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成之路》 第一章华美集成 “各位旅客，飞机已经降落到了东京国际机场，正在驶往停机坪，请大家不要走动。等飞机停稳以后，再收拾行李，有序离机，谢谢各位的合作。” 机舱内，响起机组乘务人员用英语、日语的广播。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向后移动的跑道、草坪，和稍远一点停放的飞机及建筑物。 连续飞行了十几个小时的乘客们，纷纷露出了轻松、愉悦的表情，相互交谈起来，部分性急的乘客已经开始收拾随身行李。这些乘客以日本人为主，也有少量的白人和黑人，他们是来日本旅游的美国游客。 飞机停靠在航站楼旁，伸缩通道缓缓伸出，用了几分钟，完成了对接。 “各位乘客，飞机已经到达东京国际机场，舱门已经打开，请离机的旅客不要拥挤，有序离开。本航班最终目的地中国北京，在这里，我们将停留一个小时，进行飞机检修、补充食水，乘客们可以在机上休息，也可以在候机区免税商店购物。本航班最后登机时间为上午八点一刻，请下机购物的旅客，不要误了登机时间。”广播中，再次用英、日两种语言，反复播报着。 大群的旅客，带着各自的行李，排着队缓慢向前。 不一会儿，飞机场的乘客就走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十几名乘客，还稀稀拉拉分散在不同的座位。 穿着中国民航制服的空乘人员，面带微笑在机舱内走动巡视，查看是否有旅客遗留的东西。 通过两年多的谈判，中美航线于今年，也就是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正式通航。作为带有强烈政治意义的中美航班，机上的飞行员、空乘人员，每一个都是精选出来，形象上佳、能流利使用英语、日语对话的业务骨干。 哪怕是在仅剩十来人的空旷机场内，她们也时刻保持着最优美的笑容。 走过一排排空空荡荡的座椅，空乘发现一名年轻旅客，倒在座位上睡得香甜。 这名旅客看起来年纪很轻，估计还不到二十，用少年来称谓也无不可。他一头黑发，剃了一个类似军人的板寸，眉毛似剑，让他显得更加英武刚强。 他睡得很香，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上挑，笑得很开心。 空乘看着这位明显东亚人脸型的乘客，有些犹豫。 难道是位日本旅客？ 看他这样，会不会是一直在睡觉，所以没听到机组的播报，所以错过了离机？ 想到这里，空乘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用日语说道：“醒一醒！先生，东京机场已经到了。” “唔……” 年轻人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睡眼迷离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说的是英语，但发音并不特别标准，一听就不是正宗的美国腔。 确实是睡迷糊了的日本旅客……，空乘庆幸自己叫醒了他。 她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同样选择了英语，再次提醒道：“先生，东京国际机场已经到了，乘客们都已陆续离机。如果您要下机，请抓紧时间。” “是吗？已经到日本了！”对方清醒了一些，却没有起身，扭过头，透过舷窗看了一眼外面，“这就是羽田国际机场了？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这次，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且非常标准。 “你是中国人？！”空乘瞪大了眼睛，惊愕道，随即恍然大悟道，“是留学生吧？” “为什么说我是留学生？”年轻人来了兴趣，反问道。 是自己同胞，空乘也很乐意跟他多聊两句，捂着嘴，开玩笑地说道：“一听就知道了啊，你的英语很明显是后来才学的，口音那么重，一听就和美国人不一样？” 我的英语这么差吗？ 年轻人剑眉一挑，他这英语可是追美剧和好莱坞大片时，跟着学的，他自认还是很标准的好吧。 不过人家也没说错。 他的确不是正宗的美国人。 准确地说，他的前世，就不是美国人，而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呃，我的的确确是美国人，不过是美籍华人。我从小到大就在唐人街，所以英语不怎么好。”既然人家听出他的口音不标准，他也只能承认。 “抱歉抱歉，原来是海外同胞，我还以为你是国内公派赴美的留学生呢，想不到你的普通话这么标准。”空乘连连道歉，好奇道，“您是去国内旅游，还是回老家寻亲？” “我是一名半导体工程师，供职于硅谷一家半导体公司。现在公司将业务做到了国内，因为我的华裔身份，比较适合与国内同胞交流沟通，所以公司派我过去。”年轻人笑笑，伸出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沈城，沈阳的沈，众志成城的城！很高兴认识您！” 空乘眼睛一亮。 但还没等她说话，相距两排座位的一名白人转过身来，看了沈城一眼：“年轻人，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没听说，有哪家公司与中国人合作？” 他说的，赫然也是中文，只是音调不甚标准，属于典型的老外口音。 “您是……”沈城笑容一敛，隔空警惕道。 “我在美国驻华使馆工作，年轻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对方没有详细介绍自己的身份，起身离开座位，走到沈城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睛里流露出锐利的光芒。 他的目光很具穿透力，尤其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势，让沈城感到很不舒服。 该不会碰上中情局的人了吧？ 他心中嘀咕，考虑了一下，调动所有精力，斟字酌句地慢慢说道：“我就是这家公司的创办人，公司规模很小，总注册资本只有三千美元。” “原来是个掮客！”中年白人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就算在旁边的空乘都没听清，随即，他看向沈城，严厉道，“年轻人，美国是自由的国度，你要跟中国人做生意没问题，但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触犯美国的法律！在你将设备贩卖到中国前，一定要认真审核一下，是否合法！” 不就是技术封锁吗？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好像离了你们的设备，我们就不能发展了一样！ 沈城压着心头怒火，站起身，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先生，我是一个守法的商人，当然会遵守美国的法律，合法经营。同时，我也要提醒您，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他的人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勤劳的种族，即便没有美国的技术和设备，他也一样能发展起来，重新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这点，不会因为任何国家的法律或意志而改变！另外，我还要说明一点，虽然我拥有美国国籍，但我的心，依然是一个中国人！” 他的声音很大，机舱内许多人都听到了，全都向他望过来。 空乘涨红了脸，激动万分，虽然不适合在外宾面前显得不礼貌，但还是趁那名中年白人不注意，向他一挑大拇指。 沈城微微一笑。 他的依仗，从来不是什么美国的精密设备，论美国现在的技术，跟他后世几十年的知识储备来说，更是连个零头都不如。 他所缺的，只是一个舞台！ 用阿基米德的话来说，就是给他一个支点，他就能够翘动整个地球！ 两人对视良久，见自己的气势压不倒沈城，中年白人不得不再次正视对方：“很好，希望你别忘了今天在飞机上说的这番话。我会看着，你将如何帮助你的母国，重新强大起来！” “你可以拭目以待！”沈城毫不害怕，坦然应道。 第二章穿帮 沈城信心十足。 作为一名埋首于集成电路研究数十年的科研工作者，在其他行业他能做的可能不多，但在自己的技术领域内，他自认绝对超越本时代的任何人！ 诚然，现在的中国在半导体领域还非常落后，又恰逢国内政策转向，能够给予的支持力度非常有限，这条路注定将非常艰难崎岖，步步荆棘。 但是，这样的路他已经走过一遍，就不怕再次踏上同一条路，再次经历前世的风雨坎坷。 他有信心，有前世的经验，在这条路上他将走得更熟、更稳、更快！同时，他还会尽力将这条崎岖小路，拓得更宽更平坦，让后来人能跟着他的步伐，昂首阔步，让自己的同路人越来越多，最终众志成城，将它变成一条康庄大道！ 这，是他一名前世普通中国集成电路科研工作者的自信，和坚定的决心。 路漫漫，其修远。 但有着前世的艰辛努力，这一世的他，无需再去上下而求索了。 …… 此时的北京国际机场，风沙大作，三米外就不见人影。 受沙尘暴影响，所有起飞的航班已经全部停飞，正飞往机场的航班，也转飞到其他机场降落。 四机部电子司集成电路处的李德清科长，正与外经贸委的苏婉一道，陪着华美集成的经理詹姆斯，焦急地等待着来自美国的飞机。 风沙不停，他的烟也一支接着一支。 不知道是不是大厅空调开得太大，焦急带上火，让他的嘴角，一会儿就冒出了一串水泡。 “李叔，我去问过了，据机场方面说，这边的沙尘暴几个小时后就会平息，不会耽误飞机准点降落。”外经贸的苏婉还是个小姑娘，透过窗户，看他焦虑难耐的样子，向他报喜。 “但愿如此吧。”李德清苦笑了一下。 嘴角的水泡，让他说话都不利索。 他担心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沙尘暴，也不是什么华美集成的技术专员。 他真正担心的，就是华美集成这家美国公司本身，担心它会毁了自己的前途！ 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家不靠谱的公司。 说严重点，甚至很可能是一家骗子公司。 对方口口声声，说要帮助国内提高半导体集成电路水平，但话里话外，却是要让国内掏钱，由他充当中间人，从美国进口先进的集成电路生产线。 而且这钱，须得先打到他指定的美国银行账户上。 这样的提议，不能不让部里，怀疑他的真实用意，到底是什么。 可再生气，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家，愿意承诺帮助国内的外国企业。 还是主动上门。 哪怕是千金买马骨，部里也不能直接指责对方是骗子，而赶它走。 部里可以容忍一个疑似骗子公司的存在，装聋做哑。但作为当初力主引进华美集成的李德清科长，却必须为此负起责任来，并且很可能会因此影响到未来的前途。 这让他如何笑得起来。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水泡更痛了。 苏婉的安慰没有乱说，随着时间流逝，沙尘暴越来越小，到十一点，便全部平息。 机场方面迅速行动起来，组织所有人员冲出去，清扫车、扫帚全都用上了，抓紧时间清理跑道，然后立即协调还在上空盘旋等待的飞机降落。 到十二点半，从美国纽约起飞，途经旧金山、东京的国际航班准点到达。 詹姆斯、苏婉欢呼雀跃，只有李德清依然愁眉苦脸。 算了，待会儿见到华美集成的技术专员，再探探他的底，看看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吧。 如果确实为了帮助国内，提高半导体水平，那他就继续跟进。若是来人同样敷衍塞责，他就需要为自己另做打算了，绝不能因为一次工作失误，就毁了一切。 机上的乘客陆续出来，人不多，总数估计不到二十。 有来华旅游的游客，有驻华使馆的工作人员，还有在华公司的员工及其家属，零零散散，分批而出。 等了约莫有半个多小时，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华裔青年，穿着风衣，背着双肩包，潇潇洒洒步入通道。 “hi！shen，here，here！”詹姆斯兴奋至极，又跳又蹦，向对方挥手。 苏婉也是为接到了人，而兴高采烈。 唯有李德清，心中一片冰凉。 这就是所谓的专家？ 完了，完了！ 他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他工作数十年，接触过下到厂里技术员、上到中科院委员，见过的专家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就从没见过一个专家，是如此年轻的。 年轻到过分！ 二十岁不到，嘴上的毛都没长齐的年纪，怕是连大学都还没毕业，居然也敢自称专家。 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个小子，是詹姆斯找来给他打掩护的同伙。这么年轻，还是个华人，谁主谁次还用问吗，必然是詹姆斯主导，这个小子给他捧哏。 简直是狗胆包天，以为我们是傻子不成！ 他心中咆哮。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处长的怒容，看到了自己被革职的下场。 浑浑噩噩之中，连应有的接待礼仪都忘了，就这样跌跌撞撞，就向机场外走去。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想办法，从这口泥潭中挣脱出来。 只有这样，他才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他体内反而有了几分力气，大脑急转，脚下越走越快。 “李叔，你去哪？等等我！” 苏婉完全搞不清状况，看看逐渐远去的李德清，一脸茫然，想了想，便追了过去。 “what？” 好容易等詹姆斯与沈城交谈完毕，回头过来，李德清与苏婉两人已经没了影子。 这倒没什么，他也挺烦这两人的，天天跟前跟后，说是陪同，实为监视。有这两人跟着，他就需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所说的话，以免前后矛盾，非常辛苦。 走了更好。 可问题是，等他与沈城出门一看，来时的轿车也不见了。 你们走归走，别把车也开走啊，难道要让我们，靠着一双腿，步行二十公里返回宾馆？ 可恶！ 第三章 摊牌 清晨六点半，沈城就起了床。 昨天，他们没有全靠双腿走回城。 刚走了没有十分钟，就有一辆吉普车经过，发现了步行的他们。对方立即热情地邀请他们上车，还特意绕了个远路，把他们送到了下榻的友谊宾馆，并且坚决拒收车费。 这时代的人，还真是淳朴。 沈城来到窗前，拉开窗帘，和煦的晨光洒入屋内，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沙尘完全停歇，天高日远，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 宾馆内绿化很好，正对窗户就是一颗松树，下方的庭院内栽种了各种花木。虽然因为季节不对，这些花木没有开花，可是一片绿色也非常养眼。 推开窗，一股夹杂着土壤、松针芳香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都变得好了起来。 盥洗室内，毛巾、牙刷、香皂、水杯、梳子、电吹风等各种洗漱用品应有尽有，除了国内没有的洗面奶、沐浴露，其他都和后世的酒店没有区别。 水杯温婉如玉，如同工艺品，上面有山鸟鱼虫，艺术价值极高，绝非一般商店可以买到的廉价品。 沈城一丝不苟地洗漱完毕，关掉电源开关，推开门。 宾馆的过道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上面绣着精美的牡丹花，同样如同艺术品。 楼道里没有设置服务台，两端各有一名身穿红色制服的女服务员，束手静立。 “沈先生早！” 见到他出来，服务员立即微微欠身问好，尽管沈城昨晚才入住，但对方依然正确叫出了他的姓氏。 “早！” 沈城微笑着点头回应，猜测她们很可能对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位宾客信息，都铭记于心。 这也不奇怪。 友谊宾馆是涉外单位，以前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专家，因此对服务员要求极高。除了政治可靠、业务素质高，沈城发现男服务生没有低于一米七五、女服务生没有低于一米六的，个个身材高挑，体态均匀。 而且全是靓男俊女，至少也相貌端正、青春可人。 毕竟这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外事接待窗口，代表的是整个国家的形象，远非一般宾馆可以相提并论。 华美集成被国内定位为高科技外资企业，沈城等享受的是外国专家待遇，住在主楼，也就是俗称的专家楼，基本也就是外国非政治团体，能够享受到的最高待遇了。 整栋专家楼内数十间客房，有资格入住的外宾，不超过十名，还都是政府间的技术合作，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可谓是绝无仅有。 专家楼每天的房价，更是超乎想象的低廉，只有13.7元！ 这个房价对于普通国人而言，相当于他们小半个月的工资，请他们住也舍不得这钱。但对收入是国内几十、上百倍的外国专家来说，这个价格和免费没有什么区别。 而同样入住在友谊宾馆国外普通游客，却要支付每晚120～150的房价。 沈城很庆幸能住进专家楼，否则以他随身携带的这点钱，连住宿带吃饭，最多也就能维持半个月开销。 敲开隔壁詹姆斯的房间，对方早就起来了，正在盥洗室刮着胡子。 没有丰富的夜生活，一到晚间就无事可干，詹姆斯也被迫早睡早起，养成了良好的睡眠习惯。 等他洗漱完毕，两人来到一楼的西餐厅。 友谊宾馆的西餐厅很有名，后世有很多人来这里用餐。 但在此时，餐厅内人大概只有十来人，是同一团队，里面还有两名穿中山装的干部，一看就知道是来华旅游的游客。 沈城和詹姆斯来到窗口，各自点了几样早餐。 “一共是两块七！”窗口内，厨师用流利的英语说道。 “what？” 排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外国人，震惊地叫出了声，忍不住插到他们前面，用英语质问道：“为什么他们这么便宜。刚才我们点了同样的牛奶、煎蛋、培根、土司，却收了27.6！你们这是抢劫！” 以欧美的标准来说，27.6并不算贵，也就是一般水平。 但人最怕比较。 如果只有他们被收了这个价格，虽然说不上开心，但也完全能接受。 然而同样的菜式，詹姆斯却只需要支付十分一，这就难怪他会如此义愤填膺。 窗口内的厨师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质问，镇定地回答道：“这两位先生是来华专家，是来帮助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当然应该受到额外优待。而你们是游客，收费自然也就比照正常价格。” “完全不能接受，你们的收费实在是太离谱了！我坚持应该照他们的价格付款！”那名游客这个解释并不接受。 实在是两者的差距太大了，相差十倍，他心理极度不平衡。 厨师对此，不做过多解释，等到厨房将詹姆斯、沈城两人的餐点准备完毕，放入餐盘，微笑着递给他们：“你们的菜齐了。” 对于那名仍在愤怒表示应该同样计价的游客，他直接将其当做了空气。 沈城一旁静观，对这一幕大感有趣。 这也是改开初期的特色了。 在私人饭店兴起以前，饭店服务员、厨师都是国家正式职工，端的是铁饭碗。维护国家形象是一回事，对于无理要求，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憎恶分明。 这时代可没什么客人就是上帝。 别看服务生态度恭敬就以为他们好欺，要是旅客真把他们惹火了，是真敢将抹布扔到你脸上的。 大不了被领导批评、写检查，又不能开除，怕什么。 尤其是这些厨艺出色的厨师，就算是友谊宾馆的领导也只能好言相劝。 这算是气节，还是态度恶劣，还真不好说。 端着自己的餐盘找了张桌子坐下，沈城有趣地看着其他团员也围到了窗口，大吵大闹，两名国内陪同干部则尽力劝说，而里面的厨师不理不睬，很是好笑。 面对石佛一样的厨师，那些游客闹了一阵，再怎么气愤，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但听他们咒骂，都在表示等这次旅行解释，以后再也不来中国了。 那名厨师倒也没说“爱来不来”的话，进一步激化矛盾，态度也算可以了。 沈城看人散开了，来到窗口，弯下腰，低声道：“我建议你们最好将餐厅分开，至少将收费窗口分开，这样应该能大幅降低冲突的可能性。” 厨师一脸无奈：“你以为我们没想到？这个想法我们早就跟领导提过了，可上面总是说要研究研究，然后就没了下文，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沈城无语，回到餐桌坐下，摇了摇头。 “你跟他说什么？”詹姆斯切下一块煎蛋，塞入口中，大口咀嚼，含糊地问道。 沈城说了。 “你管他们呢，只要给我们的优待不变就行。” 詹姆斯耸了耸肩，他才不在乎公不公平，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只要自己是受优待的一方就行。而且这会让他产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还很享受这种感觉，不觉得需要改变。 这几个月在中国，尽管各种娱乐匮乏，但因为身份处处受到优待，这让他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说实在的，没骗到钱是一方面，这种超人待遇，也是他不舍得离开的原因之一。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扬着叉子，腮帮子一起一伏，询问道。 “待会儿就出去找房子。”沈城毫不犹豫道。 “你真的要办公司？你忘记我们过来是干什么的了？”詹姆斯挑起一大片培根，惊讶道。 “那你就有成功的可能吗？我看中方并没有上当。”沈城一针见血道。 詹姆斯没有反驳，意兴阑珊地将叉子扔到盘子里，叹气道：“我就不该相信你的话来中国。他们太穷了，每一分钱都被看得很重，不拿点真东西，他们根本就不肯掏钱。” “那就还是按我的方案来吧。现在他们对于先进技术求才若渴，如果帮助他们，我们会得到他们的友谊，说不定还能成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沈城趁机蛊惑道。 詹姆斯双手抱胸，沉思片刻，摇摇头：“除非你拿出成熟的产品来，否则我看不到你成功的可能。而且你要是有能力，干嘛不在美国创业，那边的集成电路技术更加先进，比在中国要容易许多。莫非……你热爱中国，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它强大？” “对祖先国度的热爱，这是原因之一。” 沈城没有否认：“但这只是其一。如果在美国创业，的确成功把握要大很多，但是也很容易被资本所侵蚀。等到公司壮大，对方只需要利用手中的股份，轻易就能将你踢出去，哪怕你是创始人……” 就像乔布斯一样。 四年以后，他就将被赶出董事局，黯然离开自己心血创建的苹果公司。 美国的诸多创业公司，基本都是同一结果。 创始人可以通过原始股收获丰厚的利润，代价则是失去自己的公司。 沈城不想沦落到同一下场。 他的控制欲极强，尤其是自认掌握了未来技术发展之后，更是坚信必须处于自己的绝对领导之下，才能让公司始终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取得辉煌成就。 “中国现在集成电路技术很落后，但他们追赶的愿望很迫切。我们中文里，有一句谚语：在对方处于人生辉煌的时候，你的赞美是廉价的；而当对方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一点点帮助，都能获得极大回报！”沈城摊开手，诚恳地说道。 啪啪啪啪！ 詹姆斯抬起双手，慢慢地鼓着掌，脸色却很冷淡：“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是吗？说什么在中国很容易骗钱，其实是为你开路，从中方获得批文，这才是你的真的目的！” 想到明明自己才是一个职业骗子，却被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骗得团团转，对他的话信以为真，傻乎乎跑到中国来，吹牛许愿、请官员吃饭，钱花了许多，费尽心思才搞到批文。 在此期间，沈城就舒舒服服地待在美国，像看傻瓜一样，笑看他卖力表演。 等到事情办成，他才悠哉尤哉从美国飞过来，然后不花一分钱，就接收了他的全部成果。 直到此时，詹姆斯才彻底想清楚前因后果，一想到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在对方做嫁衣，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掌声惊动了餐厅的其他人，纷纷奇怪地向他们看过来。 “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是这么设计的。”沈城毫不回避，在中国的地盘上，他不怕对方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此时正好索性摊牌，“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打算。 那么，你是愿意加入，还是就此散伙？” 第四章 骗子间的对决 上海牌轿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道路上。 上班时间，两侧人行道上挤满了自行车。一些性急的人，在车龙里穿来穿去，甚至干脆骑上了机动车道，逼得司机小莫只能不停地按着喇叭，催促对方让道。 好在出了一环以后，路上的自行车便数量锐减，车速总算可以加快。 六点五十，轿车驶入了友谊宾馆的大门。 “谢谢莫师傅，您要跟我一道上去吗？”苏婉推开车门，征询地问道。 “我就不上去了。”小莫从扶手箱取出硕大的水杯，向她晃了晃，“我去前台加水。” “那行，那就待会儿见。”苏婉嫣然一笑，关上车门，轻车熟路地进了主楼。 前台值班员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低下了头。 