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慢舞》 第一章 父亲的离家出走 闭上眼睛,可以看见那年璀璨的星空, 世界好像静止了,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所以向流星悄悄许愿, 不要遗忘那段一起慢舞的岁月…… 有着慎密心思,迷恋科学星体的加地; 缺乏耐心却热爱足球运动的傻小子巧; 以及认为深爱加地就是最大的幸福的奈绪子。 三人是彼此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 因为加地的意外丧生,悲伤的奈绪子开始过着睡在走廊的生活。 适时伸出援手的巧,虽然带给奈绪子温暖,但也让二人陷入无止尽的回忆。 期间,奈绪子面对父亲离家出走,家庭结构分崩的冲击; 而巧则在该勇敢追求爱情,或是背叛友情之间挣扎, 这一次,划破天际的流星,能再次如期地让愿望成真吗? 第一章父亲的离家出走 我从半年前就睡在走道。 我家位于郊区,住家十分相当宽敞,踏上水泥地面后。有一个虽不能称之为走道的地方,却还能铺上一床单人被的空间。当然那里并非是睡觉的地方,只不过我还是一直铺着棉被。每个晚上,我都钻进这个被窝里。 走道门的上面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镶嵌着雪花结晶图案的磨砂玻璃,已经二十年左右的住家经常会使用这样的玻璃。也因为这样,家前面的路灯灯光可以照进我躺着的地方。壁纸即将剥落的墙壁、旁边的楼梯、角边已被磨成圆弧的鞋柜。全都朦胧浮现在光影中。这些东西在月光皎洁的夜晚里,更漂浮着幻想的气息,虽然不过是走道,伹简直像另一个世界。在那瞬间,我的心情会突然轻松,也可以正常地呼吸——平常很难吸入肺内的空气很自然地进入。 为什么我只有在走道才睡得着呢?我试着分析过好几次,却从未找到答案。其实,答案如何已无所谓,只要能够入睡就好,反正睡着后。崭新的另外一天就会来临。 钻人被窝后,我会望着天花板、鞋柜、以及散发出微弱光线的磨砂玻璃图案好一会儿。不久,心情平静下来,有一种沉在水底的感觉。于是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把棉被拉高到脸孔下方,缩着身体,等到开始迷迷糊糊打盹时,呼唤着已经远离这个世间的恋人名字——晚安,加地。 ※ 父亲离家出走来到这里时,我就睡在走道。 那天,我和巧碰面,回到家时已经很晚。除了酒,还因为其它东西而醉的我,一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我最喜欢走在冬天的夜晚,因为可以思考各种事情。我无数次回想着巧的声音、手、他的心情,然后忍不住微笑。有时,我会对正在微笑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一年半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笑了呢!我以为自己整颗心就像已经凝固的冰冷蜡烛,绝不会再度发热、熔化…… 但是,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我又能够笑了。 抬起脸,映人眼中的是右半边缺了的月亮。就在不久前,月亮还是满月呢!可是。时间就这样流逝,心情、月亮,也都会被时间这个属于绝对的东西推动、变化。 从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就到达已有二十三年历史的独栋住宅,比即将满二十一岁的我还老了三年。虽然整理得干净漂亮,但是和去年刚重建的邻近住宅一比,还是显得脏乱。而我,独自住在这栋毫不华丽的老旧住宅。 我一面将手伸入皮包寻找钥匙,一面走近门前,发现有一道人影蹲靠着。我以为是色狼,所以吃惊地停下脚步。同时,人影转身朝向我。 「呀,奈绪子。」 「咦?爸爸?有什么事吗?怎么啦?」我更加吃惊,没想到在黑暗中缓缓站起的身影居然是父亲。尽管我想要问的话太多太多!您为何来这儿?妈妈呢?只有您一个人?为什么呆坐在门前?—— 但我还是只能这样问。 「太好了,妳回来了!我还在想如果妳不回来。应该怎么办呢!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冻死在自己家门前。不过,妳回来得也太晚了些。」父亲并没有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我本来以为会挨父亲一顿骂。可是好像不会,他的声音极度平静。 「我约好和朋友碰面。」其实是男朋友。 「可以帮我开门吗?我想进去休息一下。」 「嗯。」我摸索着皮包里面,却一直找不到那串串着企鹅幸运符——巧送我的——的钥匙。 我悄悄地瞄一眼,父亲正抬头望着房子。 「房子这么旧了?」 「是呀,都比我大了。」 「说得也是。」父亲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吐出来的瞬间,化为空气冻凝,不知为什么有点寂寞。「妳出生三年前买的……奈绪子,妳喝酒了?」 「只有一点点。」 「是吗?毕竟妳也长大了。原来妳也会喝酒?嗯,原来如此。」 「酒没什么大不了吧?」父亲那种反应让我忍不住笑了。「我满二十岁了呢!」 「女儿成年这件事真的很不可思议。」父亲笑了。 就这样,我所记忆的父亲回来了,啊,站在我眼前的确实是爸爸! 终于找到钥匙了!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喀嚓一声。已往因为房子老旧的关系,所以门柱通常略微扭曲,偶而会有稍微卡住的感觉,可是,今天却很滑顺。 「啊。糟了!」我全身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父亲庞大的身躯走过我身旁,进入走道。 看样子他还没有忘记,马上找到电灯开关,开灯。只见父亲高大的背部、灰色的外套,然后映入眼帘的是铺着棉被的地面。 「那是怎么回事?」父亲回头说道:「这种地方怎会铺着棉被?」 「不,那是……」我说不出话来。尽管说不出话,我还是追过父亲,大步踩过棉被,走向里面的客厅。 实在糟糕,如果知道父亲会回来,应该把棉被收起来。可是……谁会知道呢!我一面想着该如何解释,一面按下冷气机开关并脱下大衣。父亲也跟进入客厅。 「真令人怀念呢!」父亲望着客厅,高兴地笑了。看样子彷佛已不在意放在走道的棉被。 我松了一口气,问:「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去年夏天来过吧?咦,没有吗?」 「我也忘了。啊,那时在阳台看松叶市的烟火。」 「嗯,是看了。很漂亮。也就是说夏天来过啰!」 「是的。」 「那么,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没过来了!」父亲说着,再次望着客厅。 约十席榻榻米左右的客厅,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摆放着电视机、沙发和茶几。即使这样,父亲出现在此也令人觉得奇妙。虽然与家人分开仅只两年多,但这个家并没有接纳父亲的感觉,好像已经忘掉他的存在。 「有什么吃的吗?」父亲眼珠乱转,情绪显然不安地站着。 「肚子饿了?」 「傍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该不会从傍晚等到现在吧?」 「是啊,没钥匙呀!」 我望着墙上的时钟——十点三十分。虽然不知道父亲所谓的傍晚是指何时,但他绝对已经等上四、五个小时。 「我以为自己带着,没想到却是别把钥匙。」 「爸爸,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我既觉得怀念,同时也愣住了。 父亲是个相当随性的人,可以马上忘记刚听到的话;也经常掉东西,反正完全不能依赖。对于他这样的状况竟然能够工作,而且还出乎意料地有成就,这让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车站前面随便吃吃不就好 了,还……」 「本来以为妳很快就会回来的。何况,我想在家里吃点东西,在家吃安心多了。」 这也是父亲一贯的姿态。不管多晚,他回到家一定要吃饭,否则就好像不算回家。 我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只有冷冻的奶酪饼。」 「那就够了。」 「那么,等我一下。」 我把奶酪饼放人烤箱,时间转到七分钟。滋、滋、滋的。烤箱亮红灯了。我用手指摸了一下奶酪饼的表面,并没有因为快转而变热,还是冰冷的。我看着烤箱,问道:「爸爸,怎么突然回来这边?到总公司出差?」 「不……」父亲人在客厅,我听不太清楚他的声音。 「您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离家出走了。」 在不远处响起很大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我回头一看,父亲不知在何时已经站在厨房。因为他背对着灯光,所以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而轮廓模糊的影子则伸展至我的脚下。 「什么?离家出走?」我反问。但是,坦白说,我也不懂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重复着父亲的话。 「嗯。」父亲点点头。缓缓说出同样的话。「爸爸是离家出走回来的。」 ※ 我独自居住在郊外的住宅区,搭乘特快车只要二十分钟便可到山手线终点站。但是住家距离车站相当远,还要步行约十五分钟。由于是整体开发的住宅区,所以周遭皆是造型设计类似却逐渐老旧的房子。 就读高中以前,我、妹妹、父亲和母亲一家四口都住在此。直到两年前在工厂担任技术工程师的父亲,接获调职至佐贺工厂的人事命令为止。父亲和母亲对此都很高兴。 对于身为技术工程师的父亲来说,投注尖端科技的佐贺工厂,是他最希望能够工作的地方。理所当然的,母亲也跟着父亲一起过去。当时还就读国中三年级,正在准备考试的妹妹绘里,则坚持要留在这个家。由于母亲认为家人应该尽可能地住在一起。所以绘里被半强迫地转学至佐贺的高中。这让特爱耍个性的绘里很不高兴,曾经叨念着说母亲是个伪善者。 而我,因为已决定就读此地的大学,所以父亲和母亲都答应让我住在此。似乎也因为我马上就是大学生了,独立生活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就这样,我刚刚上大学的那年春天,双亲和妹妹就到佐贺去了。 再怎么有血亲关系的家人,只要没有生活在一起,很多东西都会自然而然地远离。最初我每隔一天必定拨打电话或接到家里的来电,但几个月过后,次数就明显减少。因为我忙碌于大学生活与独立自主,所以不会主动打电话回家。而同样的,母亲也忙碌于崭新的生活。九州岛出身的父母亲,因为有许多亲戚住在工厂附近,所以快乐地享受乡间生活。 ※ 吃过晚餐后,父亲立刻上二楼卧房睡觉,看来应该是相当疲累。平常不知道疲倦为何物的父亲,很难得让我看见他精疲力尽的样子。已经在外头吃过晚饭的我,在父亲吃饭时,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 ——所谓的离家出走,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完全不知道电视上的节目内容,只是专注地想着这件事。尽管本来也差不了多少,毕竟经过一年以上的分居,对我来说,父亲比以前更是遥远。 父亲就寝后,我打电话回佐贺的家。铃声响到第四下,是绘里接听。 「喂,这是本山家。」 很难想象这是十七岁的年龄具有的应对礼貌。绘里的语气平稳,感觉上比我还更成熟。 「是我,奈绪子。」 「啊,等一下。」 声调霎时改变成家人间的交谈声音,恢复到十七岁的妹妹。然后,电话改为保留,只听到《给艾丽斯》的音乐声。同样的旋律反复响了大约三遍,话筒内再度传出绘里的声音。 「没关系,可以说话了。」 「声音听起来变小了,是分机?」 「嗯,因为妈妈在客厅。」 「妳呢?」 「我的房间呀!我说是同学打来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接听。」 我终于发现事情不寻常了。 「爸爸来我这里呢!」 「我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 「这……」 「这?」 「我不知道呀!不过,爸爸和妈妈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妈妈好可怕喔!横眉竖眼的,好像泼妇一样,稍微一点小事情就破口大骂。」 听声音就了解绘里也很困扰,而且似乎厌烦不已。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绘里思索之后,理所当然地接着说:「或许爸爸有外遇。」 「妳认为呢?」 「那就难说了。」 姊妹俩同时默不作声。父亲怎么说也是男人,是有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可是,没有丝毫证据与征兆,只能做无谓的猜测。 「一定是爸爸不好。」我说。 绘里也同意:「应该是吧!毕竟,离开的人是爸爸。」 「爸爸说他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嗯。离家出走,回来找我。」 爸爸离家出走?绘里的语气有些无法置信的感觉,我也和她一样。尽管想到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家庭崩溃」危机吧?却完全没有真实感。虽然没有危机感,我还是脱口说出:「事情会变成怎样呢?」绘里也用同样的语调喃喃地说着:「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虽然没有聊到重要事情,却拖延好久才挂断电话。看一眼时钟,已经是十二点过后。脑海深处浮现沉重的困意,我迅速洗脸刷牙,喝了一杯水,走向走道。水泥地面上铺着棉被,那是我的床。 半年前我开始没办法在房间睡觉,也就是加地死亡将近一年过后。因为自己一个人居住的独户住宅实在太过寂静,有时候会忽然出现好像另外有人存在的迹象。家人前往九州岛后,我经常找加地到家里来,两人单独一起度过相当多的时间。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被他爱抚胸部、第一次发生关系,都是在我的房间。当时的情景,我至今仍旧清晰记得。 两人赤裸的身体重迭在熟悉的房间、睡惯的床上。由于是初次体验。我对于一切毫无所知,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任他所为。他无数次地亲吻我全身,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别怕,没问题的」,这让我非常感动。虽然我对于男性的象征进入体内感到害怕,但坦白说,一方面我却又强烈地盼望。 他慢慢地进来了,比我想象中还不痛。我开始不安:「真的能够与他合而为一吗?」 但是,当他每抽动一下,剧烈的疼痛感就贯穿我全身,让我忍不住哭泣地叫着:「好痛、好痛呢!」事实上,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他一直道歉着说:「对不起。」 明明没什么好道歉的,他却还是道歉。 「我暂时不要动好了。」加地低声说并轻抚我的头发。 那种感觉让我稍微安心了。我睁开眼睛,在熟悉的天花板背景中,有着加地的脸庞。当然,我们都是一丝不挂。 「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忽然觉得可笑,嗤嗤地笑了。 加地也嗤嗤笑了:「不要笑!」 「你也在笑呀!」 「是吗?」 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就这样持续地笑着。他每次一笑,轻微的震动就传达给我,让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彼此已经合而为一。我环抱着加地背部的手稍稍用力,他的身体立刻倒下来。我们之间毫无缝隙,紧密贴合着。 手掌碰触到 他的背部时,发现几乎火烫得令人大吃一惊,皮肤底下可感受到有力的肌肉,以及其中潜藏的无法抵抗的力量。我心想:「这就是男人吗?」不管是皮肤、骨骼或肌肉,一切皆和我不同,简直就像是别的生物!被某种庞大物体包覆的感觉,虽然可怕得让我不知所措,但是只要被包覆住一次,马上就陷入陶醉的深渊。 禁忌的强烈欲火达到顶点的瞬间,我感觉自己不知道陷入何处,只是内心深处不断累积着对他的爱情,我再也忍不住地紧紧抱着他。我们相互紧密地搂抱着对方。他炽热的呼吸气息呵着我耳朵,让我的身体完全麻痹了。那瞬间,疼痛消失了,只是觉得非常快乐,彷佛全身融化,真的和加地融合为一。我想,所谓最高的幸福,指的一定就是这种瞬间吧! 不久,他问:「我可以动吗?」 我终于完全平静下来,点点头:「好的。」 「我会慢慢地动。」 「嗯。」 尽管疼痛、难过,但是这些似乎也算是幸福。当时的我认为,自己或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有人说那是痴情少女的自我慰藉,应该就是那样没错,我并不想否认。的确是自我慰藉,的确只是少女的幻想。即使这样,我至今仍认为,当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在我的房间,我无数次和加地肉体紧密结合。一年半以前的我相信,那样的日子会理所当然地永远持续。可是,加地却突兀地死了,死在即使看着地图也不知道位在何处的异国小岛上。 所以,我逃离自己的房间。我不想睡在曾经和加地做过各种事情的床上,不想待在只留下他昔日形影的床上。 最初,我逃进绘里的房间,但总对于擅自使用她的房间感到有些歉疚。绘里与我不一样,个性非常耿直,讨厌家人进入她的房间。她是那种每当自己的物品被移动,就会顺手把东西归位的人。就算是至亲姊妹,如果知道我擅自使用她的床铺,她也说不定会马上大声地尖叫:「姊姊,妳太过分了!」我的脑海里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所以从绘里的房间逃出。 不得已,我拖着棉被逃向二楼北侧那间约有四席榻榻米大小,被当成储藏室使用的房间。勉强将棉被推进衣橱和橱柜之间,然后再将自己裹进去。出乎意料之外,蜷缩在狭窄地方的感觉并不差,令我想起曾在孩提时睡在壁橱的往事。我忽然抬头望向壁橱,发现那里堆满加地留下来的老旧文库本,有《车轮下》、《舞姬》、《斜阳》、《基度山恩仇记》、《屋顶上的猫》等等。 喜欢读书的加地经常到旧书店的五十圆专柜购买书籍,读完后,书就放在我家。如果翻阅这些书的封底书背,应该都会有淡色铅笔写着「¥50」。 见到那堆书的瞬间,我清楚回想起各种往事。夏天的夕阳照射到我房间并不会太热,加地在此用心阅读着旧书。他时而靠着墙壁;时而躺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让视线追循着文字。他的头发、脸颊、瘦削的手臂被夕阳染红,在这时。他看起来就像小孩子。每当书本内容有趣时,即使我出声叫他。他也不会响应,所以我在生气之下,常会故意抓他的脚、摇他的身体,并用手指戳他。 「内容正精彩呢!」他好像觉得我很麻烦,说道:「让我再读一会吧!」 「哼!」我不满地响应。我当然并非真的生气,只是想向他撒娇而已。「你生气了?对吧?所以不跟我说话?」 加地认真地露出困惑神情:「妳上次看《基度山恩仇记》时,不也是完全不理我,还叫我去吃拉面,完全不听我说的话吗?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再五页这章就结束了,妳等一下嘛!」 「嗯。」我坐在他旁边乖乖等待。 他每翻一页,纸张就响起沙沙的摩擦声,那是非常幸福的声音。我的旁边坐着我很喜欢且重视的男人。而他正在读书。我一方面希望他赶快把那五页读完,一方面又想让他继续读下去。 不久,他慎重地阖上书,马上伸手搂紧我。 「我读完啦!」他用方才拿著书的手指轻抚我的头发。手指在头发上滑动的温柔触感,令人心情愉快。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我们对彼此说着这种无意义的话语,一边像小孩子般,嘴唇轻碰着嘴唇亲吻。 那个加地已经不在了。只有回忆、衣橱上的文库本以及悲伤。 加地顶多只有留下这些,他永远从世上消失了。我坐起身体,伸直手臂,试着拿出放在最上面的《车轮下》。我不常阅读外国作品,像《车轮下》这样的名著并不熟悉。翻开时,一片树叶飘然落下。加地经常使用这样的东西——如银杏叶子、枫叶或是不太漂亮的杂树叶子——来代替书签。 有一次,我像小孩似地用力荡着秋千。每当脚在空中用力摆荡,秋千就愈来愈高。空间往上时的感觉虽然不错,但是我很不喜欢到达顶点后,背部产生彷佛要往下掉落的感觉。内心深处会出现震动,不是因为害怕,应该以寂寞来形容比较贴切。因此,我放弃摆荡。可是,秋千还是持续摇摆。我一面等秋千停止下来,一面寻找加地,最后发现他正坐在稍远处的长椅上看书。 「加地。」我叫着。 他好像有些讶异似地抬起脸来挥手。但我因为害怕把手放开秋千的铁链,所以没有挥手。其实我也很想要挥手,很想要用力对他挥手,可是却没有办法。 不久,秋千摆荡力量衰竭,我跳下地面,快步跑向加地身旁。 「该走了吧?已经六点半。」我说。 我们要在七点时去看加地的朋友的表演。因为稍早到达,所以我们才到附近公园打发时间。 「是吗?那得走了。」他静静说着,转头望着四周。 他在寻找可以当成书签的树叶。我找到一片有着与月桂叶同样的颜色,形状也类似,却不知道是属于何种树的叶子。我拾起那片树叶,递给他。他接过后,对我说了声「谢谢」。他有时候特别地有礼貌,即使是对女朋友我也一样。 「谢谢。」加地很诚恳地说。 「我今天很快乐。」 「抱歉!」 像这样有点生疏的语言,却丝毫不会令人觉得陌生,反而有种受到尊重的感觉。 在积满灰尘的储藏室里,飘落我脸上的.就是我所找到的那片酷似月桂的树叶。我眼前浮现加地的脸庞,可以听得到加地笑着说「谢谢」的声音。 我用颤抖的手将酷似月桂的树叶夹回书中,快速逃出这房间。我一边拖着棉被,一边想着继续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崩溃。 回忆为何会如此强烈呢?《车轮下》、酷似月桂的树叶、谢谢的声音、笑脸、摆荡的秋千、不能挥动的手……这些琐碎小事为何会如此强烈地留存在脑海呢? 我想只有在客厅睡觉了。于是拿着棉被下楼。但是才下楼梯走到走道,却不知为何,似乎体内的能量用尽,没有气力了。我随手丢下棉被,躺在上面,在眨眼间沉沉睡着。 从加地死后,我就不太能够睡得着。不,是可以睡着,但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都没有办法消除疲劳。即使躺在被窝里十个小时,一起床又觉得精疲力尽。可是,在走道却睡得很沉,连做梦也没有。常常醒来时早已过了中午,而且身心轻松。这种现象是加地死后第一次出现!我心想:「啊,在走道就能够熟睡,我应该可以活下来。」 此后,我就睡在走道。即使季节从秋天转为冬天,冷风从缝隙间咻咻地吹进来,我还是在此铺上厚棉被与毛毯。在凝视着壁纸剥落的墙壁、楼梯和鞋柜之间,自然沉沉入睡。 ※ 仅管认为父亲在家时,我应该在自己房间睡觉,却还是钻入走道的被窝中。父 亲如果起床,绝对会被女儿睡在走道的行为吓到。可是,除了在这里,我没有自信能够在其它地方睡着,更何况,我已经不认为在走道睡觉有何不对劲。 不管是谁看见,应该都会说很奇怪吧?应该都会叹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也不一定,不,应该就是这样。我绝对出了什么问题。虽然我不明白,这走道为何会是特殊的地方…… 等明天起床后再考虑如何向父亲解释吧! 钻入被窝后,我和往常一样,想着加地、今天与现任的恋人巧碰面之前的情况。这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加地那稍长的浏海、细长的丹凤眼、略微尖削的脸颊、外观优雅的手指,以及我对于他第一次抚摸我头发时高兴的情景。但现在,加地的眼睛、脸颊、手,已经完全消失了。已经完全不存在,只有留在记忆深处。 发生巴士车祸的时候,加地的身旁有一位女孩。但不是我!我只是在新闻报导中看到,所以知道她的容貌和姓名。虽然她不是非常漂亮,却有着鲜明的五官轮廓,是一位脸蛋大大的日本女孩。出现在电视屏幕画面上的笑容,简直就像花一般灿烂,和朴素的我完全不同。 电视无数次、无数次地播放加地和她的睑孔:连翻开报纸,也可以看到两人的笑脸。加地明明很少露出笑容,可是照片上的他却总是笑着。我关掉电视机,而且绝对不看报纸。我不想知道加地的死亡,以及他身旁女孩的事。然而,经过放在便利商店的杂志专柜上的女性杂志,还是写着两人的事。 「他直到最后还是想要保护她!」非常大号的铅字,而且还附上惊叹号。 尽管心情意外地受到打击,我还是继续盯视着那些字眼。再怎么逃避也逃避不了,事实紧迫在眼前。我彷佛被追入死巷内,伸手抽出女性杂志,被迫阅读报导内容。里面尽是对加地个性以及那名女生的赞美,还写着他们的双手互相紧握着,互相紧紧拥抱着。 黑白照片上的加地同样面带微笑,然而坐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我的恋人与别的女孩手握着手、紧紧拥抱地死亡。 事实上,报导内容几乎全部虚构。因为当地警方尚未确认事实。就把两人当作情侣,所以日本的媒体也完全相信,后来才知道加地和她仅是在旅途中认识而已。因为他们离开日本的时间与抵达岛屿的时间,根本完全不同;两人只在意外发生的前夕脚步重迭,再加上加地和她投宿的饭店相同,而这种邂逅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毕竟在那座岛上,日本人能够住宿的饭店只有那一家,所以两人是很偶然地在一起。 既然在巴士上坐在一起,互相交谈也是非常自然,所以会说些笑话,也会谈笑风生,说不定也聊一些日本的事情。我在想,应该就只是这样。 虽然要让自己冷静地思考相当困难,但加地不应该会乱找女人的,就算在旅途上想要放松一下心情,以他那样严以律己的个性,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如果问我是否绝对信任加地,虽然很难说是绝对,却还是只有相信。只不过,他与别的女人并肩坐着迎接生命结束的这件事实,却像蛆虫一样,一直栖住在我心中。平常是静止不动,有时偶而发作。纵然痛楚逐渐淡薄,但蛆虫蠕动的感觉迄今却未能消失。 加地与她只不过是偶然邂逅,他们并非彼此的恋人。「双手互相紧握、身体互相紧抱」这样的话都是谎言。 我真想大叫,希望让声音回荡整个世界。但是,善忘的世间早就不记得什么加地的事了,视线早已转移到下一桩悲剧或戏剧之上,所以就算我大叫也没人听到。我只有沉默着,只有在自己内心深处吶喊,只能够对自己诉说。 算了,这样也好,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像这样躺在走道,可以和已经不在人世的加地心灵相通,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好像就在我身旁。 今天月光明亮吧?磨砂玻璃比平常更加光亮,宛如雪花结晶图案般地闪闪发光,有些甚至像是光谱的七种色彩。我茫然望着似彩虹般的光辉,轻声喃喃念着:晚安,加地,晚安! 闭上眼睛,平稳的睡意悄悄地来访。 第二章 流星机器与天象仪 眼前有敌人。 我弓身闪过对方挥出的拳头。所谓的弓身乃是指身体后仰,是拳击训练中最先被教导的基本技术。但是对我而言,即使是基本技术也出乎意外地困难,再加上我的身体僵硬,反而变成四不像,即使勉强躲开了,和山崎学长的距离却缩短了。 糟糕…… 只学到跳跃和直拳的我不可能会贴身攻击,面对对方的红色拳击手套,我用双臂严密防御,但,山崎学长的拳头却毫不留情地攻击过来。 「砰!」是闷重地冲击,而我的防御动作太软弱无力,让我的身体失去平衡。 山崎学长的拳头穿过我的手臂之间,正中我脸上。虽然他戴的是只有十六盎司的手套,我也戴着护盔,但这一拳却是非常地结实。我摇摇晃晃,大幅度地挥出不能称之为勾拳的右拳;当然我的拳头不能够击中山崎学长。不仅这样,右腹部还挨上强烈的一击。这一击相当有效。虽然脸部被击中时很痛苦,可是腹部更痛,一股火烫的热流从喉咙深处往上涌出。 我正勉强忍住呕吐时,听到山崎学长的声音:「攻过来呀,巧。」虽然是练习,他的声音还是非常冷静。 我点头,依照所教的挥拳。脑海里意识着将体重放在腿上,左臂伸直。那是一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别脚直拳。果然,山崎学长轻松地躲过我的拳头。然而,我仍旧不死心,连续出拳两、三次。但,同样打不中,甚至连擦掠到边都没有。 很明显的,山崎学长在游戏。他夸张地弓身、跳跃、扭动,轻松地挥动短勾拳。而我只能慢吞吞地追在如蝴蝶般飞舞的学长背后。不久,擂台外面响起讪笑声。 「喂,山崎,象样点,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快点解决吧!」声音里透着嘲笑的意味。 山崎学长的态度立刻遽变,神情转为认真:他一边牢固地防御,一边依照理论所教的动作将我迫到角落。我利用出拳的空档,想要绕往山崎学长的左侧,可是他的速度比我更快,轻而易举地先栘至我前方。 可恶,为什么他能够那样快速移动呢?我虽然比任何人擅长跑或跳,不过我的身体却无法像学长那样移动,总是很迟缓;即使是做柔软运动,学长站立着就可以让双手手掌贴到地板,我却只有指尖能稍微碰触到地板。我的关节天生就是僵硬。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脑海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但是,焦虑是一回事,事实上我什么办法也没有,连续吃了山崎学长好几拳。约莫是第三拳时,我的鼻子内侧一阵刺痛,黏湿温暖的鲜血流入口中,似乎是流鼻血了。我感到很下舒服,伸手想擦拭鼻血的瞬间,第四拳飞来,那是很接近直拳的一拳,确实地击中我的肩膀。我的头部剧烈摇晃,脑筋空白。看来山崎学长好像存心把我击倒。 我的拳头连一下也没有击中学长,甚至连擦掠身体也没有,就算彼此经验上有差距,也未免太……看样子,我真的不适合打拳击。 我确信之后,学长的右直拳飞过来。我的视力一向很不错,能够看清拳路,发现这一拳仿佛划破空间地伸展过来,而我的脸孔就在拳头前面!明知会被击中,身体却无法反应,闪躲不开。 「砰」的一声巨响。那是我倒地的声音。 ※ 「喝吧!」山崎学长递给我低卡百事可乐。 「谢了。」我说,伸手接过。 练习赛刚结束,学长的脸却是干干净净的。也难怪,因为我的拳头完全没有击中他!我并不觉得懊悔,只是难堪。真的很希望能够在那张猩猩般的脸孔上,狠狠地揍上一拳。 学长穿着松垮的套头衫,脖子上缠着毛巾。我也一样。训练馆内的更衣室暖气毫无作用,整个人有如被丢进冰箱里,冷得让人呼吸出来的气息马上变成白色。即使这样,对于刚结束剧烈运动的我们而言,还是觉得太热了些。 「我请客。」山崎学长在我坐着的塑料长椅一屁股坐下。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啦!」 「嗯!」 沁鼻的碳酸气在口中扩散,简直就像遭到严刑拷问一样。照理说,我根本不想减肥,喝低卡的运动饮料未免有点可笑。 「好痛……」我呻吟出声。 「大概在口中扩散了吧!」山崎学长恶意地笑了。 「痛得喝不下。」 「没关系,快喝,我可是难得请客的。」 「你该不会是想看我痛苦的样子,才买碳酸饮料吧?」 「怎么可能!」 山崎学长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忍耐地再暍了一口,但沁鼻的感觉还是在嘴巴里扩散。他蹙紧眉头,拿过我手上的百事可乐,改塞鸟龙茶在我手上,说道:「这个应该就没事了。」 山崎学长虽然有一张猩猩脸,但性情颇为温柔,我之所以还会来训练馆,主要也是因为他,否则我早就放弃了。坦白说,我对拳击并无兴趣,只是偶然和山崎学长一同来到训练馆,结果他和馆长好像已经事先谈妥,馆长邀我加入拳击训练,我因为无法拒绝而加入。 话虽如此,让身体运动还是不错。即使身体有些僵硬,我依然努力练习直拳,希望能够变成柔软。我面对着镜子,不断地练习挥拳、打沙袋,跳绳跳到精疲力竭,感受这种很单纯的快乐。 我原本每天在高中的足球队运动身体,进入大学以后却放弃了,所以觉得日子很无聊。这么久以来,能够活动身体至极限的感觉,对我而言乃是单纯的喜悦。肌肉伸展、收缩,等到接近极限的时候,痛苦却不可思议地消失,有种陶醉于剧烈练习的感觉,而我由衷喜欢那一瞬间。问题是,拳击这种运动与足球或棒球有着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打人! 不是铲球,不是触身球,而是实实在在地挥拳攻击人。我是男人,当然也有一、两次打架的经验,可是那仅仅只是互殴,并不会挥拳且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即使戴着手套、护盔,也完全了解规则,我还是没有办法打人。——挨打很可怕,打人也同样恐怖。 我默默地喝着鸟龙茶,山崎学长喝着低卡百事可乐。我的身体慢慢地感觉变凉了,感觉到冬天的寒意。 「你好像不太适合打拳击呢!」 「是的。」 「感觉上身体很僵硬,就算只是轻轻出拳,但出拳之前,你大概就用力了吧?所以我能够预测拳路来势,很容易就躲开。」 「自然而然地用力了。」 「刚开始时谁都一样。」学长暍了百事可乐,碳酸气并未沁入他口中:「可是,感觉上你好像永远都学不好。」 「也许吧!」我只有承认。 每个人都有适合或不适合从事的运动种类,就算我继续练拳击、继续胡乱挥拳、继续有破绽地防御,也只是成为后进的练习者的标靶,大概也几乎不会有所进步吧?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流入腹部底层,于是猛灌着鸟龙茶,而鸟龙茶却非常苦涩。 「是我带你到这,所以我有种需要负责的感觉。何况每个月缴交的训练费也不便宜啊!」 「训练费倒是还付得起。」 「怎么办?要继续下去吗?」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却几乎等于宣判我的命运。 我转头。山崎学长也看着我,他恰似动物园里见到的猩猩一样,眼神里总是带着忧伤。 我和山崎学长从中学时代就认识,两人都是足球社的社员,他比我高一届,我是右翼七号,他是中场后卫四号。学长经常靠着魁梧的体格封锁所有的来球,反击对方的攻击。