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导读——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奇想?天才?传说张筱森 虽然是篇谈论伊坂幸太郎的文章,不过请先让我稍微离题谈一下二〇〇六年的第一百三十四届宜木奖。这届的大事当然是东野圭吾在五度铩羽而归之后,终于以《嫌疑犯的献身》获奖;可说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替其出道二十年锦上添花一番。东野连续五度提名五度落选的事迹,让日本大众文坛和读者之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听来有点辛酸的名词「东野圭吾路线」,意指不断被提名、不断落选,然后过了该得直木奖年纪的作家。而东野总算在第六次的提名摆脱了这个看似不太名誉,不过差一步就会变成传说的不幸阴影。但是在东野终于获奖的这样可喜可贺的事实背后,其实也存在着一名极为有力的「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那就是本文主角——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一九七一年出生于千叶,毕业于位在仙台的东北大学法学部。小学时和一般小孩一样阅读各式各样的儿童读物,年纪稍长之后开始看当时流行的国产娱乐小说,如:都筑道夫、梦枕貘、平井正和等人的作品,高中时因为看了岛田庄司的《北方夕鹤2/3杀人》后,成了岛田书迷。而在高中时,因为一本名为《何谓绘画》的美术评论集,启发伊坂认为能使用想象力生存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而小说恰好可以一人独立从头开始,自己应该也办得到;因此他决定在进入大学之后开始创作,再加上喜爱岛田的作品,便选择了写推理小说。进入大学之后则开始阅读纯文学,尤其喜爱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作品。 也因为他将对运用想象力的憧憬着力于小说创作上,于是各项具有想象力的元素都漂浮在其作品中,如法国艺术电影、音乐、绘画、建筑设计等等,使得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同时,也彷佛看了一场交织着奇异幻境寓言、生命哲思与青春況味的文艺表演。 巧妙地融合脱离现实生活的特殊经历以及不可思议的冒险活动,一向是伊坂作品的创作主轴,这种奇妙组合,正是伊坂风靡了无数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读者的重要原因。 这样的他,在一九九六年曾经以《碍眼的坏蛋们》获得山多利推理小说大奖佳作,不过一直要到二〇〇〇年以《奥杜邦的祈铸》获得第五届新潮推理小说俱乐部奖后,才正式踏上文坛。奇特的故事风格、明朗轻快的笔触,让他迅速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热烈欢迎,不光是在年度推理小说排行榜上大有斩获。二〇〇三年以《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拿下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四年则以《死神的精确度》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奖,更在二〇〇三到二〇〇六年间以《重力小丑》、《孩子们》、《死神的精确度》、《沙漠》四度获得直木奖提名,可以看出日本文坛对他的期待和重视。 伊坂到二〇〇六年为止总共发表了八部长篇、四部短篇连作集和一篇短篇爱情小说。因为喜欢岛田,而决定创作推理小说的伊坂,打从一出道就以推理小说新人奖得奖作《奥杜邦的祈祷》获得各方注意;然而《奥杜邦的祈祷》却长得一点都不像读者们所熟悉的推理小说模样。伊板曾经说过,「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描写真实的现实生活,而是想写十分荒唐无稽的故事。」《奥》正是这样特殊,有着前所未有的奇特设定的一部作品。一个因为一时无聊跑去抢便利商店的年轻人伊藤,意外来到一座和日本本土隔绝一百五十年的孤岛,孤岛上有个会说话、会预言未来的稻草人优午。优午告诉伊藤,自己已经等了他一百五十年,而伊藤这个外来者将会带来岛上的人所欠缺的东西。留下这般迷样话语之后,优午就死了,而且还是身首异处、死得相当凄惨。这短短几句描写,就能够看出伊坂作品最显而易见的特殊之处「崭新的发想」,我想很难有读者在看了这样奇异至极的开头,而不继续往下翻去,毕竟「会讲话的稻草人谋杀案」实在太过特殊。而这种异想天开、奇特的发想,就成了伊坂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难以模仿的特色,在他往后的作品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的特色,以死神为主角的《死神的精确度》便是个好例子。 然而空有奇特的发想,没有优秀的写作能力也无法让伊坂获得现在的地位。第二作《lushlite》便是让读者更认识伊坂深厚笔力的作品,画家、小偷、失业者、学生、神、心理咨询师等等众多人物各自在五个故事线中登场、彼此的人生互相交错。如何将这五条线各自写得精彩绝伦,而在彼此交错时又不落入混乱庞杂的境地,最后将所有故事线收束于一个点上。伊坂在叙事文脉构成上展现了高超的操控能力,就像不断地在本作出现的艾雪的画一般地令人目眩神迷。复杂的叙事方式中包含着精巧缜密的伏线,并且前后呼应,而此极为高明的写作方式,在第四作《重力小丑》、第五作《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也明显可见。 笔者和大部分的台湾读者一样对伊坂最早的认识来自于《重力小丑》一作,对于本作中那几乎只能以毫无章法来形容、或者可说是某种文字游戏的章节名称印象深刻。但在阅读了伊坂的其它作品之后,便能够理解日本文艺评论家吉野仁所指出的伊坂作品的一种极为另类的魅力来源——「将毫无关连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像是「鸭子」和「投币式置物柜」明明是毫无关连的东西,却成了小说。或是书名为《蚱蜢》内容却是杀手的故事,这样的奇妙组合让伊坂的作品乍看书名就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一探究竟。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这样看似胡闹的作法,也散见于每部作品的内容和登场人物的言行之中。在《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中,主角的邻居甫一登场就邀他一起去抢书店,而目标仅仅是一本《广辞苑》!?在《重力小丑》中,春劈头就叫哥哥泉水一起去揍人。然而在这些登场人物的异常行动,或是令人不由得笑出声来的词句背后,其实隐藏着各种人性的黑暗面。《奥杜邦的祈铸》中,仙台的恶劣警察城山毫无理由的残虐行径、《重力小丑》中的强暴事件、《魔王》中甚至让这样的黑暗面以法西斯主义的样貌出现。伊坂总以十分明朗、轻快并且淡薄的笔触,描写人生很多时候总会碰上的毫无来由的暴力。如此高度的反差点出了一个伊坂作品世界中的重要价值观,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该如何自处?该怎么找出最不会令自己后悔的生存方式? 如果将毫无理由的暴力推到最极致,莫过于「死亡」了,只要是人难免一死,那么人类该怎么和终将来临的死亡相处?从《奥杜邦的祈祷》中的稻草人谋杀案起,这个问题意识就一直在伊坂作品的底层流动,笔者想随着此次伊坂作品集出版,读者在全部读过一遍之后,应该也都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熟读伊坂作品之后,读者便会发现伊坂习惯让他笔下所有人物产生关连,先出现的人物一定会在之后的作品登场。像是深受台湾读者喜爱的《重力小丑》两兄弟,也会在之后的某部作品出现,这样的惊喜也十足地展现了伊坂旺盛的服务精神。 在文章开头提到伊坂是极有力「东野圭吾路线」候选人,如实地反应出日本读者和评论家对于伊坂迟迟不能获奖的难以理解。但是笔者忍不住想,就这样成为直木奖史上的传说,似乎无损于伊坂的成就。毕竟就像日本推理天后宫部美幸说的:「伊坂幸太郎是天才,他将会改变日本文学的面貌。」做为一名读者,能够和一位不断替我们带来全新小说的天才作家相遇,就是一种十足的幸福。 注:作者介绍 张筱森,辅仁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以留学之名行囤积推理小说之实 ——魔王—— 「总之,时代正在改变」 ——《时代正在改变》巴布迪伦 「时代一点也没有改变。感觉有点荒唐」 ——《可恼的年鉴》太宰治 男子蜷曲着背,脸颊松弛,眼皮浮肿,额头布满老人斑,稀疏的白发伏贴地往后梳。他紧握着扶把,每当地铁摇晃的时候,他纤细如木条的双腿不停抖动,好像随时都会摔跤似的,当电车速度逐渐恢复稳定时,他露出牙敌凶狠地说:「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坐着?以为自己是皇帝吗?混帐!」 这名老人全身皱得像颗风干的水果,竟发出如此威吓的吼声。我不禁全身僵直了起来。 1 二十分钟前,我走出与jr东京车站相通的美术馆,挤开杂沓的人群,总算穿过地下铁的剪票口,跳上了驶进月台的丸之内线电车。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正打算闭目养神时,突然听到:「你不是安藤吗?」,眼前站着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再也没见过面,不过才五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短到几乎让人认不得。所以我才没有马上认出他来。「原来是岛啊!」 下午一点,车内并不那么拥挤,不过每节车厢里还是有几个人手握吊环站着。我旁边的座位正好空着,岛便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 「你是犯人啊?」我说。 「有人这样打招呼的吗?」 「因为你的发型啊。」我直盯着他的头发,「头发变得这么短,我还以为你是犯了罪,打算潜逃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才剪这么短呢。」 大学时代,不论身边的朋友好声好气地规劝他:「短头发比较适合你吧。」或是挖苦他:「你那头发看了就难受,拜托你剪了吧、剪了吧!」岛还是坚持留着长发。问他为什么,也只是得到「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哪能那么简单就剪了。」这种敷衍的回答。虽然如此,他的指甲,却总是剪得很短,完全是标准不一。 列车向左倾斜,加快了速度,行进声慢慢变尖锐了。那声音非常高亢,宛如激动男人的血压不停飙升,血液发出哀鸣一般。 「大约两年前剪的,」岛轻描淡写地说:「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我每天在外面跑业务,留长发太不方便了。」 「被客户抱怨吗?」 「不,是太热了。」 「原来如此。」我说。五年前的他如果听到自己的这番话,应该早早就气馁地先把头发剪了吧。「今年夏天比以往热多了。」 「阳光又热又刺眼,惨透了。」 「实在是热翻了。」我说。事实上现在正值七月酷暑,街上的大楼和地面都快被阳光晒得焦黄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像烤鱼一样整层皮都掀开来了。 「这就是地球暖化吧。」岛喃喃自语着。接着,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间,他注意到了车内的垂吊式周刊广告。广告上的标题写着:「众议院解散!同时举办参众议院选举。」 「不是我自夸,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投票。」岛眼睛盯着广告说。 「不能说『不是我自夸』,而是『说来惭愧』吧。」 「不过啊,你不觉得就算去投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吗?」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改变啊。」 「安藤你还是一样那么严苛啊。」岛皱着脸。「不过这次我打算去投票。这可是我的第一次喔。第一次投票唷。感觉好像回到二十岁。」 「怎么突然想投票了?」 「这个嘛,因为那个犬养还满有趣的。」 我就知道,我强忍着差点脱口而出。岛说的犬养,就是目前在野党「未来党」的党主席。 「如果是犬养,你不觉得他可以对美国畅所欲言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岛继续说:「所谓地球暖化,是二氧化碳造成的吧?co、co。」 「是co2吧。」 「但是美国却不致力于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太奇怪了吧。」 「你说得没错,美国确实对于降低二氧化碳非常不积极。」 「一定要有人出来教训美国了,叫美国不要继续这么嚣张。对吧?现在的佐藤,他说的出口吗?」岛说得口沫横飞,提到现在的执政党主席,也就是内阁总理大臣时,更是直呼名讳。「没办法吧?那家伙净装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只出一张嘴,光说不练的总理。」 「不过再怎么说,未来党也没办法成为执政党吧?」 未来党并非在野党第一大党。只有二十席左右的议员席次,终究只是个小党。 不过,我想到希特勒所属的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劳工党刚成立时,得票率不到一成,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在第一次选举中也吃了败仗。 所以呢?那又怎样?我问自己,但却得不到答案。 「没能力就是没能力啦,当初大家死马当活马医啊,让佐藤做了五年,但是景气一样没有变好啊,非得让执政党有所警惕不可。所以啊,我这次才想投未来党。」 电车在铁轨上奔驰的震动,使我的臀部也跟着轻微地摇晃了起来。 「犬养今年三十九岁,你知道吗?」我发觉自己的声音超乎想象的大。 「你是说他很年轻吗?年轻有什么不好?」岛说:「那些没有未来可言的老人,有能力思考未来吗?不管时空如何转变,有能力思考未来的,总是年轻人啊。」接着又说:「对政治人物来说,未来就等于晚年啊。」 岛这番话出乎意料地说得非常流利,而且总让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记得吗?这是你念书时说过的话啊。『只有年轻人才有资格谈论未来!』这不是你说的吗?还有『未来岂能沦为政治人物的晚年?』那时我们在店里喝酒,大家正在和女孩子讨论滑雪的事情,只有安藤你一脸严肃,叫我们『用用你的脑啊』,烦死人了。不管说什么,你都要大家用脑。」 「确实是。」这一点我到现在仍然没变。我喜欢考察。如果有人夸张地说我的人生就是考察,我也愿意相信。「小时候我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主角是一名美国人叫做『马盖先』。」 「安藤你也曾经有过那段过去啊。」 「那部连续剧叫做《百战天龙》。马盖先总是能将身边的道具变为和敌人对抗的武器,应该说他头脑非常灵活。这个主角每次遇到困难时,就会对自己说一句话。」 「说什么?」 「就是『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总会对自己说:『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想不到这个冒险野郎还满会自我反省的嘛。」(注一) 「剧情大纲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却常常想起主角这句台词。用用你的脑啊。」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对我班上女生说你是热爱考察的考察狂,结果她们误 以为是绞杀狂呢(注二)。」 「啊!」我不禁大叫,转向右边盯着岛说:「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总觉得系上的女生从某个时候起便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还以为自己太敏感了,原来大家以为我是勒颈人魔啊?」 「这有什么关系?」岛轻松地说:「像我,大家都说我喜欢巨乳、喜欢高中女生,所以女孩子总是一脸厌恶地看着我,真是凄惨啊。」 「这也是事实吧。」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觉得你整天考察很令人讨厌。甚至可以说我曾经受到你的影响,我不讨厌你的想法喔。」 「什么想法?」 「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 「迎面对战?」 「这么一来 ,世界就会改变。这不是你说过的吗?那时你老是嘲笑我们嘴上无毛,现在想想。其实这样也不错。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以前说了那么多大话,现在的我也只是个干劲十足的上班族啊。」 「而我只是个疲惫不堪的上班族呢。」 电车靠站了,发出空气迅速受到压缩而排出的声音。车门打开后,没有人下车,左边车门走进了一个蜷曲着背的老人。车上没有空位,老人若有所求地环望着车内,最后还是只能抓着扶把。 「刚才的话题,我其实并不是说犬养太年轻。」电车启动后,我对岛说。 「我们两个从刚才就在高谈阔论些有的没的,又是政治,又是未来的。那么久没见了,却光说这些。」岛好像已经不想讨论这件事了。不过我还是继续对他说:「三十九岁正是垒索里尼取得政权的年纪喔。」 「墨索里尼。」岛吓了一跳。我心想,也难怪他会略到。有谁会想到在地铁里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闲聊时,会突然听到这样一个专有名词呢?「很久以前那个独裁者?」 「犬养很像墨索里尼。」 哈哈。岛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刻意,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难道安藤你感到不安吗?」 「你指的不安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在野党如果大胜,犬养逐渐受到欢迎,会使整个国家走向法西斯政权?对不对?不可能会变成这样啦。」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啊。」岛笑了,「跟你说不可能啦。」 岛趁势站了起来。电车逐渐减速,并准备靠站。 「先这样了。」他向后转过头去,手举至肩膀处挥了挥。「我再打电话给你。」紧接着走出开启的车门,「你还住在那间公寓吧。」 喂!我早就搬家了。 注一:百战天龙的日译片名为《冒险野郎macgyver》。 注二:日文中的「考察」和「绞杀」同音,读为kousatsu。 2 三个男人靠了过来,都想抢岛下车后空出的位置。一个是刚上车的上班族,或许是正在外头跑业务,他夹着一个大公文包,手里拿着手帕擦汗。另一个是名年轻人,身穿花俏的开襟衬衫,头染金发,嘴里像牛似地嚼着口香糖。第三个则是刚才上车那名脚步蹒跚的老人。 最后坐下的是疑似跑业务的男子,同时还发出「热死了」的轻浮叹息。他将公文包放在大腿上,匆忙地取出里面的资料。 嚼着口香糖的金发少年眼见座位被抢走了,啧了一声,立刻转过身子站立在车门旁边。老人则是紧抓着扶把,差点就跌倒了。不过我们之间距离太远,似乎还轮不到我来让座。 