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执事》 卡萨布兰卡的芬芳 天朝d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oo】 火焰,从隐蔽在精心修剪的林木之间的宅邸中窜了出来,疯狂地,暴烈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 那女子在烈火中静静地坐着,火光在她娇小的面庞上映照出虚幻的炽红颜色,即使是在浓烈的火焰中,依然能看出装饰奢华的房间厚重的墙壁,似乎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呼喊、奔逃和嘈杂的声音。也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女子呆在这场大火的中心。在这一刻,这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她只是默默的,凝视着眼前弥漫的火焰,把自己的身体也化作一部分废墟。 在最后一刻,她慢慢举起左手,告别般亲吻了无名指上满溢着幽雅蓝光的戒指。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哭泣。 ……日前,发生于奥特温小林街72号的火灾原因已经查明,该幢建筑属于名为a.r下午茶俱乐部,平时深为上流社会的贵妇们所喜,本次起火的原因在于其俱乐部会员之一的薇薇安·拉佛·卡东侯爵夫人,在属于自己的私人包厢內引火自焚,由于侯爵夫人事前在房內泼洒了大量昂贵名酒,导致火势蔓延极快……火焰熄灭后,警察在拟定的起火点处,发现了一具疑似侯爵夫人的少妇焦尸,通过她左手上佩戴的,卡东侯爵家代代相传的蓝宝石戒指确定了其人身份…… ——《大公报》 【01】 “卡萨布兰卡,这个吗?” 看着塞巴斯查恩摆到自己房间里的大捧百合,夏尔的眉头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疑问。 塞巴斯查恩相对较为明显地叹了口气: “少爷作为上流社会首屈一指的贵族,尽管在礼仪、游戏乃至于马术上都无可挑剔,但关于跳舞等等社交方面的知识,实在是贫乏到不像话的程度呢。” 说着他狭长的眼角余光瞟到夏尔的睡前读物上。 “要是对于学习也有和阅读传奇小说那样的热忱,想必能够成为更加出色的绅士吧。” “少哕嗦。” 夏尔冷冷地瞪着大言不惭的执事: “我的学识修养不是你这个家庭教师的职责嘛?” “这个嘛……” 塞巴斯查恩意味深长的一笑。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只是一个执事而已,如果少爷在这方面的学习能有对其他事情的一半热情,并且保证每个老师的授课时间能够持续一个月……” “塞巴斯查恩,把早餐端上来,我要一边吃一边了解今天的行程。” 夏尔果决地打断了这个自己显然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话题。 塞巴斯查恩的嘴角洋溢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用最标准的英式执事姿态躬身道: “遵命。”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最传统高贵,且最古老的英式贵族,和依靠军火、进出口等等各种途径迅速积累了资产的暴发户,混杂而成了英伦的上流社会。一度对那些不具备优越血统的新式贵族抱有偏见的古老贵族们,在现代经济进步的脚步追迫之下,也不得不依靠与暴发户的联姻或是合作来装点自身的奢华门面。而在这场血统的买卖关系中,不论是哪一方,在拥有尊贵的血统和悠久的历史和巨额财富的法多姆海恩家面前,却也一样是抬不起头来。 因此,能够邀请到法多姆海恩家族的当家夏尔·法多姆海恩参加自家举办的晚宴,对于任何一种贵族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尽管这个家族背负着黑暗的名声,然而在如今的伦敦,任何一个贵族的家名上都洋溢着铜臭和血腥的味道。而游走于伦敦乃至于整个英国黑暗最深处的法多姆海恩家族,倘若能够获得他的青睐,就意味着拥有在整个英国的地下世界通行无阻的权限。 不过另一方面,对于自身的操守和血统有着极度苛刻要求,眼高于顶的贵族们,对于这个家族的厌恶,也是非同一般。而在这些贵族之中,以守护大英帝国的圆桌骑士的后裔家族为首,与法多姆海恩家族处于绝对的对立状态。 ……看起来是这样啦。 “哎呀呀,这不是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伯爵阁下,承蒙您的驾到,我法多姆海恩家真是蓬荜生辉。” 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脸上展露出只能被称之为讥讽的笑容,穿着骑马装的夏尔漫不经心地空甩着马鞭,从马背上斜视着今天法多姆海恩宅邸中第一位显得相当气急败坏的来客。 静静站在夏尔身后的塞巴斯查恩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伯爵。 流卡贝斯家族是圆桌骑士家族之一,尽管二人都是伯爵的爵位,不过从血统和身份上来说,爱德华实际上都比夏尔要更受到贵族尊敬。作为至今都依然在守护着英国的骑士团领袖之一,年仅二十六岁的流卡贝斯伯爵拥有自己的骄傲,然而在这个时代,拥有像他一样高洁操守的贵族实在是太少了。一方面忠实名誉,另一方面却又无比腐败的所谓贵族,让作为维护伦敦市安全的皇家骑士团副团长,为了维护贵族世界的面子,总是不得不向只有十二岁,又称为为“黑暗的贵族”的法多姆海恩伯爵夏尔低头,也难怪流卡贝斯伯爵每次来到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时总是满面怨气。 “不要油嘴滑舌了,法多姆海恩伯爵阁下,我今天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拜托你的。” 虽然使用了拜托一类的字眼,但是年轻的爱德华脸上却显然是写满了不情愿。 夏尔漫不经心地扶着塞巴斯查恩的肩膀,从容而优雅地滑下了马背,带着满脸恶作剧的笑容看着比他年长十四岁的爱德华,口吻慵懒地说: “既然如此,我就姑且听听看吧。” 【02】 “卡萨布兰卡?” 夏尔心说今天我怎么老是听到这个词。 流卡贝斯伯爵所指的自然不会是夏尔寝室中摆放着的大捧百合,提过一个名字之后,他递给夏尔一张优雅素洁的信笺。 “那么,这位白百合夫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呢?” 迅速的扫过一遍信笺的内容,发现那是一张制作相当精美,但是内容相当普通的宴会请函之后,夏尔发问的口吻显得是些意兴阑珊。 随着塞巴斯查恩在夏尔的茶杯中倾注浓香四溢的锡兰红茶汩汩的响声,爱德华开始了说明: “卡萨布兰卡夫人是社交界对她的昵称,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安娜·列纳西亚·卡东,她是一位拥有德国血统的优雅贵妇人。不论容貌还是品味都高人一等,近来是社交界中首屈一指的红人,本来的姓氏似乎是卡司顿,不过因为最近嫁给了卡东侯爵,也就成为了卡东侯爵夫人。” 在听到卡萨布兰卡夫人的正式名称的时候,塞巴斯查恩不经意地看向自己的主人,而夏尔也不负所望地接收到了爱德华话中最重要的信息,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放下唇边的茶杯,仍嫌稚嫩的声线流泻出锐利的语句: “卡东侯爵夫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正是半年前那件……” “轰动一时的a.r下午茶俱乐部丑闻的主角。” 爱德华点了点头接上夏尔的话。 “前任卡东侯爵夫人把自己烧死在俱乐部里这件事情沸沸扬扬了大概一个月左右,人们就去关注俄国大使的珠宝箱失窃案了。流言蜚语总是健忘的,而真正明白事情关键所在的人便很难忘却。法多姆海恩侯爵你也应该记得吧,出身于韦瑟莱伯爵家的夫人带到卡东侯爵家中作为陪嫁,后来通过期货买卖增值到六百万英镑的那笔财产。如今它们的下落就像也被夫人付之一炬了似的,随着她的死成为了一个彻底的谜团。卡东伯爵自然是不会愚昧到公开这笔财产如今已经不在他的口袋里了,但这六百万英镑可比他的面子重要得多。” “哦?” 夏尔饶有兴致地挑起了眉头。 “这倒是很有趣,既然这六百万英镑是属于卡东侯爵夫人的财产,那么在她死后,应该就由她的丈夫继承,不管这笔钱到底在哪里,都是卡东侯爵的私事,而不应该由皇家骑士团插手,更何况,你是怎么知道这笔钱已经不在卡东侯爵手里了呢,流卡贝斯伯爵?” 夏尔尖锐的提问让爱德华的脸庞在瞬间涨得通红,迅速地饮下塞巴斯查恩斟给他的锡兰红茶,依靠微热的红茶略微平定了心绪之后,流卡贝斯侯爵仍是略带一丝惭愧地回答道: “作为拥有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的大贵族,卡东侯爵是皇家骑士团承认的荣誉成员之一,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自从前卡东侯爵夫人去世之后……他……” “他就没有按时缴纳皇家骑士团的军旅定额费用了,皇家骑士团虽然名义上是由国库供养,不过随着纨绔子弟们借着各种名目浪费无度,有限的预算早就不足以支撑门面,不得不依靠大贵族的献金。” 夏尔干净利落的接上了他的话头。 “另一方面骑士团则回报决策权和名誉给权利欲重的贵族们,原来如此,皇家骑士团的庇护对有实业的贵族来说是一道非常可靠的护身符,如果那六百万英镑还在卡东伯爵手上,这种程度的政治献金他是不可能不支付的,你的根据很充分嘛。” 塞巴斯查恩同情地看着流卡贝斯伯爵面庞上的朱红迅速浸润了整个身体。 “所以呢?” 夏尔翘起了纤弱的双腿,宛若观看一出精彩戏剧股看着客人的脸。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找回那笔钱吗?” “一方面。” 爱德华点了点头,从外套的内袋中拿出另一样东西递给夏尔,那是一张边角都被烧焦了的便条。 “我希望你能够在暗地里保护新的卡东侯爵夫人,并且查明前卡东侯爵夫人自焚事件的真相,和那六百万英镑的下落。” 夏尔接过那张便条,纸是对折的,将其展开就可以看到上面用歪曲的鲜红文字写着: 下一个被烧死的会是你。 夏尔和塞巴斯查恩不由略带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转回到爱德华身上,皇家骑士团的副团长看着夏尔,郑重低下了头: “拜托你了,在暗中守护我大英帝国与女皇陛下荣誉的,夏尔·法恩海姆伯爵阁下。”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夏尔缓缓站起身来,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庄重而美丽的笑容。 “在女王陛下的名义下,我接受你的请托,大英帝国皇家骑士团副团长,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伯爵阁下。” 【03】 “没想到您竟然接受了那个老实人的请求,我看您的目标其实是卡东伯爵夫人生前曾经参与的a.r下午茶俱乐部吧?” 塞巴斯查恩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自己主人的神色。 夏尔的脸上则流露出一丝鄙夷。 “不过就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们用来豢养青年男子,和购买各种违禁药物的肮脏的中介机构罢了,而且也没有理由,害死长期稳定的金主,但是那六百万英镑的下落,却很难让人认为与他们毫无关系。” “不过既然该俱乐部拥有着来自上流社会各种权势和金钱的,错综复杂的庇护,就算是少爷也很难贸然下手。” 一边为主人端上清香四溢的蜂蜜柠檬蛋糕,执事先生一边说: “不过,既然获得了皇家骑士团的正式请托,那就完全不同了。” 夏尔轻轻挑动了眉头,重新把玩着流卡贝斯伯爵送来的那封素洁优雅的邀请函,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微笑,抬起头看着一旁的执事说: “你还是这么敏锐啊,塞巴斯查恩。” 能干的执事谦卑地弓起了身子。 “得到您的称赞真是无上的光荣,这只是应尽的职责罢了,我毕竟是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 然后塞巴斯查恩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说道底,对于那个俱乐部始终没有遵守您的规矩行事,还是很介意吧?” “哼。” 夏尔的嘴角,浮现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微笑。 “对于游戏的规则,我一向都是很执着的。” 前卡东侯爵夫人,薇薇安·拉佛·卡东,原名薇薇安·拉佛·韦瑟莱,她的父亲是英国贵族中数一数二的富豪韦瑟莱伯爵,在薇薇安嫁给年轻英俊并且拥有高贵家世的安德烈亚·卡东侯爵时,韦瑟莱伯爵将价值三百万英镑的珠宝、地产作为陪嫁交给了他唯一的女儿。薇薇安与安德烈结婚半年之后,拥有良好生意头脑的安德烈亚就劝说妻子将珠宝和地产兑换为现金,以高出市价大约一倍左右的价格,购买了大量西班牙公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卡东侯爵已经发疯的时候,时局却不出他的所料,在三个月之后,西班牙半岛战争结束,主要武装城市都遭到了平定,而西班牙公债也随之上升到难以置信的价值。 在这一次的进出中赚得了大约三百万英镑的卡东侯爵,却将用自己的眼光赚得的全部财产,都慷慨的归算在妻子名下,此事在社交界中成为了一时的美谈。而一时之间,卡东侯爵与侯爵夫人也被公认为上流社会中最美满的一对。 然而,在他们结婚差不多一年半之后,卡东侯爵夫人却开始以伊丽莎白·斯特科维奇的假名,加入了一个代号“a.r”的,神秘的下午茶俱乐部。在这个以为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介绍英俊优雅的玩伴,以及引进和售卖各种游走在法律边缘药物的俱乐部中,她结识一名叫做约翰尼·卡司顿的英俊男士,此人出身不明,是一个并不出名的青年画家。在卡东侯爵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薇薇安大概向他提供了为期三个月左右的资金赞助。 三个月后,薇薇安·拉佛·卡东侯爵夫人,在这个下午茶俱乐部属于她的私人房间中倾倒了大量名酒,并推翻了照明用的蜡烛,点燃了整个房间。火焰熄灭之后,在已经成为一堆灰烬的房间中发现了一名年轻女性的尸体,由于尸体被焚烧得太过彻底导致无法通过尸体本身辨识其人的身份,但是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配戴着的蓝宝石戒指,证实了她的侯爵夫人身份。 “——以上,是我塞巴斯查恩对三个月前的伯爵夫人纵火自焚事件大致的调查报告。” 十月的伦敦弥漫着潮湿的雾气,混杂在原本就非常浓重的工厂烟雾之中,所有的人影都带着水汽洋溢的轮廓,在这种天气不得不出门让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的心情相当阴郁。 “视察工厂和店面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去参加什么晚宴啊,出现在那种场合,实在是让人感到很不愉快……” 即使已经确认了前往调查的必要性,天生就不太喜欢参加舞会和宴会一类活动的夏尔依然难掩烦躁的情绪。 对于夏尔的性情已经了若指掌的塞巴斯查恩在这一点上始终倍感头痛。 “姑且不论这是解决事件所必须进行的调查,少爷作为在上流社会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法多姆海恩伯爵家当家,尽管实际上还不到踏入社交圈的年纪,可是对于各种交际完全没有兴趣是无法成为一名出色的绅士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在这一点上已经快被塞巴斯查恩念到耳膜生茧的夏尔对于要如何应付早已驾轻就熟,年轻的伯爵挑起优美的眉头。 “咦,你是在抱怨吗,塞巴斯查恩。” 执事先生一时默然,随即就像要掩藏笑意那样低下头去,恭敬地回答道: “没这回事,我是少爷的忠实仆人。” 一位诗人曾经这样说过,绵长的夜色是神明的恩赐,宽容地遮蔽了世界丑陋的轮廓。在卡东侯爵 府上举办的晚宴似乎就是这句话的写照,无尽的奢华繁宴让人不禁遗忘了白昼的辉煌,只对夜的美好产生绵绵的眷恋。枝型水晶吊灯在天顶上辉映出璀璨光芒,映照了奢华的大厅中晶莹的人面,绣着优雅暗纹的绢帛铺洒的长桌之上,摆满了精美如装饰般的佳肴,穿着整齐素雅的仆役捧着馥郁的名酒,穿行于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呢,宛若在绫罗与珍宝的海洋之间流转的游鱼。 为今夜卡东侯爵府上的欢宴掀起高潮的,是夏尔·法多姆海恩踏入大厅的瞬间。 从仆从那里得知法多姆海恩伯爵来到的安德烈亚·卡东,立即整理了仪容来到贵客面前,低头看着足以当自己儿子的夏尔,卡东侯爵微笑着说: “我们已等待您多时了,法多姆海恩伯爵阁下,拜托流卡贝斯伯爵转交请柬果然是正确的。” 夏尔抬头看着面前这位俊秀优雅,面色有一些病态的苍白的年轻侯爵,恭谨而得体地回答道: “受到您的正式邀请真是不胜惶恐,侯爵阁下,希望我能够得到为您效劳的荣幸。” “您真是太客气了。” 安德烈亚善意地笑着,但优雅的笑容并不能掩盖他神情中那一抹深沉的忧郁,尽管那种忧伤的气质使他更加迷人。 “我想,您是为了那封恐吓信而来的吧。” 夏尔和塞巴斯查恩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04】 白百合的魂魄。 这是夏尔对卡东伯爵夫人的第一印象,以慵懒而优雅的姿势,微闭着双目斜躺在那里的女人,就像一缕晶莹而透明的魂魄一般,她美丽的容颜会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非现实感,那种美已然模糊了普通的性别界限,产生出一种强烈而虚幻的魅惑。 在为夏尔和塞巴斯查恩引荐自己的妻子之前,安德烈亚·卡东略带担忧地提到自己的妻子的身体其实并不非常健康一事。 “但是,为了能够让我振作精神,她总是勉强自己强打精神举办各种游园和宴会,那么虚弱的她总是勉强自己以完美的模样出现在宾客的面前,这也是为了能够消除半年前那件丑闻的影响吧……” 卡东侯爵一边讲述一边推开了候见室的大门,就连正在脑海中不经意地想着“该不会是因为举办游园会才把钱都花光了”的夏尔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正在那里面准备着要出现在如云宾客面前的卡东侯爵夫人所吸引了。 “亲爱的,你怎么了?” 发现妻子躺在长椅上休憩的安德烈亚有些焦急地迎上去扶起了她。 卡东侯爵夫人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柔美的微笑,她的声音虽然轻柔,却又具有低沉的磁性,迎着丈夫关切的目光,她回答道: “我没事,亲爱的,只是有些疲倦罢了,我这就出去。” “不。” 卡东侯爵按住了妻子。 “你再休息一会儿,最近为了举办游园会,你实在太操劳了,我都说过不必了……” 原本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的卡东侯爵被妻子的目光阻止了话头,向妻子露出了一个安心微笑之后,他过转头看着夏尔,说: “亲爱的,让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夏尔·法多姆海恩伯爵阁下和……” “和他的执事塞巴斯查恩·米卡利斯。” 在夏尔向侯爵夫人示意的同时,塞巴斯查恩也深鞠了一躬。 娇美柔弱的侯爵夫人从丈夫的怀中抬起头来欠了欠身,优雅地执以回礼: “欢迎两位的光临,请让我再一次对两位致意。” 双方互致寒暄过后,安德烈亚低下头靠在妻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卡东侯爵夫人的神情一颤,看向夏尔的眼神有一丝恐惧又包含着一丝求助,默默地凝视了只能用年幼来形容的法多姆海恩伯爵片刻之后,侯爵夫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夏尔的要求下,安德烈亚·卡东侯爵出到大厅招待宾客,夏尔则与侯爵夫人在侯爵的书房中进行简短的对谈。 面对着眼前赢弱的绝色美女,就连夏尔也难得对未婚妻伊丽莎白之外的女性尽量发挥了绅士风度: “为了尽量不占用您太多时间,我就单刀直入地问您几个问题好了。” 用眼神征得了侯爵夫人的同意之后,夏尔干脆利落地问道: “请问约翰尼·卡司顿这名男子和您的关系是……?” 就像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听见这一个问题似的,侯爵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夏尔的问题让她美丽的面容被一层更加深刻的忧郁所笼罩,她回答道: “约翰尼·卡司顿是我的哥哥,三年前,他和我的父亲卡司顿勋爵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的父亲在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家门,哥哥的性格非常倔强,即使流落异乡一直也不肯和我联络,直到薇薇安的事件发生之后我才得知了关于他的消息,我和安德烈亚也是在处理哥哥的后事时认识的。” “后事?” 夏尔不禁皱起了眉头。 “令兄已经……” 侯爵夫人悲伤地点了点头: “在那场火灾之后没多久,我哥哥就在自己的公寓中自杀了,摆在桌上的遗书里面写得很清楚,他和薇薇安有一段隐瞒着安德烈亚的恋情,他是追随薇薇安而去的。” 说着,伯爵夫人站起身来,拉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夏尔。 约翰尼·卡司顿的遗书中详细地讲述了他和薇薇安·拉佛·卡东侯爵夫人邂逅并相恋的过程,除此之外,遗书中也很明确地表示了约翰尼并不知道薇薇安自杀的真正原因,前卡东侯爵夫人似乎也从未对他提起此事,为她的死亡和不信深深感到悲伤的约翰尼,最后决定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的爱情。遗书的大意和侯爵夫人的讲述大致相同,看着那封笔画优雅流利的遗书,夏尔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片刻之后,他有些突然站起身来,向侯爵夫人欠了欠身,说: “来到这里不合时宜地提起这件悲伤的事情,再次向您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不再打扰您了。这封遗书我可以先借走吗?” 他的迅速告辞似乎引起了侯爵夫人的惊讶,尽管她掩饰得非常完美,但是塞巴斯查恩的目光却捕捉到了她脸上的一抹游移不定,就像是对夏尔的询问竟然如此简单且短暂感到惊讶似的。 美丽的侯爵夫人在同意他们将遗书带走后,仪态万方地站起来将客人送到了书房门口。 “啊,真是不好意思,夫人,有件事情忘记问您。” 已经准备离开的夏尔忽然转过头来问道: “关于收到这封恐吓信时的情景,您还有记忆吗?” 侯爵夫人困惑地摇了摇头,答道: “这我完全不清楚, 因为信是侯爵收到的。” 夏尔似乎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头。 【5】 夜色笼罩下的伦敦就像获得了阴霾的屏障,衣香鬓影的气息中若隐若现地游走着一丝微弱的血气,仿佛是一条纤细的锁链在追索着迷途于浓重夜色中的灵魂。 一辆漆黑的豪华马车从形色匆匆的人群中疾驰而过,车夫的斗篷在夜风中展开,宛若死神背上不详的双翼,奢华的车厢中弥漫着沉默,就像是赶着运送幽魂的冥府车驾那样庄严肃静。 不过这辆马车的主人似乎非常习惯这种沉默,尤其是在浮动着糜烂气息的夜色之中。年轻的夏尔·法多姆海恩伯爵阁下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向不喜欢过多的言辞,而他的执事塞巴斯查恩·米卡利斯对主人的心意可以说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还要清楚。 就在一路的沉默中,车驾向着法多姆海恩伯爵府一路疾驰。关于前侯爵夫人之死的数个疑惑,也以同样的速度在夏尔的脑 内盘旋不息,结合了塞巴斯查恩的调查报告中提到的几个关键并进行了默默整理之后,正想开口的夏尔注意到执事凝视着自己的样子,笑了一笑问道: “你是在奇怪我为何完全不对卡东侯爵进行询问么,塞巴斯查恩。” 与主人之间拥有良好默契的执事笑而不语。 夏尔了然于心地笑着说道: “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塞巴斯查恩,那个卡东侯爵不过是个单纯的担心着自己妻子身体的没用的笨蛋罢了,从他那里套不出什么关于a.r下午茶俱乐部有用的情报。” “那么,您从侯爵夫人那里了解到了什么吗?” 面对年轻的主人挑战式的目光,塞巴斯查恩也饶有兴致地回应。 夏尔微微一笑,拿出那封约翰尼·卡司顿的遗书说道: “目前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一共有两件,第一件是前卡东侯爵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第二件则是她所拥有的六百万英镑的财产的下落,通过这封遗书至少我们可以确定前卡东侯爵夫人并没有把那笔钱花在约翰尼·卡司顿先生身上。” 塞巴斯查恩赞同地点点头。 “一个拥有六百万英镑的人是不会自杀的,至少不会放着那笔钱自杀。” “然后嘛。” 夏尔偏了偏头接着说: “根据你的调查,她拥有一个体贴而炽热的情人,同时应该也并未失去丈夫的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前卡东侯爵夫人真的是自杀,我认为她自杀的动机和那六百万英镑有很大关系。” 塞巴斯查恩欠了欠身赞叹道: “您的推论无懈可击。” 但是夏尔看着他无所不能的执事的表情却并不是受到了称赞的愉快,相反地,年轻的伯爵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儿不悦地说: “你说的没错,尽管听起来很合理,但这一切都还只是推论罢了,不但没有得到证实,而且在所有的环节之间,也欠缺一个关键让我深入这起事件的核心。” 塞巴斯查恩露出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微笑,回答道: “我知道了。” 马车停在了法多姆海恩伯爵府门前,出迎的仆役们,对于看见原本带着执事一同出门的年轻主子独自走下马车这件事,似乎都已经见惯不惊了。 【06】 ——卡东侯爵和前夫人之间的感情被公认为上流社会的神仙眷侣,那么侯爵夫人为何要加入恶名昭著的a.r下午茶俱乐部? ——卡东侯爵既然拥有从事期货买卖的眼光和本领,本身也拥有一定产业,纵使失去了属于妻子的六百万英镑,又怎么会拮据到连必要的政治献金都无法付出的程度? 这两个疑问在夏尔的脑海中不住盘旋,当他的目光投放到摆在书桌上的两张纸上,一个新的疑问又浮上了心头。感到自己的大脑此刻就像一个打结的毛线团,夏尔有些焦躁的喃喃道: “塞巴斯查恩这家伙,动作真是太慢了。” 距离他们在马车上分开不到一个小时,年轻的伯爵大人已经感到了相当地不耐烦。 在等待着执事归来期间,夏尔的心情益发烦躁,就在他的不爽快要积累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仆役通报了流卡贝斯伯爵到访。 来得正好,法多姆海恩伯爵的嘴角浮起了一抹邪恶的笑容。 大英帝国的皇家骑士团副团长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伯爵,象征着荣誉和勇气的骑士精神代表,也是会露出想哭的表情的啊。 这是在和主人分开一个半小时后返回了法多姆海恩家的塞巴斯查恩·米卡利斯先生的第一感想。而此刻他的主子,夏尔·法多姆海恩伯爵的脸上正写着“如果你再晚回来半小时这小子就会直接哭出来”之类的危险信息。 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塞巴斯查恩便俯身靠在夏尔的耳边简短的进行了报告。夏尔一边听取报告,一边玩耍般移动着面前的西洋棋棋子,然而他漫不经心的每一步,却都让流卡贝斯伯爵的脸庞更加惨无人色。 随着塞巴斯查恩的报告,夏尔的神情益发玩味,下子也开始变得更加刁钻,每走一步都让流卡贝斯伯爵更加冷汗连连,待塞巴斯查恩的报告结束,夏尔也正好走完了制胜的一步。但是相比下棋时几乎完全无视流卡贝斯伯爵,此刻夏尔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爱德华那张无精打采的脸上。夏尔的视线比起刚才的棋锋更让爱德华感到莫大的压力,令他不禁对一个十二岁少年为何能够拥有如此凌厉而压迫的眼神感到十分费解。 眼神凌厉,但是面色调皮的夏尔用游戏的口吻问道: “呐,爱德华,上次你拜托的事情,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小插曲呢,有兴趣听听看吗?” “当然。” 通过对话多少纾解了一点压力的爱德华喘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夏尔。 “发现了什么?” “交换情报。” 夏尔笑得很狡猾。 “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诶,你说问题?” 爱德华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些意外。 夏尔的笑容突然变得非常危险,他将身体前倾靠近爱德华,正对着他的目光,缓慢而尖锐地问道: “我记得你的三个请托中,最前面的一个是要求我们保护现在的卡东侯爵夫人吧,但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封恐吓信是对卡东侯爵夫人寄出的?” 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的神情终于从惨无人色变化为惨无人道。 “答不出来吗?” 夏尔悠闲地靠回自己的椅背上。 “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你和前卡东侯爵夫人,薇薇安·拉佛·卡东,或者说薇薇安·拉佛·韦瑟莱是什么关系?” 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伯爵的神情终于渐渐有了变化,就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短时间内经过了投胎转世。半晌过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迎上了夏尔刀锋般的目光,在深深叹了一口气后,他回答道: “薇薇安·拉佛·韦瑟莱,她是我的……不,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 夏尔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神情,塞巴斯查恩则不知何时端来了美味的茶点摆在了二人面前。 “我和薇薇安·拉佛·韦瑟莱一早就定下了婚约。韦瑟莱伯爵是英国数一数二的富豪,但是他的家族本身并没有血统和历史的支撑,一直不为贵族世界所接受,因此韦瑟莱伯爵非常想攀上这门亲事。但是,就在我的父母和伯爵结缔了非正式的婚约没过多久,这件事情就被否决了。而否决此事的人,正是薇薇安。” “你的意思是,前卡东侯爵夫人,放弃了和你这位圆桌骑士的后裔结婚,选择了那个华而不实的卡东侯爵?” 夏尔的疑问中洋溢着明显的诧异之情。 爱德华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当时她的态度非常坚决,而且在解除婚约没多久后,就嫁给了卡东侯爵,婚后他们的感情也非常好,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们彼此之间拥有不容旁人涉足的感情……” 夏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塞巴斯查恩,后者的眼中也漂浮着一缕疑惑。 爱德华暗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之所以认为那封恐吓信是针对现在的卡东侯爵夫人,是因为薇薇安生前也曾经收到过一张同样的便条,对此感到非常害怕的她曾经拿着那张便条来和我商量过。” 夏尔闻言差点儿跳起来。 “那张便条你还留着吗?!” 但是爱德华摇了摇头。 “薇薇安并没有把那张便条留下,我只记得上面的内容是‘你将被处以火刑,魔女’。” …… 魔女?夏尔转头看着自己的执事,不明所以地突然有些想笑。 【07】 “你怎么看,塞巴斯查恩。” 泡在浴缸里,头发和面庞上都沾满了泡沫的夏尔,此刻的笑容看起来几乎有几分十二岁孩童的天真之情。 “关于所谓的魔女。” “实际上,少爷,恶魔是没有具体性别的。” 塞巴斯查恩的笑容无懈可击。 “哼。” 夏尔的表情显示出无趣的信息,故意用会溅起大量水花的姿势坐回浴缸里,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无论如何,空穴不来风,前卡东侯爵夫人,薇薇安·拉佛·卡东,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人把魔女这样的称呼冠在她的头上呢……?” 夏尔一边这样疑似自问地呢喃一边观察着在一旁进行帮他准备替换衣物等工作的执事的表情,而浮现在塞巴斯查恩嘴角那一抹微弱的笑影,已经和他相处多年的夏尔也决不会错过。 “塞巴斯查恩,关于这个你知道什么?” 执事先生转过身来将温度正好的热水从夏尔的头上缓缓淋下,顺着水流的口吻随意地说: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少爷曾经考虑过a.r下午茶俱乐部的名字由来吗?” 夏尔在脑海中迅速的过滤了所有以a.r为缩写的词汇,最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优美动人,实际上却非常危险的词汇: “难道说,a.r指的是天使的芬芳(angel redolent)?!” 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 “目前整个北欧世界最可怕也最昂贵的禁药,相信您还记得a.r下午茶俱乐部除了为贵妇人们介绍美男子之外的另一项主要业务吧?” 夏尔不由略微咋舌,但很快就又皱起眉头提出疑问: “但是a.r下午茶俱乐部引进和贩卖这种禁药,和薇薇安·拉佛·卡东被称为魔女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要说的话她算是受害者吧,除非……啊!” 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的夏尔猛地从浴缸中站起身来。 处惊不变的塞巴斯查恩用厚重的浴袍裹起了兴奋之下跨出浴缸的夏尔流淌着水痕的身体,低头在夏尔的耳边浅笑着说: “您不是想这个样子就走出去进行调查吧。” “爱德华,我们的思考方向一开始全错了,薇薇安的确很有可能不是自杀的。” 就像发现了游戏新的玩法一样心情大好的夏尔甚至亲昵的直接叫起流卡贝斯伯爵的名字。 爱德华闻言神色一凛,问: “你的根据是什么?” “第一个根据是她拒绝和你结婚,却嫁给了卡东侯爵。” 夏尔眨了眨眼。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爱德华的答案非常理所当然: “那是因为她爱着安德烈亚。” “错。” 夏尔摇了摇头。 “如果她爱安德烈亚,那么约翰尼·卡司顿这个角色就不会出现在这出戏里了。薇薇安选择安德烈亚而不是你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你是皇家骑士团的副团长,并且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最年轻的一任团长,但是安德烈亚却只是一个单纯的世家公子哥儿罢了。” “这算什么理由啊?!” 爱德华看起来完全被夏尔的逻辑打败了。 “你这笨蛋。” 夏尔对他的迟钝也显示出难以忍受的样子。 “这么明显的事情还不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明白的爱德华一脸迷茫的看着夏尔,对这两人的牛头不对马嘴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塞巴斯查恩终于开口道: “请恕我失礼了,流卡贝斯伯爵阁下,我家少爷的意思是,对于薇薇安女士来说,一个能干的未婚夫完全不如一个没用的未婚夫更符合她的要求,因为实际上薇薇安女士恐怕是一个相当具有头脑和野心的女人。根据我的调查,当年那笔让三百万英镑的嫁妆翻倍的期货生意,其实是薇薇安女士暗地里怂恿了卡东侯爵进行的,而在上流社会恶名昭著的a.r下午茶俱乐部,似乎也是薇薇安女士创立的呢……尽管因为对地下世界的规则完全不了解而乱来一通,让我们也感到非常困扰,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上流社会出身的千金小姐来说,也算是很能干了。如此推论的话,她在侯爵府里,应该也是处于掌握主导权的君主地位吧?” 对于塞巴斯查恩的解释显然非常满意的夏尔,看着爱德华一副下巴快脱臼的模样觉得非常好笑。 “怎么了,小子,发现前未婚妻的真面目原来是这样,感到幻灭吗?” “少哕嗦,你没资格叫我小子。” 素来以老好人脾气著称的爱德华终于展现了他阴沉的一面。 “既然你们都调查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对于薇薇安真正的死因也应该有头绪了吧?” 夏尔耸了耸肩,摊手道: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她的丈夫安德烈亚·卡东,动机无非就是身为专权的大贵族家庭继承人,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对掌握了家庭经济命脉的妻子惟命是从,不过……” 爱德华皱起了眉头。 “不过怎样?” “你送来的第二封恐吓信啊!” 夏尔一脸“拿你这笨蛋没办法”的表情。 “如果寄出恐吓信,并烧死了薇薇安的人是安德烈亚,那么第二封恐吓信他又是寄给谁的呢?现在的卡东侯爵夫人是个赢弱美女,除了长得美和擅长举办舞会和游园活动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本领,更何况,如果恐吓信是安德烈亚寄出的,又怎么会先由安德烈亚收到呢?” 爱德华完全被夏尔的疑问堵住,方才阴沉的神色也被困惑所取代。 欣赏着他瞬息万变的神色,看来非常享受其中乐趣的夏尔站起身来,从书桌的便签上撕下一张,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壁炉前。 “比如说,情况其实是这样的:安德烈亚一开始就写好了两封恐吓信,一封寄给了被他烧死的妻子,另一封本来打算在妻子死后寄给她的情人约翰尼·卡司顿,谁知约翰尼竟然先他一步,自行了断了,所以,安德烈亚就准备把这第二封没有寄出的恐吓信处理掉,谁知……” “安德烈亚正准备把信烧掉的时候,却被现在的侯爵夫人发现了,安德烈亚只好推说这封信是另外的人寄给他的,借口因为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打算烧掉……原来如此!” 爱德华茅塞顿开似地接过了夏尔的话头,随即兴奋地站起身来。 “我马上调集皇家骑士团,以纵火和杀妻罪拘捕安德烈亚·卡东!” “给我等一等!” 终于无法继续忍受他的迟钝的夏尔朝着爱德华的膝关节一脚踹了上去。趁着爱德华因为钻心的疼痛不能抗议也不能动弹的间隙,夏尔气急败坏地吼道: “证据啊证据,你没有证据就想去逮捕一个半年前案件的嫌疑犯吗笨蛋!” 不知道为什么,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差点儿踹断自己膝盖骨的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伯爵,觉得彬彬有礼地前来扶起他的塞巴斯查恩同情的眼神中闪烁着嘲笑的痕迹。 【08】 虽然爱德华和夏尔都苦于没有证据而不能对安德烈亚进行进一步的处置,不过对于证据出现的速度如此之快,这两人也颇有不知道这时候应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感觉。 “失火?卡东侯爵府?” 正在伴随着烦恼享用塞巴斯查恩准备的香浓苹果派的爱德华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怪叫。 夏尔默默地把自己那一份甜点和红 茶移开了他的口水喷射范围。 “需要为您再上一份吗?” 塞巴斯查恩依然是天塌下来也依然丝毫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爱德华谢绝了他的好意,迅速吞下了自己那一份苹果派,喝完了红茶,就站起身来告辞了。 “看来无论如何,我必须得过去一趟,夏尔,谢谢你的下午茶招待,你的执事手艺真是一流。” “能得到您的称赞真是无上的光荣。” 塞巴斯查恩恭敬地鞠了一躬。 夏尔一言不发地目送着爱德华走出了家门,看着那名男子热血的背影,不禁有些意兴阑珊。 “塞巴斯查恩啊,激励着那个笨蛋这样一往无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无所不知的执事先生回答道: “少爷,在遥远的东方,有一句被称作‘成语’的话,叫做‘笨鸟先飞’,常常用来形容用肉体的行动力去弥补智能上大量不足的人们。” “原来如此。” 夏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头道: “那个没办法沟通的家伙现在自动消失了,趁着下午茶还没喝完,来讨论一下你搜集到的其余情报吧。” 放任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赶到卡东伯爵府失火现场为所欲为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夏尔·法多姆海恩发自内心这么想着。 然而,此刻后悔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横冲直撞地杀入卡东伯爵府,语焉不详便兴师问罪的流卡贝斯伯爵的过激行为,显然给正在静养期间,本身就因为火灾的惊吓情绪不稳的卡东侯爵夫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刺激,娇弱的夫人不但引发了轻度哮喘,最后甚至还晕了过去。堂堂皇家骑士团团长竟然做出如此失态的行为,一时之间爱德华被报纸杂志批评为“大英帝国骑士精神之耻”,卡东侯爵的震怒自不待言,法多姆海恩伯爵更是有意将其秘密正法并且沉入泰晤士河中。 出现在皇家骑士团作为闭门思过的惩戒室门前的夏尔,向自己忠实的执事下达了非常简短的命令: “塞巴斯查恩。” “是。” “杀了他。” “遵命。” 爱德华的惨叫响彻云霄。 当然,那还比不上夏尔的震怒那样具有穿透力: “像你这种废物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一毫厘的价值都看不到了啊,本来只等证据出现就可以进行的行动现在全毁了,稍有差池整个舆论和社会大众都会对他报以强烈的同情,到时候不管你搬来再多如山铁证都一样会被视为冤狱,女王陛下的威严和公信力都会受到严重的损害!” 法多姆海恩伯爵的脸上出现了非常严肃认真的神色。 “做出此等愚行的你,就以自己的性命来偿还这份罪孽吧,去死。” “哇啊啊啊啊!等一等啊夏尔,等一等啊塞巴斯查恩先生!我,虽然最后出了岔子,但是我也发现了一件事啊啊啊啊……” 守护大英帝国的骑士团副团长努力在恶魔的毒手之下寻求一线生机。 “等等塞巴斯查恩,让这个笨蛋挥发完最后的剩余价值再杀掉他也不迟。” 夏尔姑且阻止了自己的执事。 “咳咳咳,你的腕力真是太恐怖了,你真的是人类吗……咳咳咳。” 斜睨了一眼一脸轻巧的塞巴斯查恩,爱德华说出了自己误打误撞得到的情报: “不止身体,侯爵夫人似乎的确是一个精神相当脆弱的人,安德烈亚与她结婚不是也有好几个月了吗?可他们现在还住着两个不同的房间,我进去盘问的时候,听见安德烈亚吩咐仆人‘到夫人房里看看她起来了没有’。听说这个规矩还是从前代的卡东侯爵夫人那里继承来的。对嫁进自己家中的女子,卡东侯爵似乎都会特地为她们准备一个单独的卧房而不是一起住哦。这也算是一种怪癖吧。” “咦?” 连见惯了各种风浪的夏尔也不禁对此感到略微诧异。 “很不可思议吧。” 欣赏到夏尔诧异的神情,爱德华不禁也有一丝得意。 “而且现在这位侯爵夫人似乎很讨厌陌生人,在她呼吸过度症发作的时候,侯爵临时召来为她诊察的医生被夫人赶走了,后来侯爵家一直雇佣的医生来到,她才让他诊视。” 爱德华探听到的隐私似乎并未引起夏尔的欣赏,倒是堂堂皇家骑士团副团长,诸如此类的闺房密事却竟然如此饶有兴致前去打听,令夏尔不禁对他的人品深感怀疑。 “对了对了,还有这个。” 爱德华从衬衫的口袋中拿出一封尚未开封的信。 “这是皇家骑士团从火灾现场非常隐蔽角落的一个铁质小盒中找到的,安德烈亚侯爵似乎没见过那个盒子,我就趁机把这封信顺出来了。” 夏尔的神情俨然从方才的鄙夷上升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眼前的男子果真是那个皇家骑士团会走路的规章制度,以高洁的操守和品性著称的流卡贝斯伯爵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吗?!不过诧异归诧异,夏尔·法多姆海恩最大的优点就是具备环保意识,能够重视现实且能物尽其用。 当然,在接过爱德华递来的信封时,他们都没有想到会拆开那样大的一个意外,宛如强制性的引导着事情的发展,将这起延绵了半年之久,涉及六百万英镑和两位侯爵夫人的丑闻案件,落下一个如此令人惊诧的帷幕。亲爱的安德烈亚: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这样一封信来解释我必须离开你这件事情。 并且请相信当我们在神圣的上帝面前宣誓要永远相伴的的时候,不论是我的心还是身体都没有撒谎,这一生都要与你分享荣耀与痛苦、欢乐与悲伤、以及我们不朽的爱情的决定。 即使在这一刻,我明知自己即将离开你的时刻,都没有任何改变。 我亲爱的、忠诚的丈夫,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你的身边呵,但是我们的爱情,却不能成为维系我们生活的根据,在我们热烈地爱恋着彼此之余,当你想为自己的马场再增添一些俊俏的健马的时候,当我想为自己的妆匣再增添一些珍宝的时候,却会尴尬地发现,在我们金库中残留的数字,甚至已经不能再维系我们作为贵族应有的、最适合的生活。 我的罪过,竟然使得你即将失去丰裕和荣耀,这么多么巨大的耻辱和痛苦。 亲爱的安德烈亚,我知道不论我是多么地不情愿,我的罪过势必延绵到你身上。 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刻,我的內心充满歉疚。 我知道比起丑闻、比起财产的遗失,我此刻的选择会更加令你心痛,但请原谅我吧,请原谅一个无助而彷徨的女人,请原谅一个孤独的人,请原谅一个被蒙蔽的灵魂,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来逃避耻辱。 我将在浓郁的天使的芬芳中离开这个世界。见脑海内掠过了一片轰鸣,薇薇安的印象、安娜的印象、安德烈亚的印象,甚至约翰尼的印象都在他的脑海中交叠了起来,混乱的人面就像支离破碎的幻觉,掩盖了疯狂的视野。 夏尔突然转头看着塞巴斯查恩,后者的神情也有一丝玩味与莫名,夏尔皱起眉头转身对着一脸迷惘的爱德华沉声说: “没想到你这种愚蠢的肉体派行动模式也能带来地意外的好处呢……” 原本就是皇家骑士团副团长的爱德华在骑士团内尽管一向严律,但是由于此人尚算清廉,同时也与部下坦诚相待,因此人缘尚算不错,尽管是在禁闭期间,所获待遇也合乎他作为伯爵和副团长的身份。认为没有必要特地对此进行打点事宜的夏尔带着执事回到了法多姆海恩家。一路上都观赏着他神情的塞巴斯查恩大概猜到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差不多会是兴师问罪。 “你 有什么解释吗?” 果不其然,走进书房里甚至还没有脱下外套,坐进扶手椅,夏尔就冷冷地将塞巴斯查恩早前交出的调查报告摔到了执事面前。 塞巴斯查恩疑问似地挑起了眉头。 “别装傻了!” 夏尔气急败坏地将微微安的遗书拍到了昂贵的红木桌面上。 “你做出的这份报告算什么啊!” 塞巴斯查恩微笑着蹲下将散落的调查——拾起整理之后放回夏尔面前,他波澜不惊的微笑里带着深沉的危险气息。 “咦,这份报告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的确是把所有‘发生了的事情’报告给少爷了,但是关于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的判断,就应该由少爷自己去进行了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可是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如果身为家主的少爷在对客观事物的判断上出现问题的话,那可是我绝对不能允许的。” 夏尔的脸色益发阴沉。 “你这算是在试探我吗,塞巴斯查恩?” 穿着笔挺燕尾服的执事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站立着,露出令人切齿的从容微笑。 【09】 所谓的证据,一方面是指客观存在的物体,能够证明事实存在的东西,一方面也可以是引导事件真相显露的线索。 例如薇薇安·拉佛·卡东的遗书,不但能证明很多事情,更能够提示很多事情:例如首先她本身就有自杀的意向,甚至也已经准备好了要寻死的,另一方面,也可以得知她并没有打算把自己烧死在熊熊的烈火中,而那个在侯爵夫人本来就决心赴死的时刻,在她的私人包厢周围点燃火焰的人究竟是谁,夏尔的心中也已经有了人选。 薇薇安和安德烈亚的感情,她和约翰尼·卡司顿的关系,那个恶名昭著的下午茶俱乐部,神秘消失的六百万英镑,第二封恐吓信出现的不自然的时机,侯爵府中这一次神秘的火灾……约翰尼·卡司顿、安娜·列纳西亚·卡司顿、安德烈亚·卡东和爱德华·科诺·流卡贝斯,这些男子的背影和女人的面庞在夏尔的脑海中交替浮现着。 将所有零碎的细节拼凑起来,始终不能完全契合的夏尔终于发现,其实一直以来自己的推理都只是一些散落在偶然间隙的残片,而在那些线索之间留下的缝隙,就像塞巴斯查恩嘴角那些让人抓狂的笑意。年轻的伯爵一直都知道他的猜测尽管听起来是如此合理,却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能够支撑他的理论,而他一直忽略的某些逻辑硬伤,却随着薇薇安的遗书被发现而一一浮现上来。它们的缝隙被另一种近乎疯狂的思考,填满了。 慢慢地,夏尔从自己书房中舒适的座椅上站了起来,伯爵用并不高昂但是一定会传达到的声音说: “塞巴斯查恩,备车!” “您这是什么意思,法多姆海恩伯爵!” 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安德烈亚·卡东的神色宛若被触怒的野兽一般,沸腾着鲜红的怒火,这也是他在两天之内第二次露出这种神色。 