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序 老贼入魔魅,恼乱人天无了时—— 【铁鼠】 赖豪之灵化为鼠,为世人所知也。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园城寺戒坛事】 (前略) 如是经年,于白河院治世,三井寺[注一]僧都[注二]赖豪,为江帅匡房之兄,其位显贵,受朝廷之召,奉命祈祷皇子降世。赖豪受命,殚精竭虑祈请,阴德乍现,承保元年十二月十六日,皇子诞生。帝甚为感念,下诏:“祈祷之赏,当依所愿。”赖豪夙愿,不求官禄,惟请应许园城寺设立三摩耶戒坛。山门[注三]闻此,持状诉请宫禁,援引前例,奏请撤废。然帝日:“君言出而不反。”未诺。三塔[注四]啅噪乖迕,停僧房之说法,闭寺院之门户,止护国之祈祷,朝廷亦难漠视,无已,撤建三摩耶戒坛之敕。 赖豪大怒,百日间不剃发修甲,沐炉坛烟,嗔忿之火焦骨,兴恶念云:“吾愿即身成大魔缘,嬲恼玉体,灭山门佛法。”竟于二十一日死于坛上。其怨灵果成邪毒,因赖豪祈请而降世之皇子,未离母后膝上即甍。 帝大悲。山门之乖迕,园城之效验,其得失历历。为雪山门之耻,保全继体嗣君,遂召延历寺座主良信大僧正,命祈请皇子降生。修法之间,生种种奇瑞,承历三年七月九日,皇子诞生。山门之护持无隙可趁,赖豪之怨灵亦无以为近,此宫玉体无恙,遂践祚即位。退位后有院号,为堀河院,即此二宫皇子。 而后,赖豪之亡灵化作铁牙石身之鼠八万四千,登比叡山,噬佛像经卷,无能防之,乃祀赖豪为一寺之神,以镇其怨。鼠之秃仓者是也。 尔来,三井寺积怨更深,动辄奏请兴立戒坛;山门亦循往乖迕,悍求撤废此请。如此,始于承历年中,至文保元年,因此戒坛故,园城寺遭祝融者七回。或因此故,近年不复提中立之事,而寺门昌蛊,亦得保全三宝之护持。然今将军[注五]妄自承迎众徒,不顾山门之怒,冒然令可。市井闻此,俱怪日:“真正天魔之业,佛法灭绝之根耶。” ——《太平记》卷十五[注六] 注一:园城寺俗称。 注二:僧都为统辖僧尼之官名,地位次于僧正。此为沿用自中国的官名,始于北魏孝明帝任慧光为僧都。 注三:指比叡山延历寺。 注四:指构成延历寺之东塔、西塔、横川,即延历寺所有的僧侣。 注五:指室町幕府初代将军足利尊氏(一三〇五~一三五八年)。 注六:《太平记》为描写南北朝时代动乱的军记物语,约成书于一三七一年,据传为小岛法师所撰,共四十卷。从镰仓幕府灭亡、南北朝对立写起,直至室町暮府成立,并对政治、时事加以批评,对后世的文学、思想影响甚巨。 “是贫僧杀的。” 声音响亮优雅,没有丝毫畏怯,同时语调极为平常,所以尾岛佑平认为对方八成是在开玩笑,慢吞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您说什么?” “所以说,是贫僧杀的。” “您说杀……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脚下的那具尸骸。” “尸、尸骸?这个吗?” 尾岛双手一挥,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开似的远离了它。完全是大吃一惊的动作。因为如果就像出声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尸骸的话,那么尾岛之前等于是做出了极为冒渎的事。 在来人告知之前,尾岛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脚尖拨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挡去路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不必惊讶……”声音说,“生命结束的话,人也不过是具肉块。即使触碰,死亡也不会像疾病般传染开来。不管是践踏还是踢踹,都不会因此遭到恶报。没有必要如此忌讳吧。” “人?您刚才说人?那么这个——我刚才踏到的这个,是人的尸骸、人的尸体吗?” “没错……”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拙涩,然而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原本的语调。 “施主眼睛不方便吗?那么请容贫僧再次说明吧。方才施主用脚拨动的东西,是人的尸骸。话虽如此,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它已经成佛了[注]。”声音如此述说。 注:在日文中,死者、尸体也讳称为“佛”。此一双关语在本作品中具有关键作用。 “就、就算您这么说,踩、踩了死者是会遭报应的。我、我……” “何须如此畏惧?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尸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过是被脚踩踏而已,也不会为此发怒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施主不信贫僧所言?” “这么说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见,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见贫僧。贫僧虽然这样,也是名云水僧。” “您、您是个和尚?” “没错。” “那么,快来超度这个死者……” “所以说,那是贫僧所杀。” “师父的意思是,和尚杀了人吗?” “杀了人。” “怎么这么残忍……不、这、您……” 不知为何,尾岛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放松双肩,微微仰起头向着僧人面孔的上方说:“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僧人间不容发地回应:“施主为何作此想?” “您说是和尚,那么您已皈依佛门了吧。” “所言甚是,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么杀生应该是个大戒。如果因为我看不见,您就想吓唬我的话,这个玩笑也过头了些。就算您是个和尚,也请不要这样捉弄人。” “贫僧并未说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门弟子最不应为之事。在路况如此险恶的雪地里,施主的脚步却如此踏实,所以贫僧才未察觉。若是一开始就察觉,绝无此言。” “可是……” “若贫僧的话冒犯了施主,还请见谅。贫僧丝毫无意嘲弄施主双眼不便。得罪了。” 声音变得模糊,僧人垂下头来了。 “可、可是啊……” “可否请施主见谅?” “呃,不、不是这样的。这倒无关紧要。只、只是和尚杀人这种事,我一时实在无法相信。” “诚如施主所言,不杀生是佛祖之教诲。不,论到杀人,不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之常伦。” “那么为什么……” “在那里的确实是人的尸骸。然而贫僧所杀,却非人哉。” “什么?” “贫僧说,贫僧没有杀人。” 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 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 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 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 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01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注一]吧?不,是常滑烧[注二]。 注一:信乐烧是滋贺县信乐地方生产的陶器,质地粗糙,以赤褐色为多。室町时代以烧制茶器闻名。 注二:常滑烧指爱知县常滑市附近出产的陶器,于平安末期开窑,在镰仓时代达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 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哈哈哈。”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很短。”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注一]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 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 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注二]。” 注一: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 注二:今川义元(一五一九~一五六〇)为战国时代的武将,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护诸侯,势力称霸东海。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缔结姻亲关系,巩固其势力。在一五六〇年率军前往京都途中遭织田信长突袭而战死。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注一],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为战国时代武将,于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为甲斐国国主,致力于内政,并侵略邻近诸国,与上杉谦信数度交战于川中岛在西进途中,一五七二年于三方原之战大胜德川家康,却病逝于军中。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注二]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注二: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 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注 :今川的绰号原文为machiko,并无汉字,与“待古”二字同音。译文取“待古”之谐音,译为“大骨”。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们并非只要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是这种半吊子啊。” “是的。” “噢。”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哦?”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可是……”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 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 父亲还这么说。 ——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 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 ——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不再练习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了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侘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 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 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姑娘?”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姑娘?那是人吗?”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 “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嗯,没错。”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是没有呢。”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叙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就是明慧寺。”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有那么远吗?”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怎么,感冒吗?”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雪又落下来了。今川陷入回想。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 “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老先生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么多吗?”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这样啊?”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 起烟来:“哪里诡异了?”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至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可是?”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 “可是我输了。”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 “哪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欢迎。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 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也是个精明十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是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注:这 02 我自孩提时就喜欢过年,一近年终,便会毫无来由地兴高采烈起来。 年长之后,自然不再如此。然而最近不知为何,或许是多少感染了这股脱离日常的氛围,我时常注意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乐陶陶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既怀念又难为情。 是以等待过年的十二月心情,现在已经近似引颈期盼与老友再会的心境。只是,即使是与朋友的邂逅,无论阔别多久,一旦真正聚首,几乎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而新年这玩意儿也像这样,真正到了过年这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和往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普通早晨。 即使如此,过年就是过年。 在无意义的喧嚣中,穿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衣裳、吃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食物,然后总算有那么一点过节的心情。其实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兴奋好久。今年也不例外,在我还没有脱离所谓新年喜庆的余韵时,门松[注]早已收了下来,我被独自遗留在社会之外。 注:日本在新年为了迎岁神而装饰于家门口的松枝。 上班族的话,有放假上班这种巧妙的区隔,还不必担心;但是从事写作这种醉生梦死的工作,就不会有规律或戒律这类外来的规范,无论经过多久,就是等不到一个段落。当然我自己也明白,这与其说是因为我从事的工作,不如说出于我自甘堕落性格的成分更大。 尽管如此,妻子却能够收拾心情,收起门松后,就打起精神,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她至多是在小正月的时候和朋友中禅寺的夫人一起去看了《姬百合之塔》[注]这部电影,后来也没有耽溺于过年喜气的模样,当然也没有松懈懒散。 注:《姬百合之塔》是为了纪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子学校、冲绳师范学校女子部的职员与学生被动员作为看护员,不幸在美军军事行动中丧生的悲剧而建的塔,位于冲绳县系满市。这里指的是今井正导演改编此一史实所拍摄,于一九五三年上映的电影。 至于我,怎么都振奋不起精神,一月就这么过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着手工作。 既没有人约稿,也没有想写的东西。 去年在各种层面来说,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年。众多事件接二连三降临在我身上。那些事件全都远远地超出了我这个小小器皿的容量,巨大而且沉重。只是平凡地过日子就已经心力交瘁的我,每次经历这些事件,就遭受到往来于人界鬼界两端般的巨大冲击。尽管如此,在工作方面——以我来说——却是精力异常旺盛地投入其中。 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就是在去年出版的。托它的福,今年比起往年来,手头要宽裕一些,不过这一定是我现在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因为就算发呆,暂时也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话虽如此,我拿到的仍是无法与近来流行作家的收入比较的涓滴之额。顶多等于得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横财罢了,那种钱一下子就会花光的。同时再清楚不过的,在不久的将来家计又会像从前一样。 只是,我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这绝不是我在自夸。 这么看来,这无为的生活,有八成是出于自发。 之所以不是十成,是因为还有两成左右是自责,或受到焦躁感折磨。而且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创作的欲望。构想——或者说妄想——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拿不动笔,动不了身。 这类建设性的意识,在我身上总是敌不过怠惰那煽动的诱惑。 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前往箱根泡温泉疗养的提案。 这一天,我独坐暖炉矮桌旁,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半吊子状态,剥着别人送的蜜柑。妻子有事去亲戚家,似乎一早就出门了,待我发现时,已是孤身一人。 门“喀啦啦”打开。我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但是出乎意料,来人竟是中禅寺。 中禅寺——京极堂是我的学伴,以开旧书店为业。我总是频繁地拜访他的住处,像这种倒过来的情况相当稀罕。旧书店店东京极堂比起行动更重思索,比起体验更重读书,简而言之,就是懒得出门。 “关口,你看了电视了吗?”京极堂劈头就这么问。nhk东京电视台从今年二月一日开始播放节目了。 “谁会看啊?我正像这样,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过着年呢。”我尽可能粗声粗气地回答。 并不是因为我对电视没兴趣,相反,其实我兴致勃勃。我想看极了,却不能看——不,是不能去看,就是这种扭曲的感情发泄。 听说因应此次开播,nhk在都内七个场所设置了公开电视接收器。所以想看的话,只要在播放时间去那里就行了。当然,我没有去。 因为听说大受欢迎。 我无法忍受人潮。但是话说回来,电视的接收器也并非我这个老百姓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东西。一台要将近二十万元。 京极堂这个人对于这类微妙的感情相当敏锐,因此我认为他当然会揪出我对于电视的扭曲渴望,没想到竟然落空了。 “你庆祝的是旧历年吗?可是你上个月也来拜过年了不是吗?哈哈,新旧两边都要过是吧?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真是个爱讽刺人的家伙。我忘记一月已过而说漏嘴了。京极堂是个喜欢挑别人语病胜过三餐的人,若是想避开他的攻击,和他说话就只能如履薄冰地发言。 这种情况,通常我都是豁出去了。 “是啊,只要是传统的活动节日,我一律新旧两边都过。当然,豆子撒两次[注一],竹叶也摆置两次[注二]。因为这类节日原本都是根据旧历制定的嘛。过新历也没有意义不是吗?只过一次的,大概只有圣诞节吧。不过也不能够无视于现今已经完全西化的社会情势。我这个人是重视旧俗,融入新制的。所以啊,新年我也庆祝两回。在这个家里头,现在还在过新年呢。” 注一:日本在节分(立春前一日)的黄昏,习惯用冬青枝穿过沙丁鱼头插在门口,并撒大豆驱鬼驱邪。 注二:日本在七夕的时候,会在院子里摆上竹枝,并在短签上写下愿望,挂在上面祈祷。 “哼,岁暮和中元一年不就只有一次吗?哎,算了。总之你就是怠惰得病入膏肓,到了连那么想看的电视都没办法去看的地步,还闲得连心志都在这片寒空下颓废到底了……” 不出所料,真是个讨人厌的朋友。他打算挑人语病,驳倒我之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原以为还会被继续挖苦个一阵子,没想到又错了。 “那么,要不要去旅行?”京极堂唐突地接着说。 “旅行?什么叫旅行?” “你还是一样,笨蛋一个哪。所谓旅行,就是离开居住的土地,在其他地方停留一定的时间。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京极堂老是彻头彻尾地嘲弄我。不管是新的一年到来,还是国破家亡,他这个方针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我更加豁出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这个意思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记得,只是因为太久没听到这个字眼,都给忘记了。所谓旅行,我记得原本是波斯话吧?” 京极堂说“不对,是马来语”,笑了。 旅行这个词,真的变得离我好遥远了。 “所以用简单易懂的日语来说的话,就是我在邀请你一起到远方去住个几天。”京极堂说道,拿起蜜柑。 “听起来很可疑……”我讶异地看着朋友的脸。“我不认为你会什么阴谋都没有地说出这种话来。你有什么企图?” “你说话也真恶毒,”京极堂说,“学生时代,每当休假时,我们不都一起去穷人旅行吗?你都忘了吗 ?” ——要不要去旅行? 那个时候,京极堂也是这么邀约的。 然后我们一起四处游历。 “当然记得啊。那的确是很有意思,不过现在想想,我忍不住怀疑你那个时候其实心怀鬼胎,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你竟然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你以为既没有计划性也没有企划力,再加上没有行动力,只有挑三拣四的性子和无底洞般的欲望的你和榎木津能够像一般人一样出去游玩,都是托谁的福?” “看你说得那么了不起,可是京极堂啊,那个时候的你,和我跟榎兄根本就是半斤八两,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那全都是漫无计划的旅行不是吗?虽然那也是乐趣的根源啦。” “那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哦?那真是失礼了。” 真的,那个时候很快乐。 虽说年轻气盛,却也做了许多相当胡来的事。 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在忧郁症的临界线上摇摆不定,无法自主地采取任何行动。我不管做什么,几乎都只是被学长榎木津和同届的京极堂等人给拖着跑。就这个意义来说,京极堂刚才的发言是正确的。 当然,没钱没闲这一点现在和过去都一样,而且那或许是称不上旅行的漫游,即使如此,我觉得惟独心境是确实地经历了旅行。说是无为的话的确是无为,也和现在同样地没有雄心壮志,即使如此,不知为何还是比现在快乐。如果说那只是一种幻想,那也就如此了,但是我的忧郁症没有恶化到生死攸关的地步,或许也是拜那些幻想所赐。 不再旅行之后,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经完全忘掉那种感觉了。一方面出于经济的考虑,一方面则是因为社会情势。不过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战争这玩意儿把那种感觉从我身上给连根拔除了。 就算现在去旅行,是否还能够获得相同的感觉呢?那样的话…… 我有些心动了。 “去哪里?” “箱根。”京极堂当场回答。 “这回答快得异样呢,果然还是很可疑。” “你这人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就算陷害你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又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嘛。” “是这样没错,可是京极堂,总之这话来得太唐突了。为什么我非得现在跟你一起去箱根不可?” “有人说是你跟我吗?” 京极堂灵巧地叠起蜜柑皮,扔进字纸篓里。 “我压根儿不打算和你这种臭男人像弥次喜多[注]一样哥俩好地去旅行。” 注:指一八〇二~一八〇九年间出版,十返舍一九所著的滑稽小说《东海道中膝栗毛》中一起旅行的两名主角弥次郎兵卫以及喜多八。 “那是怎样,你要去约榎兄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在聊什么事件,怎么会突然扯到侦探身上?” “会突然吗?” “而且榎木津现在感冒卧病在床,他年底在逗子海岸疯过头了。话说回来,关口,我想你八成是没完没了地回想起学生时代,沉浸在无谓的感伤里,不过这可不是学生结伴出门游玩。你是不是忘掉最重要的人了?” “最重要的人?” “我说啊,你打算扔下雪绘夫人,自己去旅行吗?我怎么可能那么残忍无情,只邀你一个人去呢?” “啊。” 雪绘是内子的名字。就像京极堂说的,我满脑子净想着过去的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竟把妻子给忘了。我面红耳赤,慌忙辩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的,我是……对了,为什么会是箱根?还有你为什么会邀我们?我想问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有个不管在旅馆住上多少天都免费的好机会。其他地方可就没那么好了。”京极堂边吃着第二只蜜柑边说道。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那不是箱根,而是安达原[注一]之类的地方吧?去住宿的客人都会被旅馆主人给吃掉。” 注一:日本流传的民间故事中,奥州安达原住着一个会吃人的鬼婆。 “像你这么难吃的东西有谁要吃啊?不是那样的。这说来话长,你就听着吧。你应该也知道,横须贺有一家叫‘伦敦堂’的旧书店……” “没听过。” “那里的老板名叫山内铳儿,是为我指点古书之道的恩人。算是我开书店的师父……我之前没说过吗?” “好像听说过。” “和你说话真是没意思。总之,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老板。不,他不但是个生意人,更是个一流的收藏家。其实是他促成的。” “不懂。为什么那个山内先生要帮你打点免费旅馆呢?” “别催啊。不是说最近景气好转,国民的生活开始有了余裕吗?可能是因为这样,观光地也逐渐恢复活力,每个地方都积极地进行开发。” “以你而言,这话真是没头没脑。什么生活有余裕,那只是有钱人在说的吧。不过是政治家的胡言乱语罢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有余裕,而是现今的风潮是否容许经济充裕这种幻想横行。要是战争刚结束就说这种话,也不会有人理睬。而现在总算形成了能够接纳这种说法的基础。总而言之,有生意头脑的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国家也是一样,因为经济的活化可以推动开发事业嘛。尽管被批评破坏自然、环境恶化等等的,道路和铁路也……” “我受不了啦。” 动不动就爱扯远。 “为什么你总是不直接切入正题?老爱拐弯抹角,完全听不出你到底要讲什么嘛。我一点都不想听什么战后经济的事。” “你这人真没耐性。”京极堂厌恶地说,“哎,罢了。总之箱根也是这样。自从元和四年[注二]箱根驿站成立之后,那块土地的命运就注定如此。它原本是作为交通关键驿站而兴建,所以没有传统产业,顶多就只有镶嵌木工艺而已。然而,箱根风光明媚,又有温泉。如果单论温泉疗养,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注三]。作为休养观光地是再适合不过了。自文化年间[注四]幕府改变交通制度后直至今日,箱根不断在观光地化,可以说是观光地的始祖。明治期间也盖起了金融界要人的别墅等等,不仅是街道沿线和温泉地。连芦之湖与大涌谷、小涌谷,甚至连仙石原都……” 注二:元和为江户时代前期的年号,元和四年为一六一八年。 注三:一一八五~一三三三年。 注四:文化为江户时代后期的年号,自一八〇四到一八一七年。 “我说啊,京极堂,这话一点都不得要领。横须贺的伦敦堂和观光地的不当开发还有箱根的历史,根本就兜不到一起嘛。反而更让人一头雾水了。你快点把这三题落语[注一]给作个总结吧。” 注一:三题落语为一种落语形式,让听众任意出三个题目,再由话者将之滑稽巧妙地串连成一个故事表演。一八〇四年由三笑亭可乐所创始。 京极堂搔了搔下巴。 “其实啊,听说在关西发迹的暴发户为了赶上这波开发浪潮,决定在箱根兴建饭店。但是好地点全都被自古以来的旅馆和别墅给占据了,事到如今想要加入也很困难,可是那个暴发户老爷似乎恰好在奥汤本有块土地。说是土地,但位在空无一物的荒山野地,至今为止一直找不到用途;不过小田急已经通到汤本了,他们估计只要用接送车之类的方式配合就没有问题,于是便正式开工,没想到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座疑似仓库的建筑,有一半遭到土石掩埋。” “挖到马鞍[注二] ?” 注二:日文中仓库(kura)和马鞍(kura)发音相同。 “不是不是,是收藏东西的仓库。据说是一座土仓库。老爷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建筑。” “埋了那么巨大的物体?是以前的地主的吗?” “那块土地一直无人居住,而且也不会有人把仓库盖在山坡上吧?” “真奇妙。” “是啊。打开一看,里头满满的都是……” “金银财宝?” “笨蛋,是书。书籍、书本。而且很古老。” “什么?” “暴发户嗅惯了铜臭味,对于能够赚钱的事物异常敏感。如果这只是单纯的置物间,一定立刻就拆掉了吧,但是里面的东西不同凡响。搞不好拥有文化上的价值,那么就可以大捞一笔了。当地的旧书店立刻被找了过去,然而一般的书店不懂那是什么。” “为什么?” “例如说,《私家版北原白秋全集》[注三]的价格,一般书店可能知道,但是《和汉禅刹次第》就得研究研究了。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还不止一两册。” 注三:北原白秋为明治末期的诗人、歌人。 “委托大学之类的机构鉴定不就行了?” “可能是想马上卖掉吧。业者也是,虽然不明白价钱,但心里也有了个谱。所以他们便书面通知全神奈川的旧书店。” “哦,因此伦敦堂才会……” “没错。大家都认为博学多闻的伦敦堂应该会知道。不过伦敦堂老板的擅长领域是洋书,那一方面的知识虽然不是没有,但是大略察看后,发现仓库里的书全都是些和书与汉籍,剩下的则是卷轴和像是教典的书籍,这不在他擅长的领域。他向有交情的和书专售店打听,不巧的是全都落空了。于是……” “原来如此,轮到京极堂你——活动《古事类苑》[注四]出马了是吗?” 注四:《古事类苑》为日本最大的官方百科史料事典。出版于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全五十一册。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比方?不过这是件棘手的大工程,感觉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那种分量,就算雇上几个工人,光是整理就得花上一星期到十天。” “所以呢?” 感觉总算讲到正题了。开场白还是老样子,又臭又长。只是若是省略了的话,可能还是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总而言之…… 原来是为了工作啊。不出所料,果然有内幕。 “这份工作提供了免费的住宿是吗?” “没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是公共的疗养所吧。不是旅馆或饭店,可是在工作结束之前都是免费的。我也是得歇业才过得去,提供免费住宿是应该的吧。” “可是,你本人是没有问题,但我和雪绘跟着去不是很奇怪吗?” “没关系,对方说房间是一间还是两间都没问题。” ——还有什么内幕吧。 我依然无法信服。 京极堂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疑心,先这么说了:“哎,我只是想说你也别老是让雪绘夫人吃苦,偶尔孝敬孝敬老婆也不错。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我疏于体恤老婆是事实。甚至连蜜月旅行都把她给带去公婆家,蒙混充数。可是这么说的京极堂自己,平日也不顾家庭,只顾着读书,以这个意义来说,他和我应该是同类。 我这么反驳,朋友便不悦地说了:“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在书店业者当中,可是个少见的疼老婆的丈夫呢。” “你吗?” 我目瞪口呆,京极堂这么继续:“而且这次可能会停留一段时间,我打算把千鹤子也一道带去。可是又不能只带她去,就这么好几天都把她丢在旅馆里。如果有其他同伴的话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恐怕连观光也没办法吧……” 千鹤子是京极堂的妻子,是个品德超凡的女性,对这个性情乖僻的丈夫平素就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即使是性情如此温良的佳人,这次似乎也不愿意听从丈夫的话。就算是坐享其成的旅游,被独自抛在温泉旅馆里,也会受不了吧。反倒是不去还比较好。 “所以……”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 我一看到那个动作,当下就明了了。 “原来如此啊。” “什么?” “我明白了。你想邀的不是我,而是雪绘对吧?我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的叶子罢了。” 换言之,京极堂是来邀他老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妻子。但是又不能只邀请雪绘一人,是以不得已顺道试探我的意思罢了。 “说穿了我只是次要的吧。” “何必闹别扭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千鹤子也说如果跟雪绘夫人一起的话就去,而且箱根也有许多可以游览的地方。只要雪绘夫人愿意,你也……”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我可要声明,我听了那么久才了解,并不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差,都是你说得那么复杂。总之是怎样?你这是在提议要稍微报答一下不幸嫁给了怪老公的妻子们吗?” “差不多。” “谁叫咱们彼此素行不良呢?我想千鹤夫人一定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你这个报恩也太顺便了吧?你的目的是去工作,这样太太们的感激也会大为减半了。” “不是顺便,要把它想成好机会啊,关口。可以免费连续住宿在温泉旅馆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怎么能够平白放过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先等一下。” 总觉得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的确,我们两人的妻子很要好。两个人一起的话,四处逛逛走走,应该也能够玩得相当尽兴吧。所以妻子们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是…… ——我怎么办? 京极堂应该会去忙他的什么工作,而我一个人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观光也很奇怪。换句话说,这下子会变成我一个人被抛下不管。仔细想想,这实在太自私,太如他的意了。 “喂,那我怎么办?完全只是个附属品不是吗?” “你吗?你只要睡觉就行了啊。事实上你现在不也在睡吗?既然要睡,在哪儿睡都一样吧?” “这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还是如果你要帮我工作也没问题啊。就支付你相当于港口苦力的日薪好了。” “我才不想受寒,劳动也免谈。我可没有你那种怪异体质,不是只要有上头写着字、缝缀起来的纸束,不用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不是千鹤夫人,可是被独自抛下也会受不了的。” 京极堂再次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啊,关口。自古以来,文豪、艺术家之流,都是在旅馆长期滞留,推敲构想的。而且只要带着一支钢笔,去到哪里都可以工作,也只有干你这一行的了。只要灵感乍现,随时都可以写作啊。所以我才邀你的。” 京极堂强调文豪这两个字,当然他是在揶揄我。尽管我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还是信口胡诌,总之无疑是一番诡辩。真是流畅至极的诡辩。可是或许是我天性单纯,几乎总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内心的想法或许被他看透了。 京极堂应该是明白一切而如此作结:“往返的旅费我来负担。因为如果工作顺利,也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旅馆本身虽然无法令人心生期待,不过总比必须自炊的温泉疗养场要来得好吧。不过如果想要尝尝山珍海味,恐怕就还得再花些钱了。” “我会跟雪绘提提。”因为不甘心,我这么回答。 可是其实我心意已定。 文豪气氛也不过如此吧……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能够让妻子开心——或许也是件好事。远胜过什么都不做。 然后……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渴望起旅行了。与其说是憧憬旅行,倒不如说是缅怀曾经旅行的过去。总之,这一定是逃避现实的一种。 那种年轻时的心情——已经形疲神困的我是否还能够再次体验呢? 京极堂接着说了约一小时左右的无聊话,之后回去了。 他说到旭川的人工降雪实验,还有一个叫东尼谷的艺人表演的七五调日式英语很有趣之类的事。 雪绘在黄昏时回来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她高兴得远超出我的预期。她说她一直很想去旅行。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没出息,以及对妻子的漠不关心。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根本想都不会想到要去旅行吧。 不仅如此,妻子还赞成我偷偷策划的鲁莽计划。 我打算把那一小笔横财全数花在旅行上。 要是没钱,就不得不工作。那样一来,我也会有动笔的意思了吧。若是不把自己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是不会振作的——这是只适用于我个人的终极自我启发法。 ——对逆境顽强,对顺境软弱。 我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主动将自己推入逆境当中。可是,连我也没料想到妻子竟然会赞成将生活费挥霍殆尽这种自毁的行为。 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很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注一]”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注一:人体感觉系统的一部分,左右内耳各有一对,主管人的重力平衡状态。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啰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注二]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注二:果心居士据传为室町时代的幻术师,曾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明智光秀等人表演过幻术。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 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 山内先生以超乎我预期的谦和态度开口说:“京极,好久不见。” “是我疏于问候。哦,我来介绍,这位是贱内,这位是……” “噢,这是忧郁症的那位吧。初次见面,敝姓山内。怎么样?最近忧郁的情况如何呀?” “啊?呃,这……” 京极堂到底是怎么对别人说我的? “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人罹患忧郁症,他的情况很严重,可是进行了那个……是叫森田疗法[注]吗?现在总算是勉强过得下去。你怎么样呢?” 注:精神疗法的一种,由森田正马(一八七四~一九三八)于一九一九年所创。 “我、我的症状很轻。” “这样,那太好了。请多指教。” 山内先生伸出手来。没有握手习惯的我,手足无措地回握他的手。幸好他戴着手套,要是他光着手,一定会因为我的掌心渗出来的大量汗水而感到极不舒服吧。 “我、我叫关口巽。”我总算挤出这句话。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所以雪绘由京极堂加以介绍。山内先生的招呼方式与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不是日本式,而是英国绅士的举止——不过我不可能熟知真正的英国绅士是什么样的身段,所以这只是个暖昧的感想。原来如此,所以才叫伦敦堂啊。我总算明白了。是一种以东洋哲学为基础,不重视个别症状,而是借由锻炼性格采治疗的疗法。 另一方面,站在一旁的朋友穿着如同乌鸦般漆黑的和服外套及冬季木屐这样的和装前来。还是老样子,一身时代错乱的扮相。不过的确,这就是京极堂。 话说回来,同样是一身黑色打扮,看起来竟会因人而异到这种地步。虽然同样可疑,但是京极堂完全融入温泉疗养区这落魄的景致当中。相反,伦敦堂店东则仿佛嵌入了剪下来的苏格兰背景般,相当滑稽。 英国绅士结束寒暄之后说:“我不会过夜,今天就回去,所以没办法久待……现在怎么办?去现场吗?” “旅馆远吗?” “步行到旅馆要二十三分钟,到现场约一小时三十分钟。路程有些辛苦。但是方向相同,亦即从旅馆徒步到现场,约需一小时七分钟。” “那么先把这些人带到旅馆,再去现场吧。我想先看看情况。” 然后如英日同盟般不可思议的一行人便悠哉地开始移动了。 旅馆是一栋宛如大正时代的租赁屋般的木造两层楼建筑。处处都有粗略修补的痕迹,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尽管如此,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种扁塌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屋顶上的积雪所致。不,即使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这栋建筑物就算有心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老旧,还颇合我的胃口。 不是高级就好、有条有理就好。 旅馆好像叫做“富士见屋”。 可能是察觉我们抵达,一个富态的老爷子从里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人长着一张小熊般的脸孔。 山内先生看到他,上前一步,殷勤有礼地说:“老板好,刚才承蒙照顾了。喏,我带客人来了。” “嘿?哦,这几位就是笹原老爷的客人吧。欢迎欢迎。喏,外头很冷,快请进。房间已经暖好了。” 老板挥着手指粗短的手招呼我们进去。 旅馆的外观虽然是大正时代的,里头却像江户时代的客栈。感觉像是商人旅馆。我们被分配到的是二楼约有十张榻榻米大的两间相连的房间。只要打开纸门,就可以变成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关上则隔成两个房间。这种地方也根本就是客栈。 我想老板可能犹豫着不知该让夫妻住同一间房,还是该分成男女各睡一间房吧。又或许每一间房间都是这种构造,我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小熊老爷子频频对我们说,大澡堂虽然不是露天的,却是旅馆的招牌。然后详细地说明膳食、外出的注意事项,但我根本心不在焉。反正妻子们热心地倾听,所以无妨吧。 窗外是后山吗?听得见小溪潺潺声,底下可能有河川流过。景色说美是美,说不怎么样的话也的确不怎么样。 撩拨旅情的,反倒是毫不稀奇的流水声。 我是来旅行的。 我立刻试着进入朦胧状态。 这是为了充分享受文豪气氛。 然而一点都不顺利,杂事在脑中萦绕。我第一次知道扩散与集中同样的困难。明明老是被别人说平素整日发傻,但一旦想要刻意发傻,却无法做到,实在讽刺。很像夜里想睡却睡不着时的烦躁。 “那,我去去就来。关口,你怎么样?” “啊……?” “喂,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 “咦?什么东西?” “我从刚才就再三询问,说你如果无聊的话,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座仓库,还是要待在这里睡觉?千鹤子和雪绘夫人都说今天就这么歇息了,你呢?””嗯……” 我完全没发现京极堂从刚才开始就在问我。 我似乎致力于扩散,把外界给隔绝了的样子。 那样的话,在外人看来,我一样是在发呆。想要发傻却发不了傻的状态在别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发傻,越来越讽刺了。 隔绝内部与外部的墙壁,竟是如此厚重吗? “关口,你有点不对劲哪?哎,没那么事事顺心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就算放着不管,你也很快就可以变成那样的。” “你在说什么?” “不,没事。随你的便吧。” 不知京极堂察觉了什么,随即转过身去。 “等一下,我也去看看好了。” 要沉浸在旅行中,或许还需要再多看一点异于日常的风景。我急忙准备,追了上去。 在路上,我和山内先生聊起音乐。 看样子他似乎从京极堂那里得到情报,知道我喜欢某种类型的音乐。也就是他在配合我聊天,但是不仅如此,山内先生本身似乎也相当喜好音乐。他非常博学,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拥有一切我一直想要鉴赏的名盘、珍盘,是个收藏家。 我们越是走,天就变得越是阴沉。不但如此,脚下的路况似乎也越来越糟了。 “就这样朝这里继续走下去就是旧东海道[注],会走到元箱根地区。不过,我们要在这里往这边爬上去。” 注:东海道为江户时代的五条主要干道之一,连接江户日本桥与京都,途 经西方沿海各诸侯国。 带路的山内先生好像也有些步履蹒跚。 “不久后就可以看见摇摇欲坠的别墅,那就是委托人笹原宋吾郎先生的别墅。现在是委托人的父亲……呃,我记得是叫武市,是个已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他和女佣两个人住在那里。” “委托人不在现场吗?” “听说这星期因为生意忙,没办法脱身。” “我听说他请了人手帮忙……?” “对。听说从明天开始,会有四名工人过来。这是委托人安排的,说是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告诉那位武市老先生就行了。还有小田原的高濑书店的高濑……呃,京极知道他吧?” “我们曾经见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这样啊,他说明天会过来。我明天跟大后天有一些杂事,之后就会过来。如果人手不足的话,请随时联络店里。诺,那就是别墅。” 不过是栋木房子罢了。 三分之一左右被埋在雪里,实在难以说是所谓环境幽雅的别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这说白了简直就是舍姥山[注一]嘛。” 注一:民间故事中,儿女将年老的父母背去抛弃的山。 山内先生回答:“这……据说是武市老先生本人的意思。儿子顾虑到世间的眼光,再三要求父亲同住,但是老爷子就是坚持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太喜欢箱根了。”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以开启的门户“喀哒喀哒”打开,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女佣,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了。她似乎已经见过山内先生,无须多费唇舌,立刻替我们回报。 一个将白发理成平头、戴着圆眼镜、风貌有如身穿和服的东条英机[注二]般的老人扶着走廊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不太方便。 注二:东条英机(一八八四~一九四八)为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本首相兼陆军大臣。日本战败后以a级战犯身份被送上绞刑台。 “欢迎光临,各位是从东京来的吗?” “敝姓中禅寺,这位是我的朋友关口。” “我是笹原。小犬真是的,拿他的蠢事劳烦你们了。虽然过意不去,还请你们多加帮忙。古书的话,我多少有点知识,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脚不行了,没办法爬到那里去。再加上最近也有些老眼昏花,全身都不灵活,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哎,如果事情只关乎利欲熏心的愚昧小犬的个人嗜好,我也会阻止他这么劳师动众,可是挖到的是书。这些书要是价值非凡而受损,就是文化上的损失。 “既然已经答应,那就是生意。请您无须在意。”京极堂说。 暴发户的老父亲稍微踉跄了一下,深深行礼。 离开房子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阴沉了。 山内先生仰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空,略微转过头来悄声说:“听说那栋屋子要在盖饭店的时候拆掉。委托人似乎打算下猛药,逼顽固的老爷子下山。” “这……是在刚才的老先生同意的情况下吗?” “当然是用骗的吧。要是他知道,不可能会是那种态度。他好像非常喜欢箱根呢。老爷子太过喜爱这片土地,似乎甚至编纂起乡土史、搜集起民间传承来了。哦,就在这上面。” 已经没有路了。我们拨开雪堆及竹林,攀爬了相当远的距离。 然后它总算现身了。 这是一幅令人无法立刻把握状况的异样景观。这一带已经是树林——不,与其说是树林,说深山比较贴切,在森然林立的树木间,斜坡以不自然的形状隆起。乍看之下,那仿佛天然形成的隆起,但是稍微走近一些观察,就可以发现那并不单纯是突出地面的瘤。大瘤的上方没有树木生长,相反,处处裸露出瓦片,但是掩埋的部分明显地呈现一片草丛状。这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雪给覆盖,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它很大,外表就像遗迹或古坟。 绕过去一看,有一面墙壁。 墙壁的确是仓库常见的土壁,上面有几处隙缝,嵌了疑似采光用的铁网。周围有几处混合了雪与泥土的肮脏小山,可能是挖开斜坡的泥土造成的,更前方则半吊子地搭建了一座像工地现场的低矮鹰架。 再绕过鹰架,有个入口。 生锈的门扉像是金属制成,上了一个腐朽的木制门闩。 入口周边的鹰架搭建得颇为坚固。 我想起了煤矿坑。当然,煤矿坑口应该没有这种门,但是有那种感觉。 “这是被山崩埋住的吗?”山内先生走近它,边抚摸墙壁边说,“好旧呢。” “可是……”京极堂走到山侧——依然被掩埋住的地方,仰望上方开口。“感觉不太对劲。若是山崩,树木却没有倒下的迹象。反而生长得很好。” 我学着朋友仰望山的斜坡说:“那些树是山崩后才长出来的吧?” 紧邻隆起处的上方,生长着四五棵大树。 “可是关口,这些树相当古老。不止十年二十年,树龄超过一百五十年了。” “这代表山崩是发生在那之前吧,一定是两百年前的山崩。” “是吗?”京极堂纳闷地说,“可是你仔细看。除了这几棵树以外,生长在上面的树全都是年轻的。而且……” “那种事无关紧要吧?京极堂,你不是来考察这座奇怪的仓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而是来给收藏在仓库里的书籍估价的吧?” “是啊,京极。就像关口先生说的,重点是里头。” 山内先生说完,站到入口前。 “建筑物已经严重变形,像这样歪曲成平行四边形,这道门打不开。不,开了会有危险。或许会崩塌也说不定。”他指着门说。 “所以呢,喏,在这里……”山内先生说着,稍微移动,拿开 那里开了一个勉强容一个人穿过的扭曲洞口。 “地主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凭着一股傻劲,像只老鼠似的猛挖。他一定是认为里头有什么财宝,没想到挖出来的却是一堆京极会喜欢的玩意儿。于是他想尽办法钻到更里面去——没想到里头全是书。” “可以进去吗?” “不行。若没有地震应该是不要紧,可是……很危险哟。” 京极堂说着“很危险吗?”,察看仓库各处。 山内先生双臂环胸,望着朋友的行动,重复说“很危险哟”。 “说是明天工人会来,然后除去上面的土沙,拆掉屋顶。那样一来,危险性应该会降低。只是天气教人担心。委托人说会拉上帐篷代替天花板,可是如果做得不够迅速牢靠,书会湿掉的。” 英国绅士以帅气的角度仰头望天,我也跟着仰望。天空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了,不完全是因为天色已晚。 “明天开始可能会下雪呢。京极,在帐篷拉好之前,你要不要就在旅馆里待着?仔细想想,进行土木工程的时候待在里面很危险的。” “最好不要拆掉屋顶吧。” “那要怎么做?很危险的。” “既然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崩塌,也不会突然说塌就塌吧。倒不如在这附近搭设可以避雪的简易帐篷,把里面的书搬过去比较好。四五个人一起搬的话,两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吧。不过也要看里面究竟塞了多少书……啊,这……” 京极堂原本屈着身体往小洞里面窥看,结果还是爬了进去。 山内先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我,问道:“这人真是爱书成痴呢,他总是这样吗?” 我报复似的回答:“他这是有病。” 有 病的朋友迟迟不出来。 “有点担心呢,不会塌下来吧?” 山内先生扶着鹰架,滴水不漏地将墙壁从底下一路检查到屋顶,然后把脸凑近洞口呼唤:“喂——京极。” 没有回应。 “不出来呢。关口先生,怎么办?” “呃……”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平常总是坐着不动的人突然积极地行动,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坐视,姑且和山内先生一起屈身往洞口窥看。里面一片漆黑,满是霉臭味。 “喂!京极堂,你怎么了?里面黑成那样,你看得见什么吗?” “哦。” 突然,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有如死神般的脸。 “这……” 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森了。 “京极,很危险哟。” “山内先生,或许不是在意危险不危险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黑暗从洞口中倏地膨胀,溢出外头。是穿着和服外套的漆黑男子出来了。全身各处变得白灰,可能是沾上了灰尘吧。京极堂丝毫不理会我们的视线,说:“太有意思了。” “喂,京极堂。你又不是野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到底看得到什么?” “关口,我又不是你,才不会那么鲁莽行事。手电筒我至少还带着。” “哦。” 手从和服外套底下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手电筒。 “这不重要,山内先生,根据情况,这可是大事一桩。这个……” 京极堂伸出另一只手。 “这是?” 好像是什么老旧的东西。 山内先生捏起墨镜的镜框,仔细端详京极堂出示的古籍。 “这不是我的专长呢,连时代都看不出来。” “嗯……这是叫做《沩山警策》的禅籍。是沩山灵佑所著的佛祖三经指南之一,在我国是文治五年[注]时由拙庵德光赠与大日房能忍,之后在无求尼相助下得以问世……” 注:文治为镰仓初年之元号,文治五年为一一八九年。 “有那么古老吗?” 山内先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打断了京极堂。这个人只要一讲到自己的拿手领域,就欲罢不能。像我除了文治五年,其他的完全听不懂。英国绅士继续问道:“是正本吗?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太可能留存下来吧?” “不,这一定是抄本,但是时代也相当古老了,绝不是最近的东西。这里面是禅籍经典的宝山,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收藏。当然我只是稍微看了一下,还没有掌握全貌。” “物主是个僧侣吗?” “与其这么说,这原本应该是寺院的书库吧。竟然会有这么多书——纵然是抄本也一样——任意堆放,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嗯,箱根也有很多老寺院嘛。汤本的名刹早云寺也是临济宗的吧?还有因为报仇雪恨而闻名的曾我兄弟[注一]的曾我堂所在的……” 注一:指曾我十郎佑成及五郎时致,两人为镰仓时代的武士。英雄传记《曾我物语》中描写兄弟两人除掉杀父仇人,为父报仇的故事,成为许多传统艺术的表演题材。 “正眼寺对吧?那里也是临济宗。那一带盛行地藏信仰,正眼寺在成为临济宗的寺院前,就是叫做汤元地藏堂的堂宇。若是从当时算起,历史就相当古老了。从这里出街道,往芦之湖的方向有锁云寺,烟宿则有守源寺。元箱根以兴福院为首,也有许多寺院。箱根的驿站在狭小的范围内,不问宗派,原本就有众多寺院云集,像是日莲宗的本迹寺、曹洞宗的兴禅院、真宗的万福寺、净土宗的本还寺等。其他还有新近成立的寺院。就算箱根曾经是关所本阵[注二]所在的交通要道,也算是寺院很多的地方吧。” 注二:江户时代的驿站里,大名诸侯及幕府官员、贵族、使节等贵人所住宿的公家旅馆。 山内先生耸耸肩膀说:“哎,一提到这类话题,就只能甘拜下风呢。” 说完他瞥了我一眼。 “山内先生。这家伙若是任由他去,会一直讲到天荒地老的。这种时候,我们这种有常识的一般人也只能应和:哦,这样啊。就算听了也一点都不有趣嘛。” “不,关口先生,也不见得一定无趣哟。” 伦敦堂的诸葛孔明豪爽地笑了。 “京极,那么你是想这么说是吗?——尽管箱根有那么多的寺院,却距离这个仓库都太遥远了。” “没错。尽管寺院那么多,但是把书库建在这种地方,对任何一座寺院而言都不便利。每当要找书或教典,就得至少花上两到三个小时往返这里。” “会不会是这附近有你不知道的寺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附近刚好有那么一座寺院吗?我的确不可能一一掌握全日本的寺院,就算有我不知道的寺院也不奇怪。事实上我最近才刚听说箱根有一座我所不知道而且相当古老的寺院。” “在哪里?” “那座寺院好像要从山的另一头的大平台过去。就算从这里回到汤本,再经由塔之泽过去,单程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小时。而且这座仓库很古老了,一定是登山铁路完工之前就有的东西。那么……” “原来如此,也不是那座寺院呢。那样的话,如果说这座书库是属于一座与它匹配的古老寺院,就等于这一带有两座连你都不知道的寺院了。考虑到你这个人的特质,这也不太可能。不过书库这种东西通常都是盖在院区内的。若说寺院位于身处于此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算再怎么近,也说不通。”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了一个想法。为了让聪明的谍报员和饶舌的时代错乱男听听忧郁症小说家的高见,我发言了:“喂,京极堂。这座书库有一半埋在沙土里对吧?” “是啊。” “那么会不会连寺院也被埋住了?我不晓得山崩是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这座书库隶属的寺院本堂或讲堂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像庞贝城一样深深地没入了泥土当中?逐步逼近的土石流、仓皇逃窜的和尚、庄严的堂宇在一夜之间被吞噬殆尽,寺院的历史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关口先生,你的想法真有意思。换句话说,你认为寺院连同僧侣被埋没在这座山中吗?可是如果有哪座寺院如此壮烈罹难,历史会将它埋藏起来吗?应该会留在某些记录上才对吧?反而会声名大噪的。” “这道门真的打不开吗?” 山内先生还姑且理会我的话,京极堂则似乎打算无视我难得的发言。 “好像打不开,因为变形后就整个锈了。不管怎么看,它一直都是关着的。或者说,那道门本身有一半也被埋住了。” “这样吗?那就更伤脑筋了。” “为什么伤脑筋?” “关口,假设就像你说的,这座书库是远在两百年以前遭到掩埋的。然后后面那棵大树是后来才长出来的。再来,我退让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也相信寺院就埋在里面好了。可是那样的话,这要怎么说明才好?” 京极堂从那本我忘了叫什么的古书底下拿出另一本书来。 “这本书是浅显地讲述《沩山警策》,叫做《沩山警策讲义》的书,作者是山田孝道。” “这书怎么了吗?” “这本书是明治三十九年出版的。” “什么?” “所以说,这里面有多得数不清的古老典籍,却也有极为近代的明治铅字本。像这本,顶多是五十年前左右的书。” “也就是怎样?那个……” “意思就 是,至少直到四十七年前,这座仓库还保有它书库的功能。” “你是说,就这样埋着被人使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就像你说的,就会变成那样。仓库是在两百年前被掩埋,而使用它的和尚们也被活埋了对吧?那不就变成有其他人出入这座被埋藏在地底的仓库了吗?然而……” “门扉如斯紧闭。”伦敦堂主人有些愉快地说,“原来如此,这有点神秘呢。也就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虽然里面没有尸体。”京极堂说,用手电筒的尾端搔搔头。“关口,你回旅馆吧。山内先生也是,你再不走,差不多就得留下来过夜喽。” “京极你呢?” “我调查一下再走。” “喂,这太胡来了,京极堂。你连午饭都没吃不是吗?” “不要紧的。我看到满意之后,就会回旅馆。就算没回去也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会去刚才的笹原先生那里打扰他们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乡土史。” “旅馆那里怎么办?这时间膳食都已经准备好了哪。” “给你吃就行了啊。酒足饭饱的话,或许比较容易发呆哟。” 这个人真教人目瞪口呆。 山内先生也哑口无言。 “可是这很危险。刚才我也说了,要是发生地震,就会崩塌的。这不是学关口先生,可是真的会演变成逐步逼近的泥石流、被吞没的京极堂店东的。” “不要紧的。要是发生地震,就算我待在家里也一样会死。”书痴朋友这么说,笑了。 的确,京极堂不管是店里还是自己家里,每面墙壁都塞满了书,主人不管待在哪个房间,都坐在书架附近,所以要是发生地震,九分九厘是免不了被压死或被砸死的。夫人也很危险,能够幸免于难的大概只有猫了。但是就连那只猫,也是个怎么看都无法灵敏行动的懒骨头,或许一样会被压死。 山内先生小声对我说“真伤脑筋”,接着说“哎,拿你没办法”。然后他说:“我本来说如果需要人手就来找我,不过就算没人叫我,我也会过来的。在那之前,我会祈祷你还活着的。” 京极堂扬起单手,进入洞里。 山内先生看着京极堂进入洞里,再次问道:“他总是那样吗?” 我望着京极堂爬进去的洞口,答道:“他这人有病。” 和伦敦堂店东道别,抵达旅馆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 两名妻子一副刚出浴的表情,似乎充分享受了温泉气氛。我有些夸张地说出京极堂的奇行。他的夫人一点也不惊讶,说:“我就想八成会这样。” 然后伤脑筋地笑了。 不愧是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个性。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泡了温泉。 昏暗的澡堂虽然不美,但气氛不错。 过年之后,我就老是在睡,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应该是今年运动量最多的一天吧,筋疲力尽,全身上下都在痛。一泡进热水里,酸痛的地方仿佛得到净化,舒爽极了。 我“呼”地大大吁了一口气。 热气蒸腾。 好一阵子,我处在忘我的状态。 不过即使我想要悠闲地泡汤,体质也容易泡到头晕眼花,要是长时间维持忘我状态,可能真的会失去意识。 因此我得频繁地进进出出,真是麻烦的体质。即使如此,脱衣服的时候还冷得直哆嗦的身体,在穿衣的时候已经暖得直冒汗了,看样子温泉效果显著。 温泉就是温泉——我为这理所当然的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穿上浴衣后,总算有了真正在旅行的感觉。 回到房间一看,小熊老爷子和像是他妻子的妇人——不过她长得并不像熊——正在准备晚膳。 老爷子粗短的手指灵巧地动着。 我的手指也很短,却笨拙到了极点,所以有些羡慕老爷子。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海味啦。” “只是深山僻壤寒酸的乡下料理罢了。” “客人的朋友,真的没关系吗?” “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他也真是热心工作呢。” 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 “澡堂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说出不习惯的奉承话来。 “我们这里没有女佣,也没有艺伎表演,是个无趣的地方。” 老爷子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完后,接着说“按摩师的话倒是可以请过来啦”,说完唐突地笑了。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虽然少了相当于主客的人,老爷子还是在用餐中送来温好的酒,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餐。平常不嗜酒的我也装出好酒量,妻子们也喝了。看样子,妻子和京极堂夫人的酒量都胜过一般人。京极堂滴酒不沾,我也两三下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两家都不会常备酒类,不过这么看来,妻子们平常只是配合酒量小的丈夫们,忍耐着不喝罢了。 “笹原老爷交代过要好好招待,请各位宽心休息吧。” 老爷子热情地说着,为我们斟酒。笹原这个暴发户似乎是个相当慷慨的人,姑且不论京极堂,我们只是跟班罢了。 “话说回来,老板。”我不胜酒力,饶舌了起来,“那位笹原先生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到底是……” 我对这场盛情招待的缘由感兴趣,小熊老爷子再次睁大了双眼。 “哦,笹原老爷家以前是在箱根驿站的蓑笠明神旁做杂货生意的。明治维新后,上上一代的祖先赚了一笔钱,就大举买下附近一带的土地。他们家族可能很有生意头脑吧。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到了大正以后,箱根成立了许多公司。当时引起了大骚动……” 据说为了争夺箱根山的观光特权而爆发的所谓箱根交通战争,其根源相当复杂。 以人力车为始,公共马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马车铁路到电气铁路、观光游览船、空中缆车等交通工具以各种形态接踵出现。当地居民、观光业者、运输公司的图谋纵横交错,逐渐两极化,最后情势甚至被比喻为战争。根据京极堂的话,同样的战争现在又重新萌发,情势再次变得错综复杂,不过老爷子所说的大正时代的混乱,应该是最初的战争,也就是现在的纷争的祸根。 “地价暴涨,笹原老爷不顾上一代当家的反对,把原本居住的箱根驿站的土地全都卖掉了。首先就靠这个大赚了一笔。” “卖掉了?可是我听说笹原先生是个地主……” “所以才说笹原老爷有先见之明啊。他卖掉箱根驿站的土地赚了一笔,进军关西,一段时间之后回来,砸下重金买下客人您刚才去的那片土地。” “什么?” “那一带不是杳无人迹吗?所以还买得起。在箱根想要买地可不简单。像我是因为住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上,另当别论,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这样哪里有先见之明了?卖了一等地,买了三等地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回答:“因为后来箱根驿站那边没落了啊。” 据说最后赢得芦之湖观光据点的是元箱根一带。 观光船以元箱根为起点航行,经过箱根,直到湖尻。箱根町那里变成了单纯的通过点,徐徐自纷争中退场了。 没多久,受到战争时期汽油管制波及,船甚至连箱根町都不经过了。不单是船,尽管箱根有巴士站,却连巴士都直接行经而不停留,可以说屈辱的时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箱根出发的观 光船,也是大前年左右才开始有的。说到当地人的辛酸啊,真是一言难尽。即使如此,听说还是发生了不少争执。” 听起来的确是很辛酸。 “那么笹原先生是洞烛机先……?” “不,说偶然应该也是偶然吧,反对卖土地的是笹原上一代当家……” “哦,那位老先生。” “你见到他了?那位大老爷住不惯关西,坚持住箱根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所以笹原老爷才会买下那里——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来如此啊。” 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新宿到汤本的直达电车,是块弃之可惜的土地吧。而且那里也可以通往元箱根地区。现在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只要兴建马路,还是足以开店营业的。 老爷子怪邪恶地笑着说:“不过大正的那场大地震把整座山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趁着那片混乱弄到了土地才是真的呢。” “地震?有那么严重吗?” “桥崩了,路也断了,铁路都扭曲了,修复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有些地方几乎是重新划分过了。笹原老爷趁着这个机会,使尽各种手段……啊,这可要保密哟。再怎么说,出资援助复员之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我,还帮忙重建这间损毁的民宿的,就是笹原老爷啊。他可是我的恩人呢,嘿嘿嘿。” 原来如此,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我试着劝酒,老爷子不客气地喝了。 才喝了一口,老爷子就满脸通红,没多久就径自说了起来:“哎,如果就像笹原老爷预期的,从旧街道一带就这么一直开拓到烟宿这里来的话,我们就万万岁了。只是笹原大老爷住的那一带就……因为是在山里嘛。要是再靠近街道一些的话,也有瀑布什么的可以参观,客人也才会去,不是吗?而且那一带啊……” “怎么了?有什么吗?” “没有啦,那一带有那个啊。” “熊吗?”我看着老爷子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有熊啦,这里又不是北海道。” “难道是幽灵之类的吗?”一直默默倾听的京极堂夫人问道。 “哎,差不多啦。” “差不多?你说差不多,难道是天狗还是什么吗?” “天狗的话是大雄那一带。到了尊那附近啊,天狗多的是。” 老实说,我完全猜不出老爷子说的“那个”指的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刻意不问。我说出我所想得到的山怪名称。 “既然是出现在山里,剩下的就只有鬼或山姥了。” 我所想得到的也只有这点程度。如果京极堂在场,他至少还可以再举出几百种妖怪的名字吧。 “山姥是出没在足柄山的。其实啊,山里头有一条比街道更古老的路,叫做汤坂道。” “是以前的镰仓街道对吗?” 我听说京极堂夫人详知道路,看样子似乎是真的。老爷子好像不晓得。 “是吗?唔,那条路一带,到了夏天左右,也会有人去登山。就是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出现?” “女孩子。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怪恐怖的歌。” 我有些愣住了。 “那不会是迷路的小孩吧?” “是迷路的小孩吧。” “那样的话……” “就算是迷路的小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以同样的穿着打扮迷路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那岂不都变成大人了?” “所以说啊,可她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什么?” “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是孩童的模样。我看见过哟,就在去年中元过后。记得那时候是黄昏,一开始我听见歌声,忽地一看,她就在那里。我吓得浑身发毛。她就像这样,一脸苍白,两眼空虚。而且在深山里头穿着盛装和服,简直吓死人了。因为太恐怖了,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笹原隐居老爷的家,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 “隐居老爷说,他十几年前也曾好几次听说相同的事。据说是战前的事了,一样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歌……” “可是老板,那会不会是碰巧的?碰巧和那个时候一样,有个迷路的小孩……” “不是碰巧啦。歌啊,唱的歌是一样的。我也不记得全部的歌词,可是隐居老爷把它记在本子上了。什么把小孩放进炉灶里烧啊、佛陀怎样的,实在是够恐怖的歌。噢噢,吓死人了。” 老爷子歪斜着嘴巴。 “那么老板,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十几年间,丝毫都没有成长吗?