了分享书籍、心得,举办书法比赛征文比赛等传统项目,还联合了其他社团、组织甚至是其他高校的文学社进行联谊,并在每个月的月末邀请一位专家教授参与活动,吸引了非常多学生参与。作为社长,赵可喜的工作记录里有着满满的经验总结,从中体现出她严谨和踏实的性格,如果没有遇害,赵可喜定能大有一番作为。 这本笔记赵枣儿已经看了两遍了,有一点困扰着她:笔记前后两部分毫无关联,可喜想让她看到的,只是前半部分,还是另意有所指? 一页一页翻过去,为了破解可喜的意图,赵枣儿把每一页、每一段文字都细细研读,却始终没有头绪。 两部分的笔记间是没有特殊间隔的,赵枣儿想了想,合上笔记,摸了摸书脊,随即拆开皮套,果不其然,书脊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痕迹,把笔记本一分为二。 这原先应该是两本笔记。赵可喜将它们都拆分成了两部分,而后合成了赵枣儿手头上的这一本,并在封皮上写下了“给枣儿姐”——这是可喜布置的障眼法。那剩下的那两部分笔记又在哪里呢? 拖出从f大拿回的放着可喜的遗物的箱子,赵枣儿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但一无所获。坐在一堆杂物中间,赵枣儿犹豫了十分钟,拿出手机拨通了三叔家的电话。 电话是三婶接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苍老,“喂?哪位啊。” 赵枣儿心紧紧地揪起,嗓子眼发紧,想开口:“三婶,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在赵枣儿担心三婶会直接挂断电话的时候,三婶终于开口了:“哦,你啊。有什么事?” “可喜的葬礼……” “没办。”三婶的语气很不自然,像是强行压抑着什么,“可喜的身体还在公安呢。” “这么久啊……” “嗯。你要是没啥事就挂了吧。” “等等!”赵枣儿急忙道:“婶儿!我想问问可喜有没有一本笔记,套皮的那种记事本?” 电话对面的人停顿了几秒,似乎真的在思索,但很快赵枣儿便失望了。 “没有。” “婶儿……” “行了!”三婶突然提高了音调:“那天三婶说的话过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喜儿的事有警察在,你别跟着瞎掺和!挂了!” “等……” 三婶的性格依旧,说挂便挂了,听筒里只剩一阵忙音。 看着手机主界面,赵枣儿想了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枣儿?” “妈——是我。” “怎么突然打电话回来了?” “没事,就是问问家里的情况。” “哦——”母亲习惯性地拖长语调,并压低了声音:“你爷爷那事……怎么样了?” 知道母亲是避着父亲,也知道父亲与爷爷决裂的是因为她幼时被鬼咬的那次经历,但多年来赵枣儿与父亲并不多亲密,只是敷衍道:“没结果。” “嗯。有结果你就说一声,你爷爷哪,唉——早两年还劝过他,老头就是倔。” “知道了。” “你也别看你爸不闻不问,好歹是亲爸,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大概是赵枣儿的语气变得冷淡,母亲有些急了。 “知道啦。”赵枣儿答应着,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便挂了电话。 高压锅正好发出蜂鸣,赵枣儿丢下手机奔向厨房,一回头,却看见爱哭鬼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何时回来的,赵枣儿一点儿没有察觉。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爱哭鬼跟着赵枣儿走近厨房,声音脆脆的,很是清亮,没有一点儿哭腔。 赵枣儿有些稀奇地打量了它一眼,难得爱哭鬼不是两眼通红的委屈模样。 “去哪了呀?” “玩去了。”爱哭鬼眼神乱飞,“姐姐,你是天生能看见鬼的吗?”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是不是嘛?” 赵枣儿蹲下身,直视爱哭鬼,“你去见辜尔东了?” “没、没没没……” “那就是有。”赵枣儿断定了。爱哭鬼是不会撒谎的鬼,如果撒谎了,会表现得很明显。 “它不让你告诉我?” “不是……”爱哭鬼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用力绞着指头,“阿东只是让我问你问题,但没说为什么。” 看着爱哭鬼,赵枣儿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那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这才公平。可以吗?” 爱哭鬼点了点它的小脑袋。 “先回答你:我是天生的。现在我问你:你的原名是什么?” “辜幸海。幸运的‘幸’。第二个问题:姐姐和庄家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只认识庄祁。该我了:你跟辜尔东是什么关系?” “朋友啊。”爱哭鬼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都问关于我的事?” “若问你辜尔东的事,你会知道么。”赵枣儿勾唇一笑:“又该轮到我了吧?” “咦——?刚刚那个问题不算!” “怎么不算?”赵枣儿一本正经:“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这是约好的。我问你哦:你知不知道辜家?” 爱哭鬼的神情有一瞬间慌乱了。 赵枣儿知道自己问对了。1990年海西花园工程失事,辜尔东变成流浪汉并逝世,爱哭鬼说过,它死在同一年。这之间,会没有联系吗? “不要撒谎哦~骗人的小孩长不高的。” “反正我已经长不高了。”爱哭鬼别扭地嘟嘟囔囔,“知道。阿东跟我说了。” “你也是辜家人?” 爱哭鬼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好吧,还有什么问题?”赵枣儿直起身,没有逼爱哭鬼太紧,她看得出爱哭鬼有些不情愿。在套话、打听情报的时候,一定要循序渐进,见好就收,否则会适得其反。 高压锅里的鸡已经烂熟了,赵枣儿一边与爱哭鬼说话,一边戴上厨房手套,掀开了锅盖。香味飘满了屋子,爱哭鬼踮起脚,分神去看锅里的鸡。 “它说——今晚七点,烂尾楼不见不散。” 爱哭鬼舔了舔嘴唇,代替辜尔东发出了邀请。 “行。”没有犹豫,赵枣儿一口答应,爱哭鬼偷偷松了口气。 六点刚过,赵枣儿便出发去医院,八点的时候,准时到达烂尾楼。 风声簌簌,了无人声。 辜尔东站在烂尾楼的制高点,看着赵枣儿走进,像看着走进圈套的猎物。 50.棺木 赵枣儿不知该往哪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无信号。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细究,现在想来,极有可能的是整片烂尾楼区都处在一个与外界隔绝开的屏障中。把手机充当手电筒,赵枣儿借着微薄的亮光往前走。 “辜先生——” “辜尔东——?” 赵枣儿停下脚步,只身赴约本就是十分冒险的举动,若不是为了搞清楚辜尔东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她不至于以身涉险。但好奇心的满足远没有生命来得重要,现在才进入烂尾楼区不久,若想退出去,还来得及。 一旦起了退却的念头,赵枣儿的脚步便迟疑了。 ——刷。 前头掠过一道身影,赵枣儿紧张地退了一步,屏住呼吸朝那个方向看去。夜色很暗,但月光清朗,相邻的街区似乎有什么热闹的活动,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吵闹的音乐声。赵枣儿极力屏除所有外界因素的干扰,集中注意点,调动她的感官,去寻找刚刚那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有几分熟悉。瘦高的身材,黑色的长袍,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脸,从头到脚都陷在长袍的暗影中,赵枣儿不论怎么追踪,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站在原地,等着对方的第二次挑衅。对方果然去而复返,又一次“倏——”地闪过时,赵枣儿猛地睁开眼,拔腿追了上去。像是提前预知了对方的行动路线,每一个转弯,赵枣儿都没有犹豫,尽管她的速度不够,但两人之间的差距在慢慢缩小。 眼看着要追上了,赵枣儿突然停下了脚步。前方的黑影似乎迟疑了,也缓缓停下。赵枣儿突然扭头看向身侧的烂尾楼的楼顶,准确无误地与辜尔东四目相对。 那道长袍身影消散了,辜尔东从楼顶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赵枣儿面前。 “你什么时候发现那是假的?”辜尔东指的是那道身影。 “追的时候。”赵枣儿话不多的时候也有一股儿酷劲儿。 “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凭感觉。” “你知道那是谁。”辜尔东用了肯定句。 他的语气让赵枣儿皱起眉头,“不知道。” “哦?”辜尔东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是吗?” 它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落到赵枣儿脸庞,让她打了个冷颤。但赵枣儿没有动,目光如炬,毫不动摇地与它对视。辜尔东的手顺着赵枣儿的下巴轻轻往上滑,饱含温情,含笑的目光好似透着爱意,但赵枣儿可不相信这假象,脑中的神经一直紧紧绷着。 辜尔东撩开了贴着赵枣儿右脸颊的头发,露出了她那只不同寻常的耳朵。 “你身上有那个人的气息,尤其是这只耳朵。”辜尔东故意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什么?” 打开辜尔东的手,赵枣儿退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我说我这是被咬的,你信吗?” “呵。” 辜尔东从唇缝间蹦出一声冷笑,正打算开口,赵枣儿抢先道:“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怀疑我与幕后黑手有关,但也只是怀疑而已,不是吗?而且你应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然你怎么会安心地把爱哭鬼放在我身边?” 赵枣儿把头发撩到耳后,大大方方地露出她的耳朵,“爱哭鬼姓辜,你也姓辜,这会只是单纯地巧合吗?爱哭鬼是你的儿子?我找到了一张你与爱哭鬼的合影。” 赵枣儿逼视辜尔东,她在告诉它,她知道的可不少。 辜尔东不为所动,“所以呢?” “所——以,”赵枣儿提高语调,“我们何必再彼此试探?作为一个不懂术法的辜家人,你求助的方式能不能再简单点?” “啊哈哈哈,你真是有趣。”辜尔东笑了笑,这回它笑得爽朗,再没有之前的那种压迫感。“但是你还是说错了几个地方。” 辜尔东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边走边道:“首先,小海不是我的儿子,我喜欢的是男人,生不出儿子的。很吃惊?” 赵枣儿摇摇头,不假思索道:“时代很开放了,并不吃惊。” “时代是开放了,但很多事情,尤其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是根深蒂固地长在人们骨子里。”辜尔东的眼神变得微冷,“作为辜家人,我并非因为看不见而什么都不懂,相反地,我具备的知识超越当初家族里的所有人,只是人各有所志罢了。我无所谓他们是否接受我的性向,就像我无所谓他们会不会一直守在大山里一样。” 辜尔东在前面领路,来到了最后一幢烂尾楼,但他并没有上楼,而是走到了角落里,示意赵枣儿掀开地上的地井盖子。 盖子足有一平方米大小,左右两边两道细细的把手,赵枣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拔起来一点点。 “......” “......我拉不动。” “你不会用术法吗?驱风、纸人?” “我还没学。” “......” 看着辜尔东无语的表情,赵枣儿提议搬救兵,在辜尔东点头同意后,赵枣儿掏出口袋里的小纸人,对着纸人呼唤庄祁的名字。这是临出发前庄祁交给她的通讯纸人,纸人有嘴和耳,庄祁与她各拿一只,这一对纸人便可以实现通讯的目的。 不到一分钟,庄祁便出现了,看见赵枣儿没有受伤,他暗暗松了口气。 一开始赵枣儿说起要单独赴约的时候,他是反对的,但是赵枣儿坚持辜尔东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两人只好都各退一步,庄祁同意赵枣儿只身前往,条件是庄祁会在烂尾楼外守着,为的是一旦有任何情况,赵枣儿只要大声呼救,他便可以及时赶到。 “受伤了吗?” “没有。”赵枣儿摇头。 辜尔东面上没什么表情,显然对庄祁的出现并不吃惊,但他也有好奇的地方:“她是你徒弟?” “不是。”庄祁是这样回答的。每一位天师到了年纪都会收徒弟,以传承学识,但选择徒弟是一件十分谨慎的大事,他一直没有收徒弟的想法,辜尔东倒是提醒了他...... 看向赵枣儿,赵枣儿也正好看向他,显然没听明白辜尔东的意思,眼神有些无辜。“怎么?” “无事。”庄祁弯下身,抓住地井盖上的扶手。 通过通讯纸人,赵枣儿与辜尔东的对话庄祁从头听到了尾。但他既没有使用纸人,也没有驱动风来帮助,只是一用力,便把地井盖子拔了出来。厚石板制作的地井盖子被庄祁推到一边,石头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重的声音,少说也有两百公斤重。 “这原本是一处防空洞,但并不大,我买下这块地之前,这里原先要建一个航空博物馆。” 赵枣儿配合地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可以看见一段楼梯,延伸到地井深处。 辜尔东率先走了下去,庄祁打开手电筒,紧随其后,最后才是赵枣儿。走下地井之前,赵枣儿看了眼烂尾楼,四壁空荡,寂静无声。 地井里更黑、也更静,里头弥漫着一股腥腐的臭气。这的黑暗很浓厚,辜尔东的身形几乎隐入了黑暗中,赵枣儿走了几步,对黑暗的地下环境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要去哪里?这个臭味是什么发出来的?是尸体的臭味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突然有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拉住了赵枣儿。 ——是庄祁。 大大的手掌包住她的手,显得她的小而细嫩,似乎习惯了独自坚强的她也变得较弱起来。心猛地跳快了一拍,赵枣儿看向庄祁,但庄祁没有回头,只是拉着赵枣儿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兜里,让她拉住自己。 “跟住了。” “好。”赵枣儿小声答道。 曾经庄祁给她的安全感又一次回到了她心里。拉着庄祁的大衣,指端还能感受到口袋里的温度,仿佛依旧被庄祁拉着手。 “就是这。” 辜尔东停下脚步,顺着它的目光,庄祁和赵枣儿抬高手机,两道光束打向空地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方形的长条物体。 庄祁没有犹疑,慢慢走近。赵枣儿紧紧跟在他身边,走到了那漆黑的方形长物边。 那是一具棺木。走近了才能清楚感知棺木的巨大,足有半人高,一米多宽,两米长。石板的底座,漆黑的棺身,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 庄祁试着动手推了推。 “诶,小心。”赵枣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那些盗墓小说、探险小说的片段不停在脑海中打转。 庄祁示意赵枣儿往后退,他绕着棺木走了一圈,看到了离棺木不远处躺着的两具尸体。 “盗墓的?” “可能吧。”辜尔东耸耸肩,“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这里原本不是空地?”庄祁想到方才打开地井时便出现的楼梯。 “我说了,这里原本是防空洞。” 地上的两具尸体身体呈现一个奇怪的角度,脸确是焦黑的,看不出原先的面貌。两具尸体边放着开馆的工具,庄祁随手抓起一个,拿在手里掂了掂。 “他们的死相很奇怪。”赵枣儿担忧地拉住庄祁。 “放心。”庄祁示意不会有事,“一般这样的棺木的机关都是一次性的,一旦被开过了,机关便失灵了。” 棺盖与棺木之间确实有一道细细的缝隙,似乎已经被开过了。但庄祁没有冒进,先是小心地在棺木上摸了一圈,而后才举起起棺橇。 51.婴怨(1) 看着庄祁用起棺橇定好位,赵枣儿高高地举着两人的手机为他打光,心中一阵紧张,但预想中的开棺并没有立刻发生。 “咦?”庄祁疑惑了一声,拿下起棺橇,在他定位的地方细细摸索。 “怎么了?” “光,照这里。” 赵枣儿配合地凑上去,庄祁指的地方是棺盖与棺材之间的缝隙,缝隙底下有一道不规则的裂缝,裂缝受到沉重的棺盖的积压,已经变形了,形成了一道足有半指宽的裂缝。赵枣儿小心地把一把手机的光打进去,又打开另一把手机的照相机,放大画面,试图看清里头的内容,但一凑近,她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什么都看不见。”赵枣儿有些郁闷。 “是空棺。”庄祁突然道,且十分笃定。他看向辜尔东:“这是一具双层棺,棺身上除了镇邪符咒,没有一句文字记载所下葬人的生平,一时不能推断是谁把这座棺木放在这里也不能得知棺木中的是谁。” 庄祁从赵枣儿手中拿回自己的手机,绕着棺木又走了一圈,步速不急不缓,语速也不急不缓,他起初是说给辜尔东听,以博取辜尔东对他的信任、卸下辜尔东的防备,然而辜尔东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庄祁便招呼赵枣儿,讲解给她听: “在石板底下还有一层,这样的棺木向来是做封印用,或许是工程的原因,让棺木裂开了。那两个人应该不是盗墓贼,而是受命进行勘测的人吧,你看他们随身的装备,除了这只起棺橇,还有兵工铲、手电、绳子,但却没有盗墓贼常备着的犀牛角、黑驴蹄子,连糯米都没有,也没有应急干粮,说明他们的行程很短,知道自己可以很快离开......” 受命勘测......赵枣儿瞥了一眼辜尔东,知道庄祁指的人很可能是他,但辜尔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神情淡漠地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刚刚有注意到那两人的死法吗?” 赵枣儿摇摇头,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匆匆扫了一眼,自然没有注意。 “你认为他们是怎么死的?”庄祁问她,眼神中有鼓励,像是课堂上怀着期许的老师。 赵枣儿也是一位好学生,瞥一眼不远处的两具尸体,有些迟疑:“不是烧死的吗?”两具尸体身形扭曲不自然,面上焦黑,看起来与她在大凤山看见的被烧毁的纸人很像。 “哼。”辜尔东从鼻端里哼了一声,“如果是烧死的,衣服怎么会完好无损?” 辜尔东说得不错,不仅是死者的衣服,他们随身的包袋也没有一丝烧毁的地方。 “他们衣服下的皮肤也溃烂了,但在他们脖子上,却各有一道刀伤。” “割喉?!”赵枣儿连忙摸摸自己的脖子,不好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 庄祁点头,“这两人受命来此勘测,确遇到了攻击,致命不是这具棺木,这攻击是来自于人的,”庄祁沉吟:“某位清楚知道这具棺木的人。” 赵枣儿想起一开始辜尔东用来引诱她的那道身影,沉默了一秒,道:“这个人,应该是我们在冬河边看到的那个人。” “你确实?”庄祁一愣,这具棺材少说也有近百年,至少与这防空洞的时间差不多长,而这烂尾楼工程也有二十多年了,若真是那个长袍黑衣人,那此人的年龄至少过了半百。 赵枣儿不能确定,她看向辜尔东,等着他解释。 辜尔东终于正视两人,它看着庄祁,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你几乎都说对了。” 工程出了问题后,辜尔东焦头烂额。买下这块地后,他没有推灭地面上的所有建筑,依着工程师的规划,保留了几个原有的基底,发现这个防空洞的时候,前头的第一幢楼已经盖了一大半了。工人们当即打开了地井盖,发现里头有一具棺木后又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这回,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工程了。 辜尔东用“这是文物,不是不吉利”的话安抚施工队,并给工队放了两天假,趁着这个时机,他又找了两个胆大的人,下到防空洞里去勘测。 “我当然没有亲自去,当时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断了,紧接着就是破产,我身无分文后,被讨债的人追着打,在这地方躲了两天,夜里从楼上掉下去,摔死了。”辜尔东淡淡地说起自己的死亡,仿佛说着不相干的事。 “死后也是很神奇。”辜尔东微微一笑,“人活着时生命是有限的,死后反而变得无限了。我发现我一直不能往生后,便一直待在这里,想要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当即便想起了这个防空洞,但是以鬼的躯体,是掀不开实体的井盖的,于是我引诱来此的流浪汉打开井盖,这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死了。” “那——那个人是凶手吗?” “十之八九吧。”辜尔东耸耸肩,“我没有看到脸,那人像永远只有背影一样。”那人在这些年间数次出现在烂尾楼,辜尔东坚信这具棺木定内有乾坤,但凭借它一鬼之力,一直没能打开这具棺木。 “为什么不向辜家求助呢?”赵枣儿不解。 辜尔东森然一笑,“为什么呢?因为太远了。辜家在大陆的那一端,一只鬼,坐不了飞机火车,没有交通工具也无法使用任何查路设备,中国这么大,我要走多久才能回去?” 但如果是找位类似庄祁这样的天师,总能把辜尔东带回去的吧?赵枣儿没有提出她的异议,她听出来了,是辜尔东不愿意回去面对辜家人,但这其中的原因,便是辜尔东的私事了。彼时的赵枣儿并不能切身感受变成鬼后,除了生命的区别,一只鬼到底还会受到多少限制。 “那人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庄祁问,只要确定了这件事,结合吴浩霆在烂尾楼的发现,便可以断定这具棺木与“镇”字符是否有关。 “冬至那天。”辜尔东道。 ——一切都对应上了。那天正好是赵枣儿的生日,她在暗巷中遇到了抢劫犯。 “那人来此有规律吗?” 辜尔东摇头,“没有,甚至有一段时间,将近五年没有出现。” “......”——五年,庄祁皱眉。 如果这之后此人又隐没五年,那该如何是好?他们不能守株待兔,必须积极调查,主动出击。 “那现在——”在阴暗的环境里待久了,赵枣儿想要离开,走到喧闹有人声的大街上去呼吸新鲜空气,“我们是直接开棺,还是出去?” 看出赵枣儿的不适,庄祁打算先出去,回头找人过来打开这具空棺,话到嘴边还未出口,赵枣儿又道:“我们出去吧,这里真的好臭。” 空气中的腐臭味夹带着酸气,一直在赵枣儿鼻尖浮涌,晚饭已经在胃里翻腾了。辜尔东闻不到味道,一脸无所谓,但庄祁闻言却看向棺木。他方才一直没留意这股气味的源头,被赵枣儿一提醒,突然意识到这股臭味并非那两具尸体发出的,而是从棺木中,从那条裂缝中散发出来。 赵枣儿撑着额头,“而且我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很难受。” 不知何时起,赵枣儿脸色煞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头发贴着她的脸颊,修饰着她的面部线条。 “什么样的声音?”庄祁有些担忧,他清楚赵枣儿共情能力的敏感,她这般模样,莫非又是共情? “哭声,小孩子的。”赵枣儿像是支撑不在了一样,身形晃了晃,“很多小孩子。”尖锐的呜呜嘤嘤,一声叠着一声,在她耳边回转。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庄祁脸色一变。他重新拿起起棺橇,这回很是果断地撬开了棺盖,露出里头空荡荡的棺室。 “什么都没有啊。”赵枣儿壮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庄祁没有说话,翻身跃入棺材中,俯下身敲了敲棺室的底板,确定底下是空的后,他没有直接打开双层棺的第二层,而是翻出棺材,和辜尔东一起先把赵枣儿送回地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后,赵枣儿渐渐缓了过来。 “没事了?”辜尔东问,眼神却一直瞟向地井下,庄祁把赵枣儿送上来后又下去了,它心里很是好奇,却不能丢下赵枣儿不管。 “好多了。”赵枣儿也不矫情。 “爱哭鬼会过来陪你。”辜尔东丢下这一句后,便重新返回地下。 不一会儿爱哭鬼果然来了,爱哭鬼很是担心地抱抱赵枣儿,赵枣儿回抱它以示安慰,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地井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哭嚎声——婴孩的、孩童的,凄惨不已,连续不断。一道身影从地井里飞了出来,狠狠地落到地上,赵枣儿凝神一看,正是辜尔东。 辜尔东半撑起身体,又倒了下去。 ——庄祁呢? 心里闪过一阵强烈的不安,赵枣儿放开爱哭鬼,向地井奔去。 “别去!危险!”辜尔东挣扎间看见这一幕,连忙大喊。 赵枣儿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咬牙,一闭眼,直接跳了下去。 52.婴怨(2) “庄祁——!” 庄祁的声音从防空洞中央传来:“我没事。” 连接地面与防空洞的楼梯并不长,赵枣儿虽在情急之中一跃而下,身子一歪在地上滚了一圈,倒也没有受伤。但这一滚,把手机滚没了,陷在一片漆黑中,赵枣儿知道自己冲动了。 且不说庄祁有多强大,辜尔东至少比她强好几倍,连辜尔东都以那样的方式被震了出去,她还妄想进来帮助庄祁?实则是添乱吧!有些怂地伸手去摸索台阶,赵枣儿打算趁还没有拖任何人后腿的时候赶紧回到地面上去。 “哦,那就好,我先上去呗。” 庄祁回应的声音很轻,赵枣儿没有在意,伸直了手臂,却没有摸到预想中的台阶。“嗯?”赵枣儿直起身,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像盲人一般挥舞着胳膊,但原先应该有楼梯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不会吧......赵枣儿咕噜一声吞下口水,她抬头一看,原先的地井不知何时消失了,头顶一片漆黑,看不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出口。 “庄、庄先生,那什么,我上不去了......”赵枣儿尴尬地干笑,声音渐低:“你还在吗?如果在就答应我一声吧。” 果然,没有人应答她,仿佛赵枣儿在自言自语一般。防空洞极大,她的声音飘出去又飘回来,变得细细柔柔的,像是别人声音。 赵枣儿试着向前迈了一步,脚尖踢到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的铃声在寂静之中尤其突兀,忽的,她还听见了小孩子愉悦的笑声。赵枣儿身形一僵,她感到有一双冰凉的小手抱住了她的大腿,寒气径直穿过厚厚的秋裤渗透进皮肤里,强忍着恐惧,赵枣儿目视前方,哆嗦着声音:“爱哭鬼你别吓我啊......” “爱哭鬼......”赵枣儿身后转来一个细细柔柔的小女孩的声音:“......是谁?” “是......你猜!”赵枣儿深吸一口气,猛地掏出口袋中的符咒,反手就是一拍,也不知道拍在了哪里,只听小女孩尖锐地叫了起来,松开了她的大腿,赵枣儿当即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感觉跑了有一两百米,赵枣儿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头看,刚才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并没有追上来,但四周的安静依旧让她不安,加之一通乱跑,她现在彻底迷失了方向感。 再拿出一张符咒,捏在两指间,心里默念庄祁教她的静心咒,赵枣儿慢慢冷静下来,等着暗处蛰伏的责难。但这袭击来得很是“温柔”,离赵枣儿不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对双胞胎,“姐姐,你为什么打她?” 这对双胞胎看起来不过四岁,手拉手站在一起,眼睛里都是眼白,直勾勾地“看着”赵枣儿,两股声音叠在一起,赵枣儿突然意识到这些孩子应该就是方才在她耳边回转不停的童声。而这个“她”,应该是刚刚那个...... 庄祁曾对她说过,她的体质异常敏感,共情时创造出的情景过于真实,所以她如果分不清现实、幻境和共情的区别,迟早有一天会迷失自己。赵枣儿此刻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又产生共情了,还是在这些孩子鬼的幻境中呢? “姐姐,你为什么打她?”双胞胎又重复了一遍,而这个“她”,显然是指刚刚那个...... “没有,不是打她。”赵枣儿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让自己看起来亲和些,“我不是打她,我是在跟她玩,玩拍手游戏。” “可是我们都看到了呀,你打的是她的脑袋。” “我拍错地方了,吓到她了是不是?”赵枣儿看着眼前的双胞胎,又拿出口袋里的最后一张符纸,一手持着一张,哄骗这对双胞胎鬼道:“我这还有两张纸,我们也玩拍手游戏好不好?” “好啊。”双胞胎鬼笑了,眼白里多了些眼黑,裂开嘴笑得很是开心,只是它们惨白的小脸、稀疏的眉毛,凹陷的脸颊,看起来很是渗人。 赵枣儿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一小步,她设想的很美好,这个计划似乎马上就能成功,但紧接着从双胞胎的身后冒出一个又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它们都是一副瘦弱的、只有皮包骨的模样,歪扭着身子,翻着眼白看着赵枣儿,神情“兴奋”,嘴里都喊着:“好啊——”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好啊——这群鬼孩子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继而连三地冒出来,很快变成了一大群,他们都开心地答应着,一层层的声浪堆积着,像要掀起一场巨大的海啸。赵枣儿站在这海啸的面前,感受到将要被覆灭的巨大压力,手中的两张符咒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连方才让她自信满满的方法都变成了可笑的小伎俩。 由双胞胎牵头,这群孩子像巨大的连结体,成堆地向赵枣儿涌近,赵枣儿把符纸塞进兜里,转身就跑。 让人头疼的小孩子的哭喊声又出现了,刺激着她的鼓膜,想要穿透她的耳朵钻到她的脑子里去。赵枣儿奋力跑着,鬼孩子渐渐追了上来,甚至从两侧包围了她,逼得她无路可逃。前进的路越来越窄,突然间那具棺木闯入她的视线。 赵枣儿没有意识到是这群鬼孩子逼着她向棺木跑去的,三两步便跑到了棺木前。被移开的棺木盖与棺材之间有一道不大的空隙,赵枣儿也不知“钻进去”这个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是脑子里这么想了,身体便行动了,她双手一撑棺沿,就要翻进去,突然有只手从后头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拽了下来。 “啊啊啊——”赵枣儿害怕地挥舞双臂,用力挣扎、转身,试图甩开身后的人,但那人的手臂从后头环住了她,赵枣儿吓得闭紧了眼睛,她咬破了嘴唇,舌尖尝到了一股血味。 “是我。”庄祁的声音传来,语气有几分凝重。赵枣儿一愣,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她正打算睁开眼睛,庄祁又道:“别睁眼。” 庄祁的指令是不容置疑的,但还是迟了,赵枣儿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些鬼孩子的哭喊在庄祁出声后都消失不见,而出现在赵枣儿眼前的,确是那具棺木。棺盖早先已经被庄祁移开,此时敞露着的一口于棺材一般大小的坑洞,洞里窝着一群腐烂的孩子,他们的身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尸团,他们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害怕地表情凝固在死去的那一刻。赵枣儿扫了一眼,看到了最上面躺着一对身着一样衣服的双胞胎。 “呕——”赵枣儿胃里一阵反酸,刺激的气味、刺激的画面在鼻尖眼前挥之不去,赵枣儿也顾不上庄祁在场,当即吐了出来。 庄祁却也没有嫌弃,只是皱着眉,搂着赵枣儿的腰,把近乎瘫软的赵枣儿抱回地面上。 清场之后庄祁独自留在防空洞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第二层棺木。出乎意料地,第二层棺室里依旧空空如也。庄祁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不只是因为赵枣儿的话,他在进入防空洞以后,便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属于小孩子的声音。 在这样的防空洞里说不定曾有过化学实验室,存在小孩子的冤魂很是正常,庄祁本打算考验完棺木后再找出这些小鬼便是,但此刻,他发觉他想得太简单了。敲了敲第二层棺室的底板,庄祁听到了闷钝的空响。 一般而言的双层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合葬棺,双层的“层”在于“沉”,为的是“镇压”棺木里的人,但只有生前十分凶煞、死后容易变异的人才可能被封进双层棺里。实际上双层棺的第一层很浅,都是一些陪葬品,第二层才是棺木的主人。然而这具棺木的第二层已经空空荡荡,棺壁上也没有一点文字,干净得如同新产的条石,庄祁也不曾见过有第三层的“三层棺”。 如果不只三层呢?庄祁表情异常凝重。此时棺木已经被破开了一、二层,他已经可以感受到强烈的、要冲破这棺木的怨气。这里头封着的,究竟会是什么? 辜尔东就在这时折回防空洞,庄祁无暇顾及他,掏出一串铜钱,在棺木边均匀地用铜钱围出一个圆,又掏出五张符纸,定在棺材四周,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小心地撬开了第三层棺室。 在最后一刻庄祁把辜尔东踹了出去,紧接着迎面扑来的强大煞气几乎把庄祁掀倒在地。 在那具棺木底下,困着许多孩子的怨灵,一双层棺为阵眼,整个防空洞都布置了阵局,形成了一个极凶的养鬼大阵。 赵枣儿险些把隔夜的饭也吐出来,庄祁轻缓地抚拍她的后背,赵枣儿稍缓过来后,眼泪都来不及擦,泪眼汪汪得看着庄祁,“那是什么呀?” “婴怨。”庄祁正色道:“极凶的养尸阵。” “养尸?” “你先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庄祁拍拍赵枣儿的肩膀,说完便站起身。 “等等!你还要下去?”赵枣儿拉住庄祁。 “放心。”庄祁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把血轻轻点在赵枣儿额心,像他先前在医院里曾做过的那样。“我去去就回。” 53.母亲(1) 跃下防空洞后,庄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地井的出入口处结下一个结界。 ——防止里头的东西出去、也防止外头的人进来。 这是没有亮光的、黑暗的世界,空气中除了难以言喻的臭味,还能感受到一股令人不快的压迫感。庄祁拿出一颗纯白的珠子,比珍珠大,与玻璃弹珠差不多,他用力往上一抛,珠子被抛到半空中,而后停住了,缓缓旋转着,渐渐发出明亮的白光。 棺材附近的地方都被珠子照亮,可以看见那一团乌泱泱的尸团已经从棺材中半撑起它庞大的身躯,并在持续缓慢蠕动中。 这一团少说也有近百个孩子的尸体,都是差不多年纪的,枯瘦的,它们的躯体交缠在一起,程序扭曲的样子,面目已经不同于先前的灰白,而是变得青紫了。有的甚至从口中爆出长长的獠牙。 这是在异变。庄祁没有慌乱,尽管这是十分少见的大规模养鬼阵,但庄祁一眼看出了,这个阵还没有成型。双层棺不过是个障眼法,在双层棺底下的尸池更像是一个蛊,而这些孩子就是其中的蛊虫,就像培养蛊王那样,养鬼阵最终成型的时候只会留下一只鬼——不同的是:养蛊是一只打败一只,留下最强大的一只,而这个养鬼阵,确是一只吞噬一只,留下一个百鬼的合成体。 这意味着即使是未成型的养鬼阵,依旧不容小觑。 庄祁没有掉以轻心,小心地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 尸池中的鬼孩们还没有把意识都凝在一起,甚至只有表面的孩子们有了意识,指挥着尸团行动,尸团深处的鬼或许还在安眠。鬼孩们面朝着各个方向,于是这个尸团也摇摆不定地晃动着,顶上的白珠让它们痛苦,挣扎着躲避光亮。 当这个尸团都从池中“站起”后,庄祁终于看清了这些尸团的全貌。巨大到能塞满一间小教室的体型,其中的尸体数远远超过预想的一百,或许是两百、或者更多。 平缓地深吸一口气,庄祁拆开左手掌的绷带,以指为刀,在左手掌心划开一个十字。那里还躺着先前未愈的伤口,但庄祁毫不犹豫,血涌出来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微微弯起的嘴角像是一个温柔的笑,实际上,庄祁是面相温柔罢了,眉目间看似藏着无限柔情,实际上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他常常是冷淡的、无感的,但总被误会是温柔的、慈悲的。 头顶传来轻微的震动,是赵枣儿趴在玻璃一样的结界外,紧张地说着什么。 赵枣儿发现庄祁设下结界后,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也忍不住担忧,她看见了庄祁淌着血的左手。结界阻隔了声音,赵枣儿看到庄祁从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担心。 彼时庄祁眼里的温柔是真的,不过也稍纵即逝,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他向着防空洞的中心走去,在距离尸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尸团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两手掌心相抵,口中默念长诀,两手再缓缓分开——随着庄祁的动作,掌心间出现了一柄长剑。 ——龙渊。全名七星龙渊,中国春秋战国时代之传世名剑。相传龙渊是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欧冶子和干将为铸此剑,凿开了茨山,把山中的溪水引至铸剑炉旁的七星池中,是名“七星”;而俯视剑身,如同盘卧深渊之下的巨龙,正气浩浩,故名曰“龙渊”。 庄祁极少用这柄剑。七星龙渊,象征着高洁、刚正,剑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有惊人的净化效果——再脏的邪物,也会在龙渊剑下化为灰烬。 如果没有遇上极为难缠的邪物,庄祁一般不会惊动龙渊。但眼前他面临的是数百个孩子的怨念。 婴孩的怨气相比之成人的鬼程度更轻,但更为直接真实,这与孩童还未成型的感情观有关。在养鬼阵中,布阵的人多会在死前折磨它们,以加深它们的怨恨,怨气越重,最后的婴怨则越强。 距离尸团清醒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鬼孩们的意识慢慢统一,身形稳定,脑袋都扭向了庄祁,确定了它们的目标。而后,鬼孩们率先发起了进攻。 锋利的獠牙,尖锐的指甲,庞大的身躯和与之不相符的快速,巨大的尸团向庄祁撞去,庄祁灵巧地躲开。 他没有急于进攻或者反击,他在寻找养尸阵的阵眼。只要是阵,必定有阵眼,破了阵,才算是真正打倒这个怪物。若不破阵,这个尸团只会在被打倒、击散后一次次地站起来,它们本就是不死的东西,所以庄祁并不想浪费体力。 但是他的时间并不多。尸团会再一次次的攻击中飞快进步,准确性、速度、甚至是变异出不同的力量,这是一件非常可怖的事情。庄祁躲闪着接二连三的攻击,扩大闪躲的范围,在整个防空洞里来回奔跑着,看起来像被尸团撵着跑一样狼狈。 防空洞很大,但空空荡荡,庄祁仔细感受着四周的波动,并不认为这个阵会与防空洞有同等的规模。尸池不大,却是尸团活动的圆心,不论庄祁跑到哪里,尸团都会在攻击之后迅速回到尸池边上。 阵眼在池子里——这是一个合理又靠谱的猜测。庄祁当即翻出一个纸人,在纸人的心口处滴上一滴自己的血,纸人飘飘摇摇向另一端飞去,落地后变成了一个与庄祁一模一样的人。就在尸团冲向“纸人庄祁”的时候,庄祁则飞速来到尸池边上,正打算把龙渊剑扎进池子的中心时,池中的黑水像是有生命一样,迫不及待地向上翻涌,试图拖住龙渊剑和庄祁。 黑水碰到龙渊剑时发出“噗滋——”的声响,像是烤肉板上滚烫动人声音。那边的尸团一把撕破纸人,听到动静后飞快地转身,并发出尖锐的悲鸣。那是数百个孩童的声音,层层叠叠,又尖又细,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哭声。 尸团像绑在皮筋另一端的弹球,一下子弹了回来,庄祁反手抽回龙渊剑,闪躲到一边。 庄祁想着池中黑水的动静,那水像是有生命的动物,袭向庄祁的时候给他像手一样的错觉。 尸团又一次回到了尸池边上,庄祁突然回过味来,尸团像是在守护什么东西一样。如果他没有猜错,池子里应该还有的别的孩子的尸体。养尸阵中的东西会被融在一起,池中并非他预想的阵眼。 阵眼作为一个阵的关键所在,并非是一个地方,也可以是一件物品,在养鬼阵中,阵眼提供给尸团最原始的动力。 目光锁定尸团,庄祁已经知道阵眼所在了。 故意挑衅尸团,在鬼孩子们叫嚣着靠近时,庄祁猛地后退一步,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扎了个结实的弓步,龙渊剑横在胸前,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在尸团夹裹着巨大的冲击力迎上剑尖的时候,庄祁大喝一声:“去!” 龙渊剑突然身形变得巨大,剑身加长,不过须臾,便贯穿了尸团。庄祁听到了一声及其细微的“咔嚓”,紧接着这个庞然大物便轰然倒下。张牙舞爪的时候威风凛凛,倒下时却轻易到让人不可思议。 数百具孩子的尸体塌成一座小山,蕴藏在其中的数百怨鬼杂乱无章地四处乱窜,防空洞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哭声。踩在尸堆上,庄祁用龙渊剑武了一套“正情令”,随着四十八式的剑法变化,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龙渊剑所过之处,鬼孩们都如同云烟一般消散无踪。 直到一套剑法结束,龙渊剑还像不够尽兴一样发出高亢的龙吟声。 感受到掌中剑的兴奋,庄祁心里也回荡着一股豪气,他也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畅快淋漓地使用龙渊。 拍拍剑身,像在跟他的老朋友交流,庄祁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龙渊剑也像是能明白主人的意思,蜂鸣和震颤慢慢平息了下来。 眼前是尸骨如山的残局,庄祁没有急于返回地面上,而是在那堆尸骨中寻找养尸阵的阵眼。龙渊剑击碎阵眼时候,那声咔嚓庄祁听得分明,像是什么小木板、小木块碎裂的声音。他在尸堆里翻找,很快找着了掩藏其中的两个黑色木板。 那是一块木牌的两半,木板不小,庄祁拿在手里时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这黑色木板的尺寸他十分熟悉,是常见的灵牌的尺寸。把两块木板拼凑在一起,翻过来,上头用楷书写着几个小字: 挚爱康釉蓉之位。 ——康釉蓉?庄祁握着灵牌,双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康釉蓉,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可是这个人他却是陌生的,因为这个人在庄祁尚且年幼的时候便远去了。在庄祁的房子里,他也供着一个灵位,但上面写的却是:母亲康釉蓉之灵位。 康釉蓉,正是庄祁的母亲。 54.母亲(2) 庄祁对母亲康釉蓉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之前。细算下来,在庄祁至今为止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的父母亲不过占据了模糊的五分之一。 父亲庄冼是严肃的,并不寡言少语,在庄祁的印象中,父亲像是一座坚实又温和的山,是庄祁和母亲的依靠;而母亲康釉蓉,于庄祁而言,则是一道秀丽的背影、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双素白的手,还有与庄祁一模一样的含笑的眼睛。 实力卓绝的父亲、美艳一方的母亲,还有一个聪慧灵敏的儿子——在人生的前五分之一里,庄祁有一个人人羡慕的美满幸福的家庭。 二十三年前,一场由邪灵引发的浩劫席卷了八大家。这邪灵来历蹊跷,力量强大,依靠吞噬鬼魂壮大自己,在八大家不得不倾巢出动时,邪灵已经吞噬了近千只鬼,打破了阴阳常伦的平衡,离幻化人身,只有一步之遥。 邪灵是阴暗、恐怖、痛苦、邪欲的化身,但它也融合了千百鬼魂的智慧,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狡猾和谨慎。那是一场浩劫,却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时光;那是八大家族的一道疤,却也是一枚倜傥风流的勋章。 那样一个时期的风云涌动,让后来的人为之神往,庄祁也是从一个个似真非真的故事里认识了自己的父母亲。 彼时的庄家尚且不是最强盛的,张家有辈出的人才,但庄父——庄冼,却是公认的天才,他擅长除灵,有极强的灵力,因为心思纯正,个性正直,庄冼的灵力十分纯净,传言中,庄冼渡灵的时候,身上会发出耀眼的金光。让人津津乐道的不只是庄冼的背景和实力,还有他与康釉蓉至深的爱情。 两人是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当时盛大的婚礼至今都有人满怀艳羡地提起,但更多的,是对两人早逝的惋惜。 为了消除邪灵,林家以自损八百的方式布阵,计划很顺利,邪灵被困在阵中,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消除邪灵。林家的阵太巨大,若想铲除邪灵,必须进入锁灵阵中,而凡人之躯,一旦入阵,非死即残。当时组建了——支由八大家最精锐的代表构成的八人小队,由他们进入阵中,以人身肉体形成除灵阵——这是当时最好、最有把握的方法。 锁灵阵的凶险无需赘述,庄冼在出发前,与妻子道了永别。邪灵被困在锁灵阵中,遍体鳞伤却一副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猖狂模样,原来是众人终究棋差一招,亦或者说是邪灵更胜一筹了,它在一开始便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剥离体外,单独存放,为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成为反败为胜的杀手锏。 出现在锁灵阵外的另一个邪灵让阵外的众人乱了阵脚,一个疏忽,锁灵阵破来了一个口子。 锁灵阵中还有布置除灵阵的八人,突如其来的缺口使得阵中的能量失衡,形成了一个逆流的漩涡,巨大的灵力冲突让天地在顷刻间变色,锁灵阵甚至开始反噬。 没有犹豫地,几位豪杰以肉身填补锁灵阵的缺口,阻止了锁灵阵的持续失控。康釉蓉便是其中一位。 大概是知道与丈夫不能再相见,大概是不愿意度过余生寂寞的日子,康釉蓉留下一句“照顾好小祁”,便奋不顾身地扑向危险,像一块女娲缝补天裂的五彩灵石,追逐着那一抹天光。 死得英烈,死得其所——祖父一直是这样告诉庄祁的。但年幼的庄祁偶尔会埋怨,丢下自己的父母亲,天下大道、苍生疾苦,一度也成为庄祁痛恨的东西。曾经的所有幸福,都反衬了后来的伤痛,若说父母子女不过缘分一场,庄祁与父母的缘分则太浅,尽管多年后模糊了父母的模样,但父母的死,一直是庄祁心中的遗憾。 这份遗憾,让天赋异禀、灵力强盛的庄祁,无心继承庄家,但世家大族里的生存并不简单,更何况庄家并不普通。庄祁像是承接着父亲的份量,又像是父亲庄冼的替代品,被倍加严苛地要求着,在十八岁出道前,庄祁不曾有过一点自由。 毫不客气地说,这位优秀的大天师心中,对天下大道与苍生疾苦有着近乎冷酷的淡漠。他时常温和地笑着,消除一个又一个危险,但他的心中,有一个暗角,蛰伏着虎视眈眈的野兽。 ——挚爱康釉蓉之位。 看着手中的灵牌,庄祁心中的震惊多于一切。这会是与母亲同名的人吗?庄祁否定,康釉蓉的名字并不多见,而且在“釉蓉”两个字的旁边刻有两个更小的字:岫筠。那是康釉蓉的小字,只有亲密的人会知道。还有“挚爱”两个字……会是父亲吗?这是父亲立下的灵牌?这是父亲制作的养尸阵? 这个猜测在庄祁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眉头聚拢,一向温和淡定的神情因为震惊而出现了裂痕。 不,不会是父亲。庄祁一边用龙渊剑在尸骨堆里翻找着,试图找到其他的线索,一边不停止地思考。他保持着冷静,把猜测一条一条列出来,他也思路清晰,一条一条地反驳自己的猜测。如果是父亲,为何用“挚爱”两个字,而不用“爱妻”这个呼语呢? 细细翻找了一圈,庄祁没有新的收获。他拿起灵牌,更加仔细地观察。灵牌的写法是有讲究的,手中这个灵牌的写法,似乎是未亡人写给亡者的,但在二十三年前,庄祁亲眼看着父母下葬,淹没在黑色潮湿的土壤中。 那又会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身份,用“挚爱”这样的字眼称呼自己的母亲?庄祁脸色一沉,是少见的严峻,但更让他不安费解的是:养尸阵以母亲的灵牌为阵眼,其目的是什么? 庄祁心中有了个大胆的预测,但他不敢深想,只是一直以来困惑他的“镇”字,神秘的长袍男人,丢失的纸种与金剪子,一个个迷题根据这个新的思路,有了新的答案,而直接告诉庄祁,这个答案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庄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地面上的赵枣儿则一直忧心忡忡地趴在地井入口,伸长了脖子张望,试图找到庄祁的影踪。 “你何必这么担心?”辜尔东早就想问了,“那可是庄家的人,‘十个天师八家张,十个战神九个庄’,你为免也太不相信他了吧。” 赵枣儿坐直身子,缓缓扭动僵直了的脖子,爱哭鬼一直陪着她,此时也跟着坐了起来。 “不是不相信。” “那是什么?” “庄先生身上有伤。”赵枣儿如实道。 她确实是担心庄祁的伤势,在医院照顾了庄祁这么多天,她不可能不了解庄祁的状况。在与林山奈交手的那一次,庄祁的伤口看着数量多,但并不严重,而在大凤山,庄祁不仅又添新伤,原先的伤口有数道严重感染。虽然赵枣儿提出了以教学为交换,照顾庄祁的一日三餐,实际上是为了报答庄祁三次救了她的性命。 不是不气庄祁消了她的记忆,也不是不在意林稚秀那些意义不明的话,只是出于私情,也出于种种考虑,赵枣儿希望自己能离庄祁近一些。 “呵。”辜尔东闻言轻笑,神情有些戏谑,“我看他并不严重。”摸了摸肚子,辜尔东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它被庄祁踹出地井的感觉--明明是鬼啊,但它却实实在在地挨了一脚,坠地的模样更是丢尽了面子。幸好没被看到。 辜尔东侥幸地偷偷松一口气,瞥了眼爱哭鬼,爱哭鬼一直专注于赵枣儿,根本没注意到它。 “不行。”赵枣儿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她翻出手机,轻轻摇晃着,试图让手机恢复信号。 “你又要干嘛?”辜尔东眼皮一跳,它可没忘记赵枣儿刚刚那英勇的一跃:“我说,你要是没实力,就不要添乱了,别忘了刚刚是谁被那庄家的小子扛出来的。” “是我。”赵枣儿头也不抬,“请救兵。” 她打算给林稚秀或者陆酩打电话,可手机没有信号。“爱哭鬼,我去外头打电话,你留在这里,庄先生要是出来了,赶紧告诉我!” 爱哭鬼才反应过来,赵枣儿已经奔了出去。辜尔东也没有再拦她,倚着墙,有些漫不经心。 赵枣儿走到第一幢烂尾楼楼下时,林稚秀的电话便接通了。 “你们在哪?!”赵枣儿还没开口,林稚秀率先抛开一连串的质问:“你就是这样照顾祁哥的?他那一身伤有多严重你不清楚?你们在哪里?祁哥没事吧?” “应该没事……” “别说应该!”林稚秀的语气相当不客气:“你们在哪?” “医院边上的烂尾楼。” “知道了,马上到。”赵枣儿听见了林稚秀招呼陆酩,“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赵枣儿挑着重点说了,说到尸池的时候,林稚秀的反应有些古怪,他的语气变得焦急,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养尸阵?调查阵源或阵眼了吗?” “没有。” 林稚秀问了几个问题,赵枣儿都说不清楚,无奈只好先挂断电话,与陆酩奔向现场。 临时公告 最近工作、学习各方面任务很重,健康状况也不太理想,昨晚码字的时候直接倒下睡过去了,54章节后半部分有bug,大家暂时不要点击。谢谢你们的陪伴,每一个读者都是我的动力,虽然很累,但会努力保持日更不断。爱你们 55.老照片(1) 医院距离烂尾楼并不远,按直线距离算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林稚秀没有去取车,与陆酩直接过去,转过医院前的路口,沿着街道走到底,再穿过一条窄些的小道,走个五十米便是烂尾楼区。 冬天的雪路不好走,地上又湿又滑,陆酩走得不快,似乎有意放慢脚步,林稚秀走在他前头,催促他走快些。 “祁哥那情况不明,我们走快些。” “嗯。”陆酩应了一声,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来,闷闷地,听不太清楚。 “怎么了?”林稚秀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陆酩,“冷?不舒服?” 陆酩没有应答,林稚秀折回去,走到陆酩跟前,替他拢了拢围巾,又摸了摸陆酩的手。 两只手掌都是温热的,陆酩任由他牵着,盯着林稚秀看,林稚秀却没有正视他。 “阿秀哥。” “嗯?” “我师父说我年纪小,要你多照顾我,师父还说,林叔叔把你托付给了他,怕你把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一个人扛,说:”陆酩模仿着他师父的语气:“‘阿秀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沉,正好小陆酩性子活泛,与阿秀互补,’我觉着吧,这话很对,但是你现在又把所有的都闷在心里了。” 像是在控诉,陆酩逼迫林稚秀与他对视,带着青年人无所畏惧的神情,林稚秀发现曾经无比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经有了凌厉的棱角。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陆酩道。 林稚秀这时才发现,陆酩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这个男孩正在飞速地成长为大人,尚显瘦削的背脊肩负着越来越沉的重量。 与庄祁相比,陆酩更亲近林稚秀,近两年林稚秀常常奔走于祖国各地,两人聚少离多,却在这一刻,陆酩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感情的疏离:林稚秀的刻意隐瞒和沉默,让他觉得陌生。 林稚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发黄的方形纸。纸张不大,边缘平整,看起来像有硬度的卡片,摸起来却是软的,像布一样。 “沈家的纸。”陆酩一眼认了出来。 “是。”林稚秀点头,“何绍资质平平,不能完全发挥纸种的威力,如今沈家的纸,大不如从前。这是上一任家主造的纸,剩下这最后一张,冰芳姐让我拿走了。” 陆酩接过那张纸,纸面白净,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看起来只是一张普通的纸:“纸种是沈家秘宝,纸种丢失后,便是顺和村的纸人异动,金剪子丢失......你先前果真不知道金剪子的事情?” “不知道。”林稚秀迈步往前走,陆酩这回配合地跟上他的速度,他看出来,林稚秀打算敞开说了。 “沈家的复杂在于人际上,起初,我怀疑是沈家有人贼喊捉贼。” “之后呢?” 林稚秀看了陆酩一眼,纵使少年已出具大人模样,但那双眼睛依旧纯净如初。 收回视线,林稚秀看向前方,道路两边未被清理的冰雪反着银光,一道道银带,是冬夜里的雪城最原始的模样。“之后,调查中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有线索?”陆酩睁大眼睛:“你不是跟祁哥说没有线索么?” “因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庄家。” “庄......?!”陆酩的眉头紧紧聚起,声音有些颤抖,“祁哥?是庄家还是祁哥?你为什么不告诉祁哥?”陆酩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你在怀疑祁哥!你怎么能怀疑祁哥呢!” 陆酩瞪着林稚秀,不敢置信般地张开嘴,憋出一个“呵”字,似乎被林稚秀的怀疑惹恼了,产生了一种被背叛感。 “不是怀疑祁哥。”林稚秀向他解释,“所谓的线索,是何绍发现的。丢失纸种当晚,他受到攻击,而且他准确地看到了凶手的背影。” “谁?” “庄冼。” 陆酩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庄祁父亲的名字。“你在说什么呢,何绍怎么可能认识庄叔?且不说两人根本没有交集,只凭借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来?” “现场留下的符术上有庄冼的记,符息也确实是庄冼的,这一点,已经跟庄家确认过了。”沈家感应到属于庄家的气息后当即联系庄家,要讨个说法,而林稚秀又亲自找的庄家先辈——庄冼的父亲,也就是庄祁的爷爷,若不是已经得到了求证,林稚秀也不会相信。 “庄叔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是。”林稚秀一直有他的考量:“所以很蹊跷。” “那为什么不告诉祁哥?”陆酩最在意的一直是这件事情。 揉了揉陆酩的脑袋,像是在给生气的小狗顺毛,林稚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庄老前辈嘱咐我暂时不要告诉祁哥。一开始没有说确实是因为老前辈的嘱托,虽然不知道老前辈的用意,但是很快,就像你说的,顺和村的纸人、林家的金剪子,以及祁哥最近一直在查的f市的事,幕后的人明明很谨慎不留下一点痕迹,为什么偏偏在沈家,故意让人以为是庄冼呢?” “祸水东引?”陆酩说完便自己否定了:“是冲着庄家去的?” “或许也是冲着祁哥去的。”林稚秀道,他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斟酌一番才道:“这个幕后之人,应该满足几个条件: 一、有强大的能力,至少是强大的驭纸能力; 二、清楚沈、林两家的秘事,也清楚庄家的过去......” 林稚秀还想说,这个人也很清楚大凤山,这一点让林稚秀一度怀疑这个人是林家人,但林家早已凋零,这个林家人能是谁呢?什么都不会的大兴吗?林稚秀嘲讽一笑,摇摇头,林家只有他一个有实力者,若要怀疑林家人,他最符合条件。也有怕会和庄祁产生嫌隙这层关系在里头,所以林稚秀犹豫再三,一直未与庄祁坦白。 想到在孙家班的那次谈话,林稚秀隐隐觉得庄祁已经察觉了什么。 陆酩摇摇头,他们都知道,庄祁从不谈起父母的事,或许是抵触,或许是伤心,但陆酩不赞同林稚秀的做法:“若是对方有意冲着祁哥去,更不能不告诉祁哥。” 林稚秀点头,又摸了摸陆酩的脑袋,这回像在鼓励乖巧的小狗,“嗯,一会儿就说。” ——————分割线—————— 赵枣儿挂了电话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寒风并不猛烈,但冰冷的空气侵袭着人的身体和意志,赵枣儿分享定位给林稚秀,忙又跑回地井边上。 庄祁还没有出来,辜尔东坐在一边,看赵枣儿进来,一撩眼帘,又收回视线,与爱哭鬼小声说着什么。爱哭鬼乖巧地坐在它身边,大大的眼睛里写着不安,它看了看赵枣儿,欲言又止地打了个招呼。 赵枣儿走过去,在一大一小两只鬼身边坐下。 “已经十五分钟了,还不出来。”赵枣儿瞪着地井,担心渐渐转变为郁闷。 “要是过了三天还不出来,那就闯进去收尸吧。”辜尔东略带恶意地玩笑道。 赵枣儿连忙轻轻地“呸”了三声:“乌鸦嘴!” “呵,你是不知道除灵破阵有多费劲。” “你知道?”赵枣儿感觉自己一直在被辜尔东diss,明明一样是曾经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一点儿特殊本领的人,辜尔东却一直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辜尔东这般回答道。 “哦。”赵枣儿决心把注意力只集中在地井入口上。 辜尔东似笑非笑地扫了赵枣儿一眼,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听,突然变得话多起来,自顾自地说着:“你知道二十三年前的邪灵大战吗?那一场撼动了八大家根基的浩劫。” 赵枣儿心中一动,意识到辜尔东这是刻意说给她听到的,她小声道:“不太清楚。” “二十三年前,邪灵大战开始的时候,是1990年年底。”辜尔东指了指自己和爱哭鬼:“我和它,死在90年年中。当时的f市气氛很紧张,我刚刚成为鬼,尚不知道鬼的世界也有一套体制和法则,比死前过得更像流浪汉,每天在各处游荡,很快我便发现,很多鬼‘活得’小心翼翼。”辜尔东像是想起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一样,面上带着浅笑,但细看他的神情,嘴角边是无限的嘲讽。 “作为一只鬼,我当真是‘年幼无知’,我以为这些鬼是害怕驱鬼的人,我还想啊,我好歹是辜家人,总不至于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吧?要知道,在当时,辜家虽然是八大家的末流,却也是道上鼎鼎有名的。我一边游荡,一边等着遇见捉鬼的人,甚至有些期待。” 赵枣儿知道故事的接下来会是转折,果然,辜尔东说道:“但是——当时那些鬼害怕的其实是邪灵,就像今时今日出现在f市里的一样——是吃鬼的东西。而且当时所有的驱邪师、天师、捉鬼师、通灵师都在南边的j省,准备抹杀邪灵的计划。 据说邪灵实力强盛到即将化出人形,但它把自己分成好几个部分,在各个城市里吸收鬼魂以壮大自己的力量。” 赵枣儿对最后一句话没有什么概念,辜尔东解释道:“简单说,邪灵会为了吸收更多的鬼魂,刻意制造大型的死亡。” 赵枣儿刚想问“刻意制造”是怎么个制造法,地井口突然一闪,紧接着庄祁走了上来。 “庄先生!”赵枣儿一跃而起,“怎么样?!” “没事,不用担心。”庄祁道,嗓音微哑,却没有再多说,赵枣儿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木板。 “灵牌?”辜尔东倒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嗯。”庄祁点头,却也没说是谁的灵牌,而是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指着上头的男人问辜尔东:“你见过这个人吗?” 56.老照片(2) 那是一张老旧的彩色照片,上头有两对男女,一对坐着,一对站着,他们看着镜头,露出或浅或灿烂的笑容。 右下角的女人最为明艳,整张照片因为她的容貌而变得熠熠生辉,她含笑的眉眼弯弯,像弯柳像月牙像小船,她的唇像樱桃一样红艳,而温和明朗的神情,像极了庄祁。 赵枣儿下意识地看了庄祁一眼,准确地说,是庄祁像极了她。 而女人左边坐着的男人高大俊朗,对着镜头抿着嘴,只是露出一个浅笑,可见是个沉稳性子的大男人。男人与女人手拉着手,肩挨着肩,看起来十分亲密。 庄祁指着的正是这个男人。 辜尔东摇头:“没见过。”多少年过去了,辜尔东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有把握,这是社交的天赋——见过的人绝对不忘,说过的话绝不记错。 “这是谁?” “我父亲。” 辜尔东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肯定道:“我没见过庄家人。”庄家一直自诩名门正派,教导出的天师作风做派有极强的辨识度,甚至有业界内的人评价是“矫正近伪”,加之当年的庄家天师身上都会佩戴庄家的令牌,若见过庄家人,辜尔东定会有印象。 “谢谢。”收回手机,庄祁没有解释任何,心里盘算着是否该回庄家一趟。想到庄家,想到爷爷,庄祁难得变得犹疑。 “防空洞里头的是什么?”辜尔东问。 “以婴孩为底的养鬼阵。”庄祁简单解释:“少说也有二百个婴孩,都堆在棺材底下的养尸池里。从时间上看,这个阵应该是近三十年的手笔。” 庄祁拿出一张小小的、发皱发白的纸,“这是在尸堆里发现的一张糖果纸,这个糖果厂五十年前就倒闭了,盛极一时的时候大概是五十五、六年前。” 赵枣儿接过糖果纸细细看了看,纸很薄,上头的字几乎掉没了,依稀可见糖果的牌子,用的花体字,看起来不像英文,更像法文。赵枣儿对这个牌子的糖果没有什么印象。 辜尔东也知道这个糖,毕竟是洋玩意儿。“这东西,当时可不是谁家都能吃得起的。” 庄祁点头,“而且这么大规模的孩子的死亡,其中还有富家子弟,我推断:孩子们死于战时,养尸阵则是后来才建起的。顺着这两点查,应该能查出不少东西。” 辜尔东凝神想了想,“我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样大规模的战时埋葬地......你有印象吗?”辜尔东询问爱哭鬼。 爱哭鬼看着那张糖纸,正猜想着糖果的味道,“我不知道,但我见过这个糖果纸。” “在哪里?什么时候?” 爱哭鬼抓抓头皮,“不记得了。”与辜尔东正相反,爱哭鬼不仅爱哭,记性也不好。 “回头分头查吧。”辜尔东淡淡道,带着习惯性地下命令的语气。它的目光落到庄祁手中的灵牌上,正打算问,林稚秀和陆酩匆匆赶到。 庄祁一挑眉,看到赵枣儿略带尴尬地看着他,心下了然,也没有多说什么。看到辜尔东和爱哭鬼,林稚秀皱起眉,脸上像笼着一层寒冰一样。他的模样吓到了爱哭鬼,眼睛一红,爱哭鬼躲到辜尔东身后去了。陆酩也紧张地看着辜尔东,打量着这只鬼,显然是误会了。 庄祁摆摆手:“都是自己人。” 辜尔东闻言瞪了庄祁一眼:“谁跟你自己人!” 又瞥了一眼灵牌,辜尔东像是不高兴了一样,冷哼一声,一把抓住爱哭鬼的后衣领:“走了。” 话音才落,辜尔东已经蹿了出去,“倏”地一下,带着爱哭鬼消失在几人的视线里。 陆酩跟着追了两步,没追上,便折回来,“祁哥,枣儿姐,你们没事吧?” 赵枣儿连忙摇头,庄祁也示意自己无碍。 林稚秀却留意到庄祁左手掌心的伤:“你用了龙渊?” “嗯。”庄祁淡淡回应,神情看起来很是疲倦,他把灵牌放进赵枣儿的包里,替她拎起包,躲开赵枣儿要拿回包的手,简单说了防空洞里的情况,把残局交给了林稚秀和陆酩。 “我先走了,这里交给你们。” “赶紧回医院吧!”陆酩连忙道,又看了看林稚秀,不知道他是否要现在说方才与他说的那些。 林稚秀依旧忌惮赵枣儿,并不像陆酩那样对赵枣儿有好感,对庄祁说:“明早再去看你。”又嘱咐赵枣儿:“一定要把祁哥送回医院去,让陈医生再给祁哥做个检查。” “知道了。” 留下林稚秀与陆酩在烂尾楼,赵枣儿跟在庄祁身边离开。她小心地打量庄祁的神色,从防空洞上来后,庄祁一直沉着脸,眉头紧锁,面上像笼着一团黑气,让她不知所措,庄祁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沉默着往前走。 起初赵枣儿以为他们在回医院的路上,直到拐过弯,看见了自己的公寓楼。 “等等等等,”赵枣儿连忙拉住庄祁:“这不是去医院的路啊。” 看了眼手臂上的赵枣儿的手,白皙的手抓在黑色的外套上,一黑一白很是刺眼。“嗯,先送你回家。” 赵枣儿一怔,“不行啊,林先生让我送你回医院。” “为什么要听他的?” 赵枣儿不明白庄祁这话的意思,突然杠精附体的庄祁让她很不习惯,好在她的思路还很清晰:“不是听他的,是你受伤了,我们必须先回医院。” “刚刚为什么突然又跳下来了?” “什么?”赵枣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怎么笑的庄祁看起来有些可怕。灵光一闪,她突然反应过来,庄祁问的是她为什么跳下地井。大凤山的记忆顿时涌现,见到庄祁的那个早上两个人因为赵枣儿的挺身涉险而闹了点不愉快,赵枣儿直觉是庄祁又生气了。 不禁有些腹诽:也没死呀,干嘛这么严肃。我哪知道我为什么跳下去,脑子一抽吧......盯着地面,感受到庄祁的视线压在她的脑袋上,赵枣儿郁闷又纠结:庄先生这是关心她?感觉也不像啊...... “走吧。” “啊?等等——” 最后赵枣儿还是没有拗过庄祁,被庄祁直接送到了家门口。在庄祁的注视下赵枣儿拿出钥匙,慢腾腾地打开门,“到了。” 她看出庄祁也没有进屋的意思。 “嗯。”把包还给她,庄祁道:“明天不用来医院送饭了。” 这话很突然没听起来也有些不近人情,赵枣儿一怔,接过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原本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庄祁也发觉了自己的语气生硬,连忙解释道:“我有事要离开f市,明天会直接出院。” 这解释听起来更像是掩饰,但庄祁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赵枣儿手里拿回母亲的灵牌,道了晚安便离开了。 第二天赵枣儿没有早起准备饭食,在床上躺到了十一点,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下床觅食。下午的时候舒碧云来了,看到赵枣儿眼眶底下的青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你这是咋了?”舒碧云有些稀奇地、故作惊叹地围着赵枣儿转了两圈:“失恋了?这——么大的熊猫眼。” 舒碧云本只是开玩笑,赵枣儿却答:“那有恋可失啊。” 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舒碧云凑到料理台边:“是啊,你哪有恋可失啊!是谁?庄先生?” “咔!”赵枣儿手中的菜刀狠狠剁到了案板上,吓了舒碧云一跳。 “你喜欢庄先生?” 赵枣儿没有答话,只是提起刀,继续收拾胡萝卜,一块又一块,杀气横生,菜刀飞舞,仿佛不是简单的切块,而是剁肉杀人。 对庄祁有好感,倒也正常。长得帅、脾气好,又有学识,家境优渥,简直是块宝。而他性格温和沉稳这一点,正中赵枣儿的红心。这是喜欢?或许是,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很简单,喜欢的下一个进阶才是爱。她对庄祁还谈不上爱,只是对一个外貌、性格都足以吸引人的人产生了正常的好感。 赵枣儿把萝卜块用清水洗净,一股脑下到锅里,水已经沸腾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还不到水面,便被别的水泡顶破。 “喜欢吧,他那么好。” “哇——”舒碧云像无尾熊一样赖在赵枣儿背上,“那多好啊!赵枣儿的春天来了!” “没有,还是寒冬。”赵枣儿甩甩背上的巨婴:“庄先生不会喜欢我的。” “你怎么知道?”舒碧云拉住赵枣儿,拿手拔开赵枣儿颊边的头发,露出她明晰白净的一张脸:“你长得多好看啊。” 舒碧云对赵枣儿的耳朵并不介意,但是赵枣儿自己很介意。尽管舒碧云一直鼓励她,她始终缺了点自信。 “我觉得没有男人不会沉迷与你的样貌。”拖着赵枣儿的脸,舒碧云认真道,眼神里带着款款深情,让赵枣儿红了脸:“好啦,别闹了。” “才没闹呢。”舒碧云笑嘻嘻地放过她,“再说了,我觉得庄先生一定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赵枣儿人了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她。 “因为——你的饭太好吃了啊啊啊!!!”舒碧云表现得很浮夸,却是真心实意的。 “知道了——开饭!” “oh——year!” 吃着饭,赵枣儿不时分神想到庄祁,一会儿想着庄祁称赞她手艺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昨夜里庄祁让她不用再去医院了......直到晚饭结束,赵枣儿才发现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竟都与庄祁有关,叫人烦恼。 “......不过庄先生突然出院,说是回老家去了。” “嗯?什么?”赵枣儿看向舒碧云:“庄先生真的出院了?” “你不知道?”舒碧云比赵枣儿还惊讶:“你不都没给送饭了吗?” “老家是指......庄家?” “是吧,我听吴浩霆说的,也不太知道......” 这一天临近午夜的时候,庄祁抵达了庄家。阔别了数年,老管家看见庄祁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大少爷?!我马上知会老爷......” “不用。”庄祁拦住他:“明天再说吧。” “是。”陪着庄祁往宅子深处走,管家恭敬道:“大少爷的房间每天都有打扫......” “我去书房。” “是......” 会把母亲的灵牌作为阵眼的人,会是谁?庄祁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如果对方不是冲着他,那就是针对庄家、或者针对父母......取下书架上的相册,庄祁翻开第一页。 57.老照片(3) 扉页上是一张结婚照。 黑色西服加身的庄冼,身姿挺拔,脸上带着少见的灿烂笑容;洁白大裙摆的康釉蓉,纯白面纱下是一张无暇的脸,满是幸福的神情。 这是一对端庄美丽的新人。在他人的眼中,他们便是这样的——恩爱、富裕、高颜值高情商,拥有足以令旁的夫妻羡慕的一切。 对庄祁而言,照片上的两人都有些许陌生,这份陌生的感情随着庄祁的成长而渐渐加深,庄父庄母结婚的时候才26岁,比此时的庄祁还要年轻,看着照片中明丽年轻的脸庞,庄祁想象着他们老后的模样。 透过定格的照片,庄祁与这一对伉俪在回忆中重逢。翻过第二页,生活照渐渐多了起来,两人都不是爱照相的人,但庄祁的二伯,也就是庄冼的弟弟,对摄影十分热爱,这本相册里多数照片都是二伯拍摄的。有两人的合照,也有单人的照片,在某个公园、某个景点、某座山脚......一页页翻过去,照片里渐渐多了一个孩子,从婴幼儿,到变成小男孩,有被扮作小女孩的、有打着小领结梳着油头西装革履的模样,看着故作严肃,俨然小大人风范的自己,庄祁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便出现了那张庄祁给辜尔东指认的那张照片,那是四个人的合照,在庄冼夫妇身后,站着另一对夫妇,照片下标记着:庄冼夫妇与林归于、白盈盈夫妇1987年3月于上海。 再往后翻,又是各式各样的照片,一本厚厚的相册有将近一百五十张照片,庄祁一张一张看过去,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线索。他想要找的,是会把母亲称之为“挚爱”、并会把母亲的灵牌作为阵眼的人,这个人,势必是与母亲相识相熟的人。父母感情很好,庄祁也不愿意恶意揣度母亲与他人的关系,且“挚爱”这个词,不一定是男人才能用,但不论是男是女,庄祁只能透过照片和打探去了解母亲当年的交际圈,这让他的调查受到了一定的阻碍。 随手把照片放在桌上,庄祁在书房里探寻起来。这曾是庄冼的书房,至今保留着当时的模样。书房里放着的都是庄冼的收藏,从书到字画到古玩,藏品很丰富。以书为主,书架更是占据了整整三面墙。像小时候寻找想象中的宝物,把自己当成了探险家那样的认真,庄祁把书架上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看。 “在找什么?” 庄祁的爷爷、上两代的庄家家主庄劲走进了书房。 “怎么起来了?”庄祁停下手里的事,“我明明让晏叔不要打扰您。” “胡话!”拐杖用力点地,“你回来怎么能不告诉我!” “不是不告诉您,只是让晏叔明早再说。”庄祁无奈,把刚翻出来的书籍塞回书架,走向庄劲:“已经很晚了,您先休息吧。我送您回房去。” “等等。”庄劲是个很执拗的人,他格开庄祁要搀扶他的胳膊,“你刚刚在找什么呢?” 庄祁回答道:“没什么。” 老爷子闻言没有说话,庄祁一瞬间看到了老爷子的犹豫和怀疑。 怀疑什么?庄祁觉得庄劲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像是紧张着什么。 “真的没找什么?”庄劲又问了一遍,这并不像里来雷厉风行的他的性格。 “没有,爷爷。”庄祁扶住庄劲的胳膊,搀着他走出书房:“我送您回房休息。” 或许是“爷爷”两个字打动了庄劲,他顺从地跟着庄祁往外走。拐杖有节奏地点地,庄劲平日里可还相当硬朗,见到许久不见的孙子不由得想装装软弱,拉住庄祁的手,刻意走得慢些。 但嘴上还是不服软,“你这么久不回来,干脆别回来了!” 深谙爷爷脾气的庄祁,感受到庄劲握着他手的力道,不由得微笑:“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哼,那你不还是几年不回来一次?上一次我让你回来,你说你有那什么、什么毕业典礼。呵,你当我不知道?毕业典礼学生才必须得去,你一个教书的,凑什么热闹?”庄劲抱怨的语气像个老小孩。 “那次是真的有事。”庄祁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我这不回来了吗?” “你这是自己回来的?不是有事才......”庄劲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像是要刻意隐瞒什么一样,立马改了口,“这次准备待几天?” “明天下午就回去。” “胡闹!”庄劲大声呵斥道,喷出来一点唾沫星子,他又狠狠地一砸拐杖,“f市那么远,倒腾这么一趟就回去了?合着你让晏习明天在告诉我的,是你来了又回去的消息啊?” “不是......” “怎么不是?我看你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庄劲哼哼唧唧,根本不给庄祁说话的机会,“f市再怎么样,也是异乡,庄家才是你家!你至少得待一个礼拜!就这么定了!” “f市的情况您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当时也是您跟我说f市的事必须我亲自出马......” 庄祁眼看着庄劲的脸色变了变,像吃了苍蝇一样郁闷,“至少四天!” “不......” “就这么定了!”庄劲推开庄祁的手,一个箭步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并立刻关上了门。 低叹一声,庄祁知道他是拗不过爷爷的。心思一转,庄祁转身往回走,边走边琢磨庄劲的态度。在庄祁的印象中,庄劲很严厉,甚至称得上是苛刻,但在庄祁离家的这十年里,庄劲老了,态度也就软了,对庄祁依旧严苛,但归根究底,是庄劲太爱他,把对庄冼的爱一同施加到庄祁身上,才会物极必反了那么多年。 道理庄祁都懂,但庄劲方才几番改口的模样,分明是有事瞒着他。庄劲为人刚硬正直,活了近七十多年,依旧学不会撒谎,叫人一眼看出他的掩饰。 但庄劲是想要隐瞒什么呢?庄祁没有再去书房,赶了一天路他也累了,既然要在庄家停留四天,那他就有充分的时间去弄明白自己想要知道的。 ——————分割线—————— 经舒碧云一说,赵枣儿这才清楚庄祁是真的出院了,只是庄祁走了,f市都像空了一样,又一次从床上瘫着到了十一点,赵枣儿过上了失业人员的颓废生活。 “好运来——带来喜和爱——”铃声响了一阵,赵枣儿才挣扎着从被窝里捞出手机,一看,是陆酩。 “喂?”她连忙接起。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陆酩抱怨着,“祁哥走了你就不管我们的饭了吗?” 赵枣儿为庄祁准备一日三餐的时候,有时会顺带捎上林稚秀和陆酩的,庄祁走了,她也忘得一干二净——原来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人啊。 “呃呃呃你们想吃什么?”赵枣儿认真坐起身,下床走出卧室。 “开玩笑的啦嘻嘻嘻,枣儿姐,你现在有空吗?” “有啊,怎么了?” “来一趟烂尾楼吧。”陆酩的声音变得严肃了。 “好。” 挂了电话,赵枣儿飞快刷牙洗漱换衣服,一个小时后便到达了烂尾楼。 烂尾楼外头围了一圈黄色的警戒线,却没有警戒人员,赵枣儿犹豫了一秒,拉高警戒线钻了进去。白天的烂尾楼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夜里鬼影重重的模样在白日里看起来凄凉又破旧,全然没有了夜里好似要吞噬一切的气势。 赵枣儿径直走向防空洞入口所在的地方,地井边站着陆酩,看见她连忙笑着挥了挥手。 “枣儿姐!来来来。” 陆酩领着赵枣儿往地下走,里头有不少人,每个人戴着安全帽、白色棉麻手套,把孩子们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摆放好,看见陆酩见怪不怪似的,没有抬头打招呼,倒有几个人好奇地盯着赵枣儿看。 林稚秀站在尸池边上,手上夹着一支烟,看见赵枣儿,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赵枣儿跟在陆酩身边来到池子旁,尸池被抽空了,那些意味不明的液体全部被转移走,包括池子底下的其他尸体也被打捞了上来,但池子里的腐烂程度更甚其他,不少已经只剩下白骨了,清空所有东西后,露出了养尸池的全貌。 三米深的池子底部,画着一个占据整个池底的阵,阵的中心,有一个大大的“镇”字。 “又是‘镇’字?”赵枣儿震惊道,果然,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关联的——以这个镇字为主脉,长袍黑衣人贯穿了一系列长达几十年的事件。 “这不是个字。”林稚秀看向池底,“是个与‘镇’长得很像的符,我翻找了林家祖上留下了的所有古籍,找到了一点记载:这是一种上古的邪术的符咒,施用这种邪术的人,可以养灵,即通过吞噬别的鬼魂,养成、养活、壮大别的魂体。”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f市里频频出现的镇字符咒便有了解释,赵枣儿若有所思,把所有她所了解的、出现过镇字符的地方都想了一遍。 “幕后的人透过这样的方法豢养邪灵,这事与二十几年前的事有点儿像,若真与当年的事有关,恐怕我们将要对付的是一个极其难缠的人。”林稚秀看向赵枣儿:“你的那两个鬼朋友有什么消息没?” 赵枣儿摇头,那一夜后,辜尔东带着爱哭鬼消失了,至今没有出现。 看着池底,赵枣儿一时无话,陆酩却搭上她的肩膀:“行了行了,这个养尸阵先这样吧,回头等消息就行,我手上可是有新的线索,枣儿姐,你跟我一起去啊。” “什么线索?” “锵锵——!”陆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符纸,赵枣儿一看,倒还有些眼熟,上头写的是:温语驱邪小店。 “!” 58.温语驱邪小店(1) 说到温语驱邪小店,赵枣儿可有话说了。最开始那瓶招惹到王朗的黑狗血、被舒碧云吐槽的假符咒,可不就都是在这个温语驱邪小店买的嘛! “温语驱邪小店~竭诚为您服务,你想要我们都有,让温语陪伴你度过每一个漆黑的夜晚!”陆酩嘿嘿一笑,顺畅地说出这段广告词,“你知道这个小店吗?” “知道。”赵枣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郁闷。 “我的粉丝跟我反应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兜卖道家、佛家用品,我去店里看了看,发现了这个。”陆酩拿出手机,打开一张截图递给赵枣儿,“这是我在评论里扒出来的——买家秀里秀的赠品,是一张黄色的符纸。” 陆酩向右滑动相册,“就是带‘镇’字的符,再扒下去,还有其他颜色的,但是没有黑的。” “淘宝店?”林稚秀拿过手机看了一眼。 “网上这种店很多,只要搜索关键词:符纸,驱邪,桃花剑,照妖镜……反正影视剧、小说里常出现的,网上都有得卖。”陆酩道。 赵枣儿就是这样找到温语驱邪小店的。她为了不买到假货也做了功课,在一些专区贴吧和论坛上,这家店评价极高,不少所谓的“大咖”也一直极力推荐,甚至成为了“代言人”。如今看来,网上买这些的都不太可信。 “你有淘宝店吗?”赵枣儿问陆酩,之前她和舒碧云还想问庄祁有没有线上经营来着。 “没有。”陆酩摇头,“这些东西要做都得批量生产,很多传统工艺后继无人,道上需要的符纸、毛笔、朱砂这样的东西还好弄,也能找到替代品,但是其他的大多都供不应求,质量好的珍品、精品更是难得,不要说卖给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了,我们自己都得抢着要。” 但陆酩发现,这家温语驱邪小店卖的东西也并非都是坑骗普通人的假货。 “这个符纸,是崔岱造纸生产的,虽然在道上不算特别好,但是他们提供的货量大,很多人会买来做练习用,价格在100张20元,但温语卖的是10张20元——暴利。” “单凭这一点,就可以举报了吧?”赵枣儿为之巨大利润而咋舌。 “举报?”林稚秀一副“你太天真”的样子,“你先取缔它?崔岱造纸产量最高,质量一般,只是有一项致命——没有正经的营业执照。不是崔岱造纸申办不了营业执照,而是人家背后有复杂的黑色背景,若想走正常的法律程序,是行不通的。” 赵枣儿想起庄祁先前说过的黑色符纸,这个崔岱造纸与及其难生产的黑色符纸有什么关联吗? “除了崔岱的符纸,还有别的东西,在圈内人看起来不过尔尔,但确实是圈子里末流会用到,温语都以低价收入,高价卖出,还有所有符纸上的符文,都是确切有记载、有功效的,只是因为是印刷的,所以没有什么功效。” 赵枣儿正刷着温语驱邪小店的主页,这家店卖的东西很杂,相对的也有手写的符纸,但价格相对印刷的贵了五倍。赵枣儿当时就因为这一点,买了便宜货。 陆酩打算去实地调查,至少把老板捉到手,这家店的店址在n市,距离f市三个小时的飞机就能到,赵枣儿因为囊中羞涩,委婉拒绝了同行的提议,而林稚秀因为有别的安排,最后只好由陆酩一个人前往n市。 回到公寓后,赵枣儿第一件事是去找当时买的那些东西,收拾东西的时候几乎都当做垃圾扔掉了,但那张带有特殊字符的赠品,她似乎随手收在了别的地方,如今突然想起,一时又找不到。 费了半天功夫,赵枣儿才从客厅的收纳盒里找到了那张符纸。绿色的符纸,上头并非镇字,而是一个复杂的图案,随符附赠符袋,符袋里有一张简单的介绍——升官官运符:有求必应,升官发财升职加薪招财转运五鬼运财事业旺盛。该灵符均有大师亲手绘制,秘法加持开光,不同于普通复印灵符。详情请私戳店主哦~你想要的,都在温语小店。 窝进沙发里,赵枣儿毫不犹豫地给店家发了私信,并拍下了升官官运符发给店家,又发了个哭的表情,附上:求求求! 等待店家回复的时间里,赵枣儿在店家主页里翻看,温语家买的东西真不小,百来件商品,但大多没有实物图,只有统一规格的广告图,想要知道这些东西都长啥样,只能去评论里找。 销量最好的是招桃花符、化太岁符、招运转运符,逢考必过符,但越往下翻,还有些很是奇葩的符,如:回心转意符,成交顺利符、化解爱情阻碍符、增强异性缘符......等等等等,名字直白到就像是骗子,但还是有相当多的、像赵枣儿一样的人。 温语驱邪小店:亲~在的哦。 赵zzao:我想问问这个符纸。 温语驱邪小店:亲~不知道您之前购买的驱邪符、转运符、避鬼符效果如何呢?想必您在经历了前一段时间的低谷后,如今又在职场上遇到了新的麻烦吧,请不要担心,温语将竭诚为您服务。 赵zzao:这个符纸就是放在符袋里用就可以了吗?需要把符袋放在什么地方吗? 温语驱邪小店:亲~这个符纸是没有方位要求的。 温语驱邪小店:如果对一张符纸的效力不放心,我们这里还有更为有效的套餐:神愿像。只要把神愿像供在家里,每日上香,虔诚祈祷就行了。 赵枣儿暗暗咋舌。这家店的套路她基本摸清了,依靠那些用品只是赚钱的方式之一,这个赠品套餐才是收费的大头,而且店家会通过之前的订单,有针对性地做简单分析,让人很容易幸福,之后还有各种类似算命的服务,放买家觉得卖家神乎其神,慢慢地就会落入了温语驱邪小店的圈套。 赵zzao:这个套餐多少钱? 温语驱邪小店:只要298。原价699哦亲,目前是店庆活动,不要犹豫,趁早下手哦,如需要请神愿像,有缘信众请提供姓名、生辰八字。 298......比那瓶黑狗血还便宜!但买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赵枣儿冷笑一声,直接关闭淘宝,转而给陆酩发去微信: 赵枣儿:这家店还有销售神愿像,有些古怪。【图片】【图片】【图片】 陆酩:ok!晚上十点抵达n市。 闲话几句,赵枣儿又打开淘宝,在评论里寻求帮助,询问神愿像的事,直到晚上八点钟左右,有人回复说是一张黑色的神像。 刘***晴:神愿像是一张画像,黑色的,像是财神,这个套餐附有香和香炉,挺好用的,心诚则灵。我每天三次向神愿像祈祷,感觉身心确实有了变化。 ——黑色财神像?不就和在姚甜家和王朗办公室里发现的一样吗? ——————分割线【端午安康】—————— 庄家有惯例,五点晨起早修,六点半用早餐,七点开始日常工作。回到庄家后,庄祁很是自然地在五点睁开了眼睛。 庄祁到练功场的时候,庄家现任家主庄珂已经在那了。 庄珂比庄祁还要年轻两岁,两人关系不错,在庄祁放弃家主之位后,庄珂匆匆上任,接下了沉重的担子,为此,庄祁对这个表弟怀着一分愧疚。 庄珂待庄祁确是一如既往。 “哥?”看到庄祁,庄珂有些惊讶:“你真的回来了?听晏叔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 “嗯,回来了。”庄祁站到庄珂身边,稳稳地扎了个马步,双臂向前平举,摆出太极的气势。“你都有白头发了?” 瞥一眼弟弟的头发,庄祁有些心疼。庄珂性格稳重,却过于较真,凡是负责到底,说难听点是爱操心,不过27岁,便有了不少白发。 摸摸头发,庄珂不在乎道:“啊啊,是长了,少白头嘛。” “别太操心就行。”庄祁只能劝道。 “没事。”庄珂和着庄祁的节奏,两人相对着打起了太极,动作缓慢有力,周身似有气流游走,“你是回来相亲的?真不可思议,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庄祁没听明白。 庄珂更懵:“爷爷想让你与李家小姐相亲,李颂,你应该有印象。” 李颂——李家的二千金,庄祁当然有印象,但是相亲——这是怎么回事? “爷爷不曾跟我提过。” “那你怎么回来了?” “f市最近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回来找点东西。” “有需要帮助的只管跟我说。”庄珂道,两人慢悠悠地推着太极,“听说林家的金剪子丢了?” 庄祁点头,没有细说,庄珂也没有再问,两人无言相对,早修结束后两人都满头大汗。 马上六点半,庄珂与庄祁一起往餐厅走,“前几天沈家、张家来人了,说是丢了东西,冲咱们讨要。”庄珂嘴角挂着冷冷的浅笑:“扯了不少瞎话,八大家如今都没落了,开始整那些世家大族的形式了,尽摆谱,也有看风向立刻跟上去的狗,都要趁着现在的时局作乱呢。沈家竟然说看到了大伯,你说过不过分?” 59.逼婚 “看到了谁?”庄祁猛地顿住脚步。 “大伯啊。”庄珂也停下脚步,神色古怪地看着庄祁:“哥,你不会信了吧?大伯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呢。再说了,那个何绍,见过大伯么?” 庄祁含糊地应了一声。此次回来,他特意把那个灵牌带上,如果父亲真的没有死,那灵牌上的“挚爱”两个字就说得通了。只是他分明亲眼看着父母下葬...... “不知道是又要作什么妖。”庄珂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带着不屑一顾的傲气。处理世家族里的事情久了,离降妖除魔的一线远了,庄珂褪去了曾经的单纯,在各方斡旋中学会了勾心斗角。 看着庄珂与实际年龄不符合的外貌,庄祁岔开话题:“各家各有各家的打算吧,对于神鬼,敬仰的人越来越少,深信的人若不得其道也就深受其害,长此以往负面循环,这条道越走越艰险。”早十年的时候,庄祁便是这样预见的,或许这是有些悲观的预见,但十年后的今天,事实证明庄祁的预见并没有错。 但八大家族依旧固守着一贯的传统,曾经与庄祁观点一致的庄珂闻言,也只是表情变得冷漠了些:“只是神鬼只是并非无人信仰就不会存在。没有信仰的人越来越多,但人的欲望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世界发展越快,人的欲望越多、执念越重,秉性中的质朴渐渐消失,而变成怨鬼、痴鬼、邪煞的也越来越多,天师这样的职业至少在人类灭绝前都不会消失。” “会消失的是氏族啊。” “大清是亡了。”庄珂无不嘲讽,“但还有无数前赴后继的人呢。既然一定要有人独大,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两人在餐厅门口停下脚步,像是分别代表了两条不同的道路,连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都落成了一明一暗的两个部分。庄珂站在明亮的光里,脸上的表情坚毅,眼神却是阴狠的,多年来的失败与成功、阴谋与暗算让这个年轻人的心已经苍老了:“哥,你把氏族想得太浅了。庄家也好,张家也好,即使是最末的楼家,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有难以撼动的根基。” ——即使这个根基已经千疮百孔,也依旧不会倒下。能击倒世家大族的,只有时间,一如林家。 站在光的另一面,暗影里的庄祁默默听着,每一次回到庄家,都会觉得压抑,大抵是因为他与他们的想法不一样。 “在说些什么呢?”餐厅里传来庄老爷子的声音,“还不进来吃饭!” “来了,爷爷!”庄珂朗声应道,面上浮现习惯性的交际笑容,他率先迈开步子,又扭过头来:“祁哥,爷爷若与你说起联姻李家的事,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眨了眨眼,庄珂勾唇一笑,进入了餐厅。 一顿沉默的早餐过后,庄祁被庄劲叫进了茶室。 “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30了吧?” “嗯。” “这话本该由你妈来说,但你妈去得早,你奶也是,阿珂他妈倒是说愿意找你谈,我看谁也说不动你,大概只能我亲自出马了。” 庄祁端起茶,轻轻吹了吹,目光落在浅黄的茶汤上,并不说话,体会被催婚的感觉。 “我的话你总会听吧?”像是试探一样,庄劲又问了一句。 庄祁还是没有回答,庄劲便自顾自地说下去,看庄祁的茶杯空了,也没有给他重新斟满的意思,反而放下了手中的茶具。 “听阿珂说过了?” “嗯。”庄祁终于答应了一声。 “你怎么想?” “不想。” “这是什么意思?”庄劲皱眉,孙子最让他苦恼的执拗模样又出现了,别看庄祁温和,庄劲深知,庄祁骨子里满是庄家的傲气,温和的不过是庄祁的面相,随了他母亲,但说一不二的性格,他们祖父孙三人是一模一样。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哊,听你这话说的,你要是不乐意,我会逼你?” 庄祁撩了撩眼皮子,小时候被逼的事情可不少。 大致能猜到庄祁的表情,庄劲眉毛一竖,像要发怒,又硬生生克制住了,“不管怎么,先见见再说,李家小姐今天下午会过来,你去接一下。” “30了,该成家立业了,娶个媳妇,温婉贤淑,再生个孩子,这辈子我要是能抱上孙子,就没有遗憾了。” 庄劲等了一会,重新提起茶壶,往茶盅里添上热水,而后给庄祁添上一碗茶,“还有一件事......” 庄祁看着空茶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走出茶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庄珂拿着车钥匙,在庄祁房间门口等着。 “给你,李家小姐应该快到了。” 看庄珂摊开的手掌,庄祁没有接。 “怎么?” “不去。”庄祁推开了庄珂的手,“你去吧。” “我去做什么?”庄珂轻轻一叹,“人家姑娘喜欢的又不是我。” “难不成喜欢我?才见过一次吧?”庄祁对李颂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李家骄纵的二千金,十年前前便是出了名的难对付。浅笑着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可不想耽误人家姑娘,既然是要联姻,你不妨自己去试试。” “我就不试了。”庄珂摸摸鼻子,“年初的时候我已经跟钟家的钟慧订婚了。订婚宴你没来,怕是忘了。” 庄祁这回真觉得尴尬了,也摸了摸鼻尖,“抱歉,当时有事,订婚礼物回头给你补上。” “不用啦。所以你去不去?” “不去。”庄祁拍拍庄珂的肩膀,“不用管,有腿自己会来。” “你这话,过分了啊。”庄珂哭笑不得,“注孤生啊。” “不会的。”庄祁笃定道,一闪身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留下庄珂站在门口,半晌才反应过来:“哥!你是不是有情况了啊?!” 庄祁没有理会门外的动静。在茶室里,庄劲与他说了许多,其间,把沈家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透。 “这是当时留在沈家的‘线索’,符息是你爸的,你爸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肯定是冲着庄家来,这事你要是不想管,就不要管了。” 庄祁没有坦白灵牌的事,而是把f市的大部分情况隐瞒了下来。静坐在桌边,庄祁慢慢梳理思路。 他把自己的推测写到纸上,最顶上是单词“镇字符”,旁边写着长袍男,并整理了自己几次与之接触后做出的侧写。从“镇字符”往下,他画了两道分支线:1.针对庄家/针对我;2:针对父母/都不针对。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庄祁更倾向于第一条,对方是有意识地在针对庄家,甚至可能是针对八大家。庄祁又在第一条分支线下写上:沈家纸种,林家金剪子;在第二天支线下写上:灵牌,养尸阵、f市异动。如今线索越来越多,谜团却越来越大,庄祁下意识地摩挲下巴,半晌后,写下了赵枣儿的名字。 每个人出现在这件事中都有其特殊的意义,赵枣儿的出现,仅仅是因为她是赵大匡的孙女吗? 电话正巧响起,是吴浩霆。 “你到了没?” “昨晚到的。” “噢噢,老爷子找你回去干嘛啊?是不是f市这些烂糟的事有新线索?”吴浩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庄祁听出是舒碧云,突然发觉这两人似乎最近总在一起。 “没有,被逼婚罢了。” 电话那头一瞬间的沉默,随即是吴浩霆的爆笑。 庄祁微微一笑:“回头就轮到你。” “嘿嘿,我最近也不回去。”吴浩霆得意道,他与舒碧云在奶茶店里,他掩住听筒点了餐,又接上方才的话,语气颇为幸灾乐祸:“你被逼婚,这可是难得一见啊。” “你们在约会?”庄祁方才还是听到了,冷不丁来了这一句。 “啊?没有啊。” “你的车该修好了吧?不要耽误人家姑娘。”庄祁毫不客气道。“废话不多说,你帮我查个事情。” “什么?” “年初的时候,在f大有一起女学生跳楼案。”年初,也就是庄祁没能赶上庄珂订婚宴的那个时候,f大发生了一起案子,死去的女学生正好与赵可喜是一个专业的,看起来像是无关的巧合,庄祁直觉这里头会有关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死者叫黄雪婷,中文系,赵可喜的直系学姐。” “okok......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 挂了电话,庄祁起身收拾行李,虽然答应了老头子多待几天,但若要走,庄劲也拦不住他。走之前,庄祁有个想去的地方,趁天色还是亮的,庄祁向晏叔讨要了一株白百何,往庄家后山去。 后山是庄家的族葬地,庄祁来向许久不见的父母问候。 太阳开始西沉,阳光染上了橙红,康釉蓉的墓碑前已经放有一束白百何了。 一捧十一支,花是新鲜的,花瓣上没有露珠,显然是今早才放下的鲜花,花里夹着一张卡片:给挚爱。 60.温语驱邪小店(2) 陆酩搭乘的航班准时抵达n市,一出机场,他立即打车去了温语驱邪小店的店址,却扑了个空。 温语驱邪小店在淘宝界面里备注的实际店址不过套用了一个空壳子,店铺门口明明白白贴着“招租”。陆酩当即打开淘宝,与客服沟通,店小二坚持他们的实体店就在n市,再问下去,便什么也不回了。 “kao!被摆了一道!”陆酩火大,他本计划将此次行动进行直播,这下子不仅计划流产,也面临流失粉丝。 立即在群里说明了n市的情况,赵枣儿表示懵逼,林稚秀和庄祁都没有回复。陆酩又联系了吴浩霆,两人推测温语驱邪小店的实体店在f市的可能性极大,具体操作应为:先从f市发货到n市,再从n市发往全国各地。f市与n市相距并不远,快递最多一天便能到,丝毫不影响温语驱邪小店的信誉。 虽然在n市扑了空,但只要能从物流公司那里拿到n市那个地址的收发物流信息,就可以逆向追溯到温语驱邪小店的实体店店址,但排查物流公司也需要时间,吴浩霆不能保证调查的速度。 在陆酩返回f市的回程中,赵枣儿收到了温语驱邪小店发来的短信: 【这里是温语驱邪小店,感谢您的大力支持!本店近日新推出的请愿神套餐,广受好评,为了吸引新顾客、留住老缘友,本店将于今夜凌晨准时抽取三位幸运朋友免费领取我们价值699的请愿神,还可以获得与清源道长面谈的机会哦!机会难得,快来试一试吧!详情请点击以下链接:…… 退订请回复td】 这个清源道长不只陆酩没有听说过,林稚秀也说这个道长八成是个幌子,幕后的人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但向来不理会这类推销短信的赵枣儿,还是点击了短信里的链接,打开了一个报名界面。 考虑了几秒,赵枣儿填写了自己的个人信息和地址,参与了抽奖。12点一到,抽奖准时开始,不到五分钟,便公布了中奖名单,赵枣儿赫然在获奖名单中。 从小到大赵枣儿中过最大的奖是康师傅冰红茶的再来一瓶,突然成为了千分之三的幸运儿,赵枣儿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真的那么“幸运”吗? 赵枣儿表示质疑,但是第二天下午,她便收到了从n市发来的快递。 陆酩正坐在沙发上摸着他光溜溜的脑袋,“从n市发来的?要不要这样玩啊?我昨天还以为我跑错地方了,连着打了四个出租车呢,最后那大哥还说我有病。哼!”陆酩经过一天的奔波,眼眶下有一圈青黑,“快拆开看看。” 快递箱子不小,赵枣儿麻利地开箱,取出里头的东西。 一张灰黄毛边纸质的黑色财神像,一个巴掌大的香炉,配套的一包香,附赠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咒塞满了箱子的其他空间。 “又是黑狗血?”赵枣儿拿出一个瓶子,无不郁闷。 陆酩听她说过之前的事,便接过瓶子,打开闻了闻。一拧开瓶盖,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陆酩面不改色地闻了闻,又拧上瓶盖:“不是狗血。” 赵枣儿并不意外,但陆酩又说:“是鸡血。” “鸡血?”赵枣儿摆弄着那个香炉,“有什么用?” “如果遇到邪崇,鸡血会激发邪崇的怒气,很容易会招来杀身之祸。” 赵枣儿顿时傻眼了,“幸亏当时林山奈没有黑化……咦?这是……” 香炉里躺着一张三角形的符纸,符纸上是印刷的图案--“镇”字的一半。 “套路啊套路,”陆酩拿着符纸感慨道:“这就让你不得不联系他们,去见那个什么清源道长了嘛。” 温语驱邪小店果然是这个套路,而且在赵枣儿询问后飞快给了答复:明天上午十点,清水茶馆,清源道长时间有限,过时不候。 “去?不去?”赵枣儿犯了难。她把香炉拍下来发给吴浩霆,确定了姚甜家的香炉就是来自温语驱邪小店。 陆酩自然是同意去的,但林稚秀一时半会儿不在f市,庄祁也不在,两人一时又联系不上,他怎么可能让赵枣儿只身涉险呢。 “去,当然得去。”陆酩找个纸袋把香炉和神愿像都放进去,小心调整好位置不让香炉倾倒,“不过是我去,反正对方也不会知道你的样子。” “能行吗?你是不是又要直播?” “肯定的啊,最近掉粉很严重啊。”陆酩无不伤心道。 赵枣儿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没强求,只是翻出赵可喜的笔记仔细揣摩。夜里她一个人在公寓里,舒碧云说好要过来,又爽了约,电话里赵枣儿不时拿这事怼她。 “喂喂喂,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啊啊啊,这个吴浩霆,真抓着我不放了,把我当司机使唤,这几天净跟着他东跑西跑,我都快成半个刑警了!现在局里是没人吗?啊?” 舒碧云不觉自己的语气与吴浩霆越大相似,还在不停吐槽:“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爱惜那一万块钱!不就是一万吗,老娘回家求求我爸,分分钟把钱甩他脸上!” 赵枣儿笑着听好友吐槽:“一万不够,再出一万,让他给你当一个月司机。” “算了吧。”舒碧云叹了一声,“刑警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他要是愿意给老娘当司机,我就大发慈悲,勉强收了吧。哎!冻死我了!” 听到舒碧云声音里的颤抖,赵枣儿问她:“在哪呢?” “f大!”舒碧云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查年初的一个女研究生跳楼的案子。中文系,跟可喜可能认识,还是庄先生让查的呢。” 庄祁?赵枣儿心里一动,那一晚分别之后,赵枣儿与庄祁便没了联系,群里的消息庄祁也都没有回复,似乎很忙。 “什么时候说的呀?” “就昨天,也说马上就回来了。”舒碧云停顿了几秒钟,“我偷偷听了一耳朵,庄先生突然回去,好像是要结婚了!” --结婚?! “是不是觉得不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听说被逼婚啊什么的,原来庄先生也会有这样的烦恼啊。” “这是真的吗?”赵枣儿感到嗓子发紧。 “我也不清楚啦。”舒碧云冻得直跺脚,“回头替你打听打听,你要是真喜欢庄先生,拜托你主动一点行不行!” “……嗯。” “唉,话说回来,你知道可喜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吗?” “听他们辅导员老师说过一点,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突然听到一个传闻,说中文系有个教授跟可喜关系很好……” “?”赵枣儿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怎么个好法?可喜……不是那样的孩子!”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才跟你说的。”舒碧云看了眼不远处跟吴浩霆交谈的中年男人,简洁朴素的衣裳,老气的黑框眼镜,都挡不住不凡的气度。“我也觉得不是,那个教授看起来很有气质,听说有四五十了,但看起来才像三十五、六,年轻时肯定很帅。一点儿不像会对女学生做出那种事的人,但是年初跳楼的那个研究生也是他的学生,所以才流言四起的吧……” 赵枣儿突然想起姚甜:“等等,姚甜,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你是不是猜测f大?一开始我们也这么想,可惜不是。姚甜不论是本科,还是后来想要报考的院校,都不是f大。” “emmm……你们那边的调查什么结束?” “不知道。”舒碧云活动着脖子,正巧与那位教授对上目光,对方冲她微微一笑,舒碧云也连忙回以一个微笑。“对了,你收到班长的消息了吗?要同学聚会。” “收到了。”赵枣儿对这事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大学里对她颇有恩德的老师也会去,“我会去。” “行啊,到时候一起回去呗。” 赵枣儿和舒碧云就读于同一所大学,y市的y大,事实上两人不只是大学室友,也是老乡。 定下来参加同学会的行程,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第二天一大早,赵枣儿接到母亲的电话,匆匆买了车票,又一次踏上了去往y市的路途。 同一时间,陆酩抵达了位于郊区的清水茶馆。茶馆不大,布置得古色古香,依靠着一片渔场,来的客人不少,但茶馆里十分清净,在大堂里别出心裁的设置了讲桌,每天下午都会有说书先生。 陆酩到达约定的包厢时,里头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了,正是获奖名单上的另外两个人。两人都是女孩,年纪不大,摆弄着手机,不对视也不交流,看到陆酩进来,眼睛亮了起来,但看到陆酩手中提着的香炉后,神情又变得黯淡,不约而同地继续刷着手机,并不与陆酩搭话。 陆酩坐下来,也不说话,压着帽子,正在录像的手机低调地隐藏在袖子里。 十点整,几人都屏息以待,看着包厢门,但并没有人进来。十点零五分,除了陆酩,另外两个女孩都变得急躁不耐烦了。 偷偷观察两人,陆酩正看出点儿苗头时,两个女孩的手机同时响起提示音,查看了消息的两人皆神色一变,瞪了陆酩一眼,径直离开了。 赵枣儿的消息迟了一步发过来:不顺利吗?店家突然发了短信:【诸位请回吧,清源道长只见心诚的人,不待见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是指他?陆酩仔细回忆写方才的一举一动,以及他进入茶馆后遇见的每一个人,是在哪里,露了什么破绽么? 但对方并不知道赵枣儿的样貌,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难道真有两把刷子? 61.迷雾重重 陆酩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与另外两个人的不同——她们都是女孩。性别是前来赴约的三个人之中最明显的区别,即使是从男女比例层面上用概率问题来进行换算的话,被抽中的三个获奖者都是女孩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五。 这可以解释为强行依附于科学的判断,但陆酩直觉这其中还会有别的联系,他当即追了出去,在两个女孩离开茶馆前拦住了她们。 庄祁依着计划提前离开了庄家,但他没有立即返回f市。母亲墓前新鲜的百合花让他很是在意,向守墓人打听后,得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份和名字。 “......他说他叫董宇,是替父亲来献花的。”这个人给了守墓人一笔钱,让他每隔三天便更换一束新鲜百合放在康釉蓉墓前。 “他父亲是什么人?” “说是受过夫人恩惠的人,早些年一直在海外,前几年一回国,就立刻派人打听夫人,知道夫人已经过世后,觉得遗憾,便差人送花来,以感谢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具体的名字有吗?联系方式呢?”庄祁有些失望,但母亲确实广为施善,好做善事,父亲也结交了各类朋友,像这位董宇父亲一样的人历年并不少,尤其在庄冼和康釉蓉刚过世的那两年,两人的墓前每天都会有新鲜的花。 守墓人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但记忆力很好,他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庄祁,“喏,当时留了个条,有电话。” “这是......三年前?”纸条微微发黄,边缘起了毛,纸的一角卷起了,但看得出被小心存放的痕迹。纸上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号码,背面是守墓人为了记录而写下的日期,庄祁便是因此做出了这是三年前留下的信息的推断。 “啊,是。”守墓人用他粗大的手指拿回纸条翻看背面的记录,“这天正好是夫人忌日前一天,所以我有印象。少爷是要找这个人吗?”守墓人拿出干劲,抖擞精神看着庄祁,“我还能再想想,这人很年轻,脸色很白,很差,看起来病恹恹的。” “个头呢?” 守墓人站起来比了比,“不到一米八。” 庄祁点了点头,像守墓人道谢后便拿着董宇的联系方式离开了。长袍黑衣人身材高挑,将近一米九,所以董宇并不符合,且年纪也对不上号,庄祁便又把目光投向这位董宇的父亲身上。他在墓园外便拨打了董宇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你好,我找董宇。” “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 ——女人?庄祁一怔,这与守墓人给的信息不符合。 “您好,蔽姓庄。”庄祁尝试着给出暗示,“家母姓康。” “嗯嗯......?抱歉,您是不是打错了?” “冒昧问一下,”庄祁皱起眉头:“请问您是否一直在国外,三年前才回国?” “是啊,不是,我说,你到底是谁啊?!”电话那头的女人提高了音调,警惕自己遇上了骗子。 “打扰了,抱歉。”庄祁果断挂了电话,怀着郁闷的心情离开了墓园。 不久前庄祁还更倾向于幕后之人是有意识地在针对庄家,甚至是针对八大家,故而沈家丢失了纸种,林家丢失了金剪子,这对于沈、林两家而言,不只是丢失了极为贵重的东西,对方这种来去自如、轻而易举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挑衅。 但现在,庄祁突然有了另一条思路。 按着时间线,从前至今来看,最先发生的应该是养尸阵,而养尸阵中的灵牌则是在母亲死后才可能放进去,以养尸阵的布置为一个时间节点,围绕着这件事的先是辜尔东的死亡,而后是二十三年前的邪灵大战。再之后是时隔二十三年的今天,发生在f市的种种怪事。 庄祁下意识地摩挲下巴,他的思路渐渐清晰,顺着这条线,每件事都有了合理的位置,加之林稚秀提供的镇字符上的“镇”字实则代表的是某种禁术,这道禁术,则是用来复活亡魂...... 庄祁不敢深想,母亲的灵牌被放在养尸阵中所代表的含义。 百般不愿,庄祁还是做了心里准备,去拜访了外家,向母亲的姐姐打探了母亲康釉蓉的过去。陆酩的电话打来的时候,庄祁才从康家离开。 “祁哥祁哥!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庄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父母一辈的故事很是精彩,父母的经历跌宕起伏,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都在方才的两个小时里诉诸于他,庄祁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猜想极有可能便是事实。 陆酩没听出庄祁声音里的沉闷,只是着急,简单说了赵枣儿被温语驱邪小店选为幸运儿、而他代替赵枣儿前往又被识破的事。 “.......我当时觉得不对劲,拦住了她们,找到了赵枣儿与她们两个人的共同点,生日都是九月三十——” “立冬。”庄祁停下脚步,头顶悬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四周一片明亮的雪白,他眯着眼睛,心里绷着的一条线终于断了。最开始,他留意到赵枣儿的生日,并不只是因为立冬这个节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是因为他的母亲——康釉蓉的生辰也是农历九月三十。 “这家店绝对有问题!”陆酩越说越急,“这种求道求符的网店都会要求顾客提供生辰八字,收集个人信息很是方便,所谓的抽奖肯定是幌子,就是为了把这一天出生的人纠集在一起!” 陆酩还不知道立冬所代表队含义,只是心急火燎地大喊:“枣儿姐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但刚刚我打电话她已经不在服务区了!我担心是出事了!” 庄祁脸色一变再变,但此时,终于把赵枣儿在这起事件中的角色定位明晰了。如果这位幕后,如他所猜测的那样,目的是为了复活他的挚爱——庄祁的母亲的话,同一天生辰的人绝对会是最契合亡魂的灵体,而赵枣儿的特殊体质,简直是为了承载亡魂而量身定制的最佳容器。 “你到哪了!”庄祁来不及解释他推测出的这一切,想到赵枣儿肩上那盏颜色不明的生命之灯,庄祁拔腿跑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陆酩打不通赵枣儿的电话后,便离开茶馆返回公寓,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于他而言十分煎熬,期间他给赵枣儿打了数十个电话,但一个都没能接通。 “快到了!”陆酩心里不安,离赵枣儿的公寓越近,能看见路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摇下车窗,随着寒风卷进来的是乌拉乌拉的警报声。“祁哥......” “怎么了?直说!” 陆酩举着电话,脚步踉跄,几乎是跌下出租车,险些跪倒在雪地里。 “着火了......”陆酩瞪大了眼睛,不敢执行单看着正在扑救的楼层。在赵枣儿公寓楼下,停着一辆消防车,大大的水柱直击顶楼,赵枣儿家被掩藏在水柱下,什么也看不清,只可见周围发黑的墙体。消防员忙碌着,围观的人们站在安全距离内哜哜嘈嘈,说着什么“可惜了、那么年轻”之类的话。 陆酩在人群里一个个找着,但没有一张是赵枣儿的脸。 “你说清楚。”庄祁加重了语气。 