夏尔·法多姆海恩迎着他的目光姿态淡定,神色自若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希望您能老实告诉我昨天贵府的火灾究竟是谁引起的。” “警察和皇家骑士团来调查的时候我也说过了,那只是普通的意外事故罢了!” 卡东侯爵显示出尊严被冒犯的模样。 “更何况,普通的家庭火灾恐怕还轮不到你这只番犬来插手吧?!” “普通的家庭火灾?” 夏尔看着他的眼神颇有一点玩味。 “姑且不论这座侯爵府里怎么会隔三岔五就与火灾之类的话题扯上关系……难道您都不担心吗?前不久不是才收到一封关于火灾的恐吓信么?如今就这么简单的把失火原因归结于意外事故,完全不要求皇家骑士团或是警察的保护,甚至还反而对关注此事的流卡贝斯伯爵大为反感……是因为侯爵阁下您对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不感到担忧呢,还是实际上您根本就知道是谁,为了什么放的火……?” 随着咔嚓的一声,卡东侯爵昂贵的手杖在坚实的檀香木桌上敲出了深深的痕迹,手杖本身也断成了两截。看着眼前的少年,安德烈咬牙切齿地沉声说道: “不要太得寸进尺了,你这黄毛小子。” 夏尔的唇角绽放出多日以来都不曾出现过的、满怀着恶意和优雅的笑意,但是他的语调也前所未有的冰冷。 “很高兴我们终于能够以比较坦诚的姿态来进行对话了,侯爵大人。” 愤怒的安德烈亚似乎不是很能体会夏尔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说……” 夏尔慢悠悠地挑起了自己的眉头,直视着安德烈因为愤怒而缩小的瞳孔。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希望你能够坦率一点,让我尽快了结这件事情啊,卡东侯爵,或者,称你为第二封恐吓信的寄送者更为合适?” 在安德烈的整个神色崩溃的瞬间,一道冰冷的风划过了夏尔的面庞,原本为了密谈而只有两人的候见室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淡淡的影子。美丽的安娜·列纳西亚·卡东侯爵夫人羸弱的手上握着一把锐利的短刀,她注视着夏尔的眼神锐利而绝望。 “终于出来了吗……” 一边躲闪着侯爵夫人的刀子,夏尔一边在心中低语。 “不,应该是她一开始就在这里,只是我,甚至安德烈亚都没有注意到才对吧……” 几次攻击都没有成功,原本身体就不好的侯爵夫人开始发出疲惫的喘息,趁着这个间隙,在躲闪中滚倒的夏尔借着巨大书桌的保护了站起来,露出一个迷人微笑说道: “您好,侯爵夫人,不愧是宴会专家,这种欢迎方式也挺刺激的。不过……” 法多姆海恩伯爵的眼里闪现出一抹恶意。 “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为,约翰尼·卡司顿先生才对?” 卡东侯爵跌倒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猛然发现在这个房间内的三个人中,自己似乎是距离事情真相最遥远的一个。 卡东侯爵夫人手上依然握着刀子,呼吸渐渐平息的她依然静静地站立着,夏尔的童声在空气中缓缓地流淌开来。 “有一张美得让人分不清性别的面孔还真是方便呐,卡司顿先生,不论是男人或者女人都能够魅惑,从贫穷潦倒的青年画家摇身一变成为侯爵夫人,多么让人羡慕的机遇啊,尽管那是利用了一名女性的死亡换来的……” “薇薇安……” 安德烈亚的声音就像破碎的机械人偶发出的故障音。 “薇薇安是……” “薇薇安是自杀的。” 夏尔答道: “她的遗书已经被发现了,不过她也的确是被烧死的,被你眼前这个人,侯爵大人。” “诶?” 安德烈亚显然一时无法理解夏尔的表达方式。 法多姆海恩伯爵只好叹了口气,好心地解释道: “薇薇安·拉佛·卡东侯爵夫人本来已经决定要自杀了。自杀的原因,应该是她经营a.r下午茶俱乐部失败,投入的大量资金无法回笼,甚至……连那六百万英镑和你自己本身的家产都在复利的交易中被消化掉了的缘故,她知道这样一来,你们不但在生活上将非常拮据,同时卡东家族也会因为无法缴付皇家骑士团的政治献金而失去这种高贵的庇护,薇薇安毕竟是爱你的,不管你……” “别撒谎了。” 一个冷冷的,低沉却清越的男声打断了夏尔的讲述,现任的卡东侯爵夫人,安娜·列纳西亚·卡东,同时也是薇薇安名义上的情夫约翰尼·卡司顿说话了 : “你说薇薇安爱安德烈亚?那个只对投机和贩毒有兴趣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放在一边,每天和成群的年轻男人鬼混,最后也对他们如弃敝履的女人,她根本就是魔女,是死有余辜!” “那么你又比她好得了多少呢,约翰尼·卡司顿?” 夏尔看着约翰尼的眼神就像看见一团脏东西似的。 “一个从德国流亡过来的婚姻骗子,因为你的容貌,薇薇安将你收容在a.r下午茶俱乐部里,并且赞助你的生活,不管她所做的事情是什么,薇薇安毕竟对你有恩,但是你却放火将她烧死,伪装出自己自杀的假象,然后装扮成女人利用自己的死接近她的丈夫,最后甚至顶替了她的位置!就连你进行这个计划的动机,也是因为薇薇安告诉你安德烈亚对女人没兴趣,所以你才不用担心自己的伪装会被识破!” “薇薇安并不爱安德烈亚!薇薇安不爱任何人!她爱的只有权力和金钱!” 约翰尼漂亮的面孔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扭曲了起来。 “那个冷酷的女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她总是独行专断,自把自为,最后甚至没有任何预兆的,就这么死了!” 看着他的模样,已经差不多推断出事件全貌的夏尔也不禁有了一丝惊讶。 约翰尼手中的刀子掉在了地毯上,尽管美丽,此刻却显得涣散无神的双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 “她不爱安德烈亚,她也不爱我……她只关心自己的投入和回报的数字……在没有金钱可供挥霍时她宁可死!她的心里没有任何人……所以,我要夺走她的一切,她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生活……” “她的心里其实是有你的,也有安德烈亚。” 夏尔不禁由衷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残余的卡东侯爵家还有经济能力支撑你的夜夜笙歌,为什么安德烈亚还能够维持侯爵的生活?薇薇安之所以自杀,并不是因为她无法承受没有钱的生活,而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自己死去了,别人才会彻底无法知道a.r下午茶俱乐部的资金流向,只有毁掉那里,甚至毁掉自己,才能够维持安德烈亚正常的生活,至于你……” 看过了塞巴斯查恩整理出来的资金流向报告书的夏尔冷冷地看着约翰尼。 “在那些被她雇佣来的年轻男人中,她还特别留给你一笔款项不是么?” 约翰尼抬起头想说什么,但是他张了张口,口中涌出的却是鲜血。 因为震惊过度跌坐在地上的卡东侯爵不知何时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利刃,并将它刺入了侯爵夫人的腹部。源源不绝的泪水在安德烈亚的脸上流淌着,愤怒燃烧了这个懦弱的青年,他看着缓缓倒下的约翰尼·卡司顿,哽咽着说: “第二封恐吓信是我寄出的,我知道那封恐吓信寄出之后一定会有人有所反应,记得么,我把恐吓信拿给你看的哪天,刚好是你,寄出给薇薇安恐吓信的一年之后!薇薇安一直没告诉我,事件发生之后我才从流卡贝斯那里得知信的存在,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知道是谁烧死了薇薇安,是谁烧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最重要的人!” 约翰尼似乎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那名美丽的男子,就像沾满了泥污的白百合一样,单纯地在血泊中抽搐着。 安德烈亚转过头来,悲伤地看着夏尔。 “你说得对,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的我,从小就受到家族的压迫,好几次我都想着死了算了,可是薇薇安……只有薇薇安用平等的心态对待我,即使在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人之后……” 夏尔深深地叹了口气,薇薇安·拉佛·卡东,多么神秘而了不起的女人,一度让整个英国的地下世界倍感头痛,而在死去之后,也依然操纵着三个男人的人生,同时也把他,堂堂法多姆海恩伯爵牵扯进了这起事件里。正想对悲痛不已的卡东侯爵说点什么,却在接近他的瞬间发现他的眼瞳中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薇薇安……” 卡东侯爵缓缓走到书房的灯烛台下,伸手扳动了烛台底座。 “我来陪你了……” 火焰,从房间,从整个宅邸的四面八方喷涌而出,夏尔此刻总算知道不久前那起火灾发生的真正原因了,他一度以为那是安德烈亚为了逼出潜藏在他的大宅里的仇敌所进行的激将法,但是实际看来,应该是安装这套机关时的意外事故吧。 “居然还真的是个意外……” 冲出书房的夏尔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烈火中被吞噬的卡东侯爵夫妇,或者说,安德烈亚与约翰尼,两名男子的视线都已经失去了焦点。 “啧,我可没兴趣陪你们殉情啊!” “塞巴斯查恩!塞巴斯查恩·米卡利斯,回应我的命令!” 少年一面在宅邸内飞快地跑着,一面一把扯掉了自己左眼上的眼带,他的瞳孔铭刻着紫蓝的契约。 那个如同影子般追随着他的执事,泛起了笑容,回应着少年的期望,在脑海中浮起了相应的回答。 【10】 夏尔·法多姆海恩从一场灼热的梦中醒了过来,梦境的内容已经非常模糊,只记得最后黑色的羽毛温柔的覆盖了他的视野。 “塞巴斯查恩。” 夏尔抬起一条手臂挡在眼前遮住了刺眼的晨光。 “是的,少爷。”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执事一如既往地发出沉稳回应。 “把那些卡萨布兰卡搬出去吧。” “……遵命,我的主子。” 红蜘蛛与黑执事 胭脂红是欧洲的上层贵族不可或缺的高级消费品,无论是女性化妆品还是工业染色剂甚至是食品添加剂。而从植物中提取的红,时间长久就会褪色,从矿物中提取的红难免带有恶心的化学气味而且其中多数对人体有害,正宗的胭脂红源于一种小虫,一种平凡的介壳虫,它们在死的瞬间将极致的红留在人间,如同宝石一样闪耀光泽的红,于是人们称以虫做原料的胭脂为虫胭脂。这种胭脂红一度成为欧洲的一项新兴产业,然而在这些单纯的虫中却混杂了可怕的生物,比如——人类。 女王的邀请函 清晨,阳光在叶片的露水中闪烁,法多姆海恩家族的执事塞巴斯查恩如往常一样巡视了庭院的各个角落,伴着一声清脆的铃声,到来的是今天的第一份报纸,还有如同往常那样来自各处的邀请函。 菲力普昂·格雷特伯爵所邀请的生曰宴会、进出口贸易商会所举办的胭脂展销会、服装界大亨索微尔·林克所邀请的分公司开幕式……塞巴斯查恩翻看着信件,夏尔少爷不是那种喜欢聚会的人呢。他微笑,将信件摆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拿起那张晨报,第一版上的标题和往常一样醒目——《离奇死亡惊现》。 虽然报纸是黑白的,图片也是,但死者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如同蜘蛛网一样的纹路依旧触目惊心,似乎可以看见鲜血般的红色。塞巴斯查恩嘴角上扬着,把报纸叠放在准备好的托盘中,是时候叫少爷起床了。 “这个味道是,大吉岭红茶。” 如同往常一样,夏尔从床上坐起品茶。黑衣执事颔首微笑,一面说着今日的早餐和行程安排一面打理夏尔的服饰,夏尔将托盘上的报纸展开。红茶的香味还未散尽,他起身走到阳台,晨风微凉,执事将准备好的鹿皮披挂盖在他肩上。 “……” 真不是另人舒服的死相,夏尔微微皱眉,晨报上总会出现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塞巴斯查恩并不是每次都会拿来给自己,难道说……夏尔放下茶杯没有抬头,脸上看不出神色的变化。 “女王那边有动静么?” 塞巴斯查恩微笑。 “女王陛下送来了这个。” 他的手心中是用香水瓶装着的胭脂红,纯正美丽如同宝石的色泽。 你是故意的吧,刚给我看这么恶心的报纸新闻就把胭脂红拿来,不联想也会联想到吧。夏尔皱眉,虽然对于他来说,胭脂红是他很喜欢的颜色之一。抬头,看见的果然是塞巴斯查恩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我去准备出门的行李吧。” 黑衣的执事没有停留太久,微微弯身便退出了房间。 女王把夏尔当孩子看是司空见惯的,对于夏尔来说,女王只是个和蔼可亲有点恶作剧意味的大妈级人物,经常送一些奇怪却很适合自己的东西,而往往却没有那样简单,比如之前的马戏团门票那样。很显然,这次发生的事情惊动了女王,夏尔手撑腮,一手把玩着那瓶昂贵的消费品想着,胭脂红和香辛料差不多是同种性质的商品,都是进口货,都是一点点就能卖出天价的东西。夏尔将那瓶胭脂红对着清晨的阳光,似乎可以看见那闪耀出的红色光晕,是最上乘的极品胭脂红。 警察厅不是夏尔喜欢逗留的地方,虽然对 “女王的走狗”这样的称谓,他已经近乎麻木,不过那些人长时间将视线停留在某种事物上的时间过分让人“钦佩”,以至于夏尔感觉他如同一块放在隔笼里的黄油蛋糕,正在被一群墨绿色的苍蝇注视着,好吧,本来夏尔是想穿那件他向来喜欢的红黑配的衣服出门,可惜被那个恶心的报纸打击到了,临时换成黄黑配的服饰。 还好伊莉莎白那个小丫头不在,否则她一定会兴奋地说——夏尔好可爱,打扮得很像黄油巧克力蛋糕那样,不过貌似还是草莓巧克力的搭配比较美味吧,打住,他是应该想这些无聊事情的人么,于是那近乎头痛的神情一闪而逝。从容不迫地接过警局的相关资料,少年的脸上流露的是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成熟稳定的气息。 简单地看了死者的相片,照片只是相对报纸上少了面部的马赛克而已,警察厅厅长摆着一脸厌恶解说着,这张是布莱尔·莱斯先生,暂时确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死亡原因是中毒,在死者口腔中发现的红色物质中检验出一种奇怪的毒物成分,经检验,是一种神经麻痹毒药,可以使中毒者异常兴奋造成心脏跳动过快猝死,也因为血流速度加快血管又明显地扩张,所以才会出现类似蜘蛛网的纹路。夏尔耐心地听着,看似不经意地撇了下塞巴斯查恩应在的方位,果然,人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潜到警局资料库的某人正在用一种惊人的速度“翻看”着山一样的档案,在进行着光速位移的同时,深红色的眼睛盯着翻动的部分,几分钟过后,塞巴斯查恩拍拍身上落着的灰尘和纸屑自言自语: “这里是应该好好打扫下,不然每次这件衣服都很难清洗。”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迅速闪出门,立在墙角。脚步声越来越近,塞巴斯查恩脸上停顿了几秒,那是什么,长了两只脚的资料堆么? “需要帮忙么?” 黑衣执事面带微笑,一手撑墙一手稳住即将坍塌的资料山道。抱着厚厚一叠文书的警局打杂人员a,从资料后伸出脑袋,顿时脸上开出两朵花来,啊啊,这个人是那个经常来的什么伯爵的执事吧,居然和我说话了耶!隔着资料的脸红得将雀斑也掩去了,少女结结巴巴地说: “啊……谢谢!” 在造成资料山坍塌之前,塞巴斯查恩已经将资料山彻底固定住,依旧面带微笑地对脸透红的少女说: “这种事情交给我吧。” “您不是和伯爵大人呆在正厅里的么?” 少女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帮助他人也是一个优秀的执事为主人打理的事项哦!” 执事微笑着,于是某人继续发呆的同时,塞巴斯查恩转头,脸上微笑全无,推着资料山闪了,唉唉,接下来就继续吧。 在夏尔和厅长将要告别的时间,塞巴斯查恩出现在窗帘的位置,脸上是万年优雅中流露不知所以的微笑,别在身后的手上是厚厚一叠纸,似乎他从未离开过那里。也是时候离开这个烦闷的地方了,夏尔微微起身,塞巴斯查恩立即上前把礼帽递上…… 虫与胭脂红 “……布莱尔·莱斯是莱斯家族第三任当家的侄子,曾经利用金钱购买过男爵爵位,是莱斯烟草一个分行的负责人,目前单身,虽然嗜赌但因为家族关系只在周五出入赌场,为人相对随和,暂未发现过分仇视他的人,虽然曾经因为广场暴动被牵连……” 塞巴斯查恩将整合的资料一一道来。 “继续?” 夏尔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抹茶榛子蛋糕,下午茶的时间似乎要结束了,他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沙发上正在用塞巴斯查恩特制蛋糕喂“蓝猫” 的某人。 那个名为蓝猫的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地咬下蛋糕,那个叫刘的中国男人露出狐狸样的笑容,似乎在说“啊啊,请不要在意我,你们继续”之类。 ……好吧,半路上此人以清理了一些社会垃圾偶遇为由,死缠烂打地跟过来享用下午茶了,下次叫塞巴斯查恩在蛋糕里加芥末好了,夏尔近乎心不在焉地想着。 “不过他有个特别的身份,他是皇家探险协会的成员。” 塞巴斯查恩将一叠纸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夏尔露出思索的神情,他微笑道: “茶点看来不够了。” 说罢,将桌上空空的托盘拿下,欠身而出,刘则在这时出声: “要草莓蛋挞哦!” 这家伙果然是来蹭饭的… … 皇家探险协会这个名词很微妙,真的要解释恐怕要追述到大航海时代,那些发现新大陆的英雄们,几乎都是皇家授权探险。而探险也是个微妙的名词,它意味着的则是新的殖民地、新的商品贸易以及大量的宝藏,而大型探险都是皇家出资进行,所以皇家探险协会也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皇室也在开始成立之时表示支持,当然,能给他们带来金钱的探险,只有傻子才会不点头吧。 初期的探险协会中的成员都是大航海时代的老人们,一般回国都是很风光,受到大量民众的热烈欢迎不算还会接到皇室的亲自接见,但在后期因为探险这个词相对地变味了,基本以钱为目的的探险家们都陆续混入,搞得协会现在的名声很差。 如果说法多姆海恩家族是“女王的鹰犬”的话,那么皇家探险协会则可以称为“皇室的盜窃团伙”,以探险为名义进行抢夺、偷盗等等令人不齿的行为的团伙。虽然里面还有真正的探险家,但也因为名声的问题,里面的成员基本也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这也逐渐使这个组织曰益神秘起来。但不管他们名声如何,皇室对此都十分关注,因为毕竟可以带来丰富的经济利益。 因为死的是皇家探险协会的成员么,夏尔把玩那瓶胭脂红,装胭脂红的瓶子做成国际象棋中的马的形状,红色的棋子倒是别有一种风味。 “借用下。” 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边,刘将胭脂红放在阳光下,狭长的凤眼眯起来。 “啊,这个是最上品的虫胭脂啊!” 刘赞叹着,将瓶子还给夏尔。 “虫胭脂?” 夏尔对进口商品自然没有眼前这位这么了解。 “是一种生长在仙人掌上的介壳虫,虫体中就含有色泽纯正的胭脂红,不过要捏碎才能看见,平时它们是灰色不起眼的小虫子呢。怎么说呢,可以说这种红是用瞬间绽放的生命换来的,所以非常珍贵吧,这种虫也因为这种红被命名为胭脂虫。纯正的虫胭脂,发源于埃及,而我们常见的红都是从矿物和植物中提取的啦。上品的进口货,你这瓶估计值这个价。” 刘对着夏尔做了一个手势。 果然比我预期的还要昂贵,夏尔叹气。 与此同时,兼职糕点师的执事已经托着一托盘的草莓蛋挞从庭院穿过,突然一道黑影闪出,立在他面前,塞巴斯查恩看着那个不速之客,眼中的警惕瞬间消失,变化出鄙夷所思闪闪亮星星图案来: “啊啊,多么美丽的黑色毛发,如同天上晨星耀眼的金色眼睛啊……” 好吧,那是只猫。有着黑而发亮的毛发, 黄金色的眼睛,它优雅而矫健,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傲慢将尾巴竖立而在末端微微弯曲出优美的弧度。黑猫脖子上是个精致的红色项圈,末端是个亮红的挂饰,项圈上刻着几个字母,从项圈来看,显然是只贵族家的宠物。黑猫注视着眼睛中差不多可以冒出桃心图案的那个猫控狂人(恶魔?),迟疑着靠近靠近,嗖地跳起,碰触着男人手中托盘的边缘,叼着一个草莓蛋挞消失在厚密的蔷薇丛间…… 于是,之后因为刘的存在彻底变成“茶话会”的“资料讨论会”上,刘很坏心眼地戳戳夏尔: “喂,你家执事感觉有点沮丧哦~” “……” 不理他…… “我说,他现在的表情就像散了大把金子,结果还是被女人甩了那样~” 刘嘴里嚼着蛋挞含糊不清地解说道。 ……说真的,还真贴切,虽然只损失了个蛋挞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夏尔注视了一会儿貌似很沮丧的塞巴斯查恩后回头盯着某人。 “哈~被你看出来了,其实那个邀请函是我发出来的。” 刘打着哈哈。 邀请函?对了,早上收到的邀请函中有一个是进出口贸易商会发出,是关于胭脂展销会的吧。夏尔抬头,塞巴斯查恩伸手将那封邀请函递上。 进出口贸易商会每年至少举办一次大型的展销会,展销商品都是眼下最流行的进口货。比如前年所举办的香辛料展销,并不是单纯的给大家看香料,而是请了很多厨师烹饪了各种料理请来宾试吃。而去年举办的丝绸展销会,简直可以称之为服装秀,不知道今年又是什么花样。而作为举办方的大力赞助人刘来说,现在挂在脸上的则是“想知道就问我嘛”这样的神情。 “今年也会相当刺激吧。” 夏尔面无表情地说出一个陈述句。 “对哦~今年据说有来自埃及王墓的正宗胭脂红哦~” 刘品着红茶,拖着长音道。 “埃及王墓?” 夏尔皱眉,将盗墓这种事情还弄得富丽堂皇的也只有“传说”中的皇家探险协会了吧。基本可以肯定,这次的案子和盗墓有所关联。 “希望你能够告诉我这次展销会的事情。” 夏尔扔给刘一个肯定形式的祈使句。 刘耸耸肩,哎哎,作为小孩,你还真是太不可爱了。 “听小道消息说,这次展销会上一个重点节目就是向来宾展出来自埃及王墓中发现的胭脂红。既然是王墓中发现的,自然是埃及皇室专用胭脂红咯,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几千年前的东西,和古董差不多,所以这次展销会据说还会进行王墓胭脂拍卖主类。” 刘托腮道: “所以呢,这次胭脂展销会的重点就是来自埃及的虫胭脂。” 虽然色泽艳丽,但一想到是虫子做的,夏尔就无法对其产生喜爱之情吧。 “哎哎,你对虫子有偏见么,东方最好的丝绸可都是虫的功劳呢,说到虫,埃及人可是很会利用虫子的呢,据说埃及女人为了苗条会吞噬蛔虫卵。” “……” 夏尔面部在抽搐。 刘……你绝对是故意的,夏尔撑桌起身,刚才拿红茶的手都明显抖了下。几秒前,那个家伙以“我就知道这么多啦”为结束语,快速地拉着蓝猫闪人,顺便将早就利索打包好的点心一起掳走。 “少爷要出门么?” 塞巴斯查恩上前。 “嗯,去探险协会看看。” 夏尔手中捏着那个棋子型的瓶子,瓶子上挂着张纸片,上面写着“多谢款待,以下是您会感兴趣的地址”等等,很显然是刘的作品。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黑衣执事微笑。 探险协会 纸片上的地址是个平凡的小酒馆——很平凡,所以当两人出现在酒馆,里面的人或多或少表现出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敌意,在看见夏尔的装束之后,敌意似乎更甚。 “请问这里有探险协会的成员么?” 夏尔出声。 下面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女王的走狗是来这里抓人的么?” 其中一个人很不友善地发问,然后其他人开始大笑起来。 夏尔不动声色,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楼上走下一个人,三十五左右的外表的男子,相比楼下的酒客,服装上整洁了很多。 “我是探险协会的负责人之一谢蒙·索尔,请问法多姆海恩家族的掌门人有何贵干?” 男子露出一丝笑容,谈不上友善。 谢蒙·索尔,这个男人就是近期新兴的胭脂产业的经营者之一,索尔家族的公司在胭脂行业中是非常有名的,他居然也是探险协会的成员。 “因为最近发生了毒杀事件,死的是探险协会成员,所以我很想知道你们协会发生了什么大事。” 夏尔一针见血,周围的人一时全部安静下来,气氛很 不好。 “哦~那么说,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咯?” 谢蒙懒洋洋地将眉眼抬起,撑着桌子角身体前倾。周围的男人们有几人将喝空的酒瓶握在手中蓄势待发。 砰!酒店的门突然打开,随着新人到来,酒店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异常。来者是个有着一头平黑直发和小麦色肌肤的女子,从外貌上来看是个埃及女子。 “唷,图勒斯坦小姐,今天有空过来么?” 谢蒙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少和我套近乎!” 埃及美女似乎不是很开心。 “把那些东西交给我!” “这怎么行,过几天就要展出了呢。” 谢蒙摊手。 “不过您放心,等顺利拍卖出去,我们会将其中的五分之二给你的,对于约瑟夫,我真的只能说抱歉。” “别老是拿钱和人命比,你们这是在亵渎神灵!” 女子声音高昂起来,她显得有点激动。 “我丈夫一定是为了阻止你们打开王墓才被机关活埋的,你们看过报纸没有,布莱尔死了,这绝对是法老王的诅咒!” “哎呀,布莱尔嗜赌又贪杯,说不定是酒精中毒呢,哈哈。” 谢蒙和周围的人大笑起来。 “我可是看你是王墓探险协会的成员,你这么相信你们的神灵怎么跟了一个要去掀你们王墓的人呢。” 女子握拳。 “约瑟夫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冲出门去。夏尔将帽檐微微下压: “塞巴斯查恩,走了。” “是的,主人。” 塞巴斯查恩看着那个女子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第二日,报纸的醒目位置出现《红蜘蛛疑案再现》,第二个受害者出现了,同样是探险协会的成员,红色蜘蛛网一样的血管布满周身。此时不知道是谁将埃及王墓的消息放了出去,法老王的诅咒一说使市民们顿时人心惶惶。 “该死的女人!” 谢蒙把手下递上的报纸狠狠摔在地上,这样下去那些从王墓中带出的胭脂红不就没人敢买了么。 “那个时候,把这个女人一起推到坑里就好了。” 谢蒙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 图勒斯坦行走在去报社的路上,她的手提袋里是整合出来关于这次王墓被盜的资料,就在下一个拐角,一个蒙着脸的男子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抢过她的拎带就跑,图勒斯坦大声呼喊追上前去,这时另一个蒙面男子也从巷子里慢慢挪出,他的手中是一把利刃。似乎是女性特有的感知,图勒斯坦转身,利刃划破了她的手掌和胳膊,她一面呼救一面奋力反抗,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闪出,刀哐啷落地。黑衣执事将手放在胸前行礼,他的脚下踩着那个行凶的歹徒,左手上抓着某个抢包贼,两人已经被殴打成猪头状华丽丽地晕了过去,塞巴斯查恩微笑: “您没事吧,尊贵的夫人。” 从巷子里走出的是夏尔。 虽然经历了如此惊吓,眼前的女子依旧镇定地道谢: “谢谢,你们是上次酒店里的人吧,莫非你们在跟踪我?” “失礼了,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在调查最近发生的案件。” 夏尔走上前。 “调查,你们是侦探还是记者?” 女子将包放在胸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看着眼前两人,图勒斯坦神情渐渐松懈。 “算了,你们想知道关于王墓被盜的事情吧,我会告诉你们,反正我本来就想把资料交与公众。不能让他们在展销会上展出那些东西,那是对神的亵渎。” 女子将头发向后拢起,讲故事般地将一些事情告诉给二人。 她名叫图勒斯坦,是皇家探险协会的唯一的女性成员。在一年前她只是那名叫约瑟夫的探险家的向导,约瑟夫喜爱埃及的文化,经常花很长时间去拼接碎片的花纹,去询问那些华丽的壁画的含义,而图勒斯坦作为他的向导为他研究埃及文化点亮了一盏明灯。于是这些看似寻常的探险中,两个年轻人相恋了,约瑟夫向探险协会的成员们介绍了图勒斯坦,以他夫人的名义,也因为一个地道的埃及人对于埃及的探险来说会容易很多。于是图勒斯坦也就成为探险队中唯一的女成员,虽然绝大多数去埃及的探险者只是为了财宝,但约瑟夫的执着让图勒斯坦很感动,她深信这是太阳神的对她眷顾。 之后约瑟夫告诉图勒斯坦,近期他的同伴会对埃及的王墓进行探险,图勒斯坦很惊讶,亵渎王墓就是亵渎神灵,约瑟夫安慰她,只要他在,就不会让那些人做出出格的事情。于是在一个月前,约瑟夫、图勒斯坦和协会里的另三名成员去了王墓,那也成为了图勒斯坦最大的噩梦。约瑟夫他们打开了王墓,因为她是埃及人的缘故,约瑟夫不希望她进去,他笑着对她说,对于我这个外族人,你们的神灵也许会相对宽恕,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但是她只听到里面人的惊呼声,然后她看见另外三个人出来了,他们带着遗憾的神情告诉她,她的丈夫触动了一个机关,被沙坑活埋了,他们无能为力。她惊叫着冲了进去,不管是不是会触怒他们的神灵,但只看见一个巨大的沙坑,沙坑的边缘有个闪烁的东西,是丈夫的戒指,在被活埋的那一刻,他将戒指扔了出来。 图勒斯坦诉说着,手指时不时缠绕着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上面刻着太阳神的铭文,是她丈夫的戒指。 “我不信,约瑟夫是个很爱埃及的人,他绝对不会去碰什么机关,那些东西我讲给他听过,绝对是他们干的,他们把王墓中的东西带出来,他们亵渎了神灵!很快就有了报应,已经两个人了,很快很快……也许我也是其中一个也说不定,我也进了王墓,我也亵渎了王墓的神灵……明明约瑟夫不让我进去的,我还是……” 女子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自始至终二人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们安静地倾听着,直到女子不再说话。 “我们会调查,谢谢你夫人,请节哀。” 夏尔安慰着异常悲伤的图勒斯坦,塞巴斯查恩则意味深长地盯着女子脖子一个不起眼印记,自从在酒吧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印记是…… 悲伤之红 “你留心她吧,也许还有人要暗杀她。” 夏尔站在阁楼的窗台对着夜空说。 “是的,主人。” 身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月光下,图勒斯坦仿佛喝醉了般在街角游荡着,一面低声呢喃: “没错的,我知道是你们干的,那个机关是你们动的,是你们把约瑟夫推下去的,因为他一直在反对你们。但是我没有证据,只有你一直都相信我,一直……” 她的面前没有人,在月光下,一只金瞳黑猫静静站立在她的对面,似乎在凝听。 “知道么,我做过三个奇怪的梦。其中的一个是我站立在那个叫谢蒙的混蛋的窗前,听他们在谈论谋杀我丈夫的手段。另两个梦里,你知道么,我在巷子里遇见上次和谢蒙一起谈论的那两个人,他们却像见了鬼似的一动不动。我从他们身上找到了王墓胭脂红,我一气之下将那些胭脂红全塞他们嘴里了,他们拿了那些东西,他们杀了我的丈夫!结果你知道怎么了,第二天我看了报纸,他们居然死了……哈哈一定是法老王对他们的惩罚……可为什么那个家伙没死,为什么神不惩罚那个主使的家伙!” 说着,她的眼神突然恍惚起来,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刷,一直潜伏在他身边的塞巴斯查恩飞身而出,接住她的身体,原先站在对面的猫却消失了。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 跳。” 马车里,再次“偶然路过”的刘给女子把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将女子的脖子扭转过来,在不显眼的地方是一个类似图腾的印记。 “这是什么?” 夏尔疑惑。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么?” 刘的脸背着光看不见神情: “在我们国家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国家动荡,丈夫去打仗,妻子在家很思念丈夫。结果几个月后,丈夫在军队里看见了当厨娘的妻子,以为妻子是思念过深自己也上了前线,一个月之间他们生活得无比幸福。但妻子在某一日莫名消失了,丈夫以为她回去了,结果战争结束丈夫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而屋外是个新坟。邻居告诉他,他的妻子一年前就死了。” “神话?鬼故事?” 夏尔思索着,指着女子脖子上的印记: “难道你想和我们说,这个女子的灵魂在作案?” “是移魂术,少爷。” 塞巴斯查恩解说道: “崇尚神灵的国家习惯立神女这样的职业,这个印记是神女特有的。神女可以说出别人家所发生的事情,即使她从未出入过大殿,那是因为她们一开始就被下了移魂,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黑魔法。在人类被一种及其深刻的情绪所占据的时刻,可以将灵魂移到其他事物中,一般都是形体较小的动物,寄主则可以通过寄存体来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比如说窃听情报,更比如说……杀人……不过移魂术也是一种脆弱的法术,一旦那种激烈的情绪消失,寄主灵魂的波动也会错乱,也许会立即消逝,也许就和寄存体融合再也回不去了。这和黑魔术里的招灵也很相似,只不过后者只要条件适合基本都可以进行,而移魂术只有适当体质的人才会适合。” “哦哦,这么说东方神社里可以预知未来的巫女是移魂到乌鸦之类个体上去咯!” 刘打哈哈。 “只是相似,但移魂者一般不会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和梦游差不多。” 塞巴斯查恩补充。 “倒是很像恶魔诱惑人类做出的事情。” 夏尔冷冷地说。 “也许神灵本身也是恶魔的一种呢,我想那只猫很可能就是媒体,埃及人把猫当神灵供奉在神殿里。而且,这位夫人似乎要醒了。” 塞巴斯查恩微笑。 果然,图勒斯坦缓慢地恢复了心跳和呼吸,半响后她缓缓睁眼: “啊,我在什么地方?” “小姐,您晕倒在路边了,要注意身体哦~” 刘大脸特写。 “打搅……” 女子脸顿红,匆匆跳下车去。 “第一次看非传说版倒是很有趣。” 刘自言自语。 “如果我想的没错,谢蒙就是盗墓成员之一,去看看他那边怎么样了吧。” 夏尔趴在马车窗上。 不出所料,谢蒙疯了一样跪在一堆散落的文件里,地上一堆碎片,一堆红。 “毁了,全毁了,我的王墓胭脂红!”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丝毫没有发现现场多了三个毫不相干的人。从现场星星点点的猫脚印来看,那只黑猫来过这里,摧毁了剩余的王墓胭脂红,而之前的两瓶也葬送在死者的胃里。 刘笑着说,王墓中的胭脂红果然与众不同,它的原材料不是那种一般的胭脂虫,而是埃及特有的一种红蜘蛛,蜘蛛体内含有一种类似毒品的致幻剂,原本法老王就是要带着这些剧毒去另一个世界,没想到还是被人类所打扰,这些人真是咎由自取。 该结束了,夏尔紧了紧风衣,头也不回地离开。 次日,报纸上的标题变成了《胭脂大亨成了精神病人,法老王的诅咒到了尾声》,而胭脂展销会依旧如期举行,夏尔第一次出席了进出口贸易的展销会。在富丽堂皇的展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胭脂,在标注着“来自埃及最上品的胭脂红”的展台前,他看见了站立在站台上,一身纯白埃及神女装束的图勒斯坦,高举着一瓶纯正的虫胭脂对着观看的人微笑着,圣洁而美丽,而她的身边静静蹲着一只金瞳黑猫,脖子上的项圈上是约瑟夫刻上去的图勒斯坦英文拼写。 “夫人,我相信,您的丈夫用生命捍卫的胭脂红绝不会被玷污。” 等人群散尽,夏尔看着缓缓从展台上下来的图勒斯坦道,眼睛中所流露的是不属于一个少年的带着犀利正义。 “谢谢。” 图勒斯坦喃喃道,眼睛中的神采却在瞬间消逝,她的身体无力地从展台上倒下,那只金瞳黑猫一跃而出,消失在散场的人群里。移魂术的副作用么,夏尔静静看着不动声色,塞巴斯查恩则将目光投向那只黑猫消失的方向。 “已经没有气息了,是自杀么。” 匆匆赶来的警察厅厅长询问着, “不经意”撇到了站立在一旁的夏尔及其执事,从鼻子里发出明显的“哼”声: “啊!幸会!伯爵大人在的地方都不是很太平呢!” “是啊,不然警察厅就成为摆设了。” 夏尔伫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移魂术是一种脆弱的法术,一旦那种激烈的情绪消失,灵魂的波动也会错乱,也许消逝,也许再也回不去了。对于所谓的复仇成功的图勒斯坦来说也许就是这样,虽然只是潜意识的梦游的感觉,对于她来说是丝毫没有罪恶感的,也许这样也算是一种幸福吧。现在她又去向哪里?她,也许是追随约瑟夫去了吧? 之后的之后,一切不了了之。暂时定义那几个死者都是因为摄入过多的严禁药品导致猝死,当然因为王墓胭脂红的风波,最大的胭脂家族终究破产的消息也成为一度报纸头条,不知道至今还在精神病院的始作俑者现在如何,也许用他剩余的日子向埃及的神灵赎罪也说不定。不过,即使这样,胭脂红在英国还是昂贵的热销品,只是夏尔对红的执着似乎淡化了许多。某曰刘托人送来一瓶胭脂红,说是中国产的胭脂,原料是杜鹃花,希望他能喜欢,塞巴斯查恩拿着那瓶红露出貌似哀伤的神情道: “不过中国也有杜鹃啼血才染红了杜鹃花这一说吧。” 夏尔只是站在窗前淡淡地感叹: “红,真是一种悲伤的颜色。” 在霎那间,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个喜欢红的女子的身影来。 “不过您也很喜欢不是么,少爷?” 塞巴斯查恩脸上露出一贯的笑容。 “哼。” 尾声 清晨,塞巴斯查恩行走在庭院里,一只黄金眼黑猫从蔷薇丛后跳出,它身上的毛已经黯淡了很多,甚至有些乱糟糟的,但眼睛依旧明亮。 黑衣执事微笑: “我准备了烤薯饼,中间是鲜奶夹心,您需要来一份么?” 说着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地上,黑猫迟疑着向前,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我知道这一定很适合您,这是正宗的埃及风味呢。” 他蹲下看着那只进食的猫。 “人类啊,还真是奇怪的生物呢。您说是吧,夫人。” 他对着猫说话,而猫吃完只留下轻微的一声 “喵”就消失在灌木丛间。 “唉,我忘记您已经忘记了。” 黑衣执事起身,他转身朝着那扇还合着窗帘的房间微笑道: “该叫少爷起床了。” 园丁的美学vs执事的美学 at rotten row around a tree,with albert’s help did mr p.his starely pleasure dome design:the greatest greenhouse ever seen;a ss cathedral on the green,beside the crystal serpentine. <海德公园> 1. 十月的日历快要撕完之前伦敦路面早上已经开始结霜,日光在阴暗的角落里倏溜打了个滑,然后被尖叫着的老鼠追赶着掉进了下水道,关于“伟大展会”的海报已经被穿堂风吹得不再紧贴墙壁,角落里画满了低俗的涂鸦。一切有资格被载入史册的伟大事件谢幕之后都会有短暂的萧条——即使那个水晶宫里的盛会只是即将谢幕。此时是1851年的冬天。 “先生,要买报吗?新出的太阳报!” 几个报童围着转角处的一个男人打转,因为他是这个巷子里唯一的目标,势在必得的猎物。磨旧了的灰呢软帽被慌张的手压得更低,高高竖起的风衣领子上还有不明的污渍,孩子们不害怕这些手艺人和文员,至少他们没有贵族那根会用来打人脑袋的手杖。 “您真的不要吗?只要三便士,关于伯爵夫人和音乐家的绯闻,奥匈帝国将要发起战争,关于水晶宫诅咒的真相……你能想象到的一切——” 不知是被围困到了末路还是终于被这些夸张的广告词打动,男人的手终于伸向了风衣的口袋。他还不知道原本在那里的钱包早已在上一个街角看似无意的冲撞中丢失,倒有几个钢蹦欢快地滚落入地缝中,六便士,刚好值一份报纸。 ——更重要的是,写满了秘密的日记本也不在了。 “先生?” 几个报童看着这个把风衣裹得紧紧的瘦削男人在伸手掏口袋的动作中忽然僵住了,然后不知为何惊惧地颤抖起来,怀疑他是癫痫病发作,便轰然一下四散跑开了。 2 难得有话题能引起这个好像跟自己不是同龄人的未婚夫的兴趣,伊丽莎白小小的激动却在下一秒因看到那台叮咚做响的机器而转移了对象。 这是一台有些类似纺织机的仪器,但也只是类似而已,许许多多道杠杆交错在一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煮茶的工序,最后一杯香气浓郁的红茶杯正好推到法多姆海恩伯爵未婚妻的面前。她吃惊得简直要合不拢嘴了,这可是大失身份的。 “这……就是他们说你在展会上用高价买回的奇怪发明?” 夏尔挑起了漂亮的眉毛。 “他们是谁?那些只会嚼舌头的太太小姐?” 那些在暗处嘲笑这位少爷到底还是小孩心气,挥金如土买了一个只能泡红茶的奇怪机器的人们又怎么会知道这笔钱不过是phantom玩具公司在这次展会上交易收入的一个零头?一只眼睛被遮住的好处是敷衍的微笑只用另一只眼睛完成就可以了。 “茶怎么样?机械的好处就是只要你给它设定了温度比例糖分,它永远不会出错——比恶魔还精准。” “茶很好……可,可这原先不是塞巴斯查恩来做的吗?” 一面表示着赞叹,伊丽莎白又忍不住说出了自踏进庄园以来一直积压的疑问。 “他?我有更重要的事让他去做呢。况且,如同社会风气会变一样,我认为即使是红茶也偶尔需要变换口味的。” 夏尔·法多姆海恩用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句子结束了这个话题的同时,重新提起了之前说到的伦敦城里最近的一件怪事。 “莉齐,能否详细告诉我那个关于水晶宫诅咒传闻的细节呢?我对这个实在很好奇呢。” 少年动听的声音和亲昵的称呼与其说恳请不如更像是一种诱惑,在茶香和阳光弥漫的厅堂中让伊丽莎白有了一种在对神倾述的错觉,可即使这样也无法解释一直接受着高雅淑女教育的她怎么会突然口吃起来: “好、好的……” 人类某些毫无来由的迷恋,就算恶魔都表示难以理解。 3. “大块头”查理盘算着换岗之后是否还来得及去某个东区熟悉的酒吧喝一杯,虽然热辣辣的伏特加看起来更适合夜晚的寒冷但他宁愿抱着朗姆瓶子发抖,毕竟那才是他的最爱。今天只能喝一杯,再过几天展会结束拿到了钱,就可以叫一个姑娘来快活一下。 如果说一开始来这个海德公园当守卫遇到了这个盛会还颇能让他在酒吧里炫耀两句,比如开幕式那天女王的帽子,而有些傻乎乎的小妓女还会问他诸如“水晶宮”是否真的由水晶砌成这样的问题。可是人们的兴奋点又能维持多久呢,尽管海德公园的旗杆上仍然万国旗帜飘扬,但人们已经把这个从日常视线里剔除了。连报纸也早把连篇累牍的展会赞词改成了更能吸引入眼球的社会新闻,如果不是那个所谓诅咒的传言又吸引回了大家的注意力的话。哦,这他妈的展会怎么还不结束。 一边唱着低俗的小曲,一边畅快地在角落里对着一根钢筋柱子撒完一泡尿,提上裤子查理就继续慢悠悠地巡逻。对于最近在门卫之间或者说整个伦敦的穷街陋巷里流传的关于现在就在他身后这幢建筑的种种吓人传闻——最近已经被小报记者添油加醋地说成诅咒了——他是完全不屑一顾的。水晶宫的诅咒,哈,不知道哪个记者想出来的酸词。他确实在夜晚听到过展厅里面似乎有些微的响动,但既然第二天没有发现东西丢失,除了风或者老鼠还可能是什么呢?相信诅咒或者恶灵什么的无非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当然了,从九月开始到现在,附近是发生了几件离奇的案子:最开始是有两个试图从里面偷盗一些宝贝的亡命之徒敲昏了当值的脑袋,试图破门而入,但第二天他们的尸体就浮在了九曲湖的水面上;接着警察在水晶宮背后的草坪中也找到了几具流浪汉的遗骸。好事之徒还把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也联系到了一起,某位素以口无遮拦著称的议员在情妇家里被谋杀,他们竟然说这是该议员曾经在公开场合发表过对水晶宫的诋毁——仿佛他们承认这个色老头的作风是自己的耻辱一样。 查理不信这些,什么吸血鬼啦幽灵啦,只是贵族们骗他们那些一本正经的女人做出要赶紧嗅嗅盐瓶不然就会晕厥的虚弱样儿而胡扯的鬼话,他甚至连上帝都不信,因为自打出娘胎以来他就没见过。 他往墙根呸地吐出了一口浓痰,却在抬头的时候模糊看到里面似乎透出一丝奇怪的白光。接着是一阵奇怪的敲打声,但当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去仔细凝听,声音却又消失了。而当他再开始迈步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像是追着他的耳朵一般响了起来,而又在他停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谁在搞恶作剧?” 摸了一下腰际,正门的钥匙还好好地拴在那儿,多半又是不知从哪个狗洞里爬进去的小偷,查理心想,他可不能让这些贼害得拿不到薪水。 查理被人叫做大块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除了块头大,胆子恐怕也比一般人的大。如果换作别的警卫可能早就害怕得躲到一边或者干脆装作没有听到了,但这么一来如果展馆或者展品有什么损失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自己?这么想着他已经来到了大门边,在孔内插入钥匙转了几圈之后,发现门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挡着一时难以推开,便不耐烦一脚踹了进去。 一阵骤然而起的冷风将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而外面依然是伦敦多雾而寒冷的夜,虽然透过这些巨大的玻璃能够看见一切,但已经被分割成两个世界了。 4. 天花板上华丽的大吊灯发出的光亮 在玻璃坠饰之间流转,映得细长的酒杯也闪闪发亮。随着一辆辆豪华低调的黑色车马被穿着制服的守门人引到后院,而前院的红地毯上则留下了社交界宠儿们的足迹。轻曼的弦乐四重奏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厅堂里各处低声谈笑男女们的纯正皇室贵族腔,无论是阴谋、权术、猜忌还是丑闻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显得那么轻柔美好。 法多姆海恩少爷刚刚以完美的微笑应付过去了一位伯爵夫人假惺惺的关怀和邀约,唯一沮丧的时刻是发现对方杯子里的香槟比自己的无酒精饮料毕竟看起来要更诱人。他厌恶这些贵族们呼吸的浊气,却又迷恋于其中偶尔渗透出的一丝哪怕再微弱到不易被觉察到的血腥,谁让那些人给了自己“皇室的猎犬”这样的一个名字呢。他竟然不讨厌这个带有侮蔑成分的称谓,如果他是阴影中的獠牙,那么今天在场那些贵族男女们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皮囊,他的确期待着将他们撕扯成碎片的那一刻,只是今晚,他还没决定将选择其中哪一个作为猎物。 就算在无聊的场合之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有意思的插曲。比如现在,不远处落地窗前那个削瘦的男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开始高声反驳起对面那个盛气凌人公爵的话来: “我并不是在反对古典主义,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古典主义的美,但是我们在的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古希腊、古罗马,甚至文艺复兴也早就结束了,现代工业的成就,相信诸位也都看到了,工程师受着经济法则的推动,就如园艺师遵循自然的准则,一味的复古只不过是因循守旧,我们不能拿故去的那些东西来决定今天一座房屋的样式——” “好一套慷慨激昂的理论,约瑟夫爵爷,那你的意思是该由什么来决定我们建造房屋的样式呢?” 轻慢的口气出自那位最好附庸风雅的拉尔夫公爵之口,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连跟眼前这个人多说一句话就已经是对他极大的恩赐了。 “我们的时代正在每天决定自己的样式。” 原本认为一定能够问住对方的公爵,在得到了干脆的回答之后脸色马上和今日盘中最上等的鹅肝变得出奇相似,但他毕竟碍着身份,不能说出太露骨的鄙薄,嘴角抽搐了几下冷笑道: “显然您的时代是已然把我们这些老东西剔除在外了。” 公爵自管拂袖而去, 自有剩下的人为他帮腔,那些汇聚成潮水般的奚落很快让角落里本来就显得和这个场合格格不入的男人变得越发孤立无援。 “只不过是个园艺师,以为造了一座玻璃房子就能跻身于上流社会了么?” “可不是,也不过是因为他最近算是个话题人物才让他来到晚宴上摆摆样子的,居然跟公爵顶嘴起来了,真是没教养的家伙。” “这种人本不该到贵族的聚会中来的。” “难道是女王封他为骑士让他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被议论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捏着酒杯的手涨出青筋却显得他并不后悔自己所说的一切。面对身份尊贵的对象也非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可么?夏尔刚扯出一丝嗤笑,忽然听到伊丽莎白在耳边小声地说道: “他就是水晶宫的设计者,约瑟夫·帕克斯顿,不久前刚接受了骑士封号。” 其实不用她介绍,情境自然会把一个人的身份职业交代得明明白白。 “约瑟夫·帕克斯顿先生。” 就像是无意中大声把名字复述出来一般,但这个大声却恰好足以使周围的人都把视线投向自己,连身边的伊丽莎白都吓了一跳。 “圣经上说,愚昧人的笑声,就好象锅下烧荆棘的爆声——您千万别在意。”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有着宝石般蓝色光泽 头发的十五岁少年翘起唇角,向对角线上的园艺师遥举了一下酒杯。 5. 朗姆酒,味烈、劲儿大、不加冰,如果一手能再搂个风流娘儿们的话—— 这是“大块头”查理失去意识之前最后闪过的模糊愿望,可惜他没有机会去实现了。 第二天这个倒霉警卫的尸体在展馆前的喷泉池底被发现。原因是伤口处流出的血弄污了池子里的水,让喷泉的水柱变成了诡异的淡红,引起了清洁工人的注意。“明明就快要结束了,却出了这么麻烦的事情,真是倒霉啊。”诸如此类的牢骚和“怎么又是在这周围,难道这家伙也是中了那诅咒吗?”这些显然不应该在苏格兰场(英国警察)中出现的猜测充斥着整个调查、取证的过程中。 被利器割断喉管而死,并非什么太过诡异的杀人手法,从指甲里的血污证明的挣扎也说明了凶手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一起平淡无奇的凶杀,但是这并不会给伦敦警署的老警长雷带来宽慰。