所以才会一直在那座山里唱着同样的歌,不断地徘徊?”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生物。” “哎呀,真恐怖……” 雪绘蹙起眉头。 那种荒唐事——虽然我最近经常遭遇这类的荒唐事——不可能有吧? “不,老板,歌的话两三下就可以学会了。像是《竹笼眼》[注],全日本的小孩都会唱。那首歌一定也是那样的。狐狸妖怪之类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现身。那一定是活生生的人。” 注:日本著名童谣,也是一种儿童游戏。歌词为:“竹笼眼、竹笼眼,笼中的鸟……” “呃,我也想要这么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笹原老爷也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明明没人劝酒,老爷子却自行倒酒喝了起来。 那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的话…… 就轮到京极堂出场了。 我悄悄地想。 可是,不管等上多久,黑衣祈祷师就是不回来。 用完晚膳后,睡魔侵袭了我。 至于妻子们,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关不起来,聊个没完。 这是暌违多年的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们兴奋的心情。我拜托老爷子在另一个房间铺床,关上纸门,独自躺下。妻子们的话音很快地与流水音融合在一起,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那一天,京极堂终究没有回来。几何时何时放天飞,黎明夜,鹤与龟,滑一跤,背面的正面是……谁?” 翌日我起得非常晚。 连梦也没做,整晚酣睡,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妻子们早已起身,用完早饭,泡了好几次温泉了。妻子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说“都浮肿了”。只被雪绘一个人看见还无所谓,但京极堂夫人也在场,睡过头有点丢脸。 “京极堂有联络吗?”我立刻转移话题。 夫人也不禁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回答:“没有呢,看这片大雪,又不是八甲田山[注],不晓得走丢到哪里去了……” 注:八甲田山为日本青森县中部奥羽山脉的火山群。一九0二年发生了一场惨剧,青森步兵第五连队于八甲田山雪中行军,遭遇罕见的暴风雪,二一〇人当中冻死了一九七人。 “雪?下雪了吗?” 打开拉窗一看,窗外是一片雪白。 伦敦堂店东的忧虑似乎成真了。 “啊……下成这样也不可能进行工作了。京极堂的运气也真背,他的怪癖要了他的命。看这情况,搞不好真的遇难了。” “哎哟,快别说了,真不吉利。你这不是让千鹤子姐更担心吗?” 雪绘一面沏茶,一面责备我不当的发言。 “哦,可是应该不要紧吧。” 我毫无根据。 雪也没有要歇止的样子。 京极堂的夫人望向窗外,呢喃道:“话说看这样子,小敦他们也很为难吧。总不会 03 同样是听人转述的事。 当时,山下德一郎警部补[注]暴躁无比。 注:日本警察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 在有高手云集美誉的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当中,山下警部补也被视为一匹年轻的黑马,名号格外响亮,然而他却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遭遇挫折,从此以后,所作所为尽皆失利,简直就像被幸运女神给抛弃了似的。 成为他的挫折开端的无聊小事,就是去年夏季震惊社会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桩案件最后发展成跨越一都三县的重大事件,于初始阶段担任搜查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山下警部补其人。 原本应该指挥搜查的上司石井警部恰好负责别的案件,山下才有机会担任此一重大任务。 山下对于精英官僚的石井颇为欣赏,石井也对拥有相同资质的山下特别关照。因此山下经常留心讨好石井,而他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获得了这次大提拔。 无懈可击的现场勘察,有如典范的完美初期搜查。 山下对自己的指挥信心十足。 然而,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搜查触礁,不但发展成屈辱的共同搜查,最后嫌犯还被东京警视厅给锁定了。换言之,山下没能立下半点功劳。不仅如此,石井在其他事件中犯错失势,身为石井心腹的山下受到牵连,在课内的立场跟着一落千丈。 背到底了。 山下认为警察机构是一种企业。 他把法律视为做生意所必须知道的条款,伦理和正义则是支撑它的商业道德。这么认定虽然会留下巨大的疑问,不过的确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建立在约定之上,而这些约定则是由商业道德这种道德观念所支撑,就像违反商业道德的商人会被唾弃为奸商一样,言行举止违背伦理正义的警察也不会被容许。这么想的话,倒也不会偏离得太远。 即使如此,只要心底存有这种想法,就绝对不会萌生出真挚的心情,认为无论是谁破的案,只要事件获得解决就好,或是只要犯罪减少,建立市民能够安居乐业的社会,就感到心满意足。 不管是其他人立下功劳,还是其他部署业绩提升,更别说被其他公司抢去生意,都只会教人懊恨不已,一点都不会让人开心。 竞争意识这种东西,每个人多少都有,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去纠弹这样的意识。话虽如此,山下的竞争意识还是有些异常。 山下自从被派任到一课以后,之所以一直和石井警部密切往来,也是因为他敏感地嗅到了飞黄腾达的气味。对山下而言,石井是他出人头地与建功立业的门路。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山下对石井的评价变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在署内的待遇连锁性地恶化而引发的私怨,但是更准确地说,是山下对石井的将来感到绝望。他看到石井愚蠢的作为,明白了自己有能力超越这个蠢蛋。 石井失去了作为门路的资格,沦为一介竞争对手。 可是石井虽然曾经差点失势,现在却也重新挽回劣势,甚至有传闻说他即将在春季升迁为某处的警察署署长。 另一方面,山下却没有任何升官的迹象。 前几天,国家地方警察本部已在内部订定警察法的改正要纲,不久后可能就会进行组织的改编重组。 得在那之前想想办法…… 虽然局势不太可能因此改变,山下却漠然地焦躁不安。 此时,传来了发生杀人事件的通报。 既然警察机构就像公司,对山下来说,事件就像是生意上的商品。 他火速赶到现场。 然而一看到现场,山下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离谱的状况啊? 戴着牛奶瓶底般的眼镜、年近退休的警官,惊恐万状、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而且还带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辖区的刑警每一个都卑俗而粗鲁,感觉愚笨极了。从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流氓还是刑警。 至于不晓得是目击者还是关系人的人,也全都一脸鲁钝。女佣们只会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掌柜则生得一张正面看过去像鲷鱼的脸孔,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都令人怀疑。 自称古董商的人一副马与老鼠交配生出来的诡异松弛容貌,说是外科医师的老人明明没喝酒,脸却红得有如醉汉。 惟一看起来能沟通的只有据说是东京出版社职员的两名女子,但是其中一个昏厥过去,另一个则一直在旁看护,连侦讯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尸体。 ——坐着的尸体。 光是这样就可笑极了,真是太离谱了。 而且还是个和尚。一副盘腿而坐的难看姿势——那是叫坐禅吧——而且头上还积着雪。 ——是冻死的吧? 真是烂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馆的人似乎都主张并非如此,但山下怎样都无法理解。 “那个,警部先生……” “是警部补。” “那个,能不能给点指示?” “什么指示?” “呃,那个……” “哦,遗体啊。赶快确认之后收拾掉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有什么不妥吗?” “呃,说是要保持现场……” “什么保持,不下去那里确认遗体的话,连是不是杀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先办好就请求支持?你是白痴吗?” “呃,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狈。 秃头医师以异样高亢的声音插口:“警部补先生吗?容我僭越说句话,这是杀人。我是外科医师。就算从这里看也看得出来。要不然让我来验尸如何?” “平民给我闭嘴一边去。说起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判断出什么?光线又暗,尸体还低着头,连脸都识别不出来。若是不下到近处查看,连是人还是人偶都判断不出来吧?” “你们抵达前天还是亮的。从这个大厅是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把晕倒的小姐扶去左侧突出的那个别馆——也就是现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从那条走廊恰好可以看见尸体的侧面。颈骨的弯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断了。” ——那又怎样?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断的,不一定是杀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吗?那么下手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共犯。我说啊,被打死的人会在死后自己坐禅吗?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那个和尚不是以那个姿势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后摆成那个姿势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么凶手不就只剩下你们了吗?如果你们不是凶手的话,不管是杀人现场还是无意义的事后加工,你们都没有看见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秃头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警察总是只会说些屁话!你们就只有那种蛮横、草率的思考吗?” “什么!竟敢说这种侮蔑国家警察的话,我饶不了你!什么草率?给我收回!” “谁要收回?怎么,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吗?办得到就试试看啊。我已经习惯啦。竟然无法理解状况有多么异常,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我来帮你打开头盖骨,进行脑部摘除手术好了!” “老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古董商阻止医生的辱骂,然后把那张松弛的脸转向山下,用湿黏的口吻说:“这位警官先生没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为庭院里没有任何脚印之故。这 一点我们说明过很多次了。” “脚印?” “我们想请前来的刑警们确认这个状况,如此罢了。” “没有脚印又怎么了?” “这是发生在不可能状况之下的凶杀案。” “不可能状况?” “如此罢了。” 山下总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怎么会……” 山下陷入混乱,想用常识来压制混乱,却更加混乱了。这些目击者果然每一个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鉴识人员到了。” 益田——山下从本部带来的部下——通报鉴识人员抵达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类,感到一阵安心。 “噢,拍、拍照。听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烦你们了。照片拍好的话,把尸体收好。千万要趁着人还没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辖区的你把关系人集合到别的房间,一个一个叫过来。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间吧。” 抵达之后三十分钟,山下总算开始行动了。 “辖区总共来了几个人?光只有人数多也没用哪。” “刑警有四个,警官有……五个人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哼,只会碍事……” 山下支开辖区的刑警,和益田两个人开始进行侦讯。他随便分派给辖区警官看似像样的工作,因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据说附近有一座寺院,于是派两个人去那里,剩下的就叫他们调查建筑物周围。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恢复正常的调查步调。 可是在侦讯过程中,山下发现了警方的重大过失。听说关系人之一从现场消失了。山下抱住了头。 “山下先生,这下糟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呃……那个老糊涂的派出所警察叫什么?” “阿部巡查。” “对,把他给我叫来!” 益田连应声也马马虎虎,就离开了房间,山下的烦躁感染了他。山下的思考无法整合,再度陷入焦躁。他觉得要是看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瓶底眼镜家伙,自己或许会当场咆哮出来。 纸门打开,瓶底探进脸来。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唉?” 不出所料,山下吼出来了。 “听说有一个关系人失踪了!你明明就在现场,怎么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要是那家伙是凶手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咦?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这样!那个说是杂志记者的小姐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可是万一被他销毁证据,那该怎么办?” “销毁证据?为什么?要怎么销毁?” “啊,少啰嗦啦!快给我去找!” 山下打翻了烟灰缸。老糊涂的巡查吓坏了,飞也似的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办不成。 最初搜查彻底失败了。 除了卧床的女性之外,全员在将近二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侦讯。此时遗体也总算被搬出庭院,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问题。 也就是遗体要怎么搬运的问题。通往这家仙石楼的道路狭窄,宽度并不足够让汽车通行。搜查员全都是徒步走来的。 “请求支持,明天再搬吧。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必担心会腐烂。总之也只能先借个房间,让死者躺下了。” 鉴识人员不满地说:“没办法躺下啊。” “为什么?哦,死后僵硬吗?” “不是的。冻住了,以那个形状。” “冻住了?拖拖拉拉的,所以冻结了吗?” “不是的,冻结是更早以前的事,只是肯定是死后才冻结的。这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确定,不过死因是后脑……或者说颈部比较正确?那里遭到殴打而导致颈椎骨折。” 医师——久远寺的见解是正确的,山下觉得有点不甘心。 鉴识人员接着说:“这也还不是很明了,不过警部补,那名死者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所以是像那样盘腿打瞌睡还是干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用棍棒或铁棒之类的东西一记打下去,然后就这么断气,被弃置不管,接着冻结了。只能这么推测了。” 益田说:“可是山下先生,这和这里的人说的状况完全不吻合啊。如果相信这里的人说的话,那个死者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然后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死了。” “这我知道,死亡推定时间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吗?” “所以就说冻结了。完全没有腐烂,一直是冷冻状态。只是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就算是放置在屋外,我也不认为是死在——两点到三点吗?——这段时间。不解剖调查胃里的食物,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话说回来,警部补,我们可以撤离了吗?” 鉴识人员瞪也似的看着山下,他们极不情愿在这种时间走下路况危险的山路吧。而且这里距离城镇的路程将近一小时,难怪他会表现出不满,不过该怪罪的是发生在这种偏僻之处的事件,这并不是山下的责任。 山下允许撤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家伙都在撒谎,客人和员工一定都套好口供了。” “可是说谎的话,又何必制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呢?只要说看见凶手的身影就好了。” “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让他们不能这么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 有如虚构般的状况——山下想这么说。自己的常识似乎无法通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急躁感纠缠着他。无法顺利沟通,让他有一种仿佛是自己无能的错觉。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对这里的人感觉到一种面对占领军般的自卑感。一想到这里,山下就浑身战栗。 “不,我绝对要揭发出来。” 所以他逞强地这么作结。 “可是,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感觉不像在说谎。而且其他人也不像是那种有胆子欺骗刑警的人。” “益田,不可以靠感觉或直觉来判断事物。我们需要的是证据,还有证词,也就是自白。刑警必须去想的是该如何整合性地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注一]。”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注二]听落语啊?” 注一:“长屋赏花”是日本著名的古典落语(类似单口相声)作品之一,内容前半大致是长屋的吝啬房东邀请房客们一起去赏花,仔细一看,房东准备的食物竟是以粗茶模拟的酒、以白萝卜模拟的鱼板、以腌萝卜摸拟的煎蛋等,外表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注二:表演落语、漫才(类似对口相声)、说书、杂艺、演唱等的大众演艺场。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 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 “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雪好像也停了,所以我打开拉窗窥看。一看见明亮的早晨景象,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整晚的傻事。” “原来如此,我能够了解。然后呢?” “我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打开窗户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我走到那里。我的房间在角落,平台围绕到建筑物的旁边,走到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旁边的那座庭院。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座庭院,结果……” “结果?” 益田侧着头问,可是山下不怎么想听。反正女人一定会说出山下无法理解的话来。 “我望向这座庭院,结果……” “看到一个和尚飘浮在空中。” “啊……”山下吐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叹息。 此时纸门突然打开,瓶底脸探了进来。 “那个,不好意思。人回来了。” “人?哪个人?哦,逃亡者是吧!” “不是,他自己乖乖回来了,并没有逃亡。” “啊,啰嗦啦!让开!” 山下推开巡查,来到走廊。 玄关站着两名男子。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这个时候,山下完全失去自制力了。 * 我大约是在十点四十分抵达仙石楼的吧。 我整理好行装,正要离开富士见屋的时候,妻子她们回来了。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事情原委,结果出发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也因为出发得晚,结果路上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相当努力地赶路了,却还是远不及飞毛腿的地步。 一如往例,我无法对妻子她们简要地说明原由。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似乎也了解了我想说的话。 妻子只说了一句:“不要涉入太深喔。” 路程比想像中的艰辛许多。 当然没有路灯,而且这是个不见月光的暗夜,要是没有鸟口的话,我一定已经遇难了。根本没工夫为京极堂担心。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穿过漆黑夜晚的隧道之后…… 夜晚的黑暗中还有更加黝黑的夜晚团块。 那就是仙石楼。 夜晚团块的形状和大小都不明了,不仅如此,还喧嚣地蠕动着,仿佛它是个活物,一点都不像建筑物。建筑物不会蠕动。可能是因为鸟口所说的巨木生长在屋顶之上吧。建筑物与树木之间的境界暧昧不明。每当树木摇晃,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都在蠕动。 一位巡查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黑框圆眼镜,微屈着腰站在门口。巡查发现我们,把手放在眼镜框上,凝视了我们半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原地踏了几步,急急忙忙地跑进里面。 “啊,鸟口,你好像已经是嫌疑犯喽。” “嗯,好像已经曝光了呢,老大。” “谁是老大啊?话说回来,仔细想想,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还有,我今天可以住宿在这里吧?” “登山电车已经没有班次了,要是全程徒步走回那里,天都已经亮了。会死人的。在这里过夜就好了,不要紧的。一股傻劲,比大海更深。” 鸟口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里头一片乱哄哄。玄关有几名男子。从服装推测,他们似乎是鉴识人员。他们可能正要撤离。我们等待他们走出门外,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进入里面。一走进里面,数名男子便把走廊踩得震天价响地出现了。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一名男子披散着三七分的头发叫嚣着。年约三十,眼神相当神经质,鼻子尖挺,有着一张歌舞伎演员般的秀气脸孔。 刚才的巡查开口了,他的腔调有口音。 “这边的这位我没见过。” “你这家伙的记忆能信吗?喂,你们两个!” 男子以歇斯底里的动作指着我们。 “混、混账东西,你、你们要怎么负责?” 他陷入错乱了。这种场合,先错乱的人先赢,其余的人大多都会冷静下来。我当然也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只是男子过于激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哦,不好意思偷溜出去,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接这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扔下他不管,好好的一个大人可能会就这么走丢了……” 鸟口说着牵强的借口。所谓严重的路痴,指的当然是我。这个托词似乎是他在路上想到的,但是在听惯京极堂诡辩的我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我提心吊胆,担心谎言随时都会被揭发。 “这、这家伙是谁?” “我……”我吞吞吐吐起来。 “这位……这位是今晚要住宿在这里的作家关口巽老师。我们委托他撰写这次采访的报道。老师,深夜里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是中禅寺敦子,简直就是救世主。 “作家?这个人?哈!” 男子送上露骨的侮蔑视线。 “敝、敝姓关口。”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里发现了离奇死亡的尸体,目前警方正在进行搜查。我负责指挥现场,也就是搜查主任。总之,这家旅馆目前成了临时搜查本部。我不晓得你是作家还是谁,总之别给我妨碍搜查啊。喂,你这家伙,我有多到问不完的问题要问你,赶快给我过……咦?” 山下搜查主任指着鸟口说了一串之后,盯着我的脸,把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作家关口?” 一旁的年轻刑警对山下耳语了几句。 “啊!那个关口!” 山下反射性地轻呼,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总、总之不许你来碍事。喂,那边那个男的,赶快给我过来。" 鸟口一脸窝囊地转向我,然后随着蛮横的刑警消失到里面了。至于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像个白痴般呆杵着。我连鞋也没脱,站在玄关,于是敦子伸手接过我的行李。 “我还以为是哥哥会来。对不起,关口老师,旅馆这边我已经交代了,费用当然由稀谭舍来负担……” “这事不打紧……小敦,刚刚那个刑警……” “哦,那个人是石井警部的部下喔,所以应该听说过老师的事吧。最近在神奈川一带的警察当中,关口巽可是位大名人呢。” 我从去年秋季到年底被卷入的事件,全都发生在神奈川本部的辖区内。石井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警部。 此时女佣过来,先领我到房间去。 听说榎木津侦探还未现身。 我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爬上特异的楼梯。 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外观,屋内的结构更形同迷宫。构造细长、连续八个并列的门户中,正面左边算过来第四间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很温暖。用不着我担心,住宿的准备似乎也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一脱下外套,女佣便立刻接下。待遇和富士见屋果然大不相同,小熊老爷子就没有细心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 “啊,招呼就不必了。可以给我茶或是水吗?” 我这种客人才没资格劳烦旅馆员工来打招呼。女佣说“我立刻送来”,跪坐着向我行礼。然后她半抬起头,眼睛朝上地看我说:“请问,仙石楼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 “像是受到闭馆还是勒令歇业之类的惩处……” “不会这样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事,只是我这番发言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即使如此,女佣似乎还是放下心来,说完“请稍等”之后离开了。 我伸出双腿,把手撑在后面,仰起身子。榻榻米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坐垫,把它拖了过来,折成两半后当成枕头塞在后脑勺下,躺了下来。 壁龛挂了一幅挂轴。 上面画了一幅漆黑的牛跳跃的图案。 从黑牛的鼻尖延伸出来的缰绳,握在一个模样像中国孩童的人物手中。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的样子,面无表情。 因为我躺着看,画看起来当然也是横的。 一时间,我专心在那幅画上。 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是面无表情的中国人在那里跑来跑去吗? 或者……是老鼠。 外门“喀啦啦”打开。 接着纸门开了,敦子的脸从缝隙间探进来。 我慌忙跳起来,坐正姿势。 “老师,我送茶来了,也请旅馆做了饭团。您一定饿了吧。” 托盘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饭团,可能也有鸟口的份吧。 “哦,这么说来我还没吃饭。谢谢……” 敦子背后露出久远寺老人的脸。 “久、久远寺……医生。” “啊,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关口。哎,没想到连你也来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又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里头,看样子是我平日太作恶多端了吧。” 久远寺开朗地说,只是陷在颊肉里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 “您、您好,之前真是……” 多么陈腐的寒暄啊。 去年夏天。 有如高烧不退的一星期。 我遭到了仿佛过去的人生全数遭到否定的巨大——太过于巨大的冲击。关于这一点,这名老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对久远寺老人,以及久远寺老人对我,应该都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我却只想得出仿佛见到阔别一年的亲戚般的可笑寒暄。 也没有特别的感慨。 微微掠过胸中犹如感伤的情绪,是因为毫无感慨而萌生的寂寥感吗?或者是对于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昔日的丧失感? ——或许就是这样。 就像过年一样。在来临之前毫无意义地兴奋,但实际到了那一天,却也无甚特别。因为得不到期待中的那种感觉,而且希望那种感觉迟早会造访,都一把岁数的我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结束过年。可是那种感觉或许只会在某种时期、忽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造访。而过了那段时期以后,一切都只是幻想。 孩提时代欢乐的过年,年轻时候旅行的兴奋,还有那个事件,全都再也不会重回我身上了。 尽管那个事件现实中的确发生过,我也确实体验过…… 忽地,我感到寂寞万分。 “怎么啦?关口?” “不,那个……” ——就是这样的。 不,非得这样不可。 我怀着分不清是寂寥还是失落的感觉,徐徐恢复平静。 “我来介绍,这位是古董商今川先生。” 一个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敝姓今川,幸会。” “敝姓关口。” 我们围着矮桌坐下。 今川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大,而且眉毛和胡子很浓,嘴唇也很厚。特别是鼻子大而发达,那张喜感的脸让我感觉很亲近。 “事态似乎很严重呢。话说回来,鸟口还在接受侦讯吗?” “不幸的是,他好像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当成嫌犯了。”敦子像个恶作剧的孩童般吐舌说。帮助鸟口溜出现场的就是敦子。 “那家伙被教训教训也好。” “可是关口老师弄得不好也会被同样捉去教训哟。若是给您添麻烦就不好了,请您配合我们的说词。就算隐瞒您在汤本住宿的旅馆不说,也马上就会曝光,若是事后查明和供述有所矛盾,会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基本上请您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只是关于工作,就说您事前已经接到我们的委托。”敦子谆谆告诫地说。 然后敦子比鸟口更详细一些地把事件的状况说明给我听。 不管听多少遍,都教人摸不着头绪。 “可是那个侦探真的会来吗?”我问。 “他说要来的。对不对,久远寺医生?” “是啊,他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他很爽快地答应喽。” 此时今川发言了:“从各位的话听来,那位侦探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但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真的很恐怖的,那个侦探糟糕到了无可言喻的地步。就我所知,他根本是侦探史上最糟糕的一个侦探了。对不对?” 我征求敦子的同意。久远寺老人既然都主动把他请来了,肯定是完全误会了那个侦探。可是敦子说出令人意外的话:“嗯……可是对于这类事件,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发挥效果。” “你说榎木津吗?” 我面露难色,不知为何今川有了反应:“榎木津?那位侦探姓榎木津吗?梗木再加上津津有味的津?” “今川先生,你认识他吗?” “呃,或许是我认识的人的亲戚,不过这个姓很少见,或许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如果说他是个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今川,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哦,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 “你是陆军吗?” “不,我是海军。” “关口老师,那……” “嗯,那应该是榎木津本人吧。我记得他哥哥是陆军……” 榎木津这种珍奇的姓不是到处都有的。 仔细询问之下——或者说越听越觉得今川的长官、一个怪人青年将校,绝对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名字姑且不论,那么奇怪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声叹了一口气。 既然今川认识榎木津,那也不必说明了。这是失望的叹息。 “那个人的家世应该相当显赫,然而现在却在当侦探吗?我完全无法想像。说到侦探,我一直以为是头上戴着鸭舌帽的那种人呢。” “不知道榎木津侦探阁下这次又会以什么样的打扮登场……” 我想他会这么晚还没有到,一定是因为在挑选衣服吧。 反正他一定会以光怪陆离到极点的装扮登场。 这么一想,我更加消沉了。 短暂的沉默。 纸门冷不防地打开,一个不同于刚才的女佣探进头来。“恕我失礼,医生,还有客人……” 她的表情有些紧迫。 “噢,阿鹭,怎么啦?” “那个,去了明慧寺的刑警先生,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了。” “哦?然后呢?” “听说和刑警先生一起回来的和尚叫做和田慈行师父,而过世的那位则是叫……小坂了稔师父。就是……” “咦?”今川大声说,“那,我已经见到我在等的人了吗?!” 我们在阿鹭的带领下急忙下楼。 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个地方转弯,哪个房间又是和哪里相通。我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在后面,在众人引导下抵达了该房间。 打开纸门一看,方才的刑警们和鸟口在里面。刑警的人数似乎增加了。山下一看到我们,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干吗!滚出去!” 敦子说:“我们听说有明慧寺的师父前来,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但是看这情形,似乎也无法按计划进行采访,所以想向那位师父……” “啊,受不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啊,喂,你。你叫今川是吧?你来得正好,过来一下。” 山下面露青筋,一走过来,就抓住了今川的肩膀。 鸟口随即出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你太可疑了!” 山下吼也似的说道,半强迫地拖着今川,消失到隔壁房间去了。隔壁房间只能瞄到一点,似乎是一间佛堂。我听见高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我正迷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的刑警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 “你是关口老师?” “咦?嗯。” “敝姓益田。听说你在逗子的‘金色骷髅事件’当中大显身手。我是从石井警部那里听说的。” “咦?没……没那回事……”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横滨发生绑架事件的时候,向老师问话的……就是我呀。” “啊?是这样的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不,我不可能记得。即使没做任何亏心事,我依然经常是个行迹鬼祟的人。在警察盘问或侦讯这种状况下,我绝对身陷极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会留下任何客观的记忆。 益田这个刑警虽然有点嬉皮笑脸的,却不像是个坏人。 “喏,我就说老师很有名吧。” “世界真小呢,警察满世间。” 敦子与鸟口一个接一个说。 其他凶悍的刑警瞪了过来,益田略微耸了耸肩,离开我身边。 “关口,看样子你也是作恶多端哪。”久远寺老人悄声说。 三分钟过去,纸门粗暴地打开,伴随着骂声,山下与今川在险恶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啊!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无法信服!你刚才不是说你谈生意的对象是小坂了稔吗?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了!现在就给我招!”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与那位和尚只有书信往来而已。真的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什么叫如此罢了!扯谎!嗯?你们干什么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里!喂,把老百姓给我赶出去!听不懂吗!” “嗯,老百姓可以回去了是吗?” “你不行!喂,益田,给我赶出去!” “可是山下先生……” “肃静,这可是在佛祖面前。” 沉着、充满威严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在一瞬间慑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事物。 山下也突然静下来了,所有人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纸门的 另一侧,是一幅被切割下来的景色。 完全打开的纸门后,佛坛前,有一团像黑色破布的东西,是尸体。 旁边站着一名僧侣。 盘踞在这一侧的喧嚣与执念等猥琐的事物,隔着一道门槛,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空气看起来也是清澈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这当然是错觉。 僧人朝着破布——尸体行了一礼,以庄严的动作进入俗世——这边的房间。 然后他静静地背对我们,再度合掌行礼后,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 他端正姿势,再次转向我们。 缁衣的衣袖因风吹而鼓胀,随即萎缩下去。灰色的朴素袈裟称为缁衣,是僧侣常见的穿着。然而…… ——这个人是尼僧吗? 不,刚才的声音是男的。 但是…… 僧侣的长相甚至令人错认为是尼僧…… 俊美极了。 眼睛细长,睫毛浓密,脸庞小巧而端正。 他的举手投足与外貌仪容,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 个子虽小,但姿势端庄,整个人看起来身形庞大了两倍左右。 美僧看见我们,上身没有半点晃动,静静地走过来,在敦子面前停步,然后开口了:“敢问是稀谭舍的人员?” “啊,是的。” “请问是饭洼小姐吗?” “饭、饭洼她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是《稀谭月报》的编辑,敝姓中禅寺。” “贫僧已经听说了。贫僧是明慧寺的僧侣,名唤和田慈行。虽然遭逢如斯不测……采访一事该如何处置?” 敦子难得地穷于回答,面露狼狈地望向我。然后她又看看山下,这么说道:“虽、虽然敝社非常希望能够进行采访,但是警方……还有贵寺也……” “本寺可以接受采访,全无问题。” “可是,那个……过世的是……” “您是指……被害人吗?确实,邻室那具怪异的尸骸是本寺云水了稔和尚。不过据闻遗体将送交司法解剖,因此亦无法为他举行葬仪。听说贵社想要采访的是寺院的修行,那么无论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吾等每日之修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那个……喂,和田先生。包括这个小姐在内,这里的人全都是嫌疑犯,而且他们的嫌疑是杀害你们寺院的和尚。” “所以?” 慈行和尚转向山下。 “什么所以……” “贫僧是问,所以那又如何呢?” “所以说嫌疑犯……” “嫌疑犯将被警方限制行动,无法自由外出——如果您是这个意思,那么也无可奈何。这几位在真正的凶手被逮捕之前,都会被监禁在这里吗?” “不,这……” 警方应该没有权限把一般人的行动限制到这个地步。 “况且,难道凶手不可能是这几位以外的人吗?了稔师父早在四日之前,便行踪不明。” “也、也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例如说,或许我就是凶手。” 慈行和尚笑了——看起来。 “据闻了稔师父与世俗多所牵涉。即便遭逢如斯末路,亦是其身之不德所招致。” “但是也没这样就活该被杀的道理啊!” “所言甚是。本寺也会不遗余力,协助搜查。盼警方能够尽速逮捕凶嫌。只是……” “只是?” “请警方不要妨碍本寺修行。” “呃?” “贫僧的意思是,希望警方切勿做出搅乱寺院宁静的无礼之举。如此一来,本寺三十五名云水,将悉数协助警方办案。另外,贫僧凡事最重秩序。出版社的各位,请依照当初的预定,在明日午后二时进行采访。中禅寺小姐,可以吗?” 山下哑然失声。接着敦子开口了:“请问……” “什么?” “贵寺没有女人禁制吗?” “那类古老因习早已抛却。请勿担心。” 慈行和尚说完之后,瞥了我一眼。 正看得出神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恕我就此告退。” 慈行穿过我们,来到面对走廊的纸门前,重新转向这里,深深行礼。他抬头的同时,背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左右开启。 那里站着两名年轻的僧侣。慈行走到走廊,在两人中央停步,回过头来,隔着肩膀望向我们。 两名年轻的僧侣深深行礼之后,关上了纸门。 “什、什么跟什么啊,喂。”山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下先生,你要怀疑我们也好,可是寺院那些人看起来也很可疑呢。” 鸟口亲昵地说。益田跟着说:“得扩大搜查的范围才行,还得检讨鉴识的分析,还有辖区的报告……” “闭嘴!不许指使我,给我安静一点。” 山下失去了霸气。 “请问……”敦子提心吊胆地开口。 “关于明天的事……” “我知道,采访是吧?唔,也不能把你们全部逮捕……不过你们得把具体安排交代清楚。呃……” 山下像要掩饰错乱似的按住了脸,说他明天再决定。 日期过了一天。鸟口也暂时获得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可能是因为敦子去了女同事身边,没了听他抱怨的对象,鸟口跟着我过来。 “太过分了,这是越权行为,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鸟口频频嘟哝,抒发不平。 一问之下,他拍摄的底片似乎被当成证物给没收了。 “这有什么办法?就当做国家警察免费帮你冲洗照片,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只拍了三张而已,根本是损失了。而且那是艺术作品,冲洗的技巧很重要的,门外汉才没办法胜任。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标题就叫……对,‘老人与梅’……”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柏树吗?真是随便。而且冲洗的人又不是门外汉,应该会洗得比你好。对了,有饭团,你要吃吗?” “当然了。饿肚子不能编蔺草[注]。” 注:这句俗语正确说法应该是“饿肚子不能上战场”。“编蔺草”日文发音与“上战场”相似。 这次的口误感觉像是故意的。 鸟口的特色是浑然天成的迷糊,若是故意的就不好笑了。这样的搞笑会流于技巧。 鸟口一直叨念个没完,但是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饭团,食欲便似乎胜过了愤懑,吃着吃着人就温顺下来了。接着他说:“那个警部补不行,木场先生比他优秀多了。” 木场指的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是我的老熟人了。 鸟口吃了六个之多的饭团。 大胃王青年编辑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咦?是连续的吗?” 鸟口打量我的房间似的四处张望,看到壁龛的挂轴,这么呢喃。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时女佣过来铺床了。 以此为契机,鸟口返回房间,而我更换衣服,独自躺上床去。 ——京极堂今天会回来吗? 我不在的日子,至少也该回来啊。 我想着这种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 “老师、老师……” 鸟口“啪哒啪哒”地踩出脚步声过来,吵醒了我的安眠。不过我与其说是睡着,感觉更像是意识断绝,昨天的疲劳感依旧残留着。看样子已经到了早上,但是昨晚历经长 途跋涉,而且过了一点钟才睡,我依然困极了。 “干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妨碍我的安眠?” “那是因为老师老是在睡觉啊。像我,吃得太胀,连觉也没睡呢。” “谁叫你那么贪吃,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才六点。 “先别管那么多,快过来吧。” 我一起身,鸟口就说我的浴衣穿得很奇怪,大笑不止。 “带子绑得太高啦,简直就像蒙古的民族服装嘛,啊哈哈。” “你真是够失礼的。这有什么关系?到底要干吗啊?” “现在正在搬出遗体。好像困难重重,值得一看哟。” “困难重重?什么东西困难重重?” “喏,披件棉袍吧。如果要更衣的话请快点。” 我被鸟口拉着手拖出房间,恰好今川也正走出房间。今川好像住在最右边的房间。 走廊上的搜查员比昨天更多,搜查已经开始了,支援人员可能一大早就赶到了。 我们在走廊上走了不一会儿,便遇到了久远寺老人。 “噢,真早呢。快看,他们竟然搬出那种玩意儿来,这简直是庆典了嘛。” 几名男子搬来了一样奇异的东西。 像是暖桌的木框……不,比较接近担架。两根长棒子之间设置了笼子,笼子像椅子般附有靠背。总之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 “担椅吧,是明治时代的交通工具。客人坐在轿子的部分,由四个男人担着棒子,还真是原始哪。箱根这里因为道路险恶,人力车不好上来,而且也不像江户时代有轿夫,所以这玩意儿好像便流行起来了。据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喏,在印度还是非洲,人不是都会骑在大象身上吗?感觉可能就像那样,让他们格外中意吧。也就是把日本人贬低为未开化人民,当成大象对待。” “哦……” 前天京极堂还生气地说不可以用博物学的角度看待日本文化,不过对于当时的外国观光客而言,日本人除了博物学的对象以外,真的什么也不是吧。 担椅被搬进大厅里。 “据说这座仙石楼以前的客人有五成都是外国人,所以还保留着自家用的担椅。” “有那么多外国人吗?” “很多啊。外国人以前不能够在日本国内自由迁徙,只有箱根这里是特别休养地,允许外国人滞留,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休养地。哦,放上去了。这景象真是滑稽哪。” 久远寺老人扬扬下巴。 我和鸟口以及今川站在走廊角落,偷看这幅景象。 大厅里,数名不知是警官还是鉴识人员正把昨天那团破布放上担椅。在早晨的阳光下一看,那只是个坐着的和尚。看起来就像即身佛[注]或蜡像一般,一点都不像尸体。 注:又称全身舍利,有些高僧圆寂之后尸体并不腐朽,自然风干成为木乃伊,称即身佛。 山下警部补揉着困倦的红眼,正尖声怪叫着。 “已经叫车到山脚下了吧?拜托千万别给我这么怪模怪样地在街上游行啊。要是被拍照,登上报纸可就惨了。” 众搜查员齐瞪向山下,仿佛在说“我们又不是喜欢才做的”。当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山下这个人惹来了所有人的反感。 遗体被盖上一块布。 众人也没把担椅扛在肩上,而是像抬桶棺般,浑身无力、一脸阴沉地出发了。 尸体移开后,敦子和一名有如大病初愈的女子出现了。 女子之所以看起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就是饭洼女士。 敦子介绍饭洼之后,凑近我身边,悄声说:“老师,在空中浮游的僧侣——这是妖魔鬼怪之类的吗?” “不晓得呢,我不是京极堂,所以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这种妖怪吧?据说天狗原本也是和尚嘛。我听令兄说过,天狗是过于自大而堕入魔道的修佛者。若是风风光光地变成了天狗的和尚,应该也能够飞天吧。” 因为都有变成老鼠的和尚了。 可是敦子说“这不是在开玩笑哟”,接着她告诉我饭洼女士的体验。 我来到箱根之后,听到的净是些怪谈。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一脸纳闷。 蓦地,四周吵闹起来。掌柜与女佣约摸三人一脸阴郁地从柜台那里跑了过来。 后面跟着一名像厨师的男子,可能是通勤的厨子吧。 大厅传来争论的声音。 “老师,警察好像起内讧了呢。”鸟口不愉快地说。是辖区和本部的意见相左了吗? 我竖起耳朵。 “啊,那个小伙子遭到围攻了。那种尖酸刻薄的家伙就会遭人厌恶,不会出人头地的。” 就像久远寺老人说的,因为受不了山下的搜查方针——或者说山下本人——辖区的人似乎群起反抗了。 当我回过神时,益田刑警正站在我背后。 “啊,终于爆发了哪。”年轻刑警苦笑着,“虽然山下先生也不是个坏人啦……真伤脑筋呢。” 鸟口睁圆了眼睛问:“刑警可以随便跟我们这些嫌疑犯交谈吗?” “没关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凶手。所以也就是一般老百姓。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受到老百姓爱戴的警官。” “可是,喏,你的上司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你应该去助他一臂之力才对啊,刑警先生。” “哈哈哈,我不适合做那种事。” 益田笑道,却立刻被山下给大声唤去了。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被叫了过去。“反正全部都给我过来!”神经质的警部补有些激动地说,激烈地招了好几次手。可是与他夸张的手势相反,辖区的刑警们格外冷淡。 山下的额头与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说:“听好了,我现在就让凶手招认!凶手就在这些家伙里面。不,这些家伙全都是凶手。这是整家旅馆勾结全部客人所进行的犯罪!” “警部补,这再怎么说都太胡来了。我不晓得你算不算大人物,可是如果你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别小看现场的人,你要是再不适可而止一点,辖区会联络本部,请本部换掉你这个负责人!” “混账东西!你敢就试试看。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两三下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路。听好了,老早就死掉而且冻结的尸体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没有人看见地出现在庭院里——哪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那个和尚从前晚开始就在空中飞舞!要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证词,可能吗!这根本是疯了!谁能相信啊,混账!” 受到孤立的精英警部补的激情到达极限,此时玄关传来了怪声。 山下似乎真的濒临极限,他“咻”的用力吐出一口气,又像哮喘病患者似的吸气,颤抖着声音说:“怎、怎么了?” 一阵格外快活的大笑从玄关那里徐徐靠近,停在我们所在的大厅入口。 “我来了!” “你、你是什么人!” “是侦探!” 声音明朗快活。 走廊上,一名身穿古色古香的防寒服,宛如要前往攻略二〇三高地[注一]的士兵装扮男子——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笑容满面地站着。 注一:位于中国辽宁省大连市旅顺的一个丘陵,为日俄战争时的激战地。因其标高二〇三米,故名。 五官宛如西洋陶瓷人偶般精致,肌肤与头发颜色浅淡,眼睛硕大,瞳仁则是褐色的。 如果他就这么默不作声,一定是个谁都会看得着迷的所谓美男子。然而这个人却没 有一时半刻肯闭上嘴巴。不仅如此,他还极尽疯癫之能事,几乎将所有的常识都破坏得体无完肤。 “多么荒凉的边境!好远,这里实在是太远了!我可是差点就遇难了呢。要不是在途中碰到古怪的神轿,我就要放弃来到这里,回家去了呢!噢,这种地方竟然有猴子!” 榎木津用力指向我,大步走进大厅,“砰砰”地拍打我的肩膀。 “竟然比主人早一步抵达,真是聪明。好一只忠猴。你是在为我温暖草鞋吗[注二]?咦?这不是小敦吗?你还是一样可爱呢。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吗?哦?那是啥啊?算了,无所谓。” 注二:榎木津这句话的典故出于日本战国时代,还是织田信长家臣的丰臣秀吉(当时名叫木下秀吉)在冬天将信长的草鞋放入怀中温暖的轶事。因秀吉长相下等,信长为他取了个“猴子”的绰号。 榎木津看到饭洼女士,皱了一下眉头。 “咦?” 接着榎木津的视线停留在今川身上。 “记得你是……唉,这不是大骨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张恶心的面孔呢。哎呀,原来你还活着啊。喂,各位,这家伙以前曾经泡在汽油桶里面洗澡,就这么站着睡着了。真是恶心哪。话说回来,你是否遵守着跟我的约定?” “约定?” 矛头突然指向今川,今川嘴巴半张,哑口无言。这种状况,就算想寒暄也没办法。 “你竟然忘掉了吗,这个蠢蛋!我不是在南方再三命令过你,因为你嘴巴松垮,所以一生都不准在别人面前吃乳制品吗!你忘掉了吗?” “乳制品?” “从军时代的命令现在还有效吗?” 今川因为太过混乱而陷入茫然自失状态,鸟口勉强接话。 “噢噢!这不是小鸟吗!你也活着啊。看在你还活着的分上,我回答你的问题好了。我的命令是无限期有效的,因为我不是以长官的身份命令部下,而是以神的身份在命令下仆。因为这家伙只要喝牛奶之类的东西,嘴角就会留下白沫,恶心诡异到了极点,实在糟糕。所以我这个命令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咦?” 此时榎木津终于注意到久远寺老人。 “久候大驾了,榎木津。真是千钧一发,我们差点就要被当成凶手了。” “你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唉……算了,这无所谓。既然我已经来了,大家可以放心了。话说回来,小关,这些面相凶恶的家伙是谁呀?” 榎木津总是称我小关。 大厅里的警方人员,包括警官在内,总共超过十人以上,但是众人都只是张着嘴巴呆立原地,注视着这个没常识的闯入者。他们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哑然”这个词完全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 “榎兄,这几位是警察……” “警察?木场那个二楞子的同伴吗?这样啊。嗨,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 警方人员没有反应。 不,我想是无法反应。 山下好像哪里出故障了,痉挛着右半边的脸,僵硬地扫视周遭,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最后选择询问敦子:“这、这人、是谁?他是什么人?” “刑警先生,这很难说明。就像你所看到的,这个人……只能说他是个侦探。” “叫他回去、叫他回去!” 山下用泫然欲泣的声音指示辖区刑警和警官,却没有半个人听从。现场与本部之间出现了鸿沟,这对榎木津而言似乎是幸运的。 “话说回来,熊本先生。” “熊本?哦,你是在说我吗?” 榎木津好像还记得久远寺老人,却完全忘了他的名字。 “我叫错了吗?可是名字什么的无关紧要。喏,委托我吧。我可是大老远特地跑来的,我就来解决些什么吧。” 不是搜查也不是推理,而是解决,教人目瞪口呆。山下依然嚷嚷着“把他撵出去”,却没有人理他。 “其实啊,榎木津,昨天下午,那里的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死掉的和尚。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唐突极了。因为这样,我们被当成了凶手。” 久远寺老人非常简短地说明经过。 可是仔细想想,发生的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事。 “然后啊,那位饭洼小姐前晚看见一个和尚贴在二楼的窗户上,隔天早上还看到一个和尚在天上飞……” “啊,已经够了。说明简洁有力,非常好。呃……久能先生。” “榎兄,这位是久远寺先生。” “不是很像吗?” 榎木津说着,大步穿过大厅,打开纸门,连落地玻璃窗也拉开,仰望庭院。 鸟口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点都不像嘛,只说对了‘久’一个字。”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他,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究竟是在烦恼些什么?噢,多么愚蠢啊!连猴子都明白是为什么。” 接着他灵敏地回头,扫视全员:“小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愚钝的你,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不明白,但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噢噢,多么愚笨啊!” 此时我想起了我被找来这里的理由。换言之,阻止榎木津再继续失控下去,正是以鸟口为首,每一名害怕榎木津登场的善良老百姓对我的期待——也就是我的使命。 “榎兄,你适可而止一点。不要一直蠢啊笨的说个没完。我是已经习惯了,但是……” “可是笨蛋就是笨蛋啊。这样好像在学京极,我实在很不愿意,可是既然笨蛋这么多,我也没办法了。啊,真麻烦,快点过来。过来就是了。” 榎木津大步穿过刑警们形成的人墙,一径来到饭洼女士面前,抓起她的手。 “过来。” “咦?” “叫你过来。小关、小鸟,还有其他人也跟上来。” “榎兄!你该不会要说饭洼小姐是凶手吧?” 榎木津不回答,拉着饭洼的手走到走廊。鸟口跟上去。我窥看敦子和久远寺老翁的脸色,立刻领悟他们的意思,追上榎木津。两人马上跟了上来。背后传来益田的声音:“可是人家都说要解决了,没有理由不听一听啊,山下先生……” 没有人带路,但榎木津似乎是要前往我们住宿的二楼屋舍——新馆那里。我在楼梯处回头一看,原本还在犹豫的今川和掌柜等人,甚至连刑警们都跟在后头。最后面还看得见山下一脸哭丧的表情。 我爬上说陡不陡的楼梯,看到榎木津站在最上面。他打开走廊的窗户,似乎正在往下看。饭洼女士不安地望着他,要是没有鸟口在一旁扶着,她应该随时都会倒下去。这是她的榎木津初体验,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榎兄,让开啦,后面塞住了。你挡在那里没办法上去啊。” “这里吧。这里就是那道窗户!小鸟,快点过来这里。” 榎木津正吩咐着鸟口。 鸟口发出“唔”的悲鸣,频频瞥着我说:“我吗?” “不是猴子就是鸟啦,快。” 榎木津说,“咚”地推了一下鸟口的肩膀。鸟口一脸凄惨,钻过尾随在后面的众人行列,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往走廊。 “榎木津,那个窗户……就是有和尚贴在上头的窗户吗?可是窗户那么多个,你怎么能够断定就是这一个?这一整排全都是窗户啊。饭洼小姐,怎么样?真的是这里吗?” 即便久远寺老人询问,饭洼的表情依然僵硬,没有回答。 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说:“就是这里,九文字先生。这根本用不着问。” “名字好像是接近了一点,可是榎木津,你……果然还是看得见什么吗?” 榎木津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似乎。 当然除了本人以外,无法判断其真伪。 “看见?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任谁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啊。” 榎木津说着,关上窗户,退到一旁。因为障碍物消失,我们约有一半的人得以爬上二楼走廊。其他人就站在楼梯各处。 一会儿之后,传来奇怪的声响。 原本半发呆的大家竖起耳朵,饭洼女士睁圆了眼睛。 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鸟口正贴在窗户上。 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喏,现在有一名两眼间隔有些太近的轻薄青年正贴在上头,不过那个时候贴在这里的是个和尚。然后他不得不尽快往上爬才行。” 鸟口一脸悲惨,进行引体向上运动似的移动到上方,最后留下挣扎踢打的两条腿,很快地消失了。 “以这个姿势,要维持攀在上头的状态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又不是壁虎。换句话说,不管这位女士有没有看到,和尚都不得不往上爬。若非如此,就只能往下掉了。” “往下掉?” “因为人不会飞啊。要是真的有人会飞,就算砸大钱我也想跟他交个朋友呢。若是不会飞,就只能往下掉了。” 益田从楼梯较上面的地方说:“换言之,那个僧侣并非被饭洼小姐发现才慌忙往上逃,对吧?” “没错,你真是聪明。和尚应该……哦,这直接问就好了。” 榎木津说道,拨开刑警们下楼。虽然我们依然有些无法释然,但除了跟随精力十足的侦探前进以外,别无选择。有如遭遇了震撼力十足的先发制人的攻击,大家似乎都脑震荡了。 下一个舞台是前庭。 或许是因为难得地跑起步来,感觉屋外并没有那么寒冷,天气也很好。 而我初次看到了仙石楼的外貌。蠕动的夜晚团块,一到早上也变成了单纯的旅馆。 抬起视线一看,二楼的屋顶上站着弯腰曲背的鸟口。 鸟口一看到我们出来,就发出撒娇般的声音说:“好可怕喔……好滑唷喔……” 榎木津大叫:“噢!小鸟,我有话要问你,你刚才从窗户看到我们了吗?” “咦?” “我问你看到我了吗?” “才没那种工夫呢,我只能看着上面啊……” “喏。所以小姐,那个和尚八成没有发现你。看起来像是贴在窗户上,是因为他伸长了身体抓住排水管,正努力想要爬上屋顶。但是他是人,没办法像猴子一样灵活。” “那、那又怎么样?或许是这样,可是那又怎么样!喂,我在叫你!” 遭受打击可能最严重的山下复活了。 “你这人气焰真嚣张哪。比起刑警,更像个社长。喂!小鸟,你可以穿过那个奇怪的连接处,到那边的大屋顶吗?” “可、可以是可以,可是可能会掉下去。不过总比待在同一个地方好。” 鸟口就像走钢索的小丑似的,沿着屋顶走下新馆与本馆连接的那个坡度奇异的楼梯屋顶,来到本馆的屋顶。 “喏,就是这么回事。” “哪回事?” “和尚是想去那里。” “咦?” “想要爬上这栋平房的大屋顶,喏,既没有地方可以攀,也没有地方可以踩。要是跳过去抓住屋瓦,声音会很大,而且也很难爬。然而把目光转向这里的话,就像各位看到的,有个一看就是要叫人踩上去的又大又坚固的垃圾桶,紧接着还有一道宏伟的围墙。” 两层楼屋舍的一楼部分好像是大浴场,四周围绕着围墙。 也的确有个看似坚固的垃圾桶。 “围墙上面有屋檐。更巧的是屋檐上是突出的一楼屋顶,只要爬上那里,伸长身体,就可以像小鸟刚才一样爬上屋顶了。这些东西全都排列成阶梯状,一看就是叫人来登山的模样。若说为什么要爬那里,因为那里有垃圾桶啊!” “你刚才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指的是垃圾桶吗?” “当然了!唉……” “我叫久远寺。也就是从这里攀登,是前往本馆屋顶最简单而且距离最短的路线吗?换成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吧。”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我也觉得这么爬是最确实的做法,关于这一点,其他人似乎也都同意。只有山下一个人像宝贝被抢走的幼儿般,露出气愤无比的表情。警部补用他擅长的歇斯底里口气说:“看你神气活现地说着那种无聊的事,可是就算不用你说,警方迟早也会查……” “连这点小事也得查了才晓得,这种人就叫大呆瓜。而且神气活现的人不是我,是你吧,社长。” “社长?” 正当山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称做社长的时候,益田走上前来问了:“那么,半夜惊扰那位饭洼小姐的天花板噪音,就是那个和尚在屋顶上行走的声音喽?” “那是老鼠吧。因为,喏,屋顶上似乎很难待太久呀。”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斜眼望向屋顶。 鸟口一脸拼命地撑着。 “我想和尚很快就移动到平房那里了,而这位小姐所在的房间不在移动路线上,所以那是老鼠。” “哦……” 就像榎木津说的,饭洼住宿的房间在最左边,是楼梯连接处的另一头。如果目的是去到本馆,应该不会特地经过那上面。 鸟口诉起苦来:“榎木津先生……好冷喔……” “加油啊小鸟,离地面很近了。喏,抓住那棵怪树的粗枝!” “啊……” 这个时候,我了解一切了。然而尽管了解了一切,却依旧有什么…… “这样吗……?” 鸟口抱上去似的攀住延伸到屋顶上的巨大柏树。 “就这样移动到树上的本体!应该有个坐起来稳当的地方才对。喏,接下来是这边!” 确认鸟口的身影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之后,榎木津前往玄关。 接下来的舞台是饭洼一开始住宿的房间。 榎木津打开落地窗,来到平台,伸手指示。 “喏,小鸟浮在那里。” “啊,我看出来了。榎木津,我也了解了。我本来就想会不会是这样……噢,这看起来真的就像是飘浮在半空中。” 山下及刑警共四个人推开久远寺,来到平台角落。我和今川肩并着肩,隔着刑警们的肩膀遥望鸟口。 鸟口脸色苍白,只露出上半身,微微上下摇晃。 “怎么样?小鸟,坐起来舒服吗?” “好、好可怕喔,树枝好像要折断了……” 声音被风吹散,我们只能够依稀听见。 “那副蠢样只能从这里看见。而且明明是隆冬,那棵树的树叶却还这么多。不仅如此,上头还积着雪,所以就如同各位看见的,下半身是看不到的。” “柏树不是常绿树,而是落叶树,大部分却都带着叶子过冬哪。到了春天的时候,旧叶才会被薪芽给挤落。这叫让叶,被视为好兆头,所以才会种植在庭院里。这要是其他种类的树,这个时期是光秃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坐在树枝上,看起来就不像是飘着的了。” 听着博学多闻的久远寺老翁那不知是解说还是炫耀知识的话,益田刑警半感佩服地说了:“嗯,要是看到那种地方有人的上半身冒出来,任谁都会吓一跳的。特别是从昨天开始就饱受惊吓的话……” “就像貉一样哪。” 04 这也是事后听闻的事。 仙石楼的大规模现场勘查在十六点结束了。 汇报与意见交流听说也在二十点结束了。 虽然并未发现指纹等能够锁定特定人物的证据,但是从垃圾桶和别馆一楼突出的屋瓦等处,找到了些许遗留物。 是稻草屑。这在本馆大屋顶以及柏树上也有发现,据分析皆为相同的东西。 警方推测,这可能是从草鞋上掉下来的。 此外还查出设置在别馆二楼墙面上方的排水管有不自然的变形,山下警部补认为那是鸟口爬上去时造成的,但是经过慎重的实验,发现排水管相当坚固,若非驮着相当沉重的东西——例如尸体——攀在上面,光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变形。换句话说,那不是鸟口攀住时造成的弯曲。 不过这个判断的前提是鸟口这个人的体重并非异常沉重。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柏树上残留有被害人的一部分衣服纤维。 榎木津的主张就此获得证明。 小坂了稔的尸骸确实是被某人遗弃到树上去的。 勘验之后,从树木的形状和残留在树干上的擦痕分析,也发现尸体与其说是掉下来的,不如说是滑落下来的比较正较。以坐禅的姿势冻结的遗体就像溜滑梯似的一路滑行到树干途中,然后以一副坐在那里的姿势落地了。这要是倒栽葱地落下,恐怕无法顺利地以坐姿着地,而且若是那样,遗体也有可能遭到损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它发生的机率是多么地微乎其微,无论它看在目击者的眼中有多么异样,这个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犯罪之后偶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情形罢了,与犯罪无关。 问题在于凶手为何要做出这等荒谬之事?凶手非得在暴风雪之夜将冻结的尸体遗弃在树上的原因为何……? 山下警部补拼命地思考。 这种情况,最符合常识的结论是隐藏罪行。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杀人事件就不会被察觉。因此杀人犯都会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有时候埋进土中,有时候沉入水里,有时候加以焚烧,有时候予以肢解,来隐藏尸体。使用刀刃,使用药品,破坏、抹煞、隐藏。因为只要没有尸体,杀人事件就不会成立。 遗弃在树上这个方法有用吗? ——唔,算是有用吧。 山下这么觉得。从建筑物正面无法看到遗体,因为那个角度被屋顶遮住了。但是从饭洼住宿的寻牛之间可以看见。不,搞不好只是凶手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不可能。说起来,只要走出庭院由下往上看,就绝对看得到尸体。而且从庭院另一头的山坡看下来怎么样?从山上应该看得到。 ——有必要实际去看看吗? 不,没那个必要。高耸的树顶上有个和尚像伯劳鸟串在树枝上的虫饵似的挂在上头,从远方的高台肯定是看得见的。 当然,前提是那里有人的话。 ——是了。 没错,这种隆冬的深山里才不会有什么人。事实上就是因为没有人,遗体才会直到落下之前都没有被发现。所以…… ——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这一带是杳无人迹的深山。无论杀人现场在哪里,既然都能够把尸体搬运到这家仙石楼了,那么其他的弃尸地点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遗弃在这一带的山里的任何一处,都能够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供藏尸的地点,就如同字面所说的漫山遍野…… 不对,正好相反。在这一带,这家仙石楼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点。换句话说,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 ——就是这样。 凶手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换言之,犯罪在几天之内就被揭露,对凶手是有利的。可是弃尸的时候不能够被发现,所以他为了制造逃走的时间,把尸体放到树上。若是放在不安定的树上,尸体不久就会落下而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凶手已身在遥远的彼方…… ——为了什么? 山下觉得这个推测不错。不错是不错,但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也觉得好像想错了。 例如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不,在现阶段,连犯罪现场——甚至连犯罪时间都还无法厘清,凶手就算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也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而且无法锁定犯罪现场与犯罪时间的话,不在场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如果凶手缺乏法医学的知识呢?又或者凶手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毫无概念…… ——那样的人才不会去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据。 不行,毫无意义。 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都看不出意义。连线索都抓不着。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什么差错,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差错吗? 例如说,尸体从树上掉落,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这样想如何?这并非为了隐藏尸体,也非制造不在场证据,凶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图,或有其他目的,却因为意想不到的坏天气和积雪而失败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精心策划的犯罪而言,这个结尾太过于粗糙,感觉手法非常草率。