来到二楼，她敲了敲詹姆斯的房门，便即收手，安静地等待。 等了一会儿，房门才打开一条缝，露出詹姆斯半拉脸，神情非常难看。 “抱歉，昨天……”苏婉正要为昨天的事情道歉。 詹姆斯态度粗暴地吼道：“没事别烦我！我今天很疲倦，要在宾馆休息！而且这件事现在不归我管了，有什么事，你到隔壁找沈好了！” 说完，不等苏婉说话，就呯地关上了门。 苏婉年纪小，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如此粗暴对待，满腹委屈，咬着嘴唇，好容易才忍住眼泪。 “刚才两人出去早餐时，似乎吵架了。回来的时候，那个美国人脸色很难看，怒气冲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的力气很大，还在里面大喊大叫。如果你要找那名美籍华人，他就住在2011号房。”宾馆服务员好心地提醒道，然后指了指沈城住的房间。 “谢谢！”苏婉吸了吸鼻子，平息了一下情绪，有些紧张地敲响了2011房门。 咔嚓，房门很快打开，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华裔青年站在门口，看了她一眼，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用普通话说道：“你是昨天，和詹姆斯一起来的那位小同志！”他上前半步，左右望了一眼，奇怪道，“另外两位呢？” 见他态度友好，苏婉情绪松弛下来：“李科长单位忙，最近没空过来，所以暂时由我们外经贸陪同。小莫师傅在楼下，没有上来。” 事实上，李德清以后都不会来了。 那名华裔青年理解地笑了笑，大方地伸出了手：“初次见面，我姓沈，沈城。” “我姓苏，苏婉，外经贸委的，负责跟进华美集成投资事宜。”苏婉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拉了拉手，就借梳理头发的动作，脸上微红地放开了手，“不知道贵公司对于项目进展，有什么计划？” 沈城看了看不远处站立的服务员，为了避嫌，没有邀请对方进屋里详谈，索性来到走廊：“与中方在集成电路上展开合作，这一方针，公司会坚定不移执行下去……” “那太好了！” 苏婉毕竟年轻没有经验，听说华美集成将继续与中方合作，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的第一个任务，要是失败了她会很难过。 昨天回去的路上，经由李德清的分析，她对这项合作已经没了期望，谁知道柳暗花明，对方并不打算放弃与中方的合作，反而表示会坚定不移执行下去。 能让一个已经走进死胡同、并且被李德清判了死刑的项目，继续下去，说不定最终还能取得成功，领导必然会对她刮目相看，给予极高肯定。 这是她听到的最好消息。 沈城微笑地等她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但是鉴于国内的法律法规尚不完善，公司内部也担心投入过大，会否因政策因素导致损失……”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是真心对外开放，只要任何愿意与我们合作的企业或公司，我们都会真挚以待，要不然，谁还敢来中国。并且不光是不会恶意刁难，还会在税收、用地、经营等方面，给外资公司极大的优惠，具体的情况我们已经跟詹姆斯先生讲解过了，您可以向他了解。”苏婉急忙打消他的顾虑。 不知不觉间，她已被对方引导着，逐步陷入了对方的步调。 “这当然很好。不过我个人认为，信任不是空言许诺，而应该是在双方合作过程中，不断了解的基础之上，逐渐建立起来的，不是吗？”沈城语气温和地说道。 “对！”苏婉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我们最初的合作规模，没必要一下就把摊子铺那么大，而应该从基础的做起。只要我们都尽力配合，自然能感受对方的诚意，于是，信任也就有了。到那个时候，进一步的合作，也是水到渠成。”沈城循循善诱道。 苏婉已经彻底被他说服，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从反驳，只能用力地点着头。 “很高兴我们能达成共识，这非常有利于我们下一步工作。”沈城愉快地说道。 苏婉脑子立即清醒过来：“不知道您下一步的打算是……” “先租赁一间办公室，然后就是招聘人手。”沈城认真道。 “就……就租一间办公室？”苏婉表情愕然，兴奋得情绪为之一消，这和部里的初衷好像差距也太大了。 厂房呢？ 生产线呢？ 集成电路技术呢？ “先从基础做起，不急不躁，慢慢加强信任，逐步扩大合作范围，我是这么考虑的。”沈城不徐不疾道。 “可是，可是……只有一间办公室，能做什么集成电路？”苏婉眨巴着眼，感觉好像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当然能做！” 不等她仔细琢磨，沈城就用欢快的语气列数道：“集成电路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工程，它既包括制造环节中的硅晶元制备、晶元切割、光刻，封装，同时还有前期的设计和后期的测试。我们第一步，就从设计开始！” “设计？” 苏婉感觉脑子像浆糊一样。 她对技术问题，所知有限，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失去了自己的主张。 “没错，就是设计！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正确的设计图纸，高楼就会修得歪歪斜斜，很可能没等建起来就塌掉了。就算勉强修了起来，也必然达不到预期的使用要求和寿命 集成电路也是一样。 设计，就是集成电路最基础、最重要的一步！” 沈城慷慨激昂。 他说得好有道理，苏婉竟然无言以对，只能迷迷糊糊，同意向上级汇报，将集成电路设计，作为双方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只是一间办公室的话，那我们可以请中科院协助，拨一间办公室给我们。另外，半导体研究所、878厂都可以，或者清华、北大、北理工这些大学，也很容易就能租到。”离开了技术话题，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苏婉很快兴奋起来，没等沈城说话，就呱呱呱列出了一系列备选目标。 沈城开心的笑了。 “都可以，你先去联系，看看有谁愿意借办公室给我们。另外，最重要的是愿意借调技术人员给我们，协作开发集成电路。”他大方地一挥手，完全授权给对方。 “没问题，我这就去打电话！” 得知自己也能发挥重要作用，而且还是她熟悉的协调组织工作，苏婉干劲十足，挥了挥手，转身噔噔噔就跑了。 “年轻人真有活力！” 沈城欣慰地点点头，对这位合作对象非常满意。 噗嗤！ 相距不远，将双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服务员，听到他这老气横秋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他看过来，对方赶忙努力绷紧了脸，肩头却一耸一耸，忍得很是辛苦。 “不用忍，想笑你就笑好了，又没有领导在，不用担心我去告状。”沈城心情大好，调侃道。 噗！ 这年头国人的笑点不高。 对方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用手捂住嘴，以保持基本的仪容。 看来如果我在集成电路上不能成功，还能改走谐星道路。 沈城耸了耸肩，自得地回了房间。 当他关上门，隔壁原本打开一条缝的房门，也悄悄合拢。 詹姆斯站在门后，低声嘟囔：“这小子比我还适合去当一个骗子。看那蠢妞临走的样子，显然相信了他的话！难道真的跟他说的那样，准备先从设计做起，然后将公司逐渐做大？ 不，不可能！ 集成电路是那么容易设计的？ 以为自学了一点电子技术，就能设计出好的集成电路？ 天真！ 也不看看全世界成千上万家电子企业，一年推出上万种集成电路，又有几块受到市场欢迎？ 哼，接下来我看他怎么收场！” 他也知道，继续自己原有的计划已经很难。 中方资金匮乏，每一分钱都极其看重，巴不得能当做两分用，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尤其是在对方已经警惕的情况下，要想顺利骗到手，更是千难万难。 可是他更不看好沈城的成功。 看两本书，就成为集成电路专家，你以为你是谁？ 他断定沈城是跟他一样的骗子，否则不会将他这个职业骗子，都给骗过了。 所以沈城一定另有企图，不可能，也没能力设计出一款成功的集成电路，最终目的必然仍是中方的设备款，说不定胃口比他还要大，准备一把玩个大的。 问题是怎么骗取中方的信任，才会将设备款放心地交给他呢？ 詹姆斯站在门口，低头冥思苦想。 蓦然，他眼睛一亮。 对了，沈城再三说过，中国被封锁已久，对世界的集成电路技术了解有限。 那么，他完全可以照抄一款成功的集成电路，然后将功劳占为己有，从而赢得中方信任。 有了合作的基础，再要从对方手中套出设备款，就很容易了。 一定是这样！ 他用力一拍脑门，这么简单的思路，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若是早就照这个方法实施，哪有这小子的机会，白白为对方做了嫁衣。 不过现在也不晚，既然知道了沈城的真实意图，就代表有机可乘。 关键看他该如何利用！ 詹姆斯一动不动，眼中光亮或明或暗，变幻不定。 第五章 活久见 一个小时不到，苏婉就给出了回复：中科院半导体所，愿意无偿提供一间办公室。 沈城大感惊讶，想不到她的办事能力如此之强。 以他对国内办事效率的了解，苏婉向上级汇报之后，等领导研究就要好几天。然后联系各个有可能借用办公室的单位，对方开会研究，又要几天。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星期绝对办不完。 谁成想，苏婉这么快就全部搞定，这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沈先生，半导体所表示，如果您要看房，现在就可以过去。”苏婉一路跑来，脸上还带着红霞，胸脯一起一伏喘息不定，人却很是兴奋。 “当然没问题。”沈城巴不得马上就能开工，什么也没拿，空着手兴冲冲就跟着她出了门。 刚关上门，隔壁的房门打开了，詹姆斯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沈，你们这是要出去？” 沈城脚步一缓。 早上在餐厅摊牌以后，詹姆斯对他的邀请断然拒绝，现在怎么态度突然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没错，苏小姐已经帮我们联系到了一间办公室，我们正准备过去看看，你要一道去吗？”沈城不能在外人面前现出与对方决裂的关系，假意邀请道。 “当然！”詹姆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顺手就关上门，跟了上来。 沈城惊疑不定，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拒绝已经不妥，只能同意让他一同前去。 “中科院是国家重点研究单位，本来不向外单位租借办公室的，后来听说我们是集成电路设计需要，最后还是同意了。”苏婉双手背在背后，一跳一跳在前引路，难得的表现出了一个正常小姑娘的愉悦心情。 沈城保持着笑容，凑到詹姆斯耳边，低声问道：“你去干什么？” 詹姆斯笑容满面，伸出一根手指，连连摇摆：“沈，你别忘了，我可是华美集成中国分公司的经理，确定办公场地当然要出面。” “我觉得你是另有目的。”沈城并不相信。 “好吧，其实我是无事可干。”詹姆斯叹了口气，承认道，“与其在宾馆发呆，还不如跟着你们办事，到外面一路走走看看，至少不会太无聊。” “那好，待会儿管住你的大嘴巴，可别给我额外惹麻烦。”沈城也只能姑且相信，略微警告了他一句。 “没问题，我会扮演好公司经理的角色，只说符合这个身份的话。除此之外……”他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这样最好。” 沈城觉得詹姆斯跟着来也不错，起码不用担心他再去招摇撞骗，破坏国内对华美集成的信任。 友谊宾馆与半导体所都在一个方向，出了北三环路口，过中关村就到了。 八十年代初，二环外便是郊区，三环外可以说是真正的农村了。 这时的中关村还不是科技公司林立的中国硅谷，路两边都是连绵的农田。因为是京畿，当地农民的房子基本都是红砖青瓦的院落，家家户户门口都垛着高高的柴火堆，墙上挂着玉米棒，看起来生活比其他地方的大多数农民要好很多。 “小苏同志，你说我们在这里买一个农家小院怎么样？距离宾馆不远，环境幽静，很适合设计人员安心工作。”看着一个个农家院落，沈城心中一动。 这是中关村啊。 据后世网上消息，一栋农家院落只需要八百块。 但在后世，这里可谓是寸土寸金，一平米售价十万以上，一个四合院至少价值数千万。要是现在买几套囤起来，光是房屋升值，就能让他变成亿万富翁。 然而苏婉的话，打破了他的幻想：“这是不可能的。国内土地属于国有，不允许私人买卖，就算有农民卖给你，也不合法。” 好吧，的确是这样。 国内要到八九年以后，才允许商业房买卖。而且农村房属于集体所有，这种小产权房即便到后世也无法办理房产证，存在极大交易风险。 沈城暂时死了这条心。 不过等赚了钱，几年后，倒是可以在市内买几套四合院，升值潜力更大。 虽然这条路直通圆明园，沿途还要经过人大、北大、中科院、清华，也只是铺设了柏油路面。天一热，柏油融化，汽车经过就碾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而一到冬天，柏油凝固，则由变成坑洼的沟坎。 轿车一路颠簸，车速不敢太快，不到十公里的路，足足开了约半小时，方才到达半导体所。 这一带分布着中科院好几个院所，沈城就沿途看见了生物所、高能物理所。 每一个所都用高高的院墙封闭，门口还有持枪的战士执勤。 半导体所也不例外。 车子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好在上海轿车在这时代也属于高级轿车，地市级别领导才有资格乘坐，持枪战士并没有表现出强烈敌意，只是走上前来，客气地询问来意。 “我是外经贸的，这两位是外宾。我们是来办事的，之前已经与综合处的姚处长打过电话了，请您确认一下。”苏婉摇下车窗，掏出工作证递了过去。 战士认真地检查了她的工作证，接着带到值班室做了登记，打了一个电话，随后出来，将工作证递还给她：“姚处长马上出来，你们现在外面等等。” “那我们的车……”苏婉为难道。 “研究所是保密单位，车就停在对面，我们会帮你们看着。”战士随手指了指对面的排水沟，示意不要停在门口。 苏婉无奈，对沈城两人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们只能把车停在外面……” “没关系，规矩就是规矩嘛。”沈城理解地摆摆手，不以为意。 半导体所是国内半导体研究最深入的单位。他想方设法，要拿到驻京外资公司的批文，不就图的是这个？ 能与对方为邻，就是最大的收获。 还有一个，直到零几年，国内始终处于电力紧缺状态，三天两头限电拉闸，是各个工矿企业、居民区常见现象，有时一停就是一整天。紧靠半导体所，就可以从对方直接拉线，以后采用计算机设计时，完全不用再担心停电导致的数据丢失，可以说是好处多多。 一点小小的委屈，实在算不得什么。 刚才坐车过来，沈城发现半导体所规模不小，占地粗略估计不下五、六十亩。但从墙头看进去，建筑看着并不多，普遍也不高，放眼望去，一片片全是郁郁葱葱的树冠，像公园更胜过研究所。 这也是在八十年代了。 只有在城市化规模不高的现在，每个单位才有大量的土地储备，可以随意浪费。 姚处长来得很快。 沈城等人才等了几分钟，两名身穿干部装的男子，就从里面快步而出。 两人看似并列，其实一前一后，稍有错位，地位高低一眼便知。 “小婉！” 走在前面，那名年近五十的干部扫了一眼，对沈城视而不见，见到詹姆斯也只是微微点点头，但在看到苏婉以后，则立即满脸慈祥的笑容，走到她面前，宠溺地拍拍她脑门，“你这丫头！好久没到伯伯家吃饭了，不是有事要我帮忙，你就不来！” 与他同来的那名干部，微笑着静立一旁。 “嘻！人家工作忙嘛。”苏婉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 “你爸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老爷子呢，身体还好吧？”“等过几天，我会去登门拜访，希望不会被拒之门外，哈哈哈哈！” 中年干部拉着苏婉，热情地问前问候，苏婉笑着应对了一会儿，脸色开始有些不耐。 对方很会察言观色，立即放开她，转向沈城两人，脸上依然带着笑，却缺乏几分温度。 他大概把沈城当做了翻译或是中方随员，视线一扫而过，聚焦在詹姆斯身上，矜持地伸出了手：“您好，请问您就是华美集成的经理吧。我姓姚，在综合处工作。一般来说，我们的房子，是不租给外人的，不过有小苏说情，我们就破个例。小王，你给他们介绍一下房子的情况。” 詹姆斯不懂中文，听得一头雾水，只能保持着微笑。 姚处长身后，那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这才上前：“两位，我们所是国家保密单位，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入。因此所里的房子不可能租给你们。不过所里在家属宿舍那边，建了一个综合服务处，有几间空办公室，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租给你们。” “不知道面积有多大？”沈城此前都在笑而不语，这才接话问道。 “不算太大，能摆三、四张办公桌吧。如果挤一挤，大概能多摆两张。”小王对情况很熟，张口就来。 “那有几间空房间呢？”沉吟了一下，沈城追问道，“要是我们全都租下来，每个月租金怎么算？” 他不希望所有人都挤在一起。 一来设计人员需要清静，人多了会互相干扰。二来，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有助于维护他在员工面前的领导形象。 小王抬了抬眼皮，公事公办道：“空房间还有五间，不过其中三间我们还有其他用途，不能租给你们，你们可以租用一楼角落的两间。至于租金……” 他请示地看向姚处长。 见他目光看过来，姚处长大方地挥了挥手：“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现在国家再三强调要发展科技，我们所也应该做出一些表率作用嘛！这个租金呢，我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要让外国友人说我们不懂待客之道。” “姚处长说的是。”小王笑容可鞠，连连道是，然后直起身，对沈城道，“这个租金，你们能接受多少合适？” 我去！ 还能由租客自定租金的！ 饶是沈城有前世经验，见多识广，此时不由得也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活久见。 第六章 另觅 北京外国语学院。 韩淑珍敲了敲虚掩的教导处办公室门，然后推开门，发现秦主任的身影：“主任，您找我？” “韩老师也来了，进来进来！”秦主任招招手，示意她进去。 进入办公室，韩淑珍发现来的人不少，都是学校的外语老师。在秦主任身旁，还有一名端着茶杯的陌生中年人，见她看过来，友好地向她笑笑。 “主任，您找我们有什么事？”看到一屋子外语专业教师，韩淑珍奇怪地询问道。 “我自我介绍一下吧，”那名中年人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很客气地说道，“我姓李，李德清，是四机部的。目前我们正准备邀请世界各国的半导体企业，来华投资办厂……呃，主要当然是希望借此向他们学习先进的半导体技术。我们呢，写了一个邀请稿，想请外语学院的同志，帮着翻译成英语、德文、法文、日文等各国文字，以便我们发送传真给对方。” 原来是帮着翻译一篇邀请稿。 韩淑珍等一众老师对此并不陌生，作为专业的外国语学校，首都各部委、行业单位，都经常请北外帮忙，翻译一些外文书籍、函件。 有事碰到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还会请学院的教授陪同，充当翻译。 “如果没有太多专业词汇的话，我没有问题。”一名英语专业的教师，爽快地答应道。 其他老师纷纷点头。 中译外和外译中，最怕的不是翻译量大，而是担心里面夹杂太多的专业词汇，偏偏医学、电子、机械类文章中，这类专业用词非常多，光是查字典，就查得人头大。 “没有没有，就是一般的对话，主要是将我们的优惠条件告知对方，没有专业词汇。”李德清连忙说道。 “稿件带了吗？”韩淑珍问道。 “带了带了。”李德清掏出一个工作本，翻到他手写的邀请稿那一页，双手递了过去。 韩淑珍接过工作本，其他老师都凑过头来。 先看了一下字数，一页多一点，总共只有两三百字。 老师们微微一笑。 这点翻译量，给她们几分钟就能完成了。再推敲推敲措辞，文采写得好点，也要不了十分钟。 “咦，这不是已经邀请了一家美国半导体公司了吗？”匆匆略过抬头，韩淑珍看到中间段落，惊讶道。 这一段是这样写的“……经双方友好协商，我部对外招商引资取得重大成果，成功与美国华美集成达成合作。美方同意，在两年内引进全套月产一万块集成电路的3英寸生产线，承诺为中方培训生产技术人员，并以五年为期限，逐步向中方转让相关技术。 而中方则承诺，给予华美集成三年免税、五年税收减半的优惠，同时承诺免费提供土地用于建设厂房，另外在生产线建成投产后，每年达成不低于十万块集成电路的包销协议……” 看到众位老师怪异的表情，李德清忍不住老脸一红。 他肯定，这个所谓的华美集成就是一家骗子公司，正经的美国企业，哪有叫这个名字的。 其实疑点一直存在，只是他始终不愿接受罢了。 说来说去，若不是受了日本人的刺激，但凡有一家靠谱的外国半导体企业来华投资，他也不致于病急乱投医，上这个当。 一世英名，都被这个骗子公司毁了！ 就是为了挽回领导信任，他才精心撰写了这份邀请函，打算传真给全球所有知名半导体企业，争取打动对方，从而将这次的失误掩盖下去。 但这很不容易。 他只能捏着鼻子，将华美集成拿来作为例子，向全球半导体厂商表明中方的优惠是何等慷慨，希望激起其他公司的对抗意识，从而赴华投资。 不说建厂，哪怕是来考察一番，都是好的。 再有人揪着华美集成说事，他就可以坦然地承认：华美集成的确不靠谱，但靠谱的企业，人家不愿来啊，我有什么　办法！ 你行，你上啊！ 越是大张旗鼓，以后被人追责的可能性就越低。 李德清咳嗽了一声：“我们欢迎外国半导体企业来华，目的不是经济利益，而是在合资过程中，向对方学习先进的技术。所以，来的企业越多越好，有了竞争，才会有更多外资企业，愿意向我们转让技术。将这家美资公司作为例子，也是向其他人表示，已经有他们的同行过来了，所以他们捂得死死的东西，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求他们。反而是他们来晚了，本来能享受到的优惠，可就没了！” “原来是这样！”老师们恍然大悟，秦主任也连连点头，为他的点子称赞不已。 既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老师们也不推辞，立即就伏案翻译起来。 一篇几百字的小文章，又没有生僻的专业词汇，对她们来说易如反掌，很快就交上了答卷。经过润色，誊抄，一份包含了英、法、徳、意、日、韩等多国语言版本的邀请函，就此出炉。 “多谢多谢，我这就回去发送传真。等改天我请大家吃饭，就当感谢了！”李德清连连道谢。 从教学楼出来，他感觉一身轻松。 李德清骑着自行车赶回部里的路上，兀自满面笑容。 等这份邀请稿发出去，不管结果如何，华美集成的事，就算有些失察之过，也足以弥补了。毕竟他也只是以行业部门的身份，帮助对方，从外经贸拿到了一张批文而已。 说来，并未给国家造成任何实质损失。 他打定主意，只要过了这个坎，以后就不再跟华美集成有任何交集，彻底跟对方划清界限。 一路风驰电掣，赶回部里，推开办公室门，科里办事员小王看见他，连忙抬头道：“科长，刚才外经贸的小苏打电话找您，我告诉她您出去办事了，她让您回来以后，给她打个电话过去……” 说着，将抄写的电话号码，递到他面前。 李德清的好心情，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没好气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信签纸，阴沉着脸问道：“她说没说是什么事？” 小王也发现他情绪不好，低眉顺眼道：“说了。小苏说，华美集成已经在中科院半导体所，租了两间办公室，打扫一下就能使用。现在就是人员问题，华美集成拜托我们，帮着联系一些单位，希望能派给他们几个有丰富经验的集成电路设计人员……” 听着小王转述，李德清眉头凝成了川字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华美集成又准备搞什么幺蛾子，而且是要借他的身份，来搞事。 别怪他会这样想。 实在是这家公司从头到尾就疑点重重：偌大个公司，始终就一个经理在跑前跑后，看不到其他办事人员的影子；而且这个经理，又经常满嘴跑火车，大话说了不少，却完全兑不了现。 说是投资，却一分钱不出，反而追着让部里掏设备款。 更可气的是他那个技术员，是名华人不说，年纪还那么轻，顶多二十！ 这样年纪的青毛头，识得几个电路，还敢说要设计集成电路。 玩笑也没有这样开的！ 想到这里，他就对小王道：“电话我就不打了，你帮我跟华美集成的人说，我们不能强行调派人手给他们。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自己与相关单位协商，只要能说服对方，我们没意见。” “好。” 华美集成的事，科里都知道，也明白这次是搞砸了，搞不好所有人都要挨批。李德清现在摆出不想沾手的态度，小王也非常认同。 “对了，你再给878、市半导体厂，嗯，还有中科院半导体所那边也打个电话，跟他们说，这个华美集成多半有问题……话不要太直接，点一点就行！”李德清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补充道。 他怕华美集成打着四机部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万一出了事，最后还是要追究他的责任。 所以他要事先给各个单位提个醒，别被骗了。 如果是国内骗子，他早就通知公安部门将对方抓起来了。但涉及到外国人，而且对方也还没有行骗得逞，查无实据，他总不能红口白牙，就要上面废止华美集成的批文。 