有谁要在三更半夜跑来杀这么一个公园警卫呢?裹紧了身上的风衣,他皱眉看着不远处随着阳光渐渐从乌云中探出而显得明亮起来的水晶宫殿,不禁想起了近日在坊间流传的关于对试图破坏水晶宫之人将会遭受诅咒的说法。 多年的经验让他无法只把这个当作一种无稽之谈,在凶杀案件中,任何的流言不是被凶手拿来利用就是根本就是凶手创造的。至于这次的诅咒一旦造成影响,背后的得益者会是谁,他现在还没有什么思路,而且警卫作为水晶宫的保护者,理应不会受到诅咒牵连才对。可时间不允许他细想,上面责令必须尽快破案,因为三天后博览会的闭幕式就要举行了,头脑们可不想再出现什么恶性事件给这个伟大的万国博览会添上不光彩的一笔一一尤其是当得知女王也要在闭幕式上致词之后。不管那个凶手批着幽灵或者恶鬼的外衣,总之如果不能赶在那些哗众取宠的小报获知消息之前漂亮地处理掉这件事,恐怕他连退休金都别想拿了。 验尸官怎么还没来,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他转了半圈,再把目光投向尸体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看错——明明四周都有人戒严了,这个男人是怎么来到尸体附近的?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时,对方似乎刚查看尸体伤口完毕,正姿态优雅地重新戴上手套。 就在老警长粗鲁地开口驱赶之前,男人却先站了起来,面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请问您是斯蒂芬·雷警长先生么?” 明明是陌生人却能一开口就叫出他的名字,老警长一下子警觉起来,皱着眉打量着他。黑色的头发半遮在前额,这是一张兼容了温和与成熟的脸,俊美得像是教堂壁画里的“加百列”,让人觉得应该是个上流社会温文尔雅的绅士,但那身穿着却又—— “我的主人,法多姆海恩伯爵要我向警长转达,他近日意外获得了一样有趣的东西,也许和这个案子有些联系,如果警长有时间,他将在舍下等候您的拜访。” 声音优雅而让人难以抗拒,但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的主人为什么会得知这里发生了案子?他——” “我只是一名执事,只能传递主人的意思。” 说完,这名自称是伯爵家执事的俊美男子微微一鞠躬,宣告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无法再回答更多的问题了。 “打扰了。” “等等——” “对了,警长,他的伤口很有意思,我猜凶器可能是园丁的大剪刀之类的东西呢。” 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似的, 目送着这个奇怪的男人走出警戒线之后,那股奇怪的压迫感才消失,而这时候再想要拦人问话都已经晚了。直到他的年轻搭档跑来告诉他验尸官已经到了之前,斯蒂芬·雷都在思索着黑发男人临走前凑到他跟前低声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6. “如果您不是非要坚持步行回家欣赏伦敦的夜色的话,也许我的马车可以顺道载您一程。” 当那辆 黑色天鹅绒覆盖的马车在身边停下的时候,约瑟夫·帕克斯顿认出了那是在晚宴上向自己致意的少年的声音。 “谢谢,可您真的不必……” “我还有一些建筑和园艺上的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法多姆海恩伯爵掀开车窗帘的一角说道,用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声音再次提出邀请,约瑟夫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等坐上马车之后,借着车壁上烛光的映照,他才真正看清了这名少年的样貌。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五岁,烛光映着碎钻般的光在他深蓝色的发隙间跳跃:同样颜色的眼睛虽然有一边被罩住了,另一边却像最上等的宝石一样散发出着摄入的光芒;精巧的鼻梁和嘴唇一路下来,勾出了完美的侧脸线——他具有在贵族中都出色的样貌,但看起来并不倨傲,约瑟夫·帕克斯顿想不出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之前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自己帮腔。 “我知道你心里在疑惑什么,先生,不过我会那么做只是因为我恰好同意你的观点而已,不用感谢我。” 夏尔玩味地看着被看透了心事一瞬间有些尴尬的约瑟夫,心里不禁感觉大好——从来都只有塞巴斯查恩能猜中他的心思,今天终于让他也体会到了将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提前掌握的快感。 “真、真的?你也觉得……” “因循守旧没什么意思,而且他们只是害怕一切新的可能动摇到他们地位的东西而已,还有那些无聊的贵族品味。” “但您……” 即使不从宴会厅上人们的低声议论中得知这个少年也是最古老尊贵家族之一的继承人,仅仅从这辆马车就能看出拥有他的人必然身份尊贵。 “更多时候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商人。” 男人终于意识到违和感在哪了,是对面少年语气中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成熟。 “并且,我想您知道,光是观点正确是没有用的,不过您的作品已经提供了最好的证明。” “您是指海德公园的展馆?” 实际上约瑟夫本人并不喜欢《笨拙》杂志给它起的这个脍炙人口的名字,在他眼中这并不是一座什么昂贵豪华的宫殿,更确切地说它不过是一个符合他美学的巨大花房。 “这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大的一个赌,当时很多人认为我不能成功……当然这也得感谢‘机遇兄弟’工厂,如果没有他们,我在短时期内不可能找出那么大量的玻璃来,再加上女王的首肯——” 他意识到自己一下子说了太多,停下来有些抱歉地道: “抱歉,也许您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 “不,我很受教。” 这少年虽然是贵族,可是说起话来并不让人觉得骄横,而那张如娃娃般精致的脸更是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约瑟夫头一次发现他对于一个贵族也会想要有深入交谈的愿望,他通常都觉得他们不过是些实质比草包还不如的绣花枕头罢了。 透过被夜风吹起的窗帘,现在马车正好行驶到泰晤士河边,一个深夜巡逻的骑警和他们相交而过时还向马车举手致敬了一下。 “今晚的夜色很迷人,嗯?” 少年的目光飘向窗外,谈话暂时中断了,约瑟夫却仿佛觉得有些可惜似的,忍不住忐忑地这么说了一句。 “我在想,即使是在夜晚,在一个有不少巡警的街道或者公园里,要搬运一具尸体似乎很难不被发现呢。” “尸体?” 约瑟夫吓了一跳,不知道对话是如何拐到那上面去的。 “喔,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发生在海德公园的那几个案子,警方发现尸体都经过了转移,但明明夜晚公园里的巡警和这条街上的一样多——啊,抱歉,也许不该在您面前提到这个。” 夏尔回过头来,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那些小报硬说这接二连三的死亡是因为水晶宫的诅咒,让您觉得很困扰吧。” “或许……诅咒这种东西是真的有也说不一定。” 约瑟夫迟疑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道。 夏尔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是吗?连设计制造出那么工业化建筑的人也会相信诅咒幽灵之类的事?” “这……”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等不到回答,夏尔顾自孩子气地笑了笑。 “也是,既然恶魔存在,那么诅咒之类的也应该存在。不过如果这真是某个幽灵的诅咒,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唉……我对猜测这种事情总是很不擅长。” 每一个句子好像都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但对方看起来毫无章法的路数却扰乱着本应镇定的神经。少年的眼光落到了园艺师的手上,像是漫不经心地说: “您的手上有伤痕,难道在这个季节还有花木要修剪么?” 男人不露痕迹地把手缩回黑暗中。 “这……只是被花园的玳瑁猫挠的小伤。” “唔,那可是一只力气很大的猫呢。” 也许是提到小动物让他亮了亮眼睛,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到了前面岔路口的时候,约瑟夫坚持他可以从这里下车不用再送,而法多姆海恩伯爵也并未多加挽留,只是邀请他有空的时候来自己的庄园看看,提一些花园改造上的意见,却意外遭到了园艺师的推辞。 “仅是拜访聊天我当然乐意之至,然说起您庄园的花园,恐怕擅自提出一些什么意见对于您原本的园艺师来说有些不敬了,恕我直言,每个园艺师都有自己的美学。” “啊,这点您不用担心。” 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慵懒地笑了笑。 “因为我那个园丁实在是太懒了,祝夜安。” 当马车再前进的时候,隔着厚厚的帘幕,少年有些戏谑的声音透了出来: “原来整天把美学挂在嘴边的,不止你一个人呢。” 赶车的背影不为所动地回答道: “睡着的狗不如让它睡着的好。(谚语,意为危险的东西不要去随意碰触。)” 7. 在两天毫无进展的调查工作之后,西伦敦警察局陷入了彻底的困境。 “我敢说,那些东区的家伙们正在暗地里无情地嘲笑我们呢。” 凯尔把双手枕在脑后抱怨道,伦敦两个警察局的宿怨之深,就连他这个新进菜鸟都能明显地感受到。 “他们没那个时间,明天就是闭幕式了,我听说他们今晚几乎是倾巢出动,打算把流浪汉们全在天亮前捉起来关到救济所里。” “希望闭幕式上别再出什么乱子,说真的,昨天我在祈祷的时候还把这个给加上了,我可不想被扣奖金。” 听着属下们议论纷纷的雷坐在角落里,忽然想到了那天那个自称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执事所说的话。他记得法多姆海恩家的伯爵和夫人都死于火灾,只有孩子活了下来——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知道些什么?脑子里不断冒出疑问的同时他却已经站起来开始穿外套,坐着祈祷什么事都别发生才好不是他的一贯作风,只要有一线可能,即使是个圈套,雷揉揉太阳穴,苦恼地想,大概也只能试一试了。 “凯尔,穿上外套,跟我去一个地方。” “哈?现在?” “对,少废话,别婆婆妈妈的,要么跟上我,不然你这个月的工资就别想要了。” 年轻的搭档苦恼地抓起了扣在椅背上的帽子,对于这个老警长雷厉风行的作风,他也只能暗地里腹诽几句罢了,毕竟他还是自己的上司呐。 天空中远远传来一个闷雷,预示着今晚将会是一个暴风雨天气。伦敦郊外的夜色里矗立着一个庞大的黑影,碧绿的藤蔓攀缘在两头都望不 见边的围墙,高达数十英尺的白色的铁门缓缓开启,让马车通过。门内整条路都突然亮起了灯,通明地照着宽阔的草地和大路,远处的黑影也亮了起来,从下面到上面一层一层,灯火从窗口穿过雾气透出,接着底层射出一束光,然后扩大成一片——门开了,可以看见里面铺着红地毯的大厅和楼梯。 那位执事已经站在了那儿,彬彬有礼地好像正等着迎接他们的到来。 “伯爵正在书房里和一位先到的客人聊天,两位请先到大厅里稍等片刻。” “我们是伦敦西区警察局的,到这里来是为了调查一件案子,事情紧急,能不能让伯爵先配合——唉呦!” 老警员用力踩了一下这个不懂事的菜鸟搭档。 “是我们来之前没有致电,冒昧打扰了。 ” 那名执事依然维持着完美的微笑,并没有露出任何被冒犯的不快,带着他们穿过走廊,还没走到一半,忽然一个女佣打扮女孩子惊恐地跑了过来,一头撞在了小警员身上。 黑发的执事皱着眉头扶起她,连责备也是温柔得好像听不出几许怒意。 “梅琳,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在走廊上走得太快?” “塞、塞巴斯查恩大人,少爷……少爷被那个客人带走了——” 上气不接下气地,几乎是带着哭腔,女仆梅琳说出了让人震惊的话来。 8. 夏尔缓缓地睁开眼睛,头脑依然有些沉重和眩晕感,是黑暗中那股甜腻的香气在作祟——可这是哪儿?他缓缓转了一下眼珠,之前他还在自己的书房里,跟谁聊着什么话题……噢对,是那个古怪的园艺师,突然掏出一块手帕捂在他的鼻子上,然后他被香气迷晕过去,这香气—— “交让木和卫茅两者树叶提取液嗅入一定剂量能让人短暂昏迷,但如果提前喝过薄荷叶煮的水就可以免疫。” 嗤的一声,硫磺味淡淡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说话的人点燃了一根蜡烛,借着那圈小小的光晕,夏尔看到这个男人说话时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些歉意,像是要把自己反绑在这个幽暗的大厅中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似的。 他们现在是在海德公园那个巨大宮殿的内部,平时白曰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展台现在都只能看得见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高高的穹顶外正划过一道像要把天空扯成两半的闪电,可以想象此刻外面的风声是如何凄厉,但那风再强似乎也无法钻进这个严丝合缝的巨大温室里来,此刻的水晶宫寂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这就好解释了。本来还在想以他的体格,要在搏斗中顺利制服那些盜贼和警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现在想这些似乎也晚了——夏尔的大脑快速地运转着,显然约瑟夫并不是带着他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的,恐怕要逃出去也只能走那个出口…… “如果不是刚好那两个警察上门来,送他们来的马车就停在门口,或者庄园的大门已经关上了的话,你要绑架我恐怕还没那么顺利。” 心里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夏尔试探地开口: “或者你本来并不想这么做,只是想要回你的秘密笔记?恰好警察的来访让你一时间慌了手脚,所以才——” “您……” 他的这一番话显然在对方身上起到了相当显著的影响,本来就薄的嘴唇此时被近乎扭曲地紧咬着,而颧骨上病态的红更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终于他像是鉴定了某种恶念,让自己平静下来。 “现在我才完全认为把您带来这是正确的,您实在不像一个普通十五岁的少年——” “或许不幸的家庭让人不得不早熟。” 说着这样的话,露出的却似乎正是少年人特有的顽皮表情,夏尔的反应又一次让约瑟夫·帕克斯顿感到隐约的恐惧。 “笔记就在我的口袋里,你把它拿走吧,如果这样就能换来我的自由的话。” 园艺师防备地靠近后缓慢地从少年上等绸缎缝制的背心内袋里摸索了一阵,果然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本笔记。但他却并不翻开,而是凑近了手中的蜡烛,让火舌直接舔上了纸页。 “是的,就是为了它,前些日子我几乎走访了东区每一条暗巷的每一个角落,就是为了找出那个把它偷走的可恶扒手,但没想到它会落在一位贵族的手里,而且像您这样一位聪明的贵族——不过现在我不需要它了,只要它没有落到警察的手里,我倒是宁可它不存在。” 火烧着纸张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响,然后那些残骸轻轻的飘落到地面上,苍白的面孔上挤出一丝奇异的笑来。 “而你,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太多,我只好让你随着这个建筑一起消失了。” 夏尔却没有露出半点意外,而是略略抬起脑袋环视了一圈这个钢筋和玻璃铸成的城堡,简洁而恢宏,充满了跨越时代的力度和美感,简直无懈可击,这是这个人半辈子的心血,而现在—— “直到你说这话之前,我都不敢相信你写你要把它亲手毁灭的事情是真的。” “于其让它等着被那些世人评论来决定拆还是留,我还不如亲手将它摧毁来得好些。” 烛光映在约瑟夫那双灰色的瞳孔中,这双眼睛里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别的东西,而是被这个水晶宫殿的映像所充满了,口气中隐隐透出自负。 “建筑物计划者们曾试图找寻强韧、耐久、形式又简单的建筑物并希望伴随着快速的建造进度,只有我做到了,只花了九个月,就在平地上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奇迹——三千三百根铁柱,铁梁两千三百条,占地面积七万四千平方公尺,宽度与长度分别约为四百零八英尺、一千八百五十一英尺,高三层楼,用了五千个工人……这难道不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么?由我的手所创造出来的奇迹+一而他们竟然说在展会结束之后就要毁掉它,他们不明白它有多么有用!而且那么美!” “但它只是你的一件作品,你以后还可以继续设计,不是么?” “不,没有以后了,这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作品,当它完成的那天,其实我知道它在这个世纪中已经无法超越了。” 男人苦笑道: “一开始我还试图保住它,请求议会重新决议,贿赂市政官员,甚至不惜编造出那个诅咒来以为可以使他们害怕而改变想法……” 夏尔眯起了眼睛补充道: “甚至为了它而杀人。” “杀人?” 苍白的园艺师陡然瞪大了眼睛,好像这个词足以让他失神一般重复了一遍,然后吃吃地低声笑了起来。 “您看我像是一个会去干出杀人这种野蛮事情的人么?” 9. “那么我呢?我是否看起来也像是不会杀人的样子?” 带着一丝嘲弄,少年睁大了露出来的那只看上去天真无邪的眸子。 “你——” “是真的,一个把自己的灵魂都贱价卖给了恶魔的人不会害怕手上是否沾上了鲜血。” 这听起来像是开玩笑般的回答让约瑟夫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了解了什么似的,抓了抓有些蓬乱的头发。 “您在开玩笑,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至于我……” 他下意识地挥舞了一下手,似乎这样就能驱赶开那些负罪感。 “我只是为了捍卫我的东西,不懂得欣赏美的家伙只不过是些蝼蚁罢了,他们本来就该死。” 夏尔眨了眨眼睛。 “小偷为了馆内的展品破门而入,污秽的乞丐大摇大摆地将它当作自己的栖身之所,这些在你的眼里自然都是些不可饶恕的罪过;至于那位议员先生,‘多次的公开诋毁恐怕更是让你早就怀恨在心 了吧。可是三天前的那个警卫呢?他做了什么才遭致杀身之祸?” “那个警卫……他像个不知廉耻的动物一样对着我的杰作撒尿,不过本来我也不想杀他的,如果他不是力气大到在挣扎中看到了我的脸……” 约瑟夫的脸色变了,他往角落里退缩了一步,薄薄的嘴唇颤抖着,忽然大声起来: “是他自己不好,他本来不必死的!这是神的旨意,我不是凶手,不过是神借了我的手给予这些人相应的惩罚罢了——而您,您是少数能理解的聪明人之一,本来我很想跟您多聊聊的,虽然您那么年轻,但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理解我的美学,而不是去亵渎它的人,可惜……” 他那热烈的神情比任何激烈的动作都更能说明问题,仿佛建筑坍塌崩毁的梦幻场面已经在他的脑海中上演。 “不,并不可惜,今夜,只有我和您,能够亲眼目睹这个这个辉煌的谢幕,您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当然,只不过我们都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罢了。” “那我总有权利知道你将怎么操作吧,造起这座宫殿需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恐怕毁掉它也并不容易。” 似乎是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夏尔平静地问道。 “不,毁掉它太容易了,你看看它。” 他说着将烛光稍微移了一些过来,照向左侧的展台,上面摆放着的是一个微缩的水晶宮殿模型造得异常精致,连钢柱的数目都分毫不差。 “玻璃,看起来是坚硬而且美丽的东西,但美中不足的是,它无法承受重压……” 伸手用力往下一按,在少年的轻呼中,整个模型瞬间分崩离析,成了一个小山堆一般的玻璃片。 “很简单,是不是?” “但是你要去哪里找那么大的压力一一” 夏尔问道一半就停住了,他透过玻璃看到了不远处高耸的被闪电突然照亮的水塔,答案呼之欲出。 约瑟夫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轻笑。 “今晚这场暴雨来得正及时,九曲湖的湖水一定涨满了吧?平时这些湖水会被抽上水塔,而我不过是给它们又开了一个口子——原本为了紧急情况修建的地下通道跟水塔相连,只是这一点恐怕没有人知道,修建时雇佣的那些法国工人已经回国了。它的作用可不止是让我能够随意出入这里和搬运尸体那么简单,你知道前面那些喷水池的水管都是从哪里走的吗?” 只要凿破一根水管,那些怒吼的河水就会奔涌而出,在那种重压之下,再结实的玻璃也会粉碎。 “这可真是一个常人难以想到的阿克琉斯之踵呢。” 夏尔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那个被豪雨割得支离破碎的世界。 “不过只是要坚持自己的美学就干出这么多疯狂的事情,这种方式真的是正确的么?” “你没有资格评论——” 男人在愤怒中挥手,立刻就有一道红痕出现在少年的面颊上,不知为什么,约瑟夫觉得少年那只如同上等宝石一般碧蓝的独眼好像一个可怕的深渊,不过是个孩子而已,那种镇定也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他为什么还要怕那种仿佛会把自己拖进地狱的眼神呢? “恐怕你自己也不能肯定吧?否则你就不会在你的笔记里写满忏悔了。” 夏尔淡淡地笑了。发现自己被拉起来的同时感觉到冷冰冰的金属抵在喉咙上,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园艺剪刀。 “走吧,我们去地道,就像上帝惩罚人类时招来洪水一样,是时候跟着我去见证这个伟大时刻了。” “不,我不想跟你去。” 夏尔忽然把脑袋歪了一歪,好像要伸个懒腰一般,朝园丁师的身后说道: “你说了太多让我觉得困了,塞巴斯查恩?” “你在叫谁?” 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发现被这个少年骗了,自己身后根本没有人,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进来。前门被反锁了,而且刚刚出过了警卫被害的事情,展会的主办方索性把钥匙都不让警卫带在身上了,在这三更半夜就算是警察也没法进来。 他告诉自己不去理会这少年的鬼把戏,继续推着他往前走。 “别开玩笑了,没有人能进来的——” 原本空无一人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只冰冷的手,被捏住喉咙的同时,约瑟夫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玻璃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从身体深处往上抽去,这不是人类所能抗拒的力量——脑袋里忽然闪过刚才夏尔·法多姆海恩的一句话来,他说他把灵魂贱卖给了—— “你是……恶魔?” “恶魔?您看错了,我只是一个执事。” 一个充满了诱惑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说道: “就好象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您的美学,我也不过是为了坚持执事的美学罢了。” 10. 斯蒂芬·雷警长带着他的搭档终于进入水晶宫的时候,发现它的缔造者躺在一堆玻璃碎屑上,那具没有灵魂的躯体看起来并没有遭受什么痛苦,只是瞪大了的眼睛茫然看着玻璃的穹顶,仿佛到最后也要将自己一生的杰作留存在视网膜上。 迷茫的深夜上空传来仿佛要敲碎世界的雷声,雨不断地进行着下坠着仿佛自杀一样的行为,猛烈地把自己撞成粉末状,仿佛在合奏着献给无名者的镇魂歌。 那场雨是下到了黎明之前渐渐停止的,如同奇迹一般,许久不见的阳光穿破了厚厚的云层,把仿佛被清洗了一遍的伦敦城照拂得格外耀眼。在伦敦人的心目中,1968年的深秋是在海德公园那个美丽的水晶宮殿里,随着礼炮的鸣响和女王的致辞谢幕的,它开启的那个工业时代正轰轰烈烈地展开着,而这场展示着帝国骄傲的余韵还要很久才会消散。 余韵中的话题之一就是关于水晶宮的去留——随着六个月展期的结束,这栋建筑本来是要被处理掉的,最后决议却由议会颠覆了。由于已经被认为是伦敦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物之一,也有人说也是为了纪念已经病逝的设计师约瑟夫·帕克斯顿,水晶宫被重新矗立在肯特郡的塞登哈姆,作为长期性的展出。 在迁址后的开幕仪式上,女王的出席引起了一时的话题,当然此时人们大多早已忘记曾经出现的关于它的诅咒的话题,即使有人还记得,也不过将它当作一个小报为了销量而刻意使出的拙劣伎俩罢了。而那个暴雨之夜发生的事,则成了伦敦警局里的一则秘密档案,由负责调查的老警长亲手盖上火漆放入了抽屉的最深处。不管怎么说,被墨水记述下的事情终究会被湮没,大部分都不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如同每一个晴曰的上午,阳光好像一个被哥特式尖顶刺穿了的蛋黄流泻到了法多姆海恩庄园的每一个角落。女仆梅林想好了要把每一处的厚重窗帘拉开,掸一下桌面、狭缝里的灰尘;厨师巴鲁多已经叨念了一个礼拜他会做出一道让人惊奇的香草牡蛎,为此他跟田中打了赌,如果输了后者将要免费给他调制一个礼拜的血腥玛丽(没有人告诉可怜的巴鲁多只有女人才喝这种酒);至于菲尼安,如果他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园丁的话,他起码该把大门前的那块草坪修剪一下了。但对于他们来说,躲在树丛后面偷听少爷和执事那些高深莫测的谈话似乎才是他们最紧要的本职。 “但这并不是这建筑物的结局。” “噢,你又能从未来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它将会在战争时期变成军营,在和平时期作为博物馆,它的公园迎来成千上万的游客,却又会毁于下一场战争的大火,招来无数敌人的炸弹——” “最后呢?” “最后它消失了,但人们依然 记得它的样子,并把它当作这个时代的象征之一。” “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后的事了吧?” 如同蓝宝石一般的眸子从报纸上移开,撇了撇嘴。 “既然早知道它最后也会被摧毁,不如当时就让那个园艺师如愿以偿了呢。虽然这样一来,女王的面子上会不大好看吧……” 法多姆海恩家的少年伯爵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钻到脖子里嬉戏的凉风刚让他打了个哆嗦,身后就被披上了一件披风。 “已经是冬天了。” 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暗示。夏尔转了转眼珠,有些不大情愿地按紧了披风,转头对跟上来的黑发执事说道: “塞巴斯查恩,去帮我煮一壶红茶,我要研究一下phantom这半年的账目。” “不是有红茶机吗?” 虽然是这样反问着,可脸上露出的却是如同加百列一样温柔的笑容。 “如同社会风气会变一样,我认为即使是红茶也偶尔需要变换口味的。” 机器泡的茶虽然完美,可喝多了却不知怎么开始怀念塞巴斯查恩亲手泡的了,不过这个可不能告诉他。夏尔想了想又趁机加上一句: “还有,再做一个蛋糕。” “好的,只要您想的话。” “跟别人的相比,我果然还是比较能接受你的‘美学’。” 少年一面说着,一面顽皮地翘起嘴角,步伐轻快地朝内室走去。 只要契约存在,让您满意就是我的美学。 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消失在如雕像般俊美的唇角,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草丛说道: “今晚将有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要拜访,他们也该忙碌起来了吧。” 寄生 一日,英国多雨多雾的冬季难得阳光普照,午后的红茶溢了满杯的香气,飘散在仍旧寒意擦面的庭院。法多姆海恩家的当家少爷夏尔翘着腿坐在紫藤椅上享受冬日的阳光,一杯热茶与严实的冬装足够让他在寒风中也倍觉温暖。 身后长身玉立的执事是一名英俊的黑发男子,塞巴斯查恩伺候在夏尔少爷身边转眼已经过了两年。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夏尔少爷对于这个执事的了解却仍旧不算多。而这天他终于有些好奇,干脆就抬头望站着的塞巴斯查恩。 “喏,塞巴斯查恩,除了我之外,你过去还有过其他主人吗?在我召唤你之前,你都在做些什么事情?” 执事未想他会问他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轻蹙眉之后咧嘴笑了,他偏着头看着暖阳下的夏尔。 “此前啊……我似乎睡了很长的时间呢。” 夏尔少爷一挑眉。 “噢?” “其实那之前遇到的是一名非常有趣的主人呢。” 少年顿时勾了嘴,抿一口茶,放下杯子。 “那么,塞巴斯查恩,他是个——如何有趣的人?” 塞巴斯查恩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光芒,他上前端起茶壶,为夏尔添满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如果主人您这么有兴趣的话,我并不介意对您述说我的过去。” 真的有趣么?现在仔细地回想,在塞巴斯查恩的心中那名年轻的少爷似乎也不过是良善得有些傻罢了,可是被刻意掩埋在记忆之扉中的史提夫,为何每每想起来,关于那时候那个人的一点点事情,心中的某个地方都总是不可抑制地疼痛? 对于恶魔来说,时间的流逝,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呢。 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天,他会在流逝的时间长河中,像离开史提夫那样地离开你呢,夏尔。 召唤了恶魔的老人满意地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朝站在召唤阵外阴影中的青年招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 事实上尽管这个人躲在黑暗之中,塞巴斯查恩第一眼就已经看到了他,在黑暗中那双流动着年轻无谓、不问世事的漂亮蓝色眼睛对任何人都充满着诱惑力。他身着贵族少爷们身上常见的华贵服装,头发用发带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百无聊赖地走过来站在外祖母的身侧。黑发英俊的恶魔初从混沌中苏醒,在初次见面的幽暗空旷的房间,两个人在幽淡的烛光中四目相对时。恶魔看了他顷刻,便一倾首,翘起了唇角,邪魅地朝他微笑了。 金发的年轻人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也朝恶魔礼貌地还之以笑,对于他的出现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惊愕或是欢欣,他只是有些好奇。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恶魔存在。” 他没有察觉到他的外祖母眼睛里已经出现与恶魔签订“契约书”的结印,老人看着塞巴斯查恩,并拉起了他的手,将其放在恶魔的手心。 “史提夫·d·斯科菲尔德,从此刻开始,他就是你的主人了。” 这真是一份奇怪的契约。与他结下誓约的人,却竟然立刻就将他转手卖给了别人? 那个时候英国显赫一时的斯科菲尔德家族已经在开始走下坡路,自从老斯科菲尔德侯爵在一次宫廷酒宴中突发意外身亡之后,继承者斯科菲尔德侯爵那懦弱、自私却又莫名自大的性格,让在他十几年间的统治期间竟迅速地使其领土没落了。 在英格兰的西部,曾经最为富饶、繁荣的一片土地,人们每每谈起来就充满赞叹与憧憬的西边繁华城镇,随着新领主的统治而曰渐不复当初闾阎扑地的市街景致。终于在斯科菲尔德侯爵统治的第十六年,他突然从身体到心里都感觉到一种心力交瘁的无力——他在这个时候猛然顿悟,对于在他手中衰落下去的领地有了一丝愧疚,当他还是一名孩子的时候,这片土地,他的家族,曾经是多么的繁荣——对于年轻时候竭力也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斯科菲尔德侯爵竟突然想要放手了。 问题就在于,斯科菲尔德侯爵一共有四名儿子,长子布莱恩从小醉心于研究农作物,成日穿着农民一样的衣服扛着耕具往地里跑,看起来根本对其它一切包括侯爵的爵位毫无兴趣;而二儿子弗瑞恩虽然为人精明风流,身上又有着作为一名贵族青年的得体气质,他却是斯科菲尔德侯爵年轻时在外一夜风流所留下的种,并非正室或者任何偏室所出:至于第三个儿子威廉那样典型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和年轻时候的斯科菲尔德侯爵其实最像的人就是他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将他选为继承人;最小的是史提夫,这一年满了十九岁,是斯科菲尔德侯爵最宠爱的女子的孩子,有着如同他逝去的母亲一样金黄色水一般柔滑的头发,和俊秀活泼的脸蛋,然而他毫无心计的性格在继承者方面似乎同样存在着太多问题。 在斯科菲尔德侯爵正为选择继承人而头痛的时候,却未察觉关于抢夺爵位的激烈争斗已经在下一辈中展开。 当塞巴斯查恩来到史提夫·d·斯科菲尔德面前的时候,那名外表精明实际上性格却傻乎乎的青年对现在家族内部的剑拔弩张似乎还根本就没有更为明确的意识与觉悟。他张着那双很深很亮如同星辰一样的眼睛,听着他忧心忡忡的外祖母问了被召唤出来的恶魔的的名字,并将他拉到那个人的面前,以命令的口吻告诉叫塞巴斯查恩的恶魔,从此以后他就是他的主人了。 “等等——噢,亲爱的塞琳娜祖母,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个人的主人?!不对,为何我要和一只恶魔成为这样的关系,我并没有兴趣!” ——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关于要一名恶魔作为自己的仆人(或者下属?)青年似乎对此毫不知情,直到他的祖母很明确地在此时此地宣告了这件事。 他的外祖母温柔又忧郁地看了他一眼。 “史提夫,不要让我在天堂里也成日为你的将来担心。” 这样的眼神立刻就让青年懊丧地降伏了。 于是塞巴斯查恩与史提大小少爷就这样似乎非常顺理成章(?)地成了主仆的关系。之后不久史提夫小少爷的外祖母就去世了,在她铺满白色花朵的墓碑前,伤心的年轻人不停地抽泣着,一脸都是泪水。那一天塞巴斯查恩就立在他的身旁,居高临下地在雾气流动的晨间从侧面看着那张还颇带着些孩子气的脸,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他决定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哦?” 于是夏尔少爷皱了皱眉头,不是很明白塞巴斯查恩的“决定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当与我缔结誓约的人过世,她的灵魂离开肉体之时,我们之间的任何关系就都已经完结了,我并不需要再服从她生前的任何命令。” 夏尔在明朗的天空底下笑了一声。 “这么说起来你可真是一只善良的恶魔啊塞巴斯查恩。那么你们的故事,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吧。” “是的主人。” 男人在少年的示意下坐在了他的对面,靠着椅背,继续追溯他的从前。 塞巴斯查恩蹲下身把手帕轻轻地放在史提夫哭湿的脸上,他并不叫他“主人”,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这名由史提夫的外祖母带到史提夫身边的随从同其他人一样叫他“少爷”。 史提夫又抽泣了很久,才用袖子擦了擦红通通的眼角,他英俊的脸整张都已经哭肿了。 “塞巴斯查恩,你是恶魔吗?” “是的,少爷。” “那么,你能让外祖母复活吧。” “对不起,这我办不到。恶魔并不代表无所不能。” 闻言史提夫又抽泣了两声,丧气地坐在墓碑旁的一块石头上。 “那么,你能做什么?” 小少爷实在是不知 道该怎样对一只恶魔物尽其用。 塞巴斯查恩看着他微微嘟起的嘴,抬头接触到他散落额前的金发,对他笑道: “我能守护您安全地成长。” “噢,塞巴斯查恩,我已经是大人了!” 他的主人红着眼睛如此抱怨。 可是傍晚他们回到家时,才知道城堡中出了事。将近中午的时候,史提夫他大哥布莱思出门准备绕过北边的树林去那边的一个村子,但他在树林中遭到了袭击。 有人从后方袭击了他,并将他的后脑勺开了一个不算小的洞,而他的那两名随从的尸体就躺在他身后的路上,被人以掏去了心脏与脑髓的残忍方式所杀害。 布莱恩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据说昏迷的他正要被以相同方式杀害的时候,树林里碰巧有人路过,而他的救命恩人在远处所看到的却“只是一闪而过的一团影子,我们奔过去的时候,布莱恩少爷就躺在地上”。被人救醒的时候对于自己的遇害他本人更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对方的动作太快了,我完全不知道跟在身后的随从已经遇害,当我觉得脑后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竟然在何时出现了什么人——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布莱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么接下来你就好好休养吧。” 金发的年轻人握着他大哥的手,真诚地祈祷他能快一点康复。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命人尽快查明真凶的。” 如果什么事情真的都想要依靠他们那无能懦弱的父亲来解决,这才是真正的不幸呢——只有史提夫这个傻瓜才会如同小时候那样依然崇拜着斯科菲尔德侯爵。但是他的大哥没有将这话说出口,他躺在床上,无力地回握住史提夫的手。 “史提夫,容大哥提醒你一句,最近你一定要小心一些——你知道我们家最近的情况实在是有点糟糕。” “不用为我担心布莱恩,我可是刚收了一名厉害的随从啊。” 说完,得意地眯着眼睛朝站在他身后的塞巴斯查恩笑了。 布莱恩顺着史提夫的眼神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这是一名长得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脸很有东方特色,那张脸上的冷静中透露着世事洞察的精明,比起他的小主人,这个人自身绝对是要聪明可靠得多。可是这样一个来自东方的随从,平时的存在感却出乎意料异常的低,这就像是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存在似的。 史提夫的大哥满脸虚弱,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塞巴斯查恩,最后才朝史提夫的新随从说道: “那么请你好好地照顾史提夫。” 塞巴斯查恩微笑着,朝床上的人鞠了一躬。 “当然,这是我的毕生职责与我的,荣幸。” 史提夫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了布莱思,你就好好休养吧,我先告辞了。” 出了布莱恩的房门,过了人来人往的走廊,史提夫困窘地打了个呵欠,抬手擦擦两只眼角挤出的泪水。 “布莱恩可真是太笨了,在对方偷袭向他的时候就算来不及躲避,至少也该有所察觉吧,这个只会扛锄头的傻瓜。” 在明亮安静的楼道转角处,塞巴斯查恩的眼内掠过一闪而逝的光芒。 “或许对手真的非常强,如果一般人类不可能无声无息地一连干掉三个人,但换成其它某些生物——譬如恶魔的话,少爷,就算整个城堡的人一次性被掠杀光这也是充满可能性的。” 史提夫立刻僵住并打了个冷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你在开玩笑吧!恶魔?你是说布莱恩可能遭受到了恶魔的袭击?!噢、噢,这可真是糟糕。” 他开始头痛地在原地打转。 “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父亲呢,可是他前两曰才去格里特镇视察了……如果斯科菲尔德的领土上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恶魔,这岂不是太危险了。” 塞巴斯查恩拉住了他困扰地挠头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心,让他镇静下来。 “少爷,这完全没有必要惊动斯科菲尔德侯爵,一来这还只是我的猜测,二来斯科菲尔德侯爵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没必要为此再增加他的负担。” 对方看着他,随后沮丧地蹙了蹙眉。 “你是对的,小塞巴斯。” 金发年轻人抬起头,用无助又可怜的眼神看着塞巴斯查恩。 “这事,看来得我们自己来搞定。嗨,小塞巴斯,你不就是恶魔吗,你可以帮助我的对吧,至少杀人犯如果真的是恶魔的话,我想最后还得由你来搞定它。” “是的少爷,为了少爷的安全,我们需要尽快将犯人捉到,然后——” 说到这里,英俊的恶魔突然笑了,那笑容与他英俊的外貌简直格格不入,他在城堡耀眼跳动的烛光中笑得狡猾又阴暗,并露出一口整齐森白的牙齿。 “对于侵犯自己的领地的生物,我该让它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地狱的滋味。” 城堡的夜晚很凉,塞巴斯查恩伺候着很小就没有母亲又刚失去了外祖母的青年更了衣,看着他钻到柔软的铺满天鹅绒的床上。 直到躺下了,他的手还像小孩子撒娇一样巴巴地抓着塞巴斯查恩的衣角。 “嗨,恶魔。” 史提夫睁着那双湛蓝的海水一样剔透的眼睛看着他。 塞巴斯查恩眯着眼睛,对他一笑。 “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少爷。” “塞巴斯查恩,我可以知道你过去的故事吗?” “这可真不凑巧。” 英俊的恶魔很遗憾地看着他。 “我是一只还来不及拥有过去的恶魔。” 青年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睫毛微微地在满室的灯火下扑扇,转移了话题。 “我可真是担心,其实,袭击布莱恩的人很可能是威廉或者弗瑞恩派去的吧,毕竟他们都一样想成为下一任的斯科菲尔德侯爵。” “那么你呢,少爷?如果你对爵位有兴趣的话,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你得到它。” 贴身伺候的恶魔偏了偏头,而后俯着身子,手撑在床沿看着陷在柔软的大床上的年轻人,这位金发碧眼保养得极好的小少爷躺在白色的被褥中,他正睁着那双很大很亮的眼睛与塞巴斯查恩互相看着,那双眼里充斥着绝对的纯粹干净,而他脸蛋白皙,两颊透着苹果一样的红润色泽,看起来简直如同画中年轻英俊的神祗与天使的结合体。 “不,我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小塞巴斯,对于我来说自由地活着比其它任何事情都具有诱惑力。” 于是塞巴斯查恩微笑着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在很近的距离中看着他的蓝色眼睛。 “我会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亲爱的主人。当然如果您改变主意的话,请随时告诉我。” “我会的。” 青年眨了眨眼,对于恶魔突然称呼他为主人心里泛起一点奇怪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十分快乐。 “嗨,明天我们就开始动手查探这件事吧。” “好的,少爷,现在请好好休息。” 青年立刻抓住想要起身离开的塞巴斯查恩的手。 “小塞巴斯,你可以陪我吗……你看,我实在是不想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流着眼泪一边想念我的外祖母,这会让我陷入无止尽的痛苦中。” 恶魔立刻春风一样地笑起来。 “当然可以。” 夜深入静的城堡,来自空旷原野的风声呼啸着穿过层层走廊,在不灭的灯火所不能照耀的一间阴暗地下室,室内的正中央正摆放着两具早已经失去了脑髓与心脏的尸体。 就在这样伸手不 见五指的黑暗空间中,除了两具尸体之外,却不知在何时多了一名此刻本该同其他所有人一样熟睡在黑甜梦中的黑发男子。 纵使是在如此的暗夜中,对于一名恶魔来说却并不比处在光明中要行动困难,那双早已适应了任何环境的眼睛穿透暗夜的光线,塞巴斯查恩正专注地面对着两具尸体。他们已经死了将近一整天,整个尸体都已经僵硬,胸腔心脏的位置被准备无误地开了一个洞——并不是想象中被开膛破肚后才被剜去了心。而因为尸体要等到天亮后才会正式由专业验尸官进行验尸,所以此刻他们身上原本的衣服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最奇怪的事情就是——尸体上没有任何血迹,连在心脏位置处破了洞的衣服上竟然都未染上一滴!这可真是一件考验身手的事情,以人类的行动速度与准确度,绝对不可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塞巴斯查恩轻轻地解开其中一具尸体的衣服,仔细地从头到脚将其查看了一遍,死去多时的尸体上并没有出现尸斑。他取下手套,将手放在尸体上,僵硬的尸体漂浮着不该属于死人的温度,尽管是非常低的,以人类的触感很难察觉得出异常的温度——这就已经够奇怪了。 在血液停止流动多时的情况下没有出现尸斑,并保存着一定的体温,尸体却已经僵硬,饶是塞巴斯查恩也一时深觉诧异。 塞巴斯查恩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尸体,确定此事确实并非人类所为,但对于尸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感到棘手,而幕后凶手如果同样利用契约书支使恶魔铲除掉自己的敌人,首先选中对爵位根本毫无兴趣的布莱思下手的原因又是什么? 正当他抱着双手,一面盯着尸体思考时,地下室的门被悄然打开。 一点烛火随着无声打开的门进了房间,微弱的光芒还未来得及照亮这片小小的空间,史提夫就感觉一阵劲风从内迎面劈来。 “啊——” 小少爷的尖叫声才刚出了口,那一道令他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劲风却在就要接近他额头的一瞬间突然消失,转而,他的声音就被人堵在了手心。 “少爷。” 有个声音在耳边低问道: “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黑暗中的恶魔皱了皱眉头。 熟悉的声音萦绕耳边,史提夫绷得如同房间内的尸体一样僵硬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于是立刻拉下了放在嘴上的那只手,吐了一口气,转过身朝塞巴斯查恩兴奋地叫起来: “你果然在这里!我就猜小塞巴斯不在床上睡觉就一定是来这里找线索了。噢,你可真是不够义气,半夜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塞巴斯看着只穿着单薄睡衣就跑出来的史提夫,很是无奈地,摸了摸他冻得冰冷的脸,英格兰的秋夜总是带着沁人的寒气,一只恶魔还好,而他身体单薄的主子被冻坏了可就糟糕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史提夫身上,转身拾起史提夫掉落在地上的烛台,烛台一回到他手中已被熄灭的火光又重新燃了起来。史提夫好奇地看向尸体询问道: “有什么收获吗小塞巴斯?” 塞巴斯查恩单手为他将衣服的纽扣扣上,说道: “不用着急,我想我现在已经有了一点头绪。” 史提夫的脸上顿时出现兴奋的光芒。 “你查到什么了?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可以揪出凶手?” 如果要对布莱恩不利的人是他们兄弟中的某一个,那么也就意味着,布莱恩并没有真正摆脱危险,而除此之外的几人也面临着相同的境况。但是以史提夫的性格似乎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可能随时随地都处在某一种危险当中,在昏暗的而冷寂的空间里,史提夫打了一个哈欠。 “我记得明晚伊云斯家有一场十分隆重的宴会,小塞巴斯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当塞巴斯查恩开始检查另外一具尸体的时候,发现了更为奇怪的事情,片刻之前还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尸体,此刻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察觉他尸体开始软化,而尸体上的体温已经很明显的变得不属于死去多时的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少爷。” 史提夫一直为他秉着烛台,塞巴斯查恩抬起头来,对他如此说道。他知道这两具尸体接下来将要进行的变化,之所以他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尸斑,只是因为尸斑在他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慢慢消失掉。 ——它们正在进行着尸变,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恶魔可不多,而任其两具尸体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塞巴斯查恩抬起头,嘴边露出浅薄的一笑。 “少爷,请你到外边等我,我立刻就出来。” 