可是那样的话,所谓其他意图又是什么呢?所谓其他的目的…… ——不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推测,结果山下的思考绕回比原点更前面的地方了。 “那个……” 阿部巡查探进头来,山下中断思考。 “干吗!有什么事!” 莫名地火大。 “那个,菅原刑警回来了。” “菅原?哦,那个辖区的壮汉啊。” 山下看看时钟,二十三时四十分。 “好慢,太慢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山下吼道,结果怒斥的对象从背后回答了:“不满意的话你自己去。”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搜查本部的……” “好啦,要是我有失礼的地方,我道歉就是了。谈话一点进展也没有。” 菅原绕到山下前面坐下,倦怠地转着脖子,兴致索然地问道:“其他人呢?” “他们暂时撤回了,搜查会议明天在辖区警署举行。我在等你和益田,因为我是负责人啊。” “那真是多谢了。” “益田呢?” “在那里过夜。” “过夜?什么意思?” “嫌疑犯说要过夜,有什么办法?” “这……把他们带回来不就得了?” “允许他们采访的是警部补你自己吧?光是侦讯就搞到这么晚了,更别说采访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那相当花时间,不是两三下就能搞定的。” “可是……” “哎,亏你特地等我,就听我说吧。虽然明天在会议上说也一样……啊,既然会议上也得说,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现在就给我说。” 从菅原的口吻,山下马上就听出明慧寺是个极度不利于搜查的环境。和尚嘴上说会协助搜查,结果却似乎完全不肯配合。菅原说他们调查小坂的房间后,只侦讯了短短一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借由菅原的陈述,小坂这个人总算在山下心中获得了“人格”。对山下而言原本只是个丑陋物体的那具尸体,现在终于被山下当成杀人事件的被害人看待了。 “被害人小坂了稔今年六十岁。根据记录,他是在昭和三年进入明慧寺的。入山时是三十五岁。之后二十五年之间,一直住在那座寺院里。至于入山以前的经历,目前尚不明朗。没有留下记录。不过现在的明慧 寺贯首圆觉丹禅师也是在同一年入山,所以贯首应该知道这部分的情形才对。” “可是因为无法约谈贯首,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菅原心有不甘地说。 “然后呢?” “小坂的风评很差,但也不完全都是负面评价。” “真是不清不楚。” “哎,普通人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根据我们所听到的,小坂不管怎么想都是个腥膻和尚。” “腥膻?他吃鱼吗?” “你啊,唔,鱼好像也吃啦……” 菅原说,小坂似乎过着双重生活。 “他是直岁的知事,也就是干部。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职位的关系,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然后外宿。好像从战前就这样了。也因为这样,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包养女人之类的。那个姓什么?那个古董商……” “今川吗?” “对。和他说的话……唔,也有些吻合。他们有生意往来不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 “嗯,如果全面相信那个怪脸古董商的话,是有些吻合。今川的身份现在已经向东京警视厅照会了,还有,我也委托他们查证今川的证词真伪。只是什么包养女人、生意买卖的,我看这部分有调查的必要。” “确实有必要。所以小坂和其他和尚不同,经常不在寺院里。但是他每次外出都会规规矩矩地提出申请,得到许可之后才下山,所以过去从未有过不假外出的事。” “可是怎么说,小坂有那么多钱让他如此为所欲为吗?现在要包养女人,花费可是非同小可呢。他又不是哪里的大富豪,只是个山和尚吧?” “问题就在这里。”菅原露出心怀鬼胎的表情,“这部分非常可疑。” “也是吧,和尚毕竟也是人啊。我老家的菩提寺[注一]的和尚,也是喝酒玩女人,搞到倾家荡产,结果说要把墓地的一部分卖掉,不久前才被檀家代表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小坂要是素行这么差,在寺里也……” 注一:一个家族所皈依的宗派的特定寺院,家族墓地设于此处,委任寺方进行丧礼或法事等等。 “不,小坂没有遭到挞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 “这我不知道。当然也有和尚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像桑田常信——这是个地位相当高的和尚,这个常信就把小坂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好像也有和尚不觉得小坂不好。中岛佑贤——这也是个地位崇高的和尚,中岛就说:看看一休宗纯[注二]。” 注二:一休宗纯(一三九四~一四八一)为临济宗僧侣,据传为小松天皇的私生子。擅长诗、书、画,游历各地,不分贵贱,广为传教。性格洒脱狷介,留下许多轶闻。 “一休?你说的是那个机智的一休和尚吗?”说出口后,山下才觉得这个反应好像很幼稚。 可是菅原点头说“对对对”。 “就是那个一休。据说一休和尚是个会玩女人、吃肉喝酒的破戒和尚。可是他还是被人敬为高僧。中岛说,所以不可以只因为这样就纠弹小坂。” “一休和尚不是个小和尚吗?” “小和尚总有一天也会长大吧。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的。” “也是。” 山下想像在女人服侍下喝酒的破戒僧模样,那张脸却是小孩子长相,山下忍不住对自己贫乏的想像力以及画面的愚蠢而苦笑。 “所以小坂并未被孤立?” “没有。听说和小坂最合得来的,是一名最老资格的老僧。是一个名叫大西泰全、年近九十的老人。听说他比贯首更早来到明慧寺,不过我没能和他谈到话。中岛没有把小坂说得太糟,或许也是看在大西的面子上。” “那个大西掌握大权吗?” “他是个老人了,老头子。不过好像也有其他的年轻和尚仰慕小坂。说起来,战后入山的和尚好像都是经由小坂牵线的。” “牵线?” “没有和尚会来这种默默无闻的寺院吧。是小坂向亲属或其他寺院交涉后带来的。因为战争,年轻的和尚有一半都战死了。除了干部以外,好像只剩下十四人。” “和尚也去打仗了吗?” “我的部队就有个净土宗的新兵,每次揍他都给我念佛号,气死人了。” “呃,没人在讲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收得到召集令吗?” “赤纸[注]管他是天涯海角都送得到的。” 注:即军方的入伍召集令,因为使用红色的纸张,故俗称赤纸。 “是啊……那个玩意儿……” 只要是日本国民——也就是只要拥有户籍,健康的成年男子都一定会收到。 应该是吧。纵然是位于深山、远离村里的寺院的僧侣,也是有户籍的。 “收得到吧。”山下告诉自己似的说。 “小坂好像蛮会照顾人的,只是也有许多人和他个性合不来。不过我不晓得造成他们对立的焦点是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小坂和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这两个人特别水火不容。” “典座?” “算是炊事的负责人吧。” “料理长吗?” “差不多吧,他们就像天敌般彼此仇视。” “那么小坂在那座寺院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不能一概而论说他遭到憎恨或厌恶是吗?” “那当然啦,警部补。要是可以那么简单地断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菅原,我的意思并没有这么单纯。寺院说起来也是一种组织吧。那么和尚就是组织的成员,而小坂应该也有所谓组织中的地位。这么一来,就会自动产生利害关系。如果小坂不是组织的末端而是中枢成员,那更是如此。” “啊……噢。”菅原用力点头,“你说的没错,寺院也有派阀。这看得出来。依我的观察,干部的和尚们感觉上在建立各自的派阀。可是像昨天来到这里的和田慈行,从他之前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小坂似乎颇有微词,是反小坂派。但是同样是反小坂派,和田和桑田这两个人却彼此交恶。相反,中岛是亲小坂派,和桑田却很要好。错综复杂。” “不是主流反主流这样单纯的区分就是了。那个社……”山下差点要说“社长”,慌忙订正,“贯、贯首又怎么样?” “贯首感觉上和每一个干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不清楚呢。只是依我之见,权力最大的应该是和田。而在和田的势力兴起之前,坐在那个位置的似乎是小坂。” “哦……?” 可是寺院和公司组织不同,并没有出人头地就能够掌握特权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是和尚。但不管怎么样,错综复杂是肯定的。 “然后呢……?” “什么?” “什么什么?那个小坂的行踪呢?” “哦。小坂了稔是在五天前被人发现失踪,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 “这件事昨天的和尚——和田也说过了。” “是啊。再说得更详细一点,五天前的早课——也就是和尚们每天早上集合念经,当天早课的时候,小坂人还在。南无南无地念完经之后,要进行打扫、洗濯之类的,这些事情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在时间上比一般公务员还要烦琐,总之就是处理那类杂事。接着是早餐。云水们集合到食堂吃饭,地位比较高的和尚则是在自己的房间吃。小坂住在一个叫雪窗殿的小建筑物,那里我们也调查过了。值班的和尚准时把斋饭送去那里,结果……” “他不在吗?” “ 不在。” “时间呢?” “五点半。” “五点半?五点半吃早饭?真是够早的哪。最后看到被害人的是谁?” “所以说,早上念经的时候,所有的和尚都看到了。” “几点念完经?” “五点。” “那他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不见的?” “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快说。” “有人作证说他入夜之后目击到小坂。而且小坂竟然在他的天敌桑田常信的房间里。看到的是常信的行者——也就是随从的小和尚。那个行者,呃……叫牧村托雄,他在夜里大概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看到小坂从桑田起居的建筑物里走出来。” “目击的时间不确定吗?” “晚上七点到九点是入浴或收拾整理的时间。因为澡堂不能一次容纳所有人,所以得排队。托雄算是比较新来的,所以排在后面,他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他说是经本。隔天早上念经的时候需要,所以他慌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是称得上房间的房间啦——没找到,所以他心想一定是忘在师父那里了,便脸色苍白地跑去看。” “脸色苍白?” “当然会脸色苍白啊。要是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会被拿棒子殴打,就像军队里一样。我以前也经常揍新兵呢。” “没人在问你的事。” “唔,反正似乎会遭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托雄偷偷跑过去找。那是一栋叫觉证殿的建筑物,结果小坂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哦?所以他还在寺院里?” “是啊。但是从早上念经以后到那个时候,其间行踪不明。完全不见踪影。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会不会一直待在那里?” “不,白天的时候,桑田进出那栋觉证殿好几次。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当然的。托雄也有进出,因为他是桑田的随从。而且托雄说他把经本忘在那里,也是晚上七点前后的事。” “连忘掉经本的时间都记得吗?” “没错。黄昏六点开始,会各自进行修行。托雄好像在练习诵经。练习时会用到经本,所以那个时候经本还在。后来托雄被桑田叫去觉证殿,经本好像就忘在那里了。那么就是过七点左右,所以小坂是在那之后进入觉证殿的。” “那么小坂在早上五点过后就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一直不知去向,然后二十点四十分左右,突然从那栋建筑物里走出来。然后呢?” “就这样。” “那个小和尚没有出声叫小坂吗?” “好像没有。托雄当时是掩人耳目过去的。他是偷偷折回去的,才不敢出声叫人呢。听他的口气,当时反而躲起来了。” “那个……是叫桑田吗?建筑物的主人。他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夜坐。” “什么?夜漏?” “夜坐,晚上坐禅。他说他在禅堂里。” “有人看见吗?” “没有呢。嗯……?不,有吗?”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夜坐是自主性的坐禅,时间并不固定。常信算是地位相当高的和尚,所以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坐禅吧?这我是没问啦。那个时候禅堂里……” “没人?” “有人,就是那个和田慈行。他说他也在夜坐,还有慈行随从的小和尚,两个都在。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夜坐。” “那不就看到了吗?” “没看到呢,桑田常信是面壁而坐。所以后来进入禅堂的和田等三个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桑田本人。” “会认不出来吗?”山下纳闷地说,“不,应该认得出来吧?他们至少会打个招呼吧?入室的时候,说句晚安还是打扰了……” “不会打招呼的,禅堂这种地方是不可以出声的。” “像是咳嗽或是从姿势……” “咳嗽也禁止。而且和尚每一个姿势都很端正,再加上几乎没有灯光,一片昏暗。所以虽然确实有个和尚坐在那里,却不晓得那是不是桑田。而且和尚的发型每一个都一样嘛。” “这我知道啦。没办法从袈裟还是体型之类的判别吗?” “就算你这么说,证人都说不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不问清三十几个和尚每一个人的证词,确认彼此的所在和时间,是没办法知道的。” “你问了吗?” “怎么可能嘛!侦讯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光是问出这些,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了。你还吼我说什么回来得太晚不是吗?”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两个对骂也没用。我了解你那边的情况了。明白了。” 山下说,菅原不高兴地交换盘腿而坐的双脚。 “话说回来,警部补,新闻发布呢?” “哦,由本部那里发布。只说箱根山中发现僧侣的他杀尸体……” “明智之举,这起事件的内情看来很不单纯。” “菅原,意思是关于凶手……”不知不觉间,山下放低了姿态。山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屈辱,硬是咽了下去:“你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凶手应该是明慧寺的和尚。” “这是根据那个女人的证词推测出来的吗?” “当然有一部分是。被目击到的疑似凶手的人是个和尚,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寺院就是那里嘛。而且那里的和尚每一个都健步如飞。我得花上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个小时就能够走完。我想到大平台那里,也只要两个小时半就可以到达了吧。换句话说,他们的行动范围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广。而且他们有体力,区区尸体,可以轻而易举地搬运。凶手就在明慧寺的和尚当中,这一点错不了。” “你、你掌握到什么证据了吗?” “证据接下来才要掌握,其实我已经有眉目了。主犯……不,实行犯是桑田常信,但是整座寺院都想要隐瞒这个事实。换句话说,那座寺院的和尚全部都是共犯。这是整座明慧寺串通进行的犯罪!” “整座寺院的和尚都是共犯?这……” “太荒诞了是吗?可是今早你不是才断定这是整家旅馆串通进行的犯罪吗?” “呃,也是啦。但是根据呢?” 菅原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表情。 “动机呀。那些家伙有动机。小坂是直岁,也就是负责建设及修缮的人物。这很花钱,所以他掌控了财务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古老的寺院,修缮应该也特别花钱。小坂会动不动找理由下山外宿,表面上好像也是说去筹措物资。” “这哪里是动机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和尚嫉妒可恶的小坂自己一个人独享甜头吗?” “不是的。小坂好像侵占了寺院的公款,甚至有流言说他除了包养女人之外,还投资了事业。” “侵占啊……原来如此。那是怎么样?挪用了寺院金钱的坏和尚遭到了天谴吗?” 菅原再次鄙俗地笑了。 然后他打开记事本,结结巴巴地说明寺院本身就很可疑这件事。山下只能够听懂一半左右,不过他将之理解为近似于未经登记的公司行号。宗教的事他不懂,但是他暖昧地想,如果违反法律的话,就应该加以取缔。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明慧寺没有檀家。没有檀家的寺院竟然有可以侵占的钱财,这就够奇怪的了。所以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的,是寺院啊。” “寺院有秘密?” “财源呀,财源。没有檀家的话,就没有法事可做。明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那里却有多达三十六人的和尚。就算是住在深山里,和尚也不是仙人,总不能喝西北风过活吧,需要维持费。一定有什么钱财的出处。” “换句话说,小坂掌握了这个秘密财源?” “没错。所以小坂也趁此之便,中饱私囊。此事败露后,他遭到抨击。但是寺院没办法将小坂所犯的罪公之于世。小坂利用这一点,纠缠不休。最后小坂豁出去了,暗示他要揭露秘密,于是……” “被杀人灭口了吗……?可是菅原,这实在不怎么合乎现实啊。又不是武打电影,会有那种邪恶秘密结社般的寺院吗?” “总比秘密结社般的温泉旅馆合乎现实多了。” 这个乡下刑警真是够惹人厌的。山下气愤地思考要怎么反驳,他很快就想到反证了。 “唔……我撤销今早的见解。可是啊,菅原,我认为凶手应该就是和尚,但是整座寺院串通这样的看法我实在不能苟同。” “为什么?” “首先是犯罪现场。你应该还不知道,但现场有可能是奥汤本再过去一带。当然还未确定。” “奥汤本?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地方?那根本是在河岸另一边了。” “嗯,有人提供情报,证人也确认过了。说起来令人吃惊,有人在路边碰到了尸体。而且那个时候凶手还留在现场,甚至还向那个人自白是自己杀害的。” “什么?这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一级目击证词啊。一口气解决了。然后呢?” “遗憾的是,证人并未目击。作证的那个人——是个双眼失明的人。” 山下自己说着,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山下而言,否定菅原的意见也等于是自断仅存的一条活路。山下在失望之余,隐约心想就算这是全寺串通的犯罪也无所谓了。所以他在脑袋一隅期待着菅原的反驳。 “那么警部补,那个人看到……不,遇到的尸体,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小坂了稔吗?” “不晓得啊。至于自白的凶手,当然也只听到他的声音而已啊,菅原。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非常不可靠。更何况只有声音,证人肯定已经认不出来了吧。但是,菅原,这要是在寺内被杀害的也就算了,奥汤本的话,场所距离太远了。要当做是全寺串通实在是……” “那根本无关吧。而且那种证词,别说是不是小坂了,连是不是尸体都很难说呢。就算万一真的是尸体,也有可能是别的事件。” “不过,据说凶手自称和尚。听好了,在这么狭小的箱根,再一次冒出和尚来,和尚喔。而且……” “而且?” “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的夜晚,吻合小坂失踪当天的日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晚上几点?” “二十二点,晚上十点左右。” “这……这样的话不对!警部补,小坂了稔八点四十分人在明慧寺的觉证殿。就算是健步如飞的和尚,也不可能在一小时二十分之内走到奥汤本的!就算是修行僧,小坂也已经六十岁了。能够在那种时间去得了的地方,顶多只有这一带吧。” “嗯?” “就连去到大平台都得花上两小时以上。即使坐电车,要去到奥汤本那种地方,应该也得花上四个小时以上,将近五小时才对。所以那不是小坂的尸体。绝对不是。” “等一下,先等一下。可是啊,菅原,你不是说和尚们都是共犯吗?那么那些证词真的能够相信吗……对吧?” “啊,对喔!” “就是啊。” 山下与菅原共鸣,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山下所提示的否定要素,反而增强了菅原的想法。戏言成真了。而菅原似乎也作出了相同的结论。 “也就是怎么说,那个……” “没错,菅原,就是……” 也就是这么回事:寺院内部成员的证词完全不可信任,只有外部人员——按摩师尾岛佑平的证词足以采信。换句话说,暂时先假定犯罪发生在二十二点的奥汤本。 那么,首先就与牧村托雄的证词产生矛盾了。 如果托雄的证词是假的,他为何要做这种伪证呢? 凶案发生在奥汤本。 在那里,凶手碰上了尾岛。凶手认为无处可逃,情急之下认罪了。但是凶手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于是,他进行了事后伪装。 凶手暂时隐藏遗体,利用尾岛双眼失明这一点,让尾岛自己误以为他遭遇到的是一场恶作剧。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过姑且算是成功了。事实上,据说尾岛就四处宣称自己被老鼠迷骗了。这么一来,便暂时拖延了一点时间。但是尸体迟早会被发现。那样一来,一定会有人把尾岛遭遇的恶作剧和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候,托雄的伪证便会发挥效用。 托雄作证说小坂在二十点四十分前后人在明慧寺内。那么就像菅原说的,小坂不可能在遭到杀害的时间走到奥汤本,所以尾岛碰到的疑似尸体的东西不可能是小坂。换言之,尾岛所遇到的事依然会被当成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听到这件事的菅原就这么判断了。 托雄的证词,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尾岛的体验与事件切割而捏造的补充材料。 假设小坂被杀害的时间是二十二点。 从明慧寺到现场必须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若是十七点以后小坂在明慧寺被人目击,那么尾岛的证词就会被视为毫无关系。 但是,若是犯罪时刻与目击时间太过于接近,也会发生问题。因为会变成小坂是在寺内被杀害的。 那样就糟了。那么一来,内部的人一定会遭到怀疑。所以…… 必须让小坂的遗体在远离寺院一定距离的地方——例如这家仙石楼——被发现。从明慧寺到仙石楼约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何要谎称二十点四十分是最终目击时刻了。因为这样的时间恰好可以让小坂来到这附近。 事实上,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早上五点消失的小坂,为何经过将近十六个小时之后又被目击到?那番不自然的目击证词,会不会是为了将小坂的杀害现场转移到这家仙石楼而捏造出来的? 目击时间非得是二十点四十分不可。 “以桑田的角度来看,他连声音都被听到了,一定觉得尾岛的证词相当碍事吧。” “如果刚才假设的都是事实的话,就是如此吧。很碍事。平常的话,在被人撞见的时候就会俯首认罪了,但是在场的如果碰巧是个双眼失明的人,会想做垂死的挣扎,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啊。那个叫托雄的是桑田的随从吧?而且他说看见小坂走出来的觉证殿也是桑田居住的建筑物吧?这要怎么说都行嘛。菅原。” “但是警部补,这个伪证是以警方确定死亡时间为前提而做吧。我孤陋寡闻,不过连冻成那样的死人都可以确定出死亡时刻吗?还是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解剖可能也碰到麻烦了吧,因为都冻结了啊,这也是我第一次碰到结冰的尸体。但是菅原,现在可不是江户时代。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查出死亡推定时间了。科学搜查是万能的,就算犯罪地点可以隐瞒,只要遗体被发现,杀害时间迟早都会被查出。这年头不晓得这种事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了,就连山寺的和尚都知道。所以啊……” 就算与尾岛的事件分开来看,只要杀害时间确定,被害人的身份查明之后,警方迟早都会搜查到寺院里。为了防患于未然,桑田最好先准备好自己 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仿佛有目击者又仿佛没有目击者的不自然的夜坐。桑田的夜坐一方面证明他和小坂未在觉证殿彼此打照面,同时也成了行凶时刻的不在场证明。 姑且不论是不是整座寺院串通,桑田常信与牧村托雄两人共谋一事,应该是错不了的。 山下无比满足。“这样如何呢?菅原。” 菅原更加满足地应和:“就是这样,这样没错。就像我说的,桑田就是凶手。就是那家伙,一定是的。没错……” 不对。 “等一下。” “怎么了?” “为什么是仙石楼……不对,为什么是树上?” “这……” 不行。 没有意义。 若是想不出弃尸在树上的意义,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不对劲。 山下历经一番波折,结果又绕到菅原回来之前他在想的地方了。 根本是在原地打转。 他认为梗概大致正确,剩下的…… “尸体非被发现不可的理由吗?” 营原双手抱胸,山下再度叹息。 可是桑田凶手说弃之可惜。 而且调查小坂生前行动的同时,也必须彻查明慧寺的财源及底细。也需要知道每一个和尚的身份和来历。 “菅原,关于明慧寺的和尚,你有多少情报?” “我记了姓名和入山年限回来。年龄是自称,出生地等也尽可能问了。” 菅原半自暴自弃地递出一叠和纸。 山下厌倦地看着那些纸张。 贯首圆觉丹禅师昭和三年入山六十八岁 知客和田慈行昭和十三年入山二十八岁 维那中岛佑贤昭和十年入山五十六岁 典座桑田常信昭和十年入山四十八岁 老师大西泰全大正十五年入山八十八岁 与其说是在看人名,更像在读经文。和田在干部中显得异常年轻,但入山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十三四岁就出家了吗?至于大西,都已经八十八岁了。山下的家累中,最年长的是八十五岁。那个老太婆脚和腰都直不起来了,然而一个比她更年长三岁的老人,竟然能够在这样的荒山僻野中生活?那真的是人吗? “就算这么记上一大串……和尚的名字特别莫名其妙。” “没什么难的,地位高的人名字是很奇怪,不过其他人只是把名字换成音读[注一]罢了。很简单的。例如说,警部补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能换成音读。” “哦,这样啊。我叫刚喜(takeyoshi),换成音读就叫gouki。如果我出家的话,就是刚喜和尚。” “比起和尚,你更像入道[注二]。” 注一:日文的汉字发音大多有音读与训读两种,音读依循汉音,训读则是以和语的方法发音。 注二:这里指的是日本的一种秃头妖怪。 “是吗?唔,除了干部以外,战前入山的中坚分子有十四人,是战争幸存者。战时没有人入山,战后很快地,昭和二十年有五人入山。接着二十一年有四人,二十二年有两人,二十三年有三人,二十四年有两人。这是最后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僧侣入山了。” “那个桑田的随从小和尚呢?” “你说托雄吗?不就写在这里吗?二十四年那一组,二十二岁。” 名字埋没在名字堆里。 所以这份名册对山下而言,只是写了一堆汉字的纸屑罢了。完全看不出意义。这么一看,就像菅原说的,这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每一个看起来都可疑万分,真不可思议。山下无奈,只算了算人数。 “喂,菅原,这里头只有三十五人啊。和尚不是总共有三十六个吗?” “还有一张啦,你这人也真是粗心大意。” “咦?哦,我知道啦。杉山哲童,二十八岁啊。喂,这个人的入山年份呢?” “哦,他没有入山年份。” “没有?”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山里了。” “什么意思?” “嗯。啊,我想这家伙应该无关吧。虽然把他也算进去,不过说是和尚,智商好像也有点那个……不足。” “咦?智能障碍吗?” “那种叫什么呢?他就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的家人,小时候就一直做着类似寺男的工作,不知不觉就成了和尚。” “门前小僧啊。” “才不是什么小僧哩,他是个巨汉。这就叫做体大无脑还是什么吗?读写好像会,但是智力很低,顶多是小学生的水平吧。” “等一下,你说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有人住在寺院附近吗?” “哦,听说好像有。一个女孩,一个老人,还有那个哲童三个人一起生活。那个女孩也都在寺内游荡。我是没有看见,但是那个小说家好像看到了。听古董商说,她在这一带好像很有名,叫什么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这家旅馆的人好像也知道。” “穿着长袖和服?在这种深山里?真够怪的。那个老人怎么维持生计?是樵夫吗?” “箱根又不是木曾[注],才没什么樵夫呢。唔,说可疑是可疑,可是应该没关系吧。要调查吗?” 注:木曾为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流的溪谷一带,以桧木的产地闻名。身下山。 “你……当然没有调查吧。我想应该也没那个时间,可是总觉得啊……” 反抗资本主义、近代国家及管理社会的荒唐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山下困惑不已。 他觉得不能够胡乱增加嫌疑犯的数目。虽然这么觉得,但可疑人物确实增加了。每一个都是他不想扯上关系的那种人。 他只能祈求这些人和事件没有关系。 ——这座山里没一个正常人。 菅原一开始也不像个正常人。 但是现在已经算是差强人意的一个了。 益田怎么了呢? 山下非常挂心。 “菅原,咱们的益田呢?” “哦,那个小哥啊。他生龙活虎地在搜查哪。现在应该跟嫌疑犯一起打鼾睡觉了吧。” “生龙活虎?益田他吗?要不要紧啊?” 现在益田正引领着一干嫌疑犯,深入更加疑云重重的嫌疑犯大本营。只身留在那里,应该是四面楚歌才对。 菅原下流地笑了:“不要紧的,又不会被杀掉。只是最近的年轻人真没体力呢,锻炼的方法不一样哪。看他已经累得快垮了。噢,这么说来你也挺年轻的呢,真是失礼了。啊……对了对了,你说明天要在署里开会是吧?几点?” “早上十点。” “那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我的脚也痛了。” “哦……” 在山下回答之前,菅原已经举起右手说“告辞”,打开了纸门。 阿部巡查就站在纸门外,他吓了一跳,敬了个礼,心想菅原接下来还要回到山脚下去吗? 菅原离开后,女佣走了进来,但山下一句话也没招呼。 凌晨一点三十分了。 翌日早晨,山下起得比任何人都早。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个教人愤恨的侦探和那个赤脸医师。即使如此,他起床的时候也已经六点了。山下看着时钟,想到明慧寺这时候连早饭都用完了。他交代掌柜要是益田回来时该怎么做,总算在第三天离开了仙石楼,只身下山。 搜查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遗弃小坂遗体的凶嫌,似乎穿着类似草鞋的东西。 这与凶嫌做僧侣打扮的目击证词有一定程度的吻 合,结果菅原的报告受到了重视。 会议上也提出了解剖报告,死因是由于后脑勺遭到殴打而造成的骨折。几乎是当场死亡,没有被毒杀的可能性。死亡推定时间大约是失踪当天黄昏到翌日早晨,但范围没办法再缩小了。这全都是根据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形所作的判断。这个结论感觉相当靠不住,而且这暖昧的范围是建立在小坂从失踪前一天的晚餐之后就没有再进食的前提上。 这样一来,死亡时间在现阶段等于是无法确定。因为明慧寺的斋饭菜色似乎每天都一样,而且这要是像菅原说的是整座寺院串通好的犯罪,只要篡改情报,要将死亡推定时间偏离个一两天也不是问题。于是尾岛的证词受到了关注,因为警方认为尾岛与明慧寺问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商议的结果——也就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形下——尾岛的证词被采信,达成了小坂是在失踪当天的二十二点前后遭到杀害的共识,并决定以此为前提进行搜查。 此外,考虑到被害人小坂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必须彻底调查他的异性关系与事业等流言的真伪,同时明慧寺的真实情况、僧侣们的来历与身份也成了调查重点。搜查完全以明慧寺为焦点展开。 死掉的是和尚,疑凶也是和尚,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最后山下决定亲自出马,进人敌方大本营明慧寺。 从会议的发展来看,这是情势所迫。明慧寺不能不调查,而若要调查,那也是身为本部长的自己的责任——应该。当然,菅原要求同行。 会议在正午结束,用完难吃的午餐后,山下带着数名警官和菅原,再次踏上山路。 心情沉重。 抵达仙石楼是十四点。短短的七八个小时前还在这里,但山下却觉得暌违已久。 益田还没有回来。 蠢侦探和刻薄医师正在下棋。真是轻松,教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不过这两个人根本连山下都没注意到。 说起来,那个蠢侦探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山下想道,看着两人,结果侦探发出奇怪的大笑。山下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升起一把无名火。 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步调,再这样下去又会前功尽弃。就在山下决定不理他们,别开视线的瞬间,他听见了不想听见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已经没救了,久我山先生!你赢不了我的!” “也还不一定没救吧。可是你啊,该不会是用那种奇怪的能力赢过我的吧?” “你也是大笨蛋之一哪。全知全能的我才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力,我有的只有多到不能再多的才能!” “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哪。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碰巧赢的。” “有可能吧,没什么才能赢得过碰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个,榎木津,可以请你准备着手进行我委托的侦探工作了吗?关口和中禅寺小姐都没有回来。” “猴子回山里去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在想,干脆连我也一起去好了。”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当然是明慧寺喽。” “不准!” 无法置若罔闻地就这么经过,竖起耳朵偷听的山下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这场骇人对话的结论。 “不行,禁止外出!” “噢噢!这不是社长吗?你还在啊?话说回来,你说禁止什么东西?” “禁止你外出!” “喂,山下警部补,你有那种权力吗?虽然我是嫌疑犯,但榎木津不是吧?你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啊,啰嗦!菅原,把这几个……” “警部补啊,不能把这些家伙绑起来。弄不好会是滥用职权。而且还有寺院里那些人的先例,总不能区别对待吧。倒不如把他们摆到一处或许比较好。” “混账,难不成你想把他们给带去吗?” “我是不会把他们带去啦。我只是说,如果他们要跟来,我们也阻止不了。不过如果他们妨碍搜查的话,就可以逮捕他们了。” “逮捕啊……” 就像菅原说的,干脆让这些家伙捅出什么娄子,再加以逮捕,还比较乐得轻松。山下斟酌着这种想法,医师收起了下巴说道:“怎么,警察要去明慧寺吗?和尚当中有嫌犯吗?如果已经知道真凶是谁,我们也不必进行什么侦探活动了。” “啰、啰嗦!我没有义务跟你们报告搜查进度!随你们的便。菅原,走了。” 山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发,这是他不管怎么样都事不关己的意志表现。在警察署里头事事都很顺利,但是只要踏进山里一步,就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法一如所愿。而且就算他们跟来,山下也绝对不愿意和蠢侦探一道远足。这阵子诸事不顺的山下,还是留有一点自尊心的。 好陡的斜坡。 菅原和警官们都默默地爬着,身为主任的山下不能够在他们面前说丧气话。这是警部补的志气。菅原咒骂着:“哼,我今天一定要逮到那些和尚的狐狸尾巴。事无三不成!” “菅原,太卯足了劲不行啊。人不是说有二就有三吗?” “事不过三啊,警部补。所以要是这次不成,我就要变成铁石心肠了。我要揪住那个桑田,硬逼他给我招出来。” “比起证词,证据更重要啊,菅原。物理证据胜过一切供词。要是找到和那些稻草屑相同的稻草鞋,那就很够了。” “一点都不够,搜查的醍醐味在于供认啊。” 菅原豪迈地说。山下完全无法理解。而且他总有一种疏离感。 这座山在拒绝山下。 “话说回来,这条山路也太不人道了吧?你不觉得住在这种没效率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犯罪吗?” 这是拐弯抹角的泄气话。 “寺院姑且不论,像是一般老百姓,而且还是老人跟小孩,真能住在这种地方吗?小孩子的教育问题该怎么办?” 窸窸窣窣的,令人生厌的气息从背后逼近。 山下缩起脖子,但菅原回过头去。“噢,警部补,是侦探来了吗?” 山下一点都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别管他们,快点前进吧。” “咦?好像不是。” “不是?” 山下回头一看,一个人偶站在树木之间。 微弱而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是人子,装进烦恼的皮囊里,抛入水流。 “那、那是什么?” “噢,那就是你刚才还在质疑存不存在的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吧?” “姑娘?” ——那是人吗? 肮脏的长袖和服动了。 枯枝沙沙摆动。 雪花纷纷飞舞。 极其怪诞。 却又无比真实。 人偶笑了。 “你、你……” 住在哪里?——山下想这么问。 “回去。” 说话了。 山下张口结舌。 “不要再过去了。” 一阵猛烈的恶寒窜过全身。 警官们和菅原也失去了冷静。 女孩用一种恐怖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瞪着山下,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一阵风似的溜过警官身边,奔上斜坡消失了。 “啊……警部补,你看见了吗?” “当、当然看见啦,那种东西……” 竟有那样的东西猖獗跋扈,这里根本就是魔界。 那样的话,下界的法律是否无效? 山下像要追上女孩似的 仰望她的去向。 瞬间树丛左右摇晃,一个浑身沾满了雪的男子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男子一看到山下等人,放声大叫:“啊……!山下先生!这不是山下先生吗!” 来人是益田。 “呃、益、益田,怎么了?” “又、又被杀了!和、和尚……” “什么?你冷静一点。” “明、明慧寺再度发生杀人事件了!”益田这么说道。 * “所谓坐禅,”敦子的声音响起,“一言以蔽之,就是……唔,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 敦子停下拿着钢笔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回过头来。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来,所以也没有响应。 不过这个时候,清醒的——处于能够回答的状态的人,只有我一个。 然而就连这样的我都以全身露骨地表现出痴呆状态,回过头来的敦子露出愣住的表情。 “天晓得。” 我落井下石地回了个愚蠢到家的答案。敦子目瞪口呆,再次转回书桌,用钢笔盖轻轻顶住鼻尖。 今早…… 我们手忙脚乱地追赶着僧侣们凌晨三点半开始的生活。采访大致结束的正午过后,众人疲劳到了极点,到了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我们紧张的神经全都绷断了。 我和鸟口完全瘫痪,青年摄影师就这样遁入了梦乡。应该负责监视的益田刑警也打起瞌睡来。饭洼一个人不知为何积极无比,似乎自己一个人继续采访去了。 没看见今川。 他去参观寺院了吗?还是去找僧侣聊天了?早上的采访今川并未陪同,所以也许不像我们这么疲劳,话虽如此,早饭也一样是在早上五点半用的,没什么差别。 敦子好像已经开始撰写报道的草稿了。 勤劳得教人吃惊——不,持续力令人惊异。 如果效法敦子,我一个月应该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吧——我一边与逼近的睡魔搏斗,一边头脑昏沉地想。 敦子昨晚应该也几乎没睡。 昨晚…… 明慧寺最年长的老师特别答应接见我们。老师的心情很好,会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认为不管对稀谭舍还是对警察,以及对今川来说,都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若问为什么,因为听完老师的话,我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大半都得以冰释,对僧侣们的疑心也几乎都消除了。我在逐渐退后到名为惰眠的溟濛彼方的意识当中,回味着昨晚与老师会面的始末。 昨晚…… 菅原与益田在九点展开侦讯工作,情况是不折不扣的兵荒马乱。 因为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然而僧侣人数众多,若是两者相除,一个人能分配到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以三名干部为首,年轻僧侣一个接一个被叫入内律殿。不过只有高龄的老师和贯首无法配合警方的侦讯。不对,与其说是无法配合,更应该说是在一个一个叫来年轻僧侣时,时间到了。这才是实际情况。 侦讯结束,菅原刑警返回仙石楼后,一度退下的中岛佑贤的行者——我记得是叫英生——再度造访内律殿。 说是老师希望与我们会面。 根据英生的说法,老师和小坂了稔交情匪浅,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谈谈。 我们大家鱼贯跟随英生走去。 我们被带去的,是一栋叫做“理致殿”的建筑物。 老师名叫大西泰全。 那是个身上只穿了一件暗黑色无袖外套的干枯老人。 我们原本擅自想像那会是一个身穿金碧辉煌袈裟的高僧,所以全都大感意外。 “晚安。” 招呼的方式也完全是个慈祥的老爷爷。 “老衲就如同各位所见,是个老糊涂,只不过做和尚做久了,被人称做老师,其实只是个普通老头子罢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虽然是潜心修行,不过不必负责作务。所以老衲除了坐着打禅和诵经,其他时间都闲得很。话说回来,老衲已经不晓得几年没见过年轻的姑娘喽。” 慈祥的老爷爷用干涸的声音大笑说。 此时三名僧侣送来了茶。 “噢噢,噢噢,来,请用茶。” 老师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了:“话说回来,了稔师父也真是不幸哪。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师询问益田。尽管没有自我介绍,但他好像看穿了我们大略的身份。益田简要地说明发现遗体的经过。 老师惊讶不已。 “哦?柏树上头?仙石楼的?那座庭院的柏树上?哦,原来如此啊。” “您有什么线索吗?” “庭前柏树。” “什么?” “没事没事,没什么。不过这真是骇人听闻哪。仙石楼也真是无妄之灾。” “老师知道仙石楼吗?”饭洼问道。 “小姐,老衲当然知道那里。老衲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吧。而且建造那座庭院的,正是老衲的师父。” “什么?” 敦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据说禅僧与庭院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虽然一样只是粗略的认识,不过我记得以庭院闻名的寺院大多都是禅寺。此时我想起来似的望向今川,但古董商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接着发问的是敦子。“那么,建了仙石楼那座庭院的,就是这座明慧寺的和尚喽?” “非也非也。老衲的师父是京都一座临济古刹的住持,他是个擅长造园的名手。其实原本预定是师父要来这座明慧寺的,但是师父初到不久就圆寂了,结果变成老衲代为入山。来到这里的时候,老衲已经年过六十了,在那之前,这里没有半个人。是座废寺。" “废寺?” “是啊。不过废寺这个说法有些不准确哪。虽然不知道这座寺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不过一直都没有人。不,它不为人知地建在这里,而老衲的师父前来仙石楼的时候发现了它。” “发现?” 记得拜访这里的时候,敦子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印象似乎是正确的。 今川问道:“这里的大伽蓝如此雄伟,在那之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啊。这里真的是一座丝毫不逊于五山寺院的大寺院,不过只能说也是有这种事的。发现这里的时候,似乎引发了一场混乱。不过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如此,也只能接受。所以啊,不瞒各位,第一个以住持身份来到这里的就是老衲。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没有一个比老衲资历更深。就算有,那也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哦……” 废寺的话——如果是已经废寺的寺院,没有登记在末寺账里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对…… “那么这座寺院究竟是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你们好像觉得这座寺院很古怪是吧?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不过应该就像你们猜想的一样,这里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是谁建的、什么时候建的,完全不清楚。” “真、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听说发现它的时候调查得相当彻底哪。当时日本禅寺的首脑们齐聚一堂共同调查,却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应该是真的不清楚吧……” 泰全老师以轻妙的口吻述说明慧寺被发现的经过。 这同时也是仙石楼的历史。 现在的仙石楼老板是第五代,名叫五代稻叶治平。 据说初代治平这个人出生在箱根西北部的仙石原村。 仙石原虽然一样位于箱根,却在芦之湖及高耸的群山环绕下,与其他各地隔绝开 来,是个位于高原的小村子。源赖朝[注一]经过当地时,曾说若是开垦,应该会有千石米[注二]的收成——据说这就是地名的由来。 但是,与地名由来的传说相反,仙石原被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土壤贫瘠无比,又受到多雨及冬季来得早的气候影响,几乎无法栽种作物。 旱田里的收获只有少量的小米和玉蜀黍,有人则以挖掘神代杉[注三]或采伐木工艺用的木材维生。除了把山林坐吃山空以外,仙石原的居民没有其他的生产手段。 注一:源赖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创立镰仓幕府,为初代征夷大将军,也是武家政治的创始者。 注二:石为日本的计量单位,一石约一百八十公升。 注三:指长年埋没在水中或泥土中的杉木,颜色亮黑而坚固,用来制作工艺品或高级家具。 虽然现在已有国道通达,也观光化到某些程度,但是在当时——江户时代,仙石原真正是一个贫穷到三餐不继的村子。 治平就出生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的一块土地,治平年幼时就为了减少抚养人口而被卖到小田原的商家。 仙石原因为有里关所,小田原藩派遣了定番[注四]的武士驻守,据说就是靠着那名武士的关系。也有人说治平其实是那名武士的孩子。 注四:江户幕府的一个职称,是派驻在城里,不需轮调的警卫。 可是,被卖掉这件事对治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治平很有生意头脑,在受雇的商家很快地崭露头角。之后他经过许多历练,辗转到了江户,最后在日本桥的郊区开了一家小料亭。 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老师说得很含蓄。 关于治平在江户做了些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详情。但是毋庸置疑,他获得了一大笔金钱,然后他想到要衣锦还乡——老师说。 治平回到了小田原。 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 治平一开始似乎计划要让故乡仙石原村的经济独立。为了这个目的,首要之务是开通道路。 但是不管财力再怎么雄厚,治平也只是一介商人。而且追根究底,他原本还是个贫农,说穿了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人。如此狂妄的计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实现的。 但是治平不死心,他使尽各种手段,成功地笼络了藩主。值得庆幸的是,他原本受雇的小田原商家,与当时的小田原藩主大久保家之间似乎有某种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易。治平变更计划,决定兴建旅馆,将收益用在援助村子的财政上,并且实现了。 但是这一定也是小田原藩出于某些政治考虑所作出的裁量。 总之,治平散尽他在江户积蓄的私财,建设了仙石楼。结果在偏僻得难以置信的地点,完成了豪华得难以置信的旅馆。 关于仙石楼的地点条件之差,老师作了以下的说明:“大平台地方不知为何,并没有温泉。直到去年还是前年才从宫之下引泉过来,总算有了温泉。在那之前,大平台的人都是捡柴烧水的。直到最近,这一带没有温泉都还是常识。而仙石楼那个地方虽然交通不便,却有温泉。虽然水量不够引到下面,不过水质很不错。以为不会有温泉的地方涌出了温泉,所以才把旅馆建在那种地方吧。或许那原本是座秘汤也说不定。就算在当时,其他的温泉地也都已经颇负盛名了。在箱根没办法随便盖什么隐秘的温泉疗养场,所以才会选在那种地方吧。一方面也因为招待的都是无法公开露面的客人。” 秘密的高级温泉疗养场——这才是仙石楼的真面目。 而后一直到明治维新,仙石楼一直在小田原藩的秘密庇护下,作为藩里的重要人物及宾客——好像也有外国人——的秘密疗养所营运着。 “那里现在虽然叫做仙石楼,可是以前用的好像不是这个‘楼’字。说到楼,就是高殿,指的是两层以上的高耸建筑物。那两层楼的新馆好像是明治中期才落成的,在那之前是平房。平房的建筑物怎么能叫做楼呢?所以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它一开始好像是叫做‘仙石廓’这个名字。说到廓,就是风月场所,也就是艺伎屋啊。换句话说,它原本其实是那样的场所。” 仙石廓的营业内容为何,似乎不为人知,一切都是传闻、风闻之类。据说仙石楼每年都会捐出收益的一部分作为村子的援助金,但是关于这件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或古书,或许是骗人的。 明治维新之后,理所当然地,仙石廓被迫与小田原藩断绝了关系。因为表面上两者原本就毫无关系,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而且藩本身已经被撤废了,无可奈何。 当然,仙石廓也无法继续作为秘密的风月场所——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营运下去了。除了作为一般的高级温泉旅馆继续营业下去以外,仙石廓没有其他的存续之路。 然而如此一来,仙石廓就地点而言就变得十分不利。撇开高级与隐秘这两点,仙石廓没有其他卖点能够在自由竞争中脱颖而出,吸引众多一般顾客。但是另一方面,招待秘密来访的要人这个原本的机能似乎受到各方面重视。换句话说,仙石廓拥有一定数量的援助者。 进入明治中期后,外国客人日益增加。此时为了确保常客,吸引更多新顾客,仙石廓决定增建二层楼的新馆,并修建纯日本风的庭院。 于是,仙石廓变成了仙石楼。 这个时候——禅僧总算登场了。泰全老师师事的某位临济宗僧侣被邀请到仙石楼来。那是距今五十八年前,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之前并不是没有庭院,那棵柏树当然也在。可是外国人怎么说都比较喜欢日本风不是吗?恰好在那两年前的明治二十六年,美国举办了万国博览会,在那里召开了世界宗教会议。本邦也有镰仓的圆觉寺的释宗演老师前往参加,介绍临济禅。也因为这样的背景,禅在当时似乎很受欢迎。仙石楼请来师父,拜托他砍掉那棵柏树,建一座像龙安寺那样的枯山水庭院。” 听说泰全的师父看了庭院一眼,就拒绝了这个请求。 “枯山水是不用水,而是以石头及土沙表天地。但是这里已经有山,也有河川。不必特意建造,天地皆俱在此。为何要破坏这些,去创造不同的天地呢?——据说师父这么回答。师父活用那棵巨木,围上池泉,建筑假山,修建了一座池泉回游[注一]式的庭院。这虽然和起源于室町时代的禅庭相去甚远,却也不同于平安时期的庭院。平安时代流行的池泉庭是模仿自然,是所谓的小净土。但师父所建造的庭院并非模仿的自然,而是自然本身,同时也是师父本身。师父是一般世俗说的造园名手,但是不需世俗评价,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禅师。” 注一:庭园形式之一。池泉四周铺设游园小径,再辅以亭桥、石灯笼装点其间。 此时——他想要一块石头。 听说附近有一座采石场,他便去看了看,却没有找到满意的,气势会被柏树压过。要天然的石头才好,于是泰全的师父深入山野。 然后,他发现了明慧寺。 “惊异万分——师父这么说了好几次。说他以为误闯了佛国。这若是海,明慧寺就是龙宫。不过这里是山,所以该说是世外桃源吗?有巨大的三门,伽蓝也壮丽极了,还有本尊。但是没有人。师父急忙回来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说是没有人住在山里。于是……”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思片刻:“于是,师父着手调查。这座寺院这么大,不可能没有留在记录上。然而……” “记录上却没有呢。”敦子说。 “对,你查过了啊。是白费力气 ,完全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这完全违背常理。不管怎么想,规模如此浩大的寺院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盖起来。老衲的师父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对,是被这座寺院给迷住了。” “被迷住了?” “是啊。师父频繁地探访这里,老衲也陪同师父来了两次左右。” “为什么?他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藏吗?这就叫和尚生意,一本万利[注二]什么的吗?” 注二:日本的一句俗谚,因为当和尚不需成本,意指一本万利的生意。 鸟口发言,他好像渐渐听懂老师要说什么了。 似乎也同样逐渐明了的益田回应:“那当然是因为想揭开秘密喽。” 老师不知为何,快活地应答:“与其说是想揭开秘密,还是只能说是被迷住了。被这座明慧寺。建筑物虽然年久失修,但师父每次来都住宿在这里。这里也有许多塔头不是吗?只来个一两次,根本无法摸透。” “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找到哪。老衲陪同前来的时候也是……对了,顶多在法堂后面的建筑物里找到了几幅挂轴。那些画都捐赠给仙石楼了。” “送给仙石楼了?” “因为师父是拜访仙石楼,才会发现这里的,可能是想要报恩吧。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捐赠也蛮奇怪的,你们没看到挂轴吗?” 鸟口想起来似的抬头:“啊,那些奇怪的画!画着牛的,连续的……” 记得他看到我房间的挂轴时,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画是连续的吗? “没错,那叫做《十牛图》。本来是十张一组的,却只找到了八幅。恰好那家仙石楼二楼的房间有八间,想说恰恰好……” “这样啊,原来如此……”今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那是《十牛图》啊。” “很有名吗?”益田东张西望之后,向鸟口问道。 “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呢。” 鸟口吐出不成体统的回答,于是益田将视线转向我。老实说,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十牛图》,所以将益田的视线传送过去似的看向敦子。敦子察觉我的眼神,说:“《十牛图》,我记得是写作十头牛的图。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敦子都不清楚了,那么自己完全不晓得也不是件多丢脸的事——益田似乎这么判断。我也完全同意。 老师说明:“《十牛图》是禅的经典,是将禅修行的过程比拟成寻牛而画下的故事。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的五祖法演三世的法系中的廓庵师远所画的《十牛图》,在我国很有名。不过这位廓庵除了《十牛图》以外,什么事迹都没留下。只是这里找到的《十牛图》,不晓得是普明的,还是皓升的哪……” 完全听不懂。 老师修正话题的轨道:“可是啊,就算再怎么为明慧寺着迷,当时师父在教团里的地位也相当高,没办法任意行动。说到明治那个时候,寺院为了本末而争执、因废佛毁释而一座座被废,算是佛教界的受难时期。” 所谓废佛毁释,是根据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所兴起的运动,如同字面所示,是提倡废除佛法、毁弃释尊教诲的一个风潮。敦子之前也说过,在明治这样的新体制下,佛教寺院为了延续下去而巩固体制、建立基础,费尽了心血。宗派的独立性与寺院的地位高低等争议,并不单纯地只有教义上的差异或法系的不同,而是连同经济与组织的整合性等问题,突然浮出了台面。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寺院废寺了。 “有正统来历的寺院还算顺利地被认可为无本寺,但除此之外就难了哪。大寺院每一座都想成为本山。曹洞宗里,水平寺和总持寺之间甚至起了纠纷,虽然很快地就以两寺皆本山、永平寺为开祖开山这样的形式,决定永平寺地位较高,但临济宗就麻烦了。因为临济宗相当复杂,为了本末问题起了相当大的争执。老衲那个时候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云水,不了解上头的情况,不过京都五山系和镰仓二山加起来就已经七派了。若是随便加入哪座寺院底下,法系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期。即使如此,师父依然前来这里。而师父若是在调查什么资料,也都是关于这里的事。因为太过热衷,事情终于曝光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 “没错。这里究竟是哪一宗的寺院?视结果不同,这会是相当重大的发现。不过这里毋庸置疑地是一座禅寺,但若是如此……” “原来如此。老师的意思是,根据结果,日本的佛教史可能会被整个改写……” 敦子说,老师点头说“没错、没错”。 “什么意思?”益田问道。 老师边点头边“哦哦”地回答:“禅宗被统合为一派的时候还好,因为法华宗和真言宗也没有被混进来。但是曹洞脱离了。曹洞宗是道元创始的,所以这也无妨。无可奈何。此时禅宗变成了临济宗与曹洞宗两宗。但是接下来就伤脑筋了,例如说……对,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不是有个日本黄檗宗吗?黄檗宗是隐元隆琦[注一]传入本邦的,一开始被归在临济底下。隐元就是那个引进四季豆[注二]的名人,但是隐元来到日本的时候,是承应三年,这是江户时代了。所以以宗派来说,相当年轻。相较之下,将临济禅带到日本的明庵荣西[注三],是镰仓时代的人了,非常古老。但是如果说因为黄檗在日本的历史短浅,就称它为临济宗黄檗派,这又不行了。” 注一:隐元(一五九二~一六七三)为江户初期渡日的明代禅僧,福建人。俗姓林,名隆琦。死后谥大光普照国师。 注二:四季豆在日文中称为隐元豆。 注三: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为备中人。初于比叡山学习天台宗,后二度入宋学习临济禅,为日本临济宗之祖。此外亦自宋带回茶叶栽培,为日本之茶祖,著有《吃茶养生记》等。 “为什么?” “临济的开祖是临济义玄,日本的临济宗全部是从临济的弟子分出来的。荣西是黄龙慧南的弟子,是黄龙派,其他全都是杨岐方会的法系。而隐元也是杨岐派,但是隐元在中国的时候待的黄檗山万福寺,是与临济无关的寺院。说到黄檗山,它比临济更古老。临济的师父也叫做黄檗希运。所以冠有黄檗之名的黄檗宗变成临济的一派的话,就会变得颠三倒四了。再说黄檗宗的戒律也属于明朝风格,因此黄檗宗便作为日本黄檗宗独立了。” “哦哦,就像本家与元祖?” 听到鸟口少根筋的发言,老师大笑起来:“不对不对,虽然或许是有点像,但是不太对。这又不是烤年糕丸子[注四]。说起来,两者教义不同,戒律也不同。” 注四:烤年糕丸子(aburimochi)为京都一种将小团年糕沾黄豆粉串起来烘烤的点心,许多店铺自称元祖、本家,生意竞争激烈。 “可是一样都是佛教吧?追根究底,不都是释迦吗?”鸟口提出胆大包天的问题。 “是啊,因为是禅宗,就算不用追溯到释迦,到达摩大师也可以哪。能够就这么解决的话是最好的,但……” 老师盯着鸟口问:“这样说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鸟口。” “这样啊,那么刑警先生,你呢?” “益、益田。” “这样,那么鸟口先生,假设你的祖先只能追溯到祖父好了。在那之前就没有记录了。但是你的伯母的祖父,是这位益田先生的曾祖父。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叫做益田山鸟口寺——这样如何?” “晤,我才不要呢。” “就是吧,一定不愿意吧。你不期然地被迫配合益田家的家风行事 05 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那之不周。将之归咎于外来宾客,这是何等欺瞒!” 觉丹缓缓转头。 然后开口:“哲童,对慈行与佑贤各打十下罚策。” 哲童原本站在最后面漠然旁观,但他对于突然的指名亦不惊慌,也不回话,缓慢地走到正中央。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山下等警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杵在原地看着。 哲童看起来比昨晚更加魁梧。今天他穿的不是作务衣,而是法衣,将袖子卷起,以带子交叉斜绑起来。那异样的外貌完全就是个凶猛的野和尚。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扁平的木棒。 那叫做警策,是用来警醒修行僧的棒子。 慈行和佑贤露出带有几分悲壮的表情,默默地坐在雪地上,略微垂首。 怪僧哲童首先站到慈行正后方,将警策放到他的肩口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哲童的脸。他的脸很长,额头突出,凹陷的眼框里的瞳眸没有光辉,除了鼻翼翕张之外,近乎面无表情。从他的脸难以看出喜怒哀乐。 哲童无言地高举警策,狠狠地挥了下来。 一道有如打在榻榻米上的钝重声音响起。 慈行一礼。 “呃、喂!住手!又、又不是处罚小孩子,何必打人!” 山下似乎完全无法认清状况,想要阻止,却被益田拉住了。 “干什么阻止我,益田!喂!不可以使用暴力!贯首,不可以使用暴力!立刻叫他住手!” 就在山下嚷嚷的时候,警策又挥下了两三次。 使尽全力,毫不留情。 “喂,你听到没有?民主社会里不能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不能够体罚!叫他住手!” “肃静,会分心。” “啥?” “这不是体罚。” “这是体罚啊!是体罚吧?” 没有人回答。哲童移到佑贤背后。 “这并非什么人在制裁什么人,也不是对于罪的惩罚。除了打之外别无选择。” “什么?” 佑贤被打到第五下的时候,警策折断了。 “到此为止。哲童,辛苦你了,可以退下了。”觉丹严肃地说。 哲童默默停手。 佑贤深深行礼。 慈行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闭目垂首的美僧就如同卫生博览会中出现的诡异等身大人偶,总觉得美艳异常。 “那么……本寺的贯首就是贫僧,敢问警察的负责人是哪位?” “哦,是我。” “本寺给警方带来诸多麻烦了。云水的疏失,由贫僧代为赔罪,还请见谅。” 觉丹低头鞠躬。 “啊、呃,不……” 山下失去稳重,撩起乱掉的刘海。这里最伟大的人现在正在对山下低头赔罪。换言之,山下一口气爬到顶点了。这个状况对他来说,等于是达成了复权。山下干咳了两三下,尽可能神气地开口:“呃……这真是一宗凶残至极的杀人事件。不经过调查无法断定,但非常有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 事态极为严重,今后请务必全面协助搜查。你们虽然是和尚,但更是日本国民,有协助警方的义务。对于警方的问话,希望你们一五一十地全盘说出。此外也要全面服从搜查员的指示。若非如此,当局也必须依照法律,对你们作出相应的处分。明白了吗?” 山下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好像突然成了异国的国王。但是山下终究是个胆小鬼,无法完全压抑他的紧张与困惑。 觉丹不为所动地开口:“请报上名来。” “啥?” “贫僧说,请报上名来。贫僧连你是否真为奉职国家警察之人,皆尚未确认。” “哦,我是……”山下拿出警察手册,“可以了吗?看到了吧?我真的是警官。所以今后要服从我的命令。唉,首先把大家……” “混账东西!” 一声恫喝,把山下吓到几乎都腿软了。就在这一瞬间,山下的权威一落千丈。山大王连瞬间的荣华都还没有享受到就失势了。 “纵使贫僧再怎么说要以礼待之,但对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报上的无礼之徒,还是无法听从!你算何许人!” 山下一脸泫然欲泣。 “我、我是警部补。不,是这个事件的搜查主任。所以……”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皆与吾等无关!” “呃、不,我只是那个……国民有义务协助警察……” “吾等作为僧侣,应当服从者为佛法;作为人,应当服从者为道德;作为国民,应当服从者为法律。丝毫没有必须服从你个人之理。你不过是警察机构之一员,伟大的并非你个人,别弄错了。” 山下似乎连回嘴都办不到了。 菅原看不下去,说道:“贯首,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可是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前来打扰了。初来时,我好好报上名字,也尽了礼数,但是你们却不合作,这可是真的。到最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态度我们会改进,但也请你们……” “你是菅原先生吗?” “我是菅原,这位是神奈川本部的山下警部补,那边的那位是……” “益田先生吧,贫僧听说了。所言甚是……” 觉丹以拥有重力的视线——确切来说是发自体内、像磁场一般的魔力,所以不能够称之为视线——依序扫视众人之后,威严十足地说道:“贫僧明白了,请原谅贫僧的无礼。慈行。” “在。” “今后就服从山下先生的指挥,全面协助搜查。除了大雄宝殿与法堂,全数开放,让他们自由出入。重新安排行持,一切以搜查为优先。如有需要,贫僧随时配合。山下先生……” “啊、是?” “请尽可能……早日解决。” 觉丹再次行礼后离去。山下等于是被推落了一次,又再度被救了上来。也就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了。山下花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才总算恢复身为警部补的自觉。 “菅、菅原,那个……” “我明白,你也真够惨的。这里事事都像这样,今后也都会是这样,你作好心理准备吧。喂,慈行和尚吗?那个,你可以借个大房间给我们吗?要把搜查本部……移到那里吧?山下兄?” “移过去吧,仙石楼已经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 “是啊。那请把那边借给我们,把所有和尚集合在那附近的房间,在增援人员到达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如果要修行的话,就让他们坐禅还是跪坐。还有……啊,小哥……不对,益田老弟,把那些人集合到昨天的地方。你可以看着他们吗?” 那些人——我们采访小组还有今川,再次被幽禁到内律殿里了。 回到内律殿一看,鸟口还在呼呼大睡。 我知道就算叫他他也不会醒,所以一开始就没理他,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好事之徒想要叫醒他。 益田、敦子和今川全都一脸阴郁,一径沉默。不是内心动摇这种明确的状态,而是一种近似心情难以平复的精神状态吧。饭洼还是一样一脸苍白,我难以忖度她的心情。 “关口先生,”益田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 “哪有什么怎么想?我……这个嘛,益田先生,我感到很困惑哪。老师确实被杀了,这绝对是凶杀案没错。而且我们在短短数小时之前,还在与死者交谈。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更……对,更悲伤或更震惊,我的确是很震惊啦,总之一般应该会是那种心情。不过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参照社会伦理,应该都是很不恰当的,但是老实说,我却无法萌生出那类普通的感慨。” “这……我也是一样,关口先生。我当上刑警已经五年左右了,但是至今为止,就算不是大事件,也还是会感到义愤填膺,有一种身为守护社会正义之人的感慨。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刑警的立场。只是身为一般人的时候,很难碰到杀人事件不是吗?所以无论是再怎么样平凡无奇——虽然这种说法对被害人很失礼——平凡无奇、意外死亡一般的事件,也会……怎么说呢?那也是一种特别的死。不像在战争中,接二连三地被社会所杀害。不管是再怎么小家子气的杀人事件,也还是有凶手,有动机。杀人事件虽然是无法原谅的,但是比起战争中的大量杀人,至少还保有个人的尊严。” 益田放弃了监视嫌疑犯的刑警立场,如此述说。这番话非常情绪化,而且欠缺逻辑,但我觉得有些了解。 “然而我总觉得这次却不是那样。该说是太简单……对,有一种死亡、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警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益田,我了解你的心情。虽然很不庄重,但我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了稔和尚遇害,我没有看到现场,当然也没见过生前的他,所以就算看到尸体,也觉得不关己事。我以为是因为这样,不过泰全老师就……我和他交谈过,也看到了现场,却……” 有种“那又怎么样”的感觉。 有人杀了泰全老师,将他倒着插进茅厕里。 那又怎么样了……? 这真的、真的是非人性的感情。这不可能是好的。 去年我经历了几桩悲惨的事件,所以我已经产生了惯性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有那种事。 并不是那样的。 敦子说道:“那是……那样的演出代表什么呢?” “演出?” “那不是演出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明那种状况的词句了。总不可能是要把尸体扔进厕所里面藏起来吧?那是某种暗示……不,主张?不对,那果然还是演出。” “是来自凶手的信息吗?” “或者说……感觉也像是恶作剧呢。” 敦子用双手按住脸颊,陷入沉思。 确实如此。 如果泰全老师是以普通尸体的状态被发现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普通尸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从厕所突出的两只脚,散发出一种足以驱散感伤或悲愤这种真挚情感的滑稽。泰全的尸体因为受到特别的装饰,丧失了大西泰全这个个人——人格——的特殊性。尸体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失去,沦为一个滑稽的物体。 所以,那么…… “小敦,你说的演出,会不会是为了诅咒往生者而做的呢?是为了玷污、贬低、污辱生前的泰全老师的人格而……” “可是,”敦子抬起头来,“那么了稔和尚又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 “益田先生,你觉得这两起杀人事件彼此没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想。若说这两起案件是毫无关系的个别事件,那也太过于巧合了。这应该是连续杀人事件。” “那样的话,树上的尸体也……与其说是遭到遗弃,更应该是演出才对吧?” “啊,原来如此。”益田木然张口,“你的意思是,与其说尸体是藏在那里、扔在那里,更像是凶手要把它装饰在那里、放在那里。” “那样的话……”敦子用食指顶住额头,“放置在树上,算得上是侮辱死者吗,关口老师?” “这……至少根据我的常识,那并非多有效的侮辱呢。” 我这么觉得。 插进茅厕里,与放置在树上,在我的感觉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换言之,若是采用小敦说的尸体演出说,若非找出茅厕与树上同等的道理,就查不出凶手是谁了吗?” “是的,我不认为我们的常识里头找得到这种道理。或许只是我没有知识和文化素养罢了。” “意思是——这是异常者的犯罪吗?” 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认为这也不对。我不喜欢异常者这种称呼,不过我觉得这异于一般所说的异常快乐杀人。这些人有外界无法通用的自我的法则,那些犯罪是依据那些法则进行的。但是这次的事件——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强烈感觉那种法则不是发自于一般所说的异常者的内部——不是局限于个人世界的事物。” “是啊。” 我反刍过去涉入的事件。 事件中登场的多具尸体,有的时候被放置,有的时候被切割,有的时候遭断首。回想起来,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普通的。