现在只能被动防御，扎紧自己的篱笆，不让对方有漏洞可钻。 实在是可恶！ 他低骂了一声，后悔不迭。 “明白！” 小王明了地点点头，抓起电话，就开始拨号。 …… “让我们自己去联系？”从苏婉口中，得到四机部反馈回来的结果，沈城感到麻烦了。 正常来说，双方合资，外方会自带一批管理、技术人员，而中方也会从行业内部，抽调一批相关人员，两边合起来，便足以搭建起公司的骨架。 他最看重的，就是这点。 八一年可没有后世那么多的集成电路从业人员，有也全都在国营半导体厂、研究所里。没有四机部的协助，他根本就挖不到所需的人员。 可对方却撒了手，完全不管。 他知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稍有点眼光，就能看出华美集成是个空壳公司，经理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骗子。没被撤销批文，已经是非常宽容了，哪可能再得到相关部委的支持。 但是没有人，这公司还怎么运转？ 第七章 实习 上海牌轿车沿着后世地铁4号线，从友谊宾馆所在的北三环出发，经过人大、黄庄、北大，在清华路转向东，来到了清华大学西门。 清华大学规模很大，东西南北都有进出的校门。 其中国人所熟知，上面刻着清华门字样的牌坊式入口，是最早的大门。 后来随着校区面积不断扩大，牌坊已经由校门，变成了学校正中位置，仅作为清华大学的一个象征继续保存，而失去了其原有的校门功用。 八一年的清华大学，近春园所在的西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门。 这个时代的大学，基本上不阻止社会人员进出。并且西北小区所在的近春园，作为圆明五圆之一，本就是对社会开放的公园，因此谁都可以自由出入。 轿车到达西门时，便有十来个乘坐公交车来此游玩的群众在此参观、拍照。 见到轿车到来，人们纷纷用羡慕的眼光让开道路，让轿车先行。 校园的主路两侧，种满了树木。 树木不但种在道旁，同时也遍布周边空地。许多树从最初园林建造期间就在这里，少说也长了几十年，放眼望去，随处可以见到一人也无法环抱的大树。斑驳的树皮，仿佛在告诉人们这里发生过的沧桑岁月，历史变迁。 “非常漂亮的校园！”詹姆斯评价道。 寒假刚过，天气依然寒冷，树枝上点点积雪，银装素裹，学生们身穿厚厚的冬袄，踩在积雪的道路上，脚下发出咯咯声响，脸庞冻得通红。 寒冷并没有打消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好心情。 不时有互抛雪球，发出银铃般笑声追打着的女同学，跑在两边。也有缓步并肩而行，低声交谈，时不时用肩膀轻轻碰一下对方的情侣。 这就是青春。 沈城透过车窗，看着路旁两名并肩而行，时不时偷偷用手背，触碰一下对方的学生情侣，不由得微微一笑。 严格说来，大学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但规定挡不住人们向往爱情的渴望。学子们会以在图书馆看书、讨论功课、一同散步等各种方式，亲近爱慕的对象。 校方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只要没有公然搂抱、亲吻，就不会干涉。 车行不多远，就到了清华主楼。 主楼是典型的苏式建筑，威严壮观。它由三座独立的楼宇组成，中间为中央大楼，两侧则是西楼、东楼，中央大楼与政府机关毫无二致，需要经过一排台阶，方能进入立柱式门廊。 经过询问教职工，沈城等人来到了教导处。 敲了敲教导处门，等了两秒钟，苏婉推开教导处大门，只见里面是一个老式的办公室布局，一个二十来平方的办公室内，两两相对放置了三组办公桌，五、六名教务处工作人员正在伏案工作，看到有人进来，其中还有一名外国人，不由得惊讶地抬起了头。 “您好，我是外经贸的，我姓苏。之前和张主任联系过，请问他现在在不在？”苏婉站在门口，鼓起勇气问道。 她才工作不久，内心里还残留着对老师的敬畏。而且她是高中毕业，面对高学历知识分子天然就有一种自卑感，更遑论是在国内的最高学府，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噢，你们是华美集成的吧？张主任就在隔壁，我这就去通知他。”对方居然都知道华美集成，一名三十出头的女工作人员站起身，热情地招呼众人进来，随即来到旁边小门，敲敲门，推门而入。 她很快就出来，让沈城等人进去。 隔壁的办公室略小一点，但只放了一张宽大的办公桌。靠墙位置，摆了一排书架，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放满了一本本大部头书籍。 在进门位置，放了一张长沙发，前方摆着一张红色漆面的木几。 一名五十来岁的清矍老者站在门口，和蔼地迎接众人，态度谦和。 “你是小苏吧？我们电话中交谈过。” “您就是华美集成经理，很高兴认识您，请坐！” “小伙子就是华美集成的设计室主任？看起来很年轻啊，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 张主任面带笑容，挨个与沈城等人握手，说上一句，看来是个健谈的人。 见面过后，詹姆斯、沈城、苏婉在长沙发上就坐，张主任随手拖了张折叠椅，在他们旁边坐下。那名带他们进来的女工作人员，为众人端上茶，没有出去，而是拿了个小本子，也端了张折叠椅，坐到张主任旁边，摆出一副做记录的架势。 “张主任，我之前跟您联系过，希望跟您谈一下邀请大四学生来华美集成实习的问题……”苏婉面对教导主任浑身不自在，刚一落座，就急不可耐地将来意说出，想赶忙将事情办完，然后迅速离开。 随即，她打开随身小包，手忙脚乱地找到工作证、介绍信，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过去。 这就是沈城想出来，解决人手不足的应急办法！ 所谓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没有经验丰富的设计师，那就招收一批应届毕业生。虽然刚出校门的毕业生毫无工作经验，但胜在可塑性强，只要悉心培养，未来的潜力，还远大于已经思维定型的老技术员。 可大学生也不是那么好捞的。 在国家分配的八一年，每个大学生都有严格的流向，根本没有他染指的机会。 于是沈城灵机一动，就将主意打到了实习上。 通过接收一批实习生，再利用工作的机会，让其逐步对公司产生认同感，最终留在公司，这就是他的计划。 即便如此，也不容易实现。 若是后世，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在八一年能否行得通，他并没有绝对把握。 毕竟刚刚恢复高考不到五年，全国对高素质人才的渴求尚未得到缓解，这时候的大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尤其是像清华、北大、中科大、复旦等顶尖学府毕业的大学生，国家对他们更是重视，视为未来的国之栋梁。 国家给他们的，是最优秀的师资力量、最多的教学资源，同时，也包括最好的实习单位。 毕业以后，他们也将被分配到国家最需要的部门、单位，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样的未来栋梁，清华方面肯将之交给华美集成，由他们代为培养吗？ 沈城没有把握。 不过终归要试一试。 张主任拿着苏婉的工作证、介绍信，特意从上衣兜取出老花镜，一字一字认真地查看着。 在此期间，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张主任才摘下老花镜，重新放入兜里，然后将介绍信放到面前，把工作证还给苏婉，依旧没有说话，面带沉吟。 沈城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感觉脸都快僵了。苏婉更是双手无意识地搅在一起，很是紧张。 只有詹姆斯，大模大样靠在沙发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良久，张主任才开口：“小苏上次跟我联系，说了实习这个事，我也在校务会上汇报过了。通常情况下，我们的学生实习都是由学校统一安排。不过，学生自己联系了实习单位，并且持有对方的介绍信作为证明，顺利完成实习内容、如实填写实习报告，学校也是认可的。所以，如果他们自愿去华美集成实习，而你们也愿意接收，原则上我们并不反对。” 是要学生自愿么？ “那我们可以和同学们见个面吗？”沈城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微微欠身问道。 “可以！” 又沉默了片刻，张主任方才说道：“我会让下面，为你们准备一间教室。然后让学生处，带几位同学过来和你们见见面，能不能说服他们，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说完，他就站起身，伸出手：“那就这样了，我还有工作，就不多留你们了！” 没有人翻译，詹姆斯全场听天书，茶没喝两口，就见对方起身向他伸手，不由得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站起来，握住对方手，对沈城迷惑道：“这就结束了？好像一直就是他在说话！” 沈城在旁低声道：“他答应带几个学生，让我们见见面，能不能说服就看我们自己。” “就几个人，他也太小气了吧……”詹姆斯很不满意，小声嘟囔道。 沈城还没说话，张主任就微笑着，用熟练的美式英语说道：“如果你们这次，能给学校培养出几个优秀人才，那明年我们保证会带更多的人给你们选择。” 虽然听得出来，他的英语很久没说了，有些生涩，但带着浓重的美式口音。 “原来张先生也在美国待过！”詹姆斯大喜，对他态度立即变得亲热起来。 “少年、青年时期在美国求过学，建国后因为响应国家号召，我就回来了。”张主任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语重心长道，“美国的半导体技术比国内领先很多，我们希望，这次实习不要让我们失望！” 原来如此！ 沈城对校方的态度，终于有了一个清醒的了解。 清华方面估计也很矛盾。 一方面，学校的每个学子，都是宝贵的栋梁之才。实习后，固然大多数同学会服从国家分配，但也可能会有人坚持留在华美集成。 哪怕只有一个人，学校也舍不得。 但与此同时，清华方面又清醒地认识到，国内与欧美在半导体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华美集成提出接收实习生，等于给了学校一个学习欧美半导体技术的好机会，他们也不想错过。 张主任做出的双向选择决定，其实就是将机会交给了华美集成和学生自己。 而且心痛于可能的人才流失，只有寥寥几人可选。 若是不能在这极少的人选中，说服至少一名学生，那接下来的华美集成，仍将无可避免地，继续陷入无人可用的囧局。 机会，只有一次！ 第八章 同去 罗舟捧着最新一期的《数学学报》，一字一句阅读着《一类二阶非线性微积分方程解的渐逝状态》，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扣上期刊，照自己的思路验算几笔。 嘭！ 寝室门被人猛力撞开，罗舟皱了皱眉，不悦地看了过去，发现是隔壁寝室的段峰。 “大消息，大消息！” 对方并不在乎他的不满，压低了嗓子，故作神秘地开了广播模式。 对面床的桑越明躺在床上，双手举着一本十六开本的《射雕英雄传》，翻了个身，将脊背露给对方。 其他人也依旧睡觉的睡觉、看书的看书、缝衣服的缝衣服，没谁理他。 大家都知道，段峰就是个大嘴巴，外号小广播，他想说什么，就算你不问，他也会忍不住告诉你。不过要是你理了他，那就惨了，他绝对会抓着你不歇气说上一个小时。 “你们都不问是什么大消息？”段峰等了半响，发现没人理会，眨巴着眼睛很不甘心道。 “要说说，不说滚！” 室长缝好了因为打球裂开的袖口，不耐烦道。 “好，我滚，你们可别后悔！”段峰悻悻地转过身，走到门口，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自言自语道，“有一个提前实习的机会，你们居然不珍惜……” “什么提前实习？” 寝室里所有人全都看了过来，齐声问道。 大四的学生，去年就统一安排了实习，随着各门课程逐渐结束，罗舟他们这些大三的学生心也开始不安稳起来，蠢蠢欲动。 “嘿嘿，刚才是谁让我滚来着？”段峰趁机拿乔。 “赶紧说，不说我弄死你！”杨海等人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将他围在核心，威胁道。 “别别，我说，我说还不成吗？”段峰赶紧举手投降，“刚才我路过412，发现教务处的人在，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去一家外资企业实习。我赶忙回去通知了我们寝室，接下来就告诉你们了，你看我多讲义气！” “外资企业？” 众人面面相觑，对这个答案感到吃惊。 罗舟他们专业，往年实习多数是去半导体厂，以市半导体一厂最多，少数成绩优秀者能够进研究所，极个别有门路的人，会被分到四机部、电子工业厅等机关实习，从没去外资企业的先例。 当然，北京的外资企业数量稀少，没有适合的实习单位也是主要原因。 所以说，这的确是首屈一指第一例，难怪允许他们提前实习。 那么，去不去？ 许多人心中犹豫不定。 “你们去吧，我不去！”李建军最先做出选择，转身翻上了自己上铺床位。 “为什么？那可是外资企业，如果留下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国！”段峰叫起来。 李建军冷笑一声：“外资企业可以把你转成北京户口？外资企业能让你端上铁饭碗？资本家最狠了，随便找个理由，说开除就把你开除了，到时候怎么办？” 听到他这话，众人激动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开始重新考虑其中利益得失。 在国内，上大学不但是一个深入学习知识的过程，更是改变万千学子命运的唯一机会。 只有被分配到国营单位，才有可能将自己的户口，从落后的农村、偏远城镇提档到单位所在城市，从此成为一名城里人，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辈子。 而对于那些原本就是城镇户口的学生来说，通过分配，也是他们去到更好的省城、北京、上海、南京等大城市的唯一机会！ 这就是一考定终身！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知识改变命运！ 外资企业再怎么好，可并不能将人从一个农民，变成一名堂堂正正的首都人！ 喜悦的情绪烟消云散，众人放开段峰，默默散开。 段峰愣了一下，也拔腿跑回隔壁寝室，将这边的想法传递回去。 罗舟重新翻开《数学学报》，却有些心神不属。 “怎么，你动心了？”对面桑越明看出了他的情绪变化，放下武侠小说，出声道。 其他铺位上，众人都看了过来。 “罗舟，别犯傻！要是你放弃了去国营单位的机会，那这大学，不就白上了么？”室长杨海沉声劝道。 “可这只是实习，又不是就不回来了。”罗舟辩解道。 “天真！”斜对面上铺的李建军冷笑道，“你以为实习是干什么？是去理论联系实际，还是向老同志学习？错！实习就是努力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赢得所在科室老同志的认可赞扬，那你才有机会留下来！否则，实习完了你哪来的就回哪去，最后还是要看学校怎么分配。搞不好，回原本老家也不是不可能！” “没错，罗舟，单位不像学校，你只管单纯地学习就好了。在单位，你还需要搞好人事关系，和同事友好相处、尊重老同志、拍领导马屁……”杨海也劝道。 “我才不会去拍领导马屁！”还有几分倔强的桑越明嘟囔道。 李建军气乐了，嘲讽道：“你以为自己有多高尚。不拍领导马屁，行啊！做出了成绩，领导最先想到的是平时对他最尊重、最听话的下属；犯了错，最先拎出来敲打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刺头！不想拍马屁，行啊，那涨工资、评先进、分房永远没你的份，准备干一辈子的苦活累活吧！” 桑越明也怒了，吼道：“反正我不会像你一样下贱！” “你说谁下贱？”李建军气急败坏，翻身跳下床，就跟他扭打起来。 “够了！都是一个寝室的兄弟，你们闹什么闹！”杨海和其他人一道，将两人分开。 正在纠缠中，寝室门打开，班主任马宏与同教务处的一名老师走了进来：“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大家闲得没事，闹着玩呢。”杨海将桑越明和李建军强行推各自床铺，笑着迎上去，“马老师，您这是陪教务处来查房呢。” 马宏瞪了他一眼，又看看寝室里众人的脸色：“教务处查什么房，别跟我耍心眼！有段峰那个大嘴巴到处宣传，我就不相信你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教务处的那名老师也笑。 “哪敢跟您耍心眼，就算我想，也骗不过您这双火眼金睛啊！”杨海嬉笑道。 “行了行了！”马宏没好气地拍拍手，让寝室众人集中注意力，“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就长话短说。有一家美国的半导体公司，打算从我们学校招几名实习生，有没有人自愿报名？” 众人都不说话。 杨海看看，举起手：“报告，对方能解决我们的首都户口吗？” “不能！”教导处老师断然摇头。 李建军对着众人挤挤眼，示意他说得对吧？ “那实习完了，是留在外资公司，还是重新回学校接受分配。”杨海又问道。 “原则上是要回学校，重新接受分配。如果要留在对方公司，那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国家安排工作的机会。”教务处老师简明扼要地解释道。 所有人顿时失去了兴趣。 不能解决北京户口，这不只是户籍关系问题，还在于能否领取每月的粮票、油票等一系列票证。没有这些票证，你就算有钱，都买不到米、面、食用油等生活必需品，更没法去饭店吃饭。 在票证制度实行的八一年，没有票证，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至于其他北京市民能够享受到的福利待遇，统统都将丧失。 马宏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开始点名了：“李建军，你去吗？” “不去！”李建军第一个摇头。 “桑越明，你呢？” 桑越明摇头道：“我也不想去。” 马宏点点头，又看向罗舟：“罗舟？” 罗舟迟疑了一下，在李建军、桑越明焦急的注视下，微微点了点头：“我服从学校安排……” “罗舟！” “你疯了！” 李建军、桑越明都急了，叫出声来：“你读书读傻了么？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要去端泥饭碗。你去了以后，这一辈子等于都毁了！快，跟马老师说，你不愿去！” 可能是之前的反馈都不怎么好，难得有一个同学愿意去外资公司，教务处的老师很满意，拉着马宏走到门口，低声问道：“这位同学平时学习情况怎么样？” “偏科严重，他的数学很好，但其他专业课成绩一般。”马宏见到事已至此，也很无奈，苦笑道，“他是调剂进来的。原本报的是数学系，结果因为数学系招收的人数太少，就把他调剂到了无线系半导体器件与物理专业。他个人对半导体兴趣不大，学习的劲头也不足，唯有数学，全系第一。” “挺好，挺好！”教务处老师连连点头。 挺好什么！ 马宏知道，对方是满意罗舟调剂生的身份，既然对方志不在半导体专业，成绩也一般，那么送去外资公司也不会太心痛。 但对他来说，每一个学生都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毁掉一个人，他都会难过：“要不，我再让他再考虑考虑？” “没关系，反正下午还要和外资公司见面，到时他可以了解对方的详细情况，然后再做决定。”教务处老师也理解他的想法，安慰道。 他才不想节外生枝。 只要罗舟同意与对方见面，那他就算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了。 大不了，罗舟到时候拒绝就是了。 已经达到了上级安排最基本的要求，他很高兴地笑着，例行公事地又望向杨海，笑眯眯问道：“这位同学，你的想法呢？” 他进来，就看到杨海在处置寝室纠纷，又主动帮助同学询问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显然是个有主见的人。这样的人对自己的未来，有妥善的计划，肯定是不会去外资公司浪费时间，因此并未抱有任何期待。 谁成想，他刚问完，杨海就毫不犹豫点头道：“可以！” “嗯，那就这样吧，我们再去其他……”他转了一半身，然后就愣住了，迅速转回来，吃惊道，“你是说，你同意了？” “没错！”杨海很冷静地回答道。 “为什么？” “罗舟发疯，你也跟着发疯吗？” “杨海，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满口胡话！” 杨海在寝室很有威信，众人都服他，才选了他当室长。见他居然跟罗舟一样，同意去外资公司实习，所有人都急了，一拥而上，都想劝他改变主意。 “我没发疯。”杨海表现很沉稳，先做手势让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主要是想陪罗舟一起去看看。刚才我听教导处这位老师说，下午见面，不满意还可以拒绝。所以我才想陪罗舟一起去跟对方见个面，看看对方可不可靠，要是有问题，我拖也会把他拖回来，绝不让他作出错误选择！” 马宏和教务处老师连连点头，都对这名关心同学的学生非常满意。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一起去！”桑越明叫起来，自告奋勇拍着胸脯，“大海，你放心，要是发现不对，我会帮你把这小子架回来！” 说完，他挑衅性地看了李建军一眼：“怎么样，敢不敢去？” 考虑到并无风险，受他一激，李建军也一咬牙，举手道：“去就去！有啥好怕的，我也报名！” 第九章 动员 习惯了由国家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种面对面双向选择，自己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式，对于国内的学子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罗舟等人在激动，又有些紧张。 就连决定了，只是陪罗舟过去看看，帮他把关的杨海、桑越明、李建军，都感觉像是要面对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纷纷不约而同地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 见面会是在一点，中午吃饭的时候，罗舟等都只吃了一点点，生怕吃得过饱，在见面时因为饱胀感而显得倦怠，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十二点半，学生处的人就过来，将所有自愿去外企实习的同学，召集到了一起。 参加见面会的人，一共有七个，除了罗舟他们寝室四个人，还有半导体器件三班的一名女同学，无二班、无七班的一名男同学。 学生处的人首先对大家宣布了一下面试纪律，要求同学们要注意清华学子形象，对待外宾要热情，但不能媚俗，要不卑不亢，同时要尊重双方的价值观差异，不要说有辱国格的话语，等等等等。 纪律培训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直到教导处通知带大家前去会面的教室，方才住了口，然后要求所有人排着队，跟着教导处的老师，来到了见面的教室。 前面嘱咐让罗舟等人很是不耐，但这种庄重的仪式感，又让所有人都感到紧张。 在这种紧张驱使下，所有人都带着僵硬的笑容，跟在前面一人背后，亦步亦趋，从后门进入了教室。 虽然知道外企的代表就在台上，大家还是依然保持着面对前面一人后背，侧对讲台的站姿。 “同学们不要紧张，请各自找一张椅子坐下。”讲台上，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听声音跟众人差不多年纪，但很温和，像是一名宽容的长者。 罗舟等人如释重负，赶紧就近选了一张课桌坐下。 大概还是紧张，没有人坐去前排，所有人都选了最后一排，与讲台之间，隔着一大片空荡荡的座椅。 这时候，众人才有空看向了讲台方向。 只见讲台上，站着一名年轻人，看年纪，确实与众人相差不大。具体说来，其实比他们看起来还要小一两岁。 不过对方穿着搭配很时髦，反观清华一方，则显得过于老气了。就算特意穿了一件毛呢中长大衣的李建军，也是庄重有余，活泼不足，拘谨的表情，更是丝毫显不出青年学子应有的朝气。 讲台左侧，靠窗摆着几张椅子，分别坐着一个外国人和一名女子，还有学校的几名老师，其中一人，正是教导处主任张雄波。 见到众人都坐在最后一排，台上的青年一阵轻笑：“都坐那么靠后干什么，这样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清我，就不怕闭着眼乱点鸳鸯，最后选了个丑媳妇？” 教室里一阵笑声，罗舟等人紧张的情绪，也在他的小笑话中，稍微平缓了几分。 张雄波站起身，笑道：“都起来，坐到前面来！” 桌椅拖动，众人不好意思地互相谦让，磨蹭着来到最前排，在台上年轻人的指示下，集中到了中间位置，分坐在一二排。 靠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了。 台上的青年人，皮肤富有光泽，面白唇红，简单的留了一个寸头，看起来非常精神。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黝黑发亮，却又不是那种没有经历的少年人的单纯透彻，显得异常深邃，仿佛里面蕴藏着无穷奥秘。 他是谁？ 为什么站在台上？ 所有人都在心中疑惑猜测。 “既然都到了，下面我们就请教导处张主任给大家简单说几句。”台上年轻人似乎很懂国内流程，将第一个发言的机会让给了张主任。 张雄波很满意地谦让了几句，就当仁不让来到讲台上，用多年教导处经验，只是目光一扫，就让台下所有同学都闭上了嘴，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各位同学，我想你们都在好奇，为什么从来都是去各个部委、研究所、厂矿企业实习的我们，这次会邀请一个外企，作为大家的实习目标……” 他简短两句，就提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都平心静气，倾听他的发言。 