陆酩却也说不清楚,他先挂断电话,揉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凑到最前面去打听,却被人拦回来。陆酩转而在小区搜寻,也不在意被指指点点,他想要向鬼打听消息,但奇怪的是,小区里一只鬼都没有。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陆酩烦躁地揪下脑袋上的帽子,深吸一口气,又重新戴好,他看向赵枣儿的公寓,火渐渐平息,但人群没有散开,反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陆酩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分割线—————— 赵枣儿下火车的时候,手机重获信号,但她没有来得及看到陆酩和庄祁的组合十连call,手机因没电而自动关机了。 打车到父母家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赵妈妈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湿漉漉的,打开门看到女儿不由得满面笑容,连忙招呼赵枣儿进屋吃饭:“还没吃午饭吧?快快快,饭还是热的,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 赵枣儿应了一声,进了屋先给手机充上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紧闭房门的卧室。“爸歇下了?” “歇下没多久,刚刚一直在等你呢,我去叫他。” “不用了。”赵枣儿连忙拉住母亲,“我先吃饭吧,饿了。” “好好好,先吃饭。”赵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拉过赵枣儿在餐桌前坐下,为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爸为什么突然让我回来?”赵枣儿扒了几口饭,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道。”赵妈妈拿了一袋子小银鱼,拿了几张报纸,把小银鱼倒出来收拾,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慈爱地看着赵枣儿:“他没说,只是昨天夜里突然让我叫你回来。” “哦。”赵枣儿低下头,又默不作声地扒饭,不时看一眼紧闭的卧室门。 “你长大了。”赵妈妈伸手把赵枣儿的头发拨到耳后,不让她的头发垂进汤碗里,赵枣儿那只丑丑的耳朵也受着她慈爱的目光,赵枣儿也极为自然,听赵妈妈感慨时间飞快。 “妈,我这个耳朵的事,你还有印象吗?”赵枣儿端起碗,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母亲。 “怎么突然问这个?”赵妈妈一瞬间有些慌乱了,随即担忧地看着女儿,“告诉妈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赵枣儿使劲摇头否定,赵妈妈不放心,眼底的紧张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赵爸爸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62.父亲 赵枣儿顺从地放下碗筷,起身离开餐桌。 “诶!饭还没吃完呢。”赵妈妈着急地嗔怪,撇下手里的小银鱼,扬声冲卧室喊道:“你心急什么劲啊!” “妈,妈,我一会儿再吃。”赵枣儿拍拍母亲的手臂,走近卧室。 “行,不管你们了......” 赵枣儿轻轻掩上门,把母亲的嘟囔阻挡在门外。父亲赵大胤(yin)并没有午休,背对着赵枣儿坐在向着阳台的藤椅上,膝上摊着一本书,赵枣儿走到距离父亲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赵大胤指了指阳台上的小板凳,那是赵妈妈的小凳子,示意赵枣儿坐。 取了凳子坐到赵大胤身边,赵枣儿等着父亲说话。 阳台敞亮,午后的日光晴和,赵枣儿突然想到,这个冬天总有许多晴日,似乎与往年的阴郁很不一样。贴着白色地砖的地板反照着日光,却不晃眼,赵枣儿把目光放在阳台的绿植上,她知道父亲也并没有看她。 赵大胤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温柔的、寡言的,但并不懦弱畏缩,赵枣儿性格里的正直和理性全源自于父亲。在赵枣儿的记忆里,父亲像一座山,为她和母亲遮风挡雨,父亲也是一座塔,在父亲的肩上,她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但在赵枣儿被鬼咬了后,这样亲密的关系彻底变了。 赵大胤与赵大匡决裂,带着妻女离开赵大匡,但幼时的赵枣儿并不能理解父亲的一番忧虑,只是紧张于父亲和爷爷之间的冲突,日渐阴沉、小心翼翼的家庭氛围让赵枣儿感到压抑,若她提到“爷爷”或者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还会受到体罚,这些都给曾经的赵枣儿带来深刻的阴影。在她终于能够全面的、客观的去看待家庭,懂得沟通的重要性时,她已经很久不曾与父亲有过什么交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对父女之间更多的是故作漠视——所有的爱都克制于表达。 “最近过得怎么样?” 赵大胤的语速缓慢,声音浑厚,嗓子却有些哑,时不时低低咳嗽两声。 “挺好的。”赵枣儿答道,不知道要这样如坐针毡到什么时候。 “是吗?”赵大胤反问,似乎有言外之意。 赵枣儿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嗯。” 空气一瞬间静止了,紧接着赵枣儿听到了一声叹息,轻轻的叹息,却像有千斤重一样坠在赵枣儿心上,让她心为之一颤。 “似乎不是这样吧。”赵大胤斟酌着,寻找合适的切入点,“你看对面的阳台。” “嗯?” “看到了什么?” “嗯......一只猫?” “什么样的?” “灰色的,挺胖,好像很老了,从刚刚就一直趴在打瞌睡,懒懒的。”赵枣儿突然收住声,她发现这只猫在日光小没有影子。 “对面住的人去年搬走了,一对老头老太,老太去世了,老头就给儿子们接走了,那只猫是老太生前养的,跟那老太婆关系好得不得了,宠物像人,它跟老太婆一样刻薄......”赵大胤看向对面的阳台,目光却灭有落在猫上。“老太走了,猫也跟着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往生,整天喵喵喵的叫,夜里也叫,吵得人睡不着。” “您——看得见?!” “看不见是看不见,听还是可以的。” 赵枣儿还是头一次知道父亲原来可以听得见鬼。 “你爷爷给你的珠子还在吗?”赵大胤突然问道,赵枣儿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摸摸脖子,本想撒谎,一不留神却说了实话:“丢了。” “怎么丢的?” 赵大胤问得很紧,步步紧逼,父亲的这般姿态让赵枣儿很不习惯。“不下心丢的。” 赵枣儿不知道父亲是否依旧抗拒、抵触鬼神,她只是选择了习惯性的回避。对面阳台上的猫似乎睡够了,长长地“瞄——”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跃下了墙,跑进屋子里了。 “什么时候又能看见的?” “有一段时间了。” “你小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赵大胤难得主动说起这个话题,“有的我只能模糊听到一点点的声音,你却总是看得很清楚,不只是因为孩子的眼睛干净,而是因为你有天赋,你爷爷说,你天生要吃这碗饭。” 赵大胤苦笑着摇摇头,“我怎么能让你走这条路?” 赵枣儿揪紧袖子,埋下头。 “你妈当时害怕极了,因为你总是有很多‘朋友’,稍一不留神,你就跟鬼玩了起来,因为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你妈特别害怕,还有你三婶,她有一回不小心被死老鼠缠上了,你看着她笑个不停,说:‘婶婶身上都是老鼠’......” 父亲说的这些赵枣儿都没有印象了,讪讪地笑笑,怪不得三婶那么怕她呢。 “你看得太清楚,这不是好事,你爷爷费劲去找了那珠子,只是没来得及找你,就出了那事。” 赵枣儿本想问问她耳朵被鬼咬的具体经过,但是赵大胤又把话题引开了:“我只能听,能听比能看差远了。别看你二伯吊儿郎当,却也能看到一点,但当初你爷爷要把一身本事都给我,不给你二伯、也不给你三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能听见?”赵枣儿小声问。 “因为我能做梦。”赵大胤笑了一声,摩挲着膝盖上的书,赵枣儿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本相册。 小凳子比藤椅矮,挺直了身板的赵枣儿还是比藤椅上的赵大胤矮一截,这样看来,好似童年倚在父亲膝头听故事一样,有种其乐融融的错觉。 “我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梦’。”赵大胤起了个头,便顺着说了下去:“一般不做梦,但只要做梦,梦到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是——共情? 赵枣儿难掩心中的震惊,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父亲。她的共情能力莫非是源自于父亲? “从梦里能看到很多东西。上一次做梦,是很久以前,前天,却突然梦见了......”赵大胤犹豫了好久,抬起手又放下,“所以我知道,你大概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他用的是肯定句。这么多年,赵大胤对自己的梦了解很深,年幼时他还和赵大胤学过解梦,尽管没能用在自己身上,但事实证明他传承了赵大匡的天赋。 梦里有一幕幕恐怖的场景,让他挣扎着不能醒来。他看到女儿一脸惊恐地奔逃,在医院的走廊里、从黑暗森林的东边到西边,还有浑身是伤躺在医院里的模样、糟乱的公寓、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鬼。 赵大胤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相册上——那是赵枣儿四岁时的照片。 赵枣儿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被炒鱿鱼了。” “工作没做好?” “嗯,各种原因吧。”明明才离职没多久,赵枣儿却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很久,想起李娜娜、珂珂,都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不说说吗?” “下次吧。”赵枣儿买了六点多的票,无意多谈。 “你爷爷的事,怎样了?” “没有进展。”赵枣儿犹豫了片刻,把爷爷的失踪与赵可喜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打量着父亲的神色,赵枣儿试探着说了她学了术法的事。 细细看了女儿一眼,看到女儿比上一次见面时愈加消瘦的脸庞,大致可以想象女儿最近的一番遭遇,赵大胤紧紧抿了抿唇,半晌摇了摇头,“罢了。” 赵大胤示意赵枣儿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快递盒,他没有接,推给赵枣儿:“可喜寄来的,给你的。” 快递没有被拆过,盒子不大,上头的单子写明了寄出的时间是在半个月前,可喜死后两周左右,发件地址是f市的一个超市,发件人是赵可喜,收件人是赵枣儿。摇了摇快递盒,听声音里头的东西不小,犹豫了一下,赵枣儿当着赵大胤的面拆开了快递。 ——里头是一本笔记,与赵枣儿从f大拿回来的那本一模一样。 笔记里的内容是不同的,既不是工作笔记、也不是学习笔记,而是一本正正经经的日记。 “日记?”赵枣儿不明所以,赵可喜这是又留了什么迂回地线索给她? “可喜这孩子做事踏实,自有她的用意吧。你既然有心走这条路,”赵大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福袋,“就拿着这个,三十多年前你爷爷给我的。” 福袋里是一张护身符,颜色陈旧,纸片又脆又薄,看起来不堪一击,符上的图案十分繁复,符纸上泛着金色的光。福袋亦是很久了,缎面上的绣脱了线,露出参差不一的线头。 攥着福袋,赵枣儿心中一酸,赵大胤却像是见不得她这幅模样,眉头一皱,挥手赶她:“出去吧,你妈还等你吃饭呢。” 母亲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还要说多久啊?饭要凉了。” “来了——”赵枣儿扬声回应,看向父亲,赵大胤却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对面的阳台。 待赵枣儿无声地退了出去,赵大胤低下头,重新翻阅那本相册。相册里有一张赵枣儿的周岁照,她对着镜头,笑得像朵花,大张着没有牙的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手下按着一个罗盘。 那是周岁宴,抓周的时候照的。在一堆乱七八糟、形色各异的东西里,赵枣儿偏偏按住罗盘不放手,当时赵大匡就笑了,他说:“赵家的姑娘,就得走这条路。” 而如今看来,赵枣儿果然没有躲过她既定的命途。 63.公寓失火 陆酩穿过人群,走到辜尔东身边。 辜尔东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毫无违和感,身边是爱哭鬼,就像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爱哭鬼紧紧贴着辜尔东,拉着它的手,看着着火的地方,眼睛通红,身体还在因为抽泣而不时颤抖着。 陆酩故作自然地掏出手机,假装自己在打电话,“看到枣儿姐了吗?” “没看到。” 陆酩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辜尔东耸了耸肩,“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辜尔东抬头看了看太阳,转身往人群外走,“半个小时吧,我们也不能在日光下太久。” 陆酩也顾不上假装,紧紧跟着辜尔东的脚步,“你们之前去打探什么是不是?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辜尔东瞥了陆酩一眼:“我有必要跟你分享消息吗?” 陆酩被噎了一句,心头火起,忍了忍又克制住,“至少说一声,赵枣儿在哪?” 辜尔东又是一句“不知道”,在陆酩忍不住要发作的时候,爱哭鬼抬起头,用它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陆酩:“枣儿姐姐不在。我们到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 “那火灾是怎么回事?”离着人群远了些,陆酩依旧不敢放下手机,“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没电吧。”辜尔东漫不经心道,似乎并不在意。 小区门口有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进行报道,“……就在今天早上十一点二十许,阳光花园公寓2幢6层601室发生一起火灾,接到报警后,消防大队在10分钟内赶到了现场,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扑救,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目前没有人员伤亡,据了解,屋主为年轻独居女性,目前尚未能与屋主取得联系,让我们来采访一下消防大队的消防人员......” 镜头转向在一旁等候了几分钟的消防官兵,“请问起火原因是什么?” “起火原因还在调查中,因这一片线路老化和天然气管道的铺设,极有可能是线路着火、厨房用火用电不当造成的失火,基本排除人为恶意纵火的可能性,但不排除意外是意外失火......” “好的,感谢我们十分辛苦的消防官兵们,具体情况请关注后续报导……” 地方电视台的女记者十分流畅地对着镜头念出/台词,陆酩收回目光,追上辜尔东的脚步,走进无人的小巷后,陆酩又给赵枣儿打了两个电话,依旧没有接,烦躁地收起手机,陆酩追着辜尔东跑进烂尾楼区。 一人两鬼的目的地很明确,直奔防空洞而去。 防空洞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孩子们的尸体被一具一具地摆放好,有大约十个人戴着白色棉麻手套,一副考古学家模样似的,蹲在尸堆里,犹如真正的考古工作者一样拿着刷子、刮刀一类的工具做着作业,但细看可以发现这些人只是用着不同的工具,在孩子们的尸骨上刻画着安魂符咒。 看见陆酩身边的辜尔东和爱哭鬼,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迟疑着站起身,陆酩冲他们摆摆手,“自己人。” 像是先前一样,辜尔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原本放在养尸阵上的镇压棺被挪到了一边,池底清理得很干净,露出了原本的样貌。三米深的池子底部,画着一个巨大的、足足占据了整个池底的阵,阵的中心,有一个大大的“镇”字。 辜尔东回头看了看那些尸堆,“一共有多少?” “二百一十七。”陆酩答道。 “这几天我和爱哭鬼去了不少地方,那张糖果纸确实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时间点作为线索,这个糖果厂五十年前就倒闭了,盛极一时的时候大概是五十五、六年前,但实际上在一百年前左右,这个法国牌子的糖果就已经流入了大陆。当时能吃得起的孩子很少,这样大规模的死亡、结合战乱的时间,很快就找到了——1932年的战时,发生过大屠杀,当时死了将近三百个孩子,都被集中埋葬了,但埋葬点几乎是空的,所以应该就是这些孩子了。” “孩子死的时间比这个阵的时间久?”陆酩看着池底的镇字,“知道这个镇字吗?” “一种上古的邪术的符咒,施用这种邪术的人,可以养灵,即通过吞噬别的鬼魂,养成、养活、壮大别的魂体。” 陆酩有些惊讶了:“你知道?” 辜尔东迟疑了几秒,才开口道:“辜家有一册古籍,其实年代也不算太久远,是某几册书卷的一部分,叫《人卷》,写了不少远古的禁术,我年幼时曾看过这本书。” 陆酩有些佩服辜尔东了,“关于这种术法,还有没有什么详细的描述?” 辜尔东摇摇头,“太久了,具体不记得了。” “这样的邪术可以用来豢养邪灵,我看这事,跟二十多年前的那事很像,你们不妨再往那个方向查查吧。”辜尔东不着痕迹地看了陆酩一眼,“庄祁跟你们说什么了吗?” “什么?” “比如——他从阵里带上来的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这你就要问他了。” 陆酩感到辜尔东在套他的话,而且似乎有意无意针对庄祁,才对辜尔东生出的一点儿好感顿时又荡然无存,“哦,那我回头问吧。” 看了眼把所有情绪都表露在脸上的陆酩,辜尔东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陆酩很是可爱,微微弯唇笑了笑,随即有收敛了表情,“那个人——就是幕后的那个人,似乎也有意针对赵枣儿。”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枣儿身上有那个人的气息。” “你依靠什么辨识的呢?你见过那个人吗?” “偶然见过。”辜尔东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陆酩暗道回头找赵枣儿再问问,但他不愿意就那样放过辜尔东:“哦?那你凭什么笃定枣儿姐身上就是那个人的气息呢?” “这很重要吗?”辜尔东一挑眉,“如果不是有意针对赵枣儿,那火灾真是意外?” “你果然知道那火灾是怎么回事。”陆酩笃定道。 “我们到的时候......”辜尔东扒了扒他的头发,厚重的头发被他撩开,露出被遮住的脸,陆酩突然发现原来辜尔东长得十分英俊。“赵枣儿的屋子里是空的,浴室里有个女鬼,说赵枣儿一大早就出去了,本打算走,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 一只鬼怎么会去开门呢,屋子里的三只鬼自然是不在意的,门外的人又敲了敲门,扬声喊道:“快递!有人在吗!” 爱哭鬼心情还算不错,嘻嘻一笑:“没人在哦——但是有鬼——” 门外的声音平息了,似乎已经离开,但半分钟后,门锁传来奇怪的动静。 “小偷?”爱哭鬼眨眨大眼睛,“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有小偷啊!” 爱哭鬼着急,辜尔东却是漠然的,爱哭鬼不停说着赵枣儿已经丢了工作,生活如何如何不容易,叽叽喳喳半天,辜尔东被它说得烦了,按住它的脑袋,像是按下了让爱哭鬼消音的开关,“能怎么办?你能给她打电话?” 爱哭鬼摇头。 “还是知道她在哪?能去找她?” 爱哭鬼还是摇头,眼眶有些红了。 “那不就得了。”辜尔东完全不在意。 “那我们能不能吓吓他?把他吓走?”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外头的人成功了。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戴着口罩、戴着鸭舌帽、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手里捧着一个纸箱子,箱子已经被打开,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抬脚把门合上。 男人显然看不见屋子里的辜尔东和爱哭鬼,他打量着赵枣儿的公寓,从客厅里的东西开始翻找。男人从辜尔东和爱哭鬼身边来去数次,辜尔东一脸无所谓地站着,它低头看爱哭鬼,表情有些期待:“你要怎么吓他呢?” 爱哭鬼默默地走到男人身边,释放鬼气,森森的冷气一下子降低了屋子里的温度,男人打了个冷颤,不安地扭头四顾。爱哭鬼又伸出手,推到了桌子上的水杯,水洒了一地,杯子落到地上,摔成了两瓣。 “彭”的一声很是响亮,男人像是触电了一样,猛地转身,盯着地上的杯子看。 辜尔东皱起眉:这小偷似乎不是普通的小偷。细想小偷进来以后,看到桌子上放着的现金也不拿、卧室里的首饰和手表也视若无睹,他只是不停地翻找,在一叠叠符纸和一堆法器里。 浴室里的女鬼配合着爱哭鬼,陡然打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水声,是恐怖电影里的经典,这一招屡试不爽,但这回,小偷的反应出乎了它们的预料。 男人径直走向他搬进来的那个纸箱,从里头掏出来一叠符纸——极为特殊的红、绿、黄三个扎成的符纸串,紧接着又拿出了一捆红线,一串铜钱。 “我们出去。”辜尔东拉住爱哭鬼,向着浴室道:“他要除灵!都出去!” 这不是普通的小偷——这人或许看不见,但他是有备而来! “......我们撤得早,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反正,”辜尔东啧了下舌,“已经一把火都烧没了。” 64.同、同居?! 赵枣儿走出父母的卧室,赵妈妈连忙迎上来,手里捧着赵枣儿的手机:“刚刚手机一直亮着,我就看了眼,这么多电话呢!” 赵枣儿接过手机,才发现足有50通未接来电,大部分来自于陆酩和庄祁,还有来自于房东的电话。 心下不安,赵枣儿走到一边,先给房东回了个电话。 才拨过去,电话立即被接了起来:“赵小姐!” “我是。” “天哪——!谢天谢地——!”房东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你在哪?不在公寓是吗?” “啊?我不在,请问是出什么事了吗?”赵枣儿看了眼一脸担忧的母亲,捂住听筒走得更远一些。 “是、是这样的,”房东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公寓失火了。” “......”赵枣儿感觉自己一瞬间瞪成了金鱼眼:“失火——!?” “那那那什么,我走的时候明明把所有的火和电都闭了呀,怎么会失火呢?严重吗?波及到其他住户了吗?哎呀我现在就回去!”赵枣儿急急忙忙跑回客厅,赵妈妈只听见几个关键词,急忙凑到赵枣儿身边,屏息听电话里的内容。 “别急别急!”房东赶忙道:“没有烧到别户,也没有人受伤,消防的说是电路老化、也可能是咱们这供暖的设备没跟上......”这一片城区发生这样的事故也不是第一回了,但是更换新设施需要花费不少钱,很多居民为了省钱一直不更换新设备,而阳光花园公寓的物业形同虚设,为了省维修费、避免麻烦,物业也默许了居民们的做法。 “那屋子......” “基本都毁了。”房东叹了口气,“你在上班?请个假回来吧,咱们商量下保险和赔付的事......” 赵枣儿腿一软,几乎要坐倒在地,一咬牙,还是撑住了,“好,我现在在y市,大概晚上才能回去。” “行,那就等你回来再说。” “这是怎么了呀?着火了?啊?”赵妈妈一看电话被挂断,焦虑地看着女儿:“咋说的这是?” “公寓失火,也不严重。” “怎么不严重?哎呀哎呀刚刚电话里不是说都烧没了吗?啊?是房东说的吧?咱们是不是得赔钱给人家?你怎么这么不下心!” “不是!”赵枣儿一时也说不清楚,外头的动静惊扰了赵大胤,他走出卧室,皱着眉:“出什么事了?做什么闹哄哄的?” “说是着火......” “我先回去了。”赵枣儿打断母亲的话,拎起包就往外走,赵妈妈此时才想起来没吃完的午饭,“等等!饭还没吃完呢!” “不吃了。”赵枣儿已经打开了家门,感觉每一次回到家,似乎都会狼狈离开,冲下楼前,赵大胤喊了一句:“实在不行就回来住!” 赵枣儿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一句什么,匆匆跑出小区,拦了车就往高铁站赶。 赵妈妈在跑到阳台,看着女儿匆忙的背影,不停地念叨:“这怎么跑得这么快......” “还不是被你念叨的?”赵爸爸毫不犹豫道。 赵妈妈瞪了丈夫一眼,“什么?!” “没......” “我哪有念叨,现在看看着午饭,准备了一上午,都没吃两口,”赵妈妈越说越气,“刚刚就该让她先吃饭!你跟她说什么呢,非要刚刚就说!吃完再说不行吗?枣儿也是,唉。我还收拾了一些小菜要让她带走呢,这回也白瞎了!” “我吃。”赵大胤跟着妻子从阳台走回厨房:“不白瞎。” “这是重点吗!”赵妈妈把刚拿出来的小菜又放进冰箱里,坐到餐桌边继续收拾小银鱼,赵大胤也坐下来,帮着把已经收拾好的小银鱼装进食品袋里,“放心吧,闺女不会有事的。” ——————分割线—————— 赵枣儿在去高铁站的路上给陆酩和庄祁分别回了电话,陆酩马上就接了起来,与赵枣儿说起了他那头的情况。 “辜尔东说那人是冲着你去的,你有什么印象么?” “没有,那人在找什么?辜尔东它们一点线索都没有?” “没有。” “等我回去再说吧。”赵枣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烧成啥样了?” “挺严重的。”陆酩委婉道。 “知道了......”挂了电话,又给舒碧云报了平安,赵枣儿瘫倒在候车室的座椅里,脑子里却不停转着各种思绪:对方是冲着她来的,这点无疑!有两点可以证明这个推测:1.对方的目的不是钱财,而是某样东西;2.闯空门的是个什么都看不到的普通人,却带着除灵的物品。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但他们要找的,是什么呢? 心念一动,赵枣儿从包里拿出刚刚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赵可喜的日记。 两本一模一样的笔记,一本通过可喜的室友交到了她的手上,而且指明了是给她,另一本则是在可喜死后才被寄出,但寄给的却是父亲......赵枣儿翻开笔记,在嘈杂的候车室里默默阅读起来。 这本日记并不完整,甚至有被撕毁的部分,但日记里展示了一个与她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赵可喜。 日记里的赵可喜,从在平日里果敢、干练,充满勇气和干劲的样子变成了一个娇羞的、满怀少女心事的小女孩。每一篇日记的篇幅都不长,记录了赵可喜偶遇一个男人、到暗恋上他、再到两人相识相知的过程。赵枣儿数次合上日记,她有一种窥探他人隐私的羞耻感,这种感觉与在大凤山时看林茗额的日记的感觉并不一样,因为她不认识林茗额。 更让人脸红的事,赵可喜用词用句非常大胆,极力表达了思念爱慕之情——这与赵可喜敢爱敢恨的性格相符合,日记字里行间的爱浓烈到要溢出来,像是拼尽了全力去爱,用再露骨的话语都不够。赵可喜爱得炙热,却不得不克制,因为对方是一位年长者——一位老师。 赵枣儿用手扇风,试图让脸上的热度退下去。这一趟高铁人不多,赵枣儿身边都是空座,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她,赵枣儿才又重新投入到日记中。 赵可喜没有指明这个人的身份,日记的后半部分被撕毁,细心的赵枣儿留意到日记里有不少地方被泪水打湿,她合上日记,倚靠进座椅里,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一边翻阅日记、一边流泪的女孩。 场景是宿舍里,时间或许是深夜,一盏不太亮的台灯,暖黄的光照亮书桌前的方寸之地,桌上摊开着一本日记,赵可喜一页一页、看得极慢,爱上这个人的一幕幕涌现上心头,泪水止不住一般,像汹涌的河,但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放肆地哭,只是小声地呜咽。 赵枣儿努力让自己与赵可喜的感情合上拍,她已经掌握了一些共情的要领,即使不陷入梦境,也能在脑海里还原一些景象。赵可喜丰沛的情绪渐渐像是要淹没了她一样,只是尚未谈过爱恋又对情事保守的赵枣儿并不能很好的理解赵可喜的这份感情——是爱,也是十分炽烈的恨,心头一股闷钝的痛,让她喘不上气来。 “——列车前方到站:f市北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thetrainarrivesatthestation......” 额头上都是汗,赵枣儿理了理头发,调整呼吸,等待列车靠站。信号一恢复,微信不停响起提示音,是上车前没能联系上的庄祁。 庄祁:我刚刚在火车上,接不到电话 庄祁:我听陆酩说了,我在高铁站外等你,到了给我来电话。 庄祁:到了吗? 赵枣儿连忙回复:到了,但车还没停。 庄祁:嗯,我在南广场,你从南出站口出来。 心里像是有一头小鹿,赵枣儿本想用个俏皮些的表情,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上一次见到庄祁已经是好几天前了,那一夜并不算愉快,赵枣儿感到有些别扭,但列车门一打开,她便迫不及待跑下车,直奔南出口。三步并作两步,她越跑越快,三折的楼梯就在眼前,而楼梯上,有一道挺拔的黑色身影。 猛地刹住脚步,赵枣儿摸了摸额头,因为出汗,头发都贴在颊侧,她想着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两三天没洗头一样油,出门前画的淡妆也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庄祁就在十几级台阶之后,她却羞于拿出手机看看自己的样子。 ——要是先去洗手间补个妆就好了!赵枣儿有些懊悔,随即又在心里怼自己:房子都烧没了还有闲心想男人呢,赵枣儿啊赵枣儿,不至于吧! 庄祁已经看见了赵枣儿,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以为赵枣儿身体不适,几步到了赵枣儿近前,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除了面色有些白,似乎没有什么不适,庄祁心里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毫不犹豫地撩开赵枣儿的头发,为她擦拭额头的汗。庄祁骤然凑近的脸让赵枣儿心跳漏了一拍,紧接着又变得如鼓一般剧烈,连耳朵露出来了都没有自觉,只是有些傻傻地看着庄祁。 接过赵枣儿的包,庄祁带头往外走,“我们先去你的公寓看看情况,今晚你在哪落脚?” “啊?我去碧云那。” “之后呢?”庄祁问,“房东与你具体说了赔付是事了吗?” “没。”赵枣儿讪讪地低下头,如果房东要她承担责任的话,这将是一笔不小的钱。 “我给你联系了律师,回头把这事交给他吧。” 赵枣儿看向庄祁,莫名觉得庄祁方才很有霸道总裁的风范。 “之后的打算呢?” “还没有想,大概是再找个新的公寓吧。” “我那里还有空屋子,不收你水电费,一个月八百,家电俱全,位置也不错,周围就有地铁站,你看怎么样?” “挺——”好字没有出口,赵枣儿感觉有些不对劲。什么怎么样?庄先生这意思是把屋子租给她?那那那、不就是同居吗?! 65.试探(1) 赵枣儿突然沉默,心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成了一团乱麻,不知道说什么好。 庄祁便又道:“辜尔东说,你成为了幕后人的目标,虽然具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若是搬过来,安全也会有保障。” 庄祁不遗余力地自卖自夸,殊不知这层话到了赵枣儿耳朵里就变了意味。庄先生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温柔?还是因为她被盯上了,所以不得不放在眼前就近看护? 若是细想,倒也能猜到一二——庄祁怕是不太懂怎么好好表达心意,几日前让赵枣儿不用再来医院时的直白、以及此刻突兀的“同居”邀约,都是让赵枣儿觉得无措。 庄祁琢磨着赵枣儿的神情,“会不会太贵了?我也不太了解现在的房价,五百一个月行么?或者你开个价,呃,不用付房租也行。” “......”若不是知道庄祁素来正直,赵枣儿怕是要报警说遇到骚扰了。 “谢谢。”赵枣儿小声道。 气氛一直不尴不尬地直到两人都上了出租车,司机大哥本想搭话,瞧这气氛似乎不太合适,一兜子话又憋了回去,默默打开了收音机。 “......昨天有一位姓陈的女士来稿,跟我们倾述了她的烦恼,她说她28岁了,到了适婚年纪,有一个同居中的男朋友,但是男方迟迟不提结婚的事,眼看着就要奔三,她越来越着急,想要咨询下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一档情感节目,女主播念完问题,便问同事的看法,男主播俏皮的声音响起来:“现在不少女性朋友都有这方面的困扰啊,这反映了一种极为普遍的社会现象,也涉及到男士的婚姻观,若展开来说,跟婚前恐惧也有些关系。男人嘛,越老越不急......” 司机大哥耿直地“啧”了一声:“切!都同居了,这男人能不能负点责?啥婚前恐惧,恋爱也好、结婚也好,男的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女的就不行了。说起来,同居这种做法很狡猾啊。你说是不是啊,姑娘?” 冷不丁被点名,赵枣儿有些懵。司机大哥却理直气壮地瞪了庄祁一眼,又透过后视镜给了赵枣儿一个鼓励的眼神。 司机似乎是误会了赵枣儿和庄祁的关系,但仔细一想,赵枣儿看起来是有些狼狈,还拎着一口大包,两人不对视不说话的模样确实像极了一对吵架的情侣。 赵枣儿此时已经有些转过弯来,庄祁那么有钱,说不定有好几套房呢,谁说一定就是同居了?是她思想太不纯洁了! 庄祁也突然醒悟,他的表述似乎有歧义呀,这下子,怕是被当成登徒子了吧? “要我说,是男人就果断点,爱就说,女人呢也别作,两人好好谈恋爱,结婚,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司机说到了兴头上,滔滔不绝地大谈恋爱经。司机大哥一副“我都懂”的表情,越说越直白,就差没有点名道姓劝两人和好。 赵枣儿越听越尴尬,坐立不安地掏出手机,给舒碧云发了四五个“晕”的表情。 这时庄祁却又突然情商上线,他清了清嗓子,“您误会了。” “嗯?” “我们,咳、不是情侣。” “嗯……”赵枣儿小声附和,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失落。 “哦。”司机大哥应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到赵枣儿的神情,了然一笑,心里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你俩还能没那个意思?于是一分钟过后,司机开始向庄祁发问:“小伙子多大了?” “三十。” “呦嚯,看着很年轻啊。有女朋友没有啊?” “还没有。” “不应该啊,你这么帅,不少人追吧?是干啥工作的?” “老师。” “文化人呢还是!怪不得看着这么有气质。老师多好啊,多稳定啊,还有寒暑假。你教小学还是高中啊……” 接下来的路途,庄祁和赵枣儿在司机大哥的兴致勃勃的主持下参演了一出“非诚勿扰”,等到了目的地,两人都有几分无力感,但先前的尴尬已然消弭。 “枣儿!”舒碧云一眼看见了下车的两人,大步奔来,她眼里尽是真诚的担忧,拉住赵枣儿的手,先是安慰:“你一会儿可撑住了啊!” “......唉,你每回安慰人都会让人更害怕。”赵枣儿也紧紧回握舒碧云的手。 一句话让舒碧云哭笑不得:“我尽力了啦。” 饶是赵枣儿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公寓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陆酩说的“烧没了”真是一点儿没有夸张。公寓楼底下已经没有了白日里看热闹的人群,偶有路过的居民,都在谈论这场意外,赵枣儿完全没心思听,只是仰头看着六楼那块漆黑的地方,半晌说不出话来,庄祁和舒碧云陪着她默默站着。 “能上去看看吗?” 房东接到电话也赶了过来,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但是现场还在封锁中。” 赵枣儿还是上去了,但601室被烧得一片漆黑,里头什么都没剩下,即使不封锁现场,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赵枣儿心跟这屋子一样空空荡荡、没有光明,风刮着扬起一片片黑灰,烧焦的臭味挥之不去,连着她的心也一片荒凉。 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并不顺利,但这间公寓却是她从毕业后一直租住至今的小窝。两年多来,这是她在异乡的温暖港湾,如今变成了一抔抔灰土。面上没有表现出绝望,但赵枣儿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她也不觉得疼,只是恍惚觉得不真实。 ——她彻底变成穷光蛋了? 唯一的资产,是她今天出门带走的包,和身上的这一套衣服。 “似乎是暖气管漏水了,碰到了老化的线路,位置也比较寸,正好在厨房里......” 赵枣儿心里顿时有了概念,厨房里的设备很旧了,但因为她是六楼顶楼,若要维修,则是一项涉及到整幢楼的大工程,说得难听一些,赵枣儿每个月花一千二的房租,住的却是一个高危地带。 值得庆幸的是在移动支付年代,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赵枣儿心疼的是从爷爷家拿来的那些驱邪用具。虽然都是她随手拿的,但毕竟都是爷爷的东西。想到这点赵枣儿忍不住,眼眶一红:可喜的死因没有查明,爷爷依旧下落不明,如今她还落了个这般破落的下场 “你有地方落脚吗?”房东年近五十,平日里意气风发、十分爽朗的老大哥今天看起来分外憔悴,他听到火灾的消息时差点犯心脏病,更不用说在联系不上赵枣儿的时候是怎样的焦虑。此时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 赵枣儿也心累:“今天先住朋友那。” “那今后……?”房东与赵枣儿关系挺好,也挺关心她。 “再说呗。”总住碧云那里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是她先找个工作,再就近找个出租屋。本来还想着在家休息几天,现在一切都泡汤了。 “可以……”舒碧云本来想说住她那里没有问题,但猛然对上庄祁的眼神,又把话噎了回去。 “其余的事明天再说,”庄祁看了眼微信,“先去跟陆酩他们会合吧。” 可以推置的事情就暂时先放到一边,几人下楼来,吴浩霆正等在楼下,倚靠着一辆霸气的路虎。 “咦~!你的车终于修好了!”舒碧云喜得眉飞色舞,吴浩霆却冷着脸,哼了一声。 “吴警官,好久不见。”赵枣儿率先打招呼,吴浩霆也笑笑,称是,而后要舒碧云跟他一起去一趟消防中心。 “我为什么要陪你去?” “不是陪我去,是替赵小姐去。”吴浩霆不冷不淡地道。 “我们可以自己去啊。”舒碧云看了看赵枣儿,赵枣儿也一脸不解。 “哦。”吴浩霆指了指街道对面,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塞进舒碧云手里:“你违章停车,车被拖走了。” 舒碧云不可置信地看一眼手中的罚单,又看了看吴浩霆,心里有千万头草泥马奔过,“这个天还有拖车的?!这都几点了!?” “敬岗爱业。” “……”舒碧云很想问:吴浩霆是不是你故意的!? 舒碧云还在抓狂,庄祁突然凑到赵枣儿耳边小声道:“一会儿还要见辜尔东,让舒小姐先回避一下吧。” 确实应该回避,舒碧云既看不见鬼,也不认识辜尔东,关键是赵枣儿不希望好友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 舒碧云最终还是跟吴浩霆离开了,看着绝尘而去的路虎,赵枣儿呆呆地出神。 “走么?” 赵枣儿点点头,突然又来了一句:“吴警官喜欢碧云?” 庄祁也不替好友掩饰,点了点头,心里也隐隐期待赵枣儿下一句话。但赵枣儿只是露出一个放松而欣喜的表情:“挺好的,吴警官很好。” “他很好?” “嗯,他们两个嘛——”赵枣儿脑子里慢慢回放两人在一起的场景,舒碧云最近提到吴浩霆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都是抱怨的话,但表情却是兴奋而甜蜜的。“天哪,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我怎么才发现啊!” 赵枣儿懊丧于自己的迟钝,庄祁也有些郁闷。不得不说,这两人常常在气氛正好的时候合不上拍,许是经验太少,许就是这么凑巧,但距离明悉彼此心意,两人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此事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两人最终没有去与陆酩和辜尔东会合。 在快要到达约定地点时,赵枣儿突然发问:“辜尔东真的这么多年来不曾见过辜家人一面吗?”一个原先什么都看不到的普通人,会仅仅生长在特殊的家庭中,便对辜家辛密知之甚多吗? “说我曾与幕后人有过接触的,是辜尔东,也是它说我是幕后黑手的目标,”赵枣儿目光认真,“但是公寓失火时,在现场的也是它吧?” 太多的信息都是由辜尔东直接抛出,赵枣儿感觉自己被牵着走了,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辜尔东,可信吗?”赵枣儿最后这样问道。 任何人都不可信,更遑论鬼呢?尽管也有善良的鬼,但善良,不代表不会撒谎。庄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司机调头,往市中心去。 “可不可信,试试便知道了。” 66.试探(2) 清晨6:30。 闹铃一响,赵枣儿睁开眼,澄明的眼里没有一丝困意。翻身按掉床头的闹钟,推开被子走下床,拉开窗帘,一整面直达天花板的落地窗外,是刚刚苏醒的f市和刚刚升起的太阳。 晨光熹微,月亮还没有隐去踪迹,在淡蓝的天空上像个小小的白色纸片,而天空是分了层的,淡蓝之下是一段白色的隔带,白色之下,则是交织的粉蓝粉紫。从36层往外望,景色无比开阔,远处是灰蒙蒙的群山,由远及近,楼渐渐多了、渐渐高了,迷你的车子在道路上穿行,晨跑的行人像小小的黑点,弯弯曲曲前进着。 人在高处,看的东西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赵枣儿感慨一番,默默走进浴室洗漱。黑色大理石的洗漱台、乳白色的大理石墙面、还有独立淋浴间和浴缸——这套二百平米的房子装修简约大方,却处处透着钱的气息。 这是市中心最好的高级公寓,风景最好的a幢36层,一层两户,全在庄祁名下。 三天前的夜里,当出租车顶着寒风滚过一路的尘嚣,呼啸着停在这处高级公寓下时,赵枣儿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庄祁的误会有多严重了。以市中心一平米一万六的均价来算,这两套房子估值足有五百万。什么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什么清贫刻苦的教书先生!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土豪啊——五百万啊! 躺在超大size的床上,赵枣儿第一晚险些失眠,第二天她毫不犹豫地以每月五百的租金租下了这套房子,成了庄祁对门的邻居。怀着激动害羞的心情,赵枣儿迎来了第二天,但第二天她并没有见到庄祁,准确地说,三天过去了,赵枣儿都没有见到庄祁。 说了“可不可信,试试便知”的庄祁,在第二天一大早,便离开了f市,再度返回庄家。赵枣儿牵涉的房屋赔付问题全权交给了庄祁找来的律师,因为是意外事故,物业方面承担大部分责任,加上保险,赵枣儿反而能得到一笔补偿金,虽然不多,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尽管消防局给出的结果鉴定是线路老化,但赵枣儿始终怀疑这场火是“人为”。 她首先怀疑辜尔东,但经过吴浩霆的调查,证实了当时确实有一个用快递员身份进行伪装的人进入了现场,为了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吴浩霆用了点手段把这段监控录像从派出所里调走了。赵枣儿倾向于这个人是辜家的人,所以她更怀疑辜尔东,而陆酩与她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认为辜尔东是可信的,庄祁则什么也没有说,关于如何试探辜尔东,也没有明确的指示,只是让赵枣儿这几天尽量都待在公寓里不要出门。 赵枣儿大致猜到了庄祁的计划。她在公寓周围发现了不少符纸,新旧交替的明黄和暗黄,门口的红线则是崭新的亮红色,庄祁离开前还重新布置了结界,连着这幢楼底下的偏僻处,布置这些不只是为了防止生鬼进入,更是严防辜尔东。 那次爽约之后又过了三天,辜尔东应该会急着找她。但下一步的行动,赵枣儿等着庄祁的指令。从父亲那拿回来的那本日记,赵枣儿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包括庄祁。直觉告诉她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秘密,才值得赵可喜以这样迂回隐蔽的方式把日记送到她手上,她毫不怀疑,潜入公寓的人,目标就是这本日记。 她把日记翻来覆去地研究,上网查找各种隐藏的字谜、字母谜,各种能在纸上、在本子里隐藏讯息的方式,逐一尝试后,依旧一无所获。这就是一本单纯的少女心事,赵枣儿不禁怀疑,可喜莫不是把两本笔记本混淆了,毕竟两本笔记本外观上一模一样,但那一本笔记里更有内容。 瘫倒在沙发上,赵枣儿打开电视,随意调到一个频道,放空了思绪。 上午10:00,赵枣儿练习庄祁之前教她的几样符术。 中午12:00,半个小时准备午饭,用电饭煲做的什锦饭,做饭简单,味道又极好,冰箱里有舒碧云帮她买来的素材,她做了个排骨汤,又做了可乐鸡翅。她把午饭拍下来,加个滤镜,发到朋友圈上,庄祁评论:想吃。赵枣儿回复:下回做。 饭后午睡了半个小时,起来后又继续练习符术,直到晚上20:00,赵枣儿收到了庄祁的微信。 庄祁:下楼。 从布艺沙发上弹起,赵枣儿扒下她落满薯片渣的睡衣,飞快换了衣服奔下楼。 楼下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冲赵枣儿鸣了声笛,庄祁从后座上探出头来,冲她招招手:“上车。” 驾驶席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一身黑色西装,对着上车的赵枣儿不失去礼貌地微微一笑。赵枣儿回以一个微笑,默默坐好,有些不明所以。 车子很快发动,径直开往高铁站。 “我们这是去哪啊?”赵枣儿迷茫地问。 “庄家。”驾驶座上的司机回答道。“?”赵枣儿一头雾水,但庄祁没有反驳,反而闭上眼睛,倚进靠背里闭目养神。 她起先以为是与辜尔东有关,怎么突然去庄家?而且还要带上她?赵枣儿想问,但庄祁的态度十分“冷淡”,不是疏离,更像是警惕驾车的司机。到了高铁站后,司机又化身为保镖,跟在庄祁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像是监视一样。 赵枣儿配合着沉默不语,紧紧跟在庄祁身边。 趁着司机去取票的空当,庄祁抓紧时间对赵枣儿道:“他是辜家的人,辜家掌门的副手,叫苗壮。辜尔东确实一直与辜家有联系,具体情况我回头再跟你解释,辜尔东现在就在庄家,他们冲着你来的,现在你记住三点:一、不论谁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二、跟着我,别乱跑,三、谁说什么都别信。” 赵枣儿重重地点头,保证自己记住了。 看着赵枣儿坚定的眼神,庄祁的表情变得缓和,“抱歉,是我没有处理好,把你扯进来了。” 赵枣儿不明白庄祁的意思,只是一味地摇头。 高铁站亮如白昼,赵枣儿肩头的灯火在强光下变得透明,火苗却是笔直的,与她的神情一样坚定。 想拍拍赵枣儿的头,让她不要这么紧张,才冒出这个念头,庄祁便付诸了行动。看着赵枣儿又瞪圆了眼睛,露出有点懵的表情,庄祁忍不住笑了笑:“我们会很快回来。我保证。” “好。” “——票取到了!”苗壮取了票快步走过来,打断两人的对话,脸上保持着微笑,看着赵枣儿的目光带着审视。 赵枣儿淡定地接过票,手里的高铁票写着21:45发车,是今晚最后一班发往z市的车。电子荧屏显示着21:27,这趟车已经开始检票,苗壮催促两人,庄祁却不动,看向高铁站出口的方向:“稍等一会儿。” “庄先生,马上就发车了。”苗壮委婉地提醒道。 “还有18分钟。”庄祁淡定道,赵枣儿便也像钉在了原地一样,不挪动一步,也不看苗壮。 苗壮一挑眉,却也沉得住气,不再催促,不时看看表。三个人都看向进站口的方向,一动不动,颜值也不差,不过几分钟就成了一道风景。赵枣儿有些受不了来往人群的目光,正想着往边上躲一躲,下一秒吴浩霆跑进三人的视线中。 吴浩霆依旧是一身黑的打扮,身后还背了一个黑色的匣子,额头上都是汗,把匣子交到庄祁手上,“费不少劲,下回请我吃饭。” 庄祁把匣子递给赵枣儿,“一定。” “还有十分钟。”苗壮适时提醒道。 “走。” 与吴浩霆道别,三人顺利搭乘上前往庄家的高铁,赵枣儿挨着庄祁坐,苗壮坐在两人对面,也不玩手机,只是看着两人,若是赵枣儿和庄祁同时拿起手机,他便不停地没话找话说,以这样拙劣的方式防止两人用手机交流。 赵枣儿本想像庄祁一样不理他,但苗壮的眼神很有攻击力,总让她静不下心来。怀里抱着黑匣子,匣子里不知是什么,挺沉,赵枣儿很是好奇,却又不能打开来看,心里痒痒的。 大概是看出赵枣儿累了,苗壮对着赵枣儿伸出手,“赵小姐,不妨我来拿吧。” 赵枣儿立即警惕地抱紧盒子,苗壮笑笑:“您不用觉得有负担,我就是一助理,司机兼保镖,有什么尽管交给我就行,哦,忘了说,我叫苗壮。” “谢谢,不过不用了。” “那放置物架吧?” “我拿着就可以了。”赵枣儿拒绝道,为了不显得没有底气,她刻意不看庄祁,直视苗壮,庄祁却突然伸手把匣子接过去,看着苗壮,有些挑衅地道:“这东西普通人拿不住。” “庄先生的东西定然不一般,不能让我开开眼么?” 庄祁把匣子横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地拒绝:“不是我的东西。” “哦?”苗壮又将目光转向赵枣儿。 赵枣儿心里一突,下意识扭头,发现庄祁也在看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是我的。” “那不知赵小姐可否......” “否!”赵枣儿抢答。 苗壮也不生气,依旧涵养极好地回应:“冒犯了。” 不一会儿,苗壮起身去厕所,赵枣儿看着苗壮消失在走廊尽头,连忙问庄祁:“庄先生,盒子里是什么?” 庄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抓过赵枣儿的手,以指为笔,在她手掌上写下三个字: “......斩、” “......魂、” “......剑?” ——斩魂剑?!赵枣儿脑海里迅速浮现了那支把赵可喜钉在墙上的凶器。 67.试探(3) 赵枣儿还记得最开始看到案发现场时的惊恐——电视机上、花瓶上、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天花板,到处都画着奇怪的符号,密密麻麻,没有一处空隙。 屋子里一股难闻的恶臭,和着血水的腥气,南面的墙上有人形的白线,墙体上有一个洞,正好在胸口的位置,吴浩霆当时指着那个洞对她说:“被害人就被钉在这里,贯穿胸口。” 而贯穿赵可喜的那支胸器,就是斩魂剑。吴浩霆问她是否见过斩魂剑的时候,她说没有,事实上她撒谎了。 她不只见过斩魂剑,斩魂剑还是她的儿时玩伴之一——斩魂剑会与她说话,会数落爷爷的不是,但回回斩魂剑说爷爷坏话的时候都会被爷爷赵大匡听到。一人一剑争吵的画面颇为好笑,幼年的赵枣儿夹在他们之间听得不亦乐乎。 赵枣儿看了眼车厢尽头,苗壮还没有回来,她打开匣子,里头躺着一只一米多长的斩魂剑,上好的乌钢,通体黑得发亮,分量不轻,剑身布满刻着繁复的花纹,一寸一寸摸过去,距离底端一指长的地方有一个“赵”字。 当时在案发现场只来得及匆忙看一眼,之后便被作为罪证收走,赵枣儿此时才发现斩魂剑与记忆中的模样有着不少出入——剑身暗沉,光泽不再,像疏久不得照料的植物,恹恹的,而剑体里也没有了特殊的灵气,那个曾经与爷爷争吵不休的剑灵似乎是她童年的幻想。 “我让浩霆把它取出来,是给你作为武器。” 赵枣儿吃惊:“武器?!” “符术你掌握得很快,但符纸毕竟是易耗品,有一件称手的、攻击力极强的武器很重要,斩魂剑在警局里放着也是放着。” “可是,我不会用啊。”赵枣儿不安,庄祁特意把斩魂剑给她,莫非这趟庄家之行会十分凶险? “只是物归原主罢了,”看出赵枣儿的不安,庄祁安抚她:“斩魂剑不是任何人都能驱使,相对而言更容易接受赵家人。”指了指匣盖背面的符纸,庄祁补充道:“斩魂剑戾气很重,我暂时先把它压制住了。但我也没有把握你能不能驾驭斩魂剑,这几天你先带着。” 庄祁说得轻巧,但赵枣儿感受着匣子沉甸甸的重量,欲哭无泪。 合上匣子,赵枣儿还欲再问,苗壮走了回来,她便把问题憋了回去。 这是一趟很熬人的夜车,到z市的车程达五个小时之久,高铁虽然快速便捷,但不比火车有卧铺,坐久了容易疲惫,赵枣儿觉得屁股都坐麻了,腿也肿了,腰部以下即将不遂。 反观庄祁和苗壮,依旧精神,尤其苗壮,精神抖擞的,像旗杆一样坐得笔直。 庄祁一直是从容淡定的,只是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不细看察觉不了。 透过一些零散的间隙,赵枣儿大致从庄祁那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夜越来越深,寒气透过玻璃渗了进来,在经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后,赵枣儿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倚向身边的庄祁。 偏头看到赵枣儿的睡容,皱着眉,好似并不安稳,庄祁缓缓调整姿势,让赵枣儿靠在他肩头上,又示意苗壮把置物架上的围巾拿下来。 一挑眉,玩味地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苗壮取下置物架上的羊毛围巾,递给庄祁,看着他展开围巾,披在赵枣儿身上。 假装没有看懂苗壮的眼神,庄祁也闭上眼睛,默念了三遍清心咒,慢慢沉淀思绪,整理下一步的思路。 三天前,辜尔东知道赵枣儿不会赴约后,便带着爱哭鬼离开,陆酩没能追上,眼睁睁看着辜尔东消失。出乎意料的是,辜尔东当天便沉不住气,或许是想先发制人,夜才深,它便闯进了36层。 就在赵枣儿熟睡的时候,对门的庄祁与辜尔东展开了一场恶战。 “你倒是护着她?这都什么时候了!”辜尔东的样子与平时没有区别,它的语气焦急,好似在关怀他人,但神情却是冷的,僵硬得像刚死的人。 “这都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庄祁不慌不忙地反问,“挑拨离间这一套你还没放弃?” 从一开始接触辜尔东,庄祁就发现了,辜尔东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赵枣儿与幕后黑手关系匪浅”的信息,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总是在与赵枣儿单独相处的时候,频频给赵枣儿暗示,挑拨着让赵枣儿与他们疏离。 “挑拨离间?我?”辜尔东的脸像冻住了一样。 “还能有谁?”庄祁走到沙发边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辜尔东,“谈谈?” “时间有限。”辜尔东拒绝。 庄祁似真似假地轻轻“嗳”了一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折好眼镜腿,放到茶几上,“时间有限——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与其他鬼相比,你灵力极强,甚至能行走在日光下,”看着辜尔东眼神里流露出的些微得意,庄祁挑唇一笑:“但你每回出现的时间都不长。” “......” “我并不怀疑烂尾楼的养尸阵是辜家的手笔,辜家做不来这样的事。”庄祁道,语气不疾不徐,他坐着,气场强大,辜尔东站着,却觉得自己才是仰视的那一个。“辜家以‘通灵’为本,擅走人鬼两道,知道业内都是如何称呼你们的吗?” 辜尔东默不作声。 “——最像鬼的人。”庄祁轻轻摇头,“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也有一瞬间迟疑了。” “哈哈哈。”辜尔东笑出声:“能瞒过庄家人,也不赖。” 庄祁没有顺着它的话往下说,而是继续自己刚刚的话题,“相传辜家有一支鬼军,‘是人非人,是鬼非鬼’,你既是辜家人,即使生前再普通,死后也能为辜家所用。” “我并不普通。”辜尔东嘲讽一笑,“不论是留洋还是经商,我这里与他们都不一样。” 辜尔东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庄祁还没听明白它指的是智商还是思想,辜尔东又道:“成为鬼军并不容易,你是怎么发现的?” “表情。”不人不鬼的东西表情都很僵硬,人和鬼反而都是灵动的。 “这样啊——”辜尔东低笑两声,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滚出来,像是小石子在狭小通道里撞击,“咯拉咯拉”地听着让人不快,但很快,它便收住了笑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一直被庄祁牵着鼻子走,没有眼镜的遮挡,庄祁雕塑般深刻的五官透出冷峻的阴狠,目光像刀一样锐利,习惯性含笑的嘴角像是嘲讽,庄祁似笑非笑的模样让辜尔东心里发怵。 多年前庄祁被引为神话的时候,辜尔东还是一只飘荡的野鬼,并不了解庄祁的实力,如今它从辜家人口中了解到的,是所谓的“庄祁因为重伤,身体废了才隐退”的小道黑幕,暗暗咬牙,辜尔东心里唾弃辜家人的不靠谱,默默地在背后以手掐诀,准备先发制人,以夺得主动权。 “赵枣儿身上有什么?”庄祁直白地问。 “你以为我会说?” “一会儿遭了罪再说,不如现在痛快点。” “哈!大天师也会威胁恐吓?”辜尔东挖苦道。 “你很有底气?”庄祁翘着二郎腿,长腿交叠,双手随意放在腿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让辜尔东看不顺眼。 “一点小本事,不足挂齿!” 佯装谦虚,辜尔东猛然一甩手,两团黑色的、裹着蓝光的火球,伴随着噼啪的电流声,以极快的速度朝庄祁撞去,眨眼间来到了庄祁面前。庄祁保持着一个坐姿没有动,直到闪电光团近到照亮了他脸上的血光,眼看着就要砸上他的脸,他透过两团蓝光与辜尔东四目相对,辜尔东似乎听到了极轻的一声嗤笑,便看到两团闪电球撞上了一道透明的墙,直接被弹开,犹如盛放的烟火般,开成了两朵硕大的蓝色火花。 秉持着“装逼就要装到底”的原则,庄祁坐在沙发上,一直保持在一个位置上不动,打了个响指,原先四散下落的蓝色花火突然停顿在半空中,而后聚集,形成了一个比先前还要大两倍的闪电球。 蓝色的球体表面有银色的闪电劈啪作响,看着球体不停膨胀,越变越大,每个下一秒都像要撑爆了一样,辜尔东脸色阴沉,甩手又丢出两个闪电球,却直接被庄祁的闪电球吞噬了。 “这个东西我之前遇见过一次。”庄祁态度从容,一副能闲聊到天荒地老的姿态,“也是辜家人,当时我就想,高科技呀,简直是科幻片。” 像是故意要捉弄辜尔东一样,庄祁伸出食指,轻轻一点,硕大的球体便停止了靠近辜尔东,缓慢地转动,屋子里充满了光怪陆离的影子。“后来发现不过是气、电和光。”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吧。”庄祁突然收紧拳头,又猛地打开,“噗嗤”一声轻响,足有半辆汽车大小的球体炸开,蓝色的火花落在辜尔东身上,让它体会到了久违的疼痛感。 痛感太过于真实,以至于它险些误会自己还活着,随之而来的,是“庄祁能够让它灰飞烟灭”的恐慌。 从一开始,它就处于绝对劣势。 “赵枣儿知道你还有这样一面吗?” “与她何干?”听辜尔东提到赵枣儿,庄祁神色不虞。 “我都死了,你还能对我怎样?” 庄祁轻轻叹气,像是面对冥顽不灵的学生:“这一行怎么捉鬼驱邪,你不知道?是什么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辜尔东退开一步,看一眼窗外,一狠心,掐诀引来雷电,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却落在了远远的地方。辜尔东的镇定随着雷声的淫灭而破碎。 庄祁站起身,似乎打算收尾,辜尔东眼神飘忽,却坚决不肯透露一个字。 ——它还有最后的王牌。 嘿嘿一笑,辜尔东几乎是主动落入了庄祁的捕鬼网。 封住捕鬼袋的袋口,庄祁随手把捕鬼袋扔到桌上,看着一屋子的狼藉有些头疼。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庄珂的电话。 “喂......” “哥,”庄珂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愉快,“辜家的人突然闯上门了......” 68.庄家 辜家人来势汹汹,在不合时宜的深夜,径直闯入庄家,声称要讨要一个人。 劳碌了一天的庄珂才挨上枕头,就被管家庄宴急促的拍门声打扰。 “当家的!有人闯进来了!” “什么人?” 庄珂一个翻身坐起来,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眼神澄明,随手拿起外套披上,跟着晏叔往外走。 “辜家的人。” “辜家?” 庄珂锁眉,一时没想通辜家这是哪一出。向来蜗居南方大山里的辜家,怎么突然上门来?还是在这样的深夜,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庄宴步伐匆匆,紧跟着庄珂,有些迟疑:“是辜家,但我没看着辜海龙,来的是他儿子辜致逹,他脖子上挂着鬼兵符。除了辜致逹,还有那个苗壮,其他的辜家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说要做什么了吗?” “讨个人。” “什么人?” “没说。” 庄珂“啧”了一声,脑子转得飞快,瞬息间千思万想都闪了过去。晏叔是庄家的老人了,上一辈的人几乎没有晏叔不认识的,而鬼兵符作为辜家当家的凭证,几时易了主,他竟全然没听到一点儿风声? “老爷子知道了吗?” “还没通知老爷。” “那就不用叨扰他了。”庄珂指示道。 穿过仿古的回廊,远远地可以看见院子里站着两帮人,一身黑灰的是辜家,像头顶的黑夜,一身白的则是庄家,像地上的白雪,两伙人对峙着,彼此互不示弱。庭院里灯火明亮,沉寂笼罩四周,偶有雪被踩响的窸窣声。 到了近前,庄珂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眯起眼打量眼前的局势,从容不迫地缓步走下庭院。 “何人深夜造访?”庄家弟子自觉向两边退开,为庄珂让路,对面的辜家则更加挺直了背脊,摆出防备的姿态。透过人群,庄珂一下子捉住了辜致逹的眼神,“踩坏了我一院子的雪。” “辜家。”辜致逹没有说话,回应的是辜海龙的心腹苗壮。苗壮走上前一步,吸引庄珂的注意力,“深夜叨扰,多有得罪,还请庄大当家见谅,实在是事出有因。” 苗壮一身灰色西装,精心修剪的头发,鼻梁上的锡矿眼镜,薄幸的面相,一副斯文败类模样,他不卑不亢,底气十足,进退有度,显得一边的辜致逹畏畏缩缩。 辜致逹被抢了话,脸色不太好,却也什么也不敢说。苗壮往前走了一步,辜家人也如庄家子弟敬重庄珂一样给苗壮让出路来,所有人都唯苗壮是瞻,辜致逹站着一动不动,反有几分尴尬。 苗壮也丝毫不给辜致逹面子,仿若他就是辜家的主人,落落大方、沉着冷静地应付庄珂。 庄珂不吃他这一套,不想搅和在辜家的争权夺利中,也没耐心陪他深夜兜圈子,虽都是八大家之一,庄珂可看不上擅长歪门邪道的辜家。“有什么都明日再言,舟车劳顿,夜也深了,晏叔,好好安置客人......” 庄珂摆明了是不待见他们,辜家人面上都犹如阴云笼罩,只有苗壮脸上还挂着微笑,打断了庄珂的话:“庄当家,冒然打扰,他日定给您赔罪,只是辜家的二少爷被带走了,劳您一句话,将人放了。” “二少爷?”庄珂看了眼辜致逹,据他所致,辜家这辈就辜致逹一个独苗,“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庄家没有这个人。” “这二少爷,实则在庄大少爷手中。”苗壮露出为难的神情,用真挚的眼神看着庄珂。他口中的“庄大少爷”,指的是庄祁,而这辜家二少爷,说的确是辜尔东。 庄珂每回都觉得苗壮的表情用力过猛,这次也不例外,暗暗抖了抖鸡皮疙瘩,庄珂想着速战速决:“庄家只捉鬼,不捉人。” “我们二少爷——就是鬼。”苗壮道。 庄珂忍住揉一揉太阳穴的想法,“若是这般,直接与庄祁联系吧。庄家非恶鬼不捉,其中若是有什么误会,明日再说个清楚。” 庄珂说完,佯装疲惫,转身要走,又被苗壮拦了下来。 “还请庄当家留步。”苗壮加重了语气,而几次三番被拦下的庄珂心情也降到了谷底,两人面对面站着,庄家子弟和辜家人暗暗把手放在了武器上,场面一触即发。 苗壮率先示意辜家人不要冲动,缓和地向庄珂一笑:“若非事情紧急,定不会深夜贸然上门,还请庄当家行个方便,带我们给庄大少爷打个电话,请他放人。” “刚刚还说二少爷是鬼,现在又说放人,”庄珂心里琢磨着对方的意图,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到底是‘人’是‘鬼’?” 苗壮停顿了一下,倏然收起笑意,“是鬼。” “庄家不收恶鬼之外的鬼。” “此间误会深重,”苗壮正说着,身后的辜致逹突然大呼:“灭了!” 只见辜致逹捧着手中的鬼兵符,表情夸张,铜制的鬼兵符上一点黑蓝的火光明明灭灭。辜致逹深吸一口气,走向苗壮,看似把鬼兵符拿给苗壮看,实则眼神一直落在庄珂身上:“怎么办!二叔的气息要消失了!” 庄珂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总觉得这生疏的演技有诈,只是辜家鬼兵所向披靡、实力强大,两人言辞间不停透露出庄祁捉走的鬼与鬼兵符有关,让庄珂有些顾忌。 “实不相瞒,”看到庄珂的表情有一丝松动,苗壮忙趁热打铁,他刻意压低声音,“这二少爷,是辜家鬼兵的鬼将,鬼兵的命脉所在,着之中的误会三言两语说不清,若是鬼将出事,鬼兵后果难说,庄大少爷定然会受到巨大的反噬......” 苗壮打量着庄珂的神情,据他手中的消息:几年前庄祁离开庄家的事并不简单,传闻庄祁与庄劲关系极差,庄祁因为反抗庄老爷子被重罚、剥去了半身功力,受了重伤,故而隐退修养,但庄家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假意委托庄祁处理疑难杂案,事实上却是请的林家家主林稚秀代为操劳。看着庄珂一瞬间的犹疑,示意管家晏叔拿来手机,苗壮心头一喜,知道第一步计划成功了。 庄珂还没有理顺眼前的情况,但苗壮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他只好拨通了庄祁的号码,于是刚把辜尔东收进捕鬼网的庄祁,便接到了那个电话。 “哥,辜家的人突然闯上门了......”庄珂低声道,眼看着辜致逹手中的鬼兵符彻底失去了火光,“你捉了辜家的鬼将?” “什么鬼将?”庄祁一边举着电话,一边收拾客厅的狼藉。 “他们说你捉了辜家的鬼将,让你归还。”看了眼回避的苗壮和辜致逹都努力支起耳朵,庄珂皱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归还?”庄祁看向桌子上的捕鬼网,嘴角一抽,辜家这招是告家长?多幼稚啊。但他绝不可能放走辜尔东。“归还不了。” “已经——?”庄珂误会了庄祁的意思,想着这下怕是要被辜家缠上了,没想到饶是他压低了声音,苗壮还是听见了,顿时扬声大喊:“庄家向来公正不阿、黑白分明,而今不过一点误会,还请庄大少爷高抬贵手!” 他这话是说给电话那头的庄祁听,电话里的庄祁没有回应,庄珂回头看了眼庭院,脸色沉得像要滴水,不愿庄老爷子被吵醒,他一个眼神示意,庄家子弟上前阻拦苗壮,苗壮立即退后,辜家人蜂拥上前,与渐渐加入的庄家子弟缠斗在一起,辜致逹远远得躲在人群外,大喊大叫着。 此时若还看不出苗壮和辜致逹是故意的,庄珂就是脑子被门夹了。他正打算开口稳住局势,苗壮倒还像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一样,直视庄珂:“此前我们几番避让,庄祁倒是步步紧逼!莫不是庄家仗着势大,便想肆意妄为不成?!还是看过吗辜家势微,便逢高踩低?哼!辜家虽然多年不活动了,本事还是在的,且说这事辜家不怕没理,大不了去张家讨个是非公道!” 庄珂闻言差点破口大骂。这几年斡旋在家族繁琐的事务中,勾心斗角让他疲惫不堪,而八大家之间复杂的关系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张家作为势力最大、最稳固的家族,对发展越盛的庄家处处打压,恰逢张家家主卸任,张家的继承人们把庄家视为标靶轮番打压,联手其他家族抢夺庄家的资源,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手段都使了出来,就是为了砸破庄家的招牌。 庄珂心中已经断定,辜家这是联手张家故意给下绊子!倒是庄祁多年远离庄家,不理事务,怕是入了圈套了!心中憋闷,庄珂却只能克制,务必要阻止辜家闹到张家去,给张家一个打压庄家的借口。 来不及与庄祁解释和商量,庄珂朝苗壮大喊,选择妥协,“我们可以放了它......” “慢——!” 一道洪亮的男声盖过了庭院里的嘈杂,庄珂心中哀嚎,看向站在回廊里的庄劲。 “爷爷,你怎么出来了,这有我呢,你先进去吧......” 瞪了庄珂一眼,庄劲用力拄着拐走到苗壮面前,又看了看辜致逹,冷冷哼了一声:“身正不怕影子斜,庄家不会误收善鬼,你说你们有理,那就好好辩一辩!到底谁是谁非!” “那......” “把庄祁叫回来!我们当面对峙!”庄劲眯起眼睛看向苗壮,像一只老鹰看着猎物一样阴冷,又像老猎人嘲讽新手的拙劣:“让庄祁悠着点,别把人家的宝贝鬼将给挫骨扬灰了!” 69.初入庄家 庄劲、庄冼、庄祁,这父子孙三人性格简直一模一样,执着、坚定,一帆风顺的人生经历让他们有自己的骄傲,而这份骄傲不允许他们弱小,“天下大义”在心中放久了,对近处的人和事反而有种漠然,即使想要表达心意,往往会因为词不达意而产生误会。与他们相比,说话直白心思灵巧又善解人意的庄珂反而不像庄家人。 看着老爷子咄咄逼人地甩下狠话,庄珂心里哀嚎不已。他向来信奉“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老爷子却不,说庄珂这般是寡断优柔,祖孙俩在待人处事这一点上总有摩擦。 看着苗壮一瞬间没能管理好表情,庄劲颇为恶趣味地冲庄珂得意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庄劲拄着拐杖剁了剁地板,“听到了没!” 电话里传来庄祁平淡的声音,“听到了。” 这便是赵枣儿几天没能看见庄祁的原因。天一亮,庄祁搭乘最早的一班车离开了f市,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辜家此行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赵枣儿。三天内辜家对庄祁展开来死缠烂打,而本应该充当赵枣儿保镖的陆酩突然被天怡大师召回了居正寺,待发现那条消息根本不是来自于居正大师时,庄祁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是疏忽,但也让庄祁大为光火,好在赵枣儿三天都宅在了屋子里,没有给辜家人机会,使得辜致逹在没有与苗壮商量的情况下,胡言乱语一番,颠倒黑白,把赵枣儿描述成一个勾引庄祁、栽赃辜家、没有道德的天师。 庄祁当然知道这是胡说八道,赵枣儿算哪门子天师呢?一开始怕鬼怕得要死呢。辜致逹可不管自己说了什么,苗壮却是不快辜致逹肆意行事,几人心思各异,庄老爷子却把重点放在了“勾引庄祁”上: “勾引......谁?”老爷子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以眼神向庄珂询问,庄珂点点头,无声地对着嘴型:庄祁。 “哦——噢噢!这么可恶?!”老爷子痛心疾首道,庄祁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句话便是:“把人带来!说个明白,若是误会——”老爷子躲着庄祁的视线看向苗壮,哼哼唧唧地:“呵!” ——老戏精,庄祁在心里腹诽。 这桩事终于是硬把赵枣儿牵扯了进来。 而被牵扯其中的赵枣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辜,从庄祁只言片语的解释中拼凑了事情的经过,但对于辜家的目的、庄家的复杂、八大家之间的利益纠缠完全没有一个概念和准备,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跟着庄祁下了高铁。 高铁站外停着一辆极其惹眼的长卡宴,漆黑光亮的车身,在来往的一众桑塔纳、雅阁里显出不凡的气度。庄祁习以为常一般地走向卡宴,司机也姓庄,叫庄核,下车为几人打开车门,很是热情地问候了赵枣儿。 感受着屁股底下真皮座椅的柔软,车里处处透出的精致奢华,想到庄核称呼庄祁为“大少爷”,赵枣儿又一次认识到庄祁的“富”,有种人生剧情慢慢跑偏了的感觉。 庄祁一如往常般的温和,但赵枣儿能感觉到庄祁刻意表现的疏远,庄核过于热情的照顾、苗壮总是似笑非笑的打量,让赵枣儿察觉到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赵小姐冷不冷?要不要把暖气调高些?” “不用了,谢谢。” 一分钟后,“赵小姐热不热?暖气会不会太高了?” “不会不会,不用麻烦了。” “好的。”再过一分钟,“赵小姐......” “专心开车。”庄祁抬脚,以脚尖踢了踢驾驶座。 庄核果然噤声,赵枣儿感觉到尴尬,扭过头看窗外,躲开庄核从后视镜里传来的好奇的打量。 卡宴行驶在高速上,可以看到路边一排排极高的树,枝叶稀落,树林后是原野,再后面是青黑色的群山绵延不休。灰白的天,明晃的白日高悬,灰白与青黑交织的景色不算单调,赵枣儿发起了呆,猛然回神的时候,脖子都僵硬了。 目光与庄祁对上,赵枣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庄祁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小面包,撕开包装再递到赵枣儿手里:“先垫垫,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我不饿我不饿。”赵枣儿连忙摆手。 “你脸上写着:”庄祁指了指自己的左右脸颊,“好、饿。” 庄祁难得打趣,赵枣儿脸一红,完全不察车里还有两人在暗暗关注他们的互动。 “吃吧。”庄祁笑笑,又敲了敲驾驶席,庄核忙抽出一只手找出一只保温杯递给庄祁。 打开保温杯,奶茶的香甜溢了出来,勾得赵枣儿的馋虫咕噜作响。 “试试,味道不比大兴做的差。” “居然有奶茶?”赵枣儿很是惊讶。 庄祁刚要开口,庄核突然抢先道:“这可是大少爷特意吩咐......!诶!” 庄祁又踹了一下驾驶席,“专心开车。”这回庄核彻底噤声了。苗壮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副驾驶席上,极为自然地沉默着。 事实上赵枣儿上一顿还是昨晚的晚饭,奶茶的热和香极具诱惑,挣扎了一秒,赵枣儿便屈服了,毫不犹豫地分了一半面包给庄祁,等热乎乎的奶茶把胃也煨得暖暖的时候,他们抵达了庄家。 庄家占地面积极大,古色古香的硕大庭院犹如古代王爷的官邸,大门确是现代的电动黑色雕花拉门,与之里面的建筑却有出乎意料的协调感,大门口悬挂了一个不大的木板,笔触深刻地写着:庄宅。 进门后又是一段山路,远远看着大气的宅院到了近前更显巨大严肃,庄核把庄祁和赵枣儿送到所谓的西苑,便与苗壮一同离开了。 踏上三级台阶,走上长长的、曲折的回廊,身侧的庭院铺满血,一株梅树就在角落里曲着它的枝枝丫丫,上头粉的白的红的星星点点,没有风的院子寂静无声,脚步在回廊上踢踏出轻轻的回音,抬头可见灰白的天空,和墨雨般的砖瓦。仿佛一场真实的穿越,赵枣儿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又陡然陷入共情中。 摆脱了苗壮,庄祁极为自然地接过赵枣儿手中的斩魂剑,略带歉意道:“很沉吧。” “还好。” “一会儿会吃午饭,下午会跟辜家的人对质,”快速又清晰地把辜致逹对的诬蔑说与赵枣儿听,“事实是怎样的咱们和辜尔东心里都有底,你只管说实话,黑的描不成白的。” “嗯嗯。”赵枣儿用力点头,记下庄祁说的每一句话。 “唯一不利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辜家到底为什么针对你。” 顿了顿脚步,赵枣儿搓了搓手,犹豫着撩开自己头发,像庄祁露出自己的右边耳朵,“辜尔东之前总说,说我身上有‘那个人’的气息,我觉得辜尔东与幕后的人不是一伙的,至少现在看来不是,这话或许能有几分可信。” “如果是这样,那也证明那人的目的与辜尔东的目的一致,至少有利益冲突的地方。”庄祁只是随意地看了赵枣儿的耳朵一眼,没有露出吃惊或者嫌弃的表情,仿佛只是疏松平常地听到一件事,但心里琢磨着赵枣儿作为利益冲突的焦点的原因。 “耳朵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六岁的时候,被鬼咬的。” “什么鬼?”庄祁沉吟,“鬼不咬人,或许是妖或者别的什么?” “不知道,爷爷说是鬼。”赵枣儿摇摇头,也有些紧张,她从小到大只见过鬼,从没有见过其他类似妖、魔、生、仙的东西。“我对被咬的事没什么记忆,明明很多事都记得,唯独这事想不起来......” 赵枣儿曲起食指敲了敲脑袋,“但辜尔东当时是说我的耳朵没错,原话是......‘你身上有那个人的气息,尤其是这只耳朵。’” 长长的回廊已经到了尽头,一位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身姿挺拔地站在那,一躬身,“大少爷,赵小姐。” “这是晏叔,家里的管家,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晏叔就行。” “您好。”赵枣儿连忙问候。 “您好。”庄宴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是为标准笑容,她接过庄祁手中的黑匣子,又伸手去替赵枣儿拿背包。 赵枣儿有些不知所措,庄祁拍拍她的肩,“先前忘了跟你说需要在这里住几天,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晏叔提。” “赵小姐请先跟我来,您的房间在这边。”赵枣儿看向庄祁,庄祁挥挥手,说一会儿见,赵枣儿便跟着庄宴走到一间厢房前。 “燕先生......” “叫我晏叔就行。我是庄家的家生子,单名一个‘宴’字,宴会的‘宴’。”打开屋门,庄宴替赵枣儿把东西放到桌上,又拿出一把穿着红线的钥匙递给赵枣儿,“这是房间钥匙,稍晚些会有人为您送必需用品。” “谢谢。”赵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不自在,只好道谢。 “您太客气了。”庄宴笑得温和,眼角细细的尾纹折了起来,“大少爷还是头一次带女生回来呢,老爷和大当家都吩咐了,一定要以最高的礼遇对待您。” “......”这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赵枣儿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到目前为止一直是励志女孩奋战灵异的悬疑剧情,怎么走向有点不对,突然变成了舒碧云常常看的那种霸道总裁言情小说风了? 70.了解 “请您稍事休息,十二点是午饭时间。” “好的......”赵枣儿感觉自己被掏空,想到先前陆酩也曾误会她和庄祁的关系,赵枣儿陷入了沉思。 庄宴很快便离开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女孩,穿着白色的子弟服,给赵枣儿拿来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又问了赵枣儿的喜好和身高,态度恭敬,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赵小姐您好,我叫小晗,这几天由我负责照顾您的日常起居,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若有不周到的还请见谅。” “太客气了。”赵枣儿摸摸鼻尖,有些不习惯。 小晗手脚麻利地把起居用品摆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动作利落,显然是经常干活。 “我来帮你。”赵枣儿拿起两套被单,“这个该放在哪里?” “请您放下吧!我来就行!”小晗连忙跑过来,赵枣儿笑着拦下小晗,“没关系的。” 指了指角落的柜子,小晗看着赵枣儿把两套被单放进去,还细心地摆正,心生好感,但说什么也不再让赵枣儿帮忙了。“您坐着就好,这些事都交给我。”小晗突然一拍脑门,“我这脑子!” 从推车的二层取出一套茶具,小晗倒了杯茶放到赵枣儿手边,“听说您喜欢奶茶,我第一次准备不知道做什么好,这是茉莉花奶,味道会偏苦些。” “谢谢。”赵枣儿有些受宠若惊,想到在车上是时候司机庄核拿出的那个保温杯,忍不住问道:“你们听谁说的我喜欢奶茶?” “大少爷呀。”小晗答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赵枣儿开始细细回忆,自己什么时候与庄祁说过自己喜欢奶茶。似乎她并没有直说过,只是在大凤山的时候表现出了喜欢?回忆着回忆着,思绪越跑越远,不多时,窗外一阵嘈杂的喧闹把赵枣儿从回忆里拉扯出来。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一个女人略带克制的声音响起,马上有另一位妇女回应她,声音压得很沉,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一样:“不知道啊,当时说走就走,这下子突然回来,说不定是看老爷子要不行了,回来争家产呢。” 赵枣儿有些尴尬,小晗脸却涨得通红。 “是吧,我觉着也是,当时走的时候多干脆,这几年混的倒一般,听说不过是教教书,遇到些个什么案子还是林家帮他做的呢,呵——听说今天还带回来一个女人。” “啊——?!”其中一人闻言大吃一惊,音量却不再克制,“什么女人?哎呀你可别搞错了,辜家不是说这女人与那什么什么邪灵有关系吗?” “哼,这话能信?我今早可是听见了,当家的说把最好的人先往西苑调,就为了伺候那女人呢,指不定呀——已经有了。”女人八卦的声音得意洋洋的:“我猜这是有了庄家的骨肉,才敢回来争家产。” 赵枣儿都懵了,怎么越听,越觉得窗外的两个女人是为了说给她听。 小晗重重放下手里的东西,双颊因为生气泛着红晕,眼睛瞪得滴溜圆,大步走到窗边,路过赵枣儿面前的时候顺手抄起桌上的杯子,打开窗子,一杯水尽数泼了出去:“这水倒是烫嘴!定是水房的婆娘不好好干活,整天只懂嚼舌根,舌头那么长,也不怕死后便长舌鬼!” 小晗这举动魄力十足,看得赵枣儿傻了眼,不知那杯水泼到了哪里,其中一个妇人“哎呦”一声叫唤起来。小晗冷哼一声:“你俩哪个屋的?西苑向来住的什么人物你俩不清楚?报上名来,定让大当家好好治治你们!” “小晗姑娘恕罪!”窗外的人道,赵枣儿探出身子去,看到一个满脸皱纹一脸谄媚的中年妇女,她看到赵枣儿时一瞬间眼睛便亮了:“我们不知道今儿个有贵客。” 妇女的这番表现落在小晗眼里,小晗心中一慌,突然意识到这两人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看一看赵枣儿的样子。她急急训斥一句,让两人离开,连两人的身份也没问明白,便合上了窗户。 待两人走远,小晗还没从方才的愤怒中回过神,一抬头正好对上赵枣儿若有所思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声,“赵小姐,方才那些胡言乱语,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她们是谁?”赵枣儿不傻,听两人的言论时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她们说的,是庄祁?” 小晗苦涩地点头,“赵小姐,您可千万别信......” 小晗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赵枣儿温和地笑笑,“我没信。” “嗯嗯!我、我再给您沏壶茶去。”小晗尴尬放下手中的杯子,抬脚要走,赵枣儿连忙拉住她,“等等,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好。”小晗有些不安,双手交握在身前,指尖用力到发白,与方才凶狠训斥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不要紧张。”赵枣儿尽量放缓语气,走到小晗身边,拉着她一起在桌边坐下,“先是第一点,刚刚那两人口中的女人,是指我吗?” 小晗犹疑着点点头。 “是你们都这样误会吗?”赵枣儿按住小晗的手,让她不要着急摇头,“我是说,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是庄祁的——咳、女朋友?” “难道不是吗?”小晗有点儿跟上思路了。 “不是。”赵枣儿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啊?”小晗也慢慢红了双颊,意识到这是一个大乌龙:“当时、那个,就是辜家,说,说您‘勾引’大少爷,我们当然不认为大少爷会被随便哪个女人勾引,当家的还特意向大少爷的朋友打听过了,所以我们就以为、以为......”小晗语无伦次,险些咬着舌头。 赵枣儿摸了摸鼻尖,什么“勾引”,这词也太难听了吧。庄祁并没有跟她提过这一点,赵枣儿大致知道自己不得不来庄家的理由,但具体怎么回事还不清楚呢!“我是为辜家来的,你说说清楚,辜家都说了什么,还有刚刚那两个人,她们为什么那么说?” 小晗挠了挠头,从头说了起来。 “辜家几天前的夜里突然闯进来,说大少爷捉了他们的鬼将,就是很重要的一个鬼,说大少爷不分黑白,要大少爷放人,当家的不想闹大,但大少爷说不能放,辜家就故意挑事,等大少爷回来后,说f市发生了很多事,大少爷处理不当,纵然滋事,要取消大少爷的天师资格证......” ——天师资格证是什么证?赵枣儿想了想,似乎有印象爷爷赵大匡有一个类似的黑皮本子。 “......他们又说大少爷这么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不应该占着高级天师的名额,”小晗义愤填膺,“反正都是一通瞎话,昨天突然又说,说f市的邪灵与一个女人有关,而大少爷则跟这个女人暧昧不清,共居一室......” 小晗有些羞涩地看向赵枣儿,赵枣儿发窘,连忙解释:“我只是住在庄先生对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枣儿感受到小晗有一瞬间的失望,紧接着又听她道:“所以老爷——也就是大少爷的爷爷,老爷说让大少爷把人带回来。” ——所以她出现在了这里。 赵枣儿不禁扶额。“那刚刚那两个人,是辜家的还是庄家的?” “庄家的。”小晗无不嘲讽地一笑,“老爷这几年确实身体不太好,他们都瞄准了庄家的家大业大......” 从小晗口中,赵枣儿知道了庄祁的父母早逝,从小被爷爷严厉管教,十年前因为观念不合,庄祁离开了庄家,然而离开庄家付出的代价也极大——听说庄祁是带着一身重伤走的。庄家是一个复杂的家族,从上三辈起就没有分家,一共五房住在一起,繁衍至足有百口人的程度,好在庄家宅子大,也住得开,但人一多,利益就有冲突,分家的呼声此起彼伏,吵了十年,自二十多年前的邪灵大战后,庄家便分成了三处,本家只剩下庄祁、现任庄家家主庄珂两家,以及庄劲自己。 庄祁一直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而他的能力之强大有目共睹,当庄祁离开庄家,庄珂的走马上任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同时也让庄家的其他人蠢蠢欲动。 “大当家很辛苦,”说起庄珂,小晗两眼含泪,“我在庄家的日子很久了,大少爷也好、大当家也好,都是极好的人,可是大少爷离开后,看着大当家那么辛苦,我都有些怨恨大少爷了,庄家人多,那些个偏房不知怎的养出了一窝败家子,挥霍空了,就打起了本家的主意!” 看了看赵枣儿,小晗叹了口气,“大当家有一回跟我说他理解大少爷,我是不太懂,但是大少爷偶尔也回来,近两年回来得少了,大抵是因为总上门的这些烦人亲戚讲话太难听......” “就像刚刚那样?” “嗯。”小晗点头,“庄家虽然家业大,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本事上的,若是没有了降妖除魔的真本事,庄家也会倒的,那些人倒是想不明白。” “他们哪能像你似的,性情直率,想得自然也通透。”赵枣儿道。小晗闻言笑了,眼睛眯起来,有点儿婴儿肥的脸很是可爱。 “我记得大少爷以前真的非常厉害......”小晗突然道,露出向往的神情,“所向披靡、像神一样的,没有人不敬重大少爷,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看着黯然失神的小晗,赵枣儿并不能感同身受。 “我认识的庄先生,很厉害。”赵枣儿肯定道,不论是什么时候,庄祁都让她觉得很可靠。虽然她没有遇到过别的天师,但至少现在,赵枣儿眼中的庄祁是无敌的。 赵枣儿的语气肯定,小晗看着赵枣儿,眼睛也透凉,压抑着激动道:“嗯!” “......”从小晗闪闪亮亮的眼神里,赵枣儿感受到了她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叮——!”墙上的挂钟突然响起,小晗慌忙站起来,“十二点了!是午饭时间,迟到了!赵小姐,我们快走!” 小晗急急忙忙拉着赵枣儿往外头去,赵枣儿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有人一起吃午饭的话,不就会见到庄家的其他人了吗?她可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小晗走在前头,推开门,正好看到庄祁从另一边走过来。 71.师徒 庄祁步伐并不快,从容地走着,黑色大衣版型挺阔,穿在庄祁身上显出他身材的高挑,也衬出他肤色的白皙,一双长腿很是让人心动,三两步便走到了赵枣儿面前。 “我来接你去饭厅。”庄祁道,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在空气中液化,赵枣儿注意到他肩上落了白雪。 小晗连忙拿来一把伞,正要撑开,被庄祁接了过去,黑色的伞“彭”地打开,罩在赵枣儿头顶上,落下一片阴影,“走吧。” “好。”赵枣儿裹紧围巾,把手插进兜里,突然看到庄祁握着伞的骨节分明的手,从兜里翻出一只手套:“我有手套......”只不过是粉色的女士手套。 “我来打伞吧!”赵枣儿飞快带上手套,接过庄祁手中的伞。 庄祁犹豫了一秒,把伞交给了赵枣儿。 个子矮的人与个子高的人一起走,矮个子负责打伞的话,两个人都会很吃力。赵枣儿比庄祁整好矮20cm,她费劲举高伞,不一会儿手便酸了,雪花纷纷落进来,落到了赵枣儿身上,而庄祁更是觉得伞檐一直在他眼前阻挡着视线。他偏头看赵枣儿,赵枣儿一脸认真地努力打着伞,伞面倾向他,阻挡着前方扰扰的飞雪。 赵枣儿不知道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庄祁,像古时候为公子打伞的小书童。 这个想象让庄祁忍俊不禁,赵枣儿疑惑地看向他,他摇摇头,问她:“另一只手套呢?” “在这。”赵枣儿拿出另一只手套,庄祁接过戴上,女士手套太小了,他只能勉强塞进半个手掌,接过伞,稳稳地打在赵枣儿头上。 “抱歉。”赵枣儿突然道。 “嗯?”庄祁停下脚步,看着她。 “我听小晗说了些这几天的事。虽然不知道辜家为什么冲着我来,但是,也算是因为我,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那些说她勾引庄祁、与庄祁联手回来争夺家产的话,赵枣儿并非不在意,若要细究,赵枣儿也是名誉受损的被害者,但如果不是因为她,辜家也不会奋力往庄祁身上泼脏水,本来就不愿回到庄家的庄祁,或许能一直逍遥在外。 轻轻松了口气,庄祁继续抬步往前走:“那些人造谣不是一天两天了,与你没什么干系。” 庄祁习以为常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像针一样扎进赵枣儿心里。 再往前走,兴许是饭厅近了,传来人声,庄祁低声嘱咐赵枣儿:“一会儿一定要跟紧我。” 赵枣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上战场的将军,鼓舞心中千万军马,而后沉稳地、从容地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赵枣儿从没有被这么多人看着过,手紧紧地握成拳,面上却不显露紧张,昂首挺胸,自信地浅笑,不论周围人发出怎么样的动静,她坚定不移地目视前方,不与任何人对视。庄祁更为淡定,走在赵枣儿侧前方,刻意挡住她些许,让那些肆无忌惮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饭厅里足有二十人左右,摆了三张圆桌,庄祁领着赵枣儿径直往主桌走,在庄老爷子左边空着两个位置。 看见庄祁身侧的赵枣儿,庄劲是满意的,他才不管庄祁解释只是朋友那一套,老人家眼睛毒辣,一眼看得出庄祁对待赵枣儿是不一样的。 “咳,”庄珂咳了一声,“手套不错啊。” 庄祁微微一笑,说了句谢谢,随手把粉色手套放进口袋里。 “咳咳,还不介绍一下。”庄劲故意拉长了脸,沉声道。 “这是我爷爷,”庄祁只好介绍道,“这是我朋友,赵枣儿。” 赵枣儿连忙恭敬地对着老人行礼,“庄老先生您好,我叫赵枣儿,大枣的‘枣’。” “好好好,坐。”庄劲绽开一个笑容,一扫先前的严肃,连说了三个好,招呼赵枣儿落座。 赵枣儿客客气气地坐下来,本来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段饭不会太轻松,但没想到凳子都没坐热,就有人毫不犹豫地发难。坐在赵枣儿对面的中年女人看着赵枣儿,眨了眨眼睛,厚厚的化妆品没能遮住她的满面油光,反而显得妆面很脏,她嘻嘻笑了笑:“可算是来了,我还是头一次过了十二点都没能用饭,就为了等一个人呢。” 这话很不客气,赵枣儿不知道对方是谁,贸然怼回去并不合适,庄祁提起筷子飞快地夹了一筷子凉菜放到赵枣儿碗里:“吃饭。” 那妇人眉头一皱,又要开口,庄劲突然道:“不爱等就出去,不委屈你。” 这般快言快语让人如坐针毡,赵枣儿提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坐在庄劲右边的庄珂冲赵枣儿微微一笑,“我是庄珂,你别拘束,当成自己家就好。” 赵枣儿回以一个微笑,刚刚那位妇人则又“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端起碗。 庄祁突然放下筷子,“九婶婶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妇人轻轻一哆嗦,躲开庄祁的视线。 之后便没有人再招惹庄祁和赵枣儿,但不时可以感受到那些打量探究的目光。察觉到赵枣儿的不自在,庄祁夹了块牛肉放到赵枣儿碗里,小声与她说话:“这个挺好吃,有点甜。” 赵枣儿好歹给庄祁做过几次饭,清楚庄祁的口味,知道他喜辣喜甜,不喜欢葱蒜,看似随和,其实口味刁钻,很爱挑食,能人庄祁说“好吃”的菜并不多。赵枣儿夹起牛肉放进口中细细嚼着,而后又夹了一块,辨析口中的感觉,看了眼砂锅里的配菜,才对庄祁耳语道:“加了南瓜,所以会甜。” “你会做?” 想了遍菜谱,赵枣儿点点头,“会。”南瓜炖牛肉,不算太难。 因着庄祁的话赵枣儿扫了眼桌面,八菜一汤,硬菜凉菜热菜都有,看着不错,但赵枣儿知道没有一道是庄祁爱吃的。瞥了眼庄祁的碗,果不其然,米饭只少了一点。 “嗯?”庄祁以为赵枣儿是有话要说,便侧耳去听,赵枣儿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不要挑食呀。” 庄祁一怔,对面的庄珂却突然笑出声,随即收敛神情,埋下头一副认真吃饭的样子。 赵枣儿觉着莫名其妙,庄祁则给了庄珂一个眼刀。 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庄劲放下筷子后,众人也纷纷放下筷子,赵枣儿心中松了口气,以为终于结束了,没想到隔壁桌有个男人突然道:“这人也来了,饭也吃了,小祁啊,是不是该把辜家的鬼将给放了?” “我记得七叔不是一直在日本么?我还稀奇怎么突然回来了,”庄祁慢条斯理地擦嘴,而后细致地叠好用过的毛巾,再丢到桌上,浅笑着回头,看向发话的男人,“原来是给辜家当说客来了。” “七叔什么时候跟辜家这么好了?”庄珂配合地再踩一脚,“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被唤作七叔的男人“啧”了一声,“我哪能当辜家是说客!” “那何必呢,”庄珂接过话头:“皇上不急太监急。” “你!”这男人显然一直没把作为家主的庄珂放在眼里,被怼了后也只是阴阴地笑了两声,“辜家是不急,但这涉及庄家的名誉,你作为庄家家主,也不急着洗白?” “什么叫‘洗白’?”庄珂拉下脸:“合着在七叔的眼里,祁哥已经担了这个罪名?” 自知失言,七叔还是咬着牙梗着脖子道:“若没有这么一回事,辜家会空穴来风?现在这个女人也来了,今早对峙放人不好吗?我也是为庄家好!” “既然口口声声为庄家好,”庄祁站起身,挡在赵枣儿面前,“七叔何必把二心表现得这般明显。” “都闭嘴!”庄劲猛地一拍桌子,“闹够了没有!尽让外人看笑话!” 饭厅里唯一的外人赵枣儿正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下一秒便被庄劲点名:“赵小姐,可否冒昧问你几个问题?” 赵枣儿暗暗提气,转身面向庄劲,“您请问。” “我听庄祁说你是赵大匡的孙女儿?但我瞧你不像精通术法的样子。” “赵大匡确实是我爷爷,我也确实没有学过术法,直到前不久,才能看见鬼。” “那你与庄祁认识多久了?” “十一月初至今,已有月余。” “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赵枣儿踟蹰了一下,看了眼庄祁,庄祁十分自然地接过话,“f市失踪的诸多驱邪大师中,有一位正是赵大匡。” “赵小姐在此之前,可认识辜家的人?” “不认识。”赵枣儿认真回答,她发现庄劲看着疲惫不堪,尽显老态,实则思路十分清晰,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很清楚。 “一会儿我们与辜家的人对峙时,有劳赵小姐了。”庄劲道,这番对话已经是尾声,但总有人不满,方才那个男人又提出了异议:“赵小姐,听说你与小祁住在一起?不过认识月余,你们怎么就住在一起了呢?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哄”的一下,赵枣儿感觉自己脸变红了,甚至耳朵都开始发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生气——这样的问题,纯粹是为了给人难堪! 嚯地站起身,赵枣儿朗声道,“您问这样的问题不觉得太失礼了吗?我和庄祁是什么关系,需要经过你的审核?” “你这丫头怎么没大没小!”最开始出言不善的中年妇女拍桌而起。 “一味听信他人,不分黑白,是不智,听信了谗言而不信任亲人,是不礼,因不信任进而攻击他人,是不仁,攻击的除了亲人还有陌生的人,是不义,对不仁不义不礼不智的人,何谈规矩?!” 这番话委实不客气,七叔也好九婶也罢,其他看着好戏的人多多少少也影射了自己,赵枣儿这一席话得罪了不少人。 庄珂看见庄劲眼里露出的赞叹,不由得摇头失笑。 而庄祁,也像是第一次发现赵枣儿还有这么硬气的一面,他站到赵枣儿身边,很是自然:“我和枣儿的关系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会住在一起,自然有住在一起的必要。” 看向身侧的庄祁,赵枣儿又一次感觉到,事情向着奇怪的地方发展了。但庄祁第一次叫她“枣儿”......赵枣儿的心怦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我既到了收徒的年纪,赵枣儿,便是我的徒弟。从今日起,赵枣儿三个字前带着一个‘庄’字,我庄祁的徒弟,没必要跟旁的什么人太客气。” “......” 赵枣儿,没功夫去管别人震惊与否,也不知道“庄祁的徒弟”这一身份在庄家有多重量级,她只是极力克制自己吃惊的表情,以至于嘴角都有些抽搐了。 ——果然,什么霸道总裁麻雀凤凰的言情小说都是别人的故事!她命运中的剧本,其实是条修仙的道路...... “师父......”赵枣儿恍惚中,听到自己喃喃道。 72.考核 “师父......” “......”听到赵枣儿轻轻的呼唤,庄祁呼吸一窒。这般情况下庄祁来不及与赵枣儿商量,为她寻了个这样的身份,只是想唬住现场的人,听着一片抽气声和静默片刻后的纷纷议论,庄祁淡然接受,倒是赵枣儿一脸相信了的认真模样让他哭笑不得,险些没绷住笑出来。 也不能现在就解释说是唬人的,庄祁只好淡淡地应了一声。 赵枣儿圆圆的眼睛里映着庄祁的脸,认真得近乎傻气。庄祁实在没辙,轻轻揉了她的脑袋,让她醒过神来。 “徒弟......”七叔眼神闪烁,像是全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人就是这样,习惯从虚虚实实的流言蜚语里去认识和判断一个人,不论这个人离开了一天两天还是九年十年,不论这个人是亲近还是疏远,是强大还是弱小。有时候,流言中曾经愈强大的人如今越落魄,这道流言信的人就越多。 庄祁是无畏的,他作为庄家的大天师,是得到认证的高级天师,收一个徒弟无可厚非。赵枣儿是“无知”的,她并不清楚“庄祁的徒弟”这一身份的地位在庄家仅次于在庄祁。 “......她够格吗?”七叔犹疑地、又咬牙切齿地,“且不说她是赵大匡还是谁的孙女,基础的术法她会多少?!” 话音未落,七叔一弹指,一道暗黄的箭直冲赵枣儿袭去,陡然发生的变故让人猝不及防,赵枣儿下意识地猛退一步,然而那道暗黄还没到她近前,便被庄祁拦下了。 ——那其实是一道符纸,庄祁则直接夹住了这张符纸。 人们吃惊的抽气声清晰可闻。 要说七叔这一招是偷袭,叫人不齿,但庄祁露的这一手,才是让众人大吃一惊的原因。这样的速度和反应能力,绝不是传言中重伤离家的人会有的。谣言不攻自破了,庄珂不经意看见爷爷庄劲眼里露出欣慰的情感,但场面也因此变得愈发紧张起来。 庄祁没有客气,他不是挨了揍不回击的人,反手一甩,那张符纸以更快的速度朝七叔飞去,七叔来不及反应,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符纸却突然在他面前停住了。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路过他满是细纹的脸,再顺着脖子往下滑,眼睛瞪着符纸瞪成了斗鸡眼,场上所有人都跟着屏住呼吸,看到符纸停下,皆松了口气。 包括庄珂,也在暗自庆幸庄祁知道分寸。 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他还是想错了。 庄祁站得笔直,什么也没做,但那张符纸在瞬息间分裂成了十几张符纸、并还在不停分裂,几十张符纸围成了一个圈、一个圆、而后围成一个囚笼,把七叔困在其中。符纸不停转动着,发出白色的光,光面相互连结又形成了一层光网,隐隐可以听见隐藏在山风沉厚的吟咒声。 这是一个阵,被困在其中的人想必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困在用来锁鬼的灵阵中。七叔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去击打结界壁,甚至试图撕裂结界,但是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收拢,七叔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阵中的空间越来越小,氧气变得不够,很快便有了窒息的晕眩感,他惊慌地看着庄祁,大声惊呼起来:“快住手!快停下来!” 庄珂看了眼庄劲,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给他递了个眼神,庄珂只好朗声道:“庄祁!那是你七叔!” 庄祁好似没有听见,面上依旧是温柔的浅笑,只是眼神十分冷,镜片都无法挡住其中的冷意。轻轻一摆手,像是挥开扰人的蚊蝇,不停旋转着收拢的符纸变得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而后“砰”地一声炸开,纷纷扬扬的碎纸闹得一片狼藉,像是故意的,场上每一个人都受到了波及,反应快的,能在一瞬间避开,反应慢的,则生生挨了一击。 这一番变化始料不及,躲不开的人哎呦叫唤出声,有的则狼狈地躲开,有的摔倒在地,还有未落地的符纸碎片轻轻扬扬落下来,底下的人慌乱地躲开,仿佛那符纸能要人命。 灵阵一破,七叔腿一软,坐倒在地。 站在庄祁身侧,赵枣儿看着混乱的现场,脑子也有些混乱,她听到一声浅笑,偏头看向庄祁,捕捉到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淘气。 庄祁收回手,看都不看才在死亡边缘试探的七叔,而是询问赵枣儿:“没事吧?” “没事。”赵枣儿摇头。 “那就走吧。”庄祁也不看其他人一眼,抬步就要离开,身后突然传来拐杖狠敲地面的声音。 “慢——”庄劲撑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庄祁转过身,看向庄劲。 “这就收徒弟了?”庄劲用力摁着拐杖,手都泛白了,看着庄祁,声音威严。 “嗯。” “想清楚了?” “嗯。” 这一问一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满意庄祁的回答。方才一番小闹剧让七叔颜面扫地,此时也不管不顾地撑着一口气找茬:“大哥,你就这样纵容小祁?你也不瞧瞧他这态度!一点儿没把长辈放在眼里!” 庄劲可不想搭理他,但也不满意庄祁的态度,他朝赵枣儿招招手:“过来。” 赵枣儿迟疑地看向庄祁,庄祁轻轻点头,“去吧。” 怀揣着不安,赵枣儿走近庄劲。 “跟庄祁学了多久了?”庄劲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赵枣儿一番,而后扯出一个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慈祥和蔼些。 “半个月。”赵枣儿实话实说。 庄劲心里暗暗点头,认可赵枣儿的秉性,却不把满意表现在脸上,只是又问赵枣儿,像是考究她一般:“都学什么了?给我瞧瞧。” 瞧瞧?这要怎么瞧?又不是考试,做张卷子批个对错再看看分数高低就能知道用功程度。而要说她学会了什么——她跟庄祁学了基本符术和其他,但最擅长的其实是共情......瞬息间赵枣儿便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她倒是想回过头去看一看庄祁,希望能得到一点儿提示,但庄劲盯着她,目光越来越严厉,让她不敢回头,好像回头了就如同作弊一般严重。 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赵枣儿攥着纸,心思千转百回——她知道庄家的人都不是刻意为难她,他们是冲着庄祁去的,那些难听的话也是说给庄祁听的,无论她表现得怎样,都不会得到认可,更何况她不过只懂皮毛。 指尖微微颤抖,赵枣儿咬紧下唇,庄劲考验的目光犹如有千斤重般,沉沉地压在赵枣儿肩头,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猜疑、不屑,她很紧张,之前的每一次紧张她都会伸手去摸摸耳边的头发,如果没有露出耳朵,她便会感到安心。但这一次,她没能从各种目光中感受到属于庄祁的那一道,却也没有去摸耳边的头发来缓解紧张,她正积极地想着办法。 站在赵枣儿身后,庄祁看出了赵枣儿的紧张,不知不觉他也放缓了呼吸,关注着赵枣儿的表现。她很勇敢,也很聪明,但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肯定也猜不透庄劲的意图;他教了赵枣儿不少术法,但她毕竟才学了短短几天——庄祁心里矛盾着,下意识地就想要出手帮赵枣儿。 但是庄劲凉凉地给了他一个眼刀,暗示意味很明显:别插手。 “噗呲——”赵枣儿手中的符纸染了起来,青蓝色的火苗,起初摇摇晃晃,而后变成了熊熊的火团,却又在眨眼间噗地灭了。 “哈哈、哈。”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搞砸了。赵枣儿捏着半残的符纸,觉得尴尬也觉得丢人。 “再试一次。”庄劲道。 “呃?” “你用的是平安符?怎么会挑这个符?”庄劲像是不满,“屏息凝神!用符最重要的是心力!重来一次!” ......这是补考吗?这么一想赵枣儿反倒不紧张了,莫名理解了庄劲的用意。口袋里只剩下三张符,一口气全拿出来,屏息凝神,赵枣儿闭上眼睛,想着庄祁与她说过的符术要点,回想着第一次激发平安符时的感觉,试着用她最擅长的共情来调动指尖的灵感。 庄劲皱着眉,他就是在考校赵枣儿,没别的意思,纯粹看看这丫头有没有能耐。还没看懂赵枣儿在蓄什么力,却在一瞬间,三张符纸猛地一跳,炸开极强的蓝色火花。 赵枣儿只觉得指尖一烫,眼前有阵强光,而后被人拽着后衣领往后倒——庄祁在一瞬间拽回赵枣儿,和庄劲各结起一道结界,两道结界如同一双手,包住了赵枣儿甩出的三张符纸。 白金色和亮蓝色交织的结界在半空中剧烈晃了晃,而后无声地碾碎了三张符纸。一秒钟的静默后,天花板上的八盏竹围吊灯全部碎裂,紧接着还有桌上的花瓶、窗边的盆景。 “——哎,我的花瓶我的假松!”庄劲喘了两下,受不了了一样捂住心口,狠狠瞪了赵枣儿一眼。 赵枣儿缩在庄祁身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挺好,多学学吧。”庄劲哼了一声,“可惜了我的盆栽......白瞎,早知道不拿出来了今天......都散了吧!” 老头子不高兴了,呵斥着让众人散了,被庄宴搀扶着离开。 庄珂跟在一边,路过赵枣儿的时候他停下脚步,递给赵枣儿一个铜制的令牌,令牌不大,也不沉,上头刻着一个“庄”字。 “恭喜你,没什么好赠予的,这牌子你收着,当个纪念品吧。”庄珂一脸和气地把东西塞进赵枣儿手里。 赵枣儿有些不知所措,但庄珂说了“恭喜”,就是好事吧? 求证地看向庄祁,庄祁拍了拍她的头:“做得不错,走吧。” 这是被表扬了?赵枣儿心中窃喜,与庄祁一道往外走,把饭厅里的不愉快都抛在脑后。 屋外一片皑皑,也没有风,下了整整一天的雪终于停了。 ——放晴了。 73.螳螂捕蝉 饭厅里才发生的事乘着风一样到了客院,庄祁和赵枣儿前脚离开饭厅,苗壮和辜致逹后脚便收到了消息。 “师徒?”苗壮咂了下舌头,“倒是能扯。” “然后呢?”辜致逹仰躺在床上,鞋也没脱,一条腿耷拉在床沿边,脑袋枕在胳膊上,另一只手从一边的小几上拿了葡萄吃,吊儿郎当地悠游自在,闻言随口一问。 负责打探消息的人连忙回答,态度恭敬,但始终是冲着苗壮的方向:“庄七爷向来看不惯庄祁,便出言刁难,还动了手。” “动手了?”辜致逹兴奋地半支起身子,“什么结果?” “被庄祁收拾了......” 听苗壮手下的人事无巨细地把过程说了一遍,辜致逹又倒回床上,揪了个葡萄却又不吃,扔回果框里,“切,这什么七爷也没多大本事嘛。” 苗壮没开口,托着下巴思索着什么。 辜致逹刷了刷手机,屋子里没人说话,安静又无聊,看向坐在屋子中央的苗壮:“没劲。诶,想啥呢。” “我不叫诶。” “好好好,苗先生,苗助理,苗哥,你在想啥呢?” “想怎么收拾烂摊子。” “怎就是烂摊子了?”辜致逹一个翻身坐起来:“咱们要捉赵枣儿,庄祁扣着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呵——这招听着多高明啊,怎么地,是把庄祁支开了,但也没逮着赵枣儿啊。我把赵枣儿抹黑,把她跟那人有关系的事捅出来咋地就成了‘烂摊子’了!也不看看庄家有谁真信了吗?好歹现在赵枣儿就在跟前了,找到机会就能下手,比你那些复杂的什么这计那计强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下手?”苗壮也不见动怒,只是问他。 “总有落单的时候吧。”辜致逹扯了个葡萄丢进嘴里,“赵枣儿既然不是庄祁的小情儿,两人还能时时刻刻腻在一块?嘿,早知道两人没这关系,咱早点使个美男计说不定已经成了。” “凭你么?”苗壮抬眼看了看没骨没皮一样瘫着的辜致逹。 “我说我了吗?”辜致逹吐出葡萄皮:“随便上哪个店里,百来块就能雇个男的,到时候鲜花美酒加情话,不就把人骗来了,再一下药,把人带回辜家还不简单。” “好好改改你说话的口气,既然回了辜家,别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混混流氓。”苗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辜致逹却不怕他,“呦呵,要不是你们求我,我也不会踏进辜家的门。”拎起脖子上的鬼兵符,辜致逹轻浮地在鬼兵符上落下一个亲吻,“老爷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死啊?” “那是你父亲,注意措辞。” “谁知道我是不是亲生的?我妈都说不准。”辜致逹把腿盘上床,“你还没跟我说过呢,咱们捉赵枣儿要干嘛?” “无可奉告。”苗壮表情有些冷了,显然已经忍耐辜致逹到了一定程度,轻轻吸一口气,“下午就要与赵枣儿正面对峙了,想想怎么圆你的那些瞎话。” “还能怎么圆?”辜致逹满不在乎,“一场误会呗。倒是你说庄祁能不能把辜尔东放了?” “或许能吧。”苗壮站起身,不欲多言。 “你也没把握?唉——算了算了,跟我也没关系。”坐了不过片刻,辜致逹已经换了四五个姿势,像屁股上长了虱子一样好动。 苗壮走到了门口,突然又停下来,回过头问辜致逹:“赵枣儿家里起火,不是你找人干的吧?” “当然不是我啊。”辜致逹大呼冤枉,眼珠子一转,道:“盯上赵枣儿的人不少啊。” 不用多想便听出了他的试探,苗壮扯了扯嘴角,“不要太好奇,不该你知道的不会让你知道。” “呵——老子也不稀罕......”辜致逹撇撇嘴,很是看不上苗壮这副装腔作势的姿态,扯下脖子上的鬼兵符,仔细瞧了瞧,看不出什么门道,随手丢到一边。鬼兵符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块普通的铜牌。 辜致逹作为辜家老当家某次风流后的附属产物,成年前并不清楚辜家的存在,这一次为了苗壮口中的遗产,才不甘不愿地卷入这场莫名的纠纷,什么鬼啊邪啊的,跟拍电影似的,搞个女人还整得十分复杂,又是派一个爱哭的小鬼,又是找了个脑子不正常的鬼,唯独不用人去对付人,让他费解不已。 甩上门,把辜致逹的嘟囔一并封在屋内,苗壮走进隔壁的他自己的房间。 两间屋子挨在一起,只消走几步就行。庭院里守着辜家的人,但远处偶尔会有几抹白闪过。庄家把他们都安置在客院,一个独立的小院落,看似客气有礼,实则是变相禁足和监视,但这并不妨碍苗壮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和布置他的下一步行动。 把辜致逹寻回辜家,不过是为了辜家那摊子破事而使出的下下策,让辜致逹参与赵枣儿的事,是迫不得已,从来没打算与人分一杯羹的苗壮自然什么都不会透露,倒是辜致逹比看上去的细腻敏感得多。至少从已知的碎片信息中,辜致逹差不多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除了辜家,还有人盯上赵枣儿,这也是事实。从将死的辜家老爷子那里,苗壮得到了一本书——《人卷》。 书里提及了一种上古秘术:起死回生。 长生不老、青春永驻,是人类千百年前永恒追求的东西,而起死回生,可以视为长生不老的另一种突破,苗壮自然是心动了。无所谓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辜家老头,苗壮生在辜家,长在辜家,借着为辜家做牛做马二十多年打下的根基,一方面扩张自己的势力,一方面则寻找着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密。 在f市遇到辜尔东,绝对是一个巧合,但这个巧合,被苗壮视为命运的恩赐。在辜尔东盘桓的烂尾楼里,苗壮一眼相中了那个养尸阵——先以养尸阵为基底,蓄养一只极凶的煞,而后将煞与邪灵融合,注入亡魂中,再找到适当的容器,便能完成“起死回生”。 