坐在对面的妇女摊开了早报,第一版的大标题写着「民调显示执政党支持率下降」,旁边是一篇名为「失业率创历史新高」的报导。 经济不景气原本以为已经探底止跌,没想到最近却又明显地恶化了。中东地区的冲突持续不断,使得原油价格高居不下是原因之一,加上进口蔬菜中发现不明病原菌,使得食品业界及外食产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政府虽然提出了尚未确认安全性前禁止进口的方针,但身为出口国的美国和中国,却不接受这样的做法。表示日本无根据地限制进口,将对日本求偿。 特别是景气刚显好转的时候,冲击也特别大。这里并没有特定指谁,然而包含我在内的全体国民都显得意志消沉。刚上涨的股票又下跌、刚降低的失业率叉开始攀升。不知道该说是被泼冷水,还是冲劲受挫。每个人都露出「本来打算好好打拚一下」的不满神态,没想到最后却只是落得失望。 或许因为如此,整个国内弥漫着看破、放弃的气氛,到处充斥着叹息声。最近我一直在想,在看破及叹息之后会是什么?却只是让心情更加低落。 愈来愈接近车站了,车窗外墙壁晃过的速度也逐渐变慢。就像激动的男子慢慢冷静下来,电车所发出的声音也变小了。 月台出现在眼前。电车停止,发出空气喷射的声响,打开了车门。车门开了又关,即将启动前进。乘客上车、下车的画面再次上演。有七、八个人下车,空出了座位,紧接着上车的乘客再将其填满。 刚才那名老人附近也有一个座位空了出来,不过马上被一名男子抢走了。 原来是那名嚼着口香糖的金发男子。眼看着老人又没位置坐,我差点脱口说出「真可惜」。不过就在此时,口香糖男身旁的上班族慢慢地站起身来。 或许是金发男子嚼口香糖那股黏腻的声响让他不快,抑或对于没人让座给老人这件事感受到良心上的苛责。总之上班族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心想,这下子老人总算有座位坐了。就在我稍感心安之际,期待却又落空了。 口香糖男张开腿,傲慢地仰靠在座位上,把隔壁的座位也占走了。一个人居然坐两个人的座位,这种行为实在极其没水准。 蜷曲着背的老人抓着扶把,摇摇晃晃地站着。 列车启动后逐渐加快速度,耳边传来了告知下一停车站的广播。仿佛是某种没有人听得懂的咒语。我不自觉地看着老人的身影,盯着老人的同时,我偷偷观察着那个嚼口香糖的年轻人。 老人啊,该是发脾气的时候了。当我这么想的同时,身旁的上班族再度拿出手帕,抱怨着「热死了」。我心想,这个站不稳脚的老人应该有权利向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反击。 「如果我是那个老人……」我不由得想象,该用什么话来对抗那个年轻人呢? 我感觉仿佛进入了老人的体内,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不是地铁车厢内的座位,而是前面的扶把旁边。我像一张皮草似地覆盖住老人的肉体,两人身体彼此交叠。我的脸颊轻微麻痹,感到一股吹拂寒毛般的微风,皮肤就像电流通过般抽搐了起来。 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告诉我这件事有多么诡异,我却仍屏住了呼吸,在无法发出呼喊的脑中大叫:「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坐着?以为自己是皇帝吗?混帐!」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地铁摇晃的声音。附近的乘客全抬起头来,眼光看向某一个点。他们看的对象不是我,而是老人。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老人一字不漏地咆哮出我刚才想象的句子了。 3 老人发出的并不是虚弱的低吟,而是铿锵有力又果决的言语。 就在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时,口香糖男站了起来,往隔壁车厢移动。不过我想驱使他起身的原因并不是羞耻或愤怒,而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 蟋曲着背的老人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坐在空位上,仿佛正为了有座位空出来而感到幸运。当我和他的眼神交会时,一度担心会受到老人的斥责,赶紧移开视线。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于心中的台词与老人偶然发出的怒吼居然一模一样而感动不己。 直到隔天,我才感觉到不寻常,于是研究起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星期一早上十一点,当时我在公司,坐在电脑前。「你看到这个新闻了吗?」坐在左边座位的同事满智子探出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满智子大我一岁,留着一头偏茶色的大卷发,高贵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家世良好的千金,散发着超龄的前辈风格。 我看向右边,确认课长不在座位上后,便歪过身体,把脸凑到满智子的计算机屏幕前。「中国东海水质污染恐将难以复原」几个字马上映入眼帘。原来是网络新闻。 「你不觉得很夸张吗? 」 这是一则中国在东海引发纷争的后续报导。 几年前中国便在东海中央进行天然气的开采工程,将开采基地设在紧临日本海域边缘,并将输油管钻入海底地表不计任何后果来撷取资源,可说是非常聪明而厚颜的做法。之前就有专家指出,虽然这些油田设备在日本领土之外,抽取的却是日本领土内的天然气。但却没有人能证明中国的手段违法,即使能够证明,面对态度蛮横无理的邻国,日本也不曾拟定任何提出严正抗议的政策。 佐藤首相今年曾经拜访中国,但是却只得到了安抚小孩般的对应,甚至一度差点遭到驱赶。对此佐藤首相表示:「日本是一个谨慎且有良知的国家。」 小孩吵架以体型及人数决定胜负,所以中国以辽阔的面积和人口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几个星期前,东海发生了意外事故。中国设置在海上的设备突然起火崩塌。未能研判究竟为石油或是其它化学物质的燃料流进了海里,海面上飘满了大量的受损机器,使得东海受到严重的污染。 「原来满智子对这种新闻有兴趣呀?」 「哪一种?」 「就是这种国际新闻。」 「我很在意环保问题的。」满智子高耸的鼻尖凑上前来。「不过啊,日本再不以坚决的态度生个气是不行了。」 「坚决的态度?」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持有武力,所以才被人瞧不起?」 「我想应该是面积和人口输人一截。」 「就算只是吵架,日本还是占下风啊。」或许满智子只是故作幽默,我却不禁大力表示赞同。满智子接着说:「看来没有武力还是不行啊。」。 这么说是没错啦,但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你想想看,一个男人不管再会赚钱、再认真,一旦出事了,还是要站出来和人对抗才行啊。现在的日本就好像家人被邻居欺负了,爸爸还一脸提不起劲的样子。」 「也对。」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反对意见:「不过,我觉得这样举例有点不妥。」同时我已经预想到满智子一定会问我「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 果然,满智子马上接着说:「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啊?」 「嗯……」我歪着头,试着说明自己感受到的不协调感。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不自觉地念着。「比方说,如果隔壁邻居跑过来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爸爸的确应该跳出来说『居然到我家来放肆』。」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这样才正常啊。如果这个时候爸爸什么都不傲,而是对太太和小孩说『去吧,去和敌人对抗!』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行啊,这还用说吗?」 「对吧。」 「这样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极权主义,应该比较接近这个意义。」 「诶,安藤啊,话题怎么变成极权主义了?」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女朋友一定觉得你满嘴理论吧。」 「半年前分手的女友曾经这么说过。」 「下一个女朋友应该也会这么说唷。」我想反驳,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这时课长回来了。课长一如往常走路大摇大摆。满面油光而皮肤黝黑,看起来魄力十足。他对下属的工作态度要求非常严苛,只要发现有人偷懒,就会生气地大吼「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没有一个下属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到底指什么,但是只要被课长用低沉的声音这么一吼,大家都很想默认地说:「我的确什么心里准备都还没做好。」 「平田。」传来了课长的呼叫。 「是。」平田坐在我左斜前方,他哑着声应答后,走到课长的座位前。「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看课长那么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要被骂了。 平田是公司里的老前辈,年约四十出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身子不怎么高。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度数颇深的银框眼镜,几乎整副陷进鼻梁里了。五年前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平田是有妻室的人,现在则是单身。 「我都没听说!」过了一会见,课长大吼一声,旁边的满智子身体跟着抖动了一下。 我不由得地窥看了一下,只见课长和平田正面对而视,周遭的人包括满智子。都压低身子装作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但其实都在偷听两人的对话。 「我上个星期也向课长您报告过。」平田像往常一样显露出懦弱的神态,看起来十分惶恐。 「上个星期?」课长明显地非常不悦,「你报告了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语气像是在警告平田如果没有一字一句重现当时的情景,就要给他苦头吃了。 「我向课长报告研发组的时程太紧迫了,课长听完后指示那还是先请对方暂收,至于部分成品检测则另定时程进行。」 「我说你呀,在这种状态下先出货,你以为客户会答应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课长您……」 「我怎么样?」 「呃,这个……」平田被课长的气势压倒。「课长说这个部分您会出面处理。」 「平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课长刻意叹了一大口气。「开口闭口课长、课长的,难道你就没有责任感吗?」 课长每次愈是想要说话蒙骗人,想要强逼折服对方时,声音就会愈大。他总是未加深思就妄下豪语,愚弄下属,等到发生问题时再拉高嗓门大喊:「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接着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不是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吗?」 「平田,你最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课长果然说出这句话。 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断断续续传来大家无意义地敲打着键盘的声音。 回过神来,才发现满智子眼睛直盯着计算机屏幕,一边把手伸到我的座位左侧,遍了张纸条给我。我接过纸条,满智子工整的字迹写着「平田这次应该完了吧」。我心想,「完了」还真是抽象的表现方式啊,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笔,迅速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把事情搞砸的是课长」。 满智子马上就又传回纸条。「不过,平田也太没用了」。 我忍住已经溢到嘴边的瞒咕,平田或许真的很没用,但是我不认为我们有资格批评他。我再度看向平田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居然看到他的肩膀不停抖动。 「但,」平田突然音调变得异于平常的尖锐。「但是,」接着又马上低声重复:「但是,课长这么指示也是事实。」 「你这家伙,」课长的叹气声充满了污辱,「不但不会做事,连反省也不会吗?所以才会这么没出息。」 我无法想象课长接着还会说些什么,只见平田听着课长的训,就像失去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落到谷底。 「日本的国民,」我想起某本书上的文章。那是一本讲述关于法西斯主义的书,里面提到:「日本的国民由于充分接受了必须遵守规矩的教育。所以过去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暴动。」此时一字一句浮现在我脑海。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我赞同地想:「我们的确像是驯养的动物。」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一直盯着平田的背影,将自己重迭到个头娇小又瘦弱的平田身上。我想象自己是平田,并幻想进入平田的体内。我想要籍由他的嘴来痛骂课长一顿,好好治一治他的劣根性。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传来阵阵抽动,不知不觉屏住了气息。我在心里默念:「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没多久,平田也跟着说:「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啊?」我不禁低声叫了出来。平田一字不漏地说出了我脑袋中所想的话。每个同事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平田,并露出困惑的表情,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我边想着「不会吧」,同时却又有点期待并预感将会发生的事。我依照刚才的方法,再次盯着平田的背后,想象自己进入平田的身体之中,屏住气息,默念着:「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愿意负起责任的主管,凭什么资格当主管?」 不知道该说一切就如我所愿,还是该感到惊讶,平田居然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他的声音听来一如往常,但我从没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吓得一动也不动。就连课长也被这股气势摄住,只是像鲤鱼一样嘴巴一开一间的。直到满智子传过来一张便条纸,我才回过神来。便条纸上只写着「奇迹发生了」几个字。真的是奇迹吗? 4 「goodbye!」 当我推着脚踏车走在住宅区的人行步道上,正打算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安德森。住在木造平房的他经营了一家英语会话补习班。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应该是下课时间送学生到门口吧。步道四周满暗的,只剩下平房里的灯火泛出微微的亮光。安德森站在门口对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挥手。 「拜拜,安德森。」染了一头咖啡色头发的女学生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明天要去学校喔。」安德森高声说。 「ihopeso!」女学生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 「不要以为说英文就可以敷衍我喔。」安德森的日文说得非常流畅,甚至还有一点流里流气,听起来很好笑。 「英语会话补习班的老师可以说日文吗?」我站在他身边笑着说。 「安藤桑。」安德森说在美国时常游泳,所以虽然和我同年,但体格比我健壮,还比我高一个头,肩膀应该是我的两倍宽吧。或许是因为皮肤白皙,再加上一头柔软的金发,简直就是典型的海军形象。 「生气的时候说日文比较好。」他的牙齿在夜晚的街头显得闪亮。 「那孩子都不上学吗?」 「应该没有孩子喜欢上学吧。」 安德森几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美国来到日本。「我的春天终于来了」是他喜欢的说法。之后他和日本的ol坠入情网,结婚之后便辞掉工作,开了这家英语会话补习班,并且申请归化日本籍,于一年前成为日本人。日本政府规定他用姓名发音取了一个日文汉字的名字,但是附近邻居没有人记得起来。 讽刺的是,就在他取得国籍的半年后,他太太却意外从天桥上掉下来,头部重创而过世。因为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不过后来他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一如往常经营着英语会话补习班。他曾经对我说过:「『安德森』的发音和『安藤桑』好像。」我是真心喜欢这个人。 5 「大哥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好严肃喔。」吃饭时坐在对面的诗织说。她抱黏住身旁的润也,像是只软体动物缠绕着身体。「对不对?」诗织窥看着润也的脸色。 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 餐桌上放着诗织做的炸鸡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虽块旁的高丽菜丝也一样堆的很高。混合油香的美味气味弥漫着整个家里。 润也指着高丽菜丝小山,神情愉悦地说:「哥,你看,岩手山。」 「什么岩手山?」 「这个高丽菜丝啊,很像岩手山吧?」 「一点都不像。」 润也很喜欢岩手山,他总是说:「庞大却不跋扈,看起来很清爽。」 「我哥他呀,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有点难,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所以才会一脸严肃。」润也对诗织说。「就像鲔鱼不游泳就会死掉一样,哥如果不思考的话,就会死掉。」 「和鲔鱼一样?好厉害!」诗织强大了嘴,佩服地说。 诗织和润也交往后,这一年多来经常到家里来玩。她和润也同年,个性天真无邪,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无知。