史提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放在死人身上的手。 “嗨,你想要对尸体做什么?”对方一笑,已经将他推出了门。 “我说,昨晚你可真是够大胆的,你竟然毁尸灭迹了!小塞巴斯,你这是对死人的不敬。” 酌金馔玉的夜晚酒宴一片笙歌鼎沸,青年端着酒杯坐在角落,对站在一旁的人直皱眉。史提夫嘟着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虽然是在生气,却是一脸被人嫌弃了的神情。 他半晌都没有得到塞巴斯查恩的回应,便疑惑地抬起头,顺着对方眼神的方向往草坪中央正跳着舞的人群看去。他的三哥威廉正与身前的女孩子在热闹的人群中跳得正欢,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中有两个人正在盯着他看。 史提夫不明所以地对着威廉看了小片刻,塞巴斯查恩收回了视线,对着他的一脸迷惑不解笑起来,并走到了他的前方,弓身朝史提夫伸出手。 “来吧,少爷,如果我有这个荣幸与您跳一支舞的话。”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厌嫌地皱了皱眉头。 “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啊恶魔先生。” 却还是握住了塞巴斯查恩手,借着对方手上的力道站了起来,两人很快进了舞池,离威廉不远的地方,史提夫才看清楚与他跳舞的女孩子,正是他们二哥的未婚妻——詹姆斯男爵的小女儿凯萨琳。 两个男人一进场就引起了一片低低的惊艳抽气声,史提夫对于自己的外型实在是没有任何的概念,虽然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特别受女孩子欢迎,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究竟为何如此,当他被他黑发的侍卫搂着腰跳进人群的时候,女孩子们不知为何都叫了起来,而他神情自若地在人群中与塞巴斯查恩面对面地亲热地跳着舞,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威廉的所在。 这时候凯萨琳附上威廉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就低笑着点了点头,并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后和凯萨琳出了舞池。 史提夫正一边被塞巴斯查恩带着跳舞一边走神,恶魔突然将他搂紧了,在他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惊之时贴在他耳边说道: “少爷,我们走吧。” “啊?去哪?” 史提夫少爷回过神,伸手揉了揉被塞巴斯查恩嘴里的一缕热气弄得发痒的耳朵,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这首曲子还没有完呢小塞巴斯。” “请跟我来吧,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布莱思少爷被袭击的事件,或许我们可以在今晚捉到真凶。” 恶魔拉了他,迅速地穿出了人群。两人一路朝偏僻的小径上走去。 “噢,可是……” 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四周——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小塞巴斯,我可没有想过要和你在这种鬼地方约会啊!” 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在越来越幽森僻静的路上直往塞巴斯查恩身上靠。而前方拉着他的手的人还来不及回答,一声尖利的叫声就冲破了寂静的黑夜,连远处喧嚣的人群恐怕都听见了。 塞巴斯查恩也未意料到 自己竟然会慢了一拍。 “竟然这么快就动手——” 等两人快跑到出事地点时,威廉已经四肢大张地倒在了地上,跟他一起过来的凯萨琳不知所踪。 史提夫赶紧蹲下身去看威廉的情况,等青年凑近了地上的人,借着天空中月亮的微弱光芒近距离看清楚威廉被开了壳的头顶和胸腔上的洞,他吓得尖叫一声往后倒在塞巴斯查恩的怀里。 “——塞巴斯查恩!!” 他惊愕得全身抖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死人,声音都带上了哭音: “噢,天啊。为什么威廉会遇到这种事情!” 塞巴斯查恩伸出手,紧紧地抱着他,年轻人震惊而伤心的颤抖立刻就浸染了塞巴斯查恩的身体。 “抱歉,少爷。” “不,不是你的错,塞巴斯查恩。” 过了好一会儿,史提夫才停止了颤抖,他顺手抓起了塞巴斯查恩的衣襟,擦了一把眼睛,推开他,站起来,突然镇定地说道: “至少现在证明了,要杀害布莱恩的人并不是威廉。” 既然如此,那么饰演坏蛋的人又会是谁呢?真的是他们兄弟中的一人吗?那么嫌疑的对象就只有弗瑞恩一人了。想到这里史提夫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说不定是有人想要对斯科菲尔德家的人不利,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在暗地里多少总是会有仇家或看我们不顺眼的人。” 塞巴斯查恩并不反驳地点点头。 “还有,恐怕威廉少爷的尸体也不能留下——不出一天他就会产生尸变,最后被那只恶魔所控制。” 来路上渐渐传来火光与人声,英俊的恶魔扛起地上的尸体,另一只手揽过史提夫的腰。 “我们走吧,这些人除了添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 史提夫被塞巴斯查恩带着,几乎脚不点地地飞跑在阴暗之中。 “现在我们去哪里?” “处理掉尸体,并找到弗瑞恩少爷,否则就危险了——对方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有些疯狂,我猜他大概想在侯爵回来之前便解决掉所有对手。” “‘危险’是说我还是指躺在床上的布莱恩——噢不,你要对威廉怎样,塞巴斯查恩,他是我哥哥!” 他总是反应迟钝,塞巴斯查恩非常肯定如果没有他的祖母,他绝对没办法这样安全快乐地长到十九岁,成日浸淫在花天酒地中的斯科菲尔德侯爵可没有心思去管他的儿子们的大多数事情。 塞巴斯查恩并不理会他的抗议,他带着他一路奔走,最后在静无一人的河边将一人一尸放下。 “如果你害怕的话请躲远一点吧少爷。” 金发的年轻人拉住他的手,他伤心地抬着头,恳求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做,塞巴斯查恩,他是我的哥哥……” 塞巴斯查恩在暗夜中瞟了他一眼。 “如果不毁掉这具尸体,明天这个时候死的人或许就是你了少爷。” 而后他抬起手,史提夫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就被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 史提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弗瑞恩的房间中,他的后颈还有些痛。 “妈的,小塞巴斯这混蛋,竟然敢对身为主人的我出手。” 他揉了揉脖子坐起来,才发现前边的圆桌上放着一堆书纸,而将他弄晕过去的黑发男人背对着他,正专心致志地翻看着那堆东西。外边天仍旧是黑色的,不知道夜还未过去抑或他已经躺了一个昼夜—— “嗨,你这只该死的恶魔。” 恶魔转过头,仿佛早就已经察觉了他的清醒,而后对他露出惯有的微笑,语气中都是甜软: “您醒了,亲爱的主人。” “嗨嗨,你现在溜须拍马或是道歉也没用了!你竟然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情!我要报复,塞巴斯查恩!” 塞巴斯查恩已经站起身,很快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边为他整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与衣服,一边笑着。 “是的,我早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少爷。” 等塞巴斯查恩为他穿好鞋子,史提夫起身下床。 “进展怎样了?” “弗瑞恩少爷似乎已经消失了好几天,我问了他身边的人,然而没有谁知道他的踪迹,所以只好来他书房调查。” “查出什么来了?”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也就是说他无故失踪?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史提夫一说到这里塞巴斯查恩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暗暗地闪过寒光,慢慢地勾了嘴角,邪魅地冷笑起来。 “或许您说的没错,主人,杀害威廉少爷的恶魔未必就是弗瑞恩所召唤出来的。” “丹达迪杜尔,你今天还没吃饱吗?” 几盏壁火照耀着房间都充满了橘黄色调,前一天受到袭击而卧床不起的布莱恩大少爷正安安稳稳坐在床上一边把玩着手中黄金的锄头模型一边对着只有他存在的空间说着话。 “比起你那蠢货弟弟威廉和两名农妇,我更想要尝尝你的脑子的滋味呢,布莱恩,噢,还有你那金发小兄弟的脑子一定也很美味。” 回答他的尖细却又带着恶心粘腻的话音竟然来自从他的身体内部,而布莱恩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一个存在,他握着手中的模型,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这是在主人外加饲主面前应有的态度吗,丹达迪杜尔?史提夫那傻小子……我需要他帮我顺利成为下一任斯科菲尔德侯爵,之后,随你对他怎样。” 说完,望着窗外破晓前最为森黑的天空,阴险地笑了。 “是时候把弗瑞恩放出来了,就让他好好欣赏一番他所能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吧。” 弗瑞恩这名本该优秀不凡的人才,却因为出身而失去作为继承人的资格,所以他嫉恨另外几名拥有继承者资格的兄弟,并用残忍的手段——将他们除掉。所幸布莱恩靠运气拣回了一条命,可威廉就没这么幸运了——弗瑞恩利用他风骚又漂亮的未婚妻凯萨琳引诱了威廉,进而派人暗杀了他。之后弗瑞恩又悄悄潜入布莱恩的房间想将其杀害,不幸的是当他想要这样做的时候,却被前来看望布莱思的史提夫所撞破——于是顺理成章,布莱恩会在这个时候解决掉他,而后成为新的侯爵阁下。至于史提夫那个傻小子,他相信他绝对不会与他争夺侯爵之位的。 “嗨,布莱恩,听说你情况不太——” 从外边赶过来的跑到布莱恩房间的史提夫“好”字还未出口,就僵硬地定在了门口。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结巴地瞪着拿着刀架在布莱恩脖子上的人。 “弗瑞恩,你、你在干什么——” 平曰里总是温文风流的弗瑞恩此刻一脸狼狈,而布莱恩正虚弱地被他禁锢在不可逃脱的范围内,看起来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布莱恩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冲着史提夫喊道: “快离开这里史提夫——弗瑞恩他疯了,他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史提夫想要冲过去,却又怕那把明晃晃的刀子伤了布莱恩,只好在原地跳脚。 “不,弗瑞恩你究竟怎么了,快放开布莱恩,他是我们的兄弟,天啊,见鬼,这究竟是为什么!” “呵呵。” 杀人犯恍然明了地看了一眼史提夫,低下头对手里的人笑了起来。 “布莱恩,你这个恶魔,原来你故意放我出来再落到我手里,就是为了让这一幕被史提夫看到——你可真是太狡猾了,我们是兄弟啊布莱恩,可是……既然你现在落在了我的手里——” 话还未说完,手中的刀竟已在闪电之间飞了出 去,弗瑞恩吃惊得半天都反应不过来,那抹黑色的身影从他眼前过后,不仅刀不在了,连布莱思也凭空消失在他手里。可怜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人都怔愣地僵硬了。 塞巴斯查恩从弗瑞恩手中救下布莱恩,将他放下来坐在椅子上。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救的布莱恩立刻又惊又喜地朝塞巴斯查恩道谢,却没看到对方眼中不可捉摸的一缕笑意。 “——噢, 谢谢你, 塞巴斯查……嗯?……” “真不好意思,我不擅长那么优雅的不见血的杀人方式——” 他看到救了他的男人邪笑着,而他的一只手已经在不知何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从获救到被杀戮,发生在短短的瞬间。血从布莱恩的身体中飞溅了出来,在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惊愕的双眼时,他的血直溅了他身后穿着燕尾服的黑发男子一身。而男人的手缓慢地从布莱恩的身体中缓缓地抽出,发出粘腻的水渍声。 “噢,该死的,塞巴斯查恩,你是一只恶魔!” 声音不是从布莱恩口中发出,源头却是在塞巴斯查恩抽出的手心中那个东西—— “除了变成人类的模样,还有一种恶魔是寄生型的,它们会寄生于人类身体中,变成宿主的心脏一般的存在。这种恶魔最大的缺点就是一旦离开了宿主的身体它很快便会在空气中衰竭而亡,虽然它们有比其它恶魔更邪恶的本事,同时却也是最脆弱的类型。”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史提夫。 “少爷,现在你相信了吧——真正的凶手就是这家伙和你亲爱的大哥。我会怀疑布莱恩是凶手是因为死去几人的心脏都是从前方被取走,因为他们死后整个背部都是完好的。试想如果凶手要杀布莱恩,那么以这种手法来说必然会从前方进行攻击,首先被攻击的对象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布莱恩而非他身后的侍从——那两人从胸前被掏走了心脏他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除非他是一名瞎子。” 史提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塞巴斯手心里血淋淋的那只做困兽之斗的生物,而后突然想到了被塞巴斯查恩掏走了“心脏”的布莱恩,于是疾步过去,蹲在已经不再呼吸的人面前,担心地握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唤醒。 “没用的,健全的人类如果连心脏都没有的话的,又还怎么活得下去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恶魔站在一旁,毫不怜惜地说道。但金发的年轻人很快就背着他伤心地抽泣起来。 “不,布莱恩——” 塞巴斯查恩站在原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在他祖母坟前哭泣的那个清晨,他总是为别人的离去而伤心,不管这个人究竟做过些什么。明明一早就已经告诉过他真正的凶手是谁,明明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却仍旧阻止不了这个人悲恸地伤心落泪。 人类的感情总归是一只恶魔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了解消化的东西,何况这样一个为一名杀人凶手而痛哭的笨蛋的心思。可是最终,塞巴斯查恩叹了口气,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心软了,只是不想再看到他难受的样子,于是走过去,蹲在他身后。他温柔地将他这一生第一名主人的头埋到了自己的肩头。 “哈,你竟然将你的主人惹哭了。” 夏尔少爷晃晃腿,口气里都是幸灾乐祸: “这个傻瓜和那只寄生人体的恶魔一样,他一旦离开你的话一定没办法安然活下去的吧。然后呢,于是一连失去几名亲人的史提夫少爷决定离开伤心之地,顺便带着一只恶魔浪迹天涯?” 塞巴斯查恩看了看他。 “是的。” 原来回忆过去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当记忆在数百年后重新启动,那张英俊又傻气的脸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回到自己的面前,塞巴斯查恩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晴朗天空下吸了一口气。 “主人还想听我浪迹天涯的故事吗?” 就算人类的生命很快就消逝于流长汹涌的时间,在恶魔漫长的生命中,如同此刻就坐在他眼前的这名少年一样,总有那么一些存在是特别的。没有人可以介入,也从来无可替代。 那些片段 走马灯 安洁莉娜·达雷斯从溅起的血花里抬头看到了死神的笑。 在那个瞬间再无归途这个意思轻轻敲打着她心里的黑夜,几乎同时她也回味过来这沉重的心跳声如此熟悉,和失去巴内特男爵时一样,和杀死第一个妓女时一样,和此后的每一次回想时一样。 归途早已遗弃了她,她甚至并不明确是在命运的哪一个分叉路口与之错开。 他站得笔挺,一如最上层的贵族一般优雅,眼睛被镜片挡住看不到眼神。只有嘴咧成了最夸张的弧度,牙齿被稀疏的光暴露出人骨一样阴森的惨白。 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对于安洁莉娜来说,像是有生命似的蔓延生长着的,捆缚人偶的黑色丝线,而那个眼神空洞四肢扭曲的人偶就是她本人。 他踏着地面的血水一步步走来,寒光在嘴角跳跃。她发出本能地尖叫之前,男人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静。 “晚上好,红女士……” 安洁莉娜猛然睁开了眼睛,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也许再晚一秒恐惧就会将她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迎接她的并不是夹杂着血腥味的黑暗,她继续惊魂未定地喘息,拼命呼吸,想要平复节奏失控的心脏,汗水划成一个弧度后,刚刚离开她姣好的脸颊。 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透了一些阳光进自己家的书房,她想起这是一个很安宁的下午。 空闲的时候,她也会在这样的下午一个人躲在里面安静地回想一些曾经属于她的事情,尽管那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毕竟现实是一直在改变的。 窗帘刷地被拉开,她不适应地挡住了自己的眼,吓了一跳,像传说中夜的宠儿,那种被人畏惧地称为吸血鬼的物种。 “您好像作了不太甜美的梦,红女士。” 执事的声音响起在她的意料之外。 安洁莉娜粗糙地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僵硬地坐下,桌上的半杯红茶已经看不到热气,如果不是精致的瓷器,她会以为那是一面琥珀色的镜子。 “进来之前你有敲门吗,格雷尔·萨特克利夫?” 仿佛是被偷窥了心事,她有些焦躁地开口。 “当然一一有哦。” 执事把右侧的窗帘挂好,带着笑意。 “我可是立志要成为值得红女士骄傲的执事的人。” “哼……” 她收拾好了失态重归优雅,将左腿叠在右腿上,转过头同时发出一声轻嗤。 他靠近她站定。 “今天是去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拜访的日子。” 安洁莉娜已经习惯被人称作红女士,英国老旧的贵族式社交往往都是华丽而疏离的,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虚伪,做作,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厚厚一层面具”,这句话应该来自很多年以前,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连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而现在的她早已常常会对彼时的天真报以一种复杂的嘲笑。 她带着关切的神情略蹙着眉告诉她的侄子和他的执事她是多么关心他,同时她自己在心里笑着看这一场戏,称赞自己精彩的表演:她跟那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起调查伦敦街头被残忍杀害的妓女,表面上是一个一半代表正义一半为了闹腾的无聊贵妇人,但她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其实这才是最顶级的笑话。棺材店里她突然对自己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您眼中您的侄子,是个怎样的人?” 回来的路上执事问她。 眼前毫不迟疑地浮现了一个阴沉着脸装成熟的少年,继承了姐姐的容貌和那个人的冷静。 “和其他人一样,我看到的也只是个傲慢冷静的天才。” 她勾起嘴角想完成一个不善意的笑。 “然而,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 她补充,只有她的执事狡黠地发现她眼角转瞬即逝的温柔。 她跟自己说她是恨他的,同时她也觉得这种恨很站不住脚跟,也许她是爱他的也说不定。 “那么,您想要认输吗?” 格雷尔·萨特克利夫低头,食指向上推眼镜笑容因为嘴角渐渐夸张的弧度变得狰狞。 红女士望向别处。 “……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最讨厌红色了。 一开始只是讨厌遗传自父亲的红色的刺目的头发,她为此感到自卑和羞耻,那时候她常常衡量这种程度,比如说,如果可以拥有和姐姐一样漂亮的亚麻色长发,她甚至愿意像童话故事里的人鱼拥有行走在刀尖上的双足。 她讨厌红色,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她甚至不会去沾总是和红色相关的医学,也不会有曰后的幸福与不幸,也许会渺小地微弱地静静在自卑中度过一辈子——尽管在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也会认为其实那样也并不坏。 前任法多姆海伍伯爵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一句随口说出的赞美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就如同他也不会知道会被多余的女性漫长地爱恋着。 也许是从来都只敢在心里向往,所以得知那个人选择了姐姐,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似是而非的胆怯却伴着她走向了另一段幸福,她曾以为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被她找到了,就再也不会飞走。 而令她吃惊的是,就算是幸福飞走了她居然也强颜欢笑地灿烂着。 什么时候发现这层伪装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呢,她渴望的她得不到的以及她得到之后又失去的被人肆意践踏,如果再不找个人报复,一直以来层层积压的煎熬也许就没有办法承受了吧。 溅出的血花开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夜色中,点缀着格雷尔。萨特克利夫暴戾的表情,和初见时一样危险。 他说他很失望。 可是人类本来就是这样心口不一的矛盾生物。 被电锯一样的死神镰刀切开的感觉很奇怪,身体上痛苦不痛苦已经可以按下不表了,她看到回忆一幕一幕闪过。 一早就想过可能会有如此下场,如果这样就算是结束的话那也是很不错的。至少最后以红色作为谢幕时,她早就不再讨厌红色。 “真是……讽刺啊……” 季风 孟加拉藩国的夏天炎热而湿润, 自己流淌的汗水在身上仿佛不会被风干,黏黏腻腻的一层,整个天地间就像个燃了点火掺了点水的蒸笼。 能得出这个结论,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在皇宫特有的无聊上。 国都的街道热闹繁华,宫殿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臣民匍匐膜拜,举头遥望时用上了最为羡慕的神情。依照一个俗套却屡试不爽的经典定理,被万众瞻仰的皇室里绝对会有人对皇家生活有所不满,风雅点说就是高处不胜寒,通俗点说就是被忽略掉的一点寂寞。 这个人就是孟加拉藩国第26王子索马·阿斯曼加达尔殿下。 错落的足音飞散在空旷悠长的走廊里,索马百无聊赖地晃荡到一处开阔的露台,他是一点都不喜欢他过于恢弘的“家”——不,他住的地方只可以被称作“房子”,而不是“家”——但唯独就是喜欢上了这一小块可以停留的地方。 今年的夏天开始有些放肆了。索马尝试用手臂撑在围栏上以承受上半身的重量,皮肤却让栏杆向上那一面细致花纹烫得生疼。他咧咧嘴,用同样被炽热炙烤的右脚蹭了蹭左腿,不得已放弃一个轻松舒适的姿势,叉腰挺直身子,抬头向前方眺望。他发现这是个很大气的动作。 皇宮建立在恒河三角洲附近的石滩上,很大一块地被恒河静默地冲刷得平远辽阔,看河水入海。 恒河快汇入孟加拉湾的地方其实和海没差什么,同样的水面,河床几乎隐没不见, 唯一不同的是一份磕长头朝见的神圣感。 索马从来不曾怀疑过这条河存在某种让人着迷的力量,他期待有一天这种魔力能引领他走出心灵的十面埋伏。 水流似乎有些太多,脉脉中带着汹涌的趋势,至少王子差一点被离他几里开外完全不相关的漩涡卷进去。没有注意到烈日炎炎如何微妙地变得阴云密布,黄豆大小的雨点急骤地打在身上才将他从错觉中拉出。 南方过来的季风到了。 索马·阿斯曼加达尔殿下迟疑一下,转而张开双臂笑起来,以孩童的方式开始一场新的游戏。 少女的脚被溅起的雨打湿,她站到他身后,带着无论何时都一样温暖的笑: “找到您了,索马殿下。”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淋个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需要因此受到特别的照顾,所以他盘腿坐在寝宮温暖厚实的坐垫上,觉得一切都很多余,比如擦雨水用的小毛巾,比如刚刚换下的衣服。 他觉得自己被看管得太好,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少女指法轻柔地为他擦干头发,他没有拒绝或反抗,甚至连一点不情愿的意思也没有。他不想承认,可是他太寂寞了,他想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把她当成最亲爱的姐姐。 “王子殿下今天似乎很出神。” 她温柔地微笑,揣度了少年的心思。 “……” 他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平时并不是这样的。 少女也不再说话,若是在平日,她会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或段子,只是这时如果再说下去,只会徒增少年的渴望,而不能使他得到满足。 她心里暗笑,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侍女。 “米娜……” 沉默许久他终于梦呓般地开口。 “如果我努力做好一个王子,下次就带我一起出去吧。” 他转过头对她粲然一笑。 许久许久以后,索马·阿斯曼加达尔王子殿下才会真正庆幸这一次出游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那一日他拉着米娜快乐地跑着跳着,像只过于亢奋的猴子。人往往会为侥幸得到的东西表现得更激动,换句话说就是厌倦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后,觊觎所产生的快感远远大于那些事物实际所应该承担的价值。 他们是偷偷跑出来的,因为王子应该待在皇宮里泡在那些官方认定的学问武艺中,而不是像个乡野少年一样到处游玩。 所以他羡慕着碰巧遇到的年龄相仿的少年。 神官的儿子也对种姓制度最上层厌恶非常,他选择的反抗方式是当个做坏事的恶人,也许在他眼里这比道貌岸然的人“高尚”得多。可惜他父亲并不这么想。 索马兴致勃勃地打算参观下一个店铺,衣服被人轻轻拉住。他回过头看到米娜有些惊恐的神情,被她向后拉走,他顺着她闪烁的眼神看到了一群肆意的少年。他们打他身旁涌过,即使是索马也觉得他们喧嚣得不像好人。为首的那个淡色的头发很耀眼,一点都不刻意地流露出一些桀骜,他无意中往索马这里投来一瞥,那一刹那索马觉得自己甚至渴求着这样自由和热烈的生活。 像风暴一样,像潮汐一样。 “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什么,小子!” 索马反应过来时,混混们已经离他不过两三步路,他才想起这种人应该是喜欢四处滋事的。他脸上保持呆相,心里却开始兴奋而毫无根据地盘算自己一举打倒这群人、全身而退的几率。 好像被人拉着衣领提起来了,索马才顿时感觉大事不妙。他以为对方的拳头马上就会落下来,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为首的少年拨开人群走来,对眼前衣着华丽却面带猪相的索马带着七分嘲弄地一笑,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阿格尼那时候的名字还是亚尔萨德,心里没有对神明的信仰或对某个人的感激,只有类似若干年后被人称作愤青的某种心态。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被歪曲的正义感,也没有想过是不是应该把它导入他人普遍能接受的范畴。之所以放过那衣着光鲜的小小少年,也许也是因为他并不是坏人,而他也不像。 后来索马花了很大力气来安抚米娜,才获得了再一次溜出来的应允。 城市里很多人聚在一起围观,索马挤进去凑热闹才知道是处决犯下种种暴行的犯人,他没有兴趣旁观一场杀戮,挤出去之前一个不经意地回头他发现了那个淡色头发的少年。他的神态一样坦然,看不出对死亡的恐惧。 索马想起上一次见面,第一眼他就不认为他是个恶人。 又一次季风从南边登陆孟加拉湾,索马依然站在露台上远望,但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阿格尼。 “潮汐……今年的潮汐也会很盛啊。” 索马双手撑在围栏上,闲闲地说: “想米娜了。” …… “阿格尼,看完了今年的潮汐,我们就去把米娜带回来吧。” 索马回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对他最大程度上表示忠诚和崇敬的人。 蝴蝶结 小孩子喜欢某种东西总是喜欢打上自己的记号,如果这是个小女孩的话,那么蝴蝶结应该算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标志。 那么我们可以从夏尔。法多姆海恩惧怕蝴蝶结的程度上可以粗略推出伊莉莎白.米多福特对他的喜欢程度。 去法多姆海恩家的路伊丽莎白并不陌生,甚至熟悉到要经过多少个路口、哪一段路上的梧桐长得最笔挺都可以闭着眼睛回忆出来。但当她跳下稳当停在法多姆海恩家门口的马车,站定,她想的并不是这段短短的小径大跨步需要走多少步或者按照淑女的标准慢慢走又是多少步。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某个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会使她忘记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 “菲尼安菲尼安,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经过花园时她看到爽朗而迷糊的“我要为你剪剪枝联防小组政委”暨园丁辛勤地为树木喷农药,但她认为那应该是除草剂。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并不在家里。” 菲尼安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进屋坐吧。” “谢谢你菲尼安,我自己进去就好,请你继续工作吧。” 伊丽莎白有点失望地走向房子。 “梅琳梅琳,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路过走廊时她碰到另一个爽朗而迷糊的人,“我要为你洗床单第一梯队队长”暨女仆,她想这真是个怪异的头衔,因为这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暖昧这样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词。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出门了。” 梅琳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来茶室坐吧。” “谢谢你梅琳,我想一个人走一走,请你继续工作吧。” 伊丽莎白感到有些寂寞。 “巴鲁多巴鲁多,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走进大厅时她正好遇见还是同样爽朗而迷糊的“我要为你做做饭队指导员”暨厨师扛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她觉得这大概是煮饭用的材料。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要稍微等一会才能回来。” 巴鲁多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让我为您准备一份精致可口的下午茶吧。” “谢谢你巴鲁多……” 她无精打采地像背台词一样顺口脱出已经重复过两遍的话时—— “欵?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下子又像恢复了元气。 “如您所知我们家五点开饭,少爷会在此之前回来。” 伊丽莎白看一看大厅里巨大的时钟,脸上终于出现了灿烂的笑。 “谢谢你巴鲁多!让我们准备一下迎接夏尔的归来吧!” 心又快要跳出来,按捺不住。 于是有了夏尔回家看到的那一幕。 佣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家里扎满洛丽塔风格的蝴蝶结,更可怕的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正面带激动的笑容朝自己扑来。 不管有没有得到认可,伊丽莎白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对夏尔好。虽然有时候夏尔对名曰“可爱”的袭击风暴有些头疼,但毕竟他也并不指望一个正常的十二岁少女能像他这样一个早熟少年一样放弃对这些东西的兴趣。 伊丽莎白很少对此作出思考,她只是把她觉得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分享,她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不会有什么差错,至于程度上,她自然是以为越多越好。 她的妈妈认为夏尔还需要努力提升自己,这也使她有些惶恐,尽管她总是五条件地相信他。 得知法多姆海恩家着火的那一天她抱着妈妈哭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是好,夏尔回来之前的那几个月变成了她生命中最痛苦的回忆。 她太喜欢他了,喜欢得想让他穿上她认为最可爱的衣服,并在脖子上扎一个很大的蝴蝶结。 “喂……夏尔。” 伊丽莎白放下小叉子盯着精致的骨瓷碟子里被吃掉了一部分的蛋糕,有些忐忑不安地开口: “伊丽莎白是不是被讨厌了?” 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时间,院子里花开得很好。 她不是很敢抬头看他。 她眼里的夏尔优雅成熟,是个被人赞不绝口的天才,也是个令她钦慕不已的绅士。 伊丽莎白不知所措地折着自己的裙角。 “好像为夏尔考虑得还是太少了……” “呼……” 年轻的法多姆海恩伯爵低头抿一口香浓的红茶。 “完全没有关系,美丽的淑女,反而是我应该向你致谢。” 谢谢你是如此喜欢我。 “菲尼安梅琳巴鲁多,你们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这一次快乐地跳下马车,爽朗而迷糊的三人组列队整齐地站在刷过庄严黑色油漆的钢铁雕花大门前。 “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 顺着三人的手势,宽大整齐的白石板路的尽头端立着微笑的夏尔,优雅的夏尔,她的夏尔。 傍晚之前下了点雨,日落才见晴,空气中浸染着一点萧瑟。 青石小径走起来有点硌脚,被打湿的细碎青苔就算只是零零落落也并不好走。少女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前行,脸旁边的短发还不够长度盘起来,也就跟着步伐摇晃。 看上去像只漫不经心的猫。 蓝猫这个名字也够恶俗,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愿意被单独叫做蓝,或者言简意赅的一个猫字,就算是一定要两个字念起来才灵气清脆,青猫也总是比蓝猫雅致,更带了一份故国五千年的风雅。罢了,想到那个喜欢眯着眼睛笑得没心没肺的人那张脸,也只能认命得了这名字。 被一篇翠得要滴出水来的竹林彻底淹没,也就等于是路程过半了。 弗洛法米利亚斯罗·威尼尔死了。 这个浅薄的人被利欲熏昏了头,竟然以为可以单枪匹马与“黑帮的秩序”为敌,哦不是,一起的还有他手下那群酒囊饭袋。 那一天聚集在法多姆海恩家的客人都各自心怀鬼胎。利益当然是最好的诱惑,唯一有区别的是这块蛋糕的分量值不值得你下叉。围在球桌前的客人们小心翼翼地观望,但人是分很多种的,自然有人会坐不住,主动跑出去送死。 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东方风格的宅邸模糊在黑暗中。 穿唐装的男人指尖捻着一只烟枪,歪歪斜斜地靠在躺椅上,一袭唐装却没有被这种随意滚乱,连喉下的第一组排扣也不曾散开。身旁的小茶几上奉了一壶上好的龙井和几枚精致的茶点,云开月明,光华铺陈。可以看清楚男人脸上分明带着轻蔑的笑。 他叼着烟嘴吸一口,又吐出去,于是烟雾盘旋。 所谓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道理。他等的就是这个,想必其他人也是吧。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对吧,蓝猫。” 他依然是笑着,眯着眼睛,没有回头。 而少女正好走进月光下。 刘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几乎一直闭着眼睛,但他什么都知道,都不会弄错;他老是摆出一副看上去有些像傻瓜的笑容,故意占些无关紧要的小便宜,不知是懒得掩饰或者这已经构成了一种掩饰;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又故意守口如瓶,反正那些自以为是的老狐狸们也拉不下脸来求他指点。 甚至连名字也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单字“刘”蒙混过关,也不知是真是假。 甚至连蓝猫也捉摸他不透。 “今晚又不是八月十五……” “哎呀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嘛,哪一月的十五不是一样?” 刘拍拍身側,示意蓝猫坐过来。 “不过,月是故乡明啊,我还是更喜欢和东方人打交道。” 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枕在后脑上,想作出个苦恼的表情,但看起来却一副其乐无穷的样子。 蓝猫乖乖坐在刘身侧,想起青帮的种种。 青帮原为雍正四年间翁岩、钱坚及潘清三人所创,皆以运糟为业,故称粮船帮。主要是行会性质,所以说承接些替天行道的业务,而这也只是副业,主业还是经营漕运,就是在运河上运输皇粮。距离听来的历史,粗略算算也百年左右了,要什么本质的变化其实也说不上,说白了就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要混下去就要遵守它。当然,这“规矩”进化的这份上,别人觉得合不合理平不平等,那不属于我们要理解的范畴。 只是针对某些心怀侥幸的老鼠,青帮养了猫,刘也养了猫。 “哎,不要摆出这么可怕的眼神嘛……” 一只手捏上了蓝猫的脸。 “实际上我一点都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刘笑得人畜无害。 时间还长,充裕得足够让老鼠们细细品味“猫”的可怕之处。 就像鸦片一样,缓慢地,温柔地浸入骨髓,带着独一无二的芬芳与美丽。 所以刘本人不碰鸦片,他分得清楚鸦片和烟草,以保证自己不会迷途,在烟雾缭绕中飞散的思维必须在最后稳稳直中理智的靶心。 短暂的沉寂还是被打破了。 “红女士也死了。” 蓝猫一向不带任何表情,这总是和她的主人相反。 在他意料之中,是故他波澜不惊。 “伤脑筋啊,下一个该是谁呢……?呵……” 那一局桌球的所有参与者,前面都等着一名死神,真是有趣。 竹林里休憩的鸟儿像是被什么惊起,呼啦一片飞起来。 狗 年幼的时候,夏尔·法多姆海恩并不认为人生会这样黑暗而复杂。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他并不想了解的东西开始潜滋暗长,他曾经很认真地想无视它反抗它,可与此同时他也逐渐明白这是必然的过程,他将得到必须的技能。 法多姆海恩家男人与生俱来的责任便是如此。 他家曾经有条毛茸茸的大狗,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足够大,因此能够给予他安全感。 他喜欢带着它到处探险,不告诉父母,不叫上姐 姐,一个男孩和一只狗无拘无束地玩到日落。夏尔·法多姆海恩和他的狗。 在城市里也好,在郊外也好,有狗在身边就不会恐惧来往的人流和根本没有人的树海。 离家不远不近的陌生之地,有一座古堡,夏尔在一次探险中发现了它,顺便就自然地把它纳入下一次探险的规划表。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做策划的能力以及习惯。 “那么,要开始走了。” 他对他的狗说。 他假设这是几百年前就存在的建筑,里面住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吸血鬼伯爵或者丑陋的巫婆,夜半无人正是他们狂欢的时候,也许他们每个晚上都要掠走一个或两个小孩也说不定,然后在中世纪初期被愤怒的人群烧死——这些人已经恐惧到了极限,走投无路,在此之后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古堡里传来飘渺的声响,也许是吸血鬼的笑声,也许是巫婆的啜泣声,哦,还有,如果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飘来飘去的白色影子。 光影重叠变换,他能看到灰尘在其中扑腾,皮鞋碰到地面的回音空旷地回荡,夏尔停下来,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这是一座合格的古堡,夏尔有些发憷,这种心情在寂静中一圈一圈被放大。 狗歪过头来看他的小主人,喉咙里发出似乎是疑问的一声低吟。 他迟疑一下决定向前走,步伐谨慎了很多。 咔——木质地板裂开同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哀鸣,狗被吓了一跳。 夏尔的脚陷进去,被卡住,被裂口锋利处划开的伤口隔了几秒钟才开始疼痛并滲血。 小孩子的心灵防线崩溃,粗鲁地颤抖着拔出腿,也不顾伤痛,尖叫着往回跑。他的狗紧随其后。 离大门的距离并不远,他却觉得跑了很长一段路,很艰难,耳后充斥着脚步声、狗吠声……似乎还有人怪笑的声音,他觉得什么东西一直贴在身后想抓住他,甩不掉。 那段混乱的逃亡杂糅了太多惊恐和不安,以至于他难辨真假,唯一清晰明确的是,逃出门外回到光的世界的那一刹那,他仿佛重生。 由于时间的洗礼,后来他开始怀疑整件事的真实性,那到底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白日梦还是带着迷幻色彩的劫难。 以及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一些当下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 反复求索,却找不到一点可以支持任意一方的蛛丝马迹,夏尔也渐渐地觉得索然乏味,或者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的真实与否,而是那若干年来都挥之不去的恐惧,所以它就那样固执地留了下来。 那条狗已经在他忘记了具体时间的某个时候死去,对于狗来说他或许太老了,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以至于后来他偶尔会想要记起它的名字,但总在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大概这件事也太微不足道,所以他忘记了。他以为会一直忘记。 十岁那一年,他家遭遇了一场灭门之灾,他没有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生还者,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从之后的记忆里他能读出的是这样的画面。 孑然一人孤弱的他站在墓地前沉默不语,月亮像是也染了血燃烧起来一样,赤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然后出现的是恶魔。 真实存在的恶魔。 他的眼睛是和当空的月亮一样的颜色。一瞬间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与之达成了直到现在也不知对错的协议。 维多利亚时代的夜是癲狂而迷乱的,每次回想,他都会注释上这样一句评价。实际上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想给他的新仆人一个名字,然后塞巴斯查恩这一排字母出现在他脑中,他突然记起这名字曾经属于他的狗。 现在他需要一个新的。 所以说这个名字很合适。 他以新的法多姆海恩伯爵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重新着手打理公开的玩具公司以非公开的黑帮们。他被人称为天才,拥有着恐怕成年人也难企及的智慧和城府,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执事。 他觉得府邸前所未有地空旷,就像那个充满疑点的探险之地。 他不喜欢。 所以他捡来了菲尼安他们,并让他们感恩戴德。伊丽莎白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通常也会被吓一跳。他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姨妈,都不好应付,但都得应付。 以及塞巴斯查恩,他以前的狗,和他新来的执事。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法多姆海恩家的暗地里的责任,简单地做一个和其他贵族没什么分别的伯爵,也会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不行。每次他呼唤塞巴斯查恩这个名字,就会想起自己也不过也是一条狗,为英国皇室代理肮脏勾当的看门狗。他的存在令一些人如芒在背。他们需要他。 他们需要法多姆海恩。 花 随手放在窗台上的烧杯里插着一两支素白的不知名的小花,朝阳中竟也有酴醵的影子。花枝直浸在水下两寸左右便再无下文,应该是谁顺手掐下来的。 丧仪人起床觉得有些口干,便想随便寻只杯子来喝水,于是看到了这个东西。 手指摸了摸下巴,他想起这花是昨天从红女士的葬礼上带回来的,她离开的路上不需要红以外的花朵铺成地毯。他顺手取下一点,卑微到叫不出名字的小白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位社交场名媛的丧礼上,这很突兀,也很醒目,反正它们也即将被丢弃,和百合以及白色鸢尾花那样雅致的花儿一起。 他还是找到了另一个烧杯盛来水,走到窗前小口小口地饮。 晨曦很好,花也很好。丧仪人只是勾唇微笑,盖过伤疤的头发下怎样都看不到他的眼神。 请在终结降临之前,尽你所能地盛放。 会有执事代神赐福 序章 “我愿与法多姆海恩家族缔结契约,誓死保卫家族之名,捍卫家族的荣耀,效忠于法多姆海恩家族。如有背叛,愿以灵魂世代不能得以解脱作为代价,洗清我的罪恶。” “我愿与恶魔执事塞巴斯查恩缔结契约,献上灵魂以祭祀,成为恶魔,奉命于执事,换取享乐。如有背叛,愿以灵魂世代不能得以解脱作为代价,洗清我的罪恶。” “我愿与少爷夏尔·法多姆海恩缔结契约,献出我的所有,付出我的一切,只为换取少爷真正开心的笑容。如有背叛,愿以灵魂世代不能得以解脱作为代价,洗清我的罪恶。” ——轰—— 雷声。 夏尔从梦里惊醒过来,额头带着微微的汗珠。脑海里,一些久远的往事混沌而清晰地缠绕作一团。 银沙般的月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外洒进来,安静地铺在地毯上,房间里的景致宛若梦幻。 执事塞巴斯查恩正两手提着被单,站在距离他的床不远处。 “你在干什么!!” 夏尔有些恼怒地吼道。 “我看您似乎做了噩梦,想说为您换一床轻便的被子,会有助您的睡眠。” 执事说着,声音轻巧得像他提被的动作。 “吁。” 夏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好了,你快点出去吧。” “是。” 塞巴斯查恩优雅而迅速地换好被单后,轻缓地离开了夏尔的床边。 走过那扇落地窗的时候,他却停住,微微仰头向着天空看去。 “你在看什么?” 夏尔不耐烦地说。 塞巴斯查恩微微转身,嘴角淡淡地笑了。 “没什么,只是,圣诞节快到了呢。” 传说那是神向人间赐福的日子。 第一章 距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来月,英国的大街小巷却已经被欢乐的圣诞氛围给充满了。 随处可看见披挂华丽的圣诞树,孩子们戴着小红帽子跑来跑去,商店的橱窗后琳琅满目地摆着与圣诞有关的礼品,天空中偶尔会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就像是那个节日般,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日常生活,成为一种无暇的点缀。 这样浪漫而温暖的气氛自然也感染了法多姆海恩家族的府邸。迷雾森林之后,那座令人联想起永恒的大宅也被染上了一层兴高采烈的颜色。 