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不普通,它们作为一个人受到诅咒,作为一具尸骸受到祝福。每一具都不只是单纯的尸体。凶手或者犯罪的环境为了实现、维持或破坏他们所怀抱的妄想——那对他们来说是现实——尸体是必要而不可或缺之物。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除了是非死不可的尸体之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事件中的尸体全都是纯粹的被害人。里头虽然也有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尸体,但是他们在我心中是同质的,是特别的尸体。 而这次…… 似乎哪里不同。 我觉得就像敦子说的,这与个人的意志或妄想似乎无关。无论小坂了稔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西泰全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是个拥有何种人格的僧侣,仿佛都毫无瓜葛…… 就是这样的事件。 是因为这个环境吗? 这里的确和我们居住的下界不同。 想要解开真相的刑警们看起来更接近小丑。比起这座寺院的所有僧侣都是嫌犯的谬论,这座山本身就是嫌犯的妄说更具有说服力。僧侣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是被这座山攫住的俘虏。而这些俘虏仿佛正被某种超越人类智识的巨大意志给一个个肃清…… 或许真是如此。 ——离不开这里了。 泰全这么说过。 ——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打开这座牢槛。 是牢槛。 这里——这座山果然是座牢槛。 那么为何、为何那两个人会…… “我刚才想到了……”敦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这会不会是比拟?” “比拟?” 益田与今川有了反应。 “你说比拟,指的是把水说成酒、把腌萝卜想成煎蛋来吃的。像长屋赏花的那个?” “是和歌和俳句[注]里,把对象当做其他东西来表现的比拟吗?” 注:和歌是指相对于汉诗,日本自古即有的三十一音定型诗歌。俳句则是以五、七、五音,共十七音形式的短诗。 益田以落语、今川以和歌俳句来理解。 “嗯,没错。”敦子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比拟些什么……” “比拟啊……”益田说,眼睛转向天花板,“对了,我在侦探小说之类的读过呢。是横沟正史吗?对了,那也是吊起尸体,加以装饰的故事……” 益田好像不仅听落语,也读侦探小说。 “对,就像你说的,益田先生。我觉得惟有用这种角度去理解,才能够找出这次事件的线索。不过这也只是希望呢。” “哦,向外寻找道理是吗?——以我说出来的话而言,这还真是抽象。换句话说,意义不在于杀人,而是演出——这样的话我稍微可以理解。换言之,杀害的动机是因为需要演出那个场景的尸体。” 亦即——被害人是谁都无所谓吗?对凶手来说,杀人本身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然性,毋宁说创造那个奇怪的物体才是重点吗?那么我所感觉到的乖违,是起因于此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比拟这个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了比拟才有杀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今川开口道:“那么,泰全老师是被当成了作品吗?我觉得不是。不,我希望不是。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 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又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 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 今川有着他自己的感慨。 我对今川感到有些歉疚。 我没有把泰全当做一个人。 益田和敦子也都沉默了。 鸟口的鼾声传来。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舒服了。 “对了,饭洼小姐。” 益田想起来似的唤道,饭洼靠在纸门后面坐着。 只看得见她的脚尖。 益田出声之后,迟了一拍,饭洼的脸才从纸门后面露出来。 面容憔悴。益田看到她,开口问:“我想反正等一下你会被问到,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请教一下。山下先生已经发飙了,要是我一问三不知,到时候会被骂的。采访结束后,你似乎也个别行动了,你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饭洼悄悄看了敦子一眼。 敦子敏感地察觉她的态度。“哎呀,益田先生不是一直都醒着吗?饭洼姐可是好好地向你报备后才出门的呀。对吧?”像是捉弄对方似的说道。 益田搔了搔头:“中禅寺小姐真是坏心眼呢。其实吃完饭之后,我忍不住小憩了一下。虽然没有鸟口先生睡得那么熟。” 稍微一瞄,鸟口还在睡。他的睡相非比寻常。远超过熟睡,根本是不省人事了。话说回来,益田对敦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亲昵了。 饭洼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去了仁秀先生那里。” “仁秀先生?是那个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吗?为什么?” “嗯……我有些……感兴趣。” “饭洼小姐,唔,我不是在怀疑你,可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瞒着没说?” “咦?” “益田先生,你这话太过分了。你在怀疑饭洼姐吗?就连益田先生都把我们……” “啊?中禅寺小姐,不是的。基本上我是相信大家的。相信是相信,但那是认为你们应该不是凶手的信任。只是你们也有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实,却隐瞒……不,还没有告诉我们,所以……” 益田的姿势越来越低,最后结论变得含糊不清。 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饭洼的举动——特别是来到这座明慧寺之后的态度,明显地脱离常轨。仔细回想,一开始提议留宿采访的也是她。虽然最后除了菅原刑警之外,其他人都留下来过夜,但是她也表现出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住下来的气派。不,我有一种她一开始就打算要留宿在此的印象。而且——对于往来于雪中的神秘云水,还有那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准确地来说是她的原型女孩阿铃,她也…… 她知道些什么。 这么说来,榎木津也很介意饭洼。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这是榎木津说过的话。当时我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奇矫的侦探的话,认为饭洼是目击者,会注意到什么也不奇怪,但是那段发言或许有着更深的含义。 榎木津看见了什么吗? ——看样子和尚太多了。 榎木津还这么说。他看见和尚了吗?不管怎么样,益田会起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敦子庇护饭洼似的说道:“可是益田先生,这次我们会来到这座明慧寺,是近乎偶然的。要是明慧寺拒绝采访,我们就不会来了。饭洼姐不可 能和这个地方有私人的关系。” “中禅寺小姐,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他们答应采访,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而且这次的采访,也是因为得到调查脑波的许可才企划的吧?” “这……是的。” “换句话说,你们收到回信,得到调查的允诺,才要求采访;原本调查脑波的委托,是在更早之前。而这座寺院的信件往返相隔一个月左右,所以至少从四个月以前开始,饭洼小姐就与这座明慧寺有关系了——不对吗?” “唔,是这样没错……” “而且饭洼小姐昨天自己说过,她虽然不知道这座明慧寺的名称,却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再加上她似乎是在这附近出生的——我也不想怀疑,但是她有十足的理由受到怀疑。而且就算我不怀疑,山下先生也在怀疑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好了,敦子。”饭洼总算发出像样的声音来,“其实我……没错,我有事相瞒。” “饭洼姐,你真的……” “敦子,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没办法。” “是和犯罪有关的事吗?” “我想是……没有。” “若是方便,可以请你一并告诉我你今天的行动吗?” “我在找人,”饭洼说道,“我在找一个人。然后,实在是太过于巧合……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请尽管说吧。刑警益田龙一会视情况捂住耳朵的,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可以通融的警官。” “这种信念我想还是不要大大咧咧地标榜比较好哟,益田先生。” 敦子说,益田便“嘿嘿嘿”笑着,说道:“哎,也是啦。我只是想说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侦讯,所以……” 于是,饭洼响应益田要求,总算吞吞吐吐地开始述说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小涌谷上游,蛇骨川旁的一个小聚落。现在老家已经搬到仙石原了,不过直到战前,我们都一直住在那里。是发生在那里的事。” 饭洼述说时,依旧低垂着头。 “那是个小聚落。产业几乎都是锯木加工,我家也是靠着收入微薄的渔获——大多是捕捉早饭吃的鱼而已——再来就是锯木加工了。家父一整天转着辘轳,主要做些响陀螺、掷套圈环等玩具。当时那一带的一般传统家庭似乎都是如此,不过我小的时候家境贫苦,家母必须外出采伐原木,贴补家用。家父总是说,以前日子过得更加悠闲。家兄在宫之下的旅馆就职,家境变得宽裕一些后,家父过世了,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那个时候,我就读宫之下的一般小学。学校很远,上学非常辛苦,但是还有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孩子,我也不敢有所抱怨……不,那个时候过得非常快乐。那是……对了,是家父亡故三年之后的事。” 十三年前,昭和十五年正月的事。 中日战争爆发后第三个新年,以纪元二千六百年[注]如此欣欣向荣的宣传展开的那一年,我记忆犹新。 注:纪元是以神武天皇即位的那一年为起点的日本纪年法,亦称皇纪、皇历、神武历。纪元早于公元纪年六六。年。日本自明治到昭和二十年战败之间,与元号同时并用纪元。战争时期为了强化“神国日本”的观念,曾盛大庆祝纪元二六〇〇年。 那一年对我而言,与去年同样是无法忘怀的一年。这对现在身在仙石楼的久远寺老人来说也是一样吧。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一年的正月,我还是个学生。 由于白米禁止令,吃的是碾去七成谷壳的米制成的、黑得像木炭的年糕。被粗野捣蛋的学生强灌的酒,则是混了三成以上清水的掺水酒。 因为军需需求等原因,景气蓬勃,但那只是片面的宣传,由于物资缺乏,奢侈被视为罪恶。举国上下彻底执行俭约、自律体制,就像不久后即将造访的太平洋战争的前奏曲,逐渐腐蚀、扰乱人心。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饭洼述说道。 当时饭洼十三岁。 益田既没有搭腔也没有打岔,只是听着。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追述会在哪里与事件发生关联吧。 饭洼居住的聚落有一户富裕的人家。 据说是大正末期迁居而来的人家。 姓松宫的那户人家的家长既非工匠也非农民,而是个企业家。虽然不知道他的本业,但是他出资兴建箱根水厂,输入箱根木工艺用的漆,并进行原木采伐,统筹木工艺的买卖,甚至投资采石场,事业经营得相当广泛。当然那些原本都是当地人所经营的事业,所以发生了相当大的摩擦,但是本人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他很有钱。或许插手当地的产业,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因为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零碎事业,就算四处插手,利润也十分微薄。在努力经营的当地居民眼里,他是个令人极度嫌恶的存在,纠纷遂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让他与地方间发生主要争执的,就是汽车。昭和初期,从大平台到底仓村——也就是所谓的温泉村——的物资搬运几乎全靠称为“马力”的货运马车帮忙。货运汽车全村加起来也只有一台,非常不便。在这种环境下,松宫家却奢侈地拥有自家用的货车。若是有效地加以利用,它将给当地带来莫大的贡献。尽管如此,松宫除了自家用以外,绝不使用那辆车子,更遑论为村落出借车子了。这个人似乎是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类型。 松宫某人有两个孩子。 大一点的是男孩,名叫仁(hitoshi)。 饭洼说她并不确定是不是“仁”这个字。 仁不像父亲,是一个人品高尚的年轻人。 当时他似乎才十七八岁,却反抗父亲的做法,连学校也不上了,劝谏父亲必须作为村民的一员,为全村的发展尽心尽力。 父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即便如此,仁依然不放弃,想说只有自己也好,积极地主动与村民交流。尽管他还年轻,却是个相当有主见的青年。 然而看在村人眼中,他毕竟是个外来者,就算乳臭未干的小子拼命地奉献服务,想要促进地区繁荣,看不顺眼的还是看不顺眼。再加上也有偏见。因为他是松宫家的孩子,一开始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虽说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仁的计划似乎相当不顺利。 为何年幼的饭洼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她和仁的妹妹同年级。就算是外来者、暴发户、受村人排挤的人家的孩子,那里也毕竟是个小村落。年幼的两人也因为年纪相同,感情非常融洽。 饭洼的儿时玩伴——仁的妹妹,名叫铃子。 “铃……子?”此时益田总算出声了,“咦?我记得那个长袖和服姑娘也是叫这个名字——是叫阿铃吗?啊?” 那一年新年—— 松宫家在火灾中烧毁了。 “门松都还没拿下来,不过这一带挂的不是松,而是杨桐。嗯,是一月三日发生的事。” “火灾?全部烧毁了吗?” “完全烧毁。那里难得发生火灾,所以当消防团赶到时,已经……” “原因难不成是纵火?” “似乎不是意外。最后好像还是查不出是失火还是纵火,但是似乎有盗贼闯入的迹象。依常理来判断,应该是纵火才对。” “那是当然的吧。可是有盗贼闯入的根据是什么?是强盗吗?” “遗体不是被烧死的。” “什么?” “铃子的父亲和母亲的死因是遭殴打致死,是杀人事件。” “哦,强盗杀 人又纵火吗?真是凶恶的犯罪哪。” “不,所以说,发生火灾和杀人事件是事实,但是不是强盗以及是不是纵火都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失火之后,趁乱打死男女主人吧。” “如果是偶然失火的话啦。” “因为失火,所以萌生了杀意,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似乎有理由推断并不是强盗。松宫家有三名外国佣人,但那三名佣人都是单纯被烧死的。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逃生不及,以盗贼入侵而言有些不自然。至少不是强行闯入。强盗不被佣人发现而打死男女主人并且放火——说奇怪也是奇怪。” “是蛮奇怪的呢。平常的话,那应该是行窃失风吧?躲过佣人的耳目偷偷潜进去行窃,却被主人发现,因此杀人并且放火。” “嗯。只是那个时候,警方也判断挟怨杀人比行窃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松宫以半带好玩的心态扰乱当地的产业,招来相当多的怨恨,当地盛传大多是这个原因。” “啊,这我了解,应该就是这样吧。那凶手呢?” “这件事就像益田先生你们说的,成了悬案。” “哦,成了悬案啦……”益田交握双手,望向天花板,“这样啊,嗯……咦?这么说来,松宫家的儿子——仁吗?还有女儿——铃子呢?” “嗯,年终的时候,仁哥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但是铃子她……” “铃子她呢?” “火灾现场找不到她的遗体。” “逃走了吗……?” “不知道,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消失了吗?” “不过,有几个人看到有一个女孩边哭边往山里走去。” “山里?为什么?” “不晓得。而那个走进山里的女孩……据说穿着长袖的盛装和服。” “长、长袖和服?这……” “嗯,就是长袖和服。当时崇尚节约才是美德,更何况深山里的荒村,很少有女孩能够穿到盛装和服。不,我们的村子里只有铃子一个人有那种和服。我记得当时我也是羡慕万分,而那天铃子也穿着长袖和服。所以如果证词是真的,那九成九是铃子不会错。所以……” “啊……!”我忍不住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穿着长袖和服深入山林的少女。 那就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就那样一直…… 不可能…… “不可能有那种事!” 阿铃不可能是铃子,那么…… “嗯,当然了。关口老师,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场火灾之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我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后来战争爆发,战争结束,时局也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一带大肆开发,我原本住的聚落也已经没有了。然而却只有铃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不可能,这里却……” 饭洼开始失去冷静。“这里却有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十三岁的阿铃!所以……” 饭洼无力地垂下头来。“所以我……” 一定震惊极了吧。 昨晚得知阿铃的存在时,她会错乱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连旁观者的我在得知背后的缘由之后,也几乎要陷入错乱了。 十三年之间,时间完全停止的女孩。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那是——妖怪。 就像京极堂说的,这种看法真的令人感到十分稳当。但是另一方面,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实际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梦幻,也没有任何一种怪异会如此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不对劲。没办法把她当成妖怪处理,但我们却也没有足够的情报来导出科学而且合理的结论。换句话说,只能够把它当成不了解的事,放弃理解。 “那一天……” 我无谓的思绪徐徐融入饭洼的话里,烟消云散。 “其实,火灾那一天的中午,我和铃子见面了。” “咦?这样吗?那你一定很……唔……” 难过吧——益田是想这么说吧。饭洼维持着遥望的眼神,十三年前的情景似乎在她的视线前方扩展开来。 “她穿着长袖和服,就像人偶一样,好漂亮。铃子平常就非常在意仁哥的事,她说再这样下去,不是爸爸不见,就是仁哥会不见……不,爸爸不会不见,所以一定是仁哥会离开。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是可以出外帮佣的年龄了,所以大部分的事也都懂了。铃子很喜欢哥哥,而最后仁哥真的离开了。虽然知道他大致的去处,铃子却不能够大过年期间自己跑去找。所以她才会偷偷地把我叫出来吧……” “为什么?” “为了和仁哥取得联络,我……收下了铃子的信。” 昭和十五年的信啊。 “原来如此,所以饭洼小姐你……” “咦?” “你去送那封信了吗?” “是的。铃子说仁哥应该在底仓村的寺院里,那里我也知道,因为和尚是个喜欢小孩的好人。所以我收下铃子的信,就这样去了寺院。” “仁先生呢?” “咦?” “你把信送到了吗?” “他……不在。” 饭洼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和一开始见到时一样,是惊恐般的微弱声音。 “不在?” “嗯,不在。所以我先回家一趟。我打算趁着家人不注意时溜出家门,通知铃子,就在这段时间,天色暗了下来……然后……” 饭洼的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下。“当晚发生了火灾……” “哦,所以饭洼小姐,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经过几年都是。我了解,我非常了解。那么那封信呢?” “嗯……” 信似乎在火灾的混乱中遗失了。 这是发生在小村子里的火灾。饭洼的哥哥跑到山脚下有电话的人家通报,在消防团赶到之前,全村出动倾力灭火。但是发现火灾的时候,火已经延烧开来,光靠水桶泼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消防团赶到的时候,房子大部分都烧毁了。因为灭火的混乱,饭洼收在怀里的信件也不晓得丢失到哪里去了。 隔天四日的时候,仁回来了。 看到烧毁的屋子,仁茫然若失。 但是一夕间失去了家人的不幸青年尽管境遇悲惨,却无法得到周遭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令人嫌恶的家伙的儿子。不,如果只是受到冷淡对待还算好。仁与父亲不和、争吵之后离家出走的事曝光后,他竟被怀疑弑亲及纵火,最后甚至遭到逮捕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呢?” “好像没有。直到前一天夜晚,仁哥都寄住在那座寺院,但是火灾当天下午到翌日早上,他宣称自己一个人在城镇还有山里徘徊。” “啊,那是会遭到怀疑的行动方式呢。这要是负责人是山下先生,一定立刻移送检调单位。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释放。” 益田说出极不负责任的话来。 不过现场没有发现铃子的遗体,这是遇劫青年惟一的希望。妹妹还活着,快点保护妹妹,只要问妹妹就明白了——仁这么主张。 仁当然担心妹妹的安危,但是他可能也觉得只要妹妹平安归来,自己的嫌疑就能够洗清了。 的确,铃子目击到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警方也想要尽快找到她。因为有目击者作证看到铃子,于是青年团和消防团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山行动,众人的努力却没有回报,铃子杳然不知所踪。一星 期后,搜索停止了。在冬季的深山,娇弱少女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最后的结论是,铃子遭到了神隐[注]。 注:神隐指的是孩童突然失踪,古来认为是天狗或山神所为。有些遭遇神隐的孩童,会在山中以昏厥的状态被发现。 今川说道:“仁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从饭洼小姐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反倒是一个好青年。刑警先生,你怎么想?” “是啊。不对的是父亲吧。仁先生为了村子而努力不是吗?家庭会不和,追根究底也是起因于此。父子吵架,也是为了村子着想才发生争执的啊。” “嗯,当时争吵的主因似乎是因为仁哥想要让那辆货车为村子派上用场。所以的确有一部分村人认为不应该仇视仁哥,而随着时间过去,这种风潮转变为温情,徐徐扩大开来。所以当地的人向警方提出了请愿书。” “请愿书?那种东西有效力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提出请愿书的契机,是追悼铃子的同情声浪。年幼的铃子是无辜的,这样下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据说是前往搜索的青年团员最先这么说的。虽然只有少数,但仁在青年团的年轻人当中拥有一些人望。而这种同情声浪获得当地全体居民同意,以请愿书这样的形式开花结果。 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结果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释放了。 无法迅速地找到铃子,警方似乎也颇感自责。况且不管再怎么不和,也实在很难想像会因此而冲动杀人。再加上父亲姑且不论,仁完全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这是由于父亲的不德而造成的不幸,也就是仁是冤枉的——警方如此判断。 “之后仁哥在熟识的和尚劝说下……出家了。” “出家?当和尚了?” “是的,在禅寺。” 和尚——实在太多了。确实就像榎木津说的,接二连三登场的全是和尚。 总而言之,仁在孤立无援时遭到逮捕,被释放之后没多久就出家了。所以那段时间,年幼的饭洼可以说是不可能接触到仁的。饭洼不仅没能把信件交给仁,甚至连铃子有信要转交给仁的事都无法告知。 其后,时局转眼间陷入混乱,战争开始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无从得知已经出家的仁的行踪。 饭洼就像益田说的,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饭洼姐,那你……”一直默默倾听的敦子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主动说要担任这次帝大的交涉负责人,也是……” “嗯,敦子,我一开始的动机就不单纯。” 饭洼总算抬头看敦子。“一听到禅寺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仁哥。会揽下与寺院交涉的任务,也是因为怀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你是认为或许可以找到仁先生的行踪吗?可是啊,饭洼小姐,这实在太没效率了呢。就算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也应该还有其他找人的方法……” “当然,战争结束后我曾经试着调查,可是松宫家的血缘几乎断绝了,户籍和住民证也在战争中遗失,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确实的情报。劝仁哥出家的和尚也过世了,结果就连仁哥出家的寺院名字都不清楚。我所打听到的,只有那似乎是镰仓一带的禅寺这样的传闻。” “镰仓的禅寺啊……咦?在哪里提过来着?” 益田转向我,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没错,可是总不能只靠着这样一点情报,就写信给全镰仓的寺院或进行调查,更别说一间间拜访,这实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管再怎么牵挂,也不到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碍的地步,若非拥有相当财力的闲人,是没办法去做那种疯狂之举的。 “原来如此,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即使不愿意也得一间间向禅寺打听的、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工作。所以你便抓紧机会,是吗?” “嗯,我从有电话的寺院开始打听,每次都顺便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松宫仁的僧侣,或者是过去是否曾经有这样一位僧侣;而以书简询问接受调查的意愿时,也会附上一句这样的询问。” “哦……” “但是一直没有好消息。脑波测定调查之事不用说,仁哥的消息亦然。然而,那是……对,去年九月左右吧。我开始进行脑波调查的交涉之后,过了两个月左右,收到一封来自镰仓的临济宗寺院的回信。信上……” “答应了请求?” “不,调查被拒绝了。但是信里面写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位同名的僧侣。” “噢!那真是太好了。人就是应该锲而不舍呢。” “可是,信里头也写说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座寺院了。姓松宫的那名僧侣从那座寺院出征,两年前复员了,但是复员之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不,回信给我的那位知客僧写道他并不清楚,根据信里的内容,姓松宫的僧侣似乎在贯首的亲自吩咐下,好几天前外出长途旅行了。” “贯首吩咐的长途旅行?去哪里?” “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座位于箱根浅间山中的无名寺院……” “难道指的是这里?这座山也算是浅间山吧?原来如此,所以你联络了这里?” “嗯,可是那封信里连地址和寺名都付之阙如,所以我就此放弃了。我心想只要知道仁哥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后来从其他寺院收到的回信里,有些提及明慧寺这里。” “哦,你昨晚也说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两三家寺院提到呢。” 益田这么说,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饭洼应该是说四家。而且连这里的寺名都知道的只有一家。 “嗯,两家左右。我收到回信说,本寺虽然不甚赞同那类科学调查,但箱根里的无名禅寺——也就是明慧寺——或许有可能答应,因为那里与宗派无关。” “嗯,事实上跟宗派的确是没关系呢。所以你就更想到这里来了?” “是的。昨晚我也说过,虽然每一家寺院都这么说,但提供的情报却都暧昧不明,老实说我觉得受够了。但是不久后就有一座寺院明确地写出明慧寺这个寺名,连住址和联络方法都清楚写下了,所以,我决心探问看看。” “哦,原来如此。昨天泰全老师说和了稔和尚有关联的就是那座寺院吧。话说回来,能够得到明慧寺的允诺,对你来说真正是一石二鸟呢。不管是工作方面还是私事方面。” “嗯……是这样吗?关于仁哥,我并不期待能够见到他,因为他出发旅行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从镰仓到箱根的话,不管绕经哪里,都花不到几天。” “直接过来的话是一天。不,半天吗?” 益田的话在我听起来十分新奇,因为那时我正在想用走的要花上几天。移动就是徒步——我已经完全这么认定了。 都是因为这座山。 “可是,我也拜托镰仓的那座寺院,请他们务必在松宫先生回寺时通知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于是在询问明慧寺的意愿之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次询问,得到的回音是他还没有回去。所以我心想或许他一直逗留在这里。因此得到明慧寺这里的应允时,我兴奋极了。” “是那个娇弱的和田慈行写的回信吧。” 益田的脸颊微微痉挛,看样子益田讨厌慈行。 “是的。慈行和尚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到松宫这名僧侣的事。只写了他们答应接受脑波调查,请我们联络日期等细节。考虑到也没有其他寺院肯答应,就……” 敦 子说:“没有多久,就因为中村总编辑多嘴,决定要进行事先采访了呢。” “是的。其实这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没有同行的必要,但是我说我是负责人,硬是拜托总编辑让我参加。” “因为这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寺院呢。由于中村总编辑拜托,我请哥哥帮忙调查,可还是查不出什么。我把结果报告总编辑,没想到引起他更大的兴趣……” “嗯,可是我以前就从家母那里听说这一带有座大寺院。” “从令堂那里?” “是的。家母从事木头加工用的原木采伐工作,以前曾经在山里迷路,好像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这座寺院。” “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来就有可能了!” 我临时想到的发言似乎突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情报提供者,我姑且询问:“益田先生,警方已经向那位按摩师傅——尾岛先生确认过了吗?” 益田露出暌违许久的高兴表情:“我还没从山下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啦,不过当然是确认过了,因为这是重要证词啊。根据关口先生的话,老鼠和尚那件事发生在了稔失踪当晚,但是根据昨晚查访的结果,了稔在这座寺院最后被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原本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有些不可能,但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饭洼和今川都一脸木然,当然他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啊,饭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我总算觉得有了一点安慰。话说回来,那位……仁先生吗?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敦子瞄了一眼异样兴奋的益田,又重新转向饭洼,以奇怪的表情说:“他……或许还在这附近呢。” “嘿,什么意思?” “所以说,益田先生,我们在兽径遇到的那位行脚和尚,有可能就是那位松宫先生。饭洼姐昨晚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听到和敦子你们擦身而过的和尚似乎是来自镰仓寺院时,我心想那一定就是仁哥。虽然时隔那么久,但我总觉得一定不会错……” 饭洼的确也对那个话题敏感地作出反应。 益田再一次击掌。 “啊,来自镰仓的和尚就是那家伙啊!哎呀,刚才听到镰仓跟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在意,原来是这个,我都给忘了。这得立刻向慈行确认才行。饭洼小姐,或许你为搜查提供了非常重大的线索哟。”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与十三年前那起事件在根本上似乎彼此联系……呃,感觉很像推理小说,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益田的表情愈发兴高采烈起来,“例如说,那十三年前的松宫家杀人放火事件的真凶其实是泰全和了稔——这样想如何?” “咦?” “你的意思是复仇吗?” 今川抗议似的说:“但是,我实在不认为泰全老师会是那种人。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这个结论太突兀了。” “今川先生,有人说过不能够以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喔。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仁先生认定他们就是真凶啊。比起是不是事实,凶手怎么想更重要。只要这么认定,他们就是弑亲仇人。” 这就是只有凶手才明了其意的、充满侮辱的遗体演出的理由吗? “可是益田先生,”敦子接着发言,“那饭洼姐在寻找的人岂不就是杀人犯了吗?” 敦子的口气似乎也难以苟同。 饭洼沉默着。 “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不否定你的推测,但是在进行确认之前,警官能够这样说吗?灵光一闪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 益田被敦子斥责,有点泄气。 “哦,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可是,这番话还是不能置若罔闻呢。再怎么说那都是和尚啊。”益田说。 我思忖该不该把我自己也目击到那名疑似仁的僧侣的事——虽然只是疑似他的人物——现在告诉益田,但是益田突然大叫起来,结果我又错失了时机。 “啊,那么饭洼小姐……啊,请你不要生气哟。就像中禅寺小姐说的,刚才的发言只是我突然想到而已,是毫无根据的话。重点是,呃,这也是一开始的问题,关于你今天下午的行动……” “哦……” 饭洼蓦地露出寂寞的表情。 虽说不是刻意隐瞒,但是下定决心吐露出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后,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卸下了重担——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饭洼将视线往右上方游移了一下之后回答:“我离开这里单独行动,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左右。我只是想去仁秀先生那里,见见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我总觉得很诡异——那个女孩不可能就是铃子,然而两者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 “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间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 06 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看到京极堂那张臭脸,竟会让我感到如此安心。 我很清楚他驱逐附身妖怪的手法。 我好几次差点去了另一边,都被这个人给拖了回来。若是有人在交界处摇摆不定,这个朋友就会一脸不悦、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有时候推,有时候拉,把人给摆回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我自认我并不是那种状态。 因为这次我只是一个既没有主体性也没有目的意识、随波逐流地与事件发生关系的单纯的旁观者。 但是这么说的话,鸟口和敦子也是一样,他们与事件的关系,说起来就像是遭遇到他人不幸事故的旅行者。在自我的深层有机质与这次的事件发生关联的,顶多只有饭洼小姐一人而已,而且有关联的根据也极为薄弱。看似大有文章的状况虽然已经整顿好了,却不知道这与杀人事件本身是否有关。我想今川也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敦子及鸟口,还有初次见到京极堂的今川和饭洼都是。 朋友皱起眉头,宛如芥川龙之介的肖像画一般,摆出把手抵在下巴的招牌姿势坐在仙石楼的大厅。他一看到我们,表情变得更加愠怒,只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冒失鬼。” 这远比什么都没说要来得好。 接着,桑田常信和尚在益田等刑警簇拥下,进入大厅。 害怕的禅僧竭力维持威严,不期然地与黑衣阴阳师相对峙了。数小时前……不,那仅仅是六小时前的事。 我们硬把睡着的鸟口唤醒,移动到禅堂,当时应该是黄昏五点左右。 看到禅堂内部的瞬间,那种无以名状的感动——虽然说法夸张了一些,但我一生可能都无法忘怀吧。 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然而里头坐着众多的人。 入口处站着一名警官监视着。当然,卫兵既没有说闲话,也没有解除立正不动的姿势,却怎么样都格格不入。平常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制服公仆,在禅堂里却显得俗不可耐——变得只是一个古怪的异类分子。就连警官看起来都如此了,我们简直是糟糕透顶的闯入者。紧张的空气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无礼之徒的容身之处。我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敢坐下,只能歉疚万分地缩在房间一隅。 半晌后,一名僧侣回来,接着另一名僧侣出去了。看样子僧侣们正一个一个依序被叫去侦讯。 进来的僧侣无言地站到自己的座位——“单”前面,深深行礼后右转,再次行礼,背向“单”的方向踏上,然后坐下。右脚放在左腿上、左脚放在右腿上,前后左右轻晃身体,调整坐姿。他眼睛半眯,调匀呼吸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是在集中吗? 还是在扩散? 两者都不是。 有人说,禅能够培养注意力。 我也曾听说,禅是一种冥想法。 但我觉得完全不对。 有人说坐禅是赌命的修行。 也曾听说禅并非如此热切的行为。 我觉得这两方说得都对。 毫不热切地,赌上整个人生打坐。 果决。不,太果决了。若非怀抱着巨大的热情行动,连琐事都无法完成。然而别说是赌上人生,连一点风险都不愿背负的我,实在是做不来这种事。我的人生不仅总是缺乏紧张感,还总是被莫名的不安所包裹。完全两相矛盾。我光是置身子昏暗禅堂的寂静中,就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胸前拿着警策的佑贤和尚静静地在僧侣之间来来去去。活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视线无意识地盯着佑贤的动作。光线微弱的堂内很难识别出每一个僧侣。不过我也只认识慈行和佑贤,以及为我们带路的英生与托雄,还有巨汉哲童而已,即使光线明亮,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受到昏沉——即睡魔袭击时,或者被看出心思紊乱时,坐禅中的僧侣会被用警策敲打。 看不下去。 早晨采访时也是这样。 早课和行钵都没有问题,但是到了采访坐禅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一个人离开了禅堂。 就算敦子问我何谓坐禅,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充斥整座禅堂的紧张感与令人受不了的压力再次化为无法形容的排斥力,把我向外推挤。 而且堂内相当寒冷,气温和外头没什么两样。鸟口揉着依然赤红的眼睛,我们在路上向他说明状况,但是他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敦子冷得抱着自己的肩膀,饭洼则一脸憔悴地——扫视僧侣们。 一名僧侣回来了。我望向入口,看守警官的脚微微颤抖着。他很冷。此时,我终于明白了那种颤动正是把他和僧侣区分开来、把他贬至俗界的原因。 好想赶快到外面去。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之久。 饭洼差点倒下,敦子扶住她,结果蹲了下去。鸟口早就在装机材的箱子上坐下,站着的只有我和今川而已。 今川似乎陷入恍惚——在我看来是这样。 突然,一阵粗暴的风卷起,野蛮人发出的粗鲁声音从入口侵入进来,是数名刑警和警官,支持的搜查员抵达了。 我们被带到外面,移到旁边的小型建筑物。 但还是一样不舒服。 只是稍微暖和了一点而已。 只是视觉上受到遮蔽罢了。大批僧侣在隔壁建筑物持续打坐的现实,就算想要割舍也割舍不下。例如说有个盒子里装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明白只要不打开盖子就不会有事,却反而更不愿意把它拿在手里吧。因为明白里面装了什么,却不能看见的状态,会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觉得就像这样。 虽然隔壁的大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不明所以的可厌东西,而是清净的修行僧众。 一名年轻警官为了监视我们而留在室内,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了解状况。外面好像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归咎于有人监视,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连坐姿都不敢改变,只听得见衣服与榻榻米磨擦的声音。 耳中听见的,净是树木在远处喧闹的声音。 是冬季的夜风吹过了山间吧。 不,那是…… “有没有……”敦子发现了,“听见什么声音?” “嗯?” 坐在门框上的警官对她的话有了反应,稍微转动脸的角度。他在竖耳倾听。 “是不是风啊?” 鸟口说,警官放下心似的恢复原本的姿势。但是…… 那并不是风。 呻吟——是木头倾轧般的声音。是啜泣吗?那是…… 是老鼠吗……? “不。我听见了,那是人的声音。”今川说。 “嗯……?” 警官站起来,打开门扉。“喂,外面有没有异状?” “没有啊。”外面的警官冷淡地回答。 “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啊,很安静啊。” 警官偷瞄了我们一眼。 “也是吧。” “正好,外面冷死了,跟我交换吧。” “里面也差不多啊。” “至少要好一点吧。” 外面的警官进来了。 一道白影晃过他背后的黑暗。是——阿铃。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又经过一小时左右,益田过来了。 “哦,各位,把你们丢不下管到这么晚,真是对不起。不好意思,接下来要麻烦各位回到仙石楼去。” “现在吗?” “待 遇会比待在这里要来得好。而且平安抵达那边的话,你们就被释放了,山下先生说可以不必再把你们当成嫌疑犯了。准备好的话,马上就出发。尽可能快一点比较好吧。” “唔,能够被释放是很高兴,可是也有可能无法平安抵达是吗?” “鸟口,那条道路路况很险恶嘛。” “没错,夜晚的山路很危险。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三名刑……” 这次清楚地听到声音了。 而且声音——来自禅堂。 不可能。 “怎么了?喂,那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啦,我的意思是叫你过去看。” “喔。” 警官跑了出去。我慌忙穿上鞋子,从门口往外窥看。恰好那个时候,禅堂的门打开了。 “常信师父!你适可而止一点!” 是慈行歇斯底里的声音,接着是硬质的声音:“放手,我不逃也不躲!” 华丽的袈裟,桑田常信…… 三名警官出来,阻止常信。 “不劳费心!” 常信甩开警官似的,大步往知客寮的方向走去。察觉异变,知客寮的门口探出一张男人的脸——是菅原刑警吗?我走到外面,与益田并肩而立。到处都看得到陌生男子伫立着,应该是前来支援的刑警。 “怎么了?” 鸟口出来了,敦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常信率领警官似的抵达了知客寮。 “如果事态急转而下,一口气解决的话,就太令人高兴了。” 益田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景象说道。鸟口看着他的侧脸说:“如果那么顺利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 不出所料,山下的叫声响起:“益田!益田!” 然后…… 虽然完全不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完全没有接受说明的余裕——我们与数名刑警,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桑田常信,一同走下山道了。 尽管是下坡,却比上山时更加寸步难行。 刑警们手里都拿着特大号的手电筒,但是被几条光束片断地照射出来的风景碎片,却完全是莫名所以的异样光景,地面与景象翻转过来,失去了平衡感,根本分不清是在上山还是下山,甚至连上下的感觉都迷失了。 我只能像个滑落湿冷隧道的小动物般,随波逐流。 不久后,树与雪与黑暗浑然化为一体,我宛如降生在夜晚山间的婴孩般,抵达了仙石楼。 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掌柜大为吃惊,把我们领到大厅去。 那里就坐着朋友——京极堂。 “你们这些冒失鬼。” “京、京极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不能在这里吗?我有我的事要办。托你们的福,给我添了大麻烦。” “这位是……”益田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京极堂。 京极堂的脸色就像肺痨病人般难看,面相和心情都糟糕透顶。再加上他身穿和装,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怪异也是当然的。 “这位是家兄。” 敦子歉疚地说,益田瞬间便停止了怀疑——看起来如此。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这位就是那个操纵怪物的大师吧!” “操纵怪物的大师?那是落语吧,益田先生。” “别跟我装傻了,关口先生。我从石川警部那里听说喽,他使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一样解决了事件对吧?原来他就是敦子小姐的兄长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在寺院时,益田还把敦子称做中禅寺小姐,不知不觉间竟改口为敦子小姐了。不管怎么样,益田的发言一定让辖区的刑警们更加起疑了。 话说回来,这误会还真是错得离谱。若是把榎木津评为“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般搅乱事件的侦探”还能够理解,但京极堂却是完全相反。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会是那个样子吗? 鸟口悄悄地对敦子说:“唔,敦子小姐,师傅是魔法师吗?” “不晓得,操纵怪物这一点倒是真的。”敦子这么回答。 不管别人怎么说,京极堂都仿佛事不关己。 几名女佣起来,带我们到原本住宿的房间里,接着好像要帮我们准备膳食。 警察分别睡在大厅以及常信被分配的别馆。榎木津和久远寺老人似乎都已经睡了。榎木津的房间在我的右邻,京极堂的房间似乎是在更右边的一间。 因为累了,我困得不得了,但是在膳食准备好之前,我决定先稍稍泡个汤。 澡堂宽广极了,脱衣场——这房间以脱衣场而言大得过头——似乎位于我们的房间正下方。走廊底下一带就是浴槽吧。 豪华的桧木浴槽里,鸟口已经在泡了。 与虚弱无力的我相比,鸟口看起来健壮极了。 鸟口一看到我,就用放在头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脸说:“啊,老师,这里真是有如天堂哪,虽然肚子饿扁了。” “你真是悠哉哪。” “哦,我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体力过人嘛。要是肚子也填饱,就完全复活喽。” “你一直在睡,这是当然的吧。你这人真是无忧无虑哪。” 水很烫。我说“今后将会如何呢”,鸟口便“嘿嘿嘿”地笑。 “既然师傅都来了,就不必担心啦。” “你说京极堂吗?他是为了其他工作而来的,一定不想被牵扯进去的。” 我看到京极堂,明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如此接近确信的看法。 身体一热,就更想睡了。 回到房间一看,床已经铺好,女佣算准时间似的,端来了饭团和热茶。 明明应该饿得要命,我却没有半点食欲,只吃了一个饭团就睡着了。 像头野兽般蜷起身体睡了。 这是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当然是传闻。 泡完澡的鸟口无法排遣那难以释然的情绪。 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健壮年轻人,就像本人说的,吃了满肚子的饭团后,完全充电完毕,变得生龙活虎了。不管怎么说,他都酣睡了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因此日夜完全颠倒,神志是越来越清醒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这么想。 自己呼呼大睡时,似乎发生了大事。被叫起来的时候,虽然听到一些说明,但是小说家那冗长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不得要领。话说回来,当时的气氛也让他无法向敦子或今川询问来龙去脉,所以鸟口不太明白状况。接着就在他还莫名其妙的时候,事情飞快地进行,待他定神时,人已经在仙石楼了。 ——那么就去京极师傅那儿晃晃吧。 据说他这么想。 因为鸟口听说京极堂经常熬夜,不是一两点就会就寝的人。 走廊上一片漆黑,刑警们也都睡了吧。 昨天早晨在榎木津指挥下引发的闹剧,感觉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天花板发出吱嘎声。鸟口觉得屋顶上有和尚,加快了脚步。记得京极堂的房间是在隔壁隔壁的隔壁。门扉的缝隙间透出微弱的灯光。不出所料,习惯熬夜的旧书商似乎还醒着。鸟口在门上轻敲两下,将之打开。 “请问……” 纸门静静地打开,回过头来的是穿着浴衣的敦子。 “唔,对不起!” “咦?啊,没关系,这里是我哥哥的房间。” “啥?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搞错房间了。要是被胡乱猜疑,我可是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什么意思?” 敦子诧异地说,里面传来京极堂的声音。“当然是不小心误闯你这匹野马的房间,有几条命都不够的意思。鸟口,外头很冷,能不能把门关上?”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要是在夜里溜进敦子的房间,会被京极堂诅咒而死——鸟口是这么想的,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笑着打马虎眼。祸从口出这句格言,鸟口似乎怎么样就是记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嘛?”头发还湿漉漉的敦子说道,噘起嘴巴来。她看起来和平常判若两人,让鸟口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 听完敦子的说明,鸟口失去的环节总算联系起来了。这的确是一桩大事。 但是京极堂似乎远比鸟口更清楚地掌握了事态。听说在半山腰碰到益田,十万火急折回来的警官,高声拨打电话请求支援时,京极堂正好抵达了这家仙石楼。 之后可想而知,京极堂将得自妻子们的情报,与得自久远寺老人和榎木津的情报两相对照,似乎看出了大概。 “真是的,来到这种地方都要给人添麻烦。虽然我早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这么说完,厌恶肉体劳动的书斋派旧书店东喝了一口茶。 “回去?哥,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你不是为了事件而来的吗?” “喂,为什么我非得跑来这种杀人事件的现场自讨苦吃不可?这里不是有那么多警察吗?连榎木津都来了不是吗?” “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嘛?” “工作啊,工作。我有事想要请教明慧寺的贯首,但看现在这样子……听说第一个被害人是和尚的时候,我还心存一线希望,但是又有一个在寺里被杀了,根本不可能去请教什么了啊。真是的,只会给人坏事。” 敦子的哥哥露出心情恶劣到极点的表情。刚认识京极堂的时候,鸟口总是惶恐得要命,但这似乎就是京极堂平素的样子。他要是真的动怒或不高兴,会更加恐怖。比起恐怖,面相更接近凶恶。经过半年,鸟口终于了解这件事,现在已经不甚在意了。 “那,师傅,您的意思是不打算涉入事件喽?” “我不记得我有收过像你这么会睡的徒弟,鸟口。但是你说的没错,我可没闲到去膛这种浑水的地步。这种可疑的事,交给关口就行了吧。他一定会作出令人愉快的推理。” “师傅真冷淡哪。可是之前您一开始也是这么说呢,结果最后还不是出面解决了?而且师傅竟然会等我们回来,我不认为你完全没有兴趣哦。” “我不是在等你们。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叫我从何等起?我只是和久远寺先生聊得久了,又陪了榎木津一下,结果时间就晚了。因为累了,所以在这里借宿一晚罢了。我在和监视的警官闲聊时,你们就回来了。” “这么说来,榎木津大将怎么了?” “倒了。” “倒了?” “晚饭之后,他挺身而出说要驱除老鼠,意气风发地爬上天花板里面,结果那里有灶马[注]的尸体。鸟口可能不知道,榎木津最讨厌干燥的糕点和灶马了。结果他当场觉得不舒服,昏倒了。侦探什么的也不必干了。” “全宇宙所向无敌的大将竟然怕虫吗?哎……” “可是说到这里的老鼠啊……”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我留宿的汤本的旅馆里也出现了老鼠。究竟是怎么了啊?” “那种事无关紧要啦,哥。我刚才说的,你怎么想?” “什么都没想,没有感想。” “不是感想,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嘛。” 注:学名为atachyes apicalis apicalis,蟋蟀的一种。外形虽似蟋蟀,但没有翅膀,以后腿跳跃移动。喜阴湿,夜间多聚于灶旁,加上外形修长似马,故称灶马,亦称“灰骆驼”。 “就算想了也无从说起啊。既没有人拥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人有杀人动机,而有机会行凶的嫌疑人多达四十人以上。只能从锁定凶器及遗留物品等物理证据来找出凶手了吧?只要交给警察就能够解决了,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造成你跟鸟口的困扰吧。” “我们是嫌疑犯啊。可爱的妹妹被冠上杀人罪嫌,你这个做哥哥的竟然能够毫不在乎。” “可是你们又不是凶手吧?那就不要紧了。如果你们遭到逮捕并起诉,身陷冤狱,我会抗战到底,但是不会那样的。还是你是凶手?如果你是真凶,是来跟我商量怎么样才不会被逮捕的,那可不行,我去通报警察。” “多可恶的哥哥啊!对不对?”敦子理好浴衣的衣襟,转向鸟口说。 鸟口一样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视线移到挂轴上。 那张挂轴的图案跟鸟口房间挂的不相上下地可笑。一个男子坐在牛背上,感觉像是在悠闲地散步。 “啊,这叫什么来着?牛乳图……?” “那个吗?是《十牛图》。” “对对对。欸,师傅,那是怎么样的图啊?昨天泰全老师……啊,老师已经过世了呢……啊,不是说这个,我们从第二名被害人那里听到了说明,却完全不懂。” “所以说我不是你师傅。那个是禅门里说的《禅宗四部录》里的其中一部。也算是基本的古典吧,《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加上这个《十牛图》,总共四部。作为文献虽然有价值,唔,但其实是多余的吧。而且似乎容易招来误会。” “误会?” “嗯。由通晓事理的所谓师家来看的话,应该会有诸多领悟,但是只稍微接触了一点禅的小角色来看它,就会像慈远和尚的小序中写的,‘横生头角’,陷入不应该的地方。” “哦,跟昨天听到的一样,很难呢。” “鸟口,这若是不讲得深奥一点就太白了。一休也说过,要装模作样。如果刻意说得白一点,这就像十张一组的漫画。” “就像《黑野狗伍长》[注一]一样吗?” “对,就像《蝾螺太太》[注二]一样。首先是这个房间的挂轴里骑着牛的男子,这是主角。在第一张,这个男子突然发现牛不见了。” “他之前养过牛是吗?” “不,这个世界从这里开始,没有之前。这名男子发现牛不见了,前往寻找。这就是‘寻牛’,是那位饭洼小姐一开始住的房间的名称。接下来,第二张是敦子房间的画。男子发现了物理证据:牛的脚印,这是重要的线索。” “哦,原来那是发现脚印的时候啊,所以我的房间才叫做‘见迹’呢。” “没错。第三张是鸟口房间的画。” “哦,是‘见牛’。” “是啊,发现牛的场面。” “那是发现牛的场面啊,所以只画了头,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 注一:田河水泡于一九三一年开始连载的漫画,叙述主角野狗黑吉进入猛犬联队这支由狗组成的军队,活跃其中的故事,是日本漫画萌芽期的重要作品,主角黑野狗黑吉也是日本代表性的漫画角色之一。 注二:长谷川町子于一九四六至一九七四年间,于报纸连载的四格漫画。作品叙述蝾螺太太一家人的生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世局。曾改编为动画,一直播映至今,为日本有名的国民动画节目,是世界最长寿的动画节目。 “对,他只目击到牛的一部分,还没有看到全部,也没有得到牛。接着他就要把牛安上缰绳,抓住它,这就是第四张的‘得牛’。它应该挂在现在已经呼呼大睡的关口的枕头上。然后男子终于成功地抓到了牛。第五张是牵着牛的画——‘牧牛’,挂在 隔壁榎木津的房间里。接下来是这张……” 善辩的旧书商转动眼睛看向壁龛。 “这是第六张‘骑牛归家’,这个房间略其名叫做骑牛之间。男子已经完全驯服了牛,甚至骑在背上吹着笛子,他要回家了。那么,鸟口,你房间的牛是黑牛还是白牛?” “黑的,是黑牛。” “这个男子骑的牛是……” “咦?白的!忘了涂颜色吗?” “没那回事。” “那就是别的牛……不可能吧?要不然就是牛在逃跑时脏掉变黑了。” “哈哈哈,这想法不错。一捉到牛,将它驯养的瞬间,牛就从黑的变成了白的。嗯,这一点暂且不管,你认为下一张是怎么样的画?” 京极堂盯着鸟口。 “不晓得。唔,逮住了逃跑的牛回家,皆大欢喜……所以是在家里和牛和乐融融地生活的画面吧。” 鸟口连画面都能够想像出来。 主角满足地望着津津有味吃着草的牛——若非剧情急转直下。除了这种发展之外不会有别的了。 但是京极堂却说不对。“一般会这么想,但是不对。回到家徜徉的只有男子一个人。不仅如此,男子还完全忘了有牛这一回事。应该挂在那个房间的第七张就是‘忘牛存人’。虽然没看到,不过隔壁的房间就叫忘牛之屋,错不了的。” “我不太懂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牛,总算把它带回家,却把牛给忘了吗?毫无意义嘛。牛又逃跑了吗?” “不,牛没有了,之后再也没有牛登场了。接下来,是最角落的今川先生——我还没正式和他打过招呼——他房间里的画应该什么也没有画。这是相当于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什么?什么也没画?是白纸吗?还是偷懒?” “不是偷懒,”京极堂笑道,“如果这是四格漫画,这便相当于第三格。” “起承转合的转吗?那么后面就是结局喽?” “就算有结局,这座仙石楼也欠缺了那最重要的结局部分。之后,第九张是水边开着花朵的‘返本还源’;最后第十张‘入廛垂手’,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有如布袋和尚之姿的男子——或者完全就是别人——背着袋子站着。这样就结束了。” “哦……复概是了解了,但意义完全不明。敦子小姐明白吗?” 敦子用双手捧着似的拿着茶杯,看着挂轴。 “我听说《十牛图》是描绘悟道之前过程的图画……” “悟道?今川先生说的那个吗?那样的话……哦,我明白了,这个牛就是悟对吧?求悟、找到悟、获得悟……” “一般是这么说的,而这个看法说正确也正确。但悟这种东西不是获得的。所以去寻找悟的画本身就很奇怪。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悟总是在一个人自身当中,它不会逃也不会躲。” “那,这个说法不对吗?” “并没有不对。只是如果把它看成悟逃跑了,所以去追寻,哦,找到悟了,得到悟了,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这是很大的误会。而且若是这样的话,这画也不会画成这样了。如果我是漫画家……是啊,如果要画这种故事的话,第一格应该会画男子与牛生活在一起的场面吧,然后牛逃走的场面也画出来。而且这若是获得悟的故事,这个房间的第六张‘骑牛归家’就是最后一格了,不需要接下来的四张。这幅画的男子是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开始,结束在空无一物的状态。第一格和最后一格不同的地方,只有男子背着袋子这一点而已。” “那,悟不是牛,而是那个袋子吗?” “不对,《十牛图》里,悟还是以牛来比拟。与其说是悟,毋宁说是原本的自己——或者借用临济的话来说,就是‘五位真人’——不过这是表现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就暂且说是悟吧。刚才我也说过,悟不是存在于外侧,不可能掉落在别处。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它。不,拥有这种说法也不恰当——‘存在’也就是悟吧。凡百皆有佛性,这是基本。” “那就是——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敦子说。 “对。所以若把牛视同于悟,在外部四处寻找它,是件很奇怪的事。所以这完全只能视为比拟。若不把它想成比拟的话,就会误会。” “怎么误会?” “所以说,若是把牛视作本来的自己,牛跟男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不是吗?男子不知道自己本来是牛,以为牛——真正的自己——在别处,于是寻找,然后找到了。但光是看着牛也没有用,他想把牛据为已有,于是千辛万苦地修行。然后驯养了牛,得到了本来的自己。而回归原点的时候——牛必须不见才行。” “啊,一人两角吗?” “对,牛和男子原本是同一个人。分裂为二并同时存在这种状况,本来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在同一个地点同时存在着两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所以牛就不见了?与其说是不见,倒不如说是本来就没有?” “对。关于这一点,有许多解释,例如也有这样的解释:将悟这个目的譬喻为牛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为了捕捉悟这个猎物的陷阱——很难懂吗?只要捉到了猎物,就不需要陷阱了——嗯,这种比喻的比喻只会招来更多混乱哪。果然还是同一个人物不能够同时复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这样的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嗯,我懂啊。对于我这种犯罪事件记者来说,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 “这样啊。” “那就当做这样吧。”京极堂说,“就这样,男子成了孤身一人。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但是牛——本来的自己消失了,也等于是自己不见了。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消失了,是‘无’。这就是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这是佛教里常说的,一切皆无……或者怎么说,是在表现所谓的‘绝对无’吗,哥?” “你说的没错。当然,解释要多少都有。这便是空其空——绝对空的‘圆相’,就是如此。” “我不懂。” “嗯,那我再说得简单易懂一些。怀有目的,意识到它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或许该这么说吧。生病的人会意识到健康,但是真正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对吧?失去健康这种概念的状态,就是真正的健康。不管是对自我或是对世界也一样,还在怀疑自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了自我和世界的时候,才第一次有了自我、有了世界……” “觉得好像有一点懂了。” “这样就行了,鸟口。” “哦,可我只是觉得懂了。” 鸟口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这样就行了。解释和说明多如繁星,而且这也不是听别人说明就能够领会的事。不过姑且不论这个,我认为‘人牛俱忘’是一种高度技巧的信息。在这之前的七张画,以俗人简单明了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比拟漫画。读漫画的时候,虽然有客观享受情节与精湛画法的读法,但是例如看小说的时候,读者会把感情移入到主角当中……不,有化身为主角来读的读法。这《十牛图》就强烈地主张这样的读法。也就是将找牛的这个人当做是在看的人本身,把他当成自己,主角就是你自己……” “哦,就像在看电影的时候,演员突然从银幕里对观众述说——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法吧。” 敦子好像了解了,但鸟口依然不明白。 “对,读者——观众在此时突然自觉到自己其实就是主角。这是相当划时代的手法。而它本来可以在此结束,但是《十牛图》却还有后面两张后续。” “也就是刚才说的两张结局呢。” “对,就是结局,这两张是《十牛图》里最重要的部分。禅门的古典当中,有早于《十牛图》、与它相当类似的文本存在,名称就叫做《牧牛图》。这是驯养黑牛的过程当中,黑牛渐渐变白,完全驯养之后,牛又变黑的内容,是八张到十二张的连环图画。而《牧牛图》结束在这个圆相,也就是空。” “哦,这里的牛会突然变色,就是以它为范本啊。可是为什么牛一下子变白,一下子又变黑呢?” “这当然也是比拟。若要说明,得引用许多佛典禅籍,还是算了。这《十牛图》的作者,依据《牧牛图》的内容加以压缩,再加上两张,做出了全新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了不起。” “怎么个了不起?” “它了不起的就是领悟并非最终目的这个主张。悟,或者说最终解脱,不可能是目的——修行的终点。” “是这样啊?” “是啊。悟总是在此处,悟与修行是不可分的,也就是生涯不断领悟,不断修行,才是原本的姿态——这就是禅的真髓。” “不是为了领悟才修行的吗?” “活着即是修行,活着就是领悟。只要知足,这样即可。” “也就是,禅的修行者并非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目的,朝着这个目标日夜精进努力,往大悟迈进吗?” 敦子也很困惑。 但是昨晚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领悟并非只有一次。 ——悟后的修行才是问题。 “说的没错,领悟是必要的。不知道自己天生具备的佛性而活,与没有佛性是相同的。所以要看清佛性,获得佛性——换言之,《十牛图》前半的主张依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即使因此大悟,也绝非就此结束。只是回归原本的姿态而已,之后也必须继续活下去——修行下去,否则就是假的、错误的。《十牛图》这么教诲,悟后的修行是很重要的。” 明明不是禅僧,乖僻的旧书商却以和老禅师相同的话作结。 “那么,师傅,这家仙石楼里——或者说明慧寺发现的《十牛图》,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呢。” “是啊。” “哦……不愧是中禅寺秋彦,精通那方面的事呢。嗯,真是活字典。” “字典?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感觉就是那方面嘛。若论简单明了,师傅说得比任何一个和尚都容易懂呢。师傅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和尚哟。” “不可胡说八道。以他们来看,我顶多是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佛法。佛法既非概念也非思想,更非逻辑或哲学。想知道禅,只有打坐一途。连修行也没有,就在那里大放厥词,只会被说是在卖弄小聪明。搞不好还会被警策敲打呢。至少我还知道一点谦虚,比那自以为是的野狐禅[注]和尚好上一些罢了。” “哦……” 天花板“喀哒喀哒”作响。 “好像有老鼠哪,而且很大。”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接着看壁龛,“话说回来,这幅《十牛图》的挂轴相当古老。这要是明慧寺里找到的——不,如果敦子说的明慧寺那扭曲的历史是真实的话——还是得去上一趟才行哪。事件什么时候会解决?” “这我才想问你呢,哥。所以才拜托你用你那颗净知道一些无聊闲事的脑袋想一想啊。” “这不是用想的就能明白的事吧?办案是警方的职责。而且榎木津说明天要去,那样的话,总会……” “总会有办法吗?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京极堂干脆地说,“就算明白真相,警察无法接受的话,那也是一样的。真伤脑筋哪。” “师傅,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那个……师傅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说啊,鸟口,我又不是落语家,别师傅师傅的叫个不停。我是开书店的,我的工作当然是买书卖书啊。我可不像关口一样,过着不知道是小说家还是事件记者般暧昧不明的生活。” “买书卖书的话,为什么非得去见明慧寺的贯首不可呢?” “嗯,泰全和尚的师父发现明慧寺,是明治二十八年的事吧。唔,真是微妙哪。泰全和尚实际上以住持的身份进入明慧寺,是大正十五年——也就是昭和元年吧。在那之前,不知他是否曾频繁进出明慧寺呢……” “泰全老师说,他的师父一开始非常热衷,但不久后也没办法再去得那么勤了。泰全老师也一起入山过两次左右。” “哦?”京极堂说,双手抱胸,“这样啊。知道当时的事的,应该只有泰全和尚而已吧。而那位泰全和尚也过世的话,就无法打听了。第二资深的是……” “过世的了稔和尚和贯首觉丹禅师。” “这样啊,又死了啊。” 注:野狐禅指的是似是而非的禅。典故出于《五灯会元卷第三》,唐代禅僧百丈怀海开导野狐的故事。 “死了。” “我想也见不到贯首吧,而且现在要进入明慧寺可能也很困难。” 应该很困难吧。警方整个陷入慌乱,和尚们的神经也过度紧绷。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下前往明慧寺,都难说是上策。山下应该也想避免更多的可疑人物闯入,而慈行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向寺院的人打听事情,目前应该相当困难吧。”京极堂说,板起了脸。 “对了,师傅,用不着去寺院,常信和尚也来到仙石楼了啊。去见见他如何?” 鸟口说道,京极堂扬起单边的眉毛:“这样啊,听说他是典座的知事吧。” “对对对,就像厨师对吧?” “典座是重要的职位。” “咦?料理人的地位很重要吗?” “当然了,食是一切的基本。这样啊,明慧寺的僧侣现在来到仙石楼了……” “虽然他很害怕。” “嗯,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他的模样似乎非常急迫。” “那个和尚下山时,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呢。脚步是很稳健啦,但那焦急的模样。跟关口老师有得比呢。” “他在怕些什么?” 敦子回答:“根据益田先生的话,听说他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说他会被杀吗?” “嗯。” “也就是桑田常信有了凶手的眉目呢,而且至少常信和尚认为凶手现在就在明慧寺。” “是这样吗?” “他想的应该不对。” “咦?”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如此断定。 “不对吗?” “我想常信和尚是误会了吧。而且因为他的误会,他遭到警方怀疑了吧?” “哥怎么会知道?” “是魔法吗,师傅?” “什么魔法?话说回来,那个常信和尚有可能是真凶吗?例如说……对了,警察的动作呢?” “我不知道警方怎么看待常信和尚,但是我不觉得那个和尚是凶手呢。对吧,敦子小姐?” “的确,山下先生或许在怀疑常信和尚,但至于有没有根据就……” “这样,那就不是佯装的了。那么,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产生的被害妄想,也就是常信和尚内心有所愧疚吧。