不过我偶尔觉得那是她的伪装,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从我们小时候开始,」润也放下模子,拿起酱汁罐,打开盖子后淋在眼前的炸鸡块上。他小心翼翼地淋着,淋到每一块炸鸡块都看不见面衣了,一股甘甜又浓稠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哥哥那时念国中,常常盯着那个东西猛看。」 「那个东西?」 「就是那个啊,零食里面都会有的,叫做干燥剂是吗?」 「那种上面写着『不可食用』的东西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看他总是盯着那个看,结果他居然跟我说:『上面写着不可食用,不会让人更想吃吃看吗?如果他什么都不写的话,应该反而不会让人想吃。他人说不可以,却偏让人想要做,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就像闻到臭味时,会比平常吸得更用力一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好复杂喔!」诗织大声地说:「而且润也怎么你也记得那么清楚!」 「我不会念书,只有记忆力还挺好的。」 我从国立大学顺利毕业后,就进入了还算有名的企业上班。相对之下,润也只念完了分数较低(偏差值较低)的高中,毕业后做了很多兼职的工作。不过,他的记忆力和敏锐的直觉却远比我强,经常让我非常惊讶。 「哥就是那种默默思考很多问题的人喔。」 「不过,我觉得人类就是在打破禁忌中成长的。比方说愈是受到禁止,就愈会觉得情色。为人类带来刺激的动力中,最强而有力的,就是性欲了。也就是说,人类进化中最有利的武器……」我说。 「是什么?」诗织将整个身子往前倾。「是好奇心。」我回答道。 「哥,就算不用想这些严肃的话题,人还是能活得下去的。老是谈一些人类什么时候从树上走下地面,或是为什么人类做爱的时候采用男上女下体位之类的,就算我们不知道,还是能平安无事地生存下去啊。」 「是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啊!」沙织看似无忧无虑地抓住了润也的手腕。「太好了,润也,大哥刚才称赞你耶。」 「对啊。」润也摸了摸浮贴在耳旁染成咖啡色的鬓发,满足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他的语气是否认真。「太好了,被哥称赞。」润也说。 我们的父母死于十七年前的八月。 大家常说他们生前就是一对很相似的夫妻,但就算两个人相处就像朋友,也用不着在同一天一起死吧。那时正值八月暑假,我们正在回信州乡下过盂兰盆节的路上,车子刚上交流道准备加速前进。 突然间,车子打转了。我们开在高速公路的左侧车道上,听到润也发出「啊!」的叫声。「打滑了。」 从后座往前看,只见挡风玻璃外的远方有一辆两吨卡车横躺在地上,还有一辆向前冲撞的红色跑车。 我回想起的下一个画面,就是我拉着坐在身旁的润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我直觉地认定驾驶座的爸爸和副驾驶座的妈妈都已经死了。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紧闭双眼的润也,我在脑中不停告诉自己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马盖先。对了,那时我就已经看过那出电视影集了。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失去父母后,我们是不是只能投靠亲戚了?是不是非得转学不可?是不是必须早点出去工作,赚钱养活弟弟?爸妈的银行存折放在哪个房问里?还是小孩的我们可以提款吗? 我想了很多关于今后两人要生活下去的事情。 「还有呢?还有呢?」诗织催促着润也。 「还有就是那个啊。跪坐的时候,脚不是会麻吗?我哥一直觉得那就跟可乐或是其它碳酸饮料一样。碳酸放久了,气泡不是会消失吗?脚的发麻感也是如此。所以他以前觉得可乐一定是用脚的细胞制造出来的,而且还很认真的想过。」 「好神奇喔!」 「听说可乐的配方是高度机密呢。」我爱理不理地回答。 「还有啊,诗织,妳知道吗?我哥连在咖啡厅里。看到隔壁来了个走路蹒跚的老爷爷,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呢。」润也连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真的吗?大哥。」 「我不是因为老爷爷很可怜才哭,」我反驳。「是因为想到很多事情,所以才觉得难过。」 6 润也说的,是大约两个月前我们一起到日比谷的某咖啡厅时所发生的事。那是家连锁的咖啡厅,店里十分整洁,却也毫无个性可言。那天润也难得买了电影预售票,但他说诗织不想看,于是邀我一起去。结束后我们走出电影院,回家之前去喝杯饮料。 「为什么诗织不想看电影?」我边把玩着手上的果糖球的铝箔封盖,边问润也。 「她说光是听到冒失又鲁莽的老鸟刑警教育菜鸟伙伴这种故事简介,就大概猜得出剧情了,所以不想看。」 「诗织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过,最后那个老鸟刑警为了拯救菜鸟,而闯进敌方大本营的那段,你不觉得很意外吗?」 「那样哪里意外了啊。」 「这样你不觉得意外啊?」润也不满地茧咕。「标准真高。」 这个时候,一名男子在我右边的座位生了下来。他留着一头白发,几乎把耳朵都盖住了,还看得出他的齿列非常不整齐。 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间隔很窄,男子像是要把间隔填满一般慢慢地坐了进去。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缓慢。接着他想把吸管插进托盘上的冰咖啡里,但是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还掉到地上去。我看着吸管掉落的位置。男子不慌不忙地倾斜着身体,伸出不停抖动的手将吸管捡起来,接着的佛没发生过任何事似地插进杯子里。吸了一口之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店内的天花板看。 啊啊!我心里突然感觉到一股黑色的、像是忧郁纠结而成的块状物,正在慢慢地膨胀,我不禁缩起了脖子。 男子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了,手腕和露出裤管之下的脚踝都很细,似乎也不太在意嘴边附着了食物残渣和淤垢。他的眼神飘移不定,表情看似失神,嘟起了嘴喝着冰咖啡。他每呼一口气,或是动一下肩膀,我们就会闻到一股恶臭。 我想,他应该是处于「只是还活着」的状态。他应该没有妻室吧,以前或许有过,但是现在没有。推测是死别,不过没有太曲折的经过。应该有小孩吧,不知道有没有孙子。男子穿着很薄的衬衫,甚至看得见底下的肤色。看了看他的鞋子,发现大拇趾的部分已经磨破了。他一个人住。我的脑中又闪过了「就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这个形容。 我又想象男子五十年前的模样。三十多岁的他,是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呢?不对。 一定不是这样。 三十多岁的他,应该身子直挺,皮肤亮得几近泛着油光吧。他一定在刘海和衬衫的款式设计上费尽心思,只为了博取身边女性的好听。如果他看到年老的男人,一定会对着老人吐出同情和嘲笑的口水,还说出「真是个脏老头,不知道他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像那样根本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啊!」之颖的话吧。 也就是说,结论就是…… 这个男人,就是我。还是我能断言自己五十年后绝对和这个老人不同?不会吧?我啧的一声,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了。 「喂,哥,你在哭什么啊?」润也叫了我一声。等我抬起头来,发现隔壁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没什么。」 「哥,别难过。只是电影嘛,那个处处护着菜鸟的冒失刑警并不是真的死了啊。」 「不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刑警。」润也猜得也离谱了,我失声笑了出来,把「刚才想到的事情」告诉他。 润也听完后说:「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把玩着马克杯的把手说:「想这么多做什么?五十年以后的事情耶,而且哥你虽然不像我这么帅,但是外表还算不错,所以应该会结婚啊,这样你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就算结了婚。总有一天还是会变成一个人。如果自己先死,那就另当别论。刚才那个老人以前一定也有太太,但是现在却是一个人。你想想看,如果七十岁开始一个人生活,活到九十岁的话就有二十年。在这一段几乎和我们活到现在的岁数一样长的日子里要一个人生活,毫不在意自己的下巴有没有菜渣,就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你受得了吗?」 「没想到你打算活到九十岁?哥,你脸皮真厚啊。」 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我无意间想起岛前几天说的那句话。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念书的时候说过的话。究竟我打算用怎么样的冲劲活到几岁呢? 「对了,对了。」润也突然拍着手,桌上的纸巾被震得微疯了起来。「说到这个,我想起昨天做了一个梦。」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联吗?」润也总是不自觉地岔开话题。 「当然啰。梦里出现了一本《记载人类死法的书》,就像图鉴那样。」 「听起来应该会满畅销的。」 「然后啊,我朋友一直说『你快看,里面也有你哥哥的死法唷。』」 「你是说在梦里?」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啊。不过,这样不是很恐怖吗?所以我就跟朋友说不用了,我不想看。」 「不过最后你还是看了吧?」 「因为我朋友说『不是不好的死法,看一下嘛』,我才想,不然看一下好了。」 「然后呢?」 「就像四格漫画一样,哥先说了『啊!有狗。』接着走到正在睡觉的狗旁边,抱着狗睡在牠的旁边,说:『突然好想睡』,然后就像睡着一样死了。」 「那只狗该不是阿忠(注)吧?」 「我也不知道,不过真是非常安祥的死法喔。」 「你怎么知道安不安祥?」 「因为最后那格还写着『这是世界上最安详的死法』啊。」 「真是简单明了。」 「对吧。所以,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你以后不会像自己担心那样孤独的死去,哥想太多了。」 「反正,我以后会尽量不要接近狗。」我只是如此答道。 注:卡通《龙龙与忠狗》中的小狗名字。 7 「居然会为了一个老先生流眼泪,润也的大哥真的心地好好喔。」诗织把手肘撑在餐桌上,托着下巴说。 「说到这个,那天准备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我们不是抽了奖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那家店刚好举行周年庆的抽奖活动,润也在那里抽中了咖啡机。 「有吗?」 「润也抽奖的手气很好。」很久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但没想到润也和诗织都一副茫然不自知的模样。 晚餐过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我们两兄弟一起生活之后,便轮流负责晚餐的善后工作。不过诗织来的时候。润也就会让她做。润也曾经若无其事地说:「每次看着诗织洗碗盘,都觉得特别抚媚,让人心头痒痒的。」既然如此。那两位就请便吧。 爬上楼梯,我走进了西侧的房 间。这里原本是父母的寝室,现在变成了只有床铺和电视的空荡荡的四坪房间。我让身子沉入靠垫之中,伸手拿起丢在地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 电视中出现了新闻报导的画面。因为众议院解散将成为定局,所以这阵子各政党的议员几乎上遍了早晚的新闻时段。执政党和在野党的代表分成两派在电视里进行争论。不对,与其说是争论,倒不如说是彼此发表高论、互相贬低对方。 说到争论,润也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哥,我每次只要听到『我和人争论从来没有输过』或是『不管怎么样的人,我都能辩驳倒对方』这种自豪的话。就会觉得这个人真是白痴。」 「为什么?」 「因为他并没有发觉,驳倒别人后觉得开心的,只有他自己。」 坐在电视屏幕正中央的,是理着小平头的主持人。他本来是一个喜剧演员,后来慢慢转型成为节目主持人和电影明星,现在完全是文化人的形象。他的圆脸让人岚觉非常亲切,不过眼镜下的双眼却总是东张西望,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 主持人的左个坐着几位执政党议员,分别以资深、中坚、资浅的顺序排列。用其它方式来形容,或许就是老奸巨猾、稳定、热血沸腾。右侧则坐着各在野党的主席,座位应该是以席次顺序排列。犬养坐在第二个位置。 即使透过电视屏幕这个小小的画面,还是看得出犬养的威严不可小窥。虽然每位来宾都身穿质感精细的西装,不过仍然感觉得到犬养比其它人的个人风格更为强烈,显得更有威严,或许应该说是更庄重。 他的脸型方正,轮廓很深,鼻梁又直又挺。眉毛与眼睛的距离很短,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完全看不出现在正处于酷暑。他的耳朵很大,嘴唇扁平,头发剪得很短。 「犬养主席,听说在这次的选举中,未来党的走势相当看好喔。」主持人将话题从刚才的消费税抽离,突然对犬养提出问题。 犬养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冷眼看了一下态度过于热络的主持人,仿佛在考虑对方的本领。这一个小动作立刻让主持人闭上了嘴。「环保问题、美国、东海问题、经济不景气,这些全部都是连动的。」犬养不急不缓地说道。「政治人物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低落,国民怠情自私。别说国民了,就连政治人物都抱持着,就算国家灭亡,只要自己明哲保身的想法。为了国民着想,我衷心期望大家能够投给未来党。因为我们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认真思考的这个国家的未来。」 犬养从容不迫,语气坚决且真有魄力。稳重的表现不禁让人听得出神。一瞬间摄影棚里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其它议员才放声说:「为了我们的国家认真思考?少在那里说大话了。」 犬养完全不动声色,他知道,他们愈是慌乱,就愈对自己有利。他接着问:「你们愿意牺牲什么来成就国家?」 其它议员马上又七嘴八舌地发表言论,「太荒谬了。」 「当然什么都愿意牺牲啊。」 「我甚至没有结婚。」连一些不经大脑思索的话也都纷纷脱口而出。 「只要各位,」犬养沉着又稳重地竖起手指,「将政治托付给未来党,我们保证五年内景气回温。只要五年,保证大家能过个舒适的晚年。」 其它议员纷纷失笑。但是犬养仍然维持着毅然决然的态度,他打开手掌,「五年。 如果办不到的话,我就人头落地。」 接着,犬养具体提到了过多的议员年金及几十年前就在规划的公共建设金额。 「这些全部废除。我们不说什么渐进式、阶段性、不痛不痒的长期规划。立即废除!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他又竖起手指。「为了国家的将来,我们对美国及欧洲各国的态度要更坚决。对亚洲大国也一样。」 「你是指日美安保条约?」执政党中坚议员趁机插嘴问道。 「二十世纪时丢了最多原子弹到其它国家的国家,凭什么如此任性妄为?只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国家吗?」 「现在批评美国不嫌太晚吗?」有人揶揄地说。 「并不是。」犬养的语气强硬。「我是想唤醒你们这些只会依附美国而失去判断能力的人。只会照美国说的去做、遵照某人的流程、遵循往例、遵循传统、遵循前例、遵循官僚的做法。这么做的人不配称为政治人物。」 「听完犬养主席的话,只会让人不知道日本应该怎么做,只会让人感到不安啊。」执政党中坚说。「完全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可行性。」 「你们知道现在这个国家的人民都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大家只是坐在电视、计算机前面,单方面接受媒体所传送出来的讯息和娱乐,一直到死,都只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生存着。不管是用餐、洗澡、工作或是恋爱,只是把程序做完而已。没有自觉、无所事事地虚度时间,然后感叹人生短暂。只想要如何轻松获取利益,不愿意忍耐,只会要求应有的权力,整天抱怨。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称为自由,也不需要大力维护。」 犬养的语气虽然洋溢着认真严肃,但是他愈发言,电视里的每个人却愈发笑。气氛中弥漫着「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的揶揄。 「犬养主席,你可不要这么轻率发言喔。」执政党中坚议员板着脸说:「这番话虽然充分展现出在野党的努力,但是啊……」 犬养不动声色,只是以炯炯有神的眼神注视着中坚议员。忽然,我注意到他的脸颊似乎有点松懈了下来。应该是心有余裕而不禁露出笑容吧。 「犬养主席还非常年轻。」在野党第一大党党主席说话了,语气听起来像在抚恤后辈一般。 「正因为年轻,所以看得见未来。我的视线所能考虑的距离,反而比你们老人更远。」犬养说话果决。 其它政治人物脸上明显露出「你这小伙子懂什么?」的愤怒表情。「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犬养丝毫不畏惧,更坚决地说。 「什么问题?」主持人充满好奇心地回答。 「有些首相会因为贪污、丑闻或是选举失利而下台,但是却没有首相为了误导国家未来的方向而辞去职位。为什么?就算他们愿意为了选举失利去职,但是却不会为其它原因下台。大家都没有错吗?未来的方向永远都对吗?为什么政治人物不愿意负责任?我想人民都已经放弃了吧,尤其年轻人更是明显。即使政治人物摆出神色凝重的表情,将派遣自卫队的行为合理化,年轻人也只觉得这些都是政治人物的谎言。政府说要放宽管制,大家也只觉得都是些表面工夫,不会有期待。就算有人提出废除多余的政府机构计划,他们也知道有人会为了不想失去既得利益而百般阻扰。因为政治人物最认真思考的总是政治以外的事。我想问的是,难道这是我们国家应有的样子吗?我可以在五年内改善这些问题。如果办不到,我愿意砍头。我所认真思考的,只有政治。」 「犬养主席,你说的这些意见实在非常抽象啊。」执政党资深议员咧着嘴说。 「我实在不应该把话题转向未来党啊。」主持人苦笑着说。「有点自掘坟墓的感觉。」 不。我看着这一段,摇了摇头。不禁心想,这应该在犬养的计划之中。虽然他的言论过于夸张、未经深思熟虑,但是「五年内做不到,我愿意砍头」这句话却是非常明确且充满信心的。 简单明暸。他说的话都非常基本的,非常清楚。 说不定这个时候我想象,说不定这个时候,电视机前的年轻人已经开始骚动了。「犬养说了些蠢话喔,大家都听到了吗?喂,实在太好笑了。我们都投给犬养吧,他说要砍头耶。 」 网络上的讯息传递更是惊人。一些以抓人话柄、趁机抓住对方弱点、把人整到绝路为乐的人,操纵着网络世界。