养尸阵里都是孩童,布阵的人手法相当老练,效果定然非同一般,这样一个强大的基底,竟被他寻见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但很快苗壮又遇到了问题,因为他的闯入,养尸阵被破开,效果折半。 再布置一个同等规模的养尸阵可不容易了,从哪里搞来这么大量的尸体就是一大难题。一边对付辜家,一边打听布阵的人,苗壮很快发现,f市里出现的“镇”字符,既吞噬人也吞噬鬼,并从中汲取了大量的邪恶力量。 养尸阵里的“镇”,噬鬼夺命的“镇”,苗壮可以肯定,有人与他怀揣着相同的目的,而且对方走得比他远、知道的比他更多。原本试图拉拢布阵人为己用的苗壮当即改了主意,他潜心蛰伏,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痕迹,密切关注f市的一切动向,只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显然隐藏在背后的人比他想的还要深,苗壮至今没能查出对方的身份。当发现对方把注意力放到赵枣儿身上时,苗壮决定率先动手,掌握能够与对方交涉的筹码,辜尔东便是他为了试探赵枣儿安排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看似寻常的赵枣儿身上亦隐藏了许多秘密,听辜尔东说,赵枣儿手里有一本《鬼卷》......而随着庄祁的调查愈深,他受到的阻碍也越大,再小心的动作,也极可能暴露。但苗壮更清楚,受庄祁的威力胁迫的不只他一人,使用镇字符的那个人应该会更着急,赵枣儿家失火,便是最好的证明。 对方在找什么?赵枣儿身上藏着什么? 苗壮不清楚,但骨子里的掠夺根性告诉他:先下手为强。辜致逹虽然跟他不是一路人,但说出的话还是很中肯的——赵枣儿总有落单的时候吧。 苗壮告诉自己先别急,办法有的是。 慎重地拿出一个锦袋,取出里头的铜制令牌——一块与辜致逹手中的一模一样的鬼兵符,苗壮轻轻敲了敲,从鬼兵符中抖落出一个小鬼。 白皙的皮肤,自然卷的头发,正是消失了好久的爱哭鬼。 “别哭了。” 爱哭鬼用力憋住哭意,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原本可爱的脸庞居然鼻青脸肿的,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疼?”苗壮坐下来,笑着问它。 爱哭鬼迟疑了一分钟,才点点头。 “疼的滋味不好吗?”苗壮笑着,“活的人才能疼。” 爱哭鬼不敢应答,腿肚子不停抖着。 “别的不说,你还是挺像人的。”意味深长地夸了一句,苗壮伸出手,张开五指,罩在爱哭鬼脸上,墨蓝色光闪过,拿开手时,爱哭鬼的脸便恢复了原样。 “不疼了吧。” “嗯......” “我能让你灰飞烟灭,也能让你继续快活下去,懂吗?” 爱哭鬼连连点头。 “赵枣儿的朋友你认得吧?那个女的。” “舒——?” “对。”苗壮点头赞允,“认得就行,替我做点事吧。”看着爱哭鬼露出些许不情愿的挣扎,苗壮捏住它的肩膀:“很简单的,不为难你,也不会害你的枣儿姐姐,只要你......” 小声耳语一番,苗壮满意地看着爱哭鬼点头答应。 74.师父 当天下午与辜家的对峙顺利得近乎平淡,平淡得几近无趣,让一众想看好戏的人失望不已。 “这就结束了?”赵枣儿也有些懵。 经过了中午的那顿饭,她本以为下午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些,没想到辜家既没有为难她,庄家的那些亲戚也都客客气气的。而对峙一结束,辜家当即带着辜尔东离开,庄家的其他人也鸟兽作散,偌大的会客厅变得空空荡荡。 “比想象中的快啊。”庄珂坐在一旁,“还以为会一直死缠烂打呢。” “嗯。”赵枣儿点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辜致逹一上来就爽快地把所有问题都揽回辜家身上,先前的指责通通解释为误会,与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而庄祁竟也毫不犹豫地把辜尔东放了...... 看向一旁的庄祁,赵枣儿心情有些复杂。 午饭后两人一道走回西苑,庄祁与她没说两句,就被庄老爷子的人给叫走了。赵枣儿独自回到西苑,还没来得及让小晗为她答疑解惑,一拨又一拨的人接连上门来套近乎,携着丰厚的礼品,亲亲热热的,让她好不习惯。小晗比她强些,帮着她应付,但那些个妇人不停套话,花样百出,赵枣儿完全不是对手。 “这么热闹?”门外又走进来一位妇人,头发灰黑,红黑色的连衣裙贴身又得体,身材窈窈,脸上有些许细纹,却不影响她的风韵。“这几天也没见谁来我这唠唠嗑,怎么今天一窝蜂聚齐了?” 妇人绷着脸,面色不虞,已经被狂轰滥炸了半个小时的赵枣儿心里一抖,这妇人方才也坐在主桌上,地位似乎不低,讲话也不客气,那九婶说什么,她都给怼回去。 “二夫人。”小晗恭敬道。 ——二夫人?赵枣儿心里推算着这位妇人的身份,突然屋子里原本叽叽喳喳的女人们都噤了声,看了看二夫人,彼此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这不是知道你身子骨不太好嘛,那好意思总叨扰。”一个略显富态的女人堆起笑:“这小祁第一回收徒弟,我们带些东西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嗯,”二夫人赞同地点点头,走到赵枣儿身前,“东西送到了就走吧。” 赵枣儿还以为这话是对她说的,然而一直挨在她右边的妇人不甘不愿地站了起来,腾出一块地方,二夫人则毫不犹豫地在赵枣儿身边坐下。 让座的妇人显然不甘心,又寻了个位置,才要坐下,二夫人又开口了:“小晗——送客。” “是。”小晗答应道。 “不是啊,二嫂嫂,这我们也才来......” “就是啊,怎的就送客了呢?我们还没跟赵小姐认识呢。” “不认识你们在这叽叽喳喳半天都闹了些啥?”二夫人毫不客气地反问。 问题一出,却没有人接茬,隔了几秒钟才有人道:“老二家媳妇,你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我们太久不回本家,就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小小的屋子顿时化为女人的战场,二夫人闻言不怒反笑,“是我不厚道还是有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 “赵小姐是我的客人,还请你们注意些,莫扰人清净。”给小晗递个眼神,“还不送客?” “客?呵,哼。” “若是不满大可找老爷子评理去。” “得了,我也不去讨嫌,”一直与二夫人针锋相对的女人故作不屑,缓缓站起身,饱含嘲讽:“谁让我们这些人还得仰着庄珂的鼻息呢。” 二夫人眸色一沉,似要发作,又生生忍了下去,“人贵有自知之明。” 赵枣儿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险些跟着一起出了自己的屋子,好在头脑还是清醒的。看着把她屋子填得挤挤挨挨的女人们如同来时一样一窝蜂地走了,赵枣儿暗暗松了口气。 “以后少不得与这些人打照面,”二夫人看向赵枣儿,“你都不用理会。” “嗯嗯。”赵枣儿下意识地点头,又偷偷瞄向门口,期待小晗快点回来,这妇人让她想起编辑部的何梅,但何梅也不如她有气场,一种骨子里的“人上人”的自信。方才屋子里人多,彼此打岔,也就应付过去了,现在只有两个人,她怕自己应付不来。 “不用紧张。”二夫人捕捉到赵枣儿的小动作,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赵枣儿的手背,微微一笑,方才的凌厉褪去,眼角的尾纹都变得温柔起来。“我是庄珂的妈妈,也是庄祁的婶婶。” “呃、二夫人好。” “可别,见外了,”二夫人笑得和蔼温柔,与寻常的中年妇人没有区别,“我闺名叫莫柳,你叫我柳姨就成。” 在莫柳鼓励的眼神下,赵枣儿唤了声“柳姨”。 “好孩子。”莫柳打量了一番屋子,客气又亲近地说道:“才来肯定是住不惯的,缺什么只管跟小晗说,不要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赵枣儿含含糊糊地应了,不敢点头也不敢否认。小晗这时候回来,合上门,气鼓鼓地走到莫柳跟前,“二夫人!你可不知道这些人有多过分!赵小姐才来,就有人跑来嚼舌根,那话能多难听就有有多难听......” 小晗迫不及待告了一状,把早前在窗外的那两人的事说出来,莫柳听完,冷笑一声:“算了,不管那些阿猫阿狗。去打壶茶来。” 小晗收敛了情绪,转身沏茶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赵枣儿和莫柳,莫柳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赵枣儿一番:“庄祁怎的会突然带个徒弟回来,我是不清楚,但是他自小有他的主张,不像庄珂,总是稳重有谱,但是我也很担心,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外生活,究竟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赵枣儿刚要开口,莫柳却示意她等会儿再说:“要说是徒弟,我是不信,真不信。你方才露的那一手......”莫柳露出为难的神情,而后“委婉”道:“实在上不得台面。” 赵枣儿的脸轰的红透了。 莫柳连忙拍拍她的肩膀:“我不是要批评你,而是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你到底有几分本事。早在几年前老爷子就想让庄祁收徒了,但收徒的事必须慎重,老爷子也一直很重视,你的表现......让人大跌眼镜。不妨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感受到莫柳表现出的善意,赵枣儿稍微卸下心防:“我也不太清楚,庄先生之前没有告诉我这事。”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先是我的爷爷失踪了......”赵枣儿简单说了事情的始末,莫柳越听越惊讶:她可从来不曾见过庄祁对某个人这般上心过。赵枣儿口中的“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庄先生”,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庄祁? 莫柳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问几个问题,并没有对f市的事表现得过分好奇,更多的是询问庄祁的生活情况。这点赵枣儿知道的并不多,只把知道的说出来。 “挺好的......”莫柳心里五味杂陈,“庄祁父母去世后,我带着庄珂和庄祁,老爷子对庄祁很严苛,近乎残忍的那种,”黯然一笑,莫柳叹了口气,“后来他离开庄家,纵使不舍,也觉得是好事,他刚走那一年,老爷子也不让我们去看望他,我后来偷偷去过f市,就怕这孩子照顾不好自己。” 看着赵枣儿把什么情绪都表露出来的眼睛,莫柳弯唇一笑:“结果我没能见到他——庄祁是大天师,那会儿还四处跑,也是这几年他没什么大动静了,道上才有了那些个风言风语。要是听见了什么,你别信,也别往心里去。” 赵枣儿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对了,”莫柳有些尴尬地咳一声,“你俩现在住一块?” “不是不是,”赵枣儿解释道:“对门!我的公寓失火,庄先生便把自己的房子租给我了。” 听闻庄祁这般体贴绅士,莫柳的心情更复杂了。“那就拜托你多照顾庄祁了。” “哪里的话,都是庄先生在照顾我。” “怎么还一直喊‘庄先生’?”莫柳刻意打趣她:“该叫师父的,下午还有辜家人在,可别喊错了。” 其实已经喊过了。赵枣儿面上一窘,觉着有几分莫名的羞耻。 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莫柳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之后在西苑外多加了一队庄家子弟守卫,拦着不相干的人。 好不容易重获清净的赵枣儿没有急于休息,而是向小晗询问起收徒的事,“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大反应?收徒不应该是庄先生自己的事吗?” “是这样没错,”小晗点头,“但不是有句话么:‘名师出高徒’,大少爷这么厉害,想拜大少爷为师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大少爷作为庄家的首席,拜大少爷为师,也等于有了庄家做靠山,这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一步登天?”赵枣儿咋舌:“太夸张了吧。” “才没有呢,不然刚刚那些人干嘛急着上门送礼呀,还不是想攀关系。毕竟先前大少爷一直很不好相处的。” “不好相处?”庄祁?赵枣儿不能想象,但似乎在庄家,很多人都十分畏惧庄祁。 “嗯。”小晗迟疑着点点头,“大少爷一直冷冷的,不爱说话,也不愿意任何人靠近。” 这跟她印象中的庄祁完全判若两人。赵枣儿咬了咬下唇,身子一歪,倒到床上,看着小晗收拾了茶具走出去。她眼中的庄祁就是温柔体贴的,像个英雄一样,给她安全感,而别口中的庄祁,却是冷漠冷酷的,那真实的庄祁,会是什么样的呢? “怎么了?”赵枣儿盯着他看了有一分钟了,庄祁本想装作没看见,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没。”摇摇头,赵枣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f市?” “师、咳,”迎上庄珂戏谑的眼神,庄祁有些无奈,挥挥手让庄珂离开,“你可以不用叫我师父。” “那叫什么?庄老师?”赵枣儿眼睛像小灯泡一样亮起来,她最开始认识庄祁的时候不就觉得他的气质很符合老师嘛。 “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庄祁郁闷。“中午没来得及跟你商量,就说我们是师徒关系,你其实可以不用当真。” “......” “怎么?” “就是不收我做徒弟了?” 庄祁觉得自己从赵枣儿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委屈。“收......” “好的,师父~” 75.同学会(1) “啊......所以说,你现在是庄先生的徒弟?” “是的,”晚上九点左右,赵枣儿捧着电话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单,“感觉很神奇呢。” “听的人也觉得很神奇呢。鬼啊神啊什么的,听起来就很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你居然有了个天师师父,”舒碧云感慨道,“我可以上知乎去强答一波了:‘有一个很神奇的朋友是什么体验’。” “我觉得‘眼看着事情朝奇怪的方向发展了’更切合内容。”赵枣儿展开她的脑补,并声情并茂地读出来:“‘人生剧本一变再变,女青年的都市天师养成故事’——这么好的题材,《f周刊》一定超想要。” “哈哈哈,”舒碧云捧场地大笑,“赵天师,括号——预备天师,你现在还在庄家?已经待了两天了吧。” “嗯,庄老先生希望与庄先生多一些相处,老人嘛,有点寂寞吧。”赵枣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电话,感觉屋里太过暖和,便踢开被子,“而且那些亲戚真的好过分啊。” “习惯就好啦,”舒碧云家境富裕,比赵枣儿更为了解大家族里的情况,“那些人就是眼红呗,庄家除了捉鬼,应该也有别的产业吧,那些人就跟水蛭一样仰着本家的鼻息过活,还分分钟想着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不要脸的事多着呢,你要是对付不了就别搭理。” “嗯呐,我知道了。”赵枣儿轻轻叹口气,舒碧云的话过于尖锐却也一针见血,一句话便指明了庄家现在的情况。” “什么时候回来?过两天就是同学会了。” “后天早上就回去了,”听到电话那头的舒碧云哎呦一声,赵枣儿连忙问她:“怎么了?” “没事没事,嘶——这两天有点儿倒霉,不是磕着就是碰着,刚刚被钥匙划到手了。” 舒碧云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借着微弱的楼道的光查看手上的伤口,居然足有半指长,正慢慢泛出血来。“我靠,这钥匙比刀子都厉害——咦?!!我的天啊——” “怎么了呀,碧云?” 舒碧云进门后居然踩进了水里,打开灯,便看到了一地的水,厨房传来呼啦哗啦的水声。“我好像出门的时候忘了关水龙头,水漫金山了。” 听到好友沮丧的声音,赵枣儿坐起身,忧心道:“严重吗?” 淌着水走进厨房,关上水龙头,舒碧云皱起眉,她明明出门前都有仔细检查、一一关上的呀。“地暖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我先把水都排出去吧。你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倒霉,差点掉井盖、被楼上的花盆砸,还有包被偷了,钥匙、钱包、手机还有工作资料都没了——” 舒碧云突然噤声,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摸过刀架,抽出一把菜刀,舒碧云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流年不利?还是遇上啥了?”赵枣儿一听,下意识地往撞鬼了想。 “不知道,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倒霉。或者......”把才放下的包重新背上,舒碧云故作镇定地继续打电话,另一只手举着菜刀,目光落在了关着门的卧室和洗手间之间。她一直一个人住,没有关卧室的门的习惯——有谁趁她不在的时候来过吗?那个人,现在还在屋子里吗? “或者什么?”赵枣儿听出了不对劲,“碧云,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你继续说,这两天都干嘛了呀,要上课吗?”舒碧云没有直接说出她的推测,她担心如果屋子里真的有别人在,那人一定正听着她的电话,所以她不能打草惊蛇。她看了看玄关,大门没有合上,水漫进楼道里,外头是漆黑的,而卧室的门依旧关着,里头没有一点儿动静。提着菜刀,舒碧云保持着正常音量,贴着墙往门口走,“庄先生会很正经的上课吗?” “你这样问很奇怪耶,就是跟之前一样,教我写符,然后也教一点其他的,”赵枣儿敏感地察觉到舒碧云的紧张,有些纳闷,却也认认真真地回答,“每天早早地就得起来早训,从早上练到晚上,晚饭后是晚训。” “这样啊——挺有意思哈哈哈。”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舒碧云走到了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大门,楼道里空荡荡,旁边的两户都灭着灯,没有人在,电梯显示停在一楼,舒碧云抖着手摁下电梯,看着电梯上的数字慢慢往上跳。 “碧云,”赵枣儿走下床,披上外套,往门外走,“你听起来很不对劲。” “枣儿......家里可能遭贼了,”舒碧云压低了声音,“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不舒服,很奇怪......” “会不会是错觉呢?你不要紧张。还在家吗?”赵枣儿来不及换鞋,踩着拖鞋便跑出去,直奔庄祁的屋子,“我让庄先生给吴警官打电话,你现在先下楼。” “我已经出来了,在等电梯......” 电梯已经到达六楼,“叮”的一声,舒碧云心跳突然加快,她猛地想起前几天吴浩霆跟她说了一个案例:独居公寓的单身女性家中遭窃,坐电梯下楼时与去而复返的凶手相遇,而后被捅六刀,不治身亡。而这起案子的犯人,目前还在追捕中......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头站着两个男人。 “啊,舒小姐,”电梯里的人认出了舒碧云,“你家里是不是漏水了?我们接到5楼住户的投诉。额,您这是......”物业的工作人员惊疑不定地看着舒碧云手中的菜刀,本已经踏出了电梯,顿时又后退了一大步。 “啊,误会误会。”舒碧云连忙把菜刀放下,与赵枣儿报了平安,心里松了一口气,“我的屋子是漏水了,麻烦您陪我去看看吧,我早上走的时候确认关上水龙头了,我担心是不是闯空门。” “闯空门?”两位工作人员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咱们小区的治安没得说的,非小区住户无出入卡是进不得的,所有外来人都要登记,您也是知道的。” “是......”舒碧云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但是我前几天包被偷了,钥匙和出入卡都掉了。” 物业的两人终于严肃了脸色,迟疑着通过对讲机招呼保安,而后两人率先走进舒碧云的屋子。 “按理说咱们安保对每个住户都是有印象的,如果是外人,应该不会放进来,”年纪大点的男人道,“而且您丢了出入卡,若是出现财物损失,需要由您承担大部分责任。” “行。”舒碧云现在没有心情讨论责任的问题,虽然心情不好,但也勉强应了,只是催促对方替她进屋里去看看。 “是物业?”电话那头的赵枣儿听了半天,可算听明白了。她已经到了庄祁屋子前,屋里头暗着灯,没有人在。赵枣儿有些苦恼地挠挠头,转身往回走,“庄先生不在,咱俩先挂?我直接给吴警官打电话吧。” “别,”舒碧云没敢挂电话,“物业也来了,就不麻烦吴警官了,你别挂,我会安心些。” “好,我在呢,你别慌。” 或许是赵枣儿的鼓励给了她勇气,舒碧云着实镇静了下来,跟在物业人员的后面往回走。水龙头已经关上了,寂静的厨房里偶尔有滴水声,这是屋子里唯一的声音,三人进屋后,脚步带动水流,水声变得丰富,才使屋子里的沉寂变得生动起来。 客厅的灯没有关,开放式的居室一览无余,物业人员给彼此一个眼神暗示,慢慢靠近卫生间和卧室,年长者朝舒碧云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菜刀,让舒碧云靠边站,而后以手做出“一二三”,两人一同打开门。 ——空屋子。 卧室的窗户没有关严,打开门的一瞬间形成了对流,卷进来一阵寒风,让舒碧云打了个冷颤。 “嗳——!你这是没关窗,”物业摇头失笑,卫生间也没有人,两人便往厨房走,把菜刀放回去,又检查了漏水的地方。“厨房这块渗到楼下去了,回头您再与楼下的刘小姐商量下吧,我们先帮您把水清了。” “好的好的,麻烦你们了!”舒碧云连忙道谢,确定了屋子里没有人后,她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告诉了赵枣儿结果,让她不用担心,两人定了一同去同学会的日子,便挂了电话。 “辛苦了辛苦了......” “应该的,为住户服务嘛。舒小姐您下回可别忘了关窗关水啊。”物业反复念叨,舒碧云连声答应。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水清理干净,舒碧云客客气气地送走物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拿了点水果,到五楼的住户那里赔罪去。 “谁呀?”开门的女人一头灰发,皮肤却很是平整,虽不够光滑,但看着很显年轻,连身长裙黑色为底,上头是精心刺绣的白色茉莉花,看起来高雅又知性。 “您好您好,我是楼上的住户,不好意思厨房漏水了,我叫舒......” 舒碧云瞪大了眼睛,屋子里正好走出了一个面熟的男人,看见她,也露出吃惊的表情,而后微微一笑。 “舒小姐,好巧啊。” 76.同学会(2) “这么巧?是认识的人?” 许久不见,赵枣儿与舒碧云亲热地挽着胳膊,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不时朗声笑起来,像两只雀跃的鸟。两人彼时已经在y市,y大附近的一个小奶茶店里两人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是啊,”舒碧云再次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是f市太小了,而且跟那户的女主人居然是那个有名的女作家,咱们以前还读过她的作品呢。” “是她呀,哇——”舒碧云一提,赵枣儿便想起了,那位女作家的作品伴着她们度过了高中时光,青涩的、微甜的各种故事和情绪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了那个年龄段的少女,尽管后来不少人批判这位作家对青春的含义过分解读,但依旧改变不了无数少女曾经在夜里含泪品读的事实。“要签名了吗?” 舒碧云笑着摇摇头。“忘了。” “那她跟那位教授是夫妻?” “不是,”那日舒碧云在五楼住户家里遇见的熟人,实则是赵可喜的班导师——林归于教授。“两人是朋友,所以才觉得巧,突然就遇见了。听说林教授没有结婚,我还一直觉得奇怪。” 打量着好友的神色,赵枣儿觉得有些稀奇:“很少看见你对某个人这样赞不绝口呀?这教授很帅?” “比不上你师父。”舒碧云故意揶揄,看着赵枣儿囧囧的表情,忍俊不禁,“不是帅,就是气质,浑身透着一种‘仙’的范儿,学历非常高,待人温和有礼,我前前后后遇到过他几次,他在学生中的好评如潮,下个月我们报社要做个关于校园人物的专访,我打算回头问问他方不方便。” “专访?赶在这种时候?马上就要跨年了,这个专题合适吗?” “别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主编觉得年底了就该搞些人物事迹,”舒碧云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全身都透着嫌弃,吐槽了报社主编和同事几句,话锋突然一转:“但也还行吧,希望林教授能接受专访。” “你是不是太喜欢这个教授了?”知道好友向来喜欢年纪大些的大叔,赵枣儿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口,“那啥、就是,emmm......” “就是啥?”舒碧云凑近赵枣儿的脸,“嗯?说清楚?” “不不不,不说了。”赵枣儿嬉笑着往后躲,拉住舒碧云准备挠她痒痒的手,连忙讨饶。 “放心啦,”舒碧云当然知道赵枣儿在开她的玩笑,便也玩笑着逗了逗她,“林教授年纪都赶上我爸了好吗,就是他个人魅力十足,你要是见过他,你就会懂了。”舒碧云说着,又忍不住夸道:“真的超有耐心!人超好!” 看着好友亮闪闪的眼睛,赵枣儿欲言又止,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问出口,反而是舒碧云受不了她这幅吞吞吐吐的样子,长臂一伸,揽住赵枣儿的脖子,“要说啥,快说!别磨磨唧唧的,跟我还兜半天圈子。” “没,我就是想说,”被舒碧云以锁喉术锁住脖颈,赵枣儿一股脑把话倒出来,“我觉得吴警官可能喜欢你——” “切。”舒碧云松开赵枣儿,看着远处某一点,兴趣缺缺的样子:“你觉得有什么用,他又没亲口说。” “嗯——?”赵枣儿拉住舒碧云:“有情况!” “没有!”舒碧云立刻否认,而后赵枣儿炯炯的目光下改了口:“有也......未遂。” “啊啊啊啊你快说!”女孩子之间必定会提到爱恋的话题,这是少女心经久不衰的重要因素,赵枣儿调动全身的八卦雷达,努力探索消息:“不许瞒着我!” “没有瞒你......”舒碧云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漆黑的眸底染着不易察觉的落寞。舒碧云从小到大就是公认的好看,性格也开朗,追求她的人络绎不绝。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但舒碧云确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她戏称自己“没有男人缘”。 面对各种善意或恶意的猜测,舒碧云一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她不着急,在大多数女生渴望恋爱的时候,她选择等待,等待一个真正让她心动的人。舒碧云认为,爱情里没有将就和随便,一顿饭尚且要认真对待,更何况是一个人——一个要相伴走很久的人。吴浩霆的出现,确实与别的人不一样,他让舒碧云有了想要恋爱的冲动,但舒碧云也很冷静,不为感情冲昏头脑,所以在明晰两人都彼此有意后,舒碧云变得更为郁闷。 “他什么都不说,是想要就这样暧昧下去吗?”舒碧云看向好友,问得很认真。 赵枣儿知道舒碧云问得不是她,能给舒碧云解答的人只有吴浩霆。“可能有什么理由吧......”赵枣儿为吴浩霆说好话。 舒碧云摇摇头,“如果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他应该说出来,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他怎么能一个人替我做决定?” “你们最近联系吗?” “他好像很忙。”舒碧云又一次无意识地解开锁屏,没能看到想要的新消息,又锁上手机,捏着吸管搅动奶茶,看着杯子里浅浅的漩涡,出了会神。 “对了,上次去调查那个女研究生跳楼的事还没有跟你说呢,你听庄先生说过吗?” “没有,完全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赵枣儿小口品着鸳鸯奶茶,“结果怎样?” “结果我也不知道啦,吴浩霆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才想着问问你呢。”看赵枣儿一副茫然的样子,舒碧云坐直身子,打起精神,“那姑娘姓祝,叫祝朗,说起来跟姚甜的情况还是挺像的,家境贫困,长得好看,学习很努力。” “那为什么会跳楼呢?确定是自杀吗?” “是自杀,当时也调查了很久,没毛病。”舒碧云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这就是祝朗,长得真的挺漂亮。她死的时候有监控,清楚地拍着了,自己下去的。” 接过舒碧云的手机,赵枣儿看着屏幕上眉目清秀的姑娘,思索着祝朗和姚甜、林山奈三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但是蹊跷的地方也有。”舒碧云向右滑动相册,图片上是一张汇款明细:“祝朗死前往家里汇了一大笔钱,有一段时间她早出晚归,跟室友说的是帮朋友打理生意,赚了不少的样子,花钱时特别放得开,但做的是什么生意,祝朗没有说。” “这个祝朗,会不会跟姚甜一样?” 舒碧云点头,“我和吴浩霆也这样推断,我们先查了王朗,不是他。” “别的人?” “鬼知道是谁。”舒碧云一副无所谓、不想管了的样子,“可能有查到,但吴浩霆不跟我说。” “那也是正常的,毕竟是案件嘛,不能透露。”赵枣儿宽慰好友。 “我知道。哼,那一开始就别拉着我去查案嘛,好奇死了。”舒碧云撇撇嘴,“他撩人的方式超土。” 赵枣儿闻言忍不住笑,刚想问,舒碧云突然看向她:“一直说我,也说说你自己呀。” “什么?” “什么什么,还能有什么?你跟你‘师父’啊。” 听着“师父”两个字被舒碧云刻意咬重音,赵枣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不禁红了红。 “嗯嗯嗯?有情况——?” “没有。”赵枣儿摇头,“真没有。” “不可能。”舒碧云斩钉截铁道:“你感情这方面比较迟钝,我可不一样,一开始就发现庄先生对你的态度对别人不一样。” “只是态度不一样而已。”赵枣儿低头喝奶茶,借以掩饰。 舒碧云松开已经被捏得变形的吸管,“这样还不够?态度不一样,不就证明你是特殊的嘛。” “态度不一样,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 “什么意思?”舒碧云不解。 然而赵枣儿张开了口,又合上,眼里透着茫然和苦恼。“我说不清楚。” “你喜欢庄先生吧?” “只是有好感。”舒碧云问得直接,赵枣儿也回答得极为认真:“有点喜欢吧。”手机叮一声响,正好是庄祁发来微信,询问她是否已经抵达y市。原本计划在庄家只停留两天的两人,最后又多待了一天,赵枣儿直接从z市前往y市参加同学会,与庄祁短暂分别。 瞟到“师父”两个字,舒碧云“啧啧”两声:“你看,这不是挺关心你的吗。” “只是怕我出事而已。”赵枣儿回答道。 舒碧云皱眉,觉得赵枣儿的态度有些古怪,仔细琢磨,越发觉得赵枣儿这样子像在闹别扭。这是和庄先生吵架了?闹矛盾了? “点个炸鸡吧。”隔壁桌点了炸鸡,香味飘过来,赵枣儿有些把持不住,思路顿时跑远了。 “不点,马上就吃饭了。”舒碧云看了眼时间,“现在就走吧,班长说已经到饭店了。” 两人一如当年那样向老板道别,也得到了熟悉的回应,走出奶茶店时天已经暗了,一连几天没有落雪,但地面还是结着一层薄冰,赵枣儿和舒碧云相互搀扶着前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舒碧云!赵枣儿!” 两人一齐回头,看见了昔日的同窗。 “呦,姜东焕。”舒碧云笑着打招呼。 赵枣儿也正要开口,声音却突然卡在嗓子里,背上爬过一道寒颤。 ——姜东焕没有影子。 77.同学会(3) “好久不见啦,你俩一点都没变啊哈哈哈哈,还这么漂亮。” 姜东焕是当时学院的风云人物,性格爽朗,浓眉大眼,活跃于校园组织和各种比赛,是不少女生心目中的“阳光男孩”。 “嘴还是这么甜,”舒碧云笑着回应,显然遇见昔日相熟的同学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这西装革履的,混得不赖啊。” “还行还行哈哈哈。” 姜东焕熟悉的笑声,唤起了舒碧云的大学回忆,怀着复杂的感慨寒暄两句,姜东焕邀请两人一起走,舒碧云一口答应,往前走时才发现僵直的赵枣儿。 “怎么了?”舒碧云不解地问。 “是不舒服吗?”姜东焕也关怀地问道。 “没事......”赵枣儿小声道。她方才明明看见姜东焕没有影子,而后姜东焕的影子又出现在地上,又消失、再出现,像加载不流畅的视频。街道两旁的路灯、商家让整条街亮如白昼,人潮如织的喧闹下,一切都像赵枣儿的幻觉。 “那就走吧。”姜东焕笑起来,线条不算刚毅的圆脸有着少年的气息。 他好像并不在意赵枣儿的异样,但赵枣儿总觉得自己从姜东焕不同寻常的目光里读出了意味不明的暗示。 “是有什么问题吗?”舒碧云小声问她。今天见到赵枣儿的时候赵枣儿背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看起来滑稽又古怪,不像琴盒也不像背包,她当时就好奇地问了,赵枣儿当时回答说是她的武器。听起来有些搞笑,正常人哪会这么淡定地背着武器在街上溜达?舒碧云第一次有了真切的实感——赵枣儿不是寻常的普通人。 “没事。”赵枣儿道。在姜东焕转身的一瞬间,赵枣儿看到了他背上一道纵长半米的血痕,破开的西装外套下是暗色的血肉,汩汩的血从中淌出,下一刻,在赵枣儿眨眼之后,他的背后恢复如初。 是幻觉还是共情?既然能看到,就说明有问题吧,但赵枣儿找不到问题的根结所在。若说姜东焕不是人,那为什么舒碧云也能看到呢?迟疑着没有吐露任何,赵枣儿整理好表情,挽着舒碧云的手,与姜东焕一起往饭店走。 聚餐的地点定在不远处的钻石大酒店,说是大酒店,但其实只有名字牛逼哄哄,规模并不大,一个四层楼的酒楼,名气全在于它上世纪创办至今的百年招牌,要说味道也相当一般,胜在环境独有韵味,服务周到,当初的毕业聚会也是在这里。 闪着霓虹的酒店招牌就在不远处,穿过前面的路口,再走几步就到了。几百步的路途中舒碧云与姜东焕交流着毕业后的近况,赵枣儿默默听着,观察姜东焕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姜东焕十分正常,正常得让赵枣儿开始怀疑自己。 “......不冷吗,怎么不穿外套啊?”零下二十度的天气,姜东焕没有穿大衣,像是才从室内或者某个暖和的地方走出来。“你刚刚从哪来?”舒碧云后知后觉地问道。 “刚刚——”姜东焕一时没想起来,“就那。” 他反手一指街道的另一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街道的那边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喧闹嘈杂的人声中夹杂着哭喊,却听不真切,远远地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舒碧云驻足张望。 赵枣儿也像远方看去,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人声如浪,道路两端的交通也被堵住了,鸣笛声此起彼伏。 “不知道,先走吧,别看了。”姜东焕道。 “噢噢,那走吧,班长让咱们提前去,是不是要给老师们准备什么惊喜啊,我记得老师的生日就在最近是吧?”舒碧云在微信群里回了句快到了,一边向姜东焕打听。 “不清楚呢。”姜东焕道,紧接着又有些不自然,似乎是紧张,又像是害羞,“到了就知道了吧。” 班长杨汀就站在酒店大厅,看到他们迎了上来,与姜东焕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将舒碧云和赵枣儿叫到大厅另一边,给两人一人一对气球,让她们到二楼的c厅等着。 “这什么呀?”舒碧云和赵枣儿看着手里的气球有点儿懵。粉色的气球上写着“iloveyou”,还有用爱心圈起来的两个字:姜、孟。 姜,无疑值得就是姜东焕,而班里唯一一位姓孟的,是孟欣,姜东焕的女友,两人在大二时相恋,因为是同班,不少人都不看好同班恋爱的班对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分手了不仅尴尬,也影响一个班级的和谐,但两人的感情出乎意料的稳定,一直走到今天。 “——求、求婚?!” “对!哈哈哈哈,场地基本已经布置完了,咱班女生多,每个人都拿气球,一会儿你们都先藏起来,孟欣应该快到了。”杨汀面上满是喜悦,作为姜东焕四年的室友,能参与好兄弟人生中这样重要的时刻,杨汀由衷地感到欣喜。 而对于舒碧云和赵枣儿这样母胎单身狗而言,再甜蜜的狗粮也是一万点的暴击。 “刚刚一起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啊。”舒碧云抱着气球,羡慕地看着上头的两个字,“求婚啊,好浪漫啊。” “咦?姜东焕人呢?”赵枣儿也沉浸在浓浓是少女心氛围中,把刚刚的那点疑虑都抛开,期待着一会儿的动人场景。 “可能去接孟欣了吧。” “噢噢,那我们先上去了。”舒碧云拉着赵枣儿往楼上去,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来,扭头问杨汀:“那老师来吗?” “来。”杨汀喜气洋洋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今天的主角是他。“东子说希望老师给他们做见证。老师已经在上面了。” “嗯呐嗯呐,”抱着气球往楼上跑,赵枣儿和舒碧云兴奋起来,抱怨着姜东焕为什么不提前一天说,不然她俩绝对不会穿着裤子毛衣就来了,绝对会找条美美的裙子再画个美美的妆。到了c厅,班里的人几乎都到了,置身于粉白的大厅中,同学们都是兴奋的,尤其是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喜鹊,呼啦啦地从大厅这头又飞到大厅那头,拉着导师你一言我一语地有说不完的话,不时商量一会儿的求婚细节,气氛轻松又愉快。 赵枣儿和舒碧云对视一眼,加入了其中。 年轻人们毕业不过三年,还没有染上过分的攀比风气,团结和谐的记忆还维系着他们的感情,从外形上他们也没有太多变化,职场让他们变得成熟、也变得美丽自信,或许再过几年,相聚时会多了家庭这一项甜蜜的负累,但至少此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大一大二的时候,对一项活动表现出勃勃的兴致。 “舒碧云你还是这么漂亮啊。在哪工作?” “枣儿枣儿,来吃东西——” “胡婷儿你快别吃了,一会儿再吃行不行?枣儿你来我这,我给你看我对象!” “滚蛋滚蛋,你已经炫耀好多遍了好吗!” 赵枣儿笑吟吟地拒绝了胡婷对单身狗的攻击,却也不往老师跟前凑,她现在是无业游民,说出来多少有些丢人。 “孟欣不知道吧?” “嗯呐,瞒得死死的哈哈哈。” “柳晴儿呢,她是孟欣室友吧?怎么没来?” “不知道啊,可能跟孟欣在一块?” “七点了——!”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高呼,于是所有人迅速各就各位,抱好自己的气球,熄灭灯,期待地看着宴会厅的大门,等着今日的主角进来。 赵枣儿站在黑暗中,听着身边人窃窃的讨论,怀着同样的期待与兴奋。 七点三分、七点五分、七点十分,宴会厅的门一直关着,没有人推门进来。 “怎么回事啊?” “班长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姜东焕呢?换给他打试试。” “占线——!” 厅堂的大灯被打开,一半人说着下去看看,另一半人却坚持应该全员留在这里待命。赵枣儿眯了眯眼睛,看见大厅门口立着一道身影——姜东焕看着楼下的方向,像在等人,眼神执着,表情却无比悲伤。他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定在那,走廊里不时有走过的人,他们从姜东焕身边匆匆而过,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 宴会厅里人们意见不一,没有人注意到门外的姜东焕。 赵枣儿沉默着,这一回不论她怎么眨眼,姜东焕脚下都没有影子。 扯了扯舒碧云的衣角,指向门口,赵枣儿向舒碧云寻求确认:“你看到了吗?” “什么?”舒碧云看向门口,什么都没有。 “我去趟洗手间。”赵枣儿默默收回手,打算去看看情况。 舒碧云还摸不着头脑,看着赵枣儿往外走,刚想叫住她,突然有人大喊:“都安静!有消息了!......你说清楚,孟欣出国了是什么意思?” 人们安静下来,赵枣儿也停下脚步,她看到姜东焕转过头来,看向胡婷。 胡婷索性按下功放键,让所有人都可以听到电话的内容。电话那头是孟欣的室友兼闺蜜,柳晴儿。 “......是啊,孟欣出国了。她和姜东焕前几天已经分手了。” “那、那孟欣知不知道今天的同学聚会......”胡婷紧张地问。 “知道啊,但是她今晚八点的飞机走嘛,下回再聚啦。” 这番话无异于重磅炸弹,同学们被炸开了锅,叫嚷着找姜东焕和杨汀,但两人皆联系不上。 “什么鬼啊——” “早就分手了?我天,我就知道他们走不长久的啦。” “啊啊,我跟孟欣的公司离得很近的,前几天我还看到她跟别的男人一起吃饭,很亲密的样子。” “真的假的?” “劈腿?孟欣吗?不可能啦......” 赵枣儿缓缓回头,看见姜东焕黯然的表情上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像是难过,又像是嘲讽。紧接着这表情上出现了裂痕,从姜东焕眼底升腾起红色的幽光。 “啪”地一声,宴会厅的灯灭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整座酒楼的灯都灭了。 赵枣儿毫不犹豫地向前奔去,追着姜东焕的气息离开了酒楼。 78.同学会(4) 姜东焕觉得自己被抽空了一样,飘飘然,一阵轻风对他都有摧枯拉朽的威力。 他站在宴会厅门口,等着孟欣,他相信她会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看着酒楼大门口的方向,等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笑颜明媚地朝他走来,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但孟欣没有来,老同学胡婷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也听懂了,但他知道孟欣不是那样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喜悦和误会他都深深地了解,但却开不了口辩驳。 嗓子里像扎着一根刺,想要开口,便嘶啦啦的疼,一扯,连着心口也一阵撕心裂肺的感觉。 他和孟欣,是别人眼中艳羡的美好爱情,姜东焕和孟欣本人也无比庆幸,他们遇到了彼此——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他们计划着工作、婚事、孩子,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孟欣因为人事变动,将要外派出国。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姜东焕对远距离的异地有着深深的不安,而孟欣不愿意放弃这大好的机会。长达一个月的冷战,没有化解两个人相左的意见,反而刺激两人的敏感神经,姜东焕把同学会的求婚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没想到,千算万算,孟欣居然从一开始就没告诉他真实的出国日期。 除了愤怒和伤痛,姜东焕不敢承认,他有种被遗弃在原地的无力和绝望。 走上街道,姜东焕无暇顾及他人,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到他。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自顾自地撞上别人,又自顾自地道歉,踉踉跄跄,一边向前跑,一边招揽空出租车。 姜东焕想去机场,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摸了摸裤兜,没能找到手机,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不远处的电子屏幕上写着19:18,孟欣是八点的飞机,即使这个时候去机场,也来不及了。 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站在繁华的十字街口,哭得像个孩子。 “姜东焕!” 姜东焕欣喜地回头,看到是赵枣儿后又失望地垂下头。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现在不是静一静的时候!”赵枣儿一把拽住姜东焕,“快跟我走!” “去哪呢?我哪都不去,你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姜东焕推开赵枣儿,留意到周围的路人惊奇讶异的目光,他歉意地摆摆手。 “我带你去见孟欣。”赵枣儿毫不犹豫道。 “孟欣在哪里!”姜东焕用力抓住赵枣儿的肩膀,“她出国了,不是吗?” “在医院,孟欣在医院,你跟我走就行。”赵枣儿拉开姜东焕的手,拽着他往反方向跑,“别问,我知道的也不多,走就是了。” “你至少得告诉我,孟欣出什么事了,”姜东焕皱紧眉头,“哪个医院,我们打车!” “别打车!”赵枣儿连忙拉住姜东焕,“y大的附属医院,咱们跑过去很快的,那边的路都堵住了,打车也没用。” “那谁在医院陪着孟欣?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姜东焕伸出手,却被赵枣儿躲开:“我的手机拉在酒店了。” 姜东焕觉得憋闷,心里又着急,想说什么,突然冒出来一个路人,拉住赵枣儿:“这位小姐,请问你没事吧?刚刚到现在你一直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我没事我没事。”赵枣儿连忙道,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很奇怪,但是姜东焕还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呢,看见姜东焕露出疑惑的表情,赵枣儿急于摆脱路人的关怀。 但路人显然把她看做精神异常的人了,拉住她的手,对身边的伙伴说:“我看她脑子可能有问题,咱们报警吧......” 一个手刀劈向对方手腕,路人吃痛,才一松手,赵枣儿赶忙趁机转身,一边道歉,一边拉着姜东焕往前跑。 “那两人怎么回事啊?”姜东焕开始觉着不对劲了。 “不知道啦,呵呵呵我们快走。” “等等,医院往这走。”姜东焕拽住赵枣儿,赵枣儿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也不让步:“不不不,往这走。” “这不是绕路了吗?” “没有!那边的路堵了,走不通。” “你怎么知道?”姜东焕狐疑地看向赵枣儿,而后松开拉着赵枣儿的手,自己往街的那一头走去。 “别去!”赵枣儿使出吃奶的劲拉住姜东焕,而姜东焕却突然铁了心要走自己的路,“孟欣明明出国了,明明不会回来了,什么医院,你在骗我,在骗我。” “没有,我没有骗你,”周围的行人停下脚步,对向着空气抓狂、哀求的赵枣儿指指点点,赵枣儿一心拦住姜东焕,但或许是方法不对,或许是姜东焕不信任她,姜东焕像被磁铁吸引一般,大步往前走。 没走几步,他停了下来。 从街的那头走来的行人都是一脸的后怕和惋惜,“真可怜,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出车祸了呢?” “哎呦,你没听他朋友在那哭喊啊,说是那男的今天要求婚,这下子该怎么办啊。” “啊?求婚?那他女朋友知道这个消息不得哭死!” “那货车司机也可怜,唉,疲劳驾驶,这一场车祸,毁的是两个家庭啊。” “谁说不是呢。真惨......” 姜东焕愣了愣,拉住其中一个人:“什么车祸,谁车祸?” 行人的胳膊却从姜东焕手中穿过,两人叹惋着走过,穿过了姜东焕的半边身体,姜东焕晃了晃身体,看着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一个念头闪过,姜东焕急于求证地抓住身边的每一个人,却都是徒劳。 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像没有实体的透明人。 前方的人群还没有散去,乌拉乌拉的警笛声忽远忽近,姜东焕握紧拳头,径直冲向前,撞进人群里,鲜血淋漓的现场有一部倾倒的货车、一部黑色的大众,倒了一地的海货,盖着一地的血,熏人的腥气冲天。黑色大众被撞得变了形,驾驶室只剩下一个狭窄的空间,玻璃遍地,后备厢也弹开了,里头精心准备的玫瑰花倾泻出来,刺目的鲜红。 像倒带反映的磁带,车祸的记忆猛地扎进姜东焕脑海里,他感到了背上的伤痛,从额头上淌下来温柔的血水,滑过嘴唇,舌头便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我死了......吗?”姜东焕迷茫地问。 赵枣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近前,便看到姜东焕浑身是血,面目模糊的样子。——姜东焕意识到自己的境况了,他在复原自己死前的样子。 抓住姜东焕的手,赵枣儿认真道:“你还没死,不要放弃!” “我没死吗?”姜东焕不解,他觉得疼,又觉得不真实,脑海里响起了各种杂音,有杨汀的呼喊,有医生的大喝,有心率仪趋于平缓的声音,他仿佛可以看到病床上的自己,奄奄一息、遍体鳞伤。 “血压降低——” “输血!” “脑波混乱!心率下降——” “准备心电仪!” “我快死了。”姜东焕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笑容慢慢绽大,变得温暖和释然,眉目间依旧满是遗憾,但他语气平缓:“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要让孟欣知道,好吗?” 耳边回响着心电仪的哔哔声,但姜东焕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了,没有纠结赵枣儿为什么能够看见自己,姜东焕认真地说出他的嘱托:“不要让她知道,她会伤心。” 看着姜东焕身上的伤越发深刻,脚下的影子又一次虚虚实实地闪现,赵枣儿掏出手机,递到姜东焕眼前,“碧云,姜东焕什么情况?!” “昏迷!在抢救中!”舒碧云声音染着哭腔,“孟欣在赶来的路上了!杨汀说,可能、可能——” “不会的。”铿锵有力地反驳,赵枣儿看着姜东焕:“听到了吗?孟欣在来的路上了!你还没有死呢,不要放弃啊!” 车祸发生的一瞬间,姜东焕的七魂六魄飞了六魂五魄,只有一魂一魄跟着身体到了医院,被弹出的六魂五魄成了赵枣儿看到的这个姜东焕,因为还没完全死去,所以姜东焕身下的影子和身上的伤才会时不时闪现。只要赶在姜东焕彻底死去之前带着这六魂五魄与肉身会和,姜东焕便有活过来的机会! “可能来不及了——”姜东焕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这里不动了。” 同一时刻,赵枣儿听见了手机里爆发出一阵哭声,有杨汀的呼喊、有老师、同学,舒碧云气若游丝:“抢救——无效......” “不可以!”赵枣儿拉住姜东焕的手,“信我,我有办法。” 颤抖的手暴露了赵枣儿的不安,但是赵枣儿从没有哪一刻这么不甘过。不仅仅是因为昔日的同窗情分,也不只是感动于姜东焕对孟欣的感情,而是姜东焕与她先前遇到的鬼都不一样!姜东焕还没有死,只要她伸出援手,只要她再加把力,就能救回姜东焕。因为她是现在唯一能够看到姜东焕的人。 曾经因为犹疑而错过赵可喜的不甘和歉疚,在这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情绪,犹如被风暴席卷的海面,掀起了层层海浪,翻涌着骇人的漩涡,激荡着、晃动着,让天地为之惊惧。 “——赵家自古有灵杰,一支承载异能,其肩上三盏灯火异于常人,或体现在颜色、形态、数量上,其灯火之二——生命之灯,皆为蓝色火苗,飘摇不定,有火苗如此者,灵与体契合艰难,常被鬼视为同类、或成为夺舍之佳选。 ......此支系出异女,载火犹如灯盏,可载装他人灵魄,保其魂体不散、精气不弥......” 赵枣儿五指一抓,渐渐收紧,把姜东焕的六魂五魄抓在手上,形成了一个火团,明明灭灭地跳动着,像灯盏上摇曳的烛火。 紧紧抱住这团火光,赵枣儿一刻也不敢停歇,向着医院狂奔而去。 79.回忆 “就这样让赵枣儿自己走了?她是去同学会?” 庄珂看着眼前的男人,捉摸不定他的想法。 “嗯。” 从二楼庄珂的办公室往外望,可以一览整个庄家的前庭。庄祁立在窗边,看着赵枣儿坐上车,庄核有礼地为她合上车门,而后恭敬地向着这个方向一鞠躬,不多会儿,车子便驶离了庄家。从头到尾,赵枣儿或许都不会知道有一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不跟她一块走就算了,连送都不送,会不会显得太无情了?”庄珂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交由秘书拿出去,合上笔帽,笑吟吟地看着庄祁:“好歹你还是她的师父呢。” “你很闲?”直到汽车消失在灰蒙蒙的树影里,庄祁才转过身,坐到庄珂对面。 “只是关心你。”庄珂笑意不减,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一开始你说要收徒,真是吓死了,这般大事哪能草率?我当天就吩咐了下去准备拜师大典......” 庄珂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抱怨,倒豆子般不停地说,庄祁没搭理他,顺手把玩他桌上的镇纸,庄珂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自己的:“我还跟我妈说呢,感觉之前说到联姻的事的时候你有别的想法,我还以为赵枣儿是你的‘特殊情况’,谁知道我妈跟看傻子似的看我,问我觉没觉得赵枣儿眼熟,我想半天也没想起来......” 庄祁放下镇纸,等着庄珂后面的话,庄珂“呦呵”一声,做出一个苦哈哈的表情:“我记忆力不好,想破天了也没想明白呢,问我妈我妈也不说,你说说呗,别吊我胃口啊。” “你会没印象,也是正常,那时候你正好生了一场大病。”庄祁浅浅一笑,抛出提示,看着庄珂有几分想起来了,他才缓缓道:“当时出现了万骨堆,极有可能再滋生邪灵,咱们正好在附近,收到赵大匡的消息,便去了......” 十八年前的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莫柳和丈夫庄众带着十一岁的庄祁、九岁的庄珂匆匆奔赴c省的南方小镇,为了防止“邪灵再现”。 距离那场让整个圈子都剧烈震荡的邪灵大战才过去五年,各个家族都还在修生养息,除了难以解决的大案子,一般不轻易出手,于是道上便出现了另一股风气:各种小门小道开始发展、扩大自己的势力,除妖捉鬼的手段激进却无人管理,天师协会的角色被弱化,固有的平衡被打破,而八大家族却又碍于颜面和彼时中空的内核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于是相互制衡间,竞争越来越激烈,手段也变得卑劣起来,有的门派不顾所谓的“道”与“义”,变得只看重数量和速度。 庄家在这方面有自己的坚守,故而与当时远近闻名而风骨不凡的赵大匡有几分来往。 事情的开端,从暴雨冲塌了南方县城的某座坟场开始。 小石子村坐落在县城的边缘,靠着山沟沟的地方,发展不好,当地人不喜欢往外头跑,心甘情愿窝在大山里守着祖宗,政/府强行开发,受到了村民们的抵制,之后便不了了之了。到了每年的梅雨季,大雨都会让出村的小路变成一天深深的河,阻断了小村与外界的联系。梅雨季到来前,村民们都会做好抗洪准备、也会囤积好粮食,而后安安心心地在山沟里度过长达一个月的雨期。 这一年,梅雨季才开始,村子后的坟地便因禁不住雨的冲刷而坍塌,坟地里埋的可是小石子村的祖祖辈辈,这下子村民慌了,直觉惊扰了先辈,冒着大雨修坟,但雨不停地下,地又湿又滑,坟没能修好,反而摔伤了好几个人。 但能怎样?修呗,但越修,遇到的怪事越多,村长觉得不行了,勒令停止工程,回到家后思来想去,想方设法联系上了早些年走南闯北到过小石子村的一个大师——这人便是赵大匡。 十八年前通信刚起步,但小石子村一直不发达,村长费劲千辛万苦渡过了河,出了村,进了县城,一番波折才联系上了赵大匡。赵大匡一听,整座坟都塌了,这还得了?加上这样容易滋生愁怨的雨,定有异常,二话不说,答应了。 等赵大匡赶到c市,已经是三天后了,这三天里村长无时不刻不心焦难安,不知道村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坟地是否继续坍塌。接到赵大匡,村长也顾不上让风尘仆仆地赵大匡休息,当即提议进村。 “麻烦您了,但是情况确实......”村长很是不好意思,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拿了支烟递给赵大匡。 赵大匡不抽烟,一本正经地拒绝了,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裤腿:“爷爷,抱抱。” “好嘞。”赵大匡二话不说弯下腰把孙女儿赵枣儿抱起来,视野变得开阔的赵枣儿好奇的四处打量,揪着赵大匡肩头的衣服,拳头攥得紧紧的,却不再说话了。 “这是......?” “我孙女,叫枣儿,红枣的‘枣’。枣儿啊,跟大伯伯打个招呼。” 赵枣儿扭头看了村长一眼,有扭过头去,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 村长搓搓手,也不觉得尴尬,只是为难:“这咱们好不先让孩子歇会?你看是安置在县城里还是跟咱们一块儿进去?” “一块儿进去。”赵大匡安抚村长,示意对方不用担心:“这孩子性子灵,也皮实,直接走吧,没事的。” “好好好,为难了为难了,”村长忙不叠道,在前头引路,“孩子多大了?” “六岁。” “六岁?怎么看着这么小?” “长得慢。”赵大匡颠了颠胳膊,把赵枣儿抱得高些:“一顿也不落,能吃能跑能闹,不知咋回事就是长得慢,跟猫仔儿似的。”不是赵大匡夸张,六岁的赵枣儿又矮又瘦,细胳膊细腿的,看起来顶多四岁,完全不像六岁的大孩子。但幸好赵枣儿眼睛大,皮肤又白,看起来倒也讨人喜欢。 许是听多了“猫仔儿”这个词,赵枣儿有了点儿反应,看了看爷爷赵大匡,又扭过头去了。 赵大匡笑笑,并不在意,跟着村长走,一边打听村子里的情况。 但等到了小石子村,看到了坟地,赵大匡这才意识到情况究竟有多棘手。 这座坟地实则大得很,从几百年前的小石子村的先辈就在这了,倚靠着山挖坟埋葬,看似是一个个坟包,实则是一座巨大的坟山。而现在,这座坟山塌了半座,倒出的尸骨棺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若是细数,肯定是比这更为庞大的数量。 夹杂在呼啦啦的雨声中,是凄厉悲痛的万鬼同哭。 “爷爷,它们为什么哭?”赵枣儿趴在赵大匡肩头,小声地问。 摸了摸孙女儿的后脑勺,赵大匡叮嘱道:“它们不开心,枣儿不要听了,困了就睡一觉。” 赵枣儿并不困,闻言只是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挂在赵大匡肩头,透过磅礴迷蒙的雨雾,默默发呆。不多时,有什么吸引了她。 “爷爷,那个,枣儿要。” 赵大匡顺着赵枣儿指的方向寻去,从地里翻出了半截铜制的牌符,上头写着一个“镇”字。 “这是什么?”村长费力地撑着伞,却还是被风雨浇透了身子,摇摇晃晃地站着,不时打个冷颤。 “不知道。”赵大匡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干这行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见过?这铜牌看着并不特殊,眼色暗沉,也没有光泽,似乎只是普通的陪葬品,但赵大匡也不敢太随意,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而后仔细考察了现场,对殷切关注的村长道:“踏出来的棺木太多了,不好处理,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正好我有几个朋友在邻近的省份,我把他们找来,人多了好办事,眼瞅着就要十五了,最好在十五前能完事。” 村长自然答应,又陪着出村,第二天,便接到了从邻省赶过来的庄众、莫柳、及其儿子庄珂,还有庄祁。又是大人加孩子的组合,让村长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怠慢,毕竟这些人是他和村子的希望。 机电船在激荡的河上驶过,暴风雨委实让人心惊,但过了河,进入小石子村,又能感受到一丝异样的平和。雨似乎不会停,天幕沉沉,滚滚的惊雷从远处席卷而来,山间被雨声、鬼哭声充斥着,每一步,都像走在黄泉边上。 “那是第一次见赵大匡,也是第一次见赵枣儿。”庄祁回忆着,六岁的赵枣儿小猫崽般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双大眼睛至今未变,有神又闪亮,转动小心思的时候又有几分古灵精怪。 “我当时......是病着来着,”庄珂依稀记得发高烧的难受,也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具体的细节完全没有印象,“不过那个时候赵枣儿才几岁?这么小而已吧——”庄珂拿手比划着,两手间的距离缩短再缩短,“我妈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来?牛逼......得,你也是大佬......” 庄祁没有说他也是直到最近才想起来当时的那件事,他只是继续回忆,试图从回忆中的那件事得到如今复杂局面的线索和启发,也试图从中找到他和赵枣儿缘分的最开始。像是拆开一件织好的毛衣,线一根根地脱落,慢慢地,露出了隐藏在繁复纹路下难以捉摸的源头。 80.坟山 十八年前,小石子村。 “这雨太大了,什么时候能停?”莫柳牵着年幼的庄珂,一张明丽的脸在惊雷的映衬下显得惨白,看着儿子精神头渐渐低迷,她心里很是担心,庄珂体弱易病,要是在这地方病倒了,去县城看医生也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孩子年纪还小,要是一耽搁......莫柳承认自己忧心过了头,但谁让她是一位孩子的母亲呢。 心头一动,莫柳就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但看着丈夫庄众稳重可靠的背影,再一想到几经波折的来路,莫柳知道,这小石子村,是去定了。 村长听见了莫柳的问话,回过头来,“这雨得下一个月的,夫人小心脚下,地滑,可得紧着孩子点。” “欸,”莫柳拉紧庄珂的手,伸手也想拉住庄祁,但庄祁跟在庄众身侧,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倒也不需要她看着,默默收回手,莫柳忍不住又问:“连着下一个月?不带停的吗?还有这些水,回头都会退到哪里去?” “停是会停的,哪有不停的雨呢。”村子呵呵笑了两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那里就是澜江,水最后都会退到江里去的。说来也怪,今年似乎没停过雨。” 暴雨、小雨、大暴雨、雷雨,就这样接连着不停地下,雨时大时小,却没断过,雨水在狭长的沟状山路里汇成了凶猛的河流,这条时令河比之往年都更加迅猛,水位涨到了往年不曾达到的高度。村长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回头看了一眼层层树木掩映之后的波涛汹涌的河面,“说来也怪,今年似乎没停过雨。这水要是再不退下去,别说行船了,可能要泛洪灾了。” “老公......”莫柳迟疑地呼唤丈夫,这雨怕是会把他们困在村里好一段时间。 “没事,别担心。”庄众替妻子牵过幼子的手,又安抚她:“来,握住我的手。” 庄众一手牵着庄珂,一手牵着妻子,庄祁则默默走到另一边,跟在村长身后。 “小祁,拉着弟弟的手。”庄众道。地上都是稀泥,踩着很是不爽快,稀泥底下还有石子,稍不留神就会摔个底朝天,他一个大人尚且小心翼翼,反观庄祁,气定神闲地走得四平八稳,不苟言笑的小大人模样,已能窥见几分兄长庄冼的样子。 庄祁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太小,被雨声盖住,他回过身去寻庄珂的手,庄珂却已经伸出手来,像早就等着他似的,一下子拉住了庄祁。 庄珂体温高,小手暖呼呼的,也软乎乎的,而庄祁的手则像石头一样,他僵硬地拉住庄珂,又被庄珂的温热惹得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生病了吗?”庄珂挤到庄祁身边问他。 “没有,”眉目柔和了一些,庄祁回答道。 河底似有异兽鸣啸,天边的阵阵惊雷里藏着马喑,雨砸在树冠上、砸在枝叶上、砸在泥土地上、砸进水潭里,发出了各有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群山间,激荡着一层层远去又一层层回声传递,天地间都是雨,刷得深绿浅绿明黄暗黄的所有的颜色都染了层灰,而天幕则一直是深暗的黑,让人心里觉得压抑。 进村的路走了足足一个小时,走进村子里的时候,一行人都从头湿到了脚。 庄祁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黄泥的鞋子,脚趾头动了动,觉得不舒服,却也没有说。 “赵老先生!” “庄众!可算来了!” 赵大匡才从坟场回来,刚换下一身湿衣服,一抬头看见了庄众,热情而不失礼貌地问候。“快快快,进来,孩子都湿透了!” “这雨太大。”庄众看起来很是狼狈。 “吃了吗?”赵大匡想着几人赶路过来,定是没有吃饭,看见莫柳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点头,赵大匡摆摆手,“先不急着去坟场,你们就在这先歇着,我跟村长张罗点儿吃的去。” “辛苦了!麻烦村长了!” “没事没事。” 待赵大匡和村长出去,莫柳忙翻出行李,要换下庄珂身上的湿衣服。庄祁也拿出自己的干净衣裳,却不好意思在几人面前直接换,看到侧边有间小屋子,便开了门走进去。 屋子不大,有一张竹床,他粗略瞥了一眼,便麻利地换起了衣服。 换完衣服,脚还泡在湿鞋子里呢,虽然没有干净的鞋子,但好歹能把湿袜子换了,庄祁走走向竹床,把床上的被子往里头推了推,倚在床沿上,脱下鞋子袜子,释放了的双脚。 半阖着的门外传来莫柳的声音:“小祁呢?” 庄祁没有开口,只听庄众回答道:“自己换衣服去了吧,孩子大了,不好意思了。” “是,”莫柳轻笑,“小祁早熟,早两年小珂揪人家小姑娘的裙子,他就知道说男女有别了。” 庄众也笑了,“他像大哥,大哥小时候也早熟着呢,稳当,不爱说话。” “但也不能太闷,是不是?”莫柳压低了声音:“这几年才能听他说几句话,要不是小珂能逗他开口,我这心里得急死。” “别急,”庄众柔声安抚妻子,“急不来的,慢慢就会好的,再过个几年,再长大点,就能走出来了......” 看着自己白净的脚,庄祁活动了活动脚趾头,听着门外莫柳哄庄珂穿袜子,庄珂说不舒服不穿,一大一小开始一番无厘头的博弈。话题总算从他身上绕过去了,庄祁默默吁了一口气。 坐了会儿,也该出去了,庄祁摸了摸身侧,却没摸到他的袜子,眉头一皱,扭头寻找,冷不丁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庄祁心里一惊,随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孩子。孩子瘦瘦小小,皮肤却很白皙,大大的眼睛,长而翘的睫毛,粉粉的嘴唇以及婴儿肥的脸,像洋娃娃一样可爱,但这也弥补不了庄祁在刚刚那一瞬间受到的惊吓。 “你......是谁?”庄祁问。 那女孩子并不说话,慢慢地在埋着她的被子里蠕动着,而后伸出手来,拎出一只白色的袜子。 “你!”庄祁一时无语,夺过袜子,又伸出手:“另一只呢?” 小女孩又再此在被窝里摸索半天,掏出来另一只袜子。 连忙穿上袜子,庄祁踩着鞋子跳下床,正视床上的小女孩。 “你一直在?”庄祁迟疑着开口:“我刚刚换衣服......” 这么小的孩子,比庄珂还小那么多呢,肯定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但庄祁心里觉得别扭,好歹他也是十一岁的大孩子了。 小女孩可猜不到庄祁心里的那点儿纠结,挣开被子,朝着庄祁伸出手,“爷爷......要爷爷......” “......”庄祁大概可以想象出自己的脸色。 看到庄祁无动于衷,小女孩也不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表述有问题,反而着急着向庄祁靠近,“抱抱,爷爷......呢。” 眼看着小女孩扑到了床沿,庄祁心一软,伸手抱住了小女孩。 比小庄珂更软的身子,更暖的温度,还有一股子小孩子的奶香味,让庄祁很是不适应。小女孩得到了回应,开心地笑了,大大的眼睛里映着庄祁的脸,“嘿嘿......” 庄祁无奈地抱着她走出去,莫柳吃了一惊:“哪来的孩子?” “在屋子里头的,说要找爷爷,可能是村长先生的吧。”庄祁不过十一岁,虽然小女孩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但抱久了仍然觉得吃力。 “不像,这孩子多白净多漂亮啊。”莫柳撇下儿子,伸手把赵枣儿抱过去,感受到怀里沉甸甸的重量,柔声问她:“你几岁啦?” 小女孩却不太愿意让她抱似的,一个劲儿看庄祁,庄祁只好拉住她的小手:“几岁了?” “六岁。”小女孩伸出手,做了个“六”的样子。 “哇——比我还小。”庄珂换好了鞋子,从父亲身边奔过来,“小妹妹!” “是赵老先生的孙女吧。”庄众走过来,也好奇地看着妻子怀里的小女孩:“听说赵老先生有个孙女儿,很有灵性。” 小女孩在莫柳怀里挣了挣,莫柳只好把她放下,又伸直了胳膊,护着她的两侧,防止她摔倒:“六岁?看着也太小了吧。” 小女孩却站得很稳,没有预想中的虚弱,踩着轻盈的碎步凑近庄祁,又抱住了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也很有孩子缘的庄祁被她的热情打败,无措地低头看着脚边的小人儿。 莫柳和庄众对视一眼,也觉得稀奇,头一次看到有小孩儿这么愿意黏着庄祁。但从庄祁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并不讨厌。 门从外面被打开,赵大匡提着一篮子饭菜走进来,看见这番场景先是一愣,“枣儿睡醒了?” 被唤做枣儿的小女孩笑眯眯地松开庄祁,向着赵大匡跑去,“爷爷!” “欸——乖乖。”赵大匡蹲下身搂住了赵枣儿。 “它们一直哭,还叫我过去,枣儿就睡不着了。” “它们?” 赵枣儿指向屋子的后面,那是坟山的方向。 赵枣儿的声音不大,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除了庄珂听不懂其中的深意,其余几人都变了脸色。 “赵老先生不妨先说说现在的情况。”庄众道。 “塌了半座坟山呢,说也说不好,直接去看看吧。” 把孩子们托付给村长照看,大人们拾起才放下的伞,穿过厚重的雨幕,不顾溅起的泥点脏了刚换的衣裳,走过一段不远的路途,便来到了小石子村的坟场。 说是坟山,真的一点儿没有夸张。虽比不上那些个大山崴屹,但这样一座满是坟包的山就足够让人吃惊了。空气中混杂着难闻的腥气,莫柳下意识地靠近丈夫,寻求安慰和庇护。 拉住妻子的手,庄众面色不郁。 挤挤挨挨的坟堆之上是挤挤挨挨的鬼,这个阴辟的地方不知为何锁着这么多的鬼魂,他们大多已经看不出生前的样子了,都化成了一道道灰黑的虚影,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呼嚎着,它们的声音里夹裹着怨与怒,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叠着一声,一声化开一声。 莫柳觉得这声音刺得她耳朵疼,抬手一抹,摸到耳窍里淌出来的血。 81.缘起(1) “村长先生,可否说说坟山的来历?” 距离坟山不远的屋子里,此时只剩下三个孩子和小石子村的村长。因着坟山的事,村长这几日吃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就盼着这事快点解决。心里挂念着去了坟山的几人,村长寻思着回村里把自家婆娘叫上来看孩子,他自己好去坟山那看看情况,庄祁与他说话时他心不在焉,一时没听清,只好又问一遍。 “嗯?啥嘛子?” “能不能说说坟山的来历?”庄祁又问了一次。神情认真,眼神真挚,一点儿没有因为村长的走神而不耐烦。 但村长只把他看做孩子呢,“怎的问这个啦?多吓人啊,晚上会睡不好觉的。” 庄祁“走江湖”的经历也有几年了,自然知道小孩子并不得大人信任,他也不急,只是道:“庄家的人哪有怕鬼的。是我二伯让我问的,您就说说,我回头也好交差。”事实上庄众自会从赵大匡处了解情况,得到的消息也会更为具体,只是这个借口屡试不爽,是庄祁惯用的挡箭牌了。 村长没有深究,定了定神,“称不上什么来历的,就是年头比较久,大概得有个三四百年了。”村长朝着坟场的方向努了努嘴,而后有指了指屋子的北面,“那边是坟场,那边是祖祠,祖祠挺大的,一年年都会扩修,族谱也有这么厚,但要是没亲眼看到,哪知道那坟山里能埋这么多人啊。” 庄祁还没有看过坟场的规模,估不准村长口中的“那么多”到底是多少,但进村以后的所见所闻,让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先从位置上看,小石子村坐落在山沟里,出村的路是一条狭长的山路,路两侧是高高的山壁,山壁垂直而陡峭,决定了山壁间的路就是那么窄,若想把路修宽,则必须挖山,千百米的路需要花费上好几年的时间,而每年梅雨季形成的大河势必会阻断工程,这是一个无解的反复循环,故而小石子村多少年来依旧是大山中的一个闭塞村落。 进村的路和小石子村形成了一个勺子的模样,村路就是长长的勺柄,而现在,勺柄里蓄满了汹涌的河水,加之村子四面环山,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风水确实可好可坏。若是再疏通一条路,则能形成一个对流,但偏偏村子只有一条出路,梅雨季出路又被封死,则成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僵局。 庄祁简单地把这点道理说与村长听,看着村长慢慢变得严肃的表情,他知道村长慢慢信任他了。 庄祁伸出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以手为画盘,掌心指代小石子村,中指和无名指间的指缝指代出村的唯一道路,依着坟场的位置,庄祁的右手在掌心上按住一个点:“坟场的位置也不太对,如果把坟场移去,正好能与这条路形成一个对流,而现在的情况是坟场正好堵在了这个眼上。” 庄祁的理论一套一套的,村长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庄祁讲得明白,他心里一下子有了概念。 村长此时已经不把庄祁当做孩子来看待了,“那这要咋地搞啊?” “村长不用急,我二伯,还有赵老先生,肯定能处理好的。还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你问。” “村子里一开始是不是男人多,女人少,近几年却是女人多,男人少?”庄祁理了理思路,问道。 “是啊,你怎的知道的?”村长不可思议地看着庄祁,这真是个孩子么?这气质,稳重老练,没有丰厚人生阅历的人怎能有?村长心里自嘲一番: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哪来的什么人生阅历?或许是跟着家里耳濡目染,才显得气质不凡罢了。 庄祁的眼睛和五感比之其他天师要敏感得多,这是他的天赋。万鬼同哭、鬼影森森的画面在他眼里更为清晰透彻,在庄众等人眼里模糊的鬼影,在他眼里则有几分人形,因此知道了这个地方最开始是男多女少的。而至于如今正好相反的情况,则是进村后看到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各家各户的衣服都晾在屋檐下,打眼一看,都是花花绿绿的衣服,大致就能知道村子里的情况了。 当然这番推测在如今看来是不够靠谱的,但在当时好歹碰巧说对了,又唬住了村长,庄祁自然不会如实说出,只是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村子里近来有什么怪事吗?” 这个问题比之第一个问题多了更多的心眼,若说第一个问题是庄祁主观上的推断,而第二个问题则极具有诱导性,特别在前面一番铺垫解说引得村长对庄祁深信不疑后,村长一定会极力回答这个问题,把所有能想到的古怪事情都联系到一起去。 若干年后庄祁对这套心理学的引诱、玄学的探究的造诣都比之十一岁时的他要高出数个等级,但对彼时不过十一岁的庄祁而言,这点儿细密的心思倒显得他有几分诡诈狡猾。 “怪事啊......”村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 屋外的雨一直下着,打在屋棚上炸开一声声响,庄祁与村长说话不过十来分钟的功夫,坐在庄祁身边的庄珂已经打起了瞌睡,半个身子都歪倒在了椅子上,头一顿一顿的。而赵枣儿看着庄珂鼻子里慢慢淌出的鼻涕,透明的水涕反着光,晶莹透亮,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看了看手指,又看了看庄祁,而后直接怼到庄珂嘴里去。 “不可以。”庄祁简直无奈了。赵枣儿方才特意看了他一眼,是提醒他看的意思?这丫头是故意的吧?不忍心看庄珂被这么个小丫头祸害,庄祁把庄珂唤醒,牵着他走进侧边的小屋子里,让他到竹床上躺好,扯过方才赵枣儿用过的薄被,盖在了庄珂身上。 庄珂似乎困极了,撩开眼皮看了庄祁一眼,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照顾好庄珂,庄祁回过身,不意外看到一直跟着他的小尾巴。赵枣儿一点儿没有恶作剧的歉疚,也不在意庄珂睡了她的小被子,因为庄祁看向她,便露出一个带着傻气的笑容,“......抱抱。” 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赵枣儿的脑门,制止她的进击,庄祁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不可以抱。” “......欸?” “女孩子不可以总要别人抱抱。”庄祁自认为道理讲得很好,而外堂里本沉思着的村长闻言忍俊不禁,思路都被打断了。 “嗯......”赵枣儿抿起嘴,小小的脸上一副不能同意的表情。 被赵枣儿注视着,那双大眼睛好像有魔力一般,让庄祁心里痒痒的,不禁生起逗弄的心思:“其实是你太重了。” 事实证明赵枣儿只是看着瘦小,虽然说话时吐字缓慢,像心智有所残缺似的,但人家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六岁小淑女了,“重”这个字等同于“胖”的道理早就懂了,小脸顿时垮下来,小女孩的小心思在脸上表露无疑。 收回向庄祁伸出的手,赵枣儿很有骨气地扭头走,背影都气呼呼的,看来是要记仇了。 庄祁忍不住笑了,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整理好表情,走回村长面前重新坐下。“村长可有想起什么了?” “有,就这段时间,说起来也不算是怪事,”村长表情并不凝重,从柜子里翻出些零食,随手拿了包饼干递给赵枣儿,还冲她笑了笑,似乎在哄她开心。“雨季刚到的时候村里走丢了三个孩子,这山里头的孩子吧,野着呢,一开始只当贪玩,结果到现在也没找着。” 赵枣儿看着手里的饼干,包装很是粗糙,但隔着袋子能闻到一股甜味,顿时露出了笑容。 庄祁无法不分心去看赵枣儿,索性对她招招手,本以为赵枣儿不会理他,谁知道赵枣儿捧着那包饼干颠儿颠儿地就过去了。把赵枣儿拽上凳子,与他并排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倒让人安心不少,庄祁这才问村长:“他们是不是出村了?” 村长摇摇头,“村子里男人不多,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孩子们雨季前后是觉得不会离开的,等雨一走,收拾村子得花上好几天嘞。” “那——是在山里迷了路?” “山里、林子里、河里,能找的都找了,唉,后来还出了那档子事,我就没咋问,刚刚上孩子他娘那问了一嘴,没找着,还跟我说啥孩子给她托梦了啥的。” “什么样的梦?”庄祁还要细问,外边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劈下了一道惊雷。 轰隆一声巨响,吓得村长蹦了起来,“什么东西?这雷怎的这么响!” 庄祁往窗外看去,朦胧的玻璃,加之细密的雨,什么都看不清晰,只能感到一道又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惊雷。 轻轻嗅了嗅,能闻到引雷符的气息,庄祁心里有了底,知道是庄众,只是不解,怎的突然用引雷符?莫不是有什么凶煞不成?凝神细听,远处飘来低沉的怒吼,吼声渐高,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发出来的,除了吼声,还有细密的人声,尖尖的细嗓子、沙哑的粗嗓子,男声女声,老人小孩,呜呜地嚎着,似怨似怒,夹杂着听不清的喃喃。 庄祁支着耳朵听,越想听,越听不清,不知不觉,似乎要陷进去了。 突然,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住了庄祁的耳朵,隔开了那些声音的蛊惑。 意识恢复清明,庄祁低头,对上赵枣儿带着笑意的目光:“爷爷说了,不可以听呦。 它们——” 轰隆隆——又是一道隆声震天的惊雷,庄祁没能听见赵枣儿的话,但看懂了她的嘴型。 它们——会把你带走。 82.缘起(2) 村长强忍着不适,直到雷声消熄,空气恢复寂静,他才缓缓坐回椅子上,屁股挨着半边椅子,像随时会被惊扰的兔子,看着镇定自若的孩子们,他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村长眼睛慢慢亮起来:“大师们在捉鬼了?” 庄祁随口回答道:“不是捉鬼,村子里没多少鬼。”他拉下赵枣儿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算是表达谢意。 “啊?”村长顿时狐疑地看向庄祁,不能相信,“你是没见过坟山啊,那尸骨一堆堆的,少说也得有几千个鬼吧。” 庄祁被质疑倒也不恼,“您说,什么是鬼?” “人死了,不就是鬼吗?” “坟山里的死人可不只几千呀。” “不还有投胎的嘛。” “那没有投胎的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村长已经被一连串的反问问得晕乎了。 “有投胎的鬼,也有不投胎的鬼,世界上都死好多人,几千年下来,这些不投胎的鬼不会把世界占满吗?” “会、会吧。” 庄祁微微一笑,“那岂不是每天都跟一群鬼在一起生活?吃饭睡觉,都有鬼无时无刻看着你——” “别、别说了!”村长忍不住站起来,脸色渐白,他压低声音:“现在屋子里,有鬼吗?” 庄祁故意点了点头。 村长脸色彻底变了,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有......有多少?”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一屋子都是鬼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开玩笑的,”庄祁收敛神色,“如果真的有这么多鬼,再厉害的天师也要累死的。” 面对村长疑惑的目光,庄祁说明道:“不只是人会死,鬼也会死。《幽冥录》中记载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简单来说,人死后的鬼保持着人死前的形态,包括音容样貌,稍加施些手段,人与鬼也可以交谈、生活,只是一阴一阳,不得协调,弊端多多。而没有香火祭祀的鬼,则断开了与人界的细微联系,变成了常说的‘孤魂野鬼’,这种鬼若是有怨或者有念,最有可能化煞化邪,我们捉的都是这类鬼,也叫‘魙’,而时间久了,魙失去了声音,变成了希,希没有了形体后,就是夷。” “——村子里几乎都是希和夷,想来死的时间不短了,虽然没有什么攻击力,但这样数量的希夷,也不寻常,故而我最开始问您,可否知道村子的来历,比如什么时候,死过很多人?” 村长费力地消化这一番科普,而后正经道:“四十年前有场大的瘟疫,死了不少人,我当时比你还小些,对这事有印象。” “大概死了多少人?” “也就一两百......”村子说不准,“我得回去翻翻村志才行。” “也好,劳您查查。”说了这么久,庄祁有些渴了,村长连忙给庄祁倒了杯水,搪瓷的杯子,暖壶的水,喝起来有点儿锈味,庄祁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那依您这么说,”村长对庄祁的称呼已经变了,他斟酌着开口道:“村子里是没有鬼作祟的?那塌了的坟山是不是也不打紧?” 庄祁皱眉,犹疑了几秒钟,“不好说,方才也说了村子的风水,很能说这样举止不散的希夷是因为什么,但总不是什么好事。”有一点庄祁没有说,响彻山间的万鬼同哭,或许另有隐情,但拿不准的事,说出来只会徒增不安。“可能得等二伯他们从坟场回来才能知道了,但至少不用过于担心。” 叹一口气,村长还是没能彻底安下心来,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说要回去查看村里的村志,走前庄祁又问他走丢的那几个孩子的事,村长说回去了解个详细,再来告诉他。 村长一走,屋子里只剩下庄祁和赵枣儿,还有睡着了的庄珂,赵枣儿玩了好一会儿也有些犯困,庄祁则拿出一本书,借着钨丝灯昏黄的灯光做起了他的功课。 另一边,惊雷照亮了昏暗的天地,坟山上密密麻麻的鬼影也因此暴露无遗,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虚影和黑点让人头皮发麻,地上的骨骸无力地堆叠着,架起一片森森的氛围。 庄众收回掷出引雷符的手,莫柳站在他身边,手里的伞几经风雨的摧残,只剩下光秃秃的主杆。 把自己的伞递给莫柳,赵大匡看向几道惊雷劈过的地方。“天气若不放晴,处理起来得费不少劲。” “是,”庄众点头赞同,贴了道符在妻子的伞上,形成一道不大的结界,正好足以挡去一方风雨,“这雨不只是因为梅雨季,也是因为怨气,年年复复成了恶性循环,怨气越积越深,坟山会塌,想来也不是什么巧合。” “而且这坟山的位置,也蹊跷的很,”赵大匡往前走了几步,指了指前方:“塌了的这部分还不到一半呢,这里头很深,再看那里,除了用棺材葬好的,从深处塌出来的基本是没有棺木的,应该是有年头了。” 庄众走上前,蹲在赵大匡身边,与他一起看地上的尸骨,“万人坑?” “说不准的,可能是万人坑,也可能是瘟疫、饥荒,是多少人都是可能的嘛。” 两人都在身上结了结界,磅礴的大雨在两人身边化成了细密的雨雾,像被光圈围绕一般,多了几分迷离的仙气,但他们说话的内容并不具有任何诗意。 赵大匡摩挲着下巴:“死多少人都可能,问题在埋的位置,而且这些鬼,年头太久都不成形了,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处理过一批,不过一天功夫,又冒出来这么多,都不是鬼,基本上是希夷,要处理其实也不打紧,但是我记着当年出现邪灵之前,张一桓也是发现了这样一个聚满了希夷的地方,听说你们在附近,所以就把你们叫来了。”赵大匡三两句话,算是解释了匆忙把人请来的理由,有些歉意地眨眨眼睛:“没想到你们带着孩子。” 张一桓是张家的天师,邪灵大战的发起者,也是他最早发现的邪灵,庄众自然知道这些,也因为自然闻邪灵色变,这才二话不说赶了过来。 庄众摆摆手,“孩子不打紧,倒是这些希夷——我还没听过这样的鬼哭声。” 像是哭声,又像是鸣啸,即使还保持着依稀的人形,发出的呜呜窃窃的声音没有一点儿人味,既听不懂,也不明白这是一种无意识地呼叫还是一种沟通。 但空气中浮涌的怨却是真切的。 坟场太大,空气中的怨气在雨水冲击下变得若有若无,鬼影们倒是不受暴雨的影响,或笔直或飘摇,渐渐变得有些肆无忌惮。忍着群鬼乱舞,三人商定兵分两路,庄众和妻子往东走,赵大匡往西,约定了考察坟场一周,不管走多远,半个小时后折返回来碰头。 赵大匡独自行进,脚步不快,泥泞的土地和一个个坟包、横七竖八的棺材板和尸骨堆,都成了他前行的阻碍,他放低重心,在渐渐变得陡峭的坟山上几乎是匍匐前行,他的想爬到坟山塌下来的断层处,看看埋在坟山深处的尸骨。 越往深处去,在泥地里又发现了好几个奇怪的小铜片,与赵枣儿一开始发现的无二。赵大匡收集了好些,在地上一字摆开。所有的铜片大小、形状、颜色皆一致,上头的“镇”字都是刻上去的,刻工精细,每个镇字之间几乎没有区别,但赵大匡越看,越觉得这个镇字符号有些眼熟,他自己在手上比划比划,确认这只是与繁体的“镇”字相似的一个符号,但具体在哪里见过,他却没有印象。 “这走南闯北吧,阅历太深也不好,想不起来啊——” 托着下巴嘟嘟囔囔,以一个蹲坑的姿势蹲了有好一会儿,赵大匡站起身,活动了动发麻的腿,估算着时间,收起铜片便往回走,寻思着问问庄家人知不知道。到了分开的地方,庄众和莫柳还没有回来,赵大匡看了看地上的尸骨,百无聊赖地捡起一根大腿骨,捶了锤酸痛的后背。 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庄众夫妇并没有出现,赵大匡决定,再等十分钟。 ——————分割线—————— 村长这一去,说是尽快回来,然而过了大半天,也不见人回来,庄珂一直在睡,赵枣儿也打了一回盹,因为肚子饿而醒了过来。 “饿了。”赵枣儿揉了揉眼睛,含着一个没打完的哈欠,奶声奶气道。 庄祁记得赵大匡拎回来的菜筐里有吃的,掀开盖在篮筐上的花布,底下是一碗冷掉的汤面、四个馒头,还有一碟子笋丝。 “吃哪个?”庄祁看向赵枣儿,赵枣儿对这吃食不是很满意,但也知道没别的,便选择了馒头。 撕去发硬的面皮,庄祁倒掉搪瓷杯里的冷水,倒了一些热水,而后把馒头撕成小块放进去,拿勺子嚯了个稀烂,放了点笋丝,面前算是能吃了,才递给赵枣儿。 赵枣儿尝了一点,味道不算差,原本苦着的脸顿时散去了阴霾,铲了一勺馒头糊糊加笋丝,赵枣儿递到庄祁嘴边,学着爷爷平时给她喂饭的样子:“啊——” “你吃吧。”庄祁没有胃口,谢绝了赵枣儿的好意:“我不饿。” 看了一会儿赵枣儿吃饭,庄祁突然想到庄珂似乎睡了很久,进屋去唤他,才发现庄珂发起了高烧,脸都烧红了。庄珂难受得厉害,本睡得迷迷糊糊,庄祁一叫他,反而让他清醒了一点,头也疼肚子也疼,难受得直哭,喊着要妈妈。 雨声沥沥,没有停的意思,天色十足的昏暗,而大人们似乎没有归来的迹象。庄祁试着呼唤村长,也试了用传音术联系庄众,只是不知为何,传音受到了看不见的阻碍。脑海里回忆着村路,庄祁看了看吃得不亦乐乎的赵枣儿,又看了看水深火热中的庄珂,心里迅速做了决定。 即使大人回来,也要进村去的,庄珂的病不能一直拖着,万一烧糊涂了怎么办?庄祁见过莫柳照顾庄珂,但他更知道生病了需要的是医生和药。 “庄珂病了,我们现在要到村子里去。”简单说明情况,庄祁也不知道赵枣儿是否听懂了,把庄珂用被子包好后背到背上,一回头,赵枣儿已经撇下吃了一半的晚饭,站在门边等着他了。 心里一暖,庄祁眼里染上了笑意。雨伞都被大人们撑走了,只剩下一件宽大的雨衣。庄祁费了些功夫才披上雨衣,指挥赵枣儿用雨衣把庄珂盖严实,而后又寻了顶蓑帽给赵枣儿,盯着她戴好,这才安心出发。 没有光的路很黑,看不清方向,庄祁试着燃烧纸符照明,但火很快就被雨浇灭了。 起初,庄祁感觉自己背了一座火山,烫得他难受,但渐渐的,庄珂的低温下去了,又凉得他心里一惊。他还需要时不时停下来看赵枣儿有没有跟上,但赵枣儿人小腿短,跑得慢,不知不觉与庄祁拉开了一段距离。 抬手试了试庄珂的额头,滚烫异常,庄祁心里着急,这样走走停停的不是办法。 “你在这里等我。”庄祁往回走了几步,又看了看四周,示意赵枣儿到路旁的一棵树下去,“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好......”赵枣儿小声答应了。 “我很快就回来,”庄祁又重复了一遍,让赵枣儿安心也让自己安心,“别乱跑。” 赵枣儿重重点头答应,看着庄祁的背影飞快地被黑暗吞噬。 雨渐渐变小了。 83.缘起(3) 沉沉的蓑帽压在脑袋上,让赵枣儿很不舒服,伸手摸了摸,额头已经被压出一道浅浅的凹陷了。 伸出双手,感受到雨确实小了,赵枣儿索性顶开蓑帽,释放了她的小脑瓜。 “你在干什么?”有个极轻极细的声音突然问道。 赵枣儿没有回头,也不觉得意外和害怕,像是早就知道了暗处蛰伏着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 “等人。”小小的赵枣儿轻声回答。 “等什么人?”那个声音近了些,透着几分急切的亲昵。 “......”赵枣儿挠了挠被湿发贴着的脖子,“哥哥。” “哥哥什么时候来?”那声音已经到了赵枣儿近前。 “不知道。”赵枣儿有些泄气。树下的积水本不深,却从不知哪儿的地方淌下来汩汩的水,渐渐盖过赵枣儿的脚背,她抬起脚丫子,又落下,眼神四处乱转,想着换个地方等人,只是庄祁走前让她不要乱跑...... “不知道的话,跟我一起玩吧。”那声音这样提议道。 “不要。”赵枣儿干脆利落道。四周漆黑一片,几步内的景象还算清晰,更远的只有浓厚的黑暗,她试着往前挪几步,但每一步都踩进了水坑里。脚在水里泡久了,袜子很是贴合,让人觉得不舒服。 大抵是没有想到赵枣儿会拒绝得这般快,那声音有些急了,从隐秘的暗处跑出来,凑到赵枣儿近前,“为什么呀?” 赵枣儿被猛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一屁股坐进了水里,小裙子轻盈的浮在水面上,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就是不要。”赵枣儿有些生气了,浑身湿透的感觉很不好,她撑着地面站起身,又沾了一手的黑泥。 “为什么啊——”那声音又问了一次,这回声音变了,从刚刚细细轻轻的尖声变成了上了年纪的男声,“我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赵枣儿小小年纪,闻言竟翻了个白眼:“不要骗小孩了,你才没有好玩的东西。”若要说为什么赵枣儿对暗处里的鬼这般习以为常,自然是因为从有点儿意识开始,她就有了很多“鬼朋友”。他们一起玩、一起聊天、扮家家酒、跳格子丢沙包,别的小孩子不愿意跟她玩的项目,鬼朋友都能陪她玩个痛快。 年纪更小些的时候,赵枣儿并不知道什么是鬼,也不觉得鬼和人又有什么区别,甚至在她看来,鬼不会说她是怪孩子,也不会说那些让她讨厌的话,它们会顺着她的想法,照顾她的身体,分享所有的快乐,说来或许讽刺,但赵枣儿的成长经历中,“朋友”这一课是鬼教与她的。 长到六岁后,赵枣儿心智稍微成熟些了,开始知道鬼和人的区别,开始学着爷爷赵大匡的样子对某些鬼视而不见,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爷爷说,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死了是好鬼,坏人死了是坏鬼,所以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跟陌生鬼说话。 赵大匡的这番教育还是很有意义的,但这也导致了赵枣儿在没有人类朋友之后也失去了鬼朋友,变得日渐沉默、话少,有时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哈哈哈,你难道不是小孩子?” “所以让你不要骗我嘛。”赵枣儿颇为豪迈地揪起裙子,小小的手一使劲,拧出裙子里是水,“我不会跟你玩的。” “可是——”黑影一晃,又挡在了赵枣儿身前,“我很喜欢你啊,你很香,很好闻——” 黑影凑近赵枣儿,闻她身上的味道,赵枣儿直觉反感,伸手去推,谁知那鬼竟不像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一样可以被她触碰到,她像是伸进了一团棉絮里一样,一开始觉得轻飘飘的,什么也没摸着,只是奇怪,然而收回手的时候,又像被泥裹住了一般,突然无法挣脱。 直觉自己被抓住了,赵枣儿心里一慌,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爷爷也不在身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也直到这一刻,她才醒悟不对劲——不是因为周围太过于漆黑她才看不见鬼的模样,而是这鬼根本就是一团漆黑! “你不是鬼......”赵枣儿声音抖了起来。 “那我是什么呀?你说我是什么呀?”黑影笑了起来,又换了个声音,不男不女的细嗓听起来不伦不类。 赵枣儿没有答话,黑影本裹着她的手,现在慢慢攀上了她的手臂,从黑影里发出更多不同的声音,不只是男声女声,还有大人老人小孩,这些声音开始自问自答,又像是有一群人在说话。 “她问咱们是什么——” “告诉她,告诉她!” “她身上好香啊,你们闻到了没有?” “闻见了,跟猪蹄一样香——” 黑影里的声音叽叽喳喳个不停,赵枣儿奋力挣扎着往外拔自己的手,皮肤上传来细密的痛感,像有无数小针在扎,赵枣儿终于忍不住,害怕地大哭起来:“不要吃我——哇啊啊啊!” 赵枣儿还没有这般哭过,使出了吃奶的劲哭嚎,手上依旧很疼,而黑影似乎受到了她的哭泣的刺激,猛地膨胀又爆开,化成了流动的黑水,从赵枣儿的脚开始一点一点往上吞噬,吞噬的速度很快,但赵枣儿除了皮肤上的刺疼,并没有别的痛感,她只是害怕。 “赵枣儿——”少年远远地听见了小女孩的哭声,不由得着急地大呼,飞快地奔赴过来。 黑影并不在意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只是加快了吞没赵枣儿的速度,然而眨眼间就跑过来一个半大的少年,英姿勃勃,手里持着几张符,一甩便准确地打击到了黑影身上。 火符烧得黑影猛烈地扭动身子,还烧出了一股臭味,从黑影里发出近十人的声音,交织着哀嚎不休。狠狠松开赵枣儿,黑影一个转身,怒吼着朝庄祁扑去。 庄祁向侧边一滚,不顾一身的泥水,敏捷地又掷出一张符纸,“去!” 符纸化箭,稳稳地扎进了黑影中,黑影闷哼一声,而后嘿嘿一笑,庄祁便看着那只箭没入黑影的体内,什么都不剩下。闭上眼再睁开,庄祁试图“看清”黑影的本质,在如胶的一团漆黑中,似乎还有墨般的黑气萦绕,丝丝缕缕,把黑影的内核裹得密不透风。 不是鬼,也不是煞,似邪非邪,庄祁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对付,暗地里使了道传音术再次呼唤庄众,但依旧没有回应。 眉心紧紧锁起,庄祁驱动符术,化出一场箭雨,铺天盖地地向黑影砸去,黑影似乎不屑庄祁的故技重施,但这场箭雨着实拖住了黑影,趁着这点儿功夫,庄祁跑向赵枣儿。 “哪里受伤了?” 赵枣儿抽抽搭搭哭着,举起手,又摇了摇头。 环境太暗,条件不足以仔细查看赵枣儿的伤势,那黑影很快便吞噬了所有的箭羽,甚至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庄家的东西,灵气很浓啊。” 庄祁把赵枣儿挡在身后,警惕地问:“你是谁?” “嗯......”黑影故作思考,而后换了个声音,像是换了个对话的人:“我是吃小孩的坏东西。” 庄祁还没有做出回应,黑影又变成那个癫狂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怕不怕啊哈哈哈,怕就对了,好孩子就得害怕——” 不去管那些疯言疯语,庄祁看了眼来路,心里有了主意,在黑影又靠近了一步的时候接连甩出五道符纸——这是他的所能做到的极限,多道符纸同时催动需要耗费的心力是催动一道符纸所需要的数十倍,庄祁也是第一次同时催动这么多道符纸,但是这没有模样、又非魙非希非夷的古怪东西上一直透着股阴沉的力量,尤其在黑影地刻意释放下,一种沉闷的感觉压在庄祁心头。 这五道符有两道是结界符,余下的是两道火符和一道箭符,高攻击力的符术加之多符催动,让庄祁白了脸色,但他希望这五道符纸能够起到他预期的效果,至少绊住黑影一段时间,他才好带着赵枣儿逃跑。 “嗤——”黑影发出一声不屑地嗤笑,突然伸展开,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黑幕,像大张着口的巨兽,一下子吃掉了火符和箭符,火光和箭的冷光消失的时候,庄祁的心也沉了下去。 一把拽起赵枣儿,庄祁拉着她迈开步子就跑,赵枣儿腿还是软的,几乎是被庄祁拖着走。 而庄祁施展的那两道结界符,许是因为力量不够,还没有形成完整的结界,便被黑影击碎了。黑影似乎从被吞噬的符纸中得到了力量,游刃有余地开始了它的捕猎,这场追逐让它乐在其中。 “别跑啊,来玩啊——” 比之黑影的轻松,庄祁显得很狼狈,很快便被黑影追上,试图再次尝试反击的庄祁尚来不及施展咒术,便被黑影一掌掀飞,撞上路边的树,顿时,五脏六腑都移位了的痛让他昏了过去。 “哥......哥......”赵枣儿向庄祁跑去,却被黑影捉住了后颈,“不要——不要吃我——爷爷——枣儿好怕——” “不要怕呀,”黑影换了个温柔的女声,轻声细语地安慰赵枣儿:“我们会好好吃你的......” “轰隆——!!!”一道惊雷突然落下,正好劈在黑影身侧,赵大匡的声音破开了沉沉的夜幕,“枣儿——!” “......唔!”赵枣儿地哭喊被黑影捂在嘴里,又一道惊雷落下,黑影瑟缩了一下身子,而后嘻笑了一声:“好吧,就等你再长大一点......但要给不听话的孩子一个惩罚。” 赵枣儿奋力挣扎着,根本没听黑影说什么,她要窒息了,扣着捂住她口鼻的黑影,突然觉得耳朵一疼,疼得她一个痉挛,像岸上求生的鲤鱼一样挺动,再之后,黑影松开了桎梏,赵枣儿摔到了地上。 惊雷再次落下,一道接着一道,黑影在白亮的光里依旧是一团漆黑,看着黑影逃窜着远去,看着爷爷到近前,心疼地抱起她,看着庄众夫妇扶起庄祁,赵枣儿感觉到疼,又感到迷茫。 爷爷的嘴一张一合,天上又开始落雨,噼里啪啦砸下来,但赵枣儿什么都听不到。 84.蘜茯书店 “然后呢?”庄珂兴致勃勃地问道。 “嗯?”庄祁还沉浸在回忆当中没有走出,轻轻摇摇头,“后来——我不知道。” “啊?”庄珂瞪大眼睛看向庄祁,“不知道?你唬谁呢,哥,不带这样的,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庄珂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些,眼睛里流露出渴求的真诚,而庄祁却只是略带苦涩地摇摇头,“不是不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道。” 庄珂“嘁”了一声,摆明了不信,但也没有继续刨根究底,轻叹一口气,故意拉长了声音感慨道:“原来赵枣儿跟咱们还有这缘分——我跟赵枣儿居然还是睡过一床被子的关系......” 瞪了庄珂一眼,庄祁沉下声音:“这话是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该说的吗?让钟慧听到了会怎么想?” “她才不会信呢。再说了,我才不会让她知道呢......”撇着嘴嘟囔,庄珂像个可爱的大男孩,全然没有了往日里一家之主的威严风范。 庄珂的这幅样子反倒让庄祁心里一软。“你啊,得了得了,跟钟慧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知道他是故意的,想到两人虽然许久不见,但情份一分不减,记忆里那个柔软可爱的庄珂似乎一直没有变化,庄祁眼里染上慈祥的笑意:“回头给你包个大礼。” “明年国庆吧,”庄珂笑呵呵地,表情轻松,似乎并不因为这是家族联姻而觉得抵触,提起钟慧时眼里的感情想要溢出杯口的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容,显出几分单纯的傻气:“先替她谢谢哥。” 有些惊讶,又仔细看了一眼庄珂,确认他眼里的感情,庄祁问他:“这是......认定了?”庄祁突然想起一事,似乎庄家的男人都深情且长情,爷爷庄劲只娶了一任妻子,父亲庄冼与母亲康釉蓉伉俪情深是有目共睹,而二伯庄众与婶婶莫柳感情也十分深厚,庄珂也如他父亲一样,对待感情极为认真,倒是他,至今没显露出这方面的特质来。 “嗯。”庄珂毫不犹豫点点头,“哥,你要抓紧呀。” 这是到了被逼婚的年纪了?庄祁觉着自己最近似乎总听见这类的话,心里默默无语,直接站起身来,“行,故事也听完了,我走了。” “啊?”看了眼墙边的座钟,庄珂伸手虚拦:“吃了午饭再走啊,何必这么急?” “什么时候吃都一样,”庄祁按下庄珂的手,“刚我跟爷爷和婶婶说一声。” 庄珂了解庄祁的脾气,知道了他确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便不再劝拦,“直接回f市?” 庄祁点头,“有新的线索。” “什么线索?” “下回回来说吧。”庄祁抬起手,几乎不可查地迟疑了一瞬,而后落在了庄珂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走了,不用送,回去吧。” 庄核已经回来了,恭敬地等着庄祁,看见庄珂,沉默着行了个礼。 “把她送去了?” “是,赵小姐应当已经上车了。” “嗯。”庄祁点头,闭上眼,没有再说什么。 “大少爷,”透过后视镜看见庄祁开始闭目养神,庄核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也去高铁站吗?” “去蘜茯书店。” “是。”庄核应了一声,默默开车不再出声打扰,透过后视镜,可以看见庄祁睁开了眼睛,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致,沉思着什么。 从庄家主宅离开,开出山路,周边的房子渐渐变多、楼房也越来越高,从市中心呼啸而过,向着城市另一边、与庄家遥遥相对着的城郊的某个地方驶去,当楼房又渐渐低矮、消失,化为田埂和森林,庄核驾着车,熟练地拐进盘曲狭窄的小径,成了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不速之客,然后小地方人也少,尽管好奇,也不在意,庄核自然而然地停在了一幢二楼的小楼前。 小楼不高,砌得也简陋,灰扑扑的墙体、青黑的顶檐,被两边的建筑挤着,显出几分委屈相。像是仓库似的铁门上满是红褐色的锈斑,门上搭了一个不深的塑料棚,用来阻挡风雨,在塑料棚落下的一片阴影里,在铁门的边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白色的木牌上刻着深棕色的四个字:蘜茯书店。 庄祁走下车,不用吩咐,庄核自觉驾车离开,停到了一个离书店很远的地方。 扣了三下门,听着里头传出一道慵懒的女声:“进吧——”,庄祁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打开铁门,露出了里头别有洞天的一番世界——这幢平凡质朴的小楼犹如它的名字,是一间名副其实的书店,而它里头的装修,则充满了古典美。 木质的书架高至顶棚,旋转楼梯上的扶柱雕刻有栩栩如生的人虫花鸟兽,头顶悬着六角的纸灯,灯上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延伸出的勾角上坠着六个哑了的黑铜铃铛。空气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的幽香,放眼望去,屋子里只有一架架书,没有一个人,从楼上飘下来方才的女声:“谁呀——哎呦,庄少!” 庄祁抬头,看见了从楼上探出半个身子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席暗红色的云锦旗袍,挽着发髻,插着一支坠着暗红色珠子的发钗,脸上精致的妆容,弯弯的柳眉、艳丽的红唇更显这身转装扮的妩媚。只是女人的神情与这身扮相极为不符,没有预想中的优雅,而是流于表面的谄媚。 “您怎么来了?——快快快,阿晖,沏壶好茶招待——” “行了,不用麻烦了。”庄祁看了门边挂着的一幅水墨虎嬉图一眼,直接以眼神制止了即将破画而出的鬼虎,“下来。” 蘜茯自然知道庄祁说的是她,嘿嘿一笑,一个旋身,从楼上来到了楼下。 “帮我找本书。” “您尽管吩咐。”蘜茯摆摆手,托了托脑后的发髻,“我这里除了书,也没有旁的什么了。是什么书?只要蘜茯这里有,都给您找出来......” “《人卷》,有么?” “人——”,蘜茯一愣,“庄少您说笑呢,这《人卷》可是辜家的书,我这哪里能有。”漂亮的书店老板蘜茯故作嗔怒地看了庄祁一眼。 老板很美,一颦一笑皆有卓卓风姿,刨去她过于夸张的表情,也是一个让男人倾倒的尤物。庄祁却不为所动,目光落在一侧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开,虽不看女老板,话却只是对她说的:“辜家的那本不过是复刻本,你当我不知道?” 感觉到蘜茯瑟缩了一下,庄祁合上手里的书,重新放回书架,紧接着又抽出边上的另一本,“而辜家的书能从哪里来呢——” 蘜茯眼神四处乱瞟,仿佛庄祁才是书店的老板,而她是偷了书又被抓住的贼,她不由自主地重复庄祁的话尾:“从哪里呢......” “除了你这,还有别的地方?”庄祁笑笑,“别跟我兜圈子了,你早年做的那些事,我说过不追究,但这回,必须给我找出《人卷》。” “这《人卷》吧,有是有......”蘜茯顺手就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喏。” “既然有,怎的不爽利一点?”庄祁接过书,才翻开几页,便知道了理由。 ——像是在墨水里浸泡过了一样,除了前头的几页,剩下的每一页都是乌黑一团。 “怎么回事?” “不知道......”蘜茯小声嗫嚅道。 “不知道?”庄祁随手在书架上敲了敲,竟把蘜茯吓得一激灵,腿一软,跪了下来。 蘜茯是这个世道里仅存的精怪之一,而且是一只书虫化成的书精,这幅好皮相也是从书中万千女子身上抠下来的一副,多多少少应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话,但在庄祁眼里,蘜茯就是一只小书虫。 成了精怪后的蘜茯为了修炼,又要以书为生,自然要活在书店里,而过目不忘的本事让蘜茯有本事写下所有看过的书,故而三百年下来,蘜茯积攒着数不尽的不可找的孤本,知道风流野史里的真假虚实。 但不论蘜茯是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妖物,终究是害怕降妖捉鬼这一群人,更何况它犯过把各种禁书秘书泄露出去的过错,若不是偶然得了庄家的庇佑,蘜茯怕是早已成了一缕灰烟了。但也因此,欠下庄家天大的人情。 “我真不知道。”蘜茯露出委屈的神情,眉头一皱,眼里水光隐现,看的人不禁要生起恻隐之心。“这书被人借走,再还回来,就是这样了。” “被谁借走了?” “我不知道......” “借书记录。”庄祁终于看向蘜茯。 从庄祁的目光中感受到压力,蘜茯吞吞吐吐道:“记、记录......” “怎么?” 蘜茯扬手一挥,架子上一册书便飞到了她手上,蘜茯翻开到其中一页,指着某一条道:“被勾划了。” 泛黄的纸张上有一道极为显目的污渍,盖住了底下的字迹。 “谁划的?怎么回事?” “林家人。”蘜茯从记录册的最后一页里翻出一张小小的纸人,纸人上有庄祁熟悉的气息。 ——是林稚秀。 85.真相一角 摩挲着手中的纸人,庄祁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蘜茯小心翼翼地打量庄祁的神情,大气都不敢出。 “能不能复写《人卷》的内容?” 蘜茯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没看过《人卷》......”庄祁的目光让蘜茯不禁瑟缩了一下,“我我我、本来就对这类的书没有兴趣......” “有赵天应的其他书著吗?” “没有......”蘜茯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不可闻,害怕庄祁对它失望,蘜茯精神一振,连忙道:“但是可以找!” “行,找到了记得告诉我。” 随口叮嘱蘜茯好好工作,庄祁双手插兜,走出了蘜茯书店。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外,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群山,沉入了自己的思路。 直至此刻,所有纷乱的谜团已经揭开了一角,顺着这一缕脉络,隐隐可窥所有事情的真相。 顺着时间线整理思路,事情的最初,或许该从二十三年前的那场邪灵大战说起。 众所周知,邪灵大战当时引起了巨大的震荡,但提起邪灵大战,各家的态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忌讳莫深,相反地,各家都将抗击邪灵作为族内的必习内容之一。所谓的邪灵,从本质上来说,是某一个死灵或者某一群死灵的集结体,个体化成的邪灵因其怨念巨大,大多拥有极强的破坏力,然而邪灵的思路简单、心智较低、反应较慢,个体的邪灵虽然力量强悍,但不足为惧——以强对强,自有胜负。 但个体化成的邪灵也因此极易被人掌控,二十三年前的邪灵,起初只是一个因为火灾而死去的孩子,却被有心人收下培养,有意纵容它滋长壮大,而邪灵壮大的最快捷方式——吞噬别的鬼魂。那时,出现了一段诡异的“干净期”,大多数鬼魂被吞噬了,不论是善鬼恶鬼,而后邪灵并不能满足,于是频频出现了大型事故。向来大型事故最容易滋生怨灵,而这些怨灵以不可估量的涨幅膨胀了邪灵,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悲剧。 邪灵来自于死灵的不甘,操纵邪灵的则是人的欲念,纵使当年的邪灵已经被消灭,但没人可以保证不会有更多、更强的其他邪灵出现。这一类事情已经可以定性为是有人在恶意操控邪灵了,与二十三年前相比,当年的幕后推手和目的依旧是迷,无疑的是邪灵蕴藏着无比巨大的力量,而今时今日的幕后之人,目的应该是——康釉蓉。 在烂尾楼的养尸阵里看到灵牌时,庄祁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事实上,一个爱慕母亲的人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复活母亲,对庄祁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不论父亲是否在世,这样的事情对母亲就是一种亵渎!庄祁心情之复杂,难以描述,在那些苦苦磨练技艺的日子里,在其他圆满家庭的映衬下,庄祁也曾怨恨过父母离世太早,但这不代表他对父母这两个字无动于衷。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剩下就是阻止对方、捉住这个人,庄祁做的第一步,是在母亲的交际圈里筛选可能的人,但外祖家能提供的消息着实有限,父母的书房里那些书信、相册,甚至是录像带,庄祁全部排查了一遍,整理出的名单多达十几人,这些人并不局限于只是母亲的爱慕者,可涵盖可能对父亲庄冼有过节、或者对庄家有敌意的人,幕后之人布的局究竟是大是小、复活母亲康釉蓉是他的终极目的还是一个障眼法,这些问题还有待考究。 蘜茯的书里那张纸人,给了庄祁方向。他不认为这一切真的会是林稚秀,其中或许有他不知道的隐情,但根据他列出来的嫌疑人名单,有一位林归于——这人曾是追求康釉蓉十年,在邪灵大战后便失踪了。 依这般推断,很多事情已经浮出了水面,而至于辜家,想必是偶然得了《鬼卷》的复刻本,才会酝酿计谋以夺取邪灵的力量。辜家想怎么做,苗壮想怎么做,庄祁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赵枣儿。 所有人都冲着赵枣儿去,让庄祁在一开始的时候,除了惊讶,还有怀疑。但随着儿时记忆的唤回,加之赵枣儿那般特殊的体质,庄祁毫不怀疑,赵枣儿很有可能是邪灵复活术中的重要一环。 赵可喜性格活泛,年纪、身形都与赵枣儿相近,同时也是赵大匡的孙女儿,庄祁和吴浩霆两人都曾推测过对方会不会是把赵枣儿和赵可喜弄混了,因此又调查了赵可喜的交际圈,可惜没有新的发现。 轰隆隆—— 灰蒙蒙的天边突然翻涌过一阵白光,紧接着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没多会儿,雨便落了下来,气势惊人的雨里夹杂着硕大的冰雹,不禁又勾起了庄祁的回忆。昔日幼小的赵枣儿浮现眼前,可爱的模样让庄祁不禁莞尔,却也纳闷,怎的最近才想起来呢,若是一眼认出,怕是会更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段缘分。 “庄少,我方才查了查,赵天应与我是同时期,他的书著我听说过,但没看过,只是机缘巧合下收录过三本,《鬼卷》《妖卷》和《人卷》,但现在这三本都已遗失。”蘜茯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伞,身后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我会尽力去找,还有,这把伞......给您。” “你看,”没有接蘜茯手中的伞,庄祁依旧看着天空,“天色有异。” 蘜茯小心地再往前迈一步,抬头看去,天边的灰黑不知何时变成了粉红,粉红在扩散、加深,仿佛是被方才的惊雷点燃了一般,在天的那一边、层层的云后,正燃着熊熊的火。雨势不稳定地忽大忽小,雷声轰隆,一阵接着一阵,还有蓝紫色的闪电在云里穿行。 “看......!”蘜茯惊呼一声,她在扭头时不经意看到了另一面的天空,灰色的云层形成了一个圆,缓缓流动着,圆中是黑色的暗云,看起来就像天破了一个大洞一般。“天漏......大凶!” 蘜茯心里的震撼是无法言说的,庄祁突然问它:“《鬼卷》,是什么时候丢的?” 蘜茯一怔,稍加思索便回答道:“与《人卷》差不多时候丢的。” 庄祁一点头,看见庄核驾着车近了。 “我找到书后就联系您。”蘜茯也看到了庄核,连忙递出手中的伞,青蓝色的伞面上是藕粉的荷花,与蘜茯身上的旗袍相得益彰,这只面容妩媚性子却胆小狗腿的书虫饱含期待地看着庄祁,但庄核已经走下车,打着伞过来。 “辛苦。”庄祁习惯性地浅浅一笑,到底也没有接蘜茯的伞,而是走进庄核的伞里,坐上了车。 “大少爷,现在去哪?”庄核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透过侧视镜,可以看到蘜茯抱着伞,还站在门外。 庄祁像是看不见蘜茯一样,“回f市。” “是。” 车子启动,迎着瓢泼大雨,冰雹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听得让人心惊,但庄家的车都做过特殊处理,庄核依旧开得十分平稳。 “赵枣儿是几点的车?” 听问,庄核看了眼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y市离这比f市近。” 打开微信,庄祁给赵枣儿发消息,询问她的行程,得到肯定回复后,庄祁没有当即关闭微信,对话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却迟迟没能编辑完一条信息。 庄祁自认记忆力不差,但儿时遇见赵枣儿的那段记忆就像掩盖在脑海的最深处,若没有莫柳的提醒,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来。莫柳说这是因为他当时受了重伤,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缘故,但回想起了之后,庄祁总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赵枣儿当时只有六岁,她还记得当时的事吗? 想起在烂尾楼不小心触发了养尸阵,而赵枣儿义无反顾跳下来的样子,又想到提到右耳时赵枣儿有些抵触的态度,庄祁心里莫名烦躁起来,甚至表现在了脸上,眉头皱起,嘴角少见地向下撇。 看了眼后视镜里庄祁的神情,庄核默默调高暖气的温度。 没有留意到庄核的“小动作”,庄祁还在持续散发低气压,一会儿想着赵枣儿看见鬼时的惊恐神情,一会儿又想到赵枣儿做饭的手艺,担忧赵枣儿短期内又会被盯上,心里却又隐隐有个声音:让赵枣儿做诱饵吧,然后把幕后的人揪出来。这样的想法称得上是卑劣,但庄祁心中的天平倾斜,他已经无意识做出了选择。若问他对赵枣儿有没有别的什么情愫,庄祁也可以坦然承认,但是现如今,他还没有切身理解过什么是爱,故而他遵从理性,以大局为重。 花了十分钟终于编辑好了信息,“注意安全,会有庄家的人跟着你,遇到危险不要慌,有他们。” 等了一会儿,赵枣儿才回复了他:好哒,谢谢师父。 放下手机,庄祁更烦躁了,甚至在心里默默责骂起自己来,当时怎么搬出这么个借口?细想,除了师徒的关系,还有其他更好的借口,若说是情侣,回头“分手”了,也不会有谁再过问什么,偏偏他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是师徒,这种很难轻易解除的关系...... 庄祁发现他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了。 “嗡嗡——”手机又震动起来,庄祁以为是赵枣儿,却是吴浩霆的电话。 “你回f市了吗?” “正要回,晚上能到。” “大概几点?” “十点多吧。” “行,晚上十一点半,你到我发的这个地址来。”吴浩霆声音有些激动:“找到那个温语驱邪小店了!” 86.听不见了 庄祁乘上通往f市的高铁时,赵枣儿的同学会才刚刚开始,一番折腾奔波过后,赵枣儿早把庄祁的叮嘱忘在了脑后,以至于当她怀抱着姜东焕的灵魂闯进医院,被两个内穿白色子弟服的人拦下时还有些蒙圈。 脚步没刹住,赵枣儿和其中一个撞上,冲击力让两人都后退了一步。 “赵小姐,我们是大少爷安排过来的。” 顾不上说什么,赵枣儿一点头,转身就走:“好,一会儿再说。” “等等!”被撞的那个捂着胸口,拦住赵枣儿:“赵小姐,往这边走!” “你们知道我要去哪?” “我们从你下车就跟着你了。”另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庄祁没有说具体怎么保护赵枣儿,也没说赵枣儿知不知道他们,在车站的时候赵枣儿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他们也不好贸贸然,便低调地跟着,姜东焕没有什么杀伤力,他们也没有出手,只是躲在稍远的地方。直到看到赵枣儿伸手一捞,便把姜东焕兜了起来,他们才明白赵枣儿的想法,居然是要把姜东焕的魂体送回去! 事实上,确实会有一部分出车祸的人,会因为事故发生时的巨大撞击而把魂体遗失在现场,这种情况下,依据肉身的损伤情况,及时把魂体送回,便可转危为安。但这类情况下一般是用招魂术,让走丢的魂体自己回到肉身里,这般直接带着魂体往医院跑的情况,他们也是第一次遇见。 而且赵枣儿捉住姜东焕的手法他们也不曾见过,那么一捞好像很轻松,但看起来感觉很不专业呀。想归想,两人也不敢妄议庄祁的徒弟,先行跑到医院里,打听好情况以方便赵枣儿的下一步动作。 “快带我去!”来不及计较“被跟踪”,赵枣儿让两人赶忙带路。 姜东焕还在急救区,舒碧云就站在外头的走廊里,眼睛发红,想到除了她和赵枣儿没人看到过姜东焕,想到姜东焕是在他们相遇前就出的车祸,舒碧云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难过和遗憾。 宣布了抢救无效后,医生摘下了口罩,无奈地看着扑在姜东焕身上的杨汀,胡婷在一旁也哭得不行,甚至不过脑子地埋怨起孟欣来,而老师一把年纪了,看着原本好好的喜事变成了悲剧,不由得也泪流满面。 有人举着手机,把听筒向着姜东焕,嘟嘟声过后是孟欣的声音,闹哄哄的现场让电话里的孟欣不知所措,听到姜东焕事故的消息后,电话里有片刻的寂静,而后是孟欣猛烈地痛哭声。 “孟欣,你快回来吧,不论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求求你回来看东焕一眼吧......” “我回去,我回去我回去——司机!调头!啊啊呜呜呜你们没有在骗我吧......” “他今天本来要给你求婚......”杨汀夺过手机,哑着嗓子喊,只是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孟欣的情绪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哭喊着“我答应”,杨汀把手机放到姜东焕耳边,“听到了吗?她答应了,你快醒醒啊——” 但床上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儿反应。 赵枣儿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怀里的光团却也乖乖地停在她手上,赵枣儿伸直胳膊,但姜东焕的魂体却没有反应。 这是没赶上——?赵枣儿心里慌乱,看向身旁的人,“要怎么做?怎么才能让他活过来?” 两个庄家子弟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眼里的疑惑,赵枣儿根本顾不上其他,只是焦急,揪住其中的一个:“你们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寡言的那一个镇定地伸出手,接过赵枣儿手里的光团,奇怪的是光团好像更执迷于赵枣儿,他们尝试了两次,才成功把赵枣儿和姜东焕的魂体分开。 手上火辣辣地疼,但赵枣儿的视线紧紧黏着往前走的那名庄家弟子,只见他悄无声息地靠近病床边,嘴巴一张一合,飞速地念着什么,而后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飞快地一掌拍在姜东焕胸口,直接把他的魂体拍进身体里。 杨汀的哭声噎在嗓子里,随即暴跳起来,扬拳就要揍人:“你做什么!你对一个死去的人做什么!哪来的疯子!” 一边的医生护士也都懵了,以为这是精神病患者跑出来了,这要是闹出问题可就糟了!赵枣儿也没想到这“回魂”这么干脆利落,别说别人,她看着也心惊胆战,医生和护士冲过去要拉人的时候,赵枣儿也连忙冲上去,但那名庄家子弟一直十分淡定,胡婷都上手打他了,他只是轻轻地开口道:“人没死。” “你说啥呢——!你们医院怎么回事啊——” “不是不是,这不是我们的病人——” “这一看就是疯子!” 两拨人夹着那名庄家弟子吵了起来,赵枣儿注视着姜东焕,看到他指头微微一动后,连忙大喊:“真的没死!东焕还活着!” 杨汀和胡婷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赵枣儿,反倒是泣不成声的老师,激动得指着床上的姜东焕:“真的没死!手动了!动了!医生——” 医生也不敢相信,但躺在一片猩红中的姜东焕,居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哪——” “奇迹......” “一定是、是孟欣唤醒了姜东焕,啊,我又要相信爱情了......” 姜东焕被重新推进急诊室,病房外的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趁着所有人欢呼的时候,赵枣儿与舒碧云打了个招呼,带着两名庄家子弟偷偷离开。 “他这样就没事了吧?”赵枣儿不放心地问道。 “嗯。” “没事的,而且那人挺有福气的,应该会活下去。” “谢谢你们。”赵枣儿郑重道谢。 “赵小姐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两名庄家弟子的性格截然不同,一个开朗活泼,一个沉稳寡言,却十分有默契,显然彼此熟知彼此。他们自我介绍道,活波的是庄十三,话少的是庄十五,他们也有自己的本名,但名字是同音字,为了方便区分,便使用出生日期为别称。 “十三、十五,谢谢你们。”赵枣儿再一次道谢,平和的语气认真的模样博得了庄家十三、十五的好感,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是爽快地直言道:“我们以为您特别厉害......” 面上一窘,赵枣儿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多少。” 看十三还要开口,十五截过话头道:“我们会一直在您附近,有事尽管吩咐。” “好,辛苦了。”赵枣儿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做派,“不用叫我您,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十三和十五没有答应,依旧毕恭毕敬。看了眼手机,舒碧云发来消息说姜东焕的体征已经稳定了,赵枣儿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今晚的事还请你们不要告诉我师父。” “为什么?” “我怕他会担心。”赵枣儿解释道。 “好的。”十三答应下,又问赵枣儿:“赵小姐,您的手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赵枣儿微笑,强忍着手心的痛,在手机又一次响起的时候与两人分开,转身走回急诊大楼。 确定庄十三和十五没有跟着她,赵枣儿绕路去了远一些的洗手间,看到自己发红的整个手掌,忍不住倒抽凉气,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缓解痛感。 “疼疼疼......”直到凉水让整只手都没了知觉,赵枣儿脸色也变得铁青。 直接抓住姜东焕的魂体是她冲动,她何曾知道所谓的“可载装他人灵魄,保其魂体不散、精气不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姜东焕的魂体方才表现出的,明显是更亲近她的身体,那一瞬间,赵枣儿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的体质对别的鬼是怎样的吸引力。能一直活到现在,真是万幸。 手掌没有方才那般红肿了,但针扎般的痛感没有减退,赵枣儿去药房开了一支药膏,才去与舒碧云会合。 “你怎么去那么久?手怎么了!”舒碧云把赵枣儿拉到一边,一下子发现了赵枣儿手上的伤。 “没事没事,不严重。姜东焕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了,孟欣刚刚来了,都哭成狗了里面,医院都要给哭倒,尤其胡婷,哭起来哪还有孟姜女的事。”舒碧云吐槽着,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但好在是个好结局,虽然波折了点——枣儿?” 舒碧云说着说着发现赵枣儿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很不舒服一般,“枣儿,怎么了?” 赵枣儿握住舒碧云拉着她的手,没回答,只是伸手撩起右耳边的头发,凑近舒碧云:“碧云?” “怎么了?你干嘛?” 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但赵枣儿看起来还是很冷静:“你再跟我说几句话。” “什么呀,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舒碧云忍不住张望,压低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你大声一点。”赵枣儿声音有些大,吓了舒碧云一跳,“干嘛呀......” “这边,”赵枣儿指指右耳,“听不见了。” 87.庄祁的心魔 “嘿!”吴浩霆冲庄祁招招手,“嘿嘿,这!” 这是f是西南角的城新区,挤挤挨挨的居民楼、错落有致的办公大厦,规划中的商业圈,在白日看来或许会被欣欣向荣的繁华气息所蛊惑,然而入夜后的冷情和荒凉犹如一座死城,放眼望去,整片居民楼小区只有三三两两的一点儿灯光。 司机放下庄祁便走了,偌大的阳弘广场只有零星的几个路人,商铺都已打烊,吴浩霆为了躲避寒风,窝在一个拐角处,庄祁循声看去,只看到暗夜里的一点红光。 吴浩霆走出角落,顺手丢掉手中的烟,依旧是一身黑的精干打扮,头上还配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你每回的打扮,”庄祁故意玩笑着打量他几眼,“都很不像好人。” “哈哈,”吴浩霆拍了拍自己的皮夹克,“昨天去夜/总/会蹲几个大佬,凌晨把人摁住了,一直做调查到下午,就没回去换衣服了。” “可以,很社会。”庄祁指了指吴浩霆脖子上的大金项链,竖起了大拇指。“应该再来个纹身什么的。” “那必须!”吴浩霆摸了摸脖子,又乐呵呵地挽起袖子,“局里那帮小丫头片子囔囔着做戏要做全套,也不知搁哪整的,纹身贴!” 庄祁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看了一眼,一尊闭眼的佛像,盘腿坐在莲花上,一掌立在胸前,看起来却杀气腾腾的。 “花臂?” “可不。”吴浩霆放下袖子,“而且质量比咱们小时候玩的那好多了去了。” 庄祁笑笑,“怎么找到这家店的?” “这个店很狡猾,不只是发货时借用了一个假地址,注册的地方也是借用了一个空壳,本来以为还会多费点功夫,没想会捉到在赵枣儿公寓里纵火的嫌疑人。” 纵火犯年纪不大,叫葛军。二十五岁,初中辍学,之后一直是小县城里的无业游民,直到前两年说跟着一个大老板做生意,才来到了f市,但具体做什么工作没有人知道,葛军也不跟家里人或者乡亲们来往,也没有什么朋友。 葛军被捕时,正因为跟人在面馆里起了口角而大打出手,做笔录时调查员发现他的身形像极了吴浩霆在查的纵火犯,便顺口问了葛军上礼拜的行踪,葛军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调查员板起脸深入问了问,葛军不比看起来那么大胆,一吓唬,就都交代了。 有人用十万元雇佣他去赵枣儿家里寻找一本笔记本。 “什么笔记本?找到了吗?”庄祁皱起眉。 “找到了,但他没看过里头。”吴浩霆比划着,“说着一本有封皮的日记本一样的东西。” “雇佣他的人是谁?” “他说没见过面,只是电话联系,快递员的衣服是他自己准备的,但纵火的东西和其他工具是对方邮寄过来的。” “没见过面?”庄祁一挑眉,“糊弄谁呢。” “他一开始倒豆子一样地,到这不知怎的不说了,嘴闭得死紧。” “因为怕死。”庄祁提到姚甜和孙三井等人,“有种噤声术,用来封口,中了这道术法的人就算透露哪怕一点点,都会灰飞烟灭。” “能解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吴浩霆一点头,也不强求,继续说道,“除了幕后的人,其他的几乎都套出来了,而那个快递的发出地,就是这里——” 两人说话间从商业街的地下停车场穿过,来到了某一幢商业楼的四楼,最偏角的地方有几间办公室,门口的牌子写的是“泉水旅行社”。 “旅行社?”庄祁沉吟,这个旅社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吴浩霆伸手拽门上的锁,研究着如何溜进去,“这个旅社缴了五年的租金,但平日里根本没有人来这里,网络上搜不到这家旅社,当然,也是没有工商注册的。” 锁很牢固,长长的银色锁链在吴浩霆手里摇晃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庄祁也凑过去研究锁,一边问他:“那你怎么说这是温语驱邪小店?” “箱子上有logo,葛军手里的、这个旅社里的,都有温语的logo。” 庄祁闻言抬高手机,把光照进玻璃门里,照亮了狭窄又空荡的走廊,走廊远处有一摞纸箱子,庄祁眯起眼睛细细观察,在箱子的一角,确实有不大的logo,写着“温语驱邪小店”。这点有些出乎庄祁的意料,毕竟在赵枣儿公寓着火之后,他和赵枣儿都更倾向于纵火犯是辜家的人。 在庄祁顾着看走廊的光景时,吴浩霆不知怎的一使劲,竟把锁头拽开了。“啪嗒”一声响,锁和锁链都坠到了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抓着一半锁,吴浩霆哭笑不得道:“这锁是坏的啊。”他麻利地一抽锁链,而后握住了门把手。 庄祁直觉不妙,“等——” 但吴浩霆已经推开了玻璃门。 “怎么了?”有些懵地看着庄祁,吴浩霆的脚停在空中,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一时僵在那里:“有什么吗?” 庄祁把吴浩霆拽到自己身后,站在玻璃门外,没有贸然进去。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玻璃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有层结界被打破了。心里不安,眼前漆黑的走廊像一个陷阱,正等着他们进入。 “没有。” “那我们进去看看啊。”吴浩霆抬步又往里走。 “等等。”庄祁又拦住吴浩霆。 “等什么呀!”吴浩霆突然发了脾气,甚至掏出烟点上:“说说,什么情况,有啥你就直说,能进不能进,一句话,别老等。” 莫名被发了火,庄祁心里也觉得不爽,正要开口,突然意识到不只是吴浩霆的无名火来得莫名其妙,他心里也突然变得极其烦躁,像是有什么在左右他的情绪。 稳住心情,庄祁沉声道:“你先回去吧,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你跟着进去太危险了。如果里头有猛鬼,我不一定顾得上你。” 吴浩霆没有立刻回答,也不看庄祁,深深吸一口气,把烟蒂点在地上,“最近半个月,发生了两起‘事故’,都是二氧化碳中毒,一家五口、一共十人死亡,在现场发现了黑财神和香炉,都是家里的主人从这个温语小店里买的。” 庄祁静静听着,吴浩霆把烟举到嘴边,“我知道有的事普通人处理不了,但是——”环视一圈走廊里的情况,吴浩霆吸上一口香烟:“鬼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人有那些东西,在这里磨蹭的时候,说不定又有人正在死亡。” 庄祁拉住吴浩霆的手渐渐松开,但心里隐隐还是觉得不对劲,却说不上来那份感觉,“那你也先去外头等我,里头不清楚会有什么危险。” “你是担心我?还是怕我拖后腿?”吴浩霆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嘲讽。“还是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你在说什么胡话!”庄祁沉下脸,吴浩霆却笑了,暧昧地眨眨眼睛:“我知道你的想法。我都知道。” 庄祁突然发现吴浩霆手里的香烟一直是那个长度,不论吴浩霆抽多少口、点掉多少烟蒂,烟一直是完整的那个长度。 “你是谁?”庄祁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默默掐诀。 “我是谁?”吴浩霆歪头一笑,咧开的大嘴像惊悚片里吃人的猴子,突然吴浩霆摇身一变,变成了庄祁的模样,像照镜子一般,只是神情说不出的渗人,“我是你啊。” 庄祁脸色彻底变了,手一甩打出一道风刀,面前的“庄祁”竟被拦腰斩成了两截——不过虚影般的东西,又飘忽着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手边的玻璃门不见了,不知何时庄祁已经置身于走廊中,两头都是不尽的黑暗,以他为中线,两边的景象如镜面一般对称。 是幻境。 庄祁心里一沉,对方的水平远在他之上,以至于他竟然都没有发现自己什么时候中招了。摊开左手,庄祁打算唤出龙渊剑,那幻影一晃,突然凑到庄祁眼下,摁住了他的左手:“别急啊,难得我们可以聊聊。” “聊什么?”庄祁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着把这张脸推开的冲动。 “什么都可以聊,你最近不是有很多烦恼吗?”幻影庄祁笑了笑,温和的眉目和略带冷感的眼神与庄祁别无二致。“比如聊聊赵枣儿,她可是一个人在y市呀,你不赶过去没事吗?” “她身边有人。”庄祁说着,趁其不备连着甩出三道符纸,然而幻影游刃有余地躲开了迅猛的攻击,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何必呢,我就是你,你怎么能杀死你自己?” “胡言乱语!”庄祁已经没有了与他周旋的想法,起势掐诀摆阵攻击,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攻击却如狂风骤雨,走廊的墙面因此开裂,杂物翻飞,一片狼藉,幻影庄祁一开始还躲闪着,到后来却像腻味了一般,停下不动了,但他站得十分平稳,所有的攻击对他没能造成一点儿伤害。 庄祁毫不犹豫划开左手掌心,一把取出龙渊,对面的幻影的左手也同时淌出血来,然而庄祁并没有在意,一剑击向对方,假庄祁向后退一步,同时仅凭右手抓住了龙渊剑。 剑上遇到的巨大阻力让庄祁心里一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右手与对方一同受伤、流血。 “我说了,我就是你呀!” 假庄祁桀桀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你看着什么都好,长得好,家境好,有能力有学识,心里摆着天下大义,但我知道,都是假的!假的假的!你什么都不懂,不懂爱,也不懂朋友,来来去去一个人,你以为这是别人的问题吗?是你的问题呀——”幻影又飘忽着到了庄祁跟前,甚至把手掌贴在庄祁胸口上:“没有比你更冷漠更卑鄙的人了,为了捉鬼驱邪你不择手段,回头看看,是不是惹下了一堆孽缘?” 庄祁没有回头,闭上眼睛,默念清心咒,不为幻影的说所动摇。 “一报都是跟着一报的,姚甜问你为什么隐在暗处不立即解救赵枣儿的时候,你是不是慌了?你就是这样的,大义、别人的生死,你根本不在乎——所以你放任赵枣儿去做诱饵,可是你又虚伪地愧疚了,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因为你知道......”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闭嘴!”庄祁猛地睁开眼睛,眼里隐隐有红色的光翻动。 “哈哈哈,我说对了吧?”幻影用庄祁的脸幸灾乐祸地笑着:“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喜欢她呢?” “我没有喜欢......” “那为什么要收她为徒?”幻影轻轻笑了两声:“为了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为了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考量这段缘分,为了把自己的与她的关系摆在一个决定权在你的位置上,啧啧啧,你看看,你多自私啊——” 庄祁心里窝着火,他知道自己这是中了什么幻术了,但眼前的幻影,实则是他自己的心魔!咬牙再提起龙渊,庄祁一剑挥下,假庄祁突然一笑,变成了赵枣儿的模样。 “师父。” 硬生生收住攻势,庄祁身子晃了晃,从嗓子眼里冒出一股腥甜的血气。 “赵枣儿”肚子上渐渐出现一个横亘副部的伤口,她看着他,神情有些哀戚,:“好痛......” 明知道都是假的,庄祁心里还是狠狠一抽,疼得厉害。 “她是那些人的目标,那些人都在找她,”庄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散,“她可能快死了哟~她会恨你吗?” ——会吗?庄祁心里一颤。 88.圈套(1) 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庄祁把龙渊放在膝上,手则放在龙渊上,掌心向上,勉力定住自己的心神,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信。 这是幻境,是幻境,庄祁告诉自己。但同时,这也是他的心魔,即使关闭视听,在庄祁心底还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蠢蠢欲动。 脱离庄家的时候,庄劲问他:想要什么?庄祁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自由。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幕,都会觉得好笑,什么是自由,离开庄家多年后,他得到他想要的自由了吗?答案是没有。失去父母后,年幼的庄祁起初也是浑浑噩噩,但或许是因为他早慧,因为他有超脱常人的天赋,人们也不把他当成寻常的孩子看待,没有给他过多的安慰和关爱,只是一下子把家族的重担放在他身上。 爷爷庄劲尤甚,恨不得他能一夜成长,那时的训练往往是同龄孩子的好几倍,庄祁也不遗余力地激发自己的能力,为了能在夸奖后得到片刻的休息。——这样的暗无天日、密集的培训中,他觉得不自由,也觉得难过,所有人都说:大少爷心有天下,眼界不同寻常,定能成才;亦或者说:庄祁他什么都有,死了父母,不还有宠他的爷爷么,到时候整个庄家都是他的......幼时的时光都被学习和练习填满,他没有玩伴,所有的渴望都掩在心里,别人替他臆想了一个完美的生活,但到头来,庄祁一日日越来越孤独。 当他的能力越来越强,连上古的神剑龙渊都被他收服、庞大的力量让他拥有绝对的权势、魂灵的去留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成了让死灵闻风丧胆、让众人供月相待的对象。庄祁——这个名字带着耀眼的光环,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在巅峰时期急流勇退,也没有人真的关心过原因。 但男人向来没有那么丰富细腻的感情,只是想要逃离,逃离原先的生活。在f市的日子虽然简单,但好歹是崭新的,让他有了一个普通人的外壳。 “普通吗?”庄祁心里震荡着,那幻影便又操着他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哪个普通人能看见鬼?哪个普通人会在夜里出去捉鬼?哪个普通人能一手掐死一群鬼像掐死一只蝼蚁那么简单?什么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眉头紧紧锁着,庄祁把清心咒读出声,让耳朵听到,那个声音也不甘放弃:“你冷漠、胆小,只想着逃避,又矫情,才会什么都没有,人们来来往往,谁会为你停留——咦?” 幻影一惊,低下头一看,庄祁不知何时布下了一道结界,结界悄无声息地慢慢收紧,而后把它困在其中,“哈,这有用吗?别忘了我就是你,这是困不住我的。” “你不是我,也不会是我。”庄祁睁开眼,眼里的红光并未褪去,看起来像要发狂的野兽,然而他只是冷冷一笑,一跃而起,龙渊剑横在胸前,然而下一秒,庄祁纵身掠过幻影,直往走廊深处去,斩剑一挥,剑气冲进黑暗里,弹到结界一样的一层透明墙上,而后结界开裂,露出一张白色的三角形符纸。 “破!” 符纸应声焚毁,再回头时,走廊恢复了原样,他还站在玻璃门前,吴浩霆站在他身边,神情哀切,眼眶里蕴满了泪水。 急忙拍醒好友,庄祁担忧地看着他,“没事吧?” “......啊?”吴浩霆还没有回过神来,眼里的悲伤裹着一层水汽,一个大男人这幅模样看起来很是心酸,猛的看见庄祁,还有些迷茫。 “刚刚是中了幻术,”庄祁简单解释,安慰他:“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假的,不要信。” 像是在对自己说,庄祁又重复了一次:“不要信。” “......假的?” “假的。” 狠狠抹了一把脸,吴浩霆看向走廊里,神情还是有些木讷:“怎么的突然就中了幻术......” 细心留意吴浩霆的情绪,但庄祁没有过问他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只是等吴浩霆的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这才往里走。 走廊里有四间办公室,走廊外除了一些纸箱子,别无他物。庄祁打开最近的一间,里头的空间比想象中的大,原来是两间屋子的隔墙被打通了,而屋子里摆着七八台印刷机,机器边上的箱子里码放着一叠叠的符纸,墙边的工作台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模板。工作台边也有许多纸箱,庄祁打开其中一个,里头是香炉。 吴浩霆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张,“看,黑财神。”他看了看又放下,而后摸了摸桌面,刮起一层薄薄的灰。 庄祁查看了每一台机器,“电源都断了。” “走了有几天了。”吴浩霆打着手电,在桌面上扫过,仔仔细细看过去,“至少有三天,受雇佣的应该都只是临时员工,桌面很干净,没有任何私人用品。” 庄祁也在屋子里查看着,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吴浩霆身边,“林家先前有一位失踪了的林归于,是不是于中文系的那位教授同名?” “你说的是赵可喜的教授吧,是同名,归来的‘归’,于是的‘于’,是这两个字吗?” “就是他。”庄祁把自己下午的推断说出,吴浩霆认真听完,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是他吗?” 吴浩霆的照片是从某个公告栏上拍下来的,不算清晰,但足够辨认了,只是这人与庄祁在父母相册里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 “脸不一样。”庄祁调出自己手机里的那张照片,与吴浩霆的放在一起比对:“差别很大,身高都......但是会这么巧吗,一起案子里有两个叫林归于的,且都跟案情有紧密联系?” “面目可以整。”吴浩霆也对着两张天差地别的脸犯了难,“只是这身高身形也变得太多了吧,算了,这个回头再说,找人先把这老师扣住?” 庄祁稍加思索,一点头,“我让庄家的人过去。” “行,我去看看对面的屋子。”吴浩霆关上相册,举着手电筒往对面去了,庄祁打了通电话把事情吩咐下去,而后才跟了过去。对面的两间屋子都是寻常的办公室,一间写着会议室,稍大,有很多座位,可以容纳很多人,最前面还有一个类似讲台的地方。 庄祁举高手电筒扫视一圈,除了座椅什么都没有,他细心地走了一圈,在讲台底下发现了一张色彩鲜明的广告纸。 “三三文学社?”庄祁捡起宣传单:“是谁不小心落在这的?看着倒是很有讲堂的气氛。” “三三?”吴浩霆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不就是赵可喜创办的那个文学集会吗?” “你确定?” 吴浩霆摸了摸下巴,“确定。” “集会是每周一次,最近的一次是上一周,12月17号。”庄祁扬了扬手里的宣传单,“主讲人是——空白的,没写,只有时间地点和主题,主题很有意思:神明到底在头顶几尺。” “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么。”吴浩霆接过宣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上一回在f大,几乎没有人提过这个......” “应该是只有部分人能拿到这个,”庄祁推断道:“这部分人肯定是符合某种标准,就跟之前温语驱邪小店利用抽奖的方式选人一样,借着文学集会或者某种名义,把人召集起来.......” “进行洗脑?” “对,”庄祁点头,“可能性非常大,那些黑财神和香炉以这样的方式,既隐秘,又能大量流出,在地铁之类的各种安检中,也不过是普通的工艺品罢了。” “很像近几年有些邪教、传销的作案方式。”吴浩霆顿时联想到国内的几个大案子。 “但这一次,是真‘邪’教。” “会是林归于吗?赵可喜知道这事吗?”把宣传单拍下来,吴浩霆把它放回讲座底下,跟着庄祁走进最后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排架子、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别无其他。桌上和架子上是一份份文档,吴浩霆先检查办公桌,但并没有像王朗那一样有收获,庄祁则随手拿起一份文档,在最后一页上发现了一处线索。 “你看,负责人签字:赵可喜。” “这——这个得带回去,让技术做一下笔迹对照。”吴浩霆若有所思:“赵可喜或许并不完全是被害者。” “之前查的那个跳楼的祝朗,她在学院里有没有办过类似这样的社团?”庄祁突然问道。 吴浩霆知道庄祁这是已经确定林归于就是嫌疑人了,“好像有,我让人再核实一下。” 心中隐隐不安,这时,已经到达林归于家打算突袭的庄家子弟突然发来反馈:林归于家空无一人。 “......屋子不太像人住的,还有很多奇怪的阵法,我们进去后又退出来了。” “先守着,等我指令。”庄祁挂断电话,立刻打给赵枣儿,电话里是嘟嘟嘟的忙音。 “我给舒碧云打。他们在聚会,可能没听到。”吴浩霆拨出舒碧云的电话,但一样没有人接,看见庄祁的脸色不对,吴浩霆没有放在心上:“肯定没事的......” 示意吴浩霆先别说话,庄祁把电话打给了庄十五。庄十五隔了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声音带喘,庄祁一听,就觉得不对劲。 果然,十五说:跟丢了。 89.圈套(2) 一只耳朵听不见的感觉并不同于双耳失聪的聋哑人,但是也绝对不同于正常人,赵枣儿的右耳像消失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以至于赵枣儿不时摸摸耳朵,才能确认自己的右耳还在脑袋上,而舒碧云必须站在赵枣儿的左边,两人才能正常的交流。 没有犹豫,两人当即挂号,去了耳鼻喉科看诊,但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医生建议让赵枣儿去精神科看看,如果没有外伤,极有可能是因为心里因素导致的暂时性失聪。 舒碧云出了办公室就要去挂精神科的号,但赵枣儿阻止了她。 “没必要了,既然没有物理性损伤,也没必要去精神科,没病也能看出病来。” 舒碧云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现代人哪个心里没有点小毛病小抑郁?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医生。但赵枣儿的情况让她不敢放松:“去试试吧,万一......”万一一直听不见呢?舒碧云没把话说出口。 赵枣儿懂她的意思,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会一直这样的,应该是暂时性的。”过了最初的慌乱以后,赵枣儿冷静下来,她耳朵最大的问题在于曾被鬼咬了一口,这不排除她或许真的存在某方面心理障碍,但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听不见?赵枣儿认为,八成与她方才的举动有关系。 从把姜东焕的灵体放在手上之后,身上便有了些微的变化。示意舒碧云不用慌,“让庄先生为我想想办法吧。” “会没事吗?”舒碧云问她,随即又立刻自答道:“会的会的会的。诶,咱们先回去休息吧,也许睡一晚,明早就没事了。” 赵枣儿微微一笑,安抚舒碧云的情绪:“我也是这样想的,东焕这里也不用我们,明天再来探望吧。” 两人与杨汀打了招呼便离开,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后来赶来的孟欣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赵枣儿的异样。 右边耳朵彻底听不见声音,好在左边还算正常,只是觉得世界似乎变成了两边,一边清晰,而另一边模糊。这种感受赵枣儿以前也体会过,似乎是在很小的时候,但对于那段记忆他有些模糊了,依稀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自己没有朋友,站在她右边跟她说话她听不见,打招呼也听不太清,落了一个不好相处的印象,后来也不知怎的,有人管她叫聋子,于是班里的孩子都这么叫她,她也不擅长表达,等老师发现这个情况并告诉父母的时候,一年级已经要结束了。 但被孤立并没有让她自闭,只是养成了少语、多听的习惯,且直到现在,赵枣儿也不太喜欢用耳机听音乐。 “今晚先住我家吧。” “......嗯?” 舒碧云换到赵枣儿左边,没有一点不耐烦:“今晚先住我家怎么样,比较近。” 赵枣儿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了:“我想回趟家,有些事想问问我妈。”上一次回家时本想详细问问六岁那年的经历的,后来被公寓失火的噩耗打断了,事情一多,就忘记了。 “啊,”舒碧云有些遗憾,“还以为今晚能让你做我的女人。” “哈哈哈,”赵枣儿成功被逗笑了,“下次吧。” “我靠,本来想撩你的,没想到居然有被你撩的感觉,”舒碧云故意夸张道:“‘下次吧’三个字攻气十足好吗。” 赵枣儿也故作轻松地与舒碧云说说笑笑,在舒碧云的陪伴下回到了家。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呀?”舒碧云探出车窗问。 赵枣儿抬手直接把舒碧云的脑袋摁回去,示意司机赶紧关窗:“明天见,你赶紧回去,到了跟我说一声。” “好哒——” 车子动了起来,与舒碧云隔着窗户挥手告别,感受到空气中凛冽的寒意,赵枣儿跺了跺脚,转身往楼道里跑。 “枣儿啊——” 一道呼唤轻飘飘地落在赵枣儿耳边,像在脑海里响起一样清晰。 赵枣儿猛地刹住脚步。那声音老而有力道,是赵枣儿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右耳的失聪影响力她对方位的判断能力,赵枣儿转身在四处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爷爷赵大匡的影子,街对面站着庄十三和庄十五,两人远远地关注着赵枣儿的举动。 赵枣儿脑海里被那道声音塞满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前面,支起耳朵听,过了好一会儿,连风声都听得不真切了的时候,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了:“枣儿啊——” 这回赵枣儿听清楚了,赵大匡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 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赵枣儿额头上满是冷汗,僵在原地,极力调动自己的五感去寻找赵枣儿的气息,当赵大匡的声音第三次响起的时候,赵枣儿一把揪下自己背上背着的斩魂剑,不用打开盒子,就能感受到盒子里不同寻常的气息,甚至有一股力,好像在拽斩魂剑。 狠狠拉住盒子,赵枣儿定了定心神,“是爷爷吗?” 斩魂剑发出一声低沉的蜂鸣,像是回应她的问题。 面露喜色,赵枣儿心怦怦地跳起来,“快!走——” 斩魂剑带动着盒子往前,速度极快,赵枣儿拔腿就追,一下子跑出去十几米,冲进了小区边曲曲绕绕的小巷里。 庄十三和十五也立即追了上去,但待一脚踏进巷子时,两人又一起刹住了脚步。 “是......结界?” “不,”十五脸色变得苍白,“像死界。” “先退出去,”十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你听!” 巷子里爆出一声声奇怪的鸣叫,吱吱呀呀,嘎嘎哑哑,像蝙蝠像异兽,但庄十三对这个声音再清楚不过,那是恶鬼的欢呼。 “不,不可能。”庄十五突然冷静了下来,尽管面色依旧苍白,看得出这个氛围让他不适,但他很镇定,“今天不是十五,没有圆月,也不是极阴,鬼门不可能开,就不可能是死界,可能是幻境!” 十五的话让十三稍微冷静了下来,然而再上前一步的十三,却被一道结界阻拦了。 十三和十五都一愣,就在两人犹疑的片刻,他们竟都毫无察觉结界的成形?!而因为方才十三退后的那一步,使得两人落入一个在结界里、一个在结界外的尴尬境地。 “什么鬼啊!”十三用力拍打结界,结界巍然不动,且高度惊人,“我去!”他说着从身上抽出一把短笛,并不吹奏,那是他的短兵器,又迅速掷出一张符纸,嘴里驱动咒语,以笛作剑,刺向符纸,把符纸定在结界上。“滋——”一声响,符纸里闪出数道电光,在结界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 然而结界依旧完好无损。 “这样下去不行!”十五果断道,“我去追赵小姐,你留在这等大少爷!” 话音未落,十五已经转身跑向巷子深处,同时拨通了庄祁的手机说明了情况。 “能找到她吗?” “不行。”寒冷的冬天里,十五也出了一身汗,他停下脚步,面前是一个三岔路口,他的寻踪纸人完全不起作用,咬咬牙,选了边上的第一条路,“一直能听见恶鬼的声音,但什么都看不见,气息也很淡!” “你不要再走了,停在原地,”庄祁做出指示:“结界里若有幻境,可能不只一层,你跟赵枣儿兴许不在同一个幻境里。不要贸然行动,先想办法打破结界或走出幻境!” 暂且挂上电话,对上吴浩霆关切的眼睛,庄祁无心解释太多,“我先走一步,赵枣儿有危险。” “好,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庄祁道,示意吴浩霆去隔壁屋子拿把凳子给他,待吴浩霆走出房间,飞快地在自己胸口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线,取一指血,眨眼间在窗玻璃上化成了一个阵符。阵中有白光若隐若现,庄祁深吸一口气,双手一用力,沿中线把阵扯成了两半!在阵中央,露出一个五光十色的通道来,通道里有一股吸力,卷着屋子里的东西往里去。 门外传来吴浩霆的声音,庄祁大喝一声:“别进来!” 吴浩霆果然停住脚步,只见走廊里的纸屑、箱子像被龙卷风卷入一般往屋子里去,他连忙把住门,大喊:“你在干嘛!” 庄祁没能回答吴浩霆,他已经一脚踏进了通道中,背手一甩,合上了通道。 这是一种时空移动,庄祁一共就用过两次,这是第二次。时空移动不比其他术法,对人体和精神力的伤害极大,其原理和控制方式庄祁还没有完全掌握,但毕竟不是一步就能有十万八千里的神仙,若想要尽快到达y市,只有这样的办法了,好在十分钟后庄祁有惊无险地出现在了庄十三面前。 “大少爷!”十三惊呼。 庄祁略一点头,直奔巷子。庄祁释放出巨大的灵力,裹在周身犹如一层火的外衣,没有一丝滞顿,硬生生撞进了结界中去! 而十三眼看着庄祁闯入结界后便消失了,像泥牛入海,毫无痕迹。结界后的景象,像照片一般死气沉沉。 进了结界后庄祁便敛去周身的气息,他的寻踪纸人也不起效用,但他没有如十五一般凭直觉往前走,而是闭上了眼睛,感受他与赵枣儿之间的联系。 被林山奈困在医院的时候,他曾经在赵枣儿的额间点过一滴他的血。 巷子里四通八达,与真实的模样并不相同,结界和幻境让巷子有的地方彼此交叠、有的地方延伸出对称的多面,起初庄祁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很快,一抹跳动的暗红给出了回应。 90.圈套(3) 赵枣儿紧紧抱着盒子,被那股力拖拽着前行,到了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处,斩魂剑突然停了下来,而后方向顶着赵枣儿后退。 赵枣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像是驾车到了目的地后导航突然说走错了路一样蒙圈,但紧接着盒子里响起了沉闷的、沙哑的男声:“退出去!” 赵枣儿被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说话的应该是斩魂剑的剑灵。无暇回忆记忆中剑灵的声音,赵枣儿抱着盒子往回走,这一次没有任何力的牵引,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沿着直道走,五分钟后,她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实际上的这条巷子,短得两分钟就可以走完,而现在她却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又是幻境。赵枣儿已经对这样的情况很熟悉了,她没有继续往前走,浪费不必要浪费的体力,而是及时停了下来,观察四周的情况。 再往前一点是个岔路口,那里有路灯,赵枣儿慢慢走到路灯下去。 “先放我出来。”斩魂剑突然道。 赵枣儿也觉得盒子沉甸甸的赘手,启开盒子后,把斩魂剑拿了出来。 斩魂剑与先前的样子不一样了,变得有光泽,像一个人有了神采。只是斩魂剑的重量也不轻,赵枣儿单手提着有些费劲,只好用双手握住斩魂剑的两端,斩魂剑却怪叫起来: “诶诶诶,抓着我脖子了!” 赵枣儿连忙松手,又改为单手拎着剑。 “太没用了。”感受到赵枣儿的吃力,斩魂剑鄙夷地哼一声,而后自己浮了起来,悬在赵枣儿身侧,带着长辈看待黄毛小子的神气:“还得练,赵大匡的孙女怎么能这么没用。” “是是是。”气势矮了不只一截,赵枣儿一叠声应道。 “耳朵怎的,听不见了?” “您怎么知道?”赵枣儿惊讶。 “啧,”斩魂剑要是有人形,赵枣儿都可以想象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了,“你一直背着我,我能不知道?” “哦哦。”赵枣儿有些尴尬地搓搓手,对于剑灵,她还没完全接受,但或许是因为斩魂剑与爷爷是好朋友,赵枣儿还有一种被长辈说教的感觉。 “也不用特意去问庄家那小子,找着你爷爷,问他就行。” 赵枣儿眼睛一亮:“刚刚那个声音,果然是爷爷吧?” 斩魂剑却迟疑了一下,“说不准。” 赵枣儿眼里的小火花灭了。 “但感觉很像。”斩魂剑又补充道。 有些领会斩魂剑说话的套路了,赵枣儿重新拾起希望,但她不敢掉以轻心,“爷爷失踪了这么久,突然出现,不会不出来见面的......” “不是失踪,”斩魂剑打断赵枣儿道:“我跟你爷爷搭档这么多年,我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灵力的一部分,我们有灵契,不论他去哪,都会带着我,更何况作为一名除妖师,怎么会丢下自己的武器?当时他把我钉进赵可喜的身体后,就跟着林家人走了。” 斩魂剑的话印证了赵枣儿当时的猜测,果然是赵大匡亲手把可喜给钉在墙上的,但斩魂剑说的林家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林......林稚秀吗?!” “不是。”斩魂剑又一口否决了。 “可是,林家只剩林稚秀一个人了呀。” “谁说的?那个小子说的?” 赵枣儿摸不准斩魂剑口中的那个小子是指庄祁还是指林稚秀,但斩魂剑很是心直口快:“他说你就信?啧。也不看看这地方,到处都是林家的痕迹。” “爷爷为什么把喜儿钉在墙上?”赵枣儿知道斩魂剑能给她答案。 “因为赵可喜变成了邪灵。” “邪灵?” “有人,应该就是那个林家人,养了一只巨大的邪灵,邪灵成长需要力量,这你知道吧?” “嗯嗯,所以——以邪养邪?” “还算聪明。” 得了斩魂剑的夸奖,赵枣儿却笑不出来,“我一开始时能感受到一点点喜儿的气息,但很快就没有了。” “我所过之处,魂飞魄散是必然。”斩魂剑的声音有些冷,像它冰冷的金属身,“赵可喜的灵力很充沛,或许这是她被对方盯上的原因,但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对方把可喜和我能混了?”赵枣儿指了指她的的右耳:“你知道我的耳朵,是怎么伤的吗?” 赵枣儿的话无疑触动了最核心的部分,但是斩魂剑选择了回避:“不记得了。现在还是听不见?” “听不见。而且进来这里后就一直耳鸣。”赵枣儿揪了揪耳朵,似乎这么做能让她好受一点。 斩魂剑围着赵枣儿转了一圈:“你现在会多少术法了?” “没多少......” 斩魂剑静默了一会儿,“先找出去的路,至于你赵大匡——让庄家的人来帮你,现在一个人去,只是送死。” “可是爷爷他——” “他还能撑,”斩魂剑好歹是赵大匡的武器,落过灵契的关系,能感受到他与赵大匡之间的联系没有断开。“他别称可是老狗,命硬着呢。” 有些不甘,赵枣儿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最终又吞了回去。万一爷爷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呢?喜儿不是一直告诉他,爷爷撑不住了吗?如果她这个时候放弃,会不会像错过喜儿那样错过爷爷? 赵枣儿越想越心慌,斩魂剑突然挡在赵枣儿身前,“有人来了!” “是爷爷!”赵枣儿惊喜地看着从暗影里走出的来人,一瞬间的兴奋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甚至没有想过真伪,就要往前跑,斩魂剑狠狠地拦下她:“蠢货!能不能看看清楚?!” 挨了训斥赵枣儿只好停下脚步,可是那人怎么看,都是熟悉的赵大匡啊。 赵大匡的脚步不快,似乎受了伤,看见赵枣儿时眼睛一下子亮了,“枣儿啊!我的乖乖——” “爷爷你伤在哪里了——” “别去!”斩魂剑恨铁不成钢,若是有手,怕是就要掴到赵枣儿脸上去了。“我是赵大匡的契灵我会认不出他吗!是幻象!” “幻象幻象!什么都是假的!”赵枣儿早已承载到了极限的精力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出来:“到底有什么是真的?我到底能不能看到真的!那也是假的、这也是幻象,你又会不会是假的呢!” 赵枣儿一把抓住斩魂剑,下一刻她就后悔了,她不应该这样说话,而斩魂剑显然也被她触怒,“赵大匡一直保护的就是你这个蠢货?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斩魂剑猛地挣脱赵枣儿的手,飞向不远处的赵大匡,赵大匡却像看不见斩魂剑一样,任由斩魂剑一卷剑身、横扫而过,拦腰穿过赵大匡的身体。 “尔等妖物,消散!” 随着斩魂剑的一声大喝,赵大匡化作一缕烟消失了。 “爷爷......”赵枣儿还有些怅然若失,只是随着“赵大匡”的消失,她也像顿时清醒了一般,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斩魂剑。“幻象......?” “很厉害的幻象。”斩魂剑飞回赵枣儿身边,没有提方才的事,只是叮嘱赵枣儿:“把清心咒、静心都读两遍,有什么会的符术都准备好,既然没能出去,对方又找上门来了,总要做好准备才行。” “嗯。”郑重地点头,赵枣儿依着斩魂剑的话行事,平稳了心态后,一人一剑挑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不多会儿,看见了庄祁。 赵枣儿刚要打招呼,想到方才的事立刻噤了声,而庄祁也像没看见她一样,疾步向前走着。 “这——是幻境吗?”赵枣儿小声问。 斩魂剑的回答很是硬气:“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见!” “那你刚刚怎么知道那不是爷爷!” “凭感觉啊!”斩魂剑一震剑身:“我跟赵老狗那是有感应的!” “你看不见怎么自己斩魂?”赵枣儿可记得刚刚是斩魂剑自己动的手。 “听声!” “有耳朵没眼睛?” “怎的、羡慕啊?” “羡慕你个鬼啊!判断不出来就直说嘛。” “你是人还是我是人?你是驱邪师还是我是驱邪师?你认识庄祁还是我认识他——” 算是见识了斩魂剑的脾气,赵枣儿翻一个白眼,不跟着吵下去,目光重新落回庄祁身上,眼看着庄祁就要走过拐角,赵枣儿稍作犹豫,选择跟了上去。 保持在庄祁身后四米左右的距离,赵枣儿看到了庄祁前头有一个女人。 半长微卷的披肩发,挺拔的身姿,优雅的步伐,合身的裙子轻轻摇摆,裙角的一朵莲花随着她的动作开开合合,让人移不开眼。 庄祁的样子就是移不开眼、彻底被迷住了的样子,赵枣儿有些懵,没搞明白眼前的情况。 “庄先生?” 庄祁没有回应。 “师父——” 庄祁的脚步顿了一下。一瞬间,赵枣儿感觉到眉间一暖,心里也莫名悸动了一下。 但那个女人却转过头来,朝庄祁露出一个温和慈祥的笑容。她的眉目之间,与庄祁有几分相似。 “那那那——那是......”赵枣儿自认记忆力极好,绝对不会认错,那就是庄祁给她看过一次照片的、庄祁的母亲康釉蓉! “是谁?”斩魂剑好奇地问,冷不丁地,赵枣儿一把抓起它,一提气就冲了出去,把它当成棍子使,狠狠地击打在美丽女人身上! “是幻象!”赵枣儿回答它,用斩魂剑方才的原话。 91.套中套 斩魂剑被破格当成了棍子抡了一通,像是体会了大摆锤一样,忍不住大声道:“你能不能行了!我是剑不是棍子啊!” 赵枣儿根本没有听进去斩魂剑说了什么,甚至因为刚刚那一击耗去了太多的体力,下意识地把斩魂剑当成了拐杖拄在了地上。 “哎呦!快把我正过来!要脑充血了!”斩魂剑一个劲儿喋喋不休。 赵枣儿关切地看向庄祁。不论眼前的庄祁是不是真的,至少康釉蓉是假的,在赵枣儿看来,庄祁便如方才的她一般,入了幻象的陷阱,理智脱离了大脑,强大的幻境不只蒙住了她的眼睛,连心都被蒙蔽了。 然而康釉蓉的虚影消散后,庄祁还站在那里,恍不过神来。 握紧手中的斩魂剑,不顾它嘀咕什么“轻一点”的话,赵枣儿心里的不安加重,莫非这个庄祁,也是幻象? “枣儿?”庄祁还记得方才他追着母亲的背影,像是幼时嬉闹一般,怎的一眨眼,母亲没了,赵枣儿却出现了? 心中一凛,庄祁想到着一晚上中招了两次,不由得觉得面上无光。构造幻象、幻中幻是对方一贯的手段,但他屡次中招,让人毫不窝火。 “师父,是你吗?”赵枣儿还是不确定,斩魂剑还在一边吐槽:“要是假的他能说实话?能不能别问这么蠢的问题?” “是。”第一次听见斩魂剑的声音,庄祁不太确定,走向赵枣儿,犹疑地看着斩魂剑:“是......斩魂剑?” “是我呀,还不叩见老前辈!小伙子这么没礼貌的吗?” “前辈好。”庄祁顺水推舟地问候,不得不承认,斩魂剑的剑灵与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赵枣儿也有些无奈,看着庄祁,感受到那股让她安心的气息,“你不是还在z市吗?” 没有说自己其实是从f市赶过来的,庄祁只是细细打量赵枣儿:“有没有受伤?” “没有。”赵枣儿摇摇头。 提赵枣儿接过沉甸甸的斩魂剑,看到她手掌心因为斩魂剑而磨红的地方,庄祁缓声道:“回头帮你找个称心些的武器吧。” 赵枣儿还没来得及答应,斩魂剑又有意见了:“作甚当着我的面说这个?我有哪里不好吗?这是小丫头不够格好不好。” “是是是,您老先歇会儿,回头我就把您还给爷爷。”庄祁的出现给了赵枣儿底气,甚至敢跟斩魂剑叫板,终于不是一味被diss了。 “师父,现在该怎么办?” “先离开这里。” “往那走?” “嗯,”庄祁看了看天,以掌为盘,立了个方向,大致做了判断后,两人一剑便往巷子深处去了,“十五也在这里头。” “在哪?”赵枣儿走到庄祁右边,“我一直没遇见他。” “这里是多重幻境,像俄罗斯套娃那样,一层一层,直到打开最后一层为止,不会知道到底有多少幻境。” “所以刚刚你才会看不见我?” 庄祁微微一笑,“所以你做得很好,冲破了一层幻境救了我。” 得了庄祁的夸奖,赵枣儿心里有些高兴,“那我们现在需要冲破所有的幻境是吗?” “对。”庄祁指了指脚下站着的位置,“这是巷子的起端,前头的巷子以这里为分界线,像镜面一样又延伸了出去.......” “镜子?”赵枣儿看向漆黑的巷子中:“也就是说,我们等于从巷口走到巷尾,过了这条线,看起来是直走,实际上是转了个身,又从巷尾走回了巷口?巷子还是那个巷子,是我们在来来回回?” “对,理解得很对。”庄祁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所以打破这里的结界,就是破解的方法。” 赵枣儿点点头,庄祁却也不急着打破结界,把原理、方法细细讲解给赵枣儿听,原本凶险的环境突然变成了学习的讲堂,赵枣儿却也极为自然地听着讲解,不时认真地点头,说出自己的的理解。 庄祁讲着,赵枣儿听着,不知从何时起,斩魂剑像哑了声一样一直不出声。待庄祁终于动手开始破解结界时,暗处里有一道黑色的长影,屏息凝神看着他们。 “破除结界,最重要的是找到立下结界的‘原点’,这个原点有可能是符纸、是红线加铜钱,也有像林家这般用纸人,各家各派有自己的惯用物——”庄祁把斩魂剑交与赵枣儿暂时拿着,而后在左手掌心一划,取出来龙渊剑。 这还是赵枣儿第一次这么近看见龙渊,也是第一次看庄祁使用兵器,然而龙渊的威力是惊人的,庄祁心念一动,拔剑挺身而上,一剑斜劈在空中,本透明虚无的结界墙陡然震动了起来,而后碎裂,碎片落下,露出结界下的一张三角形符纸,但结界之后,还是幽深的暗巷。 “这是怎么回事?” 结界没有破除——庄祁还算镇定,毕竟这是多重结界,但赵枣儿不淡定了,从暗巷里又一次传来了赵大匡的声音,这一次赵大匡的声音更加虚弱、更加无力,从巷子里蹒跚走出一个遍体鳞伤的赵大匡。 “爷爷!” “枣儿......啊......” 赵大匡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他仰起头来,比之先前总是神采奕奕的模样,眼前这个人憔悴到双颊凹陷的样子让人心惊,青黑的下眼眶透出沉沉的死气。 “爷爷——” 庄祁没能拉住赵枣儿,只好跟着她一起奔入,两人相差不过一米的距离,然而就在赵枣儿伸手扶起赵大匡的那一刻,地上的赵大匡猛地跃起身,拽住赵枣儿,掐着赵枣儿的咽喉,拉着赵枣儿挡在他身前。 庄祁急刹住脚步,龙渊剑向着“赵大匡”:“你是谁?” “嘿嘿嘿嘿,”躲在赵枣儿身后的人笑了起来,笑声古怪,不男不女,他的身形忽地变化了,一袭黑色长袍,从头到脚地被他包裹起来,正是庄祁和赵枣儿在大凤山见过的那个人。“找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我是谁?” “林归于。”庄祁说出了答案。 “呵,”林归于使了巧劲掐着赵枣儿的脖颈,赵枣儿在他手里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林归于很满意赵枣儿的状态,但庄祁还拿剑指着他呢:“把剑放下。” “......” “小心她的性命。”林归于正大光明地威胁道。 庄祁缓缓放下手中的龙渊剑,试着与林归于谈条件:“你先放开她,想要什么,可以谈。” “不用了。”林归于丝毫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不早就知道了吗,我一直在找的,是她呀......”林归于的手抚上赵枣儿的脸颊,指尖轻轻滑过,像在把玩某件观赏品,奇怪的是赵枣儿居然面无表情,什么反应都没有。 林归于也发现了怀里的人的古怪,像一个木偶一样僵直,很快他就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甚至一爪撕烂了赵枣儿——赵枣儿烟雾一样地散去了。 “幻象?!” 抬头去看,眼前的庄祁勾唇一笑,也随之消散了。 幻境在一瞬间随着庄祁的意念而打破,某一座矮楼的屋顶上,站着两个人,庄祁和赵枣儿。 早在赵枣儿劈散康釉蓉的虚影时,庄祁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就施展了幻术,不得不说,以同样的手段去对付敌人,是庄祁的自尊心作祟,但也正是这份不甘心,让庄祁把幻术施展到了极致。效果也是显著的,林归于直到最后在发现——计中计、连环套,这正是人心博弈的有趣之处。 站在楼房上,即使迎着寒风也巍然不动,庄祁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归于,做好了一决高下的准备。不想再拖延下去了,长达数月的f市异动,应该在今夜画上句点。赵枣儿站在一边,控制住面部表情,怀里抱着斩魂剑,尽量不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配合着庄祁凹造型——面对敌人气势不能弱,逼一定要装! 林归于冷冷一笑,连帽长袍下迸发出一声嗤,尽管中了计,但整个大环境还在他的掌控中,他无所畏惧,他有他的王牌。 林归于的态度无异于挑衅,而庄祁也感觉到了消退多年的、想要碾压性胜利的胜负欲在蠢蠢欲动。 一个纵身,庄祁向下掠起,做了先发制人的那一方。 攻击在于快、准、狠,也在于时机,庄祁手中的龙渊剑发出龙的呼啸,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袭向林归于。时机是好的、力量、准头没有一丝偏差,但林归于还是躲开了。 像在一瞬间静止了时空,而后偏离了既定航道一样——躲开的不是林归于,他还站在原地,稳稳地没有挪开半步,突然偏离着躲开林归于的、是庄祁的攻击。 龙渊回到了庄祁手里,发出了尖锐的鸣啸,涛涛的怒气卷起了流动的风云,结界震荡了起来,两边有雷声轰鸣,似乎就要落下暴雨。 手腕一翻,庄祁甩出一个带着冰凌的剑花,不具有太大的攻击性,林归于也毫不意外地躲了过去,但紧接着庄祁像是撕下了儒雅的表面,一个赵枣儿从未见过的、极富有攻击力的庄祁展现在她面前,狂风骤雨般的攻击朝着林归于袭去,被卷起的气流让四周都动荡起来。 但庄祁却觉得畅快。 像躺久、懒散惯了的狮子,享受完午后的阳光,终于回归了他的战场。 林归于堪堪撑住了几秒,很快,裹着的黑色长袍被绞成碎片,露出了底下令人震惊的真实面目——一团黢黑的、不停蠕动的黑影。 那就是邪灵。 92.第二次交锋(1) 赵枣儿的记忆在一瞬间翻涌了起来,好像肆虐的狂风有席卷她脑海的力量,“呼——”地吹开了盖在记忆深处的那层灰土,揭开了她一直不愿想起的一幕: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邪物,时男时女的诡异的声音,但这个形象转瞬即逝,被扬起的尘土忽地沉下,又一次盖住了记忆,连带着右耳里,一股忽大忽小地嗡鸣,刺激着赵枣儿紧绷的神经,直教它站不住脚,身子一滑,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 斩魂剑托了她一把。 “丫头?丫头!” 赵枣儿能听见斩魂剑的声音,只是斩魂剑的声音听起来离她好远,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让人不舒服的声音,起初像尖锐的电波,而后是嘈杂的人声,像有无数通电话串联进了她的脑子里,赵枣儿却听不清任何一个。她觉得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屋顶还是地上,两腿发软,踩不到实地。 右耳的疼痛使得大脑也痛苦,连带着左耳也听不清,但赵枣儿并非处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而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回旋。 “欸——那个小子!回来!”斩魂剑实则托着赵枣儿悬在半空中,一点点儿慢慢下降,感受到赵枣儿身上莫名多了血味,斩魂剑着急地大呼庄祁。 庄祁暂缓攻击,而邪灵却也没有趁着空隙反击的意思,好整以暇地看着庄祁和赵枣儿。 “枣儿?” 斩魂剑“一撒手”,庄祁接住了浑身无力的赵枣儿。鼻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感受到熟悉的温度,赵枣儿却没能向往常一样变得安心。 赵枣儿素白的脸,鼻子里淌出鼻血,源源不断地,止不住一般,眼睛也渐渐合上了。 “枣儿,枣儿......”庄祁搂着赵枣儿,一边不停地唤她,一边飞快地检查赵枣儿的情况。从赵枣儿的右耳里,有一丝丝一缕缕、几乎不可见的黑气。 解开衬衣,庄祁取下脖子上的玉石吊坠,不大的青玉色小石头,造型扁平,上头刻着奇怪的字符,庄祁把它贴在赵枣儿心口上,拉着赵枣儿的手包住小石块,让赵枣儿靠在她肩头,嘴唇抵在在赵枣儿耳边,开始了吟诵。 邪灵从始至终一直静静地留在原地,仿佛没有了威胁,又仿佛在刻意等待它的对手。斩魂剑却不敢掉以轻心,飞到龙渊剑边上,两把剑交叉形成一个“x”形,挡在庄祁和赵枣儿面前。 庄祁的咒语很快就停了下来,在赵枣儿胸口的青玉石头发出水波一样的光,一圈一圈的光是有节奏的,像能让人舒缓的平静的海面。赵枣儿睁开眼睛,意识有一瞬间的清明,但她透过头顶的黑幕,看到了邪灵对她微笑。 事实上邪灵确实笑了,周身涌起质地浓稠的黑雾,在他漆黑一片、似是而非的五官上绽开一个姑且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 斩魂剑在一瞬间绷紧了剑息,纵使没有赵大匡驱使它,它的能力也是不可小觑的,而龙渊更是发出饱含警告意味的蜂鸣。 不知道是什么离奇的方式让赵枣儿可以不看邪灵就能感知到它的笑,也许是因为赵枣儿的共情,但此刻赵枣儿觉得自己像是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她自己——她听得见耳边庄祁温暖的声音;一半是邪灵,邪灵体内的那些不明不白的声音好像也在她体内,邪灵听见庄祁在和她说话,她也模模糊糊又听见了一遍。 ——赵枣儿觉得自己有一半变成了邪灵。 这是共情吗? 赵枣儿不知道。她无意识地抓住庄祁的手,收紧,直到指尖发白。庄祁感受到赵枣儿的不安,而他,看着赵枣儿右耳被压制、又冒出来、再压制再冒出来的黑气,不禁紧锁眉头。 “我去去就回,能不能忍一会?”庄祁柔声问赵枣儿。 盯着庄祁的眼睛看,赵枣儿心里有浓浓的不安,但她的理智回笼,情况又摆在眼前,她不想、也不能成为拖累。勉力定住心神,赵枣儿好像从青玉石里获得了力量,她点点头:“可以。” 斩魂剑飞回赵枣儿身边,成为赵枣儿的倚靠,而龙渊也回到了庄祁手里。 邪灵有恃无恐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 但庄祁也是有备而来的。 蘜茯虽然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书卷,但是关于邪灵,蘜茯提供了一些线索。 大唐年间,曾有邪灵出没,威力堪比旱魃、水涝、洪患,所过之处,稻谷倒伏,灾异横行,一年间,瘟疫六场,死伤三千人。起初,有张氏先师将此邪物视为灾星,后此论推翻。诸家门派携手驱邪,以山河为阵,布下天罗地网,甚至惊动天神,才得以捉住邪灵。 蘜茯费了点时间,找到了记录了当时阵法的古籍,若照搬古籍上的设置方式,难度、人力都是其次,还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所需的场地条件也今非昔比,而没人知道邪灵究竟什么时候又会出手。可以说,邪灵今夜的突然袭击,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 这里的大多数人,指的是庄祁请来的帮手。在庄祁发起迅猛的攻击后,巷子外围新的陷阱便布下了——赵枣儿对此毫不知情,但成功成了拖延时间的重要人物。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邪灵桀桀地笑了起来,“搞小动作?” “兵不厌诈。” “fufufufu......”邪灵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并不慌乱,从漆黑的如同泥胶一般的身子里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道,打在了空气里,径直震碎了它精心布置的结界。结界壁脱落,暴露出结界外围的人。 “为了我这般兴师动众?倍感荣幸。”邪灵说道,语调不疾不徐,手臂却突地一振,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延展了出去,黑色的雾气随着它的动作变得滂湃起来,但邪灵延伸出数米的手在碰到其他人之前,又像触了电一样缩了回来。 居正寺的天怡大师气定神闲地转着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他身边站着的是多日不见的陆酩,看着瘦了些,精神头却不错。 天怡大师左边不远处,是张家的张先敏和张韵蒽,李家的李萍萍、李松松,楼家的楼小炎,十五也在巷子外,身侧站着十三,两人身后还有一众庄家子弟。除此之外,还有各路高手,在附近的也正在赶来当中。 众人似乎根本不把邪灵方才的攻击放在眼里。 “哇酷——”斩魂剑忍不住道。赵枣儿感觉有些尴尬,撑起身子坐直。 天怡大师趁着间隙给了庄祁一个眼神:阵法还没有布置完。 庄祁心领神会,但如何拖延时间,又是一件费脑子的事。下意识摩挲龙渊的剑柄,庄祁打算以交战来拖延时间,而巷子外围的高手们尽管心里也没把握,面上依旧一片平和。 “有意思有意思,”邪灵嘟囔着,声音不时变幻,方才它也只是小试牛刀,突然冒出的各路高手让它有些慌了神,但从漆黑一片的外观上是看不出它的慌乱的,邪灵啧了下嘴,打算让这些人都见识见识它的本事。“阵法布置完了?别唬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邪灵直接指明了阵法尚未完成的事实。 “你要试试?”庄祁最为镇定,若邪灵是故意使诈,庄祁的反应绝对没有问题,但邪灵只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像是已经看透了庄祁的套路。 “今天不宜为战,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下次再来?”邪灵突然提议道。 “听你的鬼话,下次?就今天!让你片甲不留!”留仙门的薛醉是个彪形大汉,声音如身形一般魁梧,站在外围大声叫嚣道。 “何必呢?”邪灵突然换了个女声,“也不看看有没有那本事!” 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邪灵突然出现在薛醉面前。薛醉心里一惊,才使出武器,身体便被击飞了出去。 “薛醉!”旁边的本道派弟子要去看看薛醉的情况,冷不丁邪灵转向了他,手脚一冷,便不敢动弹了。 “干什么呢!”陆酩突然朗声道:“干嘛要一对一?不知道今天是我们群殴你啊?”看出那半边的三教九流确实没什么实力,陆酩不得不把战火往自己身上引。 邪灵看向陆酩,直勾勾的眼神让众人都替陆酩捏了把汗,但邪灵没有动手,而是看向庄祁和赵枣儿,“我的条件很清楚,你们既然阵也没布完,把她给我,很划算的。”话音刚落,邪灵轻轻一扬手,方才那本道派的弟子身子一抽搐,倒在了地上。 猖狂得无以复加。 “痴人说梦!”庄祁不假思索得拒绝。 “何必这么凶?咱们好歹也是老相识了。”邪灵故意道,果不其然,有人小声嘀咕了起来。 庄祁镇定自若地接下了话头:“一别多年,当初让你跑了,今日就没有那样的侥幸了。”庄祁已能够认定眼前的邪灵,就是当年在小石子村的那一个。 “......邪灵到底是什么,众说纷纭,但是我在一本野志里读道过,当初的邪灵并没有完全祛除干净,因为邪灵容易因人的邪念而滋生,然后因死灵而壮大,所以邪灵是杀不死、捉不尽的,当初的邪灵吞噬了很多亡灵,甚至吞噬了很厉害的魔物,当然也有说法是魔物自愿与邪灵结合的,反正最后的邪物被沉入东海海底的火山裂谷深处了。”蘜茯是这般说的。 依着已有的资料,邪灵被人所驱动,但在那块黑袍被撕裂前,庄祁并没有想到黑袍底下不是人。没有驱动的人,是躲在暗处、还是已经逃之夭夭?然而古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邪灵作为某一个死灵或者某一群死灵的集结体,大多拥有极强的破坏力,但一般思路简单、心智较低、反应较慢,而眼前在邪灵,有着人的轮廓、人的举止、人的声音,这是非同寻常的。 庄祁想起来,多年前在小石子村就已经有关于“镇”字符的发现了,尽管二十三年前的邪灵大战没有相关的联系,庄祁还是做了大胆的推测——邪灵的内核,就可能来自很久很久以前。 只是还有一点说不通——林归于,和母亲。 “庄祁——!”天怡大师大喝:“阵成!” “那就不废话了!”张家人揽过主导权,“动手!” 93.第二次交锋(2) 阵法在一瞬间生效,但张家人丝毫没有顾及庄祁和赵枣儿还在阵中。 “张先敏!”天怡大师试图阻止他,但张先敏已凭一己之力发动了阵法,同为张家的张韵蒽也不满哥哥的做法,但张先敏毫不掩饰道:“操什么心?庄祁的能力不是业界最强么?” “那还有个女孩子!那是普通人吧!”张韵蒽不意在外人面前展现张家的矛盾,压低了声音,但即使她声音再低,有心人都能听得见。 张先敏倒无所谓那些打量的目光,“韵蒽,那可不是什么普通人,那是庄祁的徒弟。” 庄祁收徒一事还没有正式向外界公布,虽然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但知道的人并不多,适时张先敏没有克制音量,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庄祁收徒了?” “得了吧,鬼知道是整的什么噱头,这种半退隐的人最烦!实力不知道有没有,凡事还总能参一脚......” “呸!哪来的阿猫阿狗就知道编排,那是你生不逢时,该庆幸没直接碰上庄祁!”也有人站在庄家一边,“庄大少爷的实力,用得着你们来评定?” “呦呦呦,庄家的走狗开始吠了......” “你说什么!” “够了!”天怡大师不得不出面主持局面,“今日本是庄先生牵头,约了本寺、张家、楼家、李家等诸位,还有各位好汉闻讯而来,老衲代庄先生道声谢,感谢各位的倾情相助,而眼下邪灵未除,烦请各位有力出力。” 天怡大师一席话毕,有风度的、要颜面的、跟风的到底都收了声,还有些看不懂眼色的还要小声嘀咕,被陆酩一个眼神怼回去了。 阵中的庄祁无心参与进这些没意义的对话中,张先敏的突然发难也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眼下锁灵阵已成,他挣脱不是问题,问题是赵枣儿,敏感特殊如她,多待哪怕一秒,都可能被锁灵阵锁住七魂六魄。 邪灵却不在意锁灵阵一般,并不急于挣脱阵中慢慢加大的高压,而是向着赵枣儿袭去。这是好机会,它要的本就是赵枣儿的驱壳,这下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邪灵的动作很快,身影忽地就近了,赵枣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幸好庄祁及时拦下来邪灵的攻击。 缩回手,故意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指尖,邪灵阴阳怪气道:“好险好险。嘻嘻,再来!” 像是施展了分身术,实际上是邪灵把自己分成了几块,像是把它吞噬了的人都吐出来了一样,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整整七个邪灵站成一个阵势,准备发动进攻。 庄祁搂住赵枣儿的腰:“勾住我的脖子。”赵枣儿依言照做,一手勾住庄祁,一手握住斩魂剑,庄祁一使劲,抱着赵枣儿跃上了屋顶。 又一次上了屋顶的赵枣儿表示理解了为什么影视剧里总是在屋顶拍戏,原来是有传统的。 庄祁驱使龙渊荡开邪灵的第一波攻击,再从高处俯视整个阵,结界完全把这个空间给封闭住了,若想先把赵枣儿送出去,势必要打破这个阵,到时候重启锁灵阵,又要再费一番功夫,而邪灵摆明了不会任由他们摆布。 “待在这里。”庄祁把赵枣儿放到锁灵阵的边缘,而后飞快地在赵枣儿周边结下一个新的结界。“锁灵阵会让灵魂动荡,玉石会让你舒服点。”看着赵枣儿,确认她状态好多了,庄祁才放下心。 赵枣儿点点头,“不会有事的,”话虽如此,倚着结界壁,尽管很结实,赵枣儿却惦记着为什么不把她放在平地上,万一结界松开了,她掉下去怎么办?但被庄祁的眼睛注视着,就无条件想要相信对方:“我还有斩魂剑呢。” “可不,有老子在呢。”斩魂剑信誓旦旦道,“你先把那混账玩意收拾了吧。” 说话间,邪灵的第二波攻击到了眼前。 庄祁手一翻,龙渊剑被抛起,“倏”地消失了,他双手一推,身上泛着白金色的浅光,身后确是青色的光晕,而后从天上的密云里伸出一个龙头,在不大的地方挣动着,撞破了邪灵的“七灵阵”,又一口咬下大半,呜呜的龙鸣让众人都傻了眼,年纪小的、没见识的何曾见过真的龙?若要说是幻象,这幻象也太过于惊心动魄了。 赵枣儿也是吓得合不拢嘴的一个。“龙龙龙......” “出息,看看你的怂样。”斩魂剑不屑道。 赵枣儿指着龙:“你不会也能变成龙......” “瞎扯!”斩魂剑“呔”了一声,但声音有些小:“我本体可牛逼多了。” 龙渊本能一口吞下邪灵,不知怎的却吐了出来,晃了晃脑袋,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赤果果地表示:难吃。 被吐出的邪灵还未落地便稳住身形,有一个才腾起身,又被龙渊一爪子摁了下去,被摁到地上的邪灵像铁板上的烤肉一样发出“滋滋”的声响,而后竟融化了,发出古怪的气味,黑色的油胶一样的表皮褪去,竟露出内里活生生的人来。 “那是!陈道长——!”有人惊呼道。 庄祁一挑眉,龙渊立即松开爪子,又轻轻一挑,把那位陈道长抛上了屋顶。 剩下的六个邪灵集中、又融和为一体,站在对面的屋顶上,与庄祁对峙着。 明白了地面的危险的赵枣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爬到陈道长身边,轻轻用手指戳了戳,感受到活人的体温后稍微松了一口气,“您没事吧?” 陈道长几近半昏迷的状态,撩了撩眼皮子,有合上了眼。 赵枣儿只好把目光又投向战局中。 那陈道长便是在f市失踪的天师之一,庄祁顿时有了新的思路:眼前不只是驱动邪灵的人不在,组成邪灵的极有可能都是最近被吞噬的天师,而但凡有些能力的天师,一定都还没被邪灵融为一体,这就能成为突破口。心念一动,邪灵背后便悄无声息地形成了大量的箭雨,在眨眼间袭向邪灵。 邪灵为了躲避,这一回把自己分裂成了足足有二十个,然而躲过箭雨的只有一小半,没躲过的极力吞噬箭雨,犹如多年前的邪灵和小庄祁,然而天上的龙渊在云里起起伏伏来回穿梭,巨大的身子藏在云幕之后,这回有突地盘旋向下,一爪子摁下一个,嬉闹一般把邪灵摁到地面上,看着爪子下的邪灵像烤化了的年糕露出内里的人后,便把人通通都挑上屋顶,再缩回云端里。 再融合在一起的邪灵体型比之之前小了,而庄祁控制着的箭雨,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配合着邪灵不停变换位置。锁灵阵外的人心里皆是惊惧,他们没看见庄祁驱使任何符纸、念叨任何咒语,只是挺直地站在那,箭雨便密不透风的下着,从各个方向围堵着邪灵,一点一点削弱了邪灵的力量。 赵枣儿躲在结界里,躲在庄祁的背后,手里的青玉石微凉,却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石头中传递到他身上,看到底下的人惊羡的目光,赵枣儿忍不住在心里为庄祁打call。 太帅了。 不知道别人到底什么水平,但庄祁最帅! 赵枣儿全然没有了危机感,津津有味地看着邪灵狼狈不堪地被压着打,而庄祁从始至终都气定神闲地站在那。或许是高兴得太早,脑子里猛地划过巨大的噪音时,赵枣儿毫无防备。 “枣儿啊——” 噪音之后是尖锐的摩擦声,赵枣儿捂住脑袋,摩擦声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赵大匡的声音。 “爷爷......?”赵枣儿抬起头,准确地对上了邪灵的目光。那种她自己就是邪灵的感觉又回来了,赵枣儿能感受到手中的青玉石散发出更强大的力量,但同时,她的右耳也更为剧烈的疼痛起来。 “枣儿——?”庄祁与赵枣儿之间也有一丝联系,他回过头,看见赵枣儿身上萦绕着强烈的黑气,而另一边的邪灵周身的黑气则慢慢消退了下去。 赵枣儿的眼神有些变了。 难道在他没注意的某个时候,邪灵开始吞噬赵枣儿? 随着庄祁的意念,漫天的箭雨停了下来,凝在了半空中。 指尖开始发麻,赵枣儿看见了自己身上在冒黑气。 “着火了?”她第一反应有些傻,随后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开始沿着她的指尖往上爬,有些熟悉的灵魂晃荡的感觉又回来了。 庄祁看向被箭雨包裹的邪灵,邪灵与箭雨一样滞停在半空中。——是假的,庄祁把手重重往下一压,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庄祁屏住呼吸,判断邪灵的位置。 ——在赵枣儿左手边! 在他察觉到的那一刻,时空凝固也随之破开了,赵枣儿边上的邪灵随之显形,还在不断地从结界的一道小缝隙里往里钻。 一瞬间千万种办法从庄祁脑子里闪过,地面上看不到情况的众人陷入迷惑中,天怡大师收回手,当机立断道:“张小道友,锁灵阵效果并不显著,不妨撤了,直接攻入。” 张先敏有些犹豫,其他人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怡一掌猛推,竟直接震碎了锁灵阵!而后天怡腾身一跃,一眼便分辨了屋顶上的情况,正想出手,庄祁给了一个制止的眼神。 庄祁手心里都是汗,尽管他面上镇定。邪灵已经有一部分入了赵枣儿的体了,若是旁人,庄祁又的是法子,简单粗暴些都无所谓,只要有效果,但眼下被邪灵胁迫的是赵枣儿,一个不慎,赵枣儿回避邪灵更先魂飞魄散。 底下的张家等人也蠢蠢欲动要参与进来,这些个不知情又自以为是的蠢货若是一个不小心——庄祁心里急怒,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在油上煎熬。 张先敏果然不由分说就要进攻,庄祁也不解释,一挥手,把人抽下了屋顶。四周一片倒抽气声,天怡大师皱眉,也不赞同庄祁的做法,但此刻的庄祁,死死盯着邪灵和赵枣儿,脸色暗得像阴云,哪一个攻击邪灵,庄祁就阻止哪一个,龙渊感应着主人的心情发出可怖的吼声,场面一时凝滞着。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赵枣儿,感受着体内分裂一般的感觉,身上有种被什么爬过的刺痛感,她在恍惚间能感受到庄祁担忧的目光,脑子里有各种声音,赵大匡的声音间或出现,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赵枣儿,深呼吸一口气,趁着赵大匡的呼喊带来的片刻安宁,看了眼不知为何变得安静的斩魂剑,在下一刻被侵入的感觉来临时,一把抓过斩魂剑,凭着直觉往身后用力一刺——! 原本围绕着赵枣儿手边的丝丝缕缕黑气一下子消失了,而赵枣儿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翻涌的黑影,以一个抱着赵枣儿的姿势挟裹着她,不断翻滚的胶体一般的驱壳鼓动着有规律的波浪,像在不停地汲取赵枣儿的能量。而被赵枣儿插进邪灵体内的斩魂剑,似乎扎在了一个很关键的位置上,邪灵发出可怖的吼声,声音里有数个人,紧接着邪灵疯狂地抽搐了起来。 从斩魂剑扎进去的地方里发出奇异的光,邪灵忽大忽小地变幻着。 庄祁飞似地扑向前,把赵枣儿拽了出来,紧紧摁进怀里,背过身,等着迎接邪灵爆开的冲击。 94.险胜 赵枣儿能感觉到指尖传递出的刺痛和酥麻,身后像有一堵冰冷的墙,让她发冷,想要远离,却又没有力气。 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了,赵枣儿在一瞬间的神智清明中感受到濒死的真实。 脑海里众多繁杂的声音不停交织,最终分成了三个角色:邪灵、爷爷和她自己。邪灵的声音越嘈杂,她自己的声音就越弱,而爷爷赵大匡的声音则保持一定的频率、不强不弱地出现,这不是天人交战,赵枣儿明晰,这是邪灵与她在争夺她的身体。 “枣儿啊,撑住。”赵大匡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 “爷爷,你在哪?” “我在邪灵里。” “够了!你们难道以为我听不到你们的对话吗?别忘了赵大匡已经被我吞噬了!”邪灵的声音忽大忽小忽高忽低,男女交织,语气也阴晴不定。 “没有完全吞噬。”赵大匡不疾不徐地反驳,而后又沉寂了下去。 “爷爷?” “没用的,他听不到,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放屁!”赵枣儿忍不住爆了粗口。“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出不去的,我们之间的联系从多少年前就开始了,我找了你好多年......”赵枣儿能感受到邪灵似乎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右耳便像火灼一样滚烫起来。它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这么多年,再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完美的容器了,你爷爷够狡猾,把你封住了,让我好找。” 强忍住心里的颤栗,赵枣儿等待着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能给她一点鼓励,然而漫长的十几秒过去了,赵大匡的声音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响起。 “别想了,别想了,”邪灵太清楚赵枣儿心底的想法了,“赵大匡本就是强弩之末,来吧,你放松点,就能跟爷爷团聚了......” 邪灵的声音充满蛊惑,赵枣儿一瞬间有了动摇,但她的右手突然触到了一边的斩魂剑。 斩魂剑不知为什么没有方才那股聒噪劲了,敏感如和赵枣儿,感受到斩魂剑散发出的不寻常的波动——和爷爷有些相近的、温暖的气息。 一瞬间赵枣儿的灵魂好像腾升了,一部分还在躯体里,一部分却慢慢浮起了,她连忙稳住心神,靠意志力排斥想要霸占她的邪灵。 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没有焦距,能感受到庄祁的担忧,能感受到有一股杀气朝她袭来,还能感受到庄祁帮她当去了威胁。 眉间的红点是赵枣儿与庄祁的联系,庄祁心里的焦灼,也通过这道联系,传递给了赵枣儿。赵枣儿从没有这么分裂过,一个脑袋里,塞满了各种人。 “枣儿——这里——”赵大匡的声音突然又出现了,比之先前还要虚弱几分,赵枣儿眨了眨眼睛,感觉到斩魂剑、她、赵大匡似乎连成了一线。 “这个老头子好吵啊。”邪灵体内的一个女声不满道,随即有另一个高亢的声音回应她:“这些个天师都好吵!要我说当时就不应该吃这些不好消化的东西!”“这些‘不好消化的东西’一旦消化了,力量是无穷的!你没感受到绵延的灵力吗?”“够了够了,你们也够吵......”“你还不习惯?这都吵了多少年了......” 邪灵本身就有数个灵体,赵枣儿在一众繁杂的声音中费力的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挣扎着、不放弃,绝不轻易交出自己的身体。 在赵大匡那一点点的、微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的时候,赵枣儿使出了吃奶的劲,把斩魂剑刺入了声音传出的地方。 一瞬间的静谧后,是剧烈的能量波动,赵枣儿感觉自己要被抛到天上去了,但预想中的暴击并没有到来。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白衬衣。 大冬天还总是穿白衬衣的只有庄祁啦...... “师父?”赵枣儿不知道自己是否出声了,但庄祁确确实实地听见了,他抱紧赵枣儿,感觉到怀内的人冰冷而没有生气,心中有些慌乱:“我在我在......” 在邪灵爆开的一瞬间,天怡大师为庄祁立了结界,挡开了最直接的冲击。 庄祁给赵枣儿的那块玉石还挂在赵枣儿衣服上,庄祁把摇摇欲坠的玉石捞起来,塞回赵枣儿手里,摁在她心口上,同时退开数米,落到另一边的楼顶上,细察赵枣儿的情况。 庄祁完全没想到赵枣儿会那么做,赵枣儿或许不知道自己会与邪灵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或许她知道,但她还是那么做了。看着赵枣儿的脸色有所恢复,庄祁心情复杂。 “冷......” “这样呢?”庄祁把大衣脱下来盖在赵枣儿身上。 “爷爷......”赵枣儿记挂着赵大匡,脑子里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但那些声音都没有了,庄祁的靠近,让她感受到熟悉的安全感,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小的时候就有过了。 “赵老先生在那。”庄祁看向邪灵炸开的地方。 一场现实版的“原地爆炸”,就在众人面前发生了——伴随着奇怪的臭气,还炸出了一个个人,都是先前被吞噬的天师和普通人,还有一些鬼魂,到处可以听见抽气声、议论声,邪灵爆成了数十块,甚至还有异兽和凶煞。 那些本“无所事事”的天师、驱邪师、驱魔人捉鬼人捉妖师顿时忙碌了起来,地面上一片慌乱,而实力强大如天怡大师,徒弟陆酩,还有张家的、楼家的、李家的,看着仍在不停抽搐的邪灵,各自占据一个屋顶,严阵以待。 斩魂剑依旧扎在邪灵体内,但那块地方的黑胶慢慢褪了开去,新鲜的血味渗了出来,陆酩紧张地看着那处,手中克制已久武器就要出鞘,天怡大师伸手制止了他。 “看。” 那是个人。 斩魂剑刺进了他的肚子里,鲜血正是从那处来的。 “是......” 众人瞪大了眼睛。 “赵大匡!” 黑胶般的黑雾彻底褪去,邪灵也终于“吐”出了赵大匡,亦或者说,是赵大匡把自己的血和斩魂剑的威力结合在一起,迫使邪灵自爆了。 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赵大匡睁开眼睛,面容虽然疲惫,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他,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在场的人不禁高兴起来。 ——仿佛看见了对抗邪灵的胜利。 天怡没有高兴得太早,他看得比所有人还要长远些:“先去把赵大师接过来。” 赵大匡脱力一般倒了下去,陆酩把人带回来,粗略检查,是失血过多。 “先送去医院。” “是。”陆酩把赵大匡交给庄家子弟,“师父,那邪灵......”放下陆酩靠近的时候,感受到了邪灵极为不稳定的能力波动,当邪灵“吐”出一个个被吞噬、而尚未消化殆尽的东西后,剩下的那一块乌黑乌黑、扭动不停的,应该就是邪灵的内核了。 天怡还没有回答,张先敏开口道:“不足为惧。” “哦?”陆酩向来看不惯张先敏,然而张先敏对自己的惹人嫌似乎无知无觉,嘴角含笑:“陆小兄弟现在有在直播吗?不知道我上不上镜?” “呵呵。”陆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张先敏边上的小弟子怕场面尴尬,连忙道:“张少爷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上镜啊,少爷是要收拾邪灵吗?” “不然呢?”张先敏扫了众人一眼,纵身一跃,落到了邪灵不远处。 “师父......!” 天怡摇摇头,示意陆酩别管了。 只见张先敏推出五张符纸,符纸围成圈飞速旋转着,靠近邪灵,形成了锁链一般的细光困在邪灵。 邪灵一瞬间静止了,像是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攻击,而后飞快地镇定了下来:“就凭你?” 显然没料到邪灵会突然从癫狂的状态抽离,张先敏有片刻的无措,但好歹也是经历过不少战斗的天师,随即拿出一面铜镜,他把铜镜对准符纸形成的圈,一束光便从镜子中射出,落到了邪灵身上。 铜镜中有虎啸之声,懂行的一眼可以明辨,这是“白虎宝鉴”,一件极凶的上古利器,戾气极重,所有邪物在宝鉴下无处遁形,功效类似照妖镜,却不是照妖镜那般简单,白虎本身具有极强的攻击力。 能压制宝鉴的张先敏,也有两把刷子。 只是邪灵在白虎宝鉴的照耀下,没有显露“原型”。 “怎么回事?” 身上的黑丝雾气像蒸发一样不停地腾升起,邪灵却大笑起来:“这东西有用?” “大胆邪物,还要逞强!”张先敏眼睛一眯,心中驱动咒语,白虎宝鉴光芒更甚,肉眼可见的金光像一束光道,穿破了夜幕,打在邪灵身上。“速速现形!” 邪灵挣动起来,渐渐露出疲颓的败势,张先敏按捺住喜悦,继续集中精力于宝鉴上,不过十几秒,邪灵像融化了的雪糕,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这人身上有好几张脸、好几个凶灵,这些就是赵枣儿听到的喋喋不休的那些声音。 晃了晃身子,邪灵倒了下去。 “哇——” “不愧是张家——” 偏向张家的、拎不清的、没本事的开始夸耀张先敏了,而天怡带着几分无奈,看着消失在远处的一抹淡淡的暗红。 右手在镜面一扫,抹去了光束,张先敏收起宝鉴,调整好面部表情,并不把喜悦表现出来,伸手一招,唤人与他收拾最后的残局。今日一战,明天道上定会传遍,至于庄祁与他的高低,不遑多说,解决邪灵的可是他张先敏!心里有几分得意,张先敏朝庄祁看去。 庄祁无所谓其他人的想法,只是皱着眉。邪灵褪去黑色的外壳后,底下的人他并不陌生,正是f大的文学教授林归于。 那林家的林归于呢?是同名的巧合吗?还有母亲的事...... 误以为庄祁是不甘地看着自己,张先敏有些得意,身侧的邪灵轻轻笑了一声,让他摸不着头脑。 “还笑得出来?回头有你好看的,罪大恶极的家伙!”张先敏被它的笑惹恼了。 好像真的害怕了张先敏的威胁,邪灵的笑声戛然而止,然而下一秒,邪灵扑倒在地,化成了石块,一阵不知从哪来的风吹来,把石化的邪灵弥散在夜幕里了。 “少爷少爷,怎么办!”张家子弟都是一愣,忙问。 “拿衣服兜住!” “都飞走了......” “......” 邪灵消失了,沙一洋散在风里,但故事还没有结束。 厚厚的云幕后,是冷铁一般的月亮,与月亮遥遥相对的地球的另一端,是火球一样的太阳。当月亮沉下去,太阳就会升起。 95.等我电话 与邪灵的较量耗费了一整夜的时间,当小巷子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时,已经是新的一天的清晨了。 赵大匡早早地被送去了医院,赵枣儿却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发起了低烧,休息了好一会儿之后,虽然脸色难看异常,但能够自己走动了。 “我爷爷人呢?”赵枣儿没看到赵大匡的身影,心里一慌,以为一切又是她的迷梦。 “送去医院了,没有大问题。”庄祁安慰她:“听十三说是失血过多加过度劳累,多休息就好了。” 没有与那些人寒暄周旋的闲工夫,庄祁看赵枣儿确实好多了,便打算离开。 “......这样走没关系吗?”赵枣儿感受到人们打量的目光,不安地回头看了看。 “没关系,有十三和十五在。” “哦。”赵枣儿的反应还是有些迟钝,突然想到手里的青玉石,忙递给庄祁:“这个,谢谢。” “你拿着就好,”庄祁摇头拒绝,收拢赵枣儿的手指,感受到赵枣儿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替她把手塞进口袋里,又裹紧了赵枣儿身上的大衣,“我也用不上。” 赵枣儿这才反应过来庄祁只穿了一件衬衫,这可不是室内,寒冬腊月的,这怎么能行?她连忙挣着要把大衣还给庄祁,语速都变快了:“你快把大衣穿上,我不冷,你别感冒了!” “我不冷。”庄祁道。 赵枣儿自然是不信,直接卸下大衣要给庄祁披上,却被庄祁摁住肩膀动弹不得:“我真的不冷了,而且玉石很暖和,你快穿上......” 庄祁把手掌贴到赵枣儿面颊上:“热的,是不是?”看着赵枣儿乖乖地点点头,庄祁笑了起来,没有眼镜的庄祁眼神锐利,这一刻的笑却像消融冰山的春风,“我真的不冷,你好好披着,送你回家?” “嗯。” 赵枣儿家就在不远处,出了巷子,再拐个弯,就是赵枣儿在y市的家了。 “那个邪灵,是林教授?”赵枣儿有些想明白了,赵可喜向她传递日记本的意义。想来可喜很隐晦地、却也很直接地把线索递给了她,只是她没绕过弯来罢了。懊恼地皱起眉,赵枣儿慢慢梳理思路:“喜儿进入大学后,对风度翩翩的林归于动了心,一个有学识、有风度又成熟的老男人很容易吸引小女生的......喜儿创办的三三文学社跟林归于肯定是有关系的,这个集社肯定吸引了很多学生......” 赵枣儿舔了下干涸的嘴唇,“有点儿邪教的意味,一开始喜儿没反应过来,后来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以赵可喜那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才会在日记中流露出那么强烈的情绪,且不论赵可喜与林归于到了哪一步,从日记中可以看出赵可喜对于这段感情的态度:并不后悔付出浓厚的爱,只是后悔爱错了人,对于因此受害的那些人,她更是满怀愧疚。 “稍早些的时候,浩霆和我去了那个温语驱邪小店。” “找到了?” “嗯,”庄祁点头,“温语与三三文学社,关系非常紧密,就像你方才说的,几乎就是邪教、传销的方式,而赵可喜......” “喜儿知道......?” “温语的经理是她。” “......” “她应该是被利用了吧。”庄祁轻声道:“在经理室的办公桌下有一个保险柜,柜子里是温语的具体运营方式、历任经理——上一任是祝朗,还有所有的流水明细,接触过的客户中购买了或者通过抽奖获得了黑财神和香炉的名单,赵可喜把所有信息都整理成册,还有一封自白书......” 吴浩霆把自白书的内容发给了庄祁,其中关于林归于提到的听不多,只有寥寥数语,更多的让人感受到的,事赵可喜对自己的愤怒和悔恨。 “自白书......呵,真是喜儿的风格,”赵枣儿心中一酸:“年纪不大,倒是事无巨细,精明得跟女教头似的,又有什么用......” 这话庄祁不好接,只能让赵枣儿自己捱过这一阵难过,但赵枣儿难过不一会儿,突然道:“邪灵既然捉住了,阿姨的事你也就不用担心了。” 赵枣儿还不知道此林归于非彼林归于,只以为捉住了邪灵,一切就结束了。但心里莫名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有些闷闷的,赵枣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抬眼看庄祁,庄祁也正看她,两人的师徒关系要解开了吗?以后就没有交集了吗? 看着赵枣儿煞白的脸色,庄祁想着邪灵既除,逍遥在外的幕后主使一时也不能再掀起风浪,便隐下了这些话,以防赵枣儿还要提心吊胆。而且这方面的推测,还没有完全得到证实...... 两人默默对视,思路却不在一个频道上,赵枣儿有着小女儿家的纠结,庄祁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别的,彼此都没读懂彼此眼神里的意思。 “枣儿!” “爸?”被赵大胤中气十足的喊声吓了一跳,赵枣儿有些懵地看着父亲。这才清晨五点多,老爸怎么醒得这么早?赵枣儿问:“您晨练啊?” 赵大胤看着女儿和庄祁,眼睛想要喷出火来,这个时间点,孤男寡女站在一起干什么!再看看着赵枣儿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旁边那个男的的嘛! “赵枣儿旁边的那个男的”也没有立刻意识到两人的样子有几分衣衫不整的味道,只是礼貌问好:“伯父您好。” 赵大胤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好!他做了一宿的梦,一会儿梦中女儿出事,一会儿梦着老爹赵大匡一身血,给他吓得不行,一睁眼就要出门找女儿。妻子还骂他大清早的上哪找去,这不!一出门就让他找见了! “这都几点了!也不看看几点了!”赵大胤点着忘了戴表的手腕:“这么晚才回来!我跟你妈都担心死了!” “......”爸,你确定说的没毛病?赵枣儿惊悚地觉得今天的父亲不太正常,楼上突然还飘来母亲的声音,“老赵啊——诶,这不枣儿嘛?” “爸,你是出来晨练吗?”赵枣儿勉强召回理智,“没换鞋呢。” 赵大胤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套着羽绒衣就出门了,鞋子还没换呢。心头又一股火起:这是重点吗! 赵枣儿没抓住重点,庄祁却醒悟过来了,迎着赵大胤刻刀一般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我是庄祁,送枣儿回来......” “行了,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爸——”赵枣儿简直不懂她爸这是怎么了。 “嚎啥嚎,上去上去,”招手让女儿过来,赵大胤看了看女儿的神色:“病了?不舒服啊?”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枣儿有点儿低烧。”庄祁补充道。 ——没问你!赵大胤郁闷地瞪了庄祁一眼,在眼神中进行了一场无声的较量。但表面的风度赵大胤还是有的:“谢谢你照顾她,既然枣儿不舒服,我们就先上去了......” 庄祁从善如流:“改日再叨扰。” ——没有改日!赵大胤腹诽着,扒拉着赵枣儿就往家走。 赵枣儿反应过来后已经走出去了几步,连忙睁开父亲,跑回庄祁面前,不顾庄祁的反对,把大衣脱下来还给庄祁。父亲的催促声不停,音量还有拔高的趋势,赵枣儿只来得及说一句“别感冒”,就要往回跑。 “好,”庄祁拉住赵枣儿:“别跑,好好走。等我电话。” “嗯!”一句“等我电话”,让赵枣儿脸色都红润起来,跟着父亲走进楼道后还忍不住探出头来,根本看不见赵大胤臭得不行的脸色,冲庄祁欢快地招招手:“拜拜!” 看着赵枣儿消失,庄祁正打算往回走,一抬头,发现赵妈妈还在阳台上看着他呢。礼貌地一鞠躬:“阿姨再见。” 赵妈妈的态度明显比赵大胤的态度好多了:“下回来玩啊——” “好的,谢谢阿姨。” 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赵妈妈搓搓手,又看了庄祁一眼,转身走进屋子里。 “这脸色怎的这么素啊?”摸了摸女儿的手,惊心的凉,立刻把什么庄祁李琪还是陈琦的都抛到脑后:“快快快,进屋躺着去。” “没事,”赵枣儿嘿嘿一笑,“睡一觉就好了。” “哎呦呦以为自己多瓷实。”赵妈妈嘴上怼女儿,手上麻利地把赵枣儿推进自己的房间,要替她把衣服扒下来,赵枣儿连忙阻止母亲,怕母亲发现她之前没好透的伤,会被她身上的各种乌青吓到,反手把母亲往外推:“我自己换啦,你不用管。” “好好好,给你煮个姜汤好不好?”赵妈妈扒着门框:“你别觉得现在精神,好像没啥事,回头有得你难受的!你哪回低烧不这样啊?” “那给我放点糖。”赵枣儿囫囵应下了。换了舒适的衣服,感觉清爽多了,但头晕果然渐渐袭来,赵枣儿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姜汤,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敲了敲书房的门,“爸,爷爷回来了。” “什么——?!”书房里还没有回应,厨房里的赵妈妈乒乒乓乓地放下手里的碗,随意在围裙上抹抹手就跑出来,赵枣儿却已经晃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说个清楚嘛。”赵妈妈拍门。 “不——睡啦睡啦,醒了再说。”( ̄o ̄).zz “那你说个开头吊人胃口......” 赵妈妈叨叨着回了厨房,赵爸爸没奈何地摇摇头,揉了揉酸疼的膝盖,倚在座椅里,重新读手中的书,宁静祥和笼罩着赵家,已经钻进被窝里的赵枣儿把自己蜷缩成团,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96.铃声一响 赵枣儿这一病,竟养了小半个月才见好。 倒不是赵枣儿娇气,那一天先是从z市奔波到y市,又经历了同学会的惊吓,后来又与邪灵僵持了一晚,饶是赵枣儿身强体魄,也不得瘫个两天,更不用说赵枣儿险些被邪灵夺走身体。 “醒了?”赵妈妈坐在客厅里择豆芽,电视机声音开得极小,看见女儿醒了有些惊讶,又看了眼钟,还不到八点。“怎么一天醒得比一天早?” “我醒得早不好吗?”赵枣儿脸也没有洗,往沙发上一坐,没骨头似的靠在赵妈妈身上,“我爸呢。” “上班呗。你以前哪一次放假不是睡到中午?跟小猪似的。” “呵呵呵,那妈你就是养猪的。” “那赵小猪,”赵妈妈眼珠子一转,看赵枣儿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装作不经意地套话:“你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回来啊?” “什么男朋友?”赵枣儿清醒了,睁开了眼睛,“我哪有男朋友?” “就那天那个啊。”赵妈妈告诉自己不能急,得循循善诱。 “我都说了那不是我对象。再说一遍:那天同学聚会,老同学本来要跟他对象求婚结果出了车祸,我和碧云当时就在附近,我俩吓坏了,庄祁只是送我回来。——完、毕。” “得得得,我不问了不问了,看给你不耐烦的,”赵妈妈一抖肩膀,把靠着她的赵枣儿给抖下来,不顾赵枣儿“没有不耐烦”的解释,把赵枣儿撵去洗脸:“赶紧洗脸去,瞧瞧你的眼屎,哪个男的能看得上哦。” 嘴上这么说,赵妈妈的眼神里还是藏着狐疑,要说那天那个庄祁跟自家闺女啥关系也没有,她可不信!好歹也是谈过恋爱生过小孩有多年婚姻经验的中年妇女了,赵枣儿但凡精神好点就抱着手机微信发个不停,一边发一边笑,还是那种一会儿害羞一会儿猥琐的笑,这状态肯定就是恋爱了啊! 赵枣儿不知道母亲已经化身名侦探展开了脑补,踩着云一样脚步虚浮地走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脸不仅没有气色,像纸一样惨白,唇色也苍白、眼眶下还有青黑,乍一看很有上世纪香港电影里女鬼的扮相。而拉开衣服的领口,往身上看去,还有青青紫紫的摔伤,左手还有淡淡的灰色的抓痕——这是邪灵留下的,仔细看,与右耳的黑斑很是相近。 把头发扎成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些。刚到家时赵枣儿还信誓旦旦睡一觉就能好,没想到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失血过多、年纪又大的赵大匡才是真正的睡一觉就好。探望了赵枣儿三次,赵大匡回老家修养去了。赵枣儿不知道爷爷和父亲和解了没有,只知道今年的除夕应该能吃上一顿真正的团圆饭了。 或许是邪灵的事情得以解决,又找回了爷爷,虽然没能挽回喜儿的生命,丢了工作、又过了一段混乱的日子,但现在赵枣儿心态变了,不再觉得压抑,也不再害怕看见鬼,生活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梳洗完简单吃了早餐,赵枣儿换了身衣服就要出门。 “打扮这么漂亮,约会?”赵妈妈见缝插针道。 “不是啦,去见胡婷。” “哦——”赵妈妈有些失望,但看着女儿,觉得赵枣儿变得不一样了。以前的赵枣儿是不爱说话的,喜欢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这与赵枣儿幼时的经历有关,说实话,赵枣儿没有什么精神疾病或者自闭症,赵妈妈已经很庆幸了,而随着赵枣儿长大,越发有自己的想法,作为父母他们不愿多加干涉,明明是无声的支持却让他们与孩子渐渐疏远,现在蓦然一看,孩子已经长大了。 再仔细一看,赵妈妈突然发现了赵枣儿变得不一样的原因——赵枣儿把头发整理好,露出了两边相异的耳朵,也露出了她那张明媚好看的脸。 “干嘛啊。”赵妈妈突然湿润了的目光让赵枣儿不知所措,试探地问:“我我我是嫁不出去了吗?不是见男人让你很绝望?” 一句话成功憋回了赵妈妈心里泛起的感慨:“滚吧,管你嫁不嫁得出去,嫁不出去就算了,你妈还能再养你二十年。” 忍住,赵枣儿伸出一个巴掌:“五十年。” “得了!要真能活到那会儿就该你给我和你爸做饭吃。” “好嘞。妈,我走了。” “路上小心啊,晚上回来出不?” “回吧,不知道。”赵枣儿拿过门边的粉色围巾,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把脸裹得严严实实地,下意识再检查一遍包里的东西。 “对了,”赵妈妈跟在赵枣儿身后走到门边:“你张阿姨说这几年张罗了好几次相亲,都成了,你要是真没有对象,不如......” “我走了!”赵枣儿听都不敢听母亲后面的话,逃也似的下了楼。坐上出租车后,赵枣儿下意识地掏出手机,九点半整,庄祁准时发来问候。 庄祁:起了吗? 赵枣儿:七点半就起了。 庄祁:【惊讶】起这么早? 看着庄祁发的【惊讶】的表情,赵枣儿忍不住想笑,庄祁比她大五岁,或许是总在大学里的原因,平日里的庄祁说话做事也很“潮”,相处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代沟,但聊微信的时候,语气和表情就能反应出庄祁作风老派的一面了。 赵枣儿发了个【牛逼哄哄】的表情包,回复到:今天约了大学同学见面。 过了几秒庄祁的回复就到了,先是发了y市天气预报的截图,然后提醒赵枣儿注意保暖。 赵枣儿:【卖萌】.jpg 赵枣儿:谢谢师父~ 庄祁:【微笑】 这个微笑,就是在年长一辈看来是微笑,在年轻一辈看来是“呵呵”的系统自带表情包,网路上也曾对此有过轰轰烈烈的吐槽,大多是说捉摸不透这个表情的意思,而赵枣儿却一下子想到了庄祁微笑的样子,弯起的眼睛、温和的眉目,含笑的唇,恰到好处地让人觉得舒服。脸上浮出笑意,赵枣儿看了眼日期,礼拜二,遂问道:今天是不是有课? 庄祁:下午有。 于是赵枣儿便截图f市的天气预报,提醒庄祁今天有雪,开车小心。 庄祁:好。 这一番对话,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庄祁那时候说了“等我电话”,隔了一天确实给赵枣儿打了电话,可惜当时赵枣儿烧得稀里糊涂,庄祁打了四通,赵枣儿一通都没接着。于是庄祁名正言顺地登门“探病”了。没想到赵妈妈不在,只有赵爸爸赵大匡在,去探病的庄祁连赵枣儿的脸都没看见,坐了五分钟就赵大匡请出去了。 这件事赵枣儿直到前天赵大匡不小心说漏了嘴才知道。 但当赵枣儿好多了之后,庄祁已经回到f市了。 这是恋爱吗?赵枣儿问自己。 之前找不到爷爷,她根本没有那些心思,而现在,说不动心,简直虚伪。但是赵枣儿不是很主动的人,她也能感觉到庄祁对她是不一样的,但在捅破了那层纱窗纸之前,暧昧再辛苦,也只能先熬着。 胡思乱想一通,不知不觉便到了目的地。推开咖啡厅的门,便看见冲她招手的胡婷。 “枣儿,这这。”胡婷看着走近的赵枣儿,一眼发现了她的变化,不禁眼睛一亮。 赵枣儿笑着走进,仪态自然,似乎真的不在意她那不太一样的耳朵了。 “怎么突然......嗯?”胡婷习惯了快言快语,上来就直接问了想问的。 “就是突然不在意了。”赵枣儿笑。之前她也把能看到鬼的自己视作异类,耳朵更是一个时刻提醒她的证明,而现在她不在意了,自然也不惧怕别人打量的目光。 而事实上,会刻意揪着别人痛处的,只是少部分人。 胡婷也微笑,带着赞许和欣赏:“多好看的脸啊,幸好不白瞎。” “嘿嘿。你说有事想问我?”赵枣儿点了热奶茶,加了芋圆,心情也变甜了,但胡婷说要让她帮忙的事让她在意了一整天。 昨天下午赵枣儿去了医院探望姜东焕,姜东焕恢复得差不多,还向她道谢,说是赵枣儿救了他一命。这话只有赵枣儿和姜东焕懂,其他人都一头雾水,孟欣也似懂非懂,但也表达了感谢,而与赵枣儿关系还算不错的胡婷,晚上突然给赵枣儿发消息,希望请赵枣儿帮忙。 赵枣儿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要说她有什么能力,也就是见鬼、共情,只是胡婷说的会是这么一回事吗? 胡婷没有立即进入正题:“碧云回f市了?” “对,她还有工作。” “你不是在《f周刊》嘛,放长假?” “没,”赵枣儿虚势了一把:“辞职了。” “辞职?哇——跳槽?” “就是不想干了,想休息休息。”赵枣儿不欲多说。 胡婷露出羡慕的表情:“真好啊,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我之前偶然听说,你爷爷是大师?” 胡婷带着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冒犯了赵枣儿。知道胡婷没有什么恶意,也证实了胡婷想请她帮忙的事或许是有关鬼邪,赵枣儿点了点头,并不露出抵触的神情:“是。” 见赵枣儿没有抵触,胡婷稍微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有时候也听她们说些你的事,没有当过真,但是昨天突然觉得,这事应该只有你能帮我了。” 知道胡婷说的“她们”是指大学时一些爱闲言碎语的女孩,也了解胡婷直爽的性格,赵枣儿没放在心上,反而主动敞开话题:“说说是什么事吧。” 胡婷张开口,又闭上,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枣儿,你看得到鬼,是吗?” 赵枣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镇定,不知不觉有点儿模仿庄祁的意味,露出温和的笑:“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吗?” “说来话长。我尽量长话短说......” 胡婷毕业后一直在c市工作,这几天实则是请了长假回来的,原因是自小照顾她的外婆住院了。胡婷三岁时父母离异,不负责任的家长把胡婷丢给老人家,双双远走,而今也有了新家庭,与外婆相依为命的胡婷,把外婆看得无比重要。但或许是年纪到了,老人住院已经两个月,医生已经通知家属准备后事。 “......我当然知道人都是会死的,”胡婷深吸一口气:“想麻烦你的不是这件事。外婆住院后,房子就空了,我工作后也只有过年才回来,最近住回来,发生了很怪的事——” “家里有一台老旧的电话,”胡婷比划着,“一直在柜台上放着,但是外婆每天都会擦,看起来也很新,手机用得多了后,家里的固话就用得少了,半个月前,电话突然响了一声。” 旧时的电话机铃声是单调的“哔哔哔”,那天电话只响了一声,胡婷一开始以为是电视,便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起来,“哔哔——哔哔——”,这回响了两遍。 胡婷走到电话机边,有些新奇地打量着老家伙,不知道这个时代谁还会打固话,但是她依旧没来得及接起。又隔了一会儿,电话终于响了第三遍:“哔哔——哔哔——哔哔——” “喂,您好。” “......” “喂?” 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声音,沉默着,无声无息。 胡婷迟疑着把电话挂了。而那之后,无声的电话会在每天的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打过来,分别是一声、两声、三声。 赵枣儿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了。 “每次接起来,都没有人说话。”胡婷声音颤抖了起来。 “报警了吗?是不是被变态盯上了?”赵枣儿在《f周刊》时接触过不少这样的都市异闻。 胡婷摇摇头。“我也以为是变态,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把电话线拔了......” 赵枣儿已经知道胡婷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胡婷一字一顿道:“电话根本没有插线......” 97.铃声二响 “是不是模型电话?”尽管赵枣儿心里知道对满怀期待的人提出这样的异议不太好,但她还是说了:“又或者,闹钟之类的?现在不是有很多奇怪造型的闹钟吗,如果是......” “不是。”胡婷叹了口气,肯定道:“不是的,这台电话从我小时候就有了。也是二十多年的老古董了。” “那你之前有没有用它接过电话?” “当然有啊,九几年到零几年的时候一般人家里都是电话机吧。” 没有插电话线的电话机,每天准时拨来的电话,分别会响铃一声、两声、三声,接起电话后,却是无声的问候。这样的事情,若是鬼,也应该是一个无害的、调皮的鬼吧?或许是个孩子呢。 赵枣儿想到了爱哭鬼。辜家从庄家离开后,辜尔东也好、爱哭鬼也罢,都没有再出现过,赵枣儿大概也明白了爱哭鬼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那么一段时间,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胡婷猜不到赵枣儿的心思,沉浸在自己的担忧里,她看了看时间:“马上就到电话响起的时间了,外婆家就在附近,如果方便,跟我去看看吧。” 胡婷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恳求,赵枣儿作为朋友,不论如何也是不会拒绝的。不管有没有鬼,亦或者是什么情况,能有个人陪胡婷去看看,对于胡婷来说就是一种安慰。赵枣儿毫不犹豫道:“走吧。” 胡婷感激地跳了起来,抢着付了咖啡和奶茶的钱,领着赵枣儿走出了咖啡厅。咖啡厅对面是六年前才建的新小区,绿化做得不错,当然在冬天里也只有光秃秃的树叉,远远望去,像半空中浮着一条褐色的纱带。 胡婷家就在这个小区里。 走过枝丫掩映的道路,嗖嗖的寒风被树枝挡住,赵枣儿把裹得密不透风的围巾扯开些,冷不丁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树,夏天应该很凉快。” “当然,”胡婷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些,“当初小区做绿化的时候,户主要求最多的就是多种树。” “住楼比想象中新很多。”小区的住楼都用暗黄色和砖红色做楼体的主色调,即使在灰蒙蒙的冬日,欧式的风格也有几分明媚,而每幢楼都有三十层,一层八户,两梯,小区环境和设施都很不错。 跟着胡婷走进电梯,赵枣儿道:“我以为会是比较旧的社区。” “之前是,住在兰湾那边,都是老房子,就被纳入拆迁计划里,这一套是分到的房子,也不太差,外婆是很精明很果断的女人,当时这里都还没建起来,外婆来看了一眼就觉得不错,说没必要死守着兰湾的房子。”胡婷解释道:“搬过来大概有六年了,小区建好了,就搬进来了。” 电梯停在四楼,并不高,正好是适合老年人居住的楼层,胡婷停在408门口,掏出了钥匙。 赵枣儿站在走廊里,从上往下打量四周的景致,初学风水,看不出太多门道,赵枣儿凭借直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但胡婷一打开门,屋子里静谧的氛围、犹如凝固的空气,让赵枣儿皱起眉头。 “你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一周前。”胡婷弱弱地回答。作为屋子的主人,胡婷却是跟在赵枣儿身后,而赵枣儿像主人一样走在前头。 屋子里没有光,很闷,很压抑,明明是晴朗的白日,却让人心生不悦。 赵枣儿没有停留,直往窗边走去,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让白日的青光照亮了屋子。