但此时，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说起了清华的校史，说起了无线电系的成立发展史，然后话锋一转：“自从77年，高校复招，我们已经吸收了上千无线系学生。经过五年教学，第一批同学已经踏出校园，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作出自己的贡献。” 语毕，他略有停顿，同学们心领神会应景，立即热烈地鼓起掌来。 詹姆斯不明所以，见势也乐呵呵跟着鼓掌，引来下面同学的阵阵轻笑。 台上，张主任没有笑。 见他一脸严肃，罗舟等人也赶紧收敛了笑容，严肃地与其对视。 停顿了好几秒，张主任方才继续发言：“作为一名教师，我们可以毫无愧疚地说，我们尽到了职责，为国家培养出了急需的人才。” 他又停顿了几秒钟，不是要掌声，而是给大家留下了思索的时间。 “你们这些学生，未来将进入研究所、实验室、工厂车间，逐步挑起大梁，成为所在单位的顶梁柱，国家未来的栋梁！ 可以说，国家的未来，就是由你们来创造！” 听到他这番话，所有人都心情激荡，感到无比的自豪与激动。 “但是，你们真的已经学到了最好的知识，做好了背负国家民族希望的准备了吗？”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眼中，深藏着无尽的疑惑、自责，与期望。 罗舟等人身体一震，刚才的自豪，此刻全部变成了无尽的重压，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是啊，我们做好准备了吗？ 扪心自问，大多数人心中的答案都是：远没有！ “论设计，欧美日本，推出了一款又一款深受用户好评的集成电路，一些集成电路甚至直接引领了时代发展。而我们呢，却还跟在人家身后，亦步亦趋，捡人家的残羹剩饭，当做是自己的宝！ 毫无创见！ 论研究，国外半导体企业，一年的投入就相当于我们整个电子工业的全部投入！我们就算是倾国之力，也建不起人家那样的先进实验室！ 我们的研究员，满足于重复一下人家成功的实验，写几篇论文，就沾沾自喜。而对于上级、厂家委托的研究，却拿不出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论技术，西方早就从大规模集成电路，迅速跃进到了超大集成电路。而我们，还在中规模集成电路上徘徊，使出全身解术，也迈不进大规模集成电路的门槛！ 我们与国外，相差已经达到了两代！ 两代啊，可怕！ 论材料，国外七十年代初就普遍达到了三英寸硅晶元的工业化生产。到七十年代末，五英寸已经成为行业主流，并且正在攻关六英寸。 而我们呢，全国拥有三英寸生产线的企业，仅有寥寥两三条！更多的还在使用一英寸、两英寸的生产线，落后了人家足足三到四代！ 论生产，美国半导体企业，64年就达到了年产100万块集成电路的水平，66年即年产1000万块，68年就迅速跃居1个亿，72年甚至达到了年产6亿块集成电路！日本也紧随其后，与其相差不到两年，就达到了同等的生产规模。 而我们呢？ 大多数半导体厂，月产量不足千块。有些厂，月产量甚至只有几十块，废品率大得惊人！到去年为止，全国六百多家半导体厂，全部生产的集成电路累加起来，总共还不到三千万块！ 还不如人家一个半导体公司的年产量！ 这样低的产能，怎么能为我们的国防、科研、生产，提供所需的各种集成电路，怎么为全国电子厂提供所需的彩电集成电路、录音机集成电路、电冰箱控制集成电路，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我们这一点点成就，有什么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 他这番痛心疾首的话，就如一阵疾风骤雨，冲击在所有人的内心深处，让他们为之深思。 一些只是想来长长见识，或是陪室友前来的学生，心里有了不同的想法。 他的话已经停了下来，到教室里依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还在咀嚼、思索，并未作出反应。 啪啪啪啪！ 只有那名年轻人，在张主任稍微靠后的位置，满脸肃容，轻轻地、缓慢地，但坚决地拍着手。 教室里这才从寂静状态苏醒过来，所有人都用力地鼓起了掌。 许多人还眼含热泪。 他们一脸悲壮，每个人心中，都涌出了无限的责任感，和神圣的使命感。 是啊，就像张主任所说，未来中国电子工业、半导体工业、集成电路工业，将由他们这代人来支撑，来建设，来描绘，并直接决定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长久以后，中国集成电路工业在世界上的位置。 但差距这么大，他们有能力，扛起这幅重担吗？ “张主任，我们应该怎么办？”一个学生忍不住问道。 “学习！不断地学习，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学习！不要看不起任何一点微小的进步。这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就能促进我们的集成电路产业，迈上更高的台阶！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就看你们能否抓住！” 张主任缓慢地扫视了一边在座学生，然后说出了他的答案，并侧身，让出了身后的沈城。 第十章 好希望是真的 原本心情激荡的同学们，在看到张主任让出的那名青年，话中隐含着对方就是那家外资公司面试官的意思，不由得微微骚动起来。 他就是那家外资公司的代表？ 这么年轻！ 看他相貌，还没有在座的同学年纪大，居然就能代表外资公司，前来面试他们这些清华精英，决定他们的去留？ 不少人心中觉得很不舒服。 国人向来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以及重视老人、轻视新人的传统。 就算这些学生，自己连新人都还不算，同样也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当见到那个青年人，就是外资公司的面试人员，他们下意识就对这家外资公司，产生了几分轻视之意。 连这样的年轻人，都能在公司担当重任，我比他更强，若是进入这家公司，岂不是应该居于其上？ 一时间，竟然无人鼓掌。 几名教导处老师都感到有些尴尬，张主任更是面有不悦之色。 但是那名青年脸上并无异样，笑吟吟就跨前半步，与张主任并肩而立。 “同学们好，在你们进来时，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刚才张主任在讲话的时候，我也发现有同学在偷偷看我，估计是在想：那小子是谁呀，总不会是让这家伙来面试我们吧，他有这资格吗？” 听到他轻松诙谐的发言，在座的学生们笑了起来，几个刚才不时偷眼看他的同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话挺有意思的。”半导体器件三班的那名女同学低声说道。 “起码不让人讨厌。”有人接道。 台上那名青年听见了他们的话，立即道：“听见有同学说我还不让人讨厌，我就放心了。这说明我在大家眼中，还是有些优点的，初次见面，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听他如此自嘲，台下憋不住了，哄堂大笑。 虽说对他的能力还有些轻视，但从性格来说，大家其实还挺喜欢他的。 习惯了国内死板严肃的教学环境，和单位严格的上下级关系，大家对这种轻松的氛围，大感有趣。 之前庄重、悲壮的情绪，顿时被一扫而空。 只有张主任，狠狠地对着台下瞪了几眼。 “好了，笑话说过，我这就介绍一下自己。”那名青年笑容依旧，声音清朗道，“我姓沈，单名城，不是成龙的成，而是城市的城，请大家记住了。” 众人又笑。 “我现在的职务呢，是华美集成设计室主任……” 清华、北大从成立以来，就以天下为己任，学生中愣头青极多，桑越明打断他的话，举手道：“沈……主任，你觉得以你的年纪，能够胜任这个职务么？” “桑越明！”张主任怒了，厉声喝道。 苏婉也同样气愤，站起身就想为他辩解，却被沈城摆摆手，只好不甘不愿地坐下，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些学生。 “没关系没关系，大家有不同意见是很正常的。”沈城回过身，面对台下同学，微微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大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说自己能够胜任，显然你们也不会信服，是不是这样？” 台下众人虽然不敢公开触怒张主任，却纷纷微微颌首，表明了他们的真实态度。 面对众人一致的不信任，沈城却笑了：“可是你们要知道，我就职的是一家外资企业。同学们对于资本家，应该有深刻的认识，那么你们认为，一个眼里只有钱、唯利是图的资本家，会让一个不称职的人，担任设计室主任的职务吗？” 台下众人一愣。 对啊，资本家是只认钱的，不能给他们创造财富，凭什么会让一个不称职的人，担任公司的重要职务？ 沈城没有直接与他们争执，却用一个奇特的角度，变相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反而让他们无言以对。 大家开始重新审视对他的看法。 苏婉展颜而笑，对他三言两语，就轻易扭转局面的能力大为钦佩。 沈城见同学们沉静下来，便对着詹姆斯一摊手，继续介绍：“而这一位，则是我们公司的经理詹姆斯先生。” 这一句，他是用英文说的。 国内现在的英语教育，由于缺乏高素质的教育人才，因此还是以哑巴英语为主。电子专业的学生，能够看懂英文原文教材，却不见得能具备英语会话能力。 台下同学们有些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不过看他手势，大家都还是知道在介绍詹姆斯，纷纷礼貌地鼓起了掌。 詹姆斯站起身，扬起手臂，热情地向众人招招手：“大家好，我是詹姆斯！很高兴今天能够来到清华大学，听说这里是中国最好的高等学府，就如同我们美国的麻省理工、斯坦福一样！我们殷切希望，能够有与大家一同共事的机会，谢谢！” 苏婉做着同声翻译。 他这一番话，有吹有捧，隐隐把清华抬到了与麻省理工、斯坦福一个级别，让在座的老师、同学们很是开心，得到了相当热烈的掌声。 “关于华美集成，詹姆斯先生能再多给我们介绍一下吗？”张主任笑着邀请道。 对沈城这个年轻人，而且还是个华人，众人总是用怀疑的目光来看他。比较起来，清华这边还是觉得詹姆斯这个白人更加可靠，大家更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就如同四机部的李德清科长一样。 “当然没问题！”终于有机会表演，詹姆斯兴致很高，当即兴致勃勃道，“华美集成是一家美国独资公司。我们公司地处于美丽的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旧金山湾区，也就是俗称的硅谷……” 哇！ 在座的同学们，一下瞪大了眼睛。在老师动员下，懵懂过来的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家外资公司，竟然就建立在硅谷！ 从71年，《每周商业》用硅谷来称呼圣克拉拉诸多以半导体为主的企业集群开始，这个称谓就迅速传遍了全美，并随之扩散到全世界。 如今，它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 清华的电子类相关专业学子，都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成为敬仰的目标。 如今听说今天来招实习生的外资企业，就是硅谷其中一员，所有人都心脏剧烈跳动，激动不已。能够进入这样的一家企业，哪怕只是实习，都将他们人生经历中，最为亮丽的一抹色彩！ 原本就打定主意加入的固不必说，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也立即坚定了决心，就是本来打着划水、充数的人，都变得迫切起来。 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资历。 有这份资历在，即便最后没有留在外资公司，想必进入国内研究部门也会容易许多。 詹姆斯短短几句话，比张主任的激励，对学生们的触动更大，效果更好。 “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它有五千年的历史、悠久的文明，它的人民勤劳、勇敢、善良、聪明，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种族……” 听着他满口不要钱的好话，清华师生们笑得嘴都合不拢，充满了民族自豪感。 对于这样评价的詹姆斯，大家更是好感倍生。 大家太想听好话了，太希望听到这样的发言了。只有这样，大家才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觉得自己的努力是有价值的，相信众志成城，终将让这个老大国家走向繁荣富强，再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站在讲台上的沈城，对这个时代的特色无可奈何，只能暗暗摇头，苦笑不已。 对方一句忽悠，就抵他十句百句。 由此可见，没有詹姆斯出马，靠他自己想要说服国内部委，拿到批文，结果多半很不乐观。 詹姆斯也是首次感受到这种受到众人真诚喜爱的感觉，觉得陶醉不已，他笑容可掬，连连向众人招手，非常舍不得就此坐下，便又讲道：“公司这次决定来华，就是想要与最古老国度的最优秀的人才合作，双方携手前行，共同创造辉煌未来！” 哗！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热烈鼓掌，连老师带同学，少少的十一二个人，竟然形成了非常猛烈的掌声，就连相邻教室的老师同学，都被惊动了。 詹姆斯还在自由发挥：“公司第一步，打算先从事集成电路的设计工作，通过设计，熟悉和了解国内同仁的能力，并对国内的集成电路产业规模、模式、技术水平有一个认知。第二步，等双方磨合完毕，培养出了一批能够适应西方集成电路设计理念的设计师队伍之后，公司即将针对中国的实际情况，引进一批适应中国现状的设备，组建自己的集成电路生产线。在未来，我们还将在华组建集成电路研发部门，与中国的大学、研究机构合作，研发出更多更先进的集成电路生产线及产品，让中国制造的名字，让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享誉全世界！” 轰！ 教室里每个人都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拍着手，杨海、李建军等男生女生，统统眼含热泪，涌上前去，部分人甚至站到了椅子上。他们手掌拍得通红，脸上淌着眼泪，却满是灿烂的笑容。 说得太好了！ 如果能够看到有这么一天，就算是让他们干最苦最累的活，让他们一辈子默默无闻，充当这栋宏伟规划蓝图中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墨点，无人认识、无人得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也心甘情愿！ 好希望，好希望这是真的！ 第十一章 落后一定会挨打 “那么，你们愿意和我们一道，为了这个理想而共同奋斗吗？” 在最后，詹姆斯再接再厉，又添了一把火。 “愿意！”所有人一致喊道。 “那么，现在就和我们的设计室主任沈城先生洽谈吧，只有他，才能确定你们是否有资格加入这个伟大的团体！”詹姆斯右手笔直，指向了沈城。 此刻，他的身形是如此伟岸，显得无比高大。 “詹姆斯先生，您确定沈先生有足够眼光，正确评估我们的能力么？”还是有人对沈城有所怀疑。 沈城真的很无奈。 对一个骗子，这些人奉为圭臬，但面对真神，他们却始终戴着有色眼镜，不肯信服。 在这个看肤色、看年纪的时代，他也很绝望。 “公司相信他，有足够专业能力，给出准确且又公正的评价！”詹姆斯保持着pose，以保持他在众人面前高大的形象，回答坚定果断，铿锵有力，极具说服力。 不愧是职业骗子！ 论对人心的掌握，沈城就是拍马，也及不上他，只能甘拜下风。 偏偏所有人都信了。 杨海第一个挤出人群，来到沈城面前：“沈主任，我想到贵公司实习，不知道是否符合要求？” 他已经忘了来前的初衷，此刻的心愿，就是通过面试，进入华美集成实习。至于以后，是留在华美集成，还是带着学到的知识，加入某个国内研究所或是厂矿企业，他还没有深入考虑。 “你电路相关的知识学得怎样？”沈城放下种种感慨，当场询问道。 “基本的知识我都会。相对来说，数字电路比模拟电路学得好。模拟电路开始学得容易，但学到深入，发现要考虑的方面太多，计算量太大，有些头痛。而数字电路虽然最开始要掌握的知识太多，啃起来吃力，但学透了以后，后面的内容反而觉得没那么难。”杨海有一说一，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掩饰自身弱点。 “模拟电路靠的是经验，接触多了，见得多了，自然理解就深刻了。这一领域老技术员比新入行更吃香，就在于此。”沈城了然地点评道。 “那我……”杨海心中忐忑。 “你通过了！”沈城没有二话，直接通过。 “就这么简单？”杨海，以及围拢过来的学生们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会如此轻松。 “你们以为呢？”沈城看他们又露出那种怀疑的眼神，气乐了，“集成电路设计，说穿了不就是电路设计？而电路无外乎就是模拟电路和数字电路，既然这两样你都吃透了，那么被录取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可是不应该再考考我们对集成电路技术方面的掌握情况吗？”半导体器件三班的那名女生，吭了半天，低声疑问道。 “暂时来说，不需要。”沈城看大家还不理解，只能耐心解释，“现代的半导体技术发展突飞猛进，基本上一两年就又一次大的变化。你们上学期间，还认为是非常先进的理论，到你们实习的时候，基本就变成落后的了。而当你们实习结束，正式进入单位工作，可能该项技术已经面临淘汰。所以这是一个更新换代极快的项目，需要你们不断学习、更新自己的知识点，这个一是在工作中不断加深认识，公司也会开设相关的培训课程，帮助你们对当前最新的半导体技术，有一个正确的了解；二来，需要你们自我充电，对前沿技术保持敏感，提高知识水平。” “原来是这样。”杨海等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 怎么我就做不到，一句话就让大家坚信不疑呢？ 沈城可恼地叹口气：“暂时就这样吧，等实习开始以后，你们很快就明白了。好了，还有哪位同学，愿意来我们公司实习？” “沈主任，我想请教您个问题！” 旁人还没说话，张主任忽然插话道。 面对张主任，沈城非常客气：“不敢说请教，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互相探讨。” 张主任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是这样的，刚才你说，国外半导体集成电路的技术发展非常快，可以说三五年就是一个飞跃。但是国内目前集成电路产业很落后，部分专家认为，我们应该大力从欧美引进生产线，提高我们的半导体制造业水平。那结合你刚才所说，这岂不是非常不合适？” “我觉得这个意见非常好！中国的半导体产业的确很落后，引进先进的生产线，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提升中国的半导体集成电路制造水平，这也是我一直在向四机部等主管部门呼吁的，并且非常乐意充当中间人。”詹姆斯一听苏婉翻译的内容，抢在沈城之前，就急促说道。 沈城皱了皱眉。 詹姆斯这个家伙，看来还没有死心，找到机会就毛遂自荐，打算充当掮客。而且很明显掮客是假，骗了钱就跑才是真，这就很令人头痛了。 但事实证明，对方这张百人面孔，就是比他吃得开。 除非自己担纲，主持了一个非常成功的重大项目，取得了影响力巨大的成果，才会让国内方面忽略他的身份、年龄，真正把他当一名集成电路专家看待。 只有到那时，自己才能甩开这个定时炸弹。 张主任误会了他的皱眉，以为他有不同意见，于是再次问道：“沈主任似乎对此有些不以为然？” 沈城被他唤回当前，想也不想，就立即道：“一半一半吧！” “哦？怎么个一半一半？”张主任来了兴趣。 其他老师、学生，也都专心听他发言，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国内引进与独立自主的分歧。 “首先，我们从实用角度出发，目的是迅速生产出满足人民群众物质需要的各种专用集成电路。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从国外引进现成的生产线，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 同时，通过技术转让，可以弥补一定程度的技术短板。另外，通过引进生产线的日常生产、维护，可以让我们对现代半导体生产流程、产业化标准，有一个实际的认知，培养一支较为成熟的技术工人队伍。 最主要的，是相关的引进资金较小。 从这一点来说，引进是有他的正面意义的。” 沈城结合前世的认识，既没有全盘否定，也没有过度拔高，实事求是地给出了自己的公允看法。 张主任连连点头。 “可是这样，又怎么发展我们自己的集成电路产业？没有了独立自主的研发、生产能力，那么万一西方突然对我们封锁了技术，又该怎么办？”刺头桑越明火气最大，又一次带头炮轰道。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沈城对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大为欣赏，事实上，他也是持这种观点的。 从前世的经历可以清楚知道，西方从来不会给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不管是设备，还是技术！ 凡是我们没有的，就坚决封锁；凡是我们已经有的，就低价倾销，以此冲垮我们尚还稚嫩的相关产业，令其无法顺利收回巨额投资，失去投入—研发—生产—盈利—投入的良性循环，变成不良资产，不得不黯然破产，最终让外国技术再次一统天下。 这样的事例，数十年来，一直在反复发生。 当然，其中还有相当国内企业，打着民族牌，却从国外引进落后技术，改头换面，就冒充自主技术，骗取国人民族感情的败类，也让国人对支持国货，有着诸多顾虑。 还有部分国内企业，虽然是自主研发，技术却老旧落后，并且不思进取，全靠着打民族牌，让国人买单，赚得盆满钵满，对国内技术进步却毫无帮助的投机分子，同样对国人伤害极大。 内外交困，让那些真正从事技术研发，却疏于宣传的优质企业，只能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回顾过往种种，他有太多的唏嘘感叹。 中国的集成之路，走得实在是太艰难了。但即便再难，也有无数像他一样的科研工作者，在砥砺前行，默默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从不言弃。 正是成千上万这样的科研工作者、技术人员、工程师、工人，才扛起了这个老大帝国，重获生机，从世界民族之林的后半段，一步一步，走到了全球第二的位置，并且已经开始动摇美国的宝座。 也是前世的成就，才让他对中国充满了信心，哪怕有着再多困难，他也要重新回来，与这个国家并肩战斗，为它的崛起，贡献自己微薄之力！ 这是一个前世中国普通科研工作者的誓言。 他将践行到底！ 看着像桑越明这样的莘莘学子，他忽然觉得吾道不孤，倍感欣慰：“我们从建国起，就受尽了围追堵截，没有独立自主、艰苦创业的精神，我们早就垮了！ 所以，引进永远只能是权益之计，要想发展中国的集成电路产业，任何外来的力量，不管它说得多么的天花乱坠，都是虚假的，是建筑在沙滩上的堡垒。 即便再雄伟，失去了外界的支持以后，都将轰然倒塌！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靠我们自己！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无论到什么时代，它都不过时，是必须牢记的至理真言！ 忘记了它，我们就会重回老路，再次成为人家可以任意宰割的对象，用自己的血和肉，来喂饱一条又一条永不满足的贪婪财狼！ 记住，落后，就一定会挨打！” 在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外资公司的设计室主任，而就是一个集成电路科研工作者。 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 第十二章 选择 和华美集成的面试已经过去了三天。 当天参加面试的同学，经过简单测试，全都被录取了，而今天，就是双方正式签订实习协议的日子。 对于第一次与外资公司，签订实习协议，清华方面非常重视，决定专门在会议室，举行一次正式的签约仪式。签约现场，负责学生实习的洪副校长还会亲临现场，作动员发言，并代表学校签字。 “李建军，快起来，要迟到了！” 杨海他们寝室一共有四名同学参加了面试，一早，众人就起来，为今天的签约做准备，只有李建军还赖在上铺不肯起身。 李建军不声不响。 杨海又催了一次，他也不做声，直到桑越明踩着下铺，去掀他被子，他才不耐烦地推开桑越明的手，瓮声瓮气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杨海等人停下了穿衣的动作，惊愕地望向他住的上铺。就连同寝室，另外两名没有前去的室友，也都吃惊的钻出被窝，连问是真是假。 “为什么？”桑越明火气最大，一定要问个究竟。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反正人家也说了，这三天就是给我们重新思考的，如果反悔也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反悔了，怎么，不行吗？”李建军被问急了，抢白了一通，就裹着被子，翻过身，将背脊对着众人。 “你……你这个小人！出尔反尔……”桑越明气急败坏，张口就骂。 “越明！”杨海虽然也不理解，但还是阻止了他，叹道，“人各有志，李建军不想去，那是他的选择。我们作为同学和室友，并不能代替他做决定，既然他不去，那就……算了吧！” “呸！说话像放屁的家伙，谁想理他，不去更好！”桑越明依然愤愤不平。 既然李建军临时决定退出，杨海、桑越明、罗舟就不再等他，匆匆穿好衣服，就离开了寝室。 