他在队上时,我们的球队实力坚强,曾拿过两、三次县际大赛的冠军,被全国的足球名校视为劲敌,而且每次比赛都维持在三分以内的胜负差距。 所以我由衷信任山崎学长。因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中场后卫,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我都无法置若罔闻。 即使这样,我还是暂时逃避:「今天挨了石桥教练一顿臭骂。」 「大概是为了头发吧?」 「是的。」 「你确实是过分了一些。」学长一边笑一边稍用力地拉了我的头发。可能是故意的吧? 我也夸张地笑了,叫道:「好痛!」 我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如果再长长一点,感觉上就像是在歌舞伎町里的皮条客。我们接受训练的训练馆属于相当古板的场所,若是一般的褐色头发还好,但是金色的话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是我要的,是姊姊帮我弄的。」 「这是瑞穗染的?」山崎学长探身向前。 瑞穗是我的姊姊,山崎学长自高中时代与她认识后,就对她着迷。 「我只是想挑染,才买染发剂,姊姊却说她要帮忙。当时我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因为她真的很迷糊。果不其然,染发剂盒里的说明书写着十五分钟,她却看成二十五分钟,我说已经可以了,她还是坚持时间未到,所以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后来我照镜子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真幸运。」山崎学长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居然让瑞穗替你染头发。」 「我应该拒绝的,就是错在让她帮忙。」 「不,很令人羡慕呢!」学长又拉着我的头发说道:「真不错、真不错!」 我抗议:「会痛呢!」 「我也想让瑞穗染头发。」 「一不小心,也会变成金色。」 「没关系。你帮我嘛!」 山崎学长很认真。如果他可以成为姊姊的男朋友,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应该是不可能吧! 「学长。」 「什么事?」 「坦白说,姊姊很重视外表的。」 「重视外表?瑞穗吗?」 「她最喜欢的是像中国人的脸孔,斯斯文文的类型,而不是我们这类念体育的。她总是说看到粗犷邋遢的男人就觉得呕心。」 「喂,骗人的吧?你是在嘲弄我?」 我面对山崎学长的逼问,说道:「是真的。」 学长的双肩无力地下垂。他的胸脯如外国人般地厚实,而且还长着胸毛,手臂像是圆木头,比粗犷的男人还更粗犷,是姊姊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类型。 「粗犷的男人不行吗?」 「大概吧!」 「真的不行吗?」 我坐在沮丧得有点可怜的学长身旁,并猛灌着鸟龙茶。我用舌尖在口中搜寻,发现肿胀的部分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区块,即使嘴里咬着护舌片也是毫无作用,看样子应该会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连吃饭都有问题。 刚赢得第六场胜利的资深练习生走了过来,我和山崎学长齐声对他打招呼。他看见我,无聊地说:「喂,你刚打过世界赛吗?」 我内心有些生气,却仍旧笑了。 那人离开后,更衣室内再次恢复静寂。我和山崎学长的呼吸气息都呈现白雾状,我们的身体完全冰冷。 我环顾更衣室一圈,凹凸不平的鼠灰色衣物柜上,推放着拳击手套、衬衫、完全褪色的日本主题战的海报、有斜裂痕的窗玻璃……我突然觉得这些景象非常可爱,这种场所是从小就一直参加运动社团的我成长的地方。不论国中还是高中,只要一下课,我马上冲向社团办公室和伙伴们聊天,虽然有时互相争执不休,同时也学会很多事情。我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这种场所学会生活方式。 我感觉到学长的视线,再度环顾更衣室一圈。我不想离开这里! 不久,我的视线和海报中摆出战斗姿势的挑战者视线交会了。此人在主题战第三回合被击倒,似乎是败得很惨。赛后,他立刻离开练习馆。然后,有一天,他的东西忽然从置物柜消失,人也失去联络。没有人知道他目前人在何处。拳击手总是这样很突然地消失踪影! 我口中呼出白雾的气息。说道:「这个月结束的同时,我也要离开练习馆了。」 「是吗?」 「反正我不适合打拳击。」 「我和你都不是真心想当职业拳击手,但是,也可以把此当作是一种兴趣而持续下去呀!」 「不,那太勉强了。」 有更多事情即使学不好也能够持续下去。毕竟能够专心投入的感觉很美好也很珍贵。问题是,我一向希望做了就能够比别人更好,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继续下去也只是空虚。 如果是加地,可能就不一样吧…… 我总是这样,每当下某种决定时,总是想到加地。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呢?他也会这样想吗?会做得更好吗?虽然是毫无意义的比较,但就像是无法戒除咬指甲的恶习一样。 加地这位已经不在这个世间的好朋友,与我完全不一样。他只要一开始做了,即使明知道不适合,还是会继续坚持下去,就算周遭人们都感到痛心,他也绝对不放弃。我内心对于他这种态度虽然觉得愚蠢,同时却也羡慕不已。我缺乏他那样的意志和耐性,我希望事情无论好坏,都能够活得聪明些。 加地真的是很愚蠢的家伙,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够与奈绪子交往吧!奈绪子被加地吸引的理由,一定是因为他的笨拙。譬如,遇见难过的事情,我会和伙伴们一起去喝酒,借着吵吵闹闹地大声喧哗来忘掉。可是,加地下一样,他会全部埋藏在心中,独自关在房间里痛哭。 加地现在如果陷入与我相同的状况,他会怎么做呢? 「我要继续!」 那家伙一定会这么说吧!应该不会错。无论周遭人们嘲笑他没有才华、笨蛋或愚蠢,无论是否被学弟超越,他应该会继续练拳击,绝对不会放弃。 现在与我对峙的人并非是山崎学长,而是加地。那是可怕且无意义的争斗,即使我反复地出拳,加地也绝下会倒下。因为死亡而获得永恒存在的加地,不管用什么样的攻击都没有用。不知何故,我击出的拳都回到自己脸上,愈是愤怒,自己愈是伤痕累累,最后一定是自己率先倒下。 我为何要持续这样的事情呢?为何要为了战败而缠斗不休呢? 我试着像往常一样地想着这些事情,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加地的身影,感觉彷佛又被加地打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次的挫败了。在内心中波涛汹涌的感情是绝望、嫉妒,还是憧憬?我无法理解,只是持续地挣扎着。 我约莫有三分钟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学长,感谢你让我学习到很多东西。」我坐在长椅上,深深地低头致谢。 ※ 我并不太了解加地,直到高二那年秋天为止。我们只是高一时同班,实在很难说是朋友。所谓的朋友是志同道合,如果气味不投,就算在同一间教室,彼此座位在隔壁,也无法成为朋友。 我的个性应该属于活泼豪放,喜欢运动更甚于读书。小学时代,每到中午休息时间,我就一马当先地冲向操场,兴高采烈地玩躲避球。加地和我不同,他总是独自一人,总是静静看书。如果玩躲避球,他通常都是第一个被球击中的人。我根本就没有将加地这种类型的人放在眼里,他应该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吧! 可是,因为某种契机,我们的交情转为亲密了。 那是高二那年秋天发生的事。 我们班上决定在校庆活动时,将教室布置成咖啡店,可是因为不团结,布置毫无进展;甚至在校庆的前两天,应该完成的教室布置也未完成,眼看已经快要来不及了,大家却依然不把它当一回事。 所以,我心想:「靠自己独力完成吧!」于是利用深夜偷偷地潜入学校,打算熬夜解决教室布置。那么,第二天来到学校的同学,绝对会对已经完成的教室布置,感到大吃一惊;而那时的我,应该躺在教室正中央呼呼大睡吧! 「这么一来,我就变成英雄了。」我嘴里喃喃念着,攀越过学校大门。 白天让我们跑跳的操场下见丝毫人影。我靠着墙边走。防止被值夜的老师发现,忽然,抬起头发现教室大楼右端,在一瞬间亮起某种亮光。 咦?有谁在吗?一定也是像我一样打算彻夜准备校庆的家伙吧?三楼的右端,应该是生物物理学教室,到底是哪个社团呢? 我从未上锁的太平梯进入教室大楼,爬上漆黑的楼梯,走向二楼的教室。坦白说,我很想打开教室的电灯,可是那样一来绝对会被发现。我只好靠着手电筒的光线,开始进行布置。 这件事情真的相当困难!开始进行之后,我马上发觉自己缺乏所谓的「美的感觉」。不管如何使用彩球和彩带,呈现出来的结果都很难看,愈是想弄好,反而愈是丑陋。 奇怪,不应该这样的呀…… 我逐渐开始焦虑。如果留下丑陋难看的布置,一定会被同学嘲笑、唠叨与批评。我整晚不睡地卖力工作,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啊,为什么不顺利呢?彩球这样挂真丑,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厌恶。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奋战一个多钟头后,我手里拿着彩球,无助地愣在漆黑的教室正中央,像小孩子一样为了这小小的教室布置而想哭泣。我发现自己无法单独在黑暗的地方,即使很不甘心,但很想回家睡觉。我把彩球丢在地板上,全身感受到挫败与沮丧。 对了,还是溜走吧!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走出走廊时,却突然不知撞倒谁。糟糕!一定是老师! 我慌张失措,但是对方却倒地并呻吟出声:「唔,痛死我了。」 那是很熟悉的声音。 「加地?」我用手电筒照向倒地的家伙。一张女孩子般的脸孔在朦胧的光影中浮现。 「哦,川岛吗?」加地问我。 「嗯。你在这里干嘛?」 「准备校庆布置呀!你呢?」 「一样。我也是来准备校庆布置。」其实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忽然,我灵机一动说:「原来在生物物理学教室的人是你?」 「嘿,你怎么知道?」 「我进入教室大楼时,看到一丝灯光。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刻意用轻松的口气说。 如果现在是白天,我根本不会和加地讲话;因为,虽然彼此认识,但并无多少交情。大概是夜晚的空气,或是教室大楼空荡荡的气氛,让我产生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心境吧! 看样子,加地也是相同。 「去制作天象仪。」加地脸上浮现温馨的笑容,站起身来回答。 我从来不知道加地也有另一张脸孔,于是我说:「天象仪?就是能够映现星星的那个?」 「没错。」 「你真厉害!」 「要去看看吗?」 「嗯,好呀!」 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期间聊着共同的朋友、女同学和彼此讨厌的老师,很快地便抵达生物物理学教室。桌上放置着灯笼大小的照明装置。借着其亮光可以大略见到半球状的物体。直径约莫三公尺的圆筒从天花板垂下,圆筒边缘卷着垂至地板的黑色布幕。 「喂,简直像真的呀!」我惊讶地出声。 加地手上拿着像是灯笼的照明器材,得意地回答:「来,进去看看。」 他的身影消失在圆筒内。我跟着他进入,又再度震惊了。因为里面扩展着美妙的人造星空,而且比我想象的还更漂亮,彷佛就是真正的星空。太厉害啦!实在太厉害了! 加地开启某种开关,漂亮的星空立刻开始缓慢旋转。 我的身上有无数星星在移动。 「这是你制作的?」 「应该算是社团里的同学合作完成的。不过,事实上几乎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负责,从去年就开始进行。」 「去年?这么早?」 「嗯。可是完全比不上真正的天象仪。虽然主体勉强能够旋转,也可以重现漂亮的星空,只是……」说着,加地轻敲一个小盒子,「产生流星的装置却无法顺利运转。所以,我今天晚上又再前来……不过,试过多少次还是一样,实在令人灰心。」 「嘿!」 「今天晚上又再……」那么,加地到底之前来过几次了呢?想不到他居然投入这样的热情在 校庆上。在我们头顶上方扩散的星空真的很漂亮,令人真想永远忘情地观望,这和连咖啡店的布置都弄不好的我,很明显差距太大。 我一向瞧不起个性让人觉得有点阴郁的加地,不只是我,运动性社团的人通常对于艺文社团的人都有这种看法。但此时的我却大感挫败。我认为加地是非常高级的人种,因为与他相比,我今晚来学校的目的,是为了在同班同学面前出风头,是虚荣心理作祟;而加地的目的却不同,他的眼光却看得更远,是为了这片美丽的星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眺望着星空,沉默无语。我自惭形秽,充满嫉妒和自卑;而加地则是神情愉快地仰望星空。 真漂亮的星星……就像此时的加地,虽然笨拙、朋友不多、只会读书,被人们认为懦弱。可是,事实上他比谁都还坚强、有耐性,像天象仪映照出的星星,灿烂地绽放光芒。 不久,加地蹲下来,再度敲打那个像盒子般的装置,说道:「为什么不会动呢?」 我走到加地身旁,一起望着那个东西:「可以让我看看吗?」 「嗯!」 「怎么让星星流动呢?」 「你看,盒内有光源,对不对?当外侧的缝隙旋转时,光线会跟着散发出来。」 「原来如此。」 一看就知道,构造本身非常简单。只有当作光源的卤素灯和另外两道缝隙,以及使之旋转的马达与控制马达转动的回路。 「开关……是这个吗?」我扳倒老旧的开关,属于光源的卤素灯亮了,马达开始启动,但是转速太快,只能够看到光线闪动,很难称之为流星。「原来是变压器不对。」 「是吗?」闪动的光线照着加地的脸庞,他正低头看:「我对这种东西不太懂。」 「通常变压器是用来改变马达的速度。但整个变压器都有阻力,而其阻力不适合这个马达。还有,这些缝隙之间好像宽了些……有螺丝起子吗?」 「有,等一下。」加地开灯,从放置天象仪的座台下搬出一个硬纸箱。箱里除了一组工具之外,还有几种零件。 「啊,用这个就行。」我拿起黑色变压器说道:「刚好有适用的东西呀!」 「怎么,原来果然还是使用那个!我比较喜爱文学,根本不懂这些。是拜托对这类事物很内行的学长画设计图的。学长说过设计图绝对没问题,也说明需要准备哪些零件组。问题是,我同样搞不清楚,结果多买了很多种,却反而更迷糊了。」 「让我看看设计图。」 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绉巴巴且沾有手垢的纸片。据此,我完全了解这家伙是如何辛苦制作这个天象仪。他无数次地重复组装,发现不能转动也不灰心,持续挑战至现在。 「嗯,我大致明白了。」我用螺丝起子拆开产生流星的装置,然后将缝隙部分推给他:「你重做这个,宽度应该大约一半就可以。」 「这……」加地似乎吓了一跳:「不好 意思,让你帮忙。」 「没关系,我懂这个。」 我们分别各自作业。我拆下错误的变压器,重新接上正确的变压器,同时顺便补强接续不妥的旋转部分,毕竟这些部分如果不牢固,机器通常会很快坏掉:而这部分加地只是用切割刀将薄塑料板切开再装上。 「川岛,你很厉害呀!」加地一面作业,一面说:「竟然懂这种东西?」 「我老爸喜欢拆卸像吸尘器或收音机之类的电器用品。他买回来以后一定要自己拆开,再重新组装。而我从小就在旁边看着,就算学得不完全,也不会差太多。」 「不,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加地像白痴般地称赞着,这让我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毕竟我还是喜欢文学,所以对于机械一窍不通。」 「我也只是勉强了解而已。再说,我喜欢体育,精细的地方还是不会注意,只有你才可以将薄塑料板切割得这么漂亮。」 虽然加地连这么简单的机械都没办法组装,但是他的双手却非常灵巧,可以漂亮地使用切割刀切割出平滑的曲线。若是我,绝对无法切割得那样漂亮,一定会歪七扭八的。 「你的美术课成绩一定不错吧?你具备那种美感。」我说。 加地羞赧地笑了。那种感觉异样地迷人。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加地看起来文弱,却很受女生的欣赏。不,应该不能说是欣赏吧?我隐约感觉有几个女生对他着迷。 三十分钟后,产生流星的装置完成了。对我来说,这东西简单了些。 打开开关,立刻映照出流星,咻咻地流出。加地和我都叹息出声;因为,流星漂亮得连身为制作者的我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真美!」加地叹息。「彷佛能够听见流泻的声音。」 「真的好漂亮。」 「都是靠你才完成这个能产生流星的装置。」 我沉吟片刻后开口:「不要称这个为「产生装置」吧!没有更好听的名称吗?」 「更好听的名称?」 「譬如……「流星机器」之类的。」 「那也没有多好听呀!」 「是吗?我是认为下错。」 「嗯,「流星机器」嘛……」尽管有些不满意,加地还是点点头:「是靠你才完成的,命名权在你。」 「那么,就决定是「流星机器」了。」 这个流星机器继续咻咻地流泻出美丽的星星,即使像这样一直观看,我们也丝毫不感厌倦。 「川岛,谢谢你。」加地脸上的表情有如小孩。 啊,这家伙的性情原来如此率真?我感觉自己好像了解加地的另外一面。本以为他会像一般艺文社团的人那样别扭,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拜托加地帮忙一件事。 「对了,加地,你帮我忙吧!」 「帮忙?做什么?」 「我的教室布置。我完全搞不好,本来打算半途而废。原先我是想在大伙面前露一手,没想到却完全失败。」 加地回答:「这是一报还一报了?」 「嗯。」我颔首。 之后,我们栘至我的教室。我丢下的彩球和彩带还堆在脏污的地板上,教室比先前还脏乱。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懒散,竟没有整理就打算回家,真是要不得,烂透了! 加地拿起亮色的彩带,开口说道:「开始吧!」 那家伙的美感真是了不起,只是挂上毫下起眼的彩带,吊上彩球,剪贴色纸,很快地就完成美丽的装饰布置。接着将红纸和绿纸组合,有趣的图案立即展现,简直就像在变魔术一样。他为什么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呢?从开始直到结束布置,他可能花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大概差不多了。」加地站在椅子上说。 我真的非常惊讶,称赞他:「你实在太厉害啦!」 加地最花时间的地方是在灰色彩带上贴色纸。我想都没有想过要使用金色的色纸。欧洲好像有一位擅长使用金色的画家,叫什么呢?克林姆(译注:custav klimt,一八六二~一九一八年,奥地利画家)?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加地的布置和那位画家的感觉很像!近看明明只是将色纸贴在最适当的位置而已,可是若相隔一公尺左右后再看,顿时显得非常纤细。 「你为什么可以做出这种东西呢?」我赞叹不已。 站立在椅子上的加地得意地微笑。当然,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黑夜的教室里。奇妙的是,我感觉到和加地非常亲近;同时也知道,他也觉得和我很亲近。那是令人心情无比愉快的感觉,几乎与在足球比赛中踢进逆转的致胜一球的感觉相同。 我走近他,像踢完正式的足球赛后那样,朝着加地伸出右手。我的身体很自然地做出这种动作。加地仍旧站在椅上,同样也自然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虽然有些瘦弱,好像枯树一般,却是非常暖和。我们握住彼此的手,故意似地、无数次地、夸张地大幅甩动。 从握手的那刻起,我和加地成为朋友。 ※ 不知何故,我不想直接回家,于是在与平时不同的路口转弯。 新落成的住家前面庭院晾晒着洗好的衣物,毛巾和牛仔裤在冬天的冷风中寂寞地摇晃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似乎是大型犬的低声犬吠。停在仓库旁边的小型轿车中,身穿作业服的男人正在抽烟,男人每次咬着香烟时,香烟前端就发出红色亮光,朦胧地照出他的脸孔轮廓。四周完全黑暗。我抬头,可见到几颗星星,但是以前加地制作的人造星空比这个更漂亮。 我实在无法相信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那家伙不是死在日本,而是死在我虽听过名称,却不知道位在何处的外围岛屿上。我查过地图,发现那只不过是有如墨水痕迹的小岛,实在太小了,小到连岛屿轮廓都不清楚。 加地很可能事因漫无目的的自助旅行,而抵达该岛。 电视新闻传来意外事故的消息时,我和家人正在吃早饭。我想在面包上涂上奶油,发现屏幕上出现的照片是加地。我愣住了。那张照片的他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大概是高中时期的照片。 我茫然望着电视画面。坐在对面的姊姊问:「怎么回事?」 我拿着奶油刀的右手指着画面:「那是加地。」 「什么?加地……就是那个加地?」 「嗯。」 电视画面上同时播出加地以及与他一起死亡的女孩的照片。高中时的加地很难得露出微笑,所以那张照片究竟是何时被拍到的?一定是谁把这张照片交给媒体吧?是家人吗?还是从毕业纪念册复制的呢?我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听着主播报导。 当地因为持续下着剧烈的倾盆大雨,加地搭乘的巴士驾驶员没注意到沿着河岸两旁的道路已经崩朋塌,所以可能因此而摔落断崖。巴士滚下断崖大约几十公尺后,掉落到河中。同时,加地也丧失了生命。 每次望着夜空,我就想起加地。 在加地死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与曾是他女友的奈绪子交往。是我主动接近奈绪子的,我抢夺了好朋友的恋人。这与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毫无关系,也没有道理可言,但我却一直认为是抢夺、是偷窃。 我完全没有看着前面,仰头望着夜空往前走。所以如果现在有车辆驶来,或许会被辗毙也不一定。因为天气寒冷,我从内心开始颤抖起来,手脚也是;反正,就是全身发抖。 我凝视着朦胧的星星,一心一意地继续走着。云层低笼,强风吹掠,星星看起来似乎在移动。星星当然不会移动,移动的是云层。 离开练 习馆的时候,山崎学长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苏醒。 「你为什么不反击呢?」 「嗯?」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自己一定神情迷惘。 山崎学长略显困惑之后,明白说道:「你是真的不想反击吧?」 「这……」 「我知道的。我还不是那么厉害,所以就算你再怎么差劲,如果像白痴般地乱打,至少也会击中一、两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被你击中。此外,你大概也没有真正的防御吧?我认为你是故意挨打。」山崎学长的神情严肃。 「所以,你还是离开吧!因为我也不想殴打自愿挨打的人,不仅是我,其它人、教练都是一样的想法。你应该不是来学拳击的,而是来挨打的吧?川岛,你绝对是来挨打的。」 山崎学长真的很坏心眼,他完全知道我、加地和奈绪子三人之间的事,可是居然还这样地问我。我无从回答,只是呆然若失。或许,我应该完整地说出一切,这样心情可能会轻松许多,毕竟山崎学长一定会认真听我说,不会刻意嘲笑。 当时有几位路人经过我们的身旁。其中有人紧盯着我们看,也许认为我和学长正在吵架吧!结果,山崎学长没有听到我回答便离去了。 我静静地站着,直到山崎学长的背影消失为止。学长一定完全了解,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这是他一贯粗鄙的鼓励方式。 「山崎学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仰望着夜空,喃喃地说着:「我已经不再想殴打什么人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下幸,我抵达奈绪子家的途中一辆车子也没有遇到。她一个人独自住在这栋住宅里。我很想见她,想随性地乱开玩笑激怒她,想让她的体温与呼吸气息来治愈我伤痛的心灵。我就是这样的,迄今仍旧持续地背叛加地!也许,奈绪子也是抱着相同的心思。 推开眼前的门,里面铺着棉被。不知道为什么,奈绪子一直睡在走道。虽然我曾经问过她理由,可是她却沉默不语。并非是拒绝回答,而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何在。 一见到奈绪子沉默的样子与充满不安的眼睛时,我也说不出话来,更无法责问或追究原因,只有接受。可能世间上存在着很多,甚至是到处充斥着谬误吧?所以恋人在走道睡觉,反而算不上是重大的谬误。 我这样告诉自己的同时,也按下门铃。 旧式的叮哆铃声在屋内响起。听着声音,我想起一张放在我房间书桌由上往下算的第三个抽屉里,有着南国蓝天的风景明信片——加地遭遇意外事故之前寄来的。 我没有告知奈绪子明信片的事,以及上面所写的内容…… 不久,听见脚步声,然后,门开了。我以为是奈绪子,正打算上前抱住她,却因为意外的状况而愣在当场。 不是奈绪子。 走道前站着陌生的中年男人。 第三章 他与父亲 客厅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我在厨房里虽然不知道说话内容,却能感觉到气氛非常融洽。 即使这样,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与男友初次见面的时机会这么快地降临。当然,除了因为父亲他们住在九州岛外,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介绍…… 尽管对于事情的意外发展有些许的困惑,但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在意,我专注在料理上,把洋葱切细,削掉红萝卜的皮,不去想太多。 望向客厅,两人隔着茶几面对面坐着。 「请再等一下。」我拿着饭匙,大声说:「还需要十分钟左右。」 父亲点点头:「知道啦!」 「嗯,慢慢来无所谓。」巧说。之后,他的脸色骤变。 他似乎忘记父亲在场,所以用很平常的语气回答。接着,他有些畏怯地偷偷打量着父亲的反应。虽然他可能自以为很自然,但明眼人一看即知并非如此。 父亲当然注意到了。 巧为什么会那样愚蠢坦诚呢?当然啦,这也是他的优点…… 还好,父亲假装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我们谈我们的,妳就慢慢准备吧!反正等女儿准备晚餐,感觉上也不坏。」父亲拿起罐装啤酒,愉快地说。 巧慌忙地露出满脸笑容,同样举高啤酒罐。 啊,看来问题相当严重……我头痛了,应该赶快转身溜开。 「啤酒还有,如果不够的话,来厨房拿。」说着,我缩回厨房里。 ※ 巧来家里的时候,我正好开始准备晚餐。当我独自一人在家时,不是在外面吃饭,就是买便当回来吃。一日一父亲在家,就不能够这样。何况,我也不讨厌下厨,只是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不想煮饭罢了,毕竟花时间下厨却没有人一起吃饭,实在很没意思。 当然,巧来找我的时候,我会全力展现手艺,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会觉得总算有代价。 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何回来,但父亲回来后,一直都待在家里。除了替生锈的脚踏车炼加上机油;重新修好有点不稳的门柱;今天更是一边哼着歌一边为阳台重刷油漆,因此,家中稍微弥漫着油漆味。反正,父亲完全没有想要去上班的意思。 父亲回来的翌日,我曾经问他:「工作方面不会有问题吗?」 「没关系,我打算暂时休假。」父亲回答。 是请年假呢?或是辞职?父亲说他是离家出走,我虽然想问得更详细些,却没有开口,因为一旦提及,就必须再询问很多事情。 抱持这种心理的人下只是我一个人。对于我在走道睡觉,父亲同样什么也没问,好像也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如此,但父亲的态度明显地下自然。 事实上,我讨厌被人详细地追问。或许,父亲也和我一样吧…… 虽然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之间却存在着某种难以掩埋,也无法掩埋的隔阂。也正因为无法掩埋,所以才能够共同生活。 我一面想着各种事情,一面切着烫熟的南瓜。我打算做南瓜色拉。南瓜的味道随同热气冒出来,是香甜又可口的气味。完成南瓜的基本处理后,我将青椒细切,洋葱薄切,然后剥掉煮熟的鸡蛋壳。本来害怕鸡蛋煮得过熟,不过感觉上蛋黄刚好全熟。 我不禁得意自己真是有一套,同时试着咬一口蛋黄,嗯,好吃极了,还保持稍许柔软。然后将所有材料放入色拉碗,用色拉酱搅拌均匀。最后在用胡椒调味的同时,巧进来了。 「可以拿啤酒吗?」 「等一下。」我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父亲回来以后,冰箱里理所当然地冷藏着酒类。 「两罐够吗?」 「先这样吧!」巧接过啤酒后并未立即离开,反而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关切的语气问:「很累吧?」 「嗯。」巧率真地点点头:「可是很快乐。」 「真的?」 「妳爸爸给人的感觉很不错,个性开朗且容易相处。可是我还是很焦躁,因为没有想到他会回来。何况,时机非常不对,我这头发和这张脸……」巧哭丧着脸,望向天空。 虽然夸张,但他的优点就是做这种动作时,丝毫不会令人讨厌。 我嗤嗤地笑着,说:「很华丽呀?」 「头发?还是脸孔?」 「两者都是。」 三天没有见面,巧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漂亮的金色,脸孔浮肿,右眼旁边和嘴唇边缘瘀青,看起来简直就是才刚和人打架的下良少年。我摸摸他的头发,比以前稍微粗糙些,有点像是玉蜀黍的须。 「头发要怪姊姊,脸孔是山崎学长弄的。」 「两个都是你不能抗拒的人物。」 「对呀,所以我无法抱怨。」巧伸手向色拉碗,捏了一块南瓜丢人口中。接着,紧皱眉头,呻吟出声:「唔。好痛!不过,味道不错。」 「嘴巴也破了?」 「都快烂掉啦!」 「喝啤酒不要紧吗?」 「不行,痛得快死了。」 但是,巧虽然嘴里喊痛,却又再吃一块南瓜。他的吃相实在可观,嘴巴张开,丢入南瓜,用力咬着。对于不太喜欢活动身体的我来说,他那种豪爽姿态看起来非常有趣。或许因为衬衫袖管卷上,露出壮硕的胳膊,每次他的手挪动,包覆着骨骼的肌肉就平滑地隆起。 「可是面对妳父亲,我又不能拒绝。」 「真的吗?」 「当然真的。」说着,巧的身体侧向门边,窥看客厅,然后马上缩回脸孔,把脸靠过来。 我们的嘴唇轻轻对上。父亲就在外面,我们却还是接吻了。我有点高兴,也有点害羞。能够若无其事地做这种事,也是巧的优点之一。 「晚饭快做好吧!我饿了。」 「嗯,快好了。」 「我觉得妳会煮饭做菜,真的是太好了。人生之中,饭菜好吃最重要,如果晚餐能够吃得充实,就是一整天的幸福了。」说完,巧回客厅去了。 或许他只是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已,但,这样反而令人高兴。 巧一回客厅后,我立刻听到父亲和他的笑声,两人似乎在看白天录像的棒球转播。 「啊,这球不错,要得分了。」父亲大叫。 「继续飞呀!太厉害了,是全垒打。」巧也大声地叫着。 我笑了。坦白说,巧对棒球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在高中时参加足球社团,现在也会去看足球联赛,可是并不喜欢棒球,应该连规则也不懂,但他却配合父亲,津津有味地观看棒球赛。 「巧,你可真有心呢!」我仿佛事下关己地喃喃说着,继续准备料理。 色拉完成之后,就只剩下主菜的生鱼片了。所谓的鱼一旦用切菜刀切割,鲜度马上就减低,所以生鱼片一定要留在最后处理。 我从冰箱取出今天买回来的红甘鱼。上面浮着一层油脂,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用切菜刀一切,沾在刀刃上的油脂闪闪发光。 真希望让加地吃呢…… 我很自然地想到。加地几乎不吃其它生鱼类,但不知何故,他只吃红甘鱼,所以我经常买红甘回来一起吃。他总是赞不绝口:「好吃、真好吃。」见到挑食的加地会吃那么多东西,我非常高兴。 加地总是把红甘生鱼片的最后一片留给我。他说:「这是帮我做晚饭的礼物。」带着玩笑的语气里,应该隐藏着些许不好意思吧! 我将脑海中的各种往事逐出,一边继续切着红甘生鱼片。即使这样,还是无法完全地驱逐出……加地都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是只买红甘鱼呢? 食指掠过一阵抽痛的刺激。 「唔,好痛……」我以为是菜刀切到手指。仔细一看,原来是白天坐在木制长椅上的细刺刺入皮肤。因为已经深入皮肤底下,用拔毛夹也拔不掉。 ※ 早上起床时,感觉心情和身体都有一点沉重,这种没来由的低潮偶而会发生。以冬天来说,阳光明显地稍微强烈,让磨砂玻璃发出梦幻般的朦胧光彩。我受到强烈阳光的诱惑,略微打开大门,尽管被房门隔开的蔚蓝天空还是属于冬季,从门缝间流入的却是温暖的空气,有春天逐渐接近的感觉。 所谓的季节非常有规律,无论我们站在何处,总是缓缓地接近。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不久春天过去,轮到夏天到来;夏天之后则是秋天,而秋天是加地死亡的季节。加地随着季节的循环逐渐离我愈来愈遥远。 