有了光,屋子里变不一样了,温馨的装潢显露出真面目,暗红色的木制沙发、大屏幕的液晶电视、茶几上复古气息浓厚的桌布、柜子里的陶瓷摆件、墙上的照片......所有的东西一览无余,包括那台电话机。 红色的电话机,话筒没有合上,而是被放到一边,盖在上头的镂空蕾丝白布被掀开来了,电话被保存得很好,明亮的红色牢牢地吸引着赵枣儿的目光。 “开窗吧。”赵枣儿道:“先别开暖气,通通风。” 胡婷有些拘谨,闻言跑到落地窗边打开窗户,又依照赵枣儿的话把厨房、卧室的窗户通通打开。 “我的天,感觉好多了啊。”胡婷觉得尴尬,莫非真的都是她想多了吗?是因为先前一直闷着的关系,才让人无法在屋子里待下去的吗?“但是之前也没有这么压抑过......” 对流的新鲜空气让房子变得生动起来,直到有些冷了,胡婷才重新关上门窗,打开了地暖。褪去大衣帽子手套,胡婷变得轻松了不少,让赵枣儿随意参观,自己到厨房去煮茶。 赵枣儿先是把目光放到照片墙上。大多数的照片都是胡婷与外婆的合影,仅有几张黑白的个人照和年代久远、有些失真的双人合照。 “这是你外公?”赵枣儿指着一张老照片的年轻男人问。 “不是,那是外婆的弟弟。”胡婷煮好茶端出来,摆在茶几上,“外婆是未婚先孕,后来跟家里闹翻了。所以我妈不喜欢外婆。” 这就是家庭的辛密了,赵枣儿没有再深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每一间房子,都会有人气。特别是一家人热热闹闹住在一起的家庭,人气很旺,厨房里的灶神也会开心,而长久没有人住的地方,就没有人气,曾经守护的灶神也会离开,以前的赵枣儿自然不会注意这些,但现在她已经能一下子从“人气”中得到很多信息。 走进房子的时候,赵枣儿就感觉到了,这间房子没有男主人。而年长的女主人生病了,所以屋子里笼着一层阴气,便让人感觉阴沉而压抑,年轻的女主人不常回来,每次回来都有变化、停留的时间也短,房子渐渐模糊了年轻女主人的样子,只记得胡婷小时候的模样。 但笼罩着房子的病气,并不是让屋子变得压抑的原因。赵枣儿还在看照片,如果通过共情,她可以看到更多,但距离十一点半,只剩下几分钟。 走到电话边,赵枣儿先是检查了电话机的后面,确实如胡婷说的那样没有插电话线。胡婷紧张地看着赵枣儿,又看了看手机,11:28,第一次响铃,又临近了一些。 像是担心电话会因为占线打不进来,赵枣儿把听筒放回槽里,她的举动让胡婷心里一颤,但赵枣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胡婷不要说话。 11:30。 “哔哔——” 电话准时准点,响了一声,便平息了。 站在电话机前的赵枣儿,皱起了眉。 没有鬼,她确定。这一点从她进来的那一瞬间就确定了,那电话究竟为什么会响? 胡婷的脸色已经变了,赵枣儿示意她不用慌,“屋子里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真的?” “真的。”赵枣儿很是肯定,甚至径直把电话拿了起来,走回到沙发边,研究起电话本身。 “你之前试过没有?把听筒拿起来后电话就打不进来了?”赵枣儿问,她指的是先前话筒被拿起来的事。 “嗯。”胡婷迟疑地点头。 赵枣儿把电话翻过去,抠开电池板,里头也是空的。 胡婷的声音又重新抖了起来:“你看吧,没有电池也没有电线,屋子里有没有鬼我不知道,但这肯定不寻常吧!要不,我们把电话拆了看看吧?”胡婷试图重新寻求科学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摆摆手,赵枣儿电话机放到茶几上,“你别慌,屋子里是没有鬼......” “屋子外呢?”胡婷忍不住打断道。 “......”赵枣儿无奈,只好打开门到外头转了一圈。 听到“没有”的结果后,胡婷又忍不住要求赵枣儿也去看看电梯,“那些恐怖电影里不总在电梯里闹鬼嘛......” “万一有什么呢?”早在搭乘电梯上楼的时候赵枣儿就知道电梯很干净,此刻忍不住吓唬胡婷一下。“嗷——” “鬼会嗷嗷的?”胡婷狐疑地看着赵枣儿,一副别逗我的表情。 “有的会。”赵枣儿一本正经道,但没有去查看电梯:“走啦,电梯也没有,刚刚就看过了。” 胡婷停顿了一下,知道没有鬼松了一口气,但电话依旧会响,她只好安慰自己,可能电话机里有什么她不懂的科技,想了想,胡婷突然理直气壮道:“我把电话扔了吧,扔了就好。” “扔了可能也没用,或许你的手机会响起来哦。” “啊啊啊你别吓我!”足足高赵枣儿一个头的胡婷顿时小鸟依人地靠在赵枣儿身上:“你不是说没有鬼嘛!” “是没有鬼——” “妖怪!!!” “......”赵枣儿翻了个白眼,“也没有。别打断我,先听我说。” “喔,好。”胡婷深呼吸,正襟危坐,做了个把嘴巴的拉链关上的姿势。 赵枣儿把右手放在电话上,闭上眼又感受了一次,几秒钟后睁开眼,肯定道:“电话里有一种力量,温暖的——像是思念,可以看到一个女人总是站在电话机前面,低头看着电话,在等,等电话响——” 胡婷看着赵枣儿,嘴巴慢慢张大,赵枣儿的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一点,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而随着赵枣儿之后的描述,胡婷更加惊讶。 “这个人,应该就是你的外婆。在这个屋子里外婆很少再这么做了,我看到的,更多是另一个房子,灰扑扑的墙,一米高的地方还有水线,石头地很凉,在屋子里偶尔能听到水声,溪水?江水?不对,有点像浪......” “是兰溪。”胡婷顺着赵枣儿的话往下说。以前在兰湾的家非常靠近兰溪,她们又住在低底,水量大的时候能听见水声很正常。 “外婆总是在晚上的时候在电话边站一会,电话的这边有个花瓶,玻璃的,这边是相框,好几个相框......”赵枣儿一点点描述自己看到的东西。 胡婷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了。赵枣儿的话唤醒了她的回忆,之前她一直以为外婆只是站在那看照片,听到赵枣儿的这番说法,才反应过来,原来外婆是在等电话吗?等谁的电话?而从没有去过胡婷旧居的赵枣儿,又怎么能这么详细地描述出来呢? 赵枣儿收回手,她已经不能通过电话机感受到更多。赵枣儿站起来,走到照片墙前,指着一张黑白的女人独照,问胡婷:“这是外婆年轻的时候?” “是,外婆年轻时是记者。”说起外婆,胡婷有些骄傲。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制式套裙,知性又大方,对着镜头毫不羞涩地展露笑颜,爽朗的模样和胡婷像极了。 “能拿下来看看吗?” “可以啊,怎么了?” “就是感觉,照片里的气息,和电话里的有点像。”赵枣儿也不太确定,小心地取下相框,打开后夹板,取出照片。照片后写着一行钢笔小字: 1970年,刘迭芝于白山塔照。 十分文雅的名字,但这条线索不大,赵枣儿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头脑风暴。胡婷也不再害怕,尝试着从记忆中搜索有用的讯息,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电话又响了起来。 “哔哔——哔哔——” 98.铃声三响 “哔哔——哔哔——” “喂?您好......”赵枣儿这一次果断接起了电话。 胡婷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居室内静谧无声,两个姑娘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话筒上。而素来沉默的话筒彼端,传来了由浅至深的呼吸,紧接着是一声咳嗽,从这声咳嗽可以听出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但第二声咳嗽被抑制住了,对方轻轻提了一口气,“......是迭芝吗?” 迭芝,刘迭芝。胡婷外婆的名字。 赵枣儿直接把话筒递给了胡婷,胡婷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敢接,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显然是被吓到了。不是说没有鬼吗?不是说电话没有电话线也没有放电池吗?为什么电话会响,里头还有人说话呢? 胡婷的三观正在崩塌当中。 赵枣儿确信这不是鬼,但是她又解释不明白眼下的情况,好在还算冷静,没有忘记电话里的人还在等她的回复,沉着回应道:“不是,外婆不在。” 对方明显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松了口气,呼吸节奏慢慢变得平缓:“啊,这样啊,你是迭芝的孙女?” 看了胡婷一眼,胡婷摆摆手,依旧没有接电话的意愿,赵枣儿便道:“不是,我是胡婷的朋友,胡婷出去了。” “她叫胡婷啊......”对方轻声道。 赵枣儿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变得浓厚起来,仿佛穿透了电话,变成了有形的东西,这种感觉赵枣儿已经很熟悉了,她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共情的能力,对方的气息、能量、灵力,都是能让她发挥共情的钥匙。 “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刘迭芝女士的一位老朋友。” “那需要留言吗?” “不用,不用。”对方起先否定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我姓贺,加贝‘贺’,回头我会再打过来。” “好的,再见。”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胡婷往后一仰,倒在沙发上:“啊啊啊这是什么啊,为什么电话突然就有声音了啊,要疯了要疯了,是我幻听了对吧,枣儿一把抽醒我吧,用点力,我不怕疼,越疼越好......来吧!” 胡婷闭上眼睛,一个挺身坐直了,朝赵枣儿的方向伸出脸,但赵枣儿并没有回应她的胡言乱语。 “枣儿......?” 胡婷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赵枣儿端坐在沙发上,姿势还是那个姿势,手甚至还放在才挂了的听筒上,眼睛却闭上了,呼吸平缓沉稳,不疾不徐,表情安详,好像陷入了沉睡。 赵枣儿陷入了共情,在挂上电话的一瞬间。那一瞬间,有一股及其强大的念力,让赵枣儿还来不及准备,硬生生坠入了共情的幻境中。 一开始,赵枣儿没能明白自己是谁。 视角有点奇怪,比她平时高了不少。低头一看,大皮鞋、黑色微喇的西装裤,浅色的衬衫,微褶的皮夹克,还有手腕上的手表——男人的手腕、男人的手。 她现在是在一个男人的视角中???赵枣儿懵逼ing。 之前的共情她大多是变成女人、或者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幻境,突然转换了性别,有点儿新鲜,也有点儿奇怪。但这种感觉马上就变了,男人的视角从身上移开,落到了街上,赵枣儿便看着男人所能看见的所有。 街道上浓浓的复古气息,甚至比香港电影里的老多了,也没有电影里的繁华,不少人是工装、戴帽子,帽子上还有红色的小星星,人们的服装风格很统一,没有那么多花样,都是素色的衣裳,女孩子们大多数是利落的短发或者两股低辫。墙上有“沿着毛主席开辟的革命航道奋勇前进!”的海报,海报以红色为底,上头画了一艘轮船,船下有数字:1970。 这是1970年的中国。 往来交织的车辆、人群,都让赵枣儿倍感新鲜。街边有一群八九岁的小孩,脖子上还系着鲜红的红领巾,围着一张小桌玩游戏,嬉笑间还有几句呵骂。 或许是因为共情能力提升了的关系,赵枣儿这一次更有穿越的感觉了,但是男人如风一样行走着,赵枣儿的视角不得不随着男人的视角不停变幻。 前方是市集,挤挤挨挨的棚子一个搭着一个,里头就是矮凳加木板做的简易展台,台子上是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小玩具、有日用品、服装占了大多数。 路过一面污渍斑斑的全身镜时,男人停住了脚步。 于是赵枣儿便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男人应该有一米九。赵枣儿感到晕眩,一米六八的她在女孩子中不算矮,但镜子中男人的逆天长腿让她忍不住深呼吸几次——感受一下上层的空气。 男人的相貌也不差,眼睛有些小,单眼皮,但鼻子挺拔,嘴唇丰润,在赵枣儿看来,典型的超模脸,但男人似乎不太满意,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左右照了照,直到店家不耐烦了,男人才吹着口哨离开。 男人应该是要去赴约。赵枣儿体会过了新鲜劲儿,开始沉着分析起男人的身份。她是在电话挂断后产生共情的,那这个男人,是不是就是电话里的那位“贺先生”呢?还有胡婷外婆的那张独照,正是拍摄于1970年,应该不是巧合吧? 走了有半个小时,赵枣儿感觉有些困顿了,男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白山公园。 公园看着挺大,茂密的树林子,一眼望去皆是赏心悦目的绿色,林顺着林道,还有漂亮的花,一簇簇一丛丛,很有春末的气息。 男人没有进入公园,而是在门口等待,没过多久,等的人就来了。 “贺健!” “刘迭芝。”男人心里激动,却故作淡定地打招呼,对面的女人则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赵枣儿目瞪口呆。刘迭芝——也就是胡婷的外婆,年轻时的模样与胡婷简直一模一样,看照片时只觉着相似,看着真人才惊觉,两人身上爽朗开阔的脾性如出一辙,尤其是笑的时候,大嘴一咧,自在大方。 刘迭芝穿着一袭制式套裙,西装外套合体简约,原生态地展示了2017年最流行的复古风。赵枣儿一眼认出,这就是照片上的那套衣服,那白山公园,或许就有照片里的白山塔。 “我们走吧。”尽管男方故作自然,女方还是一眼看透了对方紧张的小情绪,隐隐掌握了主动权。两人边走边聊,话题广泛,从刚发射不久的东方红一号,聊到话剧表演,两人一直兴致勃勃,走了很久也没有疲惫。 赵枣儿已经明白了,这是一场约会。这位贺先生,会是胡婷的外公吗?赵枣儿想起胡婷说她的外婆是未婚先孕,顿时有些不是滋味。眼看着白山塔渐渐近了,赵枣儿屏气凝神,退出了共情。 睁开眼,就是胡婷凑在近前满脸担忧的样子。 赵枣儿往后退了退,瞟了眼钟,只过去了十分钟左右。 “枣儿,你没事吧?”胡婷都要哭了。 “我没事,刚刚只是......” “哇——我以为你鬼上身了呢,吓死我了,”胡婷突然间涕泪齐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枣儿觉得胡婷哭得太夸张,转念一想自己重新能看见鬼的时候不比她强多少,正想要解释,胡婷扑上来抱住她,“你刚刚耳朵里一直冒黑气,吓死人了,我真的以为有鬼啊......” 耳朵?黑气? 赵枣儿一怔,拉开胡婷:“什么黑气?” ——————分!割!线!—————— “庄老师好。” “你好。” “老师好......老师再见......” “再见。”庄祁微笑着一一应答。 “人气很高啊。”吴浩霆嘻嘻一笑。 庄祁不轻不重地“呵”一声,摊手示意那些流连在吴浩霆身上的目光:“你也不差啊。” “嘿嘿,我才不管这个。”吴浩霆搭着好友肩膀,“走走走,那天就把我丢那了,你今天必须请我吃顿大的。” “没问题。”庄祁一口应下:“一百块以内的任你挑。” “别,”吴浩霆一本正经,“吃大户都是有讲究的,讲究的就是两个字,‘追求’。低于一千块的,不吃!” “把你能耐的。”庄祁也搭住吴浩霆的肩膀:“在舒小姐面前你也这么皮?” 吴浩霆嘿嘿一笑,庄祁莫名觉得那笑容有些猥琐,吴浩霆道:“在她面前,我还可以更皮。” 抖了抖鸡皮疙瘩,庄祁受不了地摇摇头,待坐上车,又问他:“这是在一起了?” “没有。”吴浩霆声音洪亮,说出来一股“在一起了”的气势。 “动作太慢了。”庄祁开启嘲讽模式。 “那你动作快?”吴浩霆切一声,“没见过还没恋爱就异地的。赵枣儿不回f市了?” “回。过几天吧。” 点点头,吴浩霆点名去吃炒粉,看着街边的风景,心情似乎不错。 “心情很好?”庄祁被他感染了。 “当然不错,那林归于,真是邪教,现在全国密集查那套香炉和黑财神呢,已经查出不少了,温语卖出去的东西也正在回收,除了祝朗、赵可喜,林归于还以什么道观天师的身份活动,王朗那的东西就是这么来的,但介绍王朗给林归于的,是姚甜。”吴浩霆本就是来说这事的,庄祁一问,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所以才说真是邪教,害死了不少人啊。现在案子破了,那些失踪的人也回来了,心情能不好吗?” “是,一会儿得喝一杯。” “那必须的。”吴浩霆喜不自禁。“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东西收回来应该就没事了吧?” “人都抓住了,就没事了。”庄祁回答到。 “你好像没有很高兴?”吴浩霆打量着庄祁的神色:“对了,你是不是说过,林家也有一个林归于?” “嗯。”庄祁专心打着方向盘:“邪灵向来都是由人刻意豢养的,这个林归于虽然捉到了,但那个林归于还在潜逃。” “什么意思?” “我的推测:林家的林归于才是真凶,豢养邪灵的人,而且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的,而捉住的这个林归于,只是傀儡。” “傀儡?”吴浩霆一怔,继而飞快地转动脑筋:“会是傀儡吗?这个林归于,任教f大六年,之前的单位也有他个人的记载,他接触过的那些女人的证词几乎一致、组办的各种集会他本人也都有在场,还有温语,各种事情都是林归于一手办的——” 吴浩霆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说f大的林归于教授完全就是活生生的人,哪里像傀儡了? “林归于的证词呢?” “很合理。” 目的地近了,庄祁寻找着停车位,一边分神与吴浩霆说话:“但是很多地方林归于并没有做出解答吧。” “喂喂喂,那些事情我们也问不了啊,说出来就没人信。”在这样的案子中,吴浩霆也算是费尽了功夫,把林归于的案子中那些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东西都刨去了,但这样一来,案子的终结只是对大众、对社会有了交代,很多细节上的东西吴浩霆没有能力深究。“我安排个时间让你跟他见一下?” 庄祁认为意义不大,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吴浩霆沉默了一会儿,“这么一来,这案子只是表面解决了而已啊。”听他的语气,方才的欣喜已经消失了。 “但至少不会让大众陷入恐慌。” “是,但那个林归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跑出来吧?”吴浩霆看向庄祁。 在庄祁看来,f大的那位林归于教授不过也是被邪灵吞噬的其中一个,或者是更高级些——他与邪灵融合了,这使得林归于的邪性和邪灵的人性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么真正的林归于,不达目的,一定不会罢休。 “嗯。”踩下刹车,庄祁给了一个肯定答复。 99.半世纪的爱恋 赵枣儿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面小镜子,在自己的耳朵上照了照:“没有啊。” “我是说刚刚嘛。”胡婷擤了擤鼻涕,食指在右耳朵边上打圈:“一股一股的,黑的。” 赵枣儿心里不安,她的耳朵是在幼时被邪灵做的标记,当下邪灵已除,怎么还会冒黑气呢?莫不是当时侵占她身体的邪灵没有祛除干净?仔仔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耳朵,赵枣儿却得不出一个所以然。 看赵枣儿没有回答,胡婷又惊又怕,“这是怎么了吗?” “没事,不是鬼。”赵枣儿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打算回头再求助于爷爷赵大匡或者问问庄祁,眼下先把她在共情里看到的事情告诉胡婷。 “那刚刚是......?” “我透过电话和照片感应在过去发生的事情,就跟刚刚能看到你在兰湾的家一样。”赵枣儿简单解释,胡婷也深信不疑:“真的绝了,你都没去过说的分毫不差,我刚刚让你吓出一声鸡皮疙瘩来。” 赵枣儿笑笑,心里有些尴尬,跟那些个大师比起来,她不仅经验不够,气场也不够,与想象中自己牛逼哄哄解决一个案子的情形相去甚远。赵枣儿这会子突然意识到:如果胡婷遇上的是一个穷凶恶极的鬼,她绝对应付不来,而什么都不清楚、也没有高超的实力,便答应了胡婷,其实是有些莽撞的。这样一想,脑子里居然浮现出庄祁抿着嘴,不满的表情。 “啊——”胡婷突然了悟了什么一样:“我懂了。” “......?” “那个黑气,是什么能量吧?”胡婷一本正经:“像是古娜拉黑暗之神......” “......”赵枣儿艰难地点点头:“就这么理解吧。” 幸好胡婷性格大大咧咧,还有些粗神经,否则常人也不会这么快接受赵枣儿的特异之处。生怕胡婷又突然说出什么她接不上来的话,赵枣儿连忙把话题扯回正轨上。 “这张照片,”赵枣儿先是拿起刘迭芝的独照,而后指了指电话:“应该是打电话来的这位贺先生拍的,在1970年,白山公园。贺先生的名字......”赵枣儿凝神想了一下,“贺健,对,贺健。关于这个人,你知不知道什么?” 胡婷迷茫地摇摇头。 “这个人应该与你外婆是恋人关系——” “我外公!?” “我不知道。”赵枣儿摊手,“关于你外婆,你能说说吗?” 胡婷皱起眉,“外婆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因为外婆也不常说,我大致知道,以前外祖家很有钱,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啊,有相册,我给你找找。” 胡婷双手一拍,站起身来,走进了主卧室:“这是外婆的卧室,我记得以前有很多照片的,后来都被外婆收起来了。” 赵枣儿跟在胡婷身后,走进卧室时,一瞬间又感受到了那股温暖而强烈的念力。只是这感觉稍纵即逝,赵枣儿只能认定,这股能量一定与刘迭芝有关,或者就是她本人。“你说外婆住院很久了?是什么病?” “癌。”胡婷声音抖了抖,“发现的时候只是中期,但是外婆年纪大了,不合适手术,化疗太疼,外婆不愿意做,现在靠药物撑着,但是癌的扩散速度非常快,上个礼拜,整个胃都是阴影了,所以医生说......” “抱歉。” “没关系,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外婆她自己看得很开。”胡婷眼眶已经通红,还是微微一笑,手中动作不停,翻找着相册分散自己的情绪,“噢,找到了。” 赵枣儿蹲在胡婷身边,两人一起翻开了相册。 扑面而来的过去的气息。 “你看,这几张,是外婆小时候、读国中的时候、还有工作,都是年轻时的照片,外婆很喜欢穿裙子,而且身材也好,我总说外婆是大美人,不过当时也就是家里有钱,才能有这么多好看的裙子。”胡婷往后翻着照片,一一向赵枣儿介绍照片上的内容,但她并不是刘迭芝本人,往往只是一句话带过:“这是外婆的弟弟,还有哥哥,另外还有一个姐妹......这是外婆68年参加工作时照的,这是去哪玩来着......” 相册里有很多刘迭芝的个人照,可以看出这位曾经的富家小姐家境富裕,而她也认真学习,努力工作,把生活过得充实而精彩,同时这个美丽自信的女人也喜欢用相片留下每一个美好的时刻。 “外婆在报社工作,与同报社的同事相恋了。那人家境很一般,人品倒还不错,外祖家本来不太看好这门婚事,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可是......” 可是在两人相恋的第三年,婚事将近的时候,男方因工作关系去了台湾,遭遇了船难,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刘迭芝已经怀了对方的孩子,本满怀欣喜地等着对方归来,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噩耗。 “我听我妈说过,那时候外祖家不知道外婆怀了孩子,只是怕她太伤心,一直小心外婆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一开始外婆确实想不开,后来突然就好了,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到外祖家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流不掉了。尽管他们反对,外婆还是生下了我妈。” “后来呢。”赵枣儿轻声问。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怎么可能嫁得出去?而且当时,婚前性行为是要被唾骂的,如果结了婚,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男方死了,外婆连守活寡都称不上,成了未婚先孕的女人。那样的年代,社会的包容力有限,外婆后来带着我妈从外祖家出来了,外婆说她是自己离开的,但是我妈说她们是被赶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后来外婆来到了y市,就在这里定居了。” 照片一张张从眼前划过,赵枣儿看到了更多,也能解读更多,一个年轻的刘迭芝出现在她脑海里。但这位女人、同时也是一位母亲,她在那段时光里经历的艰辛是不可想象的。 只是看完了整本相册,并没有那位贺先生。 “与外婆有婚事的这个人,是姓贺,没错吧?” 胡婷摇摇头,“这个真不知道。” 赵枣儿站起身,在主卧里环视,而后走到书桌边,看到摆放整齐的一排记事本。 “那是外婆的读书笔记,几十年的老习惯了。”胡婷道。 赵枣儿点头,她记得胡婷也有这样的习惯,看到的好词好句都会摘抄下来,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听胡婷说过,她的这个习惯是源自于她的外婆。 伸出手,在一排记事本上轻轻抚过,从第一本一直到最后一本,赵枣儿停下动作,而后毫不犹豫地抽出了最后一本,也是年代最远的一本。 墨绿的硬壳本、发黄的纸张,从外表上就可以感受到本子的陈旧。径直翻到本子的最后,赵枣儿找到了她想找的那张照片——刘迭芝和贺健的合照。 “咦——?!”胡婷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哇,这人好高啊,有一米九吧。” “这就是贺健。”赵枣儿道。照片的背景是那座白山塔,赵枣儿方才就想,一对恋人出去游玩,怎么可能只有个人照而没有合照呢,果不其然,只是这张照片被刘迭芝细心收藏了起来。 “外公!”胡婷非常果断,“我妈超级高,一米七五,我也有一米七六,我爸才一米七七,我肯定是遗传外公。” 赵枣儿把记事本放回书桌上,照片留在胡婷手里。现在知道了电话里的人是谁、也能猜测电话打来的原因,只是赵枣儿依旧不知道,明明没有鬼魂,电话为什么会响? “不对啊,”胡婷突然道,“刚刚电话里的是一个老人吧,可是外公不是很早就死于船难了吗?” “有可能是没死。船难这样的事故,醒来的时候不一定在哪。”赵枣儿说着往客厅走去,“快十二点半了,他说他还会打来,我们去等电话吧。” “好,”胡婷鼓起勇气:“这一次,让我接吧。” 距离十二点半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两人静静坐在客厅,耐心地开始了等待。赵枣儿拿出手机,琢磨着给庄祁发个微信询问,但庄祁没有回复。 12:29。赵枣儿和胡婷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话。 12:30。预想中的铃声三响没有到来。 12:31。 “为什么啊。”胡婷懵了。 赵枣儿也搞不明白,“我打个电话问问我......” 胡婷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赵枣儿右眼皮一跳,只见胡婷面色凝重地接起电话:“喂,牛医生......是,是,啊?......我马上过去!” “出什么事了?”赵枣儿拉住胡婷,“不要慌!” “病危了,我现在,我先去医院。”胡婷努力镇定下来。 “走吧,我陪你去。” 刘迭芝在十二点二十左右心率突然降低,脑压也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值,送入急救室后,主治医生经过救治,下发了病危通知。 赶到医院的胡婷拿着病危书的手不停颤抖,眼泪更是控制不住,蹲在病房外痛哭失声,而刘迭芝已经被推回了病房,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好像会睡上很久。 下午的时候赵枣儿离开了医院,与胡婷约好了明天再来探望。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庄祁才看到微信,直接回了赵枣儿电话。 “抱歉,下午有课,一直没看微信,刚刚跟浩霆吃饭去了,把手机落车上了。” “没关系。”赵枣儿搂着布偶熊,仰躺在床上,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敏感地听出赵枣儿情绪上的不对,庄祁问道。 赵枣儿翻身坐起,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庄祁听,也说出来自己的疑惑。 庄祁没有立刻解答她的疑惑,而是反问赵枣儿:“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有一个猜想。”赵枣儿犹豫着,不太自信。 “说说看。”庄祁鼓励道。 “我觉得电话会响,应该是因为刘迭芝想接到对方的电话,她的执念很深,我一直能感受到那种思念的感情,而这事也是在刘迭芝住院后才发生的,时间上也说得通......”赵枣儿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说得有些乱,但庄祁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想法没有错。”庄祁给了肯定的答复,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很棒。” 得了表扬的赵枣儿开心地揉了揉怀里的布偶,继而问出其他的疑惑:“只是贺先生到底有没有遇难,我不知道。” “应该还是没有吧......”庄祁给出了解答,赵枣儿听得很仔细,两人仿佛面对着面,赵枣儿可以看到庄祁眼底有浅笑的样子,而庄祁也仿佛能看着赵枣儿认真点头的模样。 赵枣儿本以为庄祁会怪她莽撞,但庄祁并没有指责,而是指出了其他地方,比如接电话的时候不应该把胡婷的名字说出去:“......名字对一个人很重要,如果电话那头是作恶的鬼,这会对胡婷不利,即使是善鬼,也不是好事,毕竟被鬼惦念上了。” “嗯嗯,我知道了......” 两人说了半个小时才挂了电话,电话一挂,赵妈妈就敲门进来:“枣儿,后天有没有时间?” “后天?”枣儿看了眼日历,后天是12月31日,“怎么了?” “就是早上妈妈跟你说过的相亲的事啊,张阿姨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去见见人家......诶诶诶,别推我出去啊。” “妈,我不相亲我要睡了妈妈晚安。”赶紧把门关上,赵枣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12月31日——跨年夜,街上肯定会很热闹,会有很多活动吧,湖上广场肯定会有烟花晚会...... 赵枣儿打开微信,手指在庄祁的名字上流连了很久,最终把舒碧云敲出来,胡乱聊了一通,九点多便困得不行,早早地睡了下去。 ——————分割—————— 医院。 刘迭芝在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醒了过来。 “婷婷......” “外婆,外婆我在。”胡婷凑到刘迭芝脸庞,仔细听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你、回家,帮外婆、把书桌......本子里的、照片......拿来。” “照片?照片......”胡婷灵光一闪,外婆说的,或许就是中午赵枣儿找到的那张照片吧。她离开家的时候太匆忙,把照片塞包里了。胡婷连忙从包里找出那张照片,递到外婆眼前,轻声问:“外婆,是这张吗?” 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嶙峋的女人几不可见地点头,眼角里淌出了泪水。她想抬手摸一摸照片上的人,只是她没有力气,使劲到头疼了也只抬起了几根手指。 胡婷明白她的意思,握住老人皮包骨一样的手,轻轻拉着放到照片上,与老人一起看照片:“这是我外公吗?” “对......”老人笑了下,想要摘下呼吸机。 “医生说不能摘。”胡婷心里难受,只是看着老人的眼睛比方才明亮,似乎精神了不少。 刘迭芝看着照片,许久一动不动。“好看吧......” “超帅的,这腿,太长了,简直是超模啊,肯定迷倒一片小迷妹呢。”胡婷故意逗外婆开心,刘迭芝笑着,却使了劲捏着照片:“我的。” “什么?”胡婷没反应过来,刘迭芝却没再答,过来一会儿胡婷才明白,外婆说的是“我的男人”。 这一口狗粮真是猝不及防。 “婷婷啊.......” “诶。” “医院躺久了,难受。” 向来坚强的女人像个孩子般委屈地说难受,一句话惹得胡婷又要落泪,从来没想过一直保护她守护她的外婆会有这样的时刻,躺在病床上靠一口气吊着,手腕细得像是随时会折断一样,说话都没有力气,胡婷握着外婆的手,能感觉到生命在她手中流逝,死神似乎随时会降临。 “忍一忍就好,很快就能不难受了......”胡婷说不下去了。 老人看了胡婷一眼,眼里的浑浊消失,只有一片清明,她的眼神里是了然。“外婆想回家......好不好......” “好。”胡婷答应着,泪流满面。 刘迭芝的目光重新落回照片上,昔日在白山塔前的场景突然变得鲜活了起来。 瞒着家人留下孩子,刘迭芝不知道值不值得;带着孩子离开家,过上了颠肺流离的日子,她不知道值不值得;与女儿嫌隙渐大直至分道扬镳,她无限悔恨,为了一个男人,她舍弃了另一种生活,她不知道值不值得。 但直到两年前,她接到了一通电话。 家里红色的电话机她每个月都按时缴费,她从来没用过,也从来没有电话拨进来,那天电话一响,她在厨房,没有听到,直到电话响了第三次,她才匆匆接起。在接起的一瞬间,她便知道了是谁。 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船难没有夺去贺健的生命,只是电视剧里的那种烂梗发生了——贺健失了半条命,在台湾治了两年,最终截取了双腿。这模样让贺健不敢回到大陆,不敢让他心爱的女人看见他这幅模样,熬了三年,贺健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陆,得到却是刘迭芝生下女儿被赶出家门的消息。这个消息给了贺健沉重的打击,然而没有人知道刘迭芝去了哪里,那之后,贺健开始了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的寻找。 贺健从没想到刘迭芝会带走他家的电话,并将那个号码保存了四十多年。所有的没想到,变成了一次次的错过,而所有的错过,最后堆积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身患重病的贺健找到刘迭芝后,没能见上对方一面,便怀着遗憾告别了人世。他们最后的联系,便是那一通电话。 贺健一辈子未娶,而刘迭芝一辈子未嫁,他的寻找、她的等待,他们的坚持,都完成了对彼此的誓言。 刘迭芝把照片放到胸口,闭上了泪眼。 100.告白 刘迭芝去世后,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再也没有响过,赵枣儿听胡婷说,那台电话机突然裂了一道缝,像是被人用刀砍成了两半一样,彻底不能用了,连作为摆饰,都有些勉强。 赵枣儿还问了胡婷之后的打算,胡婷很是坚强,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那不靠谱的妈对于刘迭芝留下的遗产有所惦记,胡婷则没有给半分情面地拒绝了,所有的财产都依照刘迭芝的遗愿留给了胡婷,而胡婷则暂时放下手边的所有工作,带着刘迭芝的骨灰飞往遥远的x市,把刘迭芝与贺健安葬在一处,算是圆满了两人生前的愿望。 这些后话不再细表,只说赵枣儿作为朋友陪胡婷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天,而后赵妈妈当真让赵枣儿相亲去了。 刚经历了生死丧事,赵枣儿实在没有那个心情,但是赵妈妈已经答应了好友,只得努力游说女儿,赵枣儿被说得不厌其烦,最终只好点头答应。 “我先说好,只是去见一面。”赵枣儿差点被母亲期待的目光闪瞎眼,再三强调这一点,以免母亲期待值过高。 “好好好,见一面就行,妈妈也知道你这几天为胡婷的事不开心,但是既然答应张阿姨了,咱就是去吃顿饭,那就够了,妈妈没有要求别的。” “答应张阿姨的是你又不是我......”赵枣儿小声嘀咕,换了身衣服就要出门。 “诶——等等!”赵妈妈一把拽住女儿:“你这一身不行啊,怎么连妆都不画,去去去,画个妆,再换个裙子,对人家男方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嘛。” “啊......”赵枣儿不情愿:“就是吃个晚饭......” “晚饭怎么了,今天街上得有多少情侣啊,个个光鲜亮丽的,我女儿这么漂亮,可不能被比下去了。” “我又不是去选美。”赵枣儿被妈妈点醒了,这一天是跨年,才过了两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而庄祁今早跟她联系的时候,说今天课很多,晚上还有一堂选修课要讲。 心里有些失望,赵枣儿打开微信又关上,顿时不想出门了。 “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一面,妈妈给你五百块。”赵妈妈见威逼不行,开始了利诱。 “......”赵枣儿落到谷底的心情有了变化。 “八百!” “好!”赵枣儿为了八百块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仅撸了一个清新自然的约会妆,甚至连换了三套衣服,直到赵妈妈满意为止。 但真的出了门,到了红星广场,看着密集的人群和密集的情侣,赵枣儿还是后悔了。 赵枣儿:我是猪吧啊啊啊啊啊我居然答应我妈出来相亲了 舒碧云:!!! 舒碧云:相亲?我看花了眼??没错吧赵枣儿,相亲? 赵枣儿:嗯...... 舒碧云没有再回赵枣儿微信,而是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劈头盖脸道:“赵枣儿你能耐了啊,庄先生怎么办?你不是跟我说你下定决心要追庄先生了吗?你这决心才几天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这事办得忒不靠谱了。” 赵枣儿万万不敢说她还收了八百块的“贿赂”,小声解释道:“我妈叨了我三四天,我实在受不了了,而且只是吃个饭,绝对!绝对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敢发生什么?”舒碧云横眉一竖。 “我什么也不敢......”赵枣儿可没忘记自己是母胎solo的战五渣。“再说了,我师父,不好追啊。” “我感觉你俩就差捅破窗户纸了,不用追,你有一表白,完事。”舒碧云拿起化妆刷,对着镜子继续未完成的妆容。 “真的吗?万一,万一我师父说:为师没有这个想法......”赵枣儿脑子里冒出庄祁的脸,顿时心跳加速。 “还‘为师’呢,我感觉庄先生一点想当你师父的意思都没有,毕竟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好了够了够了,”赵枣儿连忙打断舒碧云,防止奇怪的想象继续加深:“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怎么相亲。” “不知道,”舒碧云很是霸气:“从来男人们都排队追我。” “嘤。” “话说回来,那男的是干什么的?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赵枣儿摇摇头,路过服装店,停在透亮的玻璃前照了照。 “不都会交换照片的吗?” “我也是第一回相亲啊,我哪里懂这个,我妈没给我,那就是没有吧。” “行呗,就这样说吧,你要是想要对方看不上你,就表现得差一点。”舒碧云开始支招。 “怎么表现?” “穿得邋遢一点,别化妆,把你大一那副厚框眼睛戴上,头发越油越好。”舒碧云化好妆,打开衣柜,开始挑选今晚要穿的衣服。 “哦,可是我已经穿得像今天就要结婚了似的呢,闪亮亮的呢,我妈严格把关的呢。” “那就——”舒碧云深吸一口气:“直接问他:有车吗有房吗工资多少,能不能接受工资全部上缴,想要以结婚为前提还是只是想恋爱,婚后有什么计划,工作有什么计划......所有直男都不喜欢这样问,弯的应该也不会喜欢,反正你就怎么惹人嫌怎么来咯。” “ok,接收完毕。”赵枣儿听见电话那头舒碧云翻箱倒柜的声音,随口问道:“你干嘛呀?” “准备约会呀~” “跟吴警官?”赵枣儿八卦地问。 “没错,老娘今天给他个机会,要是他还犹犹豫豫不表白、或者只想玩暧昧,那我就不浪费时间在歪脖子树上了。” 好友的话让赵枣儿忍俊不禁,随口又扯了两句,知道舒碧云还得准备出门,便挂了电话。一抬头,赵枣儿被吓了一跳。消防箱的镜面清晰的反映着赵枣儿的模样,而右耳边上,冒出了一小股黑色的水,正顺着赵枣儿的脸颊往下流。 连忙把水轻轻拭去,赵枣儿晃了晃脑袋,既不觉得耳朵疼、也不觉得脑袋难受,再一看眼妆,也没有花,有些莫名,不知这一点黑水从何而来。 那一日胡婷的话赵枣儿放在了心上,后来问了爷爷,赵大匡说确实有可能是邪灵在她的体内没有被祛除干净,但这不用紧张,日子久了就会慢慢消去的。赵枣儿得到了答复便放下了疑心。 反复照了照镜子,赵枣儿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再检查一下着装,踩点赶到约定的餐厅。 相亲的对象,比赵枣儿想象中的好很多。 挺拔的身姿,合身的西装,手腕上的名牌手表恰到好处地展现低调与奢华,而男人的样貌,有几分香港演员张zhen的味道。 赵枣儿心里对对方的好感一下子提升了。 “你好,我是赵枣儿。” “张云。”男方伸出手与赵枣儿轻轻握了一下,只是始终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显得有些傲慢。 大概是对自身条件很满意吧。赵枣儿心里有了评价,然而还不待她使出舒碧云教她的那些招数,对方就指着自己的右耳询问赵枣儿:“请问——这是怎么了?” 赵枣儿先是一愣,而后淡定答道:“幼时受了点伤......” “什么伤呢?”对方放下二郎腿,有些尴尬却还是相当直白地道:“能听见吗?” 赵枣儿有些不悦:“如果我说听不见呢?” 张云皱起眉,一瞬间露出了不满的情绪,甚至毫不掩饰地直白道:“那不就是残疾嘛。” 残。疾。 赵枣儿心里一股火冒了出来,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愤怒和委屈,比之以往每一次都更直白的话语让她感受到了敌意和攻击,而张云还在滔滔不绝:“张阿姨有点过分了,当然,你很漂亮,这一点我不否认,刚刚你一走进来的时候我就被你吸引住了,但是如果你是残疾人,不是说我歧视你们弱势群体,只是我希望能找一个健全的妻子......唔!” 赵枣儿一把抓起起桌上的被子把水泼了出去! 另一边,舒碧云挂了电话后,认认真真挑选了最适合自己的一套衣服——别有心机的酒红色连衣裙,既衬托肤白貌美,玫瑰一般的暗红充满魅惑,舒碧云甚至搭配了成套的内衣,出门前给自己大声鼓劲了三遍,舒碧云才下楼去。 舒碧云的追求者众多,恋爱经验却为零,全然不似她向赵枣儿侃侃而谈那样的从容,但舒碧云承认,她对吴浩霆很是动心。舒碧云下定决心:这一次,她要跑向爱情。 吴浩霆已经在舒碧云家楼下等了十分钟了。 在温语总址的那一天,吴浩霆陷入幻境时看到了两个自己,第一个吴浩霆选择了和舒碧云在一起,两个人的感情很好,恋爱、结婚、生子,像世间每一对寻常的夫妻,幻境里的甜蜜让人沉醉,但很快,就发生了吴浩霆最担心的事情——他在任务中身亡。因为庄祁的缘故,吴浩霆对于死亡的看法与常人不太一样,甚至没有那么畏惧死亡,但是幻境里失去了丈夫的舒碧云变得形销骨立,日渐消瘦的样子是吴浩霆最害怕、最心疼的样子。而第二个吴浩霆,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放手舒碧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煎熬中看着舒碧云与别的男人在一起,结成另一个美满的家庭。 庄祁告诉吴浩霆,那是问心幻境,直面的是每个人心里的心魔。而幻境中的两条路,真实地摆在了吴浩霆面前,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吴浩霆都不能接受。但吴浩霆素来不是优柔寡断的男人,他也清晰地捕捉到舒碧云情绪上的变化,他必须得快点做出决定。为此吴浩霆苦恼了好几天,他反复问自己:哪一个更痛? “叩叩。”舒碧云敲响了车窗。 吴浩霆连忙回过神,打开车锁,想绅士地下去替舒碧云打开车门,舒碧云倒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舒碧云有些郁闷,从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她特意注意自己的步伐身姿,就是想让吴浩霆一眼沦陷,结果这个二货刑警居然一直在走神? 吴浩霆调高暖气,有些紧张:“很冷吧?抱歉,在想案子。”偷偷瞄了一眼舒碧云,吴浩霆心里的小人全部倒伏,彻底被迷住了,但表面上吴浩霆还是故作冷静的样子。 不过,吴浩霆皱起眉,又瞟了一眼,有些不满:裙子的领口是不是太低了? 舒碧云差点脱口而出“案子是谁”,随即压抑住了自己,想着找个话题,便提起了庄祁:“庄先生今天还有课吗?” “有,不过那小子请假去找赵枣儿了。”咧嘴一笑,吴浩霆道。 “啊?”心里响起了警钟,舒碧云连忙问赵枣儿:“你有跟你师父说相亲的事吗?”等了几分钟,赵枣儿才回复:没有 紧接着又一条:要被傻逼气炸了 舒碧云没有明白状况,然而赵枣儿之后也都没有再回复微信,舒碧云想了想,给庄祁发了微信:枣儿在红星广场c餐厅。 在舒碧云还在纠结自己这么干对不对的时候,庄祁飞快回复:感谢! “怎么了?”吴浩霆见舒碧云一直埋头手机,问道。 舒碧云简略说了说,“......就怕我好心办坏事。” 红灯亮起,吴浩霆稳稳地停下车子,轻笑一声:“就算你不给庄祁发消息,庄祁有的是办法找到赵枣儿,所以啊......” “什么?” “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我们。” “什、什么我们?”舒碧云居然磕巴了一下。 “我和你。”吴浩霆微微一笑,看了看还有五十多秒的红灯,飞快地打开驾驶席前的置物柜,从里头拿出一个首饰盒,把东西塞到舒碧云手里:“舒碧云小姐,我想跟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现在你有四十五秒的时间考虑。” 首饰盒里是一枚戒指。 款式简约大方,细细的环上镶着几个碎钻。亮闪闪的。 舒碧云完全没有料到这个情况,大脑还在运转,她却觉得一片空白。红灯一秒一秒流逝得飞快,很快只剩下了十秒。 吴浩霆也很紧张,他本来安排好了餐厅和烛光晚餐,谁知道脑子一抽,提前把戒指拿了出来。看着舒碧云发懵的表情,吴浩霆刚想说“还有下一个红灯”来缓和气氛,没想到舒碧云开口了:“如果我不答应呢?” 吴浩霆的心一瞬间缩紧了,但是舒碧云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满是笑意,吴浩霆于是道:“那我就踩油门,冲进车流里。” “真狠。”舒碧云忍不住笑,她看向红灯,“红灯要结束了。” “还有黄灯,还有下一个红灯......” “我答应。” “吖?” “我答应。”舒碧云心里乐开了花,虽然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场景,但告白的人是她心里期待已久的那个人。“开车吧,后面的鸣笛了。” 在舒碧云心花怒放的同时,y市的赵枣儿举着空杯子,恼怒杯中的水太少。 而对面的张云愣了几秒后,夸张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疯女人!” 餐厅里的客户纷纷侧目,店老板犹豫着是否上前打圆场,赵枣儿反而镇定了一点,一指服务员:“麻烦给我五杯热水。要一百度热。” 服务员一听就觉得是气话,自然不会给赵枣儿拿热水,还在一边为难地观望,而张云也把怒火波及到了服务员身上:“不懂得拿纸帮我擦擦啊?你们店的服务水平就这样吗?” 服务员被突如其来的指责说懵了,赵枣儿则毫不犹豫攻击道:“那您也只有这样的水平吗?需要知道:心里的残疾远比身体的残疾严重得多。” “你丫的——”张云气极反笑,指着赵枣儿,扬声道:“你们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看她耳朵,聋子、残疾,出来骗婚的!” “骗婚”、“残疾”两个字在小小的餐厅里炸开了锅,赵枣儿这回直接把杯子丢了出去,“我的耳朵健全,听力正常,请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诽谤!” “噢?要告我吗?” 男人冷冷一笑,周围人的猜疑和讨论加重了赵枣儿心里的压力,她依旧站得笔直,想要与对方分辨个明白,想要压倒性地赢过对方。 “你以为你泼我水不算人身攻击?还有西装的赔偿、精神损失费,”张云指着赵枣儿,面目可憎,食指都要怼到赵枣儿脸上去了:“你这样的人,应该好好在家待着,......噢噢噢疼疼疼,放手放手,你谁啊!” “过路人。”庄祁微微一笑,眼神依旧冷峻,松开张云的食指,还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厌恶地把帕子丢到张云身上:“你有证据证明她骗婚?你有什么资格去嘲讽别人?还有您这莫名的优越感是从何而来?” 围观的人笑了。 赵枣儿瞪大了眼睛,还不明白庄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庄、庄、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啊,你们认识。”张云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说是过路人,我看你们这是骗子团伙!现在是不是要讹我的钱?!” “这样丰富的想象力,应该看看精神科。”庄祁掏出数张百元钞票,丢在桌上:“给你治病。” 赵枣儿伸手要拦他,却被庄祁拉着离开了餐厅:“走。” 拽着赵枣儿,庄祁从广场的这头,走到了广场的那头,路上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拽着赵枣儿。 “你怎么会来?”赵枣儿意识到庄祁脸色阴沉,心里抖了抖。 庄祁停下脚步,赵枣儿猛地刹车,撞上了他。 “相亲?”庄祁眯起眼睛。 赵枣儿疯狂摇头:“我妈让我出来吃个饭......” “算了。”庄祁垂下眼睛。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赵枣儿捉摸不透庄祁的思绪,“生气了吗?” “为什么要生气?”庄祁反问。 “因为,因为......”方才还想展开雄辩的赵枣儿顿时词穷了。 “走吧。”庄祁转过身,好像真的在生气,长腿一迈,就要离开。 赵枣儿都不知道那声“走吧”是不是在对她说,看着庄祁几步拉开了距离,心里一慌,感觉像是踏空了一样,不由得大喊:“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不准我跟别人吃饭!” “......”庄祁没有回头。 ——啊啊啊啊啊我在说什么啊。赵枣儿心态崩了,眼眶一酸,万一庄祁拒绝她,以后是不是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说得对。” “......啊?” 庄祁转过身,走回赵枣儿面前:“从现在开始,你要专心喜欢我。” 101.跨年夜 ——从现在开始,你要专心喜欢我。 这是什么意思? 赵枣儿觉得脑子不够用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半晌跟傻子似地张开嘴,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庄祁无奈,拉起赵枣儿的手:“走,饿了吧?” 赵枣儿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庄祁的手足够大,把她的手包住,带着“占有”、也带着“保护”的意味。继大脑空白后,赵枣儿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炽烈的心跳,鼓动的心脏泵出沸腾的血液,赵枣儿脸也红,耳朵也红,连脖子都发红了,使得原本淡定的庄祁也有些尴尬起来,发红的耳尖暴露了他平静面容下的羞赧。 “师父......”赵枣儿想要确认一下,便叫住了庄祁,庄祁则微微皱眉:“叫我名字就好。”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舒碧云的话,赵枣儿立刻从善如流:“庄祁。” 这不是赵枣儿第一次直呼庄祁的名字,但微妙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嗯。”庄祁低低应了一声。 “庄祁......”赵枣儿又唤了一次。 “咳,”庄祁清了清嗓子,掩饰不自然的表情,“嗯,怎么。” 赵枣儿摇摇头,她本想问庄祁是不是也喜欢她,但现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嘻嘻,没事。” “怎么有点傻啊。”庄祁揉了揉赵枣儿的脑袋。 “庄天师~” “别笑了。” “嘿嘿,”赵枣儿也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傻,但她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我们去哪?” “去吃晚饭,你应该饿了吧?”握紧赵枣儿的手放进口袋里,庄祁浅笑着。 “去哪吃?我作为y市人可以给你推荐很多美食店噢。” “带你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哪里?”赵枣儿好奇道。 “到了就知道。”庄祁保留了一丝神秘感。 庄祁带着赵枣儿去了老街坊。跨年夜的老街坊很是热闹,还有几分传统庙会的感觉,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在明明暗暗地灯光中,街道两边除了寻常店铺还有张灯结彩的小摊,做面具、草编织、杂货玩意儿、小首饰、捏泥人、画糖人,隐匿在闹市里的传统手工艺也看准了时机纷纷出现,赵枣儿越看越新奇。 “没想到老街坊这么热闹啊。”沿着老街坊,走到底是一面数米高的城墙,城墙下的小摊贩吆喝不断,寒冷的冬日因这份热闹变得火热了起来。 庄祁紧紧牵着赵枣儿,生怕被人群冲散了。 赵枣儿四处张望着,看见穿汉服出门的妹子时还被迷住了:“太好看了!” 或许是灯光太明亮,赵枣儿的眼睛比寻常闪亮不少,灯光在她眼里汇成星河,而欣喜的情绪则让她的脸颊染上俏生生的红晕。 庄祁从以前就觉得,赵枣儿像一只野猫。不是家养的,而是独立长成的野猫,有莽撞的冲劲和攻击力,这性格在她面对邪灵的时候可见一般,而好奇心又使这只野猫对世界永远抱着新鲜感,还有诸如犯懒、伸懒腰打呵欠的时候,都会让庄祁想起猫来。 莫不是猫妖转世? 庄祁自嘲地笑笑,跟赵枣儿相处久了,想象力也变得丰富了。 看着赵枣儿明媚的笑颜,庄祁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赵枣儿的脑袋。 下意识地顶了庄祁的手心,赵枣儿心里纳闷:以前没发现庄祁喜欢摸别人的脑袋呀,跟逗狗似的。 “快到了。”庄祁牵着赵枣儿,停在一条窄巷前,稍加辨识了方向,便往里走。 不多远的地方可见两盏明黄的纸灯笼,仿古制的门面,古色古香的装潢,并不多的食客,在老街坊的热闹的衬托下,像是喧嚣世界里的静止一隅。 “鹪鹩殿?”赵枣儿一挑眉,这个名字可真是生僻啊。【注:鹪鹩(音同:交、廖)】 有些惊艳地看了赵枣儿一眼,庄祁知道这两个寻常一般遇不到:“知道鹪鹩?” “赵蕤的诗,‘三尺氍毹八尺招,一国国医任鹪鹩’,偶然接触过,鹪鹩的注解是一种小型鸟,也有说是指嚼口舌搬是非的人,”赵枣儿把上学时的老本都翻出来了,但还是疑惑不解:“为什么要取名鹪鹩呢?” 庄祁轻轻一笑,“鹪鹩是很喜欢说话的鸟,而且很自恋,所以就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 赵枣儿眨巴眨巴眼睛,所以饭馆的主人是一只鸟?一只鹪鹩? “我听到有人说我坏话啊。”从门口缓步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个头不高,面目清秀,只是一脸不高兴,像叛逆期的少年,看到庄祁和赵枣儿,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拉着手?拉着手?哥——!庄先生带着女人来了!” 少年一嗓子又喊出来一个男人,看起来比少年年长不少,头发留长了在脑后扎成一股,眼睛狭长,像精明的狐狸。 男人不露声色地行了一个古礼,朝庄祁和赵枣儿问候:“庄先生,里面请。” 少年一脸开朗地想说什么,接结果被男人支使开了。 赵枣儿有些犹疑,她从未听说过y市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而且她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只是庄祁看起来很自然,与老板也很是相熟。而鹪鹩殿里别有洞天,不像门面看起来的那样小,男人在前面领路,径直往楼上走。 “您说您要来,我特地备了好酒好菜,希望能合赵小姐的胃口。” “谢谢。”赵枣儿道谢,轻轻拽了拽庄祁的袖子:“我们已经爬了四楼了......”她记得在外面看的时候,饭馆只有两层高。 “外头布置了结界,寻常人看不到鹪鹩殿的全貌。”庄祁解释,让她安心:“来鹪鹩殿用餐的,也绝不会有普通人。” 庄祁的话正好解了赵枣儿心底最深的疑虑,不论是领路的老板,还是方才的少年,还有店里的一些食客、伙计,赵枣儿都觉得不是人,只是他们都人模人样,气息也绝非鬼崇,一时间让赵枣儿摸不着头脑。 “鹪鹩殿给六界万物都提供一个闲地,但所供的食物大多功效非凡,凡人难以消受,等级太低的仙、修炼不够的怪、尚未成型的妖......皆承载不起,故而在慎巷外,有第一道结界,而在鹪鹩殿外,则是第二道结界,赵小姐天资不俗,能看见二层,已让白某惊叹。”老板语气舒缓温和,犹如清风拂过明月,让人有些迷醉。 到了第五层,他们便没有再往上走了。 白老板从始至终都站在靠近庄祁的地方,对庄祁表现出绝对的尊重,做了个请的手势,白老板推开了包厢的门。 门内是回廊,说是屋内,更像屋外,雕栏玉砌的古风游走在每一处,正中摆着方方正正的小榻,两边各布置了一个红色云锦制作的小垫,而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矮栏外的一方池水,池上飘摇着星星点点的蓝粉色莲花灯。 白老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赵枣儿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扑到矮栏边上,看着头顶漆黑如墨的天空,又看了看延伸出去的广阔的池面,半晌才组织好语言:“这、真的是五楼?” 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室内,更奇怪的是,空气中的风微凉,可以听见夏蝉轻轻鸣响,粼粼的水面最具有夏夜的气息,赵枣儿裹着羽绒服,登时觉得热了起来。 “是,也不是。”庄祁脱去大衣,坐到小榻边,拎起桌上的玉壶倒了杯水,先放到了小榻的另一边,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赵枣儿也褪去羽绒服,坐到小榻的另一边,“是幻境?” 庄祁摇头:“是吃饭的地方。” “什么嘛。”赵枣儿假意不满,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清冽又顺滑的口感在味蕾上炸开,有些不敢置信地重新端详茶杯里透白的茶汤,“这是茶?” “不是。”庄祁笑笑,“这不是茶杯,是酒杯,里头的也不是普通的酒,是琼浆。” “喝了可以成仙的那个?”赵枣儿惊讶。 “只是能增强体质而已。”庄祁道:“而且这东西不能多喝,一次一杯便差不多了。” 赵枣儿闻言揭开玉壶的壶盖,里头果然空空荡荡,想了想憋出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所以今天是来进补的?十全大补丸十全大补汤十全大补菜?” “就是顿饭。”庄祁被逗笑了,忽而问道:“你想成仙吗?” “不啊,做人就挺好的了。”赵枣儿毫不犹豫地否定,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之前你收我为徒,我还以为我真的会变成天师呢。” “做天师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合适吧,除了能看见鬼,我也没有特殊的能力,共情有时候作用太强,反倒让我不舒服,而且爷爷说我的体质太危险了,只是守命珠已经丢了......” “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赵枣儿双手支着下巴靠在桌上,一双大眼睛里映着对面的庄祁,忍不住又露出傻乎乎的笑:“有你在我很安心啊。” 一直被表白的庄先生有些负荷不住了,却不回避赵枣儿的目光:“我所能想到最漂亮的地方就是这里,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当然喜欢啊!”赵枣儿偏头看向池面上的景色,陶醉地看了很久,“但或许是出生在立冬的关系吧,我更喜欢冬天。” “喜欢雪?”庄祁想起来赵枣儿在庄家时很喜欢庭院里的景致。 “嗯。”赵枣儿点头,“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庄祁面色平静地告白,看着赵枣儿顿时红得像虾一样的脸,满足地笑了。 “那就落场雪吧。”庄祁道。 只见庄祁一扬手,丢了什么出去,慢慢地,天上飘下了雪花。纯白的,一点一点打着旋儿降落。池面渐渐凝固,雪很快堆积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赵枣儿自顾赏景,不多时庄祁起身出去了都没有留意。 “庄先生。”白老板再门口等候已久了。 “嘘。”庄祁示意他小点声,不要惊扰了屋里的人。“你怎么看?” 白老板眉头紧锁,摇了摇头:“灯将灭,人将枯。” 102.亲额头 “她肩上的灯不同凡人,你可瞧出端倪?” 白老板稍加思索,才道:“肩上三灯,民俗有传,左右各一,宝盖另立,然传言非实,此三灯皆在右肩,一为气、二为命、三为运,常人灯黄,其光似日,襁褓黄口如初升太阳,弱冠、而立,则是正午的太阳,而迟暮则如夕照。庄先生的三盏灯皆为金黄色,光芒甚似金乌,且长久不衰,命理气运皆非常人能比......” “不要说我,说说她。”庄祁轻车熟路地拐进隔壁的茶室,在黄花梨的木椅上坐下,示意白老板与他相对而坐。 白老板也不推辞,“赵小姐肩上三灯,一为淡黄,二为靛青,三为虚白,此气运白某不曾见过,然白某有幸听过这样一则说法:赵天应的《鬼卷》中曾有过记载,赵家出奇女,肩火青蓝飘忽,灵体难相契合,为鬼魅夺舍之上选、精魄存放之宝器。” 邪灵便是觊觎赵枣儿的特殊体质,而赵可喜,几乎可以断定是被误认成了赵枣儿。 “可有破解之法?”庄祁问。 这是庄祁最关心的问题。 与邪灵纠缠的那一晚,庄祁后来替赵枣儿除去了体内的所有邪气,会大病一场是正常情况,休养时日便能康复。庄祁把青灵玉留给赵枣儿,希望以青灵玉替代守命珠,稍加压制赵枣儿的命格,但青灵玉属性温和,与守命珠的硬火属性不同,并非长久之计。 同时,真正让庄祁放心不下的是还潜伏在暗处的林归于,对方的计划一日不成,赵枣儿始终会是一颗不定时炸弹。离开y市后庄祁查找了许多资料,蘜茯作为最大助力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消息,但能压制赵枣儿体质的方法寥寥无几,相关的传闻少之又少,还有些不搭边的离谱做法,都被庄祁否定了。 半个月不见赵枣儿,庄祁确实想念,除了来鹪鹩殿是计划中的事,今晚所有都出乎他的意料。第一件事,当属赵枣儿相亲,好在这事黄了,不然他还要纠结好一阵子,第二件事,便是赵枣儿肩上的生命之灯火势渐微,情况比庄祁预想的严重得多。而今晚最冲击的一件事便是赵枣儿的表白。 想到方才赵枣儿紧张得快哭了的模样,庄祁轻轻叹气,不禁捂脸。那句“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不准我跟别人吃饭”,不论回想几次,都觉得可爱生动。 在林稚秀第一次提醒庄祁的时候,庄祁便说过,两人命理交织,缘分深厚,难说其中劫数几多,也莫辨前路明暗,然这份感情已 至,庄祁也做好了准备,结果却是赵枣儿抢先做了表白的人。 “无解。”白老板打量着庄祁的神情,“但医者医患,望闻问切,只望是不够的,不妨让我给赵小姐把个脉......” 庄祁抬手打断他:“不,她还不知道此事,先瞒着吧。另一件事,可有林稚秀的消息?” 白老板摇头,“失踪了,据调查,最后的踪迹在东海附近。” 东海......庄祁的心坠了下去,按照蘜茯是说法,数百年前的邪灵埋葬之地,便是东海。林稚秀与林归于,会有勾结吗? “先这样吧,出来太久了。”庄祁起身,担心赵枣儿一个人无聊。 “无碍,”白老板浅笑:“小鹩应该进去了,就怕赵小姐会觉得聒噪。” “它那碎嘴,”庄祁玩笑道:“放心不下。” “菜品已经备好,我命人往里加了些药材,对赵小姐的情况有些许帮助。” “费心了。” “应该的。” 推开门,屋里果然多了一人,那被唤做“小鹩”的白衣少年趴在围栏边,看着满天的大雪,眼里的桃心比赵枣儿的还大:“哇哇哇——真的好漂亮,我怎么就没想过让阿白给我落场雪看呢。” 赵枣儿也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子伸手去够池上的莲花灯:“这莲花还开着,冻坏了该怎么办?” 庄祁走过赵枣儿身边,警惕她掉下去,“不会坏。” “你回来了?”赵枣儿扭头,陡然觉得两人间的距离有些太近了,脸一红,连忙拉开距离。庄祁忙抓住她:“小心别掉下去。” 庄祁示意赵枣儿看池上的莲灯,打了个响指,随着一声脆响,被雪盖着的莲花灯重新燃起火光,飘飘摇摇浮了起来,在夜幕下、白雪中轻轻飘摇,灯火招招,却避开了落下的白雪。 手一招,一盏莲花灯随着庄祁的动作飞向赵枣儿,落在了赵枣儿手上:“送你。” 掌心上的莲花灯竟是琉璃做的,粉蓝的颜色煞是好看,花蕊里一截小小的香烛,燃起馥郁的芳香,花瓣的边缘勾了金丝,精致又小巧。 还有些许暖意。 “可以吗?”赵枣儿可没忘记这是在别人的饭馆里,扭头一看,白老板和那位活泼的少年不知何时离开了。 “当然。”庄祁道,揉了揉赵枣儿的脑袋,直把发型都弄乱了,又为她把头发整理好,脸颊边的头发梳到耳后,露出她那对别致的耳朵。 赵枣儿有些不自在,而后庄祁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右耳,从未被别人触碰过的耳朵感受到圆润指尖的凉意,让赵枣儿一瞬间思路跑偏,脸越来越红,想到了奇怪的事情上。 “在想什么?”庄祁好像看透了她,故意问。 赵枣儿只能摇头,像一面拨浪鼓,越摇越红,庄祁抿唇轻笑,捧住赵枣儿的脑袋,目光从她的额头到她的眉眼,再到鼻尖和嘴唇,最后在赵枣儿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心里像有一湾蜜水,甜得冒泡。脑海里回荡着自己的心跳,耳边好像是庄祁的呼吸,还有他温柔的话语,赵枣儿听不真切,雪依旧飘着,打着旋儿,每颤抖一下,都像一个轻盈的舞步,池面一片素白,水不再粼粼,这一秒钟被延长,而幽幽莲灯依旧,一盏盏,粉蓝粉紫间托着一点暖光。 赵枣儿手上还捧着那盏莲花灯,突然觉得那温度灼手,像庄祁的吻一样烫人。 ——————分割—————— 元旦假期结束的时候,赵枣儿也返回了f市,她还是住在庄祁对面,他们即将展开“半同居”生活。 “‘半同居’是什么鬼啊!”舒碧云时隔好久见到好友,却翻了一个大白眼。“你们那晚什么都没做?” “吃饭了呀,还有、看雪景。” “接吻了吗?”舒碧云八卦地问。 “没有。”赵枣儿头摇得飞快,脸却又红了起来。 “那你脸红个什么劲?” “亲了......这里。”赵枣儿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而后“嗷呜”一声盖住自己发红的脸。 “哎呦喂啧啧啧,没想到庄先生是这种纯情的类型。”舒碧云嘿嘿一笑。 “不要说我们了,说你跟吴警官嘛。” “就那样呗,你以后叫他名字就行了。”舒碧云脸上也飞过一抹红霞。 “什么叫‘就那样’,我要听详细的——”赵枣儿的声音突然哽在了喉咙里,紧接着她扑到舒碧云身边,扒着舒碧云的脖子:“吻吻吻痕?别跟我说是蚊子咬的,我可不傻!” 舒碧云回避赵枣儿的眼神,带着五分洒脱和五分害羞:“嗯......就,婚前验验货。” “婚前?” “他跟我求婚了。”舒碧云索性爽快地说了出来。 赵枣儿还有些懵:“没恋爱,直接结婚?闪婚?” 舒碧云捏了捏赵枣儿的脸颊,“我跟浩霆都不是那种矫情的人,既然认定了,那就在一起,他工作那么危险,说不定哪一天就丢下我了......” “对啊,”赵枣儿急了:“万一,万一......” 舒碧云抱住赵枣儿:“好啦好啦,知道你为我担心,但是人这一辈子能遇到爱的人多不容易啊,当然想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啊,就是因为有那样的担忧,才会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而且我相信,他不会丢下我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解好友下定决心的事情不会改变,赵枣儿只好在心里默默祝福。 “真是的,”舒碧云戳了戳赵枣儿脸颊上的肉:“怎么变哭包了?” “最近情绪起伏是挺大的,”赵枣儿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那天吃的晚饭好像是有增强体质的功效,类似武侠小说里那种吃了就功力暴增的仙丹,能力增长太快,共情变得更敏感,而我控制不了。” “这不是乱来吗?”舒碧云一瞪眼,像是要透过赵枣儿瞪庄祁:“补品吃多了还上火呢,庄先生也不想想你能不能消化?” 赵枣儿连忙替庄祁辩解:“他也没想到我会跟充了电似的,而且充过头了还漏电......”那一晚吃过饭后赵枣儿感觉身体里的灵力十分充沛,到一种让她浑身发热的地步,迫切地想要把能量发挥出去。于是后来,庄祁陪着她画了一晚上的符咒。 “这个给你,”赵枣儿掏出三张折成爱心形的平安符:“你放在身上,可以保平安、鬼邪近不了身,效果杠杠的。”这就是赵枣儿那一晚的成果之一,除了她顺手的平安符,小纸人、箭符、雨符、风符,还有最不拿手但最有攻击力的引雷符她都顺畅地画了出来。 收下赵枣儿的心意,舒碧云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脑海里想象到庄祁坐在一边看赵枣儿兴致勃勃画符看了一晚上的画面,莫名觉得庄祁一定很郁闷。 “对了,你找到新工作了吗?没有的话要不要来我们报社试试?” “已经找到了。”赵枣儿道:“离住的地方不远,有个咖啡屋,我在那兼职。白天庄祁有课的时候我也去上班,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 “啧——你们这很甜蜜啊。” “嘿嘿。”赵枣儿羞赧一笑。事实上庄祁给赵枣儿介绍了一个书店的兼职,是一间新开的书屋,叫《蘜茯书店》,就开在咖啡屋旁边,而书店老板是庄祁的朋友。 但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又或者是赵枣儿多想,她总觉得那个叫蘜茯的漂亮女老板喜欢庄祁,于是婉拒了蘜茯的邀聘,而会去咖啡厅兼职,则是另一个巧合。 ——赵枣儿碰巧救了咖啡店老板的儿子。 103.小女鬼 银河高级公寓坐落在f市中心地段,周边交通便利,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出了小区往右走五百米,第一个十字路口处便有大型购物商场,赵枣儿每天都会去生鲜超市购买新鲜食材,去超市的路上会路过一个街心公园,公园对面有一家西餐厅、一家药店、一家咖啡店,还有一家新开的书店。 书店名为《蘜茯》,店长是庄祁的旧识,因为新开张,正需要人手,庄祁建议赵枣儿去试试,赵枣儿便约好了下午三点去书店面试。 对于新工作,赵枣儿要求不多,她不是普通人,书店的工作或许会很适合她。 戴上耳包和毛线帽,再戴上她的粉色小手套,用围巾把脸和脖子都遮住,裹紧羽绒服,踩上雪地靴,赵枣儿这才敢出门。 最近她总觉得冷,手脚冰凉了很多,不像以前总是热乎乎的,大学的时候舒碧云最喜欢在冬天钻进她的被窝里,而现在,赵枣儿必须穿着厚厚的衣服、贴上几片暖贴,才觉得暖和。 还好书店离公寓并不远,赵枣儿加快了步伐。 路过公园的时候,里面传来几个孩子争吵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几个孩子对某个孩子的单方面欺凌。 “你这个骗子!” “小骗子小骗子,我们不要跟他玩。” “没朋友的话,小纯你说实话就好,我们还是会......” “小雪!你不要理他!我妈妈说了,小时候总是撒谎的孩子,长大了也会是坏人。” “我奶奶说他没有爸爸......” “你们走开!”一直默默承受攻击的那个孩子终于出声反抗,他用力一推最近的人,“我也不想跟你们玩!” 这段对话对于赵枣儿而言,很是熟悉,在她幼时,没少遇到这种事,于是她不自主地往公园里看去。 公园里,有一群孩子。 被推倒的孩子看起来有七八岁了,个头是那一圈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他被推出去足有一米远,懵了一下才嚎啕大哭起来。而推人的那个孩子,个头不大,肉包子一样的脸颊,大大的眼睛,眼里没有灵动的情绪,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凶,看着大哭的大孩子,一言不发。 “小纯你太过分了!”一个粉色裙子的小女孩不满,想要扶起被推倒的大孩子,而那大孩子却一抹眼泪自己爬了起来,“我要、我要跟我奶奶说,说你打我,还要你妈赔钱!你等着!” 说着,那孩子撩开蹄子就跑走了。 大孩子一跑,剩下的几个孩子便也散了。一共八个孩子,走了四个,还剩四个,剩下的这四个,抬起头看向赵枣儿:“姐姐要跟我们玩吗?” 说实话,因为爱哭鬼的缘故,赵枣儿对鬼孩子没有那么惧怕,但眼下,除了那个叫做小纯的男孩是人,其他的三个都是表情森然的鬼。这三个鬼孩子形容枯槁,面容煞白,说话有气无力,眼窝深陷,眼珠突出,让赵枣儿不禁想起在烂尾楼的经历。 八只眼睛都盯着赵枣儿看,赵枣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小纯的眼睛顿时又灰暗了些:“姐姐也怕我吗?” 赵枣儿一怔,那三个鬼孩子却桀桀地笑起来。它们把小纯围在中间,摆出一种像是保护、又像是占据的姿态,而赵枣儿又分明能“看见”这三个小鬼,正在吸取小男孩的生命力。 “小纯?是叫小纯是吗?”赵枣儿蹲下身子,温柔地询问,试探着向小男孩伸出手。 小男孩没有立即亲近赵枣儿,神情还有些抗拒,赵枣儿只好保持微笑,不断散发出善意,终于男孩点了点头:“我叫李纯仁。” “那我可以叫你小纯吗?” 小纯点点头,小声道:“可以。” “几岁了?” “......五岁。” “你怎么自己在这?妈妈呢?”赵枣儿决定把孩子从这些小鬼身边带走,不能放任这个孩子被三个小鬼侵蚀至死。 但为了不给孩子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赵枣儿没有直接对小鬼们动手,而是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方式:先让孩子自己从小鬼身边离开,随后再来收拾小鬼。但没想到她的那句话反而刺激了小纯。 小纯生气地大声喊了起来:“我不是一个人!我和朋友们在一起!” 那三个小鬼当即喝应:“对啊对啊!我们是小纯的朋友!小纯只有我们三个好朋友!” 小纯的眼眶里兜满了泪水,紧紧咬着嘴唇,他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朋友。 赵枣儿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往前迈一步,在接触到小纯警惕的眼神后只好停下来,慢慢蹲下身,笑着跟三个小鬼打招呼:“你们好啊,原来是小纯的朋友。” 三个小鬼并不回话,小纯也是将信将疑,他记得妈妈有一次也假装可以看见来骗自己。到底谁才是骗子呢?小纯不懂。 赵枣儿可以理解孩子的心情,曾经一度赵枣儿也陷在这样的迷茫挣扎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吗?纵使后来她真的看不见了,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赵枣儿露出和煦的微笑,向着左边的女鬼道:“你叫什么名字?小裙子好漂亮啊。” “哼,”小女孩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好看吗?” “很适合你呀。”赵枣儿继续怀柔政策,她甚至伸出手拉住年纪最小的小鬼:“你们都告诉姐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秋秋。”最幼小的小鬼道。 “小雪。”小女鬼狡黠一笑,赵枣儿分明记得这是方才跑走的小女孩的名字,但她不动声色,看向第三个小鬼,这个小鬼更为瘦弱,穿着夏天的衣裳,肚子上清晰可见一根根肋骨,肚皮贴在一根根骨头上,颜色青花,且干瘪异常。 ——饿死鬼?赵枣儿猜想。 第三小鬼摇摇头:“不记得......名字。” “好吧,你的头发是西瓜头,姐姐就先叫你小西瓜好不好?”得到点头答复后,赵枣儿笑着提议道:“那么秋秋、小雪、小西瓜还有小纯,咱们一起玩游戏好不好?” 小女孩表情一冷,就要拒绝,但小纯却兴奋地走近赵枣儿:“好啊,玩什么?” “捉迷藏?木头人?”赵枣儿道,她感觉到那个小女孩鬼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看破了她的计划,但小纯和另外两个小鬼却都点头答应了,于是小女孩鬼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倨傲,用小女孩甜腻含糊的嗓音道:“那姐姐,你来当鬼吧。” 赵枣儿心里认定这个小女孩不简单,但在小纯期待的目光下,只能点头:“好,我数十个数,你们快点躲起来哦~一、二、三......” 赵枣儿数到三就睁开眼睛了,一点儿没有作弊的不好意思,但短短三秒内,孩子们都消失了。 赵枣儿直起身,从兜里拿出一个寻踪纸人,轻轻放到地上:“去吧。” 小纸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便确定了方向,飞快地踏着雪跑了出去。赵枣儿立即跟了上去,她的能力提高显著,不到三分钟,小纸人便找到了小纯。 与小男孩在一起的,还有那个小女孩鬼。它紧紧拉着小纯的手,对着赵枣儿眨了眨眼睛,互故作天真地道:“姐姐,你没数满十个数哦~” 赵枣儿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小纸人:“是姐姐不好,这个送给你,原谅姐姐好不好?” 小女孩鬼不屑地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妈妈告诉我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 “哦?”赵枣儿一挑眉,“那妈妈难道没告诉你,不可以做坏事吗?” “没有——!”女孩脸色一变,青紫的脸像气球一样肿胀起来,张开的大嘴里长出四只长长的獠牙,头发飘散着鼓动起来,一道道血线从双眼出发,一瞬间游走全身。 从它身上爆出一股暗褐色的能量,赵枣儿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小纯,但孩子身子一颤,在赵枣儿怀里晕了过去。 小女鬼语气老练:“想逃?”它猛地伸长了手,却触到了透明的结界,击起一阵红色的电火花,“倏”地把手缩了回去。低头一看,地上有四枚绕着红线的铜线,分别在它的前后左右,构成了困住它的结界。 这是赵枣儿新学的术法,虽是第一次用,但效果不错。 “什么时候布下的?”小女鬼仰头盯着赵枣儿,态度依旧傲慢,它“啧”了一声,“倒是小瞧你了。” 小女鬼的态度太过于不可一世,赵枣儿却无心多琢磨,掏出一张“止定符”放到地上,又用脚扫了一些雪盖住符纸,刻意对女鬼道:“一会儿再来收拾你。” “呵。”小女鬼只是冷笑一声。 没有去找另外两个小鬼,赵枣儿抱着小男孩离开了公园。她方才就闻到怀里的孩子衣服上有一股咖啡豆的香味,直觉便往街对面的咖啡店跑。 才过马路,咖啡店里便冲出一位妇女,同一时间,隔壁的书店也推开了门。 妇女直冲赵枣儿去,夺过赵枣儿怀里的孩子:“小纯——!” 小男孩紧紧闭着眼睛,面无血色,好像死了一般。 104.再遇爱哭鬼 庄祁下午本有课,想着赵枣儿找工作的事,便请了假从学校返回公寓。因为想着给赵枣儿一个惊喜,故而没有提前说,到公寓时赵枣儿正好离开,两人就这样错过了。 庄祁离开公寓往书店去,短短百米路便到了蘜茯书店,才知道赵枣儿还没有来。回想路上并没有看见赵枣儿,庄祁心中担忧,给赵枣儿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 “兴许是没听见。”蘜茯泡了杯茶放到庄祁面前:“庄少莫要过于担忧,时间还未到。” 墙上挂了一个木质的摆钟,滴滴哒哒地摆着,声音有些闷,显示着下午两点五十五。 直到过了约定时间五分钟,赵枣儿还是没有出现。 如果赵枣儿是从公寓出发,五分钟内一定能到达书店,庄祁从公寓出来的时候是两点五十,这么一算赵枣儿出门至少十五分钟了,人会去哪呢? “庄少是否太过忧心了?”蘜茯不解:“蘜茯虽然才到f市,但f市现下已全在掌控之中,城中大大小小鬼怪蘜茯心中都有数,经过庄少前几日的清洗,莫说邪灵,高进阶的鬼怪一个都没有,即使赵小姐体质特殊,也无需担心。” “若是出事,”庄祁望着窗外,没有拿桌上的茶也没有看蘜茯,声音渐冷:“唯你是问。” “不能有事的,您放一百个心。”蘜茯笑着,脸上依旧挂着违和的谄媚,却笑得有几分苦涩。她从z市来到f市,是庄祁的授意,为的是保护赵枣儿,书店不过是幌子,为的是让赵枣儿可以一直处于安全的境地,但还没见上一面,人就丢了...... 庄祁耐着性子又坐了几分钟,决定出去找时,终于看到了裹得像熊一样的赵枣儿。 “小纯!” 隔壁咖啡屋的老板也突然跑了出来,一把抱过赵枣儿怀里的孩子。 “我在街心公园里看到孩子晕过去了,他身上有咖啡味......”赵枣儿编着谎话,但女人紧紧搂着孩子,根本不听赵枣儿说了什么:“小纯!小纯!快醒醒啊这是怎么了?” 庄祁三两步走近,赵枣儿立刻注意到了,拉住庄祁:“庄祁庄祁,你快来看看这个孩子!” 庄祁先确定赵枣儿没事,才把目光落到小男孩身上。小男孩头顶有一道淡淡的暗褐色线,庄祁轻轻扯开男孩的围巾,拉低衣领,查看了男孩的脖子,又卷起男孩的衣袖,露出了左手手腕上的三道指痕。 指痕较细,明显也是孩子的手,颜色深紫,看起来很是严重。 “这、”女人抬起头来,眼里泛着水光,那三道指痕让她慌张,“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帮帮我!救救孩子!” 赵枣儿连忙安抚女人:“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对吧?”赵枣而看向庄祁。 庄祁露出一贯的浅笑,用他那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女人冷静下来:“孩子很快就会醒,先进屋去吧。” 女人是咖啡屋的老板,名字叫朱雁,李纯仁正是她的儿子。赵枣儿有些在意她为什么会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朱雁则解释说,她死去的丈夫是一名术士,而儿子小纯从小就能看到奇怪的东西,她一看庄祁的架势,就知道是丈夫的同行。 “小纯真的没事吗?” “嗯,很快就会醒,只是被小鬼吸走了一些精力,并不严重。” “我总是很小心不让他跟那些奇怪的东西在一起的,”朱雁愁眉紧锁,摸摸儿子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看不见,实在没有办法,而他,总是一不留神就惹上那些脏东西。” 赵枣儿犹豫了一下,把在公园里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说到那些孩子对小纯的指责时,朱雁只是听着,搂紧了孩子,没有说话。 躺在母亲怀里,小男孩的脸色比之方才红润了不少,嘴角弯出一个笑,像是在做一个甜甜的梦。 “孩子醒了就没事了,”庄祁看向赵枣儿:“那个小女鬼还在那?” “我用了止定符。”赵枣儿道。 “那或许已经被它跑了。”蘜茯道。 赵枣儿看向蘜茯,方才她就留意到这个身姿曼妙的美丽女郎,跟在庄祁身边,虽不甚亲近,画面却也协调,一直没问她的身份,她疑惑地看向庄祁,蘜茯则向赵枣儿走近一步,透着点亲昵:“我是蘜茯,隔壁书店的老板。” “你好。抱歉,没及时参加面试。” “没关系,”蘜茯笑起来有点儿风尘的媚俗,勾划得细细的眉毛、红艳的嘴唇又恰到好处地勾人心动:“书店新开张,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只要你能来,我就欢迎!” “谢谢。”蘜茯很热情,只是赵枣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你刚刚说小女鬼可能已经跑了,是为什么?” 蘜茯顺了顺耳边的头发,语气轻缓,吐字清晰:“孩子头上有暗褐色线一寸、身上有指痕三则,这是水鬼,而止定符偏偏对水鬼没有效力。” “......”赵枣儿看向庄祁,她并不知道这一点。“我还用了红线钱......” 红线钱是对付恶鬼所用,以赵枣儿目前的修为,不一定能把红线钱的效力发挥到多少,庄祁没有指出,只是道:“或许还在那,蘜茯,你去看看。” “是,庄少。”蘜茯问了大概的位置,便去了。 赵枣儿觉得有几分尴尬,“要不我跟着去吧,省得她找。” “不用,”庄祁拉住赵枣儿的手,“蘜茯它能应付。” “好。”赵枣儿点头。跟庄祁明确了情侣关系后,庄祁没有提起继续学习术法的事,赵枣儿也放任自己偷懒,除了那一夜打了鸡血一样画了一堆符,赵枣儿再没练习符术,红线钱还是赵大匡寄给她的,用法并不复杂,赵枣儿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出门时赵枣儿总是很谨慎地把各种符纸、轻便的法器带在身上,到用时总是一股脑地把能用的都拿出来,至于什么符纸专攻何种用途,赵枣儿知之甚少。想到蘜茯有些嘲弄的眼神,赵枣儿有些泄气。 小男孩如庄祁所说的那般很快就醒了,迷糊地望着周围的环境,露出困惑的表情。 “小纯!” “妈妈?”小纯正觉得疑惑,突然又看到了赵枣儿:“姐姐!......我不是在公园玩吗?” “你睡着了,姐姐就把你带回来了。”赵枣儿笑得毫无破绽。 “那秋秋、小雪、还有......还有,”小纯一时想不起第三个小鬼的名字:“他们呢?” “它们的妈妈让它们回去了,”朱雁代替赵枣儿回答,她把脸贴到儿子的脸上,感受到孩子正常的体热,心里松了一口气,“外面太冷了,总在外面玩会感冒的,小纯这几天也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可是......”小纯仰头看母亲,在触碰到朱雁眼里的渴求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朱雁也清楚儿子的心理,亲了亲儿子的面颊:“回头我们可以把小区里的小朋友请过来做客。” “不要,”小纯摇了摇头,“小纯不要跟他们玩。” 没有问为什么,朱雁只是点头,说好。 抬眼看见蘜茯从公园里走出来,庄祁便和赵枣儿一起告辞,返回了隔壁的书店。 “什么情况?” 蘜茯摇摇头,“不在了。”蘜茯心里有些郁闷,赵枣儿放置的止定符被融化的雪水花了符文,失了效力,这是低级弟子都不会犯的错,而那四枚红线钱倒是好东西,只是使用的人术法不精。 “符纸已经坏了,但是我把铜钱拿了回来,请赵小姐收好。”蘜茯双手奉上,却是冲着庄祁的方向。 庄祁没有伸手,赵枣儿默默把铜钱拿了回来。 “其他小鬼呢?”庄祁问。 “没找到,”蘜茯回忆着公园里的情形:“我只是大致走了一圈,公园里有不少小鬼,赵小姐说的那两个没有看见,倒是捉回了这个——” 蘜茯不知从哪取出一个荷包,解开绳子,把袋子倒了过来,抖了抖,一个小鬼从荷包里掉了出来。 “爱哭鬼?!”赵枣儿霍然起身。 摔在地上的鬼扶着脑袋晕晕乎乎地趴在,听见赵枣儿的声音,猛地直起身子,瞪着赵枣儿:“......枣儿姐姐!” 爱哭鬼一咕噜爬起来,朝赵枣儿扑去,眼看着就要撞进赵枣儿怀里,被庄祁一手掐住了喉咙,举了起来。 “咳咳咳、放、我下来、枣儿姐、姐......” “别装。”庄祁声音冰冷。“在哪发现它的?” “困住小女鬼的地方。”蘜茯回答:“止定符被雪水化了,失了效用,而这个小鬼则破了红线钱阵,放走了女鬼。” 红线钱是吉物,鬼如何能破开红线钱?赵枣儿能力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庄祁眼镜后的眼睛眯起来,打量着爱哭鬼,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之前没留意,原来你有点儿仙缘?” “哪里哪里,”爱哭鬼放弃了挣扎,挂在庄祁手上,手垂在身侧,双脚悬空而晃荡,也不像刚刚那样一话三喘,“一点点、薄薄的仙根,在庄先生面前什么都不是的。还请您放我下来,我什么都说。” 庄祁没有立刻放手,而是看向赵枣儿,赵枣儿看着熟悉的爱哭鬼,那张小天使一样的脸蛋,总是红红的眼睛,但说话的语气,与之前截然不同。 点了点头,赵枣儿也想听听爱哭鬼会说什么。 105.爱哭鬼的真话 爱哭鬼的经历可谓是一波三折。 被辜尔东带走后,苗壮用鬼兵符把爱哭鬼困在其中,爱哭鬼受制于人,能力微弱,不得已为辜家卖命。辜家离开庄家时给爱哭鬼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捉走舒碧云,以此为人质胁迫赵枣儿上钩。 “你对碧云动手了?”赵枣儿板起脸,直视爱哭鬼,眼中隐隐有怒气涌动。在可喜身亡、爷爷失踪后,赵枣儿起初除了惧怕鬼,更害怕会给别人带来不幸。虽然没有一个人跟她直说,但是赵枣儿心里清楚,赵可喜是因为她才出事的,想到喜儿到最后都一直在呼唤她,赵枣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叔三婶。 她知道这一切不是她的错,自小被守命珠封印命格、使得邪灵无法一举找到她,才会混淆了可喜和她,但可喜毕竟是她血脉想通的亲人,想到曾经追着她喊姐姐的可爱姑娘魂飞魄散,赵枣儿怎么可能不心痛、不歉疚?而这样的痛,赵枣儿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感受到赵枣儿身上的气场变了,爱哭鬼连忙把头摇得飞起:“没有没有,我可喜欢碧云姐姐了,我没有动手。”在赵枣儿的沉沉目光逼视下,爱哭鬼的声音越来越小:“就是,吓唬了一下......” 赵枣儿记忆力很好,一下子想起来那一次舒碧云家被闯空门的事。尽管后来物业说是舒碧云忘了关窗、水龙头的水也是舒碧云自己粗心大意,但舒碧云的直觉很敏锐,她说当时觉得不对劲,赵枣儿便相信。只是这事被遇到林归于一事给岔开了,舒碧云没再提起,赵枣儿便忘到了脑后。 “碧云家漏水,是你搞的鬼?” “我也不敢弄什么太血腥的,吓出什么问题来怎么办,”爱哭鬼开始嘤嘤嘤,“我除了拧开水龙头真的什么都没有干了......” 赵枣儿无奈,觉得爱哭鬼会选择放水这样的吓人方式八成是受了旧公寓浴室里的那只女鬼的影响。“之后呢?” “......之后,我被邪灵捉住了。” “......” 不得不说,爱哭鬼的运气不太好。也许真的是巧合,就让舒碧云和爱哭鬼遇上了林归于。而爱哭鬼才从舒碧云家里离开,便被有所感知的邪灵吸收了。 “那一夜战邪灵,被释放的鬼中并没有你。”庄祁道,显然是对爱哭鬼极不信任。“而且作为鬼,你何来的仙根?” 爱哭鬼抖了抖,“那个邪灵不是真正的邪灵,他不稳定的,而且他不忌讳,什么鬼都吃,但吸收不了,我能力弱,本逃不出来,但是有个能力强的鬼救了我,就是公园里的那个小鬼,我知恩图报的,欠了它的人情,我得还。我不知道是枣儿姐姐布的阵,不然我死也不敢破阵的!” “你已经死了。”赵枣儿轻叹,爱哭鬼这一点一直没有变。 “至于仙根,”爱哭鬼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是很多年前,碰巧接触了一位大人,那位大人的仙气留在了我身上,故而我虽是鬼,得以千年而不化为希夷,而且我不作恶的!慢慢修炼,这才有了一点正果。” “千年?”赵枣儿吃惊。这个一直姐姐、姐姐叫唤的小鬼,有千百岁了? “你跟辜家人没有一点关系?”庄祁还记得先前调查辜尔东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与辜尔东极为相似的孩子,当时怀疑是辜尔东的孩子,但辜尔东否认了。难道这二者真的一点关系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关系。”爱哭鬼犹豫起来,蘜茯见状忙催促它:“快说。” “是是是。”爱哭鬼被吓得一缩脖子,好像很怕蘜茯,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活了千百年的鬼。“我我我,是活了千百年,但是沉睡了大概有五百年左右......” “你把话都说清楚,不论是多少年的事,没有我蘜茯不知道的。”蘜茯居高临下看着爱哭鬼:“先报上你的名字,但凡让我发现你有一丝谎言,便剔了你的舌头!” “不敢不敢......嘤,好可怕。”爱哭鬼朝赵枣儿走近,伸出手讨求一个拥抱。 庄祁拦住赵枣儿,赵枣儿却已经心软,示意无事,但也没有抱住爱哭鬼,而是摸了摸爱哭鬼的头,把它原本凌乱的一头自然卷拨得整齐些:“你好好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海啊,”爱哭鬼对着赵枣儿,便没有那般紧张,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滴溜溜打转:“——辜幸海,这点小海没有骗人!” “所以你还是辜家人?” 迟疑地点点头,爱哭鬼吞吞吐吐道:“但是我家早已经在战乱里死光了,现在的这个辜家,跟我不是同宗。” “那你为什么要替他们做事?” “不是他们,是阿东,因为阿东是朋友。”爱哭鬼揪住赵枣儿的衣袖,“很久以前我跟着家人死在战乱里,入地府的时候遇上了一场大浩劫,我听阴差说是魔王现世,扰得阴间大乱,地府秩序被破坏,我迷失了方向,一位大人为我指了路,我得了仙缘,便一直留在凡间修行,结果让无良的道士把我封印了起来,简直比白蛇素贞还冤!一睡就是五百多年,是辜尔东把我放了出来。” “它如何把你放出来的?” “啊?这个不清楚,”爱哭鬼迷茫地扒了扒自己的头发,“大概是阴差阳错......” “呵,”蘜茯轻轻哼了一声,“这么多巧合?未免太巧了。” “信不信都随你!”爱哭鬼不高兴了,壮着胆子冲蘜茯呲牙,“你不是说你可以查证?你尽管去查呀,不过,哼,千百年前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你个小东西!”蘜茯一抬手,就要扇下去,爱哭鬼一声嚎,蹿进了赵枣儿怀里。 “枣儿姐姐,我说的都是实话!阿东它帮过我,我就帮着阿东,我不知道阿东要害人,而且辜家把我关进鬼兵符里,损了我三成的修为——”爱哭鬼大哭起来:“阿东大骗子,大骗子!我从鬼兵符里逃出来后一直在找它,可是它不见了!然后我又被邪灵抓起来呜呜呜我好惨啊——”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赵枣儿还没有理清楚思路,脑中乱得很,听见这熟悉的哭声,赵枣儿是又爱又恨。但这信息量有些大,原本以为解决了邪灵的事,爷爷也救回来了,假以时日她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还收获了一个超级赞的男朋友,但现在看来,非但没有尘埃落定,还牵扯上了千年前的事情? “或者,可以带我到白泽大人那里验明正身。”爱哭鬼抽抽搭搭地哭着,抹了抹眼睛,看向庄祁。 “你还知道白泽?”庄祁的神情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但是一伸手把爱哭鬼从赵枣儿怀里拎了出来,交给蘜茯:“验明正身届时再议,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待在蘜茯这里。” “......”爱哭鬼顿时泪眼汪汪,见打动不了庄祁,便又看向赵枣儿,无声地求助。 “是。”蘜茯心里也不愿意接受爱哭鬼,明明比自己弱,不过是多长了几百年,居然敢质疑她?哼。但庄祁的命令,她无论如何都会听。 赵枣儿摩挲着下巴:“等等,刚刚说的,林归于不是真正的邪灵,是什么意思?” “真正的邪灵,一直不在f市......”爱哭鬼看向庄祁,寻求肯定。 庄祁却是皱眉,没有出声。 “你知道?”赵枣儿看着庄祁,庄祁不是会对亲近之人撒谎的人,赵枣儿一眼解读庄祁的表情,“你已经知道了。” “是,”庄祁承认:“怕你担忧,所以没来得及说。” “那真正的邪灵......”赵枣儿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千万思绪,刨去林山奈和王朗的纠葛、刨去三三文学集社,再刨去温语驱邪小屋和那些黑财神、香炉,赵枣儿终于意识到这个案件剥开林归于这层外壳后,还有尚未解开的谜团核心。 实际上很早之前赵枣儿便意识到了事情远比看到的更复杂、比想到的更深远,但潜意识里赵枣儿阻止了深究的念头。 怪不得爷爷出了院便赶回塔家县闭关,还叮嘱她万事小心,怪不得除去邪灵后庄祁没有松懈反而立刻奔赴往他地,怪不得陆酩一脸忧心忡忡......还有,赵枣儿看向庄祁。 她不傻。 怪不得庄祁很是谨慎她的安危,原来还有敌人,在暗处虎视眈眈。 “真正的邪灵在哪里?”赵枣儿问。 她的眼神变了,庄祁一瞬便有所察觉。“据资料详载,唐时曾封邪灵于东海,现今则不能确定。” ——————分割线805————— 东海。 暗无天地的深海底,一条纵横千里的裂谷深入地球内腹。 那是一个被黑暗和寒冷占据的荒芜之地。从这个地方诞生的那一刻起,这里从未有过生灵。而现在,却有一个人禹禹独行。 林稚秀作为这片混沌之域的第一位客人,并没有受到这片土地的欢迎。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几天,或许只是几个小时,他不停走着,脚没有知觉了,便像虫一样爬行,他只是想离开这片黑暗,但一直未能成功。 在更深的暗处,有双眼睛正看着他。 106.东海深处 林稚秀停下来,趴在原地,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极不舒服,强烈的疲累感围绕着他,心跳时而很缓慢地跳着,时而剧烈地往外顶,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吃不消。这片混沌之域飞快得蚕食着他的精力,起初他还能留神四周,后来只是下意识地走着。 摔倒了就爬起来,爬不起来就匍匐前行,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停下。沉重的上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下眼皮,每次林稚秀都费力把它们分开,他知道一旦合上,极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这片混沌之域磨炼着他的意志,也摧残着他的意志。 “歇一会吧。”林稚秀听到他自己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确是像他自己在说话,“太累了,歇一会儿才能继续啊。” 那个声音与他的声音一模一样,当林稚秀知道,不是他,是暗处的那个东西在蛊惑他。 “走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林稚秀勉力翻个身,仰躺着喘气。 “这样躺舒服多了吧?”那个声音非但没有走开,还在喋喋不休,甚至幻化成别人的声音,一会儿是这个谁、一会儿是那个谁,还有陆酩的声音:“阿秀哥,你就休息一会吧,你看你都这么累了,闭上眼嘛,好嘛好嘛......” 陆酩...... 瞪着空中黑暗的虚无,林稚秀深提一口气,用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只是坐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心跳剧烈得跳动,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太阳穴也一突一突地疼着,林稚秀感到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 不管耳边的声音如何蛊惑,林稚秀苦苦撑着,不敢休息。他支起两只疲累的腿,膝盖早已被粗砂般的地面磨得血肉模糊,肿得像两个红馒头,因为腰直不起来,他下意识地撑住膝盖,痛感袭来,反倒让他清醒了一些。 “呸。”吐出一口血沫,林稚秀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 进入东海腹地之前,他在裂谷入口处系了红绳作为牵引,然而不知何时起,红绳从他手中消失了,口袋里的小纸人不起反应,变成了一堆废纸。他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而现在,终于能感知到他留在入口处的灵力。 快到了。 林稚秀步履摇晃,他不知道走出裂谷后面对浩瀚的大海他的体力和法力能不能支撑他离开东海,但是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片混沌。 “唉,何必呢。”那个声音又变了,变成一个细腻的男声,语速缓慢、语气嘲弄,带着看透了世俗的沧桑、和几分不屑的戏谑,“小秀啊,停下来吧。” 林稚秀身形一僵,真的停了下来,只是口中道:“我不。” “你出不去的。”那个声音由远及近,暗处里卷来一股轻缓的风,推动黑色的砂石和雾落到林稚秀眼前,化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形。 “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那人道,不知从哪来的一点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年约三十的男人,面白无须,双颊瘦削,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的小框金丝眼镜,嘴唇薄而长,面向近乎刻薄,在暖光的照耀下,却显出几分温柔来。 林稚秀眯了眯眼睛,突然出现的光亮让他极不适应。闭着眼睛,林稚秀道:“你不离开这里,是因为你不想,而我......只是还没有离开。” “嘁,”男人轻笑,“怎的不听长辈的话呢?”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林稚秀往前走一步:“滚。” 男人阴森森地笑了,“林家人向来尊老爱幼,你这般目无尊长的人,任林家家主,林家未来堪忧啊。” 林稚秀顿了一下,也笑了起来:“你在这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也是正常:林家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未来堪忧’?呵,若不是我,林家早就灭亡了。” “那如果我出去呢?” “......什么意思?” “这都听不明白?”男人好奇地凑到林稚秀眼前,细细观察他的模样,像要钻进林稚秀眼里一样:“就是我,出去,然后......” “林归于!”林稚秀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他能感觉在自己身上的力气不停地流失,“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林归于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伸出食指抵在林稚秀胸口上,稍一用力,便让林稚秀倒了下去。 这般无力的感觉让林稚秀愤怒。 “没有力气了?灵力也空了?啧,”林归于摇摇头,真有几分像担忧小辈的长辈:“太弱了。” 林稚秀不再回话,他移开注意力,调整呼吸,积攒重新站起来的力气,然而不论他怎么努力,身下的土地像是有生命一般,源源不断地汲取走他的力量。林稚秀一瞬间想到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觉得自己也好像一块食物,马上就要被吞噬殆尽。 “让我给你点力量吧。”林归于道。 “不......”林稚秀没来得及拒绝,一股力量便注入了他体内。新鲜的、鲜活的灵力,只是黑暗涌动,充斥着邪恶。 “散——!”林稚秀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弹开体内的邪力,一瞬间他身上青光爆闪,照亮了方圆数米,眼前的林归于也暴露于纯净的青光下,露出了鬼影重重的真身,然而当林稚秀的力气耗尽,黑暗又重新笼罩了这片地域。 “走开......” 这一次,林稚秀无力拒绝林归于注入他体内的黑暗力量。他睁大着眼睛,看着什么也没有的虚空,感知着邪灵一点一点侵蚀他的身体。 “为什么......”林稚秀问。 “嗯?”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林归于还是邪灵的那个东西回应道。 ——为什么要把灵魂出卖给邪灵?林稚秀问林归于。 好像听到了林稚秀无声的问话,黑暗中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但回答他的并非林归于,“人,都会有欲念,而我,能够为人们实施愿望。林归于没有把灵魂出卖,而是和我融为了一体。来吧......” 伸手一招,林归于带着林稚秀,重新回到了混沌深处。“来吧,这里好久没有有意思的人来了,让人好生无趣,既然你来了,不妨跟你讲讲。看——” 林稚秀被迫睁开眼睛,他的身体里现在充满了能量,但他抵触、抗拒,竟一时间无法通过大脑调动身体。 黑暗的深处里有熹微的深蓝的亮光,像是萤火虫,但这样的深海,是会发光的深海鱼更为合理。蓝色的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汇聚成一片深蓝色的光海,而这片醉人的光照耀着的,是一片不大的湖水。 湖呈黑色,不可见其底,亦不可知其深。 “这是三生潭。”林归于道。 林稚秀不想说话,便没有回答。 林归于却不在意,他往前走,靠近湖边,林稚秀看见他的背上裂开一道缝,里头是蠕动不停的邪灵。在林归于的身体里不知到底住了多少那样的东西,一个个挤挤挨挨地从缝隙里轮流探出头来,又被边上的拽回去,到头来谁也没能出来。 又或许谁都不想出来。 林稚秀凝神去看,才发现那些邪灵是在奋力把对方挤出去。想到林归于注入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想到身体里可能也有那样一群东西,林稚秀感到不寒而栗。他想回头,看一眼后背,然而林归于却转过头来,“知道孽缘台吗?” 林稚秀当然知道。阴曹地府第一殿——秦广王,位于黄泉黑路上,将功大于过的人接引往生或西方极乐,将无功无过的人送去第十殿投生人间,而功少于过的人,则引入第一殿右侧的孽缘台上,由评判其过错。“孽缘镜前无好人”——这是常识。 “孽缘台上孽缘镜,照人一生功过,三生潭底三生镜,则照人前世今生。”林归于目光沉沉,伸手一招,林稚秀便被他轻轻松松拽到身边,“来看看吧,我曾经的模样。” 林归于手一松,林稚秀便坠入了湖中,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过了几秒,林稚秀睁开眼睛,才发现置身于一处阴暗的洞穴里。 从他身侧,有一道比人腰粗的铁链,一端连在墙上,一端延伸进洞穴深处。林稚秀轻轻碰了碰铁链,铁链绷得很紧,不知到底拴着什么东西。没敢太用力,林稚秀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往洞穴深处走。 走了很久,也不到头,倒是发现铁链不只一条,当肉眼可见的铁链的数量达到八条时,林稚秀的脚步愈慢,神经越紧张。 “谁?”黑暗中传来一个男声。 林稚秀顿时不敢再前进,扑面袭来一阵强大的煞气,像一把刀横劈向他的额头,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喵......”暗处里传来一声猫叫,那股煞气瞬息间化了开去,林稚秀得以喘息,眼前直冒金星,缓了一会才从方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是你啊。”那个声音道。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林稚秀稳了稳心神,不敢答话,直到再听见猫叫声,才发现洞穴里的人并没有发现他。 或许是看不见他。林稚秀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在三生镜里,所见所闻皆是幻象。 于是林稚秀壮着胆子继续往里走。 洞穴深处,锁链困着的是一个男人。 一头瀑布般又长又黑的头发,白纸一般苍白的皮肤,指甲像妖物一般长而锐利,从广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布满了黑色的鳞片。 男人低着头,逗弄一只猫。 “喵!” “呵,你这小玩意。”男人笑起来,一副温和、人畜无害的模样,怎样的也想不到为何他会被锁在这样的地底。 林稚秀站在原地,久久移不开目光。男人的面容他太过熟悉,却又觉得陌生,那是庄祁的脸。 ——来看看吧,我曾经的模样。 林归于的话在林稚秀脑海里回响。林稚秀当然知道说话的不是林归于,而是他体内的邪灵。 ——曾经的模样? 林稚秀不自主地后退一步,他不信。 107.原由 “不信么?”林归于突然冒了出来,从背后靠近林稚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没关系,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不想看。”林稚秀移开目光,掩在衣袖下的右手暗暗掐诀,打算乘其不备给予一击。 但林归于一眼看破了林稚秀的心思,早有所防备般,仅以两指,夹住了林稚秀的攻击。“啧,你体内皆是我的灵力,无异于我的分身,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不要白费功夫了。”手指轻轻一拨,林归于弹开林稚秀的手,“我让你看的时候,你就好好看。” 林归于语气冰冷阴森,好似威胁恫吓,下一秒,林稚秀便感觉到体内腾升起一股寒意,骨头被冻得发酸,好像有一根根冰刺扎在每一条神经上,而后穿透脂肪、从细小的毛孔里破出。 “啊——”林稚秀痛得跪了下去,他颤抖着用右手轻轻触摸左手,原本平滑的肌肤上果然冒出一点点冰凉的小刺。体内的血还是热的,在血管里奔流不息,与寒冷相遇又碰撞出别样的痛感,而这痛感,让林稚秀明白自己还活着。 “喵~”,那头猫又发出了动静,林稚秀抬头,这一回顺从地静静看眼前的景象。 趴在庄祁膝头的猫翻了个身,冲庄祁敞露肚皮,讨好地哼唧几声,想要享受挠肚皮的舒爽。庄祁笑了笑,用掌根而不是指尖轻轻在猫的肚皮上揉了几下,“倒也不怕被我开膛破肚?嗯?” “喵~”那猫叫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没有,庄祁便扬了扬手,展示他锐利的爪子。 略带恶趣味的神情,正是林稚秀熟悉的那个庄祁。 天上突然落下一片淡粉的莲瓣,林稚秀仰头看去,惊觉这洞穴的巨大,然而黑漆漆的上空里什么也没有,悄无声息,看不透这莲瓣从何而来。 莲瓣轻轻飘落,在庄祁身后晃荡着,还未落地,庄祁便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迅速出手,捞住了小小的莲瓣。 “喵?” “走吧。”庄祁突然收敛神色,伸手一掼,把膝头上的猫掀了出去。 猛地翻到了地上,那不通人性的蠢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晃了晃脑袋,仰头看向庄祁,竟还有脾气,正要叫唤,却被庄祁一扬手扫出了数十米远,摔进了墙缝里。 劈手甩出一道风,堵住墙缝的出口,彻底屏蔽了猫的叫声,庄祁这才好整以暇地坐定。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光束中缓缓降下一个人来,白衣白袍,脚踩莲座,头上一轮金黄的大光相,手中拖着白色的净瓶,观音现身,庄祁无动于衷,反倒是林稚秀紧张地抽了一口凉气。 在这一行混了多少年,林稚秀见过无数鬼邪,妖怪则无多,神明更是寥寥。想来也是正常,众生六界,在不普通的人终究是人,而凡间能有多少人有缘得见神明一眼?举头三尺有神明,然而天不是凡人的天,纵使凡人抬一辈子头,也不见得能有神明施下垂怜的一眼。 林稚秀虔诚地低下头,即使是幻象,他亦迫于威力,不能多看一眼。 只听一个慈悲得近乎淡漠的声音道:“魔尊,别来无恙。” ——魔尊?林稚秀伏在地上,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 “上次一别,八百年过去了,你重伤本尊又将本尊囚于此地,何来‘无恙’?”庄祁语调平平,但态度称不上好。 “将你囚禁于此,并非我一人之意,只是你魔力滔天,未免为祸人间,才出此下策。” 庄祁显然厌烦观音的这套说辞,“大士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不日前如来有感,冥界将因你而大乱,故特遣我来......” “因本尊?”庄祁不屑地嗤笑,“本尊既被困于此地,何来扰乱冥界一说?本尊尚未堕入魔道之时,天帝常疑惧本尊夺走天帝之位,待本尊堕入魔道之后,他依旧日防夜防,八百年过去了,怎的一点新意都没有?” 观音沉默了一下,并不接过庄祁抛出的话尾,瞟了一眼困着猫的地方,“混沌之域向来无生灵可入,如今怕是锁不了你多久。” “所以?”庄祁衣袍忽地振起,一股股墨蓝色的旋风卷起,晃动着腰粗般的铁链不停动荡,连着洞穴都震动起来。 观音好似听不出庄祁的怒气,轻轻垂下眼帘,以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容提起净瓶里的柳枝,状似不经意地一甩,遍地生出莲花,一个个花骨朵儿飞快的绽放,里莲心里却不是花蕊,而是一点点火苗。 一地的莲花灯看似散乱,实则构成了一个局,一个坚固的牢笼。原本晃荡不停的铁链,像被人突然摁住了一样,渐渐平息了下来。 庄祁怒目而视,观音却已准备离开,莲灯一转,便腾升而起。“如今六界祥和,然如来何曾误过?今日之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只消三百年,贫僧定携天帝极天界众仙迎你出关,魔尊且当给贫僧一个面子,三百年,不过须臾尔......” 白光散去,洞穴却没有重新陷入黑暗,一地悠悠旋转的莲花灯散发着生生不息的佛力,而这佛力显然压制着庄祁,贵为魔尊,却狼狈不堪。 林稚秀还在琢磨着观音的话,直觉这背后又是另一件复杂的事,但既然猜不透,他便搁到一边,思索邪灵让他看这景象的目的。 三生潭是真是假?眼前的幻境又是真是假呢? 庄祁闭上眼睛打坐,似乎真要耐心等上三百年,只是在他眉心不时有墨蓝色的气焰燃起。 漫长的寂静过去,远远地传来一声猫叫。 “喵~” 那猫不知如何顶开了庄祁留下的封锁,从墙缝里挣扎着往上爬。墙缝较深,猫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拖着摔伤的腿逃了出来。 “呼噜噜——!”带着怒气,猫示威一般地向着庄祁嘶吼,然而庄祁并没有睁开眼睛。 猫瘸着腿一点一点靠近,来到莲花灯阵前,停住了脚步,而后谨慎地围着阵缓缓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小片莲瓣前。 许是观音落下的。 林稚秀屏住呼吸,隐隐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那只猫也正如他所料,一口咬住了莲瓣。 庄祁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猫嚼着莲瓣,像是知道口中的东西并非凡物,急不可待地咽了下去,很快,猫的伤腿便痊愈了。 “喵——喵喵——”那猫一开始只是小声叫着,而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近乎嚎叫一般,当庄祁不曾睁开眼过。 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于是那猫小心地往前迈了一步。踏进莲灯阵时,却只是引起了小小的震荡。一层白光从它的前爪底下荡漾了开去。 这猫突然多了几分灵性,一下子缩回前爪,还颇为惊异地盯着自己的爪子看。 “喵......?” 下一秒,那猫轻盈地落下爪子,踩进莲灯阵中,绕过一盏盏莲灯,到了庄祁身边。没有像之前那样熟稔地跃上庄祁的腿,而是颇有些记仇地小声哼哼几下,舔了舔庄祁的手背,而后一口咬了下去。 庄祁手上厚厚的硬甲阻挡了它,小猫恨恨地磨了磨牙,而后松开了嘴,表情好像“小爷我不跟你计较了”。 庄祁终于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竟有几分好笑。 “找打?”庄祁勾了勾唇角:“嗯?” 许是真的被吓到,小猫脚一滑,慌乱间摔进了莲灯阵里,身子压在了一盏莲灯上,灯火染上猫毛,顿时熊熊烧了起来。 “喵!——喵呜呜——!”猫扑腾起来,眼睛里满是惊恐,身子因为疼痛而抽搐,却在眨眼间又压倒了一盏莲灯。 天意。 幻境里的庄祁和幻境外的林稚秀,在一瞬间同时想到了这个词。 庄祁站起身,双手奋力往外一推,墨蓝色的魔力蓬勃而出,莲灯摇曳,火苗渐熄,铁链剧烈颤抖起来,铺天盖地的吟啸声中夹杂着越来越微弱的猫哭。 从庄祁底下的铜座开始,裂痕一点点扩散开去,在一片地动山摇过后,八条铁链断成数截。 缓缓站起身,庄祁走进那猫,而那猫却已经死去,变成了猫干,左右皆是倾覆的莲灯。 天上惊雷轰鸣,庄祁无所谓一笑,眨眼间化作一团雾消散了。 洞穴已经支离破碎,那只猫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结束了。”