女佣梅琳端着一堆锅碗瓢盆跳舞,真实情况是眼睛看不清而在原地打转,但却不妨碍她嘴里的兴奋话语: “圣诞快到啦!快到啦!啊我得把所有用具擦拭得更亮晶晶才行呀!” 话音未落又一批无辜的餐具随着她的滑倒而殉职了。 厨师巴鲁多左手拿铲右手持锅: “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日子了!老实说我早已经酝酿好了一道圣诞大餐啊!期待吧,包你们大饱口福!” 他激昂地说着,完全没发现那口锅正散发出微妙的气体以及爆破音。“轰隆——”又一道化学大餐诞生了。 园艺师菲尼安双手起劲地张合着一把大剪,刺耳的声响喀嚓喀嚓地传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圣诞树就交给我了!这下我精心栽培的树木们终于能派上用场啦!” 镜头缓缓转到花园,一排被剪秃了的树木正在风中摇曳哭泣。 调酒师田中老先生的表现一如既往,此刻他正两手捧住一杯清茶,轻嘬一口后吐出热热的白气,极享受且极动容地说: “圣诞节,真是一个适合喝茶的好日子啊。”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夏尔的声音从螺旋楼梯上传下来,一众仆人们连忙收敛起彼此的失礼,改以毕恭毕敬的姿态恭迎主人,尽管如此,他们的脸上依旧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受不了,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怎么好像整个世界都疯了似的,看见你们就像看见了英国的缩影。” 夏尔皱着眉,用他那唯一完好的眼睛不满地打量着家仆们。 “话可不是这么说哦!夏尔少爷!” 梅琳率先按捺不住。 “在、在圣诞节,房子都会被布置得好漂亮好漂亮,会有好多好多人来参加圣诞晚会,到时候会好热闹好热闹……” “圣诞节是美食的狂欢夜,家家户户都会烹调美味大餐,醉人的香气飘满整个英国,啊啊,火鸡、蛋糕、醇酒……就像是会跳舞一样在餐桌上扭着迷人的腰……” 巴鲁多边说边擦口水。菲尼安憧憬地说: “每棵圣诞树上都悬挂着无数的希望,因为那里凝结着每个孩子的梦想,即使是不懂开花结果的树木,在那天晚上也会得到最美的丰收,那是它们独一无二的荣耀。” “在圣诞节喝茶特别有风味啊。” 田中老先生结案陈词道。 “我说,够了!” 夏尔双手用力朝着桌子垂下去,桌上的花瓶被震得直蹦。 “我不吭声你们就都来劲儿了!什么时候一个个这么好口才的啊?都成诗人了!还做不做事了?” 仆人们纷纷作鸟兽散,脸上带着悻悻的表情,热情被猛地浇了一盆水还是最无情的盖头式,难免令人悲愤。梅琳的眼角甚至挂着泪珠。屋子里恢复了原本的冷清,这似乎是最适合这一名门望族的风格。 “哎呀……” 半晌,一个慵懒之中带着几分狡黠的声音响起。 “少爷,您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塞巴斯查恩,宛如出场邀舞的绅士般,踱着半点分寸不乱的步伐来到夏尔身边。 “塞巴斯查恩,你到哪里去了?你是我的执事,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乱跑。” 夏尔说,口气里满是别扭的孩子气。 “是,我的少爷。” 塞巴斯查恩微微颔首 “也没有什么,只是大清早就收到多封信函,于是在书房里打理去了。” “信函?” 夏尔一挑眉毛。 “我的?怎么不先呈给我看?你说处理,该不是代我看了吧?” 塞巴斯查恩笑而不答,只是以两根手指轻巧地夹住信函之一亮给夏尔。只见信函的色调是一种极具圣诞风的艳丽,一看就是与圣诞节有关的邀请帖。 “哦,真的够了!” 夏尔厌恶地别过头。 “这种东西我不要看!你替我看了算了!” “呵呵,少爷所想,正是我刚才所做的。” 塞巴斯查恩笑着。 “好的执事,不仅要做到谨遵主人吩咐,还得事事走在主人的前头。” 夏尔恢复了事不关己的神情。塞巴斯查恩说: “只是少爷,我从来不知道您是这样讨厌圣诞节呢。寄信来的,包括了伊丽莎白小姐以及女王陛下,具体情况就是,圣诞节当日,女王陛下打算在宫廷内大宴宾客,而伊丽莎白小姐希望邀您以夫妻档形式一同前往。” “蠢毙了!” 夏尔用苦瓜脸说: “可恶,偏偏女王陛下的面子还是要给。唉,塞巴斯查恩,你帮我回覆我会准时出席吧。” “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说的。因此我已经那样做了。”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夏尔凝视他。 “你这个执事,有时候机灵得让我有点不愉快呢。” “呵呵……即使再怎样机灵,我也依然只是小小的执事,您却是至高无上的唯一。” 塞巴斯查恩优雅一鞠躬,翩然离去。 夏尔将身子在座椅上懒成一个悠闲的姿势,轻轻吐出一口 气。 “什么圣诞节啊……所有人都这样无聊。” 第二章 塞巴斯查恩来到偏厅,只见诸位仆人们都聚集在此,他们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 “你们在做什么?工作都完成了?” 塞巴斯查恩拍着手说。 “呜……” 听到塞巴斯查恩一问,梅琳、巴鲁多和菲尼一起将哭丧的脸正对他,当然田中还是在专心品茶的。 “喂喂,你们身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一分子,却表现出这样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吧。” 塞巴斯查恩好气又好笑。 “可是、可是……” 三人异口同声: “圣诞节也许会因为少爷的关系过不成了啊……呜呜……” “这也是我想要问你们的。少爷怎么如此讨厌圣诞节?与圣诞节有关的一切,他都表现出极度的不感兴趣。” “呜呜,圣诞节啊圣诞节啊……到时候这个屋子里又是冰冷冷的一片,史上最可悲圣诞节啊~~” 梅琳泪流满面。 “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指的就是在圣诞节没机会烹调大餐的名厨啊!” 巴鲁多义愤填膺。 “早知道我培植的树木们没有成为圣诞树的机会,我又何必为它们鞠躬尽瘁?” 菲尼安说这话的时候,院子里的枯树们正在掉着凄惨的树叶。 “……真对不起,问你们这样艰深的问题是我不好啊。” 塞巴斯查恩没了脾气。 “呼——” 这时,田中老先生将他那一直贴在茶杯上的嘴巴张了开来: “少爷那样……是有原因的啦……” 大家一起将目光集中在田中老先生身上,要让这老头说上长而有用的话是非常困难的,如今可谓千载难逢。 田中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慢悠悠地说: “其实,小时候的少爷,是非常喜欢圣诞节的……每年圣诞节还没到,他就像你们一样,发了疯一样期待呢……” “那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呢?!” 梅琳三人齐声问,塞巴斯查恩喝斥: “不要插嘴!” 田中放下了茶杯。 “因为……圣诞老人不再来了嘛……” “圣诞老人?” 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对的,圣诞老人。少爷……小时候的少爷,每年圣诞节都会从他那里收到礼物,高兴得他连续几天都笑容满面……” 大家呆了呆,一起笑了起来。 “想不到少爷也有那么纯真的时光呢!” 梅琳说。 “那时他肯定比现在可爱万倍吧!” 巴鲁多说。 “相信圣诞老人果然是小孩子的专利啊!” 菲尼安说。 塞巴斯查恩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让田中继续。 “后来……” 田中的表情也不尽变得有些深沉。 “大家都知道的,老爷和夫人……去世了……再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少爷,已经和您——” 他看着塞巴斯查恩。 “执事先生在一起了。那之后的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塞巴斯查恩轻轻点头。 明白了。是的,他是该比谁都明白的。 明白自己和夏尔做过什么交易,而那交易的触发原因又是什么。 他想要人类的灵魂,而夏尔想要的,是执事,或保镖?或一份不会背叛自己的坚守。 总之,在他以灵魂和右眼下注之际,他的童年就早早地结束了,即使他现在只有十二岁,也只能在成人的世界继续走下去。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还会相信什么圣诞老人的吧。 并且他应该已经明白,曾经从“圣诞老人”那里接收的礼物,其实是来自最爱的父母亲。 他们,才是他的圣诞老人。 而如今他没有父母,没有童年,那么圣诞节于他,不过是一场强颜欢笑的讽刺剧。 塞巴斯查恩一语不发,脑海里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向来森然的面孔,也不禁浮现出淡淡忧色。 奇妙的是,喧闹的傻瓜佣人们,此刻也像是有了思考能力般安分了不少,没有再吵吵嚷嚷圣诞节该如何如何之类。 田中又再喝他的茶了,塞巴斯查恩轻出一口气。 “那么,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是少爷的从属,既然少爷无意过圣诞节,我希望大家能尊重少爷的情感和意愿,不过大家放心,圣诞夜我会给大家放假,大家可以自由找节目。” 大家闻言,纷纷又开心了起来。 塞巴斯查恩看了田中一眼,田中对他慈祥地点点头,虽然捧着茶杯的缘故,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是在赞叹茶叶之甘美。 “田中先生,您可知道少爷过去收到的圣诞礼物都在什么地方?” 塞巴斯查恩问,田中答道: “老爷和夫人过世的那一晚,旧府邸也被一并烧光了……那些礼物,应该一样也没有剩下……嗯,照理应该是这样,但我记得少爷小时候有个‘藏宝’的地方,就在迷雾森林的某处,具体地点,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谢谢,田中先生,我再次感受到了您的优秀。” 塞巴斯查恩微笑着说。 有头绪了。 想不到,小孩子把心爱的东西放在箱子里,埋入地底的天真行为,会为夏尔挽留下一批贵重的宝物。 不,那或许该算是夏尔父母的遗物吧。 第三章 “我出去一趟。” 一手牵着马身的缰绳,站在大屋前的夏尔如此说。 “是,我立刻准备,现在就出发么?” 塞巴斯查恩仍然微笑着。 “不必了,告诉你们一声而已,我自己去,别跟着来。” 夏尔冷冷地说。 “这可不好吧,少爷,您独自乱走,出了事情我们怎么担当得起?还是我陪你一起……” 塞巴斯查恩说。 “啰嗦,你只需要服从我的命令!” 夏尔口气加重。 “况且我不过是要去迷雾森林里散步罢了,那一带我熟得闭上眼也能走出来。” 塞巴斯查恩瞳孔微微放大,他想到了一些事情。 “是,那么祝少爷一路顺风,我会备好午膳。” 塞巴斯查恩说。 “嗯。” 夏尔一拉缰绳,身下的骏马嘶叫两声,扬蹄向着森林奔去。夏尔的骑马技术已经非常好了。 目送主人的离去,塞巴斯查恩自言自语: “那么,我也要出去一趟。” 话毕,塞巴斯查恩的身影就消失了。 草地上留下轻盈的几个脚印,很快就过渡到了树上,那一棵棵高大树木的顶端,不时有叶片被溅起,飞落。 人类的眼睛跟不上那样的速度,否则,他们会看见一个穿着绅士服的俊美男子正以匪夷所思的动作,在树顶飞驰。 夏尔的骏马虽快,也快不过从空中直线行走的塞巴斯查恩。 只是奔跑至少爷头顶的他,却不打算出声惊扰,只是亦步亦趋,直至夏尔抵达一棵高大的杉木之下。 夏尔下了马,四处打量,树上刻着一个微弱的记号,树的旁边有形状奇怪的岩石,这些是很好的记号,这是个适合藏匿的地点。 塞巴斯查恩将身形隐在树叶之中。他的猜测没有错,果然,少爷是来寻找田中先生刚才说的“宝物”来了。 夏尔拿出一把小铲子 ,开始挖掘地面,行为很有一点儿童的稚气,表情却痛楚得像是沧桑的老人。 很快,夏尔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土坑,坑中有一口破旧的箱子,夏尔将箱子拿出,打开,一样一样,把里面的东西摆在地上。 有衣服,有玩具,有饰物,有书本,都是适合年幼的孩子,又不失贵族风采的精致礼物。 来自夏尔的父母,他的圣诞老人。 夏尔面对这些东西,肩膀耸动,像是在进行一场久违的缅怀。 塞巴斯查恩别过了头。少爷现在什么模样,他不想去看,优秀的执事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没有多久,夏尔又重新将那些东西——归入箱子,然后将箱子埋了起来,并且埋得比之前更深,更严实。 然后,策马离去。 无声无息进行了一场与过去的对话,然后毅然决然地将其终结。这就是夏尔。 “不愧是我的主人。” 塞巴斯查恩听着远去的马蹄,轻轻从树上跃下。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很在意……” 塞巴斯查恩将一只手的白手套摘了下来,身子半蹲,那只手放在方才夏尔翻过的泥土上,霎时间,泥土里仿佛溢出了洁白的光辉。 “没有猜错呢……” 塞巴斯查恩收回了手,擦着上面的泥迹。 “这些东西上,还残留着那些家伙的‘气’……” 他望望夏尔绝尘而去的方向: “我亲爱的主人,您的圣诞老人……或许和您想的不一样呢。” 第四章 夏尔回到大宅时,塞巴斯查恩也回来了。非人类与人类的行动步调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塞巴斯查恩!塞巴斯查恩!” 夏尔一进门就大声呼喊着执事的名字。 “在。” 塞巴斯查恩托着一杯祁门红茶从茶室走出来。 “我要着手开始准备圣诞礼物了。” “少爷,您改变主意了吗?” 塞巴斯查恩献上那杯茶。 “不要说多余的话。” 夏尔接过茶一饮而尽——温度适中,香甜润口,他的执事,的确可以泡出全世界最好喝的红茶。 “只是,女王所筹办的圣诞宴会上是有互赠礼物环节的——这女人年纪一把了居然还热衷这个,害得我也不得不考虑一下了。” 塞巴斯查恩微笑。 “说得是。其他人即使可以暂不考虑,女王陛下却怎样也不能怠慢了。” “所以,下午你陪我到刘那里去一趟吧。” “刘?” “嗯,据说,女王陛下最近很迷中国的古玩。” 夏尔在沙发上就座。 “刘那家伙本身是上海出身,这方面的事情问他应该靠谱。” “少爷想得周全。” 塞巴斯查恩说: “那么,我现在为少爷准备午膳。” 做事有条不紊的塞巴斯查恩在最短的时间内摆出了满桌丰盛的膳食,夏尔用餐时,他矜持地随伺一旁,尽显最高执事风范。 膳毕,夏尔与塞巴斯查恩动身前往刘的据点。 刘,中国贸易公司“昆仑”的英国分社长,一位相貌堂堂的东方男子,虽然性格中有相当严重的腹黑比例,但是光看外表,却还是一个正二八经的生意人。他与夏尔保持着业务上的合作往来,然而那不过是掩入耳目的幌子,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隶属中国上海黑社会“青帮”的高级干部。 而夏尔,我们都知道他为何年纪轻轻即拥有“恶之贵族”、“女王的猎犬”、“背面社会的秩序”之类通称。受命英女王而协助处理黑社会事宜,这样的经历让他结交了不少同道中人,也让他过早见识了这世界不为人知的丑陋。 闲话表过。不多时,塞巴斯查恩与夏尔的马车已经来到了刘位于英国的住处,那是一栋虽不及法多姆海恩家族,却也足够富丽的别墅。 “欢迎,欢迎~” 刘穿着招牌式的中式礼服迎接贵客的光临。 “什么风把伯爵大人给吹来了?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虽然我们离得也不远啦。” “刘,我今天来不是听你说笑话的。” 夏尔曾见识过刘说冷笑话的功力,对此深表遗憾。 “听说你这里有不少中国的奇珍,我想看看。” “哦?难得你有此雅兴!不过你可真是找对人了!” 刘兴致勃勃地将客人引进门。 “其实我在上海家里的宝物更多,但既然英国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当然也要努力让这里更有我的风格。所以字画啊,古玩啊,饮食啊,几乎每个礼拜都有新东西从中国运来呢。” “那真是太好了。” 夏尔说。 刘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室内的一切都充满着东方的风情,乍看之下简直让人质疑自己不是身在欧洲。 穿着旗袍的侍女笑吟吟地为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奉上顶级的中国龙井,用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茶壶和茶杯,同时奉上的精致茶点,则飘荡着来自江南的甜香。品着茶,吃着茶点,女王为何沉迷中国文化的理由,夏尔好像懂了一点。 “不过伯爵,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开开眼界吧?” 精明过人的刘问道。 “是的。” 夏尔放下了茶杯。 “事实上,我希望你能推荐并转让一件中国的珍品给我,具体是什么,你拿主意。” “哎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伯爵不是为了自藏,而是送人之用吧?” 刘坏笑。 “再过不久就是圣诞节了,难道和这个有关?” “好了,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烦。” 夏尔厌烦地挥着手。 “伯爵请随我走,我带您去看看我的私藏。” 刘起身,带着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到了内室。 倘若是狂热的中国文化爱好者,这趟观摩简直是视觉的盛宴吧。刘一样接一样介绍着不同古玩的价值和典故,各类历史与鉴宝知识塞得夏尔是头昏脑胀,而汉白玉、琥珀青铜、宫瓷、紫金砂等构成原材料即便是见多识广如塞巴斯查恩,也不禁听得叹为观止。 “不要再跟我炫耀了!” 夏尔对刘甘拜下风,他看出刘是这方面的极大爱好者,如果不出言劝阻,他能将自己的兴趣跟你普及到山无棱天地合。 “请直接告诉我们,最有价值的一件是什么,以及拥有它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吧。” 塞巴斯查思想主人之所想。 听了他们的话,刘反而平静了,刚才的兴致勃勃,被一种苦笑所取代。 “最有价值的?最有价值的我都想要呢。” “居然还有你弄不到手的?” 夏尔觉得刘这里几乎能开博物馆了。 “当然有……那东西太奇妙了……” 刘的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 “我保证你们看上一眼就会沉醉的……” “是什么?” 塞巴斯查恩和夏尔的胃口被他勾起来了。 “壶。极之精美的壶。” 刘用手比划着大小。 “历史上完全没有记载,没有人能判断出它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像最好的美玉,最温润的泥土,最细膩的铁砂……” 刘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据说在中国古老的王朝中流传了几千年,拍卖市场上人称幻之神作。我能有幸见一次,真是造化。” “有意思。” 夏尔有些心动,关键还在于他没有实际见过那壶的模样,这样一来,也就多了许多可联想空间以及神秘色彩。 “的确,只有那样历史悠久的宝物,才配得上女王的尊贵。” 塞巴斯查恩同意,但又理智地说: “不过少爷,那样东西的稀罕程度即使是刘先生也仅见过一面,怕是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之外了吧?” “……是的。” 夏尔有点不甘心,终究还是孩子,一股本能般的好胜心在驱使着他,想要为女王呈现最好的,独一无二的。 “说起来,你是在哪里见过那壶的?” 夏尔突然问刘。 “嘿嘿,这就是最大的秘密了。” 刘压低了嗓子,表情也不可告人。 “你们一定想不到吧?那么多人寻找争夺了那么多年的壶,其实就在——我们青帮内部!” “什么?!” 这个答案大出夏尔和塞巴斯查恩意料,刚才还虚无缥缈的传说,一下子具体得能跟自己的熟人挂上钩了。 “以我对二位的了解,相信你们也不会到处说去……所以我不妨多告诉你们一点。确切说,是在我们青帮长老的手上。据说长老是年轻时候踏足蒙古时获得的,当时,中国境内对那东西下落的传言是指向南海一带。我是在某次青帮首脑最高会议结束之后,陪同长老用宵夜时听他提起,那时正好我立下大功,为帮内争取到了一笔八位数的入账,所以长老才独自召见的我,嘿嘿。” 刘回忆峥嵘岁月,无比风光的样子。 “说重点啦。” 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异口同声让他快进。 “……啧,你们真没情趣。” 刘以手扶额作遗憾状。 “总之就是,那夜我与长老酒过三巡,长老趁着醉意,说要让我见识一下收藏界的最高水准,因为我喜爱古玩在帮内也是出了名的。” 他的神情逐渐开始梦幻。 “这一见……我被震撼至今。当那壶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那些收藏简直是垃圾……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壶,那不是属于人间的华美……” 听见“不是属于人间”一句时,塞巴斯查恩眉头微微一蹙。 “做工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关键的是壶身的画——那是中国人的最高信仰,知名度遍布世界的图腾——龙。这是我见过的所有龙图里最栩栩如生的一幅。它盘虬占据了整个壶身,张牙舞爪,不可一世……是的,那宝壶的名字,就叫‘升龙’!” “好!” 夏尔握紧拳头。 “决定了!就拿这个壶献给女王陛下吧!!!” “哈?!” 刘嘴巴张大。 “你开玩笑吗?!即使是我,也只见过升龙壶一次而已,你觉得我们长老会肯转让?” “不试试怎么知道?” 夏尔一笑。刘说: “荒唐!伯爵,你一定是疯了……我劝你打消念头。我在青帮多年,立下无数功劳,我的地位不算低了,但是每次我试探着请长老割爱的时候,他却二话不说就拒绝了我。何况你一个外人?!” “我想,会有办法的吧。好,走了。谢谢你告诉我这样多有用的情报——如果你的解说方式再有趣一点,我下次还会乐意来听的。” 夏尔说着,起身走人。 塞巴斯查恩立刻趋步跟上,不忘欠身对刘优雅鞠躬。 “承蒙您的热情招待,那么我们便告辞了。 ” “喂喂,你主人头脑发热,你怎么也不会阻止他一下?” “呵呵。主人的想法,哪里轮得到我来阻止?相反,我还会全力协助……”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谁让我……只是区区一个听从命令的执事而已呢?” 第五章 距离圣诞节的到来还有十天左右。 夏尔想要安排一场前往上海的行程,然而时代的关系,当时的交通并不是那么便利,蒸汽火车或者渡轮是长途旅行比较普及的两样工具,但是从英国到上海,一来一去再加上中间的逗留,想要在圣诞节前准时回来,基本上很难。 从刘府返回的路上,夏尔一直深入思考着什么,回过神时,只见塞巴斯查恩在一旁安静地凝视自己。 “塞巴斯查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夏尔问,塞巴斯查恩说: “身为执事,预测主人的想法也是我的任务之一。您是想去上海一趟,又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返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错。” 夏尔惬意地闭上眼睛,似乎非常满意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执事。 “那么,你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这件事,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 “嗯,所以我问的是——” 夏尔张开眼。 “非人力的方式。” “那当然是……” 塞巴斯查恩撩开马车车厢的布帘,两人一起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风景。 “……有的。” 马车抵达了法多姆海恩家族的宅邸。刚一进门,夏尔就吩咐梅琳等人: “我要做一次长途旅行,帮我整理几件衣服。” 塞巴斯查恩则往地下室的方位走去。 “少爷,那么我便先去准备了。” 夏尔“嗯”了一声。 当夏尔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箱,顺着越走越暗的阶梯走下地下室时,感觉宛如走向地狱。 法多姆海恩家族的地下室,有着错综复杂的明道与暗道,修建的用意不详,多数时候也只是作为仓储,现在,其中一扇门开启了。 握住生锈的把手进入时,看见门后透来幽森的荧光。 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塞巴斯查恩站在中央,他的脚下,是一组画风奇诡的图案,每一条纹路都在放射着神秘的光。 就像是恶魔的召唤仪式一般。夏尔这样想。 然而又有些失笑,是啊,恶魔,可是,自己不就是与恶魔签订了契约的人么。 塞巴斯查恩这时回过头来: “少爷,前往上海的通道已经开启,您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 夏尔走入那复杂的阵内。 塞巴斯查恩牵住他的手,两人位于图案的正中央,塞巴斯查恩开始念念有词,夏尔听不懂,那是一种由复杂音节和刺耳分贝所构成的咒语。 “我与我的主人,谨于此刻上路。” 这是塞巴斯查恩最后说的话,然后,夏尔感到身下的光芒骤然强烈,而自己的下半身就在这样的光照中,渐渐消失。 即使是一贯镇定,镇定得与年龄不符的夏尔,此刻也不禁一身冷汗,提着旅行箱的手已经没有触觉了,但,另一只被塞巴斯查恩握住的手,却还是传来了坚定的一握。 让他的心平静下来的力量。 眼前的阴暗密室消失了。 极短时间内,一切又慢慢清晰,一仰头,夏尔看见自己置身两座老房子间的巷道内,而头顶的天空此刻霞光漫天,美丽如画。 塞巴斯查恩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他站在巷子的出口处,夏尔下意识地循着他的方向走去。 离开逼仄的巷子,一切豁然开朗。 夜夜笙歌的十里洋场,华灯初上的纸醉金迷,这是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东方魔都。 夏尔听见塞巴斯查恩对他说: “少爷,欢迎来到上海。” 第六章 上海。 实在是一个 有趣的地方。从古至今,一直都那么有趣。 满眼所及的风景,同时带有东方与西方的烙印,路上行人的穿戴以及千奇百怪的建筑,洋溢着满满的欧陆风情,然而只需与那些人接触,又会发现他们骨子里所拥有的大国之纯粹。 虽说是为了圣诞礼物而来,但是夏尔毕竟是初次来到这样遥远的地方,并且还是如此有名、有魅力的一个城市,因此他忍不住左右张望,看个不停。 塞巴斯查恩带着夏尔,一瞬间突破距离的界限穿越而来的地方,是上海所谓的“租界”,在这里,有的是世界各国的来客,上流社会绅士样的塞巴斯查恩和夏尔走在他们之间,丝毫也不显得突兀,全世界通用的英语更是让他们可以与任何人交谈。 “很了不起的地方。” 夏尔发出这样的感慨。 “看这洋房的样式,是否会让您产生仍在英国的错觉?”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你看。” 夏尔发现了前方一座醒目的建筑,在夕阳的余辉里矗立成一个神圣的剪影。 “塞巴斯查恩,这里也有教堂。” 塞巴斯查恩放慢了脚步。 那的确是一座英式的教堂,教堂门口,站着几位金发碧眼的修女,正在对过往行人布教。 “塞巴斯查恩,过去看看吧。” 夏尔说,塞巴斯查恩接道: “少爷,这就是您来上海的第一站吗?教堂,与恶魔可是很不搭调的……” “呵,你多虑了,我可没有想过要让你跪在十字架前参拜上帝什么的。只是,能在他乡见到自己国家的信仰,不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么?” 夏尔说着,已经走上前去,三言两语间,已经同几位修女熟悉。 塞巴斯查恩则保持着一定距离,远远地注视着那逐渐黯淡的圣洁,以及用敏锐的听力留心夏尔与修女的交谈。 “愿主保佑伯爵。” 已经知道夏尔身份的修女这样说着。 “虽然这里是异国他乡,但是上海有别于中国其他地方,相信在这里,特别有归属感。” “不错。能在这里用英语和同胞交流,感觉非常好。” “不知道伯爵是会在上海长住,还是短期逗留?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欢迎伯爵来参加我们教堂下礼拜的圣诞餐会。” “圣诞餐会……” 夏尔重复并笑了笑。 “虽然上海的圣诞气氛不比英国当地浓烈,但是租界以内就还好。” 一位年轻的修女热情地说。 “毕竟是神给人间赐福的日子嘛。我们会召集孤儿院的孩子们以及附近的一些人家,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节。” “嗯,当然还会有圣诞老人送礼物吧。” 夏尔说,似乎是察觉到这个话题早晚有人提起,干脆自己先说了。 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年轻修女居然回答: “以前是有啊,现在没有了呢。” “玛丽,你在乱说什么?” 一个年长的修女轻声呵斥。 “我说的是真的嘛。前几年,在我还小的时候,每个圣诞夜,圣诞老人都会给我们送礼物啊。有次我半夜醒来,还看见圣诞老人的身影从窗前掠过呢。” 名叫玛丽的修女说。 “看来长辈扮成圣诞老人送礼这回事,世界各地都一样。” 夏尔又笑了,谁也不知他心底是什么滋味。 “不对,应该就是真正的圣诞老人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再也不来了……有好几年我都没礼物可收呢。” 玛丽修女固执地说。 “这没什么,我也好几年没收过礼物了。” 夏尔淡淡地说: “也许圣诞老人忘记我们了吧,好了,我的执事在等我,我该走了,保重,修女。” 告别了修女们,夏尔回到塞巴斯查恩身边。 “怎么,教堂是这样令你难受的地方,一步也不想走近?” “怀抱虚伪的心前往教堂也是一种不敬。” 塞巴斯查恩轻描淡写地说。 “聊得愉快吗?” “啊啊,跟圣诞老人有关的老土话题……” 夏尔自嘲似地说: “好了,正事要紧,还是赶快找到刘所说的那个壶的下落吧。” “那么,我们就得尽快和青帮联系上了。 黑社会的渠道总是四通八达的,我们先找这附近的地头蛇打听打听,然后由他引荐我们去青帮吧。” “就这样办。” 这时,一个脏兮兮的青年人从他们之间穿过。 “对、对不起。” 他为自己撞到了人而道歉。 “哎呀~” 不等他走开两步,衣领已经被塞巴斯查恩攥住了。 “怎么不管英国还是中国,扒手所使用的伎俩总是老一套?” 青年的脸色煞白,塞巴斯查恩另一只手打个响指,两个钱包已经浮现在了他的手上。 青年看呆了,他根本没看出塞巴斯查恩是怎样将他已经得手的钱包又反扒了回去的。 “你应该也是道上混的吧?我们有事情想请问——” 塞巴斯查恩笑着对青年这么说,夏尔则在一旁开口: “这样的小角色有可能跟青帮扯上关系么?” “不敢打包票,但是送上门来的服务生,怎么有拒绝之理?” 青年想离开,奈何塞巴斯查恩的瘦削身材却纹丝不动,不管青年怎么使劲也无法挣脱。 就在这时,一柄小刀旋转着从暗巷里飞出来,利落地划过塞巴斯查恩的手与青年的脖子之间,将连接二者的布料割破,还了那青年自由。 天色已暗,渐渐燃起的灯火,照亮了不知什么时候聚在塞巴斯查恩与夏尔身旁的不速之客。 “听说这里是租界,治安也好不到哪里去呢。” 塞巴斯查恩笑说。 刚才的青年迅速融入了那批不速之客,一群人慢慢移近,清晰,大多是粗犷的长相,手中均拿着锋利的小刀——正是方才划破衣领的那种。 “各位好,我们初到贵地,劳驾你们招待了。” 塞巴斯查恩摊开手。 “塞巴斯查恩,你确定他们懂英语?” 夏尔插嘴。 “听不懂没关系。” 塞巴斯查恩指指自己的胸口。 “我是在用‘心’和他们对话,心的语言……是没有隔阂的。” 果然,眼前的飞刀男子们显然听懂了塞巴斯查恩的话,为首的一个用英语大声说: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为难本帮兄弟?” “请教一下你们是隶属哪个帮派?” 塞巴斯查恩趁机问。为首的说: “飞刀帮。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才来上海不久,告诉你们,别以为租界就一定是洋人的地盘,我们飞刀帮在上海的势力,八国政府也得给几分脸面。” “那么……” 塞巴斯查恩问: “青帮比你们,哪个更强势些?” 飞刀帮集体变了脸色,塞巴斯查恩继续说: “来此前,我确实听人说过,青帮是上海的第一大帮……” “杀了这两个家伙!!!” 随着一声怒吼,飞刀帮的每个人都举起手来,指缝中夹着的小刀如电飞出,与此同时,塞巴斯查恩将夏尔往身后一扯,另一只手在空中优雅地划过弧线,就这样轻巧地将四面八方的飞刀——纳入手心。 飞刀帮众目瞪口呆。而塞巴斯查 恩只是笑着,像玩杂耍一般,将数十飞刀抛掷成一轮眼花缭乱的圆。 “你们的技术有待提高。” 所有人都不禁后退了一步,有人大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 塞巴斯查恩说着,一只手已经脱离了圆的轨道转为平举向前,方才还不住循环的飞刀们犹如有生命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渐次飞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飞刀帮众的所有成员都被本属于自己的刀射中。 “塞巴斯查恩,不必取他们的性命!” 夏尔急忙说,虽然貌似已晚。 “请别担心,少爷,我不过给他们个小小的教训。” 塞巴斯查恩笑着,将手中唯一留下的一柄刀轻轻贴在嘴畔。 “你看,没有一个人发生流血事件。” 他说得没有错,昏黄的路灯之下,夏尔看见那些前一刻还神气得不行的汉子,此刻个个呈现出世界末日一般的惊怖,而飞刀,不约而同地插住距离他们皮肤极近的衣服,将他们钉在了地上抑或墙壁,动弹不得。 塞巴斯查恩走近这群战意全无的可怜人,回答完他们最后的问题: “我只是一个执事……不知道在上海,执事被称为什么呢?” 第七章 “管家,吧。” 一个威严的声音陡然响起,字正腔圆,是正宗的英语。 塞巴斯查恩与夏尔回头看去,只见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他身边,站着两位高大的保镖。 已经丢盔弃甲的飞刀帮众,在看见老者出现时竟然吓出了筛糠般的颤抖幅度。 塞巴斯查恩暧昧而深邃的眼神在两方之间略微游移,就说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老先生就是传说中的青帮长老吧?” 老者身边的两人露出警觉的表情,老者爽朗地笑起来: “呵呵,好敏锐的判断力,这位绅士,您不是普通人。” “过奖,过奖。” 塞巴斯查恩退回夏尔的身边。 “既然是上海的顶级人物,便轮不到我这小辈出面了。” “您好,很高兴可以见到您。” 夏尔已经进入了状况。 长老对他抱拳,夏尔的气度,让人无法不把他视为成人。长老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相见即是有缘,不嫌弃的话,请往舍下一聚。” “我们正有此意。” 夏尔微笑。 “你二人……” 长老对身边的两位保镖说: “处理好这帮杂鱼,随后跟来。” 两位保镖面露反对之色,目光在塞巴斯查恩和夏尔身上停留了很久。 “长老,这……” “不必担心。虽然我老了,但我看人的眼光应该还没老,况且……” 长老指指塞巴斯查恩。 “倘若这位先生处心积虑要对我下手,你们二人即使形影不离,怕是也保我不住。” 见识过塞巴斯查恩非同寻常身手的两个保镖面露不甘却无可反驳的神色。 “二位,请同我来。” 长老说着,径直向前。塞巴斯查恩和夏尔连忙跟上。 黑暗中驶来一辆马车,三人上车,马车迅速而平稳地驶往青帮的秘密会所。 “老先生真是器宇不凡,令人佩服。” 车子刚一动,夏尔便说。 “呵呵,这位伯爵,你们二位又何尝是凡夫俗子?” 长老投桃报李。 “可以请教下刚才的情况?” 夏尔问。 “其实很简单。” 长老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飞刀帮是近期上海新崛起的帮会,你们刚才看见的,是他们的一批精锐,想是探知到了今晚我将经过那片地区,所以埋伏在那里,想要伺机将我铲除。” “怪不得,他们对青帮的威名反应会那样大。” 塞巴斯查恩说,长老接道: “本帮早已知道他们的存在,虽说现在不成气候,但久之也是祸害,因此早有计划同他们正面冲突,今晚的事情也算是必然。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会有两位来自英国的客人不慎被卷入,还以我前所未见的身手轻易将他们摆平。老夫真是大开眼界。” 夏尔的脸上有微微的自豪之色。 “我的两位得力手下会处理飞刀帮的事情,既然他们挑衅在先,这次我们倒是有了充分的理由将他们连根拔起。” 长老总结。 “这原是本帮的家务事,但两位客人出力不少,因此老夫特此告知。” “感谢长老的信任。” “二位不必谦虚。” 长老慈祥地笑着,老态龙钟的他脸上布满了皱纹,然而夏尔与塞巴斯查恩都知道,只要他愿意,这张脸随时可以变得杀气腾腾。 “不过,即使今天我们没有邂逅,二位想必还是会找上门来的,对不对?” 夏尔与塞巴斯查恩对视,夏尔道: “说得不错。请问长老为何有此猜测?” “方才你说的那句‘正有此意’让我有些在意。” 长老笑着。 “况且,作为我青帮在英国的最大合作伙伴,我自然对二位的威名有所耳闻……久仰了,法多姆海恩伯爵。” 夏尔明白了,必然是刘对长老说过他和塞巴斯查恩的事了,于是他不再拘谨,改用老相识的口气说: “刘已经都告诉您了吗?” “呵呵,栽培他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惊慌失措地给我发来电报的——要知道,那电报机从来只派绝密用途,但是那小子居然用它来告诉我: ‘有两个不得了的人物近期可能会到上海来’。” “真是抱歉,确实是我们唐突了。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此趟来上海,乃是为了升龙壶,不知您是否有意转让?” 夏尔的单刀直入连塞巴斯查恩也大感意外,长老愣了两三秒,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伯爵大人,您真是有意思。自我得到升龙壶以来,也曾因为消息走漏而偶尔引来垂涎之人,千般巴结万般委婉,目的只求得宝一见,提也不敢提割爱之事——没有人不知道它的价值,然而伯爵您开口却就是请我转让?有趣!有趣!” 夏尔面不改色。 “聪明的人不做没有效率的事。我知道该壶的价值无可估量,因此我也不会让您吃亏。我拥有英国首屈一指的玩具公司,在黑白两道也有一定的人脉及地位,再加上此壶是打算献给英国女王的圣诞礼物——” 他向长老低头。 “这是我所拥有的全部筹码,不知是否可以请您考虑呢?” 长老不再说话,是的,聪明人不做没有效率的事,夏尔一句也没有提及钱字,只是摆出他的所有资源,就足以让长老知道若能卖他这个人情,于他,于整个青帮的未来将有多么大的益处。年纪轻轻即精练到这一地步,长老无法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孩子。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马蹄和车轱辘的声响,此刻甚至连青帮的总舵都还未到,夏尔却已经开始问长老索要升龙壶了。 “噗——” 严肃了半晌的长老突然放松了表情,再度爽朗地大笑起来。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哈哈哈,你们,你们既然和刘走得近,应该知道我是多么珍惜这个宝贝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哈哈哈哈,伯爵,您太了不起了,我一见到您和您的执事,我就有一种自己会败下阵来的预感 ,哈哈哈哈,这样的预感老夫出生入死五十年也从未产生过呀!!伯爵,就冲着您和您方才的表现,这升龙壶,我送给你了!!” 夏尔跟塞巴斯查恩同时呆了。 事情顺利至此,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想到。 夏尔原本以为要动用银弹攻势,塞巴斯查恩不是没想过要上演夜间窃壶,然而现在,长老居然对他们说出“送”字!!! 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好运气!!! “谢谢,长老,感谢您。” 夏尔与长老握手。 “真是太意外了……老实说,我没有想到您真的会舍得,长老,您是真正的英雄,我有太多东西要向您学习。” “呵呵,小伙子。” 长老也换了一种称呼。 “人,需要一种叫做豁达的东西……我得到升龙壶以来,确实感到心满意足,夫复何求,但是因它而生的困扰也不少,今天你的一番话突然让我找到了可以豁达的理由,我想,何妨不以此壶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情?既为我帮的今后奠定不可撼动的基础,同时又能不再为此宝物所纠结,痛快,痛快啊!” 塞巴斯查恩与夏尔兴奋地对视,长老补充: “当然,愿意送出宝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塞巴斯查恩与夏尔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长老身上。 “我很欣赏你们。” 长老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笑了。 “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第八章 上海之行应该可以结束了。接着,只待随长老去取升龙壶,塞巴斯查恩就能带着夏尔回到英国,时间比来时预计的节约了不知多少天。 此刻,塞巴斯查恩、夏尔与长老抵达了一处外观雅致却又不失文化韵味的茶楼,长老说,这茶楼,其实就是青帮的最高权力聚集地。 照道理,初次来到人家的地盘,夏尔是应该拜会一下青帮其余领导人的,但是他现在与长老正是一见如故相逢恨晚的状态,两人都认为没必要理睬那些繁文缛节,于是到了茶楼后,长老马上提议带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去观赏他的宝物——虽然这宝物很快就不是他的了,但是他在提起时,依然止不住的自豪与兴奋。 如果被刘知道这件事,恐怕他得吐血吧。夏尔边走边这样想。 表面正经营业,客似云来的茶楼,内里其实高手遍地,机关满屋。 随长老走过重重不动声色的关卡时,夏尔和塞巴斯查恩都在暗自庆幸,他们不是采用非常手段取得升龙壶的。 比方说,一座描绘中国山川的水墨屏风,其实是让他们通往一间密室的暗道所在,更兼具射出毒箭杀死入侵者的功能。 其时的魔都上海,实在有太多神秘的元素让夏尔与塞巴斯查恩不能理解。 终于来到隐藏升龙壶的房间外时,一路没怎么说话的塞巴斯查恩突然开口了,他说: “抱歉,少爷,还是请您和长老一同进去吧。” “怎么了?” 长老和夏尔同时问。 “我想,我还是不进去为好。” 塞巴斯查恩微笑着,额头竟有细小的汗珠渗透。 “身体突然有些不适……” “大概是水土不服,需要我为你安排一下么?” “不,休息片刻就好,少爷……” 塞巴斯查恩说着,伏在夏尔耳畔: “见到那个壶之后,请您将它以密封的形式带出来就好。” “你是怎么了?” 夏尔疑惑地看着塞巴斯查恩。 “认识你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露出这样辛苦的表情……是不是壶有什么问题?” “呵呵……少爷。您真是独具慧眼,选中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东西作为女王陛下的圣诞礼物呢。” 夏尔的疑惑有增无减,塞巴斯查恩说: “回头我会为您详细解释的……记得,一定要将它密封好啊。” “嗯。” 长老按下装在那个密室之外的灯光开关,与此同时,厚实的大门缓缓移动了。 大门开启的同时,塞巴斯查恩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甚至抵在了墙壁之上,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为严肃。 夏尔与长老已经入内,门自动关闭。 密室的正中央地板上,摆着那个宝物,传说中的,升龙壶。 夏尔从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感觉到异样。 那种异样是微妙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非要说的话,就像是身体深处有什么被呼应着,就要破体而出一般。 而右眼,那戴着眼罩的右眼,正传来阵阵灼热的刺痛。夏尔忍不住捂住了它。 升龙壶的确美得难以形容,旁的不说,看见它的第一眼,你会幻觉,就像是有七色的祥云,正缓缓地围绕它漂浮,整个房间因此充斥了一种玄幻的气息。 长老一看见升龙壶就变成了一个狂热的收藏家,他絮叨地说着: “伯爵,你看见了没有?这就是升龙壶……这就是中国五千年的不可思议……啊啊,每次看见它,我都觉得再没有什么能比凝视它的时光更加美妙,也因此,这间房间我无法做任何的装潢或摆设,因为任何东西在升龙壶的面前都是黯淡无光的……” 夏尔已经没法仔细去听长老的说话了,他强忍着右眼的刺痛,凝视近在咫尺的升龙壶,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叫声!与此同时,密室的门被撞开了,塞巴斯查恩的身影第一时间出现,他的表情是痛苦的扭曲,然而他还是及时将昏倒在地的夏尔抱在怀里。而眼前的升龙壶,竟在没有人碰触的情况下摇动了起来!!壶身上,那条标志性的青龙游动了起来!!! “怎、怎么回事?!” 面对前所未见的异象,长老也不禁目瞪口呆。 “长老,麻烦您离开这个房间。” 塞巴斯查恩滴着汗说: “嘿……想要避免和你接触,到底还是不可能啊。屋内屋外果然不一样,想不到压力骤然增强这么多……” “执事先生,请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我有权知道!” 长老大声说,塞巴斯查恩答道: “正如您所看见的。升龙壶确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宝物,壶身所纹画的那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其实就是真正的龙。” “……怎么会有这种事!!!” 长老震惊了。 “世界如此大,撞见三两离奇之事,本不值得吃惊啊。” 塞巴斯查恩低吟。 “可惜这样超自然的存在一开始就不是我们所应该面对的,现在看来,它怕是因为我和少爷的到来产生了‘共鸣’,想要出来了吧?” “我听不懂你的话!” 见多识广的长老也无法不糊涂。 “抱歉,只能请您先睡一下了。” 塞巴斯查恩突然以闪电的速度接近长老,指尖轻轻一点他的后脑,长老松垮地睡去,塞巴斯查恩将他扶住,连同另一只手揽住的夏尔一起,带着他们向门口的方向撤去。 可是,不等他移动到门口,升龙壶却发出了一声巨响,然后,一条威风凛凛的青龙离开壶身,从“画”的状态转变成为了活体!它迅速膨胀着,密室的空间很快便被塞满。 “还是出来了,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塞巴斯查恩流着冷汗,看着眼前的这条传说中的生物。 “塞巴斯……查恩……” 这时,塞巴斯查恩听见了夏尔微弱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啊……” “少爷,您醒来了吗?” 塞 巴斯查恩苦笑着看着夏尔。 “简单来说,升龙壶上原本封印着一条真正的龙,却被我们给放出来了。” “什么?!” 夏尔大惊。 “我们做了什么,怎么会放出它来?!” “确切说,是我的责任。” 塞巴斯查恩说。 “龙是传说中的灵兽,却不会轻易在人类面前现身,但如果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与它们一样超自然的存在——比如我——就会因为相互之间的特殊感应而发生牵引现象,令它想要从封印状态解放!” “这就是你在进门之前就感到痛苦的原因吗?可为什么它面对我也……” “少爷,别忘记你与我缔结的契约。您的右眼……承载着与另一个世界的诺言,本身也可算是超自然存在的一部分,龙因为您的右眼而有所反应,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惜我却忽略了这一点,早知道我应该让长老一个人进去。” “……” 夏尔正要说什么,塞巴斯查恩突然按着他将身形一矮——与此同时,龙的尾巴朝他们扫来,两人仅堪避过,墙壁哗啦啦坍塌了一大片。 “塞巴斯查恩!如何是好?!” 夏尔握拳道。 “西方恶魔对东方灵兽?呵呵……我怕是占不到上风。” 塞巴斯查恩自嘲似地笑笑。 “但,少爷请放心,我的使命就是保护您的安全——即使以我的生命为代价。” “笨蛋!想办法全身而退吧!” 夏尔怒道。 “少爷,请带着长老先走吧。” 塞巴斯查恩将夏尔和长老一同放下,夏尔扶起长老。 “塞巴斯查恩,你要做什么?” “已经不是我可以怠慢的时候了。” 塞巴斯查恩凝视面前张牙舞爪的龙。 “很遗憾,少爷,它似乎不太喜欢我身上的气味,跟它纠缠几分钟怕是难免,少爷您在场,我会不能放手去搏,请离开。” “塞巴斯查恩。” 夏尔知道轻重缓急,于是他背着长老离开了房间。 “我只有一个命令——你是必须伺候我一辈子的人,我绝不允许你死在这里。” 夏尔说完毅然离去。塞巴斯查恩摊开一双手。 “真舒服……东方的灵兽啊,我不过一介执事,却能得到主人这样的肯定,你说我是不是该为了他死而后已?” 塞巴斯查恩说着这些时,头发离奇地长长,身上的礼服也宛如融化一般,延伸出无数的触须,而他的面孔越来越是狰狞,口内与指尖,一些锋锐的东西正悄然滋长…… “不知道这一战……能不能成为传说呢?” 塞巴斯查恩,不,恶魔,对龙这样说道。 第九章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其实只是极短的时间。 夏尔返回密室时,看见外幅的墙壁布满裂纹,可想而知,室内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大战。 推门走进去,一阵浓烟夺门而出,不带瓦斯或焦糊味道,仅仅是烟雾,像是神话世界特有的烟尘飘飘,夹杂着些许的石灰,令夏尔咳嗽连连。 “塞巴斯查恩!塞巴斯查恩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现场已经没有龙的痕迹了,但是塞巴斯查恩在哪里,夏尔却看不见。 “塞巴斯查恩——” 久久收不到回音,夏尔的咆哮越发撕心裂肺起来。 “少爷……” 烟雾的某一角,伸出了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来。 “没有您的允许……塞巴斯查恩不敢死。” “塞巴斯查恩!!!” 夏尔喜出望外,他跑过去将自己的执事扶了起来。 他从未见过塞巴斯查恩这样狼狈。 全身的衣服都撕裂了,每一处伤口都有鲜血在渗出,凌乱的头发和肮脏的脸庞,昔日的优雅已经不翼而飞,唯有憔悴的笑容,还在说明着他仍旧是那个塞巴斯查恩。 “塞巴斯查恩!好样的!你杀死了那条龙吗?!” 夏尔叫道。 “咳咳……少爷太抬举了,我没有那么厉害。” 塞巴斯查恩道: “我能做的……只有令他感觉跟我纠缠很没意思,还不如回到壶上去作图案……仅此而已。 ” 烟雾开始慢慢散去,夏尔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升龙壶,壶身上,方才那条不可一世的青龙正安分地呆着,不知为什么,夏尔总觉得,有一部分龙鳞失去光彩了。 “你真狼狈,只此一次,让我扶着你走吧。” 夏尔说着,不由分说成为了塞巴斯查恩的支柱。 “呵呵……少爷,您真的是……等等,我们走之前,得先带上您的一位老朋友。” “什么?” “就在那里……这位朋友消失许久了,不知道多少人盼着再和他见一面,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他这几年来都被迫充当龙的阶下囚,一步也没法从壶上离开。” 塞巴斯查恩指着一处说,烟幕之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少爷,您是仔细看过升龙壶的,可记得壶身上除了龙之外,还画着什么吗?” “鸟。” 夏尔很快地说: “虽然那时我的右眼疼得影响到左眼的清晰度,但我的确在壶身上看见过一双白色的翅膀。” “那就对了。可惜她不是鸟,而是比鸟倒霉了不知道多少的……我最讨厌的人。” 塞巴斯查恩咧嘴笑了。 “少爷,在您过去收到的圣诞礼物上,我察觉到一阵奇妙的‘气’……来自我此生无缘拜会的地方……天堂。” 夏尔的眼睛越瞪越大,而眼前的烟雾逐渐散光,他终于看见那个掩在烟幕之后的人影—— “圣诞老人真是可怜的职业者,尽管拥有在时光中旅行,以保证自己能在一夜之内走遍全世界需要送礼之处的能力,可是更多的事情却做不到了……例如,遥远的上海租界里,一个圣诞老人想要给一所茶楼里的住民送上圣诞礼物,偏偏那住民却有一个关着龙的危险的壶,本身不同寻常的圣诞老人遇上这更不寻常的存在,除了将它激活,然后被它带进壶里成为画的一部分之外,完全没有其他脱身的办法可想……” 烟雾彻底散尽。 出现在夏尔面前的,是一位天使。 金色的头发,洁白的翅膀,身上所穿的却是一件火红的圣诞装。 一个面容精致的,女性天使。 “恶魔,请你住嘴!” 她开口了,声音里充满愠怒: “不要以为拜你所赐我才能得到自由,你就有权利这样侮辱我!” “哎呀哎呀,天使小姐——不,应该说,圣诞老人?”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我刚才说的话,有哪一句错了吗?” “圣诞老人……” 夏尔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为什么……是天使?还是个女人……” “少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塞巴斯查恩用更轻佻的语气说: “天堂里住着太多无所事事的闲人,为了打发他们干点有利社会的事情,所以才推出了圣诞老人这一响应世人需求的计划。获选的天使只需要穿着圣诞服装走访送礼就好,性别如何,是老是嫩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寻常人想要看见天使的芳踪是不可能的,所以包括少爷您在内,也还是一直保持了‘圣诞老人是个老伯伯’的印象吧?” “够了。天堂的事情,轮不到你这个恶魔来多嘴。” 天使冷冷地说。 “呵呵……我是不该再打扰你了,但不对我的主人解释清楚,他会不明白这其间的来龙去脉的。”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提醒你一句,距离下一个圣诞节已经不到十天了,你旷工了好几年,全世界不知道多少理应从你那里得到礼物的人两手空空了好几年,下至修女小妹妹,上至我们家少爷……你再不赶快行动,世人对天堂的评价会更低的。” “恶魔,你给我等着瞧,我会记住你的。” 天使恨恨地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扬起巨大的白色翅膀,翅膀像是茧一样包住了她的身体,使得她看起来宛如一个洁白的巨蛋,数秒后,她消失了。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安静的升龙壶以及塞巴斯查恩和夏尔。 “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 夏尔仍在自语。 “少爷。” 塞巴斯查恩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这几年您没有收到礼物,不是老爷和夫人离您远去之故……而是因为升龙壶的错。少爷,您的童年,还没有结束。” 尾声 圣诞节的前夕,平安夜。 法多姆海恩家族的宅邸里,一场热闹欢快的晚宴正在进行着。 中心人物的夏尔品着甜美的葡萄酒,看着自家的佣人们载歌载舞的模样,泛起淡淡的笑容。 “塞巴斯查恩先生,您是施展了什么魔法?为什么少爷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反感圣诞节呢?我们再跟他提圣诞老人或者圣诞礼物,他也不会骂人了呢!” 宴会间隙,梅琳悄悄问塞巴斯查恩。 “这样不是正好?原本,少爷这个年龄的人就该好好享受圣诞节,等待圣诞老人和礼物才对!啊一不知道今年圣诞老人会不会给我送礼物了啦!好几年没收到了说!” 菲尼安插嘴进来。 “应该会噢。”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据我所知,圣诞老人送礼的原则只有一条,不论什么地域都好,只要有人仍旧相信他的存在,他就会到那家去拜访。” “啊!是这样吗?这么说少爷是为了得到礼物,才终于愿意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了吗?少爷有时候还真是可爱啊!” 巴鲁多激动地说。 “呵呵……话说回来,如果圣诞老人本来打算拜访的家庭里有一个让她很讨厌的执事,那么圣诞老人应该会取消原本的计划吧?” 塞巴斯查恩说着,啜了一口红酒。 “我们听不懂啦!” 傻瓜三人组凑在一起喊。田中老先生捧着茶呵呵笑了。 “没关系……如果天使这么不勤快,会有恶魔代神给少爷赐福的。” 塞巴斯查恩轻轻笑着说。 而这时,在塞巴斯查恩的房间内,挂在衣架上的一套圣诞老人行头正自顾自地鲜艳着,一份精美包装的礼物则静静躺在桌子上。 圣诞快乐。 蚀 我醒来的时候,上午的阳光已经刺透了厚重的窗帘的缝隙,锋利得如同一把刃上闪光的刀,在墙上刮出一小片铂金的色彩。我跳过去扯开帘子,阿波罗的头发便洪水般冲垮了屋内那朦胧又晦涩的暗,光亮一瞬间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也撞倒了。 我把搭成斜棚的手掌从脸上慢慢地撤下来,逐渐被适应的明亮里,我看见我的执事在花园里仰面望着我,他白瓷一样的脸孔上显出诧异的纹理,然后渐渐舒展在嘴角边,化做了一个精致的微笑。 “早安,夏尔少爷。” 他笑着如是说。 他在园子里修剪花枝,虽然那是园丁的活,但我经常看见他在代理。 有时我也想,干脆把园丁辞掉好了。但是,一个富裕的伯爵府里,怎么能让执事亲自做各种杂活呢,看上去成个什么样子?怎么能没有足够多的仆人呢?哪怕他们只能添乱白吃饭…… 所以,我留下了很多人,哪怕,只是为了看着他们忙乱的身影来解闷,哪怕,只是为了衬托门面。 藤蔓玫瑰不仅爬满了窗棂,还浓密地挂满了树枝,在枝条上流出一道道翠色的瀑布。和风吹来,茎叶上溯光流淌,于是这瀑布就开始颤抖奔腾。风猛烈的时候,那些可怜的树,就像身材单薄,却又蓄着夸张茂密长发的少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风中飘摆,摇摇欲坠。 我的视线还没离开那些藤条,塞巴斯查恩已经站在窗边,他仍旧笑着: “少爷,喝茶吧。” 阳光罩在他身上,他的皮肤看起来光亮平滑,整个人像是美术馆里的大理石雕塑一样光影分明。 早餐时他在我旁边,一项一项地念今天的行程,我说: “赛巴斯查恩,我不想听,你安静点儿吧。” 他转身摆着燕尾服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帽子。 “那吃完了我们就直接走。” 有人报告说,市场上发现了仿制我们的产品。 法多姆海恩,我的家族,除了府邸和庄园,还有自己的产业,玩具工厂和糖果公司。是的,这些都是面向年轻女子和小孩子的产业,听起来似乎不够庄重辉煌。但是,没人能否认,她们是最容易被心甘情愿地刮出钱来的人。 很多人看到我都会说: “伯爵真是深谙世故的聪明人啊。” 但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有时甚至是面前,也会说: “你这条恶狗!”“吐信子的毒蛇!”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但他们仍旧这样评论我。除了家族历代积累,昭彰在外的恶名,恐怕还因为,法多姆海恩家雄厚的资产。 我是自动参与进资产阶级的贵族。相对于传统的世冑,我在叛道离经,所以为人所不齿。但那些思维僵化、目光短浅的蠢虫们,从来不明白什么叫作坐吃山空。他们也看不见,商人的地位正在逐渐提高,极有可能在某一天爬到我们的头上去。祖产再多,一旦耗光,那贵族的头衔,就只能沦为可怜的联姻工具。 他们奢侈的豪华,虚假的品位,都是建筑在金钱之上。如果那珠光灿烂的地基消失了,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进了警局,我们直接走进局长的办公室。拉铃之后,一个整理公文的实习生匆忙跑出来,认出我的家徽上的爵位符号,又立刻跑进去喊局长。 那胖子笑容可掬: “伯爵,我对发生的事感到很遗憾,但是,主谋的人逃跑了。” 胖子都容易出汗,他摸出手绢,揩了一把额头,接着笑眯眯地说: “但是,我们会努力地找到他。” 我怎么能相信他? 他笑得那么自在,根本就不像是在为某个案件担心的样子。上帝知道那个胖子是不是也在暗中看我的好戏。正义的化身,警局,和我们这些黑暗的看门狗,从来都是互相鄙视。 上帝?我居然还能想到天上的父?我这个早已把灵魂卖给恶魔的人。看来,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 “塞巴斯查恩,调查!” 坐进马车,我简短地吩咐他。 而我的执事,比我的反应还要迅速,他已经嘱咐车夫把车子驶到一个地方去,那是刘所在的地点…… 黑礼服的执事微笑着。 “发现伪造品的地区,接近刘的地盘。我想,他总该知道些什么。” 他笑笑,然后补充: “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我有义务关注主人家的产业。” 我突然觉得,塞巴斯查恩燕尾状的黑发,和他黑色的燕尾服,真是相称极了。 我并不讨厌刘,当然也不喜欢他。 他的身份是一个谜,我不喜欢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尤其是和我有来往,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他是上海青帮的人,而且地位不低。我命令塞巴斯查恩调查过他的事情。他曾经出现在很多地方,但用的名字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个姓氏“刘”,所以,我只肯以“刘”来称呼他,那是他身上能查出来的,唯一可信的东西。 或许那个姓氏,也是假的。 我问塞巴斯查恩,难道也有你不能调查清楚的事情么?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也许他知道,但是,他却不认为那是可以说的时候。 想到这一点,就让我很不愉快。 刘的店里总是烟雾缭绕,他开的是烟馆。每次进他的店子,我都很小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在他的家里和别人商谈事情。 我也不知道刘本人吸不吸食鸦片,但总是身处这样的环境,无论怎样,都该是瘾头沉重了。 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刘顺手拈起旁边的一支烟枪,嬉笑着用烟杆对不远处的一个小间点点。 我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和塞巴斯查恩向那间小包间走去,门口挂着半截门帘,被常年的尘埃染得暗灰,两侧赫黄,勉强能辨别出几个手指印,不知被多少人掀过,长久不洗,颜色肮脏。 “刘,你的店子应该做做清洁,这个样子,和你的身份也不相符。” 我对跟在身后的刘这么说,有所不屑。 “没那必要,出价不同的客人,理应得到不同的待遇。” 刘泰然自若地笑着,手指灵活地转着那杆烟枪。 言下之意,他有的是好房间,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很可能没有钱。 “用法多姆海恩的招牌挣的钱,居然还用不起好一些的烟间。” 我暗忖,忍不住想看看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如此贪婪又吝啬。 半截门帘下,露出一双跪在地上的腿。 屋里的人,并不在意门外有人走过,他也许没想到,外面的人不是烟客,而在找他。 刘把我们拽进隔壁的小间,他的烟馆,各个房间的都是用薄木板隔开的,中式的雕花窗棂上,糊着半透明的纸。只要愿意,隔壁的人能把另一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用烟杆在窗纸上轻轻地点出一个小洞,我把眼睛凑过去,从另一个角度再次看见了那双跪在地上的腿。 我看见他的外套下摆,推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但是,这个魁梧的男人现在正在对别人低声下气。 “请您再宽恕几天,我的生意已经开始好转了,应该马上就可以还清欠您的钱。” “马上?法多姆海恩家已经在警察局立了案,凭他家的家族势力,倒是可以马上抓住你呢!等你蹲了监狱,我向谁去要钱?” 他对面躺在烟榻上的人,语音不疾不徐,但却毫不容情。 “这是你们的常客?” 我回头问刘,心里有点惊奇他居然这么快 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不。” 刘摇着手指,笑嘻嘻地说: “对面那个债主,才是我们的常客。我知道他经常放一些高利贷。” “当然……” 刘贴近我说: “他也对这个男人放了贷。” 刘竖起的那几缕头发都要戳到我的眼罩了。 “那人是谁?” “哈,这个我可要保密。你们自己查吧。” 他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 我的执事微笑着对我说: “那是他店里的客人。” “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了么?” 刘轻描淡写,但又吊人胃口。 “谁,哪里?” 我吃惊地问,我只看见了一双腿。 刘用那支烟枪按照窗纸上的阴影勾了一个形状。 “这些,都是他。” 我一瞬间目瞪口呆。 不久,那个落魄的男人从隔壁出来,我赶出去看。 那男人脑后扎着马尾,不合季节地穿一件老旧的风衣,很多地方线头都脱落了,七零八翘的,好似述说他的潦倒。他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 “这么小的孩子?” 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塞巴斯查恩,行了一礼,接着说: “先生,请恕我冒昧,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 这下连塞巴斯都怔住了。 他并不认识我们。不认识和法多姆海恩家有关的人。 更令我们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回到大宅之后,我们没法找到自己家的花园。只看见一片宽阔的白土地,上面稀稀落落地立着几截焦炭,我清早还赞叹的藤蔓玫瑰,已经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菲尼安?这是怎么了?” 我招呼园丁。 “啊,少爷,他今天在外面听了一节植物学的讲座,一下子就迷上了沙漠植物,打算把园子清出来,种上佛肚树。” 厨师巴鲁多替他回答。 “那么,他是用什么烧的?” 塞巴斯查恩紧接着问,我也陡然觉得不妙,似乎更坏的事就要被揭开帷幕。 “是……” 巴鲁多语塞了一下。 而菲尼安的舌头这时灵活起来“我借用了厨房的火焰枪。” 厨房的墙壁已然成了通往花园的大门。巨大的窟窿像一张被割除了舌头的嘴,无声地表示它的无奈。间或有水流汩汩流出——他们把水管也一并炸坏了了。 “塞巴斯查恩,善后。还有,我已经饿了。 ” 我在一阵阵的头晕中,走向书房。 “坏了。” 巴鲁多在后面嘀咕: “能吃的东西好像都烧掉了。菲尼安我和你说过,烹调是一种艺术,你怎么能对原料这么野蛮……” 后来塞巴斯把草木灰集中在一起,加水把它们调成灰泥。然后四周围上栏杆和池壁,再放进水,移植进从花卉店购来的半开的荷花。我们那天的晚餐是从伦敦的高级酒店用特快驿车送来的,而我家的花园,就这样变成了莲池。 几天之后,我在街上“偶遇”了那个男人,我拦住他。 “先生,很面熟,我们曾经见过吗?” 他仔细看看我,笑着说: “不,小爵爷,也许你买过我的糖果吧?我是糖果铺的老板。”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我。 “送给你。” 我看着包装上的徽章。 “法多姆海恩?很有名的糖果屋。” 他笑了。 “是的,适合你这样高贵又美丽的孩子。” 塞巴斯查恩在我旁边对他莞尔。 “我家主人想请你喝茶。” 他一瞬间顿悟,再一次轮番打量我和塞巴斯查恩,然后点点头。 “原来。”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并没有歇斯底里或是狡辩,他很平静,一种颓丧的平静。像是一只落入老鹰之爪的鸽子,所有的力量都用于之前的挣扎,在最后的时刻,它只能安静地听天由命。 “你说你之前快要破产了?” 我坐在他对面含混不清地说,一根一根地咬着手套的指头,用牙齿把它们从手上抻下来。 “是的,为了扭转,我借了高利贷,但是这下亏欠得更多,我的妻子已经带着女儿逃走了。不过,好像被债主掌握了行踪。” 他尴尬地笑笑。并不显得多么担心他的妻女,因为,现在他自身也难保了。 “看在你曾经在烟馆对我说过那些话的份上,我给你七天的时间。” 我对他晃晃我的羔羊皮白手套,同时吃掉了一颗糖果。 “七天之内,离开英国,法多姆海恩家将不追究你的责任。而你的债主是否找你,就看你的运气了,愿主赐福与你。不要再想冒充我们的牌子,否则——” 一只苍蝇恰到好处地从窗外飞进来,绕着我盛牛奶的杯子嗡嗡地转。塞巴斯查恩手疾眼快地将手中的餐巾甩出,餐巾完全展开,顺着那个男人的耳边擦过去,平整坚硬地插进壁炉缝隙,像块钢板。落在那男人脚边的,是被对称分成两半的苍蝇,每一半还在蹬腿抖翅。 还有,那男人的一缕头发。 那天天气明媚,窗外鸟儿嘀啾。我端起面前的半杯牛奶,闭着眼睛,慢慢地一饮而尽。 男人走后,塞巴斯查恩把餐巾从壁缝中扯出来,丢给一个仆人。 “脏了,扔掉。” 然后我的执事对我说: “您打算放过他?”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极大地损害了我们的利益!” 然后塞巴斯笑了。我有时真是讨厌他的笑容,因为塞巴斯总是故意地问一些他其实知道的事情。我明白,他这种明知故问的做法,只不过是想探求我的内心。 我们的契约,要求塞巴斯无限度的忠诚于我,在我有生之年。 但是,却没有要求我毫无保留。 这是我战胜这个契约的唯一可能。 田中老先生派人送了新调制的饮品给我,我说: “塞巴斯查恩,为了惩罚你的多嘴,把它喝掉。” “为什么要我喝这个!” 他的身体似乎抽搐了一下。 “因为……” 我忍不住说了实话: “你喝了会毫发无伤,而我还年轻。” 塞巴斯查恩皱着眉头把那杯饮品喝下去,他的表情,让我很满意。我看着他,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我真是觉得高兴极了,最后禁不住大声笑起来。 田中老先生离得不远,他在走廊里听女仆们聊天,时不时插一句。我跑过去,问: “你们在讲什么?’’ “少爷,最近从郊区那里传来消息,陆续有很多人的躯体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警察正在调查。” 一个女仆言简意賅。 梅琳抢出来补充: “不过,警察说他们被咬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搭在嘴边,好像随时准备掐死从嘴里无意中飘出的危险看法。 “难道,郊区出现了鬣狗?” “放心吧。” 塞巴斯查恩拍拍她的肩膀。 “梅琳,我们以后会带你去非洲观光的。” 田中老先生推推眼镜。 “不过据说受害人的身体上,值钱的东西都消失了。” 也许只是一件掩入耳目的盗窃案。只不过作案人对作案对 象的喜好有点奇特。我和塞巴斯查恩互相对望。 然后他说: “少爷,是不是该准备午餐了?您下午还有课程要学习。” 我在街上遇见那个男人之后的第八天。 造物主曾经用六天创造了整个世界,第七天他选择了休息。 在可以完成一个世界的七日内,如果一个人还没有处理好身上的事情,那么,他应该为自己的迟缓付出代价。 那一星期内,警察局的胖子联系了我,说案情大有进展,找到案犯指日可待了。 他找得到才怪。 蓝道爵士似乎也听说了,但他并不打算插手的样子,毕竟这是法多姆海恩家的私事案件,并不涉及女王。在没上报到他头上之前,他很高兴看见法多姆海恩家陷入丑闻。那只细长的老狐狸,还是这么热衷免费的戏码。他吝啬得都舍不得让人看见他的脂肪,所以,他总是那么瘦。 我托人带话给局长:毕竟涉及法多姆海恩的公司,为了我家的名誉,能否让我们来处理那些伪制的糖果? 下午那些盒子就堆满了我的客厅。 我吩咐塞巴斯查恩把它们送给刘以及他的手下。 我的执事挑挑眉毛,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份甜蜜的任务。 隔天我去拜访刘,那些糖是谢礼,因为他通过自己的交际圈,向我介绍了一位褐发的夫人。 欧德曼夫人将随着自己的丈夫到印度去寻找未知的财富和前途。在当局的宣传中,印度遍地是黄金和香料。那里是通往天堂的捷径,每一个前去殖民地的英国人,都会以为自己的祖先从未犯过原罪,没有被逐出伊甸园。 她想向我大量订购布偶玩具,式样不限,最好是那种表面有绒毛的。 “非常欢迎,您真是个难得的客户呢。” 我笑了。我不会为那些玩具所动,但我会为那些买我们玩具的人所打动。 “不过,请恕我问,您要那么多的玩偶,做什么呢。” 她也笑起来,她的笑容在柔软的头发以及浅金色礼服的衬托下,灿烂得闪闪发光。 “我想送给当地的孩子们,听说他们都很穷,没有什么玩具。” “您真是好心呢。” 我有点感动。 “可惜您这样善良的夫人却要离开英国,到别的地方去了。” “没办法。” 欧德曼先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着香槟。 “因为我没有长子继承权。” 他对我温和地笑笑,嘴唇上的灰色小胡子挤成一堆。 “所以我们要到远方碰碰运气。” 欧德曼先生是家中的幼子,无法继承爵位和财产。像他这样的人,空有贵族血统和社交地位,但却没有财富。他们或是参军,或是做其他贵族的家庭教师,总之要自谋职业,才能养活自己。有些人可以腆着脸皮悠闲地接受长兄的定期馈赠。但他连这个条件都没有。 老欧德曼子爵不是个有钱的人,遗产当然也不多,所以他的哥哥没有多余的钱可以送给他。他便要到檀香色的印度那里,使自己的生活得以扭转。 “这样。那么这些货物,不是太贵了么?” “哈哈,我们到了印度就会有钱了!所以,提前把家底花光也无所谓!” 欧德曼夫人把一缕长发缠在手指上,绕成长长的一截之后再把它们撸下来。她是个活泼的女人,这一点,很像我的安阿姨。 “那么,我给你们打一些折扣,一路顺风,上帝保佑你们。” 我十指交叠,托着下巴说。 我很高兴做成一笔不小的生意。 塞巴斯查恩先送我上了敞篷马车,然后他坐在我的身边。 “您今天很高兴。” “嗯,我赚了一笔钱。” 什么样的钱都会使人高兴,只要它们还有使用价值。 “这笔交易真的很顺利呢。” “只要不妨碍女王的名誉,我希望所有生意都很顺利。” 塞巴斯查恩淡淡地微笑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仍旧非常深邃。 我们现在,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偶尔我们还是会有默契的。 安洁莉娜阿姨举行了舞会,因为这一时期里有很多她认识的人都要远赴印度,原本日子就无聊,这下她以后要更加寂寞了。 她要为他们送行。 借着这个理由再狂欢一次。 我再一次遇见了欧德曼夫人。 她已经在上午验了货。每只小熊小狗或是海豚什么的,她都很喜欢。随手捡出几个来,拽一拽,看它们的做工和结实程度,然后对我说: “法多姆海恩家的东西,我非常放心呢。” “是的。” 我把礼帽捏在手里。 “我们是有信誉的。” 而傍晚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她,那个有着蓬松褐发的女人。 我看见她跳完了一轮又一轮的双人舞曲,从慢步跳到快步。跳,跳,跳。最后她终于累了。走到一旁的阳台上靠着栏杆休息。她的丈夫体贴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条纱巾,天气并不冷,但这半夜里,终究是有些凉风的。 她走进客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上去兴致勃勃,好像随时都会重新投入到那一圈圈旋转的浮萍中去,而不必被人邀请。 我走过去,对她说: “晚上好,欧德曼夫人。” 她把视线从舞池转向我: “您好,法多姆海恩伯爵。” 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她: “祝我们的生意愉快。让我们为了欧德曼先生的健康干杯吧。” “当然,也为了您灿若朗星的明眸。”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啊呀,您真会说话。” 她用一把小折扇掩着口,开心地笑起来。 她收下了那个小包裹——里面有六十金镑。 包着那些金币的不是普通的麻纱手帕,而是一方纯正的苏州刺绣,来自中国。 刘对我那些糖果的回礼。 我不知道那块绸缎是不是珍品,就像我送给刘的是劣质货色一样。不过安洁莉娜阿姨在日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块刺绣后告诉我,那块绣品上的花月蝴蝶至少用了二十种颜色。而且,鱼和鸟的眼睛是用玛瑙珠子穿成的。 这就足够了。 恭维了几句,然后我便离开。 等在楼梯旁边的塞巴斯查恩对着我微微一笑。 “鱼上钩了。” 我回报他以莞尔。 “塞巴斯查恩,你要记得替我收网。” “遵命,我年轻的主人。” 要不是他的脸孔和白衬衫,塞巴斯查恩简直要和楼梯的阴影融为一体。他那来自暗夜的魅力,总是吸引人不知不觉地朝着黑暗走去。 而我,却想要凌驾于那暗色之上。 安阿姨向我要那块丝绸,我说已经送人了。她问我是不是爱慕欧德曼夫人,还吓唬我说要告诉伊丽莎白。 我简直能想出我的未婚妻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一下子扑到欧德曼夫人身上去,然后…… “你的发卷真可爱,怎么卷出来的?” “你裙子的花边简直使我要发抖了,它为什么会如此的讨人喜欢呢?” 天哪,我突然觉得头疼欲裂,也许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 塞巴斯查恩挡在身前为我解了围。 他向安洁莉娜许诺,以后遇见了时尚的帽子和精致的手帕一定第一个告诉她。 女人啊,为什么总是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呢。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的糖果和玩具才能卖得那么好。我疲惫不堪地想。 这一批去印度的人,原本过不了多久就会起航远行。 但有件意外使他们犹豫,所以,很多人耽搁了。 欧德曼夫妇死于非命。 他们的尸体,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巷子被发现。身上有多处被啃咬的痕迹。 那方原本底色明蓝,如同晴空一般艳丽的绣品,就扔在欧德曼夫人身边。被血液浸污了,有一大片变成紫黑。 它原本还是一块讨人喜欢的饰物,但是现在,丢进厨房当抹布,都未必有好的擦拭效果。 美好的东西都是如此,始终只应该放在玻璃罩子里精心地呵护,原本的形态一旦被破坏,也许会丑恶得令人惨不忍睹。 而原本丑恶的呢?我们看习惯了,就会不知不觉地与它同流合污。 我赶去看的时候,警察已经将现场包围并且将它隔离出来。我只是站在警戒线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具已经不再青春美丽的尸体。 阿巴莱警探在一旁大声地招呼着什么,时不时地蹲下来测量一些痕迹。 “塞巴斯查恩?” 我扭头招呼我的执事。 “少爷,我们回去吧。这种场面,您还是不要多看。” 塞巴斯查恩体贴地搂住我的肩膀,带着我向另一个路口走去。 “我并不害怕。” 我说的是真话。 自从经历了那一场痛苦和屈辱,我的心灵像被淬火一样,变得异常强硬,再也不曾有过恐惧。 “那也不好。” 塞巴斯查恩温和地说。 他毫不犹豫地带我离开,远离那两具尸体,越走越远。 新闻的速度越来越快。第二天我看的各种日报都已经大标题登出了这个消息——“离奇死亡再现!”“野兽还是变态杀手?”“郊区噩梦伦敦上演!” 无一例外地描写一位圣母般的女人,欧德曼夫人,在为印度孩子带去福音之前,被惨无人道地杀害在家边。 “真无聊。” 我打了一个哈欠。警方一直没有消息。看来谁也没发现其中的奥秘。 “塞巴斯查恩,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去进行个说明么?” “随您的便,少爷。不过,大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塞巴斯查恩正在桌边为我倒茶。 “但是那个杀手,为人们造成了恐慌。他也应该除掉。” 我想了一会儿说。 塞巴斯查恩对我微微行了一个礼。 “我去为您准备出门的衣服。” 这次在警局我找的是阿巴莱警探,我对他说: “你知道欧德曼夫人曾经向我订过一批玩偶吗?” 他看看我,说: “伯爵,据我所知,她的货款已经一次性付清了。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另案处理。” “我知道。” 我两手叠放,拄着拐杖。 “如果你想知道她为什么被杀,不妨看看那批玩具。” 然后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巴莱在我身后吼。 我虽然是个有地位有能力的伯爵,但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子。 同年纪的人按地位分出等级,同地位的人按财产分出等级。总之总是用一些方法主观的来决定自己与别人的贵贱高低。而一旦发现对方超出了自己的见识范围,就会对其产生怀疑并且瞧不起。 有时这些警探和其他的人,真是让我觉得讨厌,他们的脑容量像是浮游生物一样,但我却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家主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想弄明白,就带人去查吧。也许你会得到奖励呢。” 塞巴斯查恩回头对他说。他的眼神一定很冰冷,因为我再也没听到那位警探有什么动静。我是见识过塞巴斯查恩用目光冰冻一切的本事的。 检测报告出来了,每只玩具里都藏着一两颗碎钻。一大批布偶,数量相当可观。 警员立刻通知现任欧德曼子爵,但他好像也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这些钻石来历不明,很显然不是欧德曼夫妇自己的。上流沙龙的人几乎各个知道,他们生活很拮据。 大量来源不明的财富,差点就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运往国外。盗窃?与银行家的灰色交易?走私? 圣母的面纱只揭开一半,光环就已经破碎了。 这个消息揭露出来,俨然又是上流社会的一个丑闻。 不过却是下午茶会的一个好消遣。 “您是怎么知道的?” 阿巴莱警探那次登门造访。我使他的案件有了一个新的进展,他的语气不得不客气了许多。 “法多姆海恩家的手段,我需要向别人汇报么?” 我摇着半杯白兰地。 他后来很不高兴地走了。我估计他自从转过身时,就已经开始在心中痛骂我了。而出了我家大门,恐怕就要在街上出声地大骂了。 “您真是的,何必这样呢。” 塞巴斯查恩正在从我背后的书架里找书。他准备在会客之后为我上一堂数学课。 “其实各种迹象有很多。” 我把杯子里的白兰地泼到窗外。 “一个肯为了贫困的孩子捐出全部家底的人,又怎么会对别人的钱起贪心呢。” 我把后背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 “那您又为什么用那块动人的织物去做包装呢?” 塞巴斯查恩脸上是一贯的优雅微笑,我看见他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出晶莹的光,配上他俊秀的面容有一丝诡异。 “您是故意引诱她进入您的圈套吧?” “塞巴斯查恩,不要忘记,她的一切,是由你去调查的!” 我觉得自己的右眼开始发热。 塞巴斯查思笑得眯起眼睛,笑容顽皮天真。 “我是受您的吩咐。” 这家伙!真是滴水不漏。 “我说过,我希望不会妨碍女王荣誉的生意进行得顺利。凡是有损王室脸面的交易,我会统统进行铲除。” 我看着他。右手握着左手拇指上的戒指。 “这是我们家族,所必须背负的命运。” 他看着我,这次他温柔地笑了。说: “好了,不管什么理由,您都躲不过这堂数学课。” 警察局现在的任务是找出那个凶犯。我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学习,处理各种业务——可以明言的,只能隐藏的,拜访我的亲友或是生意伙伴。时而会在一些沙龙里遇见刘,有时也邀请他来打牌或是去戏院包厢看最新的喜剧。 奇怪的袭人事件仍旧层出不穷。原本流传的只攻击尸体的说法,在欧德曼夫妇去世后改变了版本,于是引起了人们的恐慌。终于引起女王的注意了。 而我也渐渐没了耐心。 那天我又一次在安洁莉娜阿姨的聚会里遇见了刘,我问他“你的那位常客还去烟馆吗?” 刘的眼神意味深长,他撇起一边的嘴角,说: “伯爵,你也是我的一位常打交道的客人呢。” 我说: “我只是打听你最近的生意好不好嘛,这个你总可以回答我吧。” “哦~” 他的声调拐了很多个弯。 “我的生意一直很好,很多常客都经常去。” “那么,他今天会去吗?” “我所有的常客都天天去 。” “很好,多谢你。” 我笑得很满足。 “没什么。” 刘用小勺子搅着杯里的咖啡。 “你,要去我那里作客吗?” “好。” “不过,要付费啊。即使你是老朋友。” 塞巴斯查恩抢上前来。 “我家主人还年轻,怎么能到烟馆里去呢。” “那么,损毁的东西谁来负责?” 刘扭着脑袋看着塞巴斯查恩。 “不会弄坏东西的。” 我盯着刘的眼睛说。 “我对我的执事有信心。” 路上我对塞巴斯查恩说: “塞巴斯,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说,不许你弄坏一点东西。否则刘那家伙,一定会对我们大敲一笔的。” “您真是给我出难题。” “做不到吗?” “不。” 塞巴斯查恩对我彬彬有礼地说: “只要是主人的愿望,我都会满足。” “哪怕是随着您一起陨落黑暗。” 我再一次地,看见了塞巴斯查恩脸上那种诡异的光彩。 黑暗……如果这世上的温暖,都是孵化罪恶的温床,那么,就让冷酷的永夜降临,冰封这混乱的土地,重新孕育出一个洁净的光明。 中午过后我们一直在研究如何能不破坏刘的店,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而塞巴斯查恩坚持说,我在这个问题上抓住不放,就是对他的不放心。 我说,塞巴斯查恩,我对你,一向是非常相信的。 “哦~” 他像刘一样,发了一个很长的,声调变化很多的音,然后又柔和地笑了,但我突然觉得一阵心慌。 “那就是说,您其实,只是想逃避下午的社交礼仪课喽?” 塞巴斯查恩俊俏的脸凑得越来越近…… “塞巴斯……” 我的视线里塞巴斯查恩的面容慢慢变大,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看见他把一只手按在我的额头上,几乎和我鼻尖擦着鼻尖。接着我听见一声大吼: “老老实实给我去学习!” 课程结束了。塞巴斯查恩说: “少爷,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冷冷地看着他。 然后他又一次地,对我微笑了。小兔子一般温和无害。 “请您不要再为我刚才的失礼而发怒了。毕竟,您还年轻,读书是汲取知识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即使我是从那边过来的人,在这一点上也是不能代劳的。” “我知道……” 我低下头说,我只能自己生气。 我突然觉得,我的执事诡计多端,他真是狡猾,比我自己还要狡猾。 我们带着调酒师田中老先生一起出发,塞巴斯查恩建议这样。 把他带出来可真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老先生倒是很配合。而亚尼安和巴鲁多在旁边闹个不停。 “为什么带他去,为什么不让我去?” “塞巴斯查恩先生,我最近多么努力工作啊,你看我连花园的泥塘都填好了。” “那……不是泥塘,是池塘!你把荷花池给填了?” “塞巴斯先生,难道你对我做的餐点不满意?菲尼安总是跑到市区图书馆去听讲座,你也该带我出个门!” “巴鲁多,菲尼安再把房子给烧了怎么办?你至少应该把你的厨用武器收好吧?” 到后来我的执事明显地昏头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决心。然后他认命地拍了拍手。 “好吧!我带你们中的一个人去!你们赶快决定一个人,把田中替下来!” “我去!” “是我!” 我的两个仆人滚成一团。菲尼安揪着巴鲁多的领子,巴鲁多扯着菲尼安的胳膊。 “好了,快走!” 塞巴斯查恩跑过来,左手拉过田中,右手拖住我。 他朝着马车奔去,或是说,他原本打算朝着马车奔去。 但是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他的燕尾服。 “塞巴斯查恩先生……” 执事回过头,看见了泪眼汪汪的梅琳。 她的眼镜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都在闪闪反光,晃得我和塞巴斯查恩头晕目眩。 我无力地看着我的执事,突然对我的仆人们感到绝望。 “梅琳,我刚烤好的那块点心,就送给你吧。它放在橱柜里。” 塞巴斯查恩露出他那堪作招牌的美好笑容。 “还有,那两个笨蛋。” 他用手指指那边在地上乱滚的厨师和园丁。 “就像长不大的小鬼似的。主人不在的时候,这个家就拜托你照顾了!” “塞巴斯先生,您这么信任我,您真是个好人……” 梅琳这次整张脸都在放光。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们的马车已经狂驰出500米了。 田中按照我们的嘱托,躺在一个烟榻上,做着抽鸦片的样子。不过他叼的是中国旱烟袋,里面燃的是烟丝——这些中国土产是从刘那里借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真的染上毒瘾,我就要让你一次吃掉十斤鸦片,提早送你到上帝身边去体验生活!” 之前我对一头雾水的老先生这么说。他看起来总是一团和气,或是说,总是糊里糊涂的。而我可不想在自己身边挖一个无底洞。 “少爷,别这样。” 塞巴斯查恩拦住我。 “您不该对一个老人家这么凶。” “塞巴斯……” 我抬头看着他。 “不必这么紧张。” 他肯定地回答我。他的保证很有重量,令人安心。我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我们像上次一样,藏在隔壁的房间里。好象两个真正的烟鬼一样斜躺在榻上。 我透过缝隙看着田中歪在那里的圆滚滚的身体。他灰白的头发梳得乎平整整地向脑后背去,脑袋看起来也是圆圆的。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我的调酒师,而是法多姆海恩家出产的一款大玩具。 他像我们安排好的那样,过不久就喊一声:再给我换一个烟泡。 刘家训练有素的小猫们就装模做样地进去一次。 有一阵子他没了声息,我们赶紧挤在一起看。 让我们备感沮丧的是,老先生躺得太舒服,他睡着了…… 赶紧派只猫咪过去摇醒他,告诉他继续。 田中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想了想,然后开始不停地抱怨: “钱啊,越花越少。过了这最后一次瘾,我就自杀去!” 折腾了很久后,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掀帘走进他的房间。 “就是这个了!” 塞巴斯查恩一下子变得很振奋。 “您看起来很烦恼?” 那个人说。 “是的,我很穷困。而且我也老了,见过了很多东西,我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了。” “但是您看起来还是很有气派。” 我有点后悔没把田中装扮得落魄些,至少应该把他的头发弄得凌乱点。 “这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了,我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去见上帝或是撒旦。” 我真没想到我的调酒师反应这么迅速而自然。啊!不愧是老人家,见多识广,他就是去国家歌剧院,上台演出都不用看剧本! 我家仆人有时也挺聪明的。 “我愿意帮助您一 点钱,使您好好享受这瑰丽的人生。您可以很久后再还呢。”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未必能活很久了……” 我激动的时候,他们的演出还在继续。 那个男人还在循循善诱,而房间里的侍女小猫们都已经退走,他没发觉无声走近的塞巴斯查恩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我的执事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肩膀。 他大惊失色,回头看时,塞巴斯查恩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脑袋,用力把他向地面压去。 而他突然间,变化了形态,他的身体变成了扁扁的一片,绕过塞巴斯查恩的手,向窗缝挤过去。 塞巴斯查恩一瞬间掏出了银质的叉子,扬手间甩出了三把,上中下牢牢地把那个黑色半透明的物体钉在地上。 那个怪物卷起尾巴,朝着塞巴斯查恩抽过去,它极力想挣托那些叉子,所以失了准头。他的尾巴偏了角度,向着门口打去。 而那里,正站着赶来看热闹的刘! “刘!” 我们同时惊慌地喊了一声。 我没看清刘是否挨了这一击,但是我看见刘向后飞进了大厅里。 然后,由大厅穿过开着的大门,直直地飘上了对面的房顶,他像燕子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屋檐上。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老板!” 看见他的猫女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那天我知道了,刘这个烟馆店长不吸鸦片或是其他毒品,证据是他敏捷的身手。 后来我知道他的烟枪里,点的是薄荷,一种清凉能使人保持冷静的作物。 我们走神的时候,那条黑影已经扭出了银叉控制的范围。他滑过门槛,到小院子里去了。 塞巴斯查恩跳出去挡在他的面前。 “那是什么?” 我问,刘已经跑回他的店里来,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我旁边继续作壁上观。 他撇着一边嘴角笑了。 “饕餮。” 那条黑影又开始变形,化为了一只野兽的样子,它身上被满鳞甲,而脖颈上一圈长毛,眼睛灯泡一样凸出来,有着方型的大嘴。很像是中国用金属铸造的某种野兽。 我在刘借给我的画册上还看过石头雕刻的装饰兽,他说那是石狮,我说一点也不像狮子,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不懂欣赏这些来自东方的东西。就像我不明白刘为什么在伦敦还坚持穿着他的长袍。而不象其他长年居住在英国的外地人一样,入乡随俗地换上西装礼服。 “中国传说中的神兽,专司人的贪婪。” 他在一边不急不缓地解释。我说: “贪婪。七宗罪中,也有关于贪婪的罪孽。” “是的,我知道。” 刘手里又转着他的烟枪。 “关于人性的弱点和缺欠,东西方倒是有很多相似的洞察。不过文化差异就实在相差太大。” 塞巴斯查恩正面对着那只神奇的野兽。他敞开他的燕尾服,对它说: “来吧,攻击我吧……” 他的语调很平和,没有挑衅,也没有恐吓。 但他脸上却显出必胜的信心。 而那只奇异的野兽盯着他,似乎很迷惑的样子,然后,它犹豫了。 在它犹豫的一瞬间,塞巴斯查恩扑过去,用外套把它包裹起来,紧紧地掐住,任它扭动挣扎。 后来我曾经问他当时是怎么回事。 塞巴斯查恩说: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所以,我心里,没有贪欲。 就是这么简单。 饕餮吸食贪婪的人的心灵。它吸收掉他们的精气,让他们在贪婪之中倍受痛苦。 贪婪不会直接杀人,但绝大多数的痛苦都和它有关。 但它没法让塞巴斯查恩痛苦。 那些郊区的尸体,死后显出了被贪婪侵蚀的痕迹。他们的财物,被吞进了饕餮的肚子。 它是这个烟馆的常客,因为在这里聚集了太多的无所事事,和与其成正比例的贪心。 实在是个方便的餐馆。 我问刘: “它为什么不破窗而出呢?” 刘缓缓地回答: “因为它贪心啊,舍不得弄坏东西。” 我猛然醒悟: “那你之前还想收什么钱!” 他慢慢地晃着一根指头。 “烟袋租借费~” 那天我说: “赛巴斯查恩,你的弱点是什么?你怕什么,老实地回答我!” 他说: “应该没有。” 我说不可能,你在骗我。 那个时候的天空,颜色已然凝重,太阳开始缓步下落。 他笑了,说,我怕夕阳的光辉。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抬腿登上马车。 他在车下追着车厢跑。 “少爷!夏尔少爷!” 在路口,落日血红的残照已经将一切染上庄重且惨烈的颜色。我命令车夫: “快走!我要趁早赶回去!” 车夫唯唯诺诺,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赛巴斯查恩在车厢后面渐渐落远,他也慢慢地停止了追赶,然后—— 我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嚎。 回头望去的时候,我觉得我在做一个逼真但又不真实的梦。梦总是不真实的,但进行的时候,总让我们以为它是真的,而世间的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黑夜白天交错着,真假融合着,每天的生活都以为是在做梦,而看见虚假的表象又认为它确切存在。 赛巴斯查恩,在如血的夕光里,散落成灰。由一具人形的堆叠,渐渐变成了零散的粉末,随风飘落。 “停下!停下!” 我大叫。车夫猛地勒住缰绳。马头高昂,两蹄悬空,同时“咴——”地嘶鸣一声。 我跳出来,车厢还在剧烈地晃动。 拼命地跑去,可是我却没法阻止塞巴斯查恩被风一点点地吹散。 “塞巴斯查恩。” 我探着手大叫,可是他还是只剩下一小堆灰烬,在微风中逐渐变少。伸手抓了一把,却又从指缝里漏掉了。 我用手杖重重地顿了一下,那确实是一堆极细的灰土,尘埃飞扬。 世界一瞬间好像改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以前我也并不认识塞巴斯查恩。这个世界不过是按照它原本的样子在前进。就像一朵花不会因为一粒灰尘而停止绽放一样,其实一切都还那么井然有序。 车夫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他应该感到疑惑,但是,像很多人一样,他看到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不是去探求它可能的原因,而是直接否认了它存在的真实性。 他想不通塞巴斯查恩怎么变做了灰,就自动认为看见了幻觉。然后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以为他的主人,我,在路上突然发癲了。 我任由他塞进车厢,马车重新驶向法多姆海恩的府邸。 车轮刚开始滚动,巷子里就好像慢慢地聚集了人,我的视线很恍惚,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这样子。但我想,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一定像我一样恍惚。 梅琳在门口等着我,镜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该怎么向她说明呢?也许什么也不必说,时间只要足够漫长,那它就会替你精准地阐述一切。 我脱去外套,一双手把它接过去,挂在衣架上,然后托来一杯热牛奶。 “少爷,喝点歇歇吧。”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温文尔雅的笑脸。 “你……” 我一瞬间怒火冲天。 “您想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所以,我要尽量满足主人的要求。” 他仍旧彬彬有礼。 我一手杖抽在他脸上。 塞巴斯查恩手中的托盘和杯子一起泼翻出去,牛奶溅了一地。 梅琳尖叫一声“塞巴斯先生!”她扑过去,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犹豫片刻,她开始捡拾瓷杯的碎片。 “梅琳,住手吧,你看不清。” 塞巴斯查恩趔趄一下,站稳之后蹲下去,帮她把那些碎片扔到托盘里。 这时候他还是那么温和。 他蹲下时,顺手擦了下嘴角,脸上的那抹淤紫立刻随着他的动作化成了浅白。他似乎笑了一下,笑容里藏着嘲讽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在针对我。 塞巴斯查恩,他时刻服从我,却又时刻让我无可奈何。 我知道,我并不能完全控制他。 我的灵魂,最终将属于他。 即使我想挣脱。 棺材店那位敬业的老板,处理起尸体来比警察专业得多。他们是出于职业,而他是出于职业外加心中的爱。而这种专业有时也很让我头疼。 比如说,他看见欧德曼夫妇的尸体时说: “小伯爵,这些和那一系列的不太一样哦。” 不过,阿巴莱警探派人通知我,说案件已经破了。 他自己是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 凶手是个驯兽师,在剧院里偶然听到了欧德曼夫妇的闲谈,像有耐心的欧德曼夫妇一样,他也很有耐心地策划了这次谋杀。但除了几十金镑外什么也没找到。 让野兽把尸体咬坏,那不过是个鱼目混珠的做法罢了。 这个结果使我长出一口气,而且,明显是个更适合上报的说法。 塞巴斯查恩带回来的那个东西,被他安置在厨房下水道附近。结果我经常听到类似的对话: “塞巴斯先生,餐具打破了,怎么办?” “丢进下水道!” “塞巴斯先生,蛋糕烤焦了。” “扔进下水道。” “塞巴斯先生……” “扔进去吧,它不会堵塞的!” 不过有一次梅琳的银项链不小心掉下去了。塞巴斯查恩立刻劝她死心,告诉她肯定再也找不到了。 刘听说饕餮成了我们填不满的垃圾筒,颇有微辞。塞巴斯向他保证,一旦有个神秘动物调查局出现,他立刻把贪婪的生物还给他们。 “有了它,我的日子就轻松多了,暂时借给我吧。” 我这一次郑重地谢了刘,请他来我的府邸作客,送给他一份新出品的最好的糖果。由海多姆法恩家的糖果师傅亲自送给他。 他看见那位师傅时,说: “我曾听说,你要求他一礼拜内从英国消失。” “影子追随本体,但又不是本体的一部分。法多姆海恩本来就是英国的影子,进入法多姆海恩家,就等于从英国消失了。” 塞巴斯查恩站在我身后替我解释。 “在他补偿了给我们造成的损失之前,我不会放他走的。” 我懒洋洋地说: “尝一尝吧,刘,我家的师傅,手艺棒极了。在口味上,他很会设计花样。” 