刚走出寝室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另外两名室友的声音：“李建军，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昨天你不是还在说，要去美国人的公司，学一身本事，然后回来作出一番事业的吗？” “我的事，不要你们管！”李建军突然吼道，声音像一条受伤的孤狼。 “这个混蛋，大家关心他，他还有理了！”桑越明怒气勃发，就想回身去教训对方一番。 “那个，我可能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罗舟吞吞吐吐道。 “什么原因？”杨海、桑越明连忙问道。 “我昨天路过学校收发室，帮他领了一封电报。电报上说，他爸爸又进医院了，但让他千万别回去，好好读书，出来当一个城里人。”罗舟声音低沉，“刚进学校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跳出农门，是全家人对他的期盼，他一定要好好读书，最好能留校。要是不行，就争取在北京找一个接收单位，最次也要回老家省城工作，然后把父母、姐姐弟弟接到城里生活。” 杨海、桑越明都不吭声了。 跳出农门！ 这是所有农村出身学子，最大的执念。 农村有多苦，杨海他们这些城里孩子不清楚，但他们知道，不少农村的同学，都是靠着全家，甚至是全村人你一分、我一分，砸锅卖铁，才凑够了他们的学费。 家里所有的希望，就是他们以后能跳出农门，当一个体面的城里人。 然后，再想法接济一下弟弟妹妹。 所以李建军才这么刻苦的读书，天天专研如何能讨好学校领导，希望能获得一个留校名额，成为一名首都人，为亲人增光。 “事实上，那天回来，他就后悔了，但又说不出口。”罗舟低沉道，“那天晚上，我见他一直翻来覆，等我半夜起来小便，他还没睡着。估计是昨天接到家里的电报，让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杨海、桑越明沉默无言。 外资公司再有千般好，也解决不了他们的户口问题。没有城市户口，他们就算在清华读到了博士，也还是个农村人，留在北京也是一个黑户。 黑户就意味着在这个票证制度的时代，连一斤米、一斤食用油、一尺布、一两肉都买不到。其他自行车、收音机、电视机等等，也需要相应的工业品票，百货大楼售货员才会卖给你。 黑户还意味着，一旦从清华毕业，他们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个城市，没有他们合法的立足之地！ 以后就算是结婚生子了，孩子也没有幼儿园、学校肯接收，享受不到北京市民应有的教育权利。 哪怕死了，他们也依然被这座城市冰冷地拒之于门外。 户籍制度，就像一条锁链，将人们无情地绑在土地上，动弹不得。 而上大学，就是摆脱千百年来，父辈们重复了无数次的苦日子，唯一的途径。 “走吧，快开始了！”杨海轻声道。 “好！”桑越明再也没有咆哮，跟着他，默默地走出宿舍，失魂落魄地走在通往主楼的路上。 他们没有办法改变国家的制度，所以，对于室友的选择，他们也无力作出指责。 但就像有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们的心口，让他们感到钻心地疼痛。 “罗舟，你就不怕吗？”走着走着，桑越明忽然问道。 “不怕。”罗舟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打算以后去国外！” “出国！”桑越明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没错！我本来就不喜欢干这一行，当初是学校调剂，才分到半导体器件专业。说实在的，我一直在努力适应，但最后发现，我还是没法喜欢它。要重新学习我喜欢的数学，要么就考上数学方向的研究生，要么就出国。华美集成是一家美国公司，通过它，可能会有出国留学的机会，这就是我一开始就答应去这家公司的原因。”直到此时，罗舟才原原本本，说明了当初教务处来动员去外资公司实习，他立即一口就答应的原因。 “那要出不了国呢？”桑越明喜欢跟人较劲，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罗舟眼神茫然，他虽然比较有主见，但终究才二十出头，对于人生、对于未来，依然充满了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 “杨海，你呢？”桑越明也给不出好的建议，只能将目标对准杨海。 “我不在乎。”杨海很轻松，“我家是杭州的，大不了回杭州。桑越明，你家也是农村的，你就不怕？” “我怕个屁！”桑越明嗤之以鼻，“我家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老幺，家里最受宠。再说，家里去年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收成很好，家里有了积蓄。今年又承包了村里的池塘搞养殖，日子会越来越好。我爸说了，让我管好自己就行，别为家里担心，就算学不出来，也有一条退路，了不起回去养鱼。” 三人谈谈说说，虽然心情仍然有些郁结，但在同伴那里，汲取的力量，又让他们有了面对更多困难的勇气。 人生的道路，全看自己的选择。 他们决定不了别人的选择，但对于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却愿意无怨无悔，一直走下去。 要么成功，要么就碰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 但他们，无悔！ 签约仪式定在主楼大会议室，不光是教务处，还来了不少帮忙的学生会成员，以及宣传部的人，用三脚架架着相机，前后左右拍着纪念照片。 会议室布置得很正式，正上方，挂着“热烈庆祝清华大学学子赴华美集成实习签约典礼”的红色横幅。 主席台上，长长的条桌上，都铺了白色的桌布，还放置了插着塑料花的花瓶作为点缀。 杨海等人找到领队老师，将李建军退出的消息告诉了对方。 “他退出了？”老师有些吃惊，喃喃自语，“那就是有两个人退出了。” 杨海等三人对了个眼色。 看来，除了李建军，还有另外一名同学，也退出了这次的实习。 “不过是个实习而已，他也是……”老师摇摇头，对此很不以为然。 说一千，道一万，清华学生也不过是去华美集成实习，学籍还是在学校。实习完了，除非铁了心要留在华美集成，最后也还是要返回学校，等待统一分配。 这个时候退出，殊为不智。 学生就是学生，社会经验还是太少，稍微有些波动考验，就承受不住了。却没想过，这样出尔反尔，在校方眼中，会留下怎样的恶劣印象。 好在大多数同学，依然坚持了最初的选择，没让签约仪式，显得太难看。 “随他去吧！反正最开始就说了自愿。”老师遗憾了一下，就不再理会。 九点钟，签约仪式正式开始。 仪式很隆重，洪副校长代表清华大学，为签约仪式致了词，教务处也对这次合作，作了相当的评价，并对参加实习的同学，给予了勉励和期望。 随后，詹姆斯代表华美集成发言，表示一定会带好这批实习生，将所有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保证在将他们交还给学校时，每个人都有长足的进步，能够胜任未来的本职工作，为半导体产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他的承诺，让校方非常满意。 此后的签约仪式，也极为正规，华美集成准备了三份合约，每份合约都是从工艺美术品商店购买的高级软面证书式样，显得十分精美。 第一份合同，是华美集成与清华大学的实习合同，以此表明和约束了双方的合作关系。 第二份，是与实习生签订的实习合同，规定了实习内容、实习要求、实习期间的工资及福利待遇、食宿安排等等，内容详尽，条款完善，充分保障了公司与实习生双方的应有利益。 而第三份，则是实习期间的医疗、保障，彻底免除了校方、实习生的后顾之忧，获得了洪副校长大力赞扬。 对于这份协议，杨海等人也同样非常满意。 “实习头一月为岗前培训，将针对集成电路设计的实际需要，从实际工作出发，培训相关内容。培训期工资为每月八十元，乖乖，上课还有八十块，比工厂的学徒工高太多了，美国人就是有钱！”桑越明笑得见牙不见眼。 “后面的工资更高，培训期结束，前三月每月基本工资是一百八，食宿补贴三十、交通补贴二十六、通讯补贴二十，这加起来就是二百五十六，工程师也不过如此！”那名无线七班的同学也兴奋不已。 “最重要的地方你们还没发现！”那名半导体器件三班的女同学，以女生的细致观察力，提醒道，“上面还说了，当设计出来的产品，在上市销售以后，作为设计团队，将视销售情况，获得最低百分之零点五，最高百分之三的利润分成。并且这个分成，将是永久的……” “哪里哪里？”听到这么具备诱惑力的条款，所有人都激动了，连忙在自己那本实习协议上找起来。 “真是这样！” 众人找到了她所说的内容，看过之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有十万销售利润，我们就能分到最少不低于五百块钱的分成？如果按百分之三算，那就是三千？那要是一百万、一千万……”说话的人畅想着，忍不住口水都流了出来。 “而且是永远，也就是说，只要这款产品还在卖，所产生的利润，我们就一直有权力分成……”更多的人心脏嘭嘭直跳，几乎喘不过气来。 “喂！这可是团队奖励，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那名女生不屑道。 “那也不错了，我胃口不高，每月能分我几十块，就足够满足了。”无线七班的同学乐得嘿嘿直笑，感叹道，“说实话，这几天室友都在劝我，我本来都打退堂鼓了，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公司真要照着这个合同，严格执行，那就是拼着不要户口，我也愿意一直干下去！” 听到他的话，其他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有这么优厚的待遇，就算是没有北京户口又怎样，大不了去黑市，买不要票证的副食品供应就是了。 想想早上临时退出的李建军，杨海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也许，李建军错过了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个机遇，但愿他以后，不会因此而后悔。 人生，又有几次选择的机会呢。 有些选择，一旦错了，就不会有机会更正…… 第十三章 天方夜谭 “罗舟，起来了。” 有人在耳边小声呼喊，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罗舟猛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发现天仅有些微微亮，杨海正俯身在他床边。 “几点了？”他还有些懵懵懂懂，揉着眼睛含糊地问道。 他昨晚看书看到熄灯，然后又在厕所继续，一直到凌晨三点过才睡，现在眼睛还红通通的。 “嘘，小声点，其他人还在睡觉。现在是七点一刻。我们还要去食堂吃饭，然后骑车去单位。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我们要早点，给领导和同事留下好印象。”杨海压低声音，转过身，又去叫醒桑越明。 是啊，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罗舟彻底清醒过来，一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穿上衣裤，套上厚厚的棉衣，和杨海、桑越明一道，端上脸盆前去洗漱。 斜对面上铺，李建军睁开了眼，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着三人离开，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发了一会儿愣，又再次慢慢闭上，将头塞进了被窝。 走廊里冰冷彻骨，杨海三人在公共洗手间飞快洗漱完毕，将脸盆、毛巾、牙膏水杯放回寝室，拿着饭盆去了食堂。 刚打了稀饭、馒头坐下，无线七班的张亮也来了，没过一会儿，半导体三班的杭娇也来了。 都是一同实习的同学兼同事，自动坐到了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怀揣着对工作的美好想象，所有人都感到今天的饭格外香甜。 “这两天，我又把《集成电路设计》这门课看了一遍。原本我觉得这门课学得不错，可是等我这次重看，却发现自己以前只是为了考试，背了许多知识点，看似都懂了，其实根本就没吃透，越看越慌。”杭娇小口吃着馒头，汤勺在饭盒里搅来搅去，表情很是沮丧。 签约成功以后，公司给他们几天休整，正式上班安排在23号周一。趁着这两天休息，她临时抱佛脚，将学过的课本又捡了起来，可越看，她心中越没有底气，感觉自己这两年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啥都没学到。 她的话，引来桑越明、杨海的强烈共鸣。 “我也是！” “是啊，以前学的时候，觉得很简单。可现在回头再看，发现离了书本，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设计。可见课堂知识，和工作实践完全就是两码事。我现在特担心，到时候该怎么办。” 只有当真正要开始工作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在课堂上所学的内容，与实际工作根本不是一回事。 谈谈说说，众人匆匆用过早餐，将餐具放回寝室，便统一在车棚集合，取了车，一同去公司。 清华紧邻中科院，距离半导体所只有两公里，骑车不过十分钟路程。 二十六块交通补助，基本就等于净收入。 路上说到这一点，众人都是喜不自禁，满口夸赞公司仁义。 要知道，同是实习的大四生，他们刚到实习单位的时候，每月只有十五块钱基本生活费，加上国家给大学生每月五块的补贴，也才二十。 还不如他们的交通补助多！ 对比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一路上就讨论着领到第一个月实习工资以后，要怎样花销。 杭娇表示要给妈妈买一条细绒围巾，给爸爸买一双狗皮护膝；桑越明打算给家里寄一半，剩下一半自己留着用；张亮想要买一件新夹克，杨海也心动了，相约一起去逛百货大楼。 “罗舟，你发了工资以后，准备怎么花？”都说完了各自的畅想，桑越明快蹬两圈，与罗舟并行，问道。 “我打算去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新出的数学方面的书籍。” 众人各有自己的想法，但没人怀疑过，他们去实习的华美集成，是一个骗子公司。 学校方面，也从未怀疑过。 计划经济时代，所有的单位全都是国营，根本没有私人企业立足的空间，当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骗子公司。 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全民经商的兴起，才会涌现出海量的皮包公司。 在此时，从官员到群众，没一个人有这种意识。 杨海等还未踏出校门的学生，对此就更是毫无警惕。光是听公司设在中科院，对他们就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群二十一岁左右的青年人，怀着对人生第一份工作的期待和忐忑，沿途洒下了一路清脆而爽朗的笑声。 “这就是半导体所！” 来到半导体所门前，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看到里面掩映的小楼，众人犹如在遥望圣地。 作为这时代的大学生，绝大多数实行的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分配制度。他们将回到原来的省份，运气好能进到研究所，次一点去电子工业厅转行政岗。 再次就是进入科技局等市级单位，到省城的半导体厂上班。 更次，会被分到省内的其他市、工矿企业。 能留在北京，甚至是河北的，都可以说得上是幸运儿，为数极其稀少，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哪怕是这些幸运儿，也有很多会被分到周边的河北省，少数中的少数，才是真正留京，成为一名骄傲的首都人。 留京又有高低之分。 差的是去北京市属的无线电厂、电子企业，好一点进入市属机关。 只有极个别，能留校任教、进入市属研究单位，继续待在象牙塔内。 而作为本专业的毕业生，所能够拥有的最佳出路，也不过是进入中科院半导体所。 如今，他们就已经基本实现了自己最大的梦想，来到了半导体所……的隔壁！ 好吧，不管怎么说，能够来到这里，与向往中的半导体所仅仅一墙之隔，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个别人还想着没事就到半导体所门口多转转，借机认识一下里面的人，说不定就能碰到一个赏识自己的领导，等实习结束，说不定还有可能进入半导体所，那就太幸福了。 在门卫的指示下，众人跟着半导体所的围墙，顺着尽头的支路，来到了家属区。 “你们干什么的？”在家属区门口，一个守门大爷，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大爷，请问华美集成是不是在这里，我们是清华大学的，是来华美集成实习的。”杨海架好车，掏出新买的中南海，抽出一支递了过去，跟大爷套近乎。 “你们是清华大学的？学生证带了没有？”老大爷一点也不讲情面，黑着脸，检查了他们的学生证，方才一摆手，指了指旁边，“那个美国公司是吧，他们是租了我们的房子。但不从这个门进出。你们看大门旁边有个小门，那就是他们的门。” 不过大爷还算好心，同意他们将车存入车棚。 从家属区大门，向南走了不两步，众人就发现了一扇开在围墙上的木门。 看门框边的水泥印记，这扇门应该是刚开的。 木门不大，上方没有天窗，也没有挂公司的牌匾什么的，看着很不起眼，完全不像是一家大公司的入口。 而且此时，门上挂着一把新锁，还没开门。 “这也太寒酸了吧！” 众人大失所望，感觉与自己想象的画面差距太大了，情绪有些失落。 说好的中科院呢，结果连人家家属区都进不去。 说好的外资公司呢，不说录像里那样的高楼大厦、时尚气派，起码也要有个漂亮的全玻璃的大门吧，结果就在围墙上，开了扇小门，比街道小厂还不如。 这真的是华美集成吗？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公司吧。 桑越明不死心，又去缠着门卫老大爷问了半天，才垂头丧气地过来：“就是这里。租的是综合服务处的办公室，原本是从家属区进出的。但是所里领导说让一个外国公司随意进出不合适，便拆了里面的门，用砖砌了封死。然后在围墙上开了道小门，作为进出的口儿。” 所有的幻想全部破灭，一众人全都望着毫无修饰、裸露在外的水泥门框发呆，感觉自己上当了。 “现在是二月，我们的实习合同，似乎是签到明年八月底……”张亮笑不出来了，一脸恍惚地说道。 “还有整整十八个月！” “不是十八个月，而是十八个月又六天，如果把今天也算上的话！”罗舟数学很好，纠正道。 “得得得，你就别卖弄了，十八个月和十八月又六天有什么区别，总之，我们剩下的大学时光，都要扔到这间破公司了！”桑越明心情极差，不耐烦道。 “算了算了，既然来了，就好好实习吧。也许只是门修得难看了些，里面说不定很上档次，怎么说人家也是美国公司。”杨海打着圆场，鼓励大家别泄气。 “我不怕这门丑，现在只担心说好的工资能不能兑现。”杭娇望着旁边，一望无际的田野，满脸忧郁。 “应该……会吧……”杨海也无言以对，只能干笑道。 嘀嘀！ 正当大家愁眉苦脸间，一辆上海牌轿车从大路折了进来，还按响了喇叭。 众人没在意。 轿车来到家属区门口，没有转进去，反而来到了他们身前停下。 “你们已经到了啊！” 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笑着向大家招招手。 “哇！沈主任，您还有车！”杭娇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 “还是上海牌的！起码要市级以上领导才有资格坐！” 年轻人的情绪变化极快，原本低落的众人，在看到上海轿车的时候，眨眼间又再次高涨。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惊喜地东摸西摸，激动不已。 在这个有车就代表高人一等的身份的时代，一辆上海牌轿车，足够让他们与有荣焉，对家人、朋友、同学，吹上好几天的了。 “这是从旅游局借的车，暂时借给我们开的。”沈城对他们笑笑，承诺道，“等以后公司赚了钱，会从国外进口比这好得多的轿车。大家好好干，只要为公司做出了贡献，公司发展得好，迟早也也能开上自己的车！” 炸了。 他的允诺，让包括不容易激动的罗舟在内，所有人都炸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司有钱了，买一两辆公车，这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因为是美国公司，能进口几辆外国轿车，分配给公司领导使用，也属于可以理解的范畴。 但是给他们这些实习生也配车，这就彻底脱离了他们的常识。 而且听沈城的意思，还不是分配给他们用，而是免费送给他们……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没人敢信。 第十四章 阳谋 “好了，进去吧。” 沈城没有要求他们现在就相信，对于月工资才百十块的年代，说要奖励每人一辆十几二十万的轿车，无异于随手画大饼，信了才有鬼。 他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我这里就两把钥匙，待会儿你们谁再去配几把，然后分发给大家。公司早上是八点四十五上班，以后不需要来这么早，大概八点半到就行。” “好！” 从小到大，习惯了循规蹈矩的杨海等人，都像个乖宝宝一样齐声答应。 但在内心，他们还是打算早一点来。 拖拖地、擦擦桌子，整理一下办公室卫生，以这种方式获取老师的表扬，这是从小学起，就被所有学生所熟悉的模式。 刚出校门的毕业生，对社会充满了期待和畏惧，不懂得办公室生存法则，于是下意识地就将学生时代的做法，照搬过来，一点点奖励，就能让他们兴奋半天。 沈城对此心知肚明。 想当年，他刚刚去研究所实习时，也是这样，每天最早去、最晚走，给老同志倒水、查资料、跑腿，任劳任怨，就是为了得到领导随口的一句赞赏。 每个人，都是这样，从青涩到成熟，这是成长的必然阶段。 沈城拉动灯绳，顶上日光灯管忽明忽灭闪动几次，终于亮起来。 杨海等人鱼贯而入，审视着以后一年半时间，大家的工作场所。 办公室并不大，约有十五、六个平方。 本来是门的位置，被一片新的水泥覆盖，上面匆匆刷了一层石灰，还散发着呛人的味道。 好在面朝走廊的窗户还保留着，早上的阳光照进来，让房间里明亮了许多。视线越过水泥护栏，可以看到掩映在树木间的家属院楼房。 和他们从小到大见过的办公室不同，办公桌并没有背靠背摆放，而是全部靠墙，所有人都面墙而坐。 办公桌之间，竖了一块一米五左右的木板，将整个桌面、连同座椅的宽度都与相邻座位隔开，形成了一个不受干预的半独立空间。 这种办公室布局，他们还是首见。 杨海等人一看，就喜欢上了这种格局。 每个人都喜欢不受打扰的私人空间，做不到独立的办公室，有这么一个半封闭的工作环境，他们也很满意。 这还有一个好处，只要将座椅收纳入办公桌下的空间，房间便显得整整洁洁，更加宽敞。 于是还可以在对面墙边，放置一张条桌，铺上简单的塑料布作为桌布，摆上三个暖水瓶，两边再各放置一个插满了腊梅的花瓶，为办公室增添了几分温馨的氛围。 条桌旁，还放了一块黑板架，可供他们思考时书写草稿所用。 简单而不简陋。 杨海等人都看到了右侧，有一道新开的木门，不过没人推开门观望。 显而易见，隔壁就是詹姆斯、沈城等公司领导的办公室，他们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强求进去参观。 “好了，大家各挑一张办公桌，以后就归你们私人所用。个人的物品都可以放在里面，用锁锁起来。” 沈城拍拍手，让东张西望的实习生们转过头，没有分配，而是让他们自己挑办公桌。 这是看他们心性的好时机。 清华的学生，至少这批学生的素质显然很不错，没有人争抢光线最明亮的靠窗位置。五人你推我让，最后还是让唯一的女生杭娇，坐了那个位置。 随后是那名无线七班的张亮，接着是桑越明、罗舟，杨海坐在最靠门口的座位，如果有人来，他需要经常打断工作，起身帮人开门、询问。 性急的桑越明，已经拉开了折叠椅，急不可耐地坐了上去。 手抚着倾斜的绘图板台面，移动着方便他们绘图，可以上下、左右移动的塑料横尺，他笑得合不拢嘴。 拉开抽屉，里面便签纸、绘图笔、绘图墨水、绘图铅笔、橡皮擦、各种绘图模板一应俱全。侧面的立柜里，放满了厚厚的绘图纸、描图纸。 这就是他们人生第一张办公桌，摸着熟悉的用具，所有人都喜不自胜，开心地东摸摸、西看看，爱不释手。 都挺好，很淳朴！ 沈城到目前位置，对这批实习生都还满意。 他很看重这批实习生，对于只有一个光杆司令的华美集成来说，这就是他起家的第一个班底。未来壮大以后，这些人，也将是公司的元老和骨干。 人无完人，他可以允许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缺点，虚荣、爱才、说大话，甚至是能力差都在他容忍范围以内，但不想看到一个自私的家伙。 因为对于自私的人来说，他会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所有人——包括公司之上，一旦有更大的诱惑，他将毫不犹豫舍弃公司而去，以实现所谓自己的理想。 他不希望自己呕心沥血，最后培养出来一个白眼狼。 在这些人中，他对杨海的印象最佳：无私、大度、会照顾同学同事感受、能服众，这都是领导力的体现，带好了，也许能为自己培养一个得力助手。 不过这还只是初步印象，路遥知马力，在以后的十八个月里，他有足够时间，作出更多观察。 “都选好了？”他对众人的选择不置可否，只是在看到所有人都坐下后，笑着问道。 “好了！” 五人像小学生一样，整齐地回答。 “那以后大家就照今天的座位入座了。”沈城以设计室主任名义，承认了他们的座位分配，“从今天开始，各位就是我们华美集成的员工了……” “沈……主任，”桑越明很吃力，才叫出了主任两字，用嬉皮笑脸的方式，来掩饰脸上的火辣，“我们现在，不还是实习吗？” 沈城收起笑容，认真道：“没错，你们现在只是实习生。但实习期间，做出的成绩，就没有为公司创造价值吗？公司的每一分收获，都有着你们的辛勤付出！