我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已经一年半了吗?」真不知时间究竟是短还是长。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出门。迅速完成准备,也没有化妆,只将帽子深深地戴至眼睛上方后,马上外出。平日下常使用的脚踏车车链虽然已经生锈,不过在父亲上过机油后,骑乘起来相当轻松惬意。我在途中的购物中心买了便当,骑下左边长长的缓坡。 车轮轻轻响着,暖和的空气化为轻风朝我吹拂,脚踏车与我穿梭在空气中。下了坡,左转,进入河岸的游憩自行车道。 可能因为生长在河畔的草几乎完全枯萎的缘故,流水清晰可见。这是宽约十公尺左右的小河,在我幼年时代有如臭水沟一般,但是这几年来却忽然变干净,现在还有河蝉婉转鸣叫,我就曾经看到那宝石蓝的背部。河蝉小小的身体在水面上飞翔,连振翅的感觉都感应不到,只看见一瞬间的身影。看见的瞬间还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等身影消失后才惊觉原来是河蝉。 我骑在供人游憩的车道上,想着今天是否也会看见河蝉呢?可是却完全没有发现。或许,在这个季节没有河蝉吧?不久,我看到凉椅,就把脚踏车停放旁边,坐下来吃便当。 价值四百八十圆的便当,味道浓厚,煎蛋很甜,牛蒡也够辣。我也喝了易拉罐的茶。 吃过便当后没什么事可做,我茫然地眺望眼前的景色。流水实在迷人,怎么看也下厌倦。 抬头,对岸是一片广阔森林,好像都是针叶树。虽然已经是冬天,却仍旧有浓缘的树荫,恰似一片绿云。再过去是在我孩提时代所建造的度假山庄,高度约莫有二十层楼,算是非常巨大的建筑物,而绿云就像是骑在建筑物上。 过了一会儿,很多穿着牛仔裤的高中生来了,他们青春洋溢地走过我面前。他们没有拚命跑或笑闹戏耍,而是愉快地一面聊天一面漫步。大概是后面不远处的高中生吧! 这样想着的瞬间,我注意到校内传来声响。 直到刚刚为止都没有意识到,可是一旦发觉后,感觉声音非常嘈杂,不时可听见打网球的声音或是吆暍喊叫的声音,大概在上体育课吧?回头一看,墙壁和树林后面能够看见部分的校舍,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移动身体的瞬间,滑下椅背的左手感到轻微地疼痛,可能是碰到木头表面粗糙的部分,因为摩擦到指尖而被刺到。皮肤被刺到的位置,可看见小小的黑点。有异物进入体内,我却丝毫没有感到不适,但却会在忽然间,有一种麻痹的痛楚。 即使感到刺的存在,我却再度望向校舍。以前可能是白色的墙壁因为雨水的冲刷,或是附近大型国道上的车子所排放的废气而变成灰色,只有旁边体育馆上的红色屋顶很醒目。校舍屋顶上缓缓转动的大风车。是风速器呢?还是发电机呢?我下知道有那样大型的风车存在。三片白色的翅膀以相同的速度持续转动,应该是我毕业以后才设置的吧! 那里是……我、加地和巧曾经就读的学校。 ※ 闭上眼睛时,眼前浮现加地正要离开成田机场的身影。周围的旅客都穿着华丽,只有他悠闲地站立,穿着一件完全褪色的长袖t恤和同样褪色的半长裤,行李也只是一个破烂的背包。头上戴着有多处擦伤的帽子,看起来就像是披戴头巾,比机场里的任何人都还要衣衫褴褛。这样的打扮在机场这种华奢的场所,极端引人注目,有几位经过的旅客频频打量着他。 「我大约三个星期后就回来。」加地出发前这样对我说:「妳等我,我会买礼物回来。」 「嗯。」我点头。 他离开时,我们互相挥手,然后,他笑着把手放下,转身快步离去,因为,登机时间已迫在眉睫。我知道在背后挥手也没有用,只好颓然把手放下来,但不知为何,那种虚脱的感觉非常寂寞。我真希望能够永远就这样互相挥手! 我和加地是青梅竹马,从小学时代就彼此认识。直到五年级为止,他的个子一直都是班上最矮小,总是缩着肩膀,好像松鼠一样。他曾经因为跌落深沟而哭泣。中学时,老师知道他常跷体育课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让他难过得哭丧着脸。因此,经常被班上同学讥笑,而每次他都羞赧发怒,反而更被讥笑。 ※ 和加地开始交往是在高二那年的校庆最后一天。 当时我在展示社团成果的生物物理学教室,已不记得为什么会在生物物理学教室?我对于物理、生物和化学都很头疼,所以对于这类型的社团展示也毫无兴趣,因此应该是随便在扰嚷热闹的校园里漫步,才偶然走到那里吧! 生物物理学教室放置着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机械,感觉上无聊透顶,我正想走出时,听到有声音传出。 「天象仪开始演出啦!」 尽管对于物理、生物和化学没兴趣,我却被清晰的声音吸引,所以朝着声音的方向前去。生物物理学教室内部有一个直径大约三公尺的圆筒,加地就站立圆筒前面。这时候,我才发觉方才的声音就是加地的声音。 「本山同学。」加地叫我:「快进来看吧!」 「加地同学,你参加科学社团?」我抬头望着圆筒问。 感觉上好像有一把非常大的伞从天花板垂下来,伞缘的厚幕有如裙子一般低垂至地面。我心想简直和真的一样呀! 「妳不知道?」 「不,不知道。」 「我告诉过妳的。」加地有些不高兴地低声说着。 当时加地的浏海很长,加上他习惯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很难判断他是真的不高兴?还是只是装腔作势?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暧昧地笑了笑。结果,他抬起脸来,眼眸浮现促狭的笑意。那是和孩提时代一样的乌黑漂亮眼睛。我想,可能是见到那双眼睛的剎那,我就开始被他所吸引吧! 「我当解说员。」 「你?」 太令人意外了!他是朴素沉默的人,在别人面前一向寡言。 我的想法似乎传达到他脑海中,他说道:「我虽然拒绝,可是大家都说我的声音最容易听得清楚。」 「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自己倒不认为。」 「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一样,因为,声音会传达到自己体内。」 「哼!」加地低语:「那就有意思了。」 「怎庆说?」 「没有什么深刻的意思,只不过是自己认为的自己,与周遭人们认为的自己不同。」 「这种情形乃是理所当然。」 「嗯,也对。」 加地虽然点头,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觉得无所谓的事情,加地却总是在思索,有时候持续一至两星期,有时则会一个月。然后,有一天他会突然谈及「上次的事……」,这时,我可能连是否曾经有过这样 的话题都已经完全忘记了,因此经常会对于他的耐性感到惊讶。 「喂,加地。」黑幕里出现一位理平头的男孩。我觉得曾经看过这张脸孔。对方注意到我,轻轻地对我点头,我也对他点头致意。「应该开始啦!」他对加地说完后,马上缩回圆筒里。 加地指着圆筒:「进去看看吧,本山。」 「好。」我很自然地点头。我想看天象仪,因为被圆筒里面的黑暗、小小的人造星星,以及加地低沉的声音吸引了。 进入圆筒,灯笼状的照明在中央发出淡淡的光辉,可以看到模糊的圆形物体接受其亮光,那大概就是天象仪的主体吧!大小约莫一个人的上半身。 加地就站在它旁边,光线照到他的侧脸,清楚地看到长丹凤眼、挺直的鼻梁和稍微尖削的颊骨。不久,他察觉到我的视线,羞涩地笑了。 我心想,看样子他相当焦急呢!笑容和平常不一样,不会有问题吧?不会失败吧?他真的能够担任解说员吗?还有,最重要的是加地为何邀我进来观看呢?既然对于担任解说员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应该更不希望被熟识的我见到才对…… 小小的圆筒内有大约十位观众,局促地坐在板凳上,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我在最旁边的座位坐下,一直望着加地。 「那么,表演开始。」加地说。 瞬间,灯光熄灭,周遭一片漆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似乎有位一年级的学妹大声叫着:「啊!真的好暗呢!」 我想,圆筒里的所有人大概都有相同的心境吧!因为,我内心也有好像会发生某种事情的激动感觉。过了大约一分钟,当大家正开始感到不安时,听到「啪」的一声,紧接着,我们已经置身于星空下。 哇,太壮观了!本来以为只不过是很简单的东西,可是,头顶上却是远比想象还要真实的灿烂星空,我们居住的都市里那种灰暗夜空是无可比拟的。 不仅是刚才的女孩们,几乎在场的所有人皆大声叫着:「哇,好美!」 我想自己一定也同样叫着:「哇,真漂亮!」 忽然响起轻咳声。是加吔! 「现在开始天象仪的演出。这具天象仪是我们科学社团为了校庆活动,花了一年时间合作制作的,虽然还不算完全,也未能映现全部星星,但,希望大家快乐地观赏。」 加地低沉清晰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着,可以清楚地了解这个人所具有的特质,例如:发型、脸蛋、身材……等等。恰似夜晚绵延的星空一样地浮现在眼前。 「现在出现在各位头上的正好是夏末秋初晚上八时左右的夜空。夏季的星座退场,秋季的星座开始出现。我首先说明消失的夏季星座。」 投影笔的红色光线在空中出现,频繁转动两、三次后,他指着一颗明亮的星星。 「这颗是天琴座的琴星,也就是七夕传说中的织女星,彷佛织女一样地明朗,是北半球最明亮的星星。而这边这颗就是牛郎星,两颗星之间像河川的星团就是银河。」 加地解说的态度很明确。他低沉平稳的声音不止在圆筒内回荡着,我的耳朵,甚至连体内都能听到。我知道他非常胆小懦弱,却也知道他有坚强的意志力,然而这两种性质相反的东西,却在他体内互相交流。 啊,加地确实就是那样的人! 我幼年时代的记忆苏醒了。和大家一样,加地一定很害怕生存,也很害怕未来。但是,他同时又具有某种不向世界、未来或命运屈服的特质。陷入非常痛苦的状况时,他一定会哭泣,但不会在人前,而是在无人的房间里抱头痛哭。可是,哭过以后,他绝对可以努力克服痛苦的状况,不轻易放弃、逃避。 他曾经在小学五年级时掉落水沟里。对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那是很深的水沟,也是有些难堪的意外。他在水沟里哭泣,原本放弃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后来他却想要自己爬上来。从那次之后直到现在,他也绝对会那样做! 黑暗中,我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小学五年级的我就在那里。 星空缓缓移动,灿烂的夏季星座朝着西方地平线倾斜,稍显寂寥的秋季星星上升了。夏季的星座有很多明亮的星星,形状也很容易看得清楚;可是,秋季的星星却转为朴实无华,非常符合人对于季节的感觉。 「这边排列成盒状的四颗星是飞马座。这边是头,而另一边看起来像脚的星星,其实是仙女座的星群。而在仙女座的正中央有个朦胧的东西,就在这附近。」在他指尖部分,有某样东西散发淡淡光芒。「这是著名的仙女座大星云,是距离我们居住的银河系最近的银河。这附近因为天空过于明亮而无法看清楚,不过如果到稍微偏远的地方,就能够用肉眼看见。」 这时候,我已经不太专心听加地的说明,只是沉浸在他声音回荡的洪流里。心情非常平静,同时也有一点点讶异,想不到我与这样的人竟然如此靠近!从加地的声音中可了解到他的坚强、懦弱、不安、决心……这些特质,在在都吸引着我,恰似不论是谁都会立刻迷恋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一样,我的心情大幅动摇。 啊……牡羊座正是我的星座。 可能真的不在预定之中,我听到方才的理平头男孩慌张地低声说:「喂,加地,干嘛?」 一阵犹豫之后,头顶上的星空缓缓地左右转动,约莫过一分钟后,静止了。 加地的声音再度在圆筒内响起:「已经回到秋天的夜空了。牡羊座是很难理解的星座,虽然星群大致上是在这一带,可是却无法马上知道这就是牡羊座。」 尽管是自己的星座,我还是第一次实际见到其排列形状,却因为看起来平庸无奇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没有一颗闪亮的星星,怎么连结也无法成为牡羊形状,而加地指出的星星排列,看起来只像是个别针。即使这样,却也觉得比前面的星座奢华一些。 加地说明牡牛座中也有好几颗明亮的星星,形状也很容易了解,在像牡羊肩膀星星的附近是著名的昴宿。 加地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道:「如果各位之中有人是属于牡羊座,或许会感到失望,毕竟牡羊座的确是不起眼的星座。可是,事实上,它却是非常了不起的星座!在希腊神话中,牡羊座指的是黄金羊,也是希腊神话里最伟大的神——宙斯的化身。所以纵使看来朴实无华,却绝对是了不起的星座。」 这时,加地应该只是对着一个人说话。因为,在天象仪微光中浮现的加地脸庞轮廓,很明显朝向我。他知道我是牡羊座。 「还有,虽然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但牡羊座乃是财富的象征。据说牡羊座的人将来都能够成为富豪。」加地有点开玩笑地说。 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自语:「我如果是牡羊座就好!」 我忍住想要嗤嗤大笑的冲动,内心同时也有点骄傲——朴素的我,竟然属于未来能够成为富豪的牡羊座。 「牡羊座还有另外一个美好的特征,就是它乃是一年一度大流星群形成的基准点。所谓的流星 群,指的就是流星在短时间内大量流泻,不过由于牡羊座流星群都在白天流泻,所以凭眼睛无法观看。虽然我们的眼睛无法看到,但那却是非常巨大的流星流泻。我很清楚,就算星座本身朴素无奇;就算看不见流星群,牡羊座还是那样美丽……」 我被说成非常朴素无华,感觉上好像是指「本山很乖巧温柔」。加地从小学时代就与我是同学,当然了解我的个性,但重点是……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我让大家观看牡羊座流星群究竟是如何流泻。这具流星机械也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嗯,我……还有我的朋友制作的,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像第一次试验时那样 顺利转动,不过,请大家一起祈祷它可以顺利播放。」 之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圆筒幕上布满无数的流星,流泻的速度彷佛能听见咻咻的声音。那真的是非常美妙壮观的景象,每个人都惊呼出声,当然,我也「哇」地大叫。 不久,加地蹲下来,伸出手臂,立刻将产生流星的中心转移至牡羊座。看样子,他好像改变了机械的方向。从牡羊座溢出的美丽流星,埋住了整个天幕。 「这是只有在这儿可以见到的牡羊座流星群。虽然白天看不到,但事实上真的是如此漂亮。我也知道它就是这样漂亮。」 我的脸孔一阵火烫,幸好是在黑暗中,没有任何人发觉。 这时,有人说:「向流星许愿吧!」 「可是,有这么多流星,该向哪一颗许愿呢?」 「反正流星一直流泻,就随便许愿,总有一颗会让我达成心愿吧!」 「啊,也对。」 似乎每个人都迷醉在这样的情景中,到处都有声音响起。 「我打算许三个愿望。」 「这么多流星,应该能够全部如愿才对。」 「我想许五个心愿。」 大家哄然大笑,圆筒内溢满着像是老朋友般亲密的气氛。 「请便!请尽量许愿,我会让流星愈来愈多。」加地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所有的人开始许愿,而且好像都很认真,方才的笑声消失了,圆筒内一片静寂。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想想,到目前为止虽然许过各种心愿,但是,却是第一次许下恋爱的心愿。我轻轻闭上眼睛。 ——能够再度像当初那样握手,而且是更温柔地握我的手…… ※ 愿望出乎意外地快速达成。在校庆结束的舞会里的狐步舞曲中,机会降临了。起舞时,我就知道加地在男孩圈内。我一直看着他,他的眼神也时而瞥向我,尽管没有互相交谈,我却知道彼此都在意着对方。可是,加地却在离我很远,大约半圈前面,正对面的位置。 俄克拉荷马磨坊之类固定的曲子继续播放,由于从孩提时代就经常在校运会或各种场合跳过多次,我算勉强会跳,虽然姿势有些怪异…… 第一曲结束,加地稍微接近了。第二曲结束,他又更加接近,可是,彼此距离还是很远。第三曲虽是狐步曲目,但节奏却稍快,相当累人。我回想起小学时,老师教的基本动作名词:step、glide、cross、swing、pivot。step是用脚趾尖敲打地面,用力踩踏三次右左右之后,依照顺时钟方向旋转一圈,狐步就告结束。 这时加地已经来到我身旁,再一首曲子就可以面对面,但是,下一首曲子却一直未播放…… 时间是八点左右,营火已经过了熊熊燃烧期。我和加地不再有所顾忌地互相凝视,加地的神情似乎在说:「舞会应该已经结束了吧!」这让人感觉有点哀伤。我很希望告诉他:「是的,就这样结束也太可悲了。」 营火摇曳的火光照出加地的右半身,左半身反而在黑暗里。身体染上光明与黑暗的加地,看起来像是小孩与大人的综合体。外表虽然有着小孩子的纤细,心理却已经完全是大人。 在加地眼里,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曲子还是一直没有播放。大家意识到舞会即将结束,会场内开始喧扰。我几乎想哭……明明只要再没多久……神也未免过于恶作剧了,难道流星不愿意让我达成心愿? 不久,愣立不动的加地忽然向我伸出手。但是我们彼此距离五公尺左右,所以无法触及。即使这样,他总算是向我伸出手了!之后,他把伸出的手缩回胸前,深深行礼致意,那是狐步结束时的姿势。虽说动作无比夸张,但却是表明真心的动作。 他抬起脸的时候,我用双手掐住裙襬,诚挚地弯曲膝盖回礼。 在不停摇曳的火焰和黑影中,我们相互微笑,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悲哀了,是加地用他向我伸出的手驱除了悲哀。 ——不会有问题。 我无意义地想着。虽然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事情没有问题,我仍旧如此确信。 「啊,开始啦!」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是愿望达成?还是只是播放音乐的人想消耗时间?音乐开始了,又是刚刚的曲目。 手牵着手、踏步、旋转、行礼后,便换至与另一个人重复同样的舞步。只剩下两个人,只剩一个人……当曲子又开始,行过几次礼之后,抬起头,加地就站在我面前。不知是因为旋转的缘故,还是其它原因,我的脸孔非常火烫。随着曲调旋律,我们手握着手。流星真的这么快就让我达成心愿! 加地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相握。与小学五年级时的握法不同,是更温柔地紧握。我们凝视着彼此的脸孔,微笑。 加地先开口:「我一直在想,如果妳没有旋转过来,该怎么办?」 「嗯,我也是。」我用右脚踏两步,左脚踏两步。 「能够旋转过来真好。」 「嗯。」我不知为何,不太能够说出话来,只有点头。 那时候,平常沉默寡言的加地却很多话。 「转过来后,却又很希望就这样结束。」 「嗯。」 「就像这样地继续下一首曲子……」 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吧?加地咽下后面的话。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希望把我让给下一个人。 「加地。」我没有深思地说出:「天象仪的事,谢谢。」 「嗯……妳能够了解?」他的脸孔涨红了。 「我明白。」 我的脸孔应该也是一片通红吧?我耗费气力地说出这句话,而这样已足够。我们相互对望,手牵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双手掐住裙襬,加地右手放在胸前,彼此很慎重、依依不舍地行礼。 分开的瞬间到来。在牵着的手松开之前,我们彼此很自然地双手用力,然后,分开。 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 接下来的两年间,我们的心紧紧相系。不分昼夜、不管距离,我们总是持续想着对方。相互给彼此电话时总是非常高兴;每次牵手的时候,心灵都在震荡。加地笑,我也跟着笑。确定彼此的体温,更是幸福的瞬间。即使重复同样的事无数次,也毫不厌倦。 加地的声音、头发、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很宝贵,为了守护这些,就算是毁灭整个世界我也不在乎。如果天秤的右边放着加地,左边放着世界,我绝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往右边倾斜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喜欢上一个人,我狂热于自己的初恋,总认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已足够。 我确实是由衷深爱着加地。 深爱,那是多么令人羞耻的名词呀!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使用这个名词。无论是谁问我,我应该都会如此确定地说出:「我深爱他。」与他共度的两年时光,是非常幸福的日子,无论我还能够活多少年,也不知还会与哪种人邂逅,但那种幸福时光绝对不会再次来临。 我和巧都明白这点。 幸福的事,以及,残酷的事。 ※ 我难以入睡,茫茫然望着天花板。 自从改在走道睡觉后,通常很容易产生睡意,可是今晚却是精神抖擞。我将手放在眼睛的上方,眼睑内侧有淡色的光影闪动。我无法凝视着光影,只是像流逝的水一样地逃走。 家中还残留着些许热闹的气息,父亲因为有了一起喝酒的对象,喝了不少酒;同样地,巧也喝得满脸通红。 他们俩一直谈论着体育方面的话题。 「觉得清原和博怎么漾。」 「清原不行了,被西武宠坏了。不过,他是不错的球员,如果更努力些,会很厉害。」 「他应该三十五岁以上了吧?」 「没错,三十八岁。」 「三十八岁还能当现役球员,算是非常厉害了。」 「嗯,不错,清原真的相当厉害。」 他们最先谈论与棒球有关的话题;不久,父亲好像发现巧比较喜欢足球,于是立刻把话题转移到足球方面。父亲大概就是懂得迎合这套,才能够受上级重视吧? 「对啦,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就是很擅长踢自由球的那个球员。」 「中村俊辅吗?」 「不,不是,资历更久的。」 「啊,三浦淳宏?」 「对、对,就是三浦。那位球员后来怎么了?」 「三浦确实是好球员。可是,后来受伤了,真是可惜。若是以前,他绝对是世界级的左翼球员,除了有技巧,踢球又凌厉,防守也强。问题是,他受伤了。」 「受伤吗?运动选手总是会这样。」 「是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概吧!我想应该会很难过。」 我一面吃饭,一面专注听着他们的对话。男人实在单纯,只是谈及运动,就可以如此亲近。 尽管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可是,巧和父亲完全不一样,他才只是个刚脱离少年的青年,父亲却已经是五十一岁的中年人;而且巧是我的男朋友,父亲则是我的亲人,他们两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可是,男人的喜好却可以重迭;谈到运动话题毫无止境,可以喝很多啤酒,能够随手丢腌渍小菜入口。家中有两个男人,让人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现在还残留在家中。因为与平常的感觉不一样,也不太清楚喜欢与否,若是坦然接受,应该还算是愉快吧! 但,巧真的能够平安回家吗?我很担心……因为,他有了相当醉意。 不过,巧应该不会有问题。就算他暍得再醉,甚至去危险的场所,我都认为他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加地就不同了!加地虽然行事非常慎重,却总让人觉得很不安稳。好几次,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我都忍不住不安地抓住他的手臂。我想,这大概是加地始终沉溺于思考各种事情的缘故吧!他总是确认自己的生存、自己所走的道路、必须面对的未来……明知道确认只是更加带来不安,他仍旧持续思考。 所以,加地经常步履蹒跚,彷佛害怕生存似的。但是,巧没有这样的恐惧,他完全不会思考生存是否可怕,也因此,巧的步履稳定。这种情形恰似过平衡木一样,害怕会捧下来的人总是最容易摔下来。 我会与巧交往的原因可能就在此吧?自己虽然没有意识到,却在不知不觉间选择与加地不同类型的人。 没错,我已经无法再和加地那样的人交往了。这好可怕!伸手可及的人最好!除非自己是个没有感觉的人,否则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像加地那样的人。 忽然发现,嵌在接近天花板的磨砂玻璃染成了淡蓝色。拂晓来临了。我似乎在不知觉间稍微 睡着!现在可能还只是清晨五、六点吧!我想再睡一下,可是,磨砂玻璃上面的蓝色太漂亮了。 我茫茫然地凝视着,同时也不自觉地想起加地。啊,如果用色彩来譬喻,加地也许就是这种淡蓝色吧!巧则是更明亮的颜色,譬如鲜艳的黄色,或是有如南国天空的蓝色。 感情突然好像海浪袭来,一波上岸,紧接着又是一波,不间断地冲刷我这一片沙滩。加地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和别的女孩一起呢?坦白说,我很希望在他身旁的是我。那女孩的名字和长相,在我心中旋绕起伏,我脑海里浮现出她灿烂的笑容,尽管频频告诉自己无须嫉妒已经死亡的对象。但是,炽热冲动却逐渐升起,我紧咬着下唇。那感情无可救药地肮脏! 还是继续悲悼加地的死亡吧!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加地可能和那女孩谈过话、一起笑!那女孩可能带走他的声音、笑容。 女性杂志的标题再度在脑海中复苏——他直到最后都还是想要保护她。 那是谎言,是杂志捏造的话题!因为就算加地想要保护她,在坠落的巴士中,也不可能互相拥抱着。什么「手携手地死在一起」,全是谎言! 想着想着,愈是觉得无聊,却也愈是无法停止、也愈困惑、受不了。毕竟,我并无嫉妒那女孩的资格,也无法责怪加地!我现在和巧交往,思绪、肉体都与巧重迭;我如此理所当然地过着每一天,也可以说我持续地背叛加地。我究竟要想着这样的事情多少次才好呢? 我试着用左手拇指碰触食指尖。稍微刺刺的感觉,似乎被刺到的刺本身露出来了。我摸摸刺尖,微微感到痛楚,像是心被割伤。 不久,砰砰的声音,是父亲从二楼下来,走过我身旁,前往洗手间。 「啊,奈绪子,妳醒啦?」他回来的时候注意到我已经醒了。 「嗯。」蜷缩在厚棉被和毛毯里的我点点头。 「失眠吗?」 「是睡着了,不过又醒过来。」 「做恶梦?」 父亲说出像是问小孩子的话语,我感觉很可笑。 「不是啦!」我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父亲同样笑了:「奈绪子已经成年了。」 「嗯。」 「但是,父母亲总是觉得妳和绘里现在还只是小学生呢!脑海中浮现的影像也都是那个时候的妳们,连像这样在一起时也是。」 我不停地点头:「我同学她妈妈在家的墙上只挂着一张她小学时期的照片。所谓「为人父母者」,大概就是如此吧?」 「嗯,没错。」父亲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下。他的坐姿悠闲,与大学里见到的男孩相同。「父母亲都是傻瓜。」 之后,我们没有多说话,只是茫然地凝视着空间。磨砂玻璃染上的蓝色,逐渐淡薄;白色比率增加,加地的色彩消失了。黑夜被推走,白天迫近,新的一天开始了。 「清晨真是充满活力!」父亲说。 我不太理解那种感觉,问:「怎么说?」 「因为,开始本身就是快乐。」 「是吗?」 「当然。而且,这样想会更快乐。」 「爸爸一向只重视未来?」我慎重地问。 但是,父亲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接着说:「因为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过,妳应该能够理解吧?」 「嗯,我明白。」 「无论会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只要往前走,就会有新的发现。有时候可能会因为刺痛而痛苦难过;但那也是很不错的经验。对爸爸来说,在原地踏步反而更痛苦。」 父亲并不知道我昔日恋人已死亡,所以,他的话应该并非针对我而说,而是他自己的实际感触吧! 高中时,我认为父母亲是与我不同的生物。他们非常地自以为是,完全不讲道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觉得自己的心被揉碎,长时间摆荡在希望倚赖与想疏离的心情之间。可是现在已经能够明白,父亲和母亲当时也和我一样,有着同样的心情,所以当然会有错误的时候,也会有迷惘的时候!过了二十岁以后,我终于开始了解各种事情。 「年纪大了真好。」 我突然脱口而出的话,让父亲好像有些困惑:「怎么忽然讲这种话?」 「因为能够了解以前无法了解的事情。」 「这句话很有意思呢!」父亲探身向前。 「我在散文式的漫画中读过这样的内容。那位漫画家因为朋 友有养猫,所以在他尚未养猫的很久以前,就听朋友谈过猫饲料的事。那时,漫画家每次说到『饲料』两个字,对方就显得不太自然,但是当时他无法了解对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等到自己也和猫一起生活了几年后。才终于明白当一起生活,会觉得猫彷佛是自己家人,『饲料』这两个字,听了会令人产生抵抗感。」 「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说妳吃的东西是饲料,我也会感到厌恶。」 「嗯,大概吧!那位漫画家写过:『能活得久一点真好,因为累积各种经验以后,会慢慢地更聪明。』」 「那个人真有意思!看样子,不能看轻日本的漫画家了。」父亲夸张地佩服后,问我:「能不能借我那位漫画家的作品?」 「没有问题,不过,我的漫画都属于少女漫画哩!」 「那可是重大考验了。爸爸可是个五十一岁的中老年人,看少女漫画?可是,既然是会写出那种话的人所画的漫画,我应该可以读得下。」 「那我明天找出来。」 「拜托啦!」父亲说着,站起身来,开始爬向二楼。 我在背后叫着:「爸爸。」 「嗯,什么事?」父亲停住。 回过头来的父亲的确是那个孩提时代会抱着我的父亲;耐心教我骑脚踏车的父亲;不会因为用心教我微积分,却因我完全不懂而生气的父亲。我回想起很多事情,结果反而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他。 「没事。」我说,然后忍不住笑了。 父亲也笑了:「奈绪子呀!」 「什么事?」 「为什么睡走道?」 「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以后,我就讨厌在房间睡觉,而且不知为何,只有在这里才睡得着。」 「是吗?」父亲颔首,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有两、三秒的沉默持续着。 「那爸爸下次也在走道睡睡看。」父亲口中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虽然可能没有妳那样严重,不过,爸爸还是有些难过……」 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这令我松了一口气。我心想,趁现在问应该可以吧! 「和妈妈没问题吧?」 「不知道,因为率性的是爸爸。我虽然希望妳妈妈能够理解,可是,或许已经完了。」 「工作方面的事?还是生活上的事?」 「开键应该是工作方面,不过,也与生活有关连。」 我们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差距在这一瞬间稍微掩埋了,虽然只是稍微,但,却已经足够。 「走道相当不错呢!」 「看起来应该是。因为,妳总是睡得很熟。」 「我?难道我会打呼?」 「不是的,只是平常的鼾声,放心。」 我想都没有想到会和父亲谈这样的话题,是因为这种既非早晨也非晚上的空气使然吗? 「走道是人离去的地方。」父亲说。 「嗯。」 「可是,也是人进入的地方。」 「嗯。」 「只有这样。」 「嗯。」 「妳再睡一下好了。」 「嗯。」 「晚安。」 「晚安。」 我闭上眼睛,听着父亲爬上楼梯的脚步声。走道是人进入的地方,同时也是离去的地方…… 第四章 射门 起床时,身上穿的衣服和昨天一样,看来是连衣服也没换就上床睡觉。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和影子,告诉我一天已经过去一半。 ——是有一点喝多了…… 我的酒量并不算好,喝多的时候,第二天会难过得受不了,好像酒精渗入整个身体深处。但是奈绪子的父亲酒量实在太好了,不止喝得比我多,脸孔也完全不会变红。他说过他是九州岛人,人家说九州岛人酒量一流,果然不假。 我脱下充满汗臭味的长袖t恤,从衣橱里找出干净的衣服披上,打呵欠,伸懒腰,然后抬起右腿,由大腿朝外侧旋转,结束后,改为左腿做同样动作,这是我从参加足球社团时代持续至今的柔软运动。只不过,腿已经无法像以前拾得那样高,臀部关节和脚踝也完全僵硬。 高中时,足球社团的教练常说:「川岛,尽量扩展关节的可动领域,可动领域扩大,能够玩的运动种类也会更多,又能够避免受伤,绝对不只是足球需要这么做。」 我一面想着教练的话,一面持续柔软操。腿、膝盖、脚踝……依序伸展肌肉和关节后,最后用趾尖抵着地板转动脚踝。为了维持身体平衡,我的手扶住桌缘。小学入学时代父母替我买的书桌已经老旧不堪,黏贴的标签早已全部褪色,剥落的痕迹明显,桌面写满打油诗,椅子的靠背摇摇晃晃,若是不小心往后靠,立刻就会向后倒。 我坐在椅子上,拉开右边由上往下算起的第三个抽屉。有一张风景明信片夹杂在行动电话契 约书和请款书中。我伸手拿起明信片,首先凝视着图案。透明的浪潮袭涌洁白的海岸,是典型的南国风景。翻过背面,右上角稍高突的文宇映入眼帘。