那种事警方马上就会察觉了,所以他果然还是遭到了怀疑吧。” 京极堂的口吻颇为同情。 “可是他害怕的样子不是装的啊,简直就像……对,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似的。” “嗯,那他就是被附身了吧,被铁鼠。”旧书商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是铁鼠?” “哦,没什么,没事。” “哪里没事呢?要是被附身的话,得帮他驱逐才行呀。那不是师傅的工作吗?” “就是啊,哥。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不该轮到你出马了吗?” “喂,你们两个擅自在那里胡说些什么?驱逐附身妖怪可是生意啊。又没有人委托,谁要做白工?而且那种东西就算放着不管,也自然会离开的。只要凶手被捕,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为什么我非得去帮和尚驱逐铁鼠不可?我可不是猫啊。” 喀哒喀哒——天花板发出声音。 “老鼠……得抓住才行哪。” 旧书商阴阳师以极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还很困,但不知为何,却在一大清早就醒了过来。走廊上发生了一阵小骚动,可能是那些声响吵醒我的。 骚动的根源似乎是榎木津,但其实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总而言之,传进我耳中的噪音是榎木津的叫声。 “哇哈哈哈,小鸟这个大笨蛋!这不是给逃了吗,怎么可能装得进那种东西里嘛!” “唔,可这是水桶啊。” “装不进水桶里的啦!” “没有那种老鼠的啦。” “有,就是有!”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东奔西跑,剧烈的振动甚至传进被窝里来了。我受不了,决定去走廊。但可能是更衣花了些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无可奈何,我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探察。 大厅里有掌柜和三名女佣,还有久远寺老人、今川和鸟口,以及榎木津。 “噢,是小关。你总算起来啦?我可是起了个大早在捉老鼠呢!很羡慕吧!” “捉老鼠?” “什么都咬,实在没办法。” “咬?” “你还没睡醒吗?你这只赖床猴。” 榎木津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我毫无疑问地一定会被戳。我假装向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打招呼,闪开身体,迅速移动到鸟口身边。 “早安。那个,老鼠是……” ——又是老鼠吗? “在说些什么呢?” 榎木津扑了个空,就这样跑掉了。今川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 “哦,关口,好像从两三天前啊,是庭院发现尸体的那天吗?是吧,今川?对,从那天开始,老鼠就冒了出来。” 久远寺老人说道,转向女佣们。 “都过了好几天了,破坏却完全没有减少。我是个老头子,早上醒得早,所以今早在柜台和厨房监看,结果看到了。看到这——么大的老鼠。” 老人张开双手,约有猫或狗那么大。 鸟口说:“没有那么大的老鼠啦。要是有的话,一定相当老了。可是那些老鼠几天前才开始出现,突然长那么大的话,就是妖陆了。” “可是我也看见了,虽然只有看到尾巴,可是有这么长呢。” 女佣——我记得是叫阿鹭——以两手的食指比画长度。 约有一尺长吧。如果是真的,那真是非常大的老鼠。 “哼!所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为了击退这些老鼠而奋斗啊!” 榎木津说着,再次走过来。 我本能地靠向久远寺老人。 老人收起下巴,斜着身子望着榎木津说:“关口,你能不能帮我说他几句?这个侦探一点都不肯工作。比起杀人事件,似乎觉得捉老鼠更有趣。对了……” 老人突然转身看我:“一问之下,你昨天似乎也遇到相当不得了的事呢。” “哦,还好啦……” 我无从答起。 眼前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我从今川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又有人被杀了哪……” 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一瞬间转为严肃。我认为谈论人的死亡——特别是杀人事件的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老人像要甩开这份肃穆似的接着说:“所以我叫他快去,但他就是这副德性,完全不肯行动。关口,你能不能替我鞭策一下他?” “哦……” 话虽如此…… 要是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闯入那座充满闭塞感的牢槛当中,究竟会变得如何?久远寺老人似乎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但是就算榎木津人早就在明慧寺里,能否阻止第二宗杀人事件也很难说。因为动机及一切仍不明朗,为何第二名被害人会是泰全老师?这只有凶手…… ——榎木津会知道吗? 只有他才会知道——或许。不过事到如今,我不认为局外人——而且是这么吵闹的一个人——还进得了现场。虽然是事后诸葛,但我觉得能够勉强完成采访,已经是件超乎常识的事了。 问题人物的侦探高声说道:“我想要看那个老鼠妖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老鼠呢。逃跑的老鼠大得要命哪!小关,你也很想看吧?” 榎木津从背后狠狠地捶了我一记。 “很痛诶。那种东西我才不想看哩。说起来,榎兄,你昨天不是已经接受久远寺医生的委托了吗?那就得工作啊。昨天的话还好,但今天你已经进不去明慧寺喽。” “为什么?” “因为明慧寺变成命案现场了啊,才不会放榎兄这种不庄重的人进去呢。” “我哪里不庄重了?” “明、明明就很不庄重啊,说是大不敬也行。这家仙石楼也算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不管怎么说,有人在这里过世,你的态度应该再矜重一些才对吧?而且你还是个侦探哩。” “哈!” 榎木津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那要怎样?只要一脸凝重,不苟言笑,死人就会复活,凶手就会悔改自首吗?不谈论沉重深远的主题,就没资格登上杀人事件的舞台剧吗?噢!多么大时代的想法啊!说起来,这里头有哪一个人是为死了的和尚感到悲伤的?要是有死掉和尚的亲兄弟还是恋人在附近,我也会吐个几句悼文的!噢,请节哀顺变呀……” “就算只有一点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今川先生也是……” 说到这里,我偷瞄了一眼今川,古董商还是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被害人大西和尚、那个……” “真蠢啊,小关。要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要我哭给你看也行。要生气要哭泣是我们活人的自由,跟死掉的人毫无关系嘛。而且未必笑就代表对往生者不敬哟。真正的敬意,才不是老掉牙的眼泪!而且我也知道和尚很伟大。光是剃光头发,每天念经,就已经够伟大的了。我很尊敬他们。”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啦。我是在说像榎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法子进入现场了。” “不必担心!我是侦探,所以没问题!小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选为侦探这个角色吧?”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哩。” “哈!因为所谓侦探就是神明啊!喏,走吧,左文字先生!喂,大骨,带路。” 榎木津突然一脸严肃地指向今川。 被那张英气凛然的脸毅然决然地吩咐,木讷的古董商似乎陷入狼狈。 “我……要带路吗?” “当然啦,顶着那张怪脸说那什么话。小关是个超级健忘的作家,小鸟又是个容易迷路的年轻人,剩下的不就只有你了吗?喏,快走!” 榎木津“哇——哇——”地嚷嚷着,大步走了出去。 今川略微驼背,望向我这里:“到底会变得怎样呢?” 他一脸悲惨地说完后,小跑步跟了上去。 “唔,不愧是关口,巧妙地说动 了他。” 久远寺老人说道,摇晃我的肩膀两三次,尾随上去。就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我似乎点燃了榎木津的干劲。 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鸟口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师,难道这就叫天落馒头猫造化?” “不是猫,是狗。不过就像你说的,天落馒头狗造化。碍事者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刑警们怎么了?” 昨晚应该有三名左右的刑警在这里。 “哦,他们不到五点,就全部出发去明慧寺了。听说鉴识人员一早就会过去。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益田先生和两三名警官而已。哦,来了。” 和榎木津交替似的,以益田为首,敦子和饭洼小姐也进入大厅。 我自以为醒得很早,但似乎是最后一个才起床的。 饭洼后面跟着京极堂。 益田说着什么。 “那么……不过中禅寺先生也有工作要做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关口老师,早安。” 在我睡觉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京极堂已经打算要插手干预事件了吗? “喂,京极堂,你要做什么?迫于情势,你打算干预事件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有我的事要办,要说几次你才会懂?我正拜托益田,等会儿让我跟常信和尚稍微谈一谈,我有事想请教他。” “跟常信和尚?益田,可以吗?” “当然了,说个话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我许可了。而且你们又不是嫌疑犯,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菅原兄好像在怀疑常信和尚呢。哈哈哈,没有大人在,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益田,随便把那种事泄露给一般民众,可是个大问题,是侵害人权。严守搜查上的秘密是警官的原则吧?” 京极堂以他一贯的口吻说,但益田似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斥责了。 “对、对不起,我、我这人就是嘴巴太不牢靠。” “我了解。”鸟口用力点头。 常信和尚僵直地坐在别馆的坐垫上。 他背对着壁龛。 不是坐禅的姿势,而是跪坐。 常信和尚穿着那身华丽的袈裟,紧抿双唇,睁大眼睛。缩着脖子。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桠。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明慧寺的典座全身僵硬地坐着。 益田坐在右侧。 京极堂坐在正面,我和敦子并坐在他后面。 鸟口与饭洼待在纸门外面。 常信一语不发,也没有打招呼。 我想常信可能搞不清楚状况,益田究竟是怎么对他说明的? 不,京极堂究竟是用什么说词说服益田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们为何会列席这种场面。 京极堂行礼之后说:“敢问是明慧寺典座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态度殷勤有礼。 “没、没错,贫僧就是桑田。”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在武藏野经营一家旧书店。后面的敦子是舍妹,听闻她前日及昨日给贵寺添了许多麻烦,首先请容我代她致歉。” “呃、不。” “其实我昨天就想前往贵寺拜访,但是抵达这家仙石楼后,获知凶讯,进退不得。” “虽然不知您有何贵干,但现在……纵然去了也无法如愿以偿吧。” “是的,因此才在这里……” 房间并不是很温暖,常信的脸上却冒出汗珠。 “警方说常信师父的性命受到威胁,因为危险,所以我增加了同席人数。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担心常信师父会感到不安。” “不安?” “即便是虚静恬淡、则天去私的佛家师家,面临攸关性命之大事,亦另当别论。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初识之人,也不能随便信任吧?” “呃、这……” “生死事大,请珍重性命。” 常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吞进去似的憋住,接着边徐徐吐气边说:“您想……知道什么?” “是的,其实不为其他,我想知道明慧寺物主的所在。” “物主?这……” 京极堂伸手制止。“贵寺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当然那是根据已故的大西泰全老师对我身后的两位所说的情报,而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判断真实与否。因此我所知道的贵寺状况,是以老师并未作出虚伪的申告为前提。” “泰全老师……并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您的问题本身就令人费解。明慧寺——那座寺院是由来自各宗各派的……” “我请教的并非贵寺之宗派宗门。禅原本是佛心宗[注一],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吧。我所请教的,是常信师父是否知晓大正的大地震之后,连同寺院一同买下那块土地的人是谁。虽然我已经有所获悉,但还是想请教常信师父。” “贫僧并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换个问题,啊……贵寺里是否藏有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所撰写的禅籍?” “这……也不是没有,但是各人拥有多少就……像过世的泰全老师几乎从不下山,我想他应该也无法随意取得书籍。” “那是指每一位僧侣各自的藏书吗?那么有没有寺院共同的书库呢?” “没有。虽然有经藏,但只收藏了平日所使用的教典。” “这样啊……” 尽管回答一如预期,却还是遗憾万分——京极堂的口气听起来像这样。 这个旧书商究竟想知道什么?京极堂与明慧寺有关的工作——是那座埋没的仓库吗?怎么可能?难道说那座仓库是明慧寺的仓库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太远了。在箱根众多的寺院当中,明慧寺的位置应该是最难利用那座仓库的才对。 “我明白了。那么果然还是只有直接会见物主一途了,换言之——必须尽快解决……” 京极堂在对谈中转为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略低着头,双手交抱。接着他突然抬头:“话说回来,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身体稍微往前探出。 相反,常信略微后退。 “关于禅,我只略知一二,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是现在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必须经手禅方面的书籍,因而感到相当棘手,所以我想趁机讨教一下……常信师父是曹洞宗吧?” “是的。” “既然能够成为典座知事,想必已有相当深厚的道行了。” “没那回事。” “但是典座古来便是只有道心[注二]的师僧、发心[注三]的高士才能够担任的职务,绝非马虎之人能够胜任的职位。” “贫僧是不得已才接任典座的。说来丢脸,但贫僧在明慧寺当中,评价不甚优异。典座的位置恰好空缺,而在余下的云水当中,贫僧是资格最老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是依照年功选派罢了。” 注一:佛心宗即为禅宗之别称,典故出于《楞伽经》中的“佛语心为宗”。 注二:佛家语,指立志求佛道之心。 注三:即发菩提心。救济众生,求往生净土、成佛之心。 “你前天曾说,前任的典座生病了是吧?” 益田这么一补充,常信便极为不悦地微微点头。 “唔……是的。贫僧前一任的典座知事,是比贫僧晚六年才入山的。虽然较我年长,但也代表他所获得的评价比贫僧更高吧。” “评价啊……”京极堂的口气很微妙。 常信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慌,说出辩解般的话来:“唔,在大众一如的僧堂里,评价高低这种说法极为不恰当哪,也可以说是拔群无益。” “什么意思?”益田问京极堂。 “所谓大众,指的是众多云水。众人齐心合一,行动一致,就叫做大众一如。在这当中,即使只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则称为拔群无益,对吧,师父?” “完全没错。” “但是大家老是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和尚呀。有了突出的英杰,再追赶超越,才能够有所进步不是吗?对不对。关口老师?”益田向我征求同意。 这名年轻的刑警似乎有动不动就离题的毛病,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名青年脑筋动得快,而且个性认真。像我不管听什么,都只觉得“这样啊”,囫囵吞枣,摄取的情报不会立刻就化为血肉。我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够发现情报与自身想法的差异。 也不能就这么默默不语,我胡乱搪塞打马虎眼:“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才会这么觉得啊,益田。” 听起来很像这么一回事,但其实这并非深思之后的发言。 然而常信点了两下头:“所言甚是。修行并非竞争,并不是以悟道为最终目的,竞争谁第一个到达。所以打扫的人打扫,做饭的人做饭,一行三昧,心无旁骛地进行被吩咐的作务,这便是吾等云水的修行。这并不仅限于寺院当中,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职业,若是欠缺,社会就无法成立。尽十方界真实人体,凡百皆是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服务。贫僧被赋予典座这个大任之后,也一心努力修行,并无半分怨言。” “哦,总觉得格局一下子就变得好大,似懂非懂的……这话是很符合道德啦。” “这并非道德。” “是吗?可是你说没有怨言,但是就不会对被指定的职务有所不满吗?或许桑田师父你对料理不以为苦,但是里头也有人不擅长料理吧。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没有。那种不叫自由,个性并非显露在那种事情上的。”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尊重个人的性向和嗜好才是正确的呢。” “益田,你把目的与手段分开来看,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不可区分的。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是你的自由。”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入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 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入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问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明慧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明慧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入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迳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算有认识的署名,也不晓得是不是真迹,那些东西全都看不出年代。修行僧里没有人能够鉴定,所以这事便交给了了稔师父。结果……” “他把东西给卖了?” 益田扬声。京极堂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 “对。卖了个好价钱,所以物品的年代久远,本身也相当珍贵,因此这座寺院应该相当古老吧——了稔师父这么说。还说就拿这些钱来更换榻榻米吧。那个时候,了稔师父喝得烂醉。”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们大失所望,然后……起了相当大的争执。一开始泰全老师也愤慨不已。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如何向各位说明的。但老师似乎相当爱好书画之类作品。” 从泰全老师的话所想像的了稔像,与现在常信所述说的了稔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但是并不能说有哪一方在说谎。两边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其中的差异正是——彼此无法兼容的部分吗?我无法判断。 “那个时候,针对究竟该如何处置了稔师父的问题,我们也谈论了很多次。为了了稔师父,贫僧与佑贤师父两个曹洞组,和泰全老师及觉丹禅师彼此对峙。但是这并非谈了就会有结果的事。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把自己比喻成猫。” “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杀人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入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入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明慧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明慧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入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明慧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 07 这是我听说的。 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 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 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榎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 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里。” “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 “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注]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 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榎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注:鬼瓦为日式建筑的屋脊两端等处所装饰的瓦片,多为鬼面,作为驱邪保平安之用。 “喂!除了关系人以外,禁止进入。”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嗨,辛苦啦!我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榎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 “怎么了?” “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这样!”榎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没听见。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 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干啊!” 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榎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勋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 寺内不见人影。榎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 “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 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范围内。但也不清楚榎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范围的意思。 “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至少这里——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 榎木津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 “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 “不知道……” 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 “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 “本寺目前除了关系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 “这……” 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 “是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榎木津。 ——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榎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 “这家伙……是谁?” 榎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 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榎木津面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榎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榎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榎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 “哼,这样吗?” 榎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松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 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 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 这是…… 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 慈行发现了阿铃。 榎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 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 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 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你……你是什么人?”榎木津断断续续地说。 “回去。”阿铃说。 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 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 几名僧侣从回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来!立刻!” 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 “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 是菅原。 “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 量到脚。 “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 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对菅原来说,榎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铃…… 阿铃不见了。 “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 “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 “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 “啥?” “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 糟糕透顶。 警官跑了过来。 此时僧侣们回来了。 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肮脏男子。 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脏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 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阿铃的监护人。 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时,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 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混账东西” 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 “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 “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 “菅野?” 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 “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 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 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 “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 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 “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 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 “菅野……是菅野……榎木津!” 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榎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 侦探撇着头。 不,他…… 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 榎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侦探陷入恍惚, 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 “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入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 “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认识他?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 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 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人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榎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榎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 今川拖着榎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 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榎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 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 “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诶,随便啦。” 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 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阶梯,小心点。” 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 入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 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入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 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 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 另一间房间——是牢槛。 大小约略相同。 然而与入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 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 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 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 牢槛的另一头——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 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 看不太清楚。 “这有点意思。”榎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 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 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 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 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榎木津“呵呵呵”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 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 “你……” 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你是菅野吗?” 还是不动。 老医师回头对山下说道:“喂!为什么把他幽闭在这种地方?他是罪犯吗?这、这种待遇太过分了……” “拜托好吗,不要大声说话。这可不是警察关的,一开始就这样的,你怪错人了。” “什么一开始就这样,那不是应该立刻释放他才对吗?不可以把人关在这种地方。这种待遇是人道不允许的,是人权问题。警察为什么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 “所以啊,菅原,你应该事先好好说明啊。喂,这里太窄了。你出去。久远寺先生,这个男的昨天逃出这里,大闹了一场。一番缠斗下来,和尚和警官共有三个人受伤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着的刑警站起来,闪到入口去。 “大闹?什么跟什么?” “所以说他很凶暴啊,要说面露狰狞也可以。好像精神有问题吧。不,且慢。你不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应该加以保护,让他接受医师诊疗才是首要之务,可是暂时也只能把他关在这里了。明天我们会找来专业人员,把他带走。话说回来,你看得怎么样?这个男的虽然会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就……” “太暗了,看不出来。不能带到外面去吗?” “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乖乖的。他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但是只要出去一步,就像条疯狗似的……” “寺院里的人没有线索吗?刚才慈行和尚说他是昭和十六年入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现,然后就在这里剃了头出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职业和经历……喂,我干吗要对你们一般民众说明这些事啊?该配合搜查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啊。” “熊胆先生……” “啊……?” 榎木津出声了。虽然名字还是一样完全不对,不过今川觉得他的声音是一本正经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这里很暗,所以恶心的东西看得特别清楚。那个……” “榎木津,你看见了什么?” “就是恶心的东西……” 一道闪光划过,扭曲的圆当中浮现一个有着条纹模样的邋遢大个子。 ——大日如来 今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连确认时间都没有的一瞬间、刹那间发生的事,扭曲 的圆很快地伴随着慢了一拍的条纹移动,化成了一幅异样的画。 那并不是画。条纹是铁栏杆的影子,异样的画是异样的男子形姿。 换句话说,扭曲的圆是由于榎木津手中发射出来的光线——手电筒的光,而被赋予了色彩与形体的现实情景。 “哈,就这样好好地看个清楚吧。” 男子抬头。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远寺老人扑上铁栏杆。 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不是人的脸。 在铁栏杆的条纹影子与老医师浑圆的阴影间隙当中,那张异形的脸睁大了眼睛。削瘦的脸、掺杂白发的蓬发。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满了胡须。失去弹力的土色肌肤上,皱纹就像细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远不似人类,并非是每个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发的异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受到光线直射,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混浊。虹膜弛缓,微开的瞳孔将所有的光亮吸收进去了。 有如死鱼般的眼睛…… 久远寺老人把脸贴上铁栏杆。 “喂,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久远寺,久远寺嘉亲,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喂,菅野,你不可能忘了我吧!” 菅野痴呆似的,睁着那双鱼眼。 久远寺老人摇晃铁栏杆,发出生锈的金属吱嘎倾轧的声响。 “是我!喂,想起来啊!可恶……” 老医师从山下手中抢过提灯,从底下照亮自己的脸。 “你不记得我这皱巴巴的脖子了吗?” 菅野张口。那与其说是靠意志的力量张开的,不如说更接近肌肉松弛而使得下巴滑落。 “啊啊啊啊啊……” 令人极为生厌的声音。 “院长……院长先生……” “噢!说话了。确认完毕,这家伙是你认识的人。好了,走吧,有话到外头说。” 山下站了起来,一副已经受够洞穴的态度。但是久远寺老人不肯离开牢槛。 “喂,走了!喂!” “菅野,你啊,你啊……” “好了,久远寺先生,这个人没办法正常说话,走吧。” “不、不!我有话要跟这个人说!我、我、我有话要说!” 由于太过激动,久远寺老人的发音变得不清楚。浮现在不安定的光亮里的秃头,太阳穴上的血管贲张。老医师一副随时都会爆炸的模样。 “喂,久远寺先生!喂,菅原,帮忙啊!” 刑警们抓住久远寺老人的肩膀,想要拉开紧攀住铁栏杆的他,那一瞬间,黑影幽幽地猛然晃动起来。今川觉得就像黑暗在伸缩一般,但那是由于光源远离所致。也就是拿着手电筒的榎木津因为某些理由移动了,或许他是腻了。 暗下来之后,菅野再度沉默,久远寺老人也无计可施,离开了牢槛。 榎木津在入口处发出远异于常人的怪声。听到声音的瞬间,今川感觉到一股想要立刻冲到外面的强烈冲动。于是他朝向声音的方向前进。 久远寺老人被移到知客寮。今川伴随着榎木津,像条金鱼粪般跟在后面。因为他想不到其他妥当的行动,莫可奈何。 山下在今川第一次造访这座知客寮时慈行坐的位置坐下,并请今川等人在坐垫上落座,态度简直就像在自家。 山下一安顿下来,立刻问道:“那个叫菅野的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我一样是医生,是我去德国留学时,照顾我学长的同窗。战前,他在我的医院担任小儿科医师。昭和十六年的春天,他失踪了。” 菅原低喃道:“听说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哪。如果和田的话可信的话,时间很吻合。”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到处流浪,要不然就是躲在哪里,再不然就是死了,没想到竟然出家,关在山里头。唉,他对我来说,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存在。” 山下听了他的话,看了天花板上的污渍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久远寺先生。老实说啊,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把仙石楼里的你们全部逮捕起来。若是那么做,或许可以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因为就算那是胡来还是独裁,至少也没有偏离正确的做法太远。住宿客全体共谋说即使不是事实,也是有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抚平垂落的一束刘海,说道:“听好了,搜查会议决定把你们从嫌疑犯降格为目击者,只是出于旅行者没有杀人动机这点程度的理由罢了。但是从那之后过了三天——才短短三天,这段期间怎么了?叫饭洼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关系人,那里的今川打一开始就是关系人,其他采访的人也从好几个月前就与这里的人有联络,再加上这下子连你也是关系人了。结果没关系的……喂,你在做什么?” 惟——名无关的榎木津站起来,伸长了身子看着雕花横楣。 “给我坐下!真的把你逮捕喔!……总之,现在无关的只剩下这个笨蛋侦探而已了。这是偶然吗?我没办法这么想,没有这种巧合。” “警部补,你说的完全没错。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啊。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有关系的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出于某些理由聚集在一起行动,结果才会引发事件,所以要是有完全没关系的人混在里头,反倒不自然哪。” “那是怎样?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有你以前认识的人,也不是偶然吗?” “唔,不是偶然吧……”久远寺老人将往右倾斜的重心向左移,端正姿势,“我在昭和初期,直到大东亚战争爆发之前,每年都会去那家仙石楼,那里是从上一代起就经常光顾的旅馆。菅野是在昭和七年左右成为专任医师,所以……对,我也带菅野去过好几次。” “去仙石楼?带那个男的?” “是啊。” 老人眨着小小的眼睛,不知为何露出极为柔和的表情。 “那个时候啊,医院的规模扩大,除了小女体弱多病之外,嗯,我算是幸福的。但仔细追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出现了崩坏的征兆,但是那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忘了那是哪一年,曾经在仙石楼碰上一行高贵的和尚……” 这件事今川也听说过。 “那个时候,菅野看到和尚,不知道哪来的感触,对我这么说:‘我们切割、缝合病患,将他们浸泡在药里,让他们活命。即使如此,只要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因为还有下一个病患,这是没办法的,但我总是对此存疑。医生只能照顾活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患者活着,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治愈别人吗?’——菅野曾这么说,我记得很清楚。” 久远寺老人闭上眼睛,细细回味似的把脸转向一旁。“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久远寺先生、久远寺先生……”山下不解风情地叫道。 “就算这么说,但医生的工作就是让客人尽可能多活一天不是吗?要是死了就血本无归了。亲人会伤心,医院也赚不了钱啊。那家伙在说些什么啊?那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啊。要是有这种医生,客人会被其他医院抢走的。” “不是客人,是病患。” “病患就是客人吧?” 山下的反应,让老医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不会懂吧。” “我懂的。刑警的工作就是抓坏人,医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和尚的工作就是办法事。要是对自己的工作抱有疑问,就没办法干下去啦。” “或许是这样吧。只是,他的话在我心中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呢?” “几年之后,菅野失踪了。” “看吧,干不下去了吧?” “用不着说得那么洋洋得意,我也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菅野为何要躲藏起来,完全不了解。至于现在,我稍微明白为什么了。不过这也是猜测而已。或许他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像是负债之类我不可能得知的理由而躲藏。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可是那家伙人在这里的话……” 久远寺老人闭上陷在肉里的眼睛。 “表示菅野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或许因为这样,才会来到这座山里……” “你没有找他吗?”菅原问。 “那个……小儿科是吗?他等于是抛下了职务,你一定很困扰吧?你没有想过要找菅野吗?” “我当然很困扰,结果小儿科也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 “我撤掉了小儿科。本来我的医院里,小儿科的评价……不,菅野的评价就非常糟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山下你说的,患者敬而远之,再加上时局险恶……” “评价很糟?这么说来,恕我失礼,你的医院风评似乎很不好呢。” “哦,你调查过了?不过那个时候,医院本身的风评并不差,糟糕的是菅野个人的评价。” “是他医术差劲吗?” “一般的医生是没有医术高下之分的。治疗所需要的,是丰富的知识与正确的判断力,其他就是品德了。需要高度专门技术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 “这样吗?” “是啊。大部分的庸医不是没有知识,就是判断错误,再不然就是没有品德。” “那菅野缺少的是什么?”山下问。 “品德。不,他这个人也不坏,只是……该说是癖好有问题吗?” “癖好?” “所以说……这么说来,你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吗?不是叫你去问东京的警察吗?” “咦?” 山下看菅原,菅原不悦地回答:“报告还没有送到,前天才照会的。或许今天左右,报告书就会送到仙石楼的益田老弟那里了。” “对啊,才三天而已,还没收到。” 山下强自辩解。久远寺老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微微突出下唇,不服且自嘲地说道:“你们或许不晓得,但我对自己的事清楚得很。就像你们知道的,我就是去年夏天引发轩然大波的医院院长。许多人陷入不幸,也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受伤,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东京警视厅和检察厅里,有一大堆关于我的情报。我不知道那是调查记录还是口供笔录,不过同样的事,我钜细靡遗地说了不下三十次,文件应该多到抬不动了才是。” “这……前阵子也听说了。” “所以,报告书里应该也有提到菅野。你们自己去读吧,我不想说。” “那个人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人吗?” “算关系人吗……?唔,没有直接关系。因为事情是发生在他失踪的时候,是他埋下了事件的种子……不,他也算是关系人吧。” “他是凶手吗?” “凶手是我。” “什么?” “意思是,我等于就是凶手。凶手什么的,那起事件里根本没有什么凶手。” “没有凶手?你涉入的是‘杂司谷婴儿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吧?凶手没有被逮捕吗?” 菅原答道:“在我的记忆里,凶手没有被逮捕。而且关于婴儿诱拐杀人,事件本身似乎甚至没有被报道出来。被报道的好像是意外还是自杀,我不清楚。喏,辖区的次田就记得三流杂志写些卑俗的中伤报道大加炒作,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可能还没有解决。” ——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想起久远寺老人在初次见面时曾经这么问。如果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会忍不住想问吧,今川现在才想起。山下问道:“没有解决吗?” “已经解决了。对吧,榎木津?” 久远寺老人征求侦探的同意。今川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久远寺老人会如此信赖榎木津这人,似乎也是因为当时之事。 然而受到信赖的侦探似乎处在就快打瞌睡的状态,不仅是半眯眼,根本只剩下三白眼地说:“没有我出马还解决不了的事件。” “胡说八道,没有凶手哪叫做解决?”山下不服气地说。 “那是……哎,等报告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警察不会对自己人扯谎吧。” “唔,就算东京和神奈川再怎么交恶,同样都是警察,送来的不可能会是作假的报告书……唔,这事就先算了。可是啊,做医生的有可能会跑去当什么和尚吗?菅原?” “这个嘛,有可能吧。老是把人体切切割割的,也会感到空虚吧。像我复员之后,也曾经想要剃发出家呢。” “你这个人很不科学,我可以了解那种心情。但那是小儿科啊,怎么说呢……久远寺先生,你能够了解菅野的心情吗?他放弃了科学,投入了宗教,对吧?” “没有哪个蠢蛋会放弃科学的。要是有的话,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科学精神可言,信仰不可能拿来取代科学思考。菅野不是厌倦了当医生,而且是厌倦了胜任不了医生的自己。别把这给搞混了,刑警。”久远寺老人飘飘然地激昂道。 山下也不反驳,有些丧气:“可能吧,我已经听够这种话了,和尚的歪理都快把我搞得消化不良了。对了,久远寺先生,你是做哪一科的?” “我到去年为止,一直都是妇产科医生,不过本来是外科。” “这样啊,那菅野的症状你也诊断不出来吧。” 久远寺老人突出下唇,把身子往后挺:“他是什么样的症状?你们说他变得凶暴,非常严重吗?” “昨天大闹了一场,反抗得比走投无路的强盗更凶狠。刚才我也说过了,他待在那座漆黑的洞穴里头似乎就很安静,可是只要走到外面一步,就完全无法应付了。这样是生病吗?一开始我也觉得那种待遇太不人道,但是他那个样子,和尚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昨天实在恐怖极了。对吧,菅原?” “太恐怖了,不,真的很恐怖。对了,那个人到底几岁了?” “他比我年长七八岁。今年应该七十左右吧。” 这样说的话——今川想起多余的事来——久远寺老人才六十二三岁而已。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今川原本还估计他应该已经七十岁了。 菅原发出惊讶的声音:“什么!七十吗?那种年纪,手臂又像枯枝一样,哪来的那种蛮力?有个警官还被打成了脑震荡呢。” “那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山下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因某事造成了发病的契机,听说从那之后就一直这样。至于是什么事,目前还没有半个和尚愿意吐实,现在也还在侦讯这方面的事。他们嘴巴牢靠得很,坚称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应该是没关系吧?他都被关起来了。” “可是昨天他擅自跑出来,大闹了一场呢,不能保证之前也没有出来过。说起来,和尚对警察隐瞒事情的态度太可疑了。他们隐匿了菅野这个人的存在,教人不起疑心反倒奇怪吧?” “因为没关系所以才没说吧,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寺院之耻。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也教人提不起劲说吧。” “你说这什么话啊?在警察面前,不做任何虚伪的证词,才是善良国民的常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与犯罪无关的事,一句话都不透露给警察, 才是百姓的志气。那你是在……怀疑菅野吗?” “当然怀疑啦,因为那个男的那个……精神异常,所以……” “所以把尸体倒插在厕所里、在暴风雪的夜里爬上屋顶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是这个意思吗?把什么事都当成是异常者干的当然既省事又方便,但这不会太单纯了吗?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哪。” “不,事情应该很简单。犯罪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单纯的,只是很难找出头绪罢了。这就像九连环一样,只要抓到窍门就简单了,我认为菅野就是这个关键。” “哦?的确,我过去涉入的事件也很单纯哪。我想听听你这么说的理由。” “这座寺院的和尚太过冷静了,因为他们有菅野这个秘密武器。就算找到了指纹等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菅野是凶手,其他的和尚就可以置身事外。昨天夜里那个叫桑田的和尚吓得逃跑,但我觉得他的嫌疑也很重。感觉他像是知道会发生骚动,所以逃跑了……” 确实。昨晚下山途中,桑田常信非常害怕。但论害怕的话,看在今川眼里,那个小个子的小说家看起来更要害怕得多。 “而且那个菅野越狱大闹的时候,和尚们慌乱得不成样子。因为那完全事出突然,安全装置松脱了,所以他们才会惊慌失措。之后,和尚们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警部补先生,你这番话真是让人搞不懂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哪。如果菅野是凶手,就算他从牢里跑出来,和尚们也用不着慌乱或动摇啊。根本不必隐瞒他的存在吧?反倒是把他当成代罪羔羊送出去,才能够保证其他和尚的安全啊。” “这……所以菅野是听从某人的命令行动的。” “要遥控疯狂的人是很困难的。” “或许是佯狂。” “佯狂?” “假装疯癫是吧?”榎木津突然大叫,“哈哈哈哈,这点事我也知道。可是那个人是真的哟,社长。” “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啊,你是睁眼瞎吗?” “你、你太失礼了!” “且慢且慢,别这么生气,大人物要稳重点。榎木津也是,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可是山下,就像榎木津说的,如果菅野是佯狂,为什么要做出那种摆置尸体的怪诞行为?” “如、如果他是佯狂的话,就像这个人说的是装做疯癫的样子,那么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些手脚也是为了让人这么以为的……” “为什么非得让人这么以为不可?” “那当然是因为……” 山下一瞬间闭上了嘴,久远寺老人趁机说:“哪有什么因为不因为的。” “如果菅野真的是精神异常,那可以理解。可如果不是这样,而且尽管不是这样,却要装做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是在宣称那些有如异常者行径般的尸体摆置是自己干的吗?如果要伪装成是异常者的所作所为,就必须表现得不像是一个异常者才行吧?如果照这样想,菅野果然是真正的异常者,是他逃狱之后独自犯的案。” “啊……呃……是啊。我明白了,这是其他的和尚为了嫁祸给菅野,而做出异常的摆置……” “那也说不通。” 今川听不下去,开口道:“不管是菅野先生单独犯案说,或是真凶另有其人,想要嫁祸给菅野先生的说法,在这个情况下都说不通。若是那样的话,那么真凶的伪装手法是失败的。” “失败?为什么?” “因为菅野先生的外形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和尚。明治以后,和尚可以蓄发,东京等地也有不少和尚发型和一般人相同,但是那些和尚身上也都穿着袈裟。换句话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和尚的基准是服装,再不然就是发型,如此罢了。” “那又怎么样了?” “饭洼小姐看到的疑似凶嫌的男子是个和尚。” “所以那又怎么……” 山下露出厌倦无比的表情。今川接着说:“在夜晚的暴风雪当中,就算有室内灯,依然非常阴暗,视觉辨识度非常低。然而饭洼小姐却在一瞬间就看出那是个和尚,我认为这是因为那个人穿着像袈裟般的衣物——虽然穿着袈裟应该没办法爬屋顶——但至少不是穿着西服。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剃发。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了。若非如此,饭洼小姐是不会认为对方是个和尚的。但是服装姑且不论,菅野先生留着头发,所以爬上屋顶的应该不是菅野先生。而如果这是有人想要栽赃给菅野先生而动的手脚……” “只能说是失败了,原来如此啊。” “所以起码菅野先生不是弃置了稔和尚尸体的凶手。至于其他,我虽然不了解,但我觉得不会只有树上弃尸事件是别人所犯下的罪行,换言之,那并不是依照狂人的理论所做出来的疯狂行为。” “这样吗?不,我觉得这有待商榷,而且饭洼的发言是否值得信赖也很可疑。” 久远寺老人说道:“山下先生,你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像那样怀疑所有的证词,会没完没了的。例如说,包括警察在内的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生前的小坂了稔,连那具尸体是不是真的小坂都不晓得啊。只有这里的和尚们说是而已。如果从这里开始怀疑,或许这座寺院里还隐藏着呈报人数以外的和尚呢。和田慈行搞不好也不叫这个名字,什么都不能相信喽?” “不会有那种事的啦……对吧,菅原?” “对,除了撒谎能够得利的人以外,是不会有人说谎的,久远寺先生。看破对方的谎言,使其自白,就是刑警的工作,所以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你们不就轻易相信了那些你们觉得应该不是谎言的部分?或许就是这些部分有利害关系啊。总之,那位小姐非常害怕。怕成那个样子,是没办法扯谎的,相信她吧。” “那样说的话,桑田常信也很害怕啊。” “哦,今早吵着抓老鼠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他的房间,他好像真的很害怕。也相信他吧。” “这哪能当成基准?对吧,菅原?” 菅原稍微晃了晃那张粗犷的脸。 感觉上山下变得极度依赖菅原。 根据今川的记忆,一开始在仙石楼时,两人应该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缔结了信赖关系,今川很感兴趣。 久远寺老人问道:“先不管这个,那个让菅野变得疯癫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详情,不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听说是去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啊……”久远寺老人说道,沉默下来。 “听说在那之前,他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和尚。因为他还当上了……典座是吗?听说那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位。他短短三四年就出人头地到那个地位了。” 山下的说明似乎传不进老医师的耳里。 总觉得状况变得有些奇妙。直到刚才为止,还吵着要逮捕还是被逮捕,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说是妨碍公务也颇为奇怪。山下可能也这么想,他只叮嘱三人要尽快回去,不要在寺院里乱晃,就打算离开了。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山下先生啊。” “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和菅野两个人单独谈谈?只要短短三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行了。拜托你。” “可是那家伙不会说话啊,就算说了也听不懂。” “没关系。” “就算你说没关系……你很可疑,那家伙更可疑,我不能允许你们单独会面。” “为什么我很可疑?” “你有可能是共犯,或者是幕后 黑手,这有十二分的可能性。” “你竟然想得出这种事!今天可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寺院哪,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嘴上要怎么说都成。菅野或许就是你送进来的间谍……老鼠也说不定哪。不,这是有可能的事。嗯,原来如此。” 山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我何必做这种事?菅野关在连电话跟信件都收不到的寺院土牢里,我要怎么跟他联络?” “只要想就办得到。年轻的云水都会去镇里托钵,进行募款。听说他们会到汤本或元箱根一带。其实那里面还有一只你放进来的老鼠,只要把云水当做传令兵使唤,就能够通讯联络了。从仙石楼的话,外出砍柴的途中一下子就去得了……” 山下“啪”地拍了一下手。 “哦,所以你才要逗留在仙石楼是吧?菅野发疯被关果然是装的,这是为了让人认为他不可能下手。只要关在牢里,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了。然而实际上云水却依照你的指示打开门锁让他外出……” 山下可能是因为胡思乱想意外地说出个道理而感到高兴,他人就这么站着,开始演说起来了。久远寺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偷偷瞄了今川一眼,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对小坂和大西有个人的恩怨?你的杀人计划从战前菅野入山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却因为某些理由而中止……是因为战争吗?八成是战争吧。然后你要菅野杀人……哦,出现在仙石楼的和尚就是你自己吧,你那颗头跟和尚没两样嘛。” “啊,啰嗦啦,我的确是个秃子,却是个爬不上屋顶的老头子啊,我才没那种体力。而且我何必等到这种时候才下手?战后到今年都已经第八年了。”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不是说你碰到了别的事件?你说过吧。就是因为那个。” “你不该当警官,应该去当作家的,会写出比关口更有趣的作品哟。唔,听起来似乎是碰巧说得通。不过那我问你,为什么菅野会在昨天大闹?那也是我指示的吗?” “如果说他的大闹,是一种sos信号怎么样?因为秘密快被揭露,所以大闹,于是你间不容发地赶过来……” “我才不知道他大闹这回事,我根本无从得知啊。而且那样的话,我何必要他用那种陆异的方法杀人?或者是我干吗要那样杀人?” 山下突然沉默了。“就是这个,总是碰到这个瓶颈哪……” 锐气受挫了。 菅原站着说道:“山下兄,关于这位久远寺先生,就等报告书来了再说吧。那时那边的侦讯应该也结束了,鉴识也已经回去了,派个警官监视出口就行了。” “是啊,可是万一他们商量要如何湮灭证据或串供的话……” “没关系的,只要他们跑不掉,做什么都无所谓,反倒有可能露出马脚。就算证据全都烧掉了也没关系,我会逼他们自白的。”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处置,只要你们允许我见菅野,我就在这里等着。我问心无愧。” “是吗?那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吧。”菅原撇下这句话,和山下一起离开房间。 刑警们出去后,榎木津立刻躺倒下来。 “啊,怎么这么麻烦呢?这里是个坏地方。” “怎么啦,榎木津?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已经知道啦,那个孩子是妖怪,那个和尚空空如也,简直是个人偶。不……那是……哎,算了。” 在榎木津看来,阿铃像个妖怪吗?对今川来说,不管是阿铃还是慈行或榎木津,看起来都不像是和自己相同的人类,全都是妖怪人偶。这三人当中,毋宁说慈行是他最能够理解的。 “凶手……怎么样呢?” “没有凶手。” “没有凶手?” “对!”榎木津说完,翻过身去背对他们。 确实,这番意见似乎比任何人的看法都更切中要点——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望着榎木津的背。即便见识到如此惨不忍睹的侦探行动,老医师似乎依然未对侦探感到失望,他的视线没有失望的感觉。老医师为何会对这名怪人寄予如此深厚的信赖?今川感到难以理解。 那起事件。 是因为那起夏天的事件吗? “老先生,那起所谓夏天的事件指的是……” 今川头一次想询问这件事。在这之前,今川只对眼前老人的表面有兴趣,对他的内心世界则漠不关心。这不仅是针对老人一个人,今川对几乎所有的事物,一直都是采取如此的态度。今川认为反正内心世界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一直放弃去理解。他并非改变了主张,硬要说的话,或许是与泰全的对话影响了他。 “那是个令人难过的事件吗?” 老人缩起下巴,“噢”了一声。 “今川,说难过的话,那当然难过了。我啊,在那起事件里,几乎失去了与人生有关的一切,不管是回忆还是财产还是家人,一切的一切。不过那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自作自受。就算抱怨死人也没有用,反而就算是道歉,死人也不会原谅我。但是啊,我一直以为菅野也已经死了,然而……菅野还活着。” 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输了比赛——是这样的事件。前些日子老医师曾这么说。 当时今川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想到或许老人内心所受的伤比想像中更为深重。如果真是如此,久远寺就是个极为坚强的人。或者只是今川感觉不到他软弱的部分而已? “老先生说菅野先生种下了那起事件的因,这到底是……”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一张脸涨得宛如达摩不倒翁般赤红,双手抱胸,垂下头去。 “菅野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老实说,没有人明白,只是臆测罢了。所以我才想问他,或许是他导致的。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我并不打算把一切都推给菅野,责备全是他害的。我只是有一点……有那么一点,希望他了解我的心情。” 今川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觉得这并非自己能够干涉的领域。 一会儿之后,英生来了。 “打扰了。” 他送茶来了。 感觉有些无精打采。视同师父般景仰——虽然今川不知道是否真的景仰的僧侣接二连三过世,今川觉得这也难怪。像今川,尽管只认识了泰全短短几小时,但泰全的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更何况是长年共同起居生活的人,即使感情并不那么融洽,也应该会感到难过吧。 今川向久远寺老人介绍英生,接着叫醒开始打鼾的榎木津。榎木津一度翻身平躺,接着以活动写真[注一]里波利斯.卡洛夫[注二]所饰演的怪物般的姿势猛地起身,盘腿而坐。然后他望向英生。 与侦探四目相接的英生害怕得全身僵直,捧着茶的手在发抖。 “情人吵架吗?” “……” “你被打了吧?” “不,这……” “很痛吧?” “咦?” “你在说什么啊?榎木津。” “没关系的,熊崎先生,这个年轻和尚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这里没有警察那种凶恶的人,也没有和尚那种恐怖的人,可怕的只有这两个人的脸而已。喏,说吧。如果说来话不长,我就听你说吧。喏,说说你那右手的淤伤和嘴角破掉的理由吧。” “这、这是……我在行钵中犯了错,所以被罚策责打了。” “罚策?” “就是刚才那东西,你也看到了吧?” “刚才?什么东西?” “喏,就是在三门那里,慈行和尚拿板子打老人不是吗?你不是也在吗?” “老人?我没看见呢……” 这么说来,榎木津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阿铃身上,或是阿铃的去向,直到今川拉扯他的袖子,在那场骚动之间,他一直出神恍惚着。不过连发生在眼前的大骚动都一点记忆也不留,这个人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 “可是这个人不是被板子打的。” 注一:电影的旧称,翻译自motion picture一词。电影于一八九六年传入日本后,便以这个名称被介绍,一直延用到一九一?年代。 注二:波利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一八八七~一九六九),英国演员,因演出《科学怪人》中的活死人怪物而一举成名的恐怖电影巨星。 “什么?喂,过来,让我瞧瞧。” 久远寺老人伸出手去,英生立刻用力缩回自己的手,说:“不、不必了。” 很羞涩的动作。 “不必客气,我是医生。” “您是……医生吗?” “是啊。你讨厌医生吗?哦,我并没有男色的兴趣,所以放心吧,我并不是想要握你的手。” “啊……” 英生轻轻伸出右手,老医师用双手撑在底下似的轻轻捧起。 “这很严重,一定很痛吧?好严重的挫伤,感觉不像被警策打的。是跌倒撞到门板了吗?这里痛吗?这里呢?” 英生并不出声,而是微微扭曲嘴角和眉间来表现疼痛。 “骨头似乎不碍事,可是要是不好好治疗,连东西都拿不动吧。不过我手边也没有药膏贴布之类的,这两三天不能动到手哟。” “这……不行。” “怎么会不行?受了伤就该疗养啊。” “我还有……作务要做。” “我不知道什么错误失误,但是只要受了伤,连吉田茂[注]也会休息的。在欧美,没有人受了伤还要勉强工作的。勤劳是件好事,但是凡事过了头……” “这不是勤劳,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工作,而是修行。我不是在劳动,只是生活而已。感谢您的关心,请不要再管我了。” 英生低下头来。 “或许师父是这么教你的,但身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手不能动了怎么办?” “菩提达摩的弟子二祖慧可为了向观壁的达摩求教,斩下自己的左臂献给他。求道的决心,份量远重于一条手臂,不能够为了这一点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去跟你的师父交涉。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甚至要断手断脚才能学到的?” 久远寺老人准备站起来。 “你的师父是叫什么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岛佑贤的行者。 今川正想这么说,却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湿润的瞳眸注视着自己…… 不,英生颈项一带那白皙粉嫩的肌肤缠绕附着似的烙印在视网膜里…… 今川吞回了要说的话。 