作为回礼,他送给我一方小巧的,暗红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浅红的花。刘说: “这是灯笼花,又叫倒吊金钟。很美丽,但也很脆弱,禁不起打击。” 我决定把它赠给安阿姨。 “虽然不是什么高贵的图宰,但是刺绣的手工还不错。” 刘抿了一口红茶。我和他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一个额外的收获,就是,以田中先生为原型的不倒翁,甫一推出,就卖得好极了。 黑暗之匣 当法多姆海恩伯爵抱着亡妻烧焦的遗体,在熊熊烈焰中望着唯一的幼子夏尔哭喊着朝自己奔来时,原本充满愤怒、痛苦与绝望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英国最有名望的贵族法多姆海恩的当家人,理应从生至死都保持着不容侵犯的骄傲与至高无上的尊严。但是,从伯爵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的充满爱意的微笑,并非留给那些为他绘制遗像的庸俗画家们。 他在烈火中竭尽全力地睁大眼睛,将那个平凡而充满温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镌刻在幼子稚嫩的心灵里,直至它变成永远不可磨灭的美好记忆——夏尔的小手紧紧牵着父亲的大手,站在英国古老乡村那高高的山岗上,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夕阳。 夏尔,无论你今后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危险,在惊惶失措放声痛哭之前,请努力回想起这一刻,与父亲同在的这一刻。 是的,父亲。年幼的夏尔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还来不及从尖尖的下巴上滑落,便被热辣辣的弥漫着焦味儿的狂风无情地烘干了。 半年之前。 夏尔的八岁生日即将来临,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唯一法定继承人,那些对于平凡家庭出生的小孩子们而言极具诱惑力的礼物诸如糖果、玩具、精美衣服等,在夏尔眼中却如一堆空白的信纸,没有半点吸引力。 叔叔维克多男爵是一个为人风趣,极懂讨人欢心的人,听说哥哥与嫂子正在为侄子夏尔的生曰礼物烦恼时,便派手下的仆人送来了一匹半岁大的小马驹,还配着一副纯金打造的异常华丽的马鞍与一套为夏尔度身定制的骑马服。夏尔兴奋极了,扔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在仆人的服侍下穿上骑马服,手握马鞭,脚蹬一双手工缝制的黑色鹿皮靴,得意地昂着头在豪华的前厅里走来走去。 “少爷真漂亮啊!” “没错,瞧他的模样儿,简直和伯爵大人小时候一模一样!”“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隐约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气质,这就是尊贵的法多姆海恩未来当家人的气质吧!”仆人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赞叹着,尽管与威严冷峻的伯爵近在咫尺,却丝毫不愿掩饰对小主人的由衷喜爱之情。 伯爵夫人轻盈地走到丈夫身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口吻戏谑地说: “您为什么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瞪着夏尔?莫非,对于眼前这位青出于蓝的法多姆海恩家小主人,您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巨大威胁吗?” 还未等伯爵答话,旁边的维克多男爵便哈哈大笑起来,银白色的长发从略显狭窄的额头上飞快地拂过,也拂去了他脸颊上的一抹难以名状的红晕。 “嫂子的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哟,我哥哥还不到四十岁,对男人而言正是一生中的黄金时刻,他精力旺盛,心智过人,在他的领导下,我们法多姆海恩家族无论在名誉、地位以及财富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维克多男爵富有魅力的磁性嗓音在宽敞的大厅里久久回响,仆人们貌似恭敬地垂手站成一排,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暗地里却相互交换着不屑的眼神。 虽然在英国的宫廷舞会与社交沙龙中,银发披肩相貌英俊的维克多男爵永远是最受人瞩目的焦点,其风头甚至超过了他的哥哥法多姆海恩伯爵,但在仆人们的心目中,他却拥有着与其优雅外表极不相称的冷酷内心。 伯爵的女仆杜丽曾经介绍自己的表妹丽莎去维克多男爵家里当厨娘,谁知在一次男爵举行的招待皇室贵族们的宴会上,从未见过如此排场的丽莎由于过度紧张,失手打碎了一只银杯。男爵面不改色,对丽莎微笑着摆摆手,示意她重新换个杯子即可。客人们纷纷称赞男爵的宽容大度,因为犯错而忐忑不安的丽莎总算松了一口气。谁知宴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她就被男爵无情地撵了出去,并被勒令永远不得踏入男爵名下的任何领地之内。最令人气愤的是,已经在男爵家做了三个月厨娘的丽莎,临走时没有拿到一枚硬币,全部被男爵以赔偿银杯的借口扣下。 这件事迅速在伯爵的仆人中间传开,所以每当男爵出现在伯爵的城堡中时,仆人们便你推我拒,谁都不乐意上前伺候他。假使有哪个倒霉蛋不幸被选中,为尊贵的维克多男爵阁下敬上一杯热腾腾的玫瑰红茶,那么他多半会预先在厨房朝茶杯里吐上一口唾沫,然后再一本正经地端到男爵面前。 上帝保佑,顽皮的夏尔适时打断了叔叔令人生厌的长篇大论。他挥舞着马鞭,飞快地冲出大厅,来到城堡外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众人也随后跟了出来。那匹作为生曰礼物的小马驹正低着头,一边惬意地嚼着草茎,一边“扑扑”地打着响鼻。它是一匹有着名贵血统的纯种马,毛色纯白无垠,看不到一根杂毛,夏尔一眼便爱上了它。 “夏尔!试着骑骑看,叔叔可是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跑遍了英国各地,最后从威斯安特郡的一位退役骑士手里买下了它,它的祖先曾经参加过赫赫有名的十字军东征哟!” 维克多男爵笑眯眯地拿着一根古色古香的烟斗,一面优雅地吐着烟圈,一面极力怂恿着早已跃跃欲试的侄子。 夏尔闻言,从仆人手中接过缰绳,疼爱地拍了拍小马的脖颈,然后左脚踩上马鞍一侧,右腿异常灵活地用力一蹬,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跨上了马背。小马欢快地发出一声嘶鸣,在夏尔的引领下开始慢慢地踱步,然后绕着草坪轻快地小跑,最后越跑越快,在众人眼前跃起一道银白色的闪亮弧线,引来阵阵鼓掌声与喝彩声。 伯爵夫人惊喜交集。 “夏尔的骑术为何进步得那么快?我记得上个月,他还只能在仆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骑上马背溜达片刻而已,怎么转眼间便能纵马奔驰了?” 伯爵依旧保持着沉默,不过,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英俊的脸庞上闪烁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矜持笑意。 这是他的儿子啊,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无论从长相、气质还是勇气、智慧,都将远远超越自己的夏尔·法多姆海恩,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甚至每分每秒,他的进步与成长都令自己感到无限的喜悦与骄傲。夏尔势必成为继自己之后,法多姆海恩最出色的当家人——对此伯爵毫不怀疑。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比起所谓的家族荣耀,年幼的夏尔则意味着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伯爵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偶尔当夕阳西下时, 自己无意推开书房五彩斑斓的琉璃窗,会发现年幼的夏尔孤零零地蹲在草地上,沉静地与自己的影子结伴玩耍。 当感觉到父亲比夕阳更加灼热的眼神时,夏尔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那个时候,素来以强硬冷峻著称的,面对无数强敌都毫无惧色的伯爵大人,眼角便会突然湿漉漉地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一股飘入鼻间的异香打断了伯爵的沉思,他皱起眉头朝周围望去,最终确定这股奇怪的香味来自弟弟维克多男爵的烟斗。察觉到哥哥怀疑的视线,维克多男爵炫耀地扬起手中的烟斗,解释道: “这是‘伊丽莎白号’货轮从神秘的东方圣地印度带回来的上等烟丝,香味奇异无比,据说吸食之后还能有效缓解神经紧张、头痛以及抑郁症等。哥哥,你想试试看吗?” 伯爵摇摇头,男爵悻悻地叼着烟斗,深深吸入一大口烟。这时夏尔正好纵马来到他的面前,男爵将口中的烟悉数吐了出去,烟圈袅袅地升向天空,其中有一多半都飘进了小马的鼻孔。 就在众人兴致勃勃地观看夏尔的马术表演时,灾难猝不及防地发生了!过了片刻,小马突然痛苦地嘶叫着,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后腿乱蹬,好象突然发了狂一般,拼命想把背上的夏尔颠下来。众人纷纷惊叫,爱子心切的伯爵夫人立刻命令全体仆人上前帮助小少爷,却被伯爵严厉制止了: “如果连这点困难都 克服不了的话,还怎么继承法多姆海恩的家业!” 伯爵夫人低声抽泣,众仆人忧心如焚,可是谁都不敢违逆伯爵的命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尔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如果有谁曾经嫉妒过他的家世,憎恨过他的富有,甚至为他的幸运而感到忿忿不平的话,那么此刻,所有这些卑劣的想法都自动消失了——不错,他的确得到了法多姆海恩的家业,可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 惊慌失措的夏尔听见了母亲的哭泣,也听见了父亲的训斥。年仅八岁的他尽管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却默默咽下了即将涌到嘴边的哭喊,出人意料地镇定下来。他用双腿牢牢夹紧马腹,伸出双臂死死地在小马的脖颈处搂抱成圈,并且用尽气力将圈越收越紧,任凭小马如何腾跃蹦跳,都始终无法将他甩下马来。这是小男孩与小马驹的较量,也是夏尔与自己那不可知的未来的较量。夏尔,你不会输给它,你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对吗?法多姆海恩伯爵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仿佛是听到了父亲的由衷鼓励,几近虚脱的夏尔再度振作起来,从小小的胸膛里发出低沉嘶哑却坚定有力的呐喊“啊——!”他用双手死死掐住小马的脖颈,直至将十根手指深深陷进它的皮肤。小马痛苦地垂下头去,它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法抵御夏尔的力量,终于慢慢地放弃了挣扎,站在原地不动了。夏尔从马背上跳下来,虚弱至极地跌坐在草坪上,朝众人扬起苍白而自信的俊美笑颜。 一瞬间,法多姆海恩伯爵仿佛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不,他比自己更勇敢,更坚强,更具有王者的不朽气度与无敌风范。如果是这样,夏尔,父亲便会放心地离你而去,并且永不回头。但是,在那个无比痛苦的时刻来临之前,父亲仍然会如此深深地凝望着你,冷漠地,骄傲地,挚爱地。 “少爷胜利了!”“少爷真棒!”“少爷我们爱你!”一片寂静过后,如梦初醒的仆人们终于爆发出热烈的呼喊。他们忘记了主仆之别,纷纷张开双臂朝夏尔激动地奔去,伯爵搂着感极而泣的夫人,微笑着望着这动人的一幕。 突然,不知何时从现场消失的维克多男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杆猎枪。 “夏尔别慌!叔叔来救你!”只见他一面高喊,一面迅速地朝天空举起了猎枪。 “呼——!” 已经安静下来的小马驹乍听见枪声,再度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双蹄,朝夏尔狠狠地踏了下去!夏尔勉强在草坪上打了个滚,躲过了第一波攻击,可是小马驹仿佛丧失了神智,疯狂地继续朝他的头颅踩踏下去,夏尔先前与马驹搏斗多时,体力早已透支,现在再也无法闪避,只得用手护住脑袋,绝望地躺在原地等待死神来临。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兀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失声惊叫,眼睁睁地望着夏尔再度置身险境。伯爵夫人叫了一声便晕倒了,伯爵虽然面色苍白,却依然镇定如常。他夺过弟弟手中的猎枪,拉栓,子弹上膛,瞄准,射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宛如魔鬼附身一般。子弹以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速度急飞而出,准确无比地贯穿了那匹狂马的脑袋。小马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嘶叫,便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狂喷而出的鲜血如一团恐怖而绮丽的血雾,透过明媚清新的曰光,在死里逃生的夏尔眼前交织成了令他终身难忘的诡异风景。 “少爷!” 仆人们冲了过去,将夏尔紧紧抱在怀里,争相抚摸着他柔亮的头发,鲜嫩的脸颊以及血迹斑驳的幼小身体。 “少爷,你受伤没有?”“少爷,你哪里痛,快告诉我!”仆人们泪流满面,早已忘记了与这位小男孩的主仆之别。他们效忠法多姆海恩家族,他们崇拜法多姆海恩伯爵,可是他们爱夏尔。不知何时,这小小的,倔强的,精灵般的男孩,已经彻底收服了他们的心,他们的感情以及他们的灵魂。 在众人的簇拥下,夏尔与母亲被抬进了城堡的卧室,偌大的草坪上顿时空荡荡的,只留下了法多姆海恩家族最有权势的两名男子:法多姆海恩伯爵与维克多男爵。男爵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仿佛仍然未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伯爵淡淡一笑,扔下手中的猎枪,亲热地挽住了弟弟的肩膀。 “维克多,谢谢你。” “什么?” 男爵无法置信地瞪视着伯爵。 “哥哥,难道,难道你不责怪我吗?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让夏尔骑马,如果不是我太过莽撞慌乱开枪,令小马受到惊吓,它就不会有机会伤害夏尔……” 伯爵坦诚地凝视着弟弟的眼睛。他与维克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相差整整十岁,除了年龄,他俩的身材、外貌、脾气秉性都迥然不同,但是,他俩都继承了父亲那双迷人深邃的眼睛,他们的亲人与死敌能够从其中看到任何感情的流露:欣喜、愤怒、忧伤、冷漠……只有一种情感谁都不曾见识过,那就是妥协。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环境妥协,即使他们面临魔鬼的威胁。 “不,维克多,我怎么会责怪你呢?你送来的小马是夏尔今年收到的最棒的生曰礼物。至于它突然发狂,谁都无法预料,与你又有何相干?再说,如果不是你及时拿来猎枪,也许夏尔早已丧命了。所以,我代表夏尔,代表你的嫂子,更代表整个法多姆海恩家族谢谢你。你会永远守护夏尔,守护法多姆海恩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对不对?” 伯爵紧紧地盯着男爵的眼睛,不容他的目光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了男爵的脑海。他都知道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精心策划的布局,从送小马给夏尔的那一刻起,他便洞悉了我的用心。我怂恿夏尔骑马,用特制烟草刺激小马的神经系统使之发狂,我假装鸣枪救人却意在置夏尔于死地,这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仍然沉默不语,仍然谈笑风生,甚至当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时,他依然保持着那镇定得几近冷酷的微笑。多么可怕的男人!他杀死小马的动作是那么流畅,那么完美,那么游刃有余,男爵深信,如果伯爵愿意,在杀死小马之后,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转过身来,将第二发子弹射进自己的胸膛。 可是他并未这样做。为什么?绝非顾念所谓的“手足之情”,更不可能出于怜悯——死在伯爵剑下的仇敌不计其数。维克多男爵默默地思索着,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狂妄,无可救药的狂妄。关于法多姆海恩家族有一个非常古老而神秘的传说:每一任当家人去世之前,都会将身边的人尽数遣退,只留下新一任当家人,并且交给他一件举世无双的宝物——黑暗之匣。据说,黑暗之匣里封印着魔鬼般的神奇力量,拥有它的人,便能成为全世界的主宰。 哥哥不杀我,一定是因为他自恃拥有黑暗之匣,所以根本没将我这个“威胁”放在眼中。哼,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血的代价!想到这里,男爵将右手放在胸口,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对着伯爵庄严宣誓: “我,维克多·法多姆海恩,以家族之血起誓,将用生命守护法多姆海恩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如果违背誓言,愿受地狱之火吞噬!” 伯爵用利刃般的锋锐眼神久久审视着男爵,直至男爵无所遁形,瑟缩地拱起肩膀,露出平日难得一见的狼狈之态。夏尔,我为你收服了他——维克多·法多姆海恩,这个像银狐般英俊却比银狐更狡诈的男人,与其逼他成为最危险的敌人,不如安抚他变成最得力的臣子。伯爵满意地点点头,抛下匍匐于地颤抖不已的男爵,愉快地大步走进了城堡。 尽管此刻已近正午,阳光耀眼,跳跃的光线跃过草坪洒下点点碎金,可是当维克多男爵昂然 而立,潇洒地将黑斗篷向身后挥出时,巨大的阴影仿佛受到魔鬼诅咒般,笼罩了城堡的整片天空。 数日后,因意外而受伤的夏尔终于痊愈了。虽然在驯马时几乎丧命,但他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很快便忘记了那些不快的记忆,又苦苦缠着叔叔替他再买一匹小马。 “夏尔,在你成人之前不准再骑马了,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件,你让妈妈怎么办?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啊!” 素来温柔慈爱的伯爵夫人闻言,扔下手中的针线活,倏地站了起来,语气严厉而坚决。 夏尔闷闷不乐地垂下头,维克多男爵朝他夸张地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伯爵放下手中的文件,若有所思地望着儿子,半晌后突然开口说道: “夏尔,你愿意与我一起去骑马旅行吗?” “什么?骑马旅行?愿意!愿意极了!” 夏尔惊喜交集,连连点头,一迭声地表达着他的兴奋之情。 伯爵夫人刚想开口表示反对,维克多男爵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真是个好主意!既让夏尔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闻,又锻炼了他在艰难环境中的生存能力,为他将来继承家业打下坚实的基础,这真是一举数得!嫂子,你不必为夏尔担心,有我哥哥这位全英国最出色的勇士陪伴他,照顾他,夏尔一定会非常安全的!” 伯爵含笑点头。 “夫人,维克多说得对极了,你就放心吧。在我们外出旅行的这段期间,就由维克多暂时代为处理家族大小事务吧。” 维克多男爵内心一阵狂喜,表面却淡淡地不动声色,朝伯爵深深鞠躬致意。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直至您回来为止。” 夏尔欢呼着扑进母亲怀中,伯爵夫人依依不舍地摩挲着爱子光洁的额头,美丽的面庞上泛起一股难言的哀愁。 翌日,伯爵与夏尔身着便装,在伯爵夫人的朦胧泪眼中,在维克多男爵彬彬有礼的注视中,在全体仆人不断挥动的手臂中,共骑一匹骏马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伯爵似乎有意锻炼夏尔挑战困境的能力。短短的三个多月,父子俩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英国全境,对于年幼的夏尔来说,这真是一次异常艰苦的旅行。第一天,父亲便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当他们骑马从清晨走到日落时,夏尔已经又累又困,饥肠辘辘,小小的身体在高大的马背上东摇西晃。好不容易来到一家装修华丽的旅店,伯爵却过其门而不入,就这样接连错过三家旅店,直至深夜时分才选择了一家最不起眼的破旧客栈投宿。 当睡眼惺松的老头儿为他俩端上一盘散发着腥臭的隔夜马铃薯时,夏尔厌恶地将盘子推翻在地。 “捡起来!” 伯爵严厉地命令道。 “不!我才不要吃这种东西!” 夏尔倔强地拒绝。伯爵与他对视半晌,冷笑着说: “你会后悔的。” 然后默默俯身,从地上拾起沾满了灰尘的马铃薯,一块块地放进嘴里。夏尔震惊不已,他愣愣地望着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这个开怀大嚼龌龊食物的男子,当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伯爵大人吗? 伯爵吃完了所有的食物,便倒在床上睡着了,床单肮脏不堪,显然有数天不曾清洗过,可他似乎全不在意。可是夏尔却失眠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住宿,恶劣的环境甚至令他无法呼吸,他真不明白父亲为何故意选择这种地方投宿?又过了一阵儿,夏尔感觉自己更饿了,他的身体紧紧蜷成一团,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啃咬着,发出低低的呻吟,可是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 “你会后悔的!”夏尔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警告,他开始强烈地怀念那盘隔夜马铃薯的味道。 总算熬到隔天清晨,店老板为他俩送上一盆清可见底的麦片粥,上面零星飘浮着几片腐烂的菜叶。夏尔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大口大口地吃着,冷眼旁观的伯爵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这里是法多姆海恩家族最贫穷的领地之一,孩子,好好地看,仔细地记住,当你在富丽堂皇的城堡中过着王子般的生活时,你可怜的子民却连这盆清粥都喝不上。” 夏尔凛然抬头,伯爵却没有再说什么,也低头喝起粥来。一股异样的暖流从夏尔幼小的心灵中汩汩涌出,他含着汤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父亲英俊的侧脸,这才隐约感受到父亲对自己深沉的爱与无尽的期许。他比从前更加热爱父亲,崇拜父亲,敬畏父亲,不过夏尔却像一名真正的贵族般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终于开始成长了。 接下来的旅途中,夏尔经受了更多的考验。暴雨肆虐后的乡村小路分外泥泞难行,伯爵要求夏尔牵马步行, 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坐在马背上,望着年幼的爱子吃力地拽着缰绳,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进。突然,夏尔脚下一滑,便重重摔倒在地,浑身溅满了泥浆,狼狈极了。 “快爬起来!身为法多姆海恩家的继承人,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做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伯爵撇着线条优美的嘴角,幸灾乐祸地说着风凉话。 夏尔挣扎着回过头,不甘示弱地瞪了父亲一眼,便强忍疼痛站了起来,拉着缰绳继续朝前走去。那匹马仿佛也传染了主人“刻薄”的坏毛病,竟垂下头将四蹄牢牢钉在原地,任凭夏尔如何呼喝,它就是不肯挪动半步。伯爵的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笑意,他倒要瞧瞧夏尔如何对付这匹欺主的劣马。 愤怒地叫嚷片刻之后,夏尔渐渐冷静下来。他咬着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思索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突然,夏尔眼睛一亮,得意地走到马前,朝父亲深施一礼,说道: “伯爵大人,请将您的佩剑借我一用。” 伯爵耸耸肩,抽出腰间佩剑递给夏尔,夏尔奋力将剑拔出黄金打造的剑鞘,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劣马大声叫道: “凡是不服从我,夏尔·法多姆海恩的家伙,不论是人是马,我都绝不留情!” 话音方落,只见夏尔举起宝剑,毫不犹豫地朝马头狠狠劈下!马骤然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哀鸣,扬起前蹄连连倒退,如果不是伯爵骑术高超,它早就跪倒在泥地里了! 经过这场交锋,劣马终于对它的小主人心悦 臣服,而伯爵的表情也仿佛雨后的晴空,显得那 么俊朗迷人。他纵马绕着夏尔来回地兜着圈子, 突然伸出手去,将幼子拉上马背,低头在他的后颈深深一吻。夏尔怕痒般地打了个喷嚏,伯爵不由仰头大笑。看见了吗,维克多,我的夏尔已经超越了你,他将成为你无可置疑的主人!伯爵搂紧坐在身前的爱子,策马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终于,到了漫长旅途的最后一天。伯爵与夏尔登上了位于肯特郡的一座古老山岗。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周遭寂静极了,父子俩并肩伫立,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巨大的夕阳放射着炫目而冷冰冰的橘色光芒,不由令夏尔想起万圣节那裂开嘴巴狂笑的南瓜灯。晚归的野鸟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匆匆从他俩的头顶急掠而过,仿佛被什么东西追逐一般。山风焦躁地拂弄着树梢,枝影重叠摇曳,哗哗作响,就像有人躲在树后喃喃低语。 夏尔第一次见到如此特别的风景,美好,静谧,神秘,充满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吸引力,那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简直就像一场久违的迷梦,梦的尽头有一个模糊不定的黑影,不是父亲法多姆海恩伯爵,也不是叔叔维克多男爵,他到底是谁呢?是谁呢?夏尔拼命地睁大眼睛,却始终无法看清楚他的模样,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灵魂……夏尔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黑影伸出手去…… “夏尔!你 想做什么?” 伯爵猛地大吼一声,将夏尔前倾的身体拉了回来。夏尔如梦方醒,望着脚下幽深莫测的山谷,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父亲及时相救,也许他便会一头栽了下去。 “夏尔,你怎么了?都怪父亲不好,逼你做这么漫长而艰苦的旅行。你一定是生病了,额头好烫!” 伯爵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脸颊,平曰刻意隐藏的父爱在此时表露无遗。夏尔靠在父亲温暖厚实的怀中,依然神思恍惚回想着方才那个无比诡异的噩梦。如果那只是个噩梦,为何弥留在夏尔周围的感觉是如此真实? 不知为何,夏尔并未对父亲提起那个黑影,他抬起头,尽力挤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对父亲说: “我只是饿了,所以觉得有点头晕。” 伯爵捡了一些枯枝生起熊熊篝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紧紧裹住夏尔单薄的身体。 “你坐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我去打只野鸡回来,吃完晚餐我们立刻下山回家。还好,昨天向这里的农夫借了把猎枪,现在正巧派上用场。” 伯爵说完,提起猎枪向不远处的树丛中走去。 夏尔坐在篝火旁,听着树枝发出哔剥哗剥的声响,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努力睁大眼睛提醒自己,父亲不在身边,为了安全起见,千万不能在此时睡着。但是疲倦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过了片刻,夏尔便歪倒在身后的树桩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啊……啊……” 耳边传来低低的呻吟,无比痛苦,却又隐含着不容侵犯的高傲与蔑视一切的自大。 “是谁?” 夏尔站起身,惊慌地问道。 “……啊……”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诡异的喘息。夏尔循声慢慢地朝前走去,说来奇怪,尽管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夏尔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这黑暗并非平常夜色里的黑暗,而是非常特殊的,有着强烈生命力的,仿佛能够穿透到他心灵深处的黑暗。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一张柔韧无比的黑色丝网,将夏尔牢牢地绑缚其中。听从着自己的直觉,夏尔放松身体,慢慢滑入了黑暗的尽头。 不出所料地,夏尔发现了那团黑影,它痛苦地蜷缩着,疑似四肢的玩意儿痉挛着绞扭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你是谁?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尔思路清晰地质问道。虽然年龄尚幼,但此时的他已经隐隐显露出一派王者风范。 黑影阴郁地苦笑道: “我太大意了,自从出匣之后,因为许久不曾进食,饥饿难忍,所以在吞食他的灵魂之前竟然没有仔细检查,可是,谁能料到,他的灵魂竟然比魔鬼的更加邪恶……啊,好难受……” 夏尔听得莫名其妙。 “灵魂?魔鬼?我听不懂,可是我知道你受伤了,需要我的帮助吗?” 黑影又发出一声怪笑。 “帮助?我从来不接受人类的帮助,不过,我可以与你做个交易。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我都能够为你办到,即使你想要的是整个世界。” “如果我想要整个世界,我会自己去取。 我与你不同,我从来不与任何人做交易。” 夏尔淡淡地回答。 黑影沉默良久,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夏尔骄傲地回答: “夏尔·法多姆海恩。你呢?” 一道亮光骤然划过,夏尔眼前猛地浮现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年轻男子脸庞。夏尔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即使以外貌著称的父亲与叔叔与他相比,也略显逊色。他从头至脚一身黑色,与周围的黑暗完美融合,显得那般纯粹而神秘。 男子优雅地朝夏尔伸出手去: “夏尔·法多姆海恩,幸会,我叫塞巴斯查恩。” 夏尔迟疑地握住他的手,不由惊呼出声,那只白暂美丽的手竟然如此冰冷,像僵尸般全无温度。更可怕的是,当与塞巴斯查恩握手的刹那,夏尔分明看见从塞巴斯查恩的身后腾地升起熊熊烈焰,如鲜血般艳丽,塞巴斯查恩轻盈地展开背上的长长的黑色羽翼,将夏尔温柔地拢在其中。 好温暖。这种充满着邪恶气息的温暖,非但没有使夏尔颤栗、排斥与恐惧,反而令他感到一种宿命般的魔力。夏尔慢慢闭上眼睛,陶醉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夏尔!” 熟悉有力的呼喊在耳边响起,夏尔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蹲在自己面前,神情焦急,眼神中充满莫名的担忧与一丝,恐惧?是的,确实是恐惧,当敌人将宝剑横在咽喉都面不改色的法多姆海恩伯爵大人,此刻竟然对某种东西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夏尔,你方才遇到了什么怪事?有野兽袭击你吗?” 伯爵急切地问道。刚才,刚才我不过做了个梦而已,梦的尽头,有一名奇怪的黑衣男子,还长着一双长长的黑色羽翼……不知为何,夏尔并未将盘旋于脑海中的想法告诉父亲。因为他分明“感受”到那名黑衣男子就躺在自己身边,用嘲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父子俩,可是为何父亲却对他视而不见? 夏尔打了个寒颤,直觉警告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愿让父亲担心,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独自去面对那个黑衣男子。既然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他,那么,说明黑衣男子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猎物。 听着,塞巴斯查恩,我夏尔·法多姆海恩,将成为你的主人!塞巴斯查恩仿佛听见了夏尔的心声,仰头大笑,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朝他示威:那么你就试试看吧,夏尔! 对于他俩的一问一答,伯爵根本听不见,他警惕地检查着夏尔周围的草地,只见里面零星滴落着漆黑如墨的血迹,伯爵用手拈起一点放在鼻间,不禁骤然变色,失声惊叫道: “硫磺!” “硫磺是什么?” 夏尔好奇地问道。伯爵面色惨白,嘴唇颤抖,竟无法从容回答儿子的问题。塞巴斯查恩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擦去嘴角流下的黑色鲜血,解释道: “硫磺是来自我身上的味道,更确切地 说,是来自那个地方的味道,那里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无数灵魂在火中辗转哀嚎,真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呢。不久之后,你的父母也将去那里参观……” 话音未落,塞巴斯查恩便吃吃地偷笑起来,仿佛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玩笑。 夏尔迷茫地望着他,这时伯爵迅速站起,从自己的脖颈间取下一只非常精美的银制十字架,果断地扔在草丛中,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圣经,庄严而急促地念了起来: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为何从天上坠落,你这攻陷列国的,为何被砍倒在地。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的众星之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伴随着伯爵的喃喃祈祷,尽管受伤却仍旧盛气凌人的塞巴斯查恩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身躯抽搐不已,那只轻巧的十字架压在他的胸前,他绝望地挣扎着,辗转着,却始终无法将十字架拿开,仿佛压住他的是一块千钧巨石。伯爵的祈祷声愈来愈激烈,愈来愈坚决,塞巴斯查恩的惨叫声也愈来愈恐怖,愈来愈凄厉,他大口大口地狂喷鲜血,转眼间便奄奄一息。夏尔脚边的草丛中不断渗出黑色的污秽之血,硫磺的味道异常刺鼻,仿佛整座山岗都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伯爵大人凛冽的眼神中流露出嗜血的兴奋,他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便向草丛劈下! “啊!” 夏尔与塞巴斯查恩同时爆发出一声大叫。夏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额头撞在了旁边的岩石上,顿时血流如注。伯爵惊慌地丢下宝剑,将爱子紧紧搂在怀中: “夏尔,你怎么啦?” 夏尔勉强睁开眼睛,对父亲苦苦哀求: “我,我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闷极了,父亲,快带我下山吧。” 伯爵心有不甘地瞪了草丛一眼,无奈地将 爱子抱起,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就在他离开的刹那,夏尔趁父亲不备,把压住塞巴斯查恩的那只银十字架偷偷拿了起来,藏在自己的衣袖中。总算逃过一劫的塞巴斯查恩静静地目送夏尔远去,两人交汇的眼神中传递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再见,塞巴斯查恩。 呵呵,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夏尔·法多姆海恩。 山风幽咽,树影婆裟,深沉的夜色融进漫无边际的迷雾之中,鬼祟地舔噬着伯爵匆匆前行的长靴,仔细聆听,有种藏匿于鸟鸣虫啾中的特殊声音,低沉,魅惑,散发着恐怖而迷人的忧郁气息,如烟,如雾,如暧昧的呼吸与缠绵的心跳,始终追随在这对父子的身后。 回到家后,夏尔便真正病倒了。这次漫长的旅途虽然磨砺了他的意志,增长了他的见闻,却令他出现了营养不良、精神抑郁、失眠多梦等不良症状。尽管体内流着法多姆海恩家引以为傲的高贵血液,毕竟他只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而已,何况他经历了一场远远凌越于真实之上的山岗梦魇。不知有多少次,夏尔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口中仍喃喃低唤着那个名字: “塞巴斯查恩……” 为了给爱子一个良好的康复环境,伯爵听从医生的建议,将夏尔送往别林其疗养,夏尔的姨妈就住在那里。别林其是个风景优美的湖滨地区,空气自然清新,恰到好处的温度与湿度令它成为英国著名的疗养圣地,再加上姨妈的精心照顾,夏尔不久便完全恢复了健康。与父母分别了将近两个月,夏尔的心中充满了思念,于是他不顾姨妈的再三劝阻,乘着马车连夜赶回城堡,并且没有提前通知伯爵,他要给父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 夜色如墨,这晚的天空史无前例地低沉,阴暗,充满着令人神经紧绷的肃杀之气,莫名的不安感俘虏了夏尔,仿佛某种不幸的灾难即将发生。他不断地催促着驾车的仆人“快! 快!再快一些!” 马车拼命地向前奔驰,夏尔从车窗向外望去,惊愕地发现连最后一丝微弱的星光都消失了,周围除了黑暗便是黑暗,但驾车的仆人技艺高超,竟然如走惯夜路的盲人一般,而两匹马越跑越快,视路上的所有障碍于无物,最后竟然如展翅飞翔一般,马车根本不像是在平地奔驰,竟像是在空中自由浮游。 夏尔觉得毛骨悚然,他从车窗探出头,朝仆人大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仆人闻言嘿嘿一笑,朝他转过脸来。夏尔不由失声惊呼,这个仆人竟然是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塞巴斯查恩! “少爷!少爷你怎么啦?” 仆人诧异地呼喊道。夏尔只觉眼前一花,仆人的脸又恢复了原样。 “不,没什么。” 夏尔定下心神,暗暗嘲笑自己的神经质,由于畏惧黑暗而胡思乱想,这胆小鬼的行径哪里配得上法多姆海恩继承人的名字呢? “少爷,你再忍耐一会儿,我们就要到家了。” 仆人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夏尔点点头,重新坐回车内,默默回想着方才产生的幻觉。 塞巴斯查恩,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父亲看不见他?为什么他会害怕父亲的银十字架与圣经?他所说的灵魂与痛苦又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来自何处,他的身上怎么会有硫磺的味道?那个他所说的“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无数灵魂在火中辗转哀嚎”的地方到底叫什么名字? 自从离开那座古老的山岗,这些疑问一直苦苦地纠缠着夏尔,其实,它们才是夏尔致病的真正原因。虽然夏尔远比其它同龄孩子早熟,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脆弱的,柔软的,对于来自黑暗世界的一切充满着恐惧与敬畏。出于孩子气的同情与好奇,夏尔救了塞巴斯查恩,可是脑海中始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不断指责他:夏尔,你不该救他,你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他会给你的家庭带来巨大的灾难! “不!不!不会的!” 夏尔大叫着,用手捂紧耳朵,拼命对抗着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他仿佛又看见塞巴斯查恩轻盈地展开背上长长的黑色羽翼,将自己温柔地拢在其中,轻声笑着: 呵呵,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夏尔·法多姆海恩。 是你吗?塞巴斯查恩。你终于来了。 是的,夏尔·法多姆海恩。我来了,并且,我不会再离开。 仆人的惊叫声将夏尔拉回了现实之中。 “少爷!快看!城堡好像失火了!” 夏尔闻言朝窗外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城堡火光冲天,整片天空都像被谁泼满了浓重的红色油彩,并且沿着城堡尖塔的边缘缓缓流下鲜血般的凝固物。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夏尔觉得仿佛早就在哪儿见到过。是梦吗?对,一定是梦,这一定只是个噩梦而已。 可是,当马车踏上那一方熟悉的草坪时,夏尔的心痛得紧紧揪起,险些窒息。这不是梦,竟然是正在发生的无比惨烈的现实!仆人们的哭喊求救声,房屋的轰然倒塌声,甚至马厩里传来的垂死哀鸣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夏尔,多日来的预感终于成真,巨大的灾难果然降临到他的家中! 最初的几分钟,夏尔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听着,沉默着。然后,刺鼻的烈风打着卷儿,朝他呼啸着俯冲下来,将一缕白色的女式披肩扔在他的脚下。夏尔慢慢地蹲下去,缓缓地拣起来,将披肩碎片轻轻地放在嘴边亲吻着。良久,他猛地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 当法多姆海恩伯爵抱着亡妻烧焦的遗体,在熊熊烈焰中望着唯一的幼子夏尔哭喊着朝自己奔来时,原本充满愤怒、痛苦与绝望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他在烈火中竭尽全力地睁大眼睛,将那个平凡而充满温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镌刻在幼子稚嫩的心灵里,直至它变成永远不可磨灭的美好记忆——夏尔的小手紧紧牵着父亲的大手,站在英国古老乡村那高高的山岗上,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夕阳。 可是,一条黑影急掠而过,伯爵眼前一怔,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他人取代。那个长着黑色羽翼的年轻男子,紧紧牵着夏尔的小手,朝自己优雅而嘲讽地微笑着。火花激烈地跳跃不休,渐渐丧失神智的伯爵仿佛看见了如下幻像:一道钻石般的光束从男子的左手发出,射入了夏尔的右眼。夏尔微微打了个冷颤,然后慢慢扬起尖削精致的下巴,右眼的瞳孔中急速转动着纵横交错的诡异图案,对自己露出与男子不分轩轾的黑色微笑。 然后,夕阳在法多姆海恩家族的世袭城堡上空,轰然坠落。 大火将城堡彻底摧毁,变成一座死寂的废墟,除了随处可见的瓦砾之外,什么都没留下。维克多男爵在事后匆匆赶到现场,跪在兄嫂的遗体前放声痛哭。接着,由于夏尔骤然失去双亲,伤痛过度而再度病倒,男爵便理所当然地担负起了善后人的职责。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伯爵家幸存的仆人们统统遣散,理由是不想令夏尔看到他们,便会想起往事而触景伤情。然后,男爵便彻底接管了家族的所有事务,并处理得有条不紊,得心应手,令人不免猜想他是否早已为这一天的来临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自然而然地,关于伯爵夫妇如何惨死的谣言迅速流传开来,甚至连已经成为孤儿的夏尔也隐约听到不 少风声。据说,维克多男爵在伯爵出门旅行后,便利用家族事务代理人的身份,趁机染指了多项平时无法插足的家族生意,并从中捞取了不少好处。可是贪婪至极的男爵并不满足,他无视家族禁令,私自闯入伯爵的密室并打开了那个传说中的“黑暗之匣”,结果,被禁锢了几个世纪的魔鬼从匣中大笑飞出,并引发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奇怪的是,火灾之后,黑暗之匣便神秘失踪了,这可急坏了男爵。因为自从伯爵逝世后,夏尔便继承了家族的一切,为了“正大光明”地除去这个最后的眼中钉,男爵必须再次借助黑暗之匣的力量。因此,他才遣散所有仆人,将夏尔接到自己家中照顾,然后命令亲信们日以继夜地在城堡废墟中搜寻黑暗之匣……流言绘声绘影,不由人不心生疑窦,可是夏尔却对此置若罔闻,除了专心养病,其余一切事务都不过问。“孩子毕竟是孩子,看来,伟大的法多姆海恩家族就要从此衰落了。”所有知情人都为此惋惜不已。 时光飞逝如电,转眼便到了伯爵夫妇逝世的百曰祭。这天深夜,维克多男爵正坐在书房里苦苦思索着关于黑暗之匣的下落,突然仆人敲门走了进来,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并说送信的人再三叮嘱,一定要让男爵立刻过目,说里面有他感兴趣的内容。男爵狐疑地打开信封,草草扫视过后,竟兴奋地跳了起来!原来,信纸上写有一行短短的小字:黑暗之匣已找到,请速来城堡相会。 维克多男爵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堡遗址。月光下的废墟显得那般阴森可怖,鬼影幢幢,无人照顾的荒草肆意疯长,早已侵占了昔日华美庄严的城堡入口。 “啊——”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男爵吓得面如土色,转头细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只偶尔路过的夜枭。男爵恨恨地骂了一声,暗想“那封信莫非是谁的恶作剧吗?”心虚的他正想掉头离去,突然眼前华灯盛放,有如白昼,废墟像薄雾般渐渐消散,呈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昔日那个美轮美奂的城堡! “这怎么可能?” 男爵倒退数步,跌倒在地,只见城堡大门豁然敞开,夏尔笑吟吟地走了出来,亲切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说: “叔叔,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快进来吧!” 男爵糊里糊涂地点头答应,随着夏尔向前走了数步,突然停下问道: “那封信是你写的?” 夏尔点点头。 “当然是我。父亲死后,我便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他的封号以及……法多姆海恩家的一切,你说对不对,叔叔?” 男爵冷笑一声,没有答言,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城堡。 当男爵踏进大厅时,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所有的陈设布置都与伯爵在世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只有他与夏尔两人,未免过于冷清凄凉。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爵颤抖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今夜,我因为思念父母回到这里,发现城堡竟然恢复如常,不,确切地说,还多出了一件东西。” 