我再度读着已经读过几十次,不,几百次的内文。加地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事呢? 如果加地能够回来,这张明信片应该只是单纯的笑话。可是,加地并没有回来,所以明信片就具有另外的意义。 我不太明白是否应该告诉奈绪子明信片的事?或者继续保持沉默?不过,可能会告诉她吧!加地处处都替奈绪子设想,而奈绪子应该也是一样吧!因此她有知道的权利。 可是,我没有办法告诉她!不止是明信片的事,我和奈绪子在一起时,彼此完全不会提及加地的名字,那个伤口还满是脓疮,连碰触都不能。 不能一笑置之,也不能认真谈论…… 我叹息出声,像往常一样地把明信片放回抽屉,走向楼下的客厅。 「弟弟,午安。」姊姊躺在客厅沙发上阅读时装杂志:「已经过中午了,不能说早安。」 姊姊如果不开口说话,外表还算可爱,可是,她的嘴巴实在太坏了;个性嘛,差劲、粗鲁,丝毫不像女孩子。这是唯有家人才知道的真相! 「午安,姊姊。」我一面装迷糊,一面走向厨房,拿出牛奶盒和杯子。说真的,我很想直接将牛奶盒对着嘴巴猛灌,可是这么做的话,姊姊的铁拳一定会马上飞过来,而我昨天才挨了一顿狠打,不想再挨打了。 「啊,真舒服。」我一口气喝光倒在杯里的牛奶。感觉上,水分完全渗透干涩的身体。 「在哪里喝酒呢?」 「奈绪子家。」 「嘿!奈绪子不会喝太多酒吧?」 「她爸爸回来了。」 「奈绪子的爸爸?」 「嗯。」我点点头。 姊姊瞇着眼睛,从头顶到脚趾,频频打量我。 「我说,巧。」 「什么事?」 「再怎么说,你也是第一次和她父亲见面吧?可是,那样低俗的头发与伤痕累累的脸孔,感觉上就像是无赖。」 「头发是姊姊造成的!」我气愤地抗议。 可是,也许真的很糟糕,如果我是奈绪子的父亲,当知道蓄留这种发型的家伙,竟是女儿男朋友时,绝对会感到不安吧! 「说明书明明写着十五分钟的。」 「说明书写得很难懂呀!」 不会道歉、只是一味怪罪别人,这是姊姊的专长。 「写得清清楚楚的。」 「字太小了。」 「反正都要怪姊姊!」说着,我再度将牛奶倒入杯子。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说,姊姊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也没有打算继续责怪。何况,尽管姊姊嘴巴恶毒,她还是会反省。譬如上次,她就买章鱼烧请我吃,虽然她说是顺道买回来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她陪罪的方式。 「脸孔又是谁造成的?」 「山崎学长。」 「山崎?是谁?」 姊姊好像完全不记得对方了。 「就是我高中足球队里的四号球员。他曾在姊姊来帮我们加油时,被裁判赏了一张黄牌。」 「啊,是那个很像大猩猩的人?」 姊姊在我高中时,曾看过我参加的比赛一次。不,这样说有点不对,必须订正。姊姊不是来看 我,而是来看与我们对战的球队。那支球队是全国著名的足球名校,队上有好几位和偶像明星一样受欢迎的球员。姊姊对他们异常狂热,也就是所谓的追星族——她对脸蛋漂亮的男人毫无抵抗力。 县际大赛第二次预赛的第一回合,那是只要获胜就可以晋级前八强的重要比赛,对于只是弱小足球社团的我们来说,绝对是最佳表演舞台,虽然对手有两位是职业队的准球员,我们不敢妄想获胜,却也没有轻易认输的打算。 「各位,很难得能够碰上这么强的对手呢——值得好好考验自己的实力。」这一战对于现役球员的山崎学长而言,可能是最后一次上场,所以他在开赛前大声鼓励所有球员。 但是,实力的差距绝对是骗不了人!开赛笛声吹响后,才七分钟,对手就得分了。山崎学长顶球输给对方,球被从球门右角攻人,而我们的守门员一步也动弹不了。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等级不同吧!无论是踢球、传球速度、战略或战术,都有着一大截差距。 上半场被攻进两球几乎就已经决定比赛的胜负。尽管我们拚命反攻,对方的防御却是轻松悠闲;进攻时,球总是在我们的球门前绕来绕去,我们很难回踢过半场。 尽管弟弟在场,姊姊却坐在对方球门后面观看比赛,而且当对方的英俊前锋踢进第三球的时候,她还鼓掌大叫。看到姊姊的花痴样,让对于输球而显得沮丧的我,更是完全像泄气的皮球。 ——畜牲,太可恶了。 为对方球队得分而狂喜的姊姊、敌军的英俊前锋、踢进第三分仍旧自以为是的对手……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想哭。抬头,头上是美丽的蓝天,我们的声音完全被那蓝色吸收了。 这是山崎学长他们最后的一场比赛,也就是说比赛结束的瞬间,他们就等于退休。所以就算对方是足球名校,我也希望能够完成一场精采的比赛。 可能是这样的心情刺激了我们吧?下半场二十分钟过后,比赛的气氛稍稍有了变化。虽然很明显是对方放松攻势,不过我们总算也能够将球控制在脚下,也射出几颗没有进球门的球,山崎学长也开始可以箝制住对方速度减慢的英俊前锋。 即使这样,我们的球队还是无法攻破对方的球门,依旧维持三分的差距,进入下半场最后的时间。在剧烈的碰撞中,山崎学长从对方英俊前锋的脚下抢到球的瞬间,在没有教练的指使下,也没有人与我抢球的情况下,我全速向前跑。 当时的我却很清楚原因何在。那是因为,球来了! 我冲过对方犹未了解状况的侧翼身旁,拚命向前跑。后方响起「砰」地踢球声。我一抬头,只见漂宛旋转时球就在我头顶上。确认出球的位置 的瞬间,我几乎快哭出来,因为,球传得稍微过远了。 ——山崎学长,这样我无法接到呀! 我传球和接球的动作虽然笨拙,脚程却够快,所以才担任侧翼。即使这样,球还是飞太远,连我都不太可能追上。当然,我还是继续跑,绝对不放弃,虽然明明知道自己追不上。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巧,快跑!」是姊姊的声音。 摇晃的视界边缘映人的瘦小身影,是不知何时移动至中间看台的姊姊。 姊姊双手搭在嘴边,叫着:「快跑,巧!」 我双腿用力地向前跑,忍住几乎窒息的痛苦。球掉下来了,在四十码线旁边弹跳,似乎很容易就可越过四十码线。我怎么想都认为绝对冲下到,但我还是继续前冲。 接下来的一切我迄今仍旧记得。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大幅伸展,简直就像在空中飞行,又像fc东京队的石川直宏与ac米兰队的卡富在滑地后,球正好在我脚下。那是一球连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控球。 那最后的一步到底是如何伸展,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做到了,伸出脚…… 在完全掌控球的我面前是一片无人的球场,我已经攻破敌人的防御线。我迅速站起,朝向球门盘球。敌人的守门员慌忙朝着后卫大叫:「回来,赶快回防!」 但是,可能来得及吗?我对自己脚程很有自信,也确定自己的速度更快。而守门员好像也有所觉悟,摆出蹲姿,冲出十二码区。 ——好,现在是一对一了,只要闪过对方,把球送进球门就行。 此时,我的脑中响起山崎学长在开赛前的声音:「喂,各位。难得能碰上这么强的对手呢!值得好好考验自己的实力。」 啊,没错,的确是值得好好考验自己的实力。这一球是山崎学长撞翻那英俊前锋夺来的!上半场结束后,山崎学长的球衣就已经破破烂烂了,是被英俊前锋多次甩开时跌倒造成的。 我绝对要把球送进球门。 坦白说,没有比一对一更困难的状况了,就算是职业球员,照样也会踢偏,何况,挡在我前面的是传闻中即将加入职业队的守门员,属于国家级的选手。相对的,我只不过是一支弱小球队的侧翼。可是,我毫不畏缩,决心一定要进球。 和守门员的距离缩短了,三公尺、两公尺,那一瞬间,守门员忍耐不住地慌忙扑上来。完全是我意料中的动作,我用脚趾头吊高球,身体也同时跳起,球与我成为一体,飞过守门员头上。 前面只剩下无人的球门,可以清楚看见球门框之间的空洞空间,我毫不犹豫地朝向球门踢出。 我正沉浸在回忆当时射门的感触中,姊姊却若无其事地开口:「四号的脸孔长得好像猩猩。」 她说的是山崎学长。 「嗯,非常像。」 「比赛结束后,他扛着那张脸大哭,脱下球衣乱跳,胸口长着胸毛呢!太可怕了,日本人竟然长胸毛,让我都觉得有点呕心了。」 姊姊的话相当难听。我想起山崎学长的脸孔,看来,他想谈成恋爱的机率,远比我们球队获得全国冠军还低多了。 「我总觉得不能凭胸毛来判断人格。」我抗议。 但是,姊姊没有听进去:「你是和那个人打架输了?」 「不,不是的,不是打架,是拳击的对打训练。」 「你还在练拳击?」 「嗯。」我颔首,口腔里一阵苦涩:「不过,昨天辞掉了。」 「那样最好,你并不适合那种运动。」 「谁知道。」 「练习就被打成这样?」 「比那还要糟糕呢!我被击倒。」 「不过,伤痕累累的男孩子很不错。」姊姊说着,亲了我一下。 即使只是轻轻碰触,伤口裂开处仍旧感到刺痛。 「痛死了!不要再碰啦。」 「小气鬼。」 「真的很痛耶!」 之后,我又喝了一杯牛奶,然后说明昨夜和奈绪子的父亲喝酒的情形。我不知道别的家庭家人的相处状况如何,但是我们姊弟俩经常会谈到许多事情,这是因为我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个性,所以不会有什么家族内斗。 「快乐吗?」姊姊问。 我点头:「还算不错。感觉上奈绪子的父亲是个平易近人的中年人,对于我的头发,也完全没有厌恶的样于。」 「可能是当着你面前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吧!」 姊姊的话没错,尽管奈绪子的父亲是轻松地与我闲聊,但可能内心却叨念不已。本来,这样的头发和脸孔就不可能予人好印象!可恶,见面的时机真的不对。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走向厨房,打算找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时,姊姊叫住我了。 「你就是这种时候最要不得了。」 「嗯,大概吧!」 「当时,你的突破实在了不起,我真的很高兴有这样的弟弟。尤其闪过守门员的时候,我甚至认为比卡连还了不起,可是,接下来的射门……」 我慌忙逃进厨房。 没错,好不容易接获山崎学长的传球,我只要踢入球门就行,但是我却失手了,用力一踢,球越过球门上空。 的确,我总是在紧要关头无法稳定。 ※ 话虽如此,偶而也会有顺利的时候。只不过,靠的是他人的帮忙,所以,我的成功是在偶然情况下;而且「成功」最后都献给别人,好似为别人所做。譬如:替加地和奈绪子制造机会。 我和加地在校庆前彼此帮忙后,并不想就这样回家,于是相互闲聊,为一些粗俗的小事情笑闹。 在自动贩卖机买果汁的时候,完全着迷于加地所布置的教室的我,怀着感激的念头,说道: 「我请客。」 可是,加地却说:「不,我请客。」 其实谁请客都一样,可是我们却为了谁要出钱而争执不休,「我请」,「不,让我请」,好像两个酒鬼一样地争相请客。虽然不过是一百二十圆的果汁,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有着更昂贵的价值。结果,我还是输给加地了,他请我暍气泡果汁。 加地这家伙总是言出必行,明明只是艺文社团的成员,意志却非常坚定,我如果有他那样强烈的意志,那次绝对可以射进球门吧! 「拿去。」加地得意地点头,递给我罐装果汁。 我们讨论要到哪里喝,最后决定去观赏真正的星星,于是走向屋顶。夜晚的学校屋顶,非常静谧,只有竖立水塔顶上的天线,时而在风中发出呼啸声。 我们靠着铁丝网暍着果汁。夜晚的空气中,加地斜倒着果汁罐的样子,有点神秘。在平常和壮硕伙伴一起玩惯的我眼里,加地就像枯树般瘦弱,与女生没有两样,可是讲话和动作却比我还更男性化。没错,加地散发出一种奇妙的存在感,是不想接近任何人呢?抑或是只想待在自己的世界? 高中生可以说还是男孩。不,现在的我同样也是男孩,可是与高中时代比起,那时的我更是小男孩。与朋友的来往、学长们的关系,总会有一些界线不明的地方,不是因为过度期待而遭到背叛,就是自己背叛别人。也因为这样,内心经常受到伤害。 可是,加地却不一样,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所谓的人类,首先必须记得用自己的双脚站立,也必须了解自己是孤单的,之后,才能够与别人互相帮助、恋爱、弥补。这些我在十七岁时并不了解的事情,加地当时就已经了解。也因此,我对加地另眼相看,我知道他比谁都更为特别。 即使加地的身材比我瘦小,握力也只有三十五公斤 ,在校际运动会跑最后一名,我都不会讥笑他,不,是没有办法讥笑他。 没错,的确是这样。那家伙其实是跑在我前头,把我甩得远远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清楚地明白那个十七岁的夜晚,我已经远远落后他好几圈。 我对加地抱怨社团里令人厌恶的学长,他毫不以为意地说:「那就狠狠揍他一顿。」 我叹息说道:「你不了解体育性社团,我如果这么做,一定会被唾弃,也没有办法继续待在社团里。」 「有什么关系,不能待就算了,反正只是踢足球。不能够踢正式的足球也无所谓,还可以踢草地足球。」 「没有你讲得那么简单!被排挤是很痛苦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无法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才更可怕。」加地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 「哦,怎么说?」 「所谓人类,确实如你所说的,若是不倚赖某人就无法生存。这点我也很清楚。不过,我也认为,人还是必须能够独立生存,否则的话,到头来终究只会变成依赖,那样绝对不行!唯有了解彼此必须独立生存的人们,再彼此相互倚赖,生命才有意义。」 可能是我们过于年轻吧?夜晚的教室大楼的屋顶上,竟然谈论着这种有些不好意思的话题。 我到了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向谁说出我的想法,更何况,我也没有其它像加地这样的朋友。因此,我觉得那天晚上,加地长发飘拂的瞬间非常宝贵。 「你总是在思考这种事情?」我吃惊地问。 加地点点头:「嗯,我一直在思索这些事情。」 「嘿!」 「所以,无法像你那样运动,是我的缺点。老实说,我真的应该好好动的,因为有一些东西是靠行动才可以发现!问题是,我尽管明白,却总是先思而后行。」 「我正好相反,一定是先做了以后再思考。这样不太聪明,容易后悔。每次失败的时候,我真想抱头痛哭,为什么总是后悔呢?刚才也一样,整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因为,连那样轻松的教室布置都弄不好。」 「但是,你会制作流星机器。」可能为了消除沉闷的气氛,加地说道,然后笑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不错,我会制作流星机器。」 我们为了掩饰谈论正经事情的不自在,暂时只谈一些可笑的话题,譬如:教授国语的岛村老师有一双瘦巴巴的漂亮大腿,但她生气起来很可怕,不过她生气的脸孔又很可爱;还有,三班的时田加代子的大胸部不输写真女郎;或是一班的野中美纪不论找谁帮忙,大家都会全力配合。所有的话题都围绕蓍女孩子。 事实上,十七岁男孩还会有什么样的话题呢! 我们互相坚持自己喜欢的女孩类型,近十分钟地激烈辩论着究竟a罩杯好,还是b罩杯可爱,彼此完全互不相让。当然,同样也辩论究竟是脸孔重要,还是大腿重要。很不可思议的,我们的兴趣大相径庭,不管任何事情都是正好相反的见解。 「我明白了。」经过辩论之后,我下了结论:「你是色情狂。」 加地蹙眉:「我不同意!应该只是有没有表现出来的问题吧!」 「不,这样的差别就很大了。」 「没有差别的。」 「不,非常大的差别。」 即使在这时候,我们的意见仍旧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并行线。加地可能对被指称色情狂感到不快吧?他持续坚决否定。我对此感到可笑极了,忍不住大笑出声。加地虽然继续绷着脸,最后还是放弃和我辩论,同样大笑出声。 「糟糕,笑过头了。」我说。 「我也一样,肚子好疼喔!」加地躺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翻滚,一面大笑,一面抱着肚子。 我也同样在地板上翻滚。 「我们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一定有毛病。」 「可是,心情很舒服呢!」 「的确。」 「大概是夜晚的缘故吧!」 「嗯,是因为夜晚。」 我们躺着,持续不停地笑着。秋夜的星空在我们视野里扩展,有三、四颗明亮的星星,伹规模很小。还是加地的天象仪所映现的星空漂亮多了。 「你的星星比较厉害。」我说出心中所思。 加地颔首:「嗯,因为这里算是都会区,很难见到星星。川岛,你知道吗?我们人类终有一天会灭绝的。」 「灭绝?」 「至目前为止,地球诞生过各种生物,最著名的就是恐龙。那个时代非常繁荣,持续了大约一亿六千万年左右。你知道我们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迄今多久吗?」 「不……」 「只有四百万年,等于是恐龙时代的四十分之一。恐龙是地球上真正的统治者,可是,却完全灭种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们人类身上,约莫半年前,美国太空总署提出一份报告,这份报告内容指出,曾经有直径二十公里的陨石擦掠过距离地球十五万公里处。如果陨石碰撞地球,将会引发剧烈的海啸,几乎所有城市都会被吞噬,之后产生的沙尘将引起气候变异,导致冰河期来临。恐龙就是因为这种气候变异而灭种,我们几乎也曾经濒临同样的危险。」 「那是真的?」 「嗯,大概半年前发生的。或许很难想象十五万公里的距离,那距离大约是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一半,所以陨石几乎是擦掠过去。因此在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半年前,人类灭绝也不算稀奇。一加地眺望着那颗陨石飞过的天空说道。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他的声调平静下来、仿佛又开始在思考着什么。 愚蠢的我试着以愚蠢的方式思考加地所说的话。「灭绝」这两个字令人难以忍受,这意味着我、父亲、母亲、姊姊、加地都会一起死亡,连粗壮如猩猩的山崎学长也不例外。 「好可怕!」我从心底发冶。 「嗯,的确可怕。」但是,加地的声音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也有可能是明天吗?」 「还不只呢!甚至是下一个瞬间,大陨石就正好冲入地球的大气层。」 「若是那样,我们都完蛋了,什么未来都将会在眨眼间消失。」 「未来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脆弱。所以,我已经停止思考了……虽然可能无法全部停止,但是能够停止思考还是尽量停止。只是思考却不行动,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借着让自己行动,还可能看见一些事物。」 「具体上应该做些什么?」 加地一直没有回答,可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话,因此继续催促他:「告诉我吧!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告白。」 「真的?」吃惊之余,我迅速撑坐起身体。我低头望着躺在地板上的加地,发现那家伙的脸孔微红。「对象是谁?」 「本山。」 「本山?二班的?还是三班?」 「三班。」 「本山奈绪子吗?」 「嗯。」加地也撑坐起上半身,用双手搓揉脸孔,似乎想要掩饰微红的脸孔。其实,那样反而更引入注意。 「不错。」 「该不会从那时候就喜欢她吧?」我半开玩笑地说。 但是,羞赧的加地没有回答。事实上,加地可以大声回答的,因为他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本山奈绪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执拗地问。 「这……」加地终于回答:「十一岁的时候。」 「很漫长呢!都六年了。」 「差不多。」 「 是吗?终于打算告白了?」 虽然是别人的事情,我的一颗心却激动不已。这类事情,为何会如此扰乱我的心情呢? 即使这样,单恋了六年之久,也着实令人惊讶!以加地的个性而言,这样似乎是理所当然。 可是,三班的本山难道没有发现他的心意?看来她一定不是很敏感的女孩,不过,最主要是加地也善于隐瞒自己的心思。 「打算什么时候对本山说?」 「尚未决定,可能的话,希望趁这次校庆……」 「喂,已经到了哩!」 「川岛,别太大声,我会紧张的。」 加地向我说明他打算如何表白。我听了之后,心情更亢奋了。因为那是很羞赧的、很罗曼蒂克的表白方式,也非常符合加地个性。如果是我,应该会把对方找到适当的地点,干脆地对对方说:「请跟我交往吧!」可是,加地却想到这样麻烦的方法! 「问题是,要如何让她来看天象仪呢?」 「如果她不来,那就什么都不必说啦!」 「没有好点子吗?」加地叹息出声,再度躺下:「啊,我完全想不出。」 我用鞋尖顶了一下加地肩膀。 「川岛,干嘛?」 「交给我。」 「你说什么?」 「交给我来处理。只要把本山叫来观看天象仪就行了吧?本山和春日贵子的交情不错,而我认识春日,因为,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都担任体育股长。我去拜托春日,请她带本山到生物物理学教室,然后假装在那里偶然相遇。」 「可以吗?」加地马上坐起来。 「真的?」 「你很紧张?」 「嗯。是真的很紧张。」加地点头说。 「喂,加地,届时可下要退缩哦!我们不知道何时会灭种。对吧?所以没有退缩的时间了,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何况,你不是已经决定不要想太多了吗?」 加地坚定地点头:「没错,我已经放弃多思考。以后要像你一样单纯的生活。」 「不要说什么单纯,请说充满活力。」 我们两人同时笑了,仰望着星空。 「好没意思的星空!」 「确实是。」 「事情绝对会顺利的。本山只要见到你制作的星空,一定会被感动。」 「能够这样就好啦!」 十七岁的我们过着快乐生活,以后会发生什么,真的令人非常期待!我清楚记得那小格局的星空、加地那瘦削的脸颊线条、飘飞的浏海,以及水塔上面被风吹得咻咻作响的天线。即使现在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 吃过饭后到学校去补考一科通识课程。虽然说是补考,但教授是那种有如佛陀一样的慈祥人物,只要在报告用纸上,稍微说明相关的内容,就会让你及格,所以只要把事先调查过的东西填满纸即可。 事情真的很奇妙,愚蠢的我竟然能够上大学,然而成绩优异的加地却没有。应该说他有考上大学,却几乎从来不到学校,反而开始前往各地旅行。 「我已经停止思考了……虽然可能无法全部停止,但能够停止的还是尽量停止。光是空想,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立刻行动,还可以开开眼界。」 我走在正值春假的大学校园里,想起十七岁的加地曾经说过的话。他不去学校,反而开始四处自助旅行,原因可能在此吧!所以只带着少数的金钱和一些破破烂烂的t恤,前往中国、泰国或印度尼西亚。 我想问问已经不在这个世间的加地,你看到什么呢?你那黑眼瞳里究竟闪烁着什么呢?是快乐?或是忧伤?夜里,你是否曾因为寂寞而哭泣?我很想知道行动派的你,究竟看见什么声音?愚蠢的我说不定也可以看见。加地,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当然,我听不到回答…… 归途,我好像小孩子般地逛着。想着加地的事;想着射偏的那一球;想着被山崎学长打中的拳头;也想着造成山崎学长哭泣的县运动会;想着持续睡在走道的奈绪子;想着加地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又想到没有把收到明信片这事告诉奈绪子的自己。 我为何要瞒着奈绪子呢? 不对,并非刻意要隐瞒,只是说不出口。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收到风景明信片就好了,因为若是提起明信片的事,奈绪子一定会想起加地,逐渐远离的记忆又会变得鲜明,届时奈绪子脑海中想的人将不是我,而是加地。 不,就算现在也是一样。 奈绪子没有忘记加地,她会在走道睡觉,应该是梦见加地。我应该让奈绪子忘记加地才对,因为她现在是与我交往,不是加地,那家伙已经死了。可是,我不可能让她忘记加地的,加地的影像真的太过巨大了。 十五岁以后的奈绪子一直和加地在一起,在她缓缓成年的每个日子,总是和加地一起走过,如果奈绪子完全忘掉这些日子,她十五岁之后的记忆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我明白,我真的完全明白,所以我才不去触及加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忘下掉加地的事,我迄今仍清楚记得两人在屋顶上喝果汁的那一个夜晚,以及一块完成教室布置后,那张得意的脸孔。对我来说,加地是非常特别的人,我一直都很憧憬他;他恰似伸手也触摸不到的星星一样,让我持续凝视着他。 有时我会想,如果加地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好! 如果加地平安无事回来,他与奈绪子现在应该仍在交往吧?应该彼此温柔并肩地走在一起。 我只要看着两人幸福的情景就好,那样,心情也会舒畅愉快。可是,加地已经不在,他死了。所以与奈绪子交往的人不是加地,是我,现在是我与奈绪子并肩走着! 搭乘地下铁回到我们居住的市镇时,已经是夕阳西斜,走在东西延伸的商店街上,夕阳正面照着我,回头,背影拉得很长。这真的是我的影子吗?就在此时,有人叫我。 「咦,你不是川岛吗?」 我转回头,一看,是奈绪子的父亲。「啊,您好。」 「出门去哪里吗?」看到我提着包包,他问。 「是的,到学校去。对了,昨天谢谢您招待。」 「别客气,我自己也很高兴。」 在户外碰面。他的态度有稍许不同,尽管是随处可见的中年人,却与奈绪子一样地悠闲,眼神也相当柔和。 「刚回来吗?」 「是的。」 我并非想「擒贼先擒王」。也没有那种小聪明,我只不过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况,我一旦受到长辈的邀约,总是无法拒绝。 「那,我奉陪。」 虽然说是吃晚饭,但是他理所当然似地进入居酒屋。店内正在烤肉,烟雾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噜叫出声。 我们在靠里面的座位坐下,点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虽然也暍过,但先干一杯吧!」 「好,干杯。」 碰杯后,我们把啤酒灌入胃内。 「想不到和女儿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乐。」 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真不愧是奈绪子的父亲。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连续暍两天酒。 「我……也一样。」 我们重复着昨天的话题。我谈棒球,他则论足球。最后我说出那一场没有踢进球门的射球。 「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射偏。球门已经放空,只要随便轻推都会滚进去,我却用力猛踢,结果球飞得很高。」 也许因为连续两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体内流动,我变得聒噪起来。 「反 正一定会输,就算拿下一分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我总是回想着那记射门,如果那次有进球,学长们就会非常高兴。」 奈绪子的父亲将肉沾上盐巴,说道:「人总是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川岛,活得愈久,你一定会遇上更多类似射偏球门的状况。像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至今还是会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类很难向前进,这是最可悲的。」 他无意说教,而是真的觉得可悲。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专对我说的。 「川岛,你很希望射门进球?」 「当然。」 「还是会有射球的机会来临的,因为人生中多的是败部复活的作战,只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门就已足够。」 「请您击出全垒打。」 「也对,我要击出全垒打。」他豪爽地挥动免洗筷子。「最好是击上外野看台。」 我们互相笑开了。很不可思议,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绪子也能够这样笑吗? 奈绪子的父亲和加地完全不一样。他总是一派悠闲轻松,可是不知为何,这反而与加地有些许类似。 「我家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喔……」 「其实不该对女儿的男朋友讲这种事的、我与内人有点争执……啊,你可不要让奈绪子知道我谈及这件事。」 「我知道。」我点头。 「真的很麻烦呢!所以我才会向公司请长假,逃回这儿。虽然奈绪子完全没有问……」 「是吗?」 「父女嘛,有些话反而难开口,有些则不必说也能体会。」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如果是我,下可能毫不在乎地说出欺骗奈绪子的话,但是骗骗姊姊却不当一回事。不论发生何事,亲人就是亲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暧昧,也能过开。 「所以,我想问你。」 「请说。」 杯子里空了,我忙替他斟满啤酒。 他说了声「谢谢」后,喝光,然后也替我斟酒:「事实上,我打算辞职。」 「离开公司?」 「我有梦想,虽然并非是多大的梦想,可是却一直挂念着。当然啦,也许放弃会比较好,何况,公司生活也很快乐……只不过,到了这样的年纪,忍不住会意识到人生的终点。」 「您还年轻呀!谈什么人生的终点……」 「不错,重新来过是要在还是年轻,也还能够做到的时候;但我都已经到了这种年纪,要重新来过也太勉强了些,毕竟体力和精力都逐渐减退,而且十年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行动吧!就是意识到人生终点的剎那,我突然想要寻梦了。只是,内人并下理解……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终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下去。」 「是的。」 「内人的脑海里存在着类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职在颇大规模的公司,如果继续这样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担心经济问题,这种人生也算不错,所以,观念错误的人应该是我,也难怪内人会大发雷霆。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 「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这句话,他再次重申。「或许不知不觉之间,我把夫妻关系看得太过于简单。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无法沟通,只是徒然破坏感情而已,结果终于陷入必须离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只能点头,因为我知道,像我这种年轻小伙子的意见,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可能只是想找人说出胸中苦闷,我应该对被选中而感到高兴。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也一边不停喝酒。他也一样,我们的脸孔逐渐变红,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绪子的父亲对我诉说苦闷这事,也许不足为奇。因为这种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够因此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一回事,毕竟我明白,人理所当然会有苦恼、有沮丧,就算年老了,绝对不会消失。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长辈推心置腹地交谈,即使是自己父亲,都未曾有过如此经验。 奈绪子那五十一岁的父亲驼着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怜。 「真是糟糕。」他反复说着。「川岛,我真的很困惑。」 「您来这里之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任何事情都无所谓。譬如,工作或是义工之类的。」 「不,什么也没做。」 「那怎么可以呢!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曾经告诉过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视野才会打开。』所以,还是必须做点事情。也许状况不会改变,但是观点或许会变。」 「哦……」他低声念着:「高中生居然会讲出这种话?」 