即使他们并没有支持犬养的意图,但也可能为了自己的快乐而采取行动,试圆让犬养在选举中获胜。 「对了,听说犬养主席很喜欢宫泽贤治?」 主持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节目流程,提出这个话题来缓和现场的气氛。 犬养沉默后,开口说:「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很喜欢。」没有人发现整个节目流程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犬养拉着走了。其它议员也不再发言,只是听着犬养的谈话。 「听说你读得很勤快。」 「他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品。」 「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很好,比方说《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犬养答完后,对着摄影机稍微动了一下嘴唇。双唇两端微微上扬,然后以他惯有的锐利眼神盯着摄影机。 这时节目进了广告。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将身体靠在床铺的一头,轻轻闭上 了眼睛。我试着让大脑平静下来,却不经意想起白天眼前所看到的那一幕。 我想起平田。他对着课长大叫:「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讲完他也愣住了。课长眨了几下眼睛,涨红了脸,努力地压抑着愤怒,接着离开了座位。 那句话和我在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我同时回想起昨天在地铁车厢内发生的事情。老人对着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吼叫的那句话,也是我想象的台词。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大哥,西瓜切好了唷!」楼下传来诗织的呼唤。 西瓜似乎是润也买回来的。听说他打完工回家的路上突然动心起念,特地绕到蔬果店买的。 「怎么会突然特地去买?」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在便利商店里买到吗?不管是提神饮料、演唱会门票、电灯泡或是避孕器,在便利商店都买的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啊,我突然想买一个便利商店里绝对没有卖的东西。不然,感觉好像被便利商店支配了一样。」 「所以买了西瓜?」 「对,西瓜。」 「这就是西瓜。」诗织指着面前的盘子。盘子里装着整颗西瓜对切后再切为三等分的西瓜片,非常丰盛。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啊,真开心啊。」 「现在不管什么都可以在网络上查到,你不觉得信息或是知识变得很没价值吗?这一点不是和你刚才说便利商店一点意思也没有很像吗?同样的商品,或是同样的资讯,感觉好像没了价值,廉价得不得了。」 我咬了一口红色的果肉。或许比较接近啃,或是整个含住。红色的果沫飞散在嘴唇上,整个口中也充满了水分。好甜。突然咬到硬物,我停止咀嚼,将籽从嘴里拿了出来。 「夏天就是要吃西瓜啊。」诗织边吃着西瓜边说。 「对啊。」我将手指上的西瓜汁液舔干净,有点黏黏的,便拿起桌上的面纸擦了一下。 「我起鸡皮疙瘩了!」润也突然大叫。「怎么了:」 「哥,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西瓜籽的排列方式。」润也咋舌地说,同时将手边的盘子转向我的方向,让我看他的西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看,马上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我整只手臂也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就连背上的寒毛也同时竖了起来。 润也盘子里的那块西瓜有一个很大的缺口,缺口的表面排满了西瓜籽,而且排列的顺序非常平整。简直就如同列队的字面意义一样。纵向三列,横向约十颗左右,排列出非常漂亮的队伍。虽然这必定是偶然形成的排列,但是乍看之下。却令人不寒而栗。 「啊!听觉好不舒服。」诗织也叫着说。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没想到排得那么整齐也会让人不舒服,这真的太夸张了。」我无法将视线从那片西瓜上移开。我心想,因为害怕而打颤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同时却也属到惊讶。这应该就是法西斯的恐怖吧。 法西斯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至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诞生于二十世纪,独创的、反理性的、本能性的政治体系,但就结论而言,却等同于无意义。硬是要解释的话,法西斯具有「统一状态的」的意思。据说法西斯来自法文「faisceau」,意即「将几把枪支前端凑齐绑紧竖起」。而这么说来,「西瓜籽的排列」不正是如此吗?这种让人在生理本能上感受到的抗拒,不是很接近法西斯所具备的恐怖感吗?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 「好不舒服,赶快挖掉。」润也拿起汤匙将西瓜的表面削去,西瓜籽也跟着纷纷掉落下来。 「不过,这西瓜籽的排列说不定还满稀奇的呢。早知道刚才应该先拍照的。」诗织还真是无忧无虑。 吃完西瓜后,我们又闲聊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分别回到房间。润也他们在一楼缕的和室里铺被褥睡觉。我上完厕所,正打算走向楼梯时,听到了关灯的喀达声,接着传来诗织的声音:「熄灯啰!」就像往常一样。诗织非常有趣,即使已经睡着了,只要听到关灯声就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而此时也总提醒我,原来已经到了熄灯时间了。 8 我到了隔天早上,才总算确认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也了解到先前的一些事原来是因为自己的意志而发生的。 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是当时在几近客满的通勤电车中,站在我身旁的高大年轻人戴着全罩式耳机,以极大的音量听着音乐。那是一首八零年代后期席卷全世界的美国摇滚乐曲。音量大到我都可以说出歌曲名称,但是很明显地面无表惰的乘客们没有人发出怨言。于是我兴起了尝试的念头。当时的我还只是半信半疑,总觉得不太可能,不过还是试着想象进入听着随身听的年轻人体内。脸颊感受到电流之后,停止呼吸,接着默想「不好意思听这么吵的音乐,我对不起大家!」 结果如何?我一边转向身旁,看见年轻人开口了。或许是因为耳机的音量过大,使他无法判断声音的大小。只听见他大声地说:「不好意思听这么吵的音乐。」 年轻人几近大叫地喊着。四周的乘客都看着他,一副「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只见他又闭上了嘴,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本人似乎没有任何自觉。 我终于察觉到,原来这些都不是偶然。于是眨了眨眼睛,看着年轻人的侧脸。虽然无法理解年轻人为什么话讲到一半就结束了,不过我再试着将意识集中到身旁的他,在心里补上「我对不起大家」。 结果,年轻人果然又以高分贝的音量说出「我对不起大家!」乘客们都困惑极了,他们无法判断这个大声道歉的年轻人究竟是很有礼貌,还是没有常识。 我拉着吊环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心想,难道是我换了气?如果我中途没有换气,说不定年轻人就能说完整句话而不中断了。简而言之,我只能传递出一口气所说的话。 我解开了对自己具备这种「能力」的疑虑。很明显的,我能够靠意志使他人发言。虽然不知道当中的道理或理论,但是「这件事」确实发生了。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微控炉的原理,但是却能加热便当一样。我如此告诉自己。 「平田。」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听到了课长的叫唤。我转动着眼珠,看向课长的座位。课长的表情虽然像平常一样茫然,但我却隐约看见他太阳穴到脸颊一带似乎微微抖动。 「有什么事吗?」平田站起身来走向课长的座位。或许是走路姿势的关系,他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平田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满智子从我左侧传来纸条。我写下「因为发生了奇迹」之后,面无表情地将纸条传回。我想,改变的或许不是平田,而是身边的人吧。 「是的,我知道了。我会依照课长指示去处理。」平田一如往常谨慎地回答。 「交给你啰。」课长说。 那天晚上我准时六点整结束工作。当我走出办公室正在等下楼电梯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安藤,去喝一杯吧。」 「妳难得这么早下班呢,满智子。」 「安藤你也是啊。今天刚好是感谢活动呢,喝一杯再回去吧。」站着的时候,满智子的视线位置仍然和我一样,可能是因为穿了鞋跟较高的鞋子吧。不过她的身高就女性来说,也算是比较高的了。无袖上衣展现出她艳丽又白皙的双臂。 或许因为有着大家闺秀的样貌,公司里很多男同事都很爱慕她,除了同部门的人以外。也就是说,工作时离她愈近,愈感受到她大而化之而男性化的一面。相反的,公司里很多女性员工嫉妒她、不喜欢她,但是同一楼层里却很少有这样的人。听起来很复杂,但的确是如此。 「今天是什么感谢活动?」 「我也不太清楚。」 「什么?」 「是什么都无所谓吧。我说是感谢活动,那一天就是感谢活动。所以去喝一杯吧。我都这么说了难道你还不想去?明明就没有女朋友。」 「不是不愿意,只是妳没头没脑说什么感谢活动,让我觉得有点抗拒。」 「抵抗势力吗?」她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那就独立纪念日好了。」 「谁从哪里独立?」 「平田不是发起叛乱独立了吗?」满智子将食指举至高挺的鼻子前,就在她说「没错吧?」的时候,电梯发出响声,门打开了。实在嫌麻烦的我回答说:「车站前那家居酒屋可以吧?」 满智子或许称得上美女,但即便和美女一起喝酒,居酒屋的啤酒终究只是普通的啤酒,也不会感到特别愉快。而且一直属受到周边的视线向这边集中,也不怎么舒服。 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居酒屋。店名「天天」,是全国连锁店。价格便宜,味道也还不错,所以很受上班族喜爱。 我们被领到吧台座位,两人并肩而坐。 满智子一连饮尽了好几杯大杯啤酒,还不到一个钟头就满脸通红,整个人活泼了起来。我们聊着工作的进度、抱怨课长,还有平田的转变,突然她说:「前一阵子我去相亲了。」 眼前正在烤鸡肉串的年轻店员向这边瞄了一眼,不知道是因为对「相亲」这个单字有反应,还是对满智子有兴趣,又或者是对满智子有兴趣,又听到「相亲」这个单字而有了反应。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一瞬间将注意力从烤鸡肉串上移转到满智子身上。认真一点烤啊。被火烤着的鸡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烤我? 「没想到满智子会去相亲,真是意外。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告诉你喔,」满智子拉高分贝说:「一听说他是个开业医师,又拥有自己的房子,我可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没想到却是个年过四十的肥胖男,脑满肠肥的,吓死我了。」 「见面之前不知道吗?」 「一般只要听到开业医生又有自己的房子,就觉得其它条件可以放宽一点啊,不是这样吗?」 「那妳就把条件放宽一点不就好了吗?」 「而且啊,后来还是对方主动回绝这门婚事的。」说完满智子豪迈地将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真是出乎意料啊。」 「我也很意外啊。」 「不过,反正妳本来也打算回绝的,这样不是正好吗?」 「心里不舒服。」 哦,是吗?我在心里默想。接着满智子候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我说。只见满智子愉快地说:「排!尿!」我姐道她想去厕所,但是应该有更好听的说法吧。她起身迈出脚步后,还踉跄了一下。 「那是你女朋友吗?」左侧的人向我搭讪。转过头去,我看到旁边坐了个比我年轻好几岁的长发年轻人。他一个人来,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像这种独自在居酒屋里喝着威士忌的人有点怪怪的,不过光就外表而言,他或许可以被归类为帅气的那一类。 「不,她是我同事。」我慎选用词,小心翼翼地回答,一边猜测着对方的意图和目的。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如果对方是危险人物,眼前的酱油瓶能不能以当作武器?我偷偷想着这些似乎无用的对策。因为如果是马盖先,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想也是。」长发男明显地瞧不起我。「像你这么不灵光的样子,跟她实在太不相配了。」 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当着对方的面这么说,我听到十分新奇。「好像真的很不相配喔。」 「真可惜。」男子摸了摸耳后的头发,动作像女人一样。「我想发动攻势,可以吧。」 「发动攻势这样的说法听起来还满可爱的。不过,她好像对我有意思。」我突然想作弄他。所以随口胡讲了一下。 试试看好了,我在心里想着。虽然满智子不可能对我有好感,就像我不可能对乱翻垃圾的乌鸦有好感一样,不过或许我可以操控她说的话。于是我决定把对地下铁的老人、平田、通勤电车里戴耳机的年轻人做的事,对满智子再试一次。 几分钟后,满智子从厕所出来了,回到我旁边的座位。我一直看着她,应该说是瞪着她。脑海中想象自己潜进了满智子的身体里,不久岚觉脸颊震动了一下。我迅速地吸了一口气。立刻闭气,脑中浮现一句临时想出的台词。 满智子没有多久就说出了那句台词。 「安藤,我喜欢你,可以认真的和我交往吗?」 她柔软的嘴唇一闭一阖,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正在烤鸡肉串的店员突然发出了声响,似乎是竹签掉到地上了。鸡肉一定在想「喂!拜托你小心一点啊!」我感觉背后的长发男似乎吞了一口口水,听到他「啊?」的一声。 我也同样感到震惊。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我也仍然惊讶不已。不过还是装得若无其事,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精神十足地说:「这个啊,没办法耶。」接着又说:「不过还是很开心妳这么说。」拿起账单,起身对她说:「满智子,差不多该走啰。」 「啊?已经要走啦?」满智子毫不知惰,只是呆呆地回答。我斜眠偷瞄了长发男,投以「看到了吧,事情就是这样。」的眼神。 9 我半强迫似地将满智子塞进出租车后,独自来到了另一家店。那是家名叫「duce」的酒吧,位于热闹街道后两条巷子内的地下室里。店里的设计虽然很时髦、沉稳,但或许是因为地点不好吧,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没什么客人。以前我常一个人到这里耗时间。我不想要带朋友来这里。让这家店变成热门话题,最后人愈来愈多。其它常客或许都这么想,所以店里总是空空荡荡的。 剃着五分平头、乍看之下给人危险分子印象的老板,对于闲散的店内气氛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总是安静地在吧台里做事。我没问过他的年龄,他看起来既像三十岁后半,也像比我年轻二十多岁。 一走进店里,老板抬起头来,以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我坐在吧台,不需交代,他就会依照我当天的神色调配出适当的酒。神奇的是,这些酒大多很符合我当时的心情。 我思考着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我暂时把这个能力取名为腹语术,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腹语术究竟是怎么回事。用用你的脑啊,马 盖先。「老板。可以给我纸吗?」老板跟我开了一个无聊的笑话。他默默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五分平头,露出「这个头发吗?」(注)的表情。接着便马上从吧台的另一遍递来白色便条纸之类的纸张,还附上原子笔。于是我将任何想得到跟腹语术相关的事情,全部逐一列出来。 1.不管和对方距离多远都能使用吗? 2.就算和对方之间有障碍物也无所谓吗?看不见对方也无所谓吗? 3.除了让人说话,也能让人唱歌吗? 4.处于不同空间的人也有效吗?例如电视程的艺人。 5.只对人类有效吗? 只想得到五点。我放下笔,用右手托着下巴。等回过神来老板已站在我的面前,并且放下一个长玻璃杯的饮料。杯内的鸡尾酒呈现美丽的绿色,我看了一眼老板,他说「grasshopper(草蚱蜢)」。一时之间我没察觉这是鸡尾酒的名称。 「你是说蚱蜢?」 「蝗虫,或是蚱蜢一类的。」老板扬了扬眉说:「工作吗?」瞄了一眼我手边的纸条。 今天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吧台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客人。身后四个桌位中的三桌也是空的。只有离我最远的位置,也就是位于店后方的桌位,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也不是什么工作,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我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手盖在便条纸上。 虽然没有刻意掩饰,我还是转移了话题。「老板啊,如果你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你会如何?」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怎么样的能力?譬如说,跑得非常快之类的吗?」 「不是。譬如说,」我边思索着合适的例子,边凝望着店里的天花板。各种管路和循环风扇看来杂乱不堪。「声如说,弯曲汤匙之类的。」 老板静静地笑了。「你是说超能力吗?」 「比较像漫画里会出现的那种。」 「如果是我,不会让人知道。」老板立刻回答。「因为和大家一样最好了。我不想要因为和大家不同而遭到白眼。就好像平坦的地面出现一个突起物,大部分都会被去除掉一样。」 所谓树大招风、近朱者赤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也能够理解这个想法。「是吗?」我说。 接着沉默了半吶,我看向左边后方的年轻男女,问老板:「他们两个常来吗?」 「第三次了吧。」 