无论从哪一点来说，我们都不能将你们排除在外，抹杀你们的功劳！在我看来，你们就是公司最核心的组成部分，是不是实习，一点也不重要！” 他这一番肺腑之言，让杨海等人极为感动。 大学生本就是感情丰沛的年纪，再加上儒家文化中“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以报”的传统观念，让他们对沈城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虽然他们也看出来，华美集成投入很有限，大家的办公条件有些简陋，似乎并不重视中国业务。但对于沈城这个担任他们踏上社会的第一位人生导师，充满了敬意，真正承认了他的领导地位。 “作为公司一员，等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为每个人量身高尺寸，然后为大家制作一套制服。我补充一下，这是公司的福利，不收钱的。”他最后调侃了一句。 “哇！不是吧？免费给我们做衣服！”所有人都又惊又喜，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时代大家都很穷，哪怕是城镇家庭，家里都没有几件换洗衣服。衣服破了，缝缝补补继续穿。若是有多个小孩，都是大的穿了，改改给小的穿，都穿不了了，就用作原料，用来给其他衣服缝补使用。 实在太旧太破，没有缝补价值，也不能作为其他衣物缝补的布料，也会破开来，当做抹布、制作拖把，继续贡献最后的残值。 小孩子为什么喜欢过年，就是因为只有这时候，大人才会拿出一年辛苦积攒下来的积蓄，买点鸡鸭鱼肉，做点好吃的，同时为家里小孩，添置一套新衣服。 对这个时代而言，衣服，也是家里的重要资产之一。 不需要自己掏钱，就能够得到公司免费为大家定制的新衣服，不管好不好看，便已经让所有人都笑开了颜。 桑越明这家伙，更是连万岁都叫了出来。 “喂，他们都有，我呢？”苏婉看他们一脸幸福，心中吃味，靠过来，不满地也要索要制服。 “当然少不了你的！我保证，女式制服的样式，一定会设计得非常漂亮，绝对不比巴黎的时装差！”沈城赶忙安抚道。 苏婉作为外经贸紧盯项目执行的人员，几乎不去部里报道，天天跟在身边。不光是在办公室租赁、帮华美集成开局介绍信等等方面，给予了极大的支持，而且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像个称职的勤杂小妹一样，什么活都干。 如此劳苦功高，沈城感激还来不及，哪会过河拆桥。 “那还差不多！”苏婉满意地抿嘴一笑，心满意足地站到了他身后。 真是太好打发了。 沈城不由为之失笑。 这时代，做衣服最难解决的是布料，没有布票，你想买都买不到。但只要解决了布料问题，实际制作成本很低。一套做工不错的制服，也就几十上百块，哪怕是做工精美的纯毛呢大衣，总费用也不过两百来块。 公司连他在内，算上詹姆斯、苏婉，拢共才八个人。 每人制作一套工作服，连布料带缝制，花费也就一千来块。 付出这点钱，达到的收买人心效果，却远大于他的预期。 只看就连苏婉，都为免费得到了一套新衣服，而沾沾自喜就可知道了。 “好了，作为公司员工，那么公司的纪律，大家也要知道，并在平时予以遵守。”甜果子吃了，接下来就是约束，公司经营不能无限讨好员工，软硬兼施，才能让员工既对公司有归属感，同时也能知晓分寸。 第一项就是保密，对于所参与的设计图、相应计算数据，绝对不能向任何无关人员透露。哪怕是公司内部，若是非本设计团队员工，私下向其开口打听，也不能透露任何相关数据。 这一点，对于从小就接受相关教育的国内学生来说，非常容易接受。 其次就是压榨员工体力、智力的考评制度。 公司安排工作，团队领导将其拆分到个人，然后将其作为考核要求，限期完成。到时间，完成是理所当然，完不成就会受到批评、记过、扣发工资奖金等惩罚，若是严重懈怠，拖累了整个项目进程，导致公司出现重大损失，甚至会被开除。 听到这一点，尤其是最后的开除，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了，杭娇更是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国内并不是没有开除职工的先例。 但很少。 被单位开除的人，通常是因为偷盗、抢劫等严重违法乱纪，被公安机关抓捕的犯罪分子、二流子之类。 在国内，被开除的后果非常严重。 一旦档案中有了这项处分，以后的就业、加薪、升职、入党、分房、处对象……等等一切，都将受到致命影响，可以说是一辈子都就此毁了。 因此，这也是被所有人都害怕的最严重惩罚。 沈城知道大家接受能力还有限，不能像后世的管理那样，制定太过严苛的条款，否则人都被吓跑了，哪还有人为他工作。 在宣布完这两条核心制度之后，其他的他就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比如不要在办公室抽烟，要抽烟就到外面去，等等类似的小要求，都只是提了一句，希望大家维护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 至于惩罚，基本没有。 这年头还没强调吸烟的危害，抽烟的人很多，尤其是工作枯燥、大量消耗脑细胞的知识分子，在无聊、没有灵感的时候，就喜欢叼一支烟。 在很多时候，这还成为一种时髦的行为。 大学生中，烟民尤其多，特别是男生，几乎是人手叼一支。 沈城前世年轻的时候，也是杆老烟枪。后来烟抽多了，肺部都发黑了，呼吸不畅，影响到了工作，真切感受到了危害，才靠着强大意志力，戒掉了香烟。 重生到这个时代，为了身体健康，为了能活得更久一点，他一开始，就立即戒了烟。 不过他不打算强制所有人都接受，只要不毒害他人，非要吸烟他也管不了。 这些不太严重，琐碎的要求，有效缓解了实习生们的担忧，虽然没笑，表情却缓和了许多。 “最后一点，公司实行弹性工作制……” 杨海等人，专心听着他宣布公司管理要求，就像是上课时，听老师讲课一样。杭娇、罗舟等人还展开笔记本，认真做着笔记，只有桑越明最懒，抄着手、支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不时抖两下。 “所谓弹性工作，就是公司安排的工作，只要你在规定期限内完成，那么剩余的时间，你干什么都可以。查资料、学习、做别的，都可以，甚至是看小说、睡觉、听音乐都可以——只要听音乐戴上耳机，不影响他人就行。” 桑玉明瞪大了眼睛，腿也不抖了。 其他人也是一副张大了嘴，不敢置信的表情。 在他们印象中，上班就是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工作。手头的活干完了，领导自会安排新的工作，一天八小时，不能有丝毫空闲。 但在沈城口中，却是只需要做完自己的活，就能完全分配空余的时间。 这可能吗？ 紧接着，更大的重磅炸弹来了：“要是事情做完了，又实在没事可干，那就收拾东西回去休息。去陪女朋友逛街、帮丈母娘干活，或是和朋友一道喝酒吹牛，随你们！” 桑越明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 沈城微微一笑。 他这可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这五个实习生，他是一定要留下来的，他可不想辛苦了一年半，最后为他人做嫁衣。 他就是要用高工资、高福利，最重要的是宽松的公司文化，感受到人性化管理的强大魅力，让这些人喜欢上这里，最后心甘情愿放弃去国营单位的机会，与公司正式签约，成为他打江山的中流砥柱。 习惯了在华美集成的工作氛围，他们将无法忍受国营单位的拖沓、官僚，以及严苛而又低效的管理约束。 对比之下，华美集成就具备了极大的诱惑力。 这是他的阳谋。 这也是他，用来对抗国营单位户口制度、铁饭碗，最大的依仗。 能不能成，他也不知道，但值得试试。 第十五章 打电话 宣布完了公司制度，沈城给他们留了一点时间，消化听到的内容，招手让苏婉跟着他，来到了隔壁办公室。 因为多了一个走廊的空间，所以这间办公室，要比杨海他们那边大六个平方左右，总面积约十八个平方。而且办公室内，也只摆了三张办公桌，看上去非常宽敞。 三张办公桌，两张背靠背，这是沈城和詹姆斯的位置。虽然詹姆斯平时主要是在各部委游走，继续他的行骗生涯，但作为名义上的经理，还是要给他放一张办公桌。 “这张办公桌，是给你的！看看喜欢吗？”沈城拍了拍横置的第三张办公桌，笑着对苏婉道。 “还有我的办公桌？”苏婉眼睛里闪烁着惊喜之色，摸着普普通通的桌面，一时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你为公司做了这么多，以后也会经常留在这里，和咱们的员工有什么区别？给你准备一张办公桌，不是理所应当吗？”沈城笑道。 “嗯！我会更加用心做事的！虽然我不懂集成电路方面的知识，但其他的杂事，就交给我吧！”苏婉像是得到了老师肯定的小学生，激动不已，如同健美运动员一般曲了曲纤细的胳膊，雀跃道。 “好！”沈城的眼睛中带着笑意，“那就先给你安排第一件工作。” “你说，保证完成任务！”苏婉立下了军令状。 “不是太难，你帮我问一下，北京的外汇黑市在什么地方。”沈城想了想，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多半没接触过这类地方，补充道，“通常来说，外汇黑市都是在人行或是中行门口，你看那些三三两两蹲在路边、银行门口的家伙，多半就是了。” “你要换外币？”苏婉犹豫了一下，迟疑道，“那可是违法的。要不，我换一点给你吧，好像家里还有几百美元，外汇券也有一点，虽然不多。” 果然不是一般人家！ 沈城微笑着，柔声宽慰道：“不是换美元，而是将手里的美元，换成人民币。我在过海关时，没有把所有的美元都换成外汇券。如果换给人行，只能按一比一点七五的比例兑换，太亏了，听说在黑市要高一点……” 外币黑市一直都有。 前世九十年代，人民币最低跌到十一还是十三块，兑换一美元。八十年代初，黑市跌幅还没有那么大，但估计也有一比五左右，具体多少，他也不清楚。 不过不管多少，都比换给人行划算。 哪怕能多换一千，都能让华美集成再多支撑一个月，成功的希望就更大。 “原来是想用美元换人民币。”苏婉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她从小到大都是个遵纪守法的乖宝宝，虽然黑市外汇交易抓得不凶，属于政策擦边球，但她还是有些不敢。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不用去黑市。我听说，好多大院子弟都在想法换美元，出国用。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把美元换给他们，这就不怕公安抓了。”她歪着头想了想，提了个建议。 “那敢情好！对了，他们能换多少？”沈城想了想，笑着答应了。 他不知道大院子弟，愿意以什么比例来换他手中的美元，说不定会比自己去黑市要亏一点。不过胜在稳妥，公安抓谁，也不会去大院抓私下外汇交易。 关键是量别太少。 一百两百的，毫无意义。 “我也不知道，我这就打电话问问。”苏婉从没做过这种事，一脸茫然。 说着，毫不见外地，就抓起了办公桌上唯一一台电话，想了想，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的拨号盘，还是非常古老的拨号盘。圆形的拨号盘，如同时针，有一圈手指粗细的拨号孔，对应着从1到0十个数字。 苏婉手指轻轻勾着拨号孔，逆时针拨到底，被限位器挡住无法转动为止。随即松开手指，拨号盘哗啦啦向回转，等停下来，再拨第二个号码。 八一年的电话，哪怕是北京，也还没有安装程控装置，全部要通过人工转接。 办公室这台电话，是半导体所内部电话，拨相应号码会直接接通到电话台，然后报出要打的号码，对方会在后台帮他打通区转接台，再由对方转接相应单位。 若是跨了区，则还需通过另一个区的转接台，再转接所要打的单位。 由于线路稀缺，为了让更多人使用，对方单位通常也会有一个电话班。拨号人报出通话人的分机号码，对方再进行人工转接，才能将两部电话连通，进行通话。 以苏婉要打的这个电话为例，她就需要先通过半导体所的电话处，转海淀电话局，再转东城区电话局，接通收听人单位号码，最后由对方的电话班，转到对方电话。 整个过程，哪怕转接员立即接听，中途线路没有占用，迅速接通，也需要好几分钟。 事实上，这只是最理想状态。 电话局的线路是有限的，整个北京市区，总共只有一千条电话线，根本无法满足几万个用户、几十万部分机使用，经常性会处于线路占用状态。 等到线路空出，接线员也会在诸多停线等待的用户中间，选择他们认为最重要的电话，有限接入。 那么那些不太重要的用户，就只能一直等下去。 运气不好，一整天都处于线路满负荷状态，等一天也打不出一个电话。 好在沈城他们租用的是中科院半导体所的房子，电话属于专用线路，而且接听一方，也是特别部门。电话分局一接到接通要求，就毫不犹豫切断了一条正在通话的线路，将这边的线路插头，插了上去。 这也是沈城坚持要租用半导体所房子的主要原因之一，否则若是跟客户洽谈业务，光是接通对方，动不动就要耗时几个小时，他耽误得起，对方还没这个耐心呢。 而被突然断线的通话双方，就听到电话中对方的声音突然消失，紧接着传来接线员的声音：“线路紧急占用中，请稍后再拨，或耐心等待。” 好吧，这是碰到紧急情况了，两边都只能自认倒霉。挂掉吧，好不容易才接通，又舍不得，于是两人都只能掏出香烟，耐心地等待再次接通。 “您所要的电话，已经接通……” 经过层层转接，终于连通了苏婉要拨的号码，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停顿，却也用了足足五分钟。 “这次挺顺的，一接就通！”苏婉还很高兴地转过头，向沈城报喜。 就算是她，平时若不是使用专用线路，而是用普通单位电话，也需要像其他用户一样，等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接通所拨的号码。 沈城微笑着点头，心中暗叹不已。 这效率，也太低了。 国内用几十年时间，艰苦奋斗，终于建立起一个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这固然是值得夸耀的重大胜利。但究其质量，其实非常低下，竞争力全无。 在电子工业高速发展之前，这套体系还能发挥相当的作用。然而随着半导体工业突飞猛进，逐步带动其他工业门类，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之后，这套工业体系已经显得日益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无法再适应新形势下的国防、科研、工业需求。 更新淘汰，势在必行。 “蔺姨，我是小婉啊！嗯，对对，我工作了，我爸爸帮我安排的……去了外经贸……对，工作挺轻松，就是陪外国人东跑跑西跑跑……我现在在跟踪一家美国人开的公司……不忙，挺好玩的……” 电话接通以后，对面似乎是一位长辈接的电话，对方很关心她的情况，在电话中问东问西，苏婉和她叽里呱啦就这样聊起了天来。 这算是八一年的电话粥？ 沈城不欲偷听她的私人交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先出去，就听到苏婉道：“蔺姨，四哥在不在，我有点事想问问他，好的好的，有空我一定去玩！” 他又住了脚。 “小婉，我是四哥。”电话换人了，听筒声音蛮大，响起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很浑厚。 “四哥，”苏婉很亲热地叫道，“蔺姨太热情了，我都快招架不住了，你要再不接电话，我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哈哈哈哈！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这样。幸好我听到是你的电话，赶忙过来把话筒从她手上抢下来。要不然，待会儿她就该问你有对象了没有。你要说有，她就会问对方是谁，是哪家的小孩，家庭情况怎么样，他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查对方的祖宗八代。要是你说没有，那更惨，她会很热心地给你列出一长串大院子弟名单……妈，我哪敢说您坏话，这是在夸您关心人呢！对吧，小婉？”对面响起青年男子爽朗的笑声，笑声中还有些戏谑之意，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对他母亲说，带着浓浓的笑意。 不过他没有像那位蔺姨一样，光顾着聊天，说了几句以后，他就问苏婉打电话的来意。 “是这样的，四哥，我有个朋友，手里有点美元，想换成人民币，但又嫌人行给的牌价太低……”苏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当多大点事儿。你让他找我，有多少我都吃下，不会让他吃亏的。”对方漫不经心道，“对了，他手里有多少美元？” 苏婉转头，看沈城。 对方没说兑换价，沈城有些犹豫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如实相告。 对方感觉很敏锐，发现苏婉没说话，立即明白过来：“小婉，你朋友是不是也在？在的话，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直接谈。” “好！”苏婉很听话，就将话筒递了过来。 “您好，我叫沈城，是……苏婉的朋友。”沈城吸了口气，看看苏婉，在电话中承认是她的朋友。 苏婉眉开眼笑，笑得很开心。 “沈城是吧，你是小婉的朋友，听上去年纪应该也不大，那我就托一个大，叫你小城。”对面的声音听起来不如苏婉那么亲热，但也还算友好，“你手头有多少美元？如果不多，我就都吃下，看在小婉的面子，我不会让你吃亏。现在市面上，一美元换人民币是五块六毛，我就按这个价给你，你看行，我们中午就见面，要是你有别的想法，我也可以帮你找别人问问，不过不保证能给更高。” 沈城放心了，这是位讲究人，因为是苏婉牵的线，对方不屑于占他便宜。 “四哥，既然苏婉这么叫您，那我也跟她一样，叫您四哥了。”面对讲究人，沈城也不拿大，说话很客气，“五点六您是在埋汰我，多的话我也不多说，既然劳您帮忙，一口价，您给四个就行了。” 对面笑了，说话中也多了那么点热度：“四个不行，你这是让我没脸见小婉。这样好了，我们各让一步，五个！你不吃亏，我也赚点手续费，就这样了！” “那行，我这边一共有两万……”能多一个点，沈城当然乐意。而且安全，黑市看着高，可大家都是在投机倒把，怕被公安逮，面对面多是小额交易，数量高必须去他们藏身的窝点。 去了人家的地盘，别说公平交易，搞不好内裤都会被抢走，最后要来个杀人灭口，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这位四哥明显也是大院子弟。 大院子弟坑人也分对象，对于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通常都是各让一步。只有碰到自己能吃死的对象，才会往死里坑对方。 不说有苏婉当中间人，他自己的美籍华人身份，也足够让对方客客气气了。 和体面人交易，比去黑市好太多了，这条线他希望能一直保持。 听到是两万美元，对面大概也愣了。 这年头，大院子弟也不富裕，家里充其量有几千上万的存款。借着父辈的身份，大院子弟能够趁点小钱，能留在手里的，上千块赚头的那就是发财了。 再多的话，他们也怕给父母招事儿，宁可看着钱从面前过，也不敢瞎伸手。 按照刚才谈好的兑换比例，每个美元赚五毛的手续费，足以让他吃撑！ 那位四哥都给吓住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电话中一时没了声音，让沈城以为线路忽然断了，试探地叫了几声：“四哥，四哥，您在吗？” “在！”电话中，四哥这才缓过神来，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我说兄弟，你是做什么的？两万美元，我看就我们门口人行分理处的金库，都没你一个人多！这事儿我要重新想想，可别给我家老爷子，招来祸患。” “四哥，您想多了。”沈城无奈，“苏婉不是正在跟一家美国公司吗？这钱绝对不犯法。我就是这家公司的设计室主任，过安检的时候，因为没搜包，所以就带了进来。现在公司要用钱，才想把找个地儿把它换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我就放心了。”听完他的说明，四哥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又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是在琢磨什么，随即才缓慢道，“我刚才想了想，这事儿可以做，但我一个人没这能力。如果你信我，我就去再多联系几个朋友，大家一起把这笔美元吃下来，价，还按我们刚才说的，反正不会让你吃亏。” “行，您说了算！那我就等您信儿？”沈城爽快同意下来。 他知道，这位四哥是个谨慎的性子。两万美元说少不少，但说很多，也不见得。他未必没有能力一个人吃下，只是为了分摊风险，才决定另找几个买家，哪怕少赚点，也要保证安全。 他很喜欢这样的行事方式。 有一就有二，以后，这样的交易次数，不在少数。 “好，你等好吧！我保证把事办得妥妥帖帖，完事儿了，大家都干干净净，不沾麻烦！”对方凭空得了一大笔意外之财，很是高兴，笑声更显亲热。 …… “喂，还在吗？”电话中，响起接线员的声音。 “在，在呢！”电话大厅内，还在等消息的人赶忙扔掉香烟，将话筒凑到耳边，讨好地说道。 “你的线路重新接通，可以继续通话了。”接线员公事公办道。 “谢谢！谢谢您！”打电话的人感激道。 随即，电话中响起对面单位的声音，两人接着之前讨论的工作问题，认真交谈起来。这批订货，两边的厂家已经谈了半个多月。 光是电话往来，就好几次。 在发货前，对面的采购员还会坐火车再过来，他也会和厂里的技术员一道，到对方单位去，吃住都在对方厂子里，协助厂家的技术人员安装设备。 最终的销售收入，估计能有二十万，是全厂一个月的销售收入。不过这笔钱不是一次到账，而是先收百分之三十，等设备安装好，调试完毕了，才再支付百分之三十。剩下的百分之四十，要等设备运行三个月以后，不出问题才会结清。 按照国家定价，厂里能有两万毛利。 上缴给主管部门百分之二十，落到厂里，大约是一万六七。抛开水电、设备折旧等各种开支，纯利润能有一万二、三。 厂子自有留成两千多块，技改经费一千左右，总利润大概不到一万。 全厂一百多老少爷们儿，就靠着这笔钱，发放工资、职工医疗开支，同时还要留出下一生产循环，购买原材料的经费，基本就一干二净了。 在有闲钱的情况下，还能让大伙儿领取点劳保手套、肥皂等职工福利，这就足够让大伙高兴两、三天。 机械行业，挣的都是辛苦钱啊。 销售员认真倾听着对面的要求，掏出小本子，记录起来。 第十六章 征服 “你知道里面在说什么吗？” 桑越明蹑手蹑脚，从相邻办公室的门边，摸回回来，将自己的椅子拖到杨海与罗舟中间，神神秘秘地说道。 罗舟无所谓地侧过头。 “没事别去听领导墙角，要是被发现，你小子可就惨了！”杨海瞪了他一眼，警告道。 杭娇悄悄溜过来，毫不见外地拍拍桑越明肩膀，用跟他一样神秘的语气，压低声音问道：“桑子，你都听到了什么？快跟我们说！” “我不叫桑子！”桑越明不高兴道。 “以后大家要在一起共事，这样叫你不显得亲热一些吗？你姓桑，我就叫你桑子，难道你想叫桑叶、小桑子、小叶子？男子汉大丈夫，你总不能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吧？”杭娇眨巴着眼睛。 张亮也摸了过来，闻听噗呲笑出声来。 “你……”桑越明说不过她，干脆转移话题，“我刚才贴在里面办公室门上，听到那位沈主任，正在跟人打电话，要将手里的美元，换成人民币。” “哦？” 他这个消息，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就连表情淡漠的罗舟，也好奇向他看了过来。 “不是要求外国人，在入关的时候，把所有外币换成外汇券吗？他怎么还有美元？”张亮忍不住插嘴道。 “你傻啊，外汇券是按照汇率兑换。如果带进来，就算是换给熟人，也远比这个兑换比例高，谁会傻到在海关把所有外币全部换掉！”杭娇敲了敲他的脑袋，鄙视道。 众人都点点头。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在恶劣的自然条件、官府、地主豪强、恶霸、土匪的夹缝中，艰难存活。故而，在中国人的基因中，生存是第一位的，其他都要让位于此。 国人通常有朴素的正义感，但对于法律本身则多数漠视。为了生存，钻法律空子，是所有国人与生俱来的种族天赋，没人觉得沈城此举不对。 大家关注的重点，是他手上的美元。 “他有多少美元？”杨海问道。 “这个数！”桑越明伸出两根手指，在众人面前比了比。 “两百……不，两千？”张亮舔舔嘴唇，羡慕道，“外国人就是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两千美元。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把老底都抠光了，才凑够了我的学费。” “两千？”桑越明斜睨了他一眼，“看清楚了，这是两万！美元！” 哇！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得张口结舌，这么大的数字，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张亮傻傻算道：“两万，要是按牌价1：1.75算，那就是……” “三万五！”罗舟一口报出结果。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可他就是不想换给银行，才专门找人兑换。你们知不知道，现在的黑市价格是多少？”杭娇问道。 “今天的牌价不知道，不过前段时间，听说好像是一比五点几。不过我也是随便听来的，不保证正确。”杨海犹豫了一下，将自己道听途说的黑市价格说了出来。 “按5.5算，就是十一万！”罗舟充当着人力计算机，迅速报出计算结果。 众人震撼到两眼发直。 “我听前面对话，这钱好像不是他个人的，而是公司用来支付经营开支的。”桑越明假意咳嗽了一声，将众人从呆滞状态唤醒。 “我就说嘛，这么多钱，怎么可能是他个人的！”张亮如释重负。 十一万，对个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对公司而言，只是寻常。 “有十一万，两年的开支都够了。”杨海笑道。 “光是付我们五个人的工资，够八十九个月又三天，那就是七年三个月零六天。其中实习期一个月，工资是四百；之后，每月一千二百三。”罗舟完全变身人力计算机，只管算数。 只是谁都不理他。 “好了，大家回自己座位吧。至少我们知道，公司不会短了我们实习这段时间的工资，其他的，都跟我们无关。”杨海扮演着班长的角色，最后总结道。 “嗯，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感到安心了很多。”杭娇也同意地点着头，带着笑意，回到了自己办公桌后，轻声地哼着歌，仔细地擦拭起桌面来。 安心的不光是她，其他人也是一样。 刚来时，看着公司破破烂烂的办公环境，说实话他们有点心凉。但当知道公司有那么大一笔资金储备后，他们再也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谁会用十好几万，来骗他们一群穷学生。 搞完卫生，大家也没有围坐在一起闲聊，而是各自拿出了课本、技术资料，认真地学习起来。 “大家很不错，学习的自觉性很强啊！” 办公室门打开，沈城和苏婉走出来，见到他们都在认真看书，再一看内容，满意地夸奖道。 “沈主任！” 众人放下书本，齐声说道，张亮甚至还站起了身，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 此时，没人再在乎沈城的年纪，而是真正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上级。 “不好意思，我刚才处理了点公司杂物，耽误了大家时间。”沈城对他们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惊讶，但更高兴这种转变本身。 “没事没事，您的事更重要。”张亮抢道。 “马屁精！”杭娇鄙视地瞟他一眼，用脚尖在他椅腿上踢了一脚，重心不稳的张亮差点没摔倒，她则移开视线，装出一副我什么也没干的样子。 沈城笑起来，对他们的小动作只感有趣，并未干涉。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办公室也不是课堂，不需要太注重课堂纪律。 这种轻松的氛围，也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好了，关于公司制度，大家已经知道了，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他笑看着众人，用征询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没有！” “我们非常喜欢！” “特别是没事可以回家的规定，我是举双手赞成！” 桑越明最夸张，真的举起了双手，以示他对公司的这项制度全心全意的赞同。 “那就好，接下来我说一下大家的第一段实习安排。就如你们签的实习合同上写的一样，首先是岗前培训。”沈城示意他们将椅子反过来坐，自己走到中间，站在小黑板旁。 “培训的主要内容，就是各种电路。上午讲解理论知识，下午进行实际操作。学习的目的，是帮助大家对所学内容复习一遍，尽快进入工作状态。这个时间段，大概是两个星期左右。” 众人仰头听他说话，就和在课堂上一样。 “那么，我们这就开始培训了。在开始前，大家要解手的去解手，顺便将杯子倒满水，我们会一直讲到中午，中间不停歇。” 杨海等人齐声欢呼起来，赶忙各自起身，泡茶的泡茶，从家属院绕去厕所的去厕所。 他们都觉得办公室，比课堂要宽松多了。 同样是学习，却没有那么多严格的纪律约束，非常受他们欢迎。 解决完个人问题，众人再次坐下。 “大家都知道，我们设计部门的工作，是集成电路的设计。那么设计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就是各种各样的电路！现在，我们就针对这些功能电路，一一拆开来，进行详细的分析……” 沈城站在黑板前，声音不徐不缓，讲解起来。 他前世在研究所，针对各地前来参观学习的兄弟单位，做过不少类似的培训，早已轻车熟路。他的讲课方式，就算赶不上那些国家级优秀教师，也达到了一般水平。 后世的讲课方式，和这时代全盘灌输不同，在讲解之外，还注重调动学习者的积极性，以启发为主，鼓励学习者积极参与，中间还时不时讲几个后世的小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杨海等人听得津津有味，就像是在享用一顿美味的大餐，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特别是沈城对本时代，国内国外的发展情况了如指掌。随便讲到什么内容，都信手拈来，而且有凭有据，结合他们所了解到的一点信息，可以说全是干货，更是听得他们如痴如醉，犹如久旱逢甘露，根本舍不得停下来。 一个半小时，转瞬即过。 “好了，今天的内容就先讲到这里。已经是十一点四十了，公司现在还没法解决大家中午用餐问题，所以只有委屈你们回学校去吃饭。不过很快，大家就能在公司用餐，不用再辛苦的跑来跑去了。” 沈城掐着点，讲完了今天的内容，宣布下课。 “主任，我们不饿，再讲一点吧！”杨海他们听得正兴起，哪里舍得离开，都央求道。 “你们不饿，我还饿了呢！”沈城笑骂道，“再说，我中午还有事要办。等解决了中午用餐问题，以后如果你们还想听得更多，那我们就一直讲，讲到你们烦！” “明天我自己带馒头咸菜，中午就不回学校吃饭了！”罗舟狂热道。 他上了两年课，今天这堂听得最认真，也最有兴趣。 尤其是电路中，涉及到的各种计算，简直就是投其所好。不管再难，再繁琐，他都乐此不疲，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 他恍然觉得，就算不转专业，就在这一行干，好像也挺好的…… 临走前，沈城也兑现了承诺，为每个人都量了身高尺寸，显然是要为他们定做制服。 在骑车回学校的路上，众人仍沉浸在兴奋的状态中，说个不停。 “沈主任实在是太厉害了，我感觉就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桑越明现在对沈城佩服得五体投地，沈主任三个字，也说得自然而然，再也不复最初的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我觉得，他比学校的几位教授，讲得都好。”罗舟主动参与到了对话，非常认可他的看法。 “那是他对了你的兴趣爱好，各种电流、元器件的计算，你当然是喜欢，可我算得头都大了。”杭娇唉声叹气，有些无力。 “最主要是他对各种电路的解析，对我的启发很大。”张亮也积极参与，兴致勃勃道，“我就是学无线电的，课堂上学的那些，都是死的，理论的部分、基础的部分为主。今天经过沈主任结合实际的电器电路进行剖析，我不但对基础电路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并且对于各种电路的构成、选择、设计，也有了深度的认识。沈主任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很想拜他为师！” “其他的不说，通过上午这一个多小时，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我们的选择真是太正确了！在这里，我们一定会有非常大的收获！”杨海例行总结道。 “你说得太对了！我感觉就这一个半小时，我对电路相关的理解，就有了非常大的提高。我有信心，等实习结束，会有一个脱胎换骨的提升！到时候，我会让其他人，知道什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桑越明骑在车上，眉飞色舞道。 此刻，再没人怀疑，他们来华美集成实习是个错误，反而有种捡了个大大的钱夹的狂喜。 这种满足感，值得他们用任何东西来换。 第十七章 情义有价 沈城见杨海等人骑车离去，回身对苏婉问道：“刚才四哥打电话来了？” “嗯，四哥约我们在老莫见面，说要带两位朋友给我们认识。对了，老莫就是莫斯科餐厅，我们都习惯叫它老莫。”苏婉脸颊红润，一脸兴奋。 她听说过私下外汇交易，但亲自参与，这还是第一次，让她很是期待。 沈城自然是知道老莫的。 这是建国后，北京的第一家西餐厅，是当初中苏友好期间，由苏联设计、捐建的俄罗斯风格的餐厅，主要供应的菜品，也以俄罗斯菜为主。 在首都人印象中，这是一家与北京饭店齐名的高档餐厅，非高干子弟，都不敢入内消费。 沈城与苏婉一起出了门，锁好门，开着轿车，向西行驶。并于中途回到友谊宾馆，取了双肩包。 “钱就在这里？你就随随便便，放在背包里？”苏婉激动得两颊绯红，两人在车中独处，仍然像做贼一般压低声音，兴奋道，“我能不能看看？” “你没见过美元？”沈城无所谓，拉开拉链，从最里的夹层，取出两叠美元，交到她手上。 “见过啊，可没见过这么多。”苏婉嘿嘿笑道。 沈城带来的这两叠美元并非新钞，看着皱巴巴的，苏婉随手翻了翻，就嫌脏又还给了他。苏婉从小没缺过钱，想要什么，父母都会买给她，因此金钱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 反而是这种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让她更觉刺激。 以友谊宾馆为中点，莫斯科餐厅和半导体所南北两个方向。 沈城没用苏婉指路，只听她说莫斯科餐厅就在动物园旁边，立即明白了该怎么走。 他熟练地驾车顺着北三环，一直行驶到后世的联想桥，转右顺着大路一直向南，就到了动物园。接下来，放满了车速，一边缓速前进，一边寻找，很快就看到了莫斯科餐厅的招牌。 莫斯科餐厅门脸不大，是一座典型的苏式建筑，高大的浮雕式立柱装饰，圆弧状屋檐，步行台阶。木制的玻璃转门两侧，各有一盏大型挂灯，旁边还有一个铜牌，标明了餐厅营业时间。 红色的霓虹灯，构成了“莫斯科餐厅”的字样。 看起来普普通通，很有五六十年代老建筑的感觉。 不过进到里面，感官又不一样。 华丽的大理石地板、华丽的大理石墙壁，雕刻繁复的巨大立柱，精美的人像雕塑表面甚至镀着黄金，数十盏水晶灯将四百平的大厅映照得富丽堂皇，宛如宫殿。 大厅内，用餐的人不多，仅寥寥数座，穿着的服装与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但料子一看就很高级。 “小婉，这边！” 莫斯科餐厅没有包间，所有人都在这个四百米的大厅内用餐。两人刚一进来，右侧一桌就有人站起来，向这边招呼道。 沈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量的年轻人，正笑容满面向他们挥着手。 在他旁边，还坐了两个人，见到他们，其中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也跟着站起了身，以示欢迎。而另外一个约莫二十六、七的青年，依然端坐，只是点点头就算。 没等他来，对方已经点了满桌的酒菜。 沈城大致心中有数，与苏婉并肩而行，来到这一桌人身前。 “小婉，有一阵没见了，怎么都不出来玩？”青年对沈城微微点头，便热情地对苏婉笑道。 “四哥！我才参加工作，什么都不懂，各种各样的文件、政策，要学的又那么多，哪有时间玩。”苏婉皱着小脸，愁眉苦脸道。 “那就别去了，换个单位好了。”对面那个二十六七，始终端坐不动的青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淡淡地说道。 “小武哥。”苏婉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才苦着脸道，“我哪敢啊，让我爸知道，还不得打死我。” 那个小武哥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小婉，这位看着比较面生，他是……”四哥看向沈城，问道。 “哦，这是沈城。领导让我跟踪一家叫华美集成的美国公司，在华的项目执行情况，他就是华美集成的主任。”苏婉介绍了沈城的身份，又为他介绍在座的三人，“这是张伟强，我们是一个大院长大的。伟强哥小时候很照顾我，还为了不让那些大孩子欺负我们，跟他们打架，我们都很尊敬他，从来都是叫他四哥。” “四哥！”沈城微笑着伸出手。 “哈哈，什么四哥。就是小时候，那些大孩子不带我们玩儿，没办法，我们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就只能凑到一块儿瞎玩儿。你叫我伟强就行。”张伟强握住他的手，很是亲热。 “这是小武哥，比我们大几岁，他不跟我们玩的。”苏婉笑嘻嘻道。 “一群小鼻涕虫，谁爱跟你们玩儿！”小武哥嘀咕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忽然笑道，“不过现在小婉大了，也漂亮了，再让我跟你玩，那就没问题了！” “小武哥！”苏婉一顿足，咬了咬牙，“你再要瞎说，我就去告诉徐伯伯。” “得得得，我不说了，成了吧！成天就拿我老头子来吓人，没劲！”小武哥兴许很怕他老子，听苏婉这么一威胁，连忙高举双手，再也不调笑她了。 “小武哥！”沈城一如之前，同样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坐吧。”小武哥屁股动也没动，随便抬抬手，跟他轻轻一搭就收了回去。 对他的大模大样，张伟强和苏婉好似都习以为常，表情自如。 “这个是……”对那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苏婉认不出来，转头看向张伟强，向他求教。 “这位我也不认识，是跟小武哥来的。” “不用管他，有事儿说事儿。赶紧的，事情办完了就让他赶紧走。”小武哥挥挥手，一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颐指气使的态度。 那个中年人陪着笑，也不敢生气，就规规矩矩坐下。 一番介绍，众人落座。 “沈先生年纪看着不大，就能当上主任，看来也是年少有为啊。”张伟强满面春风，一脸钦佩的说道。 这是探底？ 看我有没有资格和他们并坐，甚或是……有别的想法？ 沈城不知道他是真的客气，还是借机摸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笑笑道：“听说国内现在设立了三个经济特区，邀请海内外的商人前来投资。” 张伟强等人习惯了他们问什么，对方就答什么，对他突然改变话题的方式有些不适应，迟疑了一下，不过脑筋转得很快，立即接道：“是啊，国家现在实行改革开放，为了促进经济发展，专门在沿海一带设立了经济特区。而且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厦门特区的成立已经通过了，下半年就要正式开始建设了。” 他看似在附和沈城的话，但通过对厦门特区的成立说明，隐晦地点了一下，自己可以知道常人所不知道的内部消息，以此凸显自己的身份。 “原来如此。”沈城笑容不减，感慨道，“经济建设是一方面，主要还是逼不得已啊！” “哦？这话怎么说？” 张伟强等人，很不喜欢由他主导话题的模式，但听到他这话，也忍不住惊讶地进一步询问。 面对两人的目光，沈城一点也不紧张，神情泰然道：“这么说吧，经过数十年自力更生，国内虽然建立起了一套独立的工业体系，但是与西方欧美国家的差距，却变得更大。” “所以呢？”小武哥有些不耐烦了，敲敲桌子让他别东拉西扯。 “所以要想快速追赶欧美，光靠自己是不行的，需要向对方学习，引进人家的先进技术。”沈城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但欧美也不是傻子，双方敌对了几十年，凭什么你想要，我就给？” “所以才有经济特区？”张伟强反应很快，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 小武哥想了想，也缓缓点头。 苏婉见自己带来的人，能获得张伟强两人认同，很是高兴，脸上笑容不止。 “没错。国家的用意，就是通过用免税、减税、无偿提供土地等等优惠手段，来吸引世界各国，尤其是欧美等发达国家的公司企业来华投资。再籍此学习对方的科学管理经验，和引进技术。”沈城点点头，紧接着就叹了口气，“可是从实际执行的情况来看，效果很不理想。” “我听说已经吸引了不少港台的商人，到特区半厂了，成效斐然。怎么就不理想了？”张伟强平时比较关注时事，对他的看法并不认可。 沈城哂笑道：“如果仅仅是从经济角度来说，效果自然是好的。可是从国家成立经济特区建设的初衷来看，却是完全失败！” 他的话，将所有人都吸引了，就连那个中年人也忍不住插话，问道：“为什么？” “因为国家最初始，或者说最核心的目的，是想要引进先进技术啊！”沈城痛心疾首道，“经济只是附带的！付出这么大代价，岂是为了吸引一批纺织厂、成衣厂、玩具厂？这样的厂，国内自己没有吗，又能学到什么先进技术？合着给出那么多好处，就是为了让那些商人发财？” 张伟强等人回想前面的话，都明白了他为什么说是完全失败，不由得都是面色一沉。 就如他所说，纺织、成衣、玩具，固然也有一些比较好的技术，但并不多。总体而言，这是一个低技术含量、低附加值、劳动密集型的行业。 国家能从中得到的好处，与付出的代价，并不匹配。 “这也是没办法的，我听四机部的同志说，他们也尝试过，邀请欧美日本的半导体公司来华建设合资企业，但人家根本不屑一顾，谁也不肯来。”苏婉结合自己的工作，为效果不理想的原因辩解道。 “因为双方表明和解了，暗地里还是当对方是敌人。既然是敌人，他们怎么会资敌？”沈城笑道，“所以，目前只有我们华美集成一家公司，才愿意来华，而且三五年内，很难会有其他的欧美科技企业，来华投资建厂了……” 听到最后，张伟强终于睁大了眼睛。 他总算是明白，沈城为什么会兜来兜去，绕半天圈子了。合着就是在自抬身价，同时也是在警告他们，别因为利益变大，就中途变卦，来个狮子大开口。 他看向小武哥，发现对方也在向他看过来，两人眼中都有忌惮之意。 沈城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不管华美集成规模如何，能给国内带来什么技术，它都是国内千金马骨的对象。 想动他很容易，但后果，别说他们两人承受不起，就是他们背后的老爷子，也将承受高层巨大的压力，非常被动。而且华美集成的失败，将更加坚定欧美科技公司拒绝进入内地的决心。 “哈哈哈哈！沈先生果然见多识广，比我们这些土包子知道的多，精彩，精彩！”张伟强拍着手，赞叹道。 “哪里哪里，我也是一孔之见吧……”沈城一笑置之，“好了，闲话咱们也不说了，我也不过多占用大家时间，就直入正题吧。我们公司打算将手里的美元，换成人民币，用以公司经营需要。基本上，大约两三个月，就有两万左右的款子打过来……” “等等，”小武哥首次动容，打断他话，问道，“是每两三个月，就有两万美元？” “没错！毕竟公司经营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且短期内，我们也没办法实现自负盈亏，必须要接受美国那边的资金支援。”沈城摊手，无奈道。 小武哥与张伟强再次对了下视线，两人心动了。 如果说，沈城是个没背景的普通人，那自然只能由他们任意揉捏，量他也无力抵抗，有信心将对方吃干抹净。但对方是美国公司，又有着国家技术引进的示范效应，坏了国家的政策，就是他们，也将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沈城已经不是暗示，而是在明示了：这不是一次性买卖，以后每两三月，就要再做一次。 那么他们的利润，就从总共一万块，变成了每两三月就进账一万。一年下来，就算只交易四五次，两人也能获益四、五万。 杀鸡取卵不可能了，那么能够细水长流，对他们而言，便是更合适的选择。 “沈先生快人快语，我喜欢！”小武哥转瞬间，就与对面的张伟强达成了共识，第一次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大笑道，“沈先生是小婉带过来的，她的面子我不能不给！干了这杯酒，以后大家就都是朋友了！” 说完，一扬脖，再一亮杯底，滴酒不沾。 “干！”沈城也站起来，斟满了酒，酒到杯干，向对面亮了下杯底。 “好！爽快！这样的朋友我愿意交！”张伟强也是大声喝彩，跟着起身，同样满杯尽饮。 三人坐下，彼此看看，都是大笑不已，酒桌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苏婉对双方的交锋有些察觉，但也只是隐隐有些感觉，看他们三人终于达成共识，很是高兴。 沈城放下酒杯，笑道：“今天能跟两位认识，彼此投缘，我个人代表公司透个底：其实公司给我的权限，每一美元，还有五毛的让步空间！本来我是不打算说的，不过既然两位与苏小姐都是发小，就看在苏小姐份上，我也不能不说。今天就擅自做个主，咱们以后的交易，都按公司的底价来！” 张伟强、小武哥眼睛一亮。 沈城的意思，就是给他们再让五毛的差价，比之黑市市价，每美元足足让出一元人民币的价差。按他这次两万美元算，两人过过手，就有两万块钱的收益。 这个利益，大到他们也不能小视的地步。 两人看沈城，是越看越亲热，小武哥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一挑大拇指：“兄弟，你是个讲究人，没说的！以后你在四九城，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尽管来找我，哥给你办了！” “那就太感谢了。”沈城陪了一倍，笑道，“这就正好有个事，想要麻烦小武哥。” “你说，能办我这就给你办了。就算一时半会儿办不了，我也给你走门子！我认识的人多，总有能帮你的。”小武哥放下酒杯，夹了个油焖大虾，嘴角轻笑道。 刚才不是说立即就给办了吗？ 这一转眼，就开始推脱了。 沈城心中鄙视，当面自不会跟他较这个真，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小武哥，能不能帮公司，再换一点粮票之类的票证。” 张伟强正在切牛肉，听到他这话，抬起头来，与小武哥面面相觑，再看看身旁陪坐的中年人，猛然间，一起爆笑起来。 “兄弟，你算找对人了！若是别的，我们还真不敢马上就应承下来。但如果你是要票证，那是找对人了！你都要些什么票，尽管开口！”张伟强拍着他肩膀，呵呵笑道。 “除了主食、副食品票，还有布票、工业品票，反正什么票我都要！”沈城作出大喜的神情，道。 他早就知道，对方肯定有货。 做外汇买卖的，手里就算没有各种票证，也必然跟这类买家有联系。 通过他们，各种票证都能买到。 这样一来，北京户口、国营单位能够享受的基本票证供应，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相信，只要给他时间，等到华美集成一步步壮大，国营企业能给的各种福利，他将都能给得出，而且在某些方面，还会更高！ 在与国营单位抢夺人才的争夺战中，华美集成会越来越强，并获得最终胜利！ 第十八章 新颖的职业装 第十八章 新颖的职业装 双方吃吃喝喝，顺带将交易也给完成了。 沈城这次带来两万美元，按照双方才谈定的兑换比例，合计是人民币九万元。 小武哥抬抬手，中年人打开脚下一个其貌不扬的蛇皮口袋，从中掏出一捆捆钞票，码到桌上。现在人民币最大面额就是十元，一扎不过一千，一万就是一捆。 九捆钞票的视觉效果很震撼。 就是小武哥、张伟强两人，看着桌上一大堆钞票，喉咙都不自觉地上下起伏，吞了口口水。 “九万！您点点！” 中年人满面堆笑，将钞票推到沈城面前。 “我信得过小武哥。” 沈城随手拨了拨边，大致确认里面不是报纸，就爽快地取出两叠美元，推到了中年人面前，随即将桌上的人民币，一捆捆塞进双肩包，拉上拉链。 “敞亮！城子，咱哥儿俩走一个！” 他表现出来对小武哥的信任，让对方大感面上有光，笑得合不拢嘴，再无初进门时的倨傲，连称呼都变了，主动坐到他身边，跟他勾肩搭背。 沈城能表现出自己的度量，中年人可不敢，老老实实拿起两万美元数了起来，中间还时不时捻着纸张，确认真假，好半天才数完。 随后，他解开外套，小心翼翼将美元放到贴胸的内兜，又将外套扣子扣上，这才殷勤地又取出两捆人民币，放到了小武哥和张伟强中间。 “咱哥儿俩怎么说？”小武哥冲着张伟强歪了歪头。 “惭愧，我就做了个中人，没费什么劲，就拿点辛苦费好了。”张伟强用餐刀，一刀割断绳索，从中抽出五把，向小武哥扬了扬，放到自己面前。 “那哥哥我就占你的便宜了，下次吃饭，我请客！”小武哥也不客气，拿出一个军绿挎包，将剩下的一捆半人民币塞进去，背上包就站起身，对沈城一拱手，“城子，今天招待不周，下次我做东，再请你痛痛快快玩一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便大摇大摆向外走去。 看他离去，张伟强和苏婉都做了个长出一口气的动作，看见对方的表情，又都笑了起来。 “怎么，好像你们都有些怕他。”沈城开玩笑道。 “你不知道，小武这人从小就……霸道。小的时候，仗着自己大几岁，常来抢我们的玩具，不喜欢的就搞破坏。我有一个很喜欢的洋娃娃被他抢去了，我去他家告状，结果等他奶奶把洋娃娃找出来还给我时，洋娃娃的衣服被他撕掉了，头也被拧了下来，手也少了一只，当时我哭得可惨了，他却得意洋洋。所以只要一看到他，我们这群孩子都会一哄而散。”苏婉心有余悸地说道。 “他家不管？”沈城好奇道。 “没法管。他爸在南方工作，他妈也跟着过去了。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老爷子工作忙，只有奶奶在家带他，老人家对大孙子极其溺爱，就算做了再多的坏事，他奶奶也觉得这个孙子可爱。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唯我独尊的性子，到处惹事，谁也不想跟他玩。”苏婉气鼓鼓道。 “那你们还找他？”沈城奇怪了。 “因为他家老爷子是人行的，你这事，找他最容易办。”中年人陪着笑，低声道。 难怪。 “您也是人行的？”沈城客气道。 “怎么可能，我就是在人行门口混口饭吃。时间长了，里面的人认得我们，有事他们不方便做的，就找我们。”中年人苦笑道。 沈城了然：“票证的事，就劳您费心了。您放心，市价是多少就是多少，绝不让您吃亏。” “你这说什么话，”中年人佯装生气，脸上的笑容却出卖了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全国粮票、北京粮票，全塞沈城手里，“今天出来得急，没带多少。您看还要些什么，可以写个单子给我，不够我还可以找同行串货，总归给您凑齐了。若是临时有需要，您也可以给我打这个电话，让胡同口何大妈叫一声就行……对了，我姓胡，你叫我胡三儿就行！几位慢用，我这就走了。” “不坐下吃点儿？”张伟强用筷子点点桌上的菜，假模假式地招呼道。 “不了不了，不马上把这东西放好，我心里不踏实！回去，我随便趁一口就得。”胡三儿摸摸胸口，憨厚地笑了笑，就勾着腰，提上蛇皮口袋，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这也是个能耐人。”沈城欣赏道。 能一次性拿出十万，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大家伙儿凑的，在八一年都可以称得上是不是一般人。