「是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其实,他就是奈绪子初恋的情人,奈绪子迄今仍在想着他,不曾遗忘,即使目前与我交往,奈绪子内心仍旧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样!我手上有他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但是我没有告诉奈绪子,我说下出口,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屉里。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语:「或许真是这样呢!不,一定是这样。」 第五章 妹妹生气了 不知何故,父亲改变了。 稍早之前,父亲只是待在家里睡觉,甚至连报纸也不看;可是彷佛冬去春来一般,他骤然变得有活力。首先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我借给他的漫画——我所有的大岛弓子选集、蔌野望都作品集,以及佐佐木伦子全集。当他读完《香蕉面包布丁》,还刻意找来当时正在庭院晾晒衣服的我,兴奋地说:「奈绪子,这东西不错呢!真不简单!」;读完《用苹果减肥时》,则是大叫出声;更因为《托玛的心脏》掉泪;而《每天是暑假》则反复读了三遍。 即使这样,看到热衷少女漫画的五十一岁欧吉桑,感觉非常有趣。看过许多少女漫画的人,有许多地方会随手翻过;但是父亲却总是被深深感动,而且感触良多,那种单纯,简直就像小孩。 特别有趣的是当父亲读完大岛弓子选集,我拿给他《咕咕也是猫》时,对于大岛弓子散文中的猫——萨巴,已经有感情的父亲,看到这本书的第八页时,用力合上书。 他用很严肃的声音问我:「奈绪子,萨巴怎么了?」 我回答:「您读了就知道呀!我说了,岂不是就没意思啦?」 「也对。」 但是,父亲虽然凝视着封面,却始终没有再翻开,只是轻轻将《咕咕也是猫》放在沙发上。 等到三、四天后,这本书还是在沙发上。 我觉得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吧?于是伸手拿起书,说道:「不看的话,我要收起来了。」 父亲阻止:「等一下。」 「您不是不看了?」 「我不是不看,而是没有勇气看。」父亲坚持,「再等一段时日吧!我需要心理准备。」 所以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父亲才终于翻开《咕咕也是猫》。最初他是畏畏怯怯地翻著书,但是等到看了一半左右后,便开始狂热阅读。 我借少女漫画给父亲,父亲也回借我山冈庄八的《德川家康》。由于父亲强力推荐,所以虽然这是一部长达二十六卷的巨著,我还是尝试着开始阅读,没想到有意思的内容竟然让我爱不忍释。我们各自躺在客厅,父亲读着少女漫画,我则耽溺在《德川家康》中,每到精采处就轻呼出声,告诉对方内心的感受。我们就这样互相热烈讨论,分享心得。 大致上读完我所有的少女漫画后,父亲的活动力更强了。之前,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家里,现在却经常出门。一开始是每天散步,不久后,父亲接受住在三段的渡边先生的邀请,偶而也参加市委员会的聚会,清扫市内环境,或是帮仁市内的各种纪念活动。以前在这里的时候,这类事情全都是由母亲负责,所以父亲这样的举动令我惊讶不已。 某日,我骑着脚踏车等红灯时,旁边忽然有一辆车停下来。 「嗨,奈绪子。」 从车窗探头出来的人竟然是父亲。 我吓一跳:「爸爸,您在干什么?」 父亲用手指着车子的玻璃,玻璃上贴着一块黄色的布条,上面写着「巡逻车正在巡逻」几个大字。 「我正在帮忙市委员会犯罪预防队的斋藤先生。」 驾驶座旁的叔叔微笑点头,说道:「是我请令尊帮忙。」 「别客气,家父托您照顾了。」 「不,令尊帮了我们大忙。市里的住户放心许多。」 「斋藤先生,请别说这种客套话。」 「本山,你又来了,这可是事实。」 「那件事情才真的靠斋藤先生帮忙呢!这可是彼此、彼此。」 「不,那是……」 父亲和斋藤先生当着我的面,开始互相表示感谢。见到了这种情形,我终于清楚明白父亲之所以能够出人头地的理由了。他不会拒绝别人讨厌做的事情,跟任何人都可以很快熟悉,所以能比他人迅速完成工作。因此,一定不是斋藤先生请父亲帮忙,而是父亲主动要求帮忙巡逻。 父亲他们的车子前面是一栋大宅邸,广阔的庭院里栽种很多树木,树叶完全掉光的树枝朝向蓝天伸展,有一只尾巴长得令人惊讶的翠鸟停在上面。这情景恰似拍摄得太美反而让人觉得无趣的照片一般。高中时,美术老师就曾说过:「仔细描绘是一种乐趣。可是,能够有趣描绘却是非常困难。」 「那,爸爸要走啦!」 「本山小姐,路上请小心。」 父亲和斋藤先生对我打过招呼后,便驱车前行。但不知为何,又马上停住。 「奈绪子,篮子、篮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篮子怎么啦?」 「这一带抢劫案增加,所以我们才出来巡逻。像妳这样把皮包放在篮子内,很容易成为抢劫的目标。」 「啊,我知道了。」 「不要放在篮子里,要背在肩上,斜背、斜背。」 我依照父亲的话,将皮包斜背。可是斜背让人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 「这样就没问题啦!」父亲说完,就驾车离去了。仔细一看,车顶上还装上类似警示灯的闪光器,红色灯光下停地转动。 父亲正在帮忙防治犯罪巡逻吗?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他为何如此充满活力?和母亲之间是否好转了呢? 我摇头不解地斜背着皮包,踩着脚踏车前进。 ※ 父亲参加的活动不只是防治犯罪巡逻而已。他开始使用我不常使用的笔记型计算机,制作市委员会的月刊报导。之前市里也同样有月刊,但通常大多只是在公告栏上贴上一张上面尽是老人家手写的单色影印稿。但是父亲接手之后,月刊报导骤然变为彩色豪华的印刷品,大幅地使用照片或专题报导,简直就像专业编辑制作的。此外,取材也更加周详,例如有:二段的田中先生饲养的十三岁哈士奇离家出走、一段的冈田先生的从军经验、第四小学的校庆等等。有时候非常有趣,有时候则动人落泪。 从这时候起,我走在街上就会有人对我打招呼。虽然我完全不认识对方,但是错身而过的人总是会对我说:「请告诉令尊,很感谢他前几天的帮忙。」 我当然不可能询问对方到底是谁,只好堆起满脸笑容,低头说道:「不客气,是家父多亏您的帮忙。」 我心想,这样下去,自己以后在市内就无法率性行动了。但回到家后,仍然会对正在努力制作月刊的父亲说:「今天有位淡紫色头发的老太太,要我向您说声谢谢。」 我开始剥除晚饭要使用的豌豆荚粗丝。我把旧报纸摊开在桌上,右侧堆放尚未处理的豌豆,而剥好丝的豌豆则放至桌子左侧。由于我才刚开始进行这项工作,右侧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豌豆并非是我买回来的,而是市里的人送给父亲的。最近,类似这样的东西是愈来愈多了。 「紫色头发?」父亲面朝计算机,一边继续作业,一边问:「年纪多大?」 「六十岁左右吧!身上穿的衣服好像相当高价呢!」 「不很搭吗?」 「嗯,很低俗。而且,还别着奇怪的胸针。」 「那应该是西市的田岛太太吧!」父亲说:「上次,她的猫不见了,我帮她制作寻猫传单,大约五百张左右吧?同时也请市主任委员同意刊登在月刊上。」 「猫找到了?」 「找到啦!不过有人饲养了。」 「这样,猫太没有感情了。」 「是呀!但是,也因为这样才能够生存下来吧!」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特别买回来彩色影印纸上打出试样。 「好像不太平衡,需要重新编排吗……」他喃喃说着。 「爸爸,您怎么会突然充满活力呢?」 「川岛对我说过一些话。」 父亲嘴里说出的人名,让我惊讶不已:「巧吗?」 「他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呢!最初,我虽然对那头发和脸孔感到惊讶,后来却发现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对我说:「应该试着做点什么,那样的话,即使状况不会改变,观点或许会改变。」 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学说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有些东西唯有行动才能够看见。』」 我顿时呆滞了。巧所说的同学,一定就是加地。因为,我也曾经听加地说过同样的话,他那时赤裸地在我的房间,在我的床上。 ——我说,奈绪子,我打算放弃思考了。 他低沉的声音复苏了。 ——放弃思考?怎么回事? ——世上有某些东西只有行动才看得见,而我一直逃避着这些东西。所以我打算行动了,行动后,就算情况本身不变,但是观点应该会改变。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并没有听他的话,只是望着他的肩胛骨,陶醉于那流畅的线条。 以男孩子来说,加地虽然瘦弱,但是脱掉衣服后,身材却非常结实,与女孩子不一样。每当我们肉体互相贴合的时候,碰到他那坚硬的骨头时。经常会让我感到疼痛;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很怀念那疼痛…… 十几岁的加地,感觉上身体还是有某些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地方,他既纤细也柔弱。每次注意到那种拙劣的不平衡,我总是怜爱,那感觉像是窒息一样。那是想要得到的肉体,也是正在逐渐失去的肉体。 我的耳朵紧贴着加地肩膀,从他的体内感受到声音的回响。 ——借着改变,能够见到的事物也会不一样。——我终于发现,这点真的非常重要。 之后,他开始没有去学校,反而四处自助旅行。结果,旅行夺走他的性命。 以前不管怎么尝试,都是很快折断豌豆的粗丝,但此刻却因为我的情绪动摇,所以无法顺利剥除。巧转述加地曾说过的话,然后父亲再次转述,而最后都会传入我耳中,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样的结果。 不久,走道门铃响了。 最近,家中门铃经常会响起,通常都是有事找父亲帮忙的人。我们彼此了解这一点,所以父规走到门前。 豌豆的粗丝仍旧无法顺利剥除。我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加地虽然死了,可是,难以否认的,我们心里留下了各种的东西…… 不久,父亲回到客厅,神色显得极端动摇,视线游栘,感觉上好像不知道要望向哪里才好。 「爸爸,怎么啦?」 父亲尚未回答之前,我已经明白其中原因了。 妹妹绘里紧跟在父亲的背后,进入客厅。 ※ 「怎么突然来了?」我问。 「是的。」绘里回答。 「为什么?」 「现在正好是春假,我来大学参观环境。」 「在这时期?」 绘里没有回答,彷佛在确定什么似的,却又不像是对这个出生成长的家有所怀念,她不断地四处打量。接着盯着父亲正在制作的市委员会月刊和各种卷宗看了大约十秒,然后注视着堆积如山的少女漫画,以及我正在剥丝的豌豆。 「砰」的一声,绘里把旅行袋丢在地板上,然后走向厨房,拿出果汁和杯子,在我的面前坐下。她大剌剌地将果汁倒进杯子里,咕噜咕噜地灌进喉咙。她伸直喉咙,皮肤底下的青筋暴露,一切动作都非常粗鲁,看来好像正在生气。 绘里与我不同,她有一张亮丽的脸孔,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嘴唇丰满,又大又性感,因此表面上看起来很容易被误会是敢秀爱玩的女孩,可是事实上,她却比我更乖巧、更沉默。 不久之前,她还从未与男孩子交往,也不擅于和陌生人交谈,心里想的事情也不大会表达想法;所以即使遇到不高兴的事,也只是默默不说话,可是,她一旦到达忍耐的界限,就会突然发飙,那种感觉恰似已经淤积到一定程度的水,会忽然溃堤溢出一样。 她敲打似地把杯子放到桌上,开口说道:「佐贺的家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虽然一定必须有人响应这句话,但是,那个人不大可能是父亲,因为他还困惑于小女儿的突然出现,手上则拿着未完成的月刊,在原地发愣。 我不得已地问:「不一样?怎么回事?」 「我没有想到这里会是如此悠闲的生活。爸爸和姊姊根本就不了解!」看样子,绘里好像已经溃堤了。她怒叫出声,几乎是以企图把人大卸八块的姿态,开始批判父亲。而父亲只是默默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任凭十七岁的小女儿大骂。 不久,她的怒火延烧到我身上:「姊姊也是一样!妳应该完全没有想过我和妈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待在佐贺吧?」 我回答说:「有呀!」 「那么,为何连一通电话也没打?」 我只能沉默了。 其实我并不想确认佐贺那边的情形,所以自从父亲回来这里以后,我没有打过一通电话,似乎已经忘记在佐贺的家。绘里的话没错,我和父亲一起过着悠闲的日子。 客厅的角落堆着父亲读完的少女漫画和我正在阅读的《德川家康》,这是生活悠闲的象征。 「如果担心,至少会打通电话吧?」 「也对。」 「我也有烦恼的事情呢!我都已经高三了,正面临究竟要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或者进入社会的阶段。每个月有模拟考,考试的成绩也起起伏伏的,我真的很希望有谁可以求援!可是,妈妈说她没有心情,有时她会突然痛哭出声。姊姊也没打电话回来,爸爸又不在……我本来以为爸爸和姊姊同样有各自的苦恼,所以即使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可是,你们看,这个家的气氛……你们为什么可以过得如此悠闲?我和妈妈每天面对面,却一句话也没说地吃饭,那种难堪,你们应该完全无法体会吧!」绘里一口气说完后,再次倒满果汁,咕噜咕噜地喝下。 我们没有回答,因为,一切都如她所说的。 留在家里的两人远比离家出走的父亲痛苦多了!父亲在我这边的生活是梦幻般地逃避生活;佐贺的家才是正常生活,而母亲和绘里就是被封闭在那样的正常生活里。我和父亲连这一点都无法理解,所以我绝对是一个失职的姊姊,而父亲则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我很累,要上去睡一下了。」绘里说着,爬上二楼,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踩在楼梯阶上的脚步声都充满着愤怒。 ※ 贵子是在下午打电话来。从窗外射人的西斜阳光照在放在床上的行动电话上,行动电话的绿色灯光闪动着。等我回过神来,顿觉一直停留的冬天似乎终于要过去了,因为不久前的此时,天色都已经很暗了……我一面想着,拿起行动电话,贵子的声音立刻传人耳中。 「刚刚与伊泽他们碰面,他们说几位高中时的老同学准备一起去喝酒,要我召集女同学,妳要参加吗?」 高中毕业后,我持续保持频繁连系的只有贵子,其它同学不是搬家,就是住得很远。感觉上好像只有贵子一个人没离开过。 「伊泽是谁?」 「奈绪子,妳还是很健忘。」贵子笑了:「高二时与我们同班,五官轮廓很深的……」 「啊,我记起来啦,是绳文?」 「没错。就是他。」贵子的声音里透着笑意。 的确,那个男孩的五官轮廓非常深,不记得是谁说过他很酷似历史教科书中的绳文人,所以就得到这项绰号。 「伊泽好吗?」 「很好。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见到的时候有点惊讶, 因为他变成非常英俊潇洒,头发留得很长,和他深邃的五官轮廓非常搭配。记得吗?他的头发相当鬈。」 「真的?」 「奈绪子,妳是真的不记得了?反正,绝对没错。只不过,他头发一留长,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鬈了,却让人觉得他像个游手好闲的人物……高中一毕业,不止女孩子会改变,男孩子同样也会变。」 「难道妳欣赏他?」 「这可难说。」贵子的声音中断,只略微听到鼻涕声。不久,便说:「只能说遗憾了。」 「妳确定?」 「嗯,因为住得有点远。妳现在能够出来吗?」 我是不太起劲。但是,一方面对绘里的话感到沮丧。想要转换一下心境。所以决定出门。 出门前,我试着敲绘里的房门,却没有回应,或许是睡着了。 到达集合地点的车站前,大约有十五个人。贵子看到我,连忙过来打招呼。进入人群后,我立刻后悔自己不该前来。男生倒是还无所谓,可是女生当中,几乎没有与我曾经交情不错的人。 有几个女孩看着我,开始低声对着身旁的人说话,直接过来向我打招呼的只有少数几个。 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转身离开。我在心里犹豫着该跟贵子直说吗?却一边随着大家往居酒屋移动。一面走一面闭上眼睛,周遭的声音忽然可以清楚听见,男孩子向女孩子搭讪、有人快步前行、有电车来了、有电车去了、小女孩叫着妈妈、距离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弹吉他……我脑海中浮现琴弦颤动的影像。 穿着宽松的裙子走路,我经常都会觉得不安。当摇曳的裙襬碰到膝盖时,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磨擦的感触总让我感到寂寞。或许是因为,希望任何无法告诉他人的事情,都能够被一层薄薄的布遮住吧!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某本书上读过一则故事。在法国,有位伯爵夫人与情夫幽会时,差点被丈夫撞见,伯爵夫人让情夫躲在自己的裙子里,若无其事地与伯爵谈话,安然度过危机。 裙子里面连人都可以藏匿!但是,我能够藏匿像那样同等大小的东西吗? 平日客人就很多的居酒屋内还是一样拥挤,所以我们虽然好不容易聚集一起,还是得分成两个包厢,而且这两个包厢并非相连,距离还相当远。我和贵子所坐的包厢坐了六个人,只有我和贵子是女孩子。 毕业迄今才经过两年,但是每个人都出乎意料地成熟,我必须努力搜寻大家高中时所留下的影像。我是否也与大家一样,有所改变吗?我自己一方面很希望有所改变,另一方面又盼望没有改变。 「本山同学,真的好久不见了。」坐在对面的伊泽客气地笑道。 也许因为鬈发和深邃的五官轮廓,让人感觉他确实很像游手好闲的人,不过笑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木讷。 「没错,伊泽。你变了很多呢!」 「只不过头发留得稍微长了些。大家都说同样的话,让我不禁想,我真的改变那么多?」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街头浪子。」 「那很糟糕哩!」伊泽喃喃说着,但是神情似乎高兴。 我们的座位靠墙,墙壁看起来好像是水泥砌成的,可是事实上却有着漂亮的木纹,尽管感觉粗糙,伸手一摸,却像真正的木头那样凹凸不平,手指表面的粗糙感觉久久不消失。 目前就读建筑系的伊泽告诉我:「那是真实的木纹。」 「怎么把木纹留在上面呢?」 「通常是用光滑的木板做出外框再灌入水泥。可是这个应该是用真正的木头做外框,所以等到水泥硬了以后拆下木头,就留下木纹了。」 「可以这么做?」 我很佩服必须如此花费精神的制作。我继续抚摸着木纹的痕迹,并用手指摸着蜿蜒扩展的线条。木头通常是用过就丢弃之物,但却可以利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痕迹留存下来。 各自说明近况之后,开始聊及不在场的人的情况。有人已经结婚;有人去了美国或西班牙,昔日在同一间教室并肩而坐的我们,脚印正逐渐朝不同的地方扩张。想要看的不再是黑板,而是完全不一样的事物。虽然有各种话题出现,就是没有提到加地。一定是顾虑到我在场吧?如果我没有前来,大家绝对会谈及加地。想要上洗手间的我,在经过在另一包厢喝酒的同学身旁时,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点! 走道和包厢之间有很高的屏风,虽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景,我却听见提到「加地」的名字。 「关于加地嘛……」是吉田的声音。「他死了。」 「不错,出车祸。我在电视上看到,吓一跳呢!」 里面的所有人都像是鹦鹉一样,反复地说着:「太惊讶了」、「吓一大跳」。 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是我却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地呆立在屏风后面,双腿动弹不得。 「死在一起的女生真的是他的女朋友吗?也就是所谓的婚前蜜月?」 「我听说他当时还是与本山交往呢!」 「咦,真的?这样的话,为何和其它女生一起?听说是相拥而死吧?既然还与本山交往,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偷情吧?」 「和偷情的对象死在一起?」 「大概是。」 仅仅在一、两分钟之间,事实被夸大想象与恶意渲染。内容诸如:「加地是和那美貌的女孩一起婚前蜜月。」、「奈绪子不是遭抛弃,就是被骗。」仔细一听,引导话题的不是男孩子,而是与我同性别的女孩子。 关于这一类事情,女孩子一贯比男孩子更加残酷…… 如果在场有与我交情较亲密的人,应该不会演变成这样吧!但是,现在是一群和我不太合得来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对她们来说,我正好是最佳批判目标。 「错了!」我在心底喃喃自语。加地没有和对方相互拥抱,只是手牵手而死,根本不是什么婚前蜜月! 「不过,能够和喜欢的女孩子死在一起,加地毕竟还是幸福的。」 这句话已经是我能够忍耐的极限。我放弃上洗手间,转身,打算迅速离开居酒屋。但是出口在哪边呢?光线太暗,我看不太清楚,甚至连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四处转着,终于找到出口。 正想走出门外时,贵子找到我:「怎么回事?妳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过来看看。」 我以冷淡的声音回答道:「我要回家了。」然后我从包包里拿出钱包,递给贵子一张五千圆钞票,接着转身走向出口。 贵子追在后面,叫道:「奈绪子。」 我在电梯前被追上。 「发生什么事?」 「不,没有,我只是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这根本是别脚的谎言! 「需要我送妳吗?」 「不必啦,我没问题。」 「可是……」 我反复说着:「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我留下贵子愣立在大厅,进入电梯。电梯门关闭的瞬间,贵子静静凝视着我。 幸好电梯内无人,狭窄的箱子里只有我自己。我靠着墙壁,背部略微感到震动,闭上眼睛。我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也知道呼吸之后是颤抖。我伸手摸眼睛,害怕自己正在哭泣,但,脸颊是干的。 「加地!」 喃喃低语的声音马上消失,这样的呼喊,哪里都传达不到。 ※ 我步履踉舱地走在回家的夜路上。走着走着,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于是解开上衣钮扣。胸口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感觉非常地舒 服。我摸着刚才系紧的布料,手指碰到细弱的锁骨,心情随之沮丧。 离开锁骨的指尖,水泥粗糙的感觉忽然再度出现。留下木纹的水泥墙……用来制作框架的木头或许已经被烧毁,但是,其纹路却留在墙壁上。 夜晚的黑暗柔和地包覆着我,然后流逝。 经过低矮的平房前,室内电视机的亮光朦胧地映现在窗户的磨砂玻璃上。华丽的红色与蓝色闪动着。凝视着亮光之间,昔日同学们所说的闲言闲语,又重新浮现在我脑海。或许,一切皆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虽然努力地想要只看着这个世界上干净的部分,可是,那根本就是幻想。没错,自己并不会因此就…… 说不会怀疑加地是假,我持续害怕知道加地和那女孩有某种关系,因为从死亡的前一天,加地与她行动与共!他们住同一家饭店,搭乘同一辆巴士。 或许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或许真的有某种关系。 和加地共度的日子的记忆太过于美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清晰。所以我希望把加地置于原本干净的位置上,希望他的身影、记忆、单纯,总是如无法触摸的星星一样,持续地闪闪发亮。屏风的另一头不是昔日的班上同学,而是我内心的一部分!他们大声叙述的,只是我的心情;他们的声音,事实上是我的声音。 ※ 看到自己家的同时,我的电话响起,是巧。虽然困惑不知是否应该接听,但我想要获得支撑的心情赢了,于是按下通话钮。 「妳人在哪里?」巧问道。 「在家的附近。怎么了?」 「外面?」 「嗯。」 「那妳抬头看上面,月亮很漂亮呢!」 我依言抬头。空中挂着好大的月亮,绽放出皎洁的光芒。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头顶上有这么大的月亮,是因为我走路只看着脚底吗? 大大的月亮及其光辉,让我的心情稍微轻松,感觉上彷佛被月光清洗过一般。月亮只不过静静地发出灿烂光辉,但是看着它的人却像是受到洗礼一样,内心也会被震撼。 「真的好漂亮呢!」我的声音里自然地透出喜悦。 「今天很暖和,我想要赏月、散步。」 他的建议非常迷人!高挂在夜空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亮,在底下散步应该很愉快。更何况,我希望挥开方才的沉闷心情。 我在家里等了大约十分钟,巧便来接我了。 「要去哪里?」 「先往神社那边走。」 「嗯,也好。」 两人一起走出家门的瞬间,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投射在马路上。巧的影子比我的稍微长也稍微宽。我改变自己站立的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和巧的影子重迭,霎时,我完全在巧的影子里了。 「妳在做什么?」巧讶异地问。 「不,没事。」 「真的?妳没有笑?」 「有一点,想起以前。」我怕说出实情会不好意思,所以说谎。 「哦……」他点头,指着道路对面:「走吧!」 两人很自然地手牵着手往前走。这次,我的手紧紧被巧握住,而我也紧紧反握着。我一笑,他也用微笑回报我。虽然与平常没有不同,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夜晚的空气,抑或是绚亮的月光使然,感觉上一切都很特别,简直就像是回到小时候一样。尽管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却丝毫不会感到厌恶,反而是心跳急促……夜晚的马路为何具有如此的魔力呢? 虽然现在已经三月,但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寒冷的冬天终究已经过去,四处皆弥漫着春天的气息。时间就这样流逝,无论我们想伫足,或是想回头,完全无所谓。虽然仅是这样,我们也觉得很满足。 走了一会儿,我提起绘里。妹妹会生气是情有可原,错的是过着悠哉生活的我和父亲。巧只是静静地听我诉说。 「实在对不起绘里呢!她似乎非常生气,完全不跟我讲话。」 「可能因为太累吧?毕竟从佐贺来到这里。」 「也许吧!但是,我让她更累。」我的肩膀无力地下垂,同样的,影子里的肩膀也是:「我自己反省,真的没有资格当姊姊。」 「能够知道这点就够了,总是可以设法弥补回来。」 「可以吗?」 「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吧?」 我就是喜欢巧这样的性情,脑海中忽然想到「成长」两个字。环境真的会影响一个人!我去过他家几次,气氛和我家不一样。他的父母、姊姊,个性都与他非常酷似,讲话声音比我们家人还要大声,让人感觉有点粗俗,但却开朗、热闹,是相当欢乐的一家人。 与他在一起,在谈话之间,我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 「振作些!」 「嗯。」 「我喜欢令尊,他是个好好先生,也没有心机。看见我这样的头发和脸孔,竟然能够不露出厌恶的神情,实在不简单。有这样的父亲,家里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家人们也不会因此而崩溃。」巧如此说着,他好像是真的这样认为。「妳、父亲、绘里以及母亲的关系是不会变的。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们还是十岁或十五岁的年纪,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处理得非常糟糕,不过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承受得了。」 我想起之前和父亲的一段对话。其中,我对父亲提到的一位漫画家曾说过:「年纪大了真不错!」父亲大力称赞这位漫画家,并表示:「没错,年纪大了是件好事。人经常会迷惑、时而哭泣。即使这样,还是继续向前行,逐渐长大。不久,就能够承受各种打击。」 我们在夜路上继续走着,每次转弯,我们的影子就忽前忽后,向左向右。 夜晚的市区和我白天所熟悉的不同,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马路,看起来却都像是另外一条路。甚至觉得若是继续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通往另一个世界。不过,即使因此无法回来,我一定还是会继续走下去吧?恰似受到哈默林吹笛人的笛音吸引的鼠群一样。 亢奋的心情让我们的双腿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经过多久,我们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处。 「啊,这是哪里?」巧环顾着四周。 「好像已经走过神社了。」 「嗯,过去很久了。」 「那么大概是西街附近吧?」 「很难说,我总觉得已经来到寿街了。」 「走了那么远?」 「有可能。妳看,月亮的位置都变得那么高了。」 「啊,真的呢!」 月亮已经爬上高空,不知何时,我们的影子已经瑟缩在自己的脚边。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因为我的影子没有办法与巧的影子重迭。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吧!」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呢!」 「嗯,快乐时光总让人感觉是在眨眼间。」 「是的,真的是快乐时光。」 我在内心里自语:现在也很快乐哩! 和巧共度的时间总是感到快乐。明明迷路了,我们还是不当回事地笑着。巧确定四周无人后,脸孔靠近。我抬起脸,迎接他的亲吻——只是嘴唇稍微重迭、像中学生那样地轻吻。可是,却非常甜蜜。 「到那边去看看吧?」巧指着适当的方向说道。 「嗯。」我点头,心想如果能够像这样和他在一起,就算继续迷路也不在乎。 但是,我们很快就找到回家的路。 「怎么,原来是在这里?」巧感到无趣地说。 原本以为是不熟悉的街市,在我们转过陌生的路口后 ,结果立刻见到熟悉的录像带出租店招牌。红色霓虹灯招牌闪动的亮光太过于现实,霎时抹拭掉刚才的惊奇之感。录像带出租店好像仍在营业,入口处有灯光漏出。 「真的呢!」我的声音里也透着无聊。 我们一直认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事实上却是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只要走向录像带出租店,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左转,然后再走到下一个路口右转走大约五分钟,就会回到家。 「奇怪呢!」巧喃喃说着:「我觉得好像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如果是这附近的话,我经过不知多少次了,应该不会迷路才对,为什么会感觉像是迷路了呢?奈绪子,妳知道我们刚刚在哪里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 「我想也是。这真的有些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回头一看,眼前的确是我们成长的街道,那根电线杆、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弯曲的马路,都是清楚的标记,可是,我们刚才经过时,却觉得是陌生的街道。 「确实会有这种事情的。」我搜寻记忆,说道:「也就是会在不知不觉间迷路,进入陌生的街道。」 「啊,我好像也读过。」 「可是,也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一回神过来,发现已经回到原来的街道。」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也是相同情节。不知不觉间搭上银河铁道,却又在眨眼之间回到街道。妳知道吗?那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结局?」 「哦,真的?」 「因为姊姊很喜欢宫泽贤治,所以上次我们全家到花卷的时候,曾经去宫泽贤治纪念馆。纪念馆内展示着他的原稿,好像都经过无数次的重新改写。那是因为宫泽贤治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出版社愿意帮他出书,所以他能够将同一本原稿多次重新改写。」 「内容也改变吗?」 