久远寺老人叨念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完全站起来了。 “说起来,菅野的待遇也好,对仁秀老人的态度也好,还有这个英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我非常赞同信仰,也认同世上应有众多价值观,但是人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无视于人类尊严的思想或行动,与迷信迷妄之类没有两样,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榎木津制止,“你不行的。” “什么意思?” 注: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政治家,曾任外交官及日本首相。 “不过小和尚,勉强自己也不好。” “什么?”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会断的。” 榎木津说道,慵懒地重新转向英生那里。接着他瞥了一眼今川说:“你很恶心哟,大骨汤。” 虽然不知道榎木津是什么意思,但今川觉得被说中了痛处,难得地脸红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单纯地是在批评今川的外表。 “喏,就连那个生着一张怪脸的人也有羞耻心这玩意儿,所以你这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小和尚会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不可以逞强。” “我……没有逞强。” “真是不成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呃……” “这里不适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吗?” “您是在……” 英生从正面望向榎木津的脸…… 看呆了。 榎木津锐利地瞪着英生说道:“这样吗?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让他折断一只手也好,豪德寺先生还有大骨汤都别理他了。茶我们会喝,你快点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这是在说什么啊,榎木津?” 豪德寺——久远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英生则像只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吓得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对纸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作出反应,跪坐着反射性地改变方向,深深俯首。 “佑贤师父!对、对不起。” 佑贤站在那里。 “没事,只是你出去送茶,迟迟不归,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了。没事吗?” “什、什么事都……没有。” 也因为久远寺老人恰好是站着的,他面对佑贤,挺起胸膛。两脚微开,也就是所谓如金刚力士般的站姿。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他师父吗?这名青年僧受伤了,而且是会妨碍到日常起居的重伤。强迫伤员进行过度的劳动,教人不敢恭维呢。” “你是……传闻中的侦探吗?” “侦探是我。”榎木津盘腿坐着说道。 “哦?” 佑贤将有如岩石般的脸转向榎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详他。久远寺老人用一种看到什么肮脏东西的视线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是医生。” 佑贤将视线转回久远寺老人。 “哦,认识博行师父的就是你吗?我从慈行师父那里听说了。我是维那,中岛佑贤。” “我认识的是菅野博行医生,不是什么博行师父,也不是疯和尚。竟然把人关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佑贤师父,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佑贤闪躲久远寺老人的话锋似的屈起身体,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伤了?哪里撞到了吗?” 然后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检视变成青黑色的伤处。 “哦,这样子连作务也没办法进行吧。为什么……”佑贤把脸凑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诉我?” 英生微微张口,只有一双眸子横向移动,望向佑贤坚毅的脸。 榎木津用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着这一幕,开口道:“因为是被你打的吧?” “什么?你说……英生,你说了什么……?” “你还想打他是吗?那个年轻和尚坚强得很,一个字也没提起你的事。” 佑贤扬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英生的侧脸,接着站起来瞪住了榎木津。榎木津撇着头。 “为什么我非打英生不可!你这个什么侦探,血口喷人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为禅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这种行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极说禅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的,不过他应该 是把用语言讲不通搞错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在念什么经,才不在乎。喂,大骨汤,用中国话跟他反驳几句啊!我听说和尚有个不可以说谎的规矩是吧。不对吗?” “听说叫做妄语戒。” “喏,不就有吗?你不就犯了那个什么戒吗?” “我犯了妄语戒?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谎?” “无时无刻、对你自己!为什么隐瞒?那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在下界根本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么的无所谓!” 佑贤沉默了。 榎木津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绕过英生,来到佑贤面前。 “看着。” 说完之后…… 他揍了佑贤的脸。 佑贤忍耐痛楚似的,面朝侧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后退,背对榎木津静静地走了出去。 “呃……喂!榎木津!” 英生和久远寺老人都呆住了。 当然今川也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完全无法动弹。 榎木津也若无其事,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声调说:“小和尚,用嘴巴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这么做。会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该。喏,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胡乱捶打懦弱小说家的人会说的话。 “太……”英生说到这里,突然语塞,用力鞠了一个躬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管是太感谢了还是太可怕了,总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适合禅僧说出口的话吧,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确认英生关上外门后,一张脸涨得像烫章鱼一样,逼问榎木津:“榎木津,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那样的行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打他的是佑贤?啊,你看到了……什么吗?你看到什么了?” “哪有什么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碑文谷先生?” “看到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么了吗?” 今川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佑贤和尚本来好像不知道英生受伤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什么都没问,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这里不对劲。如果佑贤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伤,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老先生只说英生受了伤,但没说是右手,也没说是挫伤。我看到的只是如此罢了。” “哦,我的确是有说受伤,但是也只说了这样而已哪!” “大骨汤说的没错。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如果是因为害羞也就算了,但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不应该。”榎木津高兴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川思考。佑贤被打的态度显然不自然,那种不自然,正好证明了殴打英生的其实是佑贤这件事。那么为什么?有哪里不对。榎木津说的“说谎”,指的并不是佑贤隐瞒他殴打英生这件事。 越想结论逃得越远。 今川觉得只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但是一旦认识到那就是真相,被认识到的真相与本来的真相之间,又会产生出无法弥补的分歧。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搔着秃头问:“那……与事件有关吗?” “无关吧,而且跟修行还是宗教什么的也没关系吧。还是有……这问题就去问京极吧。啊,开始无聊了,我去散散步。” 榎木津说着“难得站起来了,我才不要再坐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在寺院里乱逛的话,会被警察斥责——就算这么劝阻应该也没用。反正他打一开始就没在听警察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听从吧。 榎木津人一不见,突然就有了一种虚脱感。 今川觉得有点尴尬,但也没有话对老人说,不晓得今后该何去何从,只好望向榎木津一开始在看的雕花横楣。 是没见过的样式。 今川没有深思。 老人扭着脖子,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外表看起来坚毅,但并不顽固,是个通情达理的老爷爷,然而那颗秃头里却充盈了今川无从理解的悲伤事件吗?但是就算不说出口,一旦这么去想,又觉得似乎不太一样了。 “今川。” “是。” “怎么样,咱们也学侦探去散步好吗?” “可是警察……” “弄个不好,一出去就会给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 “这……” “对吧?哎,总觉得把你给卷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就把这当做是从军时代有个怪长官所带来的悲剧,死心吧。” “好的。可是本来一开始我才是关系人,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吧。” “这样啊。你清楚寺院里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某些程度,不过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里。” “很足够了。走吧。” “去哪里?” “去见那个老人家……叫仁秀吗?去见那个人吧。” “为什么?” “去问菅野的事。和尚们连对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说了那个长袖和服姑娘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吗?” “啊……” 今川也很在意阿铃的事。 屋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在。 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只去过内律殿和理致殿,还有禅堂和旁边的建筑物而已。他沿着回廊行走时看过食堂和佛堂,不过因为没有一同采访,所以并未进去过。 根据饭洼的陈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树丛里。 笔直生长的树木,使得空间显得无比庄严。没有多余的色彩,再加上气温偏低,这一切要素都无限提高了精练风景的完成度。 “好沉静。” “什么?” “不觉得沉静吗,在山里头?” “这样吗?” “我长期以来一直住在石头盖成的建筑物里,嗅的尽是药品的臭味,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很新鲜,好清净哪。” “可是这里是杀人现场。” “是啊。虽然对死人过意不去,但我觉得在这座山里,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没在悠久历史当中的、无名的个人的死。” “这……我有点了解。” “所以或许用不着我们拼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够如此。” 久远寺老人仰望着大雄宝殿的屋顶。 今川主观认为,禅是没有色彩的。 这当然是受到水墨画之类的印象所影响,既没有深刻的意义,根据也很薄弱。不过不管怎么样,禅对今川来说就是没有色彩的。即使有颜色,那也是有如梦中的色彩,无论是红是蓝,终究不过是黑色的变异,只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罢了。 黑白当中的“色彩”——阿铃。 那是异物吗?不,不对。 “那个叫阿铃的女孩……” “哦,她跟我们想像的差距颇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点都不迟缓,她拥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并没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当理智。只是教育环境不好……不,只是环境不对。” “我也……这么认为,但,虽然这么认为……”——那个孩子是妖怪。——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总觉得不明白她的真面目。”“真面目?什么叫真面目?今川,她的确不是 08 那是个耿直的青年。 说是青年,但年龄与我不相上下。虽然比我年少,但顶多只差个一两岁。 不过若说到肉体年龄,我就相形失色太多了。对方一副经过锻炼的健壮躯体宛如无言地在夸耀着什么,总觉得没有一丝破绽。 虽然我个子不高,姿势也很差,总是倾斜不正,但平常并不怎么会对自己的肉体感到自卑,然而一看到如此健全的肉体,就忍不住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他的模样与明慧寺僧侣有些不同。 抬头挺胸。 眼睛朝着正前方。 我对这名僧侣——松宫仁如感到欣赏。 “仁如(jinnyo)这个名字,原本是念作hitoshi吗?” 京极堂与仁如面对面。 这里是箱根汤本派出所的一室。不过与东京等地的派出所不同,里头是单纯的民家,当然榻榻米上铺着坐垫,我们就坐在上面。 “不,原本只有一个仁字,念做hitoshi。如这个字是剃度时。劝我出家的师父授予的。” “那是底仓村寺院的师父?” “您知道得真清楚。” “其实……仁如师父,这边这位小姐十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如果你就是她所找的人,那么她的心愿就等于实现了。怎样,有印象吗?” 仁如把脸转向我,准确地说,是转向坐在我斜后方的饭洼小姐。但我总觉得被注视是很丢脸的。为了掩饰这种难为情,我转动脖子,一样看向饭洼。 完全吻合“屏住呼吸”这样的形容。饭洼缩着肩膀,蜷起身体,完全不肯看仁如。京极堂侧眼看到饭洼那副样子,开口道:“来,饭洼小姐,这位就是松宫仁如先生。他是你在寻找的人吗?” “饭洼……?”仁如说道,微微皱起黝黑的眉毛,凝视饭洼。“小季……吗?你是小季吗?” “你是……仁哥吧?” “你记得她吗?” “记得,那个时候她才十岁……不,她是我亡故妹妹的同窗,所以是十二岁吧……” “是十三岁。” “对。啊,你过得好吗?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根本认不出来了。” “这样吗?饭洼小姐,你寻觅多时的人就在这里,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请容我先把事情办完,可以吗?” “啊……好。” 京极堂利落地结束了这场暌违十三年的相逢。不过,在见不到面的时候,幻想、希望、臆测等多余的东西会被加油添醋、渲染扩大,然而实际上见到,却不会涌出多么特别的感情来——虽然我是这样,但不保证饭洼也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负责任地断言八成如此。 “那么,仁如师父,我想请教的只有一件事,那片大平台——或者说浅间山的土地,地主是不是你?” 意料之外的发展。 “喂,京极堂,你这是……” “不要多话,关口,这里没你出场的余地。怎么样,仁如师父?” “中禅寺先生,您这个问题是在问贫僧是否为那座明慧寺所在土地之所有人吗?” “没错。” “正确地说,贫僧并未正式继承,也没有权状,而且建筑物的所有权……原本应该就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税务署应该也很伤脑筋吧。” “似乎是。” “喂,说明白一点啦。” “真啰嗦,你只是个跟班,能不能乖乖闭嘴?固定资产税已经在大前年制定了吧。所以税务署去仁如师父那里……啊,这么说的话,是找到佚失的登记簿什么的吗?” “似乎是这样。户籍资料在战祸中散失了一部分,似乎费了相当大的工夫,但警察那里好像还保有资料。贫僧在家父过世后,曾被警方拘留了一段时间,所以……但贫僧完全没有想到有可以继承的财产。” “但府上是资本家吧?” “那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是拮据万分,事业本身一点都不顺利。会搬到箱根,也是因为横滨的房子卖掉了。困窘之余,家父插手当地的产业,却没有一样是顺利的。原本那里的产业就很贫乏,与当地居民也起了摩擦,就算外来者迫不得已插手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成功。不过贫僧的父亲完全没有对我说出实情……” 这与饭洼的话有微妙的出入。 事实完全一样,但观点不同,陈述的语气也会跟着不同吧。 “因此似乎只有许多债务。房子烧毁、父母双亡之后,讨债的找上贫僧。贫僧将公司之类的全数变卖,抵消了债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不动产。” “那个时候。是委托律师办理各项手续的吗?” “是贫僧自己办理的。因为不熟悉这方面的事,吃了许多苦头。如果老实地委托律师处理的话。或许当时就知道有土地的事了。” “喂,京极堂,那买了明慧寺的就是这位师父的父亲吗?” “关口,这位师父不是才刚亲口说了吗?他拥有的只有土地,应该没有建筑物的所有权。” “虽然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带你来了。我说啊,这位仁如师父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先生,在过去是我的雇主屉原宗五郎先生的生意伙伴。听说大正大地震的混乱时期,屉原先生预测箱根将开发起来,邀请松宫先生一起先买下土地。不过适合发展观光的地点早已被收购一空,价格也高。元箱根和强罗、汤本一带全都不行,结果只能买下那里。总而言之,屉原先生与松宫先生两个人将浅间山山顶的一块地垂直分成两半,各自买下了。根据屉原先生的说法。这是一种赌注。” “赌注?” “对。松宫先生买下的一侧——大平台侧,有登山铁道经过;相反屉原先生买的另一侧——奥汤本侧,则有旧东海道。不管哪一边,从街道和铁道的距离来看,都无法立刻使用。但两人认为只要开发进行,迟早能够用得上。接着就看哪一边会成为摇钱树,算是个花钱而且费时的赌注。” “家父在这场赌注中——输了。” “这话不对,两方都输了。凭这种性格,做生意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令尊过世了吧?在昭和十五年。” “是的。以这一层面来说,家父也是输了。而且这对屉原先生来说或许只是消遣,但对家父而言,却是希望能够起死回生,真正是孤注一掷的赌注。” “嗯,如果处于经济拮据的状态下,或许是如此没错…山不管怎么样,屉原先生也没有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分出高下的话,算是平手吧。” “或许是如此。家父虽不贪婪,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蛇骨川的那个家也是,虽然是栋很宏伟的宅子,却是租来的。” “租的?那栋大宅于是租来的吗?”饭洼似乎真的非常吃惊。 仁如微笑着说道:“是的,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我认为买了山上的那块土地,就是家父失败的开始。这次调查后,贫僧更加如此认定。” “但是府上有佣人,也有车子……我一直以为府上相当富裕。” “是富裕没有错,却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若是过着简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原来……是这样啊。” 饭洼沉默了。 京极堂双手抱胸。“仁如师父,过去的事姑且不提,你在暌违十三年后回到这里,是为了处理继承与税金等问题,也就是来处理土地的。” “是的。贫僧在去年八月底,收到询问此事的书简。贫僧大吃一惊,于是与寄身的禅林贯首商量。令人惊讶的是,贯首竟然知道那片土地。因此我辞 别了贯首……” “辞别?只是这样的事,用不着离开吧?不是只要几天就可以处理好的事吗?” “是的。不过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打算了。贫僧一直想回到箱根,到箱根的寺院……” 饭洼说疑似仁如所在寺院的知客,说姓松宫的僧侣因为“贯首亲自吩咐”而外出长期旅行。看样子是那位知客误会了。 京极堂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仁如师父,你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路线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去年九月离开镰仓的话,已经过了五个月了。根据益田刑警的说法,“直接过来的话需半天”,的确是颇为奇怪。 “贫僧前往请教知道当时状况的先贤们。由于每一位都年事已高,又都是本山大本山的贯首高僧或教团干部,也不能以电话或书简联络,有失礼数,因此能够晤面者,贫僧皆亲自拜访。由于目的地横跨全国,因此花了一些时间。” “所谓当时的状况是……” “买下那片土地时的状况。因为贫僧并不知道镀原先生这个人,而且继承土地一事,完全是平地风波,一开始贫僧真的很困惑。但是听了贯首的话之后,才知道那片土地似乎与禅宗有着深厚的因缘。出售的时候,禅宗各派似乎也有一些收购的动向。但是禅宗各派为何要收购土地,那片土地又为何会交到家父手中?光从贯首的话中,贫僧无法完全理解。于是贫僧请贯首写了介绍函,在全国各地总共拜访了六座寺院。” “那……明白了什么吗?” “明白了一些事。不过关于明慧寺的特殊性,在座各位似乎比贫僧更要清楚,所以容我省略。总之,在那个时候,明慧寺似乎已经成了包袱。” “包袱的意思是……” “每一位都这么说。据说明慧寺是在五十七八年前左右被发现的。但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那时的状况与现在截然不同。家父买下那片土地,是距今二十八年前的大正十四年,当时的状况当然也不同。” “应该是不同。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明慧寺成了更沉重的包袱吗?” “似乎如此。它拥有文化财产的价值,但是对于为了适应日渐改变的现代社会而摸索新道路的宗教教团而言,是没有价值的。” “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钱去管那种莫名其妙的寺院吗?……” “嗯。但是听说打从一开始,这种意见就是主流。只是那里被发现的时候——明治时代,本末关系与教团的组织尚未完全建立,所以……” “当时明慧寺有可能成为整顿本末关系或彰显自派正当性的有效证据,是吧?” “您说的没错……” 我和饭洼都从敦子及泰全那里得知了这部分大致的状况。至于京极堂,当然是了如指掌。 “所以明治时期,各派为了各自的打算,曾经向那片土地最早的地主——某企业商量过许多次,以阻止明慧寺遭到拆除。结果寺院虽然保存下来了,却没有积极开发,对企业来说,那里反倒成了一片难以处置的土地,这似乎才是实情。” “原来如此。不仅无法成为观光开发的据点,还碰上大地震。那个企业也想要放弃那片土地了是吧?” “似乎如此。然而当时——昭和初期,本末关系与教团组织的重建似乎已经相当程度地完成了,废佛毁释那般不幸的时代也已结束。新兴宗教姑且不论,传统宗教不再遭受到强烈的打压。也已经不再是历史稍微古老一些,就能够代表正统性的时代,而且信徒也不会因此增加。当时应该也没有想到要将其转变为观光寺院,而且那种地点,就算位于箱根,也不可能实现。然而另一方面,站在佛教史的角度来看,明慧寺的定位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有加以调查的必要。因此有一位僧人——似乎是明慧寺的发现者……” 他说的应该是大西泰全的师父吧。 “据说以那位僧人为首,发起了由禅宗各派买下寺院的活动。那是一位发言颇具份量的长老级人物,但是就如同贫僧一开始说的,这番意见似乎无法成为主流。若要买下寺院,那笔资金非同小可,而若买了,就会产生所有权问题。但是根据调查结果,明慧寺不可能成为教团的公共财产。因为明慧寺有可能不是自派的寺院,所以各教派对于出资会感到踌躇不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此才没有委托给研究机关,发现之后近三十年都这么搁置着,等到地价下跌,地主抛售,却也没有任何一派愿意将其买下。就算买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就像你说的,不会有人买吧。” 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各派各宗的见解似乎迟迟无法统合,此时贫僧的父亲提出要买下土地。于是,教团代表与父亲达成了交易。家父会选择大平台侧究竟是出于偶然,或者是因为那里有寺院所以才选了那一侧,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但……” “你说因为有寺院才选择那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可能有现金收入。” “现金收入吗?” “是的。若要有效利用土地,就必须加以开发,也需要先行投资。不管怎么样,要获得收益,都需要一些时日。然而,寺院什么都不必做,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 “原来如此,出租土地,或者说收取保管费是吗?” “是的。家父宣称他会保存寺院,要教团每个月支付保管费。教团同意这个条件,两方也签订了这样的契约。这和收购不同,所有权不属于哪个特定的教团,而且出资的金额也十分微薄。若是这样的话,状况就不同了,据说除了日本黄檗宗以外的各教团。都以捐款的名义各自出了一些钱。” “为什么黄檗宗不出钱?” 我的愚问间不容发地被驳回了。 当然是被京极堂。 “你真的有健忘症呢。刚才说明了那么多,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黄檗宗是江户时期传来的,末寺也非常清楚。明慧寺肯定是江户以前的建筑,那么它不可能是黄檗宗的寺院,这岂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仁如师父,真抱歉打断了你的话,我这位朋友记性不好。” 我又受到嘲弄,仁如一瞬间似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结果他当做没这回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买了土地两三年后,家父在经济上已经无法维持,我们一家人逃也似的搬到箱根,但是只有土地没有卖掉。事实上,来自各教团的送款可能是家父惟一稳定的收入吧。” “请等一下,仁如师父。”我无法信服,不是关于黄檗宗,而是那些以捐款为名义的保管费,“那个,各教团是付钱给令尊吗?” “是的。” “那么对寺院本身呢?” “寺院……您说给明慧寺吗?没有,各教团没有理由送款给明慧寺。” “可是……” 大西泰全作证说,明慧寺是依靠来自各教团的援助而维持生计的。 而我们认为敦子提出的疑问——寺院经营的不可能性——因为那一席话而获得了解决。 “那么,那个……” “我明白,但这是事实。教团的事务所里没有留下那样的记录,现在似乎也没有以那样的名义送出援助金。但如果是并非由各教团送出这样的前提下,有一段时期似乎曾经送出过类似援助金的款项。” “并非由教团送出?这是指……” “亦即由宗派——不是以教团的名义,而是由个别的寺院——这样的意思。” “由个别的寺院?” “是的。派遣僧人到明慧寺的几座大寺院,以及隶属其下的寺院,似乎曾经以某些名义送款或进行援助。那不是从教团的会计,而是 由寺院个别的支出供应的。” “换言之,是来自派遣觉丹贯首、大西泰全、小坂了稔、中岛佑贤、桑田常信等五人的五座寺院的援助吗?” 我这么说,仁如便答道:“是啊。” “各教团只为了保存建筑物而出资,至于调查则交由各寺院判断——是这样的形式吧?而……” 想调查的寺院自己去查的意思吗? “经过贫僧的调查,贫僧寄身的禅林亦派遣了一名僧侣过来。” “什么?是谁?” “小坂了稔师父。” “小坂了稔?” 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曾经说过。 ——听说了稔师父过去待的寺院里,来了一名云水。 那名云水就是仁如。 “是的。所以虽然只有一些,现在的贯首也才会知道明慧寺的事。派遣了稔师父的前任贯首,是现在京都的要人之一,贫僧也求见并请教了他。” “那么明慧寺的僧侣们并非教团派遣的官方使者,而是那五座寺院任意送进来的,若要说的话,就像私人调查队一样吗?援助明慧寺的只有那五座寺院……?” 禅宗各教团的强力后盾减少到只剩下五座寺院了。 这令人感觉无助极了。 “不过包括贫僧所在的禅林,那五座寺院全都是拥有众多末寺的重要寺院,所以……” “资金雄厚?” “不,隶属的末寺……” “哦,隶属的寺院或许也会援助是吗?” “是的。若说只有五座寺院在援助,似乎也并非如此。另外。除了末寺以外,一些同门寺院也有可能送来临时的援助。事实上,似乎也有几座寺院将战前刚入山的几名暂到僧人送到明慧寺帮忙,或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这类交流似乎相当频繁。” 那些暂到的其中一名就是慈行。 久远寺老人在仙石楼目击到的高贵僧侣,也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的僧人吧。从远方来到明慧寺的人,应该也只能住宿在那家旅馆了。 “但是……”仁如继续说道,“那似乎也是暂时性的。贫僧从当时派遣僧侣到明慧寺的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这些援助全都在开战之后中止了。” “开战之后?那战时跟战后呢?” “据说是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们召还派遣出去的僧人,却没有人回来。” “召还?你是说告诉他们已经不用调查、可以回去了是吗?” “似乎是。贫僧并未会见那五座寺院的所有相关人士,亦未走访全部五座寺院,但至少贫僧所晤见的相关人士,皆如此宣称。” “那么……” ——就是他们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我没有说出口,但京极堂看着我说道:“没错,是他们自己要留在明慧寺的。” “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常信和尚不也说了吗?自己和本山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络了,离不开了。” “他……是这么说了,但……” “就算是再怎么广大的寺院,常信和尚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八年,而泰全老师更是待了二十八年之久。没有认真调查,却还调查不完的道理,时间已经充分过了头了。” “那……” “所以他们才出不来吧。” ——出不来? “但是……那样的话,那座寺院是怎么……” ——离不开这里。 “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机关,对吧,仁如师父?” “是的。”仁如斩钉截铁地回答,“家父就如同各位知道的,于昭和十五年亡故了。家父所经营的公司,也由贫僧全数处理掉了。但是家父拥有那片土地的事,贫僧并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各教团送钱给家父的事。然而支付给家父的捐款——亦即明慧寺的保管费,除了在战时有一段时期中止之外,直到现在长达十三年之间,依然继续支付着。” “这……太奇怪了……” “是啊……”仁如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契约本身确实是无限期的,而土地也没有交到别人手中。契约里头并没有逐项详细规定,也不是家父亡故后,就会自动失效。话说回来,身为继承人的贫僧却什么都不知道。换言之,契约在没有领取人的状态下持续被履行着。” 京极堂开口道:“这正是机关所在呢。这份契约还有效的话,表示松宫仁一郎先生亡故之后,捐款领取人的名义立刻被更改了。” “是的。” “那、那么仁如师父,这意思不就是捐款被诈领了吗?可是佛教界的要人会这么简单地中了这种诈欺手法吗?” “关口,要人才不会——去确认这种捐款对像名义变更的小事呢。而且这在法律上绝非诈欺,因为教团支付的并非明慧寺的保管费,名目上完全是捐款,名义变更也是同意过的吧。” “就算这么说,诈欺就是诈欺啊。而且松宫先生是在相当重大的火灾事故中过世的,当然也会听到他的死讯吧?” “不,正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死讯,才会趁机申请变更名义吧。” “那不更是诈欺了吗?” “你也真喜欢诈欺呢。问题不在这里吧,仁如师父?”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教团认为这是诈欺。每一个教团所捐出的捐款金额都很微薄。而且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了解状况的人全都不在执行实务的位置上,或是已经过世了。教团不过是将家父亡故之前的十五年间,不知确切理由、只是唯唯诺诺地支付的捐款,之后又继续支付了十三年罢了。没有任何人去探查背后的真相。” “连一个人也没有?” ——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把这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能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在援助吧。 虽然那并非援助,但确实如此。 “领取人是谁呢?” “收据的名义是‘箱根自然保护会’——是自然保护团体。” “自然保护?那……” “原来如此,小坂了稔和尚为了让明慧寺维持下去,演了一出戏呢。”京极堂这么说。 “喂,那么了稔和尚发现来自各寺院的援助金即将中止,趁着听到松宫先生的死讯,策划要从各教团那里筹措出维持费,是吗?” 了稔与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泰全老师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啊,他是个策士。若不是通晓松宫家的内部情况,这种把戏是做不来的,与各寺院的联络窗口可能也是由他担任的。调查开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再加上世局动荡不安,寺院表示即将停止调查,应该也发出了召还命令。或许是表示若是不回去,就要断绝援助。此时,了稔和尚想了个方法。” 那副口气简直像他熟知了稔这个人。 明明连尸体都没看见。 “小坂了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在我们面前突如其来地以尸体姿态登场。 一开始,我们听说他是个犯女色又饮酒,甚至侵占公款的破戒僧。但是后来又听说那也是一种修行的形式,那些奇行并非单纯率性妄为的自甘堕落,而我也逐渐开始这么相信。就连那个桑田常信,最后都说出认同小坂的发言,说小坂了稔是想要打破什么。 我将他的一切行动解释为他想要跳脱藩篱的一种意志表现。 但是现在又说这个了稔为了使明慧寺存续下去,做出形同诈欺的行为来。 我混乱了。 ——是不想离开吗? 仁如开口道:“是的。援助的各寺院的联 络窗口,似乎集中在小坂师父一个人身上。因为这里交通不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贫僧调查自然保护团体之后,在发起人当中发现了小坂师父的名字。” “那果然还是有诈欺的要素啊,京极堂。你说问题不在这里,可是,那个团体难道不是个空壳的幽灵团体吗?” “不,这个团体实际上存在。它创立于昭和十五年,会员人数超过三十名,现在依然细水长流地活动着。” “但是仁如师父,我们当然无从得知那个团体作为一个组织是否确实在运作,但是将捐赠给团体名义的金钱转用在维持寺院经营上,这……不算是侵占吗?” “并不是这样的,关口先生。调查之后,贫僧发现应该是默默无闻的明慧寺,竟然被列为那个团体的保护对象,因此这完全不算是欺骗。” “高招。”京极堂佩服地说,“宗教团体小额捐款给环境保护团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但是要从头建立起这样的架构,相当困难。与各教团的交涉不但费时,而且费力。然而了稔和尚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可是这种妙招在社会混乱时期虽然有效,但一待时局安定下来,也会失去效力,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破绽。那么,仁如师父,你为了确认事实而前往明慧寺,是吧?” “是的,首先我寄出了书简,约是在去年十一月左右吧。贫僧留宿于京都,等待回信,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决心拜访,在十二月寄出将前往拜会的书信,之后行经越后[注],在那里过了年,于前几日……约四天前拜访。” “四天前……” 那天早上,从汤本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僧侣。 那么,那名僧侣就是仁如喽? 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另一个云水。 我问道:“仁如师父,你在四日前的早上,是不是从那边的汤本车站,沿着旧街道那个……走过去?” “是的,贫僧是从奥汤本方向登上明慧寺的。信上的住址是大平台,原本应该要从大平台过去才对……” 从奥汤本方向也能够去到明慧寺——饭洼女士也这么说过,看样子是事实。 “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奥汤本方向的直线距离比较近。不过那边的坡度较为陡峭。即使是修行僧,也无法轻易爬上去。贫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抵达了。可是……” “小坂却不在。” 他失踪……不,死了。 “是的。根据慈行师父的说明,小坂师父外出了。归来的时日也不明,于是贫僧说明来意,请寺方允许贫僧等到翌日上午,然而小坂师父却迟迟未归,贫僧便禀明日后再度来访之意,告辞下山了。这次是穿过大平台下山,只是……”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敦子和鸟口擦身而过吧。 “直到今早遭到拘留,从警官口中听闻,贫僧完全没想到了稔师父竟会遭到杀害。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仁如陈述着非常制式的感想。 总觉得这个青年模范过头了。 京极堂冷淡地开口:“还有一个人被杀了。” “似乎……如此呢。” “你也被怀疑了,仁如师父。” “是的,贫僧被捕了。” “你在这里被拘留,或许反倒是幸运的。如果你不见踪影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多怀疑,搞不好会被通缉的。” “是这样吗?” 注:日本古国名,为现今新泻县的大部分。 “当然了。目前的胶着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成为警方上好的目标。尽快表明自身清白才是明智之举。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在屉原隐居老爷那里?” “是的。贫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汤本逗留了三日左右,却在住宿处偶然听见了屉原先生的名字,所以……” “哦?你怎么会知道屉原老爷的事?” “贫僧在京都查到了原本土地地主企业的联络方法……” “是从哪家企业听到的?” “嗯,那是一家大阪的公司,贫僧联络了那里。虽然得以晤面,但买卖土地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中隔战争,连公司名称也变了,没办法获知详细的情形。不过有地图留下,贫僧得知屉原先生买下了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尽管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屉原先生的住址或任何数据,进退维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屉原老爷在这一带似乎相当有名。就算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的。贫僧询问旅馆人员,发现那似乎正是贫僧寻找之人,于是便想前往拜访看看。僧侣总是习惯早起,所以虽然觉得可能早了些,却还是前往一探究竟。那个时候,贫僧是想先确定一下所在,下午再正式拜访,却不知怎么个阴错阳差,就……” 仁如环顾房间,京极堂苦笑。 “听刑警说,他们已经联络这一带的人家,要提防可疑的和尚。这里的派出所警官是个很认真的人,特别嘱咐只有老人家,而且住处远离聚落的屉原老爷家要格外小心注意。对于女佣来说,她可能是以为有杀人魔找上门了吧。” “贫僧第一次把人吓得尖叫出声。” “平常很难得有这种经验吧,不过这位关口倒是经常尖叫。话说回来,警方说你的证词很暧昧,但依我听来,你的发言十分清楚明了呀。” “警方询问贫僧与屉原先生的关系,于是我说明了这复杂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也认为仁如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只是对于不知原委的人来说,或许会听得一头雾水吧。不管再怎么有条不紊,无论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定相当难以理解。想必两三下就超过派出所警官的理解能力了。 京极堂露出更加伤脑筋的模样说:“可是这下子麻烦了呢。虽然幸运地见到了你……不过这种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呢?最近法律有诸多变更或新制定的条文,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该去请教增冈先生?” “请教律师?我真不懂你何必这么伤脑筋呢,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理由了吧?” “那不是该在这里说的事吧?这里是派出所啊,关口。这里的警官先生人这么好,而且多亏了石井警部的疏通安排,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么温暖的客厅里悠闲地谈话,平常可是没办法这样的。对了,仁如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你被吩咐怎么做?” “不知道呢,若不是现在这种状况,贫僧预定返回镰仓,拜会贯首之后,再前往底仓等处,但这也……” “办不到了吧。最短两三天,最糟糕的情况,在事件解决之前都会被拘留在这里呢……饭洼小姐?” “啊,是。” 饭洼变得茫然若失。 “我想你应该想和师父单独谈谈……还是我多虑了?” “这……可以吗?” “很简单,只要我和关口离开就行了。我的事已经办妥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帮你拖延时间。只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位仁如师父是不是杀人犯,你要是做出帮助他逃亡的事来,我们都会被蒙上不白之冤,请千万别这么做……啊,要是仁如师父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就危险了。不过这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仁如师父?” 仁如露出健康的笑容,说:“不必担心。” 这笑容健全得太过分了。 京极堂表面殷勤道谢后,无声无息地起身打开纸门。 我一如往例。双脚麻痹,爬也似的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 “谈完之后,请叫我一声。” 京极堂突然回头说,我差点跌倒,抓住纸门。 生得一张闹钟脸的派出所警官在 泥土地房间喝茶。 地上摆着圆火炉,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将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伦敦堂主人。他可能是在我们与仁如谈话时来访的吧。这个英国风的旧书店店东与他那奇异的风貌相反,似乎熟知除去对方警戒心的手法。若问怎么知道,因为他正与应该是初次见面的派出所警官谈笑风生。警官注意到我们,把茶放到桌上问道:“噢,讲完了吗?” 京极堂竖起食指:“请再稍待片刻。啊,山内先生,你好。” “你好。哦,关口先生也好。那么京极,怎么样了?” 水壶摆在圆火炉上,里头冒出来的热气把伦敦堂主人的墨镜熏得一片白茫。 “没有怎么样,不行吧。” “啊,不行吗?哎,看谈话拖了这么久,我就在想可能不行了。那还是就那样办吗?” “不,那样不行吧。那些东西出处不明确的话,不但无从鉴定起,也无法定价格。屉原先生是以买卖为前提,这样下去还是不行的,又不能由我买下。” “是啊。干脆就标榜‘禅籍收藏狂垂涎!’偷偷卖给好事者怎么样……?也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无法鉴定的话,也没人会买吧。也是可以扯个谎,让京极你便宜地买下,可是这样简直就像诈欺哪,而且这里还有警察先生。可是幸好东西也还没出来,还有一些时间吧。” “是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就算搬出来了,评价也是伪书啊。而且就算真有那种好事者,与其说是喜好禅籍……” “哦,应该说是密教狂热分子才对?不晓得哪。有那种人吗?” “有啊。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沦为个人的死收藏,这才是问题。那送进博物馆就好了吗?也不是这样。但是落入收藏家、狂热分子之类的手中又……” “那还是该明确地查出所有权,依循正式手续,将其公之于世吧。屉原先生很贪婪,不能对他唯命是从哪。”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警官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现在那个……只有和尚与小姐单独两个人吗?” “是单独两个人。” “可以吗?那个,怎么说……” “哦,他应该不是杀人魔吧,就算是,也不会在无处可逃的派出所行凶的。” “哦……”警官缩起嘴唇。 伦敦堂主人摘下雾白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问:“话说回来,警察先生,怎么样呢,刚才的答案?” 警官说“哎呀,我完全投降了”,喝了一口茶。 伦敦堂主人笑容满面,重新戴好眼镜,转向我们说:“别看这位警察先生长得这副模样……哦,失礼了,听说他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哟。所以我便告诉他那座仓库的事,有趣的是,他的推理与关口先生相同。” “跟我一样?” “对,连同和尚一起活埋的说法。但那并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请警察先生再重新思考。” “不是正确答案?那么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吗?” “咦?京极,你没告诉关口先生吗?” “关口现在不适合理会这种事。老鼠啊、和尚啊、迷路孩童的,他的包袱太多了,实在没办法顾及仓库。” “怎么,那关口先生也不知道京极为什么要去寺院了吗?” “他完全不肯告诉我啊,山内先生,这家伙的心眼真是坏透了。” 尽管我这么说,京极堂却恣意坐下,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哦,那我说个提示吧。关口先生或许不知道,但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芦之湖的‘逆杉’……” “知道是知道,但那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所以老实说不知道。 “逆杉生长在芦之湖里头——是里头哟,像这样立着。坐船靠过去看的话就知道,杉树像这样很平常地长在水里面。”派出所警官比手画脚地为我说明。 “生长?树木不可能生长在水里吧?又不是海草。” “可是就是长着啊。不过没有叶子,可能是枯掉了。而杉木从湖面探出头来,又倒映在水面,喏,不是有叫逆富士的吗?歌縻[注一]的浮世绘里也有。” “是北斋[注二],富岳三十六景。”京极堂连对派出所警官也毫不留情。 “这样啊,是北斋啊。我记得因为看起来就像那样是倒过来的,所以才叫做逆杉。可是那又怎么了吗?”派出所警官一本正经地问,他可能个性真的很认真吧。 另一方面,伦敦堂主人愉快地问道:“是啊,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啊。那是因为……喏,那一带以前一定是陆地吧?然后逐渐下沉,低洼处积起水来,成了湖泊,所以……” “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关口,你这样也算是理科最高学府毕业的人吗?箱根是活火山,是二重火山臼。就算它是火山臼,也不可能那样悠闲地慢慢积水。只要一喷火就会爆发,树也会烧掉吧。” “何必那样说呢?这可是警察先生的意见啊。” “不是我自谦,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啊。” 注一:全名为喜多川歌唐(一七五三~一八?六),是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美人画的领域中首创“大首绘”(只画上半身的人物画),开创了浮世绘的黄金时期。 注二:全名葛饰北斋(一七六?~一八四九),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风景画、花鸟画的领域有杰出的创新,毕生致力于绘画的开发与变革。 “哈哈哈哈,哎呀,总觉得警察先生很可怜,我就说出答案吧。我说啊,关口先生,还有警察先生,京极堂虽然那样说,但那座芦之湖以前也被认为是陷没之后积水而成,杉树因此才沉入水中的。肯普费[注]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日文书名我不知道。” “日文书名叫《江户参府纪行》。” “是啊,这就蛮古老的。可是阅读明治时期的地质学杂志与震灾预防的箱根、热海两处火山地质调查报告等,就知道那种想法已经遭到驳斥,认为是由于火口湖内火山的喷发与破裂,地形历经数次巨大的变化,受到山谷之类的遮蔽,原本是陆地的地方没入水中——这两种都颇接近警察先生的意见呢。” 伦敦堂主人说完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说“好像也不算近”。 “这无所谓。不管怎么样,当时也没有火口湖与火山臼的区别。湖泊产生的过程姑且不论,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芦之湖是在约三千年前形成的。可是我觉得那些杉树怎么看都没那么古老。所以我认为那些逆杉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那座芦之湖上方的丘陵,在芦之湖形成之后,才直立着滑行移动下去的。” “直立着?树又没有脚,是用树根走下去的吗?” “不是走,是滑落,滑下去的。” “什么滑,树站着不可能滑倒?要是倒下去再滑还可以理解……” “不,我想是因为山崩,连同地层一起滑动了,不是只有地表滑落。” “有那种事吗?” “有树木不倒下而移动的例子。”京极堂补充说,“详细听完山内先生的说明后,我知道他是根据地质学——特别是地层学的观点来考察,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我只听闻过几个实例而已。我感到好奇,翻阅了一些文献,发现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虽然不常见,却是可能的。特别是这一带,似乎很容易发生。二十三年前豆相地震时,枞树直立着冲向箱根町的本还寺,造成了相当大的灾害。” “对、对,我想地质学家或地震学家,一定已经有人在想了,我想不久后就会有人来调查逆杉的现象。这先姑且不论,所以说 我认为那座仓库也是……” “哦……”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是啊,那座仓库是伴随着树木滑落下来的——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生长着树龄一百五十年的大树,但那座仓库滑落下来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十二年。” “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吗?” “是啊,关口先生,所以我们认为那座仓库落下,顶多是三十年前左右的事,而且应该不会错。” 如果连同树木一起滑落下来这样的事实际上会发生,那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再度补充:“我们也想过或许是在豆相地震时滑落的可能性。可能是经过两阶段的滑落,才掉到那里的。但是最早的滑落一定是发生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 “为什么?” “重点在于那座仓库原本的位置啊。如果是掉下来的,那当然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而那座仓库的正上方……” “明、明慧寺!” “没错。我从你们那里听到了许多情报,不过现在那里的和尚全都是关东大地震以后才进入那座寺院的吧?所以……” 注:肯普费(engelbert kaempfer,一六五一~一七一六),江户时期的医师、博物学者,为德国人。于一六九?年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医身份来到日本。居住在日本两年,着有介绍日本历史、政治、宗教、地理的《日本志》、《回国奇观》、《江户参府纪行日记》等书。 “这样啊。那场豆相地震是……昭和五年吗?如果是那个时候滑落的,至少泰全、了稔,还有觉丹贯首都应该知道那座仓库的事。” 其中两人死了。 “可是我想他们并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用不着我出马,寺院的调查应该也会有大幅的进展,再怎么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哪。我已经费了五天,不过才整理到入口一带而已。遗憾的是,他们入山时,仓库已经不在寺院里了。他们一定想不到悬崖下的沙土当中会有藏书,而另一方面,寺院里却……” “不管怎么找,却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寺院里头什么都没有。但是,相反那座仓库里却可能有着许多不得了的东西。那些僧侣们望着脚下的至宝,却看不到。”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这么说来,京极堂曾经这么说过。 “有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不,到目前为止,《沩山警策》是最棒的吧。那究竟是在哪个时代,由谁抄写的抄本,老实说我也无法判别……其他也找到了一些珍品,但是问题在于里面发现了疑似目录的东西,然而内容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这份目录的记载属实,里头就有着成千上万可以称之为大发现的东西。”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 “等、等一下,京极堂。那个时候,你不是从那个洞里拿出两本《沩山警策》吗?” “一本是《沩山警策讲义》。” “随便啦,你不是说那是明治时期的书吗?” “明治三十九年。” “那样的话,那个时期明慧寺里还没有人……” “有啊,泰全老师的师父。” “啊……” 自明治二十八年发现明慧寺以来,宛如被这座寺给攫住,为了保存与调查明慧寺而奔走,最后客死异乡,擅长造庭的老僧…… “那你的意思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座仓库的存在?” “不仅知道,我想他还使用过。” “使用?” “我认为那本《沩山警策讲义》就是他的藏书。比较接近入口附近的地方,找出了为数不少明治时期的活字本,我想那也是他带进去的吧。他应该去了好几次,一点一点地调查吧。《沩山警策讲义》一定也是为了调查里面的《沩山警策》的定位而带进去的,因为相关书籍和资料也收在一起放着。” “这样啊,那过世的泰全老师就算知道仓库的事也不奇怪吧?他说他曾经陪同来过两次。不过当时泰全老师才二十多岁呢,或许他只负责拿行李,没看到仓库?” “这和年龄无关吧,听说那位叫慈行的监院不也才二十多岁吗?不管是不是泰全老师不知道仓库的事,或是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反正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但老师已经亡故,再也无法确认了。” 泰全不可能佯装不知。 老师是继承其师的遗志,第一个进入明慧寺调查的僧侣。 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忘记调查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执着于调查明慧寺由来的,恐怕只剩下泰全一个人了。而且他也说过,他会赞成脑波测定,动机是希望促使调查重新展开。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的可能性。科学调查团是外人,明慧寺的秘密会被揭发,泰全的使命将会消灭。亦即他可能是想借由外入之手,强制将他带到外面。要他自力离开,到外面去……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吧。 “话说回来,关口,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吗?真是的,既然是主动涉入事件的,这点事至少也该打听清楚吧?” “这很重要吗?” “常信和尚不是说了吗?相当于慈行和尚师父的慧行和尚,是泰全老师的师兄。换言之,慈行和尚也算是那个人的孙弟子吧?” “哦,对啊。” “什么对啊,仁如和尚似乎也不知道这么深入的部分……去向仙石楼的老板打听好了。不……或许没用。但是那个发现者究竟做何打算呢?如果只靠一人独力一册一册地调查那座仓库的书籍,几十年都查不完的。事实上,他的人生就先结束了。如果在那个阶段公之于世就好了。” 京极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屉原先生他啊,想卖那些书想卖得不得了呢,关口先生。”京极堂默默不语,所以山内接着说下去。 “想卖?卖那座仓库里的书吗?” “是啊。京极这个人就是这样,想要给那些书一个正当的评价额。但是那样一来,我们这些镇上的一介小旧书店就不可能买得起了,太贵了。而且有好几册无法勘定的书,这已经是文化财产级的了。可是要是我们不买下来,屉原先生一定会拿去卖给哪里的不法之徒吧。那样一来,那些文化财产……” “就算是真货,也会变成伪书了。”京极堂以严峻的声音说道。 “可是真货就是真货呀,不管是谁拥有,玉就是玉,石就是石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和服打扮的旧书店东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那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子,是书啊,书。惟有书是特别的,它不是美术品,具有的不仅仅是古董及考古学上的价值。书本上记载着情报,无论是抄本还是赝本,只要记载着相同的内容,作为情报的价值就是相同的。但是,如果器皿是赝品,内容一般来说也会被判断为是假的。说起来,那种东西不可能被拿来买卖,所以纵然是真货,只要在黑市里流通,就很难在公开的场合——学会等地方使用;即使被提出来加以评论,若无法确认出处,还是无甚说服力。” 京极堂眉间挤出皱纹,把手收进怀里,伦敦堂则将双手摆到火炉前。 “而且啊,关口先生,书的所有人究竟是不是屉原宗五郎也是个问题啊,所以京极才会一反常态积极地行动。” 京极堂说“就是啊,就是啊”,真的摆出一副一反常态的态度。 “如果这原本是明慧寺的东西,那么所有权该归属于 谁就不晓得了。明慧寺的那块土地就如同刚才听到的,是属于松宫仁如和尚的。但是明慧寺本身是谁的则尚未明朗。保存那座寺院的是教团吗?或者是与教团断绝关系,留在那座寺院的僧侣们?这也不清楚。如果有居住权这样的权利的话,那么叫做仁秀的老人应该是住得最久的。虽然这些或许都无关。不过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够照着屉原先生的意思任意处理。”京极堂一脸凶恶地说。 “里面的货色就是这么厉害哟,如真的有的话。”山内先生潇洒地这么作结。 派出所警官似乎完全听不懂,一脸奇怪地看了一下空掉的茶杯,喝干了混着残渣的杯底剩茶。 我望着茶壶那廉价的金黄色泽思考着。 结果…… 只能顺其自然了。 神秘的埋没仓库也与了稔和尚的尸体相同,打开盖子一看,根本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山崩;而它的物主也一样平凡无奇,就是那座明慧寺。 笼罩着神秘寺院明慧寺的幻想,逐渐被一层层剥离。 觉得已经可以信服的时候,又被更进一步解体,每当那种时候,干燥无味的现实就暴露出来。 现在那里非但不是一座神秘的寺院,更沦为佛教界的大包袱。 僧侣们也是,背后不仅没有各派各宗的支持,甚至是遭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寺院抛弃——不,是他们拒绝回去——只不过是一群个人的集团罢了。冷静想想,堂堂大教团才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吧,教团的目标是更加崇高的。 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归到理所当然的地方而已,怪奇与幻想早已不过是现实这个器皿中的装饰,就连意外性也是或然性的忠实仆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 事件完全没有解决。 怎么回事呢?这不明所以的闭塞感。 因为杀人犯还没有被逮捕,还是因为杀人的动机不明了,所以才会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总觉得几乎动弹不得,宛如身处密室一般…… 压迫感——疲惫感——虚脱感。 对,问题在于…… ——为什么僧侣们留下来了? 问题在于和尚们“反正出不来”这样的说法吗? 例如那个阿铃…… 这么说来…… 松宫仁如没有在明慧寺碰到阿铃吗?如果碰到了与十三年前亡故的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孩,他不可能还摆得出那种模范笑容。 要是他遇到了阿铃,还能够表现出方才那样态度的话,那我只能说我无法理解他这个人了。 茶壶发出咻咻声,伴随着泡沫喷出蒸汽。 看看时钟,是五点十五分。 “喂,京极堂。”我呼唤朋友,“这次已经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了吗?” “什么意思?” “呃……就是……” “附身妖怪已经驱逐了,和我无关。” “你还没见到全部的和尚吧?” “会缠住禅僧的妖怪没有多少,顶多是天狗什么的。自古以来,欲降伏禅魔者,率皆为禅所笼络。对于无言之人耗费数百之言,亦如以贝壳度量大海。即便说法,亦是班门弄斧。” “那铁鼠呢?” “那已经驱逐了。可是……”此时,京极堂抬起头来。“嗯?那边附上了什么吗?” 不知不觉间,玻璃门打开,一脸苍白的饭洼站在那里。 背后则是仁如那张端正的脸。饭洼个子很小,仁如轻而易举地就高出她两个头。 青年僧人露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理解的表情,脸部肌肉僵硬。 ——他们说了什么? 那近乎虚伪的健全消失了。 仁如被什么东西给附上了——京极堂是这个意思吗? “啊,结束了吗?” 派出所警官说道,站起来的瞬间,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长得一脸时钟相的警官急忙抓起它送到耳边:“是、是、是的。嗯?” 警官望向京极堂。 接着他用右手按住话筒的下半部分问道:“请问你是中禅寺先生吗?” “是的。” “哦,是仙石楼打来的电话……” “找我的吗?” “听说是……你认识一位今川先生吗?” “嗯,认识,虽然我想我这个朋友可能更熟一点。” 朋友指的是我。 “哦,电话里说,那位今川先生,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了。” “今川?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是什么意思?” “呃,你要听吗?是本部的益田刑警打来的。” “换我听吧。”京极堂接下话筒。“喂?我是中禅寺。怎么了?你说今川他怎么了?那是自愿接受约谈吗?嗯,所以不是执行逮捕令吧。咦?谁?要把尾岛佑平先生怎么样?哦,跟仁如和尚一起吗?益田,这种事能不能请你跟警官先生说?我很忙的……咦?久远寺先生叫我去?久远寺先生回来了吗?榎木津?我听不太懂呢。益田,你冷静一点,你自己先乱了阵脚怎么行?整理一下思绪再说吧……” 除了伦敦堂店东以外,每个人都紧张极了。 发生事情了。 “哦,我明白了,我会转达。请问你是栗林先生吗?” 时钟警官说“是的”,挺起了胸膛。 京极堂公事公办迅速说道:“首先,由神奈川本部派遣的警官和这个辖区的次田刑警很快就会抵达这里,请将这位松宫师父交给那位刑警。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听说要移送到仙石楼去。还有,本部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按摩师尾岛这位先生以自愿出面的形式协助。管辖权似乎属于这边,所以麻烦这里联络。说是想请他去明慧寺,不是指认凶手的脸孔,而是指认声音。不过也得考虑到对方的方便,请他明天再去就行了。还有……关口!” “干吗?” “菅野在明慧寺。” “菅野……?” “还有,今川升格为嫌疑犯了,久远寺医生与榎木津被强制送到仙石楼。你……要怎么办?” 京极堂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听说正好就是这当儿的事。 山下察觉石井就要等得不耐烦,即将亲自出马了。 还没解决。 山下已经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解决事件才搜查的,还是为了逮捕凶嫌才搜查的,或是为了出人头地及立下功名而搜查的。甚或是为了搜查而搜查的。 至今为止,只要依照搜查的常道行动,就能够像赚分数一样地破案,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解决事件、逮捕罪犯、出人头地、立下功名以及搜查,在过去是完全相等的。 现在却有一种它们即将分崩离析的不安。 菅原正在逼问今川。 直到昨晚,这名乡下刑警都还高唱着桑田常信凶手说。然而昨天刚一发现菅原博行的存在,他立刻变节,投靠菅野凶手说。而刚才收到验尸报告后,这下子又开始坚持今川凶手说来了。 山下已经完全冷掉了。 山下也认为这种情况怀疑菅野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今川很可疑也是不争的事实。 今川的证词肯定不是捏造就是搞错了吧。若非如此,就变成是调查记录写错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山下这么想。 他觉得就算出现了另一个极为可疑的人物,也不代表原本可疑的人就不可疑了。可疑这种东西,并不是相对的。 处于自己的武器无一派得上用场的状况,无依无靠的山下变得有些依赖看 起来较为强健而踏实的菅原。山下会支持菅原的桑田凶手说,其实也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但是菅原会采用桑田凶手说的理由,说穿了似乎只不过是因为上司山下支持这个论点罢了。只要有超越它的根据——例如被幽禁的异常人物或明显的伪证——只要有这类东西出现,就能够轻易舍弃。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山下竟然一直依赖着这种人。 在桑田凶手说当中,山下等于是依赖着自己的影子。 也难怪他会觉得受够了。但话说回来,山下也无法改变路线,去怀疑今川。 今川确实很可疑。东京警视厅已经证实今川的古董店与小坂了稔自战前就有交易往来了。而且今川还持有寄自小坂的信件,他被小坂找来似乎也是事实。而在预定会面那一天,小坂遇害了。 但是,这些证据只说明了今川与小坂之间的关联,并无法成为犯罪的证明。没有哪个傻瓜会在杀人后不立刻逃走,还把尸体藏在自己住宿的旅馆庭院树上,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将这些事逐一老实地告诉警方。若问凶手是否会采取这种行动,山下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这与大西泰全命案有关,那状况就不同了。 例如说,如果今川是为了杀害大西而逗留在现场,如何?然后他尽可能顺理成章地潜入明慧寺,如愿以偿地杀害了大西——这种情节也不无可能吧?事实上,在这宗命案里,最后见到大西的是今川,而他当然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那伪证般的误谬被揭穿,今川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所以菅原会涨红了那张颧骨突出的粗俗脸孔责问今川,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只有这件事山下总觉得不对。不,不依靠“觉得”或“认为”、直觉或印象来判断事物,是山下以往的基本态度。证据与逻辑才是警部补山下的支柱。所以就算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种话来,可是…… ——不是这家伙。 他还是这么想。 “喂喂喂,今川,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从刚才就听你在扯什么狗啊悟的,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经。我是在问你跟大西讲了些什么。”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是去请教老师关于狗子佛性的领解的意见。” “你说钩子什么?” “狗子佛性。” “那是怎样的生意?” “这不是生意。” “古董商不谈生意,干什么在这种地方逗留这么久?喂喂喂,今川啊,你竟然诓骗了我们这么久哪。我跟你不一样,是个淳朴的乡下人,完全信了你那一套哪!” “我没有说过任何谎言。” “哦?那你是隔着纸窗跟后脑勺破裂、脑浆四溢的老头子说话吗?他可是当场死亡啊,当场死亡。气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而已。” “请不要那样说老师……老师他……” “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所以……” “所以怎样?” “菅原,你也稍微让人家说说话吧,他不是想说什么吗?” “哪能听他那样——辩解啊?”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凶手,也有辩解的余地啊。侦讯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会请律师在场的。这又不是在特攻,小心你的措词。” “这样没办法问出自白的。” “自白不是强逼来的!” 菅原忿忿不平。 今川转动着有如鲤鱼旗[注]般的大眼睛看着山下。他的嘴巴松弛无力,长相丑陋,却很讨喜欢。而且比起外表这个人似乎更富有知性。 “今川,我们已经再三说明,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大西泰全是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十分之间遭到杀害的。也就是在你们采访小组回去后短短一个多小时,距离起床时间仅二十分钟之前被杀害的。关于这一点,你有异议吗?” 注:日本五月五日男孩节的习俗,有男孩的家庭挂鲤鱼旗以祈祷家中男孩早日成材。 “我无从提出异议。”今川说。 “就是吧?但是你却说你在六点三十分到近七点左右,曾与大西对话。哎,关于这一点,是有几种解释吧。首先是你说谎,现在我们是如此解释;其次是你搞错了时间,但是这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外,是不可能的。三点与六点三十分,就算这座寺院里没有时钟,时间误差也不可能超过三小时……” “我有怀表。” “哦,那就更不可能了。就算你的表快了,也不可能差那么多吧?” “就算表停了,我也不会错得那么离谱。” “是啊,所以这不可能。那么不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吗?所以菅原才会对你咆哮。喏,你有没有什么要反驳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和老师交谈过。虽然不能说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但是叫我重述的话,我几乎能够完全重现。” “问题是我们没有可以判断那是重现还是虚构的基准啊。而且验尸结果与目击证词有落差的情况,采信目击者的话而不采用司法解剖的结果,这实在……” ——可是,如果验尸官是共犯的话? 这种荒唐的事不可能发生。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 ——这是久远寺说过的话。 “不太可能,所以这种情况……” “不。怀疑验尸结果是违背常识的。而且若是怀疑验尸结果,就没办法搜查了。作为最低限度的共识,我想必须留下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才行。” “喂,今川,你这是在推翻自己的证词吗?” “不,我也不认为自己的体验是做梦或幻想。这对我来说,也是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 “那……” “只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关于我所体验的事……” “你不是说死人跟你说话了吗?” “菅原,叫你安静点。