林归于终于再次出现,拉起林稚秀的后衣领,把人直接拽上岸。 没能摆脱体内的寒冷,林稚秀想要硬气地站起来,却不能够,像条虫一样匐在林归于脚边,秀美的脸上笼着一层死气。 “他去了哪里?”林稚秀问。 “冥界。”林归于并不吝于解答:“去找那只猫的魂魄。” ——不日前如来有感,冥界大乱...... “所以冥界大乱......?” “聪明。”林归于踱步往前:“你说——为了一只猫,值吗?” “荒谬的故事。”林稚秀嗤笑一声,突然口吐鲜血。 “我也觉得荒谬......嘻嘻嘻细细哈哈哈哈——!”阴测测地笑着,林归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而我,从这荒谬中诞生......” 108.浪漫一下 不到四点,赵枣儿和庄祁一起离开了蘜茯书店。 走之前蘜茯提起工作的事,“......虽然没有面试,但赵小姐既是庄少介绍的人,蘜茯自然信得过。书店刚刚起步,赵小姐若是愿意,留个联系方式,回头咱们微信沟通,如何?” “没问题。”赵枣儿看着蘜茯,一句话的功夫蘜茯的目光总是瞟向庄祁,尽管知道庄祁不会回应她,赵枣儿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脸上还是笑着,秉持着成年人以微笑交往的原则,打开微信二维码,大大方方递过去,“留个微信也好,蘜茯小姐这么漂亮,我愿意多交个朋友。不过书店的工作或许不太适合我,感谢蘜茯小姐的美意。” 蘜茯下意识地又去看庄祁的眼色,然而没能读懂庄祁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只好道:“不客气。” “先告辞,改日来捧场。”以前的赵枣儿虽然不多与人打交道,但场面话还是会说的。 蘜茯没有多挽留,备注好微信,将两人送至店外。 爱哭鬼跟在蘜茯身后,朝赵枣儿发射可怜光波:“枣儿姐姐再见,要来看我哦。” “好。”赵枣儿一口答应。 道了别,两人往回走,庄祁自然而然地拉过赵枣儿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 “冷不冷?”庄祁问。 摇摇头,赵枣儿摸了摸自己肚子:“我贴了好几个暖贴,你冷不冷?总是看你只穿衬衫和大衣。” “不会。”庄祁用空着的手推了推眼镜:“我体温高。” “唔,这就是修道之人?”赵枣儿想起各种电视剧的设定,笑了笑,看见不远处的小区大门,晃了晃庄祁的手,“这就回去吗?” 庄祁停下脚步,看向赵枣儿:“或者去哪里好呢?才四点,可以约会。” 细究起来,除了跨年夜那晚,赵枣儿虽与庄祁住得那样近,两人天天见面,却还没有约会过。 “约会的话,”赵枣儿无疑对庄祁的提议很是动心,“要去哪里?” 庄祁也没有太多经验,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致知道约会无非看电影吃晚饭压马路。 “看电影?”庄祁拿出手机,准备查看电影资讯。 赵枣儿拦住他:“去电影院至少要半个小时,晚上的场次一般很满,等电影散场,就错过晚饭了。”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庄祁依言收起手机。 “我们去超市吧。”赵枣儿嘿嘿一笑:“晚上你想吃什么?” 转身和赵枣儿一起往超市去,庄祁先是认真思索,而后回答。两人一言一语讨论起晚上的菜单,手拉着手逛超市,穿梭在五颜六色的新鲜果蔬中,有几分新婚夫妻的味道。 路过海鲜区的时候赵枣儿有些犹豫。她不擅长收拾鱼,在一个个水箱前走过,心中没有菜谱,正想问问庄祁想不想喝花蛤汤,庄祁突然问她:“你喜欢这个?” 赵枣儿回过神,才发现她方才想得入迷,不觉对着一群粉色的鱼发呆。而水箱里的粉鱼像是也对她感兴趣一般,头对着头凑在玻璃上,无言地看着赵枣儿。 不得不说,粉色的鱼,真的很没有食欲。 赵枣儿摇头。 “挺可爱的。”庄祁却道。 赵枣儿心想,庄祁似乎很想吃(?),虽然没料理过这种鱼,但菜谱网上都会有...... “可以买两条,装个鱼箱养起来......”庄祁没有说完,就被赵枣儿拽走了。 “这里都是食用鱼啦!不能养!(/‵口′)/” 看着赵枣儿一脸认真的样子,庄祁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知道?”赵枣儿扭头看他。 “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知道?”庄祁反而觉得奇怪了。 “emmm......”因为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还有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感觉。赵枣儿没有说出口。 “我可不是第一次逛超市。”庄祁一眼看破了赵枣儿的想法,伸手捏了捏赵枣儿脸颊上的肉。之前庄祁遇见赵枣儿的时候赵枣儿正因为怕鬼而狂掉体重,一度瘦到九十斤,前几天在父母家一下子养肥了不少,脸上的肉也赠了不少。 庄祁捏了捏,顿时喜欢上了指尖的触感,揪住不放了。 “晃、手。” “晃......?”庄祁恶趣味地晃了晃,赵枣儿的脸颊也跟着变形。 赵枣儿挣扎无果,一把拍开庄祁的手:“是‘放’啦!” 庄祁忍不住笑起来,像十八九的少年,赵枣儿伸手要去捉庄祁的脸,却因为身高而被压制。两人拉拉扯扯,像寻常的每一对情侣一样吵闹,不管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否幼稚,只是忍不住想要贴近对方,想要更亲密一点,想要对方笑起来,想要从情人的眼里看见自己。 回到公寓,庄祁先回到自己的屋子换了便服,而后去了赵枣儿的屋子。门没有锁,庄祁自然地踩着拖鞋进去,看见赵枣儿已经在厨房收拾食材了。 “你看会电视吧,晚饭要一个小时。”赵枣儿一边洗菜一边道。 庄祁应了声,打开电视,随意播放一个频道,拿出手机给吴浩霆发微信:一般约会都去哪? 吴浩霆没有回复,庄祁便打开浏览器,搜索:约会。 厨房里,赵枣儿趁着间隙掏出手机,方才她给舒碧云发了微信求助约会的意见,那妮子回了个“能去的地方很多啊”便没了下文,任由赵枣儿发了四五个表情包都没把舒碧云戳出来。 “干嘛去了......”赵枣儿嘟囔,无奈之下收起手机,专注手下的料理。她最后没有买花蛤,而是买了大的海蛤,用简单的姜葱,便能煮一锅让寒冬变得暖洋洋的浓汤。 把海蛤放进大锅,加水没过,再放一大把盐,用以让海蛤吐沙,放到一边静置。淘米煮饭,赵枣儿随手拿过牛肉里脊,洗净,先用刀背把肉拍松,再切片,加入适量酱油、料酒、水淀粉腌制。 厨房了赵枣儿有条不紊地进行料理,客厅里庄祁对着手机陷入了沉思。 网页搜索出的东西五花八门,而且大同小异,庄祁又换了几个关键词进行搜索,突然一行信息落入他眼中。 “【情侣间最浪漫的十件事】:...... 3.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个字便涵盖了平凡的人生,同时也暗藏了一个道理:厨房也是一个浪漫的好地方。想象一下,当你从背后抱住爱人/当你被爱人从背后抱住,胸膛贴住后背、心跳与心跳呼应,难道不浪漫吗?(此事项当选女性最希望与爱人做的事情排行榜第三名)” “......”庄祁收起手机,瞟向厨房里的赵枣儿。 赵枣儿背对着他,能听见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还有高压锅发出的呲呲的蒸汽声。 会不会被当做流氓?庄祁又想求助好友,打开微信看了一圈,竟除了吴浩霆,不知道问谁。陆酩还是个孩子,提起林稚秀他就心烦,问庄珂更不可能。要不再百度一下? 庄祁抓过沙发上的抱枕,上头印的一个动漫人物,看起来像狗又像狼,庄祁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抱枕里,脑中做最后的挣扎。 又不是没抱过,怂什么?脑中小人道。 放下抱枕,庄祁站起身,悄悄向厨房走去。 突然抱住她,万一吓到了,切到手怎么办?每走一步,庄祁心里都会冒出新的问题。 适时赵枣儿放下刀,拿起土豆,站在水槽边若有所思。庄祁看准时机,来了个浪漫的拥抱。 ——背、背后抱?! 赵枣儿在片刻的恍惚过后回过神来,血压直冲脑门,脸变得通红,举着土豆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嘛啊......” “抱抱你。”庄祁道。 庄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平日低沉些,从赵枣儿耳边滑过,让她觉得腿软。 庄祁抱着赵枣儿,感觉着所谓的“胸膛贴住后背、心跳与心跳呼应”。 “我还要做菜......”赵枣儿有些晕乎,平日里那个庄祁怎的变成无尾熊了? “接下来要干嘛?”庄祁问。 “洗土豆......”赵枣儿下意识道。 庄祁松开搂着赵枣儿的腰的手,只是依旧贴着她,握住赵枣儿的手,连带着土豆,一起放到了水龙头底下。 黏黏糊糊了十分钟,赵枣儿在血管爆炸之前把庄祁赶了出去。 所谓热恋,赵枣儿终于有了一点感触。 吃饭的时候赵枣儿提起蘜茯:“蘜茯小姐是妖吗?” “嗯,一只书虫。” “哇......”赵枣儿想不到是这么稀奇的一种妖怪。“我们会去东海吗?” 微微皱眉,庄祁道:“邪灵被镇压在东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既然二十多年前有过一次邪灵大战,很难说邪灵还会在东海。” “去看看也好吧?”赵枣儿夹了庄祁最喜欢从肉片放进他碗里。 “会去,”庄祁为赵枣儿剥了一只虾,“在之前要先去趟白泽那里。” “白泽?”赵枣儿稍加思索,便想起爱哭鬼提过这个名字。 “鹪鹩殿的白老板。” “啊——”赵枣儿恍然大悟:“是他呀。” “白泽通晓天地,别具慧眼,那小鬼身上的仙缘究竟是怎么回事,白泽定能给个说法。” “什么时候去?咦,那岂不是要回y市?” “明天去。你也一起?” “我想去趟爷爷那。”赵枣儿道。 109.世间万缘皆天意 从淇河站下车,再乘大客,两个小时后便能到达塔家县——一个三线城市里的落后小县城。 赵枣儿下车时,不过下午三点的光景,太阳还挂在天上,皑皑的雪下了一夜,此时已经停了,塔家县一如既往地静谧。错落有致的房子都戴着白色的帽子,道上不少扫雪的人,一辆公家的扫雪车从村子这头开到那头,沿着笔直的主干道,突突地前进着。远处的山看起来不再灰蒙蒙,衬着蓝蓝的天,显露了真容。 赵枣儿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许多年没有回过塔家县的她,短短两月间重返爷爷家数次,像要把之前落下的次数都补回来一样,但这一次与之前相比,赵枣儿的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 还没有踏进赵大匡的小院,赵枣儿便抬高了嗓子:“爷爷——我回来啦——” 赵大匡在屋里听着动静,忙跑出来,一脸乐呵:“进来进来,快上屋里去,冻得慌吧?” 赵枣儿摇摇头,心里记挂着赵大匡的伤势:“我不冷,您怎么不再医院多待几天,等身子骨好利索了再回来?” “已经好了,躺两天就好全了,又没多大事,老搁医院里躺着也难受。” “真的?”赵枣儿放心不下,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真得不能再真了,一顿一碗饭一两肉一瓶酒,老能吃了。” “斩魂剑!”赵枣儿欣喜地唤。 斩魂剑就在院子里。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先前发生血案的渗人模样,东边的那颗小矮树本来病恹恹的,这会儿一看,变得精神了,寒冬腊月的时节,竟然抽芽了。而树下趴着一只大黑狗,脑袋伏在两条前腿上,似乎在好眠,有趣的是大黑狗身边一只黄母鸡和一只大公鸡来来回回地溜达,不时咯咯哒一下。 斩魂剑就“骑”在大公鸡背上。“什么斩魂剑!小娃娃作甚唤老夫名讳,你叫赵老狗爷爷,就该也叫我爷爷,知道不?” “去你的。”赵大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天上啊,跑!” 赵枣儿一头雾水,只见那只大公鸡得了令一颠一颠地沿着院子跑了起来,惊得那只母鸡咯咯哒地唤个不停,大黑狗只是撩了撩眼皮子,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而斩魂剑则哎呦叫唤了起来:“天上啊慢点啊,爷爷我要被你颠出去了......” 原来“天上”是大公鸡的名字。赵枣儿一脑门黑线,还愣神着呢,赵大匡直接把她拽进屋子里了。 “喝奶粉不?”赵大匡翻出赵枣儿专用的小杯子,拆了包速溶奶茶,泡了给赵枣儿喝。因为速溶奶茶的样子像奶粉,赵大匡才总是这样叫,赵枣儿接过奶茶,有些新鲜地看着手中的杯子。 杯子上有小鸭子的图案,是很久以前赵大胤买个赵枣儿的,赵枣儿小时候非常喜欢,后来找不到了她伤心了很久,原来是在爷爷这。 打量着客厅,墙壁恢复了雪白,所有的血迹都清洗了干净,而原本钉着赵可喜的那面墙,也变得焕然一新,斩魂剑扎出的那个洞被填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像是知道赵枣儿的想法,赵大匡指了指院子里的那棵树:“那是可喜。” 不是很明白爷爷做了什么,但是树上勃勃的生机着实让人可喜。 “庄家的那小子怎的没跟你一起来?”赵大匡问赵枣儿。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对于小辈的事心里还是有数的。 赵枣儿也没有刻意隐瞒她和庄祁在一起的事情,只是说庄祁有事,回头会来接她。 因为庄祁白天还要去f大,便晚上下了班再启程来y市,赵枣儿无意跟着去鹪鹩殿,于是买了早上的票先行出发了。 “没有吵架吧?”赵大匡琢磨着孙女儿的神色。 “没有。”赵枣儿笑吟吟地,带着几分羞赧。 “没有就好,”赵大匡抱起自己的紫砂壶,不慌不忙地喝上一口,笑眯眯地回忆:“你俩这缘分,也是不浅啊,小时候你就黏他,明明第一次见。” “什么小时候?”赵枣儿支起耳朵:“爷爷你快说说,我都记不清了。” “唉记不清就算了呗......” “不嘛快说快说,或者我去问斩魂剑?”赵枣而看了眼院子里兴奋的大公鸡。 “得,也不多大点事,你六岁被咬那会儿,庄祁也在呢......”赵大匡大致讲了讲小赵枣儿与小庄祁的相遇,然而相遇确实短暂,具体的细节或许还要问庄祁,赵大匡三言两语便讲完了。 “想不起来。”赵枣儿想象不到庄祁小时候的样子,也想象不到自己追在人家身后喊哥哥的样子。“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看不得孙女儿愁眉苦脸,只是这事赵大匡也没辙:“因为守命珠压制了你的命格,体质里的特殊也被隐藏,那段记忆大概被抹去了,六岁前的事情你应该都记不得多少。” 赵枣儿点点头,问起守命珠的事,“守命珠是什么?我的不知怎的丢了。” “那是海神的蛟珠,好不容易才得了那么一颗,”赵大匡有点肉疼:“但丢了也就丢了吧,你这体质,暂时只能这样。” “没事,有庄祁在呢。”赵枣儿道。 “是,但你俩也不能中粘在一块的不是?”赵大匡上下打量着赵枣儿:“你也得学会自保才行。不是说你学了不少术法吗,怎的这身子骨还不如从前了?” “是吗?”赵枣儿握了握拳,“爷爷,你帮我瞧瞧,邪灵到底从我体内褪去了没?” 赵大匡皱起眉,细细看赵枣儿的气色,又伸出手为赵枣儿把脉:“怎的?不舒服?” “没不舒服。”赵枣儿配合地把手递出去,诊完右手换左手,“就是担心。” 收回手,赵大匡隐去眼底的担忧,笑着安慰孙女,“不用担心,就是体虚,养一养就好了。” 但难免赵枣儿会多想。 先前在蘜茯书店时,她一句“你已经知道了”,便是指明她知道庄祁有事隐瞒,而庄祁也承认,只是究竟隐瞒了什么,隐瞒了多少,庄祁没有说,赵枣儿也没有问。猜想庄祁不会想要她一同去鹪鹩殿,赵枣儿便自觉地没有跟去。 对庄祁隐瞒的事,赵枣儿能猜到几分,身子毕竟是她的,夜里惊梦、不时脱力,还有偶然从耳朵里流出的黑水,都让她不安。 “对了爷爷,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几日前的邪灵似乎不是真的邪灵,怎的能拘着那么多法力高强的人呢?”爱哭鬼可是被一个小小的女鬼轻而易举地解救了呀。赵枣儿蹬掉雪地靴,把腿盘到暖呼呼的炕上,“还有,爷爷你给我讲讲二十多年前的邪灵大战呗。” 眼皮一跳,赵大匡问她:“打听这干嘛?” “想知道。”赵枣儿目光灼灼。 抵不住孙女儿好奇的眼神,赵大匡沉吟了片刻,才娓娓道出。 “那邪灵古怪得狠,没由来的,突然就出现了......” ——————分割线—————— 约莫八九点,庄祁抵达了y市。没有徘徊,直奔鹪鹩殿。 “庄先生,最近倒是来得勤快。”白泽落座,一眼看到桌上的捕鬼网。 捕鬼网不是寻常物件,等闲人看不见,但进了鹪鹩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隐藏住自己的真身,不仅捕鬼网大喇喇地瘫在桌上,网中的鬼还冲他讨好的一笑。 “这是什么?”白泽回以一个微笑,爱哭鬼却本能地抖了抖。 “便是想问你,才带过来的。”庄祁抬手在捕鬼网上拂过,捕鬼网便消失无踪,爱哭鬼“哎呦”一声摔到了地上。“我偶然发现这小鬼身上有点儿仙缘,故而带来让你瞧瞧。” 仙缘? 白泽心里一动。它是中国古代神话中地位崇高的神兽,祥瑞之象征,是令人逢凶化吉的吉祥之兽,能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在人界的传闻中,它知道天下所有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的方术,庄祁会来问它,也不奇怪,只是这只小鬼...... 爱哭鬼被白泽看一眼,就抖得像筛糠一样,眼泪不停掉出来,名副其实了爱哭鬼的绰号,却不敢大声哭,小声啜泣个不停,哭狠了,竟还打起哭嗝来。 庄祁看了爱哭鬼一眼,莫名觉得这个哭法跟赵枣儿一模一样。 “这小鬼......”白泽皱眉,在爱哭鬼和庄祁之间来回打量。 “你可看出名堂了?”庄祁等着白泽的说法。 “确实是仙缘。”白泽如实道。 “哦?”庄祁有些讶异地挑眉。 “我就说我说的是真的吧!”爱哭鬼稍微提高了点音量,“呜呜呜吓死我了......” 庄祁没有理会它,白泽却凑近爱哭鬼,不管它抖得更厉害,问它:“你可还记得是哪位上仙?” “不不不、不记得了。”爱哭鬼闭紧核桃一样的眼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泽重新坐回庄祁对面,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在算计什么,嘴角挂着微笑:“我也看不出是哪位上仙,不过可以断定,这小鬼不会害你。” “哦?”庄祁不解,这是如何得出的结论,爱哭鬼却猛点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庄祁,可怜巴巴道:“您就信我吧,我从来没有害过枣儿姐姐......” 胡乱应了一声,庄祁有自己的考量,随手一挥,又把爱哭鬼收进捕鬼网中,正要详询白泽,白泽却岔开了话题,“东海昨日出事了。” “怎么回事?” “海边的一个小村子,一晚上死了十个人,还丢了六个孩子。孩子白日外出玩耍,入夜了一直未归,村子里派人去寻,结果还损失了十个大人,都死在海里,被浪冲上的岸。” 庄祁眉头紧锁,“看来得尽快走一趟了。” “张家的人已经过去了,说还看见了林稚秀,”白泽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敲着掌心:“你最好尽快启程,事情不简单。至于刚刚那个小鬼,要是有必要,你先留在我这,我在帮你查查?” 沉吟了一下,庄祁摇摇头,“算了,既然你说它无害于我,那便不会有碍。”况且赵枣儿很喜欢这个小鬼。 看了看时间,庄祁站起身来,“先告辞了。” “慢走。”白泽起身相送,走到门口便停住了脚步:“今日鹪鹩殿还有贵客,若有怠慢,下次再向庄先生赔罪。” “哪里的话,客气了。”庄祁不甚在意,踏着夜色来,又踏着夜色离开。 直到庄祁走远了,白泽依旧站在窗边,鹪鹩走到他身边,拉了拉白泽的袖子:“作甚一直皱眉,都皱出褶子了。” 无奈一笑,白泽轻叹:“魔尊的记忆,或许很快就会复苏了......” 鹪鹩瞪大眼睛:“怎么会......!” “那小鬼......罢罢罢,都是缘分。”白泽舒展眉心,揉了揉鹪鹩的脑袋。“世间万缘,皆天意。” 110.亲亲 赵枣儿在爷爷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庄祁来接她,两人一起返回f市,到家后两人又匆匆分离。 “我要去趟东海,临时出了点事。”庄祁把赵枣儿送至家门口,衣服都没有换,便要离开。 “现在?”赵枣儿才蹬掉鞋子,踩进拖鞋,站在玄关回头看庄祁:“那刚刚直接从高铁站去机场就好了,半小时就能到,何必回来,还折腾这一趟。” 弯下腰把赵枣儿的鞋摆放好,庄祁只是说,“我三天就回来。” 咬了咬唇,赵枣儿看着庄祁:“我不能去吗?”东海,邪灵多年前的埋骨地。 玄关的地面与客厅有一点高度差,赵枣儿平视庄祁,正好对上他的脖颈,能看见喉结上下一滑,庄祁道:“可能会很危险。” 邪灵如果躲藏在东海底养精蓄锐,现今怕是要卷土重来了,赵枣儿既然是它的目标,怎么去自投罗网?庄祁的眼神里写得明明白白:不行。 道理赵枣儿都懂,可是没有庄祁在身边,她会不安,害怕自己不能独当一面,也害怕庄祁受伤。 “那我等你回来。”绞着手指头,赵枣儿有些不甘。 绽开一个笑容,庄祁揉了揉赵枣儿的脑袋,下手狠了点,直把头发都撸乱了,在赵枣儿爆发前一秒,把人搂进了怀里。 伏在庄祁肩头,赵枣儿无措地环住庄祁的肩背。 收紧手臂,庄祁把头埋在赵枣儿颈窝处。“回来给我做好吃的。” “嗯嗯,想要吃什么,都行。”赵枣儿抱着庄祁,呼吸着熟悉的气息,“每天视频好不好?” “好。”庄祁答应:“我就去东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其他天师已经过去了,问题不大,很快就会回来的。” “emmm......能快点回来就快点回来。”赵枣儿食指划上庄祁的衣领,“要不你把我变小,放口袋里,揣着走,我保证不乱跑,不会丢。” “这个主意好。”庄祁轻笑,气息喷在脖子上,让赵枣儿不禁瑟缩。 怀里的人一扭,庄祁的眸色变深了些,环着赵枣儿腰的手臂收得更紧,“别动。” 攀着庄祁,赵枣儿耳朵慢慢染上红晕,“庄核还在楼下等着呢。” “嗯。”庄祁应了一声,却没有松手。 赵枣儿以前可不知道庄祁会这么粘人,但她承认,她很享受庄祁的拥抱。心念一动,赵枣儿偏头,亲了亲庄祁的面颊。趁庄祁一怔,挣了挣,把人推开:“好啦,快走吧。” 有些不舍地松开手,庄祁从口袋里掏出捕鬼网,交予赵枣儿,并告知她用法,“......爱哭鬼在里头,让它陪着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去找蘜茯,它会一直在书店里。” “知道啦~”赵枣儿扯了扯捕鬼网,“不要担心我,你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 “嗯。”庄祁看了眼时间,该走了。走出大门,庄祁突然朝赵枣儿伸出手,赵枣儿不明所以,伸出手放到庄祁的手心上,庄祁握住赵枣儿的手,用力一拽,把人拉到近前,毫不客气地在赵枣儿唇上烙下一吻。 很青涩的吻,没有任何技巧,只是唇瓣与唇瓣的碰撞,很快就分开。 赵枣儿脸涨得通红,庄祁看起来神色如常,耳尖和脖颈却透着不自然的粉红:“走了。” “嗯......”赵枣儿小声回应。 这一次,庄祁没有再留恋,长腿一迈,跨进电梯。 “啊啊啊啊——”直到看着庄祁走出公寓楼,上了车,赵枣而捂着面颊回到屋内,才放开嗓子大叫。 “啊啊啊啊——”有一个声音紧随其后叫了起来。 “?”赵枣儿放下手,看到玄关里站着捂着眼睛的爱哭鬼。 可能是方才随后抖捕鬼网的时候放出来的,赵枣儿问它:“你喊什么?” 爱哭鬼张开手,露出一双大眼睛,兴奋道:“亲亲!我什么都没看到!” “......”赵枣儿窘:“闭嘴啦!” ——————分割线—————— 东海的范围很广,黄海以南中国东方的海域,东至琉球群岛,都称为东海。这是现今国际上惯用的对东海的定义,而在中国早期的神话故事中,东海多作为一个神秘仙境的存在,如耳熟能详的“东海龙宫”、“瀛洲仙山”,神话色彩为这一片辽阔的海域增添了不少色彩。 在长江口以南,有一个突出的半岛,因其形状像弯弯的月亮,故名曰“弯月岛”,岛上的渔村,就叫弯月村。 弯月村不大,虽然生活水平一般,但村民安居乐业,年复一年过着普通的日子。靠着东海岸的那一边,是一个浅滩,沿着浅滩往上走,是连着的几座山峰,翻过群山,则能看见一个入海口,一条从村头流淌进山里的河从这里汇入大海,因落差较大,构成了一个悬崖,形成了瀑布,一度成为驴友口口相传的世外桃源。 但对于当地人而言,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方。瀑布下的河湾叫“镰刀湾”,同样形似月亮,却取名为“镰刀”,其危险可见一般。镰刀湾水流湍急,两岸石头皆湿滑难以落脚,若是不小心掉入水中,还有漩涡和不可见的礁石,因危险系数极高,村民们很少到镰刀湾去。 但镰刀湾,确是孩子们探险的好地方。 对于镰刀湾,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传说,有说海底有妖女诱人坠海的,有说海里有吃人的大鱼的,还有说海里有灵药、有珠宝的。神秘的东海龙宫、瀛洲仙山,这些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的东西,给这些传说增添了可信度。但村子里流传最广的,是关于孝妇的传说。 东海孝妇是古老的民间传说故事。孝妇本名周青,很早死了丈夫,又没有儿子,但赡养婆婆非常周到。婆婆因不想拖累她,上吊自缢。而孝妇却由此入狱,并屈打成招,最终被太守杀死。孝妇被斩时,许下三宗愿:她被冤杀,若老天有眼,一要将血倒流、二要六月飞雪、三要大旱三年。孝妇被杀后三年,郡中果然大旱,直至新太守亲自祭奠孝妇之墓并表彰其德行,旱情才得以缓解。而干宝在《搜神记》中记载:孝妇死时青黄色的鲜血沿着长竹竿向上流,到了竿顶才沿着幡而流下...... “好啦,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就没有别的说头了?”张先敏有些不耐烦道。他既然出自天师世家的魁首张家,怎么可能不知道东海孝妇的故事嘛,关汉卿还是在此基础上创作出了中国十大悲剧之一的《窦娥冤》哩。“再说了,这个故事在江苏省的那个东海县还有专利呢吧。” 给张先敏絮絮叨叨许久的老人神色有些不豫。 张先敏的妹妹张韵蒽连忙拉住她那不靠谱的哥哥,打了个“快闭嘴”的眼神,而后缓和神情,柔声问老人:“老人家,您别听我哥打岔,您继续说。” “我说到哪了?”老人靠着自家小院的灰墙,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烟来。 “说到东海孝妇。”张韵蒽陪着笑脸,二八年纪从俏姑娘,模样也俊,态度也好,但老人却变得有些爱答不理了。张韵蒽瞪了一眼张先敏:就怪你。 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张先敏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老人:“我就想知道今天在镰刀湾发生的事,老人家你给行个方便。” “行什么方便......”张韵蒽受不了张先敏一副凡事用钱解决的纨绔模样,还没把张先敏的手打下去,就见那两张粉票子易了主。 “小哥挺上道啊。”老人神情自然地把钱折三折,放进口袋里。“镰刀湾今早才死人,你们这会儿就来了,也不像警察......” 张先敏有些得意,示意张韵蒽还太嫩了,听闻老人还有跟他兜圈子,顿时不耐烦:“我们来自然有我们的道理,警察要是能解决,我们就不会来了。” 老人深深地看了张先敏一眼,而后操着他乡音浓厚的普通话道:“刚刚的故事其实没说完,镰刀湾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孝妇在那里吃人。” 终于得到了些有用的消息,张先敏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态度,“孝妇吃人?这传说流传多久了?有人见过孝妇没有?什么形态?为何吃人?” 抛出一连串问题,张先敏等着解答。处理过不少这样乡村里的闹鬼案,张先敏知道,一定要重视传说,这些当地的鬼故事,往往藏着最直接的线索。 “很久了,有这个村子,就有这个说法。因为孝妇心有不甘,所以在东海兴风作浪,旧时候村子里还会祭祀,把活人送给孝妇,日落前把人放在镰刀湾,第二天天亮了去收,就剩一具白骨了。”老人点了点烟蒂:“要是不祭祀,孝妇就会上岸吃村子里的人。” “现在还有祭祀?”张韵蒽皱眉。 “当然不了,那些都是封建迷信。”老人笑起来,露出一口不齐的黄牙。 张韵蒽总觉得老人的笑有些嘲讽,正想问,老人又开口了:“不祭祀是因为破四旧那会儿把习俗给破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发生过吃人的事,后来有人看见镰刀湾里有大鱼,八成是大鱼食人。” 这样太科学了。张先敏和张韵蒽对视一眼: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查不出失踪的六个孩子究竟为什么失踪,而死去的那十个大人,被吃得干干净净,说是食人鱼,有些许道理,但也过于勉强。 “既然镰刀湾那么危险,孩子们为什么会去?” “皮呗。”老人似乎对笼罩在村子上空的阴云不甚在意,“这几年村子搞开发,那地方虽然危险,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去,小孩子总乐意去寻宝啥的。” “真有宝藏吗?”张先敏问。 “哈哈哈哈哈,哪有,都是唬小孩的。”老人大笑,忽而神秘一笑:“再给我一百,告诉你另一件事。” 张先敏毫不犹豫给了一百。 “在你们之前也有人来问过我,”老人收起钱,指了指镰刀湾的方向:“(他)往那去了。” 111.风雨欲来 “哥,”张韵蒽跟在张先敏身边,张先敏个头高步子大,张韵蒽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那个人会是谁?” “嗯?” “就是那老翁刚刚说的那个。” “管他的,是谁都无所谓。”张先敏完全不在意还有谁在打听村子里的事,“东海最近不太平,在这附近徘徊的天师只多不少,有什么好在意的,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镰刀湾的事。” 张韵蒽挨了一通说,她本就看不惯张先敏的作风,现下觉得这人还能长兄的气势压人,索性闭上嘴,不说话。 张先敏瞟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他这个妹妹跟他向来不太对盘,他不是很在意,但在他看来,张韵蒽有很多不必要的同情心和友善。就像刚刚那老头,明明可以用钱摆明,她却一副“侮辱了老人家”的态度。 “我们这是去哪?”走了十分钟,张韵蒽忍不住打破沉默。 “镰刀湾呗。”张先敏道:“第一现场就在那,传说也都是围绕那个地方展开的,自然先去那里。” 看张韵蒽点头,张先敏又补充道:“你一直待在本家学习,实战经验太少了。二姨妈既然把你交给我,我这个做哥哥的即使嫌你烦,还是告诉你:但凡有传说的地方,一定要结合本土特色去解析传说,往往能从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呵,”张韵蒽忍了忍,虽不至于很讨厌张先敏,但是想糊他一巴掌倒是真的,“所以你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是个渔村,”张先敏放慢脚步,指了指远处的海,“这里是个岛,三面环海,虽不至于与世隔绝,但相对闭塞,孝妇的妖邪化是误传,但镰刀湾有食人的东西,倒是真的。那老头整得还挺科学,但那种食人鱼吃完了还把骨头吐上岸?” “那宝藏什么的呢?”张韵蒽没忘记方才张先敏多问了这一句,应该有他的用意。 “假的,”张先敏斩钉截铁,“每一个风俗传说的演绎都基于一定的背景,衍生出的内容也会因此各有不同,这是一种地域局限,东海龙宫、金银珠宝,看似很合理,但镰刀湾既然有食人邪物出没,并且曾经长期举行祭祀,就说明那是禁地。充满了禁忌恐怖元素的故事,不一定必须包含‘人性贪婪’这一点。” “emmm......”张韵蒽听明白了,只是张先敏从风俗、地域上解释起,未免复杂了些。 “你还要多学学。”张先敏道。 张韵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你也才出道三年好吗,别嘚瑟了,还有不要处处用钱摆平,姨父特地叮嘱了要我看着你。” “用钱怎么了?”张先敏受不了地叹口气:“既然有钱、钱又好用,干嘛不用?‘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好好记住了,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个道理。” 受不了地吐吐舌头,张韵蒽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抵达了镰刀湾。灰黑的天幕下,远处的海水与天交接,近处的海滩弯曲着向海上延伸,海滩上都是石子,大大小小的石块盖着泥沙,镰刀的尾端、向着海中央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 “那是......!”张韵蒽一眼认了出来,那是林家的家主林稚秀。 张先敏一眼就看到了林稚秀,只是皱眉,直觉哪里不对劲。“喂!你怎么也来了!”张先敏率先开口。 林稚秀回过头,看了张家兄妹一眼,没有回答。 张韵蒽为哥哥的态度感到羞愧,连忙道:“林先生也是来调查早上发生的惨案的吗?” 然而温柔如张韵蒽,也没能打破尴尬,林稚秀表情冰冷,像一座冰山。 纵使听说过林稚秀的脾气,张韵蒽也不禁冷眉,她好歹也是张家的大小姐,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张先敏纵使口气不善,却一直很冷静。他之前与林稚秀打过两次照面,虽说不熟,但感觉有些不太一样。“问你话呢,咋哑了啊。” 向林稚秀走近,张先敏“啧”了一声,一边小心脚下湿滑的石头,一边扬声问话:“这是纯木门黄家接下的案子吧,你出现在这里干嘛?” “那你们为何来此?”林稚秀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黄青儿他们处理不来呗,”张先敏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张家作为八大家之首,我又在附近,自然是我来接手这个案子啦。你呢,可以走了。” 林稚秀没有立即回答。 张先敏也很习惯他说话之后会冷场,倒是张韵蒽看着林稚秀俊美的侧颜,有几分于心不忍:“林先生,你既比我们先来一步,有什么发现吗?” 张先敏可不认为林稚秀却吐露半个字,每一宗案子里,各家都在彼此竞争,也就他这个傻妹妹会这么没脑子。 出乎意料地是,林稚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红色的布,递给了张家兄妹:“失踪的六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十个大人都死了,孩子不见尸骨也不见活人,线索太少了。” 张先敏接过那块红布,展开一看,是一条红领巾。 “在哪捡的?” “那边的悬崖下。”林稚秀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 “只有一条?”张先敏把红领巾翻来覆去看了看,又递给张韵蒽。 “如果有六条,那更奇怪吧。”林稚秀回答,浅浅一笑,仿佛张先敏说了什么搞笑的话。 想象了一下六条红领巾躺在悬崖下的画面,张韵蒽也觉得奇怪,正要取笑张先敏,一抬眼不由得一怔,张先敏的眼神很严肃,不见一贯的吊儿郎当。 “林先生何时来的?”张先敏漫不经心地问。 “半小时前才到镰刀湾。”林稚秀回答了,没有无视。 “如何知道镰刀湾的事呢?” “地方公安里有我的朋友。”林稚秀拿回红领巾,塞回口袋里:“张小辈这是在盘问我?” “没有的事。”张先敏露出一个二世祖惯常的笑,“既然林先生在公安系统里有朋友,那可否有别的消息?不介意的话共享呗。” 林稚秀勾唇,似笑非笑,神情依旧酷冷,“无可奉告,先告辞了。” “好吧。”张先敏没有纠缠,看着林稚秀离开。直到林稚秀走远了,张先敏拍向张韵蒽的后脑勺:“回神了,看啥呢。” “帅啊!”张韵蒽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我的天啊,长得太好看了!冰山美男禁欲系!简直了,要是能拍照就好了......” 不懂妹妹在兴奋什么,张先敏拿出手机,意有所指地警告:“哥哥我教你第二条,小心任何人。” 张韵蒽才不管他说什么,跟着走向海滩边缘,“现在要干嘛?” “找红领巾。” “啊?” “逗你的。”张先敏扬扬手机,“赶紧看资料,比对现场,很快就要黑天了,我们得趁黑天之前回到村子里才行。” 说完,张先敏也不管她,拿着手机,比对黄青儿发来的现场图,定位案发地点。 所谓的案发地点,实际上就是发现十具死尸的地方。镰刀湾并不小,昨夜大风,海浪势必也大,加上早上还有大雾,然而十具尸体都集中在这一块地方,镰刀湾最靠海的尖角。站在原地,感受不到任何亡灵的气息,张先敏果断放弃,蹲下身,在石块里扒拉,试图找到有用的线索。 “在找什么?”张韵蒽也比对着手机里的照片,一边搜寻,一边来到了张先敏身边。 “肉。” “啊?”张韵蒽无奈,以为张先敏又在逗她,然而张先敏一本正经道:“早上发现尸体的时候,这十个人只剩下白骨,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血肉,鬼不吃人,如果是食人的妖怪,吃东西肯定会留下肉渣,这里不仅没有肉渣,连血都很少。” “可能是被浪冲走了。”张韵蒽提出她的看法。 “浪会把十具尸体整齐的冲上这个巴掌大的地方?” “那,那是说,这是十具尸体是故意放在这的?”张韵蒽倒抽一口气,点开天气预报,“早上还有大雾,大雾一直到六点多才散开,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六点半......食人的那妖物,有心智不成?” “不应该。”张先敏摇头:“现世没有多少妖怪了,若有,绝对是百千年的大妖,若不是......”张先敏更倾向于这些人是被投喂给某物的。环顾镰刀湾,右面有断崖,海浪拍击崖壁,浪花一朵朵炸开,而近处的浪花则温和得多,两处地方的流速不一样,不知道在海面下藏着什么样的凶物。 “那些孩子还没有回来呢。”张先敏收起手机,又看了眼远处常人难以靠近的断崖,“走吧,回村。” “诶?这就走了?” “记得那老头说过的祭祀吧?” “嗯嗯。”张韵蒽不明所以。 “祭祀一年一次,吃了祭品后便平安无事,好似是祭祀起了作用,实际上应该正好相反,是海里吃人的那个东西被困住无法再到岸上来食人了,所以不再祭祀后,村子里平安无事,而现在那凶物又出现了,才吃了十个人,肯定不会满足。” “那......那六个孩子没救了?” “早死了。”张先敏加快了脚步:“别管死人了,想想还活着的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凶物,不过大屠杀肯定要来了。” 张韵蒽跟着加快脚步,闻言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回头,海面起了风浪,天色沉了下来,乌云不停积压,一摞一摞地盖在海天交界处。 风暴就要来了。 112.陷阱(1) “哇——哗!” “明明是冬天,还有台风的吗?” 张韵蒽费力挡着雨,跟着张先敏跑进渔村里。狂风暴雨陡然降临,猖狂地在村子里肆虐,遗落在外的牲畜被风推着跑,张韵蒽眼看着一只鸭子奋力蹬着腿,也没能抵抗自然的力量,被从路的这头,卷到那头,拍在拐角的电线杆上,一下子咽了气。 “别废话,跟紧我。”张先敏看着沉沉的天色,直觉不好,顾不上躲雨,闷头往前跑。 “要去哪、”张韵蒽被豆大的雨砸得睁不开眼睛,“——我们别瞎跑,先找地方躲雨吧——” “张小爷——!”雨里传来一声惊呼,微弱却有力。张先敏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前头的屋子下有人举着手电不停挥舞。 黄青儿率着纯木门两名弟子等候已久,待张先敏走近,连忙递上干毛巾,张先敏毫不犹豫接过来,“阿嚏——!有毛毯没有?” “有有有,姜茶也煮着了,小爷快进去暖和暖和——张小姐也快进去吧。” “谢谢。”张韵蒽道谢,张先敏却是习以为常地大喇喇进屋去了。 径直坐下,对着暖气炉暖手,张先敏缓了一会儿,才把目光投向黄青儿。 黄青儿名字幼齿,实则三十有四,个头不高,肚子不小,圆圆的肉脸上两截又短又浓的眉毛,配上一双小却滴溜圆的两眼,活脱脱一副古灵精怪的鼠相。张先敏的目光才移到他脸上,黄青儿连忙凑近些,不用张先敏问,他主动开口道:“张小爷,东海最近不太平,各地都有小骚乱,又挨着年关,纯木门每年都承包了这附近的法事,跟这些个十里八乡的村长啊里长啊都老熟了,今早这不一有事,就给我去了电话。我一看情况,不妙啊——知道您就在n市,就把给您叫来了。” “说说详细的。”张先敏接过姜茶,狠狠喝了一口,被辣得直吐舌头,“阿嘶——烫死了!诶,你先让人去村里走一趟,这天这样,别让村民出门。” “张小爷,这天不会有人出门的。”高个子的纯木门子弟道,刚刚他们都不敢跑出去接人,只敢在屋檐下躲着,满天都是雨、各种被风卷起的东西,还有被吹着跑的交通工具,这样的天哪有人能出门啊。 “让你去你就去!”黄青儿眼睛一瞪,威胁性地挥了挥拳头:“上村长家去,让村长挨个打电话不会啊!快去,别磨叽。” 高个子无奈,披上雨衣闯了出去。 屋里,黄青儿这才把事情的经过捋给张家兄妹听。 “......镰刀湾那块儿有宝物,是这几年才兴起的说法。不过传出这个说法的,是旅游的游客,说看到瀑布里闪现金光,还有在水里找到了金戒指,不少人还看过那个戒指呢,但是村民们世世代代在这生活,根本不信镰刀湾会有宝物,而开发的投商把主意打到了镰刀湾上,村民们现在是同意半、反对半,反正围绕着镰刀湾,也是挺复杂一些事。” 黄青儿没有抽烟的习惯,但一开口,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烧酒,启开瓶盖,咕噜一大口,道了声爽。张先敏见怪不怪,黄青儿知道他不喝酒,又看向张韵蒽:“张小姐,来点儿不?” 张韵蒽连连摇头。 黄青儿又喝了一口,眼睛更亮了,接着刚刚的继续说下去:“不过镰刀湾开不开发这事内里没啥花头,也就是反对的说镰刀湾有吃人的东西,赞同的等着开发后赚钱,没有什么下绊子搞小鬼的弯弯绕绕,其中赞同的以村头的刘大家为首,”黄青儿放下酒瓶子,摆出右手大拇指代表刘大家,而后又摆出左手大拇指,“反对的以石后的刘四家为首......” “两家是亲戚?”张韵蒽听了一通不知道重点在哪里,好不容易听出点意思了,见缝插针问道,可是黄青儿一拍大腿:“嗳!这村子也就屁点儿大,哪家不都沾着亲带着故啊。” 张韵蒽郁闷了,黄青儿示意她别急,“我要说的,是这两家的小孩昨儿个是一起没的。” “这两家关系如何?”张先敏问。 “一般,不过刘大家的孩子11岁了,刘四家的才5岁多。” 张先敏了然地“哦”了一声:“这几个孩子平时不一块儿玩吧?结果却是一块儿丢的。” “是哒是哒!就是这样,”黄青儿嘿嘿一笑:“不愧是张小爷,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无语地抿抿嘴,张韵蒽心里叹气,又问:“那怎的知道孩子们是去了镰刀湾?” “到了晚饭孩子们都没回来,各自出门找,你嚎一声我喊一嗓子的,不多下子不就知道孩子没了,这六个娃娃平时又不在一起玩,怎的能一起丢呢,到了九点多村长看不行了,就组织所有人开始找,”黄青儿摊开左手,掌心朝上,右手在上头比划着,“这半岛三面环海,村子也不大,头找到尾都没有,剩下的就只有......” 镰刀湾。 见张氏兄妹若有所思,黄青儿收起手,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妙啊。” 张韵蒽皱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纯木门怎的还喝酒喝得这么起劲?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满足地咽下口中的酒,火辣辣的刺激感一路从口腔烧到了胃,发出一声喟叹,黄青儿才继续道:“村里有壮年两百,分成二十队,一队十人,一队负责一个方向,十点多进林子,十二点找到镰刀湾,深夜一点多了孩子还是没找着,就都先回来了,出林子的时候人还是齐的,结果一大早好几家说自家人压根没回来,这才发现坏菜了,赶去镰刀湾一看,十个都躺在那呢,一个不少。” 头疼地捧住脑袋,张韵蒽感觉理不清思路。张先敏摩挲着下巴,也没有说话,同样觉得线索太少。 “对了,”张先敏想起一件事来:“这村子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事?” “这不清楚,还没问过村长呢。”黄青儿道。 “我刚刚就想说,咱们干嘛在这落脚,不去村长那?”张韵蒽放下杯子,剩下大半姜汤都在杯子里,“这是什么屋子?” “警局。” “......”逗我呢?张韵蒽不信,“这里这么破,emmmm......” “门口写了警局,你刚刚没看见?”张先敏反问她。 “咦?”张韵蒽有些信了,“那警察们呢?” “村子小,一共就三个员警,”黄青儿露齿一笑,十分爽朗道:“这不都死在镰刀湾了嘛。” “......唉。”张韵蒽别开眼,不去看黄青儿,心里道张先敏的朋友果然也不太正常。 “对了张小爷,东海这片最近的鬼魂数量骤减,可有什么眉目了?” “有是有。”张先敏瞥了黄青儿一眼,三十好几的人瞪着滴溜圆的小眼睛,一脸期待,别说还有几分可爱,但是张先敏不为所动:“但不说。” 东海近日异常频频,鬼魂数量骤减、导致阴阳失调,平时猫在暗处不敢见光的东西都蠢蠢欲动,张家这一回挑大梁,派出了不少张家子弟,张先敏只是其一。东海异象让他敏感地联想到了之前在f市发生的事,但f市长久在庄祁的管理下,具体情况张先敏知之甚少,故而也无从比对。 想到邪灵,张先敏便迟疑不定。在f市的时候,还是他亲手了结的邪灵,怎的方才在镰刀湾,他还能隐隐察觉邪灵的气息呢?还有林稚秀...... “林稚秀什么时候来的?” “啊?”突然被问到,黄青儿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张小爷说的,可是大凤山的林家?” 收到一个“废话”的眼神,黄青儿讪讪一笑:“小的还真不知他来了。这林家主,不是失踪了有一段时间了吗?自从沈家纸种丢了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张先敏先前不知道这事,难得逮着机会便顺便打听:“沈家是不是说偷窃之人来自庄家?” 黄青儿知道张家和庄家不对盘,闻言心里打个突,想着糊弄过去:“不太清楚呢,沈家也不熟庄家,不知道怎的有这么个说法。” “哼,”张先敏不再问,裹紧毯子往后仰倒:“沈家跟庄家不熟,但是跟林家熟啊......” 不懂张先敏怎的突然揪住林稚秀不放了,黄青儿和张韵蒽都没有接话。 八点多的时候,雨势小了,去村长那的高个子还没回来,黄青儿让另一个弟子打电话问问,可惜电话打不通。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雨停了。本来闭目假寐的张先敏睁开眼睛,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沉着一张脸,张韵蒽不想给自己添堵,就没理他,黄青儿也低着头玩手机,张先敏却踹了黄青儿的凳子一脚,直接把人踹下来,“别玩了,咱们出去巡逻。” “巡逻?”张韵蒽实力懵逼。 “今晚肯定得出事,这雨停得太早了。”张先敏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往外看了一眼,不知是在跟谁发脾气,语气有些冲。 “停雨了就停呗,你凶啥啊......”张韵蒽噘嘴,她的衣服还没干呢,外头那么冷,她不太想出去。 “嘘!有人来了。” 张先敏借着2.0的视力看破夜色里奔来的几个人。 最左边是纯木门的细高个,右边是个老头子,中间则是一个背着一名妇人的年轻人。 张先敏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黄青儿先他一步喊了出来:“那不是林家主嘛!” 113.陷阱(2) 那确实是林稚秀。 旁边的老头则是村长。村长嗓门十分响亮,呼喝着由远及近,一把抓住黄青儿的手:“快给瞧瞧!小恩妈昏迷不醒啦!” 连忙把人迎进来,扯了两张凳子拼在一起,张韵蒽几步上前,检查妇女的情况。 “这小丫头片子,能行吗?”村长依旧紧紧拽在黄青儿,一脸紧张。 “能行能行,张家的小姐,妙手回春。”黄青儿被拽疼了,皱着脸把村长的手拉开:“刘大渔,咋回事儿啊。哎呦!林家主您受伤了!” 张韵蒽和张先敏一同朝林稚秀看去,只见林稚秀腹间淌血,似乎被什么东西划开了肚子。 “不碍事。”林稚秀一脸云淡风轻,走到沙发边坐下。 “还不碍事呢,小脸煞白的。”张先敏突然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张韵蒽不能理解地看了张先敏一眼,随后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仔细检查了妇女,所幸小恩妈只是晕倒,没有受伤。“阿姨没有事,醒了就好。老伯您不用担心。” “最好是没事。”刘大渔的视线从张韵蒽转到张先敏身上,又看向黄青儿:“这两娃娃就是你说的张家来的高手?” “啧,”黄青儿连忙拉住刘大渔,知道老头耳朵有点儿背,也提高了音量:“两娃娃厉害着呢!英雄出少年啊!” 刘大渔一撇嘴,本就皱巴巴的脸顿时挤在一起,看起来很不友善,他一把推开黄青儿的手:“那行了!你们赶紧去吧!赶紧杀了那吃人的妖怪才好啊!” “什么吃人的妖怪?”张韵蒽连忙问。 “就是吃人的妖怪啊!”刘大渔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像要从那眼眶里掉出来一样,“咋的听不懂人话呀?” 黄青儿没吱声,觉着今天的刘大渔有点儿吓人。抬眼看向高个子,以眼神询问,谁知高个子只是摇头:“这小恩妈是丢的六个孩子其中一个的妈,雨还大的时候小恩妈家里来电话,说她听见孩子喊她,然后跑出去了,雨停的时候我跟村长出门想找来着,就看见林家主把人背回来了。” 张韵蒽也觉得这村长有点儿疯癫,逃一般躲开了刘大渔,走向林稚秀:“林先生,我帮您看看伤口吧?” “不用。”林稚秀毫不犹豫地拒绝,面向众人简单明了地解释道:“我在离镰刀湾最近的那个屋子里,看见这女人跑进林子,就跟了上去。” “镰刀湾里有什么?”张先敏问。 “没去海边,”林稚秀应答:“我追上之后就把人带回来了。” “那你这伤......?” “之前的,裂开了。” “......” “刘大渔,”黄青儿看向老头:“妖怪呢?” “我我我以为那是妖怪伤的他。”刘大渔犟嘴道。 “有人见过镰刀湾的妖怪吗?”张先敏问刘大渔。 刘大渔皱眉,绷着脸:“我不知道。” “刘大渔,你得配合才是,张小爷既然问你话了,你再好好想想呗。”黄青儿给刘大渔打眼色。 刘大渔兀自沉思,一旁有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我......我看到......过。” 张韵蒽连忙回到小恩妈身边,把人半搀起来,倚在她身上,让人倒杯水过来。“阿姨,你慢点说,不急。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歪倒在张韵蒽怀里,妇女摇摇头,眼里含着泪水,啜泣了起来:“我的孩子还活着啊......” “还活着吗?”张韵蒽惊喜地握住妇女的手:“阿姨,您别哭,我们一定会把孩子救出来的。您能说说妖怪的样子吗?” “人的脸,身子......像蛇。” “蛇?”黄青儿露出厌弃的表情,像怕极了蛇的老鼠,“人面蛇身?够恶心的。” “去,女娲不也是人首蛇身......”张韵蒽白了黄青儿一眼。 “不一定是蛇,”林稚秀的声音像平缓的电波:“也许是龙身。” 乡村妇人哪能知道蛇与龙究竟有何区别,林稚秀的话启发了张先敏:“猰貐(yayu)?” 传说猰貐曾是天神,被名为“危”的神杀死,后来被复活,变成了食人的凶物。关于猰貐的外形有很多种说法,比如人面龙身、大小和狸一样,也有的说是人面牛身马腿,或者说龙头虎身的巨兽。 “猰貐,不是死了吗?”张韵蒽不解道。据说由于猰貐喜食人类,所以尧帝命令后羿将它杀死。 “去看看吧。”林稚秀唇色泛白,“如果孩子们还活着,刻不容缓。” 林稚秀简单处理了肚子上的伤口,张先敏和他、张韵蒽和黄青儿,包括黄青儿的两个弟子:高个和矮子,六人一齐朝镰刀湾出发,刘大渔则和小恩妈守在警局里等他们。 “阿姨说她看见妖怪是在一个山洞里,”张韵蒽一边走一边揣摩小恩妈的话,“为何是山洞呢?我还以为会是海妖呢。” “既然这样,不如分为两组,”张先敏提议,一边留神林稚秀的态度,见没有人反对,他继续道:“我跟林家主往山里去,你们去海边。” “我们既然有六个人,何不三三分?”张韵蒽提出异议,看了一圈,“我跟你俩走,纯木门三人一组。” “张小姐还是跟我们一组吧,”接收到张先敏的眼神暗示,黄青儿赶忙道:“这样战斗力也比较均匀嘛。” “好吧。”张韵蒽最后还是同意了。 于是六人化作二、四的新队形,往相反的两个方向走。 张先敏与林稚秀往林子茂密处去,走了十分钟,四周的景致没有多大变化,漆黑中可以辨析重重树影,没有虫兽出没的踪迹,一派祥和的静谧。 十分钟的路途里,两人没有一句交流。张先敏起先走在林稚秀前面,不知不觉落在了林稚秀斜后方,“喂。” “嗯?”林稚秀举着手电筒开路,闻言没有回头。 “下午分开后,你进村了吗?” “没有。” “一直待在那间屋子里?”张先敏有意无意地开始了试探。方才进林子之前,他特意留意了离镰刀湾最近的屋子,黄青儿悄声告诉他,那是村子里的丧葬所。 “是。我身上有伤,在那休息。” “你的伤......” 林稚秀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手电筒对着张先敏:“你一直问我这些做什么?” “就问问啊,”张先敏抬起手挡在眼睛前面:“别照了要瞎了。” 隔了两秒,林稚秀才放下手电,转过身继续开路。 “喂,”张先敏又出声:“你跟本小爷说说话呀,你的伤什么情况,严不严重啊,刚刚怎么不让我妹帮你看看?她虽然才出道,医术还是学得很不错的。” 林稚秀不答,张先敏好像说不腻一般,不停地叽里呱啦地说着,像只聒噪的乌鸦,然而林稚秀也没有让他闭嘴,只是沉默着走在前头。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已经深入镰刀湾对着的林子深处,再走出去,就到了悬崖,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山洞。 “诶——”张先敏一副懒得再走的倦态,“那女人是不是看错了啊,这地方都是树,也不倚着山,林子里哪来的山洞啊......” “嘘!”林稚秀做出噤声的手势,同时关掉了手电筒。 张先敏依言收声,警惕四周,听见了极轻的呼噜声,一次呼吸的节奏极长,似乎是个庞然大物。 “在哪里?”张先敏用气声问。 “那、里。”林稚秀也把声音放到最轻,指了指前方,两人对视一眼,小心地猫着腰从两面包抄前进。 二十步外,赫然出现一个不大的山窝,呼噜声便从里头传来。 张先敏示意林稚秀先止步,取出自己的独门武器——白虎宝鉴,借着月光调整角度,照进山窝里,透过镜子,隐隐可见山窝里蜷缩着一只人面的四不像。 “猰......貐......”张先敏冲林稚秀道,伸手在镜面上一抹,镜子顿时隐去,又打了手势,示意一起攻击。 林稚秀摇摇头:先看看孩子们在不在里面。 张先敏点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稚秀。两人屏气凝神,悄悄往里走,以免惊动了食人的凶物。 山窝不大,一览无遗,除了猰貐的呼噜声,并没有孩子。 张先敏又拿出了白虎宝鉴,准备攻击,林稚秀也拿出了纸人,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同时发动了攻击,却不是冲着猰貐——而是攻击彼此。 “切。”张先敏毫不意外会发生这样的事,手中的白虎宝鉴化作了佩剑,横在胸前,挡开了林稚秀的攻击。 轻巧地向后一跃,林稚秀为张先敏鼓掌:“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哦?” “红领巾是干的。”张先敏心情颇好的解释,“镰刀湾哪有不沾水的地方,你只比我们找到半小时,难不成能烘干红领巾?答案只有一个:红领巾是你直接从孩子们身上扯下来的。” “啧,大意了。”林稚秀无不遗憾道。“所以你分开其他人,要单独跟我对峙?” “你是谁?”张先敏单刀直入地问。 “林稚秀呀。” “你不是。”那股与邪灵极为相似的气息又出现了,张先敏试探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当时明明、明明......” “明明已经捉住我了?”邪灵爽快地承认了,黑气翻涌,身形转变,脸也变成了张先敏见过的林归于的样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 “哈哈哈我现在是林稚秀啊,”邪灵不停切换林归于的脸和林稚秀的脸,“怎么,要杀我吗?” “为什么不?”张先敏不屑地哼笑一声,“我管他林稚秀是谁,张小爷我想杀谁,就杀谁——!” 提起剑,张先敏爆出灵力,袭了上去。 114.调查(1) 张先敏操着白虎剑,只是剑走刀式,虎虎生威,只把邪灵往角落逼去。 “以为我不敢伤林稚秀?傻逼,”张先敏完全兴奋了起来:“小爷我完全没在怕的!” 邪灵着实没有想到这一点,在天师排行上日渐精进的张家新秀张先敏,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两人相战,倒像反派间的厮杀,一面躲着攻击,邪灵不动声色地控制后退的路线,从容不迫地往洞口移动。 “躲什么?”张先敏好战,不满地皱眉。 懒得再变幻人形,邪灵索性褪去伪装,现出漆黑一团的真身,停在洞口处,桀桀笑起来:“猰貐。” “搞毛?”张先敏分心看向那只猰貐,冷不丁被吓出一声汗。“kao!” 本来趴在地上的猰貐已然睁开了眼睛,呼吸声变得清浅,瞪着只有眼白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獠牙。猰貐有张人脸,这人脸说不上像极了谁,加上四不像的身子,另类又可怖。 “切,又是幻象吧。”张先敏不可一世地走向邪灵:“你擅长幻境,我知道。还有化个人形吧,黑糊糊的一团看着费劲。” 邪灵无可无不可地幻化成林归于的样子。是f大中文教授林归于,而非林家的林归于,毕竟张先敏只认得前者。 “最近东海不太平,你搞的鬼?”张先敏似乎收敛了战意:“你到底是什么?居然还能化形。也挺像啊,林稚秀呢,听说他失踪了。” “我干嘛要回答你的问题。”林归于讲话温吞,气质儒雅,仿佛又回到了授课的讲台上:“你不怕猰貐吗?” “我问你就得答,”张先敏扭头看了一眼,猰貐依旧伏在地上,鼻子里喷出的呼吸重了,没有要攻击的意思,“你再换个化形吧,我不喜欢老师。” “嘿,”邪灵从善如流地又换了副模样,这回变成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好看女人,声音也变成了好听的女声:“你倒是有意思,不似寻常天师。” “我不耍名门正派那一套嘛。”张先敏一直在向洞口靠近,话音落下时,离邪灵正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出其不意地骤然发起进攻。 这是偷袭,但张先敏的偷袭极为迅猛。不是一只暗器亦或几张符纸那么简单——他丢出白虎宝鉴,白虎宝鉴飞到半空停了下来,镜面射出一道光束,落在邪灵身上,像囚牢一样笼住它,张先敏脚一蹬地,像支离弦的剑一样射了出去,手中多出八张符纸,一道指缝夹着一张,口中驱动咒语,不过眨眼间就到了邪灵近前,一举把八张符拍到了邪灵身上。 几不可见的,邪灵勾唇轻笑了一下。 张先敏一愣。 他扑空了。 白虎宝鉴所照之处空无一物。 猛地转身,张先敏瞬息间捕捉到了半隐在树后的邪灵。 “你......!” “到底什么是幻象,你真的分清了吗?”像大象蔑视蝼蚁,邪灵轻蔑地笑,女人的声音细细,好似一柄细刀。 冷汗从张先敏头上淌下来,硕大的汗珠,带着厚重的腥臭。 缓缓抬眼,张先敏对上一张丑陋的人脸。 猰貐张开了大嘴,一如它靠近时一样无声无息。 ——————分割线—————— 庄祁一下飞机就赶到了弯月村,居正寺的天怡大师已经在村口等他了。 “天怡大师,让您久等了。” 天怡摇摇头,“贫僧也才到。听闻庄先生将至,故而在村口停留。” “现下是什么情况?”庄祁远眺村子,觉得古怪,不过上午十点的光景,弯月村却安静得过了头。 “还未得知。”天怡确实只比庄祁早到了十分钟而已。 庄核把车上的行礼拿下来,走到庄祁身边,恭敬地向天怡问好,三人一同往村内走。庄祁问起天怡来此的缘故,正说着话,从村里跑出来一个黄褐色僧袍的光头和尚:“师父——师父——” “陆洱,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天怡拦住徒弟,有些无奈。陆酩另有要事,他便带二徒弟陆洱出门,但不论是哪一个徒弟,都没有让他省心的。 “我见着村长了。”陆洱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好意思,向庄祁和庄核问候后道:“张家兄妹连着纯木门的黄青儿,昨晚出去后至今未归。” 天怡和庄祁对视一眼,天怡道:“走,先去见村长。” 刘大渔正六神无主地坐在家里。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小恩妈不在警局里,那些个天师道士道姑的也都没有回来,想着住持大风过境后的检修工作,他便回到村里,一问,才知道小恩妈昨晚根本没有出门。 想到自己不知守了什么东西一晚上,刘大渔就脑瓜子疼。而那个小恩妈既然是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变的,那孩子们还活着的话自然也是假的。“唉......”刘大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爸——”刘大渔的儿子刘大梁撩开挡风帘,缩着冷气往屋里走:“刚刚走的那个和尚又回来了,还有几个‘客人’......” 看刘大梁的神色,刘大渔当然明白所谓的客人,八成又是那些方士。犹豫了一秒,刘大渔走下炕:“别杵在门口了,大冷天的,让人进来吧。” 道了声“打扰了”,天怡打头,庄祁在后,陆洱和庄核垫后,四人鱼贯而入,把屋子给占满了。 “我不问你们是谁,说了我也不懂,既然是出家人,”看了眼天怡,刘大渔心稍安,“想必不会是骗子,你们有啥想问的尽管问,只要能帮村里把这事解决了......” “还请村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说吧。” 刘大渔把事情说了一遍,刘大梁在一边补充,天怡听完问的第一个问题,竟是“是否报警”。 “没有。”神色不虞,刘大渔也后悔,要是早报了警,也省得这些个人一批一批地来,又成堆成堆地不见。“我不管到底是鬼还是妖怪,拜托你们快点捉住吧!” 刘大渔声音都颤抖了,若是昨晚的那六个人也遭遇了不测,这几天死的人数赶上村子里两年的死亡率了。 “怎的是六个人?”陆洱摸摸后颈,眯着他的小眼睛:“张家兄妹、纯木门黄青儿,还有呢?” “黄青儿带着两个徒儿,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姓林的,跟他们认识,但不像一伙的。” “可是这个人?”庄祁翻出手机里那张林家林归于的照片:“可能比这个老一些。” “不是,是个年轻人。” 庄祁立刻又翻陆酩的朋友圈,找到林稚秀的照片,拿给刘大渔看:“是这个?” “对对对!” 还欲再详细问,刘大渔的手机响了起来,老人机声音洪亮地报出一串数字,刘大渔听完号码知道是谁这才接起电话:“小犊儿啊,咋的......啊?唉我去,都说了不能过去,我这就去!” “可是出什么事了?”天怡忙问道。 “他们又跑镰刀湾去了!”刘大渔来不及解释,套上大棉袄,踩着鞋子就往外跑,庄祁等人连忙跟上。 路上刘大渔喘着气解释,那些出事的人的家属聚集起来去镰刀湾,想冲怪物讨个说法。 庄核小声跟陆洱嘀咕:“怎么讨说法啊?” 陆洱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啊。” “那怪物不是还不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为不知......” 镰刀湾聚集了不少人,围成一排,窃窃私语,被他们挡在里头的,是二十多个村民,男女都有,皆一脸的憔悴和伤痛,身侧放着十几个木桶的泔水,臭气熏天,冲着海面喊话,要那怪物把孩子们交出来,并且为死去的人谢罪,不然他们每天都把泔水倒进海里去。 一边还有几个村民拉着他们,不停劝阻,但那些人悲痛欲绝,根本听不进去,其中一个哭肿了眼睛的妇女不停拍打拦着她的男人:“刘大军你撒手!你不就是怕泔水污染了海不能开发吗!我告诉你们!孩子一天回不来,这里谁也别想开发!” “够了!开不开发是问题吗?今儿个把这些杂货倒下去了,这海还不得臭了!若是海神怒了,以后村子靠啥吃饭!” “海神?哪有什么劳什子海神!有那玩意儿,村子里还能死那么多人?我看根本没有海神——只有妖怪!” 镰刀湾上吵吵闹闹个不休,刘大渔脸都憋红了,大喝一声:“都闭嘴!” 众人看向刘大渔,懂事的都喊了声村长。刘大渔喘口气平复心情:“莫要再吵吵,村子里多少年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作为村长,难辞其咎,但是事情比大家想的严重得多,越是这样的情况,我们越不能慌!心要齐!都是乡里乡亲,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刘大渔说完,镰刀湾一时安静了下来,数秒后,方才那女人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是我可怜的孩子啊——” “别哭了!”眼看其他人也跟着抹眼泪,刘大渔当机立断喝住她,向旁走了一步,让出身后的天怡大师和庄祁:“这几位大师本事非凡,就把事情交给他们吧。” 115.调查(2) 这是被当成挡箭牌了啊...... 庄核看向庄祁,庄祁和天怡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陆洱也是双手合十,曰了声佛号,气场不言而喻。 人群又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但有天怡大师在,庄祁等三人都不担心。做他们这一行的,很是“看脸”,若是长得嫩了小了,人家不信你有真本事,长得太老太奸,容易被当成骗子,而天怡大师一脸慈悲的佛像,厚厚的大耳垂,饱满光滑的额头,虽然上了年纪,还是有几分弥勒的味道。加之庄祁三人也不太年轻,都是一副正派的好人脸,很容易博得好感,当然也有遇上例外的时候。 “靠得住吗?黄青儿可不咋样啊。”有人提出异议。 “黄青儿哪能和我们比?”庄核毫不犹豫怼回去,庄祁拦住他,朗声道:“诸位,昨天晚上我们的朋友也在镰刀湾失踪,跟痛失亲人的乡亲们一样,我们的心情也很不好受,但是我们允诺,会为大家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邪物交给众人治罪,还请大家配合,不要贸然行动,已经发生了那样的事,相信大家都不希望再死人。” “凭什么信你,满嘴好听话......”还有人出头呛声,被刘大渔瞪了回去:“有本事你来。” 一缩脖子,那人嘀咕开了:“万一又不能行,村子算是完了......”所有村民心里都是不安的,他们在这里土生土长,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弯月村,也没有谁比他们热爱这块赖以生存的土地。那些个吃人的故事老辈一清二楚,小辈听着长大,没有人会故意去冒犯镰刀湾,所有人怀着恐惧敬而远之,可是平静了几十年的村子,还是发生了这样可怖的事情。 十个大人,六个孩子......还会不会有更多?村民们只敢在心里自问,他们都看过那十个人的死状,肉被啃光了,森森的白骨上还有齿痕,镰刀湾的海面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 把村民们劝回去,泔水也撤走,镰刀湾重新变得开阔,庄祁好天怡留在镰刀湾,庄核和陆洱则兵分两路去村民家里走访。 看着平静的海面,庄祁在心里估算下海考察的可行性,一边沿着镰刀湾行走,试图寻找线索。 “昨夜林稚秀、张家兄妹、加上纯木门,一共是六个人,最有可能是兵分两路行动,”庄祁看向茂密的树林:“要到镰刀湾来,必须穿过林子,他们有可能一队在海边找,一队在林子里找。” 庄祁分分钟把昨夜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提到林稚秀,他皱起眉,“阿秀他......” “他从沈家回来后去过寺里一趟。”天怡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看了看,又丢下,和庄祁并肩往前走:“求我替他掷杯筊问吉凶。” “所问何事?” “并未言明。” “结果是?” “大凶。” “......”皱起眉,庄祁陷入思考。 “阿秀和陆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阿秀有什么事,陆酩会担心,可是阿秀从来不说,这一点,你们很像。”天怡摩挲着佛珠,和蔼地说着,“把事情都放在心里,自己承担,即使知道身边的人会担心,还是希望能自己解决。但是有时候,还是应该多顾虑下身边的人才好。” 庄祁知晓天怡的意思,这一次陆酩没有跟着来,是因为他委托陆酩去f市保护赵枣儿。 “被保护的人,想要保护爱人的心,跟你是对等的。”天怡意有所指,“那姑娘一直被你拘着,不太好。” “大师说的我都明白,只是邪灵以她为目的,我万万不敢冒险。”所以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赵枣儿放进去,再垒起厚厚的高墙,请人严加保护,饶是这样,庄祁也不能够安心。 天怡的意思,是赵枣儿既然还占着“庄祁徒弟”的名分,不如送到庄家好生磨砺,有了自保的本事,也不至于让庄祁这么担心。但庄祁舍不得,成为一名天师,除了天分,还有极为严苛的训练,他在庄劲手下熬了那么多年,不希望赵枣儿也经历那些。 “除了邪灵,还会有其他......”天怡不是会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的人,但庄祁是他十分心仪的小辈,陆酩也央他规劝几句,他只好硬着头皮说。 庄祁打断他,终止了这个话题:“道理我都明白,但至少等邪灵一事了结。”如果一直这样担忧赵枣儿的安危而束手束脚,与他和赵枣儿而言,是很难一辈子的。但正如庄祁所言,道理他都懂,只是还不是时候。 深深地看了庄祁一眼,天怡长吁一口气,“罢了,莫怪贫僧多嘴才好。” “自是不会,大师的好意,庄祁心领了。” 知道庄祁心中有他自己的打算,天怡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眼前的祸事上:“阿秀的事,你知道多少?” “姑且调查了一些。”庄祁将林归于的照片拿给天怡看,并把一些推测说与天怡听。 天怡听后沉默了数秒,而后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两人各自沉思,一边在海滩上寻找线索。天怡看着平静的海面,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缓。早在听陆酩说起f市异动的时候他没有察觉,林稚秀提到沈家指控庄冼的时候他也没有多想,方才听庄祁说起康釉蓉的灵牌,才发觉大事不妙。 当年的邪灵大战,事实上还有许多隐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他正好是其中一个。想到康釉蓉临终前的嘱咐,天怡心生哀戚。 “大师——”庄祁在靠近林子的地方呼唤天怡:“这里有打斗的痕迹!” 天怡应了一声,急忙过去。 庄祁拿着一截烧焦的树枝,“纯木门的手笔。” 天怡接过,放在鼻端嗅了嗅,闻到一股烧酒的味道:“是黄青儿。” 两人在四下里搜寻起来,又发现了一张破损的符纸,一摸质感,不消说,是张家的符纸。只是一番搜寻下来,除了此二物,再没有别的痕迹。庄祁和天怡两人分析眼前的情况,似乎是张家人和纯木门打了一场? ——————分割线—————— 早上七点赵枣儿起床,吃完早饭,收拾家务,八点半准时到咖啡厅准备开店。 朱雁会比她早到一些,看见赵枣儿进门,很是亲切:“吃过了吗?” “吃过了。”赵枣儿笑。 因为帮过朱雁的儿子小纯,也因为咖啡厅也正好缺人手,赵枣儿提出到咖啡厅兼职的时候,朱雁欣喜地答应了。因为小纯有时候会说“胡话”,吓跑了好几个兼职生,让朱雁头疼不已。 “小纯去幼儿园了吗?”赵枣儿走进厨房,系上围裙,拿出面粉倒进料理盆里,看好水和鸡蛋的比例,准备和面。 “去了。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朱雁拿出没哟磨的咖啡豆,问赵枣儿:“打算做什么样的糕点?” “脏脏包吧,最近挺火的。”赵枣儿道。她会选择咖啡厅而不是蘜茯的书店,另一重原因就是咖啡厅招糕点师,喜欢料理的她自然心动。“除了巧克力味,抹茶味或者芒果味应该也很会受欢迎。” 朱雁看了一会儿赵枣儿和面,不由得说道:“看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能看到鬼。” 抬起头,赵枣儿嘿嘿一笑,“太像正常人了?” “是。”朱雁点头,她见过的能看到鬼的几乎都是天师,即她的丈夫的同行,那个圈子对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但是她从未见过像赵枣儿这样能看见鬼,却每天好似看不见一样做着寻常的工作。 赵枣儿笑笑,专心和面。“像个正常人”一样只是现状,自她能看见鬼来,就没有过过一天正常日子,这几天的短暂太平,是有庄祁的缘故。从厨房可以看见大堂,蘜茯是咖啡厅的第一位客人,早早地买了杯咖啡就走,而爱哭鬼坐在门口的绿植旁,看着街景发呆,不一会儿又趁朱雁不再,溜进厨房来跟赵枣儿说话。 有一种风暴将来的平静。 赵枣儿洗了一框草莓,一颗一颗对半切开,准备放在水果慕斯上。早上刚醒的时候,庄祁发来微信说抵达了j省,这会儿不知道是否抵达了目的地。微波炉“叮”了一声,赵枣儿转身去拿解冻的胡椒风味猪肉肠,是要用来做披萨的材料,爱哭鬼跟在赵枣儿屁股后头,像只跟屁虫,在不大的厨房里滴溜溜地转。 “我怎么感觉你这次回来之后更粘我了?”赵枣儿无奈。她能触碰到爱哭鬼,而爱哭鬼往往没有挡路的自觉。 “本来就粘你。”爱哭鬼凑上前,用力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你闻得到?” “闻不到。”爱哭鬼坦诚道,“是什么味道呀?” “肉味。”赵枣儿解释,“有点儿辣的那种。” 爱哭鬼托着下巴,想象有点儿辣的肉味会是什么样。想着想着,好像真的闻到了什么—— 是辜家的气息! 赵枣儿正在找厨房用手套,没有留意它,爱哭鬼定了定神,跑了出去。 116.未婚妻 径直穿过墙,到了咖啡厅的后面,对面有一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男人,隐秘在角落里,好像在等什么人,爱哭鬼却知道,对方的视线穿过咖啡厅后厨的玻璃,落在赵枣儿身上。 “你来了。”男人身边还有一道寻常人无法看见的身影——辜尔东好像笃定爱哭鬼一定会出现一样。 “你们想干什么?”爱哭鬼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鬼。 苗壮拿出鬼兵符,似笑非笑地把玩着,“不用这么紧张,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个鬼!爱哭鬼心里不屑地冷哼,面上显出一派高傲相,不去理会苗壮,只是盯着辜尔东:“你骗了我。” “嗯哼?”辜尔东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当初救下爱哭鬼只是巧合,没想多多年后成了一步好棋,可惜现在这招棋不听话了。 辜尔东的态度让爱哭鬼心生怒意,“你本有恩于我,为报答你我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明明不是我的本愿,却害我损失修为!” “好啦好啦。”苗壮依旧一副白领精英的模样,笑眯眯地劝阻,“别伤了和气啊,都是一家人......”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爱哭鬼毫不犹豫地反讽道。 眉尖一挑,苗壮动了气。爱哭鬼这番快语,一语双关,既说了它与辜家不同宗,又讽刺了苗壮把自己看着辜家人的行为。眼睛一眯,苗壮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上上下下把爱哭鬼扫视了一番:“几日不见,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辜尔东也暗暗吃惊,那个动不动就哭的爱哭鬼呢? “世间万物皆会变,”爱哭鬼出其不意地一爪袭向苗壮,“......狗才改不了吃屎!” 辜尔东一惊,苗壮却一抬手,轻轻松松化开了爱哭鬼的攻击。“你想在这里引起骚动?别忘了我可不是鬼,到时候你的枣儿姐姐该怎么办呢?” “......” 狠狠瞪着苗壮那副狐狸般的精明相,爱哭鬼收回手,“别对普通人出手。”在普通人三个字上,爱哭鬼特意咬了重音。 “呵呵,”轻笑两声,苗壮没有接这个话茬,缓缓抛出此行的目的:“庄祁是不是去东海了?” “不知道。”爱哭鬼绷住脸,不为所动。 “那就是了。”苗壮无所谓地道,“反正那边也有我们的人,换个问题,我听说——你与邪灵是旧相识?” 苗壮这个“听说”,其实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那个从邪灵的爪牙下逃脱的鬼说:邪灵看到爱哭鬼时说了两个字:“是你。”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但足够耐人寻味了。 爱哭鬼奇怪地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瞥了眼咖啡厅里的赵枣儿,警告苗、辜二人道:“你们最好安分点。” 静静对峙几秒,爱哭鬼担心赵枣儿会寻它,转身跑了回去。辜尔东想追,苗壮拦住它:“不用。” “为什么?捉来、施用鬼兵符,它不就什么都招了?” 苗壮摇摇头,“捉住它又不等于捉住邪灵......”轻笑一声,心里另有打算,只是苗壮不打算透露给辜尔东,“走吧,去烂尾楼......” 街道的另一边,陆酩走过来时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爱哭鬼。 “那不是那个......?”捧着一个刚出锅的煎饼,陆酩陡然被烫了一下,顾不上被烫疼的地方,拔腿跟上去,跑了两步,一下子发现了苗壮和辜尔东,随即一个旋身,背对他们,假意走进街边的服装店里。 爱哭鬼与辜家......?又? 陆酩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留意苗壮与辜尔东的情况,只是那一人一鬼很快离去,似乎只是偶然出现。心思转了几转,陆酩连忙跑回街上,去追爱哭鬼。绕了一圈,发现了咖啡厅里的赵枣儿。 这一次来f市,庄祁委托他暗地里保护赵枣儿,既然是暗地保护,陆酩扣紧帽子,没有走进咖啡厅。 “你去哪了?”后厨里赵枣儿一回头看见爱哭鬼,吓了一跳。“突然不见又突然出现,很‘神出鬼没’。” “嘿嘿,”爱哭鬼笑了两声,凑到赵枣儿身边,踮起脚尖想看桌面上做出的食品,“刚刚有只大肥猫,我去打了个招呼。” “你的朋友?”赵枣儿记得爱哭鬼说过它有动物朋友。 “嗯!” “下次介绍给我认识好不好?” “好——”爱哭鬼拖长了声音,开心地回应。 赵枣儿笑笑,“老板有个五岁的儿子,叫小纯,他能看见鬼,回头你们要好好相处。” “知道。”爱哭鬼点头,它听过公园里的那个小女鬼说过小纯。 “不能只是知道。之前公园里的那种事不可以再发生了。” “我才不会欺负小纯呢。”爱哭鬼撇撇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赵枣儿看着爱哭鬼肉嘟嘟的脸,忍不住想要捉弄它,还没有开口,朱雁突然急急忙忙进入厨房,赵枣儿连忙闭上嘴。没有发现身边站着一只小鬼,朱雁一脸慌乱,手里拿着手机:“小纯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亏得《f周刊》,赵枣儿脑海里一瞬间涌出了各种人贩子的新闻。 “幼儿园老师说一不留神,就不见了,而且、幼儿园的门不知怎的开了,小纯可能是跑了出去......”但朱雁太清楚儿子的秉性了,小纯文静,不是会乱跑的孩子,她就怕是有歹人抱走了孩子! 朱雁要出去找孩子,咖啡店留给赵枣儿看管,赵枣儿提议一起出去找,于是把隔壁的蘜茯找来帮忙看店。 “我不会泡咖啡啊!”蘜茯没料到有这样的突发情况,然而赵枣儿已经和朱雁匆匆跑了出去,留给它一个背影。 幼儿园并不远,这一片社区的孩子基本都托管在这个幼儿园,老师们也十分慌张,园长更甚,开园至今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四五个幼师连同朱雁和赵枣儿,分散开来去各个地方找。 都说母子连心,朱雁顺着家到幼儿园的路找,把孩子最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都没能看见儿子的身影,心里火急火燎的,像一锅沸水,煮得她头昏脑涨。天寒地冻,孩子连外套都没有穿,朱雁越想越急。 赵枣儿的找法更为简单粗暴,她和爱哭鬼先把幼儿园附近有的各种鬼捉起来问询,但邪灵一战后f市里的鬼数量还没有恢复峰值,有的还尽是些稀里糊涂的鬼,有的直接被吓跑,还有的试图侵占赵枣儿身体,被赵枣儿一巴掌拍老实了。 “我靠(‵o′)!大姐!轻点行不行?鬼也是会疼的!” “别废话,有没有看到过这个孩子?” “emmmm......”那鬼指了指前方的小学:“好像往那去了。” “他一个人?”赵枣儿又问,问了那么多鬼,只有这个替她指了方向,似乎真的看见过小纯。 “可能吧。” “可能?” “那边不都是小孩吗,你进去随便找。”原来这鬼是胡乱说的,赵枣儿又急又气,爱哭鬼突然在街对面大喊:“有了有了!找到了!” 小纯在两条街远的高中门口被找到的。看门的保安说孩子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没看见有人跟着,也不知道从哪来,但问他话,却能答得很仔细,说自己是小星星幼儿园的。保安一看孩子连外套都没穿,就猜孩子是自己跑出来的,连忙把孩子送回幼儿园。 朱雁听闻消息急急忙忙赶到,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拽着小纯的手,咬紧牙关,巴掌抽在孩子稚嫩的掌心上,小纯懵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起来,扭动着身子往后退,朱雁铁了心,紧紧扣着孩子:“让你乱跑!让你乱跑!” “我没有——” 老师们连忙上前劝阻,赵枣儿帮着把小纯抱进怀里,孩子与母亲分开,两只手通红,脸也通红,眼睛更是肿得像桃子一样,小纯嚎啕大哭:“爸爸来找我了——我没有乱跑——爸爸呜呜哇哇哇——” 负责小纯班级的老师自然知道朱雁是单亲妈妈,小纯的爸爸听说在她怀孕的时候就死了。大人们面面相觑,小纯还哭个不停,朱雁动了动嘴唇,伸出手想要抱抱孩子,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地。 一场兵荒马乱的闹剧算是落下来帷幕,朱雁给小纯请了假,与赵枣儿一起带着孩子往回走。小纯哭累了,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我从没看他哭成这样过......”摸了摸孩子的脸,体温还算正常,朱雁松了口气,眼眶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纯有些早慧,只问过我一次为什么他没有爸爸,我解释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小纯好像懂了,后来都没有再问过......” 朱雁心里愧疚不已,她凭什么认定了五岁的孩子不会介意没有父亲呢? “小纯的爸爸,出了什么事?”赵枣儿委婉地问。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他是一名天师吗?”赵枣儿点了头,朱雁才继续往下说:“六个月的时候,他说发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东西,只说去了几天就能回来,结果一去不回了。”朱雁嘴角的笑牵强又苦涩,丈夫失踪后,婆家也十分惊慌无措,一开始她也满怀期待地等,心灰意冷的时候多了,大概猜到丈夫是死了,他的职业那样危险,总有发生意外的一天。她求婆家施法让她可以见鬼,说不定就能见丈夫一面,然而婆家说什么都不行,还说丈夫的魂体已经散了。 她不懂,渐渐的,与婆家也断了来往。 “等孩子再大点,就会懂了。”赵枣儿安慰道。想着小纯这样的体质,不知未来是否也会成为一名天师,而朱雁又是否会同意呢? 回到咖啡厅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店里的客人格外少,只有一个女人坐在蘜茯对面,而蘜茯似乎十分紧张,看到赵枣儿的时候,眼里有什么光灭了。 “小颂?”朱雁惊讶,又惊喜,向赵枣儿介绍这是她丈夫的妹妹,叫李颂。 李颂站起来,对着赵枣儿伸出手,大方得体地微笑:“赵小姐你好,我叫李颂。是庄祁的未婚妻。” “......?!” 爱哭鬼不知所措地看看李颂,又看看赵枣儿,朱雁一脸懵逼,蘜茯则捂住脸眼睛。 “——咦?” 未婚妻? 117.危机(1) 张、庄、林、钟、李、沈、辜、楼,统称为八大家,这个李颂,便是来自八大家之一是李家。赵枣儿依稀记得有谁跟她提过一嘴庄祁要结婚的事,若这是联姻,倒也门当户对...... 一瞬间千万头草泥马从赵枣儿心里奔过,踏平了赵枣儿心里的草原,哗啦一响,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李颂比赵枣儿矮一些,仰着头,气势却不输任何人,像高高在上的女王,说一不二。她的手还悬在半空中,赵枣儿伸出手握住了,简单接触后便松开。 “你好......”赵枣儿一时想不到什么自我介绍,脑子一抽,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大脑已经卡壳了:“我是庄祁的女朋友。” “女朋友”三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的,远没有李颂的“未婚妻”来得掷地有声。 朱雁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搞不清楚状况,蘜茯则是一脸心有戚戚,爱哭鬼揪住赵枣儿是衣袖,感觉到李颂的目光从它身上扫过。 一时间,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千里外的庄祁猛地打了两个喷嚏,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 “大少爷,您没事吧?我给您把围巾拿出来吧?” 摆了摆手,示意庄核不用紧张,庄祁翕了翕鼻翼,直觉有人在念叨他。左右眼下的有休息的间隙,他打开微信,给赵枣儿发消息:在午休吗? 赵枣儿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庄祁:? 赵枣儿:...... 这是什么意思?庄祁丈二摸不着头脑。庄核却拿着围巾过来:“大少爷,您围上吧,这是赵小姐特意吩咐带上的。”赵枣儿说冬天的海边风大,围着围巾比较保暖。 庄祁依言把围巾戴上。正要再回赵枣儿消息,天怡从屋外进来,紧锁着眉头,身后的陆洱浑身湿透了,身上披着天怡的袈裟,瑟瑟发抖,脸都冻青了。 “这是怎么了?”庄核惊讶地站起来,庄祁连忙把火炉边上的位置让出来,有倒了杯热茶递给陆洱和天怡。天怡接过茶,顺手又放到一边,看着徒弟铁青的面色,心中不忍,而此行出门匆忙,他们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天怡打算去找村长借一套。 陆洱个头尤其高,身板也壮实,庄核和庄祁的衣服不能合身,庄祁便与天怡一起去村长家。路上天怡简单解释了原由。 午饭后庄祁带着庄核在村子里调查,收集到了不少信息,天怡则与陆洱再去镰刀湾,不料在林子里遇到了一只黑狗,陆洱明明身板像熊一样威武,却十分怕狗,吓得一嗓子嗷嗷叫,撒开蹄子就跑了出去,天怡没能拉住他,他们便走岔了路。 捂住额头,天怡无奈叹气:“就那么点儿大的狗崽子......” 庄祁忍俊不禁:“陆洱跟陆酩的性格真是南辕北辙。” 天怡也忍不住笑:“一个胆子太小,一个则胆子太大......” 好不容易摆脱了黑狗,陆洱惊觉迷了路,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等到了师父。羞赧地垂下头,陆洱嗫嚅着不知如何辩解。天怡压根不想听辩解,既无奈又生气,两人往回走,却似乎搞错了方向,越走林子越密。 天怡停下脚步,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场。 “......似乎是阿秀布下的结界,把林子设成了环形路。”天怡说着,眉头紧紧锁住,想不透林稚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庄祁也不禁皱眉,天怡的实力他清楚,而天怡与林稚秀素来也亲近,天怡既然这般说了,定不会错。 天怡没有贸然打破结界,结界一破,布界人会有所感应,他们在林子里来回兜着圈子,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寻找着林子间的规律。陆洱虽然胆小,但是心思细腻,可惜缺了点沉稳,一步踏错,翻出了结界,而结界外居然不是林子,而是悬崖,庆幸的是他摔下来的地方并不高。 天怡把徒弟捞上来后直接回村,这一趟算是没有什么收获。而庄祁则发现了几个可疑之处。 第一点,镰刀湾的食人妖物另有蹊跷。庄祁拿出手机,打开某个链接,“这是我让庄核去查的,镰刀湾在五年前被爆出有食人海怪,当时有九个受害者,其中六个是弯月村的村民,三个是外地游客,事情没完全闹开,想来报导的媒体与村民发生了冲突。” 天怡接过手机,快速浏览了一遍,没有戴老花镜,看手机屏幕有一点吃力。这篇报道并不长,简单介绍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在2011年9月8号的深夜,几人在镰刀湾西北方向的海面上被食人海怪吃干抹净。后续的报道着重描写了当时的冲突:村民们手持器具与记者发生械斗,前前后后来了四五波记者,最严重的一次还死了一个人。报道把械斗发生的根本原由归结为弯月村村风野蛮,尚未开化,之后半段基本都在批判弯月村。 “这是第一件事,”庄祁拿回手机,操作几下点开另一个页面,“第二件事是死的那十个人的身份,三个警员是两个月前新调任过来的,其他七个人中只有一个是当地人,另外六个是旅游的驴友。” 庄祁这回打开的是某个人的脸书主页,主页里有数百张旅游的照片,最近的几次更新定位都在弯月村,通过他发布的消息还能找到另外五个人的脸书主页,这样子六个人的资料就齐整了。 “事发当晚他们与员警一起出发寻找失踪的六个孩子,有一张合照……”庄祁点开一张照片,照片上主体是六个驴友,另外四个人只有模糊的背影和侧脸,六个人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一点儿没有去寻找失踪儿童的紧张气氛。 天怡敏感地捕捉到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都是外地人,再加一个本地人,然后遇害……他们当晚出海了吗?” 知道天怡指的他们是这一次出事的那十个人,庄祁点头。在村子西南面有一个石磨坊,庄核在挨着石磨坊的工厂里发现了一辆七成新的机船,机船用好几块油布盖了起来,若不是凑巧,也发现不了。 “绝对出海了。”庄祁道,与天怡说起那艘船的不寻常之处:“船上的血腥味非常重,混着一种野兽的臭气,船体完整,船身、船底没有明显的损坏,而船的内部,有很多爪印。每三道为一爪,每道十厘米左右,三毫米宽,一厘米深。” 天怡沉吟,将眼下的线索组合起来,还是拼凑不出妖兽的模样。“村长说张家的兄妹提过那东西的名字,说了什么龙身人面,会不会是猰貐?” “说不准。”庄祁不能确定:“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村子里关于镰刀湾的各种传闻都很详细,唯独对着妖物,明明极为恐惧,也说了有人见过,却总是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还有一个问题。”天怡的神情有些冷了,“如果十人都在海上遇害,船是何人、何时、如何回收的?十具尸体又是否是这个人摆在海滩上的呢?” 庄祁点头附和,他直觉村民们隐瞒着非常重要的事情。“在镰刀湾的开发问题上,村民又分为了两派,事情应该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我已经委托我在公安系统的朋友帮忙调查这些背包客和员警的身份,但最快可能也要明天才有结果。”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村长家附近。村长家在半岛的最高处,庄祁和天怡一路走来都是上坡,两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立即走进村长家,而是远眺周围的风光——从这里既能一览村子的全貌,还能把除了镰刀湾区域的海面尽收眼底。 “看那。”庄祁视力极佳,突然指向某个地方。 天怡眯起眼睛,看不真切,庄祁拿出手机,试了几下也没能把他看到的拍下来。 “是什么?”天怡问。 “似乎是岛。”庄祁不能确定。但在海面上飘浮着的一点绿盖,总不能是巨大的海藻吧? “你们有什么事吗?”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庄祁和天怡连忙转身,原来是刘大渔的儿子刘大梁。 刘大梁警惕地看着两人。庄祁突然意识到村民们看他们的目光也是这样的,带着防备和警惕,并非普通人看天师和僧人的目光。 “打扰了。”天怡面目和善,总能化解敌意,他曰了一声佛号,向刘大梁说明了来意。刘大梁果然放松了戒备,露出老实的笑脸,他先把两人让进屋来,“我爸不在,你们先在屋子里等一会儿,我的衣裳可能也不合身,我去隔壁借一套。” “梁啊——是谁来了?”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刘大梁扭头大声回应:“是两位大师——你们快进去吧。” 一位妇女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刘大梁介绍是他的母亲,大妈态度很是热情,招呼庄祁和天怡坐下,试探着问调查的进展。 庄祁只推说正在调查,并不透露什么,并反客为主提问。聊了几句刘大梁还没有回来,妇女去厨房端出来两碗热乎乎的鱼汤,“你们尝尝,暖暖身子。” “不用不用,我们吃过了。” “就尝尝吧、尝尝吧,我们这的特产,而且是时令鱼,平时吃不到的!可鲜了!” 实在推脱不过,庄祁只好端起来喝了一口,而天怡则以出家人不能食肉推拒了。鱼汤确实新鲜,鱼肉也十分弹滑,一口下去,简直要把舌头咬掉。 庄祁有些意外,在刘大妈的殷切目光下,把一整碗鱼汤吃光了。 热汤把肚子煨得暖呼呼的,连身子都变得轻巧了,有几分飘飘然的感觉。摇了摇头,庄祁觉出了不对劲。 视线开始模糊,闭上眼前,庄祁看到天怡惊讶的眼神,以及从背后靠近天怡的刘大梁。 刘大梁手里握着一根铁棍。 ——咖啡厅里,李颂陪着朱雁回家,赵枣儿沉默地回到厨房继续未完的工作。蘜茯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爱哭鬼也不在,不知跑去了哪里。 洗干净手掏出手机,赵枣儿又气,又觉得委屈,她发完省略号之后,庄祁居然不回她了! 118.危机(2) “你干嘛要说那样的话?”朱雁憋了一路,还是没忍住。 “什么话?” “就是......‘真有趣’什么的......”在赵枣儿说完她是庄祁的女朋友之后,李颂笑着回了一句“是么,真有趣啊”,朱雁想不通,到底哪里有趣了,而且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巧合:那位庄先生居然会跟小姑子有婚约,那赵枣儿又是怎么回事呢? “能不有趣吗?”李颂甩掉高跟鞋,瘫倒在沙发,“我只见过庄祁两次,突然说要联姻,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好吗。上次去庄家也没见到人,听说他收了个徒弟,没想到不是徒弟是女朋友......o(* ̄︶ ̄*)o呵呵呵。” “我看赵枣儿跟庄先生感情挺好的。”朱雁受了赵枣儿两次帮忙,知道赵枣儿心地善良,不由得委婉道。 抬眼看了看嫂子,李颂嘟起嘴:“我又没说要干嘛,再说了,如果真的联姻,拆散他们的可不是我。” “可是,emmmm......也是啦。”朱雁不知说什么好,把小纯抱进卧室。李颂是目光追着他到卧室,“庄祁长得帅人又好,还是庄家的大公子,我觉得是结婚的好人选啊。” “小颂你交过男朋友了没有啊?”朱雁突然问了这一句,李颂刚要回答,朱雁又道:“没有就不要说这种胡话了,先谈个恋爱要紧,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跟相爱的人才行。” 可是哥哥走了,你要孤单一辈子吗?李颂眼神一黯,扯开了话题:“嫂子,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下再婚什么的,小纯还小,也需要爸爸......” “哎呀我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见男人,就像你说的,小纯还小,正是处处离不开我的时候。” 李颂知道再劝也没有用,朱雁一定会顾左右而言其他,到时候又会把话题绕开,她不是第一次却朱雁了,朱雁年纪也不大,长得又好看,跟他哥哥在一起,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没想到,这坨牛粪居然还命薄。 “嫂子,你到底看上我哥什么了?”李颂一本正经:“我哥又邋遢,长得虽然不算太差吧,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啊,性格有时候还很恶劣,做事又冲动不顾后果,像傻子一样......”李颂抱怨起来没完没了,目光滴溜溜地在不大的两居室里转着,客厅的墙上挂着婚纱照,茶几上还有合照,给人一种男主人还在的错觉。 “阿桓他啊,”朱雁闻言笑得爽朗,眼睛因为哭过而红红的,但眉目间没有一丝阴霾:“是个正直的好人呢。” “正直啊......”早已经熟悉了这个答案,李颂轻叹一口气:“又不能当饭吃。” “爸爸......”卧室的门被推开,小纯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揉了揉眼睛,看见母亲朱雁:“妈妈,爸爸呢?啊,姑姑~” “我的小宝贝~!”李颂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向小纯,“姑姑来看你了,开不开心啊?” “开心!”小纯用力地点头,“今天爸爸也来看小纯了哦——” “小纯!”朱雁不知道儿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直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走到儿子面前,朱雁故意板起脸:“今天为什么乱跑,知不知道大家为了找你耽误了多少工作?幼儿园的老师都急得不行了,妈妈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不是陌生人!”小纯涨红了脸,第一次扬高了声音:“就是爸爸就是爸爸就是爸爸!” 小纯一直很懂事,从不吵着要玩具什么的,朱雁虽然一个人带孩子,但尽量给孩子最好的,花钱从不手软,这还是朱雁第一次见到小纯这样无理取闹。 眼看母子俩都红了眼,李颂连忙拉住朱雁:“好了嫂子,你先别急着骂小纯,我哥的照片就在家里,小纯天天看着,没理由不认识爸爸,不妨好好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是你们说阿桓不是失踪,是死了,莫不是隔了六年,阿桓的鬼魂回来了?”朱雁咬住下唇,身子都抖了起来,一把抓住李颂的手臂:“是不是阿桓回来了?小纯可以看到鬼的不是吗?是阿桓吗?他在这里吗?” 朱雁顾不得孩子在场,环顾四周,“阿桓——阿桓——你在吗?” “嫂子你冷静点!”李颂拉住她,不知如何劝说。她哥哥李桓刚失踪的时候李家也一阵慌乱,李桓做事凭心随性,常常会卷入奇怪的事件中,惹了一兜祸事,最后还要由爸爸出面收拾烂摊子,李颂从小就受不了这个大她五岁的哥哥。他们至今也不知道李桓到底是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知是死是活,唯有一点:感应不到李桓的魂体,像是魂飞魄散了,又像是从来都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小纯,你告诉姑姑,真的是爸爸吗?”李颂劝朱雁去洗把脸冷静冷静,孩子都被她吓到了。 “是爸爸。”小纯很是认真:“小纯不会认错!” “那爸爸,看起来是什么样的?爸爸找小纯有什么事呢?” “爸爸,爸爸......”小纯皱起脸,面颊一下子又红了,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痛痛,好痛痛,黑黑的东西、把粑粑、太找啦(带走了)——” 后来小纯又说了什么,李颂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朱雁在浴室里只听得到哇哇的一通哭,红着鼻子拿着小纯的小熊毛巾出来,小纯看到妈妈,小跑着撞进朱雁怀里,朱雁搂住儿子,骂他小脏鬼,一边为孩子把脸擦干净,一边哄孩子别哭。 李颂还在琢磨小纯的话,朱雁擦了小纯的脸后又要擦擦脖子,这才发现小纯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这是什么?” 把项链勾出来,朱雁不记得儿子有这么个东西。李颂却猛地一惊,项链上竟然有一股邪气! “快把项链解下来!”来不及解释,李颂伸手拆下项链,然而项链离了小纯之后,那一点邪气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消散了。 “小颂,怎么了?”朱雁担忧地抱紧小纯,小纯趴在她怀里,不知所措。 “这个东西......”李颂紧锁着眉头,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的项链,一条细细的黑绳,挂着一个小小的甲片一样的东西,指甲盖大的青铜制物,上头写着一个“镇”字。李颂把项链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感到不可思议:“有我哥的气息。” ——————分割线—————— 和临时工一起关店,说了再见后赵枣儿和爱哭鬼一起回家。 “那个未婚妻,庄先生没有承认的哦,姐姐你才是庄先生的女朋友,不要太介意了!”爱哭鬼拉住赵枣儿的手晃啊晃,“姐姐姐姐,笑一笑。” “我知道啦。”揉了揉爱哭鬼的脑袋,赵枣儿扯起嘴角笑了笑,看看微信,庄祁依旧没有回复,似乎很忙。 “而且联姻是庄老爷子定下的,庄先生有拒绝过了的!” “你都是从哪听说的?” “......偶然听说的。”爱哭鬼想起陆酩叮嘱了不能说遇到他的事情,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地掩饰道。 所幸赵枣儿没有在意,走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到小区了,赵枣儿突然想起家里的牛奶没有了,“我们去超市吧,得买牛奶才行。” “这么晚了,”爱哭鬼拦住赵枣儿,刚刚它碰巧看见陆酩,陆酩说f市现在不是绝对安全,庄先生又不在,让它担起保护赵枣儿的责任,一定不要让赵枣儿去太黑、太危险的地方。“超市肯定关门了,我们明天再买吧。” “超市十点半才会关。”赵枣儿已经转身,“除了牛奶,纸巾也要用完了,要不要再买点饼干?......” 爱哭鬼知道拦不住,连忙跟上,警惕着四周,希望不会发生什么事。 可惜事与愿违。 路过公交车站的时候,一辆公交车突然驶了过来。当车灯晃上赵枣儿眼睛的时候,赵枣儿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车从哪来的?笔直的道路上,怎的突然闪出一辆公交车? 车站旁明亮的路灯闪了闪,变成暧昧的暖橙色,在地上圈出一块亮来,除此以外的所有街景,不知何时都落入黑暗了。引擎和轮胎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两只车灯突然照进这个路口,一辆公车驶来,停的时候车身向前一颤,好似要散架了。 下车门打开,从里头伸出一只男人的胳膊,用力向前抓着空气。赵枣儿站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看,和爱哭鬼一起屏住气,等着公车开过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灵、异、公、交......”爱哭鬼不出声,用嘴型说道,有些好奇地往车上看。一个男人站在下车门前想要下车,而男人身后则有四五个鬼捉住了他,不让他下车,于是他不受制的那只胳膊长长地伸出了下车门。“枣、儿、姐、姐,有、个、男、的......” 赵枣儿才不管男的女的呢,她感觉到极强的鬼气,共情的能力渐渐亢奋起来,脑子里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 快开走吧。什么都看不见我。赵枣儿独自撞鬼,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尽管她手里牵着的也是一只小鬼。 “等等、”公交车发车了,车里的男人哀嚎一声,当下车门经过赵枣儿的时候,男人猛地一抓,揪住了赵枣儿的衣裳,再一扯,因着公交车的前行,赵枣儿双脚离开地面,竟被拽着挂在公交车外面,撞破冬夜的寒风,飞快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一瞬间松了手的爱哭鬼被留在原地,一脸懵逼。 “发什么愣啊!追!”躲在暗处的陆酩冲出来,表情也很是崩溃。 赵枣儿招鬼的体质似乎变本加厉了,这样都能被捉走?! 119.危机(3) ——这样也行?!!! 赵枣儿想象着自己现在是一张黑人问号脸。此刻的她,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凭借最后一点运气挂在空荡荡的枝头,只要风再大一点,她随时会陨落。感受着公交车不同寻常的速度,赵枣儿扒住车窗,朝里头大喊:“喂!你别松手啊!” “我、也快、坚持不住了......”男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能感觉到男人的手指正在脱力,赵枣儿处于崩溃边缘,然而越是危险,越是冷静了下来,用力到肱二头肌都要爆炸,终于从车窗里爬了进去。 有五个鬼围着男人,赵枣儿一进来,它们齐齐转头,像是盯上了猎物,眼睛发出狼一样的绿光。 “喂。” “干嘛?”赵枣儿没好气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上来了啊?”男人哭笑不得,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圆圆的小墨镜,就是抗日剧里汉奸必备的那种。“早知道就早点松手好了,把你也连累了。” “早知道、你就别抓我啊。”赵枣儿掏掏兜里,摸到了符纸,心情才稍微安定了下来。 “已经这样了,就是缘分。”男人向后一缩脖子,躲开要舔他的女鬼,“靠,我又不是唐僧......诶,跟你说件事,不要被吓到噢。” “什么?”有两个鬼松开了男人朝赵枣儿靠近,赵枣儿向车头退去,抽空看了一眼驾驶席,司机头破血流,歪着断掉的脖子操纵着方向盘,名副其实的年度红旗车手。这辆公车样式老旧,没有刷卡机,车上所有的“人”都脸色惨白,目光涣散,他们穿着夏装,扮相是上世纪80、90年代的风格。 这是一辆发生了意外的公交车,时间应该是三十年前。 “这个人车上不是只有我们,还有一些鬼。” “......”赵枣儿想说她知道,然而离她最近的鬼已经到了眼前。这是一个售票员大妈,卷卷的头发颇为时髦,只是眼睛很吓人,眼白的部分泛着青黑,棕褐色的扩开了的瞳孔,瞪着赵枣儿,表情不善。在她出手前一秒,赵枣儿掏出一张平安符,准确地贴到了大妈鬼的额头上。 大妈鬼嚎嚎几声,便不能动弹了。 “哇靠你是谁啊?这么厉害!”男人兴奋起来,而他身边的鬼却都被激怒,一把放开了男人,都朝赵枣儿扑去,纵是赵枣儿再有本事,双拳也难敌四手,一时被恶鬼们缠住了。 “别管我是谁!帮帮我啊!” “怎么帮,我该怎么做啊?” “至少、”赵枣儿费力抽回手,她感到身体变得寒凉,亦变得轻盈,似乎她也正在变成鬼。“至少把车停下来!” 赵枣儿扫了眼车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车不停开着,没有停下的意思。“不能这样一直开下去。” “我试试。”男人这样道。他从狭小的空间里挤过,从车尾来到了车头,过程中踩到了赵枣儿的脚两次,把鬼怼到赵枣儿身上三次,赵枣儿吃力地应付着鬼,到后来注意力不能集中,符纸渐渐失去了效果。 这些鬼有极强的怨念。每当触碰到它们,赵枣儿不自觉地开始共情,脑海里闪过鲜活的一幕幕画面,当脑海里同时出现数个鬼的记忆时,赵枣儿的精神几近崩溃。她眯着模糊不清的眼睛往驾驶席看去,男人摩挲着前进,似乎是个瞎子。费力地在口袋里掏啊掏,赵枣儿摸到了一根红绳,口中驱动咒语,心智得以慢慢稳定下来。 男人确实看不见,摸索着前进,公交车的构造与现在的不一样,他没能在熟悉的位置摸到熟悉的东西,凭感觉走到驾驶席,没想到再一抬手,直接拍在了司机身上。司机身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因为看不见,当他感到有股寒气凑近脸颊时,只是躲了躲,脑子里想着如何让车停下来。 一般而言,要踩刹车吧。 男人伸出脚,默念不知从哪听来的“左脚油门右脚刹车”,一股气踩了下去——踏空。 “咦?”男人又踩了一下,依旧踩空,感觉司机没有什么威胁,男人不管不顾地开始了一顿狂踩。 从赵枣儿的角度看过去,司机的身子还被安全带缚在座椅上,脖子却像面条一样伸得老长,脸被嘴占去了一半,而血盆大口已经凑到了男人的脖子上了,男人还跟吃了跳跳糖一样在那蹦蹦哒哒,不知在干嘛。 “去!”赵枣儿可谓是操碎了心,用力把符纸丢出去,手臂都抽筋了,好在符纸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司机的后脑勺上,火光乍现,烫得司机尖叫了一声。 刺耳又难听的尖叫在耳边炸开,男人吓得一缩身子,不知想往哪躲,又不知是不是左脚踩了右脚,竟绊倒在地。“刚刚怎么了!” “它要吃你啊!”赵枣儿挣扎着躲开鬼,往车尾移动,“你能不能行了?” “是左边刹车还是右边刹车啊?!我不会开车啊!” “......”赵枣儿也是没有驾照的人,“不知道!左边吧!” 男人知道这下子只能靠自己了,只是司机又凑了上来,像条蛇一样高高抬起头,准备攻击,男人不知身后有怎样的危险,扒着司机的腿钻到驾驶席底下去,伸手把能按的都按了下去。 但是公车没有停。 “刹车是坏的啊——!啊啊啊——”男人陡然喊了一嗓子,赵枣儿分神看去,原来是司机一口啃了下去,倒没有啃住脖子,而是差了一些,锋利的牙齿从男人肩膀上滑过,留下一道血口。 男人扶着方向盘想要站起来,一个不稳,拽着方向盘倒了下去。车子因此失了方向,猛地转了个弯,紧接着撞到了路边,翻了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巨响,翻转,赵枣儿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撞车了。 赵枣儿强迫自己清醒,她看到下车门被撞得变了形,抻开了条缝。一直寂静的车子,响起了各种呻吟。赵枣儿回头一看,脸顿时白了,原本看着模模糊糊的鬼,通通变成了鲜活的人,它们重演着濒死的场景,无一不是受了重伤,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玻璃渣子到处都是。除了血腥气,还有一股恶臭,像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混着愈来愈浓的汽油味。 “喂......”赵枣儿唤了驾驶席边撅着屁股的男人,男人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赵枣儿撑着座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使劲掰车门,倒真让她掰开了,连滚带爬地,赵枣儿先翻下了车。 那个男人也苏醒了过来,他看不见,但是听力极为敏锐,摸索着地面爬起来,只是车子翻倒了,他一时把握不住平衡,滚到了车的另一边,砸在车厢上,发出结实的撞击声。 “把手给我!”赵枣儿没有放着这人不管,即使心里把这个“罪魁祸首”骂得体无完肤,赵枣儿还是把人从车里拽了出来。 “这是哪里?”男人问。 “不知道。”赵枣儿深深地呼吸。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男人的眼睛闭着,上下眼皮连接一道刀疤,左右眼都有,想来便是他失明的原因。 外头黑漆漆的,不知是哪里,也许不比车内安全。赵枣儿只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鬼也在往车外爬,顶着扎满玻璃的脸,拖着断了的腿脚,嘴里吐着血沫,含糊不清地喊:“疼啊——”、“痛啊——”、“救救我吧——”。 “是——它们?”男人侧耳听着。 “是。”它们开始向着他们爬了,揪住男人的衣服,狠狠把人提起来,赵枣儿颇有气势:“走!” ——————分割线—————— 庄祁醒的时候感觉不太好。浑身无力,耳鸣,身子摇摇晃晃,现在水里一样起起伏伏,让他想吐。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他是真的在水上。 马达的轰鸣声和浪声不绝于耳,庄祁勉力坐起来,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是一艘船。他所在的位置应该是货仓,船板湿漉漉的,顶板很低,勉强可以坐直身子,货仓里的鱼腥味十分刺鼻,庄祁难耐地屏住了呼吸。他的手被束缚在了背后,挣了几下,无法解开,只好先放弃。 “你醒了?” 有个人坐在庄祁对面,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天怡光溜溜的脑袋,和脑袋上的血。 “天怡大师!你的伤——” “不碍事。”天怡脸色不太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我们在哪?”庄祁压低声音,即使海浪声很大,他依旧小心谨慎。——他们被下药劫持了,短短一分钟内,庄祁认清了眼前的情况。 “不知道。”天怡也只比庄祁早清醒一会儿。那碗鱼汤里下来迷药一类的东西,他没有吃,因此受了些皮肉之苦,“你感觉怎么样?那个药,有没有毒?” 庄祁运气在周身经脉走了一圈,没有感受到明显的异样:“应该只是普通的迷药。” 天怡放下心来,“我们应该要去那座岛吧。”天怡说的是今早庄祁看到的那座,如果按照他们的推测,很有可能他们马上就要成为食人海怪的口中餐了。 庄祁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小小货仓也只有小小的窗户,窗外一轮半圆的月亮。庄祁算了算,距离满月还有七天。 120.危机(4) “涨潮了吗?”天怡费力地挪动着脖子,波涛声冲击着他的神经,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痛。 在他发现庄祁的不对劲时,身子比大脑更先做出判断,然而刘大梁也毫不手软,他为了扶住庄祁,第一下没能躲开,棍子避开了脑袋砸在了肩膀上。天怡闷哼一声,转身回击,面对普通人,他还是留有余地,但万万没想到刘大梁手里居然还攥了一把胡椒粉——这一下子的苦与辣无法用语言形容,凭着感觉躲开第二下攻击,天怡不忍丢下庄祁不管,一瞬间犹豫的功夫,被铁棍扎扎实实砸中了脑袋。 “是涨潮了。”庄祁点头。月亮高高挂在空中,粗略判断,他们昏迷了五六个小时,现在应该是夜里九点左右。 “唉。”天怡叹口气,想到徒弟陆洱,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情况,是否也遭遇了攻击。回想下午的情况,天怡怀疑,是因为刘大梁听到了他们关于岛的推测。若是这样,对于弯月村的人而言,这座岛应该藏着巨大的秘密。 船速渐渐慢了下来,海浪推着船摇摇晃晃,感觉船似乎靠了岸,庄祁给天怡打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闭上眼睛,装作昏迷未醒的样子。 耳鸣褪去后,庄祁的状态好多了,能听见刘大梁走近的脚步声,他舒缓眉目,调整呼吸,让昏迷的状态看起来自然一点,然而刘大梁打开货仓后的第一句话,是:“喂!我知道你们醒了。” 眼珠子动了动,庄祁没睁眼。 刘大梁一拳砸在货仓板上,以作威胁:“别演了!” 庄祁睁开眼,天怡也不再假装。刘大梁冷冷哼了一声,阴郁的样子与白日全然不同:“别再搞花样,你们现在在我手里,最好搞清楚状况。出来!” “这是哪里?”庄祁猫着腰钻出货仓,感觉刘大梁不会拒绝问话,遂尝试着问道。 刘大梁果然回答了,但不是什么正经答案:“地球。我还能给你们带上外太空啊?” 身后是黑漆漆的夜空和黑漆漆的海面,月亮悬而不亮,乌云正密集地靠拢。在三人身前的,是一座岛。它远比庄祁和天怡在弯月村里看的时候大得多,岛上似山非山的高高耸起的暗影周边围着一圈树影,偌大的茂密的林子就在岛上,林子里不知有什么野兽,发出呼噜呼噜的怪声。 “下船!”刘大梁不耐烦地推搡两人,直把两人推到浅滩上,忽前忽后的浪花一下子拍湿了他们的裤腿。 鞋子也湿了,庄祁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况且冬夜的海水冰凉刺骨。 “往前走。”刘大梁又命令道,声音硬邦邦的,藏着不易察觉的恐惧。 和天怡对视一眼,两人扶持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刘大梁没有熄灭马达,他们停靠的地方离岸还有些距离,庄祁和天怡一脚深一脚浅地涉水而过,刘大梁看着两人走出了十数步远,重新启动了船,飞快地调转船头,离开了,留给庄祁和天怡一个决绝果断的背影。 “阿弥陀佛。”天怡呼出的气在空中化成白雾,脚下的水太凉,身子都冻僵了,他曰了声佛号,心底便有了安定的力量,似乎佛祖给了他保佑。 两人的手还被缚在身后,但这难不倒他们,稍加施展术法,便成功脱身。庄祁解开绳子后先替天怡查看了伤势,天怡示意无碍,两人决定赶快进岛,找个避风的地方生火取暖。 “没有船,手机什么的,”庄祁摸了摸口袋,“也被收走了。” 天怡露出心痛的表情,“我的佛珠都被拿走了。” 两人身上的东西都被细心地搜走了,只剩下一套衣服在身上,庄祁平日里常备的符纸、法器也被搜刮一空。 