夏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长长的螺旋楼梯上,拉下旁边墙壁上的猩红色帷幕,顿时,一幅巨大的油画便完整地呈现在男爵面前,画中的年轻黑衣男子手捧一只金匣,朝男爵嘲讽地微笑着。 “是你!” 男爵发出无比惊恐的大叫,刚想转身逃跑,冷眼旁观的夏尔大声提醒道: “叔叔,你仔细看看,他的手里捧着什么?” 男爵依言望去,恐惧的眼神中激射出无比贪婪的光芒,只见魔鬼塞巴斯查恩慢慢地打开金匣,里面竟然闪烁着无数缤纷绚丽的宝石! “想要吗?想要的话,就进来拿吧。” 塞巴斯查恩发出低低的,极具诱惑力的声音。在巨大的财富面前,男爵的最后一丝神智也彻底丧失了,他慢慢地走到画像前,将手伸了进去。渐渐地,男爵的手,胳膊,身体,最后包括头部统统像油彩般融进了画中。 “我的!都是我的!” 他凶狠地从塞巴斯查恩的手中夺过金匣,然后抱着它狂笑不已。塞巴斯查恩耸耸肩,轻盈地从画像中溜了出来,只剩下男爵独自一人,永远在画中执着地守护着法多姆海恩家的无上至宝——黑暗之匣。 “叔叔,你知道吗,父亲一生中从未打开过黑暗之匣。因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环境妥协,即使他们面临魔鬼的威胁。” 夏尔朝画像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看到他这副丑态,我终于相信你所说的话了。虽然你与叔叔达成交易,用他的灵魂来换取你的自由与法多姆海恩家族的财富,可是由于叔叔的灵魂太过邪恶,竟然连身为魔鬼的你都无法吞食,因此交易宣告失败。于是,叔叔竟然想出了纵火的毒计……” 夏尔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父母的音容笑貌。 塞巴斯查恩为他递上一杯香味四溢的咖啡,稍嫌正经地辩解道: “喂,睿智英明的夏尔伯爵,有一点你可说错了,魔鬼从来不会放弃交易,更加不会承失自己的失败。” “噢?那么你为何拒绝帮助叔叔呢?” 夏尔挑起一根眉毛。 “呵呵。” 塞巴斯查恩拿起咖啡壶,温柔地为夏尔续杯。 “做为你的执事,夏尔·法多姆海恩伯爵,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答案的。” “谁承认你是我的执事了?” 夏尔涨红了脸,抚摸着突然隐隐作痛的右眼,恼羞成怒地质问道。 “怎么,难道我俩不是在已故伯爵大人的面前,订下了永远无法反悔的黑暗契约了吗?” 塞巴斯查恩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夏尔正欲反驳,怎奈右眼痛得更加剧烈,塞巴斯查恩见状立刻走到他的身后,伸出与夏尔右眼有着相同纵横图案的左手,轻轻覆盖在他的右眼上。 良久,从低垂的少年头部传来闷闷不乐的夸赞声: “你的按摩手艺还蛮高超的嘛!” “身为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做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塞巴斯查恩愉快地回答道。 剪刀手之夜 “少爷、少爷……” 悦耳的男声在夏尔耳边响起。时钟指向午夜3点时,法多姆海恩伯爵被迫睁开了眼睛。 “唔……塞巴斯查恩……如果你说不出在这个时候把我叫醒的有力理由,那么我将以法多姆海恩现任当家的指环起誓,我一定会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的边缘,再每隔1分钟召唤你一次……”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说出恶狠狠的威胁后,夏尔打了个华丽的呵欠。 “是,是。” 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虽然对身为恶魔的他来说往返于伦敦和西伯利亚的边缘并非难事,但他的早熟的小主人只有在这种神智模糊的状态下才会说出如此可爱的话。对这样的主人,恶魔执事感觉很新鲜: “少爷,关于剪刀手……” 听到敏感的词汇,夏尔一下子抬起头,带着吓人的表情瞪着塞巴斯查恩。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解决了。莫非女王陛下……” 莫非女王陛下对安姨妈与死神勾结杀害妓女的事情还是无法释怀吗?那么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当家,要如何消除女王的顾虑也就不得不列入考虑范围了…… “不……” 仿佛看透了夏尔的心思,塞巴斯查恩慢条斯理的继续解释道: “据我所知,女王陛下对少爷为维护伦敦和平以及皇室荣誉所做出的贡献向来是非常肯定的。我所说的剪刀手……” 塞巴斯查恩倾身凑近夏尔耳边,以让人舒服得几乎睡去的语调向夏尔汇报了发生在法多姆海恩家城堡中的怪事。 “你是说……家里出现了专门破坏家具和饰品的‘剪刀手’?” 终于穿好衣袜,从床上走下的夏尔张开双手,以便塞巴斯查恩为他打上领结。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身为一家之主,仍有随时保持威仪的责任。 “最近为迎接米多福特侯爵及夫人的造访,特地花费巨资仿造中国杭州园林建造的前院遭到了毀灭性的破坏,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伦敦泥土和空气的名贵花木全都不翼而飞。我特意提前两个月预约,为客人准备的高级真丝睡衣也在一周前遭到水洗后完全变形的无法挽回的破坏,就连厨房中用来驱赶老鼠的仿真玩具猫,也被剪掉了一截尾巴……” “塞巴斯查恩……恶魔会变老吗?” “原则上说……” “你3点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这些小事?菲尼安,梅琳和巴鲁多虽然靠不住,不过你不是每次都能完美的补救嘛“好啦,别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唠叨叨的,伺候我睡觉吧。” 为了应付即将造访的米多福特侯爵夫人,也就是自己的亲姑妈,不尽快储存足够的体力是不行的…… 面对夏尔的挖苦,塞巴斯查恩维持着一贯优雅的微笑,微微躬身,以舒缓的语调继续说道: “如果是菲尼安他们干的好事,我是绝对不会惊动少爷的。只是,从现场留下的种种迹象来看,作案者恐怕另有其人,而且偏好夜间作案,其动机也非常的诡异。” 夏尔愣了愣,法多姆海恩家虽然广阔,但因为拥有塞巴斯查恩这样全能的执事,因此身为当家的年轻伯爵从来没有为保安之类的操过心,能让自己这个完美得让人生恨的执事露出如此无奈的表情,对方究竟是谁,夏尔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沉吟一阵,夏尔微笑着抬起头来。 “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今晚是‘游戏时间’了吗?” 塞巴斯查恩没有说话,只是还给夏尔一个会心的微笑。 “哦呵!” “哟西!” “来吧!” 门内,夏尔和塞巴斯查恩正准备行动,门外,法多姆海恩家的三个破坏神也正毫无自觉的燃烧着热血。 “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赶在塞巴斯查恩那家伙立功之前把犯人捉到!” 园丁菲尼安义愤填膺的说道。他视若生命的优美异国景观竟然被自己以外的人破坏了,真是好大胆的“剪刀手”! “对!塞巴斯查恩先生嘱咐过由我负责的真丝睡衣竟然……我绝不能原谅抢在我前面把睡衣丢进洗衣机的人!” 女仆梅琳推了推眼镜,露出了难得的严肃表情。 “将我最钟爱的猫玩具肢解,害我把剪下来的尾巴当成食物端到客人面前,这种行为不可饶恕,就算没有塞巴斯查恩,我也要让凶手尝尝苦头!” 厨师巴鲁多抡了抡长满肌肉的胳膊,充分的表达了自己的愤慨。 “你们……” 推开房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呈多骨诺牌状跌倒在地的破坏神三人组。 “赶快给我回房间躺好!!!” 看到这三张脸,原本冷静的塞巴斯查恩头上不禁隐隐浮现出簇簇青筋。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如果说夏尔那偶尔天外一笔的恶作剧还在他勉强能忍受的范围之内,那么眼前这三只生物则让他时常涌起“丢进绞肉机做成肥料”的冲动。作为肥料他们至少还有那么一点价值……吧。 一想到以这三人做肥料养育出来的花可能会长着和这三个人相同的脸,散发出相同的气味,塞巴斯查恩身上就窜起一阵恶寒,他赶紧在脑海中打消了那个念头。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来回了一趟的三人组动作一致地嘟起嘴对起了手指。 “塞巴斯查恩先生,我们绝对不会拖后腿的,这次你就相信我们,尽管放手让我们帮忙吧!” “女士这么晚还不睡,可是会影响皮肤的哦……” 开什么玩笑,梅琳这种近视到和瞎没啥区別,一点小事就紧张得浑身哆嗦的女人,只要“放手”一次就会充分领略到生不如死的滋味,要她帮忙还不如放任“剪刀手”作案,那么至少能保证每天的修缮时间不超过八小时…… “塞巴斯查恩先生……” 梅琳脸上浮现出两朵红晕,丝毫不觉塞巴斯查恩欲哭无泪的心情,仿佛受到什么鼓舞似的更加燃烧起来; “交给我吧!我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说完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烛台的光辉远未能及的走廊尽头…… “喂……” 塞巴斯查恩扶额,头痛,他有表达过任何和“信任”有关的讯息吗?有吗?!他转头看着自己的主子,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气定神闲看着他们仿若相声表演的十二岁小鬼,夏尔只是耸了耸肩,露出了好像很满足的神情。 做人失败啊……此时此刻,塞巴斯查恩已经忘了自己恶魔的身份,深深陷入了人类才会有的烦恼中。 “好吧,梅琳就算了,我会把她抓回来,但你们两个……” 转身,发现原来站在身后的园丁和厨师已经不知所踪,塞巴斯查恩觉得浑身血液的运行速度都要减慢了…… “塞巴斯查恩,就由他们去吧,在充分利用他人的能力这点上,我认为你还有向阿格尼先生学习的必要呢~” 难得看到完美执事抓狂的样子,夏尔忍不住也要掺上一脚。 “唔……”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对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印度主仆在使用佣人方面的确比自己高明,而被主人在这种情况下指出,除了“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之外,塞巴斯查恩实在想不出夏尔要在这种时候“教育”他的理由。 所以说人类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恶劣”的代名词!!恶魔执事塞巴斯查恩自内心深处发出了悲鸣。 “那么,我们也开始吧~” 丝毫不介意破坏神三人组可能会造成的妨碍,夏尔挥了挥手中的拐杖,指向下楼的楼梯。 “我想,月色如此明亮,到庭院里赏月应该是一件很风雅的事吧,塞巴斯查恩。” “是的,少爷。那么我们就从庭院开始吧。” 弯下腰微微一躬之后,塞巴斯查恩在前面开路,主仆二人走下楼梯,来到已经被破坏殆尽的苏杭风格庭院内。 伦敦的夜风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拂过秋夜的天空,塞巴斯查恩感觉眼前小小的人影似乎打了个颤。 “少爷,天气凉了,披风……” “不需要。塞巴斯查恩,过来。” 依言走近主人身边的执事,忽然被握住了手。 “看,我还暖着呢。” 隔着白色手套传递而来的温度在塞巴斯查恩手中流动着。 然后,手被放开了。 “我再也不想做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无法保护,最后只能哭丧着等待死亡的夏尔·法多姆海恩。听好了塞巴斯查恩,我是法多姆海恩家的当家,我要报仇,这不是为了死去的亲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月光流动着,深深浅浅的树影移动着位置,和年龄不符的成熟浮现在夏尔脸上,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 “如果那是少爷的愿望……” “不要忘记,你和我……” 话没说完,夏尔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倾倒下去。 “少爷!” 眼疾手快的塞巴斯查恩瞬间从身后赶上,在夏尔那张端正的脸孔亲吻大地之前将他抱了起来。 “谢谢你,塞巴斯查恩。” 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慌,夏尔就势靠在执事的身上,从上往下俯视罪魁祸首:一块香蕉皮。 一边用脚把香蕉皮踢到一边,塞巴斯查恩一边用刚好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 “我不会忘记的,你召唤我时的决心。” 当时从那对仿若翡翠般的眼瞳中看到的冰冷和热情,经过岁月的变迁,仍然留存在这碧绿的深处。一直以来瞧不起人类的自己为什么要被束缚在名叫塞巴斯查恩的躯体中,忍受着众多人格和行为都有重大缺陷的人类的折磨,或许那答案就近在眼前吧。 “话说,不知道这样的夜里,伊丽莎白睡得怎样。” 伊丽莎白是即将来访的米多福特夫妇的女儿,夏尔的未婚妻。在剪刀手安一案告破之后就一直不肯回家,这次米多福特夫妇亲自来访,其中的目的之一就是将女儿带回家。虽然是未婚夫妻,但还没有举行婚礼就长期住在未婚大家中,传出去始终是一件招人议论的事。 事实上,即使不是作为未婚妻,单纯以表兄妹的身份,夏尔也知道自己至少该对客人表现出适当的关心。更何况伊丽莎白是他唯一的表妹,对失去几乎所有亲人的夏尔来说,是相当宝贵的存在。即使伊丽莎白的某些趣味让夏尔深感头痛,但基本上,对他的这位地位和权势都与自己相当的未婚妻,夏尔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放心吧少爷,由我看来,伊丽莎白小姐继承了她母亲的勇敢和父亲的机智,一定能化险为夷。” 塞巴斯查恩说的倒是真心话,这位贵族小姐大无畏的穿着风格和强迫他人接受自己意见的手段,以及由于从小接受贵族教育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名门风采,都让塞巴斯查恩印象深刻……而且……虽然不太明白,但这一次的事件为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担心……” 话音未落,夏尔便看到不远处的大厅内忽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起来,仔细一听,无疑正是佣人们的声音。 “可抓到你了,你这个小偷!” “快把头巾掀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以月亮的名义消灭……” 将犯人按压在地上的巴鲁多牢牢抓住对方的双手并反扣在背后,梅琳则用力撕扯着盖在犯人脸上的白色窗帘。 “你们在干什么?!” 走进门的夏尔一眼就认出被按在地下的是自己那少根筋的未婚妻。就在他想要靠近时,菲尼安忽然冲出来挡在他面前。 “少爷,此人是罪大恶极的‘剪刀手2号’,我和梅琳亲眼看到她在剪阳台上的窗帘。您的安全从现在开始就由我菲尼安来守护,放心吧,我一定让少爷毫发无损的迎接明天的太阳!” “走开!” 一把推开搞不清状况的园丁,夏尔向犯人走去。尾随其后的塞巴斯查恩拍了拍菲尼安的肩。 “如果还想毫发无损的迎接明天的太阳,就——”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塞巴斯查恩擦过菲尼安身边,丝毫不理会后者向他投来的哈巴狗一样的可怜眼神。 “梅琳……” 看着已经将犯人捆成木乃伊的女佣,夏尔伸出手制止了她。 “让我来吧……” 同时让巴鲁多放开了犯人的双手。 得到解放的伊丽莎白在酝酿了大约30秒之后终于猛的扑进夏尔怀中,惊天动地的哭起来。 夏尔就这样坐在地下,任伊丽莎白抱着哭,虽然姿势不雅,但如果是为淑女服务,其绅士精神仍然值得赞许。塞巴斯查恩微笑着随侍在侧,而看到被自己五花大绑的“犯人”竟然是少爷的未婚妻伊丽莎白小姐时,破坏三人组在伊丽莎白哭泣期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等到伊丽莎白哭够了,时间也过了差不多10分钟。将最后一条手帕递给仍旧抽噎着的未婚妻,夏尔温和地问道: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眼看女孩刚刚止住的泪水又要决堤,夏尔一时间慌了手脚。此时塞巴斯查恩接过手帕,轻轻拭去伊丽莎白脸上的泪水。 “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不知什么时候去到伊丽莎白的房间并从那里拿到一件仍然在缝制中的布满蕾丝的洋装,塞巴斯查恩将那装点着鲜花的洋装递到女孩眼前。 “唔……嗯……” “你就是为了做这件衣服到处收集材料吗?” 布料、鲜花、甚至还有一段仿制的猫尾巴玩具……但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要做衣服,尽可以跟我说啊,伦敦的布料供货商还没有不卖我法多姆海恩伯爵面子的……” 伊丽莎白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夏尔是笨蛋!” “哈?!” 看着把脸转过另一边的伊丽莎白,夏尔简直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了。 一旁的塞巴斯查恩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 带着些恼怒的询问。 “虽然我和人类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以我身为人类的经验来看,伊丽莎白小姐之所以要瞒着少爷做这些事,无非是想给少爷一个惊喜罢了。” 一个多月之前已经察觉到这位小姐的行动有异,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行为,又不知道她的目的何在,鉴于她身份的特殊, 自己又不能擅做决定或采取行动,思考之下还是让夏尔自己采取行动较为合理,于是安排了今晚这个“寻找剪刀手”的游戏,虽然从结果上看是没差,但如果可以排除那三个家伙的干扰……算了,结果好一切就好。塞巴斯查恩在心中暗忖。 “惊喜……你是想……” 穿着这身像戏服一样挂满蕾丝的服装…… “给我一个惊喜……?” “嗯……” 被点破心思的伊丽莎白不再扭捏,她从夏尔的怀中挣脱出来,把挂在塞巴斯查恩手臂上的洋装拿起,兴高采烈的说: “夏尔,虽然还差一点点,但是没关系,赶快来试试吧!” “什么?!” 夏尔。法多姆海恩伯爵大吃一惊,差点没再坐回到地上去。 “你说,这是给我的……?!” “是啊, 欵?夏尔你的脸色好差,你怎么了?” “不要。” “哈?” “死都不要。” 指着伊丽莎白手中的洋装,夏尔的脸色变得惨白,为调查命案而被迫在多鲁伊多子爵的舞会上穿女装的痛苦回忆又涌上心头,安姨妈耶“抬头、挺胸、收腹!”的叫唤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穿胸衣时塞巴斯查恩那“深呼吸,夹紧!”的指示又让身体似乎泛起一阵疼痛。夏尔不由自主的吐出“死都不要”的心声。 “什……什么?我费尽心思,放下身段向没有地位的设计师们讨教,为了看你惊喜的表情只能半夜点着蜡烛缝制,你竟然……” 嘴角开始向下塌,眼中的泪花越蓄越多,伊丽莎白吸了吸鼻子,一副又要大哭的样子。 “救命啊!” 此时此刻,夏尔唯有向他那万能的执事拼命使眼色,期望他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美好回忆的执事先生,完全没有留意到主人投射过来的火热视线,只是看着那件夸张的洋装一径的浅笑着…… 翌日 “你们在干什么?” 看着在一片片落叶的陪衬中扛着大大的包袱走向门口的三个佣人,塞巴斯查恩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 “我……我们……” 梅琳低下了头。 “我们不但没有帮上忙,还如此粗鲁的对待少爷的未婚妻,事到如今,只有辞职了……” 园丁菲尼安抬起手臂抹去眼角的泪花。 “虽然我是如此放不下少爷,但犯下如此的重罪,我也不期望能得到宽恕了……” 厨师巴鲁多耷拉下了脑袋。 “你们……” 这几个家伙果然是人类中的残次品! “你们以为一走了之就万事大吉了吗?!梅琳,菲尼安,巴鲁多!在你们能完美的胜任自己的工作之前,都要接受我塞巴斯查恩的调教!!给我滚回去工作!你们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还有10分钟米多福特伯爵和夫人就要驾到了!” 开玩笑,这些家伙如果不在,自己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那碧绿眼眸中流露出的寂寞? “是……是的!” 仿佛得到了特赦般,三人雀跃地奔向大宅。 “呼……真是的……” 深呼一口气,挺胸抬头,带上完美得体的笑容,转体180度,执事塞巴斯查恩拉开了法多姆海恩家的大门。 “米多福特伯爵,夫人,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 “哎呀,是塞巴斯查恩,你的长相还是那么下流,不, 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更下流了, 由你这样的人为我们开门真是让人心情不爽。” 笑着以特别的方式打过招呼,伯爵夫妇在塞巴斯查恩的带领下向大厅走去。 “这是引自东方的艺术‘沙雕’,模仿的对象正是东方赫赫有名的苏州园林。” 带着伯爵夫妇穿过被捣毁的原·苏州园林时,塞巴斯查恩面带微笑的向客人介绍他彻夜粉饰的成果。 “哦哦,真是独特的艺术,呈现出特别的美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伯爵如此称赞道。 “那真是我的荣幸。” “话说……那孩子是……?” 忽然,伯爵夫人站住了,语气中透露出无法掩饰的动摇。 “母亲!” 看到亲人的伊丽莎白向着伯爵夫人飞奔而来。 “伊丽莎白!” 虽然对女儿的任性感到头痛,但多日不见,思念女儿的感情还是战胜了责骂的冲动,伯爵夫人抱起了伊丽莎白。但她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客厅里的另一个孩子。 “噢,母亲,我差点忘了。” 伊丽莎白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夏尔身边。 “这是我给伯爵缝制的衣服,怎么样?很适合吧!” 无视一脸乌云的未婚夫,伊丽莎白兴高采烈地说道。 “夏……夏尔?!” 然后,无可抑制地,伯爵夫人爆发出了毫不留情的笑声。 “看到你们相处如此融洽,我也感到欣慰。” 伯爵也妇唱夫随地顺势赞美。 塞巴斯查恩看着穿着蕾丝礼服,一脸黑线的夏尔,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 主人,如果是你的愿望—— 那么即使牺牲一切,我也一定会为你达到。这是,执事的美学。 悠长假期 身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执事,塞巴斯查恩认为自己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 不管是女仆梅琳失手摔碎第一百套祖传瓷器,还是厨师巴鲁多用焊枪和盾牌处理下午茶的点心,又或者园丁菲尼安粉拳轻捶倒一排小树,或者喝下田中特制的味精饮料,他都能够在第一时间振作起来继续前进。不过,最近的事,似乎有点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想起今早的风波,塞巴斯查恩抓着银盘站在大厅,余悸犹存。 前几天,家中那个不事生产的印度王子神经病发作,带着阿格尼采购回来,声称要用神之右手,在夏尔生曰那天,做出天下无双的美味料理。 虽然不相信这个王子真的能搞出什么东西来,但夏尔喜欢现在这样一派和乐融融的大好气象,忠诚的执事和仆人围绕在身边,各自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所以他并没有提出反对。 事实证明,有些人是注定后悔交付信任的。 一顿饭安然吃完,塞巴斯查恩洗净双手,却发现酒足饭饱后的中庭,并没有了那个早熟识的身影,端置着红茶的银盘在手中微不可查地摇晃,轻漾,然后—— 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乳白的奶沫溅湿了地板,映照出几个爬来爬去的孩童身影。 塞巴斯查恩目光涣散,慢慢弯下身,颤抖著抱起爬得最快的那个。 “……主人?” 对方歪了歪头,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闪着光芒,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然后咯咯一笑在恶魔的脸颊印下一个吻,万能的执事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心中百味杂陈,一时有喜有惊也有忧。 喜的是,他握紧拳头,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但竟然可以让自己抱到十二岁以前夏尔软绵绵的身体,真是好可爱啊~惊的是,同样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就不得不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开始调查让众人变小的幕后主因,忧的是…… 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塞巴斯查恩,把田中爷爷放下,我在这里。” 法多姆庄园·中央大厅 纵观法多姆家族的权力结构图,依序是金字塔顶端的夏尔伯爵,法兰西斯姑姑,伊丽莎白表妹,工作勤奋一人当十人用的执事塞巴斯查恩,以及一堆完全靠本能行动,要他们动脑子简直是存心刁难人的女仆园丁。 经过塞巴斯查恩一系列走访排查,缓缓将手中结论交由围桌而坐的小不点们传阅,资料再次传回到执事手中时,众人无一不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阿格尼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王子买来制造咖喱的香辛料中,有一味是来自死神的作品?” 确切来说,是死神的恶作剧。 纪律严明的组织,是在铁与血的磨练下完成的。 就像东方有鬼节,竹灯摇曳,百鬼夜行。西方也有万圣节,到了那天,大鬼放纵小鬼作乱。除了好酒好菜享用一整晚之外,还可以借着抽签,恶整死神协会里一票心狠手辣的高级将领。 最绝的是,这是完全匿名的,因为众死神投稿的意见都会集中到管理课,重复地销毁,整理出最有创意的几张,做成签条。在万圣节的最后一刻,众员工喝到情绪高涨的时候, 由上台的高级将领——抽取,现场念出内容并加以执行。 因为这个不成文的惯例,每年遭受毒手的将领都不在少数。就算他们第二天反过来加重训练,意图使用连坐法报复那个鬼主意被采纳的下级,但所有死神永远会记得万圣节那天该将官被恶整的狼狈模样,暗自偷笑,无形中也疏解了工作带来的无聊和压力。 “和神界作战时也有这么高昂的情绪,战无不胜。” 优雅地递出自己的名片,好几年都是恶搞名单之一的管理课成员威廉说。去年他抽到的题目是:贞子爬行。今年勒令所有的下属死神训练匍匐前进,不管在水泥地火山岩沼泽坑硫磺谷,皆要如履平地。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夏尔交握着双手,干脆地问,虽然变小,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 “因为协会对药品管理的失误导致现在的局面,让我们恢复正常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威廉挑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他语调中的幸灾乐祸还是没法掩饰。 “这味药本来是为万圣节盛宴准备的,可是现在,它没有了,作为代价,您和您的执事需要为协会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 “放心,很简单的。” 死神微微一笑。 “只是送信。” 听出话语中的难度,塞巴斯查恩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只是这种和圣诞老人没什么两样的工作,和将堕天使命名为恶魔的上帝的举动,到底哪一个更不正经? 不要怪人类堕落了,好象连神的素质也是连年下降。 死神缓声一笑,隐入黑暗,临行前塞给塞巴斯查恩两张车票。 “你们先去南方吧。那里白云悠悠红胸知更鸟在天空飞行,堪比人间仙境。” 南方的空气果然很清新,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随着地平线向前舒展,交叠著融化在阳光里,零零碎碎的日光自叶缝间穿透,簌簌洒了一身的碎金。 虽然身体变小,但“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执事的独眼少年”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来他们的身份,所以塞巴斯查恩提出,与其住在条件良好的旅店,不如两人选择找一户人家做工,隐藏身份。 夏尔生活优渥,从没想到自己也有走进巾场的一天。在大迷宮一样的入口处,他犹豫了,但是很快,塞巴斯查恩为自己选了个向导。一个中年女子,微胖的身躯,拎着一个大号购物篮。塞巴斯查恩猜她是某位贵族家里的佣人,所以他拎着一样的篮子,抱着夏尔跟在她后面。 胖女人的名字叫欧妮丝,她今天的目的,除了购买新鲜的蔬果外,还要为即将到来的万圣节准备一些人手,很快,她挑选了一些看上去精明又能干的仆人,将他们带回家中。 假日早晨,这栋三层结构的庄园总是特别安静。人人都想睡个好觉,不想下楼,除了下定决心每逢假日必定亲自下厨的欧妮丝执事。因为她太早公布这个决定,早起的人就更早起,晚起的人就更晚起,为的是把早餐延到午餐,两害并一害。如能三餐全数幸免,诚属上帝保佑。 谁知道今天异常热闹,欧妮丝刚进大门,一个茶杯就迎面飞来。 几个年轻的佣人拼命抱住一个厨师模样的男人,连声开解“请您息怒!” “您自己说的家和万事兴啊!” “墨汁大餐虽然难吃,但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啦” “欧妮丝夫人也是好心想帮您啊~” 场面一时热闹万分,偏偏暴风眼中心的主厨毫无所察的说: “这是对美食的侮辱!看看你们的餐桌,周末就是在吃这种东西吗?红茶又酸又涩不说,银刀叉摆放的角度也全是错的!” 男仆铁青着脸放开手,打算夺门而出主厨一时不察,直接撞到门上。 “抱歉,茶是我沏的。” 女仆也没好气地转过身。 “您对摆放的位置这么有意见,就去向主人告状将我辞退吧!” 当塞巴斯查恩跟在欧妮丝身后踏进别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戾气冲天的场面,他晃了晃手中的广告。 “……打扰,我是来应征甜点师的,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呃?” 包括欧妮丝执事在内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大吼: “你被雇用了!从今天就开始!” 这座庄园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整座外墙用深灰色的石头搭成,花园没怎么整理,爬满了藤蔓和一些细碎的花朵,有种别致的风情 。 塞巴斯查恩正一手抱着夏尔,一手拎着行李,站在这幢建筑的大厅里。执事询问了塞巴斯查恩一些关于甜点上的问题,曾有过的工作经历。塞巴斯查恩微笑着说,在新工作之前,他曾做过执事,偶尔也为人们送信。他对薪水要求不多,只希望让他和夏尔有个住处。 欧妮丝夫人对这份答案相当满意,所以没有追问他送达的是怎样的讯息。 事实上,在当上甜点师之前,他们真的在送信。 他们的上一份工作,是将一份口讯传达给以享乐闻名的塞万提斯男爵,他的家是贵族们聚集的地方,舞会上不分日夜的盛开着玫瑰,金色水晶灯照映的,是骑士手中醉人的葡萄酒,贵妇的微笑藏在羽毛扇之后,她们缀满蕾丝的裙边扫过大理石地面,像是扑闪的蝴蝶。 可是塞巴斯查恩出现了,他说,有一件事情我要传达给您,来自您的母亲。 塞万提斯微笑颔首,脸上带着傲慢和不屑交织的表情,显然他把面前一大一小的身影当成了社会上流行的骗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母亲,大公爵夫人一个月前已经离世,但他还是装做很有兴趣的样子,并暗示身后的仆人随时把他们按倒在地,扭送到警局。 好在几个月来,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对这种场面已经习惯了,他缓声说: “您的母亲,让您在这里静心反省,她让我问您,为什么不按照她的吩咐做,您对自己的人生可曾有过一丝悔恨?” 这话听起来太好笑了,尤其是从两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所以塞万提斯当场决定把这两人逐出去,他说你们该去马戏团,那里很乐意收容你们这种不学无术的骗子。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退到门外说了口讯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唯有这句,让男爵有了一点吃惊的表情。 他说,大公爵夫人的意思是,若您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懊悔,并愿意改正,您依然可以继承她的大部分财产。很遗憾你没有,所以您今后将不再获得家族提供的任何经济支援。 说完这句话后,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致的信笺,在上面轻写下一个名字,火光一闪,写下名字的那一页就消失了,这是来自死神的献礼。自从夏尔变小之后,他们一直以这种的方式为管理课工作,作为换取解药的代价。而所有需要传达的口讯都有两种,当名字被划去的那一刻,工作结束,另一种结果也将永远作为亡者的秘密长眠地底。 所以当男爵冲过来要求更改答案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的脸扭曲起来。 “她已经死了,你不可能见过我母亲!” 实际上塞巴斯查恩真的没有见过大公爵夫人,他们只是某天喝茶的时候,接到了灵魂的传讯。自从变小之后,夏尔就能听到许多的声音,他听到一个年老的声音在苦苦呼唤,她说恐怕不久于人世,她的佣人喊来兄弟做陪,但没人通知她的儿子,显然这个儿子只有血缘而没有地位。 大公爵夫人说有事拜托他们,慢慢地,夏尔了解了原委。年轻美丽的富家小姐,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家道中落的贵族,抛弃世俗的偏见,嫁给了心爱的男人。可是丈夫早死,唯一的儿子只会寻欢作乐,她不瞑目,不能安心死去,更不愿让家族毁在这个孩子手里。 她和所有不甘死去的人一样,透过灵魂的波动,将信件托付到夏尔的手里。 “我们,只送过信。” 塞巴斯查恩站在夏尔身后,微笑着说。 总算暂时安顿下来了。 塞巴斯查恩去厨房熟悉环境,夏尔则老老实实地被女执事抱着去房间,路过一架秋千时,夏尔向中庭里看着。欧妮丝夫人顺着他转头的方向瞧过去,看见水池旁一个女孩正优雅地整理着白蔷薇,女执事捏着夏尔的脸说: “哦,你在看她吗,那是别墅的主人,薇郎妮卡小姐。” 毫无疑问,薇郎妮卡是一位标准的淑女,精致绸缎缝制的衣物显示出她良好的家世,淡褐色的卷发衬托出她美丽的面容。塞巴斯查恩工作的时候,夏尔就趴在窗前看仆人们嬉戏,他很多次都看见了薇郎妮卡,午后的阳光在窗户上反射出薄金的色彩,十岁的她站在细碎树荫下,素面墨瞳,卷发高高束起,披肩随意地丢在地上,正在和仆人们比赛箭术。 明明是天真浪漫的年龄,却偏偏像骑士一样做威风的打扮。连射出的箭,也是狠疾而凌厉地,嗖地一下直中红心。 薇郎妮卡休息的时候,塞巴斯查恩走过去,将甜点放下。 “您以前专门学过箭术吗?扣弦的线条有一种……嗯……很独特的气韵。” 薇郎妮卡头也不抬。 “没有。” 塞巴斯查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您不想去外面,尝试真正的狩猎吗?” 薇郎妮卡抬眼看看他。 “谢谢,我对外面的世界兴趣不大。” 塞巴斯查恩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眼神沉静似能包容一切。薇郎妮卡个性孤傲,很少和家里以外的人交谈,她的亲人才过世不久,还这么小,却已经有太多人觊觎她的财产,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但塞巴斯查恩的耐心出奇得好,总是静静地陪伴在薇郎妮卡身边。 一天薇郎妮卡和仆人们打赌,看谁能孤身到庄园后的森林里涉险,最好能折回一枝野蔷薇作证据,可是黑森林范围近百里,很容易迷失方向。仆人们一听就连连摇头,偏偏薇郎妮卡心高气傲,到马厩里偷了匹马就去了,到了晚餐还不见踪影。 欧妮丝夫人安排了庄园所有的男仆四处搜寻,都没有结果。 第二天,所有人都心灰绝望的时候,塞巴斯查恩却抱着夏尔,一手牵着薇郎妮卡的马缓缓归来,女孩的脸上保持着困倦的表情,对迎上来的人们说了一句“塞巴斯查恩和夏尔找到我了”,就又沉沉睡去。欧妮丝夫人惊喜交加: “太了不起了,连探长都没办法的事情,您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不紧不慢地说: “不过是一面找,一面想,女孩子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去寻找方向罢了。” 欧妮丝夫人赞叹不已。 薇郎妮卡辗转听到这番话时,倒是怔了好长时间。她一向孤傲,旁人又因为她的身份多少有几分畏惧,以至于孤傲的外表下,从没有人,俯下身来,用她的眼光,看待这繁乱的尘世。 某天塞巴斯查恩外出的时候,薇郎妮卡正在画室里写生,请了夏尔来做她的模特。每一张的夏尔都有着柔软细长的头发,洁白的皮肤,眼神复杂地看着前方,嘴唇微微张开,宛若天使。 薇郎妮卡拍着手笑。 “在我眼里,夏尔就是这个样子,悲伤,怜悯,总是欲言又止。” 夏尔却想另外一件事,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拒绝温柔的。所以当塞巴斯查恩带回一朵镶着蓝边的玫瑰时,夏尔想,是不是该走了?再这么下去,她或许会爱上这个无所不能的执事。 他想的时候,塞巴斯查恩正俯下身去安置一株绿色的植物,像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他说: “薇郎妮卡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薇郎妮卡从画布中抬起头。 “玫瑰?” 塞巴斯查恩微笑。 “这是我请人从英国的北方带来的,全日照,微湿的土壤就可以培育。我看画室的阳光很好,所以就把它交给您,请您务必照顾好它,因为这是连皇室都罕有的海蓝姬。” 薇郎妮卡微笑了。这个眼神宛如薄雾的青年,总有办法让自己开心,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谄媚,送一些自以为她很喜欢的蕾丝。比起那些人,这家伙就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他每次 都能在消失一两个时辰后,带回各种稀奇的东西:一本关于历史的书籍,或者几条墨色的金鱼……现在呢,又多出了一株来自北方的海蓝姬。他找来这些,又漫不经心地送给她,然后看小夏尔在一边叹着气说“塞巴斯查恩,怎么没有我的?好偏心呀”一边调皮地冲她眨眨眼睛。 呵呵。薇郎妮卡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炭笔在画布上蝴蝶一样翻飞。她想,这样下去,也许万圣节的时候,再一次走出大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错。 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孩。万圣节那天是个大晴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漂浮着丝絮一样的白云,薇郎妮卡一早就偷藏在马车里,等到出发了,才微笑着向夏尔和塞巴斯查恩挥手。因为前一天才被夏尔警告过,塞巴斯查恩有些头疼地按住脑袋,但还是陪她去玩了所有她有兴趣的东西。 “好奇怪啊……” 女孩歪头端详着眼前的机器,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头,戳戳旁边的男孩。 “夏尔,为什么我这台一直掉出硬币,是不是坏掉了啊?” 只不过按照玩具店员说的做了几个动作,结果每次都希哩哗啦掉下一大堆,现在她的椅子旁边已经装满整整两大桶硬币了。 “不要问我……” 只听夏尔的声音更加虚弱无力。 薇郎妮卡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塞巴斯查恩和小夏尔正手忙脚乱地捣住机器的出口,可硬币还是像喷泉一样,在他们指缝间源源不断而出,已经喷得周围看不见地板了。 最后他们将那堆硬币换了很多饼干糖果,在喷泉前的长凳上坐下,享用刚刚的战利品。薇郎妮卡一边吃一边称赞: “……真的很美味” 她笑了。 “我喜欢这个世界。” 游乐园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前一天结束,新一天开始。传说中属于魔鬼的数字,塞巴斯查恩和夏尔的神色忽然变得释然了,好象一场赛跑到了终点,他问薇郎妮卡,您有喜欢的人吗? 薇郎妮卡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最后她微笑起来。有。我在七岁的时候,遇上了一位年轻的骑士,他有柔软的头发,漂亮的眼睛。等我长大,成为全英国最优秀的淑女,就去向他表白我的感情。 夏尔睫毛微动,努力使自己的神色没有改变。薇郎妮卡点了点鼻子说: “这件事只有你们知道哦,作为绅士,请不要把淑女的秘密说出去。” 夏尔的手一抖,一滴红茶忽然就溅了出来,他抱住塞巴斯查恩,眼神清澈地看着他,塞巴斯查恩摇了摇头,然后静静地说出几句话: “如您所知,您的父亲,塞万提斯男爵在一个月前已经离世,临终前他有一句话想要问您,您是否爱他?如果爱,请将他的灵魂从死亡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为此您将摆脱私生女的身份,成为他的合法继承人。如果您不爱他,他的遗产都会交到其他人的手上,他们会杀掉你。” 这些话听起来很滑稽,但她却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怪不得,夏尔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悲悯。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塞万提斯男爵死于突发的心脏病。 他从小就是个美男子,由于父母的溺爱, 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也看不出家族已经外强中干了。他开朗,乐观,随心所欲,享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热爱游历,喜欢到处画画,流下了不少风流故事,远到伯明翰也有年轻的情人为他哭泣。 在被母亲剥夺继承权之后,他穷困潦倒,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卧床不起,整日浑浑噩噩,仆人偷拿家里的银器变卖也没法阻止。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有些想死了,他爱的是纸醉金迷的生活,不是这么一个孤苦寥落的结局。想了很久,他开始拒绝接受治疗,可是就在死亡真正降临到头顶的那一刻,他想到了一个人,忽然又有了求生欲望,挣扎着不肯死去。 那时,塞巴斯查恩和夏尔正在旅行,受限于这个体型,夏尔很容易就感到疲倦,所以塞巴斯查恩细心地往靠垫里填充了玫瑰花辦与上好的蚕丝。就在这时,夏尔收到了男爵的传讯,塞万提斯说他很无辜,其实他根本没有母亲想的那么放荡无度,甚至孩子也只有过一个。 尽管知道孩子的母亲是死神,他还是疯狂地追逐着她的美丽。甚至以为可以为她献出生命,可在快死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世上,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冥冥中,塞万提斯男爵感觉到了有人能听见他的话语,他的灵魂顿时激动起来,请这个人将他的口讯带往爱丁堡,找出薇郎妮卡。薇郎妮卡是私生女,因为顾忌到自身的名誉, 自降生起,他便很少看望这个唯一的女儿,但现在,他需要她身体里来自母亲那一半的血统。 他说,如果薇郎妮卡爱的人是他,就请她利用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死神力量,从死亡中解救自己,今后他将把这个女儿接回本宅抚养。如果她爱的是别人,就将遗产交到其他人的手上,杀死这个孩子,他说,绝不能让死神的血液污染塞万提斯家族的纯洁。 多么可怕的父亲,得不到的就想毁灭。 男爵死后,塞巴斯查恩便带着夏尔来到爱丁堡,薇郎妮卡和他们现象中不一样,她像一切普通人类那样爱玩爱闹,有美好的向往,这是第一次,夏尔请求塞巴斯查恩不要及时传讯,而是静静地观察了她几个月,这段期间,塞巴斯查恩做了许多关于她的占卜,可是每一次,抽到的都是死神。 “蓝色的海,白色的云,人们的欢笑,盛开的美丽花朵……若是因此而舍不得死去,任谁也会宁愿犯错吧?塞巴斯查恩,热爱活着的世界有错吗?” 夏尔移开目光,长久地望着某个方向。 “没有,只是那女孩拥有的,注定是无尽的死亡与黑暗。” 喝着翠绿色的热茶,塞巴斯查恩轻笑。 “如果薇郎妮卡喜爱的人是她父亲,您打算怎样做?” “按照约定,我会完成工作。” “那,如果薇郎妮卡的答案是谁也不爱,您又打算怎么做?” “我会把男爵的请求忘记。最多,今后下地狱的时候向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薇郎妮卡虽然不爱她的父亲,却爱上了其他人……而死神是不能爱上人类的,否则未来她会不惜一切满足那个人的欲望,人间的秩序将从此瓦解,所以,最终我的选择和男爵一样,只能将她毁灭。” 夏尔和塞巴斯查恩赶到的时候,薇郎妮卡已经奄奄一息,淡褐的卷发贴在额上,胸前满是血迹,她是挑选洋装的时候被马车撞倒的,身边围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们,医生也正在拼命赶往这里。警员们宣布这是一场交通事故,但围观的群众,却争相闹哄哄地描述着那个可怕的瞬间。 生命到了极限。朦胧中黑色的羽毛降落在头顶,薇郎妮卡闭着眼,几乎能听到灵魂被切割的声音,好象萧萧寂寞的风声。 原来是寂寞。 她勉力睁眼,抬目望去,浩瀚蓝天遥不可及,这一次,大约不会有人再来救自己了吧?她微微苦笑,往事如水流过,最后闪过一道淡色的身影,眼前人影晃动,重叠又分开,真是的……原来到最后,还是不甘心,会记起那个人,她忍不住轻唤: “……是你来接我了吗?” “薇郎妮——” 小夏尔挤进人群,想要她再坚持一下,却在她呐呐出这句话时猛然停住。薇郎妮卡的呓语牵动了他久远之前的回忆。一如红夫人离开时,他没办法阻止。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在自己的怀中失去温度,那种痛苦他不愿去想了。父亲,母亲,姨妈……下一个会是谁? 夏尔心底忽然悲伤弥漫,他紧紧抓薇郎妮卡的手指,抬 头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万能的执事心领神会,俯声说: “是的,我来了。” 哎呀?这是什么情况? 薇郎妮卡恍惚中听到这句话,脑中顿时清醒了些,她在一片血色中盯住眼前一大一小的身影,有些好笑地想,喂喂,你们该不会以为我把你们当成了那个人了吧。虽然你们都是北方口音,身上都有海蓝姬的香味,但是样子差很多好不好,我就算只剩半口气也不会看错啦。 但是……她,看了看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又看了看上方优雅的男人,忽然觉得第一次了解母亲。提起所余不多的力气,她在那只白胖的小手掌中轻轻动了动指尖,感到对方又握紧了些。 如此温暖。她浅笑着合上眼。 医生带着药箱扑过来,胖执事尖利地哭叫。塞巴斯查恩和夏尔被阻隔在安全带外,薇郎妮卡的面容渐渐地小,渐渐地远,后来人们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只有一个声音喘息着压盖一切。最后一个工作,竟是来自薇郎妮卡的灵魂。她说,希望把她藏在画室里的画,带去伦敦,交给那个人。告诉他自己非常喜欢他,谢谢他在三年前的某次狩猎中,将迷路的她送出森林。 夏尔紧紧抱住塞巴斯查恩的脖子。他答应了,这是他们对薇郎妮卡最后的温柔。她的声音欢快起来,说,谢谢你们,陪我度过最后的日子。然后呼吸声逐渐变慢,直至寂静。她看不见他们的模样,居然只凭气息就知道了他们是谁,这在长达数月的愿望传递中,还是第一次发生。 在薇郎妮卡的画室,塞巴斯查恩找到了那本画册,递给已经恢复了原本模样的少年。 夏尔一怔,并没有接过。 “淑女们的心事,我想,绅士是不适合阅读的。” 塞巴斯查恩笑着说: “既然主人这么决定,那就不看了。” 夏尔皱了皱眉头,恶魔一声轻笑,画册在指中燃烧成灰烬,随风飘散。唯有执念化作流萤,飞舞大地,夏尔拨开遮住右眼的黑发,看向塞巴斯查恩。爱丁堡的风那么大,吹得人乱了思绪。伯爵依旧沉默骄傲,执事依旧漫不经心。最后塞巴斯查恩转过身,优雅地伸出一只手。 “回伦敦吧,我的主人。” 深色眸里一瞬间的温柔令夏尔几乎错觉他仿佛立于世界之巅。 他点点头,捉住了恶魔的手腕。这一天后,他们不必再传递亡者的心愿。只不过他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有一个女孩,在七岁那年,迷路中遇上狩猎经过的夏尔,一见钟情,至死不渝。 马车穿过伦敦的薄雾时,夏尔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对生活毫无忧虑的孩子,被双亲宠溺地抱在怀里,童言无忌。 父亲说这一生只有三件遗憾的事情。一件是没有生在寻常家庭,注定背负法多姆家族的责任,一件是没有生在阳光明媚的南方,终年忍受伦敦潮湿的雾气,一件是尚不及寻到真心的爱人,便已经在权力倾轧中匆匆老去。然后他微微一笑,握住母亲的手说,还好,来得及遇上你。 夏尔微微苦笑,说是遗憾,未尝不是庆幸。假使一切从头来过,纵然能够摆脱伯爵的身份,纵然生在春意盎然的爱丁堡,纵然能有一心一意的未婚妻,但是…… 塞巴斯查恩摸了摸他的脸颊说: “在想什么?” “幸好能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