「固定情侣吗?」 「或许吧。感觉很纯真,应该是刚交往没多久。」 「年纪轻轻就到这种地方喝酒,其令人生气啊。」 「令人生气吗?」老板笑了,「不过他们好像满有钱的。每次都是男孩付帐。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都还是学生。」 「我念书的时候都只能去居酒屋。」就连现在,也是去居酒屋啊。我想起刚才和满智子一起喝酒的事情。再看一眼,面向大门的男声看起来的确很清纯、青涩。鼻子以下虽然在笑,但双眼却似乎静不下来,应该比我还软弱,比我更不知世事吧。虽然这么想,我却很羡慕他们。 还是学生的他们一定和上班族在公司组织下所体会到的不合理完全无缘,像是「为什么那个主管每天都说一样的话?」 「为什么有人比我轻松,却只有我的工作量一直增加?」 「他不是说过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吗?」他们甚至不懂得感激这一点,让我更羡慕了。 「背对着我的女孩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认真,也让人感觉很舒服。」 我喝了口调酒,绿色液体通过喉咙流入体内,有点奇怪,仿佛一口饮尽了蚱蜢的成分。我的视线移到了手边刚才写下的便条纸,看着写有号码的条列式整理。心想,试试看吧。 我望向左侧,再一次确认了青年的样子,记忆他的坐姿和脸部线条,接着身体向前倾靠近吧台,双手放在吧台上低着头,就像正在沉思一般。 我试着使用腹语术。 我不看着青年,只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的位置及模样,逐渐增强自己侵入青年的感觉。我想知道不看着对方使用会不会成功。我闭上眼睛,接着感觉眼睑出现了轻微的麻痹。 我停止呼吸,嘴里念念有词。如何?我满心期待地睁开眼睛,但是又担心立刻转过身去会让人起疑,于是直挺起身子,留心着背后的状况。 「身体不舒服吗?」老板说。 「不是。」我回答道。青年好像没有说话。腹语术失败了。老板离开我面前,走向水槽去。 这次看着他试试看。 我将上半身。向左转,就像做柔软体操,即便看起来有点不自然,我维持此姿势看向后方的桌位。我捕捉青年的模样,集中意识、停止呼吸,默念着那句台词。 这次怎么样?我再次拉长了耳朵。四周一片沉默,正当我以为失败的时候,店里突然传来一连串声响。先是椅子向后倾倒的声音,接着青年大喊:「我们现在就回家做爱吧!」 我知道这句话既下流又无聊,不过实在很想捉弄一下这对清纯又天真烂漫的情侣。吧台里的老板停下手边的工作,朝青年方向望去。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地流薯。看来老板也吓了一跳而停止了动作。 虽然我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不过后来又觉得如果要让年轻人了解晚上到夜店来总是会有突发状况发生,这么做是必要的。 不过,我却听到背后传来女咳大声说:「赞成!」着实把我也吓了一跳。「什么?」我转过身去,青年和女孩已经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在胸前,仿佛正分享着彼此的悸动。 「啊?」青年也愣住了。 「快去我家吧!」个子娇小的女孩轻快地说。 「嗯,好啊。」真不知道该说青年很会察言观色,还是临机应变能力好。他慌忙地收拾包包准备离开。 「老板,结帐!」高声呼喊的青年也算是很勇敢。 我斜眼看着在吧台前打开皮夹的青年,拿起撞上的便条纸,看着第二条,「果然还是需要看着对方啊。」 青年和女孩身体彼此依偎,仿佛紧抱着对方一般走过了我的身后。 「我一直在等你这么说。」女孩说。 两个年轻人走出店门口后,老板耸了耸肩。 10 几天后的晚上,我加班了四个小时才离开公司。因为傍晚收到一个客户申诉,提到「公司内部系统的速度变慢了」。为了分析和撰写报告,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据说我们公司的进货系统会发生点选后却无法出现下一页的问题。对方非常愤怒地说:「我已经按了几百万次了,还是没有反应。」我实在很想告诉他,其实你按了几百万次才是故障的原因吧。 依照平常的处理方式,只要马上派负责的工程师过去处理就好了。但是今天工程师却凑巧请假,真是麻烦。于是满智子便自愿举手说:「我现在没事。可以过去。」 我们隶属于管理部门,照理说几乎不需要到客户端去的。不过满智子本来就挺适合工程师的工作,所以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她其实很想试试。 「好像是他们的员工擅自连接局域网络,造成服务器负荷过大。」满智子七点多打电话回公司来报告。 「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可说是『贵公司的员工管理不当』吧。」 「起初打电话来的时候,一副错都在我们身上的口气。」 「不这样说的话就下不了台吧,你就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世界上最昂贵的娱乐,就是原谅他人。」 「那是谁的名言?」 「nobo ——呼吸—— 还来不及说「熄灯啰。」我就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在半夜醒来,看着润也上半身盖着的棉被。 不会没有呼吸了吧?我很不安。无法将视线从润也身上移开。润也趴睡着,肩膀露在棉被之外, 看看时钟,时间是半夜一点钟。虽然窗帘紧闭,但因为走廊的电灯没关,所以并非一片漆黑。润也闭着双眼,鼻于紧贴着棉被。淡褐色的棉被缓缓地、有如隆起的地面一般浮起,又再消去。不知不觉间,我也跟着他的呼吸,吸、吐,吸、吐。 我和润也都裸着身子。几个钟头之前,我们在这张双人床上做爱,彼此的身体交续着,舒服地睡着了。 之前就听说仙台比东京冷,果真如此。已经四月了,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 裸着身体睡觉,却因半夜感受到寒意而醒了过来。我在床上翻找出内裤穿上。起身上厕所的途中,餐具橱上的照片映入眼帘。 那是我和润也、润也的大哥一起拍的照片。地点是东京的游乐园,拍摄于大哥过世前,三个人一起去玩的时候。 大哥站在照片的正中央,我和润也分别站在两旁。我伸出两双手指,比着胜利手势,润也则想比出战斗姿势,在胸前轻握着拳。剪刀和石头,如果猜拳的话,我在那时候也猜输了。 「诗织。虽然润也常常说些泄气话,」大哥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但是妳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突然说话没头没尾的,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愈是逞强、顽固的人,不就愈有可能因为某些原因而倒下吗?」 「你是说工作狂在退休之后突然变成老年痴呆吗?」听到我举出如此适切的例子,大哥笑了。「没错。」他表示赞同。「所以,我觉得像润也这种常说泄气话的人反而才愈坚强。虽然一天到晚嘻皮笑脸,但他其实很敏锐的。如果说要做出什么一番成绩,绝对不是我,而是润也喔。」 「你说的是『真人不露相』那种人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那种人。」 大哥会这么说,应该不是预料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过五年前大哥过世后,润也的确在我面前说了好多泄气话。他每天都很无力,经常哭着说:「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也过不下去了。」不过,润也现在终于重新站起来了喔。最近我常常看着大哥的照片,这么向大哥报告。 离开厕所,回到被窝之后,听到润也说了一声「好冷」,接着又沉沉睡去。我再次交缠着他赤裸着的身躯。冰冷的肌肤相直接触后又慢慢暖和起来的感觉真令人开心。 1 「诗织妳为什么会到仙台来?」眼前的赤掘问我。听说他的年纪比我小一岁,所以今年是二十七岁。「三个月前,你进了我们公司。在那之前妳一直都待在东京,对不对?」 那天工作结束后,由于没什么事,几个同事相约去喝一杯。当时我们在仙台车站前的一家diningbar里。 「嗯,在东京没错。」我说,「三个月前我从东京搬到仙台,到人力中介公司登记后,就被派到『satopura』了。」「satopura」就是赤掘所属的公司,专门生产塑料制品。我在这家公司里担任事务性工作的派遣社员。 「诗织是因为先生工作的关系才搬到这里来吧?」坐在我身旁的蜜代说。蜜代是「satopura」的正职员工,年纪与我相近,公司里就属我和她最要好。她的身材纤细,背杆笔直,一头短发露出了脖子,非常有女人味。一言以蔽之,她是个美女,但单单说是美女,往往让人忽略他还拥有其它许多迷人的特质。听说她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从小在国外住了很长的时间,所以外语能力很好、头脑清晰、工作效率高,而且为人风趣。 「啊?诗织已经结婚了?」 「赤掘,你怎么这么迟钝啊。」蜜代笑了。坐在隔壁的大前田课长说:「三个月前诗织刚来时,我不是就这样介绍过吗?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主管说话?」接着还夸张地大叹了一口气。 大前田课长想当然耳职位是课长,三十九岁就当上课长在「satopura」算是史无前例,当然他也不负重望,是个优秀的主管。不但工作分配得当、时常展现不容反对意见的魄力,但和下属聚餐时就像是个爽朗的前辈,不会说些没格调的玩笑话,同时是个疼老婆、爱小孩的男人。所以我个人另眼看待的蜜代,对他也是格外的另眼看待。 「妳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从事和环境相关的调查工作喔。」 「和环境相关的调查?」三人异口同声。 「我也不是很清楚,主要好像是调查鸟类。」三人又异口同声发出「哇」的一声。 2 三个月前。润也突然对我说:「要不要到仙台住?」润也的大哥已经过世五年了,我们结婚也三年了,好不容易一切都慢慢步上了轨道,所以刚听到这句话时我有点讶异。不过我说:「好哇。」只是我向润也确认:「不是盛冈也无所谓吗?」 「盛冈?」 「因为岩手山在盛冈啊。」 润也真的很喜欢岩手山。甚至连大哥过世的时候,我们两人也刚好在爬岩手山,之后还去了两次。润也喜欢岩手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岩手山很巨大,让人有安全感,就连看到成堆的高丽菜丝,也会高兴地叫着:「好像岩手山喔。」他非常迷恋岩手山,所以我才以为如果他要搬家的话,一定会搬到盛冈。 「仙台就好了,如果考虑到岩手山和东京的中心点,大概就是仙台一带了。」 「可是大哥的墓在这里喔。」润也的大哥和爸妈都葬在一座小而颇有味道的寺庙的墓地里。 「哥是无所不在的。」 听不了解「无所不在」是什么意思,扰着间:「那工作呢?」 「朋友应该会帮我介绍仙台的公司。」 结果那是一家从事环境调查以及猛禽类调查的公司。本来对方想找的是拥有相关经验与相关知识的人,不知道润也有什么门路,总之还是和这家公司谈好了工作。 我们马上就决定搬到仙台。幸运的是,东京的房子很快就找到房客,仙台的住处和我的工作也顺利有着落了。 「我呀,」润也有话对我说。当时我们一起坐在东北新干线的列车里,正好通过福岛,接连穿过了几个隧道。列车通过隧道。进入了另一个,然后又再穿出。我在心里偷偷地享受着这样的韵律与节奏。 列车一进入隧道,新干线奔驰在铁轨的声音和风声便会急速凝结,转化成低鸣。穿出隧道后,这声音又会慢慢地消失,仿佛蒸发了一般,令我想起管弦乐团的演奏。列车进入隧道的瞬间,眉头深锁的指挥家轻征摆动手上的指挥棒,团员向前探出身子,演奏出激昂的音色。驶出隧道后,指挥家的表情和动作趋于和缓,团员也回复原本的姿势,轻柔地拉着手上的弦乐器。就是这种感觉。进入隧道时是「激昂地演奏」的眼神,离开隧道时就是「缓慢而优雅」的指示。 「我呀,很久以前做过一个梦喔。」 「梦?」 「我梦到在书上看到哥的死法。那是一本写了很多种死法的书,书上只写着哥靠近狗的身旁,然后安详的过世了。」 「好奇怪的梦喔。」我说。接着列车进入隧道,车窗外变成一片漆黑。 「不过呀,这个梦的预言未必不正确。哥不是就是死在犬养的街头演说吗?」 「不知道大哥去那里做什么喔。」 「我也不知道。」润也看着窗外,表情木然地说:「不过,或许犬养也算狗的一种吧。」 「啊?」 「说不定哥是因为接近犬养,所以才会死。」 这句话比双关语还酷耶,我笑着说。 3 「对了,大前田课长有什么打算?」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蜜代问课长。那时我们点的菜刚好都出完了。「公民投票,你要投哪一个?还有两个月喔。」 「这种问题不能这样问人的吧。」 「我当然是赞成的。」喝得满脸通红的赤掘突然插进话题,高举着手说。「宪法非修正不可。」 「啊?我反对!」蜜代反驳说。「这下有趣了。」大前回课长饶富兴昧地看着赤掘,再看看蜜代,就像相扑裁判一样。我悠哉地想着,公民投票啊。这么说起来,我家的信箱好像收到了投票通知书。 「那我问妳,蜜代,现在的自卫队是合宪还是违宪?」 「当然是违宪啊,那不是军队吗?」 「妳看,很矛盾吧。宪法明明主张放弃武力,但是却拥有军队,这不是很奇怪?世界各国都觉得荒诞极了。一个在宪法中主张放弃武力的国家,却若无其事的拥有军队,真是笑破人家的大牙。宪法根本是事前的铺梗,再用自卫队打一个回马枪。」 嗯嗯嗯,大前田课长满意地点点头,我没有想太多,也跟着「嗯嗯嗯」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那我也问你,你的意思是说宪法第九条没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啊。说什么要放弃武力的大话,事实上还是拥有自卫队,而且还不断派自卫队到国外战场。」 「但是如果没有第九条的话,日本在更早之前就会拥有军队、就会不断派自卫队到国外战场去,你不觉得吗?就是因为有第九条,所以才维持现在的状况啊。」 「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就算有第九条比没第九条好,但宪法还是应该与现实相符吧。」 「这种说法太奇怪了。」蜜代偏着头,接着声明是从之前看过的书上现学现卖的之后,说:「举例来说,宪法里不是写着『人人平等』吗?但是现实社会上还是有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像这种时候,总不能说『因为不符合现实,男女之间还是有不平等。那我们来修改宪法。』啊。」 一点也没错。但赤掘却一点也不退缩。「这两个意义不同。讲到男女不平等,政府不是制定了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律来尽可能减少不平等了吗?就方向而言,宪法是符合现实的。」 这么说也没错,我改变了想法。 「对吧。」蜜代反驳着赤掘说:「就是因为有宪法,所以才会制定这样的法律啊。第九条也是一样。本来政府就应该遵循第九条的,只是很多政客把现实拉往不同的方向罢了。一定要拉回来。如果擅自闯进别人家,还说『虽然事实上我不住在这里,但是干脆把这里也变成我家好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这完全是两回事。」 「我知道蜜代想说什么,」大前田课长看着蜜代,心平气和地说:「只是,我觉得妳不应该一味的反对。」 「没错。」得到援军的赤掘加重了语气。「感觉就是故步自封。」 「其实我以前也是反对修改宪法的。虽然执政党一直想要修宪,但是后来我发现那都是政客的自私想法罢了。」 「自私想法是指什么?」赤塘似乎无法判断大前田课长在这场辩论中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于是有点试探地间。 「前一阵子,日本不是还一直巴着美国不放吗?美国还很不谅解日本为什么不派军队到国外去,日本既不知道如何响应这个问题,也没有脂量敢坚决地对美国说:『那是美国制定的宪法吧?我们怎么可能把自卫队派到国外呢?你们是罪有应得。』就好像被孩子王紧瞪着的小孩一样,只想着怎么让美国不要那么生气。虽然说什么我们也是国际社会的一员,不能只出钱,但是我很怀疑这样的想法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感觉好像只是因为被老大骂到臭头了,才这么做的。」 「这种说法太武断了。」赤掘不服气地说。 「总之,我就是无法理解为何日本没有自己的眼界,只因为美国这么说就把自卫队送到中东去,或是说什么因为美国反对所以修改宪法这类的讲法。所以我以前才会反对。」 「就是啊。」蜜代用力地点头称是。 「不过,」大前田课长说。「这次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我们正努力降低对美国的依赖,所以才想提升自卫力。只是想检讨本来就存在的自卫队所具备的能力。如果是这样,我很乐见宪法第九条的修正。」 「我们现在跟美国关系不好喔?」我忍不住这么间。我一直以为日本和美国感情很好,总是奉承美国,而且以后也会这样下去。 「诗织,妳在说什么呀?」赤掘吓了一跳,我连忙解释:「因为我们家不看电视和报纸的,所以我几乎不知道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情。」 「不看电视和报纸?完全不看吗?」蜜代问我,我回答说:「嗯,完全不看。」 「不会吧。真的吗?」蜜代瞪大了眼睛。 「真厉害,这可新鲜了。」大前田课长也开口了。「好像来自过去的人。」赤掘发出了感叹。 「妳从以前就不看新闻吗?」 「大约从五年前开始。」我从大哥过世后就不看新闻了。或许是政治人物的街头演说中发生死亡意外还满有新闻价值的,这件事在那一阵子被新闻煤体炒作了好几次。润也看到都很不开心,所以开始对所有的媒体情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从这件事情过后就再也不看新闻和报纸了。「所以我们夫妻俩真的对社会完全不了解。」 「真厉害。」赤掘露出像是看到街头艺人一样感动的表情,「那妳完全不知道最近流行什么吗?」 这么说好像我生活在落后地区一样,鼠觉满愚蠢的。「不过我会看流行杂志,也会看电影啦。大概就只有这样了。所以我并不知道日本和美国交恶的事。」 「也不能说是交恶,」大前田课长插进来说:「我倒认为这样才是回归健全状态。比起以前老是以乖巧的晚辈自居,说什么因为没脸面对美国总统,所以要改变社会的时候比起来,现在好多了。犬养的方针就是如此。他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排除一切威胁或怀柔,不用含糊的说法来搪塞,这样才值得信赖。」 犬养这个名字让我吓了一跳。大哥过世前不就是去听他的演说吗?「犬养还是个政治人物吗?」 「什么?」蜜代向后仰,「居然不清楚到这种程度。」赤掘也一脸惊讶。「妳真的不知道吗?」大前田课长咧着嘴说:「什么还是,他现在是首相啊。」 「首相!」那真是太厉害了,五年前看不出来啊。 「未来党在上次大选中大幅成长,之后参议院又举行一次选举,去年的众议院大选中,未来党正式取得了政权。」 「犬养突然之间获得广大民众的支持。」蜜代苦笑着说。 「我并不讨厌犬养喔。刚开始我对他很反感,觉得他太法西斯。不过说穿了他只是做些理所当然的事啊。他对美国展现了毅然决然的态度,说的话也都很简单明了。」赤掘口中嚼着鸡肉。继续说:「以前的政治人物说话不是都很暧昧吗?像是以前对中国说到过去的战争话题时……」 「你是说『非常遗憾』事件吗?」蜜代说。「对对对。」赤掘点头。「非常遗憾事件?」 三般来说,政治人物都不喜欢负责任,不是常把非常遗憾这种暧昧不明的话挂在嘴边吗?但是犬养却在第一次出国访问时,就大大方方地谢罪,还因此引起争议呢。」赤掘吞下了口中的鸡肉,又再夹了一块。鸡肉真的这么好吃吗?我也伸手夹了一块。真的很好吃,我又偷偷夹了一个。 「大大 方方地谢罪,这个说法好奇怪。」 「不过这就是犬养了不起的地方啊。他不会只顾眼前的利害关系,迟迟不谢罪。反而先坦率地谢罪,让对方没有责难的机会。就连保障问题,也是一但决定之后说绝不再受理。我觉得这样比拖拖拉拉有建设性多了。」 「所以他才会被人攻击嘛。」 「你说犬养首相被攻击?」我间。 