「最后的定稿都是改写过的。」 我们在走回家的路上聊天。当魔法一旦解开,映入眼里的一切都是惯见的景物。我的心里想着这样实在无聊,魔法竟都是这样解开的,而我们却必须在魔法解开的地方生活! 会看见那个东西,应该是纯属偶然吧!我的心之所以动摇,应该也是偶然。 「怎么回事?」见到我突然站立下动,巧问道。 我伸手指着:「你看那边的水沟。」 「水沟?啊,妳指的是这个?」巧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虽说是水沟,其实只不过是住家与马路之间的缝隙。我们现在站立的马路约两公尺下方的低地有房屋,因此与马路间大约有一公尺宽的缝隙,看起来就像是深沟。 「这道沟又怎么了?」 「有人掉下去过。」 「谁?」 「加地。」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注意到。虽然我并非刻意避免,却已经很久没有在巧面前提起过加地的名字。 不、不,那是骗人的,其实是刻意……我和巧之间从未谈及与加地有关的话题,我们一直巧妙地避免触及他的存在、姓名以及遗留下的影子。 「加地曾经跌落这条沟里!很少人会这样的。当时他站立墙上,自以为很潇洒地单脚独立,虽然大家都对他说『危险』,他却不以为意地大笑,结果跌进去。」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尽管知道巧很慌张,但还是忍不住。「加地本来还得意地笑着,可是跌入水沟后,他却哭了,嘴里一直喊着:『好痛、痛死了!』他的膝盖磨破皮,鲜血直流,但却自以为了不起地反复说着:『放心,下会有问题。』」 孩提时代,这条沟看起来深得令人觉得恐怖,有如地狱之穴。现在,虽然成人的我们不再觉得有多深,却仍旧是危险的场所,即使有约莫膝盖高度的墙壁挡住,另一边有陡直的堆石墙。 十一岁的加地跌落这条深沟。八年过后,他掉落到更深更深的地狱中,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加地跌落这条沟里。」我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迄今为止,我一直避免加地的名字从我口中溢出,但反而像是要弥补被避免的次数一般,我却无数次地说着。随着每一次出口,对加地的记忆也同时溢出,加地……在这月光渲染的夜晚空气,兀自下降地颤动。 也许因为月亮已经爬升至上空,连沟底都被清楚照出,可以见到些许积水。 加地掉落沟中的那时,才小学五年级的我慌忙地跑过来。当时我背着红色书包,连背带都无法系紧;只要一跑步,书包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我还是拚命跑。到了沟边,望向下面,发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躺在沟底。 「加地!加地同学!」 「喂,加地。」 旁边的其它人也都跑到水沟边,异口同声地叫唤他的名字。 那时,我以为加地死了,因为大家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却一动也不动。我已经记不得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谁,只记得她的声音,夹带着不安地说:「会是死掉了吗?」 但是,就在那瞬间,加地的头动了,他好像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转头看四周。他撑起上半身,之后就动也不动地开始哭泣:「好痛、痛死我了!」当时还很小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救他上来,只是愣在当场。 后来,算是班上领导人物的望月转身跑开,告诉我们他要去找人来帮忙。另外几个男同学跟着他一起离开,我和几个女同学则留下来。明明跌进沟中的又不是自己,但是一位姓吉田的女生却开始抽泣。 吉田上了高中后变得相当糜烂,加上脸蛋和身材都很可爱,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也一个一个地被她甩掉。女同学们都讨厌她,但是男孩子们却非常宠她。在加地跌落沟中的事件中,男孩们全都称赞她:「吉田为了加地大哭呢!个性好温柔。」 男生实在是笨蛋,竟然这么简单地被眼泪所欺骗! 我没有办法像吉田那样哭泣,只是茫然凝视着在沟中呻吟的加地。不久,加地抬起脸来。我发现他右边脸颊擦伤,渗出血丝,而且因为浸在污水中,全身脏污不堪。 我和加地的视线交会了。当时加地脸上浮现的表情,至今我仍清楚记得。他咬着下唇,眼神转为坚毅,擦拭掉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他应该不希望被女生见到难堪的样子。他的腿虽然细得像木棒,声音也像女生一样尖细,也没有长胡须,可是,他的确是个男孩子! 加地呻吟地站起来,开始爬上堆石墙。 我虽然没有出声,却一直在内心叫着:「加油、加油,加地。还差一点点,再往上一点,扳住那个突出的石块。」 爬上来的途中,加地踩滑,好像又要摔落,我吓得闭上眼睛,然后再惶恐地睁开,只见加地还攀附在石墙上。他伸手,抬脚,好像丑陋的壁虎一样爬着石墙。不久,他的手指摸到石墙的最上面,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而加地也用右手抓住我的手,我们的手紧紧交握住。 我心想:「怎么可以放手呢!」于是我用双手紧握住加地的手,手臂和身体都尽量地伸展,并将重心置于后方。加地被泥水弄湿的手滑溜溜的,感觉上很啰心,可是我仍旧紧紧握住。 加地爬上石墙后,便躺在马路上。而我则因反作用力的关系,也倒在路上。两人躺在肮脏的马路上,相互凝视、喘气。 「谢谢妳,本山同学。谢谢妳伸手拉我。」过一会儿,加地用男生的神情与声音对我说。 我的确是伸手拉住他,可是,是他自己爬上石墙。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救了自己。 所以,当他在国外发生车祸时,我还是相信他会回来,相信他会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带着无聊的小礼物,像以前那样,突然地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这一次,他爬不 上来了。 为什么与别的女生死在一起呢?为什么坐在他旁边的人不是我?我好想紧握住他的手,好想和他紧紧拥抱。 「奈绪子,喂!」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后,巧伸手抚摸我的背部。 即使这样,我的眼泪还是不停,甚至有如泉水般地涌出。我像小女孩似地站着痛哭,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哭。是因为哀伤加地已经不在这世间?还是无法原谅背叛加地的自己?或者仍旧希望他买无聊的礼物回来?甚至是因为再也无法与加地拥抱?或者只是受不了人们背后的冷言冷语? 我擦拭眼泪。 根本是自己任性流泪!我发现愈是流泪,愈觉得自己肮脏。我背叛加地,在他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和别的男生交往。明明在送行时曾说过会等他,却没有等他。我没有悼念他死亡的资格! 虽然伪善和伪恶同样没有意义,可是,伪恶还是较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我用力擦拭眼泪。 「走吧!」我一面拭泪,一面移动脚步。至少,说话的声音也要保持冷静,也要让人认为坚强。「走吧,巧。」 巧困惑地跟在我后面:「嗯,奈绪于。」 「什么事?」 「不,没有……」 巧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沉默。我自顾自地往前走,远离水沟。 ——对不起,加地。我必须活下去,所以必须忘了你。我也许无法忘记,却也因为这样而更想忘记,这样就行了。不,错了,不是这样,我并不想忘记你,而是希望牢牢地记住你,但事实上是想借着怀念你的死亡,在喝酒聚会这类的场合上,引起大家的同情。 我一边走着,并想着这些做不到的事情。 但,终有一天能够做到吧!我已经成长至可以了解这点的程度了。 ※ 不论我怎么想,感觉妹妹说来参观大学校园根本就是谎言,因为她从未走出这个家一步。很可能是母亲要她来看看这里的状况吧!也有可能母亲并没有叫她来,可是她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前来看个究竟吧! 绘里到此之后,家中悠闲的步调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只要没事都会待在客厅,逐一监视着我和父亲的举动。她的视线锋利,很明显地在责怪我们。三人共进晚餐的时刻最是尴尬,几乎完全不交谈,顶多只是说「拿酱油来」,或是「饭菜有点辣」之类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是手足无措,最重要的是,绘里自己更不知该怎么办。 我终于明白,绘里在佐贺一定都是持续着这类的状况。所以当她来到这儿后,发现我和父亲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父亲忙碌于市委员会的活动,也有时间和我互相借阅书籍。这让绘里更无法忍受。 我觉得向她道歉,可是苦无机会,徒然让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我当然还是一直睡在走道,绘里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绘里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想钻进走道的被窝里时,绘里从二楼下来了。 「姊姊。」 「什么事?」 难道又要发牢骚? 「我可以一起睡吗?」 我大吃一惊:「是可以……」 「那么,我就不客气啦!」绘里说着,钻进被窝。 像这样和绘里一起睡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学生的时候吧!所以,最初彼此都很紧张,我们身体动也不动地屏息凝视着天花板,但随着时间消逝,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身上累积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例如:我熟知绘里曾经因为想要芭比娃娃而哭嚷的那张脸孔,绘里也熟知我难堪的过去。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对不起,姊姊。」 夜晚的空气颤动着。 「对不起什么?」 「我太任性了,总是动不动就怪罪别人,所以,他才会受不了而跑掉。」 「什么,妳和良分手了?」 「是的。」 良是绘里的男朋友。最初到佐贺时,绘里经常埋怨他。不久,她没有再埋怨了,又过一段时间,她开始谈及良的话题,或许,良是她的初恋情人。 「原因是?」 「我早就发现他和别的女孩见面,不过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也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方成为他真正的女朋友,我被甩了。」 「怎么会这样……」 「我曾经有挽回的机会,因为他也觉得对不起我,但我只是一味地责怪他。如果要责怪他,应该更早就责怪的,时机已经溜走。」绘里将右臂遮在脸上,大概是正在哭吧?「这次的事情也很对不起,我不该责怪姊姊的,不对的人是爸爸……一方面因为与良之间发生事情,所以让我忍不住……仔细想想,爸爸和姊姊会过着这样的生活,一定有其理由的。」 「不,我认为妳生气是应该的。」 「是吗?」 「嗯。所以,姊姊也对不起妳。」 姊妹俩在铺在走道的被窝里互相道歉。这种情形很可笑,但我们却都微笑了。和巧一起看过的月亮还慢慢转动,把磨砂玻璃渲染成眩目的金黄色。 「我明白爸爸离家出走的原因了。」绘里的声音转为严肃地说。 「哦,是什么?」 「他想辞掉工作。」 「爸爸吗?为什么?啊,是被裁员?」我试着说出能够想到的适当理由。 绘里摇头:「不,不对,我觉得爸爸如果是被裁员还比较好呢!公司今年已经内定爸爸在春天会升迁,所以妈妈非常高兴。妳也知道吧?爸爸的公司在那一带是相当大规模的公司,因此妈妈参加的社交圈内,公司里的人也很多。知道吗?在那种地方,丈夫的头衔决定你的社交地位。」 「嗯,我听说过。」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事实上,爸爸升官应该不会连妈妈都变伟大的……」 「嗯,不过,我能够理解。」 「我也能够理解。可是,还是觉得很可笑。」 「没错,是很可笑。」 母亲一定快要乐翻天吧!或许她已经反复不停地看着人事公告不知道多少次,甚至还顶礼膜拜吧!不论好坏,父亲和母亲总是从那样的价值观中生存过来。 「明知道要升迁,父亲却想辞掉工作?」 「问题就在这里。」绘里说:「父亲好像想和朋友合组公司。公司内定升迁后,他马上表示要成立贩卖自己研究出来的马达公司,说是希望能够达成自己的梦想。但母亲非常生气,而且我感觉她完全无法理解。我第一次见到母亲那样生气,我来这里之前,父亲已经向母亲解释。可是我却被他们的谈判情况吓到了。最初他们好像准备冷静地好好商量,可是却愈来愈发火,母亲甚至大声咆哮说:『梦想无法过生活』、『想离开这么好的公司一定是疯了』等类似的话语。母亲一旦发飙,还真的有点可怕。」 「梦想吗……就是所谓的二度人生吗?」 「我也吓了一跳,也许是理所当然,但,没想到父亲也有那样的梦想。」 「嗯,确实令人惊讶。」 「可是,仔细想想,那也是应该的吧!如果我和姊姊都有梦想,那父亲会有梦想也是正常,虽然,马达那种东西我不太懂……还有,对母亲来说,父亲的升迁就是她的梦想。父亲内心所想的,母亲好像完全无法接受,连我听了都很难过,因为两人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父亲达成他的梦想等于是粉碎母亲的梦想。外遇都还比这件事还容易理解呢!母亲有些地方和姊姊很相似,就是一向过得很悠闲吧?所以看见她那样生气,我实在吓呆了,也因而 感到不安。该怎么说才好呢……是所谓的彼此价值观有冲突吧?我想妈妈是在固定的框架里生活惯了,所以很害怕框架崩坏。」 「是有了自我危机意识吧!去年我读过一般教养的心理学,曾解释说那是自己脚底下的地面崩塌。在那种时候,完全不会接受任何道理,首先出现的症状就是拒绝感。」我说。 「啊,差不多就是这样。」绘里用力呼出一口气。「可是,未免也太难看了。」 「妈妈吗?」 「妈妈是这样,爸爸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无法用语言,明白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爸爸只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梦想』之类的,而妈妈则不断地叫着『无法理解』。我想,长期生活在一起后,人类好像反而没办法彼此了解,也失去诉说的语言。其实,只要面对面,好好地商量,应该是可以理解相互间的心情。」 的确,这是比外遇还更麻烦的事,因为这是与生存方式有关的问题,只能靠其中一方改变价值观。互相讨论或许能够缩短差距,不过绝对不像绘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父亲和母亲一直生活在既定的价值观中,如果是在其中,以同样言语能够互相沟通,没有必要讲太多话。可是,一旦离开,就需要不同的言语了。重点是,父亲和母亲都缺乏沟通,所以,父亲才会困惑地离家出走,这绝对是自我危机意识! 「爸爸和妈妈会变成如何呢?」绘里方才的分析语气消失了,只是寂寞地说。 「这……谁能知道?」 「我讨厌他们离婚,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父亲的任性是短暂的,而且他的年纪也那么大了,所以如果他想追求梦想就让他追求吧!父亲是无法忍受母亲的压力才会逃到这儿,这样太难堪了。他的内心究竟有何盘算?」 可能是因为只有绘里和母亲待在佐贺家中,加上她习惯把各种心事皆郁积在心中吧!所以今天的绘里话很多。说不定,在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某种结论,只不过想藉此再予以确认罢了。 可能是月亮稍微移动,磨砂玻璃的亮光有了变化。 「上次巧说过:『妳爸妈就算离婚,也不会全盘崩溃。』对我们来说,父亲毕竟就是父亲,母亲也还是母亲,而我们仍旧是姊妹,所以,事情就算到了最恶劣的结局,还是会留下应有的东西。」 「巧那个人确实是这样的,他看的都是未来。」 「嗯,没错。」 「姊姊,妳就是欣赏巧的这种个性吧?」绘里的语气似乎带着讽刺。 但,那是事实,因此我毫不害羞地点头:「没错。」 「啊,有男朋友真好。巧虽然不是书生类型,可是外表好看,性情又温柔,实在不错。」 绘里伸手碰了碰我的腰,我也回顶她一下,然后,两人嗤嗤地笑出声来。 有个年纪相近的姊妹真的不错,衣服、唇膏、乳液、眉笔都可以一起使用,除此之外,甚至连恋爱的心情都能够彼此分享。 「走道出乎意外地令人能够冷静呢!」 「对吧?」 「所以妳才会睡这里?」 「可以这么说。」 「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谁知道呢?应该会睡到在房间可以睡着的时候吧!」 绘里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我,表情非常平淡,不像是在可怜我,却也不像在嘲笑我。 「姊姊也很难过吧?」 「是有一点。」 「忘掉加地的事了?」 「不,不可能,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吧?只是,忘不了也没关系了。」 「咦,怎么说?」 「我虽然认为,不能一直牵挂着加地的事,但是更清楚自己忘不掉。不论好或坏,都会永远残留下来。既然这样,忘不了也无所谓了。」 我和绘里的视线长时间交会,绘里先栘开视线。 「加地是真的死了?」 「嗯。」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嗯。」 「姊姊一定最喜欢加地啰?我好羡慕呢!妳每次和加地见面之前,都会很用心地打扮自己。当时,我认为为了男孩子神魂颠倒,根本就是白痴,所以也觉得姊姊是白痴,可是,现在却好羡慕妳。」 确实,那个时候的绘里对任何事,都是一副拒绝的态度。她的头发梳得紧贴头皮,戴着银框厚眼镜,制服的裙子比其它女孩子都要长上十公分,不仅对异性,甚至对于同性、女人应有的个性,完全表现出拒绝的姿态。或许是因为她有着与单纯的个性不符的亮丽外表,而不得不拒绝自己吧! 「真的很羡慕呢!但,我不想承认羡慕,却又要惩罚自己的羡慕,所以才把头发弄成清汤挂面的模样。现在回想以来,还是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 「和良的事已经完全结束?」 「嗯。」 「那就找个新男友吧!」 「我会的。」 「最好是长得好看的男生。」 「绝对需要温柔,不温柔不行。」 「脸孔呢?」 「脸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吧!」 「手?」 「我喜欢男孩子有双干干净净的手。」 「啊,我了解,手的确很重要。」 「嗯,手是重要。」 我们认真地谈论新恋情,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兴趣。当然,那并下是能简单达成的!对任何事情都笨拙的绘里,这次失恋的打击一定会影响半年之久吧!事实上,能够轻松忘记的爱情,本身就很悲哀了。 「已经很久没有和姊姊聊这类的话题了。」绘里用小女孩般的声音说着,然后噗嗤地笑了。 我同样也噗嗤笑了:「没错,是很久了。」 「是走道效果吗?没错,是走道。」 「我劝妳,难过的时候就到走道。爸爸说过:『走道乃是人们进入的地方,也是人们出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觉得就像爸爸说的,走道不是人们伫留的地方,因为经过走道的人们不是出去,就是进入。」 最初只不过是打算随便说些自己想到的话语,可是从途中开始,我注意到我尽是说些意料不到的内容,而且一说出便无法停顿下来,简直像是被妖物附身一样。我的声音颤抖,身体也跟着 颤抖。绘里慌乱地望着我,但是我无法承受她的视线。 「人不可能永远待在同一个场所,必须有出有进。我觉得要判断一个人进出,走道是最适合的地点,只要在这里,绝对可以知道是出或进,亦即……」 「姊姊!」 我的身体被摇撼,声音中断了。直到刚刚为止,我本来是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可是一旦中断后,我却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我仿佛是迷路的孩子,转头看着四周,想找出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但眼前只有绘里。 「对不起……我……对不起……」说着,我把头埋进被窝里。然后,脸孔紧贴着棉被,让夺眶而出的泪水渗入棉被。 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加地死后,我就经常哭泣,但是,大约过了半年左右,我已经不再哭了,无论是何等悲哀、痛苦,也完全不会掉泪,有时候反而觉得,如果哭得出来,该有多轻松呢!可是,这几天来,我却哭了两次,我,到底怎么了呢?是从父亲回来这里以后,或是从那次与巧散步之后? 绘里无数次地抚摸着我的背部,她手掌的感触酷似母亲。摸着摸着,睡魔来袭了。 就这样睡着吧!趁着妹妹温柔体贴地陪着我的时候。 「谢谢!」我在心中说道,闭上眼睛。『绘里,谢谢妳!』 第六章 复仇的击倒 奈绪子似乎正在改变。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无法去求证,可是,从月夜的散步那晚以后,她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似乎在挺直自己的腰杆。当然,事实上她是不可能再长高,但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成熟、能够自己站稳。 这样的奈绪子非常耀眼! 人是被认为可以不变,却又无时无刻下在稍微改变的生物。感觉上一天一天地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其实是有着某种变化。我不太清楚是否该掌握住奈绪子的变化,甚至连她那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我都搞不清楚,只是一味地感觉她很眩眼,这让我有点畏缩。 也许,奈绪子又向前迈出一步了。 迈出我无法踩上前的那一步! ※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的人是春日贵子。 「对不起!」春日说。 手机传出的声音里掺杂许多杂音,很难听清楚,可是能够很明显地听出她带着沮丧:「我不应该找奈绪子的。」 「怎么回事?」 「上次和伊泽他们聚会喝酒,途中,奈绪子转头离开,她说她身体不太舒服,由于她的样子的确古怪,我判断应该不是她说的那样,所以去问在另外一间包厢的同学,才知道他们曾经谈到加地的事。奈绪子一定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加地」的名字让我的胃猛然收缩,因为我能轻易地想象出当时发生的事。 「都是些什么人呢?」 「川岛,你生气了?」 我沉默不语。 「当时包厢里有谁?」 「问这个干嘛?」 「干嘛……」 「难道你?」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说,紧接着又重复一次:「真的什么也不会做的。」 不可能做出什么事的。就算这些无聊的冷言冷语让奈绪子的心破成碎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要别人不要说长道短,根本不可能。奈绪子偶然听到,只能说是她的不幸。这道理我当然非常清楚。可是我不是成年人,从春日口中问出姓名后,还是把每个名字记在黑名单上。 「对不起,川岛。」春日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 但是,我没有余裕安慰她,也没心情哄她。 「妳不需要道歉吧?」这是我唯一的好话,「谢谢妳告诉我。」 春日虽然还想说什么,我却快速地挂断电话。我是还在睡觉的时候被吵醒,所以盘腿坐在床铺上。看着行动电话的屏幕画面,显示着上午十点三十七分,是该起床了!正在茫然沉思之间,巴哈的扰人小曲《耶稣,吾民仰望之喜悦》响起,是我设定的闹铃声响。我关掉铃声,再度躺下。 那天……那个月夜……奈绪子一定哭了吧! 我想,那也许不是直接的原因。那天刚见面时,奈绪子看来精神不错,而且好像松了一口气般地紧靠着我,她的笑容和声音充满雀跃,所以我一直不说「回家吧」,只是继续走着。 但是见到水沟的瞬间,她却哭了,然后从恍如被封印的嘴里,无数次并持续地呼喊出「加地」的名字,那声音宛如惨叫,连我都以为她完全崩溃了,因为,她的哭声是那么激烈。可是,不知何故,她却又突然恢复冷静,停止哭泣,大踏步往前走,语气坚定地说「巧,我们走吧!」 那一瞬间,明信片的事差一点从我口中溜出。原因何在呢?我也不懂,可能是我的情绪也很亢奋吧!也可能是感觉到,奈绪子在那时应该可以接受吧!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来,毕竟我自己尚未做好准备。 我希望保护奈绪子,希望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痛苦、忧伤远离她,让她永远处于平静安稳的场所,若是能够做到,要我付出任何牺牲也在所不惜。但我只是个二十岁的孩子,想要做到这点实在困难! 我感受着自己的无力,沉浸在几近绝望的感情里。当然,我的内心也烦躁、愤怒。所以,翌日,我应邀去踢草地足球。 我不知道我是出于被虐待意识或是自虐意识,但我内心溢满残酷的情绪,对着邀约的电话回复「会去」之后,立刻开始着手准备。由于只是草地足球,所以不用穿上正式制服,只要换上我们队的t恤即可。于是我在背袋——从高中时就使用至今——塞入黄色t恤、黑色短裤和足球鞋。 搭乘巴士至位于大公园里的市立球场,邀我参加的足球队学弟跑过来,高兴地说:「学长,真是太好啦!我们的队员来的人数不足,我正在担心呢!」 虽然已是下午六时过后,但市立球场的灯光却绽放着耀眼的光辉。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间比赛了,高大的照明灯光简直就像巨大的捕蛾灯一样。 「反正我也刚好有空。」 「可是,川岛学长会来,真的很难得。」 「没必要那样客气。」我一面与学弟交谈,一面环视球场。 藤木应该在这家伙的球队里吧!没错,我马上就找到他了。他正在球场最边端练球,先以右脚外侧踢两球,再内侧踢两球,然后换成肩膀、大腿,再来又是外侧、内侧,脚法相当干净、利落。 高中时,那家伙是队中技巧最高明的球员,他的球衣背号10号,也就是球队中场攻击手,从一年级起就是中心人物。 我告诉学弟:「一定赢球。」然后,我走向藤木。 「啊,川岛。」藤木以不安的神情对我打招呼。 「嗨!」我笑了。明明不想笑,却还是大声笑出来:「听说上次你们举办过喝酒聚会吧?」 「啊……嗯。」 「应该找我参加的。」 「对,对呀!」 「奈绪子也参加了吧?听说她途中就回家,不知道是否有问题。」 藤木却支支吾吾吔含糊其词。 这家伙是在聚会包厢里有趣地谈论加地的话题者之一。今天我会来这儿,并不是因为要帮忙学弟,也不是为了踢足球。 「今天请多多指教。」我笑道:「我踢侧翼,请传球给我。」 比赛的对手是由大规模家电厂的员工们所组成的,水平并不是很高。况且我们的技术远超过对方,腿力也更具压倒性,上半场就以三比一领先;当下半场踢成四比一的时候,我们便放慢速度,让对方也能轻松对应。反正是草地足球,没有必要过度计较结果,不过结束时的比分是五比三。 这真的是一场愉快的比赛,藤木传了不少球给我,而每次我都试着突破。藤木与现在完全不同,高中时那家伙只会在当我摆脱对手的时候,偶而传球给我。很明显,他顾忌着奈绪子的事,所以每次他的传球,都只让我冷漠的怒火更加冷漠。 比赛结束后,我紧追在走向洗手间的藤木背后。其它人都为了赢球而抬头朝向夜空欢呼,只有我是满腹的冰冷怒气。 我站在正小便的藤木身旁,同样开始小便。 「这是一场有趣的比赛呢!」 「嗯,轻松赢球。」 「很难得你会傅给我那么多球。」 「啊,反正是草地足球,趣味比赛嘛!」 「高中时我很希望你能传球给我,但是我却往往只是在侧翼狂奔,球不会朝着我传过来,让我非常失望。」 「那是因为你太烂了。」 ——最佳机会! 我心想藤木可能是想开玩笑吧?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借口,如果能够激起胸中的怒火,如果可以让玩笑更严重,这种程度的契机已经足够了。 「太烂?」我故意提高声调,发出比想象中更大的声音。 我突然地怒叫,似乎让藤木吓了一跳:「川岛,怎么回事?」 「什么太烂?太烂?」 「你生气了?」 这时候的藤木好像还只是困惑,他拉上裤裆拉炼,走向洗手台,回头瞄了我几眼。我立刻追在他后面,轻推着他肩膀。藤木的身体失去平衡,腰部撞击到洗手台。 「喂,你干什么?」藤木终于被激怒了。 ——好,不错……但要更生气些!我在心底残忍地笑着。 「藤木,什么我太烂?你再说一次。」我抓住藤木的t恤胸口,用力扭紧。薄薄的t恤被拉长了,可以清楚看到那家伙的胸口与肚子。 藤木想甩开我手臂,同时紧咬着牙齿,从缝隙间挤出声音:「川岛,你在生什么气呢?」 「啰唆!把别人看扁,还敢讲这种话?」我说。 我打算坚持使用这个理由!——为了一点小事情的无聊口角,不希望再加入其它问题。但是藤木却轻易地看穿我单纯的思维。 「你是为了本山的事情发怒吗?她可是加地用过的二手货。」虽然藤木被我压制在洗手台,但他仍旧满含讽刺地说。看样子,他是故意在导火线上点火。 我说不出话来。我当时很想大叫:「不,不是的!」可是嘴巴却开不了。 看见我这种反应,藤木笑道:「难不成你早就盯上本山?所以,加地死了,正好让你达成心愿?」 这实在是过于明显的挑衅,我尽管觉得毫无意义,却知道身体的血液正往头上冲。我本来打算先挨藤木一、两拳,这样我才会忍不住发飙;但是听到藤木所说的话的那瞬间,内心所有盘算完全消失无踪,等我回过神时,藤木的头已经撞到镜子,同时倒在地上。 这场挑衅,我败了,我先出手。 藤木站起身,马上冲过来。我们倒在肮脏地面上,互相抓着对方的衣服和头发搏斗。我的手肘用力顶住藤木下颚,藤木痛得蹙眉,发出奇妙的呻吟声。他奋力伸手过来,抓住我的脸孔。可能是手指几乎抓入我眼中的关系,我闭上眼睛后,头皮随即感到一阵刺痛,我挨了他一拳。我虽然想反击,却只是击中他的肩膀。他的手腕回击,又正中我的脸孔,不,应该说是正中下颚下方的颈子。 我马上还击。这次,拳头刚好打在藤木脸孔,他的脸孔奇怪地扭曲。但,我没有停手,又紧接着击出。好痛,我的拳头好痛!可能是藤木在慌忙间扑上来的缘故,让我瞬间失去平衡,彼此身体位置互换,我在一时搞不清楚的状况下,整个身体撞到地面,背部疼痛得几乎窒息。之后,连续挨了他两拳。 我们滚在洗手间地面,很难看地缠斗着。虽然我练过拳击,但这对打架毫无帮助,因为拳击乃是保持一定距离、在站立状况下进行的搏斗技巧;像这样互相缠斗的打架,是完全无法活用拳击的技术。 不久,大伙发现骚乱而跑过来,几乎都是藤木的朋友,他们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家伙,立刻伸脚踹我腹部。虽然不是因为痛楚,可是在这样的冲击下,我一时无法呼吸了。 ——可恶,我喘不过气…… 正在痛苦之间,我又挨了几拳和几脚,脸孔也被人用鞋底踩踏,我的脸孔夹在脏鞋底和地面之间,而白色的小便池就在眼前,臭味呛鼻。 我们终于被拉开,我难看地躺在洗手间的地上,而藤木则被朋友扶着,马上站起。大约十个男人冷眼低头看着倒在肮脏洗手间地面上的我。 那是再也不会有更悲惨的景象。 ※ 在那些人的白眼下,我离开市立球场。可能因为躺在洗手间地上的关系,我的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臭味,包括t恤和短裤,可是此刻我又不可能再回到更衣室,只好躲在树荫下,换上衬衫和牛仔裤。如果这时被人看见,搞不好会误认为我是变态,幸好没有被人发现。换好衣服后,头发和身体沾上的味道依旧无法消除,不得已,我只好利用公园里的水笼头冲洗手脚。水非常冰冷,但我还是连头发都洗了,终于觉得清爽许多。尽管仍有少许味道留下,但应该不太有问题吧! 我独自走在毫无人影的黑暗公园里。天空没有月亮,只是覆盖着浓密的云层。冷风吹过,摇撼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心。 我除了击中藤木两、三拳。应该还擦掠过好几拳,可是那却让我有着罪恶感。揍了藤木又如何?那家伙只不过是说些闲话罢了,假定揍他是正确无误。那么,我就必须揍完所有参加喝酒聚会的昔日同学了。事实上,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发泄怒火,只是因为藤木偶然在球场上……但是,我反而更加狼狈地被揍和被踹,所以应该算是扯平吧?但……这样的说法却有点奇怪。 反正,算了。 我在脑海里找寻各种理由,持续地走着。过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冷却下来,全身开始酸痛,脸、肚子、手臂和腿……掀起衬衫一看,侧腹有一大块的瘀青,是被足球鞋踹到的痕迹。右臂也有两处、左臂也有一处,腿上应该还有多处吧。我自嘲地对着自己说声「真惨」,剎时,唇角掠过一阵抽痛,看样子也有点裂伤。 不知道是因为一脸惨状呢?或是身上还有臭味呢?过往的行人频频地打量我。 「藤木,你错了!」我朝着天空说。虽然,藤木不可能听见。「我不是早就盯上奈绪子,是在加地死后才盯上她。」 如果加地没有死,我应该会静静看着奈绪子与他成双成对吧?也一定会有着幸福的心情吧? 对我来说,加地、还有被加地深爱的奈绪子,真的都是很特别的存在。 如果神愿意听我的祈求,我会祈祷不要发生那桩车祸意外,让加地平安地回来,奈绪子高兴地迎接他,两人像以往那样并肩走着。