然后呢?” “是的。所以说,我在理致殿的庭院,从六点半起将近半个小时左右,隔着纸窗与对禅学有深厚造诣的老人家,或声音听起来像老人家的人进行了问答……这是事实。所以准确地来说,我和泰全老师交谈过——这并非事实。” “什么?” 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但在山下整理完成前,菅原开口道:“喏,结果又这样狡辩。说得那么拐弯抹角,结果你只是想说和你说话的是大西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菅原,这不能忽视啊。”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凶手啦。” “是这样没错……山下兄,你是肚子痛吗?感觉很没气势哟。还是……” 原因出在你——山下想这么回嘴。 “还是你掌握到什么了?” “没那回事……” 爬上屋顶的和尚,掉下屋顶的和尚。 就因为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起初事件才会呈现出奇怪的状况。爬上屋顶的和尚是凶手,掉下来的是被害人,这一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没错了。 隔着纸窗交谈的和尚,死在茅厕的和尚。 如果将其视为同一人,就会产生出死者说话的怪异。所以这次也将说话的和尚当成凶手来思考如何?这样比较合理。 所以山下觉得与其怀疑今川,相信他的话可能更有所展望。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山下无法好好地说明,或 者说,他没有力气说明。 菅原露出轻蔑的表情。“怎么可能?那声音呢?你不是直到几个小时前都还在跟大西说话吗?那怎么可能认错呢?喏,山下兄,你也可以从纸门另一头分辨出我和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吧?” “当然分得出来啊……” 山下没有自信,声音相像的人有很多。 就算原本的声音不像,但音色是可以改变的,一课里甚至有人可以模仿他人的声音。而且若是隔着纸门,那就更难分辨了吧。如果是在未曾预料到里面有别人的状况下,也有可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声音听起来一样。再加上…… 和尚那种有如说教般的腔调很独特,如果混杂着那种艰涩难懂的词汇交谈,任谁都会以为对方是和尚吧。不仅如此…… 如果对话又说得通的话…… “要看情况吧。” 又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了。 “如果说要看情况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了。” “理致殿吗?那边的指纹跟遗留物品查得怎么样了?” “查不出指纹。不,有是有,但是多个新旧指纹混杂在一起,查不出什么。而且你还没有指示要采集这里所有和尚的指纹啊。” “这倒也是。” “不过理致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吧,所以我完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伪证,又不能为谁制造不在场证明。” “还不一定是伪证吧?”“山下兄,你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又变得畏首畏尾了哪。不过这家伙要是凶手的话,就是你的直属部下——益田捅出的大纰漏了。监视中的嫌疑犯趁着刑警不留神时,堂而皇之地犯案,这会被追究责任的,搞不好会关系到你的前途哪。” “不是那种问题。” 听到菅原这么说,山下才注意到这件事。菅原说的的确没错。 但是菅原不也有留下益田一个人下山的责任吗?——不,这件事不管任谁来看,都是山下的责任,搜查主任是山下。 头衔成不了武器,反倒成了枷锁。 这才是头衔原本的功能。 “哎,菅原,别把视野放得这么狭窄,以统筹性的判断力来搜查吧。而且其他还有许多可疑的人啊。” “你怎么突然圆滑起来了?可是那个什么统筹是你的工作啊,我的任务是其他,这里就交给我吧。” 山下也不应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尽可能高高在上地俯视菅原,说:“千万克制暴力行为啊,那也会是我的责任。” 山下离开了房间。 轮班的警备人员在邻室假寐。 山下坐到阴暗的角落里。 然后思考。 根据报告,神秘僧侣已经被拘留了。虽然把他叫到仙石楼去,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山下觉得那个僧侣似乎也没有关系,毋宁说他强烈地希望没有关系。 尾岛佑平的证词有多少可信度呢?一开始会想到要指认声音,是因为山下几乎有一半确信桑田常信就是真凶,也觉得这是个有效的方法。如果桑田是凶手,这可以成为突破他心防的有效王牌。 而且山下心想就算桑田不是凶手,那凶手八成就是菅野了。 所以他才安排尾岛过来,但是听到今川刚才的话,山下也开始质疑起这个想法了。只凭声音什么都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也成不了关键证据,这没有证据效力。如果凶手是别人的话,这个方法就几乎无效了。 而山下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这整座寺院。 虽然不是调查了禅宗所有的宗派与教团——山下也不明白宗派与教团是怎么个不同法——但是今天的中间报告中说,警方所照会的每一个教团都说不知道这座明慧寺。他们声称至少没有送出援助金给这样的寺院,这与益田的说法大相迳庭。山下几乎完全听信了益田从大西那里听说的内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大部分刑警对这细枝末节之事几乎不表示兴趣。在搜查会议里,也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 山下以为至少菅原会在意,因为菅原一开始对于没有财源的明慧寺抱有极大的疑心。明慧寺共谋说应该是菅原更早于桑田常信凶手说的第一个想法。然而现在菅原的怀疑似乎完全转移到今川身上。 如果今川是凶手或共犯的话,比起寻找寺院财源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可以更加轻易地解决事件,而且也比怀疑所有和尚省事多了。 但是,还是一样不对劲。 即使如此,这座寺院仍实际存在,和尚们也居住在这里。山下虽然也去看了所谓的旱田,但那实在不是能够获得自给自足的收获田地。所以需要钱。 小坂在下界的生活情形也查清了。 根本没什么。他只是由当地的好事者及教师、自称文化人所组成的环境保护团体的发起人罢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是租来的房子,也是作为环境保护团体的办公室,房租则由那个团体支付。团体的活动内容目前正在调查,不过完全与杀人事件无涉。 关于久远寺嘉亲的数据也送到了。就像本人说的,就算是抄本,报告书数量也庞大得惊人,虽然尚未全部读毕,但山下挑拣出菅野博行的部分阅读了。 上面记载,菅野极可能是一名性倒错者,而且是以女童为对象的倒错者。这类犯罪最难以发现,因为被害人肯出面控告的案例极为稀少。尤其被害人是女童的话,更是如此。不出所料,不仅完全没有接获任何报案,由于嫌疑犯本人失踪,也无法确认实情。 但是看样子那名叫久远寺的医生,是遭这个菅野魔掌的被害人家属。看到这里,山下总算明白久远寺那异常的激愤态度。对于怀疑久远寺这件事,山下稍稍反省了起来。 比起杀人,山下更痛恨性犯罪。 但是这件事也没有成为搜查会议的议题。场面由菅原主导,今川被拘捕了。 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存在的价值。石井即将会加入搜查这件事,或许不是可能,而是自己的希望。比起逮捕凶手或出人头地或名声,山下现在更渴望解决。不,也不是解决,山下只想早点离开这座山,好好睡一觉。 结果山下离开了知客寮。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坚信自己没有错的自己,令山下难以置信。 在这种情况,主体是哪一方呢?山下觉得自己分裂了。但是自己就是自己,这些全都只是修辞上的问题,相信的自己与不相信的自己也根本没有分裂。 外头已经入夜了。 山下突然觉得寂寞不安。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与自己相比,这座山巨大得骇人。这场搜查不是罪犯对刑警的攻防,而是个人对“山”的战斗。 山下逐渐有了这种感觉。 森林嘈杂作响。 知客寮里灯火通明。 禅堂旁边的建筑物也传来人的气息,侦讯还在持续进行,三门有两名警官冒着寒风站着。寺内确实有着众多的人。 禅堂里八成也坐着许多和尚。 好诡异。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被这座山给吸收了。 菅原的怒吼,慈行的叫唤,也和树木沙沙作响没什么两样。 如果背后站着那个长袖和服姑娘,这里就是完完全全的山中异界了。 ——啊,早知道就别想了。 山下真的有种女孩就在背后的感觉,不敢回头了。如果回头看见女孩就在那里,那可是比死更教人不敢领教。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山下无可奈何,迂回曲折地绕过境内,走向禅堂。他虽然不喜欢和尚,但待在人多的地方附近,比较安心一些。 09 不想进房间。 想要抛开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回去富士见屋……不,想回自己的家。 饭洼侧坐在离我稍远处,一脸恍惚。惟一一个留下来的警官益田趴在颇远处的矮桌上。我望着夜晚的庭院,听着不应该听见的树上枝桠骚然蠢动之声。 菅原刑警绑起久远寺老人,把他带走了。 仁如和尚在次田刑警陪同下,同样以近乎押解的形式被带往明慧寺。 ——大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么想,出不来的。所以就算在这里…… ——等什么? 等待,也不会有人来。 听说菅野被杀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下说了什么感想。 当然,没有任何人要求我发表感想。没有是没有,但换言之。我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如何对自己说明的。 我未曾见过菅野这个人,但是他确实存在于我当中。然而我当中的菅野,早在去年夏天就已经死了。他们说,那个已死的菅野在今天被杀了。 杀害已死之人,是没有意义的。 就算听到死人死了,我也无从回答起。 他们说,杀掉菅野的是——久远寺嘉亲。 这——不可能。 因为在他的心中,菅野应该也已经死了。即使他遇到了活着的菅野,也不可能涌出杀意。看到幽灵的话,就算会大吃一惊。也不会想到要去杀害,只会祈求他早日成佛。 总觉得好蠢。 这么一想,突然好寂寞。 “益田。”我小声呼叫益田,没有回答。 可能睡着了吧。 明慧寺的刑警们终究没有回来。被不是上司的菅原刑警命令在原地待命,益田憨直地在这个大厅里一心一意守候着他们,终于等到睡着了。 京极堂没有行动。 至于榎木津,似乎还遭到了通缉。 不过那个侦探爱引人注目,一下子就会被抓到吧。 结果他到底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鸟口和敦子也是,尽管上午还在一起,现在也只是去了步行一个半小时就能够到达的地方,我却甚至有种天人永隔的心情。 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没办法离开那座山。 那座山,是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的——牢槛。 所以榎木津才回去了。 所以京极堂不肯上去。 所以我…… 我身在牢槛当中吗? 或是置身牢槛之外? 我。 我呼唤饭洼。“饭洼小姐……” 我这么一叫,饭洼便倏地抬头。 我还没见过她的笑容。 “没什么事……” 我不太会说。 “我……”但是饭洼似乎了解了什么,“我……一直忘记了。” “咦?” “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沙——雪落下了。 我没办法好好地回话。 即使如此,饭洼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关口老师,您知道这样的事吗?……” “什么?” 房间好大。 电灯的照明没办法照亮每一处,饭洼的影子变得更加稀薄,渺茫得有如倒映在纸门上的剪影。在清澈无比、却感觉粒子粗糙的风景中,我觉得她稀薄的模样与之完全契合。 她的声调就像在对小孩说话。“蜈蚣……” “蜈蚣?” “嗯,蜈蚣……蜈蚣它,喏,不是有很多脚吗?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有几只……” “嗯。” “然后,有一个人对蜈蚣问道:你有这么多脚,怎么能够那么灵巧,一只一只地操纵它们呢?” “嗯。” “结果,蜈蚣沉思起来,重新思考自己是怎么动脚的,却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再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脚,越想就越动不了。最后死掉了……” “哦……” “就算不用特意去想为什么,其实大家全都明白,就这样过着每一天。但是一旦去思考,化为语言说出,就变得莫名其妙,再也动弹不得了……” 在微暗、暖色系的灯光中,一直强硬地拒绝着什么的她,不知为何变得极为饶舌。饭洼并不是在对我述说。 她是在对虚空述说。 她和松宫仁如…… 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和他……已经好好谈过了吗?”我问。 之前我实在是很难开口询问饭洼和松宫那时究竟谈了些什么。与其说是难以开口,倒不如说我和她一直没有好好交谈过。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够坦率地问出口。在这宛如虚构的景色当中,不知为何我可以坦然面对。 饭洼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用鸟啭般的声音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时间不够吗?” “不,结果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 “没有传达给他……?什么意思?” “传达给他的只有一句话,是阿铃小姐的事。” “哦。” 仁如遽变的理由果然是阿铃。 仁如在明慧寺没有见到阿铃吧。若是没见到,僧侣们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他阿铃的事,所以仁如无法得知她的存在。僧侣们也万万想不到来访的僧人竟会是阿铃的亲人。所以他一定是听了饭洼的话之后,才知道有阿铃这个女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那样乱了方寸。 “总觉得……虚脱了,我觉得,我还是赢不过铃子。”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饭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真的见了面……” 她的口气,仿佛那场会面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松宫仁如,言行举止健全得令人生厌的僧侣。 喜怒哀乐皆一板一眼地符合模范的好青年。 “你说……你没能把铃子小姐交给你的信送交给他,一直感到很后悔。” 缠绕在十三年前的信上的后悔…… “后悔?嗯,我没有后悔,但是这一部分我不太明白,怎么样都不明白。我是忘了……还是想不起来,还是一开始就不知道……” “那都是一样的。” “是吗?可是,十三年前的事,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无论是入睡或是醒来,它都一直占据着我心的一部分。但是,一旦要用语言说明,又怎么样都无法说明清楚。总觉得……不对。” 这我很明白。 “我曾经喜欢他……喜欢仁哥。” “你喜欢他啊……” “非常地喜欢,我和铃子也很要好。虽然我知道他们的家人被村里的人排挤,但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你会一直找他是因为……” “不是的。”饭洼说。 “不是吗?……” “我不太会说是怎么个不是,或许根本就是这样。但是,我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寻找着仁哥,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还是想见他,不是因为这样,而是怎么说……对,我想填补心中的失落感。与其说是失落,更像是一种无法诉诸话语的焦躁,一种……” “那么,它被填补了吗?” “填不起来啊,关口老师。他就像个人偶一样,净说些再明白也不过的事。每当我一开口说什么,他就渐渐地远去。而我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缺而说话,但越说我们就离得越远。很可笑吧?” 饭洼第一次笑了。 这 一定是自言自语。因为现在的我就像空气一般,所以才能够像这样交谈吧。 “我拼命地说,因为再怎么样,这些话都在我心里堆积了十三年了,但是总是会溜走。人常说一旦说出口来就会溜走,但那其实不是溜走。它就像躲藏在牢槛般黑暗的地方,我们拥有许多把名为语言的牢槛钥匙,却没有一把是对的,越试越不对。当我告诉他情书的事的时候,他……” “情书?” 我听起来是这两个字。 饭洼的声音停住了。 “情书……指的是什么?” “关口老师……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情书。” “咦?” 饭洼的剪影僵直了。 沙——雪落下了。 “饭洼小姐,你读了信吧?” “咦?”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知道那是情书?那是情书吧?妹妹写给哥哥的。” “咦……” 那就是牢槛的钥匙。 “啊……” 啊,锁开了。 这种心情——我很明白。 记忆的大门开启,重要的事物获得解放。 它被解放的瞬间,便凋零为语言这种庸俗之物,被拆解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转眼间便化为云雾、化为烟尘,消失无踪。 忆起,便是扼杀回忆。 “啊。我……” “饭洼小姐,要是你说出来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完了。 说出来的话……“我读了信。”饭洼的回忆死了。 “你……读了吗?” “嗯,我读了。” 剪影女子把脸转向如空气般的我。 “然后,我把它交给了铃子的爸爸。” “爸爸……松宫仁一郎吗?……” “嗯”,饭洼大大地动了起来,“阿铃、阿铃一定是……” “阿铃?你是说明慧寺的阿铃吗?” “啊,是我,是我杀的……” “你杀的?你杀的是指……” “让他们一家家破人亡的是我,是我杀了铃子的。铃子哭着逃进山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多老鼠逃走了。我把信封,把写着致仁先生的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 “那是什么意思?” 饭洼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我慌忙靠近,扶起饭洼。 “我……” “喂,振作一点。益田,喂!”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杀的……”发出惨叫的是牧村托雄。大雄宝殿正后方贯首的草堂——大日殿前,托雄浑身瘫软。 草堂入口处,头破血流的中岛佑贤那张如同岩石般的脸侧向俯卧,漆黑的血流了一地。 入口的门开着,那里有两名僧人,圆觉丹伫立在他们身后。 那时鸟口极度震惊。 震惊这种刺激要变换成人类的情感,似乎得花上相当久的时间。所以无论鸟口再怎么样注视尸骸,都涌不出悲伤或懊悔这类人性的情感。 尸骸这种东西,只是个物体。 物体既没有尊严也没有威严,那种东西说起来只是种头衔,并非尸体这种物体本身所具备的,那是附加上去的。可能因为泰全老师遇害时他没有看到尸体,所以才会感到那么空虚吧,鸟口这么认为。 短短十分钟前…… 刑警们听见惨叫,各自机敏地跑了出去。 鸟口接到山下的指示,首先将久远寺老人送到今川所在的建筑物,接着全力奔跑,赶上刑警们。距离相当远,若非在这寂静的山中,这声惨叫是绝对听不见的。 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似乎是山下。他“哇啊”大叫一声,随后抵达的刑警们全都哑然失声。跟在鸟口后面过来的敦子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尖叫,这是鸟口第一次听到敦子的尖叫声。 托雄嚷嚷着:“不、不是贫僧,不、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觉、觉丹猊下、觉……” “这……这是怎么回事!贯首,请你说明!” 鸟口听见这道厉声,转头一看,山下正瞪着贯首。 菅原刑警蹲下身去,观察倒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然后回望站立的上司,摇了几次头。意思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受伤的佑贤,而是佑贤的遗体。鸟口心想这一看就知道了,还真是慎重其事。 警部补——山下叫也似的说道:“贯、贯首!这是对警察……不,对法治国家的挑战吗?这种事在这里——在这座明慧寺是被允许的吗?我、我已经受够了……” 完全看不出贯首的表情。 就连那双有如沉眠般半闭的眼皮底下的瞳眸是在看尸体。或是看着发言的山下,鸟口都看不出来。 贯首——觉丹从容不迫地回答:“贫僧完全不知情!山下先生。您方才的发言,贫僧就这样奉还给您!尽管有这么多警官在场,究竟还要牺牲多少本寺的云水才甘愿?这是警察的怠慢!若我国标榜为法治国家,却放任这样的犯罪横行,侮蔑国家的是警察才对吧!” 贯首的话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威严十足。 ——这家伙也是怪物。 鸟口有此感觉。他只看过觉丹诵经时的背影,从背后看已然威风凛凛,但从正面一看,简直就像穿上了袈裟一般威严。山下警部补果敢无比地以视线与怪物相斗,却忽地将视线落向佑贤,无力地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啊,深有同感。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凶恶的连续杀人,我……不,我们警察实在是太无力了,但是我不会放过凶手。这个人,中岛先生在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与我交谈,现在却……”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吐气似的说道:“我不会原谅这种事。” 听到他的话,菅原刑警站起来,粗鲁地说:“山下兄……不,搜查主任,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 接着他瞥了一眼贯首,站到上司前面说:“听好了,这——中岛先生才刚死。所以要逮捕凶手的话,就只有现在了,等不到早上了。这不是今川干的,也不是久远寺或桑田干的!我错了。你,主任,山下搜查主任,下达指示吧,我遵从你的命令。” 听到部下愿意服从指挥,主任有些痉挛地点头:“呃,好。贯首,还有那里的两个,还有那边的托雄,请你们先到知客寮去。呃,你,龟井正监视着和尚,你先去那里确定和尚的人数。次田,请你把仁秀带来,他在这栋建筑物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地方。那个女孩还有哲童,哲童刚才出去了是吧?” 那个巨汉吗? 哲童,巨汉僧人。 哲童把长长的棒子砸到地面,然后用一副“这样就行了吗”的纳闷模样偏了偏头,留下如同经文般意义不明的呢喃后,从三门出去了。 行动毫无逻辑,鸟口完全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哲童身上时,阿铃不见了。听到远方的惨叫,众人奔出去时,那个骇人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了。 “哲童去哪里了?” 被警官拖也似的站起来的托雄对警部补的话起了反应,出声叫道:“是……是哲童干的!哲童那家伙,对,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他、他就站在那边!” 托雄指示的位置,正是警部补所在的地方。 虽然陷入错乱,但是他的口吻粗鲁得完全不像一个僧侣。被托雄伸手指住的山下责问:“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贫僧在这里等人,结果突然被狠狠地…… ” “殴打了?所以昏倒了?你说你清醒过来时,中岛先生就已经死了吧。可是你在这种地方,是在等什么人?” “当然是在等这……” 托雄那张涨红的脸倏地恢复严肃,视线下垂。 视线的前方倒着原本是佑贤的物体。 “你在等这位中岛先生吗?你是在这里等待中岛先生从贯首的草堂出来吗?” “你想杀他吗?” “菅原,别净讲那些引发混乱的话。总之,详情到那里再问吧。啊,这个人我们就带走了,麻烦你们维持现场,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吹警笛吧,绝对听得见的。千万不要擅自判断,单独行动啊。” 警官们端正姿势敬礼。 鸟口心想,只要好好干,似乎就能获得人望。然后他开口道:“山下先生,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来帮忙吧。我记得已故的祖母好像说过,协助警察是民众的义务。” “这样啊。那么,鸟口,益田在仙石楼,可以麻烦你去说明情况,要他立刻请求支持,并叫鉴识人员赶来吗?尽可能迅速。还有麻烦久远寺先生进行临时验尸——不过死因和死亡时刻都已经很明了了——还有,把那位小姐带回去吧,这里很危险。你还好吗?还是要休息一下?” 好一阵子都待在鸟口身后捂着嘴巴注视尸体的敦子开口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敦子拼命在逞强,她的眼睛湿了。 “好,那么……”最糟糕的卷土重来。 门突然打开,在那里看见熟悉的脸庞时,老实说今川松了一口气。 鸟口与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几乎要倒下地走进来,接着未曾谋面的高个子僧侣走了进来。 山下从入口探进一张脸来说:“喂,你,把今川的绳子解开,还有照顾一下老先生,然后在这里待命。你过来。” 他这么说完后就不见了。两名刑警中较胖的一个跟了上去。鸟口说了句“那麻烦你们了”,也跟了出去。他为何会与警察共同行动?更重要的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在打瞌睡的今川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过事态一定是有所进展了。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坐下,看到今川便出声:“今川先生!你不要紧吧?” 今川有些难为情地说:“只是被绑得有点痛,我没事。” 听到他们的对话,刑警狐疑地、而且慵懒地开始解开绳子。久远寺老人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用力张开手掌五指,制止想要搀扶自己的中禅寺敦子说:“中禅寺小姐,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吧。”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 中禅寺敦子略微踌躇之后,说道:“那么刑警先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然后她跑出了建筑物。 被留下来的刑警被那句话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僧人站在入口处,窥视外面的情况。 他没有取下网代笠,话说回来,也没有想去现场的样子。 刑警理所当然地问道:“你是通缉中的和尚吗?怎么会被带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并没有被通缉,而是自愿出面的关系人,他叫松宫仁如。”久远寺老人缩起缩到不能再缩的下巴,撅出下唇说道。 老人原本就让人觉得有些愤世嫉俗,现在更对警察仇视不已了。即使如此,僧人依然不动如山,刑警似乎更加困惑了。 “对了,你不就是凶嫌吗?呃……久……久能寺……” “混账东西,你没听见山下刚才说什么吗?还有我的姓是久远寺,可以随便乱叫的只有一个人。” 老人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散发出一股妖异的气焰。 “啊,折腾死我了。快来照顾我啊,连茶都没有吗?噢,今川,你也真是飞来横祸哪。” 感觉他好像现在才发现今川。 “老先生才是,嫌疑洗清了吗?菅野先生被杀,菅原刑警大发雷霆,说老先生就是真凶。在那之前我是真凶,现在则是共犯。” 刑警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杯里,说道:“结果你们不是凶手啊。不过我本来就觉得不是了,要是有那么多真凶,那还得了。这种情况,最不可疑的人通常就是凶手,也就是出人意表的结果,一般都是这样的。” 几乎是牢骚,而且论点幼稚。 “但是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最不可疑的人不就会变成最可疑的人了吗?俗话说,越可疑的家伙越不可疑。” “哦,那种情况,最可疑的家伙还是凶手吧。才没那么事事顺心呢。诶,既然你们不是凶手,请用茶吧。” 刑警请两人用茶,感觉非常滑稽。 接茶的时候一看手腕,绳子的痕迹就像泥泞上的车轮印般变红了。茶也是好几个小时前从仙石楼送来的,都已经冷了。 久远寺老人催促僧人坐下,一直站着的僧人这才取下了网代笠。 五官很清秀,但是与榎木津和慈行都不同。今川不了解是哪里不一样。 僧侣将锡杖靠在墙边,解下旅装,朝刑警与今川行礼后,走上座席,跪坐下来,一板一眼的动作就像经过练习一般。这个人似乎就是饭洼小姐在寻找的人——松宫仁。换句话说,他就是阿铃的舅舅了。 久远寺老人用喝酒般的动作喝茶,难以下咽似的皱起了脸。然后他瞥着松宫机械般的动作问道:“话说回来,松宫,你看到了吧?……” 松宫表情不变,转向老人。 “你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遇到吧?刚才的那个就是阿铃。” 松宫简短回答:“嗯。” 今川饶富兴味地观察。 ——他见到阿铃了吗? 他有什么感觉呢? 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吧,也不可能是寂寞,说怀念也不太对。有如亡故的妹妹再世一般……不,僧侣不会这么想吧。今川无法想像。 老人继续问:“怎么样?那身盛装和服是铃子小姐的衣服吗?已经脏污不堪,而且光线又暗,可能看不清楚。但是,像是花纹之类的,你有印象吗?还是太久了,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他是活证人。 他的记忆是证明久远寺老人推理的最佳证据。 松宫那张端正的脸变得僵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断续回答:“那是已逝的铃子的衣服,的确是她……十三年前穿的衣物。” 声音很阴沉。 “你……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花纹,颜色,一切都……” 松宫的音量越来越大,不久变得沙哑。 接着,他有如决堤似的开始说了起来。“家父对铃子溺爱有加。好面子的家父尽管经济窘迫,每一年却一定会为铃子定做新衣,而不肯修改旧衣将就。我们家明明很穷了,家父却说修改旧衣是穷人家才做的事。所以铃子的盛装是家父的面子——虚荣的象征。铃子打从心底高兴,但贫僧……” 僧人说到这里,噤口不语。 看样子,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 久远寺老人改变话题。“这样啊,哎……虽然应该发生过许多事,不过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现在重要的是那姑娘。对了,阿铃的脸怎么样?她长得像铃子小姐吗?因为也有可能被强盗给夺下华服,拿给其他的女孩穿啊。虽然距离有些远,不过你看起来怎么样?有铃子小姐的影子吗?” 松宫再次陷入沉思,他是在将十三年前的久远记忆与方才的记忆相对照吧。 接着僧人再次断断续续地回答:“很像……不,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铃子。她就像您说的……是铃子的女儿……” “ 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长相、外表、那身长袖和服,一切都一模一样,与那天一模一样。那是……那是铃子的女儿!” 松宫一瞬间亢奋起来,立刻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勉力维持平静。 今川感到有些不对劲,那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 久远寺老人高兴地说:“这样啊,那么那个姑娘就是你的外甥女了!今川,你听到了吗?就和我想的一样!” “与那天一模一样?” “什么?今川,怎么了?” “那天指的是哪一天?” “那当然是指火灾——发生火灾那一天啊,这还用说吗?是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天吧?” “但是老先生,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 “怎么?哪里不对吗?” “饭洼小姐曾经说过,饭洼小姐说仁先生——就是这位吗?这位师父是火灾隔天早晨才回到家里的。我记得饭洼小姐是这样说的,难道不对吗?” “刑警也这么说过呢。” 今川看松宫,他的表情没有变。 “饭洼小姐还说,这位师父自年底到回家的这段期间,都离家出走不在。” “好像是这样哪。”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 松宫的脸颊略略僵住了。 “所以老先生,这么一来,铃子小姐是在这位师父离家出走之前,从前年的年底开始就穿着盛装和服吗?或者是说,铃子小姐在前年的过年或其他节庆穿过那套和服吗?不,这位师父刚才说过,过年的衣服是每年新定做的。那么是在试穿的时候看到的吗?不对,这不是洋装,所以是看过布匹吗?” 松宫的脸僵硬得更厉害了。 “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宫没有回答,只是越来越僵硬。 久远寺老人戳着自己的秃头好一阵子。 “噢!”不久后他发出奇妙的叫声,“松宫,难道、难道你说了谎……” 松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火灾的时候,你人在现场吧?是吧?喂!” 松宫什么也不回答。 “不能说吗?为什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失去家人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是一样,我不觉得这事不关己!我把阿铃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般……” “久远寺先生!”松宫总算发出有血有肉的叫声,“请不要再说了!贫僧会说那天,只是一时误会了。那身华服应该是我未曾见过的。那是铃子、她长得好像铃子,把我的回忆给扭曲了。但是就像您说的,那个姑娘一定是铃子的女儿没错。她的相貌还有护身符袋的文字、年龄……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贫僧也知道,不需要证据。”, 久远寺老人露出眉间复杂的皱纹。“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松宫,你是不是纵火杀人犯?” 刑警一惊。 “告诉我,我想把阿铃托付给你。你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赖、彬彬有礼的和尚,似乎也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贫僧……” “没有杀害父母。” “这样,我可以相信你吧?” 松宫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今川也不要在意了。” 刑警似乎很在意。 此时门突然打开,鸟口冲了进来。 “久、久远寺先生!” “怎么了?脸色大变的……” “中岛佑贤被杀了!”鸟口大声说。刑警这下子真的跳了起来。 “呃、喂!你说什么……又、又有人……” “中岛佑贤和尚被杀了!久远寺医生,虽然你可能累了,但山下先生说拜托你验尸!” “你说什么?这下糟糕了。喂,那你呢?” “我去仙石楼请求支援。刑警先生,你最好赶去现场,这里就交给睡着的警官吧!告辞!” 这家伙不是凶手——山下再次这么想。照这样一个个排除。最后可能会一个也不剩。但是不对的就是不对,凶手一开始就是凶手,不是警察塑造出来的。要是真的谁也不剩,那就表示没有凶手。 牧村托雄失禁了。 不仅如此,他的情绪还非常混乱,一看见知客寮里的桑田等人,立刻激动起来。桑田常信听到消息大为惊愕、动摇、恍惚,接着陷入贫血,几乎倒下。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行者那不成体统的荒唐模样,皱起眉头,大声一喝。 托雄无力地瘫下腰来,坐了下去。 山下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开始质问:“我说啊,牧村,你能不能照顺序说明情况?” “我……贫僧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我说啊,你是重要关系人,没有人说你是凶手。” 托雄垂下头去。 “是不是桑田和尚还有……呃,你姓什么?” “加贺,我叫加贺英生。” “这样,牧村,是不是加贺在场,你不方便说?” 牧村点头,山下吩咐两人移到邻室。 菅原与龟井在外头积极地奔走,这里只剩下山下与牧村托雄两人。 “冷静下来了吗?” 牧村默默无语。 但是感觉他心中的激动已经平复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追着佑贤师父……” “然后呢?” “佑贤师父进入贯首猊下的草堂,所以我便等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要英生被抢走。” “你说什么?” “佑贤师父打算下山对吧?所以我担心他会不会把英生给一起带走……” “英生……加贺的对象原来是你!” 青年僧微微点头。 到这个时候…… 听说山下等人带着中岛佑贤离开禅堂后,僧侣们便开始坐禅。这几天,他们没有接受侦讯时,似乎都在坐禅。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但闯入者如此众多,似乎也无法好好地进行行持。山下问道:“像这样二十四小时坐着,不会发疯吗?” “在腊八大接心[注]时,须坐上一周。” 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样,僧侣们开始坐禅了。 小坂、大西、菅野死亡,桑田消失,就连中岛佑贤都要离开,干部只剩下和田慈行一个人了。因此和田的权力成为绝对,只要和田打坐,全体都跟着打坐。感觉似乎是这样,和田默默地坐到单上,而全体也都跟着他这么做。 注:为了纪念释迦历经苦难终于得道的腊月(十二月)八日,会举行法会,亦称成道会。现在主要是由禅宗诸寺举行。为缅怀释迦的苦行,将坐禅一星期至八日。此于临济宗称腊八人接心,曹洞宗则称八人摄。 但是加贺英生没有坐禅。 只有加贺英生一个人没有坐下,站了一会儿。牧村在意他的情况,完全无法集中坐禅。和田也没有斥责加贺,结果站在入口的加贺向龟井刑警说了些什么,一起出去了。 牧村坐立难安。 即便不是如此,牧村也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并非同性恋者的山下无法了解他的心情,但是说起来就等于恋人差点遭到中年男子强奸,而自己目击了关于这件事的公开审判——虽然单身的山下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但硬要形容的话,就是这种心情吧。 而那个恋人居然追随强奸者离去了,所以牧村…… “你是怎么 溜出去的?” “我说我担心库院的灶火。典座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了,贫僧被慈行师父指派为负责人。” 牧村溜出禅堂,悄悄地接近知客寮,窥视情况。 “我听到常信师父的声音在问:要不要下山?佑贤师父之前离开禅堂的时候,说要离开寺院,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位都要离开这座明慧寺了。英生是佑贤师父的弟子,所以我以为他也会一起下山……” 与其说因为英生是佑贤的弟子,托雄似乎更怀疑英生变心了。 不久后,中岛佑贤一个人走出了知客寮。 牧村反射性地躲了起来,一阵迟疑后,追了上去。佑贤穿过法堂。走过大雄宝殿。这当中托雄好几次想要出声,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果中岛进入大日殿,牧村不得已只好在门口等,他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被打了。” 山下一看,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伤来。 似乎是从背后被殴打的,不是能够自己伪造的伤口。 “哦,这好像很痛。看这样子……连脖子都伤到了吧?” 听到山下这么说,牧村一脸疼痛地抚摸伤处。 “然后你就昏倒了吗?” “嗯。” “被打的时候,你是蹲着的吗?还是站着的?” “嗯,我蹲低了身体。” “不是站着的?” “我记得我跪下了一边的膝盖。” 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如果殴打牧村的真的是杉山哲童——不过哲童是个巨汉,无法如此断言。反过来说,如果托雄是站着被打的,那么行凶者除了哲童外别无可能了。 “你知道你倒下了多久……昏倒了多久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我清醒过来时……” “哲童……杉山哲童站在那里是吧?” “对。那家伙……是那家伙干的,他用那根旗竿打死了佑贤师父。” “旗竿?” “就是旗竿,他拿在手里。” “哦,那根棒子,原来如此。” 山下命令分派在外面的警官回收棒子。 幸好它似乎还扔在法堂的石板地上。 “可是,哲童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吧?他是怎么站的?” “拿着棒子,双脚叉开站立,看不出来他是在看哪里。那个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结果他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清醒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想到那竟然是……啊,所以……” “不用担心,我没有怀疑你。嗯……?可是等一下,那里是出入口吧?哲童站在那里的时候,尸骸已经在那里了吗?” “有……又好像……没有,我没办法清楚地回想出来。我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哲童在,然后……嗯,有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贯首猊下等人从里面出来。叫出佑贤师父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佑贤师父。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只看到血流了一地……我吓死了,就……” “尖叫出声?可是……” 哪里不太对劲。 假设凶手是哲童好了。 昏倒的牧村暂时觉醒,看到凶手哲童。假设这是行凶之前。 那么就等于是哲童本来潜伏于站在大日殿入口旁边的牧村背后。而他殴打牧村使其昏厥,然后特地绕到另一头——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站着,等待中岛出来,而且他就让牧村这么倒在玄关口,这根本不算埋伏了。既然牧村负伤依然活着,就表示凶手让牧村昏倒的目的,是不想被目击到自己杀害中岛。那么按理应该会将昏倒的牧村从现场移走才对。就算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也不会特地跑到另一边去。 就算牧村醒来时,中岛已遭杀害——那还是不对劲。因为那样就变成哲童一直呆呆地注视着遭到自己杀害的中岛遗体,直到费工夫弄昏的牧村恢复意识了。那样就没有殴打牧村的意义了。不仅如此,哲童还放着发出尖叫的牧村不管——也就是尽管明白牧村目击到自己行凶,却拿着凶器悠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将凶器砸到法堂前的石板地…… 太奇怪了。 绝对太奇怪了。 山下也知道哲童的智能发展似乎比一般人略微迟缓,但是他觉得并没有相差太多。不,也有可能是成长在特殊环境之下,所以看起来如此而已。他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所以语汇应该很少,知识也很偏颇。再加上那沉默寡言与木讷的性格以及魁梧的体格,让人感觉他宛如怪物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偏见罢了。除去偏见来看,哲童的心智是否有障碍,即使有又是何种程度?山下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杉山哲童绝非异常。 异常的是这座山本身。 所以这种情况下,绝不该去认定那种人理所当然会做出那种异常行动。哲童不是什么杀人淫乐症的异常者,以这种意义来说,哲童与健全者没什么两样。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山下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歧视。这种情况反倒应该视为哲童无法耍任何小手段才对,他应该不会做出湮灭证据或捏造不在场证明这类的隐蔽工作。 ——可是…… 一种恐怖的想法忽地掠过山下脑海。 ——如果哲童有杀人淫乐症的话…… 好黑,而且难走得要命。 心情也逐渐动摇起来了。 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不明就里地。 鸟口有一点觉得自己窥见了恐怖的真面目。 道理无法通用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鸟口小的时候不怎么害怕幽灵,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会遭到作祟的坏事。因果报应,会遭到幽灵作祟的人,说穿了就是坏家伙。鸟口读《四谷怪谈》[注],觉得真是大快人心。民谷伊右卫门多半都被写成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忍不住会边看边想:可怜的阿岩加油呀,打倒伊右卫门呀! 只是,不明就里的东西很可怕。 所以他讨厌战争。因为他不明白非死不可的理由,也不明白非得杀死敌人不可的理由。他觉得为国牺牲这种夸大、冠冕堂皇的说辞,与个人的死亡是格格不入的。 鸟口也觉得,世上所有犯罪全都有复仇或怨恨、利益纠纷等等理由,这会不会是为了与战死作出区别而存在的? 只要有理由,人就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现在这个世上,也的确存在着无特定对像连续杀人或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这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鸟口深刻地体会到了。但是,那依然与战死不同,那些事件的中心依然是人。 但这次——没有人。 好可怕。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可怕。 所以鸟口有些用力地握住敦子纤细的手,快步向前走。 沙沙——雪落下了。 走得太急会跌倒,走错路的话,攸关生死。 鸟口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怨恨自己是个路痴了。 手电筒照射得到的范围极为狭窄,完全没有任何记号能够判断这里是哪里。 “是这里吧?” “应该……可是……不太确定。” “反正是下坡没错。” “嗯。” 不——确认就感到不安。 因为看不见脸,连自己牵的是谁的手都不知道了。就算以为那是敦子,但如果她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阿铃的话…… “敦子小姐?” “怎么了?”是敦子的声音。 “刚才……松宫先生,我们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 “嗯。” “敦子小姐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是很怪。” “咦?”鸟口的脚滑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个人——完美过头了。” “完美过头?”注: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剧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的故事。 “感觉就像个模范和尚——不管是态度还是语调或外表都是,总觉得完美过头了,不是吗?” “所以呢?” “觉得很像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副‘真的有这种人呢’的人,大部分都很假,很容易被别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对吧?可是也有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哦,敦子小姐的意思是,你就是这样?” “是啊。” “是吗?我是觉得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啦……” “我这个人连一点八卦也没有,只知道埋首工作,简直就像是为了闯入这种事件而生——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没有那回事的。” 鸟口觉得完全没那回事。 原来敦子也有许多烦恼,一想到这里,恐怖便缓和了些。 但是他对于道路的自信却已经大大动摇了。 光束前端看得见的只有树和草与雪还有…… ——长袖和服。 “啊!” “怎么了?” “呃,没有,我刚才看到阿铃小姐……” “咦?哪里?” 敦子像要抓住鸟口的身体似的前倾,望向前方。 鸟口有些胆怯,却还是照亮那里。 如果有障碍物的话,光就能够有效地捕捉并照亮它,但是在呈网目状交错的树木那无垠的深远中,实在无法发挥效力,只有眼前的树枝晕白地浮现,前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有句成语叫杯水车薪,完全就是形容这种情况,面对山所怀抱的巨大黑暗,手电筒的灯光实在太过渺小了,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夜晚的黑暗不是覆盖着山,而是渗入了山。 “是我多心了吗?我们快走吧。” “嗯,可是那个阿铃小姐……” “怎么了?” 敦子没有回答。 此时。 喀沙喀沙,响起什么东西分开草木而来的声响。 在背后,一团东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鸟口用力把敦子拉近,把她拉到自己前面,再转过身去与声音对峙。 声音很快就停了。 一停下脚步,就寒冷无比。走下山路是件苦差事,因为穿得很厚,也流了汗。动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停下来的瞬间就冷了起来。 脚尖冻僵了。 他也注意到指尖还有耳朵和鼻头都冻结了似的冰冷。 一旦注意到,就冷得受不了。 敦子似乎也在发抖。 发抖并不全是因为寒冷所致。 “刚才……有声音吧,敦子小姐?” “有。” “是野兽……还是野狗出没吗?”“我觉得是更大的东西。”“这里有熊之类的吗?应该没有吧?”进退不得,怕得没办法背对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现在自己背对的方向……或许有阿铃。——好可怕。鸟口突然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去路。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看个清楚。反正光束只照得到黑白的雪和树木……彩色?阿铃在那里。 “哇啊!” “怎么了!” 光束一下子就错过了阿铃。 不仅如此,光束还一边照亮极为狭小的范围,一边发出“喀沙喀咚”的声音,沉入深邃的草丛大海中。 鸟口手电筒掉了。 这是致命的过失。 “刚、刚才阿铃……” 视网膜有着残像,剪齐的直发与苍白的脸庞,如洞穴般的眼眸。 她的确在那里,她在那里——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不管是害怕还是怎么样,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起阿铃,手电筒更重要。 幸好手电筒还亮着,能够确认它的位置。好像卡在斜坡上了。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距离不远。 “啊,敦子小姐,对不起,请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这就去把它捡回来。” “可是……不行,太危险了,不要捡了。” “危险是危险,可是仙石楼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回去,而且明慧寺那个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我们必须自己下山才行!” 就在鸟口如履薄冰地踏出脚步的瞬间。 树木轰然摇晃,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影子。 “嗄!嗄!” 鸟口的下半身滑落了,敦子慌忙抓住他的手,当然连她自己也踉跄了。影子猛然逼近。 “谁、是谁?” “咦?” “哲、哲童!” 两人剧烈一晃,滑落下去。 久远寺医师来到知客寮,以“虽然都已经很清楚了”为开场白,陈述验尸结果,头盖骨骨折、脑挫伤。山下过去从未如此血淋淋地去理解这些医学用语。每当老医师说什么,山下的脑中便浮现中岛佑贤的死相,又立刻浮现出他就在那里害怕地叫嚷的模样。出于职业因素,山下看过众多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但从未碰过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交谈的人死掉的状况。战争时,山下的部队也净是在挖洞、种甘薯,从未有同伴死在眼前。 “能够判定凶器吗?” “不是石头或钝器,是棒子,坚硬的棒子。一击毙命——不是凶器很重,就是凶手力大无穷。脑袋上简直被打通一条路来。” 山下向有些疲惫的老医生道谢,请他回到禅堂旁,再次面对牧村托雄。 青年僧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么,牧村,刚才发生的事大致上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也就是你目击到小坂时的事,那是几天前的事来着?” 日期时间的感觉麻痹了。 “是小坂失踪……不,被杀害那天,所以已经过了一星期吗?你说你忘了经本,去了桑田和尚的草堂……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觉证殿吗?” “对,你说小坂从那里走出来。这段证词——是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在怀疑你……” 这番证词确实是让警方怀疑桑田的开端。 所以山下才想问清楚。 托雄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我看见了稔师父,这是真的。” “什么叫这是真的?” “我说他从觉证殿走出来,是……” “假、假的吗?那么他其实是在其他地方?” “不,准确地说——我是从觉证殿寝室的窗户看到的。” “寝室?可是你不是忘了经本……啊,那是骗人的吗?” 牧村腼腆地说出真相。 那个时候,桑田常信每晚都为了夜坐,前往禅堂。但是不知为何,他不强迫自己的行者牧村夜坐,反而不许他与自己一同打坐。 牧村在桑田夜坐的期间被疏远。那个时候,桑田的内心依然豢养着内疚的老鼠。 桑田回来的时间虽然不一定,但在熄灯之前都不会回来。 这段期间牧村是自由的,觉证殿成了空屋。 而觉证殿——就成了牧村与加贺英生幽会的场所。 “那一天,我假装要去沐浴,把英生约出来。然后……” “详细的情形就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山下有一种肚子里被人搔痒一般,而且还害臊不已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保持隐秘,而不该像这样大喇喇地说出口。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会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要离开时,我发现寝室的纸窗微微地开着,所以想要关上,结果看见了稔师父走了过去。” “只有这样吗?” 牧村点头,他似乎真的目击到了。 “可是,那样的话,用不着说他是从建筑物里走出来的也行吧?” “嗯,可是……” 觉证殿是背山而建的。 寝室的窗户位于觉证殿背面,那里看得到的景色,从建筑物的正面看不到。 换言之,小坂了稔的人影,只有从那里——觉证殿的寝室窗户——才看得到。那一带并不是路过能够看到的地方,但是牧村毫无进入寝室的理由,要是被问起他为什么进到那种地方去,他就百口莫辩了。所以牧村一开始打算保持沉默,但不久之后害怕起来,只说他看到了了稔。 “结果,那位刑警先生非常严厉……” “穷追不舍地问?” 是菅原。 是菅原逼问的。 山下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地浮现出那个乡下刑警口沫横飞地对牧村逼供的场面。 ——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时间呢? 被这么严厉地逼问,牧村一开始只回答“觉证殿”。 时间则回答了他事实上目击到的时刻,八点四十分到九点。因为这是杀人事件,牧村觉得这部分得据实回答才行。 到这里都是真的,牧村托雄没有作任何伪证。但是……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菅原穷追猛打。那个菅原就像头山猪般,肯定是严厉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吧。因为这是近乎惟一的目击证词,山下认为若换成自己,应该也会这么做。 被问到他为什么在那里,牧村词穷了。 他不能说出实情。幽会这种事,撕破了嘴巴都不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信口胡诌,说他去拿经本。 ——听你胡扯!给我说清楚点! 据说菅原这么说。山下虽然不当一回事,但他认为菅原的确有长年经验累积出来的刑警的第六感。这当然不确实,但是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似乎意外地可以轻易地判断出来。这是为了隐瞒情事而当场编造的谎言,所以轻易就被看穿了吧。但是就算被命令说清楚,也惟有这件事是无法从命的。当时与事情败露的现在不同。可是菅原就是追究个没完,牧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从觉证殿里面的房间——我才刚说到这里,刑警先生就凶狠地问:了稔从那里走出来是吧!我忍不住回答,是的……” “不是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而是从里面的房间看到啊……” 一厢情愿——或者说是自然而然。 菅原在不合作的环境中,太躁进了。 但是,那么小坂究竟是从哪里要去哪里呢? 这么一问,牧村便回答:“我不知道了稔师父从哪里走过来的,不过他应该是要下去汤本一带吧。” 那么这也与尾岛的证词符合,证词一致性增加了。 山下抱起双臂,应该还有问题要问这名青年。 “对了,大雄宝殿旁边的药草园。” “药草园怎么了吗……?” “它现在怎么样了?桑田和尚说他没有动过。” “哦,大半都已经荒废了。除了博行师父以外,其他人别说是煎法,连药草的种类都不清楚。而且很难照顾,也不知道种植法。有些已经枯萎,与杂草混在一起了。而且又下了雪,已经……只是,去年夏天前收成后干燥或制成粉末的成品还有许多。” “还有吗?在哪里?” “在药草园旁边有个小仓库,或说是个遮雨的棚子,药草就装在陶器罐里,放在那边……” “里面有麻吗?” “您……怎么会知道?” “有吗?” “是去年春天收成之后阴干的……” “是你把它……” “是的,博行师父在去年夏天发狂,遭到隔离,其中的……理由……” “这我都知道,也明白理由,所以你不用再说明这部分的事了。你有没有把那些干燥麻交给菅野先生?” “有的,我每天都按照处方带去给师父,怎么了吗?” “处、处方?每天?” “贫僧当班时,是每早送粥过去时。不是贫僧当班时,则是在之后的作务时间送过去。” “当班?当什么班?” “博行师父的斋饭是由负责伙食的僧侣轮流送去的。警方来了之后,就由常信师父送去,但是在那之前是轮班制,贫僧每三天就会轮到一次。博行师父直到去年年底之前还处于错乱状态,后来渐渐恢复,到了今年……对,博行师父说那是治疗神经的药,要求拿干燥麻给他。” “向你要求吗?” “其他人不知道东西在哪里,贫僧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所以……” “这样啊,原来如此……” 牧村是毫不知情地奉命送大麻过去吧。 “所以我照着博行师父吩咐的处方,每天送少量的干燥麻过去。那是与粥一同食用的,或者是……” “是用来抽的,像香烟一样。那是……唔,就是麻药,在日本算是麻药的一种。” “麻药——像鸦片一样的?” “对,在日本是违法的。” 像鸦片一样的——山下觉得这种措词让人体认到牧村的年龄。 但是这么听来,感觉上菅野并非从以前就经常服用大麻。似乎是被幽禁在洞穴后,精神发生了某些异常,结果才想到要吸食大麻。 相反,拜托以前的行者牧村这一点,实在相当狡黠。牧村会定期来访,也很清楚自己的事。如果牧村以前曾经帮忙制作药草,那么他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同时也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这是有计划性的,那么菅野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了吗?换言之,与其说是精神发生异常,更应该形容为心境产生变化吗? “难、难以置信,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博行师父真的受大家的景仰……” “但这是真的。那么你今天送麻过去了吗?” “今天——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所以我和早上的粥一起送过去了。” 今天的早斋因为桑田不在,似乎迟了一些,不过还是在六点前就用膳了。住宿在仙石楼的刑警们是在六点半抵达,鉴识与增援人员则是在七点抵达。后来会议结束,山下才进入土牢。菅野有时间吸食大麻。后来山下也离开了几次,所以只要抓住空隙,想吸几次都行,所以他说的话才会这么毫无脉络吧。 可是,当时没有那些大麻束。 “只有这样吗?你后来有没有送整束的大麻过去?” “整束的大麻?没有,我都有好好地处理过……” “没有啊……” 那么陈列在尸体旁的大麻束——毫无疑问,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这么说来……” “怎么了?什么都好,说吧。” “哲童那家伙,他跑来问我麻是怎样的东西,这附近有没有野生的麻。我告诉他这里没有野生的麻,但是有干燥的。” 又是哲童。 “哲童吗?那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是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所以告诉他存放的地点,还有麻的样貌。” “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天下午,送饭给仁秀的时候——那家伙好像先跑去问仁秀。可是仁秀好像跟他说不 知道,还是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麻,正好我又在那里,就……” “是下午几点?” “因为没有敲钟,我也不知道时间——对了,我离开仁秀的小屋时,正巧那位今川先生和医生过来……” 那样的话,是十四点左右吧。今川一行人在正午过后来访,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乖乖地待在知客寮,不过那时侦探好像打了佑贤,之后他们去了仁秀那里。问今川的话,应该能够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然后哲童怎么了?” “不知道,或许跑去看了吧。” “为什么他会对大麻有兴趣?” 但毋庸置疑,他不是要拿来自己用的。 是用来装饰尸体…… 不,不是吧,那时菅野应该还活着。今川与久远寺医生离开仁秀的小屋后,前往关菅野的土牢,与被害人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么他是在作杀人的准备吗? 为了将原罪摆饰在尸骸旁,完成杀害菅野的动作,而在寻找材料吗? 土牢自昨晚便有人看守,看守人员离开,是在十五点前后。接着换久远寺医师与今川侵入土牢。侦探进去叫人,他们出来,是在十五点三十分左右吧。这段期间内不可能行凶。紧接着今川被绑缚,在菅原指示下,警官重新回到监视岗位,这是十五点五十分的事。当中有二十分钟的空当,就是这段时间可以行凶。 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个机会…… ——哲童他吗? 仔细想想,无论理由为何,若是哲童的话,不管是把小坂搬到树上,还是将大西插进茅厕,都能轻而易举地办到吧。 的确,小坂个头很小,体重也轻,就算是山下,勉强一点,也背得动吧。但是就算背得起来,但他能够背着小坂爬上屋顶吗?而且犯罪当天的天气非常恶劣。以山下的体力来看,就算不背任何行李。也爬不上屋顶吧。 至于大西命案,山下更是不可能办到,当然大西也很瘦,不是背不起来,但是大西的遗体锁骨及肋骨都断了,当然是因为以破坏厕所地板程度的狠劲插进去所致。那种力士般的行径,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而且山下一直忽略了,大西遇害的那天晚上——或者说早上,哲童拜访了理致殿。采访小组及益田都目击到他,而且是行凶时间的一个半小时前。 那么…… 如果准备放在菅野遗体旁的大麻的人也是哲童的话…… 为中岛验尸的久远寺医师说凶手力大无穷,还说凶器是棒状物。哲童在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拿着旗竿——棒子的模样,众人都目击到了。如果那根棒子上验出血迹的话…… 一身怪力,且身轻如燕,言行举止也有多处启人疑窦。 动机完全不明,不,完全没有动机。 当然他与其他僧侣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哲童——是凶手吗? 山下无法断定。 “刑警先生。” “嗯?” 思考被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个,我和英生的事……” “啊,哦,警方对个人隐私会严格保密的。” “只有慈行师父,请千万不要让他……那个……” “我不会说的。” 牧村的眼神混浊,那是一种如同雾面玻璃般不透明的安心。 山下带着一种倦怠的心情放走了牧村。 虽说视觉上被遮蔽,但隔着一道纸门,邻室就是师父桑田常信以及拥有特别关系的加贺英生。当然他们听得到牧村的告白,牧村本人也很明白这一点吧。 山下悄悄窥看邻室,两人都在坐禅。 加贺说要下山,中岛佑贤死后,他依然作此打算吗?加贺要下山的话,牧村会怎么做呢?就算事情没有传进和田慈行耳里,牧村今后还能够有什么展望吗?就此放心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就连山下都这么想了。山下忍不住有点为那名年轻的僧侣担心。 次田回来了,他代替菅原去法堂对贯首进行侦讯。 “那个年轻的僧侣怎么样?” “收获非常多——我觉得啦。” 这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了,山下没办法详述。 “你那边怎么样?那个贯首很难缠吧?” 次田“哎”了一声。 “我几乎没半点收获哪。贯首说佑贤和尚突然来参禅,因为佑贤和尚顿悟了,贯首就把袈裟给了他。他说佑贤和尚出去后,到传来惨叫声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两名行者也训练有素哪,说的话跟贯首完全一样。” “袈裟?命案现场有什么袈裟吗?” “好像压在被害人肚子底下吧。” “菅原呢?” “去找哲童跟阿铃了。” 山下心想,对付贯首那种人,菅原的逼问或许才能发挥效果。只是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菅原或许没办法疾言厉色。 话说回来,哲童真是太可疑了。 山下觉得只差一步了。 没办法让毫无预警地流出的过去与现在相互妥协,饭洼陷入错乱。 我拜托掌柜在别馆铺床,和益田两个人将饭洼扶去休息。 女佣——阿鹭说会陪在旁边照看她。 结果回到大厅时,一天过了。 但是就算日子过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浑身无力。 掌柜为我们泡了茶,我俩面对面喝着。 益田说:“请问,饭洼小姐想起了什么?” “哦,她想起了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对。在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连那份莫名所以也是甘美且令人怜惜的,但一旦回想起来,立刻就成了丑陋的现实——她就是想起了这类的回忆。”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换句话说,是最好忘记的事吗?” 有点不一样。 “一旦有所认知,就无力回天了,所以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我想……” “什么?” “她醒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大约了解十三年前的事件真相,虽然对她来说会是很痛苦的告白。” ——是我杀的。 她这么说。 “哦,老师怎么会知道?” “我在去年夏天体会到的。” 听到我这么说,益田再次露出奇怪的表情。 喧嚣的声音使得慵懒的空气也绷紧了起来。 是电话铃声。 益田手忙脚乱,弹也似的站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一定发生了紧急状况。 但是出乎意料,电话是打给京极堂的。一般来说,在这种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只是在这种状况下,旅馆也不可能抱怨什么,接电话的掌柜只是淡淡地去唤没常识的客人。 京极堂也没有更衣,一身来时的打扮,从二楼下来。 乖僻的朋友可能是在想事情,那张脸已经超越了不悦,变成一张凶恶的面相了,眼睛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益田看着他穿过走廊的身影,不关己事地说:“明慧寺会变成怎样呢?” 完全没有头绪。待在寺里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这种事,但只要离开一步,就变得遥远无比,仿佛在想像异国之事一般。不过我还可以听从京极堂的忠告,撒手不管,但身为警官的益田可无法如此。 “鉴识还有支援人员,还是要到明早才会抵达吗?” “嗯,八点之后才联络的吧?现场还有二十个刑警和警官,若非发生紧急情况,只要保全现场,明天再验尸就可以了——本部是这么判断的吧?可是不知 道山下先生怎么了,菅原兄好像也失控了——是叫菅野吗?那个人等于是被警察给杀掉的呢。哎,虽然大西老师也是啦……” “你感到自责吗?” “嗯,打我成为刑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责呢。可是,这究竟是起什么样的事件呢?” 益田很疲倦。 “我觉得啊,事实和我们所关注的部分一定完全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关口老师应该也明白,我们警方还漏了很多事。一般事件的话,这样根本不行。我们现在简直就像是拿着竹篓在打水,漏洞百出地进行搜查。可是……” 益田叹了一口气。“例如说——我刚才读了下午送到的报告。菅原兄那个样子,害我没能把报告交给他哪。教团与明慧寺的关系已经查明了,昨天还说不知道有这座寺院,但后来又送来了追加报告。那个——姓松宫的和尚吗?关口老师所转述的他的证词,报告几乎都证实了。还有明慧寺和尚们的来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过这些事情调查就知道了,没什么好可疑的。可是……” “可是?” “搞不懂,没有关联。从这些报告里,我完全看不出什么眉目。仔细想想,小坂这个人真的非常可疑,他的行动毫无一贯性。随便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例子来说,它说穿了就是为了筹措延续明慧寺的维持费这种诈欺般的动机而成立的吧?” “好像是这样。” “可是啊,小坂相当认真地在进行活动,这一点已经向团体成员确认过了。活动内容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成员也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过程中开始想要认真参与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无妨。但是小坂先生三番两次违背召还命令——这实际上真的发出来了——已经是无颜面对本山的状态了对吧?而且他还对各教团做出近乎诈欺的行为,把钱弄到手。但是听说小坂与相当多的寺院住持及教团相关人士到现在依然有密切的交流,这令人不解。当然教团已经组织化了,会计部门与其他部门是分离的。与小坂熟稔的是老寺院的住持之类的人,他们与教团的岁出或过去的纠纷当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人别说是教团之间的交流,和小坂过去待的寺院的和尚当然也有来往。聊着聊着,难保话题不会转到小坂了稔身上。” 我觉得益田说的没错。 “可是小坂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事,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一般。” “天经地义?” “对。罪恶感或颜面,他对这类事情毫不顾虑。以一般的想法来说,这是更加应该深究的问题,背后应该有什么才对。但是应该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什么,也跟事件无关,所以没有动力去调查……” “嗯……” 没错,小坂应该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分裂的。以僧侣的身份住在明慧寺,另一方面也与社会保持联系地生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换句话说,这是…… 这是来自于将明慧寺这座原本不能够有、不应该有的寺院,予以绝对化为存在之物而得来的自信。 若是站在把明慧寺的存在视为不自然的认知下来看,小坂的行动当然会变得毫无道理。 益田继续说道:“说起来,他想要卖给今川先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连这也完全不明白。如果调查,可能会查出某些事实,却不了解那有什么意义。不,反正那一定与事件无关。” 益田一直盯着茶没有喝,但说到这里,他一口气饮尽。 “所以,原本在犯罪搜查中应该加以注意的问题点,全都失效了。不管怎么调查,了解多少事实,也单纯是‘原来如此’罢了。 即使了解过去的事,我们也没有能够立即容纳、解读它的力量,只能说‘然后呢?’而已。” “这……” 也是吧,没有关系。 “所以应该解明的谜在别处。中禅寺先生说这次的事件没有谜团,确实,并没有发生物理上不可能的怪奇现象,也没有侦探小说里出现的密室——但是不管怎么追查事实之间的关联,也看不见真相。我强烈地感觉反倒是今早中禅寺先生告诉我们的禅的讲学更接近这次事件的核心。” “哦……” 虽然还相当模糊,但感觉益田确实逐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地震孤儿哲童的身份,没有户籍的仁秀老人,还有与松宫家事件的关系,需要调查的事虽然很多……” 益田沉思。 “益田!” 突然被叫住,益田吓了一跳,我也吃惊地回头。 京极堂站在那里。 “怎么了?吓人一大跳。” “关口,我又不是在叫你。话说回来,益田,你刚才说关于明慧寺僧侣的来历,已经有报告了吗?” “呃,是啊。” “喂,你偷听我们说话吗?你不是在讲电话吗?” “你很啰嗦啊,我边讲电话边听的。晚上很安静,声音传过来啦。” 