「对喔,这件事你也不知道吧。」大前田课长语气中透露出对我的尊敬。他说:「因为很多人不满犬养的做法啊,尤其是很多人对他向其它国家谢罪这件事感觉受辱,所以他遭受攻击好几次。到目前为止应该有五次了吧。」 「不过还好他都没事,我也很欣赏他的顽强喔。而且最近景气也开始好转了,他算是还不错。」赤掘大致说明完后,接着说:「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他的声音变尖。 「蜜代,不管在任何状、况下,妳都绝对反对武力吗?」 「嗯,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就算a国攻打b国,也只要像以前一样,只出钱、不出力就好了吗?」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蜜代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但是这样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只要自己的国家好就好。」 「没错,我就是不负责任。但是啊,我可不觉得赤掘你是那种平常就把世界的责任背在身上的人。」 「妳、妳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像那种平常爱乱丢垃圾、完全不顾他人感受,说什么『这样做又不犯法』而面不改色地插队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装模作样说什么应该克尽国际社会成员的义务,这种人最恶心了。明明平常只会想到自己的利益。我不认为那些常把什么日本领土、国家利益挂在嘴边的人,会因为『维护国家利益』而心甘情愿地缴税。」 「我既不会乱丢垃圾,也不插队,更不会不甘愿缴税啊。」 我不知道谁说得比较正确,决定寻求裁判的判决,于是转头看着大前田课长。课长看着蜜代和赤掘,笑着说:「两个表现半斤八两。」 如果相扑裁判在举起判决扇时真的这么说,那问题可就大了,不过用在这个时候倒是很贴切。「或许吧。」只见蜜代臭着一张脸,赤掘则在一旁呕气。 4 我边听着大家的谈话,边想起了润也的大哥过世前的事。 结婚之前我就住进了润也家,所以对我来说,润也的哥哥就像我的亲大哥一样。那天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前,一起看着电视。应该是大哥过世前半年的事了吧。三个人呆呆地看着电观新闻。 那是一段关于太平洋战争史料的新闻画面。主要报导最近发现了一卷录音带或是相关文件之颖的事。政治人物对此发表言论说:「这证明了日本虽然发动战争,但却不是以侵略为目的。」 我想,大哥应该会发表意见吧。果不其然,「这个啊,」大哥马上开口说:「像这种根本不知道事实真相究竟为何的事,我其实不太感兴趣。」 「也是,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侵略啊。」润也附和地回答。 「不过,不是很多人常说因为日本的历史教育太过自虐了,所以年轻人才不以国家为荣吗?这一点我实在很难赞同。」大哥说。「日本的年轻人或许真的不以日本为荣、瞧不起大人们,不过那是历史教育造成的吗?如果政府说我们发动的是优略战争,年轻人就会以国家为荣吗?」 「我觉得根本不是那样。」润也笑了。「以前我上历史课的时候都很不认真,还在学校鼓吹反战,让老师们伤透了脑筋。」 「对吧?老实说,不以国家为荣的原因,根本就是大人太过丑陋。政治人物在电视机前公然说语、传唤证人时进行的答辩根本和禅学没两样,因为大人们总是这样。才会被年轻人瞧不起的。要叫大家以什么为荣?」 「或许」我说。「如此吧。」润也接着后面说完。 「不过如果担心年轻人因此就不尊敬长辈,那也太可笑了。不管过去做了什么,只要现在的大人做得好,年轻人就会以此为荣了,不是吗?」 「哥你还是老样子,光想些没用的事。」 「如果想太多会死,我应该死了一百多次了吧。」 5 回到家后,润也已经洗好澡,正坐在餐桌前看书。我们租的两房两厅的房子虽然不大,不过房租比起东京便宜多了,住得愈久,就觉得愈划算。 「回来啦?」听到润也这么说,我便答道:「我回来了。」一边放下皮包。迅速换好衣服,在润也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了?」润也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宪法修正案的长篇大论很新鲜喔。」我这么说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不过话说回来,晚上的街道还真是热闹啊。」 「宪法修正案是什么意思?」 「下个月要举行公民投票了,你知道吗?」 「嗯,知道啊,公司上下大家都在讨论。」 「我们公司也是。」我把蜜代和赤掘之间的辩论告诉润也。润也一边连声回答「是喔」。视线却没有离开眼前的书本。讲到最后,我开始说起蜜代有多聪明、多可爱。最后还说到「听说蜜代的先生在出版社工作,但做的好像是些奇怪的杂志,好诡异喔」这样的话题。 润也阖上手边的书。我们之所以开始看书,是因为家里不看电视的关系。这是大哥过世之后的事了。大哥留下来好多书,我们便拿来看。 「我刚才在看这本名言录。」润也将书的封面转向我,那是一本老旧、已经褪色的文库本。「里面有很多名人说过的名言、名句之类的。」 「好看吗?」 「还满好看的。学个例子,妳知道犬养首相吗?」 「啊,润也你也知道了吗?听说犬养是现在的首相喔。」 「我说的不是这个犬养,是很久以前的。」润也笑了,当然他也知道现在的首相是犬养,接着又说:「这本书上写的是死于五一五事件的犬养毅。犬养首相被暗杀前,曾经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 「『只要提出来,就能理解』。」 「这算名言吗?」 「啊,对了,岔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刚才我接到一通电话。」润也提高音调说。「电话?」 「哥的朋友岛打来的。」 「啊,是岛哥。」 岛是大哥念书时的朋友,当润也在葬礼上崩溃、丧志、嚎啕大哭而不知所措时,他在葬礼程序和一些杂务上帮了很大的忙。葬礼结束后还见过几次面,连搬家时也过来帮忙,「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下次要到仙台,问我们要不要见个面。」 「好想喝咖啡喔。」我说。那是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的事了。两个人默默地看著书,很容易口渴。 「猜拳输的人去泡咖啡。」润也提议,我苦笑。「不要。」 「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因为我绝对会输。「不过啊,猜拳从没输过能不能登录在吉尼斯世界纪录啊?」 「如果可以的话也不错。」润也双手抱胸,偏着头说。我看机不可失,立刻大喊:「剪刀石头,」一边摆动着右手。润也急忙解开双手,接着伸出了手来。「布!」叫喊的同时我打开了手指。润也出石头,我出剪刀。我又输了。 「到底是什么道理?」 「说不定是哥附身帮我喔。」 「大哥附身?」 「对啊,运气好不就有如神明附体?而且打从哥过世后,我的运气就一直很好。」 这一点完全毋庸置疑,我回想着五年前,一边 点头认同。润也凡事都有好运气,的确大约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像是挤得满满的电车里,只有润也面前空出位置,或是在快餐店的促销活动中刮中奖品。就连刚搬到仙台租房子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想住进这里,后来用抽签决定时我们也顺利抽中了。大哥过世之前,似乎也没有这么好运过。 最明显的就是猜拳了。 我们两个常常用猜拳决定谁做什么家事。起初只是觉得「怎么每次都是润也嬴?」怨恨自己「怎么运气那么差,太不会猜拳了。」并不觉得猜拳的胜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直到前几天,我们才终于发现这个重大的事实。 「诗织,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每次猜拳好像都是我嬴喔?」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试着回想过去的状况,「好像是,」我压低下巴。「好像是这样。」 「一次都没输过也太奇怪了。」 我们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像是讲好了似地连续猜了几次拳,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连续猜了三拳,结果润也连赢了三次,甚至连一次平手都没有。「其实啊,」润也这时才告诉我在公司和同事猜拳也都没有输过的事。「我每一次都嬴喔。」 我们两人紧皱眉头。虽然不知道润也总是猜赢的原因和蕴含的意义,不过反正很会猜拳既非不吉利的事或坏事,更不会令人不舒服。「会不会是你有了预知能力?」 「预知能力?」 「在猜拳的时候撞胜,不就是因为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拳,或是在脑海中浮现出应该出的拳,所以才赢的吗?」 「但我没有这种感觉啊。」润也立刻回答。「我没有收到叫我出什么拳的指令,只是想出石头就出石头,想出剪刀说出剪刀啊。」 「这样就一直赢?」 这时我看到桌上有一个百圆硬币,伸手拿了过来。和润也讲定有樱花图案的是正面。数字是反面,接着再把硬币放回桌上,用手盖起来。「正面还是反面?」 「反面。」润也说。 「脑中有出现什么画面吗?像是百圆硬币影像之类的。」 「随便搞的,反正猜中的机会有二分之一。」 是这样没错啦,说说。翻开一看,真的是数字和年号,是反面没错。「猜对了!」可能是刚才没有遮好,这次我很谨慎地把硬币随意翻了几次,再用手盖住,「哪一边?」才刚问完,润也马上就回答:「那这次我猜正面。」他好像真的是乱猜的。 打开手一看,真的是正面。硬币上映着银灰色的樱花图案。 「润也,这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单纯运气好罢了。」他气定神闲地说。「和理论无关,说不定只是所有好运都集中在我身上而已。对了,从前一阵子开始,我打小钢珠就常常赢。不要说这个了,还是决定谁去泡咖啡吧,赶快来猜拳吧。」 「润也,我怎么想都觉得现在用猜拳决定太奸诈了。」 说完润也露出「真拿妳没办法」的表惰,走进里头的房间拿出一个旧纸盒子。纸盒表面已经晒得褪色,每个角也都磨钝了。他仔细地将表面的灰尘抚进垃圾桶里,放在餐桌上。我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橡皮擦。」他开心地笑着说。「妳看。」接着打开盒子。我拿起盒子里的造型橡皮擦,老旧的橡皮味扑鼻而来。每一个橡皮擦都是怪兽造型。 「超人力霸王橡皮擦。」润也说得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玩具。「小时候我常常用这个和哥对战。」他倒出所有橡皮擦,将盒子倒扣过来。盒子底部有一个签字笔画出来的圆,非常圆,像是用圆规画的。「这是相扑喔,怪兽相扑。妳小时候也玩过吧?」没玩过,我说。接着拿起手上的红色怪兽,放在土俵上。「像这样?」 「这样。」润也开始用食指敲打着纸箱。纸箱震动了,上面的橡皮擦也微微动了起来。「先掉出土俵之外,或是倒地的就输了。」 我拿起实在称不上干净的橡皮擦。「跟纸相扑一样吗?。」 「这样就和运气无关了吧。就用这个决定谁去泡咖啡吧。」润也精神奕奕地指着成堆的橡皮擦说:「选一个喜欢的选手吧。」我虽然在心里喃咕「什么选手,根本就是怪兽嘛——。」不过还是看着摊在桌上的怪兽橡皮擦,选了一个最接近人类的蓝色橡皮擦。「润也,这是超人力霸王吧?」 「嗯,那个是呀,佐飞。」润也点头说。佐飞?到底是符号还是人物绰号?搞不清楚,我把佐飞放在土仪上。润也选了一个岔着腿、看起来像恐龙的橡皮擦放在纸椅上。 「超人力霸王最强,对不对?」 一声令下,我们开始敲着纸箱。敲得太用力的话,两个人都会倒下,所以必须很谨慎。纸箱不停摇晃,橡皮擦也跟着左右摇摆。说是摇摆,其实是靠震动。 不久,我的橡皮擦就「砰」地一声向后倒了。太棒了。润也满足地压低下巴。「像超人力霸王这种没有尾巴的啊,其实很弱喔。像我的怪兽红王,妳看他的尾巴这么租,这样站得比较稳唷。」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应该事先告诉我吧。」 「说得也是喔。」润也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悠哉。没办法,我只好起身到厨房去泡咖啡。 不久后润也提议说:「周末要不要去赛马场?」。 6 赛马场在仙台的北方,开车走国道四号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位于岩手县境内。 那天是我开车。大哥过世后,说们虽然一起到驾驶训练班上课,也都取得了驾照,但大多时候都是由我来驾驶大哥留下来的车子。下了交流道之后,由润也拿着地图告诉我哪里左转、哪里右转,总算是顺利抵达赛马场了。 我们要来试试看润也到底有多好运。「来测试哥的附身程度。」 我们把车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赶在十一点前进入赛马场。那是一栋老旧而熏黑的建筑物,看起来跟废墟没两样。入场后,眼角余光瞄到了草地围场,踏进售票区的同时,立刻感觉到四周诡异的昏暗和脏污。不但地板凹凸不平,甚至还看得到几个人孔盖。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有各式各样的线路和电缆,全都积满了灰尘。 许多人手上拿着报纸四处走动。怎么那么多人都戴着棒球帽?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每个人似乎都闷闷不乐,叹气声连连,使里面的气氛更沉重了。 放置圈选单的地方挤满了正在圈选和讨论的人,我们还了一个比较少人的角落,润也摊开了赛马报纸。我对赛马不熟,也只陪着润也来过三次赛马场,完全不知道要领所在,不过还是望着报纸,读着第二场比赛的字段中十匹出场马匹的介绍。 润也要我也买了曲了于是我选中了「三五」。「也太没创意了吧。」润也征笑着说。三月五日是我的生日。 「那我买十五。」十月五日是润也的生日。 不知道润也是不是乱捕的,他又另外还了几个号稽的排列组合。赛马场内从刚才不停广播距离停止马票贩卖还有几分钟,十分唷杂。 「每个号码各买一百圆就好了吧。」润也问。我赞成,因为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赚钱,而是想确认到底有多好运,所以一百圆或是一圆都无所谓。 我负责去买马票。虽然成排的自动售票机看起来好不神气,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在有人的售票口买。 坐在售票口里的欧巴渠接过我从小窗口递进的圈选单,说:「这是连胜,所以虽然妳画五、三,但是实际上会变成三、五喔。」我听不太懂,不过还是笑着对她说:「好的。」 欧巴桑紧皱着眉头,说话时特别爱强调尾音。听起来有点冷淡,不过她似乎人还不错,找钱时还向前探出身子问 我说:「和男友来的?」 「是。」 「要小心爱赌博的男人喔。我老公也是这样,把我伤透脑筋了。他很久以前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最讨厌赛马了。」 「那妳为什么在这里工作?」 「因为在这里工作说不定哪天会过到我老公啊。」 「所以妳还是很爱先生嘛。」 拿到马票后,我往后方走去。几根大柱子后方的观战席里摆了一些看起来颇廉价的长椅,再往前走就是马场了。 一走进观战席靠中央的位置,蓝天和马场的翠绿立刻映入眼帘。远方马场美丽的程度令人惊艳。马场是椭圆形的混土场地,外围有黄色的栅栏,内侧则铺着绿草。和刚才马票贩卖处那种阴暗、脏污的岚觉相比,马儿奔跑的跑道更显得整洁,这样的对比实在很有趣,完全呈现出买马票的人内心的邪恶,和奔驰马儿的天真烂漫。 「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润也把玩着马票,雀跃地说。「你随便选的吗?」 「嗯,只是随手写了几个数字,也没有看赔率。」 虽然我们的目的不在赚钱,但当马儿出现并聚集在栅栏后方,不知是比赛开始的喇叭声,还是狗吠声的轻快音乐响起时,我仍然紧张极了,不停地叫着代表三号和五号的「红、黄、红、黄」 栅栏打开了,紧接着响起了「碰!」地一声,扬起了轻烟,马儿便一起,向前飞奔而去。我和润也同时挥舞着双手,高声喊着:「冲啊!」 结果全军覆没。 不管是我的生日、润也的生日或是润也随便选的数字,全部都没有中。而且也没有爆冷门的黑马夺冠,根本找不到任何生气的理由或是失败的借口,败得一踏涂地。 「果然不行喔。」 「所以真的跟运气无关,」我偏着头。「或许大哥根本没有为你带来好运吧。」 我们又再回到刚才的地方去买马票。为了重振士气,继续挑战第三场比赛,我们打开赛马报,研究起十头赛马的名字。马票售票处外面有一整排小吃摊,就像庙会时出现的摊位一样,我们坐在面对摊位的长椅上,讨论着下一场要下哪些马。我主张还是继续买生日的号码,润也则随便选了三个数字,画好圈选单。每个号码各买了一百圆。 我心想,结果应该相同。如果润也真的特别好运,或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那么应该不会没猜中第二场比赛,而只猜中第三场比赛。如果真是如此,只能称得上是一般「有输有嬴」的情况,也无需特地测试半天了。 所以我便把赛马抛在脑后,开始研究中午吃什么好。我看着紧临着马票售票处的地方有一家站着吃的拉面店,望着店面的招牌,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牛舌拉面好不好吃。」 「牛舌?」 「那里写的,你看。咦?原来不是牛舌拉面,是牛肉担担面啊。到底是汤面还是担担面?我都搞不清楚了。」(注) 「应该是担担面吧。」润也像是把玩着这个发音似地,接着说:「顺便也买一些单胜好了。」这应该是从担担面的发音而来的联想吧。真好猜。 「单胜是不是只猜第一名的那种?」 「对。」 「十区里猜一区,机率是十分之一,对吧?我有预感会猜中喔。」 「如果凭预感可以猜中的话,大家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说完后润也低声地说:「买三号好了。」接着开始画圈选罩,「三号单胜,担担面。」 「为什么选三号?」 「直觉。」润也满不在乎地说,接着害羞地搔了搔头。 虽然有其它窗口空着没人。但我还是到刚才的窗口排队买马票。 欧巴桑微笑地看着我,表情似乎在说「哎呀,是刚才的小姐」。「妳又来啦?」 「才第三场嘛。」 「去跟妳男朋友说,不能只想着轻松赚钱喔。」欧巴桑把马票交给我。 第二场比赛时的座位没有人坐,于是我们坐了下来。我对身旁的润也说:「不知道会不会中。」 「说实在的,死去的大哥附身在我身上这种想法本来就很奇怪。」润也苦笑着说。「我觉得大哥不会放任你不管。」我反驳地说。「不可能因为死了就弃你不顾。」 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哥不会因为死了就弃我于不顾吧。」 我转过身去,看到将近二十个中年男子正认真地盯着电视屏幕,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报纸和笔。默默烦恼的他们看起来就像热衷于研究的学者,如果集合所有人的智能,并交换值此的情报,那么不要说是猜马票了,就连划时代的癌症疗法,或是如何有效解决外交问题的方法,他们也应该都能顺利进行吧。不过,我想,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合作的。 会场响起了比赛开始的暸亮喇叭声。此时场内满溢着无形的期待与闷热,就连我也不禁紧握右手的拳头。 马儿随着乐曲声飞奔而出,我们又再度高喊着「冲啊!」后面传来欧吉桑大喊「对啊,快冲!快冲!」不知道他和我们是不是为同一匹马加油。 三号似乎是一匹满受欢迎、跑得非常快的马。比赛到了一半,他就比其它马领先了一个头左右的距离,即使迈入最后一轮也都毫不让步,并且慢慢地拉大了与其它马之间的差距,轻松获得了第一名。