而我则在稍远处望着他们幸福的样子,对我而言,那也是最适当的位置。 我希望能够永远、永远地那样望着他们!那就像是眺望星星的行为。我将丑陋的自己紧贴在地面上,我的全身充满嫉妒和欲望,星星毫不理会我的存在,径自闪闪发光。加地……不,加地和奈绪子对我来说,就是如同那样的存在,我希望他们永远闪烁发光。 可是,加地却死了。已经再也见不到。他只是生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现在,只有我能够使奈绪子幸福,我不能只是站在最适当的位置观望,那种观望的幸福日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我,必须自己创造出新的幸福,或是难堪的悲惨幸福。所以,我要拥有奈绪子,让她不属于加地,只是属于我一个人。当然,我无法抹拭掉奈绪子对于加地的回忆,她只要藏放在内心深处就可以了,让加地成为我与奈绪子的共有财产。 虽然将加地当成物体,他可能会生气,但是无所谓,生气就生气,毕竟我只能够这么做。我真的喜欢奈绪子,也非常宝贵她,因此希望她可以幸福,比加地生前更加倍幸福。 ——加地,你就在天空的某处看着吧!并且保佑我达成心愿。 我的左手现在仍握住加地的右手,而加地的左手则握住奈绪子的右手,我和奈绪子就这样连系在一起,迄今仍让加地留在中间的位置。但是这样的关系也不得不结束!奈绪子似乎已经想要结束了,我应该也下可能像现在一样吧?这绝不是与加地分开,也绝对不可能与加地分开,我和奈绪子两人终究太重视加地,所以还是紧握住他的手。重点是,我和奈绪子还各自空着一只手,我们空着的那只手只要直接紧握就好,让我的手紧握住奈绪子的手! 我没有搭乘巴士。四、五公里的距离,用走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左右能够到达住处吧!我走过市内地价第三呙的豪华住宅区、脚下坑坑洞洞的农业道路、有大型车震动的产业道路,接着再走过老旧的市立住宅建地。途中,右膝痛了,但我仍护着右膝继续走,紧接着右脚踝又痛了。 天气冶得让我全身不停发抖,但也因为挨了一场狠揍,身体表面有如火烫般地炽热。我进入超商买了一杯热茶。店员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后,没有把零钱直接交给我,而是和收据一起放在收银台上。我试着微笑,但是店员没有回报笑容——虽然,微笑连一圆也不值。啊,不对,那是麦当劳的广告词! 店外喝的那口茶,滋润了我干渴的喉咙。可能是因为松了一口气吧,我忽然感到步履沉重。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所以不可以在这儿休息;何况,如果就这样停下来,很可能再也走不动了! 踢足球也是一样,比赛中如果没有尽情地奔跑,根本无法继续在侧翼跑动,就算没有球传过来;就算明知道这样只是无用地跑着,但是担任侧翼的球员总是要不停地继续跑着。 盖好宝特瓶盖,用它代替怀炉,我再度往前走。迎面而来的卡车灯光刺眼地照着我,整个世界完全被亮光溢满。卡车过去后,更为浓郁的黑暗再次来临。我继续走在黑暗中。 不知何时,云层完全流逝,能够见到冬天的星空,有几颗明亮的星星闪动着耀眼光芒。 ※ 因为脚很痛,必须慢慢走,所以我足足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家。此时,除了身体彻底冰冶之外,挨揍的部位和关节也非常疼痛。进入家中,我直接走向浴室,冲过热水澡后,才终于感到好像又复活了。尽管沮丧、凄惨的感觉依旧存在,却感到神清气爽,和大哭一场之后的清爽程度相同。看来,拳头和泪水偶而会发生同样作用。 我试着照镜子,还好,脸孔没有太严重的伤口,只有唇角稍微裂开。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至于身上的瘀青,久了自然会消失。我换好衣服后前往客厅,姊姊还未就寝。 「姊姊,妳还没睡?」 「嗯,我正在看影片。你又是怎么回事?」 「去踢草地足球。因为球队球员不够,打电话找我去。」 「哦?」姊姊点头:「踢赢了?」 「惨败。」 「比数呢?」 「这……大概是十比三吧!」 「真是烂透了。」姊姊说。 我点头说道:「是很烂。」 姊姊拿着遥控器,抱膝,坐在地板上,专注看着电视屏幕。画面有些灰暗,一看即知不是好莱坞影片,大概是欧洲那边的影片吧!认真看着屏幕画面的姊姊,脸孔看起来比平常稚嫩许多。 我走向厨房,犹豫了一会儿后,选择了乌龙茶。 「什么片子?」我端着倒在杯里的乌龙茶走回客厅,问道。 「好像是《寻父三千里》。」 「寻父?不是寻母吗?」 「是父亲失踪。一对小姊弟流浪各地寻找父亲的故事。虽然有人亲切地帮助,却也遇见悲惨的事情,不,几乎都是惨况居多。」 「也就是无人援助了?」 「嗯。不过,确实是好片子。」 姊姊认真地看着屏幕画面,所以我不再开口。情节虽然看不太懂,却可以感到真的是可悲的影片,故事中的姊弟两人总是饱受无聊的法规、没道理的事物或是被任性的大人们欺侮,最重要的父亲却一直找不到。不久屏幕上出现「end」三个英文字母,我以为哪里出错,吓一大跳。 「咦,结束了?」 「嗯。」姊姊点点头:「结束了。」 「可是,又没有找到父亲。」 「你好莱坞电影看太多了,巧。所以会觉得所谓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找到父亲,全家幸福团圆,一切皆告圆满,可是,世事并非一定完全顺遂。」 「人生或许是那样,但,这是电影。」 「电影本来就是描绘人生的。」 看样子,世间还是存在着基本认识的差异!的确,我有可能是看了太多好莱坞的白痴电影。 对了,不知谁曾经告诉过我:「好莱坞制片高层认为,群众不会喜欢过度沉闷的结局,所以绝对必须有快乐的结局。」事实上,我也属于那样的群众之一。 「这是哪里的影片?」 「希腊电影。」姊姊回答。 正式片名好像是《雾中风景》。 「下次我去录像带出租店借回来仔细看一遁。」 「我想大概租下到。录像带出租店几乎不会有这位导演的影片,不过也许惠比寿的tsutaya会有也不一定。」 「不可能去那么远的。」 「那就耐心等待吧!这是卫星电视台,大约两个星期后会再播放。」 「那妳早说嘛!」 在我查阅卫星节目表时,姊姊茫然凝视着某处。一定是在想着刚刚结束的影片内容吧!姊姊和我虽然同样属于粗枝大叶的个性,却比我更会思考很多事情。 「巧,你和奈绪子相处还顺利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事?」 「不,从以前我就很在意了。如何?」 「很顺利呀!」 「加地的事呢?是否谈过?」 这是姊姊首度问这种深入的话题。大概是因为夜晚的空气吧?也可能是因为影片的缘故吧?我一边假装正在调查节目表,一边窥看姊姊的样子。虽然这样做也许不礼貌,不过姊姊脸上并无责怪的神情。 「上次曾经与奈绪子略微谈过,但之前完全没有。」 「没有谈过?」 「嗯,之前没有。」 我有些苦恼说明实际状况。诸如:奈绪子听到昔日同学的无聊的冷言冷语;在同一天的夜里,她突然提及对于加地的回忆,然后像个小女孩一样地哭泣,之后却毅然往前走;以及她的身体稍微挺直的姿势等等。 姊姊没有像以往那样缺乏口德,只是静静地一边点头,一边听我叙述。 「奈绪子没有忘记。」 「忘不了的。」略微犹豫后,我说:「我也忘不了加地的事。」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 「就是保持现况好吗?我是女人,所以可以理解。奈绪子可能永远忘不了加地,而且更会因为加地的死亡而记住他美好的一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你自己也时常回想着加地的事,对不对?」 的确没错,不只是时常,而是每天都会想起加地。 「我虽然只见过他两、三次,但加地确实是个很有趣的男孩子,尽管他是属于那种常见的类型,不过再次见面时,应该都会给人全新的感觉,这与只是勇往直前的你,是截然不同的对比。 因此,我可以了解你重视加地的原因,因为,你有些地方根本赢不了他。」 「嗯,那家伙的确是很有一套。」 「根据我的观察,他应该也只是很寻常的知性男人,但是对你和奈绪子来说,却绝对是很厉害的家伙。所以,怎么办?还是打算和奈绪子继续维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 我点头:「我喜欢奈绪子。」 「我当然知道。」 「既然这样,应该没问题吧!我知道她心中存在着加地,也知道她没有办法驱除,因为我自己也一样。我想,奈绪子也了解我……可是,难道那样就会出问题吗?姊姊,我虽然很笨,却也并非都不思考的。自从奈绪子上次哭了以后,我就想了很多,虽然还无法顺利整理出头绪,也只是了解道理而已,可是我还是认为我们维持现状比较好。」 「维持现状?也就是一直持续下去?」 「是的,永远持续下去。就算现在,我和奈绪子也是幸福的。或许不自然,也或许不平顺,充满了不确定的色彩,却也没有因此让一切褪色,我们确实有过幸福的瞬间。 我想,我、奈绪子和加地三个人是共同生存的。当然,现实世界中是没有加地,因为他已经死了,但是至今仍活在我和奈绪子心中。而且不仅这样,加地也横亘在我和奈绪子之间,我们三人相互握着对方的手。 我和奈绪子互相了解,这种情形再也下会改变。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打算用一只手握住加地,另一只手则握住奈绪子,也就是,我要紧握住加地与奈绪子的手不放。」 「你呀!」姊姊突然住口不说。过一会儿,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同样停顿住,逃避似地走向厨房。 「喂?」姊姊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什么?我听不见。」 「我要泡热牛奶,你要喝吗?」 「啊,当然要。」 虽然已经半夜,我们却大声交谈。接下来,由于已无提高声调的必要,家中很快恢复寂静。我松开交抱的双手,凝视着自己的左右手——一边紧握住加地、一边紧握住奈绪子的手。 过没多久,厨房飘来香甜的气味。 「好啦!我用牛奶壶加热的,和电子锅加热的味道完全不同。」姊姊回来时,双手端着两个杯子。 「嘿!」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啜饮。的确是香甜的热牛奶,可以感觉到热气流遍全身,而且味道非常柔和。 「这个有点甜哩!」 「我加入蜂蜜,是非常高级的莲花蜂蜜,一瓶大约要五千圆,味道也很细腻。你大概不知道蜂蜜有很多种类吧?感觉上虽然都差不多,但其实每种蜂蜜的味道都不一样。在苹果园附近的养蜂场采集的蜂蜜有苹果芳香,而且光是舔一下是无法分辨得出,必须像这样加入牛奶中,才会突然散发出苹果香气。」 「嗯、嗯。」我静静听着。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使用蜂蜜,我只要有好喝的热牛奶可以喝就够了。 「我说,巧。」 「什么事?」 「刚刚谈到的事情,你真心考虑过了?」姊姊望着我。 我点头说道:「当然是真心考虑过了……应该说,还只是在考虑的阶段,却没有自信能够付诸实行。」 「有可能顺利吗?」 「不知道。」我坦白回答。 再啜饮一口热牛奶。虽然只是放置极短暂的时间,味道却完全起了变化,因为温度下降,口感比方才更柔和了,而且不知何故,蜂蜜的芳香也更加浓烈,不,这是莲花香吗? 「最好能够顺利。」 「嗯。」 「那么,我要去睡觉啦!」姊姊先喝完热牛奶,转身想走出客厅,但是却在门口处停下来: 「坦白说,我不太赞成。」 「我和奈绪子的事?」 「没错,因为你是粗枝大叶的男人。姊姊不忍心让你置身在这种麻烦的状况中,我希望你能够有一段开朗的恋爱,虽然,奈绪子是个好女孩……」说到这里,姊姊沉默了。 我明白姊姊话中之意。同样沉默无语。 不久,姊姊再次开口:「不过,仔细想想,你也不可能永远站在原地踏步,所以这样或许是一件好事。何况,最近你愈来愈像个好男人了。」说完,她掩饰地笑了笑,最后走出客厅。 我无法了解姊姊这么说,是真心的呢?或者只是在安慰沮丧的弟弟呢?我只好缓缓地继续喝着熟牛奶。 瞄一眼时钟。凌晨二点十七分。凌晨三点,我对好友说话了。 ——嗨,加地。假定你的灵魂来到这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一定会是满脸笑容吧!说不定会是溢满着寂寞的笑容,飘然站立我面前吧!也说不定你的内心正愤怒不已。你就是这样的家伙,在稳重的外表下,拥有既不会旺盛燃烧,却也不会熄灭的一把火。你倾注所有的热情爱着奈绪子,因为你曾经有过整整六年的单恋。所以,你一定会不甘心花费六年才追求到的恋人,现在却落在我手中。但是,加地,我不会道歉。我并没有使用卑鄙手段夺取,我是堂堂正正地抢夺过来。加地,奈绪子是我的,连你也是。 我一口喝光热牛奶。姊姊的话是真的,最后一口的确有莲花香味。 ※ 高二的校庆…… 我立刻实行加地托付的事。我将原因告知春日贵子后,她爽快地答应帮忙了,不,应该说事情进行到一半,春日主动地转为积极。 「长达六年的单恋吗?」不知何故,春日如梦呓般地说着:「那实在太美了。」 「大概没有人会单恋着妳吧?」 「川岛,你不要尽说些无意义的话!」 我和春日的个性都属于豪放型,彼此并没有喜欢或厌恶的感觉,所以凡事都能够明白商量。 「什么是无意义的话?」 「因为,六年的岁月呀!整整六年。」 「又不是妳自己吧?」 「我指的又不是这个。」春日谴责地望着我:「重点是在六年的单恋本身。」 我知道如果再多说什么,可能会激怒春日,所以沉默不语。 即使到了现在,我仍旧没有办法理解春日为什么会有那种高兴的神情反应,毕竟被单恋的人是奈绪子,而非春日。反正,在春日的协助下,计划很顺利地一步步进行。 校庆最后一天,春日找到适当理由,叫奈绪子到生物物理学教室。对于这种窥伺的行为,我虽然不太起劲,还是跟着去看个究竟,也想要知道结果如何。 我在生物物理学教室里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走动,却注意观察情况。奈绪子漫不经心地参观展示,很明显的,她觉得无趣。我很着急,她该不会就这样离去吧? 我心中盘算,如果奈绪子想走,我就故意过去搭讪。可是,应该说些什么话呢?啊,对了,让春日传达就行。问题是,要传达什么?要春日问她能不能去看天象仪吗?这样也没多大意义。 可恶,我的脑筋为什么这样笨? 奈绪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其实也难怪,当时我和她并不熟悉,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够自在地窥看她的举动。 不久,加地从圆筒内走出。一看就知道他非常紧张。他首先望着奈绪子,然后转脸面向我。 我只是蠕动嘴皮,没有出声地说:「加油!」而加地毅然决然地点头。 「天象仪要开始演出了。」那家伙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加地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强烈的紧张。我虽然很担心,但是却见到加地大胆地招呼奈绪子,要她过来。我焦急地注视着他们的进展。看着他们站在一起的模样,我心里想:「好合适的一对呀!」 他们两人散发出来的气氛几乎完全相同。 看样子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奈绪子如期进入圆筒内。我双手握拳,低叫着:「加地,干得不错。」那种感觉就好像盘球甩掉对方后卫时一样地高兴。 一分钟后,我也进入圆筒内。 里面很暗,不过还有如灯笼般的灯光亮着,所以还勉强能够看清大致状况。加地和剪平头的家伙似乎在讨论什么,奈绪子坐在最靠边的座位,正在不断地环顾四周。我选择能够看清楚他们的位置坐下。 啊,感觉上比自己要表白爱情还更紧张……想着想着,天象仪开始表演了。而同一时间,春日也过来坐在我身旁。 「感觉如何?」她低声问。 我小声地回答:「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不过,妳可以下去本山身边吗?」 「我最好还是不要在旁边。」 「哦,为什么?」 「独自一个人的话,情绪比较容易亢奋。」 女人实在是了不起的生物,为什么对于这种事情能够凭直觉 就知道呢? 「啊,原来如此。」 圆筒内大约十个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人造星空,如果仔细观看,同时也会发现那确实是相当美丽的星空。可是我和春日并未抬头,只是专注地窥看着加地和奈绪于的模样。我发现脸孔像女生一样纤细的加地有一副好嗓门,声音非常浑厚。 节目顺利地进行着,终于,那个时刻来临了——加地开始说明牧羊座。 春日轻轻甩动握拳的右手,好像在喊着「加油、加油。」 我的右手也同样握拳,在内心吶喊着:「加地,加油。」 虽然不知道我们的加油声是否传达至他的耳中,但是加地确实以冶静且充满热情的声音说明牡羊座。他一直凝视着奈绪子,视线完全没有移开。而奈绪子同样地也持续凝视着加地。在那瞬间,这小小的天体好像成为专门为他们两人而准备的世界。我、春日和其它人,对他们而言好像根本不存在。 加地针对奈绪子的声音非常热情,热情得令我大为吃惊,因为我从未想到那家伙会有这样的热情,我一向以为他是冷漠的。不过,回忆起两人一同准备校庆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立刻就能理解,因为在他内心深处隐藏着比任何人还炽热的部分。 不久,加地瞥了我一眼:「我让大家看清楚牡羊座流星群是如何流动。这具流星机器是我们自己制作的,我……和我朋友。这次是第一次流动,所以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运转,请各位祈祷可以顺利。」 加地说出「朋友」两个字,他称呼我是「朋友」。 之后,我们的头顶上咻咻地出现流星。对于自己制作的机器,虽然明明已经运转过一次,我还是惊讶。毕竟,那是非常漂亮的流星。圆筒里到处响起欢呼声,我也感到兴奋。那具机器是我和加地制作的,我们共同拥有的成果,欢呼声音等于是对我们的赞美。 也许加地的心情与我一样亢奋吧?他说出出乎意料的话:「这是唯有在这里才看得到的牡羊座流星群!虽然这个流星群总是因为发生在大白天,因而无法看见,可是它真的是这么美丽的景象。我清楚知道,即使无法看见,它还是这样美丽。」 这是接近完美的爱情告白!加地这家伙真不愧是闷骚型男人。 春日在我身旁挥拳,似乎在说:「好呀,说得好!」她的动作过大,拳头全都打到我的大腿上。可是,我也同样想挥拳大叫,或许是,这样的气氛太令人亢奋了。 回过神来,我已经脱口而出:「向流星许愿吧!」 立刻,周遭响起声音。 「可是,这么多流星,应该对着哪颗许愿呢?」 「反正是不停流泻,适当地找一颗就行了。」 「啊,没错。」 「我要许下三个心愿。」 「这么多流星,绝对可以达成的。」 「那我许五个心愿吧!」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我身旁的春日。五个?真是贪得无厌的女人! 圆筒内溢满笑声,每个人的情绪都很高亢、愉快。当然,加地和奈绪于也笑了。 不久,加地开口:「那么,请各位开始许愿,愈多愈好。」 我仰望流星群,许下这样的愿望:「愿加地的心思能够实现……」 ※ 流星似乎达成我的心愿。校庆结束后的庆祝舞会,大伙跳着狐步圆舞曲时,加地和奈绪子就一直互相望着对方。我也加入队伍里,注意着两人的进展。这两人还真是有够笨拙!都已经那样彼此确认过心意了,尽快单独交谈就可以了,却还耐心地等待狐步舞圈轮转到彼此互相面对才说话,而且更可笑的是,加地居然笨到站在奈绪子正对面。 我比较接近奈绪子,比加地更早抵达她面前。配合着音乐行礼后,我拉着奈绪子的手。但是她并没有看着我,视线一直紧追在加地身上。她那完全女性化的柔和脸颊线条、温柔的眼神、微颤的嘴唇,在营火红色火焰照射下,非常漂亮。 特别漂亮的是她的眼眸!她直接凝视着加地的眼眸,充分表现出内心潜伏的热情,丝毫动摇也没有。奈绪子真的、真的好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女孩子都漂亮,或许就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被她迷惑。 很快的,我和奈绪子彼此行礼、分开。舞曲依旧继续着,可是突然停止。加地和奈绪子之间还隔着约莫三个人,两人的手还没有交握呢! 赶快继续下一曲吧!只剩下一点点距离了,赶快。我着急地望着主办的帐棚方向。瞬间,我了解事态严重了。帐棚底下的人好像打算结束舞会,执行委员村田正走向放置在桌上的麦克风。 大概是要宣布舞会结束了! 我的身体在尚未详细考虑之前就已经率先行动了。我离开队列,全速地往前冲。我的传球和定球的技巧虽然差劲,速度却是一流,在我加速之下,就在村田犹未到达麦克风前,我已经先冲到他身旁。 「川岛,你干什么?」见到我突然出现,村田吓了一跳。 我和村田并无多少交情,只是彼此认识罢了。但是我还是毫无顾忌地要求他:「请再播放一首曲子。」 「什么?你说什么?」 「我现在想听音乐。」我瞎扯。 由于我的瞎扯有些过头,村田摇头说:「不行、不行,时间差不多了。而且,附近邻居有人来投诉,音乐声音太吵,必须赶快结束……」 「快播放音乐吧,一曲就可以。」 「但是……」 「拜托你。」我拚命地提高声调。 那种拚命样子,让周围的人们都露出「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的表情。如果冷静思考,我是应该放弃这样的要求,因为我确实是强人所难。可是,我虽然心里了解,却还是不退缩。 「只要一曲,一首曲子就行,拜托!」 「可是,邻居投诉……」 「村田,我会下跪的,跪下来向你磕头。这样也没关系吗?」我出口威胁,根本不讲道理。 村田似乎也愣住了,不过却也察觉到我绝不退缩的决心。加上他大概也下想继续争辩,所以咋舌后,转头面对坐在音响前面的一位一年级剪平头学生,说道:「再播放一曲,一首就好。」 ※ 已经有春天的气息,我接到山崎学长的来电。 很久没有与学长通话了。我们聊了两句,才知道学长已经打算参加职业拳击资格赛。 「真的?」我问。 学长略显兴奋地回答:「我是有这样的决心。」 「但是,职业……」 「坦白说,我自己也认为相当勉强,我应该是还不到那个实力吧!可是会长和教练都劝我试试看,至少算是见见世面。」 「这样也许不错。」 「比赛在后乐园体育馆举行,你要来。」 我很怀念山崎学长的亢奋声音。每次比赛前,他总是用这样的声音帮大家打气。我很羡慕能够执着某些事情的他! 「我当然会去看。学长,既然参加比赛,那就一拳定输赢吧!」我说。 「目前不可能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这也难怪,没有人能够在毫无信心之下确定输赢的。 忽然,我脑海里浮现一个点子:「我会带姊姊一起去。」 「真的吗?」 「当然,我会试着邀她一起去看。」 「绝对?」 「绝对。」 「喔!」学长提高声调:「我开始觉得有劲了。」 ※ 职业资格赛当天,我依约邀姊姊一同前往后乐园体育馆。我同时也约了奈绪子,可是奈绪子以她不喜欢看人家互殴这理由而拒绝了。 「何 况,我也告诉过你,我妹妹来了。她为了父亲的事情非常气愤,所以我希望能够陪着他们。」 算了,既然有如此充分的理由,总是不得已。 抵达后乐园体育馆已是中午过后。我们入场后,里面一片乱哄哄的。虽然仅仅是练习生的资格赛,可是对于曾经戴上拳击手套的我来说,还是令人憧憬。我陶醉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眩亮灯光照射下的擂台。 姊姊好像也有点心动,「嘿,好漂亮!」 我们找到座位坐下,等待着山崎学长出场。 比赛选手一一出场,别脚地出拳、击倒对手、接着被击倒。当然,也不是击倒对手就行。尽管采取比赛制度,但资格赛主要还是为了确定选手是否具备成为拳击手的基本技术能力,所以比赛本身欠缺煽动力,而且也下像职业赛那样能够打六个回合。加上选手出拳缺乏锐利,防御也拖拖拉拉的。开始才下到三十分钟,姊姊似乎就觉得无聊,呵欠打个不停。 「还没有轮到吗?巧。」 「还有两组选手。」 「我还期待能够有更剧烈的互殴呢!可是尽是胆小鬼,简直就像是小孩子打架,无趣。」 「那也是理所当然,又不是职业拳手,这只是为了进入职业拳击界的资格赛。」 「我该回家了。」 「再等一下嘛!只剩下两组,很快就结束了。」我慌忙拉住姊姊。 虽然不知道山崎学长是否会采取勇敢的对打姿态,但至少我希望姊姊能够待到学长出赛。 「真的很快!」 「那么,回去请我吃泡芙。」 「……好吧!」 为了山崎学长,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姊姊打了大约十个呵欠后,第一组结束;接着又再次打十个呵欠,第二组终于也结束。第二组比赛时出现一阵乱流,红色角落的选手一记巧妙地正拳攻击,蓝色角落的选手应声而倒,队职员和医师慌忙跑上擂台,调查蓝色角落选手的瞳孔反应,确保其呼吸通畅。 此时姊姊上半身探前,问道:「死了吗?」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可以说出这种话。事实上,偶而会有选手死在擂台上。但是第一次看比赛的姊姊当然不懂这种禁忌。 「应该没事的,妳看,他不是站起来了?」 蓝色角落的选手扶着教练的肩膀退场了,可能正在哭泣吧!相反的,队职员们不断拍着红色角落选手的肩膀,好像在夸奖他,而他自己也非常高兴。 接着,轮到山崎学长了。 戴着护盔的山崎学长似乎非常紧张,上擂台前,他一边听着教练的指示,一边左右摇晃着身体。不久,他发现到我,高举戴着拳击手套的右手,我也举出右手示意,但这时我发现他的视线并不是看着我,而是往我身旁移动,也就是往姊姊身上移动。 瞬间,他的态度完全改变,彷佛浑身充满斗志,对教练的指示也用力点头,那是相当容易看出的反应。 我故意指着姊姊,说;「学长注意到妳来了。」 「喔,是吗?」 「相当充满斗志呢!」 「哼!」姊姊的反应并不佳:「那个人长很多胸毛。」 「啊,没错。」 「身材看起来根本不像日本人。」 ——山崎学长,抱歉姊姊嘴巴这么坏…… 「姊姊,帮他加油吧,他一向很照顾我呢!虽然这次大概没什么希望,还是帮他加油吧!」 「既然他很照顾你,那就没办法了。」姊姊说着,站起身:「山崎,加油。」 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后乐园体育馆。姊姊的声音一向响亮。 四面八方的观众一起望向姊姊。由于观众们都是男人,每个人皆执拗地观察着姊姊,当然,山崎学长也一样。教练注意到姊姊,拍了拍学长肩膀,好像说了什么。学长则是更加起劲地互击双手手套。 比赛开始了。 冲出红色角落的学长一面摆出基本的防御姿势,一面同样保持右转垫步的基本动作。对方选手也是相同。 资格赛打两回合,每回合三分钟。 最先挥拳的是对手。同一瞬间,我的心情陷入绝望。那是非常巧妙地佯攻,动作很漂亮,时机也绝佳,让原本打算前攻的山崎学长立刻缩脚。山崎学长相当认真地投入拳击,所以才会参加职业资格赛,可是他的对手却完全与他下同等级!就在他缩脚的瞬间,对方的左勾拳正中他的侧腹,右勾拳上击中他的脸孔,接着很漂亮地连续出拳,完全符合理论逻辑。 哇,太棒了! 我忘记是来帮学长加油,心想,这是学长绝对毫无招架之力的对手,可能在高中或是大学时就已经练习业余拳击吧?所以拥有参加资格赛的绝对身手。即使这样,第一回合仍旧勉强保持势均力敌的局面,学长虽然勉强。还是连续出拳,击中对手脸孔,当然,对手也巧妙地闪避,几乎可说未受影响。反正,三分钟过去,第一回合结束。 我好像从途中就停止呼吸,随着铃声一响,也用力呼出淤积在胸中的一口气。 「对手很厉害呢!」连外行的姊姊好像也看出眉目了。「看样子半点打赢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道,终究是比赛嘛!再说,这种比赛又不是只为了赢过对方。」 「可是,如果被击倒,应该也不会通过吧?」 「嗯,是没错……」 眨眼间。中场休息的一分钟过去了,第二回合开始。铃响的同时,对手冲到擂台中央,看来是打算真的动手了。只剩下这回合,自然必须主动积极。 我双手握拳,内心吶喊;「加油,山崎学长。」 面对摆出防御姿势的学长,对手迅速佯攻两、三拳,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击中,只是要让对方防御松懈。山崎学长当然明白,但他的防御还是松懈了,对手趁隙,一记直拳击中学长的脸孔。学长上半身摇晃,踉跆地后退几步。可是,对手毫不留情地缩短距离,间夹佯攻和直拳,虚实交加。若是平常人,早就倒地不起了,可是学长毕竟粗壮耐打,终于勉强站稳脚步,提高防御姿势,让对方企图结束的最后一拳,击中他的粗大手臂。对方可能意料不到学长这样耐打吧?所以出现一瞬间的空门。 「学长,机会来啦!」我大叫。 「攻击,不要认输。」姊姊的叫声比我响亮十倍。 我们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学长的身体迅速动作,粗壮的手臂划破空气,发出「咻」的声响。 当然,实际上不可能听见那样的声音,毕竟与擂台的距离有十公尺左右。可是,我的确听到学长手臂高举挥动的声音!沉重的左勾拳正中对手右侧腹部,很精采的一记直击肝脏。 右侧腹部里面是肝脏,一旦受到重击,任何拳击手的气力都会立刻消失、动作也会变迟钝,因为肌肉能够锻炼,肝脏却没有办法锻炼。对手虚弱地后退一步。 「快点,继续攻击。」姊姊站起来,大叫。 我当然同样站起:「学长,冲上去。」 山崎学长逼近对手,快速旋转出拳,那是完全不符合基本动作、也称不上是佯攻,勾拳或直拳的乱七八糟拳路,却几乎全部被对手防御住了,只不过,学长的拳头很重,并不能说这样的攻击完全无效。 我在想,这样应该不错,虽然那种拳不可能合格,至少或许可以击倒对手,比赛获胜毕竟还是非常重要。 但,对手不愧高明,尽管处于挨打的状况下,仍旧能够看清楚学长的拳头与攻击方向。似乎早就在等待学长挥出大角度勾拳的瞬间,以一记快速地直拳攻击。实在是美妙的重击,学长难看地一屁股坐倒在擂台上。 是击倒! 裁判让对手回到角落,开始读秒。 「一、二、三」,冷漠的声音回荡,学长却茫然坐着,一脸纳闷。「四、五」,学长望着我,也望着我身旁。「六、七」,学长站起身,摆出战斗姿态,是还能继续比赛的暗号。裁判走近,问了学长一些话,学长肯定地点。 没问题,他仍旧能够继续。 比赛再度开始。裁判双手交叉挥动,大叫:「fight!」 当然,习惯于比赛的选手不会坐视机会溜走。对手快速地冲了过来,并且毫不留情地连续挥拳,那是业余拳手惯见的漂亮动作,画出完美幅度的勾拳,那是顺畅上击并且锐利的直拳……拳头正确地击中学长,眨眼间,学长再次倒地。 学长脸孔受到直拳正面击中,连连后退数步,倒下。那是谁都想遮眼不看的狼狈倒地。 即使这样,学长还是想要再次站起,在读秒声中,他撑起上半身。不过意识似乎不大清楚,视线也朦胧,鼻尖不断有鲜血喷出,沿着嘴唇、下颚,滴落在姊姊最讨厌的胸毛上。 「学长!」我大叫。 我究竟是为何而叫呢?是希望他站起来吗?还是想告诉他就这样倒下算了?因为,就算站起来。学长依旧只是再被击倒,所以不如就躺着不动…… 但是,身旁响起否定的声音,「山崎,站起来,赶快站起来!」是姊姊的声音。 我惊讶地看身旁,发现姊姊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她的眼角往上吊,咬着下唇,双手紧握,凝视着擂台上,并以可怕的声音大叫:「是男人就站起来!」 来替对手加油的几个男人全都沉默无语、并诧异地望着姊姊。我想,在那个时候,整个后乐园体育馆的每个人,一定都在看她。 学长的右手撑在擂台上,原本游栘的视线捕捉到我、也捕捉到姊姊,他的上身前倾,成为蹲姿。可是对手的拳头好像太重,他几乎又向前扑倒。这回,他用左手前撑,总算勉强保持平衡。 裁判当然继续读秒。学长撑着手,静止不动,两条腿不停发抖,丧失平衡感。不过,他还是想要站起来!学长的目标已经不是能够赢对方,也不是为了击倒对方,只是想要站起来。 确信获胜的对方阵营的人们开始大声扰嚷。 我和姊姊也知道,胜负确实已经决定,但另外一种胜负现在才刚刚开始。我心底叫着:「学长,请你站起来!」 山崎学长首先是右手离开擂台地面,然后双腿用力,微微伸直右腿,接着企图伸直左腿,却一个踉鎗,只要再稍稍失去平衡,马上又会向后翻倒吧!他身体左倾,保持不动,进行持续读秒的另一种挣扎。他的鼻血不停地滴落擂台上。等到裁判数到「九」时,他弯曲的双腿,用力在擂台正中央伸直,虚弱、却又勇敢地站立着。 同一时间,裁判数出「十」,然后双手在头顶上挥动,是比赛结束的讯号。就算选手站起,裁判如果判断选手受到的打击严重,还是有终止比赛的权利。而这是最妥当的判断!学长的两条腿不停发抖,感觉只要有人轻轻碰他一下,他一定会立刻当场倒下。他只不过是勉强站起来,并非是可以继续比赛的状态,若是继续比赛,是很危险的。 对方选手双手朝天,明显表现出雀跃。队职员们也大声祝福。而被击倒的学长在刺眼的灯光下,孤独地站立于擂台正中央。 学长看着我、看我身旁。我想,他一定是在说:「我站起来了。」 啊,不错,学长虽然被打败,被击倒,而且浑身是伤,资格赛大概不合格吧?但是,他站起来,确实站起来了。 ※ 和学长打过招呼后,我们离开后乐园体育馆。 姊姊兴奋地朝向空中挥拳,并说道:「不错,打拳击真不错。」 傍晚的街上行人拥挤,擦身而过的人们,有的困惑,有的则是微笑地看着姊姊。看样子,姊姊似乎迷上拳击了。 「巧,我看你再继续练拳击算了。」 「不,我不必啦!」 「为什么?」 「不适合。妳也讲过,对吧?」 「话是没错,可是,拳击很帅呢!」 「嗯,是很帅。」 因为拳击馆的会长和教练在场,我们无法和学长多说什么。脸孔肿胀、嘴唇裂开的学长,只是望着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着,很明显的,他意识到姊姊在场。 尽管全身是伤,他还是对我说:「谢谢你过来。可是,却让你看到丑态。」 「没有这回事,学长,你很厉害呢!」 「我是被击倒,什么厉害?」 「但是,挨了那种拳头还可以站起来的,应该只有你。」 「那个拳真的厉害,我都意识不清了。」然后他终于转脸望向姊姊,说道:「谢谢妳前来观战。」那语调是与我讲话时完全不同的温柔声音。 「打得不错呢!差一点就赢了。」 「不,不可能赢的。」 「可是,最后站起来的时候,我认为真的很厉害呢!本来以为你绝对站不起来了。」 「因为……我听到声音。」学长脸红着说:「『是男人就站起来』的声音,所以我必须站起来。」 「我的……」 「是的,因为瑞穗小姐来了,所以我很努力。」想不到学长居然会有如此美好的爱情告白!「我不希望被妳看见趴倒在地上的难看模样。」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效果如何,因为教练他们过来了,我们只好离开。姊姊讨厌丑陋外表和胸毛的观念相当执着,只靠着那样的攻击,应该无法击倒姊姊的观念才对。但是,多少会有一点效果吧!终究,对学长而言,这是一场趋近完美的漂亮拳赛。 