京极堂虽然这么说,但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真是个顺风耳。朋友一脸凶相,滑也似的靠过来,隔着矮桌坐到我对面。 “益田,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本来待在哪些寺院吗?——还是不方便?” 益田说“请稍等”,站了起来,从隔壁房间取来文件。 “这并不是机密事项,只要调查谁都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说,“首先是大西泰全,他原本是在京都的寺院……” 寺院的名称我听了也一头雾水,但京极堂当然明白。 “知道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吗?” “呃……和田……和田智稔。” “和田?姓和田?这……益田……” “哦,我没发现,是这样呢。这么说来慈行和尚也姓和田,他们有关系吗?” “有,慈行是和田智稔的孙子。”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电话中听说的。” “那就别问了嘛。” “我只听说和田智稔的孙子是和田慈行而已,此外都不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在向益田确定吗?你给我安静闭嘴。” “这样啊?但是智稔的弟子是泰全与慧行,而慧行的弟子是慈行,而慈行的祖父又是智稔,真复杂哪。” “一点都不复杂。关口,如果你听了也不懂,能不能麻烦你别插嘴?还有,小坂了稔是来自松宫仁如和尚待的禅林吧,那是镰仓的……” 益田说出寺名,京极堂立刻明白了。 “那座寺院在智稔老师的势力下。寺系也是,虽然并非末寺,关系却很深。那么知道小坂在那座寺院的行状吗?” “他在镰仓的寺院里,似乎是个烫手山芋。” “上面这么写吗?” 益田看着文件,回答“嗯”。 “所以派遣他去明慧寺,美其名曰调查,其实是左迁吧。那位——是叫智稔吗?他的发言似乎甚具份量,从以前就一直要求派人手到明慧寺帮忙。大西继承他进入明慧寺时,再次提出请求,结果小坂就被派遣过去了。” “原来如此。中岛佑贤与桑田常信呢?” 益田结结巴巴地念出寺名。 “寺名虽然知道,但中岛与桑田这两名被派遣到明慧寺的详细经过尚在调查当中。这两位的派遣似乎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因为曹洞宗对明慧寺并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样,都不像大西老师说的热心地投入调查,不过那也只有一开始。” “一开始的意思是?” “好像原本打算一两年就把他们召 10 10 鸟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只是昏倒,约莫三十分钟便恢复了意识。益田从敦子口中听说中岛佑贤渗遭杀害,惊慌失措地跑去打电话。 京极堂既没有温柔地照顾妹妹,也没有安慰她,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她,只是眯起眼睛,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混账。” 敦子原本还表现得有些刚强,但一听到那句话,脸色转眼间变得惨白,顺从地对冷漠的哥哥道歉。 益田回来了。 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啊,这到底是怎么啦?” “别慌,益田,支援什么时候会到?” “一样是明早,现在实在没办法。” “附近的辖区没办法行动吗?” “那座寺院没有电,什么都没有,所以鉴识作业只能在白天进行。就算在这种时间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增派搜查员和加强警备而已。就算是那样,来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以上,再从这里走上一个小时,天也就亮了。” “我明白了。还有,能不能为鸟口安排急救队?虽然紧急包扎了,但他的脚似乎骨折了,没办法下山。” “哦,急救队马上就来了,会请消防团的人送他到下面的医院。可是中禅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她。敦子。” “是。” “你能说话吗?” “可以。” 敦子详细地描述明慧寺里发生的事。 “中岛佑贤——他顿悟之后前往贯首处参禅,结束出来的时候,被某人给打死了——是吗?” “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贤和尚,在入口等待时,遭人殴击昏倒,醒来时发出了惨叫。” “可是——贯首接受了参禅吗?” “佑贤和尚说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常信和尚也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去参禅。” “这二十五年之间,一个也没有?这样啊。那么你说哲童——刚才的巨僧怎么了?” “这……” 敦子说明哲童奇异的行动。 “那根棒子被断定为凶器了吗?” “不知道。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托雄说凶手是哲童,还说哲童站在现场,所以……我是因为先入之见才会这么想的吗?” “是怎样的棒子?” “唔……对,就像绑国旗用的……” “旗竿吗?这样。那么……对了,佑贤和尚的尸体旁边有没有掉着什么,像是络子或袈裟之类的?” “我没有注意到。” “哦……”京极堂诡异地沉默下来。 “这么一来,刚才让哲童离开就是个问题了。他是要逃亡吗?这下子麻烦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吧,只会平白受伤罢了,是有勇无谋吧。” 益田这么说,姑且不论我的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京极堂会一起动手。 “益田,哲童不会逃亡的,他应该是回明慧寺了。” “咦?为什么?去自首吗?” “不是。只是回去而已。” “可是哲童不是凶手吗?” “凶手会救助伤员,把他们送来吗?” “咦?可是敦子小姐,你们是被哲童袭击的吧?” “不,也不是被袭击,我们只是吓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虽然我没看到,但阿铃在前面,所以我们吓得停步,弄掉了手电筒,鸟口先生想要去捡,结果哲童突然从背后‘撒’地大叫一声,我们吓得胆子都快破了……” “撒?” “敦子,那叫做‘嗄’,在这种情况,是警告‘喂,危险’的意思。” “这样吗……?然后他‘咿’地大叫……” “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动’,是强烈警告时会说的话。” “那,那个时候哲童是……” “你们站的地方一定崎岖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们。结果你们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们。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敦子默然。 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里看见哲童以那副模样逼近过来,换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会先心脏衰竭而死吧。 “可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让你们两个走那么危险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该派个警官……” “不能这样说,是满不在乎地闯进杀人犯猖獗横行的杀人现场的一般民众不对,警方没有任何过错。鸟口这个人连走单行道都会迷路,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对不起。” “算了,去睡吧。明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只协助警方侦讯就够了,其他事都不许做,事情办完就早早回去。” 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头。京极堂不悦地看着她,然后就这么站起来。 他似乎不打算对妹妹投以任何款语温言。 “益田,哲童他……不,无妨吧,好好搜查啊。” “请问……” 别具深意的临别之语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战战兢兢地叫住已经把手放上纸门的京极堂。 “我问这种问题或许很奇怪,不过中禅寺先生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吗?” 京极堂把手放在额头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嗯,或许桑田和尚需要万全的保护。不过就算这么说……” 接着他更加踌躇地小声说:“惟有这一点,下一个可能是任何人吗……” 然后他就这么离开房间了。 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却被我制止了。 “他已经不会再涉入了。” “这样吗……”益田紧紧闭上嘴巴,沉默。 总之,我回到了房间。 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四点了。 为什么我会一直在意时间呢? 不管是三点还是四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就是坐立难安。知道现在比平常还早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就感到放心。不受时间追逐的解放感。是因为有时间的束缚才能够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愿进入牢槛的。 原来是这样啊。 棉被好冷。 天很快就亮了。 清早,为数众多的警官与鉴识人员以及数名刑警抵达了仙石楼。率领的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石井宽尔警部。 石井与我因缘不浅。说是因缘不浅,但我们认识也才短短五个月,在去年底被卷入的事件之后,我们才真正交谈过。虽然认识不久,却似乎有着某些因缘。 石井神经质地用指尖触摸着银框眼镜,走进大厅来。 鼻头有些红,因为很冷。 结果我终究没能熟睡,从浅眠中醒来后,与益田两个人待在大厅。益田好像没睡。 “啊,关口先生,你这人一定是前世作恶多端吧,老是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木场他好吗?——那个人应该很好吧。哦,先别管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小的不知。” “警察介入后还被杀了三个人,你这是叫我在记者会上怎么说明?昨天的晚报已经用大大的标题写着‘警方丑态毕出被害者增加搜查毫无进展’啦!” “报纸上登了啊?” “这不是废话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石井说的理所当然,但我也完全忘记这个世上有报纸这玩意儿了。只要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正 常的感觉。 “那,要怎么办?” “哪有什么怎么办?把和尚全部叫下山来,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件了。” “因为全体都是嫌疑犯吗?” “不是的,全体都有可能变成被害人,我昨晚从中禅寺先生那里这么听说了。才刚听完,就有一个人被杀,又有人被杀了。那个人的预言实在神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真希望他再多预言一些哪。所以这是保护。” 与松宫仁如接触交涉之际,京极堂曾经打电话给石井,应该是那个时候说的,但是把预测与预言混淆在一起,的确像是石井的作风。不仅如此,看样子把京极堂当成魔法师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 但是只有这一次——魔法师说他的魔法失效了。 留下石井与益田,大批警官出发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阵势,宛如象征了要以蛮力打破胶着现状的石井新体制。 然而新的指挥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进入现场。 “中禅寺怎么了?哦,我是说那个哥哥,他在吧?” 石井用手暖着还有些红的鼻子问我。我不知道,所以问女佣,她说京极堂还在房间里。他难得地在睡觉吗?我这么想而望向时钟,还不到六点。他很晚才就寝,就算睡到这时候也不奇怪。 “这样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会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来,所以得抓紧时间才行。” 石井警部翻过坐垫,拍了两下,拂去灰尘后,重新铺好坐下。 “唔,第一个被害人是小坂了稔,六十岁。于失踪后在奥汤本遭人以棍棒殴击致死,三天后的深夜,被弃尸在这家仙石楼的——哦,就是那棵树吗?唔,被弃尸在庭院的树上,翌日自树上滑落,被人发现……” 被丢弃在树上的小坂了稔。 “第二个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岁。发现小坂遗体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见你们,紧接着也遭到棍棒殴击致死。遗体一时之间被隐藏起来,于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东司——这是厕所吧?被倒插在厕所里。” 被插在厕所里的大西泰全。 “第三个出现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岁。在明慧寺的土牢——这种舞台装置根本是时代错乱哪,在土牢内被棍棒殴击致死。遗体旁被放置了干燥大麻——这是一名叫菅原的辖区刑警报告的。” 干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这件事我没有听说。出家之后。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类的东西吗? “第四个被害人同样在昨晚遇害,中岛佑贤,五十六岁,于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殴击致死。关于这起命案,详情不明。” 敦子说哲童挥舞旗竿还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凶手,那就是在传达某种信息喽? “总之就是殴击致死吧,手段也不复杂,凶器应该是棒状物吧。 杀害小坂与大西的是同一种凶器——哦,这还没有确定是吧。这要是没有古怪的事后加工,一般都可以视为冲动杀人,没有计划性。光看报告的话,感觉也不是多困难的案件。” “没有计划性吗?” “没有吧,你一直待在现场,难道不明白吗?间隔也不一定,怎么看都是漫无计划地杀人。不过问题出在动机哪,也不像是没有动机……” “如果是漫无计划的杀人,可能会出于什么动机呢?” “这很简单。例如说杀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目击,所以把目击者也杀掉,结果又被看到,只好再杀掉——像这样连锁性行凶的情况。这种情形,犯罪本身会产生出下一桩犯罪的动机。还有,例如有个集团共享某种秘密,而将疑似会泄密者接二连三杀掉的情况。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背叛,所以只好靠着一时的判断,突发性地行凶。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有先行的动机,而不知道触发犯罪的契机何时会造访。” 从外头来看,可能是这样的事件吧。 但是待在里面的人,却完全看不见如此有条不紊的构造。 益田也一样吧。 在石井赶到之前,益田相当担忧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辙。 听说山下一开始似乎也对搜查有着井然有序的主张,然而置身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坚持好像也轻易地瓦解了。但是现阶段石井本身似乎没有那样的自觉。 “山下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个人喜欢卖弄道理,可是锻炼还不够吧。” “就连千锤百炼、不讲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 “哎,是经验不足。中禅寺先生的妹妹能够作证吗?我来和她谈谈吧。对了,那个叫鸟口的记者怎么了?” “黎明时送到医院去了,他还能开玩笑,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让他一边治疗,一边慢慢听他说吧。”石井很沉着。 确实,我觉得只要把僧侣们从那座寺院解放出来就不必担心了。就像石井说的,在结界的外部,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毫无计划的殴击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内部去解决,或许把他们拖到外面来更好。 益田不安地问:“石井先生,这次的事态算是——大过失吧?” “哎,是大过失啊。” “山下先生会受到处分吗?像是降级之类的……” “你真是笨哪,这种情况,会先从底下开始处分啊。山下被降级的话,你就是惩戒免职,我也得申诫减俸啦。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吧。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解决,喏,一起去中禅寺先生的妹妹那里……啊。” “请问……” “你是哪位?” 是饭洼季世惠。 “又有……谁遇害了吗?” “你是……” 饭洼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若要形容,只能说疲倦万分。不过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充满了十足的疲劳感,但是在相同的疲劳感当中,我看到了一丝下定决心般的果决。 那份果决,也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 “杀人事件的追诉时效是几年?” 毅然决然。 “若是没有申请时效停止,一般是十五年吧。” “这样啊……” “你是十三年前的松宫家事件的关系人吗?” “是的,我想了很多……” 饭洼以极为清澈的眼神看我,我用睡眠不足而混浊的眼睛回看她。益田欲言又止地朝我使眼色。 “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件,与现在发生的事件无关。所以我想若是不早点说清楚的话,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关于那个事件,我只大略浏览了报告书,不知道详情,如果是报告书以外的情报,我就洗耳恭听吧。” 益田说道:“饭洼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里,没有全部说出来吗?” “那个时候,那些就是全部。” “那现在呢?” “我想起来了,全部……” 昨天,阴暗回忆森林深处的牢槛开启了它的门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记忆。 “铃子把给仁哥的信托给我之后,我立刻开封,读了内容。我忘掉了这个事实——不,封住了这个事实。” “而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封藏的记忆,只有‘我读了信’这件事。但是因为抹消了这个事实,我无法认识到因为它而连带发生的事件……”饭洼开始述说。 在村中属于异类分子的松宫铃子除了饭洼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铃子对饭洼付出绝对的信赖。铃子会把信交给她,也是因为深信她绝对不会读信,或是把信交给别人 。 然而,饭洼却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 比起对铃子的友谊,饭洼反倒是对铃子的哥哥松宫仁怀有强烈的爱慕。 “我并不讨厌铃子,而且也把她当成朋友,但是……”饭洼陈述道。 饭洼说,铃子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可能只把饭洼当成女儿上下学途中的保镖或带路人。所以她从未被招待进入宅子,甚至也没有与铃子的父亲交谈过只字片语。 松宫仁一郎对女儿铃子溺爱有加。 只要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他就会在玄关口大声斥责铃子,严厉地逼问她晚归的理由。绕经松宫家再回家的饭洼说完“明天见”之后,好几次都听到铃子被父亲责骂的声音。 换句话说,仁一郎几乎都待在家里。 “仁哥与他父亲对立的原因其实似乎是铃子,我依稀这么察觉,但是……” 那一天。 饭洼被松宫家的佣人叫了出去。 佣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英国老太婆。 饭洼第一次被带进松宫家的后门。 高雅地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就站在那里。 ——绝对要交给他哟。 ——我没办法离开家。 ——你帮我告诉他,要他快点回来。铃子交给饭洼的信封上写着“仁先生”。从收件人的称呼,饭洼预感到了什么。不是“兄长”,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开铃子交给我的信,读了。内容……”“是情书吧?” “关口老师,您真是残酷。” 不知为何,饭洼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真……真的吗,饭洼小姐?” “确实就如同关口老师说的。” 益田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这……但是饭洼小姐,他们两个是兄妹吧?我是不晓得那个叫仁一郎的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是那应该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么写,字面都会很类似吧?” “不,不是那样的信,只要是女人……”饭洼说到这里,在虚空中寻找措词,“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书。” 她这么断定。 那么那就是情书了吧。 “原来真有……这种事啊。”石井对着哑口无言的益田说。信上这么写着: 爸爸好奇怪,爸爸疯了。我连一天都不愿意与哥哥分离,但是我无法离开家里一步。如果因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来,我会杀了爸爸。即使要杀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只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 想见你。 “一开始我难以置信,然后渐渐害怕起来了。哥哥与妹妹,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吧?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心想得报警才行。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就在细细寻思当中,我渐渐地觉得这是污秽的、不洁的。而且那个时候——我喜欢仁哥,所以更会这么想吧。” 结果饭洼来到寺院前又折返了。 听说那个时候仁还在寺院里。但既然已经看过内容,饭洼怎么样都没办法把信交给他。 饭洼万分犹豫之后,就这么回到松宫家,按下了门铃。 “为什么我会那么做?现在想想,那只是单纯的嫉妒,对铃子的嫉妒。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 ——我果然赢不过铃子。 原来是这种意思啊。 饭洼说她知道铃子不会从玄关口出来。 因为父亲禁止铃子这么做,这似乎是饭洼从铃子本人口中听说的。 松宫仁一郎对于女儿的小丫头朋友突然来访,而且不是要见女儿而是找自己,显得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只把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儿的笔迹了。 饭洼说,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儿的笔迹,或早有某种预感,但可能是前者。 读着读着,仁一郎的模样明显地出现了变化。 他的脸有如涂上朱色般变得赤红,青筋进现,眼珠充血。接着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饭洼,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 饭洼逃走了。 既然把信交给了铃子的父亲,饭洼的背叛很快——不,当下就会被发现了。铃子与自己的关系也铁定破裂。一旦毁坏,就再也不可能修复了吧。这是最差劲、最过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议地,因为饭洼对铃子本身没有半点恨意,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内疚,只是不愿意见到铃子的脸。 所以,饭洼逃走了。 “我觉得铃子会被杀掉,不,这或许是我的愿望。我真的不讨厌铃子,可是或许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虽然暂时回到了家里,但饭洼坐立难安。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益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黄昏时,你趁着家人在忙的空当溜出去,就在这当中,火灾发生了,对吧?那么接下来的证词也是一样吗?” “不,我不是在火灾发生之后才去的,是我发现火灾的。” “你溜出去一看,结果已经烧起来了?” “这……” “小姐,接下来的事要是你不说清楚就麻烦了。兄妹相爱并不触法,但杀人放火就不一样了。你因为有人可能会被问罪,所以刚开始才会询问我时效吧?我把它视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吗?”石井说道,用食指抬起眼镜。 饭洼闭上眼睛,睁开后说:“我并不想陷他于罪,只是……” 饭洼可能是顾虑到松宫仁如,才无法说出决定性的事实吧。但是…… 既然门已经开了,就再也无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终将毁坏珍爱的事物,已经解放的事物也……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想要把它当成你一个人的问题来解决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这是事实,现在的松宫和尚也不会说什么吧。” “应该是吧。”饭洼说,“主屋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自两处以上蹿起,后门也烧起来了。而仁哥——正在玄关放火。” “果然!松宫就是凶手啊。”益田说。 昨晚对于次田刑警的追究,松宫也闪躲得相当暧昧。 “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饭洼否定了益田的话,“我看到的只有仁哥在玄关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许仁哥的双亲遭到杀害,与主屋失火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只在玄关放火,这也有点……然后呢?” “仁哥大叫着什么,往山里逃跑了。然后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边哭边追地跑了过去。” “两个人一起逃跑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收拾,人也开始聚集过来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这桩惨剧的原因,所以害怕极了。而我把我的记忆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 “饭洼小姐……” “嗯,这十三年之间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刚才所述说的记忆本身,关口老师。这不是到哪里寻找就能够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见到仁哥,谈上几句就能够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当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确实,这不是松宫会主动说出的事。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榎木津曾经这么说过。 “我之前在这里的窗户看到和尚,会怕成那样,是因 为我对仁哥的罪恶感。松宫家会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导致的。就连那封信,现在想想,或许铃子其实是出于玩笑而写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我杀了她。” 饭洼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心想,这名女性远比我坚强多了。 “当然,你昨天没有把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松宫和尚吧?” “是的。” “那位松宫和尚也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话?” “嗯。” “我明白了,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别人,请相信警察吧。”石井这么作结。 “只是,那起事件本身与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吧。不过饭洼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坂了稔弃尸事件的目击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杀之前也与他共处。不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铃的女孩——对了,益田,你觉得那位阿铃小姐与事件有关吗?” “我们怀疑阿铃小姐可能是铃子小姐的女儿。” “这样啊。而且还有什么来着?那个叫松宫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 “听说是继承人。” “对吧?所以你们与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例如说。你或松宫也有可能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实就是凶手。这件事请你别忘了,所以请你再配合一阵子,马上就结束了。”石井这么说。 然后他在益田随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间。 饭洼被留在大厅。 我在心中悄悄地想。 这是不能够有的妄想。 明慧寺的阿铃,她的父亲——是不是松宫仁如? 近亲相奸——最后怀孕。作为严重的父子对立的原因,这个理由岂不是极为充足吗?争执到最后,仁杀害双亲,放火与铃子一起私奔。佣人认为这只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当一回事地就寝,以致逃离不及,被活活烧死。仁在玄关放火,或许就是为了断绝佣人们的生路。 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铃子就像昨晚的鸟口和敦子一样,自悬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带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动中被寻获。而仁回到村子里,尽管逃离了法律制裁,却悔恨不已,剃发遁入佛门。另一方面,铃子生下阿铃,成了不归人。 不对。根据久远寺老人的话,阿铃不是在仁秀那里出生,而是被长袖和服包裹着丢弃的。那么…… ——那里不对劲。 不,这并非多大的歧异,整体的构造应该没有错。 在这个阶段,我无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节。 若是参照久远寺老人的推理来思考的话…… 我无法理解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停止了思考。 饭洼感觉变得有精神一点了。 忽地我想起来了,饭洼昨天凝视松宫仁如的视线——那我无法理解的视线,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疑惑——不,是对铃子的嫉妒吗?总之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所酝酿出来的。而借由语言将其解放的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露出那种眼神了吧。 如果相信石井所说的话,就快了。 僧侣们、仁秀老人、阿铃从山上下来的话,一切都会解决。 什么都没有了,结界当中将空无一物。快了。然而,事与愿违。上午十点。回到仙石楼的只有石井带来的两名警官与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头受挫。刑警说道:“不行,他们不肯下山。”僧侣们在凌晨四点有了行动。 山下在凌晨两点决定搜查暂时中止。 夜晚的深山很危险,搜查员疲惫不堪,人手也不够。 菅原的奔走徒劳无功,无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设哲童就是凶手的话,也必须考虑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经下山,就算找也是没用的,只能改天再进行搜山了,同时也必须对全县发出通缉令。 仁秀老人由次田保护,但不知为何,只有阿铃一个人杳然不知所踪。山下对于年少的阿铃去向不明大为忧虑,却也无计可施,仁秀说不需要担心,不得已只好停止搜索。话虽如此,山下还是担心不已。 僧侣们在禅堂持续夜坐。 禅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负责警备,禅堂旁的建筑物则分派了次田与龟井看守。 久远寺医生与今川、松宫三个人安置在那里。知客寮则有桑田常信、加贺英生及菅原。至于牧村托雄,总不好让他和加贺一起待在知客寮,话说回来,也不能要他回禅堂去,结果派了两名刑警跟着他前往内律殿。 仁秀老人也在内律殿休息。 因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动机,这种情况仁秀也很危险。凶手不一定只狙击僧侣,仁秀老人也包括在这座山的居民这个范畴内,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阿铃回来,或哲童也有可能过来,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两名警官。对手是哲童的话,只有一个人太不牢靠了,其实两个人也还是很危险。 问题是贯首圆觉丹与两名侍僧。 贯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没有完成现场勘验,所以不能让他们回那里去。如果他们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贯首似乎不打算这么做,同样情非得已,只好将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内房。就这样,山下等待早晨来临。 接着经过了两小时。 首先,原本在禅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访知客寮的觉丹贯首。 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赶到,当然睡不着。桑田与加贺也因为中岛遇害而震惊不已,在隔壁间持续夜坐。菅原等人则睡了。 门突然打开,山下跳了起来。 门口站着那个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 “怎、怎么了,和田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必担心,不必嚷嚷,贫僧是来迎接贯首的。” “贯、贯首?” 纸门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桑田。 “慈行师父,这种时刻,是怎么了?” “常信师父……”和田形状美好的眉毛皱了起来,“您回到此处是何打算?这里没有容纳舍山离去之人的地方!” “无妨,贫僧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眼前佑贤师父发生了那样的事,贫僧不能就此消沉沮丧地下山。” “不下山——又能如何?” “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么?” 和田瞪住桑田。“总之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求见贯首的。” “怎么了,慈行?” 纸门再度打开,贯首站在那里。他没有穿袈裟也没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 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见那身衣物,简直就像个幽灵。 “觉丹禅师……” 桑田退缩了。即使如同幽灵,贯首依然散发出强大的磁场。 和田恭敬地行礼。“猊下,恭请移驾法堂。” “法堂?还不到早课时间。” “是法会。” “法会?” “了稔师父、泰全师父、博行师父,还有佑贤师父,这样下去实在有些……” “呃,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办丧事吧?” “正是如此。” “慈行师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认清现状吗?现、现在寺里正处于杀人案件当中啊,解决事件才是……” “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贯首……您……”桑田常信不知为何哑然失声。 “不下山是什么意思?”石井警部神经质地扭动双手手指说。 “那些家伙荒唐地竟办起丧事来了,是否能够将他们强制带出?下官想征求警部的指示……” “什么强制,用说的说不通吗?” “说不通啊。他们在念经,根本束手无策。” “混账,在杀人现场办丧事,这前所未闻啊!不能阻止他们吗?” “所以下官才来询问能否闯进去强制将他们带走啊。” “山下他怎么说?” “哦,他憔悴万分,在那种环境下也难怪。换成是我,早就发疯了。” “有那么……恐怖吗?” 石井缓缓地回头看我。 “关口老师,那个丧礼大概多久可以结束?” “不知道呢。大法会的话要办上好几天,一般的话只要几小时啦。” “好像从早上四点还是五点就开始了,因为有四个人哪……” “等……他们办完。” “什么?” “在他们办完之前待命,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们不是嫌疑犯,就算是嫌疑犯,在办丧事的时候既无法继续犯罪,也无法湮灭证据。留下最低限度的配置人员,其他人下山,在这家仙石楼待命。鉴识人员继续进行现场勘验,遗体收妥后立刻解剖。只有哲童与阿铃的行踪继续搜查。以上。” 石井这么指示后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大厅。 刑警与警官也没能好好休息,再次前往明慧寺。 不知何故,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 我前往京极堂的房间。 京极堂坐着。 但他并不是在坐禅。 他把双肘撑在矮桌上,交握的手背托着下巴,注视着壁龛的《十牛图》。 他房间里的《十牛图》…… 我记得是骑牛归家。 我慢慢绕过去,在看得见朋友侧脸的位置坐下。 “京极堂。” “干吗?”他看也不看地回话,总是这样。 “我已经累了。” “彼此彼此。” 冷淡的回答也是老样子。 “听说明慧寺的僧侣们开始办丧事了。” “丧事?这样啊,真是不死心。” “不死心?” “没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不太懂他的意思。 我迁怒似的说道:“喂,京极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里应该已经没你的事了,快点回去挖你的仓库如何?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一点都不像你。这里不是你家客厅,也不是你店里的柜台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吧?” 没有反应。 朋友好一阵子静止不动,接着总算转向我,说道:“关口,全世界的时间流速都相同的状态——这真的是正常的状态吗?” “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 “嗯,所以我有点憎恨小坂了稔——不,和田智稔。不对,我恨极了。”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刚才,山内先生打电话来了,就在你和饭洼说话的时候。” “哦?我没注意到。” “他说不行了。” “不行?” “嗯,一切都不行了。这样就好了吗?还是不好?我正在思考这一点。当然,这也不是想了就能怎么样的事。” “不行是指什么?” “不应该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比较好。” “说明白一点啦。” “没被发现就好了。” 京极堂以恶鬼般的表情瞪着《十牛图》。 三点时,尾岛佑平来了。原本好像预定不是指认凶手,而是要指认声音,但是最重要的僧人却一个也不在,结果他白跑了一趟。我提供的情报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结果今早进入明慧寺的大半警官,带着两具尸体回到了仙石楼。 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我看到两具尸体被塑料布一般的东西层层包裹、有如行李般被搬运下来。一具是中岛佑贤,另一具是…… ——菅野。 在我心中打从一开始就死了的男人,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果然还是尸体。而且还是被捆包着,连脸都看不见。连一点点…… 一点点的感慨都没有。 不可思议的是,不仅是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和次田刑警,连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松宫仁如都没有回来。警官似乎换班之后回来了,石井警部满腹狐疑。那个叫龟井的年轻刑警拼命地向石井警部说明情况,但似乎没办法将那特殊封闭空间内的氛围传达给他。 “结果几个人留在那里?” “是的,呃……加上山下警部补,刑警本来总共有六个人,但我们三个人下山,留下今早赶去的支援人员两名,所以总计是五名。警官加上今早进入的人员,总共十名。鉴识人员全撤走了。” “为什么山下不下来?没关系,送轮替的上去,叫他下来,他一定累了吧。还有一般民众,应该让他们下来啊,今后的饮食问题该怎么办?这里送过去的已经吃光了吧?” “是的。那个叫桑田的僧侣是典座——负责伙食的,他会帮忙准备。是素食料理,不过说是料理,也不过就是粥……” “粥吃了也不会有力气吧。真是的,山下他干什么不下来呢?我有一堆事要问他,而且这样也没办法开搜查会议啊。” “因为石井警部不上去啊。”龟井这么下结论。 但是答案很简单。 他们出不来了。 他们一定成了山的俘虏。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大厅,便到走廊上。 原本擦得光可鉴人的走廊覆上了一层灰尘,好一阵子没有打扫了。走廊很暗,我观察入微地看着走廊的木纹。然后我觉得我用眼睛嗅到了鸟口曾几何时说过的老臭味。 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那座楼梯。 有人靠在桥边栏杆似的倚在扶手上。 是饭洼与敦子。 “关口老师……”敦子开口了。 此时,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阶梯步下。那是…… 一身祈祷师漆黑装束的京极堂。黑色手背套与黑色布袜,黑色围巾。黑色简式和服上染有晴明桔复。手上则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与黑色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 “你、你要做什么?” “哦,我已经明白意思了,关口。空与海之间,有北也有东。” “啊?那你……” “我要去。在结界之上加诸结界这种复杂的事,果然是不对的。” “你有胜算吗?” “论胜负的话,我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京极堂望向敦子与饭洼。 “敦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不要紧。” “这样啊,饭洼小姐。” “是。” “必须让十三年前的事件结束才行。” “咦……”“我想驱逐附在松宫铃子身上的大秃。” “那是……”京极堂说完这些,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 敦子和饭洼愣住似的望着他的背影,但京极堂的背影很快地就与暗处的黑色同化,消失不见了。 我…… 我奔上楼梯,只抓了外套,全速追上他。 大厅里有众多警官。 柜台里,女佣和掌柜都在。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衣男子。 京极堂马不停蹄,以同样的速度走到外面。 就在我穿鞋子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我奔到外面。 天色变得幽暗。 “喂!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去!” “你留在这里,你会跌倒受伤的。” “别说傻话了,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 “接下来没有有趣的收场,有的只是不愉快的结局。” “那又何妨!” 雪块发出声响落下。白色的背景衬托下,黑衣的男子有如剪影般清晰无比。 他的前方…… 站着一个双脚叉开的高个子男子。 “你这个笨书商!要去吗?” “要去啊。” 那是榎木津。 “榎兄!” 我朝榎木津奔近数步。“你一直躲在哪里?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榎兄,你被通缉了啊!”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我,说道:“我想只有京极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所以特地在这里等,要感激我呀。” 京极堂与榎木津错身而过时,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榎木津等京极堂越过身边后,转动脖子回顾他的背影,接着一转身,跟在他的背后。 而我望着脚程迅捷的两人背影,再度踏入山中牢狱。 心跳加速。 山中已经暗了下来。 看见大门了。 京极堂站在门前,眺望着如同栅栏的树木,呢喃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明慧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眼前。 穿过大门。 京极堂如野兽般瞪视建筑物,像要把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似的看着。 参道上等间隔地燃烧着篝火,柴薪爆裂的声响此起彼落。 烟雾迷蒙,化在已经暗下来的虚空中。 京极堂在三门前停步,有些悲伤地检视着这夸张宏伟的物体。 “持国。多闻。真想看看上面……嗯,千体释迦吗?” 警官跑了过来。 “你、你们是……” 黑衣男子对警官完全视若无睹,轻盈地穿过三门,侵入里面。警官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惊慌失措,但榎木津说“安静点”,他便没有再出声。 京极堂面朝前方,转动着眼睛说:“那是东司——浴室。” 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是大西泰全陈尸的厕所建筑物的方向。 他没有进入回廊,笔直地走出中庭。 几乎所有的狂态都是在这里上演的。 “哦?中庭里没有树啊,所以才……吗?” 中庭里确实没有种树。 京极堂就这样笔直前进。 篝火燃烧着,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议的色彩。诵经声仿佛自地底响起一般,逐渐传入耳中。 京极堂依然不看我地问道:“那就是佛殿吗?” “不,他们叫法堂。” “法堂?没有祖师堂也没有土地堂。那是库院吗?那里不可能有知事寮吧。这边的僧堂就是你们说的禅堂吗?那个呢?那就是知客寮吗?是独立的吗?原本是……什么?” 京极堂看到知客寮,皱起眉头。 “这里的样式不一样吗?” “总觉得太勉强了,因为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不,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们定为七堂伽蓝[注] 吧。法堂后面的是叫做大雄宝殿吗?” 注:所谓七堂伽蓝之七堂,指的并非数目,而是寺院内的各种设备齐全之意。一般指三门(山门)、本堂(佛殿/大雄宝殿)、法堂、库院、食堂、浴室、东司。名称依宗派不同亦有所不同。 “他们是这么叫的。” “这样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极堂简短地说。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不,不是声音越来越大,也不是我们越来越接近,而是身体逐渐熟悉这内部的空气了。 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发现我们了。 久远寺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今川和菅原也跟着出来。 桑田常信还有英生接着从库院出现。 京极堂看也不看他们,笔直地往法堂前进。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 来到法堂前,京极堂依然不停步,就这样爬上阶梯。外面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 “喂!榎木津!你在仙石楼躲好了吗?”久远寺老人这么叫道。 榎木津大声回答:“我才没有躲哩,熊本先生!光着身体的笨蛋是看不见国王的!” “榎兄,那你根本没有回去喽?你也没有离开旅馆,而是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啰嗦啦,小关。”京极堂终于打开法堂的门扉。读经声停止了。本尊前是觉丹贯首。贯首后面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余名僧侣。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侣了。慈行回头。 黑衣的美僧与一身漆黑的阴阳师在这里初次交手。 “来者何人?” “拜登御开山,并求挂搭!”[注一]京极堂说道,盯住慈行。 慈行皱起细眉:“贫僧在问来者何人,放肆无礼!” “你就是慈行师父——智稔老师之孙吗?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这段期间家妹承蒙照顾了。” “你、你以为现在是在做什么?现在可是在办法事啊!” “这一点我明白,我想来烧个香,献个花。” “什……什么!你这是在侮辱人吗?” 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间鼓起,立刻萎缩下去,姿势很英挺。同时京极堂滑也似的进入法堂。 种类不同的黑影并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吓对方:“中禅寺先生,你以为此处能容你如此放肆妄为吗?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礼数吧。那身打扮不似执法者,这若是当局的搜查,贫僧还能够隐忍。但是视情况,贫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京极堂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点气势汹汹的怒骂给吓退。 “我为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的外道学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显之说,依然不知佛法为何物之人——一介书商是也。[注二]” “书商?”美僧白皙的脸庞绽出微笑,恐吓着外道之人,“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书商,不过倒很明白自己的斤两。那么外道想顶撞正法是吗?所谓自不量力,指的正是你这种人!” 注一:僧人游方行脚投住寺院称挂搭,日本禅僧求挂搭时惯例会说这样一句话。在严格的问答之后,才会被接纳允许入内。 注二:语出《临济录》中“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学人不了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祇如十二分教,皆是表显之说”等句。 “但我曾听闻,亦有令世尊赞云如良马见鞭影而行之外道……?” “那么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如良马般速去即是!”[注] 慈行有如要从外道手中保护贯首似的慢慢移动。 京极堂也配合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移动。 慈行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京极堂背后的榎木津了。 瞬间,慈行有些慌了。 侦探就像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粗鲁地脱了鞋,大步踩出脚步声进入。 我也慌忙跟上去。 “可、可恶……侦探!这太无礼了!这里是说法之法堂,而且是贯首猊下面前!不是你这等俗人可以擅入之处!出、出去!” 榎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面前。“哼,第六天魔王榎木津礼二郎带着随从的猴子来参观葬礼啦!无礼的是你!” “天魔?” “如果你以为你赢得了京极,那就大错特错了,像你这种空壳子就该这样……” 榎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 “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榎木津拖也似的把他从贯首面前拉开,“咚”一声推到一旁。 “你做什么?” “不过是个毛头小鬼,别在那里大放厥词!” 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势当场虚脱。 “喏,那家伙已经瘫痪了,京极,快快解决吧。”榎木津洋洋得意地说。 左右的僧侣们面露慌张之色。 贯首缓缓地转向这里。 京极堂厉声说道:“乞请尊答。” 圆觉丹缓慢地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回答:“擅闯法会恣意妄为,扰乱大众的不法之徒,贫僧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接着他更缓慢地端正姿势。 如此一来,便散发出有如磁场般的威严。 不知不觉间,久远寺老人、今川还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后。他们后面则是桑田常信、托雄与英生,而松宫仁如似乎与其他刑警一起从外面窥看情况。 每个人都在看。 两名侍僧立刻赶到贯首的两旁。 左右僧侣也各自立起单膝,进入备战状态。 法堂一片紧迫。 觉丹吼也似的说道:“在佛前引发如此骚乱,是对已迁化之先达不敬。立刻住手!” “你适可而止,别再装出一副禅僧的模样了!”京极堂怒吼,“你只是个花瓶,别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闹剧了。小坂了稔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 注:此段对话出于《碧岩录》中的一则公案。内容为: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礼拜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傩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死心吗?你在寻找的东西,了稔和尚一直隐藏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这……你怎么……” “所以就算你继续赖在这里,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只能永远在这里继续办禅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罢了。即使这样也好吗?” 觉丹初次睁开了眼皮。这一瞬间,散发自他的身体、有如磁场般的威吓感,全都从那双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来,觉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老人。 京极堂瞪着那样的觉丹,对着瘫软在地上的慈行说道:“慈行师父,你等于是在这里成长的,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接着他——扫视两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侣,继续说下去:“随侍左右的众僧也听好。这位圆觉丹师父并不是禅师,他对禅一无所知,他只是被请到这里,执行名为贯首的工作罢了。我奉劝各位现在即刻下山,若问为什么……” 京极堂再一次扫视众僧,清楚地威吓:“因为这位贯首没有能够传给你们的衣钵。” “你、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贫僧可不会善罢甘休!” “胡言乱语的是你,圆师父!不……”“前真言宗金刚三密会教主圆觉丹!“真……真言宗?”慈行发出惊愕的声音。“中禅寺先生,这……这是真的吗?” 常信问道,京极堂微微点头。 “是真的,常信师父。众位和尚听好了,明慧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贤三位禅师,而这位常信师父近期也将下山,所以就算继续待在这座寺院,你们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传得嗣法了。” 僧侣们默默无声地陷入狼狈。 “信、信口雌黄!这全是妄言妄语!” 慈行就像真的变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极堂。 京极堂无视于他,朝动弹不得的觉丹走近一步说:“觉丹师父,你所学的是与禅似是而非之物,是在个人当中重新构筑宇宙之法——真言。” 觉丹的表情不变。 “金刚三密会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系的新兴宗派,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受到废佛毁释风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废寺,进入昭和时期,已经完全断绝了。记得初代教主是——圆觉道——你的祖父吧?” 京极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觉道教主是当山派修验道[注]的修行者,经过严格的修行后,获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众多信徒,之后进入东寺修行,成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对吧?但是这只是为了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宜之计,结果他创立了真言宗金刚三密会这个宗派。它曾经荣极一时,然而时运不济,金刚三密会维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够世袭,奇异的神通毕竟也只能够维持一代。在你父亲那一代,教团几乎灭绝了。结果在教团消灭之前辗转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归处,流离失所,只能仰赖同是真言系寺院,相当于令祖父弟子的人担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长年寄身在那里,对吧?” 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糅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 “秩父的照山院?那里不是托雄的……” “对,关口,这就是关键。这个人出身的寺院怎么样都查不到,不仅是因为他并非禅宗出身,更因为他其实不属于任何寺院。” “京极堂,你这是怎么查到的?” “你记得我在去年底曾经调查过一个神秘的真言僧吧?那个时候我也得知了圆觉道的事。因为同样姓圆,令我耿耿于怀——昨天听到照山院这个名字,总算联系在一起了。” 京极堂说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 “那、那种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断绝的宗派的教主,怎么会在这座寺里……而且还是以贯首的身份……?”常信一脸愕然地问道。 他在这十八年间,一直将这名异教徒尊奉为贯首。 “重点就在这里啊,常信师父。这个人是被小坂了稔的甜言蜜语给挖来的。请仔细想想,为了调查而进入的寺院,哪需要什么贯首呢?只要专心调查就行了。小坂了稔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要让这座寺院拥有一般寺院的机能——不,使它成为社会的、宇宙的缩图。” 京极堂背对觉丹,面对所有的僧侣。山下、今川与久远寺老人都进入法堂,松宫和英生等人亦来到门扉旁边。 “小坂和尚曾经在镰仓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禅风似乎受到排挤。他认为‘无戒’才是真正的禅,但是这在禅林当中,那不过是破戒罢了。于是他误会了,认为自己无法像古时的禅匠般贯彻自己的禅风。” 京极堂说着,缓缓地开始移动。 “他将‘无戒’错以为是‘脱他律的规范’了。而他被放逐到这座明慧寺时,一定有一种山穷水尽之感。因为他明白若是没有可以逸脱的他律规范,就无从逸脱起了。于是他便想要在这座明慧寺建造出能够束缚自己的他律的规范。但是这不能够是简略的东西。封锁自己的牢槛——他律的规范是一种箱庭社会——若是不将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没有意义了。” 京极堂站到觉丹背后。 “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机关,使这座明慧寺与社会断绝,却同时能够存续下去。接着他安排贯首、安排老师,迎接暂到僧侣,整顿好形式,并且将临济与曹洞这两个流派的禅密封在里面。就这样,与一般社会和教团都完全断绝的封闭社会便完成了。” 常信开口道:“这实在……一时难以相信。” “只能相信了。常信师父,你知道教团数度对你发出了召还令吗?” “召、召还贫僧?怎么可能……” 常信果然不知道召还令的事。 “这是事实,而且据说发出了好几次。但是这些全都被小坂了稔压下来,拒绝了。”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让你回去。” “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极度的困惑,“可是,我无法信服。中禅寺先生,无论身在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想贯彻禅风就能够贯彻。即使受到教团排挤、被社会轻蔑,还是办得到的。然而却故意做出如此奇异的行为,贫僧反而无法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常信师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就算小坂了稔在镰仓贯彻自己的禅风,孤高地持续修行——能够企及的也只是愚夫所行禅,顶多是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孤高的修行,实在远不及如来清净禅的境地——小坂了稔是这么想的。[注一]” “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 “关口,也就是虽然能够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晓佛祖教诲并致力实行,却无法直接进入佛境地来抓住它。纵然悟道,也远不及拯救社会与众生。所以那位常信师父才会认为修行者不能够脱离社会,闭关在山中。但是小坂了稔的思考却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将应该参与的社会、该拯救的众生全都封入山里。所以,你们大家都不过是箱庭的材料罢了。” “所以贫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坂了稔创造了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借由从那里逸脱,确立他身为禅师的自我。然而这是极为骇人的妄想,是与禅的境地相距遥远、最糟糕的境地。小坂了稔正是作模样之人,一般不识好恶之秃奴[注二]。他只是扩大自己的轮廓,将他人卷入罢了。你们就这样,在小坂当中活了好几年。” 桑田常信哑口无言,当场坐了下去。 “这……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来他宗之人作为贯首,这我无法理解。觉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吗?” 即使常信激动地逼问,觉丹仍不发一语。 京极堂从背后俯视觉丹似的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一名僧侣曾经向他参禅吗?应该没有。这就是这个人不是禅师的最佳证明。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参禅者佑贤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觉丹师父听到佑贤和尚说‘贫僧大悟’,只答了他一句‘这样啊’,对吧?还是你对他念诵了光明真言?” 觉丹垂下头去,顿时萎缩了。 “那个和尚给了中岛先生袈裟。”山下说。 “这样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顶多也只能拿来当坐布。这位觉丹师父的确是这座寺院的贯首,但是他为明慧寺做了什么吗?在暗地里活跃的全是小坂了稔。显而易见,这个人只是为了贯首这个位置而准备的傀儡罢了。诸位听好了,这个人梦想着祖父的荣华富贵,他渴望被众多信徒簇拥、景仰、尊敬,他只是想要这种生活罢了,是个俗物。而且这个人甚至还想带着你们复兴金刚三密会。我说的不对吗?” 僧侣们明显地受到了冲击。 慈行总算端正姿势,看着前任贯首。 京极堂放低身体,在觉丹的肩头呢喃:“圆师父,你先是对贯首这个头衔心动了,但是你进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座明慧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对吧?” 注一:《楞伽经》中把禅分为愚夫所行禅、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及如来清净禅四种。 注二:语出《临济录》,“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样。有一般不识好恶秃奴。便即见神见鬼、指东画西、好晴好雨。” “胡、胡说!这里是禅寺!” “怎么可能?中禅寺先生,这再怎么说也太……” “这是真的,这里的确是禅寺,但是,开山祖师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与空海相关的人。” “不、不许你信口开河!那种胡言乱语才不会有人听信!众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听!这家伙在说谎!” 慈行嚷嚷着,但僧侣们似乎已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据传将禅传到日本的是荣西,但这并不正确。例如说,元兴寺里也有禅院,而兴建它的道昭是飞鸟时代的人。道昭曾经人唐修习禅学。在奈良时代,禅也曾经传入日本。天台宗的开祖传教大师最澄自唐带回来的就是圆、密、禅、戒四宗,而空海据传也带回了禅。” “因为这样就说明慧寺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当然明慧寺是谁在什么时候兴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拥有如此雄伟的伽蓝,却不见于任何记录,只能推测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将它自记录中抹灭了。那么这就无从调查起,也仅能够凭推论猜测,所以我无法断定。但是这位觉丹师父却相信了。” “理、理由呢?” “就是《禅宗秘法记》。” “就是那个吗?你所说的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是啊。关口,《禅宗秘法记》被认定为空海所著作的禅宗教典。据说已经失传,并无现存。而那本梦幻之书却存在于这座明慧寺,那就是证据。” “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常信使劲说道。 京极堂在觉丹背后继续说道:“觉丹师父是被了稔和尚这么引诱的吧?——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一宗之长,却过着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体统?如何?您愿不愿意担任贯首?不必担心,只要找到那本书,那里就是真言寺,只要拥立师父为教主,重拾荣华也不是梦,而且那还是颠覆佛教界的大发现,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不会败露的……” 觉丹浑身剧烈地颤抖。 一直在两边看着京极堂的侍僧从觉丹身边离开了。 京极堂在觉丹的耳边说道:“而你心动了吧?” “可……可是已经、已经无所谓了!”觉丹像要甩开京极堂似的昂首大叫,接着站了起来。 头上的衣帽落下,秃头露了出来。 威严荡然无存。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啊,是天眼通圆觉道的孙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归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莲华焰光转大誓愿地念着真言,是个真言和尚!了稔的确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话,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在这座山里玩禅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错。太长了,实在太长了。我啊,被了稔给骗啦!常信,你也被骗啦!” “觉丹猊下……”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过了五年。相信一定有,过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觉丹猊下说的没错。贫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师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种东西。中禅寺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光是只有时间长是没有用的。常信师父,你们积极寻找的心情,其实只有一开始吧?就连这位觉丹师父都已经半放弃了,因为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你们就这样——完全陷入了小坂的圈套。” “那么中禅寺先生,会不会就连那本梦幻之书也是了稔师父为了诱骗觉丹猊下而捏造出来的?那么这里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说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吗?”觉丹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了……?” “我是说已经没有了,但之前是有的。这里的发现者——和田智稔——慈行师父的祖父,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师吗?” “我甚至认为智稔老师会 频繁地往返这里,就是因为那本《禅宗秘法记》。慈行师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惧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极堂。 “听说,你倾心于白隐慧鹤。” 慈行别开头去。 “白隐的确是日本禅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禅师。再也没有能够像他那样浅白地对民众说禅的禅师了。但是慈行师父,根据我所听闻的来看,你的禅风与白隐实在格格不入。但是我听说你是智稔老师的孙子,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根据我所听说的,智稔老师晚年自称大正的白隐。你真正尊敬的其实不是白隐慧鹤,而是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田智稔,对吧?” 慈行默默无语。 “但是智稔老师自比为白隐,并非因为他们的才智禅风相近,这你知道吗?” 慈行把脸别得更开了。 黑衣恶魔那双锐利瞳眸的深处正在微笑——我这么感觉。 “智稔老师会自比为白隐。是依据白隐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这段《夜船闲话》中的轶闻。” “噢,这仙人的故事我听说过,”久远寺老人说,“是菅野告诉我的。” 京极堂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智稔老师误闯深山,发现这座明慧寺,可能也自仓库里发现了《禅宗秘法记》。而他接触到融合了密教与禅定的崭新的禅之后——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明慧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榎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榎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明慧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榎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