「果然被我猜中啊。」 「怎么那么无聊!」一时间,会场内充斥着叹息及欢呼声。 「中了!」润也挥舞着拳头。「真的中了耶。」我也看着马票说。「不过是单胜。」 「反正是中啦。」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这一场的赔率终于公布了。第一名和第二名好像都很受欢迎,所以没听到什么喧哗或惨叫。 「赔率是多少?」 「两百圆。」润也笑着说:「也就是买一百圆变两百圆。」 「我们买了一百圆,就是中两百圆了。」我们每种马票都只各买了一百圆。「嗯」我双手抱胸说:「这样算好运吗?」 「不过呀,其它马票没中,所以整体来说还是赤字。」润也皱着验说。 但是,我们的进攻,也就是润也的好运,从那时候起才正要发挥威力。 注:日语中的「牛舌汤面」和「牛肉担担面」发音相同。 7 我们理所当然地买了第四场比赛的马票,而且润也像是灵感泉涌似地,宣布说:「接下来只买单胜。」连报纸也不看,就说:「买五号。」 我问润也为什么,他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过啊,妳不觉得单胜和猜拳很像吗?猜拳的时候也是随便从剪刀、石头、布中选一个,对吧?虽然选择的项目比猜拳多,但只要选一个就好了。」 「不过,你也可以看过报纸再选呀。」我看着报纸上的赛马资料一边提议。 「平常猜拳的时候我也没想太多,感觉这个也和猜拳差不多。不要想太多可能比较好。」 「不要想比较好?」 「对,不要想,把我们赢的钱全部赌进去。」 「赢的钱全部也只有两百圆嘛。」 我又回到刚才的窗口排队,付钱之后,取出马票。 「这次只买一个号码吗?」欧巴桑说。 「接下来都只买一个号码。」我点头说。 这场比赛又靠我们的直觉猜对了。栗色毛色的马儿载着我们的两巨圆以及头戴黄色帽子的骑士奔跑,刚开始虽然落后许多,但慢慢地仿佛川流似地挤进了前几名。到了最后的直线跑道时,像是突然感受到奔驰的乐趣般。展现了惊人的加速,蹬着线条优美的前腿,跑出第一名的成绩。 「太好了!」润也握紧拳头 ,摆出胜利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招摇,隔壁的欧吉桑发出了「啧」的声响。 「中了耶。」我开心极了。不久之后,电子屏幕显示了这一场的赔率为「九百三十圆」。 「变成一千八百六十圆了,诗织。」润也瞇着眼说。一千八巨六十圆,虽然都称不上是很大的数目,但只买一个号码时猜中的听觉却特别畅快。「这样算是因为哥附身的关系吗?」润也有点半信半疑,不过我却肯定地表示:「一定是。」 然后我们到刚才决定的摊位里站着吃牛肉担担面。笑着讨论碗里的到底是牛舌还是火腿。吃完上个厕所,一切准备就绪后,继续挑战第五、第六场。 结果这两场我们又赢了。 两场我们买的都是单胜,只选一个号码。第五场比赛我们买一号,把第四场里赢的一干八百团都押进去。结果赔率是四百二十图,我们从兑现机里读出了七千五百六十圆。虽然听到惊讶,不过更觉得愉快,这个时候我们还开心地打闹着。 第六场比赛润也选了「单胜三号」,买马票时欧巴业对我说:「赌金愈来愈高了唷。」我也只是语气淡然地回答说:「刚才赢了一些,把赢的钱都赌进去了。」 不过在下注七千五百圆的三号跑了第一名之后,看到赔率是「三百五十圆」,让我开始有点厅到害怕。尚来不及开心大叫,我就咽了一口口水。 我计算着赔率,两万六千两百五十圆。「变成好多钱喔。」润也说。「全部猜中了耶。」 「要是最后变成一百万怎么办?」润也梦呓似地说。「上等牛五花肉。」我没头没脑地突然想吃烧肉。 原本我们对赛马赢钱这件事的认知仅于如此。 等到我买了第七场比赛七号单胜的时候,欧巴桑瞪大了眼睛,说:「两万六千两百圆?刚才中的吗?」 「运气很好。」我说。这场比赛果然又被润也猜中,看见赔率是四百二十团时,我和润也都沉默了。就连马儿抵达终点时我们也没有出声,只是直相看着对方。我感觉口干舌燥,只好不停舔着嘴唇。我们手上现在有十一万四十圆了。 第八场比赛时,欧巴桑真的吓了很大一跳。「不会吧。」她上下打量着我,那表情似乎在说,如果是麻将或其它游戏,或许会怀疑妳耍老干,但是赛马没办法作弊吧。她感叹地说:「妳的运气真好。」递出我买的十一万圆的单胜马票。 「这一场也会中吗?」 「从刚才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会吧。」 我们盯着比赛前出现在电子屏幕上的赔率。润也预测的八号有「14.2」的单胜赔率。也就是说,若这场猜中的话,就能一次赢得一百五十万图以上的赌金。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不过第一场我们没有猜中呢。」 「开始赌在单胜之后,就中了。」 「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喔。」 「一定是运气太好了。」润也自己似乎仍是半信半疑。 不久第八场比赛开始了。我们感到恐惧和不安,无法像一开始那样单纯地开心了。 只是静静地盯着马场看。 握着八号号码牌的马儿全身散泛着光泽,精神抖擞地在跑道上飞驰而过。从刚才显示的赔率来看,他并不是一匹背负着众人期待的马。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将本性隐藏多时,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改头换面,也可能是润也的大哥在看不见的地方拚命鞭策他,使他从起跑以后就以惊人的速度超前。完全如同字面意思一样超越了所有的马,展现出飞跃似的奔驰。阳光撒在马儿茶色的皮毛上,十分耀眼。纷乱的马蹄踩在跑道上,整个马场都震动了起来。八号马大幅领先其它马儿回到终点,场内响起的惨叫多于欢呼声。我们两人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一直到其它人纷纷起身离开座位,我们仍然坐在原位。 「中了。」 「真的中了。」 赔率出来了,是一千三百五十圆,我和润也都觉得太不真实了,「真的超过一百万了。」我们低声地说。 本来担心自动兑现机不能提领一百万圆以上的奖金,但事实上似乎没有这种规定。但是润也觉得:「我们一辈子没有几次机会能去高额兑彩窗口,去那边领吧。」我表示赞成,这么说也对。 去了之后才知道根本没有所谓的高额兑彩窗口,只是在最内侧的窗口上贴了一张「高额兑彩、百万圆以上。机器无法读取马票专用」的标示。 窗口上摆了一个旅馆柜台常见的铃,于是我们按下按铃。铃声响起,大家都看着我们,我有点退缩。柜台后方走出一个欧吉桑,接过我们的马票之后直盯着我们看,接着按了按机器,不知道是不是在确认金额。然后他递出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其间,但我竟担心起会不会引来扒手或强盗来抢钱,不停确认四周有无可疑人物。「这样左顾右盼反而引人注意。」润也说。他比我冷静许多。 「请小心保管。」窗口里的男人说。润也拿过装着钞票的信封后说:「一百四十八万图也不会有保镖帮我们护钞呀。」 「因为也才一百四十八万圆嘛。」我故意说。润也也笑着说:「区区一点钱嘛。」不这么说的话,总觉得害怕地不知所措。 润也顺理成章似地宣布下一场继续赌,还说要把全部的钱都赌进去。润也的语气非常冷静、沉着,让我听觉他所以这么决定,并不是因为赌性坚强,而是这是一场实验,必须玩到最后,直到结果出现。我了解他想继续赌的心情,但是把全部的钱都赌进去让我有点讶异,同时也感觉非常骄傲。「够干脆。」 「反正我们不是来赚钱的。」 下一场是第九场比赛,润也的预测是「十一号」 「这和预知能力真的不同吗?」我再次向润也求证。 「因为我的脑中并没有浮现任何数字,只是刚好想到而已。这一场不是有十二匹马吗?所以我才想,十一好像也不错。」 「是哩。」 说完润也开始画圈选单。但是圈选单上每行最多只能买到三十万圆,光是画数字「30」和单位「万」就相当累人,想要买足一百四十八万图,就必须画好几行才行。我总觉得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的一百四十八万圆看,不由得观望着四周。 这么大的金额让窗口的欧巴桑差一点就昏倒了。她看着我递上去的圈选单,好心地提醒我说:「买马票只能付现喔。」 嗯。我战战兢兢地把信封里的钱交给欧巴桨,她不禁发出「哎呀」的大叹一声,又像是可怜我不知道去哪里偷来了这些钱似地问我说:「这些钱哪里来的?」不知为何,我笑了出来,说:「用刚才的十一万圆中的。」 「不会吧。」 「我们也嘴了一跳。」 「喂,」欧巴桑向前凑了过来说:「有什么诀窍吗?」她的眼底闪耀着光芒。「就是无所求啊,无所求。」 「无所求才是最好的。」欧巴桑点点头。 场内又响起了女性广播员的播报声,我拿着马票回到间也身边时,他正在看赛马报纸。我问:「怎么了?」润也回答说:「我在看十一号的单胜倍率是多少。」 「多少?」 「好奇怪喔。报纸上说赔率是三百圆左右,但是现在却显示只有一百五十圆。差太多了。」 「怎么会这样?」我歪着头想。润也研究了一会见说:「原来如此。像这种乡下的赛马场,如果买到一百四十万,就会影响赔率。」 「是唷?」 「可能是因为我们下注下得太多了。不过,即使如此,如果中了也会变成两百二十万。」润也的语调听起来很没有真实戏,「虽然很不真实,但照刚才的样子看起来,这次应该也会中吧。」他喃喃地说。 但是第九场比赛我们输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再也无法承担这沉重的一百四十八万圆赌金吧,十一号的瘦马从起跑时就一路落后,到最后都没能反败为胜,结果只跑出了倒数第三名的成绩。 润也耸了耸肩,我则叹了长长一口气,心情非常复杂,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丧气。坐在后面的欧吉桑小声地叫着:「真是亏大了。」我好想问他:「亏得有我们多吗?」 8 回程的车上我们讨论着为什么第九场比赛会杠龟。当然没有任何理论或科学,只是各随己意地说出臆测,不过还是有了一些想法。 「我想我的好运一定有极限,只能连续猜中几次。今天只中了第三场到第八场比赛,所以应该是连续六次之类的。」 「但如果是猜拳的话,你就可以连嬴很多次。」我说:「会不会是有人在做调整,不能嬴超过某一个金额?」 「调整?谁在调整?」 「大哥。」 「妳是说我哥在调整我能赢的金额?声如不能超过两百万圆之类的?」润也摇摇头,似乎不赞成我的论点。「说不定是第九场比赛之前我看了报纸的关系?不晓得有没有关系。」 「因为你看了赔率?」 「对对对。」 「但是那之前的比赛你也确认过赔率呀。」我边打方向盘,边用力踏下油门。 「但是呀,如果真的又中了,那也很恐怖。」 我打回方向盘,「对呀。」接着突然起了个念头,对着润也喊「剪刀石头……」。 润也的身子霞了一下,赶紧起身慌乱地伸出右手,出石头的我又输了。 「干嘛突然猜拳?」 「我在想,你的好运该不会用完了吧,所以想试一下嘛。」 「是喔,」润也说:「不知道我的猜拳运还在不在喔。」按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睡一下好吗?」还说了什么「我要用猜拳支配全世界」的傻话。正当我想取笑他「还在说这些傻话,哪会想睡?」时,副驾驶座已经安静下来,趁着红灯停车时转头一看,润也已经一脸安详地睡着了。 润也系着安全带的胸口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吸,吐,吸,吐。不慌不忙,以一种绝佳的频率呼吸着。看着润也的睡脸,我也有一点想睡了。 9 隔天星期天蜜代到我家来。 当天中午过后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了呢,「现在可以去妳家吗?」蜜代精神奕奕地说。她从来没来过我家,也从来没有放假时打电话给我。我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和先生吵架了。虽然我不懂那和到我家来有什么关联,我还是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她。 「你就是诗织的先生吗?」蜜代向润也打招呼时比刚才电话中沉稳多了。 蜜代和任职于出版社的先生吵架了,因为实在太生气所以决定离家出走,却又没地方去,所以突然想到我家来体验一下「没有电视和报纸的生活」。她环顾着我家,佩服地说:「你们真的没有电视耶。」 起初我和润也还一直用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来安慰她,像是「妳先生一定没有恶意」、「他现在一定到处急着找太太」、「吵架表示感情好」之类的。蜜代抱怨夫妻生活很无趣:「不管跟我老公说什么,他都只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我。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还抱怨说:「他最近只会拿一大堆挖耳勺回家。」 「挖耳勺?」 「我老公说什么决定要做一本挖耳勺的专业杂志,《月刊挖耳勺》。」 「不会吧。」 「是真的。」 起初我以为蜜代在开玩笑,没想到愈听愈像回事,使我不禁凰叹「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嗜好和专业啊。」蜜代又接着说:「听说『月刊挖耳勺』的发行量会比小说连载的杂志多好几倍喔。」 我们三个人喝着润也泡的咖啡,蜜代又开始列举她先生的缺点。我只好毫无根据地一一为她先生辩解:「一定是妳误会他了。」 「妳先生以前是高中棒球健儿,个性一定很老实啦」但听起来却像是毫无道理的偏见。在抱怨与安慰告一段落后。蜜代看到桌上的赛马报纸,说:「你们去赛马啊?」 「嗯。不过只买了单胜。」没必要跟蜜代提到其实赌了一百万圆以上,于是我笑着带过这个话题。 「不过,小赌慢慢累积。也会变成很多钱喔。」蜜代应该没有特别的意思,但这实在很接近我们昨天将一百圆变成一百万圆的策略,「为什么会这么说?」一瞬间我着实吓了一跳。 「说到这个,哥以前说过一句话喔。」润也突然说。 蜜代问:「哥?」于是我告诉她:「润也的哥哥在五年前过世了,他们感情很好。」然后指着碗柜上的照片。我问润也:「大哥说过什么?」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电视上不是说过纸的事情吗?」 「纸?」 「对,比方说报纸。有一个问题是,把一张纸对折二十五次之后,会变成多厚?各位知道答案吗?」 「纸?对折二十五次?」我边说,连想象着把纸张对折一次、两次的样子。「三十公分左右?」 答错了。润也模仿节目主持人的语气说。 「五公尺左右?」 「也不对。正确答案是,像富士山那么高。」 「啊?」我嘴得整个人放空,马上就否定他:「骗人的吧?」蜜代初次和润也见 面,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只是面露疑惑:「富士山?什么意思呀?」 「刚开始我也觉得很蠢,但哥说计算之后发现真的是这样喔-」 「你怎么会想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想到单胜赢的马票,接着又想到即使赔率不高,但只要一点一滴累积,也会变成很大的金额。想到此,就发现或许把纸一直对折真的会变得像富士山一样高,这两者道理很显似。或许可以说是数字魔术吧。」 「好,我来算算看。」蜜代说。 我拿来了一迭厚厚的便条纸和笔,回到座位后,蜜代又跟我多要了一把尺。蜜代拿过桌上的便条纸,「先来算一张的厚度。」她用尺测量整迭便条纸的厚度,正当我想,她是否大略计算过整迭纸的张数时,只见蜜代说:「五十五张大约是五厘米吧,也就是说,」计算了一下。「一张大概是零点零九厘米吧。接着只要一直对折、重复加倍就好了吗?」 「嗯,应该是如此。」对折之后,厚度应该变成两倍没错。 「所以只要乘二十五次两倍就好了,对不对?」蜜代说完,在便条纸上计算起来,把数字不断乘以两倍。我和润也则在一旁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蜜代。 刚开始的数字都还很小,计算完第十次两倍时,我对蜜代说:「根本很小啊。」 「嗯,」蜜代也疑惑地歪着头说:「已经折十次了,也才只有九十二厘米啊。」 「这就奇怪了,」润也一脸尴尬,泄气地说:「难道是哥骗我吗?」 我们决定继续算下去。过了一会见,我察觉有异。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发现蜜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数字愈来愈大了。 握着笔的蜜代满脸藏不住讶异:「说不定真的会出乎意料喔。」每乘一次倍数,数字理所当然地就会变大,但是眼前的数字却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增加位数。用完几张便条纸、乘了二十五次两倍之后。「算好了。」蜜代放下手中的笔。 「结果是多少?」 「等一下喔。」蜜代伸出手指「个、十、百、千」地算薯,最后宣布答案。「答案是三千公尺。」 「喔!」润也拍手叫好。「很接近富士山啊,看来哥没有骗我。」 不会吧?我看着便条纸上的数字,检查蜜代是否计算错误。润也好整以暇地回想漫画的内容,说:「对了,这么说来,多啦a梦也曾经说过『以两倍速度不断增加是很恐怖的』之类的话喔。」 下午三点过后,蜜代突然说:「难得今天有这种机会,我来负责做晚餐好了。」等于预告了她完全不打算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家。她先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做些什么。「从刚才到现在,我的手机都没响过吧。如果他担心我的话,早就打电话来了。反正他也在闹瞥扭,不用管他。」 「固定这样吗?」 「不过,我真的觉得呀……」蜜代说。「什么?」我间。 「光是夫妇之间吵架,就让人这么烦躁、忧郁了。更何、况像是丈夫出轨,或是妻子离家出走之类的。」 「嗯。」实际上蜜代是离家出走没错。 「在这种状况下,根本就没心思管什么宪法修正云云、自卫队云云的。」 「或许吧。」蜜代突然说起宪法修正,我愣了一下。 「如果本身有更令人烦恼的问题,像是小孩患了重病,或是因家暴所苦的人,更没有时间管什么宪法或是自卫队的问题了吧。」 「比起世界的问题,眼前的问题更为重要。」润也说。 「所以呀,反过来说,会烦恼、担忧世界问题或是地球环境这种大事的人,或许都是一些很闲的人吧。我刚才想,像小说家、学者之类的人,都是因为有空闲,所以才会想一些伟大的事吧。」 「原来如此。」 「像这么空闲的人所说的自以为是的话,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呀。」 「说得也是。」润也说。 「对了,诗织,妳会去公民投票吗?」 「我不知道哩。」我都快要忘记那天在diningbar里聊到的投票话题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走到碗柜前拿起投票通知的小册子,看着小册子说:「妳是说这个吧。」 说完首次打开这本小册子,里面写着「关于现行宪法条款及修正案」。「啊,所谓的修正,会改很多地方吧?」 「对呀,妳不觉得这样很奸诈吗?」 「奸诈?」我和润也同时反间,不禁想检查这本小册子是不是设了什么奸诈的陷阱。 「这次修正的不只有宪法第九条,还明文规定了很多其它像是环境权和隐私权等事项。」 「所以?」 「但是,投票是总括式的,只能全部赞成或是全部否定这次的修正案,只有一种选择。也就是说,不能针对个别选项表态,所以像是反对第九条修正、但是赞成环境权这种的就不行了。像这种乍听之下很合理、却将环境权捆绑在一起硬塞给人家,强迫人家连宪法第九条一起接收的做法实在很过分。」 「啊?是这样的吗?」对于单单这样的做法是否真能连到效果,我感到很疑惑。 润也认真地读着小册子,过了一会见他将内容念了出来。 【现行】 第九条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及秩序的世界和平,永远放弃以国家权力所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来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 二、为达上述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它战力,不承认国家的参战权。 