我按照约定,在回家途中请姊姊吃泡芙。本来打算随便找一间咖啡店,想不到姊姊却挑了一间高级饭店的咖啡厅,企图大敲我一笔。一颗泡芙要价一千七百圆,对于穷鬼的我来说,可说是严重打击,让我的荷包顿时大失血。 「被揍成那样,居然还站得起来。」姊姊一面幸福地品尝泡芙,一面说:「巧,人类真的很厉害呢!那种情况下还能站起来。」 「因为姊姊在场。」我抱着帮助学长的念头说。 「哼!」姊姊轻哼一声,不过,好像不是厌恶的反应。 这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或许,学长的那种攻势生效了。 「那个果汁好喝吗?」姊姊问。 我点的是这间餐厅第二便宜的柳橙汁,即使这样,也要价七百五十圆。餐厅标榜这是用真正的柳橙现榨的鲜果汁。 我点头:「嗯,很好喝。」 「给我喝一点。」贪得无厌的姊姊只吃泡芙好像还觉得不够,连我的果汁都猛灌:「啊,这个好。」 「很贵呀!」 「你第一次暍到这么好暍的柳橙汁吧?」 「怎么可能!」 「难道你还喝过更好暍的?」 「嗯。」我点头。 ※ 校庆后的翌日,我走在学校走廊时,加地叫住我……不,是突然轻踢我屁股。 「好痛!加地,你搞什么?」 穿着学生制服的加地,对夸张喊痛的我道谢:「谢啦!」他前额头发后面的黑色眼睛绽满着笑意。 我当然也笑了:「顺利吗?」 事实上,我完全清楚。因为,我观看了整个过程。从圆筒里发生的事情、一起跳舞、到后来两人不停地交谈……我只是希望加地亲口告诉我结果。 「嗯,总算一切顺利。」 「太好啦,恭喜。」 「全靠你帮忙。」说着,加地羞赧地笑了。「让我 请你喝果汁。」 这次,我坦然接受:「好啊!」加地请我喝的柳橙汁,是我喝过的果汁中最美味的,高级饭店的鲜果汁根本无法比拟。 入夜后,我打开房间窗户,抬头望向天空。 那次校庆后,我一直在意着加地和奈绪子的事,即使我正与其它女孩交往,我真正注意的还是加地和奈绪子的事。在我的感觉里,营火照射下显得特别美丽的奈绪子,与牵着奈绪于的手的加地,他们两人比太阳还耀眼。 至今,我仍旧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加地在圆筒中对奈绪子诉说情衷的声音;他们两人在营火照射下。互相行礼后携手跳舞的景象;以及在放学后的教室面对书桌而坐,亲热笑谈的样子。 我看着右手拿着的风景明信片,已经不知道拿出来看过多少次了,明信片的边缘都沾上我的手垢。稍微偏右上的是加地那有些神经质的文字,上面对我叙述了某项事实。奈绪子完全不知道这张明信片的存在,以及所写的内容。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没有告诉她。 一想到奈绪子那挺直的腰杆,我就觉得告诉她应该也无所谓,就算因此引起她回忆起加地的事,邪也没关系,毕竟,这件事情无法永远逃避。 让我握住加地和奈绪子的手,然后跳着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狐步舞曲。 愈是想要忘掉,加地的身影愈清楚浮现,所以,接受他的身影就行。 我朝向夜空,说道:「加地,即使你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却仍旧存在我和奈绪子心中……不,是生存在我们之间,我无法忘记,奈绪子应该同样忘不了吧?我们终于有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论你的事情的一天。以你难堪的失败、钱包掉了的焦急模样、被大家嘲笑在平坦路面摔倒等等,作为话题谈起,并开怀大笑。」 这样应该可以吧?就算加地你不愿意,我还是会这么做。奈绪子已经属于我了,而如果你已化为奈绪子这个女孩的一部分,我也会连你一起珍惜着。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加地。」 我向夜空询问,当然不会有人回答,星星只是闪烁着亮光。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也没有必要,因为我已下定决心 第七章 向星星许愿 本山家持续着缺少母亲的生活。绘里告诉我们她是因为想见昔日的同学,才离开佐贺,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春假结束。父亲、我和绘里三个人一起生活,每次想到母亲孤单地在佐贺家中,内心总是觉得非常愧疚。 绘里考虑到母亲的感受,每天都打电话回佐贺,我也和母亲通过好几次电话。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母亲的声音异常地坚定,这反而让我不安。她是打算原谅父亲呢?或者已经死心呢? 「这个家到底会变怎么样呢?」我叹息着说。讨厌将事情藏在心中的我,将双亲的问题告诉巧:「说不定会离婚呢!」 巧也认真地替我苦恼:「结果,只有等令尊或令堂他们当中的一人屈服了。事情就像这样,离婚的案件逐年增加。我记得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的节目。」 「节目?怎么说?」 「我觉得很寂寞。」 「寂寞?」 「因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吧?这可不是短暂的时间。然而等到先生领到退休金后,两人却平分,接着说再见,当然非常悲惨寂寞。」 那是春天阳光朦胧照耀的傍晚,我和巧走在家附近的商店街。两人都腾出时间来,一起吃晚饭。本来打算在外面吃饭,可是父亲外出,如果连我也出门,就剩下绘里一个人了。 「那样绘里太可怜啦!」巧很自然地说。「我去妳家吧!三个人一起吃晚饭。」 「可以吗?」 「当然!很久没有看到绘里了,一定很愉快。」 巧的开朗态度,总是让我有获得救赎的感觉。是因不想与人疏离吧!也或许是不自私吧! 我告诉绘里,巧要到家里来的消息,她很高兴,可能也极度渴望团圆之乐吧?对绘里来说,巧的开朗应该也会是一种救赎。 我打算自己做晚饭,全力地发挥自己的技巧,做出一顿欢乐满溢的美味料理,所以买了很多食物。我和巧分别提着购物袋。 「真的是寂寞、悲惨。对于那些人们而言,共同生活的几十年时间算什么呢?」 「我讨厌说那是白费。」 「嗯。」我点头。 「那样根本毫无救赎可言。」 我又叹息了。父母亲离婚总是很讨厌的事,尽管我已经二十岁,不再是小孩子,内心仍旧无法接受。 「会变成怎么样呢?」 「妳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妳知道令尊的想法吗?」 「应该了解他的心情吧!」 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有梦想,并不会随着年纪大了就消失。绘里的话没错,父亲虽然年纪大,但也会想要追逐梦想,问题是,他的梦想与母亲的梦想大相径庭。 「那么,妳觉得令堂应该接纳令尊的想法吗?还是令尊应该放弃自己的梦想?」 这是可怕的难题! 「无法双方面都能如愿的。」 「是的。」 我正在为找不到答案而苦恼时,巧却淡淡地说:「事实上,我曾与令尊稍微谈过话。」 「谈些什么?」 「是……辞职的事。」 我吓了一跳,父亲与巧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能够谈论这种事情的程度吗? 「令尊非常沮丧、困扰,不只是为了令堂的事,更害怕和妳们的开系都会恶化。对他来说,妳们是家人……他似乎要哭出来说:『失去家人真的很痛苦!』」 「是吗……」 「虽然我和妳正在交往,可是在你们本山家人的眼里,我终究只是个外人。也许我不该与令尊谈论这种事。但我还是希望令堂能够屈服。我想,妳应该去一赵佐贺。」 「佐贺?为什么?」 「带着令尊回佐贺,让他向令堂下跪、磕头,也许这样做没有多大用处,但说不定可以让令堂动心。反正,错的人是逃避现实的令尊,他应该先为此道歉,再设法说服令堂,然后妳和绘里则哭哭啼啼地对令堂诉说,请她好好听令尊的话。那样或许令堂会原谅令尊。」 「是吗,能够那样顺利吗?」 「如果不行,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嗯。」 「可是,若有丝毫可能性存在,总是必须试试。」 我试着思索巧说的话。的确,这或许是一个方法,我、绘里和父亲如果一起哭诉,可能会有一些效果,虽然我讨厌为父亲而做到这种程度,却更不愿家庭崩溃,所以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事情顺利解决,还是值得试一试…… 傍晚的商店街有很多正在购物的人们,每人手上都提着大型购物袋,步履匆促。经过肉贩时,可以闻到炸东西的香味;在蔬菜摊的前面,闻到的是香甜的橘子味。到处都有音乐声从扩音器里传出,所有电线杆上装饰着塑料花,与日本各地数不清的商店街一样。不久,扩音气流出smap的歌声,在smap的歌曲的最后一段,双手提着东西的巧开始跟着哼歌。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巧看起来也像这种年龄的男孩一样,喜欢西洋音乐,所以我经常笑他,即使与我谈论西洋音乐,也绝对不会谈及国内音乐。但事实上他也喜欢国内音乐,只是不想让他人知道自己也喜欢国内音乐。 巧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哼着smap的歌。 「怎么啦?」发现我正在笑,巧纳闷地问。 我慌忙摇头:「不,没事。」 对话中断后,巧又开始哼着smap的歌,我也低声哼着同一首歌,我们的声音重迭了。在全日本存在着无数的商店街上、平常觉得聒噪的bgm(译注:指back groundmusic,即背景音乐的英文简称)乐声中,唯有这个时候,我内心充满感激。 这样的日子很平凡…… 我们边谈话边一起购物,有时两人共同提着购物袋;有时则让巧一个人提着,然后共同哼着smap的歌曲。 那是非常幸福的瞬间。虽然只是很寻常的事,可是其光彩丝毫不会褪色。如果时间能够像这样就好了,尽管偶而会有痛苦或悲伤…… 啊,不,痛苦和悲伤已经来了。这种痛苦和悲伤至今仍未离去,已在我们心中化成脓包,并持续地产生痛苦与炙热。可是,就算痛苦,如果还有正常的生活,也还有和巧共同哼唱的瞬间存在,我觉得自己仍旧可以继续活下去。 我用力拿起装满肉类和蔬菜的沉甸甸购物袋,并用右手食指擦拭眼角。加地,接下来我还是要继续活下去,要像这样一面感受瞬间的幸福,一面一点一滴地忘掉你。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忘掉你。 不久,走在身旁的巧高兴地说:「啊,正在抽奖。」 商店街正中央搭着一顶大帐棚,底下聚集着几位穿制服的中年人,折迭式桌上则摆放着常见的抽奖机。巧从口袋内掏出几张绿色纸条,是方才的蔬菜摊老板赠送的,上面印着「商店街宣传活动抽奖券」。 「就是这个,五张可以抽一次奖。」巧手上拿着三张。「妳那里应该也有几张吧?就是买糕饼的时候……」 「啊,我差点忘了。」我从包包里拿出钱包,一看,有两张。所以总共有五张。 「好,正好能够抽一次。」巧呼吸急促地说。 「一次抽不到的。」 「很难讲,搞不好把意志力集中在一次上,更会带来幸运呢!」 「是这样吗?」 我摇头。但是,巧那充满兴致的脸孔显然兴奋得不得了。他和我、加地完全不同,因为我和加地都讨厌那种没中奖的失望,所以在抽奖前就先想到应该不会中奖,预先有心理准备。可是,巧却认定会中奖。 我至今仍 会像这样互相比较加地和巧,但比较的不安感却逐渐消失。没错,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巧拉着我的手,脚步加快:「快点,奈绪子。」 「抽奖不会跑掉的。」 「拜托,快点嘛!」 巧拉着我走近帐棚。在到达帐棚前面的瞬间,我惊呼出声:「爸爸?」 没想到身穿制服、站立帐棚中的人居然是父亲。 「呀,原来是奈绪子。」父亲高兴地说:「巧也一起?」 「您好。」巧低头致意。 「爸爸,您在干什么?」 「源治郎找我帮忙。」 「源治郎是谁?」 「商店街的副理事长呀!妳不知道吗?就是那角落的肉贩,那里卖的炸肉片很好吃呢!」 「啊,没错。」 「商店街和市委员会虽然没有正式关系,可是活动成败却与彼此的面子有关,所以才会找我来帮忙。我反正也无事可做,就答应了。你们也是来抽奖?」 「嗯。」 「那么,五张抽一次。」 巧递出绿色的抽奖券,说道:「麻烦您了。」 我和巧商量由谁来摇动抽奖机,最后决定由我来。我有多久没有玩这种游戏了呢?在巧和父亲注视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摇把,一边祷告能够中奖,一边使力。哗啦哗啦,抽奖机开始旋转,然后滚出黄色球来。啊,是黄色?一定没希望了。 「黄色?第几奖?」巧确认写着抽奖内容的牌子。 「五奖。」父亲说出答案:「应该是卫生纸吧!」 也就是说没有中奖。算啦!也不错,若是卫生纸的话,家里也可以使用。但父亲转头看了一下四周,开口说道:「可以再摇一次。」 「可是,已经没中奖呀!」 「不要紧,现在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场。不过,只能够再一次哦!」 . 「奈绪子,有机会啦!」巧恢复气力,用孩子般欢乐的眼神望着我。父亲也同样微笑。 虽然不该取巧,但只是再一次,应该没开系吧?这次,我随意摇动摇把,可以感觉到里面的小球不停转动。忽然,我有某种预感,感觉握住摇把的手与抽奖机融为一体。「砰」的一声,滚出来的球是粉红色。我、巧与父亲一起凝视着粉红色的球。 「哗啦哗啦哗啦……」的声音响个不停。父亲用力地甩动大钟,彷佛要用声音将地球毁坏一样,但他的脸上却溢满笑容。 「什么,头奖?」巧讶异地望着我。 当然,我也大吃一惊:「头奖?真的?」 竖放在折迭桌上约莫一个人高度的牌子上写满了奖品内容。在这种状况下,竟然只有头奖的奖品内容映人眼帘——头奖:夏威夷豪华旅游。 「夏威夷?真的?」巧也有点慌了。「这样可以吗?」 「是呀,因为……」 这是取巧!我们只有五张抽奖券,只能够抽奖一次,但先前我已经抽中卫生纸,而粉红色的球是第二次滚出来,虽然有抽中奖的喜悦,却也有着取巧的狼狈与困惑,甚至父亲甩着钟的声音让我们愈发困惑。啊,怎么办?可以去夏威夷吗?总觉得那样有点卑鄙。 「中大奖了,三奖。」父亲大声说:「三奖出现了。」 什么,三奖? 并不是夏威夷旅游。我抽中的是三奖——价值三万圆的最高级松阪牛肉。也好,就算取巧,拿这种东西也还勉强心安,我们拿着三奖的中奖券,走向肉贩源治郎的摊子。 我递上中奖券。 「啊,不错嘛!」源治郎将高级的松阪牛肉包妥后。递给我。「好好利用喔,这种奖品带着福分的。」 我决定用松阪牛肉来煮火锅。虽然明明已经买了各种食材,但我们还是再度走向超市和蔬菜摊。采购火锅材料。白菜、蒟蒻、红萝卜、豆腐,这些东西加起来相当地重,我们必须用双手提着走回家的路。 「奈绪子,交给我提。」 「你不是双手都提着了?」 「我可以用嘴巴咬。」巧笑了,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 「没问题的,你看。」我把购物袋略微提高。 巧只是做出用嘴巴咬住的动作,却让人感到多么快乐呀!两人之间也有这样的互动。 归途,再度经过帐棚前面。因为有第二赵购物,所以又搜集到五张抽奖券,但是觉得太厚脸皮了。因此放弃抽奖,只向父亲打声招呼。 「爸爸,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会很晚才回去。必须与商店街的业者讨论事情。」 「哦,那真可惜。」我故意说。 父亲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嗯?可惜什么?」 「今天要吃火锅,寿喜烧呢!」巧高兴地回答。「刚刚换到很多高级的牛肉。」 「爸爸,您吃不到了。」 「这,太遗憾了。不过我会帮您吃。」 「那我也帮忙吃一部分吧!」 我和巧兴奋地说着时,父亲接口:「等一下,我看,今天还是提早回家算了。」 ※ 数日前,很难得早起,看见父亲坐在客厅窗畔看书。我以为他又在看我的少女漫画,走近一瞧,却是《车轮下》。 注意到我的视线,父亲问:「这是妳的书?」 我有些许迷惑,久久之后点头:「是的。」 若是稍早之前,我说不定会摇头,会说那是加地的书。可是,现在我点头了,因为这本书已经属于我,我继承了他留下来的一切——我们就是那样的关系。 「我到二楼的储藏室找东西,却发现这本书。这本书我在年轻的时候读过,所以抱着怀念的心情重新阅读。现在只读到一半,妳暂时再借我一段时间。」 「可以呀!这本书有趣吗?」我穿着睡衣,坐在父亲身旁。 暖和且有春天感觉的阳光,静静地在我和父亲的脚下爬行。以前也曾经像这样坐在窗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应该还很小,因为记忆中,我的脚更小、更小。 「很有意思呢!和我年轻阅读时有不一样的感受。」 「真的吗?」 「嗯,完全不同。以前阅读时,就认为非常有趣,可是现在是更有趣了。川岛的话没错,站立的位置不同,即使是同一景物看起来也会不同。」 那是加地讲过的话,只不过是由巧告诉父亲的,现在再由父亲对我说。语言和思考就像这样循环!尽管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他的思考还是正确地传达给父亲。 「有时间我也想读读这本书。」我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父亲浮现奇妙的神情:「妳没有读过?是妳买的吧?」 「别人读过以后送我的,我还没有读过。」 「是吗?那么,爸爸建议妳读一读。」 父亲翻阅那本老旧的文库版作品,忽然,从书中掉落一片树叶。那是一片酷似月桂的树叶,是我在公园捡到后递给加地的树叶,那时加地伸手接过去并笑着对我说「谢谢」。 「喔?」父亲弯腰拾起树叶:「这是什么?」 「当作书签用的。」 「呀,书签吗?」 「送我书的人使用的。我看看。」 我静静地凝视着从父亲手上接过的树叶。可能因为时日久了,树叶已经完全干燥,稍微有点褪色粗糙。瞬间,我的时间逆流,回想起我坐在小公园的秋千上,不敢挥手地凝视着加地,而加地微笑朝着我挥手。 「奈绪子,妳怎么啦?」 「不,没事。」我把树叶还给父亲。 父亲仔细确定树叶的正反面后 ,再次夹回书页中:「我也把它当书签好了。」 我递给加地的树叶,现在由父亲使用,过不久,我应该会使用吧!循环的不只是思考…… ※ 可能是「最高级松阪牛肉」这几个字刺激了我们吧?父亲回到家的时候,一切准备都已经就绪。洋葱斜切、香菇画切十字形、红萝卜也切花,父亲、绘里和巧围坐的桌子正中央,放着火炉和寿喜烧锅。这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饭。 「那么,牛肉上桌啦!」我宣布。 三个人一起鼓掌。掌声中,我将排列好最高级松阪牛肉的盘子从冰箱拿出来,高捧着进入客厅,此时掌声愈发热烈了。当牛肉放到桌上时,所有人都眼睛发亮地盯着看。 巧呼吸急促地说:「太棒了!」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绘里笑了。 「真受不了。」父亲喉咙咕噜出声。 这只不过是我抽中——还是以投机取巧的方式——的牛肉,可是我内心却有着自傲的感觉。 「那么,开动吧!」父亲说。 寿喜烧终于开始了。出身九州岛的我家,不使用酱汁,这种关西式的吃法,让巧吓了一跳。 我和绘里喝茶,父亲和巧则以飞快的速度消耗掉啤酒,等到寿喜烧可以吃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满脸通红。 「哇,糟糕,肉煮过头了。」在父亲面前已经不再有怯意的巧,一面咬着肉,一面大叫:「都快要变硬了。」 绘里不停吃着蔬菜和牛肉:「太好吃啦!不简单。姊姊,最高级松阪牛肉真的是奇迹。」 「嗯,这的确是奇迹。」 我们兴奋地大声交谈。最高级松阪牛肉好吃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入口的瞬间,肉质就已经溶化。可是又留下浓郁的味道。另外,浸过油脂的蔬菜同样地也非常美味,三个一百圆的洋葱彷佛变成下同的品种一般香甜,萄箬中的肉香味在嘴里扩散,香菇则是愈嚼愈甜。 「这实在太棒了,我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肉。」父亲的表情也有如小孩,然后他大口地牛饮啤酒。 当然,巧也配合父亲的速度,喝完一罐罐的啤酒。只是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父亲和巧面前就已经有好几个空啤酒罐。两人都似乎暍醉,和以前一样,大声谈论体育。 「不,玉田圭司这个选手很厉害,我以前曾经到柏地看过比赛,当时玉田独自进行防御,后卫想要挡住他,却完全挡不住,不止一个后卫挡不住,换成两个人联合防守也一样,因此只好抓住他的衣领,结果吃下一张黄牌。没错,他现在状况不佳,可是,很快就会恢复的。」 「松井,不是小松井(译注:指松井稼头央,二oo三年加入纽约大都会队,为美国大联盟中第一位日本籍游击手),是大松井(译注:指松井秀喜,现为美国职棒大联盟纽约洋基队效力),有一天他绝对能击出四十支全垒打的。他的本事尚未完全发挥,毕竟他是洋基的第四棒。川岛,我很想看到他在大联盟击出全垒打。今年或许下可能,但是明年,不,两年后机会一定会来临。还有,这是我个人的希望,也就是松井最后能够回日本来,只要在退休之前就行!我希望他可以刺激有气无力的日本职业棒球界。」 「我认为比较中村俊辅或小野伸二并无意义,因为这两人都是非常优异的选手。中学时,我曾经去观看浦和红钻队的比赛,当时小野虽然担任候补,但已经很厉害了,球看起来恰似王动环绕在小野的身边。四周都是身为职业球员的浦和选手们,可是却都一起欢呼。小野真的不简单!不过,中村也是同样厉害。二00二年,他赴意大利之前特别厉害。当时的横滨水手队,左翼有德托拉,前锋是威尔,后卫有上野良治以及奥大介,中场则是中村。对方球员发动攻击,中村完全挡下来。中村的球非常有看头,那时候,盘田朱比洛队的服部年宏正值全盛时期,可是却被中村耍在脚下。」 「川岛,谈到教练,最好的还是原辰德。对不对?他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也深受后援会信赖,更重要的是,如果考虑他所留下的丰功伟业,更能够看出他的一流功力。他会辞掉教练职务实在奇怪,因为他可是上上年度的冠军教练,干嘛为了一次没有拿冠军而辞职呢?巨人队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的老板,太可笑了。我希望原能够好好努力下去,维持巨人队以守备为中心的棒球传统。当然,不可以用金钱拉拢外队的选手,反正好资质的人才非常多,只要培养他们就行。」 坐在旁边细听,会发现他们的话彼此牛头不对马嘴,都只是各说各话,可是他们却又互相肯定对方的话。譬如:「川岛,你懂得真多」,或「不,您才是不简单」之类的话语。看样子,两人都已经有了相当醉意。我想反正只要高兴就好,于是和绘里拚命地吃肉。 「良今天打电话给我呢!」 「哦,为什么?」 「说他很对不起我,希望我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当然很生气地拒绝他。可是后来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正纳闷怎么回事时,却听到擤鼻涕的声音,很可能他是哭了。」 「会不会是假哭呢?」 「绝对不是,他是真的哭了,他说无法忘掉我。姊姊,妳认为我应该原谅他吗?」 「这……我不知道。」 「虽然是自己的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坦白说,我还是喜欢他。一想到如果原谅他的话,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这真的让我想原谅他呢!可是,虽然喜欢他,但心里却又无法原谅他的行为。啊,我要如何是好呢?姊姊,妳帮我决定要不要原谅他吧!」 「哪有这种道理?」 「没办法,我已经想过太多了,仍旧找不出答案,所以只有请姊姊帮忙了,因为,妳抽奖都能够抽到最高级的松阪牛肉。」 「不,那是投机取巧得到的。」 「什么,真的吗?」 「是有一些……」 「但确实抽中了吧?姊姊,妳赶快帮我决定,是原谅他呢?或者不原谅?」 「那么,不要原谅。」 「什么,这……」绘里露出夸张的狼狈状,然后用责怪的眼光凝视着我。 「要不,原谅他好了。」 「别这么简单改变意见好吗?」 还是同样责怪的眼神。到底要我怎么说呢?我不高兴了,从锅里夹出最大块的肉片,沾上蛋黄汁后,放入嘴里。虽然是那么大块的肉,还是在入口的瞬间溶化。 「啊,姊姊,妳太奸诈了,那是我看上的。」 「有什么关系呢?还有很多的。」 「可是,那块看起来最好吃。」 围绕着最高级松阪牛肉的晚饭愈吃愈热闹,即使连不喝酒的我和绘里,也都像是暍醉一样地继续聊个不停。不久,父亲坐在椅子上开始划船了。他已酒足饭饱,加上愉快的谈话,让他发出愉快的打呼声——他并不知道不久之后,等在他面前的,是被我和绘里架回佐贺下跪的命运。 巧也完全喝醉,虽是还能勉强坐在椅子上,眼睛却已经闭上一半,而且哼着smap的歌。 我终于吃饱了,放下筷子,离开座位,走向二楼那间被当做储藏室的四席半榻榻米房间,站在房内最里面的壁橱前面。这一年半以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开壁橱的门,甚至连碰触橱门都会感到恐惧。可是,现在,很不可思议的,我居然能够平心静气地伸手拉开壁橱门。 壁橱内有个圆形块状物,是加地的天象仪。高中毕业后,加地拿来天象仪,并对我说:「寄放在妳这里。」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寄放呢?抑或是想要送我,却不好意思实说?如今他死亡,也无法求证了。 盖在上面的白布积满灰尘,掀开时 ,尘埃飞舞。我不住轻咳,等尘埃静止下来,然后抱起天象仪。 下楼梯的时候最辛苦,一方面是因为天象仪很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看不见脚底下而害怕,如果跌倒,不止我会受伤,天象仪也会坏掉。果然被我稍微猜中,可能因为快要松一口气,我在最后一阶滑倒了,惊呼出声已经太迟,我迅速地滑落楼梯下。不过,丝毫不觉得疼痛,因为,楼梯的下面是这半年来我持续睡觉的棉被,一直铺在这儿的棉被。 棉被接住我和天象仪。我把天象仪放在地上,呼出一口气,心想:又被这个地方救了一次。 本来想把天象仪搬到客厅,但现在觉得放在这里就可以了。不,应该说,这处走道是最合适的地方——走道是人们进入的地方,也是人们出去的地方。 我从自己房间里拿来延长线,将延长线的插头插入洗手台的插座上,再拉至走道,长度总算足够。这样一来算是准备就绪!我坐在棉被上,仔细盯视着天象仪。 一切都从这个天象仪开始!我虽尚未下定决心不再流泪,但现在却可以不流泪地打开开关,星空立刻浮现眼前。 加地的天象仪,将十七岁那年出现的美丽星空映满整个走道。我转动着天象仪,让牡羊座星群映照在走道门上。「那是非常朴实的星座,却也是真正美丽的星座……」感觉上加地此刻就在这里。不,不是感觉,他的确在这里。不论何时何地,加地都在我身边。 我茫然望着加地制作的星空时,巧步履摇晃地来了。 「啊,这是什么?」 「天象仪,加地放在我家的。」 「嘿,原来在妳这边?」巧兴奋地说,抬头:「真漂亮的星空呢!」 「嗯,真的好漂亮。」 我们默默凝视着映现在走道的星星。 天象仪成辐射状地射出许多光芒,非常灿烂耀眼,彷佛就像加地这个人,或者,应该说,就队是我们对加地的回忆。 不久,巧在我身旁坐下:「我接到加地寄来的风景明信片,就在他死前没多久。」 「明信片?加地寄来的?」 「抱歉,一直没告诉妳,我总觉得说不出口……明信片上写着他在旅途上邂逅了一位女孩,对方似乎邀他一起去房间喝酒。」 「那加地怎么回应?」 「他说拒绝去房间,可是两人却曾经亲吻。加地可能因此觉得非常内疚,所以才写明信片给我吧!他真的很笨,在明信片上写着:『为了不败给她的诱惑,我寄这张明信片给你,如果我回去后态度怪异,你就将此事告诉奈绪子。』」 我沉吟着,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于是深呼吸,让脑筋开始运转,行为恢复正常,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孩的笑容。是吗?加地和她亲嘴了吗?加地人生中最后的亲吻被她抢走了吗? 「你认为只有亲吻吗?」我问。 巧点头:「以加地的个性来说,既然会寄给我那张明信片,应该绝对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不过,事实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了。」 「没错,是不知道。」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觉得能够原谅。却又觉得不可原谅。加地这个笨蛋!就算是只有亲吻,我也很想骂他,可是他会认为对不起我,让人感觉又是一种救赎,那是重视我的证据。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加地还是真心喜欢我。 憎恨的心情与爱恋的心情在内心冲突着。 然而,这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论是否愿意,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已物是人非了。不论如何,此刻我的身旁有巧,而他正在望着天象仪映照出的星空。 在我身旁的不是加地,是巧。 「抱歉。」巧再次致歉:「我一直瞒着妳。」 「不,没关系。」 「没关系?真的?」 「关于亲吻的……或许有些不能释怀。」 「我应该不说出来吗?」 我摇头:「谢谢你告诉我。我一直在意那个女孩,很奇怪吧?就和加地已经死亡一样,我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那女孩。可是,听了你刚刚的话,心情轻松多了,毕竟,加地也是男人。」 「一定只是亲嘴而已。」 「嗯,有可能……但是,谁知道?」 「不,绝对是这样。妳了解加地的个性吧?那家伙一旦决定了某件事情,绝对会遵守到底。 既然在寄给我的明信片上表明他的想法,就不可能会在外面偷情。」巧说的这句话,彷佛是在替自己的拈花惹草行为辩驳一样。 他的样子太可笑,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如果他考虑与我的关系,他应该把加地塑造成恶人会更好些的。替加地辩驳,对他半点好处也没有。 我指出这点时,巧似乎在思索什么。 「关于加地……」 「嗯。」 「虽然没告诉过妳,但,我真的一直在想着他。从他死后,我每天都在想着他的事,譬如:和他共同度过的时间、或是我们之间无聊的对话……」 「我也一样。」 「不可能会忘记的。」 「嗯。」 「只是会一点一滴地忘掉。」 「是的。」我点头:「可是,一定还会残留着什么。」 「啊,一定会。我终于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忘掉他,因为,绝对忘不了。加地在我心中,也在妳心中,即使这样,还是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吓一跳:「我也想过同样的事。」 「是吗?」停顿片刻,巧接着:「太好了。」 不久,父亲和绘里来了。看见这种景象都很惊讶地欢呼出声。绘里环视着走道,连连叫着:「好漂亮、好美!」 身为技术师的父亲,他的热血也开始澎湃吧?他没有看着星星,反而是频频审视着天象仪主体,说道:「嘿,制作得相当技巧呢!」然后,他扳动某个开关,星空开始缓缓旋转。 「真是厉害呢!」绘里陶醉地说。 「嗯,是很厉害。」我也有点自傲地肯定。 巧也同样感到自傲:「真的很完美吧?」 父亲问:「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自己制作的,是谁做的呢?」 一瞬间,我和巧的视线交会了,但开口的是巧:「一位名叫加地的家伙。」 「哦?」父亲说:「那个叫加地的孩子真不简单。」 「是的。」巧的回答与我的回答重迭了,然后我们四人沉默无语,继续凝视着加地制作的天象仪所映照出的星星。 ※ 失去最爱的人乃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这一年半里,我只算是仍在呼吸,并不能算是活着。 即使想回忆,记忆也是蒙胧,什么都无法清楚想起。 我想,我的心可能曾经坏掉吧! 不幸到处存在着,丝毫不足为奇,但是也因为随处可见,所以可以下把它放在心上。我还是会焦躁、哭泣、嚷叫,只不过,终有一天会逐渐地、缓缓地接受现实,然后以此为基础去寻找接下来的某种东西。寻找,本身就是希望。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够活到生命结束。就算不幸只是在同一场所不断旋转,也比只会恐惧,裹足不前好上百倍……不,是万倍。 所以,我打算继续往前进,打算一面恐惧、哭泣,一面继续前进。 ※ 「啊,对了。」大约过了五分钟,巧突然大声问。「流星机器一定也在吧?」 我不太明白巧在说什么。 「就是正四方形的装置,感觉上好像骰子形状。」 「啊,在二楼壁橱。那个能用吗?」 「能用、当然能用。在哪里?二楼壁橱?」 「等 我一下。」我跑上楼梯,走到储藏室,望向最里面的壁橱,确实有巧所说的那样东西。 我搬着回到楼下。 「哇,真令人怀念!」巧接过这样东西,不停打量着。 「巧,你知道这个东西?」 「嗯,这是我和加地共同制作的。不,我只是稍微帮上一点忙。插座呢?」 「在这里。」 巧将装置上露出的电线插头,拉向延长线插座。他轻咳一声,很严肃地开口:「现在要让流星慢舞。各位,请向流星许愿。」 巧正想要立刻插上插座,绘里制止他:「等一下,让我先考虑一下要许什么愿望。」 「啊,是吗?」巧点点头:「决定好愿望后请举手。」 所有人都默默思考自己的愿望。明明只是像场游戏,但每个人的神情却非常严肃,父亲、绘里、巧,当然我也认真思索。绘里最先举手,接下来是父亲举手,最后是我和巧几乎同时举手。 巧在大家的注视下,缓缓看了我们一圈,最后,视线停留在我脸上,他的眼瞳在昏暗中绽放光芒。以前也有过完全相同的情景,十七岁的我和加地,就是像这样互相凝视着。三年半过后,加地从这个世间消失,现在是巧凝视着我。 我轻轻点头,巧也轻轻点头。 「那么,要开始啦!」巧以奇妙的声调说着,按下流星机器的开关。 无数的流星覆盖住走廊,那是令人无法置信的美丽景象,感觉上彷佛还可以听见流星咻咻地划破天空的声音。在加地制作的夜空中,我们的头顶上有无数的星星。 我们朝向那无数的流星许愿!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