苦笑着摇摇头,庄祁自嘲:“变穷光蛋了。” “一清二白啊。”天怡顺着他的话道。“得查清楚这座岛是做什么用的,他为什么要把我们丢到这座岛上来。” 两人的脚程不慢,浅滩也不大,再穿过沙滩,便来到了林子边缘。天怡的声音不大,但林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们的说话声惊动,呼噜呼噜的声音变大了。 庄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天怡也皱着眉头,两人静立在原地,数秒后,两人同时脚下一蹬,向两边退开,躲过了突如其来的野兽的攻击。 这是一只长着人脸、身子四不像的怪物,眼里只有眼白,借着幽暗的月光发着莹绿的光,它很静,扑出来的时候一点儿声息都没有,扭头看看天怡,又看看庄祁,前脚在地上扒了扒,喉咙里滚出极轻的呼噜声。 从林子里面还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出来,一声唤起一声,层层叠叠。 庄祁站在一棵树边,目光从眼前的东西移向黑黢黢的林子,看不透暗处还有多少只。 “小心!”天怡出声提醒,庄祁猛地回神,躲过怪物的攻击。 “这东西攻击的时候没有声息!大师也请担心!”庄祁向侧边闪开,在地上滚过一圈,随手抓起一片碎石,划破掌心,取出龙渊剑。 “不用挂念我!”天怡没有出手相助,他知道庄祁可以应付,只是捉摸不透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刘大渔提过张家兄妹说了猰貐,但这怪物与人身龙面的猰貐实在相去甚远。而且那人脸...... “人脸、四不像......”天怡在脑海里搜索着,眼睛紧紧盯住怪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头上突然一凉,天怡下意识一摸,像口水一样的触感,带着浓郁的臭味,没有抬头看,天怡猛地向旁迈开一大步,躲过了从树上下来的怪物的攻击。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天怡这才抬头,那怪物像只豹子一样蛰伏在树上。它大张着嘴巴,从嘴角淌出的液体滴滴哒哒往下掉,刚刚就是这个东西滴到了天怡的脑袋上。 没有多余的时间犯恶心,天怡瞪着怪物的脸,心里有了猜测。神智一定,手中结印,巨大的卍字从掌心显现,而后旋转着越变越大,金光四溢,眨眼间便有半人大,“净!”随着天怡的一声低喝,卍字砸到怪物脸上,像网一样裹住怪物,怪物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从树上摔到了地上,在卍字网里挣扎不停。 庄祁拿出了龙渊剑,并没有急于进攻,那怪物像有心智的人一样,与他对峙着,像是忌惮他手中的剑,又像是静候攻击时机的谋士。它不急,庄祁便也不急,龙渊按捺着呼啸,耐心陪主人玩起了心理战术。 怪物又用前脚扒了扒地上的沙土,发出极轻极浅的呼噜声,像是一种攻击前的预警,然而当它攻击的时候,像暗云翻涌一般无声无息,速度却堪比猛烈的飓风,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一爪拍向庄祁。 迎着怪物的爪子,庄祁提剑而上,利落果断、手起刀落,只听得“噗嘶嘶”一声,怪物的爪子被龙渊斩下,飞了出去。 “咿——!!!”怪物剧烈地叫了起来,愤怒让它红了眼睛,像黑夜里的两个红灯,喘息声变大,节凑变快,张大了嘴向庄祁扑去。庄祁无所畏惧,见了血的龙渊甚至变得兴奋起来,就在庄祁一跃而起、一剑斩下时,天怡喝止了他——“庄祁!先停手!” 来不及解释,天怡一跃上前。庄祁手腕一翻,硬生生逆转剑势,剑风劈进海里,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直到没入激起的水花里。脚尖在怪物头上狠狠踩下,直把怪物的脸踩进地里,并以此借力,庄祁一个旋身,落回林子边。 “呜——”龙渊不满地鸣叫。 “不得无礼。”低声训斥龙渊,庄祁把剑背到身后,朝快步走近的天怡看去:“大师,可是看出什么问题了?” “它们的脸,你没认出来么?” “脸?”庄祁确实没有细看,怪物眼睛泛白,嘴巴异常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饶是天怡这么提醒了,庄祁一时也没能想起来。 “是死去的那十个人啊。”天怡道。 庄祁一怔。 被他踩进地里的怪物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前肢用力,把脑袋拔出来,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调转身姿,瞪着庄祁。 ——这么一说,还真的像。如果有照片能比照,应该会更直观一点。那现在问题又来了:眼前的到底是怪物还是人?如果是怪物,为何竟像是人变的?如果是人,那沙滩上的十具尸骨,又是谁的? 庄祁扭头去寻方才被他砍下的那只怪物的爪子,只见不远的沙地里插着的是一截断手。 “先走!”天怡当机立断。如果那不是怪物而是人,那他们必须救人!找出他们变成怪物的真相,眼下是不能再伤害他们了,只能回避。 “往哪走?”那只怪物蓄势待发,林子里还有不间断的呼噜声。既然要“走为上”,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做了决定——除了进林子,别无他路。 两人小心谨慎地走进林子,防备着怪物的突然袭击。 乌云盖住了月亮,潮水还在上涨。 121.康釉蓉?! “呿。” “呿呿--呼……” “呼噜呼噜--” 随着深入林子,暗处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变得丰富起来,除了那些人脸四不像,似乎还有别的生物。越往里走,林子越黑,庄祁和天怡大师肩挨着肩,才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脸。这里的暗也不同寻常,脚下能感觉到地面的坡度不停在上升,幅度不大,但他们确实在往上走,这点感觉成了他们在黑夜里判断方向的唯一方式。 “林子太密了。”庄祁小声道。几乎是气声,为了不惊扰那些怪物。但天怡还是因为冷不丁的说话声而背后一凉。 “是啊。”天怡回应,一边抬头。明明眼前和脚下都是不可见五指的漆黑,头顶却能明晰的看见崇崇层层的树影,月亮和星星都隐在了云后,不知照耀这座岛的光从哪来。 白日在弯月村的时候,庄祁看着远处的那一点绿盖,想象不到树林是这样的巨大。在万物枯萎的深冬,这座岛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勃勃生机。 天怡答应了一声是啊便没有再开口,一时间没有了人声,耳边又尽是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上岛的时候并不觉得岛有多大,两人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能走出这片树林。越走,林子越深,庄祁渐渐生出一种感觉:不是林子在变大,而是他们在缩小。这两个小时里他们又遇见了三只人脸四不像,每一次他们都先小心地避开,无法躲避再设法把怪物打晕。有一只怪物晕死得相当彻底,庄祁和天怡趁机里里外外研究了一遍,怪物身上既没有什么咒也没有什么术,唯一让人在意的只有那张人脸。 情况未明,两人只好继续蹑手蹑脚地在林子里行进,连掐个火诀燃个火把都没有。 呼噜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清晰。两人直觉已经深入了怪物的老巢,愈发提高警惕,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庄祁重新取出龙渊剑,天怡则把方才捡的石头捏在指间。 再往前走,天怡轻轻“咦”了一声。 林子前头赫然出现一面巨大的墙,黑黝黝的,挡住了去路。 “不对,是山壁。”庄祁眯起眼睛,在黑暗中他也看得很吃力,“等等,好像还有……” “还有什么?”天怡年过古稀,眼睛没有那么清明了,他下意识地往前走,想要看清楚,随即惊讶地抽了一口凉气。 山壁上有密密麻麻的洞。 接连不断的呼噜声似乎就是从这一个个洞穴里传出来的。那长着人脸、身子四不像的怪物邪乎得狠,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睡着的人,但实际上却是醒着的,呼噜声就像是迷惑人类的一种障眼法。 “至少有上百只。”庄祁道,面对这样的环境,他居然开起了玩笑:“大师,您说,一个洞是一只么?还是一个洞住一家三口呢?” 天怡竟也微微一笑,“贫僧想,我们的运气应该不会太差。”如果按庄祁的“洞里住着多只怪物”的想法,他们两个今天怕是凉了。 庄祁点点头,他可不能凉在这。答应了赵枣儿要尽快回去,他不能食言。说起来,早就过了约定视频的时间了吧?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还有她发来的两个省略号都是什么意思?…… “从那边走。”在庄祁稍微分神的时候,天怡已经凭借声音判断出一条路径。“先找个空洞看看,再决定要不要直接绕过去。” 天怡的听力和经验是正确的,他们准确地来到了一个没有怪物的洞穴。洞穴里空荡荡的,比想象的深,也比想象的大,两人在里边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走到洞口的时候,庄祁隐隐听见人声。 也是呼噜声,但很轻,也很小声,连节奏都与那些怪物整齐划一的声音不一样。 “您听。” “是人。”天怡凝神听了半分钟,笃定道。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洞穴,现在开阔处再次细听,声音是从紧挨着的旁边的洞里发出来的。 打了个手势,庄祁率先进去山洞。这个山洞比之上一个窄,却更深,外小内大,像喇叭一样的形状。 洞穴里的味道不好闻,像人的屎尿,不算浓郁,但也齁得慌,庄祁皱着眉往里走。这个山洞确实深,什么都看不清楚。天怡拉住庄祁,静立了三秒,果断将指间准备了许久的石子甩了出去,只闻石子破风而去,砸中了一物,声音不闷不脆,倒是引起一声“哎呦”。 “哎呦!”张先敏捂着脑袋站起来,他不会是被开瓢了吧?“啥玩意儿啊,疼死老子了......” 庄祁和天怡还站在洞口的不远处,确保随时有退路,男人嘀嘀咕咕的声音响起后,庄祁看向天怡,天怡却皱眉,在庄祁手上写下一个“张”字。 张?庄祁一挑眉。 天怡也不能肯定,但他听着,就是张先敏的声音。为防万一,天怡又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这回有拳头大小,但他有意识地朝地面丢,这回石头没能打到张先敏,而是在张先敏身前砸出了一个圆形的小坑。 “谁!”张先敏意识到刚刚不是意外,而是有不速之客来访。一个翻身跃起,面向洞口:“出来!” “请问可是......张小主?”天怡问道。 “......”张先敏一愣,“老秃驴?” “......”曰了声佛号,天怡道:“正是贫僧。” “哇——快放我出去!”张先敏眼睛“噌”地亮了,顿了一下,突然又道:“不!别来!走开走开!我才不会信你!” 本已经往前走的庄祁和天怡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准确地捕捉到对方眼里和自己相同的情绪:没病吧? “别过来,让你别过来了听见没有!你还过来?我!@@#¥r%#^$^&%b......” 张先敏说着什么,突然戛然而止,庄祁将龙渊剑挡在身前,准备应对突击,果不其然,从暗处飞出一道石沙,隐在石沙后的张先敏看准机会一个飞腿扫过去,庄祁没有迎上,而是借势后退,化开攻击,出人意料的是张先敏的飞腿到了半空中竟生生停了下来,像被什么拉着一样,“啪”地摔在了地上。 果断掐了光明诀,天怡把食指点在随便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石头顷刻间染上一层金光,照亮了天怡身边的方寸地。 “真是老秃驴?”张先敏瞪大了眼睛看着天怡,眼神还是带着几分狐疑,而后目光又落到庄祁身上,神色顿时一变,像遇见恶人的狗,摆出凶狠的样子。 庄祁有几分莫名其妙,天怡举着光石靠近,才迈开步子,张先敏又狠狠地盯住他:“不准动。” “张小主,这是怎么回事?”天怡借着光打量张先敏。张先敏的衣服被划破了,脸上和身上有不少伤口,看着挺严重,一道道暗红的血痂,但想起张先敏还活蹦乱跳的,应该就是没事了。天怡长久在居正寺隐居,不问世事,这一次是因为庄祁委托、也因为担心邪灵,他才出山,与张先敏等小辈接触不多,但张先敏个性鲜明,很是好懂,而眼下这个破破烂烂的张先敏,与平日里的纨绔模样相去甚远。 张先敏没有立即回答,怀疑的目光还在庄祁和天怡之间来回转着。 天怡立掌在胸前,看着张先敏的目光让他觉得这里不是山洞而是佛音靡靡的寺庙。感受到张先敏对自己的敌意更甚,庄祁不开口,站在一旁减低存在感,看着天怡大师慢慢瓦解张先敏的防备。“我和庄先生今早才到的弯月村,村长说你们兄妹和纯木门几人一起失踪了......” 天怡不疾不徐地把早上他们听说的事简单说明,张先敏把苦恼表现在脸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本就凌乱的造型拨得更乱,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算了算了,我懒得想了,就当你们是真的好了。” “张小主何出此言?” “你们看见林稚秀了没有?”张先敏说着“你们”,看着的却是庄祁。 “没有。他在岛上?还是村子里?” “我哪知道,八成是村子吧。”张先敏把盘着的腿伸出来,晃了晃脚腕,“给我解开这个。林稚秀已经已经被邪灵吞噬了,现在他就是邪灵,邪灵就是他。” “什么意思?”庄祁绷直了身子。 天怡蹲下研究张先敏脚上的东西——那是看不出的材质的锁链,张先敏每次动的时候都没有声响。锁链连结了张先敏的两只脚,锁链中间又延伸出一段与墙壁结合在一起。 天怡伸手拽了拽,拽不开。 “没有用,要是这样就能解开,我用得着你们?”张先敏先是翻了个白眼,才回答庄祁的问题:“什么什么意思,就是林稚秀现在是邪灵,这岛上所有的猰貐都是他养的。” “猰貐?”庄祁顿了一秒。“你是说那些人脸的东西?” “不是猰貐吗?”张先敏理直气壮,“就这么叫呗,传说中的样子跟现实不一样也很正常嘛。” 眼下不是上课讲解的时候,庄祁直说那不是猰貐,并把那些怪物与村子的联系说出来,张先敏也想不透,三人只好先研究张先敏脚上的锁链。 “你怎么被囚在这的?” “跟林稚秀打输了呗。”张先敏坦荡荡道。 “才被困一天……”庄祁瞥向不远处的那堆排泄物,从方才开始那里的味道便不容忽视,颇为沉重地、带着关切地问张先敏:“被下泻药了吗?” 张先敏气急:“人有三急的好吗。”他被锁链束缚住,已经尽力走到最远的地方去解决生理问题了! 看两人也没什么好办法解开锁链,张先敏没好气:“那你们先躲起来吧,一会儿会有人来送饭。快到点了。” “谁?” “不认识。” 张先敏说完,好像累了一样,躺倒在地,嘴里还吩咐:“你们在暗处藏着,人来了,就给我拿下。” 庄祁和天怡只好依言藏起来,果然不多会儿,就有人从洞口出现。脚步很轻,不像走,像飘,幽幽地近了。 月亮从乌云后露了出来,一点光照进了山洞,庄祁不敢置信地瞪着来人。 那是—— 康釉蓉。 122.不是康釉蓉 庄祁冷冷地看着走进来的女人。 当真是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是从照片中走出来的康釉蓉,年轻的眉眼,婉转的身段,不同的是眼前的人表情僵硬,远没有照片里巧笑嫣然的生动。 康釉蓉手里拿着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带着厚重的血腥气,仔细一看,是块新鲜剜下来的肉。 “吃。”康釉蓉走到张先敏面前,捧着肉怼到他嘴边,“吧。” “没你这么丑的女儿,”张先敏别开脸,“你敢叫,我可不敢认。” 康釉蓉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在辈分上被占了便宜,不如说她根本没有听张先敏说什么,只是机械地、执意让张先敏吃肉:“吃。吧。吃。吧。” “滚。”张先敏不耐烦,给暗处里的庄祁和天怡打眼色,见两人没动静,心里憋闷,只好自力更生,没被缚住的手狠狠一拳挥向康釉蓉,她笔直地站着,挨了一拳也纹丝不动,只是张先敏这一拳打在她脸上,竟生生把她的脖子打折了。 是纸人。庄祁下了定论。 耷拉着要掉不掉的半边脑袋,康釉蓉沉默了片刻,像摔到地上的机器人,正在缓慢重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笑容好像凝固了一样,眼珠子也只能僵硬地左右移动。 “吃。吧。” “cao,你只会这两个字啊。”张先敏慢慢往后退,虽然才被囚禁一天,他已经十分熟悉对方的套路,他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而这件事,他不想让外人知道。瞥向天怡藏着的位置,张先敏打算直接暴露他,先把天怡拉下水。 天怡完全没有察觉到张先敏的打算,从康釉蓉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处于极端的震惊当中。当年封死邪灵,八大家加之道上强者众穷其精力,林家人为布阵牺牲众多,而死在阵中的为什么偏偏是庄冼和康釉蓉夫妇,这个问题很少有人提出,但只要细究,就会发现不合理的地方,早知道当年的张家十分强大,但进入阵中的,为何不是张家而是庄家? 作为少数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天怡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咚地响了起来,他没去管那个康釉蓉是纸人还是瓷人,也看不见张先敏给他的暗示,天怡偷偷关注着庄祁的反应,没有预想中的巨大波动,庄祁只是冷漠淡定地站着,好像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张先敏拍开康釉蓉手上的肉,转身逃跑,脚上束缚着锁链,他知道跑不掉,于是大声呼喊天怡:“老秃驴!快出来!答应了要救我你敢食言!?出家人不打狂语的!” “是‘诳’语。” 庄祁也不知道天怡突然发什么呆,率先走了出去。惹得天怡一惊,以为庄祁有了什么变故。但庄祁始终神色如常,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与他母亲长相一样的人,而是一个陌生人。 “庄先生……” 天怡下意识要拦住他。 “大师?”庄祁这才发现天怡的表情古怪。“是纸人。”说完庄祁不禁无语,天怡大师怎会看不出是纸人?分明是有别的事,他做教师时间长了,不分场合的突然讲解竟成了习惯。 “大师可是有什么发现?”庄祁说着,自若地走上前,张先敏虽然不情愿,还是拉住了庄祁,把庄祁挡在自己面前,“我脚上的东西跟定身术差不多,小爷的命现在在你手里了,别乱跑!懂没!” “拜托别人,要说‘请’。” “都什么时候了!”张先敏最受不了庄祁这类的人,烦得不行,眼看康釉蓉慢慢掰直了脑袋,视线落到他们身上,他就寒毛倒竖。“请请请请请!” 天怡拿不准庄祁会不会一剑把康釉蓉劈成两半,看庄祁的样子,完全没把眼前的纸人当妈,可怖的是纸人康釉蓉的目光落到庄祁的脸上后,目光竟突然变得柔和了,一瞬间五官都生动了起来。 女人终于说了除“吃吧”以外的两个字,她说:“小、祁。” 说不被触动是不可能的。不同于“吃吧”两个字的冰凉,庄祁从“小祁”两个字里居然听出了几分爱意,一瞬间内心也动荡了起来,只是“妈”这个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口,喉咙里向卡着一根刺,扎得他生疼,心里还生出一股愤怒,说不清到底是对父母早逝的不甘还是对眼前这个不伦不类的母亲的愤怒。 天怡在一旁看得分明,一瞬间庄祁的眼睛里有暗红的光涌动。 “妖物--!” 在庄祁动手前,天怡毫不犹豫从原地暴起,张开五指一把掐住康釉蓉的脖颈,脚下不停,推着康釉蓉往洞外去。 张先敏从庄祁身后探出头来,目瞪口呆:“老秃驴受啥刺激了……啊啊啊!卧槽槽槽!”张先敏还看着好戏呢,脖子被天怡掐成纸片的康釉蓉突然朝张先敏抬起了胳膊,牵制着张先敏的锁链像活了一般甩了起来,张先敏先是被倒吊着举高,随即又“啪”地砸到了地上。 “呕……”张先敏开始翻白眼,但锁链又一次把他拎了起来。“姓庄的……” 庄祁猛地醒过神,心里一惊,刚刚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突然蒙蔽了他的神智,他也一时陷了进去!抬头一看张先敏脸都涨得紫红了,庄祁反手挥出龙渊剑,口中立诀,龙渊剑在一息间分裂成数十把,实剑所有虚剑摆成圆阵围住张先敏,在庄祁一声喝令下,齐齐斩向锁链,锁链被斩成几十截,本悬在半空的张先敏又一次“啪”地掉到了地上。 “你……”张先敏来不及说,一口血喷了出来。而被斩断的锁链,变绿,发黄,露出藤蔓的真容,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生长。张先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又被高高举起,若再摔两次,怕是就玩完了。 天怡回头看了一眼,张先敏已经奄奄一息了,可是他手里的康釉蓉还不到极限,他一咬牙:“张小主!撑住!” 张先敏不知道要撑住啥,直觉不妙,只见天怡右手掐着康釉蓉,左手掌心浮现“卍”字,他把康釉蓉丢出去,左掌推出,卍字戳进康釉蓉身体,顶着康釉蓉出了山洞,然后爆了开来--康釉蓉变成了碎纸片。 洞里举着张先敏的藤蔓摇了摇,轰然倒塌,庄祁扇起一团风,拖住了张先敏,把人放到了地上。 天怡走回洞里的时候庄祁正在检查张先敏的强势,才要掀开张先敏的衣服,手却被一把抓住,张先敏气若游丝,手还是尽了力气扼住庄祁的手腕:“住手……” 顺从地收回手,庄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见天怡,庄祁问他:“大师,那物可是纸种化的?” “……”天怡把康釉蓉震碎,耗费的功力只是其次,心中不安才是重点,康釉蓉化成碎片后他看都没有看就返身回来,庄祁这一问,他答不上来,一时有些尴尬。 庄祁假意没有发现天怡的尴尬,说出自己的推断:“沈家的纸种,林家的金剪子,再加上张家的麒麟血……” 地上的张先敏颤了颤眼睫。 庄祁继续道:“只要再加上精魄,‘那物’复活指日可待……” 天怡动了动嘴皮,“那物”可是你的母亲啊!但他没有说出口,庄祁眼中已经看不见红光暗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着几分漠然。 庄祁猜到了天怡未出口的话语,唇角一弯,却染上森然杀气:“她不是。” 原先他以为是林归于想要得到母亲,现在看来,他是想偏了。林家会在邪灵大战中死伤惨重或许不是出于大义,而是另有缘由,而找到母亲身上隐藏的秘密,一切谜团便能迎刃而解。 庄祁看向天怡,如果直接问,大师会如实相告吗?究竟是隐瞒谁呢? 天怡垂下眼睛,曰了声佛号,方才他或许不该贸然动手,但又或许,不论他采取怎样的行动,最终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 “阿弥陀佛。”天怡诚心诚意,愿佛慈悲开眼。 ------分割线------ 赵枣儿拽着瞎眼男人跑,男人虽然看不见,步伐却不凌乱,紧紧跟着赵枣儿。 跑出了百来米,赵枣儿回头一看,那些鬼还撑着鲜血淋漓的身体朝他们奔来,像一群人形蜘蛛,恶心得不行。 眼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赵枣儿琢磨着依托运气,男人倒是很肯定,“走左边。” “你怎么知道有岔路?”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呀。”男人笑吟吟地回答,透着股不靠谱的气质,但赵枣儿一时也没有主张,依言走左边的路。 左边的路似乎真的是正常的路,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了,赵枣儿掏出手机,手机屏幕碎了,不只什么时候摔的。 默默哀嚎一声,赵枣儿示意男人把他的手机拿出来,男人神情古怪地摇摇头,“没有。” 赵枣儿怔了下,反应过来男人的眼睛看不见,用不上手机,顿时无措地道歉。 “没关系的。”男人道。 回头看到那些鬼还追着他们,赵枣儿语速飞快:“我们先摆脱它们,如果运气好,拦一辆过路车就能回到市里……” 赵枣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感觉到赵枣儿停下了脚步,男人不解,“怎么了?” “没事。”赵枣儿道,松开了一直拉着的男人的手。她分明记得男人被司机伤了肩膀,而现在伤口竟消失了。 劝自己冷静,赵枣儿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现代的着装打扮,不似公车上的那帮鬼;寸发很精神,五官也不差,带着飒爽的英俊;身板也很结实,手表好像是名牌……手表?瞎子不看手机,却看手表吗? 那可不是电子表呀。 赵枣儿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她就知道,她的运气不太好。 “被你发现了?”男人的笑容渐渐消失,带着赵枣儿看不懂的苦涩。 他缓缓地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123.醒悟 “你是人是鬼?” 赵枣儿问得直接。不知不觉间赵枣儿已经成长起来了,不论是冷静的态度还是质问的口吻,已经颇具气势和风范。 “至少不是人。”瞎子回答。 他的眼睛只睁开了一半,左右眼上的疤因为眼皮掀起而皱在一起,眼神还是没有焦虑,灰色的眼珠像玻璃球一半透亮。 “这是……?”赵枣儿还要问,身后的鬼却近了,“蹭蹭蹭”地爬着,有越爬越快的趋势。 “先走。”瞎子准确地拉住赵枣儿,在夜间的公路上奔跑了起来。 赵枣儿想要挣开他,她可算是明白了,那些鬼分明是冲着瞎子来的!如果不是瞎子把她拉上车,今晚根本没有她什么事!这会儿估计跟爱哭鬼玩闹一会儿都睡熟了! “大哥,大哥咱有事好商量,你先松手!” “松手你就跑了!” “我不跑!”才怪。 “才怪!”瞎子也是个快言快语的人,“我好像听见你说‘才怪’了。” “……” 身后传来“噗呲”的破空声,赵枣儿扭头看去,爬在最前面的大妈鬼竟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滑翔,飞速朝他们扑来。 赵枣儿一瞬间想到了蟑螂。心里泛起一阵恶寒,赵枣儿摸摸兜,只剩一张符纸。 瞎子刹住脚步,一把把赵枣儿拉到他身后,手里凭空出现一只三清铃——铜制,有柄,铃内有舌,摇动出声。瞎子单手持之,向一边有节奏地摇动。另一只手又在眨眼间幻化出打鬼棒,大妈鬼凑到近前时,时机刚刚好,瞎子快、准、狠地一击命中,打鬼棒抽在大妈鬼脸上,大妈鬼的脑袋被抽飞,惨叫一声,落地后匆匆爬去捡它的头。 “哇呼~”瞎子咋呼了一声,模仿李小龙的经典动作。 其他鬼也在这片刻间出手攻击,没想到瞎子居然沉默了一下,转身拉起赵枣儿继续跑。 “……???”赵枣儿一脸懵逼:刚刚不是很能打吗? “这么多打不过的,”瞎子理所当然道:“打不过就得跑。” 清楚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摆脱不了眼前的境地了,赵枣儿认命地跟着跑起来。 跑了大概有十分钟,他们还在公路上,赵枣儿停下脚步,那些东西还没有追上来,她也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撑住胳膊:“歇,歇,一会儿……” “歇吧。”瞎子不像赵枣儿那样喘气,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喘气了。 “怎么回事,你,现在,说清楚。”赵枣儿忍着两腿的酸疼,想要坐到地上。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公路一望无际,摆明了是被困住了,但是这个瞎子给赵枣儿的感觉是温暖的,被拉着的时候也没有鬼气侵蚀她。 “嘿嘿,”瞎子笑了下,不靠谱的气质又显现出来,“就是凑巧嘛,看见了你,顺手拉了一下啊。” “说什么‘看见’啊。”赵枣儿忍不住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伸手在瞎子眼前挥了挥。 瞎子好像真的能看见,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但他又像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赵枣儿讪讪地收回手。 “赵小姐。” “你知道我是谁?”赵枣儿惊讶。 “不知道。今天才听我儿子说起。”瞎子露出开心的傻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有个儿子,长得像我老婆,特别好看!特别乖!特别特别……” “打住。”赵枣儿做了个“收”的手势,什么叫最近才知道有个儿子?这个瞎子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直接说重点。” 瞎子有些不满,明明秀儿子才是重点。“言归正传,我儿子说你救了他,所以我就想要答谢你一下……” “所以把我拽上了一辆灵异公交?”赵枣儿严重怀疑瞎子的儿子是今天给她乱指路然后被她教训了的那个小鬼。 “哎呀这个真的是凑巧,你肩上的灯太特殊了,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拉住你了。” “……你看得到?”赵枣儿记得庄祁跟她说过,人肩上的灯不是所有捉鬼人都能看见的。这个瞎子到底是什么角色? “生前不行,死后被伤了眼睛,就变得可以了。” “所以你是鬼?” “你出道多久了?”瞎子突然问。 赵枣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没出师。 “师承何处?” “庄家庄祁。” “原来是他。”瞎子赞许地点点头,“少年英雄,是个大人物。不过大多十八岁就能出道了吧?” “我才拜师不久……” “这就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 “你简直弱得不像话,虽然符术用得有模有样,但还是太嫩了。” 刚刚你在公交车上可是屁滚尿流的啊!都是装的吗?赵枣儿瞪着眼睛看着瞎子。 “啊,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嘛。”感觉到赵枣儿散发出浓浓的不信任,瞎子连忙再次言归正传:“你的肩头灯飘摇发虚,这个给你,作为救了我儿子的谢礼。” 瞎子把三清铃赠给赵枣儿:“这可是宝贝,叫降(jiang,四声)神铃。” “不不不……”赵枣儿推拒。 “拿着。”瞎子把降神铃直接塞到赵枣儿手里,“我拿着没啥用了,你的肩灯将熄,降神铃虽不能助燃肩灯,但极有利于稳定魂与体的契合。你救了我儿子,这是谢礼,也是我们的缘分。” 降神铃上的柄上端为山字形,象征道教信奉的三清尊神,铃铛外围花纹繁复,精致好看,内里有一个金文篆体的“李”字。赵枣儿拿着铃铛,辨不出好坏,觉着这样的法器落在不识货的她手里不值当。 “别——跑——”远远地,灵异公交上的鬼又追了上来。瞎子没有抬头张望,指向他的右后方,“你往那走,一直走,别回头,就能上公路了。” 他们现在不也在公路上吗?瞎子说的是哪里?顺着瞎子指的方向看去,赵枣儿不安地问他:“那你呢?” 瞎子没有回答她,侧耳细听,而后拍了拍赵枣儿的肩膀,让她收好降神铃,“你的朋友们也来找你了。” “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赵枣儿收下降神铃,“我走了你要干嘛去?我虽然功夫不到家,但也算是个战斗力。”赵枣儿掏出最后一张符纸,再掏掏兜,拿出红线和铜钱。 “哈哈哈,”瞎子爽朗地笑起来,“不用了,你且走你的,那些东西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不等赵枣儿再问,瞎子索性解释与她听,好让她明明白白后干干脆脆地走。 “六年前我发现一只上古邪崇,自然不能放任它作祟,从南边一路追到北边,引起灾祸大大小小,不少人在其中丧生,而到了f市的时候,我借助灵异公交车里所有怨鬼的力量,以暴制暴,强行把邪崇封印起来,但灵异公交里的所有鬼也因此彻底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他们会恨我,是应该的。” “......而不久前的地震,把封印震开了,邪崇逃了出去,这一车鬼的威力亦不可小觑,它们绊着我,我也牵扯着它们,这种平衡,暂时破不了。”瞎子没说他封印的时候出了岔子把自己也封印了进去,不过这种蠢事不说也罢。 “怎样才能破?”赵枣儿连忙问。她回头,那些鬼突然停了下来,慢慢的,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直立身子,身上的伤口也渐渐消失,他们站在一起,不时向同一个方向张望,似乎在等什么。 “不能破。”瞎子说道。只要他不管,便能逃离这般循环,但同时这些鬼也会出逃,它们的怨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攒着,它们会给城市带来厄运、杀戮和罪恶。 赵枣儿急了,她听出来了,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邪崇逃离了,瞎子还需要抵制着不停想要逃离的恶鬼、怨鬼,这辆公交时隔多年后又开始了一趟趟地行驶,每天载着相同的乘客奔赴死亡的终点站,而瞎子跟着这辆车,使得普通人可以幸免于难,但久而久之,他也变得不人不鬼。 “你能共情,是吗?”瞎子问她。 “是。”在公车上时她已经把车祸的经过看了一遍,那些个乘客上车时不曾想过会发生意外,它们想着下车、想着回家、想着公车停下、想着生活如常,越想、怨气就越重,已经死了的事实就越加沉重。 “你是个有天赋的,但这个能力不要总用。”瞎子直白道。他伸长了脖子,“看”向那些排队的鬼,从路的另一边,一辆半久不新的公交车驶了过来,它们排着队上车,售票的大妈鬼也换了副样子,喜气洋洋地将票售卖给每一个人。 “我该上车了。”瞎子道,“走吧,记着别回头,听到什么也都别答应。” “我不......”赵枣儿不甘,又不解。明明他们都不是普通人,明明他们都有不凡的能力和手段,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无能为力的事呢,就连庄祁,也有好多要顾虑的事。 瞎子起身往公交走去,“我儿子很喜欢你呢,哈哈哈哈。”他说着推了赵枣儿一把,“走呗,有缘再见嘛。” “等我找人来救你。”赵枣儿道。 “好咯——” “诶!那边的,上不上车——?”公车上的大妈扯开嗓子大喊。 赵枣儿迈步往前走,她听见瞎子语气自然,好像已经回答过千百遍一样:“上啊,等等我。” 老式公车的引擎嗡嗡的,公交车器宇轩昂地开走了,从始至终,赵枣儿都没有回头。 那一段路,赵枣儿无数次想要回头,但是她口袋里的符纸会用完,她会死、或者也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而那辆公交车却会一直跑下去,一趟又一趟,因为她弱爆了,无力抗衡。瞎子笑着走的,但谁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呢? 赵枣儿区区二十几年的年岁里,从来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但这一晚,她希望自己是能够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 124.庄劲来访 “怎么还不回来啊。”庄核站在窗边往外头张望,距离庄祁和天怡大师去取衣服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是不是、跟我们......错过了?”陆洱抖着声音道,饶是他身体素质不差,掉进十二月的海里再吹一路冬风,再壮实的人也很难不感冒。 “即使错过了,看不见我们肯定会打电话啊。”庄核嘀咕着回到屋子中间,反复查看手机,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我觉得是出事了。” 陆洱不停打着哆嗦,唇色依旧苍白,两颊却烧得通红,“我觉得我也出事了......” 在庄祁和天怡出去后,庄核见陆洱唇色都发白了,便想着去向村民借个厨房烧姜汤给陆洱驱寒,陆洱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跟着庄核一块儿出去,没想到连着走了几户,居然都没有人在。 “人呢,奇怪了……” “会不会是,村社集会之类的?”陆洱之前跟寺里的方丈外出的时候去过不少小地方,都有很热闹的集会。 “可是村子太静了。”庄核试着拨打庄祁的手机,然而没有接通。 返回的时候粗心如陆洱,又一次走错了路,两人绕了一圈,回到临时歇脚的地方,等了两个半小时,庄祁和天怡也没有回来。 陆洱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但体温一直在上升,身子变得滚烫滚烫的。 “你不会挂吧?” “说不好。”陆洱牵强一笑。 庄核又看了眼屋外渐暗的天色,“走吧,我们出村,去县城的医院。” “可是......” “听我的。”庄核替他拿了主意,又给庄祁发了信息告知去向,“我们趁现在走,赶在天完全黑之前。” 陆洱却是不安,天怡还没回来,他向来不是有主见的人,但是脑子里像有一锅浆糊在蒸腾,让他无法思考。“那走吧?” “走。”庄核伸手要搀扶陆洱,陆洱摆摆手,自己走得笔直,仿佛没事人一样。 但他们到底还是没有走成。 庄核走出屋子的时候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村子不同白日的生气,寂静得像座荒村。走出十分钟后,能听见说话声、脚步声、拖拽重物的声音。 声音不大,浪潮声为其遮掩。 庄核顺着声音看过去,有十个村民正推着一艘汽船走下沙岸,海边围着其他村民,庄核认出那艘船这是中午他发现的那艘。 “他们在做什么?”陆洱问。 “嘘。”庄核连忙示意他噤声,左右张望了一下,拉着陆洱躲到墙角,伸长了脖子偷看。“中午我看见过那艘船,被藏在村子西南面的石磨坊边上的工厂里,船上的血腥味非常重......” 陆洱含糊地应着,头似点非点,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庄核的注意力则全部放在了岸边,他打开手机相机,放大镜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缓缓调整角度,直到——“我的天!是大少爷和天怡大师!” 庄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能肯定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是庄祁,而天怡也被绳子绑了起来,村民们把他们围住,像群狼观赏猎物。 “陆洱,陆洱......你来看,我不会是疯了吧......陆洱?”一直得不到回应,庄核疑惑地回过头,只见陆洱的眼睛没有了焦虑,缓慢而凝重地眨了下眼睛,“扑通”一声倒下了。 “陆洱!陆洱!”庄核伸手推陆洱,陆洱还睁着眼睛,但额头烫得能煮鸡蛋,眼神彻底涣散了。 看了看海岸,又看了看陆洱,庄核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转了起来。他看到前头有家小商品店。店里没人,庄核留下钱,带走两件雨衣和主人家的外套,顺便拿走一盒感冒冲剂。晕死的人特别沉,庄核背着比他高一个头的陆洱,一直从村子这头走到另一边,他中午和庄祁走访的时候发现了这间废弃的屋子。 从屋子里还能看到海岸,村民们越来越多,而后又三三两两离去。手机没电后,庄核依稀看见一艘船出海了。 陆洱被喂着干吃了一包感冒灵,竟也缓了过来,脚步虚浮不稳,但眼睛恢复了清明。在听完庄核的述说后,陆洱平静地问道:“那我们也出海吗?” “出。”庄核把感冒灵放到陆洱手里,“少爷有危险,我不能干坐着,你别去,在这里等我。” “一起。”陆洱撕开一包感冒灵,“我可比你能打。”他把药一口气倒进嘴里,干巴巴地咽了下去。 “快拉倒吧。”庄核不吃他那一套,但两人最后还是一起出发,穿着黑色的雨衣,在夜幕的掩盖下,小心翼翼地往海边去。他们需要船,还需要方位,问题很棘手。 “我知道哪里有船。”庄核灵机一动,“我下午看到了橡皮艇,可以去‘借用’一下……陆洱?”走着走着,庄核发现陆洱又没了回应,回头一看,陆洱身子一歪,倒在一个男人怀里。 “林……!”庄核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跳。 “嘘。”林稚秀把食指竖在唇边,“小点声。” 用力点点头,庄核感觉一下子有了底气,林家家主可是不逊色于他家大少爷的人物啊。再看陆洱,似乎病得更重了,眼睛没有焦虑,指头挣扎着动了动,彻底晕死了过去。 从庄核的角度看去,他没能看到片刻前陆洱在乍一看见林稚秀时的惊惧和怀疑,也没有注意到林稚秀为了让陆洱昏迷而下的黑手。 “陆洱他......!”庄核着急,又立刻回头看向黑漆漆的大海,“林家主,我家少爷还有大师都......” “不用担心。”林稚秀依旧表情不多,甚至有些冷峻,”林稚秀沉稳的态度瞬间让庄核冷静了下来。 林稚秀曲下身,把陆洱翻到自己背上,可谓是温柔,“庄祁他们自有打算,我们先带陆洱走。” “您是说--”庄核眼睛变得明亮,他克制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大少爷他们是故意的?但是为什么要被捉......不对,是村民为什么要捉大少爷?” “先别问。”林稚秀在庄核的帮助下把陆洱背到身上:“回头说给你,现在趁他们顾不上我们,我们先离开村子。” “离开?!”庄核不解,“要去哪?” “去搬救兵。这个村子很危险,需要召集八大家。”林稚秀答道。 庄核惊得说不出话来,早知道上一次八大家联手,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林稚秀突然问他:“赵枣儿是不是没来?” “是的,赵小姐没有过来。”庄核认真答道。 “让她尽快赶过来,”林稚秀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庄祁需要她。” ------分割线------ 远在f市的赵枣儿不知道庄祁是不是需要她,摆脱了灵异公车后,赵枣儿又大病了一场。这次病情汹汹,赵枣儿躺在床上就好比躺在火山上,翻个身脑子里想到的都是“煎至两面焦黄……” 赵大匡的话还不时从赵枣儿脑子里冒出来:“……本来以你的命格,只能活到24岁,但现在你的命数变了,爷爷也看不透了……”这是不久前她回去时赵大匡说的,给她诊了脉后,赵大匡又看赵枣儿的手相,先看看左右,再看看右手,皱着的眉峰始终没有舒展,院子里的鸡还在闹,狗还在睡觉,赵枣儿看着窗外,突然就觉得困了。 “……从这里,到这里,生命线居然长了一截,但是很短,”赵大匡百思不得其解,“看不透……猜不到。” “那就算了。”赵枣儿收回手,“我也没别的毛病,可能是想太多了,不管命格,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呢。” “说的是!”赵大匡好像也放下了困惑,捧起紫砂壶继续喝他的茶。而赵枣儿看着院子里的吵闹,居然睡了过去。梦里的故事虎头蛇尾,一个连着一个,赵枣儿一会儿梦到邪灵,一会儿又梦到庄祁,最后她追着一辆公交车不停地跑,可是车子不停,怎么跑都没追上。 “叮咚--” “叮咚、叮咚--” 赵枣儿猛地睁开眼睛,背后全是冷汗,睡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门铃坚持不懈地磨着她还在清醒的神经。 “姐姐,快起来,”爱哭鬼从玄关跑进卧室,“庄家的爷爷来了。” “什么爷爷?”赵枣儿扶着脑袋,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去开门,透过猫眼,可以看到门外是一个头发灰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赵枣儿愣了一下,那是庄家的管家,庄宴吧? “宴叔……”赵枣儿连忙打开门,顾不上凌乱的造型,但下一秒,她看到了庄宴身后的庄劲,声音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 “不问候吗?”庄劲沉下脸,不愉快地盯着赵枣儿。 “庄、庄老先生好!” “你不是跟庄祁在一起了?”庄劲依旧不满,“不该叫我爷爷吗?” 爷、爷爷?赵枣儿的脑子不敢转了。 上下打量赵枣儿,庄劲用力一磕拐杖:“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这都几点了还没起床吗!” 庄宴连忙帮腔:“赵小姐是病了才会……” “我有眼睛!”庄劲瞪大了眼睛,庄宴立刻噤声。从鼻腔里哼哼了一声,庄劲微微扬起下巴,盛气凌人,对着赵枣儿道: “我有话跟你说。 125.魔 “坐。”庄劲端坐在沙发上,目视前方,等赵枣儿换了衣服、洗完漱过来,他仿若这个家的主人,又或者是习惯使然,说话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 “是。”赵枣儿不由自主地被“反客为主”,恭恭敬敬地在庄劲对面坐下来。 庄劲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的注意力好似集中了,又好似没有,他想到远在东海的庄祁,又想到死去了好多年的儿子和儿媳,竟而想到了过去自己的半生,最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庄劲一时没有说话,厨房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呜”的声音,赵枣儿不安地看看庄祁,见对方没有在意,便起身走进厨房,泡了三杯茶出来。 “谢谢。”庄宴接过,礼貌地抿了一口,赞了句“好茶”。 赵枣儿也连忙捧起茶抿一小口。她不知道庄劲要跟她说什么。“有话跟你说”,会是什么?关于她和庄祁吗?会像电视里或者那些小说里的豪门妈妈那样说“我给你五百万,离开他”吗?赵枣儿承认自己又想远了,曾经的本职工作还影响着她,让她越紧张的时候有越多奇怪的想象。 李颂的名字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赵枣儿心里一突,但她偷偷打量庄劲的神情,不像是要与她谈感情问题。 庄劲只是没想好从哪里开口,他没有去拿桌上的茶,只是看了一眼,青黄色的茶汤颜色透亮清澈,干净得不可思议,杯底沉着一点茶沫,乌黑的,无言的。 “以前年轻的时候,常常到南方去,”庄劲似乎得到了启发,终于开口道:“南方有很多地方喜茶,福建尤其,有一次一个朋友跟我讨论了茶道,他说—— ‘泡茶人的人品,会体现在茶的品相上。’” 赵枣儿似懂非懂。 “......茶的品相是极好的,”庄祁看向赵枣儿,赵枣儿反应了一下在明白对方这是委婉地夸赞她,“但茶好归好,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科学研究或者电视总说茶有这样那样的功效,但对于茶的缺点,却提得很少。” 赵枣儿点头。 庄劲知道赵枣儿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换了个直白的方式:“你跟庄祁并不适合在一起,我听说你的公寓失火了,我给你安排一个住处,希望你能在庄祁回来前搬出去。” 赵枣儿突然愣住的表情让庄劲意识到他的话容易产生歧义,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为你好。” 赵枣儿沉默了一下,才郑重地开口:“我知道我和庄祁从师徒变成恋人很突然,这种关系的转变不是所有人都能承认的,但谈恋爱的既然是我和庄祁,这就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情,我不能接受任何以‘为我好’、‘为他好’、‘为我们好’之类的为借口提出的不合理条件。” 条理清晰、语句通顺,甚至有点尖锐--这一刻赵枣儿调动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来应付眼前的情况,像张起刺的刺猬。她的手攥成拳头,紧紧地贴在膝盖上,暴露了她的紧张。 “你误会了,所谓的‘为你好’,不是一个虚假的托词……”庄劲示意赵枣儿可以放松一些,“你应该听说过,从庄祁小时候,我就对他非常严格。” 赵枣儿点头,做出认真聆听的表情。 “……从他每天的日常,还有他的朋友,我都要一一把关,我剥夺了他的自由,直到他十八岁。”提起庄祁,庄劲是自豪的,但这份爱深深地藏在眼中,掺杂苦痛和悔意,以及很多赵枣儿看不懂的复杂。 “庄祁出生的时候,天生异象,血红血红的天,一道一道的黑云……”庄劲直到现在,也能一下子回想起当天的情景。那天午后,康釉蓉的羊水就破了,但是直到晚上七点,肚子里的庄祁没有一点要探头的意思,而外头的狂风暴雨,从康釉蓉羊水破了之后开始,整整六个小时没有停歇。 雨很大,云很黑,整片天都要压到地面上去了,庄冼在产房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庄劲知道他坐不住,也没有拦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雨,眉头无法舒展。雨里的风横冲直撞,道旁的树被撞得东倒西歪,庄宴从外头进来,浑身都湿透了,他说雨像刀子也像石头,砸着生疼。 八点的时候医生从产房出来了一次,说如果孩子再不出来,极有可能会窒息,询问他们是否剖腹产。 庄冼不希望妻子出现任何意外,但是康釉蓉坚持要顺产。八点半的时候,雨停了,“簌”地一下就停了,没有一点儿防备,紧接着产房里传来了好消息--开始阵痛了。 庄冼在产房外为妻子加油,产房里康釉蓉一声声地痛呼,庄劲沉默地等着消息,偶尔抬头,才发现天色又变了。如同血一样鲜艳的颜色,在天幕上平铺开,没有一点儿褶皱。渐渐的,黑云一道道生起,像老虎背上吓人的花纹。 庄劲感到极度的不安,他的目光不停地瞥向产房,庄冼的身子也僵在了门口,不寻常的气氛蔓延开来,庄劲拿出他的砍刀,走到产房门口,手抖得厉害。 庄冼拉住父亲:“爸!你要干嘛!” 庄劲记得他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指了指门后:“你看看天色,釉蓉她……不知要生出什么东西啊!” “阿冼……”庄劲忍着不安,正要说什么,产房里突然传来嘹亮的一声啼哭,伴随着医生和护士的惨叫,浓厚的血腥味从门缝里冲了出来。 庄冼缓慢地推开门,门后的场景让他们惊惧--产床上躺着的康釉蓉,眼睛紧闭,面色惨白,好像死了一般;而除了康釉蓉,没有别的人了,医生和所有护士,都化成了炸开的血沫,占满了屋子里所有墙。血腥气厚重,还有一股臭味,庄冼疾步向妻子走去,靠近产床的时候突然止住了脚步--他看见了他的儿子。 庄祁除了第一声啼哭,没有再发出别的声音,此时他仰面躺着,身上全是血,脐带还没剪开,攥着小小的拳头,蹬着脚,无意间与庄冼对视,大大的眼睛里水灵灵的柔意,与康釉蓉一模一样。 庄冼一下子就心软了。 “……庄祁被留了下来,尽管他一出生,就杀了四个人。”庄劲道。多少年来,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孙子,那确确实实是他们庄家的孩子。不仅模样像极了庄冼和康釉蓉,性格还与他一样执拗。只是每次看见幼小的庄祁露出温和无害的微笑时,他都会想起当天在产房内的情景。 “……”赵枣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依旧紧紧的握着拳头,裤子都攥得皱巴巴的了,手也发白,也没有松手。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呢?” 难道庄祁会杀了她吗?开什么玩笑! 庄劲摇摇头,他对庄祁的教育一直很小心翼翼,既注意不让他离任何人太近,又谨慎不把庄祁培养成冷血无情的纨绔子弟。在庄祁的教育问题上,庄劲费了相当多的心思,而成效也是显著的,庄祁在十八岁成人时掌握了彻底抑制自己力量的方法,同时成长为了一个可靠的、正直的天师。 “所以庄祁,是什么?”赵枣儿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天生残血,生性冷僻,嗜杀、尚煞、纵凶--此乃,‘魔’。” 深吸一口气,赵枣儿静坐了几秒,对于“魔”的概念,她并不深刻,可是庄劲说的“天生残血,生性冷僻,嗜杀、尚煞、纵凶”,就足以让她震惊,但这些描述的,真的是庄祁吗? 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茶,茶水已经凉了,激得她清醒,“……您刚刚,不是说庄祁已经压制了那股力量了吗?我,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庄祁呢?” “当年庄祁的妈妈死的时候,化做了封印庄祁力量的一道封印,而今封印被破开了,”庄劲摆手,示意赵枣儿先等他说完,“庄祁随时可能成魔。这是其一。” “庄祁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赵枣儿还是忍不住打断他。 “我也正要说这一点,其二,”庄劲直视赵枣儿,“庄祁的记忆被封印了一部分,他不知道自己会成魔,但你--正在破开这道封印。” 赵枣儿不明白,突然间,灵光一闪,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庄劲明白她猜到了,点了点头,“多年前你与庄祁的那次相遇,是这道封印的由来。” 怪不得她不记得庄祁,而庄祁--庄祁不是已经想起来了吗? 观察着赵枣儿的神情,庄劲又道:“你的命数,也快到头了,离开庄祁,对你对他,都是好事。而若是庄祁化魔,将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血流成河?白骨成山? 赵枣儿闭了闭眼睛,眼前一阵炫黑。那会是风度翩翩的庄祁?她不信。 所受的震撼太大,赵枣儿一时理不清思绪,喉咙有点甜,她下意识地咳了一下,却吐出来一块血来。 126.化魔(1) 赵枣儿送走庄劲之后,怎么样都不能从游离的状态走出来。 庄祁——魔?她——封印?如果继续跟庄祁在一起,庄祁可能会化魔,而她很快就会死,如果他们分开,庄祁不会化魔,她还可以再活一些时候。 该如何选择,太明显了。 有气无力地把自己甩到沙发上,赵枣儿面朝下趴着,不一会儿又觉得难受,直犯恶心,于是坐了起来。目光正好看到垃圾桶里的纸团,红的白的,像冬日里被雪盖住的梅花。那是她方才咳出来的血块。 刚咳了血的时候她呆住了,庄劲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看吧,我说了你命不久矣,还是赶快离开庄祁才好。” 赵枣儿只是很淡定地把血块用纸巾包起来,洗干净脸,坐回沙发上后,她一本正经解释道那只是上火,同时坚持自己先前的说法:她和庄祁的事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接受任何人的干涉。 她的态度太强硬了,但是脸色很不好,庄劲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下后选择告辞。走之前他还是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死了,庄祁会很伤心......” “我也会。”赵枣儿打断他。 “保重吧。”庄劲率先走了下去。庄宴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的神情比庄劲还要冷峻、严厉,比之先前见面的时候,相差太多。 庄宴说:“您应该是个明白人。” “我不会让庄祁成魔的。”赵枣儿不欲多谈。 “我就当这是您给的承诺了。”庄宴没有继续逼赵枣儿:“明早会派人来接您。” 方才的情景在赵枣儿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滚着,她试图从中找出逻辑的破绽,证明那是假的,骗她的,亦或者干脆闭上眼睛,当做是一场梦就好了。 “枣儿姐姐。”爱哭鬼方才躲了起来,这会儿才跑出来,蹬蹬蹬跑到沙发边,赵枣儿仰头坐着手盖在眼睛上,看不到表情,于是它扑上沙发,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赵枣儿。 “嗯?”赵枣儿应了一声,没有动。 “难受吗?很难受吗?”爱哭鬼早在看见赵枣儿咳血的时候就哭了起来,现在憋着哭腔,“我们去医院好不好,看医生,吃药药,就不难受了。” 抬手摸了摸爱哭鬼的头,赵枣儿打起精神笑,“不要。” “可是......” “真的没事,别担心。”赵枣儿把脸撑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她舒服了些,手里握住爱哭鬼冰凉的小手,却没什么感觉,因为她也一样冰冷。“我睡了很久吗?” “昨晚回来就一直睡。”爱哭鬼答道,它和陆酩找到了走在路边的赵枣儿,赵枣儿却神情恍惚,而后发起了高烧,把赵枣儿送回来之后,陆酩就走了。 “我的手机......”赵枣儿从沙发上下来,往卧室去寻找她的手机,起床后她一条消息都没有看,不知道庄祁有没有回复她了。 “我们又要搬家了哦。”爱哭鬼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赵枣儿跟它开玩笑,表情很是轻松的样子,如果忽略她拢着的眉头的话。 从旧公寓到这里,爱哭鬼陪着她有一段时间了,竟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爱哭鬼闻言鼻子又一酸,眼泪又要滚下来,赵枣儿毫不客气:“别哭,憋回去。” 猛地吸吸鼻子,爱哭鬼也没憋住。它站卧难安,心里煎熬,有话想对赵枣儿说。 赵枣儿在枕头底下找到了手机,手机里躺着朱雁的信息、舒碧云的信息、庄核的信息,唯独没有庄祁的。 赵枣儿先给庄祁发了条微信,而后打开和庄核的对话框。 庄核:赵小姐,请您速来x省x市x县弯月村! 庄核:大少爷需要您! 庄核的信息是夜半时候发来的。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赵枣儿连忙回复。 赵枣儿:? 赵枣儿:庄祁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枣儿:在?庄核? 但庄核没有再回复,手机如同死了一般,没有动静。 赵枣儿当即向朱雁请假,买了去x省的机票。 “要去哪里?”爱哭鬼拉住赵枣儿,使劲摇头:“现在就去吗?” “搬家吗?现在不搬。我们去东海。” “不,不要去东海。” “为什么?”赵枣儿放下手里的背包,走到爱哭鬼身前蹲下来。 “魔......” “磨?摩?魔?!”赵枣儿盯着它,“说实话。” 爱哭鬼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事情对于它而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见过庄先生一次,那时候,他还是魔王,传说中的魔界至尊……” “魔王?”赵枣儿感觉脑子越来越乱了。 “是的,魔王。”爱哭鬼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眉峰间带着些许迷茫,眼眶还是红的,但一瞬间变得成熟了,沧海桑田的变换从他眼里流云一般地游过。 千百年前,他还是个鲜活的辜幸海时,辜家全部死于战乱,他成了鬼,下到阴曹地府去,准备投胎再生为人。黄泉路漫漫,起初不知道自己死了,所有的鬼被一根绳子连结。它也只是无意识地跟着前进,带领它们的阴差从不说话,走了不知有多久,地面突然剧烈动荡起来,这样强烈的地动辜辛海活着时都没有经历过呢。 “魔王……是魔王啊!”阴差突然大喊,声音又尖又利,十分难听。辜辛海抬起头,看见一个巨人从天而降--魔王一身黑衣,黑色的指甲长而锋利,像鹰的爪子,魔王的眼睛是血红色的,他抬脚一迈,正好踩上了辜辛海它们,阴差很倒霉的被踩住了,绳子也被踩断,它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转,辜辛海也趁乱跑走了。 冥界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四面八方此起彼伏传来鬼哭狼嚎,辜辛海回头,却看不见巨人了,魔王消失了。但没有阴差来追回它们,辜辛海听说,魔王依旧在冥界,冥府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管它们。它还听说,魔界至尊突然闯入冥界,为的是一只猫的亡魂。 一只猫?辜辛海不解,为了一只猫,就要闹得冥界地覆天翻不得安宁,那只猫应该很重要吧。 “……所有的秩序都被破坏了,死鬼直接泯灭,生魂难以安息,冥王为捕魔王,两人大打出手,直把人间也搅乱成一团,到处生灵涂炭。” 爱哭鬼只是这众多鬼魂中的一个,它在黄泉上漂泊,不知道走了多久,冥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于是也不觉得累。 “那边的,小孩——” 突然有人叫住了它。那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扎着两个乱糟糟的辫子,眼睛大而明亮。 “你看到魔王了吗?”女孩问。 辜辛海只是摇头。 “我问你话而已,你怎么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我很可怕吗?” 辜辛海还是摇头。 “我知道了,”女孩笑吟吟的,辜辛海注意到她的身上有一道道黑色的烧痕,“你就是所谓的‘爱哭鬼’吧?” 没有这种鬼的,辜辛海在心里答道。 “你要去哪里?”女孩又问。 “去投胎。”辜辛海回答。 “那里得走这条路才行。”女孩亲切地为它指路,也因此结下两人的缘分。 “那女孩是谁?”赵枣儿听完爱哭鬼的讲述,只有这一个问题。 爱哭鬼看着赵枣儿,渐渐的,赵枣儿的脸与久远记忆里的那张面容重叠在了一起。当年它不知道女孩是何身份,替它指路,它便承了她的恩,更何况这个女孩给了它一点仙缘,于是他得以长久留存。 只可惜爱哭鬼沉睡了五百年,否则见到赵枣儿的第一眼,它就会想起的。 它抬眼去看赵枣儿,赵枣儿没有它想象中的震惊,反而平静得古怪,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继续收拾背包。 赵枣儿心里不是全无波动的,但千百年前的事情她怎么会有印象呢?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赵枣儿也以为自己会转眼就忘。 另一边,弯月村。 小岛。 太阳升起以后,小岛上的风光变得清晰明朗了。 山洞里张先敏睡得正香,天怡在他边上盘腿打坐,庄祁出去打探情况了。 运气转过一周天,天怡感觉浑身轻快了不少,轻轻摸了摸脑袋上的伤口,血早就止住了,化成一道厚厚的血痂,一碰,还是疼得不行。 庄祁没有走远,他在洞口处徘徊,试图找到纸人的碎片,但一星半点儿收获都没有。人面四不像的呼噜声依旧此起彼伏,只是渐渐地,可以听出一些节奏的不同。 ——那些东西应该真的醒了。庄祁直起身子,能感到背后数道炙热的目光。人脸四不像从洞口探出头来,有的洞仅有一只,有的则是两只、三只,奇怪的是,它们只在洞口处徘徊,并不出来。 庄祁等了一会儿,随手扬起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叶子,叶子乘着风化作锋利的刀叶,眨眼间将人脸四不像刮得遍体鳞伤。人脸四不像却没有冲出来攻击他,只是凶恶地龇牙,发出可恶的低吼以示威胁。 “有光就出不来,还是白天不能行走么......”庄祁只是淡定地扫了一眼,便转过身去。 远处,透过重重掩映的树影,隐隐可见远处的大海。 灰蒙蒙的海上有一艘船。 船渐渐近了。 127.化魔(2) 庄祁返回山洞,叫醒天怡和张先敏,“刘大梁开着船来了。” “我们需要离岛。”天怡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只是聚拢的眉峰间有散不去的阴霾。“刘施主可是一个人来?” “只看到了他。”庄祁道。他也拿不准刘大梁突然前来的目的,依着之前的调查和推测,这个小岛白天没有任何人来,那些人脸四不像也不会出去,加之海雾迷茫,小岛几乎与世隔绝。刘大梁既然把他们丢上岛,是为了变相软禁,还是为了投喂怪物呢? “管他那么多。”张先敏还是闭着眼睛,声音却一点儿不含糊,竟是没有睡着,他缓缓睁开眼睛,坐直身子,不耐烦道:“咱们这是三个人,还能弄不死他?” 因为张先敏提了“死”字,天怡大师连忙默念佛号。庄祁估算着刘大梁上岛的时间,目光落到张先敏身上,又想起麒麟血的事来,昨夜里从康釉蓉手中救下张先敏后,张先敏就一直假意昏睡,显然是对“麒麟血”三个字避之不及。 “干嘛。”张先敏迎上庄祁的目光,虚张声势地提高了音量。 “你是怎么到岛上来的?” “不知道,一睁眼就在这了。”张先敏这般回答道。 庄祁沉吟,不知道在考虑什么,似乎在辨别这话的真伪。 “真的,”见庄祁不说话,张先敏反而按捺不住了,“我本来是在村子里的,不,在镰刀湾,镰刀湾边上那个树林子里,我在那里看到的猰貐——好好好,不是猰貐,怪物行了吧,一个称呼而已不用那么在意......我被猰貐伤了手臂,当时林稚秀就说了‘麒麟血’。” 提起这三个字,张先敏别扭地把目光移向别处。张家的麒麟血是张家的宝物,可比之沈家的纸种、林家的金剪,但麒麟血并非有形之物,外人少有知晓张家秘宝麒麟血的所在。这是一种遗传、一种血统,在张家,这也称之为“天选”,除了现任张家家主的麒麟血体质广为人知以外,拥有麒麟血的张家人都会刻意隐瞒,以防在成年前招致觊觎。 张先敏一直以纨绔来分散其他人对他的印象,他从不遮掩自己的天赋,却也因此成功隐藏了自己的麒麟血。当林稚秀一眼看破的时候,他不可谓不震惊。“他倒是一眼看出来了......呵,厉害了。”张先敏似嘲非嘲道,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撇着庄祁,昨晚庄祁也是一眼看出来的。 “早有猜测。”庄祁用四个字简单解释。张先敏有麒麟血,他确实一点儿都不震惊,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所以,你是被他带到了这里?” “嗯。他,”张先敏早先那股子情绪渐渐冷了下来,静下心想了想,又道:“是‘它’。林稚秀前段时间的失踪闹得路人皆知,这会儿冒出来,真是‘有鬼了’。” 庄祁没有接过这个话头,天怡倒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有一只怪物在村里?不是岛上?” “不是。”张先敏很肯定道。 天怡大师像突然放下心来一样,“你既然在村里遇见的‘猰貐’,一睁眼就在此处,又没能摆脱锁链,如何得知自己是在岛上而非村子的呢?” 张先敏一怔,庄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和天怡一起等待他的答案。 “......”张先敏爆了句粗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当然是出去过啊!哼哼哼,一睁眼是在这里,这我没撒谎,那女纸人心智不全,它——我是说邪灵,应该是它给了指示吧,女纸人把我带去了山后头,在那里放血。” “为什么不逃?” “逃不掉。”张先敏耸耸肩,“那地方很古怪,压抑得很,所有能力都被缚住了,只有纸人那样的、不是生灵的东西才能行动自如。” “带我们去。”庄祁毫不犹豫道。 天怡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等等,刘施主即将上岸了......” “还有时间。”庄祁看向天怡大师。 天怡大师在一瞬间下意识地沉默了,张先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而后看向黑漆漆的洞顶,他现在不能单独行动,所以去哪都无所谓。 “那就去吧。”天怡最后道。 庄祁一挑眉,没有再多问,三人当即动身。张先敏在前面带路,他们旁若无人地从一个个洞口前走过,徘徊在洞口的人脸四不像蠢蠢欲动,却被阳光阻挡,不敢奔出来。张先敏一边走一边回忆,循着记忆,先是绕过所有的山洞,到了山的背面——这座山真的太小,但是高度不低、且陡峭,故而只能绕,而不能翻。 山的背面也是山洞,然而不再是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洞窝,那里仅有一个洞口,是天然形成的,犹如蛤蟆嘴一样,深色、凹凸不平坦,扁平而矮,需要弯着身子才能进去。 庄祁在洞口试探,天怡伸手虚虚拦住他,“那纸人,或许还在里头。” 庄祁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几条划痕——那是纸人走过留下的痕迹。 “你悠着点,里头的结界非同一般。”张先敏提醒他,但下一句话又话锋一转:“但我早就听说庄先生技高人胆大嘛,不是吗?” “张小主,”天怡不疾不徐,似乎真的很淡定:“当务之急是离开岛。” 张先敏刻意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径直挑开说亮话:“你确定当务之急不是拦住庄祁别进去?” “你!”天怡知道自己早已乱了方寸,表现得很明显,但被张先敏这般直白地说出来,他顿时不敢去看庄祁会是什么表情。 “走吧。”仿佛没有听懂张先敏的言外之意,庄祁率先往里去,“既然到了这里,总要一探究竟。” 埋进山洞的那一瞬间,黑暗袭来,庄祁拧眉,感受到张先敏说的“里头的结界非同一般”。山洞里有一股厚重的血腥气,带着辛辣的刺激感,丝丝缕缕地从鼻子往里钻。身体果然感受到一股不舒服的压迫感,而除了压迫感,庄祁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熟悉。 熟悉?庄祁有些迷茫。 天怡踏进洞口的一瞬间,浑身力气被抽走了一半。透过黑暗,他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五目所及受阻,五感也像被什么包裹住,脚下凝滞,寸步难行。这是佛力与魔力的一种对峙,天怡明白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在抗拒。 张先敏有过一次经历,但也没有觉得好到哪里去,他有些吃惊,庄祁竟然也能行动自如。 他们往里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而洞的深度超出想象,山里犹如中空,偌大的空间空空荡荡,走了有半个小时,比他们从山前绕到山后的时间都要久,还是没能走到尽头。 山洞里悄无声息,庄祁一直没有放松警惕,防备着康釉蓉突然出现。天怡越往里走,脱力越严重,他的喘气开始重了,但他依旧紧紧跟着在庄祁后面,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张先敏为了保留体力,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留意到天怡手一直蕴力,藏着一击必死的杀招。 除了洞口处让人直不起腰,后面越走越宽,血腥味越来越重,出现了一口巨大的血池。 血池中间,漂浮着一个同样巨大的黑色坐台,坐台的模样和上头的花纹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台子上有数道锁链,锁链极其粗,几乎都断了,只留下一根,还连接着坐台和远处的山壁。 庄祁看着那坐台,心里自发地浮现坐台的模样,每一丝细节都清清楚楚,仿佛他曾在这里待了许久。——是了,庄祁突然明白这股熟悉感,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朋友,又像是回到了许久之前的家。他看向坐台,直觉自己应该坐到那里,但那些腰粗一般的锁链,又让他迟疑。 庄祁轻咬舌尖,闭眼再睁开,确定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象。 “看墙上。”张先敏突然道。 从墙上一点一点淌下血,顺着沟壑流进血池里,仔细看,山壁好像会动,带着呼吸一般的节奏,而那些血,是从山壁里慢慢沁出的。 “那些怪物跟这个洞长在一起了,”张先敏的声音很低,“麒麟血把它们彻底融合,变成有生命的......”至于是有生命的什么张先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不是白天不能离开洞穴,而是一直都不能离开——昨夜我们遇见的,是‘漏网之鱼’。”庄祁推测其间的关系:“我曾经听说过一种以命养命的术法,这种禁术能再造血肉......”庄祁抬起头,看到天怡苍白的面色,关切道:“大师,您还好吗?” “我们最好尽快离开......” “怕是走不了了。”张先敏突然道。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黑色的坐台边缘突然多出一只手,雪白的肤色衬着黑与红,触目惊心。 血池底下有什么东西,攀着台子,就要爬出来了。 128.化魔(3) 那只手扒着黑色座台的边缘,手背上还粘着池子里血水,滴滴哒哒地往下淌,台子下的血水翻涌,咕噜咕噜冒着泡,好像要煮开了一样,空气中的腥臭味更浓了。 另一只手伸出来,也攀附上座台,两只手一起用力,那人便从血池里站了起来——头发粘结在一起,贴在脸上,雪白的脸上满是血污,犹如刚出生的新生儿。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起先没有焦距,只是无神的、迷茫地瞪着前方,而后眼珠子慢慢转了转,变得有生气了,再之后,她看到了在池子岸边的几个人,准确地说,她是看着庄祁,眼睛一眨又一眨,盈着笑意和水光。 “哦靠我......”张先敏张开嘴又闭上,他认出那是康釉蓉了,可比之先前的纸人,康釉蓉竟然在一夜之间长出了血肉!还是说这个才是真正的康釉蓉?昨夜和先前那些纸人不过是障眼法?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张先敏有些懊丧,强大的结界压制了他的能力,现在他连白虎镜都取不出来,一会儿还不任人宰割? 张先敏看向天怡大师和庄祁。天怡大师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原来是般若心经,只是声音时断时续。进入洞穴以来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天怡大师,想来是要撑不住了。而庄祁的目光从血池里收回来,不知道在看哪里,神情犹疑。 张先敏觉得凉凉。再一看池子,“她好像出不来......” “肉体尚未长好。”庄祁答道。康釉蓉只从池子里露出头和肩膀,神情也是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醒。 “那我们是吵醒她了?”张先敏压低声音,“趁现在快走吧。老秃驴要不行了。” “你们先走。”庄祁看向天怡,“不能放任‘这个东西’获得肉体。” 张先敏看出庄祁几乎不受洞穴的结界影响,但是庄祁居然还有灵力准备战斗?看了看康釉蓉,张先敏刚想答应,天怡却道:“我也一起留下,这洞穴里结界重重,血池与那邪物、和那些洞里的怪物长在一起,我们犹如在一头巨兽的腹中,既然进来了,我就没有打算能全身而退。” “什么鬼!老秃驴我可还不想死......”庄祁没来得及开口,张先敏先咋呼了起来。庄祁也不赞同天怡的决定,“执意进来的是我,大师莫要再逞强。” 天怡却不再说话,保留体力,然而眼神很是坚定。 “那我走了。”张先敏没有一丝留恋,“那个刘大梁肯定已经上岸了,看不见你们他绝不会逗留,我走了,不跟你们磨叽。” “万事小心。” 轻轻哼了一声,张先敏转身就走,步伐匆匆,担心又横生枝节,影响他离开。张先敏怀着麒麟血,他从小到大仅有一条信念:不能死。 张先敏走了,庄祁面向血池,康釉蓉渐渐脱力,手从台子上收了回去,身子也渐渐下沉,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庄祁没有打算动手,他在等天怡开口。 直到听不见张先敏的脚步声了,天怡也没有下定决心。 庄祁决定推波助澜。他问:“二十三年前的邪灵,与我有关,是吗?”庄祁几乎是用的肯定语气。 “是。”天怡道。“邪灵,与你同诞。” “......” “这一点庄老家主知之更多。”天怡双手合什,“那一日天降异象,你与邪灵同生,诞下之际即屠戮医护四人,邪灵嗜血,但庄先生与夫人不忍弑儿,极力将邪灵封印在你体内,同时寻找将邪灵与你分离的方法......” 难怪他对于六岁之前的记忆几乎没有印象。庄祁差不多可以猜出之后的故事了,果不其然,天怡继续道:“二十三年前,庄先生尝试将邪灵从你体内引出,然而成功分离后,邪灵出逃,再之后的邪灵大战你便知道了。” 所以除了林家,以身殉阵来封杀邪灵的,不是张家、不是李家,也不是其他的任何人,而是庄家——他父亲母亲。 因为邪灵因他而来。 “当时是如何封印邪灵的?” “以锁灵阵。” “那为何邪灵执着于复活我的母亲?” “......” “都到了这一步了,大师还打算隐瞒吗?” 天怡竖起手刀,掌心里密密麻麻一堆卍字滚动,掌峰向着庄祁:“不妨我们出去再说。” 庄祁回头看了一眼血池,又面向天怡:“人既死,绝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亦是违背天理,更何况这般以命养命的禁术,那些山洞的数量大师也看到了,用以饲养这池子的人少说也有一百,众怨会引发天怒,天道将降下恶灾,届时死伤之重,大师能承担得起吗?” “......”天怡没有说话,只是掌峰依旧向着庄祁。 “您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要拦住我,讳天下之大不忌,究竟是为了什么?”庄祁反手甩出一道风,他擅长驭风,这般随手一甩,山洞里卷起数道飓风,吹着两人的衣袍纷飞,好像鸟儿展翅,地上的碎石子、碎沙在风里打着转,血池里的血水也被风拖着一点点升腾。 天怡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早在几分钟前,他咬破了舌尖,以求神智清明。含着一口血沫,他看着庄祁,看到他眼里又有红云暗涌,暗道不妙。 “不如由我来告诉你。” 角落里突然一前一后走出两人,声音很是耳熟,庄祁和天怡皆一惊,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张先敏在前,一脸倒霉的憋屈相,林稚秀在后,让张先敏挡着自己。狂风四起的洞穴里,林稚秀的衣角稳稳地贴着,没有一丝凌乱。 “阿秀。”庄祁唤他,语气微沉。 林稚秀没有一点触动,玩味的目光在庄祁和天怡两人之间打转。 庄祁掀起的飓风势头不减,红红的血水飘上半空,血池几乎见底,露出了池底平坦的地面。黑色且潮湿的地面上摆满了莲盏,凝神细看,可以辨识出那是一个个灯座。 莲? 庄祁脑海里闪过了什么,顿时好像有一根根针生生扎进他的脑中,疼得他屈下身,飓风顿时不受控制,疯狂地在山洞里肆虐,山壁被撞击,石块从头顶陨落,莲盏皆拔地而起,在风中彼此碰撞,化成碎片,又被碾压成粉末。 黑色座台后,藏着未完全成形的康釉蓉,座台挡着她仅有一个脑袋和半个身子的模样,康釉蓉依附着池底生长,飓风几乎也要将她与地面撕扯开,骨肉撕裂的疼痛让她不停尖叫出声,像刚出生的幼鸟,“啊啊啊”的声音尖锐刺耳又难听。 天怡无暇去顾及康釉蓉,他勉力稳住身形,双手反向重叠,掌心对着掌心,小臂端平,口中诵朗佛文,靡靡佛音由弱增强,庄祁的瞳孔震动,渐渐回过神来。金色的光团在天怡掌心间生成,他翻掌为爪,两手各持一个光团,没有片刻迟疑,用了全身的力气向着庄祁出掌! 不过须臾,林稚秀竟闪现在天怡身后,掐住天怡的脖颈,要截住这一攻击。 林稚秀用力一推,把人掼到一边,天怡险些被折了脖子,然而光团眼看就要落到庄祁身上了——天怡被掐着脖子,脚都离了地,呼吸不畅,脸涨得通红,他瞪大了眼睛、伸直了胳膊,把佛光推向庄祁。 ——天怡还是失败了。佛光偏了方向,落到了地上,顺着光团滚过的地方,地面皲裂、山壁坍塌,飓风与之碰撞,荡开巨大的能量波,小岛地震般晃了起来。 处在冲撞中心的庄祁和林稚秀没能幸免,庄祁一时被反噬,青筋暴起,眼球充血,“咳”一下,喷出一大口血。林稚秀——或许该说是邪灵,邪灵好比脱衣服一样脱去了林稚秀的驱壳,脱去了这个林归于和那个林归于的驱壳,剩下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抽搐一般不停蠕动着。 康釉蓉惨叫一声,音量渐渐弱了下去,邪灵猛地伸长了胳膊——如果那可以伸缩自如、橡胶油一样的东西可以称之为“胳膊”的话,——邪灵一把抓住了张先敏,把他丢向黑色座台,并向康釉蓉下了指示,用它那不男不女的古怪声音道:“吃了他。快。” 张先敏本想悄悄去看看天怡的情况,冷不丁起飞又降落,一眨眼便落在了一个血糊糊的肉人前,当即嚎了一声,一跃而起,康釉蓉却死死扒住了他的小腿,没有一丝迟疑,一口咬了下去。 “扑通”,张先敏跪了下去,连喊声都来不及发出。 庄祁找回片刻的神智,脚下一蹬,取出龙渊剑,落到黑色座台上,向着康釉蓉就要挥剑,邪灵势不让他得逞,也紧随其后,落到座台上,替康釉蓉挡开龙渊剑。一场打斗在狭窄的座台上展开,庄祁越打越吃力,待察觉不对时,为时已晚了。 ——邪灵故意迎着龙渊剑而上,被龙渊剑贯穿身体后,拥住了庄祁,双手扒住他的双肩,五指化作锥子刺穿庄祁的肩膀,血流了出来,庄祁吃痛,一时脱力,被邪灵拽着倒了下去。 他们倒向康釉蓉,邪灵的背后长出了第三只手,准确地抓住了康釉蓉刚刚长出的心脏。 129.化魔(4) 时空在那一刻凝滞了。 庄祁以那样一个别扭的姿势悬在半空中,邪灵桀桀的笑声戛然而止,康釉蓉背对着他们,脸上是迷蒙又惊慌的神情,她确实是新生,只是肉体还未长成,便被扼杀了。 邪灵最初的计划当然是让康釉蓉彻底复活,但现在形势变了,计划也就变了,当康釉蓉的心脏泵出滚烫的血液,随着她的复活,庄祁开始动摇。这一切的时机是那么完美,看着康釉蓉变得僵硬,褪化成纸,一点点碎开,化成了灰,邪灵攥着那颗心脏,收进了体内,而后化成了一丝一缕的黑气,钻进了庄祁的身体里。 千百年前,它就是庄祁。 ——魔尊为寻一亡灵大闹冥界,扰乱众生秩序,踏足冥界不过短短半日功夫,在人界酿成的却是长达三百多年的战乱。为降服魔尊,天界继而派出诸多神兵天将,最后由观音大士出面,重新将魔尊镇压。 ...... “魔尊。你可知错?” “何错之有?”庄祁褪去了一身黑衣裳,换了洁白的华服,与冥界众人截然不同,只是为了让那只小野猫能一眼注意到他。白衣翩翩,气度不凡,任何人都不能想象到这是魔界的至尊,还误以为是哪位贵公子误入冥界。 “你竟不知错!”天帝震怒。他看不惯庄祁的一袭白衣,看不惯他盖过天界的风头,这种看不惯是由来已久的,不论是庄祁堕仙前,还是庄祁成魔后。“要你好好看看吧!三界众生,生灵涂炭!还有这冥界,一那由他【注】的亡灵皆因你而不得往生!” 庄祁看着天帝,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有的只是淡漠。偏偏这样的淡漠让天帝觉出他有几分“不屑”的意味,心中怒火丛生,正要发作时,庄祁开口了:“宇宙浩大、万事万物皆有生死,七情六欲乃六道中的常理,欲虽生怨、生怖、生忧,然多情生生不息流转、轮回才得以如常,天界容不得仙有仙根,故我堕仙,你又容不得我力沛三界,故我成魔,而今,我不过寻一友人,你又容不得了?” “庄祁!”天帝沉沉怒喝,“莫要胡言乱语,就事论事,你当想想被你所牵连的生灵。” “本尊一直在就事论事。”庄祁整了整衣衫,抚平每一丝褶皱,“生灵也好,死灵也罢,因果已经种下,我自会承担。” “魔尊,”观音深知庄祁和天帝素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既觉得无错,又要如何承担此果?” “大士素来公正,有何见地?”庄祁眉眼淡淡,原先黑白分明的瞳目,在成魔后化成血红,观音心里一颤,避开庄祁的目光,垂下眼睫,望着自己瓶里的柳枝,“那只野物已经投入畜生道轮回六遭,第七遭正好投入人道,然方才混乱,又引起人界动荡数年,本座允那野物生生世世投入人道......” 庄祁闻言拧眉,细微的动作带出凌厉的杀气,天界和冥界众兵下意识举起武器防备,场面顿时又陷入尴尬的境地,大士仿若没有察觉,无动于衷般地继续说道:“本座将取走你的欲念,镇压于东海之下,而你前往忘川摆渡,千年之内褪去所有魔力,投入人道,可与那野猫有一世交集。你可愿意?” “......”庄祁没有立即回应。 黄泉两边的天兵阴兵却炸开了锅。当初庄祁堕仙,在六界引起的轰动十分巨大,众仙皆说庄祁不配为仙,仙不能有情、不能有欲,而魔界、妖界也看不起这“外来的”,然好事者众,前去挑衅的一波接着一波,庄祁大杀四方,完全没有一丝仙家风度,连着杀了四天三夜,最后还说了一句“畅快”,最后庄祁一统魔教,奠定了魔尊地位。 那之后,没人再提庄祁曾经是仙,他们都说:庄祁本该是魔。 一直被勒令等候在冥界外的魔界众魔哗然不已,顿时再也等不住,煞气滔滔,就要往里冲。庄祁的魔力,让三界六生忌惮,魔界万万不能失去庄祁!再说了,从魔尊到忘川摆渡,它们魔界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还请魔尊三思!三界如今以三角之势彼此抗衡,一旦您去了,魔界必将遭到屠戮!” “魔尊三思啊!舍弃魔力要承受割肉剐骨之痛,那是千年的刑罚!莫要上了他的当!” “魔尊三思啊——” 劝阻声此起彼伏,庄祁充耳不闻。 他站在那里,望着远方,好像在思量,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为了一只猫,一千年的刑罚,值吗?舍弃所有力量和地位,值吗? 庄祁勾唇笑了笑,如果在乎这些,他就不是庄祁了。正因为不曾在乎过,所以轻易堕了仙,连成魔都没有什么考虑,想做就做了,只因魔能不受善恶的拘束,但当魔界也有了等级的分化、制度的确立,曾经自由自在的魔界也没有了什么意思。倒不如去做个摆渡人...... 再说那只野猫,对庄祁也不是那么重要,但也绝不是不重要,否则怎会为了它破开封印,闯入冥界呢? “愿意。”庄祁道。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至于又引发了怎样的轩然大波,都与庄祁没有关系了。观音大士剥去他的欲念,又剥去他的一层记忆,庄祁从此在忘川上承受着日复一日的苦楚,等待着千年后彻底褪去魔力的那一天。 小岛上、山洞里,时空依旧凝滞着,强大的力量在庄祁体内激荡。邪灵是当年的欲念,康釉蓉心脏里封印的,则是被剥去的记忆。而现在,三者交融。 庄祁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 静待几秒,他知道了这是他的深层意识。毫不意外,邪灵出现在他对面,并第一次,化成了庄祁的模样。 两人一模一样,仿若镜像。 “等你许久了。”邪灵道。 “我?”庄祁一挑眉。 “不不不,不是‘你’,是这副身子。”邪灵解释道,他凑近庄祁,做出要拥抱的姿势,伸出了胳膊又收回来,满足地上下打量,“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啊。” “你以为我会让你为所欲为?”庄祁眯起眼睛,对着另一个自己说“你”很是奇怪,可是邪灵不这么想,“你只是身体,我才是灵魂,只有我回来,才是正确的。” 庄祁沉默。邪灵经过千年,又吞噬了诸多魂灵,早已经是独立的魂体,拥有独立于他的意识,即使邪灵源于当年他的欲念,如今他们早不能共存在同一副驱壳中。 “来吧,魔界还在等着我们。”邪灵笑着,血红的瞳目正视庄祁黑白分明的眼睛。 “魔界早已消亡。”庄祁道。 “真的吗?”邪灵反问。 邪灵太过于胜券在握,太过于胸有成竹,让庄祁皱眉,但真正让庄祁焦虑的,是他感受不到龙渊的气息。 “没有用的。”邪灵像是洞悉了庄祁的每一个想法,“龙渊已经不受你控制了。” 指尖渐渐发麻,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变得越来越沉重。庄祁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很快,眼皮都不受控制,视线固定,变得僵硬。邪灵配合他的姿势,凑到他眼下: “来吧来吧,魔尊大人。” 邪灵抬起手,庄祁感到眼皮更加沉重了,意志也消沉,像踩进了棉花了,渐渐地,缓缓地,沉了下去。 “嚓”的一声脆响,是康釉蓉碎成纸片后发出的。 时空重新流动,张先敏的眼皮颤了颤,清醒过来的一瞬间从地上一跃而起。飓风停下,血水落雨一般哗啦啦砸下来,正好砸了个劈头盖脸。张先敏回头看庄祁,见他独自站在座台上,含着嘴里的血沫问他:“邪灵呢?康......” 庄祁转过头,声音暗哑,充满胁迫和魅惑:“谁?” “邪灵啊......”张先敏顺着他的话回答,身体先一步意识到了不对劲,迅猛地向一边闪去,躲开了庄祁的攻击。“我靠啊,你脑子进水了?” 邪灵无畏地一撇嘴,庄祁的身子让它不适应,它抬起胳膊,舒展懒腰,好比公园里晨练的大爷大妈一样自在轻松。骨骼舒展时发出“叭叭”的脆响,让它的心情空前好了起来,目光落到张先敏身上,计上心来。 循着脑海深处的记忆,邪灵摊开左手,右手食指为刀,在左手掌心轻轻划开一道血痕,取出了龙渊剑。龙渊的鸣啸声让它兴奋,持剑向着张先敏,邪灵学着庄祁的样子温和一笑:“先拿你试试吧。” “你丫的。”张先敏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庄祁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让他不爽,刚想呛声,龙渊的剑气便到了眼前,划过他的面颊、也划开了他的肩膀,脖子上也绽开一道血口。 邪灵歪歪脖子,拎着龙渊剑,有些遗憾:“不太灵敏啊。” “我凸(艹皿艹)@#¥%......”张先敏破口大骂,不知道庄祁突然抽的哪门子疯:“庄祁你还自诩多厉害!这就被邪灵夺舍了?!真是看走眼了!那谁还天天夸你......谁?!” 张先敏堪堪躲过攻击,不妨身后有人拽住了他。 “林稚秀?”张先敏对上林稚秀的眼睛,脱口就是一个“滚”字。 林稚秀才清醒过来,身体也没有恢复,被他甩开后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又拽住张先敏,“背上大师,我们走!” “凭什么我背?”张先敏一怔,又道:“凭什么听你的?你现在又是什么东西?” “蠢货。”林稚秀不欲多言,半托半抱拉起天怡大师,就往外头跑去。 “搞毛啊。”张先敏回头,庄祁像是发神经一样,突然握住龙渊一动不动,表情不停变幻,左手按着右手,自己再跟自己较劲。 “他怎么了?”张先敏跑在林稚秀身边,托起天怡大师的另一只胳膊,架到肩膀上。 “化魔了。”林稚秀答。 130.将死 赵枣儿在去东海的路上做了个梦。 这个梦很长,色彩是朦胧的,她睁眼所及,是一棵巨大的树的树冠,绿莹莹的,硕大的绿冠盖在头上,天空掩藏在树叶之间,被分割成细碎的光景,斑驳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清风徐徐,轻轻裹上她的脸、她的身子,身下的草地好比天鹅绒的地毯,让她发出舒服的喟叹。 赵枣儿忍不住滚了两圈,眯起眼睛感受这一刻的静谧。恍惚了好久,她才发现自己软萌的爪子和一身皮毛——原来她不是人啊。这个认知让赵枣儿震惊不已,她除了能与人共情,还能变成动物的啊。 命格是越来越轻了吗?赵枣儿有些懵,共情能力太强了,渐渐有不受控制的趋势,但凡是气场强大些的鬼魂都能轻易让她产生共情,这也意味着她被夺舍会越来越容易。 无奈地抬起爪子,看着锋利的指甲收缩自如,肉乎乎的粉色的爪子很是可爱,赵枣儿玩弄了一会儿自己的爪子,心满意足。 这是一片辽阔的树林,树林远处有一座山,山顶高耸入云峰,墨绿色的山体外缠绕着浓厚的白雾,使高山多了几分纯净的妩媚。赵枣儿左右甩着尾巴在树下转了几圈,等着接下来的发展。可是树林很安静,没有人,也没看见其他动物,赵枣儿等得又困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赵枣儿不明白,这只猫到底在哪里,这段共情有什么意义。等啊等,风起了一阵,吹来各种讯息,有树梢的兰花香,有地上的杜鹃的香,有幽谷的百合、河岸边的水仙,赵枣儿蹲坐着,听风把世界都告诉她。而后风停息了,赵枣儿感觉自己在树下待了好久,可是艳阳还是高照,树还是那般盈绿,山也还在那里,一切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时间的流逝。 试探着迈出步子,赵枣儿随意挑了个方向,她起先小心翼翼地走着,后来懒散地漫步在树荫下,再之后胆子大了,撒开蹄子畅快淋漓地跑了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轻盈,每一次跳跃都像是起飞,空气从她腹下划过,像一双手轻柔地为她挠痒痒,舒服得不得了--如果她没有突然踩踏一个窟窿、滚进一段树根、最后掉进一个山洞的话,她还能再美一会儿。 洞里黑漆漆的,唯一的光从被她砸出来的洞里倾斜而下。赵枣儿摔了个狗啃泥,虽然她不是狗,但姑且就这么形容吧,总之很是狼狈。 趴在原地晕乎了好一会儿,赵枣儿醒过神,看到了山洞中央的黑色座台,似铜非铜,黑漆漆的,像劣质油漆,座台上盘腿坐着一个男人,周身被硕大的锁链束缚着。 即使他长发及腰,面白如纸,一袭黑衣,赵枣儿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庄祁。 “喵。”赵枣儿上前一步。 庄祁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喵喵。”--庄祁! “喵喵~”醒醒啊喂! “喵喵喵!”再不理我我要生气了!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赵枣儿忘我地控诉着,终于把庄祁吵醒了。 庄祁缓缓睁开眼睛,但眉目间的冰冷并没有化开,又长又翘的眼睫毛还是赵枣儿熟悉的模样,只是那红色的瞳仁,以及眼里可怖的杀气,让赵枣儿下意识噤声。 庄祁沉睡了好长一段时间,称不上被搅扰了好梦,只是一睁眼看到一只猫,觉得有些新奇。 “你怎么到这来的?”庄祁问她。 庄祁一开口,除了那一丝玩味和轻佻让赵枣儿觉得陌生,但熟悉的安心感回到了赵枣儿心里。 “喵~”--我从那来的。 赵枣儿跳起来,示意头顶的那个洞。 庄祁好像听懂了,抬头看向那个洞口,洞口不大,刚好足够让一只小猫通过,洞口连着一段干枯的树根,树根内里中空,阳光顺着树根形成的通道照进来,点亮了山洞里的方寸地。 庄祁透过小洞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致,绿的蓝的白的,让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目光下移,落到地上的那点光圈上,而后落到了赵枣儿身上。 “你该怎么出去呢?”庄祁问她,轻轻颤了颤身上的锁链,发出沉重地叮当声,“我可帮不了你啊。” “呜……”赵枣儿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掉进来后她一秒钟也没有考虑过怎么出去这个问题。 “蠢物。”庄祁轻笑,一点儿温柔意味都没有,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再管她。 赵枣儿气得跳脚,喵喵了好几声,可是庄祁竟然真的再也没有理她了,赵枣儿在山洞里团团转,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情况。 她原本以为她是产生了共情,现在看来,或许不是,否则怎么会有庄祁呢?而且庄祁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奇怪,那么可怕。 心念一动,赵枣儿想到爱哭鬼的话,随即又想起了庄劲的话。 莫非…… 赵枣儿抬起头,这就是魔尊庄祁? 赵枣儿没了声息,庄祁反而觉得有几分意思,睁开眼想要瞧瞧,便对上了赵枣儿若有所思的目光。 这猫好像通人性,庄祁勾唇,眼角含笑。但他又看不明白,那褐色瞳仁里复杂的感情。 这一笑,赵枣儿就习惯性地找不着北了。 “喵喵!”庄祁你怎么被锁在这! “喵喵喵呜呜!”要怎么办,疼不疼!锁链沉不沉? 赵枣儿攀上黑色座台,台子太高,她反复冲刺了四次,才尝试成功,最后一跃,一脑袋撞进庄祁怀里。 庄祁真不明白这野猫想干什么了,看到赵枣儿咬住锁链,面目狰狞,还以为是要磨牙呢,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猫是想救他出去。 “蠢物。”庄祁又一次笑骂,只是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宠溺和温柔。“凭你那口牙,能咬断不成?” 赵枣儿不服气地冲他龇牙,展示自己的好牙口。 “呵呵。”庄祁笑了起来。“过来。” 赵枣儿犹疑了一下,爬到庄祁腿上趴好,下巴靠在庄祁摊开的手掌心里,甚至蹭了蹭。 “是兰花啊……”庄祁挠了挠赵枣儿的下巴,突然轻声道。赵枣儿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身上的气息。 在她醒来那棵兰花树下,有一大片掉落的兰花,她在成堆的花瓣里扑腾玩耍,于是身上沾满了兰花的香气。 “喵……”兰花很漂亮。赵枣儿想告诉他。 庄祁摸了摸赵枣儿,理顺她的皮毛,轻柔的手势让赵枣儿放松了身体,从鼻子里发出小声的哼唧。 庄祁被她逗笑了,顺着她的意思一下一下地抚摸她,“既然出不去,那就不要走了吧。” “好。”赵枣儿在心里回答,嘴上没有开口,开口也不过一声猫叫。她大概懂了,她就是千百年前,让魔尊闯入冥界的那只猫。 记忆一点儿一点儿复苏,从f市到东海,先是高铁再是飞机,再转大巴,赵枣儿几乎睡一路,也梦了一路。到达弯月村的时候,爱哭鬼拉住赵枣儿,不安地打量赵枣儿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枣儿姐姐,我们回去吧。” “嗯?”赵枣儿看向它。 “你的脸色很不好。” “睡太多了。”赵枣儿笑笑,云淡风轻,仿若下一刻就会消去, “何止是睡太多!”爱哭鬼急了:“你睡了一路!十几个小时!你看看镜子吧!” 赵枣儿摇头,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有多憔悴。离开机场的时候,她往明亮的落地窗里看了一眼,通红的眼睛,血丝密布,眼窝深陷,明明睡了那么久,黑眼圈却重得像熊猫,嘴唇也是煞白的,发青的,嘴里还因为上火而溃疡,一说话就疼。 赵枣儿觉得自己像刚从戒毒所出来的犯人,后来再一想,她像死人。不是将死之人,而是已经死的,没有生气的那种。 “那去休息一下吧。”爱哭鬼急得不行。 “还休息呀?我都睡了一路了。”赵枣儿拿爱哭鬼的原话说道,“走吧。” 爱哭鬼还要再劝,赵枣儿摇摇头,示意它什么都不用说,“走吧,庄祁在等我。” 赵枣儿其实并不知道见到庄祁后她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是“庄祁需要她”这五个字支撑着她来到东海。她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舒碧云突然发来微信,问她去哪了,晚上约不约。赵枣儿说不约,有事出趟远门。 舒碧云:那什么时候回来?嘻嘻,陪我去看婚纱吧~ 赵枣儿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想了想,回了句:很快。 舒碧云连着发来一堆图片,都是洁白的婚纱,每一条都很适合舒碧云,后来舒碧云再发什么,赵枣儿都收不到了。弯月村里手机没有信号,成了只能照明的手电筒。 “没有人。”爱哭鬼皱眉。 “嗯。”赵枣儿点头,“没有‘人’。” 弯月村里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地上躺着成堆的尸体,鲜血到处都是,一场屠杀似乎刚刚结束。 有一个男人站在血河里,背影无比熟悉。 赵枣儿的心颤了颤,肩头的灯火也晃了晃,火苗越来越小。 131.最后一战(1) 在赵枣儿抵达弯月村之前。 茂密的林子里,三个人其间穿行。林稚秀本就虚弱,半边身子还被天怡大师压着,步子越来越慢,张先敏几乎是拽着两个人在走。 “往哪走!” “海边。”林稚秀眼前一阵阵发黑,“有船。” “问你哪个海边!”张先敏也觉得吃力,他把天怡大师移到自己背上,又空出一只胳膊去支撑林稚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林稚秀用力呼吸两三次,费力辨别眼前的景象,才指了个方向:“那边。” “你别要挂了啊。” “我只是需要休息。”林稚秀感觉胸口很闷,喘不上气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示意张先敏不用管他。他被邪灵占据了好几日身体,一直苦苦坚持着与邪灵搏斗,不至于让自己意识消沉,任对方宰割,而不眠不休了这么多日,邪灵终于脱出后,他也要坚持不住了。 张先敏没有松手,对着林稚秀恶狠狠地说:“走!不然我把老秃驴也扔在这!”张先敏知道林稚秀和天怡关系深厚。 林稚秀深深吐出一口气,抬起千斤重的腿,继续前进。 “他会不会追上来。”张先敏又问。 “不一定。”林稚秀答,只是惜字如金,他实在没有力气,不想再开口了。 庄祁化魔后,他们趁着庄祁与邪灵在争夺主权意识的时候顺利逃了出来,然而小岛的上空与一个小时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湛蓝的、晴白的天变得血红血红,还有一道道黑色的乌云,从天边不停向着近处扩散,红黑相间的天空别具压迫感,岛上的生物都都像被夺走了生命力,树木变得恹黄、枝叶发黑,土地褪去了亮色,每一步,都会带起干裂的沙土。 如果庄祁能够压制邪灵,他们就不会有危险,至少暂时不会。但如果庄祁不能够压制邪灵,不仅他们命悬一线,庄祁也危在旦夕。 张先敏顿时不知道他们此刻费尽力气离岛的原因。在他看来,结果若是必死无疑,时间早晚便无所谓。 “咳。”天怡呛了一声,悠悠转醒。 “哇,老秃驴你醒了!快下来,沉死了!居然让我背你!”张先敏囔囔着抱怨。 “多谢张小主。”天怡尝试着下地,但张先敏嘴上抱怨不停,还是牢牢背着他,天怡心里一暖,知道张先敏本心不坏,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强打精神,偏头看向林稚秀:“你还好?” “尚好。” “好,我们需要布下锁灵阵......” “祁哥还在里面!”林稚秀一惊。 “邪灵也在里面。”天怡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 “要怎么布阵。”张先敏直奔重点。“锁灵阵还有效用吗?当年就是以锁灵阵为封印的基底吧?邪灵到底怎么逃出来的,没人知道吗?” 天怡一时无法应答,张先敏说的对,如果不知道邪灵是如何逃脱的,那就万万不能再用二十三年前的老办法。 天空越来越沉,从大面积的红变成了大面积的灰黑,间或夹杂着红色的天,光落在岛上,岛也变得红了,张先敏和林稚秀看对方也是红的,海面也是红的,仿佛头顶有一盏红色的大灯,又仿佛洗印照片的暗室,光线让眼睛极不舒服。 “看对岸!”张先敏突然喊道,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正对着他们的镰刀湾上站了一堆村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围成圈在镰刀湾上不停行走,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 “他们在做什么?”张先敏疑惑,随即又自答道:“祭祀?是祭祀吧。”他记得那个收了他好几百块钱的老头跟他提过祭祀的事。 “祭祀什么?”天怡问他。 “不清楚。”张先敏摇头。 林稚秀回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树林,林子深处没有一点动静,但越是这样的平静,越是让人不安。林稚秀心里飞快地有了决断:“我们先离岛,至少要跟庄家和张家联系,请求援手。” “哼。”张先敏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上了船,林稚秀坚持不住瘫倒在夹板上,张先敏看着挺尸一样的两人,无奈独自进入驾驶舱,幸而操作不算难,胡乱摆弄几下竟也成功发动,在海上忽左忽右地全速前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三个人回到了弯月村。 张先敏有意不让船在镰刀湾靠岸,但他毕竟不是有经验的船手,在靠近弯月村的时候,村民们发现了他们,并驾船将他们包围。村民们的神情异常可怖,他们处在极端的兴奋与惊惧之中,被裹挟上岸后,他们看到了被当做祭品的黄仙儿和张韵蒽。 两人背靠背被绑在一起,眼神涣散,无力地倚靠在一起,呈现正常的脱力状态。 “张韵蒽!”张先敏低喝,试图唤醒妹妹。 “闭嘴——!”刘大渔给了他一棍子,因为身高悬殊,棍子落在张先敏大臂和背上,也疼得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当即一个反手抽了回去,直把刘大渔扇到地上去,咳出一口血沫,吐出两颗牙。 刘大渔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张先敏这一掌可不轻,让他脑子里嗡嗡地响。挨打的左半边脸颊像发糕一样高高肿起,连啐了四下,都没吐净嘴里的血沫。 张先敏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从小就横着走,但他这一巴掌,更加激化了现场的矛盾,天怡长叹一句阿弥陀佛,调整气息,架起攻势。林稚秀强撑着,站直了身板,眉目冰冷又高傲,一句话不说,默默释放强大的气场。 “是......是魔王大人啊!”刘大渔这才发现张先敏身边的林稚秀。眼里的愤怒立即转变成惊恐,卑躬屈膝地笑着讨好,脚下却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拉开与他们三人的距离。事实上,在“魔王大人”四个字从刘大渔口中说出口后,围着他们的村民便都退了一大步,武器从向着他们变为竖在胸前,他们紧张地看着林稚秀。 林稚秀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邪灵毕竟是用他的身份在弯月村活动。调整好表情,林稚秀思忖着该怎么演,才能控制住局面。不得不说,林稚秀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也极为吓人,本就是冰碴子,这下子也算是本色出演,沉默让气氛冷了下来,但直到村民们开始不安地窃窃私语,林稚秀还没想出一个好法子。 恰逢天空中劈下一道惊雷,分散了村民们的注意力。抬眼望去,常年笼罩在小岛上的雾气消弭,原本葱绿的小岛此时看起来仿若一个石头岛,黑暗的色调透出尖刻和冷峻的攻击性,小岛上空的乌云最为厚重,方才那道惊雷就从那里劈下。 “轰隆隆--” 雷声气势惊人,但那不是雨云,一团浓墨中的游走着一道细长的、流畅的身影。伴随着雷声,一声高亢的龙吟拔地而起,霸气磅礴,直冲云霄。 “是龙渊。”天怡眼睛一亮,面上露出微笑,赞许地点点头,看着小岛的方向,等着好消息。“看来,庄祁战胜了……” “不,龙渊不对劲。”林稚秀眉头紧紧锁起。 只见龙渊在云里不停地来回翻滚,好像上了岸的鱼一样躁动不安,但浓云非但没有被它划散,反而越积越厚,把龙渊困在其中。 村民们不安地私语,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转身跑了,带动其他人也害怕地逃走。 “难道……不可能……”天怡脸色刷地白了,摇着头喃喃自语。张先敏可是受够了天怡,“老秃驴你别神神道道的了,到底咋回事啊?能不能给个明白话。” 林稚秀因为“老秃驴”三个字瞪向张先敏,张先敏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天怡注视着小岛的情况,一边道:“邪灵--实则就是另一个庄祁,可以说邪灵从庄祁而来,也可以说……”天怡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人格分裂?”张先敏道。 “可以这么理解。” “那就是说……庄祁现在是输没输?”张先敏不了解龙渊,但也知道武器会真实反映主人的情况。思及此,张先敏连忙感受一下白虎宝鉴的状态,白虎懒懒地翻个身当作搭理他了,态度和脾气像极了张先敏,张先敏便也感到了安心。 他们小声嘀咕着,刘大渔捂着左脸,默默关注林稚秀。他辩不出真伪,但他的直觉很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虽然与魔王长得一模一样,但绝对不是魔王! 无声地摸上后腰里藏着的菜刀,刘大渔牢牢地、紧紧地握住刀把。 “bang--!” 一声巨响后,小岛上的黑漆漆的小山从山腰处开始倾斜,哗啦一下塌了。烟雾蒙蒙散去后,庄祁出现了。他悬在半空中,稳稳地一动不动,林稚秀和天怡、张先敏,还有镰刀湾上的所有人,都看着庄祁。 时间好像静止了,这一秒钟变得无比漫长,林稚秀屏住呼吸,当庄祁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林稚秀就懂了,那不是庄祁,而是侵占了庄祁身体的邪灵。 “跑--!”林稚秀大喝,村民们如梦初醒,一窝蜂跑了起来,狭长的镰刀湾顿时乱作一团。 “怎么办!”张先敏掏出白虎宝鉴,庄祁则已经驭风疾驰而来。 “打!”林稚秀咬牙,除了硬战,别无他法。“撑住,赵枣儿应该快到了!” “赵施主?”天怡没想到赵枣儿会来。 “应该快了,”林稚秀重复道:“等她来了就行。” 132.最后一战(2) ——等她来了就行? “什么意思?”张先敏问,林稚秀却觉着现在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天怡心里隐隐有所猜测,但没有问出口,张先敏误会了天怡的态度,以为他也知道,顿时不高兴:“爱说不说。” 眼睛滴溜溜一转,目光落到张韵蒽身上,张先敏犹豫了一下,他在琢磨这个妹妹还有没有救,但如果不把人带回去,他八成要被他爸大卸八块,想想就头疼。转眼一看,镰刀湾上已经空了大半,七零八落的火把散了一地,林稚秀喊了那声“跑——”,自己却站在原地,与天怡严阵以待地面向小岛。 张先敏在这时还觉得林稚秀他们太过于大惊小怪。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这也不怪他,毕竟年轻气盛,又有几分本事,即使之前吃了大亏,但他有五分把握,就仿佛有了十分把握一样。对于魔王,他没有明确的概念:魔王有多强?庄祁化魔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张先敏想象不到。 事实上,天怡也很模糊,但是毕竟是参与过二十三年前邪灵大战的人,他深深记得,当年死了很多很多人,如果邪灵回归到庄祁体内,是否意味着那样可怖的经历又要再来一次呢?更甚的是,魔尊比之邪灵,究竟又强了多少倍?当年他们付出了那样惨痛的代价,天怡说不准,如今他们还能不能够承担得起。而且这不是他一人的责任,涉及到八大家,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比起身侧的两人,林稚秀可谓是心无旁骛,他被邪灵侵占身体的同时,也接受了不少信息,要说庄祁化魔的后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没有金剪子,但也用不惯那所谓的林家秘宝,多少年来他如何拼命走过来的,现在也打算那样拼命,尽管他的体力严重透支,也强撑着站着。 庄祁驭风疾行,飞快地到了近前,血红色的瞳孔表明了他的身份——此时他已经不是庄祁了,而是邪灵与庄祁的结合,是试图重新一掌天下的魔尊。邪灵控制着庄祁的身体,虽还有几分不协调,但征服这幅驱壳的感觉很美好。 从它被压在东海底下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服,他和庄祁明明是同一个人,凭什么它要被镇压在暗无天日的东海深处,而庄祁却有投胎为人的机会?凭什么庄祁可以决定不要这部分欲念?要知道它会诞生,也全是因为庄祁! 庄祁在自己体内挣扎着,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感觉苦不堪言。可是时间过得越久,他与自己身体的联系就越淡,他能清晰地感知邪灵是如何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意志,当意识越来越淡漠,庄祁突然明白,这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 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庄祁看不到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了解事情会怎么发展,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寻找突破口。这是他的身体,不应该找不到夺回身体的方法。 庄祁试着集中意念,从深层的脑海中幻化出具体的身形,有了身形以后,黑暗变得更为巨大,庄祁在黑暗中奔走,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黑暗里没有时间,踩下的每一步也没有回响,黑暗伴随着寂静,很容易让人绝望。 不知道跑了多久,庄祁停下脚步。他沉下思绪,推测这片黑暗的来历——是邪灵为了压制他的意志而造出来的。庄祁闭上眼睛,尝试重新与龙渊联系。 与庄祁本体断开联系的龙渊一直处于狂躁的状态,可是邪灵发出的指示它不得不遵从,当尝过一点新鲜的人血后,龙渊压抑许久的凶性,爆发了出来。在邪灵手里,它顺从地挥舞,横斩、竖劈、斜砍,如鱼得水一般畅快——龙渊破了杀戒,并在邪灵控制着连杀数人后,与邪灵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天怡和林稚秀使出浑身解数绊住庄祁,张先敏没有贸然出手,很是惜命地在一旁躲着,瞅准时机,把张韵蒽救了出来。张韵蒽目光呆滞,手脚都没有力气,张先敏皱眉,看向黄仙儿。黄仙儿也是一样的症状,连着另外两个纯木门的子弟,四人的状态如出一辙。 “靠。”张先敏骂出声。 “张小主,还请协助......”天怡一句话未完,被邪灵打回了肚子里。邪灵一掌推开逼近的林稚秀,另一边一剑划开了天怡的肚子。林稚秀本就是强弩之末,一口血喷了出来,晃了晃身子,就要不行了,抬头正好对上庄祁的视线,似笑非笑,带着轻蔑和不屑。 他从未近距离地看过这样的眼睛,红色的瞳孔绝不是那些美瞳所能比拟的,庄祁的红色眼睛中,好像有火在烧,那颜色仿若方才的天空,而瞳孔边黑色的一圈里,流动着墨绿色的邪气。那眼睛有震慑的威力,只一眼,林稚秀便浑身僵硬,他看到庄祁勾唇一笑,不再是往昔那副温和谦虚的模样,而对大树对蝼蚁的不屑一顾。 “阿秀——!”天怡大喝一声,但太迟了。邪灵化掌为刀,刺入林稚秀的身体里,而后握掌为拳,在林稚秀的肚子里转了一圈。看着林稚秀一下子煞白的脸,天怡说不出的痛心,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最最可恶的是,这十恶不赦的凶手,此刻顶着庄祁的脸! 泪水顷刻间模糊了天怡的眼睛,他发出一声爆喝,打算拼死一击,邪灵又转过头来,让天怡看着庄祁对他浅浅一笑,那笑带着幸灾乐祸和愉悦,紧接着邪灵往后退开一步,便看见天怡的攻击扑了空,而林稚秀一掌拍在了天怡的胸口上。 不敢置信地看向林稚秀,又看向邪灵,天怡望着这一对兄弟站在一起,只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具不是昔日的善良,他慢慢向后倒,视线划过黑乎乎的天空。 “别忘了他也是我的一部分。”邪灵满足地操控着林稚秀,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甩甩手,林稚秀就跟着动一动,黯淡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抹了把脸,把被天怡的血溅上的半边脸擦干净,邪灵把目标转向张先敏。 张先敏目睹了林稚秀和天怡在片刻间被轻而易举击倒,林稚秀又成了邪灵的“提线木偶”,自知自己不是对手,连张韵蒽也没管,拔腿就跑。他算是知道了“魔”是个什么东西了。 “——要命的玩意儿!”张先敏拿出白虎宝鉴,但没有把握可以脱险。 邪灵也不急,他伸手一挥,布下漫天的结界,以它千年的修为、加之庄祁本身的能力,把弯月村包裹在他的天罗地网中。它不要别的,才刚刚苏醒,总要试点有意思的东西。像猫捉老鼠一样犹有余裕,邪灵用结界困住张先敏和村民,而后开始享受这一场屠杀。 血腥的盛宴。 邪灵心满意足地张开双臂,龙渊的呼啸配合着它的心情。它喜欢人血的感觉,那种温热,才是最真实的活着。 还有最让它兴奋的,是庄祁发现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它太了解庄祁了,且不说千年前他们是一体,在庄祁投胎为人时它也费劲心机与他一同降生,在人世的这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它从没有放弃过对庄祁的关注,那个曾经不屑生死的魔尊变成了心怀大道的天师,让邪灵觉得无比嘲讽。它要庄祁“清醒”,要他知道——“庄祁本该是魔”。 赵枣儿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邪灵回过头,看到赵枣儿如它预期地到达,不由得微微一笑。 “枣......”爱哭鬼拉着赵枣儿的手,像攀附着高墙的藤蔓。 示意爱哭鬼什么都不用说,赵枣儿神情平静,她看着庄祁,目光里没有一点恋爱的甜蜜,有的是理智和敌意。“还记得我说的吧?”赵枣儿小声道,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知道不论多小声,邪灵都能听到。 爱哭鬼点点头,迟疑地、缓缓松了赵枣儿的手。 “不要哭。” “知道啦。”爱哭鬼挤出一个微笑,深深地看了赵枣儿一眼,转身跑走了。 “耍什么花招?”邪灵笑着问她。 “庄祁可不会这么跟我说话。”赵枣儿这样回答。 “反正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邪灵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让我用他的语气说话也不是不可以,对不对,枣儿?” 尽管知道那不是庄祁,赵枣儿的心还是被触动了。但这份感情,越激起她的愤怒。越愤怒,赵枣儿越清醒,她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道:“闭嘴吧。” “呵。”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邪灵觉得有些无趣:“还以为你会崩溃大哭什么的,真无聊。” “看我哭有意思?” “至少小时候很可爱。”邪灵嘿嘿一笑,声音突然变了,化作了赵枣儿无比熟悉的那个不男不女的怪声。 赵枣儿觉得生气,可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邪灵顶着庄祁的身体为所欲为。 “你来了,要怎么做呢?”邪灵好奇地问她。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赵枣儿要是还看不出庄核的信息是个陷阱,那就是蠢了。离开公寓前,她留了道显眼的讯息,只要庄宴派了人过来,就会看到。 邪灵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从它的表情可以看出它心情颇好。 