【修正案】 第九条日本国民永远放弃以使略、征服他国为目的的战争,并衷心谋求基于正义及秩序的世界和平。 日本国民为保持本国的和平与独立,并以确保国家安全及自卫为目的,因此保有军队。 二、上述军队之最高指挥监督权归内阁总理大臣所属。 三、国民并不被强制参加第一项之军队。 「第九条原来是这样的内容?」润也的语气中充满感慨。「实际上念过一遍,才发现目前的版本真的很夸张喔。」他讶异地说。「说什么永远放弃、不保持战力。」 「该说是过于理想,还是太过虚幻呢?」 「画饼充饥吗?」蜜代苦笑着说。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画饼充饥这样的说法了,不过还是不禁心想:「说不定正是如此。」虽然不像之前的赤掘那么夸张,不过还是有一点「明明说不保持陆海空军,却拥有陆上自卫队、海上自卫队,而且还不断把自卫队派到国外去。根本和现实差距太远了。」的疑问。 「政府的说法是,自卫队所从事的和平活动并不是战力。」蜜代的口气平淡,既不中立、也不劝戒。 「不过,如果有哪个国家攻打过来,」润也环抱着双手说:「只从事和平活动的话,根本无法自卫吧。」 我想象不知名的国家入侵,大量军队进攻日本之后,大家开始掘井、拚命从事救援活动的模样。这的确是一项大工程,但是当我们在从事「和平」的工作时,敌人却趁机占领了各地。这就是自卫力吗?如果有人这么间,我只能说不固定。「如果不和敌人战斗的话,还是守不住的。」 「对呀,或许有困难之处。」没想到蜜代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我觉得修正过的版本比原来好。」润也说。他当然不知道蜜代反对修正案,所以应该不是故意唱反调,只是单纯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修正版本提倡为了自卫而存在的战力,而且从字面上看来并不采用征兵制。很不错啊。」 「嗯嗯。」我同意地点头。 「是没错啦,」蜜代似乎有点不服。「我以前也曾经想过喔。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护宪派的欧巴桑,她真的很偏激喔。还说什么护宪御前的,实在很歇斯底里,拚了命地诉求反对公民投票、守护和平宪法、反对战争。当时我还是小孩,总觉得既然那么想守护宪法第九条,干脆就举行公民投票,取得多数不就好了。如果认为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投票决定就好了嘛。」 「嗯嗯,我觉得这想法是对的。」 「但是最近我又稍稍思考了一下,举行投票似乎很恐怖耶。」 「恐怖?」 「政治人物、政府、掌权人士这些人都很奸诈,妳不觉得吗?」 「奸诈?」刚才蜜代也说过一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种戚觉真像在实询掌权者。 「譬如,我记得以前学校明明教过宪法修订必须获得半数以上国民的同意。」 「对啊?不是这样吗?」我隐隐约约也记得这件事。 「宪法里只写说必须过半数,所以怎么解释都通。可以解释成全体国民的过半数,或是有效投票数的半数。而现在的公民投票法里规定的是有效投票数的半数。」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所以说算投票率再低,低到只有百分之二十,只要过半就能修订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还有我刚才说的总括式投票也很奸诈。不过啊,最诡异的还是『以自卫为目的』这个字眼了。『自卫』的定义实在太模糊了。」 「不过,大概想象得到啦。」 「妳们想想看,就连现行宪法的『不保持战力』,都可以任由人各自诠释了。妳们不觉得『以自卫为目的』怎么解释都通吗?『以自卫为目的而拥有核武,那么就先来射一发吧』这种事一定也能被解释为自卫行为呀。其实应该规定得更仔细一点。」 「不过,这说不定只是被害妄想,或是想太多了。」我老实地说。 润也环抱着双手,继续读着小册子上的宪法条文。每当润也表情认真的时候,双眼皮总是比平常更为明显,看起来更为帅气。「不过我总觉得修正过的版本比较好。」润也说完后,提出了一个单纯 的疑问。「掌权者真的那么奸诈吗?」 「举例来说,」蜜代开口说:「你们知道猫田市的塑像吗?」 「妳说的是猫还是象?」不知道,我摇摇头。 蜜代于是为我们说明了这个故事,几年前猫田市制作了一个象征当地的塑像。因为鸡蛋是当地的名产,因此便将主题设定为抱着鸡蛋的母鸡。「那个塑像看起来还算不错。」蜜代说。问题发生在命名的时候,市长想用自己孙女的名字将它取名「keiko」。「虽然市长极力主张取名『keiko』是因为鸡子的发音,但实在太假了。他一定只是想取个和自己孙子一样的名字。」 「然后呢?」 「后来当然是全体市民投票决定呀。举办公民投票。我不太清楚他们在哪里、用什么样方法决定,反正投票时共有五个选项,分别是『keiko』、『猫太』、『猫田君』、『小鸡卵』、『猫鸡』。」 「每个都好夸张喔。」润也苦笑着说。 「好难抉择喔。」我也皱着脸说。 「对呀。」蜜代笑了笑,马上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所有支持『keiko』的人都是和市长相关的人士,大家当然都团结一致啊。另一方面,其它主张『反对使用市长孙女名字命名』的市民却因为没有互相交流情报、没有统一彼此的信念,只是各投各的票。」 「也就是说,票都分散在『猫太』、『猫田君』似乎猜到结果了。「话说回来,每个名字都好夸张。」 「对,正是如此。反对辉的票被分散在四个名字上,结果是『keiko』当选了。如果把其它四个候选票数加在一起,绝对比『keiko』多。」蜜代这时咳了一声,不知道是刻意营造气氛,还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件事情给我们的启示就是……」 「不要为了无聊的事情举行市民投票?」润也反间。 「即使是反对派,也要团结一致?」我也转头看着她说。 「伟大的人都很狡猾,大家要特别小心。」蜜代斩钉截铁地说。 「原来如此。」我和润也服气地轻轻点头。不过我却不禁心想,蜜代的想法似乎有些过于偏颇了。「我觉得剩下的四个选项也都很夸张,而且,掌权的人真的会想到这么细吗?如果他们这么有智慧的话,日本就不会只是今天这样了。」 「或许就像你说的这样。」蜜代苦笑着。「但是,」 「但是?」 「现在的犬养,也就是当今首相,我想他很聪明,和以前的政治人物不一样。所以才更让人害怕。」 「聪明的政治人物和愚蠢的政治人物,不知道哪个比较恐怖?」润也心不在焉地说。 宪法修正的话题差不多聊腻了,我们三个遂开起蜜代先生的玩笑,我们挖苦地说:「《月刊挖耳勺》到底是什么样的杂志呀。」蜜代笑着说:「听说最近有一种新素材,可以掏出更多的耳屎唷。」她接着说:「如果那本杂志变成周刊的话,该怎么办?」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每次我让老公把头枕在大腿上。帮他挖耳屎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这真是世界和平的证据啊。哪天发生战争,根本没时间想到掏耳朵了。」 「战争。」我和润也又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个字。我想,蜜代果然真的想很多。战争对我们来说太没有真实感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蜜代和润也的大哥很相像。 「要是真的发生战争了,应该就没办法做爱和掏耳朵了。所以呀,当我老公的耳朵向着我这边,一动也不动的时候。身体不是会因为呼吸而缓慢起伏吗?」 「因为呼吸?」 「对呀,我好喜欢一边感受他的呼吸,一边享受这个悠闲的片刻。总觉得必须好好珍情掏耳朵的时光。」 之后蜜代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来了材料,做了猪肉味噌汤和咖哩饭给我们吃。他先生在晚上十点左右率先示弱打了电话过来。 在那之前。蜜代拿着在超级市场买回来的报纸放在餐桌上说:「来折折看二十五次吧。」 「折了几次后,就物理观点来说,就折不下去了。我哥说的。」润也虽然提出忠告,但是蜜代还是坚持要折折看。 「诗织,如果把妳们家撑坏了,要原谅我喔。」蜜代必定想象到报纸变成像富士山般的高度,进而冲破天花板的画面了。蜜代实在太逗趣了。 10 几天后我开着车穿过仙台市,往某个小镇前进。那天虽然是平日,不过我不用上班,正好越此机会去参观润也工作的地方。 通过海岸旁的隧道,走过连续过弯的小路,便看见一座小山。沿着山麓前进,一片水田在眼前延展开来。我把车停在一旁的空地上,旁边停了一部厢型车,应该是润也开来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公司的车。 走过一段水田上的小径,来到一片空地,同时也看到了润也。他坐在一把携带型的小椅子上,前面放着一副架在脚架上的望远镜,脖子上还挂着另外一副望远镜。 看见我向前走近,润也说:「妳真的来了啊?」 「刚好经过。」 「刚好经过这种深山里的小镇?」 「你在这里做什么?」 「猛禽类的定点调查。」润也指着山的那一头。「如果之后要在那附近开通一条大马路,或是拓宽道路之类的时候,不是必须削掉那边的山吗?」 「嗯。」 「这种时候,就必须评估这么做会对栖息在此的野生动物带来的影响。如果知道鸟类的生活区域,开路的时候可以避开这些区域。」 我一知半解地望向天空。天空非常晴朗,呈现清澈的水蓝色。眼前所见的,只有仿佛布满肌肉的朵朵白雪。除此之外,别无一物。真是空荡荡的天空。我环视整个天空。 「没有鸟呀。」 「当然没有啰。」润也笑了出来。「有时候待上七、八个小时,也看不到半只鸟。」 「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好像很愚蠢,润也充满疑惑。「做什么?妳很没礼貌耶。就说我现在在工作呀。」真是什么也不懂耶。润也说:「如果鸟类出现在山林里,我会观察牠的行动,记录飞行路径。只要都记录下来,就能知道这一带有哪些猛禽类、生活形态又是如何了呀。不过这也得等到牠们出现才行。」 「感觉好奇怪喔。」 「实际上做了之后才发现,现代社会里从事这种整天盯着天空看的工作,真的是很奇怪。」润也听起来有点自嘲,又带着一丝骄傲。他把手上的望眼镜拿给我,「妳用这个观察看看。」 我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用双手握着,听润也讲解一遍使用方法后,便拿着望远镜四处乱看。我看见了远处山上的杉树,还看见小橡树的叶子,真是新鲜极了。我又看到了天空的颜色、白云和山。润也告诉我,只要仔细、耐心地观察天空和山的交界处,鸟类便不会消失于风景之中,比较容易发现,但是我仍然抓不到要领。 我连续看了三十分钟,还是没看见鸟的踪迹。这时听见背后的山里传来了鸟鸣声,我转过头去,问润也说:「这是什么鸟?」润也说是银喉长尾山雀,长得很像麻雀,很可爱。 「怎么都没有老鹰呀。」我坐在椅子上。像这样身处在完全听不见车水马龙声、可以悠闲自处的场所。真的很舒服。就在这个时候,润也突然站了起来,大叫:「有苍鹰。」我连忙站起来望向四周,望着天空:「在哪里?在哪里?」。润也指着北方,边拿着望远镜观察。我也学润也,但却抓不到位置,除了无垠天空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焦急地动来动去,过了一会见,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解说—— 如果可以选择,你会站在哪边?曲辰 you may say i’madreamer./but i’mnut the only one. ——《imagine》歌词 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觉得那一定是故意的。 照片中有两个小男孩,右边的男孩略高,两个人带着稚嫩的神色矫憨的向镜头咧嘴笑着,各自在胸前抱举着的棒球棒,朝向不同方向伸展成一个v字型。 这是日本阅读杂志《达文西》二〇〇七年四月号为伊坂幸太郎所做的专题中选的一张照片。 右边那男弦,是伊坂幸太郎,而左边,是他弟弟。 看到一对兄弟拿着棒球棒,作为伊坂幸太郎的读者,我想,任何人都会想到那句极为精炼而让人难以忘怀的开场语:春从二楼一跃而下。 那是《重力小丑》中的那对兄弟,泉水与春,他们背负着极为悲伤的宿命,但小说仍旧如同小丑无视于重力一般,轻盈的飞翔着。 这次,伊坂幸太郎启用了另外一对兄弟,而他们所面对的,确实远比宿命更为全面的重力。 《魔王》这本小说在出版单行本之前,曾经在讲谈社的《エソラ》杂志上连载,不过作者在写〈魔王〉的时候似乎并未意识到〈呼吸〉的存在,于是在成书时有大幅度的修改以符合「一本书」的概念。在这种情说下,我不免会留意到两篇小说的差异或是扦格之处,其中最让我在意的,就是「叙事者」的变化。 伊坂的小说向来爱使用「第一人称」——也就是「我」——来说故事,这种方法除了可以拉近读者对于书中角色的亲近感外,还有助于将作者想暗示的情绪值入叙事者的叙述中。 有趣的是在于,伊坂所选择的叙事者在整个故事而言,往往是处于外侧的位置,就好像《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说到的一样,「这是他们的故事,而我只是中途加入的配角」一样,观察是叙事者唯一能做的,他的作为基本上只能影响故事节奏而无法影响方向,死神千叶这样、逃到孤岛的伊藤这样、想要复仇的铃木这样。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来看前篇的〈魔王〉,那安藤的存在就非常的耐人寻味,我们看到他在小说中与许多人相遇,但回过头想想却好像是绕着某个无形的圆心打转,以螺旋状的姿态,透过跟人们的不断接触,累加成最后迫使自己站在人群之中与「圆心」那个人对抗的力量。而后篇的〈呼吸〉以诗织为主述者,但要描写的似乎又不是润也,而是围绕在他们周围那些被时代的趋势带着走的人群与其上的意志。 换句话说,伊坂在这本小说中真正想要讨论的,应该是犬养以及其象征。 犬养毫无疑问的是富有魅力的统治者,他外型抢眼,口才总是滔滔不绝在论述中夹带着强大的煽动力,他可以看出日本人民们最渴望的是什么、最想说的是什么,而应允他们、为他们代言。他号称要对抗的是日本巨大的派阀、官僚,以及过去的种种。 在杂志上的部分,犬养的身影其实更为强大,说出的话语也更多更富有煽动性与热情,形象清晰而完整,几乎就像是伊坂表示说因为希特勒大家太熟悉而转向描写的墨索里尼一样。但在单行本中,这些部分都被剪裁掉了,犬养的声音被适当的压抑,但这却赋予了犬养更为令人无法逼视的形象。 如果说犬养代表某种「理想化」后的统治人物(而且还没有往负面的方向发展),那为什么小说中隐然对他的统治有种不安的氛围?就好像「轰隆奔流在身边响起的声音」,让人想要逃离? 问题便在于,不管那个人物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究竟是不是好的,但只要大家盲从、攀附在那个人的意见之上,整个社会就变成一个「均质化」的社会,开始在追求「跟大家一样」,而在大家都一样之后,转而要求「他们要跟我们一样」。 于是有了法西斯。 其实小说中对法西斯的解释与政治学上对法西斯的解释有点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对于某种权威式的信条深信不疑并且都会督促自己与身边的人朝那个目标前进。而不一样的人就是意图要危害「我们」的人,那些人理所当然必须要被排除。所以不管美国人还是中国人,只要跟日本人不一样的,就应该要被赶出去,而站在他们那边的日本人,除非选择被收编,不然只能如同安藤一样,看着青天白云在死神千叶温柔的眼神下。消失于世界上。 熟悉伊坂幸太郎小说的读者也应该可以注意到,《魔王》的确有别于他过去的作品,呈现出相当不同的质地与音调,我们所熟悉的多线叙事这次并未出现。从头到尾几乎都相当稳定的照着时序走。 在我看来,这似乎是由于作者所要面对的主题不同而造成形式上的不同,之前伊坂的作品多半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在背后,为了各种原因而拆解、重组,迫使读者必须要亲身参与、组织成故事原初的面貌。但《魔王》这个故事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故事而己,而是横互在所有人之上,更为具体、强大的现实世界,因此拆裂时序毫无意义,因为最终所能拼凑出的,是一个我们早就知道的存在,为了凸显那个存在有多荒谬,伊坂只能靠着无穷尽的叩问来让读者理解。 其中最为清晰的线索,就是「超能力」的存在。 安藤所拥有的「腹语术」是个在本质上相当奇特的超能力,可以让人说出自己心中的句子,但对方却不知道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语言等同于思想,那也就是可以把自己的思想藉由他人的口中宣传出去,不过说到底那样的思想并不是对方真正想过的,直接宣之于口只是徒具干扰之意而已。不但没有办法成为对抗的力量,更可能在组织内形成杂音(所以安藤被其它拥有超能力的人给处决了)。 「想一想」这件事必须要被实行,而不是徒具形式而已。 这么说来,安藤「留给」润也的小小能力其实就格外具有意义,如果选择的背后代表着思考,而每次的思考都能刚好是正确的,这样便能累积出一股澎湃的能量,默默的等待着,直到洪水冲来的那一刻,成为那棵伫立于其中的树,并在洪水退去之后,成为某个秩序的道标,进而发展出属于当时人们的社会型态。 这造成了结尾是那样安静的等待,因为只有等待,才能累积力量。 二〇〇五年的八月,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小泉纯一郎因为他所推行的「邮政民营化关联法案」遭参议院否决,因此决定解散众议院并不提名不支持他法案的三十七名自民党自家众议员,辑出其实过去与政治关系甚少的「刺客军团」参与选举,靠着强打改革牌,最终在九月十一日自民党成为国会最大党。在这种新闻背景下,十月出版的《魔王》单行本理所当然被媒体操作成「预言」当年的大选,并认为书中「隐射」了当时小泉的强硬外交与大胆改革。 如果以这种角度来看的话,其实也可以说《鹰王》预言了之后的二〇〇九年八月众 议院改选的结果,民主党以三百零八席大胜自民党的一百十九席,而犬养则是隐射民主党代表鸠山由纪夫。不,以这种类比而言,即使是二〇〇〇年的时候民进党在总统大选中击败国民党,似乎也可以跟《魔王》扯上关系? 与其说伊坂「预言」、「隐射」了什么,我倒认为是他作为作家的资质,穿透了一切事物的表面,发现了某种社会运作纯粹的内核,进而将其萃取出来,敷演上小说的色彩,化成文字,而我们再将社会实际的表现套用到他的文字底下的逻辑上,直接称之为「预言」。 这有点像奥韦尔当年的《1984》,尽管他只是想要描写共产党统治的世界有多么的令人无法忍受,却形构出一个日后不断为人所引用的 反乌托邦图景。 事实上,《魔王》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在之后出版的《沙漠》与《goldenslumbers》中,我们可以看到伊板对于《魔王》中的提问的拟似解答,特别是几乎与《魔王》同时动笔同时构思的《沙漠》,书中的「只要愿意,即使沙漠也能下起雪」这句话根本说是安藤意志的延伸。 只是这些解答并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更近于伊坂给自己的参考答案罢了。 二〇〇九年二月,村上春树在被通知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后,不顾日本国内的舆论反对,仍然前往该国领取文学奖,并发表了得奖感言,村上认为「在高而坚实的墙与一颗要与它相抗衡的鸡蛋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并且「固定的,不管那面墙多么正当而那颗鸡蛋多么的不正确,我仍会与鸡蛋同在。」 如果遇到了类似的状况,我相信伊坂幸太郎应该会捧着那颗鸡蛋,诚挚的请它「多想想」。 然后放手。 注:作者介绍 曲辰,中兴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觉得各式各样的新书很可怕,只要有人想要给我就会吓到尖叫,不信你可以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