最重要的是胡三儿会做人，知道在张伟强这类人面前伏低做小。 “也就有几个臭钱儿罢了。要是小武让里面断了他的来源，改明儿就得去要饭！”张伟强却很看不起对方的样子，表现出十分轻蔑的态度。 他们这些公子哥，即贪财，又不想放下体面，对胡三儿这类人是又用又瞧不起，就当帮闲儿。 沈城对他们心态很清楚，摇头轻笑，也不去理会。 若是没了家世的加持，真要大家都站在同一水平线，公平竞争，张伟强等人绝对比胡三儿惨百倍。 没了闲人打扰，三人吃吃喝喝，愉快地聊着天，时间过得很快。 张伟强跟苏婉是打小的伙伴，虽说大了以后，没那么紧密了，可共同语言也挺多。 聊聊大院儿一群小孩现在的近况，谁在哪个部委、谁家老爷子退了、谁跟着父母去了地方、谁跟谁谈朋友了，沈城也听得津津有味，对大院子弟的生活，也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眼看就到一点了，沈城起身去前台结了账，然后回来，在苏婉耳边低声道：“你跟四哥再聊会儿，我先去把定制服装的事办了。” 他声音不大，但张伟强听力很好，当即就开口道：“城子是要去找地儿定做衣服？什么款儿的？如果是中式，我建议你大栅栏找瑞蚨祥；要是帽子，那就得去东四北大街，找盛锡福做；鞋子的话，找内联升没错。要是你想做西装，那就红都没跑了，不过他们都是为中央领导定做，一般人做不了，差点儿的话，永正、罗马世家都不错，只是价格就要贵点儿了，没七八百做不出来，再加上领带、皮带、皮鞋什么的，少说也要上千。” 工作服而已，沈城没想过做太高档的，本打算找个手工缝纫店就行，听到张伟强一连串介绍，心中一动：“红都不接外面的活？” 红都这名字他听过，好像直到二十一世纪，也是领导人定做店，有空也会对外承接定做业务，价格也不算太贵。 若是找红都定做工作服，那就有面儿了。 其他像罗马世家什么的，他也听过，但那是外国人开的店，一套下来得两、三万。别说给员工做工作服，就是给自己都舍不得。 “通常是不接的……不过，你们是外资公司……这样吧，我带你一起去！”张伟强很热情，饭也不吃了，就要陪他一起去红都。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让结账，得知沈城已经付过账了，嘴上埋怨，脸上却是一脸满意。 张伟强指路，三人很快来到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是中国最早的使馆区，建国初还使馆林立。59年，所有的使馆被统一迁到了三里屯，这里就只残留了大量的老建筑，里面的住客却不再是外国人。 而且路名，也变成了反帝路，很有时代特色的名称。 这里两边都是有着浓厚西方风格的建筑，像花旗银行、旧美国使馆、日本使馆、法国使馆、麦加利银行等等，现在都换了主人，变成了各个单位的办公地。 去年城市拓展，汇丰银行、怡和洋行、俄罗斯使馆等旧址，都因为马路拓宽而拆毁，再也不见踪迹。 红都就在东交民巷28号，这是一栋红色的老式胡同，非常狭窄，看着很不起眼。 张伟强就像逛自己家，就走了进去。 “同志，这里不接待外人。”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 张伟强根本不理她，背着手道：“你们李经理在吗？你报我名，就说张伟强来了。” 小姑娘不知道他来头，跑着就进去了。 张伟强也不进去，就跟苏婉、沈城站在院里，指指点点，说着这间房是干什么的、那间房有什么东西，如数家珍，说得一清二楚。 “哟，是伟强啊，稀客稀客，有阵子没来了。”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穿着裁缝装、两手还带着袖套的男子走了出来，一见是他，就热情地招呼道。 见到对方，张伟强表现得倒也很有礼貌：“李叔，我给您介绍下，这位是苏婉，她爸爸是苏成东，她家老爷子是……” “我知道我知道，苏部长嘛！苏老爷子就更不用说了，他老人家的衣服，都是我做的，哪还不知道！”李经理满面笑容，“小苏今天是来，想做套衣服？” “不是，我是陪人来的。”苏婉大大方方地介绍道，“部里和四机部，共同引进了一家美国半导体公司。我负责常驻公司，跟进项目。这位就是那家公司的主任，他想在我们这定做几套工作服。” “这……定做衣服倒没什么。可是您也知道，定做服装是要省级以上的介绍信，我也做不了主呀。”李经理看着沈城，皱起眉，为难道。 “李经理，我们就只是想定做几套工作服，不敢耽误大家工作。您可以请有空的师傅，在工作之余，帮我们做就行了，该给的加工费，我们一分不少。”沈城走上前，掏出一小叠钞票，塞到了对方口袋里。 “那……成！我去问问，看有没有哪位师傅有空。”李经理捏了捏口袋厚度，对这个数很满意，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痛快答应下来，转身进了房间。 张伟强与苏婉，在一旁说说笑笑，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 几分钟以后，李经理出来了，招手将沈城叫过去，贴耳低声道：“我问过了，有几位师傅有空。你是打算请特级裁缝，还是一般的一级裁缝？” “您能说道说道吗？”沈城很谦虚地向他请教。 看在钱的份上，李经理介绍很详细，包括了服装的样式、用料、包不包括领带皮鞋等附件等等，都有明码实价。 沈城沉吟了一下，就拿出了自己手绘的几份样稿。 目前国内的西装设计，完全是以西方人的体型为蓝本照搬过来，东方人穿起来显得又肥又大，就像套了一口麻袋，不但不能体现出优雅的形体美，反而非常的丑。 而日本在吸收了西方的设计理念之后，根据东方人体型做了相应的修改，效果非常不错。 新款西服，肩部做了专门的衬垫，领子、袖口、下摆等都做了相应的修改。让东方人穿上以后显得修身，瘦削欣长，却又不踏肩，非常适合东方人的审美观点。 沈城不是服装专业，但作为半导体研究员，基本的绘图能力很强，画稿完美地还原了后世的职业装特点。 李经理是个识货的人，一拿到画稿，盯着扫了几眼，就惊道：“这是你设计的？” “我也是比照日本那边的设计理念，根据自己的一些想法，胡乱画的。不过我不是搞服装设计的，也不知道我的想法，能不能直接用？”沈城谦虚道。 “能，太能了！这设计，啧啧，比意大利的设计师也不差啊！而且非常契合了我们中国人的体型特征，非常好，比我们自己设计的要好多了！”李经理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城，“沈先生，这个设计稿，能不能给我们拿来用？” “都是我自己画的，你们喜欢，就拿去好了。”沈城很是大方，趁机提要求道，“对了，我们这次做的，是春、夏、秋、冬各两套，没问题吧……”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有这设计稿，我们完全可以向上级汇报，为你们提供专门服务！”李经理笑嘻嘻地满口答应。 红都是给领导人定做服装的，政治意义大过经济价值。 根据沈城提供的设计思路，他们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作出完全贴合东方人体型的西服设计。让领导人能够穿着中国人设计的礼服，站在外国友人面前，展现大国风采。 提供服装的红都，也必将得到领导的大力夸奖。 相比起来，从沈城这里得到的一点金钱，对他而言纯粹是蝇头小利。 “我们先做一套春装，看看效果。我们会让最出色的特级裁缝，用120支的进口布料，用最好的手艺缝制。三周后，你来拿！” 大喜之下，他价都没说，就接下了这笔订单。 第十九章 共同的秘密 第十九章 共同的秘密 “杨海他们回来了！” “真的是他们！” 杨海等人刚回到学校，就被人认了出来，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围上了。 大三下学期就实习的，并非只有他们几个。少数提前联系了实习单位的学生，在大三上学期就开始了实习期。 但是进入外资企业实习的，他们尚是首例。 “杨海，外资企业是什么样的？” “杭娇，听说你们实习期每个月就有八十块工资，是不是真的？” “桑越明，实习期间，单位都让你们做些什么？” “张亮，你实习完了，会留在外资企业吗？” 先是三三两两的熟人，很快就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就连一些低年级的同学也好奇地凑了过来，还有几个准备去食堂吃饭的研究生，也停下了脚步。 他们就各自关心的问题，问个不停。 “外资企业也就一般吧，租的是中科院半导体所的房子，条件一般。” 杨海实话实说。 “外国人不是挺有钱吗？怎么条件这么差，你们该不会是去了假的外资企业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围响起来。 杨海还没反应过来，桑越明就怒吼道：“李建军，有种就别在外面吵吵，光明正大站到老子面前说。” “怎么，就恼羞成怒了？”李建军没有进来，还在圈外，不阴不阳地说道。 杨海皱了皱眉。 “李建军，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吧！”杭娇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高声道，“人家只是才来，暂时借用中科院的房子办公，而且还是在半导体所。再说了，你见过刚进公司，就给八十块的假外资企业？你见过才到，就给每个人量尺寸，定做工作服的假外资企业？” “哇！还给定做工作服？” 围观的同学们，一起哗然，为杨海等人能享受到这等福利感到羡慕。 而李建军却被她前一句话给激怒了：“我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你眼睛没瞎的话，应该看到那天我也去了，那个小年轻可是一眼就看中了我，可是爷不伺候！说什么工资多高、定做工作服，谁知道是真是假，等你们拿到了，再来吹吧！” “谁吹了，是你们在问，我们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桑越明义愤填膺，怒气冲冲道。 李建军并不罢休：“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那又怎样？一个破外资企业，就算给再多钱，能把你们户口办到北京来吗？没有户口，等你们毕业了，还不是得回你们老家，种地去吧！” 桑越明被他这恶毒的诅咒激怒了，就要冲出去打他，杨海一把抱住了他：“越明，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别忘了，我们去外资企业，贪图的是户口、高工资吗？不是！我们去，想的是学习国外先进的半导体技术！到底值不值得，我们心里最有数，何必在乎外人的闲言碎语。” “杨海说得对，上午听了沈主任的课，我就知道，我的选择没错！至于别人爱说什么，就随他说好了！”张亮也支持杨海的做法。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桑越明兀自愤愤不平，“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李建军竟然是这种人，呸，小人！想到还要跟他住在一间寝室，我就感到浑身难受！” 被外人误解，气过就算。但被曾经的自己人背刺，让他感到格外难以接受。 “算了算了，赶快去吃饭，下午还要上班呢。” 好说歹说，杨海、张亮才将桑越明又哄又劝，硬从人群拉了出来。罗舟也是半拖半拉，将仍尖着嗓子与李建军对骂的杭娇，扯着跟上了大部队，赶往食堂。 食堂中，他们这五人，同样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时不时有人过来问两句。 好奇者有之。 羡慕者有之。 嘲讽者有之。 劝慰者有之。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吵得他们饭都吃不清闲。几人匆匆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实在吃不下去了，赶快收拾完毕，就骑车赶回半导体所。 一路上，众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虽然大家相信自己的选择是高尚的，可当所有人都不理解的时候，内心依然感到很痛苦。 “要证明我们没错，唯一的办法，就是更加刻苦的学习！只有通过实习，切实提高了我们自身的实力，并且是远远超过其他人的实力，才能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承认当初有眼无珠的是他们！”杨海为了鼓舞士气，故意说了句刺激的话。 “没错！我一定会作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出成绩，让他们知道，到底蠢的是谁！”桑越明这个单细胞一点就着，大吼着，干劲十足，恨不能马上就投入到工作，取得令所有人称羡的成绩，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无颜以对。 “加油！” “加油！” “不要让人家瞧不起！” 杭娇等人也憋了一肚子气，同样高举右手，相互激励。 就连一向淡漠的罗舟，也挥了挥拳头，嘴角抿得紧紧，神情严肃。 他们回来的早，沈城、苏婉还没来，门上仍挂着锁。但所有人都没有浪费时间，众人存了车，拿了几张报纸，就在办公室门口垫着报纸席地而坐，捧起书籍、上午的笔记，认真地学习起来。 其认真劲头，比在学校时，还要专注。 当沈城和苏婉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热烈的学习场景。 他赶紧下车：“不好意思，中午去办了几件事，让大家伙等久了。”说着，从兜里掏出几把钥匙，分发给每个人，“这是大门的钥匙，以后来了，就自己开门进去。工作服的事情，苏婉介绍的朋友，认识红都的人，都订好了，说是三个星期就能取件。” 杨海五人大喜。 沈城承诺给大家配钥匙，中午马上就给配好了。说是给大家定做工作服，也立马就给办好了，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法，让他们都很感动。 信任，就是这样，通过一件两件的小事，逐步建立起来的。 “沈主任，红都很有名吗？”其他人是男生，性子粗疏，杭娇却心细，听到他特意提到红都，还是找熟人才能请对方定制，知道不是一般小店，就问了一句。 “红都很有名，他们只给中央领导定做衣服，能让他们定做衣服的，至少都是省部级大员。没有苏婉帮忙，我们根本没资格请人家定做工作服。所以，你们要感谢苏婉！”沈城顺水推舟，捧了苏婉一把。 苏婉对自己能帮上大家，也感到很高兴，脸上乐呵呵掩不住笑意。 喔！ 哇！ 这下，刚才还不觉得有什么的杨海等人，都震惊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以后穿的工作服，竟然是专门给省部级以上领导，定做服装的单位，给精心缝制的？ 年轻人血一下就沸腾起来了，包括罗舟在内，都激动得脸上充血，亢奋之极。 杭娇更是像个疯婆子一样，又跳又蹦，尖叫个不停。 对他们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耀！ 比送他们一套意大利、巴黎，最新潮、最时尚的时装，还要让他们骄傲无比。 我们，穿的是和中央领导人同一款的服装，如果说出去，绝对会让全校所有人，包括校长在内，都羡慕万分吧…… “这事知道就行了，可别到处说。毕竟这是不合规的，传出去，苏婉也不好解释。”沈城笑着提醒道。 “我保证不说！”杭娇脸蛋通红，第一个保证。 桑越明更是像电影中的革命烈士一样，昂首挺胸道：“打死我也不说！” “我也不说！” “我肯定是不会说的。” 其他三人，也纷纷保证不会外传。 几人相互看看，这种共同保守秘密的感觉，让他们有了一种彼此间才是自己人的认知。 对于公司，他们也有了更多的认同。 他们看见沈城从车上提下一个双肩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棱角分明，方方正正，立即猜到里面是什么，心中又是一阵激动。 工资、福利、人性化的管理方式，现在经费问题也有了保障，公司可以说为他们创造了最佳的工作环境，可以说再无后顾之忧，只管专心工作，这样的待遇，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吧。 这，既是对公司的回报，也是对自己、对学校、对自己热爱的事业负责！ 所有人都暗暗下定了决心。 下午和上午不同，不是沈城在台上讲，大家在座位上听，而是直接下发了洞洞板、元器件、铜线、焊锡、烙铁，让他们亲自动手，自己焊接各种电路，然后用示波器，通过波形判断电路的正确性。 示波器等仪器，是从半导体所借来的。 托姚处长照顾，办公室的桌椅、绘图板、空白图纸等等，全都是从半导体所库存中调用。电灯照明等，也是与服务处线路相通，无偿用电。 也就是说，沈城没有花一分钱，就有了两间像模像样的办公室，和基本的全套办公用具！ 对于缓解沈城期初的经费紧张，帮了大忙。 不过他并不打算一直占半导体所便宜，现在用电设备不多，占点小便宜还没什么。等到以后，各种仪器多起来，用电量大增，难免说闲话的人就会出现，再继续揩半导体所的油，就会让姚处长难做了。 他准备过两周，就请半导体所电工，为华美集成单独安装电表，各自分开核算。 焊接洞洞板，对杨海等人都不陌生，他们在实验课上，也会手工焊接各种电路，做来并不复杂。 不同之处，是更加认真了。 第二十章 力量 第二十章 力量 实验课只是为了验证所学理论知识，要求不严格，照着实验步骤，一步步完成即可。而眼前的手工作业，却是根据基础电路，做一定修改后，再用洞洞板验证电路的正确性，没有既定的课本照抄，从电路设计，到元器件数值计算，再到焊接，全都需要靠自己独立完成。 一个看似简单的电路，只是稍微复杂了一点，难度就比基础电路难了许多倍。 它首先需要保证电路的功能性。 在此基础上，要考虑到元器件的数值，留出足够的冗余，保证电路的安全性。 在焊接过程中，还要考虑到焊接温度对元器件的影响。同时又要充分考虑到事后的拆卸（维护）方便，和元器件之间的电磁干扰，等等各种因素。 五人忙得满头大汗。 他们时而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反复验算； 时而忽然欢笑一声，赶紧抄起烙铁，将元器件按照画好的线路焊接上去； 时而沮丧万分，又将焊好的元器件、铜线拆下来，重新布局； 时而怒骂一句，将原本的设计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时而用示波仪，小心翼翼地测试着焊接完毕的电路，一眨不眨地盯着波形，验证它的可行性。 在这种实际操作中，他们才真切认识到，课堂所学，与工作实践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 在此期间，各人的表现也各有不同。 罗舟闷声不吭，一个人在座位上写写画画，完全是独立操作。就算碰到了自己搞不定的地方，他也是猛翻书籍，盯着看一阵子，然后飞快地拿起纸笔，验算一阵，接着又自己动手焊接，从不向其他人求助。 而桑越明则完全是他的反面，稍有搞不定，就跑到其他人身边，勾着腰瞪着眼猛瞧，甚至是直接抄人家的设计。但他都做到这步了，还好面子，只是旁观，而不好意思问对方为什么这么设计。 杭娇又是另一番样子，对自己的设计看得很紧，一见到桑越明凑过来，就立即双臂张开，用身体将设计图、洞洞板挡个严严实实，坚决不给他看。 但等桑越明气呼呼离开了，她又时不时，偷偷地去瞄两眼其他人的设计。 桑越明的她也看，看了还捂着嘴，偷笑两声。 张亮是个老实孩子，自己认认真真地画电路图，翻书，遇到难处就抓头发，两眼发呆。 杨海的水平和他差不多，强也有限，也是遇到了无数解决不了的问题。但他会动脑，跑到张亮身边小声嘀咕了一阵，两人就干脆将椅子拖到了一块儿，联合起来解决问题。 杭娇最先发现两人结盟，眼珠一转，也凑到了他们身边，并且主动将自己的设计展示出来，与他们进行对比、讨论，修改。 桑越明一转头，看到这一幕，立即喜上眉梢，二话不说，就加入了进去。 只有罗舟，明明看到了其他四人已经联合起来，还是低下头，一个人捣鼓个不停。 对他们的合纵连横，沈城时不时踱过去看两眼，既不点头，也不说哪里不对。 从内心来说，他还是挺支持的。 大学生的实际工作经验，基本为零，一开始就对他们有极高要求和期待，那是缘木求鱼。联合解决问题，也是一种工作方法，只要认真投入，收获并不比独立完成小。 至于罗舟，精神可嘉，可惜如果在错误的路上越坚持，错得就越多。 好在同伴们并未放弃他，杨海就跑了过去：“罗舟，过来，你的数学最好，这些计算搞得我们头都大了。你来，计算就全都交给你，我们来搞定其他部分！” 罗舟表情不情不愿，领到自己分配的任务，又回到座位，仔细验算起来。 很快，他就尝试到了这种分工的好处。 那些让他挠头的设计、分配部分，都由杨海、杭娇、张亮等人完成，他就只管计算部分，没了理也理不清头绪的各种电磁、热辐射等等让人晕头转向的干涉，只是计算，对他来说可谓是简单之极。 即便是让其他几人哀嚎的复杂运算，在他眼中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简单运转的组合，轻轻松松就拆解开来，算出一步步答案，最终整合出一个结果。 “罗舟，你简直太厉害了！”杭娇结果答案，兴奋之余，各种赞美不要命地往外抛，夸得罗舟脸都红了，挠着后脑勺，嘿嘿笑个不停。 沈城走过来，再次看了他们的设计，脸上露出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桑越明眼尖，立即喜道：“沈主任，看你表情，我们这次的设计没问题了吧？” 他的话，一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都眼巴巴望向沈城。 一个不是太难的电路，居然让他们搞了两三个小时，还没完成，众人在头昏脑涨之余，也开始有些信心不足，生怕自己这次努力的结果，又是错误。 他们急需沈城，给他们以鼓励。 沈城笑了笑，在一个地方点了点：“这里你们再算算。” “那就是说，其他部分我们的设计是正确的？”桑越明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沈城笑着点点头，又回到一旁，在黑板上，将他们的电路画了出来，然后在他指的那一处，画了个圈，写了一行字，随手将粉笔扔到桌上，负手走开。 “这里有什么不对么？我们已经算过好几次了，绝对没问题。”杭娇想去看，又不敢，心如猫挠，一边瞄两眼黑板，一边跟其他人说道。 “主任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问题。我们先算，从涉及到的几个因素开始算，电磁、发热都要算，时间就从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四小时这样翻倍，直到八小时！”杨海咬着笔杆，开始分派任务。 罗舟点点头，领着自己的计算任务，回到座位，埋头计算起来。 其他人则围成圈，讨论还有什么相关影响因素，一一罗列出来，列成公式，交给罗舟计算。 桑越明习惯了偷懒，趁人不注意，后脚跟一步一挪，悄悄凑到黑板旁，定睛看了一眼，随即捂住嘴，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了？主任写的是什么？”杭娇早就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在他回来后，拉着他低声问道。 “等等你就知道了！”桑越明挣开她的拉扯，走到罗舟身后，视线越过他头顶，就这样盯着他计算。其他人不明所以，也放弃了讨论，跟着围了过来。 杭娇索性跑过去，看了黑板答案，眼睛顿时瞪大，飞快跑到罗舟身后，一瞬不瞬地看起来。 罗舟对此熟视无睹，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运算下来。 当他算完四个小时的发热，对电路的影响数值，写下最终的运算结果时，身后，桑越明和杭娇同时像噎着了一样，“欧”了一声。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向两人。 杨海、张亮也是莫名其妙。 “厉害！太厉害了，我们跟主任比起来，可以说是天与地的差距啊！” “我都不敢相信，他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连草稿都没用！” 桑越明、杭娇两眼发直，死死盯着稿纸上那个数字，喃喃自语。 不可能！ 我可是计算了十几分钟，才算出这个结果。 罗舟猛然摔下笔，一个箭步窜到黑板前，一眼找到沈城画的圈，定睛看去。 上面，用极小的粉笔字，写着：“四个小时，发热量xxxx，电路过载”！ 和他的计算结果，一模一样！ 一时间，他和桑越明、杭娇一样，陷入了无可名状的震撼之中。 这就是真正的高手吗？ 只是一眼，就看出了电路设计不合理的地方，而且单靠心算，就立即得出了正确结果，并且计算结果，准确率达到了小数点后五位！ 可怕！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天赋，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什么都不是，可笑我还傲然持物，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杨海、张亮也跟了过来，看完黑板上的粉笔字，呆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们五个人联合起来，用了几个小时，结果还不如沈主任看一眼，难道我们就这么差？” 语气中，充满了沮丧。 罗舟抬起头，看着角落处，那个冲他微笑的年轻人，眼中炽热无比。 越是知道自己不足，他越是充满了斗志。 此时，什么转数学系，什么出国留学，在他脑海中统统烟消云散。 在他面前，就有一位超级高手，可以让他请教。 真心学习，又何必舍近求远！ 他吸口气，来到沈城面前，直视对方，开口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无它，唯手熟尔！”沈城粲然一笑。 “那我以后能达到你的水平吗？”罗舟穷追不舍。 “只要保持一颗上进的心，持之以恒，你能做到的……”沈城看向其他人，抬起手，一个个指过去，“你，你，你，还有你，都能做到！” 一时间，所有泄去的劲，又再次充满全身。 杨海、张亮、桑越明、杭娇、罗舟，五个人慢慢相互一视，然后异口同声道：“我们再检查一遍！” “我来这部分！” “我负责这部分！” “我来统合！” 每个人，都感到身上，充满了无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