村子外走来一批人,领头的是熟悉的面孔——苗壮。爱哭鬼走在最前头,一脸受气的委屈相,带着辜家人往村子走。 赵枣儿看见辜家人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邪灵看到爱哭鬼的立场摇摆也无动于衷,四目相对,都像要把对方的底牌看个明明白白。 ——又一场博弈开始了。 133.最后一战(3) 赵枣儿不惊讶,是因为她早知道辜家人会来,这得益于爱哭鬼在她和辜家之间“夹缝求生”,做了个双重间谍。 这个主意是爱哭鬼主动提出来的,从一开始它就没想过为辜家做事,在被迫“背叛”了赵枣儿一次后,它急于表现出自己的诚意,只要与辜家接触,它都会把事情详细地说与赵枣儿听,赵枣儿也很重视,毕竟她对爱哭鬼从始至终就讨厌不起来。 赵枣儿说,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什么意思?”爱哭鬼不是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赵枣儿怎么突然这么说,透着看破一些的从容。 这段对话发生在距离弯月村还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赵枣儿看着不远处的村子,只是微微一笑,比之方才虚弱得不成人样,此刻她的气色好了很多,重新变得容光焕发,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赵枣儿讲述了一段无人知晓的故事——时间同样发生在千年前。在魔尊踏足冥界寻找赵枣儿时,赵枣儿已经在畜生道里轮回了六次,第七次投胎为人,与爱哭鬼死在同一时期。那时不仅是庄祁在找她,冥界、天界也在找她,赵枣儿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炙手可热”,观音大士终究快了所有人一步,把她拦在了第八次投胎轮回的路上。 观音对她说道:世间万缘皆有因果,她闯入禁地,虽是无意,却也酿下大错,需得承担惩罚。 赵枣儿自然不服,她已经轮回多次,早忘了庄祁是谁。但观音没有因此放走她,仿佛预见了千年之后的世界,向她提了两个要求:第一,观音给了赵枣儿一团白色的光球,里头藏着的是赵枣儿为野猫时的第一世的记忆,这份记忆如何处置,由赵枣儿自己决定;第二件事,是观音可以免除赵枣儿受千年的责罚,但要赵枣儿世世为人,且世世颠肺流离,饱受凄苦,并要取走她的一丝命魂,用以完成对邪灵的封印。 赵枣儿没有选择的余地,接过了光球,并被取走了一丝命魂。观音心怀慈悲,临走前以柳叶在她天灵轻轻一点,给了她些许福泽庇佑。 观音走后,赵枣儿还没有反应过来,恰巧道路的那边走过来一个小孩,问她想要轮回,该往哪走。赵枣儿为他指了路,那小孩极有礼貌,乖巧地向她道谢告别,赵枣儿没有多想,把那团光球偷偷挂在了孩子身上。 观音既然说了任她处置,那她丢掉也没有关系吧?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庄祁是谁,只觉得莫名其妙。正好遇见你,随手就放在你身上了。”赵枣儿想起当时那个草率的决定,哭笑不得。 爱哭鬼因此没能投胎转世,带着赵枣儿的记忆兜兜转转,沉睡了数百年后,最终又找到了赵枣儿。所以当庄劲与赵枣儿说起魔尊的时候,赵枣儿没有什么实感,而爱哭鬼与她讲述了曾经的际遇后,赵枣儿的记忆便复苏了。 爱哭鬼没想到它的“仙缘”原来是这样来的。瞠目结舌好一会儿,说了句“自有注定呀”。 赵枣儿点点头。弯月村就在眼前了,她感到这也是一段注定的路途,走在命运的掌控里,不可逃脱地向着她种下的因果前进。 天空是黑色的,暗云后藏着红彤彤的天,压抑与恐怖笼罩在村子上空,但四周很是安静,这样的氛围里,没有一点狂风暴雨、也没有一场没完没了的雪,来折显她心境的悲壮。 ——赵枣儿的底牌,就是她自己。既然当年可以用一丝命魂封印邪灵,如今又为何不可?至于再失一缕命魂的后果,她不想知道。 邪灵的底牌则比赵枣儿的强得多,之所以无所谓爱哭鬼的立场是如何摇摆,不过是因为自信自己的底牌无人能破。 苗壮自然看到了赵枣儿,也看到了模样有些古怪的庄祁,眼眸闪烁,保持着一贯的不动声色。 赵枣儿没有看到辜致逹,但想到邪灵要的是借辜家之手打开魔界的大门,没有过多灵力的辜致逹自然变得可有可无。眼下她最在意的,是如何将邪灵逼出庄祁的身体,否则她只能将庄祁一起封印了。 面上保持平静,赵枣儿手心里却全是汗。苗壮留心观察局势,他与邪灵虽是合作关系,但关乎生命与利益,便不存在永远的合作。邪灵最喜欢这种各怀鬼胎的场面,把人性暴露无疑,但它没有放任场面继续僵持下去,率先动手,掌握主动权。 只见它一扬手,像乐队的指挥一扬充满激情,遍地的尸体随着它的动作直立了起来——以脚为支点,僵直着身体立了起来。那些死人被邪灵赋予了新的定义,而统率所有僵尸的,则是林稚秀。 赵枣儿一时无言。 爱哭鬼从远处看着赵枣儿,只觉得她孤立无援。村子里到处是血,道路上、墙上,甚至是路边的树上,还有屹立不动的庄祁身上,都满是血污,赵枣儿的干净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是格格不入的差异感,而是自入虎口的危机感。 赵枣儿没有功夫考虑自己的可怜弱小又无助,她抓出口袋里的,准备对抗邪灵。要说她比之两个月前,还是进步很大的,但比之邪灵,依旧是以卵击石。只是别无他法,先前惯用什么手段,而今还是什么手段。 苗壮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在庄家他就见识了赵枣儿的本事,知道她不足为惧,当即拿出鬼兵符,准备配合邪灵行动。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苗壮犹豫了一下,拿着鬼兵符没有下一步动作。 邪灵再一抬手,奏起了它的乐章。每一滴血从地上悠悠升腾,向着高空中汇聚,很快凝聚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球,再一变幻,平铺开开来成了一谭血池。邪灵打了个响指,张先敏的白虎宝鉴便飞到它手边,“去”,白虎宝鉴便转悠着,升到了一个与血池同高的位置。 鉴面一闪,投出一道暗红的光,白虎在镜面里怒吼,龙渊在另一边呼啸,虎啸龙吟充斥天地。 赵枣儿一连掷出七张平安符,这是她手里攻击力最大的符纸,也是她最易操作的符纸。七张平安符到了空中化成七七四十九张,形成一道网,将白虎宝鉴团团裹住。符纸翻飞,遮挡住了宝鉴发出的光,没有一张破灭,且有越裹越紧的趋势。 “长进了。”邪灵挑眉,玩味道:“叫人刮目相看呀。” 赵枣儿左手控着裹着白虎宝鉴的符纸,右手甩出六根红线。红线向着邪灵急袭而去,并越变越粗,邪灵不屑地进行反击,红线却灵活地避开了。 “哦?”苗壮看得津津有味,“变厉害了嘛。” 爱哭鬼自然不会告诉他赵枣儿每天要做多少练习,没有搭腔,紧张地看着赵枣儿。 邪灵不欲让赵枣儿现在就死去,它还有需要利用赵枣儿的地方,反手一挥,招来龙渊,让龙渊替他应付烦人的红线,邪灵看向苗壮,伸出五指做了个抓取的动作,鬼兵符便到了它手中。 “?!”苗壮没想到邪灵会来这一手,直奔下斜坡,却被结界挡住,没能顺利闯入。“你以为你能驱动鬼兵符!” 苗壮大喊,邪灵没有理会。它本来就没想要驱动鬼兵符,打开魔界应该挑选一个满月夜,若不是时间来不及,它也不会拿鬼兵符来凑合。至于鬼兵符能打开的到底是魔界还是冥界,邪灵可说不准。 鬼兵符被它一抛,飞到了白虎宝鉴与血池之间,三者连成一线。赵枣儿感受到她的平安符受到一股强大的力的拉扯,渐渐脱离她的控制,不由得分心,红线便被龙渊斩断两根。 邪灵没有驱动鬼兵符,白虎宝鉴的光落在鬼兵符上,鬼兵符燃烧起来,内里迸发出尖锐的鬼哭,响彻上空--邪灵直接击破鬼兵符,逼出鬼兵。 “住手!”苗壮怒喊。 赵枣儿连连抛出十张符纸,连着铜钱和红线,红线不过一寸长,像钉子一样穿过钱眼把铜钱钉在符纸上,顶着符纸往鬼兵符冲去,但才接触到白虎宝鉴的光,便化成了碎片。 这时,从远处突然飞来一支箭宇,“噌”地擦着白虎宝鉴而过。 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是陆酩带着一批人出现。射出那支箭的,是楼家的楼小炎。 “师父——!”陆酩看到了无生气的天怡,震怒不已。 “碍事。”邪灵再降下一道屏障,却没把同样碍事的赵枣儿丢出结界,它“倏——”地出现在赵枣儿背后,伸出手掐住赵枣儿的咽喉,把人压在怀里,一跃而起,悬在了半空中。 “庄祁快突破我设下的局了。”邪灵在赵枣儿耳边轻声说。 赵枣儿仰着头,全身的支点在脖子上,一旦邪灵松手,她就会掉下去。发出痛苦的声音,赵枣儿一只手扒着邪灵的手,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找。邪灵握住了她在口袋里的左手,带着她的手,握住了口袋里的匕首。 “要这个,是不是?”邪灵帮着她把匕首拿出来,语气轻松,像是洞悉了赵枣儿的每一个计划。 “你封印不了我的,否则这些年来为什么是你躲我捉呢?”邪灵森森地笑着,“你的共情,是因为我给了你‘魔眼’,你、我、庄祁,我们都是魔尊的一部分......” “骗......人......” “嘻嘻嘻嘻,”邪灵兴高采烈,“来,我们一起让庄祁堕魔吧~” “休想......” 陆酩远远地看不清楚情况,只是猛烈攻击结界,有着楼小炎从旁助力,苗壮也为了拿回鬼兵符而与他们统一战线,几人将结界撕开一个破口,鱼贯而入,陆酩脚一点地,跃上半空,毫不客气展开攻击。 “狂妄邪灵!速速就擒!” 邪灵侧身一躲,陆酩的攻击便朝着鬼兵符袭去,苗壮大喝一声,试图催动鬼兵符回到他手里;邪灵再挥手一挡,陆酩的攻击偏了方向,撞进了血池里。那只是一团血,用以让鬼兵邪魔浴血,无甚威胁,然血池沉寂了一秒,猛的炸开,哗啦啦下起了血雨。 雨里有邪气,落到人皮肤上就烫出一块黑皮。 底下乌拉拉乱做一团,天上几人还在对峙。苗壮着急拿回鬼兵符,却被血雨浇得怪叫连连,鬼兵符便在这时碎了。 巨大的冲击把陆酩掀了出去,邪灵却攥着赵枣儿纹丝不动。宝鉴的镜面变成了黑色,映照着鬼兵符,黑气翻涌,宝鉴的正下方,海面像被一刀劈开,海水向着两边分开,露出了深深海底的巨大沟壑。 邪灵目光炯炯地瞪着海底看。 从白虎宝鉴里开始冒出奇怪的东西,邪灵却只关注着脚下的沟壑,那里很平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魔界没有打开。 “鬼门--关--!”苗壮大喝。 海水开始回退,邪灵“啧”了一声,拎着赵枣儿,往那道沟壑冲去。 飞快的坠落让赵枣儿昏厥,迷糊中,她感到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是庄祁吗?那邪灵呢? 眼前一黑,赵枣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134.不会害怕 年初的时候赵枣儿读过一本关于医学的著作,作者是一位美国著名医生,在书中他探讨了生命与死亡的含义,书中说每个人都会死,但当病人知道他们的病治不好了,他们确切地感知自己走向终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绝望的。 赵枣儿没有体会到绝望,她只觉得平静。身体很轻,像一根羽毛飘飘摇摇。 这是濒死吗?她在走向终结吗? 书上的内容在她脑海里滚过,像毛衣的线头一样牵扯起其他的回忆,这一年从头到尾在赵枣儿脑子里流过,所有的人事走马灯一样变幻流转,且速度越来越快,画面越来越清晰,到了后来,大脑不能在负荷这样的高速运转,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空气渐渐稀薄,世界在离她远去,赵枣儿用上吃奶的力气呼吸,张大了嘴像一尾渴求水的鱼。 “呼——呼——呼——” 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怦怦怦剧烈跳个不停,赵枣儿醒了过来。她瞪大了眼睛在浓重的黑暗里张望着,起初她以为自己失明了,后来才发现不是。 “醒了?” 庄祁的声音传来,语气语调都是赵枣儿所熟悉的。静静呆坐了几秒钟,赵枣儿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她家、不是公寓,而是不知道哪里的地方。记忆复苏,赵枣儿想起来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是深海底?他们在那道沟壑里? “难受吗?”庄祁又问她。 赵枣儿低低应了一声,觉得奇怪:“你在哪?” 从声音判断,庄祁一直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赵枣儿伸出手去,只能触摸到空气:“你怎么不过来?” 黑暗太浓,不同寻常的浓,像是有意遮挡她的视线。身下是冰冷的石台,赵枣儿向前摸了摸,没有摸到边缘,以为自己在平地上,便站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 “小心!”庄祁急呼。 赵枣儿还是一脚踩空,从石台上栽了下去。 到底也没有受伤,庄祁控着一道风,稳稳地托住了她。 “你在哪?”赵枣儿抖着嗓子问他。她听语气听声音就能知道那真的是庄祁,可是庄祁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摔倒,也不靠近呢?平时她磕着碰着也会紧张地嘘寒问暖,现在怎的无动于衷? “你干嘛离我那么远?”赵枣儿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庄祁心里一紧。 风托着赵枣儿,把她放到地上。黑暗的恐惧让她崩溃,她想到是邪灵把她拽进深渊的,不由得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是假象,根本没有庄祁,她也可能已经死了。 庄祁就隐匿在不远处,一直看着赵枣儿,那双大眼睛里的茫然让他心疼。迟疑了几秒,庄祁还是走了过去,一手环住赵枣儿的肩膀,一手穿过她的腿弯,把人抱了起来,轻轻放到石台上。 赵枣儿被庄祁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搂住庄祁,不料触摸到长长的头发,不由得惊叫出声,险些从庄祁怀里跳下来。 庄祁牢牢地抱着她,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意味。 赵枣儿一脸懵逼,她能感觉到庄祁抱着她的手,手臂上有厚厚的鳞片,尽管庄祁很小心,但尖锐的指甲还是划伤了赵枣儿的皮肤。一道不大的口子,血慢慢沁了出来。 不疼,赵枣儿只是有点懵,彻底怀疑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石台冰凉,赵枣儿打了个哆嗦。 庄祁从始至终都盯着赵枣儿看,留意她的每一个表情,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的害怕,声音不禁沉下来:“怕我?” 如果庄祁不这么问,赵枣儿并不觉得害怕,可庄祁的这两个字里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让赵枣儿觉得窒息。 赵枣儿没有回答,庄祁也没有再问,放下赵枣儿,便松开了怀抱。 感觉到庄祁没有走远,就在她身边,赵枣儿攥紧拳头,找到自己不成调的声音:“庄祁......?” “嗯。”庄祁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听起来很冷漠。 “这是哪里?” “......海底。” 没有纠结她在海底如何呼吸这样的问题,赵枣儿停顿了几秒,又问:“......邪灵呢?” “......”庄祁没有回答。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答案,赵枣儿抿了抿唇,又问:“我是瞎啦?” “没有。”这回庄祁飞快答应。 赵枣儿扭头“看”向庄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不能看看你吗?” “......” “我想看看你。”赵枣儿用她从来没有用过的最温柔的语气劝他、呼唤他:“庄祁。” “不。”庄祁拒绝。 “我不会害怕。我只想像看看你。”赵枣儿面色苍白,眉间的愁绪让她看起来弱不禁风,“我是因为看不见,才很害怕......” 但无论赵枣儿怎么说,庄祁都沉默不语,似乎铁了心就这样僵持着。 知道这个方法行不通,赵枣儿当即换了个思路,她摸了摸身上,掀开外套,找到内袋里的一根银针——这是赵大匡为她准备的,不是很好用,但是聊胜于无。赵枣儿毫不犹豫拿出针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别逼我。”庄祁眼睛一眯,好似要发火了。 含着怒气的声音让赵枣儿心里一抖,但她没有让步,针尖已经扎进了皮肤里,带着让庄祁不由得咬牙切齿的嚣张:“明明是你在逼我。” “......”庄祁没有说话,身边的气压越来越低。 赵枣儿怕得要命,她心里不只是失望,看不见的恐惧裹挟着她,庄祁可以疏远的态度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咬了咬牙,赵枣儿突然莫名其妙地轻笑了一下,而后怀着义无反顾的决绝,用力把针扎了进去—— “啪——” 千钧一发之际,银针碎成了粉末。 手里空空荡荡,赵枣儿一怔,手因为惯性就要砸到脖子上,却被庄祁狠狠拉住。 紧紧攥着那截细细的手腕,好像要把它掰断了,庄祁又气又急:“你敢——!” 手腕被捏疼了,赵枣儿只是闷哼一声,抿着嘴,以沉默应对庄祁。 庄祁瞪着赵枣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发火、想要杀人,邪灵在他清醒后被他反吞噬进体内,此刻在他体内不停叫嚣,赵枣儿一脸的倔强更让他心烦——既心烦,又难受。心里有左冲右撞的情绪在不停翻涌,他捏着赵枣儿的手,直到赵枣儿脸上露出不堪承受的苦楚,庄祁才仿若惊醒,猛的甩开赵枣儿的手。 赵枣儿轻轻摸了摸手腕,那上面留着数道指印,红彤彤的,皮下严重出血。 “‘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是不是没有对你用过?”赵枣儿故作不在意,她的手腕火辣辣地疼,即使看不见,她也能猜到肿起来了。 “难道刚刚不算么?”庄祁冷静地反问。 “我是真的想死。”沉默了好一会儿,赵枣儿这般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庄祁见她眼神迷茫又空洞,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照人,心下一慌。 “我不准。” 赵枣儿一愣,“为什么要你准许?” “因......”庄祁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好像寻常的恋人吵架,而赵枣儿抢过话头,根本没给庄祁反应的机会,一句一句语速飞快,字字扎心:“就因为我是你女朋友?还是因为什么?因为当年你为我踏破冥界扰乱六界,所以我承了你的情便欠你一条命?说得通吗?这说得通吗!我当年求你来找我了吗!是你要舍弃魔力的!是你自愿在忘川受罚的!明明是你任性做了的决定,为什么要我跟着承担后果!” 她是赵枣儿,早就不是千年前的那只猫了,从她丢掉第一世的记忆起,她就做出了选择。如果早知道庄祁是魔尊,打死她也不会爱上庄祁——她喜欢庄祁,因为喜欢庄祁的模样、脾气、性格,可是庄祁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千年前的缘分? 庄祁默默承受着赵枣儿的怒气,他知道那是她是真心话。在尚未往生前、在忘川的一千年里,他确实是一厢情愿地期盼着投胎为人后与赵枣儿的重逢,他知道她世世颠沛流离、知道她名利总是横生劫难、不得好死,他每次都在忘川河岸看着她过河,想着该如何补偿她。只是没想到投胎时,邪灵跟着降生,于是他的记忆被庄冼和康釉蓉封印,他们错过了那么久。 最后还是相遇,让庄祁好不庆幸。 但原来,原来,赵枣儿从未期待过与他重逢。 堂堂魔尊竟然对一只猫这样上心,说来或许可笑吧。可他确实没有问过赵枣儿,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不说话!”赵枣儿气得抡了一拳砸在庄祁身上。 拳头软绵绵的没有力道,砸在身上一点都不疼,可是心里疼得厉害。 “是我的错。”庄祁道。 “就是你的错!”赵枣儿方才一阵哭喊,哭得头疼。“你还不让我看你!” “你会怕的。” “不会!”赵枣儿炸毛,凶巴巴的,“我说了不会!” “好。” 好?赵枣儿顿了一下,随即一喜,等了一会儿,眼前的黑暗慢慢散去——这是一个荒芜的地域,黑暗笼罩,赵枣儿眨了眨眼睛:“我还是看不到啊。” 庄祁打了个响指,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渐渐地越来越亮,赵枣儿终于看清楚了,庄祁不愿让她看见的模样。 一头瀑布般又长又黑的头发,白纸一般苍白的皮肤,指甲长而锐利,从衬衫袖子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布满了黑色的、厚厚的鳞片。庄祁的左眼是黑色的瞳孔,右眼却是红色的瞳孔,这是他脸上最为怪异的地方。庄祁清楚的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多吓人,他看着赵枣儿,等着她的反应。 赵枣儿好像是被吓到了,但她伸出手,抚上庄祁的脸。“买个黑色的美瞳就好啦,你会不会戴?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啊。” “......嗯?” “我说了我不会怕。”赵枣儿浅浅一笑。 135.回到地面 幽深的东海海底,深度直达地球内核的地方,有一道荒芜的沟壑,那是纯粹的荒芜地域,抬头是幽远的黑暗,脚下则是细腻的白沙,赵枣儿蹲下身抓了一把,粉末般的沙土从她指缝倾下,张开拳头,手掌里空空如也。 没有风,沙沫流线般落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 “混沌之境。” “邪灵一直被关押在这里?” “嗯。”庄祁点点头,“也不是一直。” 在他反噬了邪灵之后,邪灵的记忆融进了他的记忆里,“五百多年前海底剧烈地震,直接震碎了对邪灵的封印,也使这里变得更宽,可以说是天意。爱哭鬼会从五百年前开始沉睡,也有这层关系在里面。再次封印后,再次现世便是我投胎为人之时。” 赵枣儿点点头。周围的温度有点低,她抱了抱手臂。庄祁无言地上前一步,搂住了她。 “我瘦了。”赵枣儿躺在庄祁怀里,一抬眼就能看见庄祁线条凌厉的下巴。 “嗯,是又瘦了。”庄祁轻轻摩挲赵枣儿的手腕,替她揉开淤血。明明前段时间才养胖了一点,这才几天又都瘦了下去,消瘦的速度惊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掏空赵枣儿的身体。 “我以前不这样的,可能长肉了,碧云说养我跟养猪一样......”但现在瘦得脱形,赵枣儿摸了摸自己的皮肤,感觉无时不刻不在衰亡中。“我现在很丑吧。” “不会。”庄祁认真道。 “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喜欢吗?” “当然。” “那你刚刚怎么就咬定了我会怕你?” 庄祁知道赵枣儿肯定会说这个,没有接茬。 赵枣儿哼唧一声,姑且放过了他。 “这里好冷。”赵枣儿往庄祁怀里缩了缩。这片囚禁邪灵的地方,荒芜又寒冷,是否因此,邪灵才对庄祁有那么深的执念和恨意呢? 庄祁抱着赵枣儿,给她取暖,只是庄祁的身子也不是十分温热的,他的头发他的指甲他的鳞片都让她不习惯,但赵枣儿很喜欢这样的接触,有种很亲密的感觉。 庄祁低下头亲亲赵枣儿的额头,唇瓣触及之处微凉,赵枣儿的体温确实比正常低,庄祁担忧地搂紧了她。 “邪灵在哪呀?”赵枣儿记得掉下来的时候还是邪灵拽着她。 “被我反噬了。” “那你不难受吗?”赵枣儿盯着庄祁的下巴看,“会不会消化不良?” “有点。”庄祁顺着她的玩笑道。 “它会再出来吗?”赵枣儿渐渐进入正题。 庄祁不想骗她,也不想让她担心,但赵枣儿足以从他一个的皱眉里读懂他的意思。 “它在这里。”庄祁拉着赵枣儿的手压在自己胸口上。 “这里不应该是我吗?”赵枣儿故作生气,不满地道:“快把它赶出去!” 庄祁笑了笑,还没开口,赵枣儿眼神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邪灵一直待在你体内,会怎么样?” “不知道。” “如果邪灵逃出来呢?”赵枣儿眼里尽是不安,“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鬼门是否关上了?辜家和陆酩一定会起冲突吧,还有天怡大师和林稚秀……赵枣儿对有些人并不熟悉,只是那一地的尸体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待在这里不好吗?”庄祁静默了一会儿后道,“你,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赵枣儿略微惊讶地看了庄祁一眼,目光收回,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荒凉。“你怎么会这么想,”像是不能理解,“这里除了我们,什么都没有。” “还需要什么。”庄祁问她。这是一个问句,被他沉沉的语调说成了陈述句。 多少年前,他的初衷,不就是把那只猫从冥界带回去,带回他寂寥空旷的山洞里,陪着他度过一年又一年、日复一日的平静日子吗? 山洞里没有时间的流逝感,他相信山洞外也没有,他是那座山里唯一的人,如果不是一只野猫突然闯入,带来新鲜的芬芳,他还不曾觉得自己寂寞。 赵枣儿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庄祁的眼睛:“外面兴许乱成一团了……” “我不在乎。”庄祁浅笑着,眼里只有赵枣儿一个,浪漫中透着漠然,“还是说,你很在乎?” 当庄祁反问的时候,微微上扬的尾音,让赵枣儿感到一种压迫感。 赵枣儿说不清楚她是不是在乎。她不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她即使出去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也许陆酩他们都可以处理好,也许辜家已经让鬼门关上,也许他们都不期盼他们回去,毕竟庄祁回去,也意味着邪灵的现世。可是赵枣儿很在意一点,以前的庄祁不是这样的。 心怀天下,兼容大道,那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庄祁呀。 下意识地揪紧庄祁的衣服,攥得起皱了,赵枣儿也没有松开,她紧紧抿着嘴,直抿得唇色不正常地发白,但她没有开口,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在想什么?”庄祁问她。 “嗯……?”心里突然一慌,赵枣儿没有应答。 庄祁深深地望着她,像要把她看透。 “我是庄祁,但邪灵也是我。”庄祁这样说。有一句潜台词他没有问出口:我变了,你还会喜欢吗? 这大概是所有情侣都会遇到的问题。赵枣儿也设想过这一类的情况,只是他们才开始交往,这样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可是放到长达千年时间里来看,这个问题又可谓是姗姗来迟。 赵枣儿听到了庄祁的潜台词,可是她不能立刻做出答复。他们的情况太复杂,牵扯众多,让赵枣儿生出心累的感觉。但若要细究,赵枣儿想到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想到还等着她回去的舒碧云,便觉得外面的世界让她无比眷恋。 庄祁还能再成为魔尊,但她不会再是当年的那只野猫。 “我懂了。”庄祁紧紧握住赵枣儿的手,“我们先出去吧。” “嗯?”赵枣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庄祁弯下身子一把抱起赵枣儿,一句“搂紧我”,而后他自己紧紧地抱住赵枣儿,平地卷起一阵风,盘旋在他脚下,托着他不停上升。 赵枣儿搂紧庄祁的脖子,她往下看,荒芜又辽阔的白色沙地渐渐向她显示出全貌,在肉眼可及的远方,是白色与黑色的交界,不知道过了那道交界线,混沌之境还有多远。 庄祁牢牢地托着她,但这终究不是电梯一类的工具,赵枣儿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又克制不住地四处张望。头上是浓墨一样漆黑的水--赵枣儿一直以为那就是一片黑暗,直到了近前,才发现那是水。 大海与混沌之境,被结界隔开。这道结界的强大,不敢想象。 “憋气。”庄祁道。 赵枣儿有点懵,这可是深海!她必需得有鲸鱼的肺才能一口气从深海憋到出水吧?赵枣儿配合地憋死,眨了眨眼睛,突然想到所有电视剧里有的老套情节--水下接吻。 庄祁……应该不会吧? 赵枣儿否定着自己的胡思乱想的同时,又忍不住怀着小小的期待。 突破结界的时候,没有预想中的冲击,结界想层柔软的膜,没有一点儿间隙地连结在一起,而离开结界后,他们在深海里掀起了一一堆气泡。 卟噜噜噜--噗噜噜-- 水泡是一颗颗银色的小球,并随着飘升的动作晃晃悠悠地,忽左忽右地变换着形状,透着股可爱的调皮劲儿。 这已经足够浪漫了,但庄祁像是要满足她的一切幻想,轻轻地,带着试探地,又带着他狂野、不送抗拒的霸道,压上她的唇。 他没有给她渡气。 他们纯粹是在亲吻。 幽蓝色的大海和剔透的银色水泡环绕着他们,越往上走,海里逐渐热闹起来,游过的鱼群好奇地看着这一对男女。 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内心也有一种宁静感。--赵枣儿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庄祁的味道。 像大海,平静的时候让你着迷于它的景致,疯狂的时候让你在其中迷失自我。 忍不住壮着胆子回应,赵枣儿红着脸,听见庄祁一声轻笑。 亲吻很短暂的结束了,他们头顶的海面自动向两边退开,庄祁带着赵枣儿回到了弯月村。天空不是昏迷前那样可怖的红与黑,而且静谧的墨蓝色,有点点星光在夜幕上闪烁。 “……!” 赵枣儿看着眼前的弯月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子被纵了一场大火,所有的东西都烧成了灰烬,放眼望去,黑糊糊的一片,比混沌之境更让她觉得荒凉。 那些村民呢? “没有死魂。”庄祁嗅了嗅。 也没有生灵。赵枣儿在心里默默补充道。空气中有股沉沉的死气。 “我们在下面大概多久?”赵枣儿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所以为的昏迷,或许不是几个小时,或者一天那么简单。 “七天。”庄祁答道。 --一个礼拜…… 赵枣儿绷起脸,不敢想象:世界是不是已经变成另一副模样了。 136.被困 赵枣儿记得,1999年的时候,有人预言了一场世界末日,那时候她约莫七、八岁的光景,很多事情印象并不深刻,倒是千禧年时的欢快场面在她脑海里历久弥新。 说不清楚人们的欢乐到底是不是因为世界末日没有到来,毕竟那一年在现在看来亦是发生了许多重大事件的一年。当时赵枣儿问母亲:“妈妈,什么是‘世界末日’?” 赵妈妈以为女儿是看了电视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是无所谓地随口敷衍她:“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东西都死了,没有人、没有树,没有花也没有狗啊猫啊小鸭子啊......” 那时赵枣儿懵懵懂懂地记下了这段话,后来看过许多关于末日的电影,没有一部符合她心里对于世界末日的想象。 但眼前的弯月村,让赵枣儿不禁生出“世界已经灭亡”的想法来。 灰黑的土地、残败的房屋,没有一幢房子是完整的,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这片土地上践踏而过,也没有一面墙高于赵枣儿,放眼望去,视线不被任何东西阻挡,巴掌大的村子一览无余,这种人烟消绝的破落,比之混沌之境还要荒凉几分。 黑暗中没有一点儿声音,赵枣儿看着眼前的景致,表情木然,不知从何时起,她对“寂静无声”有了一阵本能的厌恶。 庄祁拉住赵枣儿微微颤抖的手。 “这是......魔界?还是恶鬼?”赵枣儿语无伦次道。 “不用担心。”庄祁很是镇定,“不论是魔界还是幽冥地域,跑出来多少东西,都不会扰乱社会秩序,这里已经被布置下结界了,外界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结界?”赵枣儿不能想象,结界的功能未免太强大了吧?好像只要有了结界,就无敌了呢。 庄祁摇摇头,提醒她:“二十三年前的结界,让林家倾覆殆尽。” 赵枣儿默然。 在这片黑暗的外面,有数几十的人正在用生命支撑着这片结界。 “为了不扰乱社会的正常秩序,遇到这样的情况立即组织结界,是长久流传下来的惯例。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意识——尽力不让普通人的生活被破坏。”庄祁娓娓道来,从他语气平缓的叙述中,赵枣儿感到了昔日庄祁为她讲解术法时的气氛,那个像民国教师一样气质儒雅的庄祁,正在慢慢回归,多了几分人味。 “现在该怎么办?” “张家、或者陆酩,或者庄家,他们自有计划,我们先出去,否则会在结界中一起被阵法杀死。” 反握紧庄祁的手,赵枣儿观察他的反应,庄祁还是庄祁,但那双眼睛让赵枣儿不时担心邪灵会不会突然出现。“可是刚刚你不也说了,这里没有死魂,也没有生灵,”赵枣儿眉头微锁,“结界里困着的,是什么?” 庄祁看向暗处,似乎在寻找蛰伏其中的窥探者,“不清楚,但极有可能只是让这一片区域不暴露出去。” 赵枣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庄祁拉着她往前走。起初赵枣儿提心吊胆,警惕着四周,谨防会有什么突然袭击他们,然而走了很久很久,这片死城一直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鞋底摩擦地面的脚步声。 “我们在兜圈子吗?” 走了好久,赵枣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想起以往的各种经历,“鬼打墙”最符合故事的发展套路。 “不。”庄祁摇摇头,“结界的范围很大。” “那也太大了吧。”赵枣儿掩饰不住不安,渐渐焦躁起来,他们已经走了小半个小时,早已经走出了弯月村。 “结界里设置了阵法,你应该知道奇门遁甲,”等赵枣儿点头表示知道,庄祁才继续往下说,“我们确定走了很久,但阵法对感知的干扰很强,实际上我们才走出弯月村。” “可是……”赵枣儿觉得奇怪,她回头一看,方才距离她很远的村子,此刻突然又变近了。无言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赵枣儿发现她的感知能力下降了。 扭过头,正好对上庄祁的目光,他眼神里的探究和深思让赵枣儿一愣,但庄祁很自然地别过脸,“往那走。” “庄祁,”赵枣儿突然想起辜家人的事情来,“苗壮手里的鬼兵符,到底能不能打开魔界?” “理论上是不可以的。”庄祁目视前方,“但当年魔界有千百众魔为了阻止我,或者说打算趁机搅乱六界,它们闯入冥界后,屠戮进行了三天三夜,最后被镇压在万鬼谷。” “鬼兵符,是打开万鬼谷的钥匙?” “是,但那些魔,早已经消逝了。”庄祁声音微冷,像在讲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屠戮发生时邪灵已经被镇压在东海底,当年它逃出,得知冥界镇压魔界六位长老,才有了重振魔界,强强联合的念头。” “那些魔,又是怎么消亡的?跟鬼为希、为夷的道理一样吗?” “不尽相同。”庄祁沉吟了片刻,“当神皆逝,冥界不过是众鬼聚集的幽幽之地,妖渐少,魔自然也慢慢灭绝。没有什么物种可以永久存活,这就是宇宙的意念。” “那没有了神……冥界还有谁来主持轮回呢?” “轮回就像一个系统,运转了千百年,即使没有人督促,也能一直工作下去。但站在时间的角度上来看,这个系统早已经运转得太久太久,你可以想象,一台半自动化机器,嗯……或者就当做是全自动化的吧,这台机器在脱离人工后不停运行,没有休息,也没能进行检修,很自然而然的,便会出问题。” “不能轮回了?是这个意思吗?”赵枣儿之前并未探究过这一问题,不禁顺着庄祁的思路,跟着他令人沉静的声音进行思考。“所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鬼魂滞留在人间?” 赵枣儿茅塞顿开,明白了她突然又能看见鬼后的那种不协调感和压迫感是从何而来的了。与十几年前相比,人间突然多了数十倍的鬼魂,把放眼所及的地方占据的满满当当,如果说十几年前的人均占地面积是今天的十几分之一,那么过去的“鬼均占地面积”就是现在的百分之一。 人口大爆炸的同时,鬼魂的数据也呈现直线上升,最糟糕的是医疗水平的提高并没能缓解这一情况。 “你的理解是对的。”庄祁肯定道,“冥界在失去了阎王等神后,对鬼魂的容纳能力也受到了影响,再有一方面,是冥界于人间互通的入口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窄,能成功进入冥界投胎轮回的,都有几分运气。” 赵枣儿整理着思路,每当庄祁一本正经跟她“科普”某种世界观时,她的三观都要重建一次。 “为什么神会消失呢?”赵枣儿又有新的问题。 “把神也比作一种物种,视作可以与人类共存的物种,神的能力在人之上,但同时神的文明意识也在凡人之上,这时候并没有使人与神发生什么冲突,”庄祁一边琢磨着,一边缓缓开口,尽量用最简练的话语来讲述复杂难懂的情况。“千百年前人与神共存的时代,是真实存在的,同时也是与其他‘物种’,诸如魔,妖等共存的时代。既然是物种,总有让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支撑着神的,最开始是神的‘基因’,”庄祁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暂时这么比喻,好在赵枣儿能够理解:“你是说‘神’、‘魔’、‘妖’或者其他的什么,他们特殊,是因为‘天生’?” 赵枣儿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当,但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了。庄祁知道她意会了,变继续道:“你姑且把他们当做外星物种都行。” “不能这么说,不然你成什么了。”赵枣儿哭笑不得,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如果庄祁是外星人,别管什么恋爱不恋爱了,她会扭头转身就跑!跟外星物种恋爱,她可没有心理准备! 庄祁也意识到他的比喻并不恰当,笑了笑,换了个说法:“神的消失,你只当做是像‘玛雅文明’那样的文明消亡就好,很多事情,我也解释不清楚。‘天道,不可窥;窥者,不可妄论。’” 赵枣儿顺了顺自己的头发,以指为梳,“我还以为是因为人们都不信神了,所以神才消失的。” “不,你这个说法也很正确。假设神的‘基因’随着轮回,这种轮回是宇宙的力量给予的一种权利--给生命赋予某种力量的权利,那就是说神完全可以再度出现,只不过是形式问题。” “形式问题?”赵枣儿没懂。 “人的信仰可以创造神,很多地方的土地神、山神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上古的神经历轮回转世重新获得神力,这是另一种形式。” “就好比你?” 庄祁一怔,摇了摇头,“不,我很早以前,就堕仙了。” “仙和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庄祁耸耸肩,“不同种族不同叫法罢了。” “那有玉皇大帝吗?”赵枣儿的好奇心彻底被激发了。 “有,但天界也像人界,有森严的等级制度,玉皇大帝我没有见过,在我得那个时候,我和天帝关系很不好……” “为什么?”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赵枣儿的嘴巴张成“o”字型,“我真是听说了很了不得的事情啊。” 大抵是觉得赵枣儿的这幅神态很可爱,庄祁忍不住摸了摸赵枣儿的头发,又揉了揉她的发顶。 “总之,冥界还在运作中,直到它不能运作了,地球被各种生灵死魂挤爆,世界才会真的消亡,但距离那一天,还有很久。” 赵枣儿点点头,脑袋里还是塞满了各种问题,诸如生灵又是如何诞生的,神能够活多久之类的,但容不得她再问,他们已经走到了结界的尽头。 “陆酩!”赵枣儿惊喜地喊出声,向结界外的人们招手。 结界外停了很多装甲车,现代化的照明设备让这一区域亮如白昼。赵枣儿清晰地看到,陆酩的表情没有惊喜,而是染上严峻,随着他的手一挥,所有的武器对准了他们。 “别--”赵枣儿想说别误会,她上前一步挡在庄祁面前,试图解释庄祁的怪异模样,然而陆酩竟毫不留情,攻击穿破结界,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去。 一瞬间,赵枣儿突然想到--结界是用来困住他们的。 137.回去 赵枣儿紧紧闭上眼睛,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赵枣儿惊悚地发现所有的攻击停在了仅距离她半米远的地方。 ——庄祁挡住了所有的攻击。 陆酩脸色大变,他敏锐地察觉到,庄祁的实力比之先前强了更多,这番攻击他不仅成功阻挡,而且纹丝不动,表现出真正的“不动如山”。当然,陆酩也注意到了庄祁外貌上的变化,他不敢迟疑,举起右拳,准备发布第二次攻击。 “陆酩!”赵枣儿有些生气了。 庄祁揽住赵枣儿的肩膀,让赵枣儿紧紧挨着她,示意她不用紧张,微微一笑,继而大步朝前走去。庄祁没有特意发动咒语、也没有驱动什么阵法,他搂住赵枣儿自然而然地往前走,闲庭信步一般,不论是什么样的攻击,从始至终都被停在距离他们半米远的地方。 庄祁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不容忽视,陆酩、还要结界外的其他人,明晰地感知到庄祁身上的变化——曾经的温文儒雅,如今的狂野霸道,他嘴角地笑容还是那样温和清浅,但庄祁眉目间的杀气尖锐而张扬。 庄祁也确实没有刻意收敛杀气,在众人的注视中,他和赵枣儿一起走出了结界。 ——没有强行破开结界、没有反施攻击,结界像在为他们让路,自行化开了一道通口。 陆酩的神情严峻到不能再严峻了,他能感觉到,庄祁走出结界后,空气降到了冰点,沉沉的压迫感堆积到他面前,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站得笔直,对峙着,但有的人不堪忍受,呜呼一声跪了下去。 庄祁没有理会他们,“陆酩。”稍一点头,作为问候。 “祁哥。”陆酩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番才道。 赵枣儿直到走进了,才看出陆酩的不同来。他依旧戴着帽子,一副少年人的打扮,然而眼窝下青黑的眼圈、眼球上的血丝还有发白起皮的嘴唇,都说明了他的精神状态,好像很久没有休息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体现在了他外貌的变化上,这一变化让十八岁的青葱少年迅速变老,成熟和稳重的气息里透着浓浓的憔悴。 “枣儿姐。”陆酩像被砂纸贴住了嘴一样艰难开口道。 赵枣儿没有回应他,她还有些生气。 “庄祁。”老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传来,抬起头,可以看见庄劲在庄宴的搀扶下走出房车。 从立下结界开始,整整七天,坚持在最前沿的除了陆酩,还有庄劲。老人看起来不如之前硬朗,眼角是通红的,呼吸时喷出鼓风机一样的声音,步伐还算稳健,但彻底离不开拐杖了。 “爷爷。”庄祁依旧这么称呼他。 “庄老先生。”赵枣儿恭敬道。 庄劲只是看着庄祁,眼里的复杂让人心生难过,不知这位老人看着自己守护了多年的孙子最后变成这般模样,到底是什么心境。庄宴扶着庄劲,看向赵枣儿的眼神里带着点儿埋怨。 赵枣儿默然,她分明立下了承诺:不会让庄祁成魔,但还是失言了。 “谈谈吧。”庄祁道。他率先开口,打破沉寂,掌握了主动权。 庄劲却犹豫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怯意,而后又被苦楚掩盖,转瞬即逝地,又恢复了平稳镇定。“进去说。” 庄劲转身走回房车。 “庄老先生......”陆酩疾步走过去,像是不赞同庄劲的做法,又快又急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赵枣儿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扭头看向庄祁,庄祁神色淡然,并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你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吗?”赵枣儿看见庄劲摇了摇头,拒绝了陆酩的提议。 庄祁点头。 “什么?”赵枣儿迫切地想要了解情况。 庄祁刚要开口,庄劲大声喝道:“跟上!” 庄祁只好消声,向庄劲走去,赵枣儿也连忙跟上,却被庄劲一个眼神钉在远处,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等我。”庄祁捏了捏赵枣儿的手。 “好。”赵枣儿顺从地停下脚步。看着庄祁走近庄劲,接替庄宴的位置,扶着庄劲一步步走回房车。陆酩和和庄宴跟在一边,合上车门前,陆酩看了赵枣儿一眼。 赵枣儿站在原地,照明灯很亮,显得四周很是空旷,又对比出天色的漆黑,没有人跟赵枣儿搭话,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一直站在原地,回避着那些人的视线,低头看着地面。赵枣儿回味着陆酩的眼神,想不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含着难以接受的震惊、难过和悲切,还有莫名其妙地敌意...... 对,敌意。赵枣儿琢磨不透,陆酩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不只是陆酩,庄劲、庄宴、那些庄家子弟、还有其他的在场的人,都警惕着她、提防着她,让赵枣儿觉得不自在。仿若她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怪物一样。 “枣儿姐姐......” 耳朵一动,赵枣儿扭头寻找爱哭鬼,在一盏巨大的灯架下的阴影里找到了它。看了看其他人,赵枣儿仅犹豫了一会儿,便向着爱哭鬼走去。 “干嘛躲在这里?”赵枣儿问它。 “这里挺好。”爱哭鬼道,眼睛红红的,还含着水汽。 “哭什么呀?”赵枣儿伸手去捏它的脸颊,中途一拐,点了点爱哭鬼红通通的鼻子。 “没有哭......”爱哭鬼吸吸鼻子,直勾勾地盯着赵枣儿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爱哭鬼。”赵枣儿无奈,在它身边坐下来,学着爱哭鬼地样子蜷缩起身子,抱着膝盖,小声跟它说话:“跟我说说这几天的情况。” 爱哭鬼像是被憋坏了,一股脑儿往外说道:“那个叫天怡的和尚和林稚秀都昏迷不醒,伤得很严重,不知道能不能在醒过来,我偷偷去看过一眼,魂魄都散乱了,对了,好像还有一个和尚下落不明,庄核也不见了。我听到陆酩他跟别人说他们身上的魂魄是被邪灵带走了,但我觉得可能是鬼界大开的时候波及了他们,如果被卷入鬼界,找回了就难了......”爱哭鬼回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嘟嘟囔囔地:“万鬼谷那地方我太知道了......” “我们没有回来的这几天,”赵枣儿凑近爱哭鬼,“......七天,是七天对吗?” “已经过了零点,算是第八天了。” “陆酩一直在结界外守着?庄老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苗壮带着鬼兵符跑了,陆酩去追,没追上,又不能舍了这边,跟那些姓楼的一起超度村子里的亡灵,”爱哭鬼感慨不已,“还好我躲得远......枣儿姐姐,我跟你说,这个村子太可怕了,有超级多奇奇怪怪的怪物,好像是人变的,不过都死了,怨气特别特别重,净化整个村子花了一天一夜都没完,庄家就在第二天来了,庄老爷爷看了一眼就说,”爱哭鬼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烧了吧。’” 赵枣儿算是明白为什么村子会化为灰烬了。 “太可怕了,”爱哭鬼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害怕,“村子一直烧,那火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烧,我后来听说是因为村子里的邪气太重,那火专门烧邪气,所以才一直不熄灭,结界也是庄家人建立的,为了把火困在里头,”爱哭鬼掰着指头算了算,“烧了足足有五天呢。” “辜家人怎么跑的?有下落了吗?” 爱哭鬼摇摇头,它当时害怕地躲了起来,万鬼谷被强行震开后,它受到了冲击便晕了过去,具体的细节知道得并不多。 赵枣儿问了一堆问题之后,轮到爱哭鬼问她了,“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体呀!”爱哭鬼眼睛一瞪,腮帮子一鼓,仔仔细细打量赵枣儿,观察她的状况。 “还好。”赵枣儿答道,“真的。”赵枣儿还挺乐观,她不知道海底的时间是否与陆上一致,如果一致,她可就昏迷了很长时间呢,但即使如此身体也很有力量,并不严重虚弱。想到混沌之境的寂静无声,赵枣儿挠了挠额头,“可能那里的时间比较慢……” “什么?”爱哭鬼张大它水灵灵的大眼睛。 “没。” 爱哭鬼还是担心,它的视线反复从赵枣儿心口移到赵枣儿面上,又从赵枣儿脸上移到她的胸口,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握住赵枣儿的手,爱哭鬼用力握了握,总觉得哪里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枣儿姐姐,邪灵呢?” “不知道呢。”察觉到周边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偷听他们的对话,赵枣儿摇了摇头,她不希望自己说错什么,给庄祁带来不好的影响。 “你有没有听到庄老爷爷他们说过什么?” “什么……什么?” “就是,有没有责怪我之类的?” 爱哭鬼疑惑地皱眉,不能理解赵枣儿的问题,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房车的门打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都集中到了那里。 为首的是庄劲,庄宴掺着他,陆酩紧随其后,最后才是庄祁。所有人都好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看几人的神情,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气氛比之先前的剑拔弩张缓和了很多。 庄祁四处看了看,看到角落里的赵枣儿径直朝她走来。 赵枣儿一跃而起,顾不上拍拍衣服上的灰,迎了上去。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庄祁。 庄祁安抚地摸摸她,为她整理凌乱了的头发,“我们回家吧。” 回家? 赵枣儿不明白,她往庄祁身后看去,远处的庄劲和陆酩也正看着他们。 庄祁捏着赵枣儿的脸颊,让她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什么习吼(时候)走?”赵枣儿挣不开,只好这样问他。 “现在。 138.庄祁的条件 赵枣儿这辈子第一次坐专机,不得不说,感觉自己坐在一堆钱上。 爱哭鬼被她放回捕鬼网里,庄祁与她坐在机身中间的位置,机头和机尾分别坐着庄劲和陆酩。他们被隔离了,但准确地说,是被“控制”了起来。赵枣儿想到刑警押送那些极为凶恶的犯人便是这样的情形,像是看护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而她和庄祁,则是两颗不定时炸弹。 赵枣儿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危险,可是陆酩的神情不会撒谎,分明很是紧张。 郁闷地托着下巴,赵枣儿看着窗外的云层,心情慢慢一点点好转。 “饿不饿?”庄祁问她。 赵枣儿摇摇头。她确实不饿,但是距离她上一次进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饿也吃一点。”庄祁道,招来空乘人员,给赵枣儿拿来吃食。 香喷喷热乎乎的米饭,上面盖着一层汤汁浓厚的卤肉,赵枣儿被勾起了胃口,用勺子挖起一勺米饭,在米饭上放上几块被切成丁的卤肉,赵枣儿没有吃,而是把勺子伸到庄祁嘴边,把第一口让给他:“啊~” 庄祁配合地张开嘴,认真地嚼了嚼,咽下去,“没有你做的好吃。” 赵枣儿被哄得心花怒放。“回去后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庄祁笑得弯了眼,“好。” 之后赵枣儿一边吃,一边投喂庄祁,两人都吃得不多,一份小小的饭被两人分着吃完,竟也刚刚好。 或许是因为吃过东西,赵枣儿渐渐觉得困倦,庄祁把格挡在两人之间的扶手收起来,要来毯子,细致地把赵枣儿裹起来,而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赵枣儿也没有推拒,前世尘封多年的纠葛变得明朗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更近了——这种转变在旁人看起来有些稀奇,庄祁无条件纵容赵枣儿,眼里的宠溺就要溢出来,而赵枣儿享受着这份宠溺,没有一点拘谨,仿佛他们之间本该如此。 在庄祁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赵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陆酩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他只是太累了。” “林稚秀怎么样啦呀?” “不太好。”庄祁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一落地就送他们去医院。” “能救好吗?”赵枣儿揪紧毯子,压低声音,“我听爱哭鬼说,他们的魂魄被邪灵侵蚀了......”而邪灵,又被庄祁反噬了,若要挽救天怡大师和林稚秀,是不是要把邪灵释放出来?这又是否会影响庄祁呢? “医院可以供给他们身体所需的营养,至于其他,暂时不用担心。” 赵枣儿看着庄祁,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庄祁觉得赵枣儿哪都好,唯独看着人不说话这点不好。让他猜不透她接下来的套路。 “你总说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可是我会担心很正常啊。”赵枣儿哼哼两声,“是不是因为我帮不上什么忙,觉得跟我说也没用?你可是我‘师父’啊,能不能敬业一点,你徒弟这么次,你也会跟着没面子的好不好。” 庄祁深深地体会了一把“富有逻辑性的胡搅蛮缠”,板起脸,庄祁严肃道:“我觉得一个徒弟只要为师父的优秀感到骄傲就足够了。” “切。”赵枣儿懒懒地嘁了一声,眼珠子一转,扒着庄祁的胸口坐起来,“想想觉得太好笑了,怎的就成为‘师徒’了呢。” 彼时回想当时的情境,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庄祁不会承认当时他打的是先把赵枣儿留在身边,再慢慢接近的主意,要是赵枣儿知道,指定会大喊冤枉,像庄祁这样高颜值的人,只要他挑明心意,赵枣儿绝对会把自己打包奉上。要知道,当赵枣儿对着斩魂剑想象自己以后会扛着这样的灵器走南闯北的场面,内心一度是抗拒的。 “左右也没有公布,拜师是要行礼设宴的,只要我们回去把订婚宴一办,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庄祁笑着提出,赵枣儿却是看着他,一脸懵,过了一会儿,像回过神来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又不说话。 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庄祁无措地道,“怎么?” 赵枣儿内心呜呼一声,庄祁怎么能一脸无辜!“你刚刚那算求婚?” 眨了眨眼,庄祁回过味来。刚要开口,看到赵枣儿眼里写着“敢说‘是’你就完蛋了”,于是又闭上了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赵枣儿像是放弃了,一头又栽倒回庄祁怀里。庄祁摩挲着她的脖颈,为她按摩消除疲劳,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不想跟我结婚吗?” 赵枣儿本来闭上了眼睛,闻言“噌”地睁开,不敢相信庄祁居然没get到重点。但赵枣儿想了想“师徒关系”的由来,又想到她自己也是个比较迟钝的人,顿时释怀了,轻轻叹了口气,看到庄祁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嘻嘻一笑:“你不应该认真求婚后再问我这个问题吗?” 庄祁一愣,随即吃吃笑了起来:“天啊,我怎么会这么蠢......” “哼。”赵枣儿也笑。 “想要什么样的求婚?”庄祁俯身,凑在她耳边亲昵地问道。 “考官是不能泄露考题的。”赵枣儿表示自己很有原则。 “我在求答案。” “那更不可能了。” “是不是该有玫瑰花?”庄祁好像没听懂她的异议,一边说着他曾听说过的求婚必备元素,一边观察赵枣儿的反应:“铺成花路,还要有蜡烛和气球,气球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是不是该有巧克力?啊——戒指......枣儿?” 赵枣儿伏在他怀里,已经睡了过去。嘴角挂着微笑,好像梦到了一场盛大的求婚。 庄祁替她整理好耳边的碎发,看到赵枣儿微有瑕疵的右耳,眼里红光暗涌,而后又归于平静,温柔又深情地亲了亲赵枣儿的脸颊,庄祁在她耳边喃喃:“我要把最好的都给你......” 留意到两人的互动,陆酩心里发闷。 不久前三人的谈话称不上融洽愉快。庄劲相当直白地询问庄祁的情况,但事实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在邪灵拽着赵枣儿坠入混沌之境时,结界冲击使得邪灵从庄祁身体里被撞了出来,为了不被结界碾碎,邪灵藏进了命格极轻的赵枣儿的身体里。 “那祁哥你......眼睛怎么会?”陆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偷偷看向身侧的庄劲,老爷子神情严肃,嘴角下撇,浑身散发的气场让夹在他和庄祁之间的陆酩很不好受。 “枣儿的命数已尽,邪灵若想取而代之,易如反掌。”庄祁语气平淡,“所以我强行把邪灵从她体内逼出,反噬进我体内......” 陆酩倒吸一口凉气,脱口就想说庄祁疯了,理智及时拉住了他,陆酩想起身边还坐在庄劲,至少在别人的家长面前不能这么说。 “你简直疯了!”庄劲却狠狠一捶桌子,恨恨道。 庄祁看着庄劲,“我没有疯。” “为了一个女人......” “爷爷。”庄祁打断庄劲,神情冷了下来。 陆酩如坐针毡,等了一会儿,庄劲没有再说话,陆酩连忙岔开话题,“那结果呢?” “只成功了一半。”庄祁没有刻意掩藏他的指甲、手臂,但除却这些,他的头发和眼睛就足够引人侧目了。 “一半......是什么意思?”陆酩看着庄祁的异瞳,心里有了一个很不靠谱的猜测:难道邪灵一半留在了赵枣儿体内,另一半则在庄祁体内? 下一秒庄祁就肯定了他的猜测。 “当年,父亲是如何逼出我体内的邪灵?”庄祁求问庄劲。 “......”沉默了良久,庄劲才道,“邪灵嗜血,你父亲以心头血为引,恰逢当时有一场大事故,你父亲受到委托去现场,拿了那些亡灵的怨气诱出邪灵......”庄劲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可是为了孩子,庄冼的做法无可厚非,但错了就是错了,以至于后来许多年,庄劲都觉得庄家抬不起头来。 陆酩第一次听说了这件事,震惊地无以复加。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知道二十三年前邪灵大战的原委。 “知道了。”庄祁这么说道。 陆酩心中一颤,不知道庄祁这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祁哥,你不能乱来......” “我有分寸。” 陆酩直觉庄祁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取心头血的痛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而且明明只要把邪灵好好封印在赵枣儿体内......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赵枣儿,可若是释放邪灵,又将会酿成更大的悲剧!“辜家已经失控了,苗壮不知道带着鬼兵符去了哪里,但是f市现在异动频繁,媒体的走向已经脱离掌握了,如果邪灵再......” “我不会让邪灵为所欲为,也能够压制鬼兵符,”庄祁抛出他的目的,“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庄家秘宝——掌风眼。” 140.噩梦 赵枣儿醒的时候,已经身在f市的公寓里。 入目是被漆成了黑色的天花板,带着星星点点的晶石般闪耀的微光,赵枣儿坐起来,抱着灰蓝色的被子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庄祁的卧室。 这层楼只有她和庄祁两户,两套房子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赵枣儿摸了摸被子,呼唤了一声庄祁,等了几秒,庄祁的脚步声近了,紧接着门被推开。 “醒了?”庄祁穿着白蓝条纹的衬衫,袖子挽了上去,手上沾着水,长长的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比他之前还要短些,显得年轻了几岁,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明朗又有精神。 赵枣儿盯着庄祁露出的胳膊看,白皙的手臂上没有一道鳞片,视线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滑进袖子里,阴影遮住了里面的光景。 “饿不饿?”庄祁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赵枣儿摇摇头。庄祁的眼睛,左右两只都是黑白分明的,仔细看,能发现其中一只的颜色比另一只浅,赵枣儿沉吟了一秒,“美瞳?” 庄祁点头。 “你自己戴进去的?” 庄祁再点头,不明白赵枣儿为什么吃惊,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赵枣儿心里的想法全都表现在了脸上。 赵枣儿觉得戴隐形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她近视两百度,因为不习惯框架眼镜,尝试过戴隐形眼镜,但不论怎么努力,每次都很费劲,戴进去要半小时,取出来也要半小时,所以她很佩服舒碧云这类每次戴只要一眨眼功夫的人。想到碧云,那天直到现在都没有联系,不知道那妮子会不会担心她...... 看着赵枣儿眼神飘忽,就知道她的思绪又扩散到各个地方去了,庄祁伸手毫不客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回神了。” “哦。”赵枣儿确实还没睡醒,有一种睡了很久的懒倦感,身体沉沉的,只想再一头倒下去,继续一场长长的梦。但她不能再睡了,弯月村的事突兀地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赵枣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顾不上刷牙洗脸,抓住庄祁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问题一个叠着一个从她嘴里不停冒出来: “你的鳞片呢?眼睛还是红的?那鳞片怎么收起来的?不会是跟头发一起剪了吧?”赵枣儿好像有了画面感,露出“很痛”的表情,“邪灵邪灵,辜家!啊——现在都是什么情况了?” 赵枣儿的问题太多,庄祁示意她先起床,他再慢慢说给她听。 赵枣儿配合地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的衣服换过了,换成了一套粉色的睡衣,衣裳单薄,庄祁替她把拖鞋摆正,有拿来一件针织外套给她披上。扭头时看到赵枣儿对着睡衣发蒙,庄祁解释道,“小晗来了,她替你换的衣服。” 赵枣儿面上一红,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多想。 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庄祁笑了笑,没有说别的。 “我睡了多久?” “两天。” 赵枣儿一怔,想要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才想起来手机在被邪灵拽进东海的时候丢到海里了。 庄祁看着她,赵枣儿低着头,眼里的慌张没有藏好。她睡得太多了,这不正常。 “别担心。”庄祁道。 赵枣儿缓缓抬起头,“我——是要死......” “不是。”庄祁目光坚定,定定地看着赵枣儿,只看到赵枣儿心里去。 赵枣儿突然就不慌了,收起手机,放松了心情,“知道了。” 跟着庄祁走出卧室,赵枣儿站在客厅里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厨房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赵枣儿嗅了嗅,“你在做饭?” “嗯,但味道比不上你做的。”庄祁牵着她一路走进厨房。赵枣儿被夸得心花怒放,看了看厨房里的食材,就想大展身手。 庄祁拦住她,“去洗漱吧,这里我来。” 赵枣儿顺从地去洗漱,通过镜子,看到自己脸色极差,顿时不知道庄祁是怎么对着这样一张脸还能柔情似水的。认真地扑抹水乳,赵枣儿想要稍微画个淡妆,但是庄祁的公寓里没有化妆品,只好放弃。探头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庄祁,赵枣儿缩回浴室,轻轻关上门,走向窗户。 --卧室里是一片漆黑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客厅也是,一点光都透不进来,自然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致。这点很奇怪,手头也没有手机,赵枣儿觉得不安,便想要偷偷看一眼。 --看一眼她好奇的,世界是不是变了模样。她知道庄祁很多时候不想让她担心,但她并不认同这种“什么都不告诉她”的方式。 窗户被锁上了,赵枣儿留意到窗框上都有一层薄薄的灰,而窗锁上很干净。浴室的窗户向来是不开的,明显是有人在不久前确认了窗户的状态。 往下转动锁柄,解开锁,一用力,窗户却打不开。赵枣儿反复试了好几次,用上了吃奶的劲,然而窗户像被卡死了一样,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推、拉、拽,尽数失败后赵枣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浴室。 “庄祁,我想回隔壁拿东西。” “要拿什么,我去。”庄祁停下手里的动作,洗干净手走出来。 “梳妆台上的隔离和粉底,还有葫芦球,emmm……”看着庄祁露出疑惑的表情,赵枣儿又道:“有一个黑色的手提箱子,那是化妆箱,你把那个帮我拿过来吧。” “怎么突然想化妆了?” “被自己丑到了。” “不丑。”庄祁一本正经,义正言辞。 “好啦好啦,你快去。”赵枣儿拉着庄祁的手臂把他往外推,没走两步,庄祁反手搂着赵枣儿把人带到客厅,摁在沙发上,“我去就行。” 说完庄祁转身就走,只听见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赵枣儿跳下沙发,快步走向落地窗,一把抓住厚厚的窗帘,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触感让赵枣儿的心沉了下去。 扭头看了眼玄关,门关得严严实实,赵枣儿冲到门口,但门居然从外头反锁住了。赵枣儿不敢置信,又奔回卧室,所有的窗帘都封住了窗子。赵枣儿搬来凳子放到墙角,踩在凳子上,拉扯空调的排水管。 然而那个洞对于赵枣儿而言还是太高了,赵枣儿就近取材,把一叠书放到了凳子上,攀着墙颤颤巍巍地站了上去。 赵枣儿扒住墙壁,瞪大了眼睛往拳头大小的洞里看去。从洞里确实可以看见外面,但只能看见走廊的顶壁。 “你在做什么。”庄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赵枣儿一惊,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秒钟的功夫,庄祁就冲到了角落里,牢牢地接住了赵枣儿。他一手圈住赵枣儿,把人兜在怀里,另一只手里稳稳地提着赵枣儿的黑色化妆箱。 大脑还没有转明白,身体先有了反应,赵枣儿一把推开了庄祁,转身要跑,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枣儿。”庄祁语气焦灼,在赵枣儿听来却像魔鬼。庄祁伸手去拉她,赵枣儿像发了狂一样拍开他的手。 赵枣儿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如果说她先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她觉得什么都是问题! 因为她撒谎了。 她根本没有一只黑色的化妆箱!她只是想拖延一点时间,刻意把化妆包说成黑色提箱,可是庄祁真的给她拎来了一只化妆箱! 眼前的真的是庄祁吗?还是什么东西呢?赵枣儿腿已经软了,她往后躲,支着身子挪动,但“庄祁”离她越来越近…… “啊--!”赵枣儿尖叫着醒过来,大口喘着气,一呼一吸间带动整个身体的震动,好像不停鼓动的打气筒。 入目是被漆成了黑色的天花板,带着星星点点的晶石般闪耀的微光,赵枣儿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没有从梦境中的可怖缓过劲来,她看到身上盖着深蓝色的被子。 瞪大了眼睛,赵枣儿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思考。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 庄祁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蓝条纹的衬衫,袖子挽了上去,手上沾着水,长长的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比他之前还要短些,显得年轻了不少,眉目间的温柔变得明朗,眼睛锐利有神。 赵枣儿揪紧了被子。 “怎么了?”庄祁急步走近,他在外头听见赵枣儿的惊喊,连忙冲了进来,可是赵枣儿用一种惧怕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不知所措。 赵枣儿的脸色惨白,额头全是汗,头发被打湿了,贴着脸颊,使巴掌大的脸显得更为瘦削。 拧着眉,庄祁伸手要抱住赵枣儿,想给她安抚。 但赵枣儿几乎是跳了起来,躲开了庄祁的手,她连滚带爬地跑下床,三两步奔到落地窗前,一把拉开了窗帘。 --窗帘轻飘飘的,一拉就开了,外头灰暗的云天映入眼帘。 赵枣儿来不及松一口气,庆祝自己回到现实,摆脱噩梦,就被堪比噩梦的景象扼住了呼吸。 黑黑的云层在f市上空涌动,漩涡般的云层中央,是一个硕大的黑洞。黑洞下方,f市还一如往日地忙碌着,这座老城运转着,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一无所知。 140.铤而走险(1) “那是什么?” 硕大的黑洞,游走的黑云,漩涡般吸附起空中的尘埃颗粒,又吐纳出一只只黑色的小鬼,那些被吐纳出的东西样貌吓人,大多畸形,五官不完整,有的还有犄角和尾巴,一口森然的獠牙,亦或者长长的舌头。 赵枣儿想起见过的那些关于地域、鬼怪的古画卷,算是见识了古人画法的写实,原来那些面目可憎的奇怪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 眼前的景象,便犹如地狱从地下翻到了天上。而城市的车河依旧川流不息,蝼蚁般的人群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移动,在这片萧瑟中更显出破败。站在高处的赵枣儿,脑子里无思无想,心里无波无澜,只是手脚冰凉,额间又冒出了虚汗。 庄祁从赵枣儿身后靠近,把针织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提了拖鞋放到赵枣儿脚边,蹲在她身边等着她抬脚。 赵枣儿还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呢,庄祁无法,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抓着赵枣儿的脚给她穿上拖鞋。 这一幕勾起了赵枣儿的回忆,在医院里庄祁抓着她的脚为她搽药疗伤的场景从脑海里跳出来,赵枣儿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对庄祁的好感。 ——对着任何人都礼貌疏远的谦谦君子庄祁,唯独会靠近她,会细致入微地照顾她,会顾及她的情绪,这样的“差别待遇”怎能让人不心动呢?不论庄祁喜欢她是因为她是赵枣儿,还是因为她是那只野猫,她都是他的唯一,这就够了。 赵枣儿俯下身,就着庄祁蹲在她身前的姿势抱住他,她的胳膊圈住他的肩背,轻轻地把头抵在庄祁肩上。庄祁回抱她,把人扣进自己怀里,五指轻抓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脊柱抚摸,赵枣儿渐渐放松了下来。 “那是什么?”赵枣儿声音轻轻的。 “鬼洞。”庄祁不轻不重地一下一下抚摸着赵枣儿,“苗壮带着鬼兵符失踪了,但当时鬼兵符已经碎裂,他手头上的并不完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开了万鬼谷与现世的通道,而没有施令人,那就是一堆恶鬼。” “那该怎么办?”赵枣儿坐起身,忧心忡忡地看着庄祁,“你的眼睛......?” “戴了美瞳。”庄祁笑了下,本想顺便开个玩笑逗逗赵枣儿,赵枣儿却僵直了身体,“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赵枣儿一本正经,“我的手机呢?” “不是摔进海里了吗?”庄祁拿出自己的手机,“舒小姐很担心你,你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 赵枣儿没有接,只是松了口气。庄祁大致猜到她这番异样,是因为噩梦的缘故,拉着赵枣儿站起来,走进浴室,替她挤好牙膏再递过牙刷,一边看着赵枣儿洗漱,一边道:“鬼洞目前还无法关上,但好在出入口就这一个,可以定点捕捉,糟糕的是鬼洞会吸引鬼怪,今天早上有大批鬼涌入f市。” “窝(我)虽(睡)了多久?”赵枣儿含着一口牙膏沫子口齿不清地问道。 “两天。” “哦。”赵枣儿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这让担心赵枣儿反应的庄祁措手不及,摸不透赵枣儿的情绪。 洗脸的时候水溅到了衣服上,庄祁见赵枣儿揪着身上的粉色睡衣,刚要开口解释,就收到了赵枣儿十分淡定的眼神:“小晗来过了吧?” “你知道?”庄祁挑起一边的眉毛,他十分清楚赵枣儿确实昏迷了两天,一直未清醒。 “猜到了。”赵枣儿把毛巾放回挂起来,和庄祁一前一后走出浴室,“我还猜到你为我下厨了,小米粥——南瓜小米粥,没错吧?” 赵枣儿眉目间有些洋洋得意,庄祁见她似乎很有活力,一直悬着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原来你是被我的厨艺唤醒的。” “看来庄先生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啊......” 简单的交谈让赵枣儿找回了熟悉的安全感,末日般的景象带给她的冲击渐渐淡去。庄祁让她去餐桌边坐好,自己则走进厨房为她盛粥,赵枣儿应了一声,往餐厅走了两步,突然变换方向,走到客厅的巨大落地窗前。 “我为什么会一直睡?”赵枣儿朗声问庄祁,但语气并不紧张,好像在问今天从晚饭是什么一样轻松,“我爷爷说我的命数尽了,我是不是早该死了啊?” “胡说。”庄祁绷着脸,“过来吃饭。” “我不饿。”赵枣儿摇摇头,抬手抚上自己的肚子,“不但不饿,身体也很轻,明明睡了很久,却不觉得累......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庄祁把碗筷摆好,站在餐桌旁等她,“不饿也要吃点。” “你做的我肯定要给面子。”赵枣儿走到餐厅坐下,桌面上的粥一下子吸引了她的视线。黑色的砂锅里乳黄的米汤,还有黄澄澄的南瓜块,颜色上十分清丽漂亮,而空气中米汤的清香混着南瓜的清甜,不禁让人胃口大开。 “哇——深藏不露啊!”赵枣儿夸赞道,尝了一口,彻底被虏获了。 粥不会很稠,庄祁特意多加了半碗水,每一口都口齿留香——南瓜的甜和紫米汤的香,恰到好处地混合,热乎乎的满足感一下子到了胃里。 “你不吃吗?” 庄祁摇头。“不饿。” “不饿也要吃点不是吗?” “你醒之前我吃过了。” “哦。”赵枣儿点点头,低头专心喝粥,庄祁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你不出去捉鬼吗?”赵枣儿问他。 “我觉得让你一睁眼就看到我比较重要。”庄祁端着淡定的表情说着情话,“没想到你居然被吓到了......” 赵枣儿干笑两声,噩梦不是她能控制的嘛。“那我们一会儿要出去吗?” “去哪?” “鬼洞,”赵枣儿指了指外头,“还有你说今早涌入的一大批鬼,不去管可以吗?他们很需要你的实力吧。” “有陆酩在,不用担心。”庄祁简单岔开这个话题。 但赵枣儿拿出了要刨根究底的阵势,“林稚秀和天怡大师是不是还没有醒?” “嗯。” “那陆酩一个人真的ok吗......” “八大家都派了人,有名望的、没名望的天师都来了,我不去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赵枣儿皱眉,“庄老先生呢?” “外出了。” 赵枣儿放下手里的勺子,“庄老先生都亲自上阵了,你却不出现,真的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庄祁收起碗筷,起身走进厨房。赵枣儿跟着他走进去,“我们是不是暂时都不出去?” “嗯。” 赵枣儿算是明白了,他们这是被变相软禁吧。但是有必要吗?替庄祁把滑下来的袖子重新挽上去,赵枣儿顺手摸了摸他肌理分明的小臂,“你的鳞片呢?” “收起来了。” “收......那还会再变出来?” “你想看的话......”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赵枣儿的目光又忍不住往窗外看去,“普通人看不见鬼洞是吗?” “嗯。”庄祁瞟了赵枣儿一眼,知道她克制不住好奇心,“你可以去看看本地新闻。” 赵枣儿看了看时间,不是播f市本地新闻的时候,但打开电视,新闻里一刻不停地报导f市近两日的异象——最严重的是城东发生特大火灾、城西地面塌陷、西南发生了泥石流......赵枣儿仔仔细细地坐着看了一个小时。所有的灾害都不是自然引发的,但比起人为,更像是灵异事件。 拿了庄祁的手机,赵枣儿逛了一圈微博,比起电视,微博上的猛料多多了,各种长图、各种长文,还有视频,赵枣儿甚至看到了陆酩的身影,评论里有人认出了“幽幽陆酩”,说陆酩的出现更能证实这些灵异事件的真实性。 “媒体这头,已经守不住了。”庄祁坐到赵枣儿身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很是平静,“普通人看不见鬼,但看得见我们收鬼的场面,不少天师被当做疯子而进了警局。” ——一出难以形容的闹剧。赵枣儿甚至想要联系《f周刊》的旧日同僚们,他们手中绝对有各种情报。 赵枣儿给舒碧云打电话报平安,电话才响了一声舒碧云就接了起来,嗷地一声:“死丫头你要吓死我了!这几天出啥事了!” “没事,”赵枣儿连忙解释道:“手机丢了。” “你在f市吗?”舒碧云问,不等赵枣儿回答又飞快道:“不在就别回来了。” “你不想见我?” “见个鬼!”舒碧云大怒。意识到这个说法不妥,舒碧云停顿了两秒,“你回来了?” “嗯。” “枣儿,别人看不见所以没感觉,但是我直觉很准的,你告诉我,事情严重吗?” “会解决的。”赵枣儿认真道。 “......那过几天出来喝茶吧。”舒碧云眼睛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两天前的夜里f市突发异样,第二天舒碧云就向单位请了假,在家休息。吴浩霆过来陪着她,还带来了庄祁给出的一些准确消息。舒碧云知道,她的好友赵枣儿正在经历着她不能想象的事情,而她除了鼓励不能给予任何帮助。 “好呀。”赵枣儿道。笑意传到话筒的另一端,舒碧云配合地笑,牵强地一扯嘴角,却克制不住哭声,害怕会影响赵枣儿,给她负担和压力,舒碧云说了句“一言为定”,就飞快地挂了电话。 “嘟嘟嘟——” 把手机放到茶几上,赵枣儿把腿盘上沙发,认真、严肃地面向庄祁:“你知道怎么关闭鬼洞吧?” “知道。”庄祁没有回避赵枣儿的问题。 深深地看着庄祁,赵枣儿一边说服自己,一边组织语言,准备说服庄祁:“我们得把鬼洞关上,对不对?鬼洞关上需要什么条件?跟我有关系,是吗?庄祁,如果世界毁灭了,我们也是无法存活的......庄祁,你在听吗?” “嗯。” “那......”赵枣儿揉了揉眼睛,“庄祁,把鬼洞关上......emmm我好困啊,突然……困了......庄祁?粥里......” 赵枣儿身子一软,倒在庄祁怀里。 庄祁把人圈进怀里,仔细聆听赵枣儿平缓的呼吸声,以弥补突然安静的气氛带来的空虚。 填补鬼洞的关键确实在于赵枣儿。鬼兵符碎裂时,一截碎片被卷进了邪灵体内,而又被邪灵带进了赵枣儿体内。若不能逼出邪灵,无法取出碎片,便要将赵枣儿牺牲。而若要将邪灵从赵枣儿体内抽离,就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庄祁察觉到邪灵事先聚集了纸种、金剪子、麒麟血、鬼兵符,便想到了利用八大家秘宝的力量。 他和庄劲协商,他能协助关闭鬼洞,制服苗壮,但必须宽裕两天的时间,并帮助他筹借秘宝。除了庄家的掌风眼,还需要钟家的琉璃伞,楼家的涟水钟,李家的降神铃。 但两日期限已到,八大秘宝却没能集齐。 庄祁从卧室里拿来厚衣服为赵枣儿换上,他要在庄劲等人到来前离开。 他不能把赵枣儿交出去。 141.铤而走险(2) 寂静的公寓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庄祁沉默着用厚羽绒服和围巾把赵枣儿裹起来,用手背试了试赵枣儿脖子和额头的温度,确认正常后,庄祁打横抱起赵枣儿,打开公寓大门。 “大少爷!”门外守着的人立刻毕恭毕敬地问候。庄祁足足派了十几人看守庄祁,其中还有颇为熟悉的面孔——十三和十五。 “赵小姐这是......” “发烧了,送我们去医院。” “何大夫就在楼下,我们马上请他上来,还请大少爷先进去。”十五一板一眼道。 “......”庄祁的沉默让所有人紧张,就在众人即将顶不住之际,庄祁轻启薄唇,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众人来不及松口气,庄祁突然发难,很多人根本看不到庄祁是怎么动手的,之能看见靠近庄祁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不断地倒下。 “是风!”庄十五看出来了。庄祁抱着赵枣儿,手上并没有空余功夫,但有风从四面八方来,如刀如剑,如掌如拳,结结实实打在人身上,一击必晕。 “太快了!躲不过!”十三试图突破风的围剿,十五尚来不及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便眼睁睁看着十三倒了下去。 肚子上挨了一拳,十三吃痛,眼前一黑,意识开始模糊,他扭头看向十五,“嘿嘿”一笑。多少年的默契配合,十五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两人距离庄祁只有两步远,十五把即将倒下的十三推了出去,挡住了从刁钻的角度袭来的另一道风,而后借着十三的掩护,一举冲了出去。 “请少爷勿怪——”眼看十五就要袭上庄祁面门,庄祁视若无睹,眼睛都不眨一下,周身猛地爆出剧烈的风,衣衫因此烈烈作响,十五被弹了出去,砸在墙上,晕了过去。 转瞬间的功夫,庄祁解决了所有人。 没有片刻流连,庄祁抬步离开。乘坐电梯下楼,出了公寓,楼下还有庄家人派来的层层守卫。——尽管知道没有人是庄祁的对手,但是庄劲还是把人派来了。他甚至在庄祁的屋子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知道庄劲在得知赵枣儿苏醒后就会立即赶过来,所以庄祁下手没有留一点儿情面,庄劲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庄祁抱着赵枣儿的背影,而所有靠近庄祁的人都被看不见的风击倒。 “庄祁——!”这一声喊颇有些声嘶力竭。车才停下,不等停稳,庄劲连手杖都顾不上,一迈步跳下车。一路的疾驰让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缓不过来,但最让他难受的,是他的孙子终究还是选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条路。 八大秘宝仅集齐了七样。其中鬼兵符并不完整,麒麟血和纸种、金剪子都在邪灵身上,也就是赵枣儿体内,掌风眼已经在庄祁手里了,剩下的琉璃伞和涟水钟也已经借到,钟家和楼家正在往f市赶,但唯独李家的降神铃,在六年前遗失,无法寻回。 “庄祁啊!”庄劲怒喝,他痛心。 但庄祁充耳不闻,他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没有人能够拦住他。 或许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能找到降神铃。但他们没有时间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庄祁关闭鬼洞——亦或者说他们在等着庄祁交出赵枣儿,时间拖得越久,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就越多,不安蔓延,社会愈发动荡。而庄祁的紧迫感,来自于赵枣儿的身体状况。 赵枣儿的命数确实到头了,他要求八大秘宝,为的是用那倾世的力量为赵枣儿逆天改命。 若是千年前,冥界他也闯了,还有滔天的魔力在手,为赵枣儿改命算得了什么,但千年后的现在,他力不从心。是他选择了倾尽魔力,换与赵枣儿的一世重逢。命运的伏线已经明晰,事情会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他的每一步,把路走得越来越窄。 从街的那头驶来一辆黑色的路虎,一个甩尾,急刹车停在庄祁面前。这是吴浩霆的车,车窗摇下来,驾驶座上的吴浩霆看起来还是那样意气风发。 “上车!” 庄祁一上车,吴浩霆便踩下油门,车子“噌”地冲了出去。“我们去哪?”他透过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庄祁低头看着怀里的赵枣儿,赵枣儿闭着眼睛,神情安逸。“去烂尾楼。” 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调转方向,吴浩霆踩死了油门,控制着车子灵活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他一边警惕后边是否有人追上来,一边询问庄祁的计划。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先逼出邪灵。” 逼出邪灵需要以心头血为引,以怨气结阵。庄祁在方才赵枣儿喝的粥里加入了几滴他的心头血;烂尾楼又是个极阴之地,是结阵的不二之选。 “邪灵......在赵枣儿体内?” “嗯。”庄祁没有与他解释太多。 “取出来之后呢?” “嗯?” “赵枣儿会怎么样?” “会好起来的。”庄祁道。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赵枣儿的命数已尽,在上一次与邪灵的交锋中,邪灵挟制了赵枣儿,却也延长了一点赵枣儿的生命线。那是邪灵的无心之举,但现在留在赵枣儿体内的另一半邪灵,又一次支撑着赵枣儿的生命。庄祁说不清其中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曾经封印邪灵的有赵枣儿的一丝精魂所致,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邪灵也正在一点一点侵占赵枣儿的身体。 赵枣儿肩上的灯,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她这样昏迷很久了?”吴浩霆担忧,他并不知道方才赵枣儿清醒过,还与舒碧云通了电话,只当她一直在昏迷中。 “是我封住了她的活力,”庄祁道,“醒的时间越长,邪灵活动的频率也越高。” 吴浩霆点点头,没有再问别的,把车速提到最高,像把利剑一样直直劈进烂尾楼里。 “你走吧。”庄祁无意让吴浩霆继续卷入其中。 吴浩霆没有推诿,利落地倒车离开,“回见。” “好。”庄祁像赵枣儿允诺舒碧云那样允诺他。 黑色的路虎驶离了烂尾楼区,吴浩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好像有一扇无形的大门合上了。 庄祁抱着赵枣儿走上顶楼,丈量好位置,以让他脚下可以正对着那个藏在烂尾楼底下的阵,同时面朝f市医院,摆上小香炉并燃起三只长度不一的香,开始聚灵仪式。 他要召集的是怨灵。首当其冲的便是医院里的怨鬼,它们像肚子饿极了的人闻到食物的芬芳,争先恐后地围了过来。还有从f市的其他地方涌来的鬼,远远地,还可以看到一脸公交车正在靠近。庄祁准备的香炉不是寻常东西,香灰里埋着一张“镇字符”——曾经受到邪灵迫害的亡魂,受到感召,纷纷向烂尾楼聚拢。 庄祁集中注意力,观察赵枣儿的情况。 邪灵抽离赵枣儿身体的那一瞬间,也会是赵枣儿最虚弱的时候。逼出邪灵、取出碎片、复原鬼兵符、激发七大秘宝的力量和他的魔力、修改赵枣儿的命数——这些必须一气呵成,一点儿差错不能有。稍有差池,整个f市都会被卷入鬼洞当中。 从高处可以将周边的情况尽收眼底,庄祁看到庄家的车靠近了,他屏气凝神,穿过层层杂音准确地捕捉到庄劲的声音:“......快!告诉楼家和钟家,让他们赶紧出城!......不不不!让他们走......” 但已经太迟了。 庄祁眯起眼睛,敞开身体,感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气息,没有一丝遗漏,并在第一时间,准确定位楼家和钟家的位置。 ——万事俱备矣。 “老爷您看!”庄宴的声线颤抖着,不成调,最后一个“看”字用气声哼出。庄劲顺着庄宴指的地方看起,顿时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 高楼之上,阵法已成。 庄祁悬在空中,他的头发又变得极长,飘舞着,一眼看去,就不似普通人。他的鳞甲也不再蛰伏,利爪也耀武扬威,他周身充斥着不停彼此冲撞的、躁动不安的怨灵。赵枣儿则飘浮在庄祁身前,面容平静又安详。 “庄祁啊——!”庄劲痛呼。他太了解他的孙子了,但事情真的能按照庄祁所想的那样发展吗?倘若有一步做错,要拿整个f市给他们陪葬吗?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庄劲难以想象,他只能极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快——快,再确认钟家和楼家到哪了!联系陆酩,让他、让他把庄祁打下来!” “老爷!” “快去!” 庄劲面沉如水。伤害庄祁,他是不甘的,但赵枣儿也在那上头...... 陆酩还没有赶到,庄珂带着一众庄家人马下了车。这批人配置了极好的枪,他们都是庄珂从退伍特种兵里挖来的精英。 “瞄准赵枣儿。”庄劲近乎冷酷无情。 “等......”庄珂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特种兵们已经直接听令于庄劲,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枪。 “砰——砰砰砰——”没有人问为什么人会飘浮在空中,他们只是执行命令,子弹便也无情地奔出枪膛。 穿过一团团的怨灵,子弹扎扎实实打进了赵枣儿的身体——却像泥牛入海,没有引起一点儿波澜,赵枣儿的身体变得绵软,子弹一挨到她的皮肤,便被包裹着吞了进去,这体质与邪灵一模一样。 特种兵们停下了攻击,庄劲一咬牙,“开枪——!” “等等爷爷!陆酩马上就来了,还有林家主说过......” “现在还等得起吗?!”庄劲大声斥责。 庄珂抬起头,鬼洞被吸引着向烂尾楼飘移,同时不停地扩大,从里头跑出越来越多的怪物,黑压压一片笼罩在烂尾楼上空,很快地,看不见被包裹其中的庄祁和赵枣儿。 “轰隆隆——” 天空闪过惊雷,一道一道落下,劈在天台四周,烂尾楼不堪击打,摇摇欲坠。 雷电照亮远方的天空,近前还是乌黑一片,雷声里似有沉沉的怒吼,怨灵们被惊扰,呜呜呜地哭叫起来。 风云变幻。 142.铤而走险(3) “兰花开了吗?” “开了。” “都开了吗?” “嗯。”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出去过。” “味道。”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的芳香不如一树盛放时浓郁。 “可是昨天还没有花味呢,一晚上就能全开了吗?” “嗯。”一声叹气般的轻笑后,男人继续道:“只要一下子,便盛放了。” “哦......” “……在想什么?……想出去看看吗?” “想……” ——赵枣儿抬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不适地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迟疑地放下手,抬头看向一树繁盛的兰花。 “你看,花都开了。”庄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与方才的男声如出一辙。 赵枣儿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庄祁。玄色的衣袍,宽大的衣袖遮掩了他身上的鳞甲,被随意扯开的领口敞露一片白皙的胸膛,长长的黑发落在胸前,白与黑的对比让赵枣儿呼吸一滞。男人的脸和唇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透着许久不见阳光的虚弱,他的瞳孔是红色的,因他在阳光下仰着头,眸色变暗,酒红的颜色如同剔透的玛瑙,兰花将阳光分割成碎块,洒落在他的眼里,化成了一滩波澜的水光。 男人怀里抱着一只猫。 那猫的样子真不太好看。瘦瘦小小的,通体棕色与白色相间的杂毛,唯独脑袋上有一块黑。只有它的眼睛是好看的,水晶般的墨绿色,一眨一眨地盯着兰花看。 赵枣儿没有说话,她回过头,正对着她的地方,五步远的距离,也站着一个庄祁。 穿着他一贯的白衬衫,风衣没有系扣,敞开着,一副不惧寒冷只要风度的格调。可是这个庄祁看起来很狼狈,衬衫上是一道道血痕,面颊也划破了,血暂时凝结,紧闭的眼睛、紧锁的眉头都说明了他的痛苦。 赵枣儿回头又看了一眼,魔尊庄祁抱着他的猫,没有看到,似乎这里除了他和他的猫,没有别的人。而那只猫一开始还专心赏花,后来便把脑袋后仰,倚在男人怀里,懒散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的脸,醉心于男人的样貌中了。 一切是那么安静,静到赵枣儿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赵枣儿慢慢想起了更多细节——很久以前,这座岛叫众山岛,但却名不副实,岛不大,只有一座山,可以说这座山就是一座岛。 山里压着一位狂妄至极的魔尊。除此之外,岛上什么都没有,许多年后,风携来了兰花,于是多年后,这里长出了一株兰花树。树不停地长啊长,花开了又败,败了来年再开,但不论花开花谢多少次,沉睡的魔尊并不关心,直到某一天,风带来了一只猫。 这只猫唤醒了魔尊,为他奉上一阵花香,从此留在众山岛,陪了他很久很久。 可是啊,观音的莲灯灼疼了它,野猫浴火成精、却也没了命。它不知道魔尊为了它闯入冥界,尝了孟婆汤,把什么都忘了,潇潇洒洒入了轮回。 猫懂不懂情爱呢?赵枣儿看着那猫望着庄祁的神情不禁这样问自己。 或许没有吧。赵枣儿又自答道。若是有,便不会说忘就忘,洒脱得近乎薄情。 但人是有情爱的。赵枣儿迈出步子,走向那个狼狈不堪的庄祁。短短五步的距离,赵枣儿走得慎重又小心,她感到身后突然多了一道深沉的目光,可能是猫,也可能是魔尊庄祁,但赵枣儿没有放在心上,她全心全意走向庄祁,用最虔诚的态度。 “庄祁。”赵枣儿呼唤庄祁。 庄祁的眼捷颤了颤,像被风轻挠的枝头新叶。 “庄祁……” 庄祁睁开了眼睛,同时,赵枣儿也霍然清醒。 冰冷的风拍在赵枣儿脸上,一下一下好像一个个耳光,她的头发被肆虐的风卷着在空中乱舞,迷乱她的视线。赵枣儿不得不眯着眼睛,然而刀一样的风让她止不住泪流。 庄祁与她相对而立。赵枣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和庄祁飘浮在半空中,这个认识让赵枣儿心中一慌,身子一晃,便要一头栽倒。 失重的感觉仅有一瞬,赵枣儿没有坠下,因为庄祁紧紧抓着她的手。像两只钳子一样,牢牢地抓制赵枣儿的手腕。双手连结的地方,有一股股的黑云暗涌,皮肤上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痛感。 赵枣儿低头看了看,周围的怨灵结成层层黑影,她看不清地面距离她有多远,但放目远望,是一个个紧挨着的高楼的方形楼顶,足以让她推测目前的高度。 脚尖触不到实地,悬空的感觉让赵枣儿难受,但她无暇顾及,庄祁的样子看起来太过于可怕--庄祁的双目都变得赤红,他瞪着前方,目光没有焦虑,上牙紧紧咬着下唇,直咬出了血。 赵枣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怨灵盘旋着,围绕着他们,叽叽喳喳呜呜呼呼地不停叫喊着,手上的暗云不时幻化成凝胶一般的黑色油膏,赵枣儿挣了挣,却也不敢用力挣开,她感到那股黑云游走时渐渐带走她的体温、她的力气。 凝神细看,黑云消失在庄祁身周,分明是庄祁在吸纳这股黑气! “庄祁!”赵枣儿心慌不已,“庄祁醒醒啊!你清醒一点!” 但庄祁一点儿反应没有。他不是神智不清了,而是在他体内,邪灵一点一点融合完整,正与他的魂体又一次展开了争斗。 为了不让邪灵脱离出赵枣儿体内后吸收鬼洞的力量而迅速壮大,庄祁选择了反噬邪灵的力量,这也是他彻底堕魔、获取魔力必须做的。只是这并不轻松,邪灵说它本是庄祁,这一点十分正确,庄祁与邪灵抗争犹如与自己抗争,但这个“自己”比他强大,因为邪灵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动起庄祁的心魔。 在调查温语驱邪小店的时候,庄祁直面了他的心魔,那一次,便吃了苦头,现在也不例外。不论赵枣儿如何呼唤,庄祁是听不见的,他的五感闭塞,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凭着本能拉着赵枣儿,然而鬼洞已经扩大到了极致,从地面上看天空,只能看见漆黑一片的深渊,漩涡般的灰云围绕着鬼洞,渐渐加快了流转的速度,从洞里跑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争先恐后地,黑压压地一层叠着一层,一个踩着一个,不停扑下来。 气氛是不同寻常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街道上的车渐渐停止了行驶,路上的行人放慢了脚步,他们驻足,观测四周,却摸不着头脑,不多会儿,突然有人指着天空,“看!” 在寻常人眼里,他们看见的一片漆黑得诡异的天空,街上没有一丝光亮,整座f市被黑暗笼罩,原本播放着热闹音乐的商家们都关闭了音乐,打开了电灯,没有路灯的街道由商家里的光照亮,店员们从屋内走出来,站在大街上,议论纷纷。 当雪花落下时,有的人拿出了手机,试图拍摄可怖的天象,紧接着有人捕捉到了诡异的东西。大胆者将拍摄到的东西发布到了网络上,全然不知在他们的脚边、身后、甚至背上有多少怨灵恶鬼在盯着他们;胆小者顶着风雪往家跑,但没走几步,被不停从他身上冲撞而过的死灵夺走了生气。 越来越多的人晕倒在地。偌大的f市陷入了瘫痪,本就枯零的树木也在飞快地流失生命力,从根部开始枯死,所有的植物都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黑色--f市正在逐步变成一座死城。 朱雁也从咖啡屋里走了出来,隔壁的蘜茯却关紧了门窗,躲在玻璃后小心地张望。小纯拉着母亲的手,他不像朱雁那样茫然,他可以看见,但他不能理解,只是指着远方,“妈妈你看!是枣儿姐姐!” 距离太远了,朱雁什么都看不清,小纯还说着“有东西过来了”的奇怪的话,吓得朱雁抱起孩子躲进咖啡厅,也不敢再出来了。她给小姑李颂打电话,但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街上除了晕倒的人,还多了不少天师、道士、和尚……各门各派、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看他们对着空气有模有样地不停进攻,便能想象实际的情况。 “还能撑住吗!”陆酩大声喝问,电话那头的庄珂正在通过监控车监视全城,“不妙。照这个速度下去,没有胜算。” 怨灵越来越多,而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东西一刻不停地汲取养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壮大起来,而再多的天师,也不过肉体凡胎,世界的天平失去了平衡,向着一个方向倾斜--光明节节败退,黑暗成了霸主。 “这样下去不行!”陆酩遍体鳞伤,但他保持着几秒一个的速度不停虐杀恶鬼,几乎杀红了眼,可那些东西杀不完一样前仆后继。 他抬头看向空中的那两人,尽管心里选择相信庄祁,但他难捺不安。“快关鬼洞--!” 赵枣儿听见了这一声,她强打精神,庄祁也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艰难地行动,把一块小小的硬物塞到赵枣儿手里。 鬼洞似有感应,钻出来的鬼露出焦急惊慌的表情。 赵枣儿攥着鬼兵符的碎片,还没问庄祁该怎么做,庄祁的眼神又涣散了,赵枣儿很果断地,挣开了庄祁的手。 在下坠之前,赵枣儿用尽力气一抛碎片,默念风诀,在飓风中形成一股不一样的气流,顶着碎片向着鬼洞飞去。 同时一扑,撞进庄祁怀里。 两人一齐向下坠落。 143.终章 鬼兵符的碎片无声却激烈地撞入鬼洞中。鬼洞晃荡了一下,犹如掉在地上的塑料碟子,晃荡了两下,才平静下来。 ——鬼洞没有闭合。 赵枣儿紧紧揪住庄祁,失重的感觉席卷,她再次驱动风诀,试图像庄祁驱动风那样让风托住他们,但肆虐的狂风毫无章法,冲乱了她的咒语,他们与地面的距离迅速拉近。 赵枣儿闭上眼睛,等待着巨大的冲击。赵枣儿嘤咛:“庄祁......” 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赵枣儿和庄祁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好在实际高度没有赵枣儿预想的那么可怕。赵枣儿闷哼两声,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若不是她驱动的风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她说不定当场就摔成残疾了。 推开压着她的庄祁,赵枣儿大声呼喊庄祁的名字,但庄祁双目紧闭,一时片刻没有要清醒的意思。一边焦灼,赵枣儿环顾四周,没有了一直围绕着的一团团怨灵阻挡视线,赵枣儿一眼认出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烂尾楼。 “枣儿姐!”陆酩的声音破空而来,他们都看见了赵枣儿和庄祁坠下。 “陆酩!” “祁哥呢?” “昏迷不醒!”赵枣儿趴在天台边缘:“鬼洞为什么关不上!” “得问祁哥——”陆酩一不留神被身后的鬼所伤,赵枣儿看到楼下的局面,自知无法帮到什么,又把目光投向鬼洞。 肯定有什么方法能让鬼洞关闭,赵枣儿琢磨了片刻,突然发现没有一个怨灵靠近她和庄祁。按理说,这不应该,尤其是她的怪异体质,不应该是怨灵们夺舍的首选吗?赵枣儿把庄祁从地上拉起来,架着他的胳膊放到她背上,她的想法也是先离开,四周不停落下的惊雷让她惊慌,但庄祁的身体极沉,像一座山压在她身上。 “庄祁!庄祁你能不能醒醒?”赵枣儿勉强拖着庄祁走了两步,庄祁比她高整整二十厘米,半个身子几乎要摔到地上去,赵枣儿极难控制平衡,走得歪歪扭扭。好巧不巧一道惊雷就落到她正前方,半步的距离都不到,几乎擦着她的额头落下来,吓得赵枣儿僵直了身体,回过神后仍然心有余悸,摸了摸刘海,竟然焦了一块。 赵枣儿吃力地打算换个方向,这回她走了三步,又一道惊雷落下。依旧是落在她眼前。 咕咚。 赵枣儿咽了咽口水。心中悲鸣:不会吧——?都到了这一步了,不应该有点儿主角光环或者技能加成什么的吗?怎么这天雷反倒像是要把她困在这里呢? 无语仰头,正好一道白光闪过,赵枣儿下意识往侧边一跳——天雷就落在她方才站的位置上,击碎了一块砖,落下一圈焦黑。 这雷就是冲着她来的!赵枣儿偏头看了看趴在她肩上的庄祁,沉吟了一秒,也有可能是冲着庄祁来的。她心里闪过一个词:天劫。说到天劫,不就是影视剧、小说里的雷劈吗?劈个三天三夜的,只要没被劈死,就是渡劫成功。赵枣儿越想,越觉得这天劫是冲着庄祁来的,但她万万不可能就这样把庄祁丢下不管啊。 更别说三天三夜,三分钟她就累得够呛,而且还扛着死沉死沉的庄祁...... “你再不醒我就把你丢下了!”赵枣儿掐住庄祁的脸颊左右晃了晃,庄祁任她为所欲为,眼睛始终闭着。 落下的惊雷突然变得频繁起来,从远天到近前不过数秒功夫,而后愈演愈烈,轰隆隆地直劈进鬼洞里,再落下来,一次击倒一片怨鬼,顿时激起一片哭嚎声,还伴随着浓厚的焦臭味,腥气四溢,令人作呕。 陆酩正厮杀着,被楼家的楼小炎扯到一边:“先别打了!” 楼小炎直把陆酩拽进路边的商店里,“那是天雷,你不要命了!” 陆酩扭头往外看,不知不觉中惊雷像落雨一般不停砸下,难听又尖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他方才杀急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天雷,还以为是哪位道友用的引雷符呢。 “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啊。”楼小炎样子也很狼狈,不比陆酩整洁多少,可以看出他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厮杀。“是天谴。” “你确定?”不是陆酩不相信楼小炎,只是在没有了神以后,妖也少了,天谴这样的事,也不多见。“不是天劫?” “劫?”楼小炎不解:“谁的劫?” 陆酩伸出食指,指了指烂尾楼楼顶。又问:“不是让你出城去吗?你怎么在这里?” “出什么城,鬼洞扩大的时候我就追着过来了,哪有出城的时机。” “那钟家呢?”陆酩心里有了一个预感。 “不知道,但半小时前在街的那头遇见了。” “我靠,”陆酩连忙要联系庄珂,“七大秘宝都在这了......” “是八个。” “哈?”陆酩没明白,“李家不是......” “刚刚说找到了。” 陆酩一脸的“你别逗我”,但楼小炎很是认真,表示没有开玩笑。 “这是说找就能找到的?”陆酩一瞪眼,“不是说好几年前就跟着李家长子李桓下落不明了吗?不要说李桓也找到了?” 楼小炎点头。 “......” 陆酩还是不能置信,怎么能有这样戏剧性的、刚刚好的事情发生呢? 楼小炎不太清楚庄家筹借八大秘宝的内幕,只是听从家族的指示将秘宝带来,故而不能理解陆酩为什么那么吃惊。“李桓跟着一辆灵异公交来的,一车子鬼,李桓也不是人。” “也是......鬼?” “嗯。”楼小炎年纪与陆酩相仿,但性格有些迟钝木讷,正直得过了头,从讲话风格上就可见一般,这样危机中他也一字一句地解释:“但李桓身上没有降神铃,他说给一个女孩子了。”楼小炎说完学着陆酩方才的样子指了指天台。 “......”陆酩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去,阵阵惊雷照亮黑暗,但看不清天台之上的情况。“不会吧......” 陆酩抓抓头发,手里还握着电话,犹豫是否要告知庄老爷子这件事情。就在这时,“哐当”一声,不寻常的巨响让陆酩回过神。 楼小炎隔着玻璃门往外张望,外面一片黑暗,没有路灯,商店的灯勉强照亮店门口的方寸地,什么都看不清,街道陷入诡异的平静,怨灵们也停下来动作,像楼小炎一样抬头往上看。 他们看的是一个方向——天台。 “怎么回事?”陆酩挤到楼小炎身边,跟他一起趴在玻璃上,“劈、劈中了?” 那一声巨响,还伴着女孩的喊声,分明就是赵枣儿被雷劈中了。 “不行!”陆酩一咬牙,推开门就要往外冲。门外游荡的怨灵齐刷刷扭过头,盯着陆酩看。 “回来!”楼小炎把人揪回来,一掌拍上门,把扑上来的鬼阻挡在外。陆酩与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仅隔着一面玻璃,那些东西挠着玻璃,造出刺耳的噪音,挤着脑袋要往里钻,陆酩愣了一下,发现这些鬼不是想要攻击他们,而是想要进来,它们面上满是惊恐。 陆酩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什么东西会让怨灵恶鬼们这么害怕? 楼小炎好像看到了什么,手上一用力,掐得陆酩抽了口凉气,但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外头的景象震住了。 在那声奇怪的雷响后,天空不再落下惊雷,取而代之的是极亮的白光自上而下降临,如同潮水般均匀蔓延开来,驱走了所有的黑暗。暴露在白光中的重重黑影如同烟雾一样弥散,它们大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白光极盛,源头是烂尾楼的天台,但陆酩和楼小炎已经无法睁开眼睛,强光刺激着他们落下泪来,甚至暂时失去了视力。 天台之上,赵枣儿确实被劈中了,和庄祁一起。 她扛着庄祁东躲躲西藏藏,但天台上不过方寸地,无处可立足,很快,他们便退无可退。天雷将要击中她的那一瞬间,赵枣儿咬紧牙关,爆发出常人不能有的速度,迅速把庄祁从背上拉下来,护进自己怀里。 ——被雷劈的体验,也不是常人能体会的。 赵枣儿瞪大了眼睛。首先感受到的,是疼,而后身体轻飘飘起来了,熟悉的灵魂离体的感觉。这一次赵枣儿都没有力气奋力游回自己的身体,她像被小孩子放开的氢气球,不停往上飘走,就在赵枣儿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掉、幻想着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尸体会是什么感受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 非常温暖的、有力的一双手,带着赵枣儿无比熟悉的安全感。 “......庄祁?” “嗯。”男声沉稳而坚定,“抓紧我。” 赵枣儿依言,握紧他的手。 一点点白光从他们身上迸发出来,没有温度,但抹杀了所有的黑暗,连影子都没有留下。纯白的世界里,赵枣儿听到了两声清脆的铃铛声,铃声缥缈,忽远忽近。 “别放手。”庄祁叮嘱她。 “好。”赵枣儿答道。 * 一周后。 f市,某高级公寓。 赵枣儿起了个大早,一刻不停地在忙忙碌碌,厨房里堆满了各色食材,几乎把她淹没,红红绿绿的果蔬,肥嫩丰满的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看了眼时钟:十一点整好。 赵枣儿连忙打电话给庄祁,问他到哪了。庄祁很快接起了电话,说快到了。 今天是舒碧云和吴浩霆来做客的日子,赵枣儿自然要准备一桌子好菜,舒碧云还发来菜单,毫不客气地点了几道菜,赵枣儿都笑着应下,前一天逛了好几个农贸市场,买全了食材,结果快到约定时间了,突然发现少买了虾酱。 其实用别的东西代替虾酱也可以的,但是庄祁一早上没帮上什么忙,连忙主动请缨出去买。 电话挂下不久,庄祁还没回来,舒碧云和吴浩霆却提前到了。 “surprise!”舒碧云捧着一束盛放的向日葵,笑容灿烂。 “谢谢!”赵枣儿确实被惊喜打动,一朵朵黄灿灿的向日葵着实讨人喜欢。连忙把人邀进屋,赵枣儿找了个花瓶把向日葵插上,摆在客厅里。 阳光照进来,一切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舒碧云参观了一圈屋子,最后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驻足,f市繁华的景象尽收眼底,从高处看,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另有一番味道。 “身体好了吗?” “早就好了。”赵枣儿笑道。 那一天,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想到死后成为鬼,对于能看到鬼的人来说似乎变化不大,所以没有多害怕,但庄祁硬生生把她的灵魂塞回了身体里。 --他们摔下来的时候,庄祁在与邪灵的对抗中落了下风,直到赵枣儿替他挡了一劫,被刺激的庄祁强行与邪灵融合,彻底堕魔。当时情况危急,容不得庄祁多想,迅速关闭了鬼洞,拿到鬼兵符,便想要为赵枣儿改命。 万万没想到的是,求而未得的降神铃就在赵枣儿体内。八大秘宝集齐,赵枣儿的命格被逆改,庄祁把赵枣儿的命数与自己的绑在一起,从此以后,他生则她生,他死则她也亡。 而邪灵被庄祁吞噬后,庄祁索性把邪灵封印在了自己体内。当时八大秘宝激发出的巨大能量将f市涤荡一新,有些漏网的怨灵被庄祁尽数捕起,封到了弯月村,做了个顺应风水的局。大概十年后,弯月村又会繁华起来吧。 至于辜家,苗壮控制不住鬼兵符,酿成了鬼洞后便失踪了,也有人说他是被鬼洞吃掉了。事情终于一件件了结了,爷爷赵大匡知道后不免一顿念叨。 “我第一次知道爷爷那么唠叨……” “若是我我也念叨,”舒碧云迅速与赵大匡统一战线,“多可怕的事情啊,你倒好,不放在心上似的。” “这不都过去了嘛。”赵枣儿嬉笑,舒碧云无奈,但看着赵枣儿渐好的气色,也忍不住高兴。 庄祁很快回来了,赵枣儿和舒碧云一齐走进厨房,把客厅留给两个男人。 “你现在是看不见了,是吗?”舒碧云压低声音问赵枣儿。 “嗯,现在不行。” “现在?”舒碧云皱眉,“那以后呢?” “说不准。”赵枣儿利落地收拾鸡翅,头也不抬地回答。她现在确实看不见鬼了,世界在她眼中与普通人眼中的一样。 “这样多好,”舒碧云咬唇,纠结了一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一直看不见就好了。” 赵枣儿笑笑,没有说话。在她心里,很是高兴看不见鬼,但又遗憾,从此看不到庄祁看到的。 “枣儿。”庄祁拿着她的手机走进来,“有电话。” “谁?”赵枣儿连忙擦干手上的水,接过手机。 “陌生来电。” 屏幕上确实没有来电显示,赵枣儿觉得有些奇怪,接起来,对方没有说话。 “喂?……喂?请问哪位?……” “……姐。” 赵枣儿一愣,分明是可喜的声音。 “姐,再见啦……” “嗯……”赵枣儿迷迷糊糊挂了电话。 “是谁?”庄祁见她表情不对,关心道。 摇了摇头,赵枣儿把手机递给庄祁,想了想,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含着温柔的笑意。 “没谁。” 【完】 完结撒花! 从二月构思这本书开始,我就想好了完结感言的开头:这本书经历了七次大纲重改,正文三次重写......当然,这样的数据并不是多么值得夸耀,但在后来反复修改大纲、修改了将近二十次后,我感到疲惫。写《山河静阔》的时候我没有明晰的大纲,顺着剧情任其发展,虽然结局只是勉强圆回了所有伏笔,但我觉得很是满意了。而《为你掌灯》具备了十分完整的大纲,但从第十二章开始,剧情就偏离了大纲。 没错,第十二章。 越写到后来,越不知道大纲的意义在哪里,剧情的发展,我险些把握不住,一度想要弃文。 但是不能弃文。 我跟友人说比起腰斩或者太监,还是烂尾好一点吧。从中期开始,我就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但是评论区里总有鼓励,让我又高兴、又慌张。每当我提笔,我想着要对我的文字负责,也对我的读者负责,尤其是在网文市场的读者年龄段跨度越来越大的现在,我希望能给你们带来正能量的东西,所以我时常提心吊胆,生怕辜负你们的期待。 写文的时候我一直觉得笔下的人物是“活的”,他们推动着剧情的发展,他们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会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所以我就大大方方地把剧情偏离大纲的责任推给他们好了。因为他们的活跃,所以直到完结之前,我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会是怎样的。——这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煎熬。 就在昨天,卡着零点的时候,《为你掌灯》完结了。目前没有写番外的准备,有些地方也没有交代清楚,在这之后,还会有很长的一段故事,庄祁会继续为赵枣儿的人生掌灯,赵枣儿会继续努力前进,但不论是赵枣儿、庄祁,还是舒碧云和吴浩霆,爱哭鬼,林稚秀和陆酩,他们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好结局,所以就让故事停在这里吧。 感谢给予我诸多指导的责编柠檬虾,感谢陪伴我的各位读者,你们的每一句鼓励,都是我的动力。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