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全)》 第一章 大赌伤身 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安眉正趁着傍晚的片刻闲暇,将满是伤痕的手臂泡进冰凉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势缓和处绕了一湾清泓,倒映出她愁苦的面容。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肤色像上好的嫩白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额发下一双乌黑的眉,好像细长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的额角流转着青色的光彩——然而这样一双风流的眉此刻竟蹙着,眉下黝黑的眼珠犹在浓密的睫毛中惶惶发颤。 “我要去找他……”在喘息了片刻之后,安眉痴望着碧蓝溪底流淌过的大片火烧云,惶惧而又坚定地自言自语。 安眉姓安,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国。 秦地俗谚有云: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这句话其实是人们对胡人的谑语。从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几百年尽是外族肆虐,二十年前天下由汉族邵氏一统,才算结束了四散纷乱的局面。如今的大魏朝虽谈不上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但暴虐的胡人却好歹是退出了关外。饱受欺凌的汉人在扬眉吐气之后,对待胡人的态度就难免过激。 就如同这句谚语所说的那样,也许一支胡族定居在中原五百年依然会保有胡人的姓氏,在千年之后即使姓赵姓张,但他们依然还是胡人。低贱的血统,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标签。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当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阳修筑大兴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关外以后,大批胡商每年都会从龟兹、于阗的女市购入胡人少女,再千里迢迢贩到中原——貌美价廉的胡女向来是穷人家买妻的首选。 安眉十二岁时被徐家从扶风县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钱买下,四年来徐家老少一直拿她当劳力使唤,直到去年十六岁时,才替她开了脸与徐珍完婚。谁料抓壮丁的官差在安眉成亲那天忽然降临,结果安眉梳了头开了脸,生活却没发生任何改变,脾气古怪的婆婆甚至将长子的离开归咎在安眉身上,从那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讨个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着安眉做活时,经常转着发亮的眼珠,歪着嘴唠叨,“生辰八字也没有,谁知是不是克丧命,尖脸薄腮狐媚眼,越长越不安分……” 安眉逆来顺受惯了,也不争辩,只任劳任怨,一心盼着徐珍能早些回来。谁知等了一年都不见音讯,只听说大兴渠上劳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为成天泡在水里下肢都长了蛆,多数会落个残废。时间一长徐王氏便料想大儿子八成已难活命,就琢磨着将安眉改配给小儿子徐宝——小叔徐宝今年才十四岁,安眉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言行中难免就透露出一点不满来,若是不留神顶撞了徐王氏,必定会讨得一顿毒打。 她不愿改嫁,何况丈夫并没有确切的死讯。兴许寻到洛阳大兴渠去,就能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当地陪丈夫继续服役,或者就近找些浆洗缝补的活维持生计,日子也比现在好过吧? 心头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仿佛看见些微希望。她兴冲冲跑下一道缓坡,迎着金秋晚风从飞舞的白荻间穿过,一口气冲到村头大槐树下,虔诚地跪在树前祈祷——那是一株千年槐树,当它枝繁叶茂时,曾经是村中无上的神物,村民每年都会在树下举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场怪雷将槐树整棵劈焦,直到现在也没抽出新芽。村中长老认为神树是遭了天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树下的祭坛长幡。取消祭祀后村人也渐渐不将这棵槐树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将枯死的大树劈了做柴烧,平日路过那里时都不肯多看一眼。只有安眉还惦记着这棵槐树,时常会悄悄跑来跪拜祷告一番,有时挑水路过还会不死心地给树浇点水,指望它有一天还能活过来。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阳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顺利……”安眉双掌合十正念念有词,却见周遭天光一暗,苍穹中无边无际的火烧云在刹那间湮灭,昏暗的暮色倏然降临!安眉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住,好半天不敢动弹。 然后就听枯死的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有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安眉走来,“从前七嘴八舌围着我吵,我都懒得理;如今就剩下你一个信徒,我倒有兴趣听听她求什么。” 安眉瞪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张口结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着安眉一径地笑,安慰她道:“你别怕,我就是这棵槐树。” 虽然眼前这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张口就是怪力乱神,但安眉并没有多么害怕,她首先害怕的却是他听见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不过她看着这相陌生人,并非本村人,说话声又亲切,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哎,吓傻了吗?” 安眉摇摇头,方才想起刚刚这男子所说的话,一双黑眼睛便倏然睁大,将信将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来。只见他容貌生得清贵雅致,风流神态正应了传说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绉纱青衣竟找不到一丝衣缝,心中不由又信了几分。 “您是……槐神?”安眉战战兢兢小声问。 “嗯,算是吧。”那男子咳了一声才点点头,“去年我跟人打了一个赌,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自从我的原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后,只有你还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嗫嚅,“那……那些都是本分,应该的……” “哎,本大爷向来知恩图报,你让我得了好处,我自然也会帮你。”青衣男子笑眯眯说完,然后轻轻朝安眉吹了一口气。 安眉只觉得手臂一痒,低头看时发现身上伤口尽数消失,这才彻底相信,不禁心中欢喜,虔诚地向槐神一拜,“谢谢神仙大恩。小女子想前往洛阳寻找夫君,还请神仙指点。”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艰险。这样吧,我就用点道行帮你。”听人喊神仙果然会上瘾,“槐神”便转身从假死的槐树上扒下一块焦黑皴裂的树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给我出来!” 安眉看着他在树干上挠了半天,从树洞里抓出几只蛀虫,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树枝,一并递到她面前,“这是我身上的蠹虫。你知道什么是五蠹吗?” 安眉盯着他手中不断蠕动的肥白虫子,摇摇头。 那“槐神”便笑起来,“昔日韩非子以蠹虫作喻,讽国家不事耕战的五种败类,分别是学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里这五只虫子,便是汇聚了这五种人的精气,修了三百年才得个虫身。” 安眉不识字,也听不懂槐神的解释,听他说完只茫然地问道:“这些虫子能派什么用场呢?” “槐神”将五只蠹虫倒在那半截树枝上,等它们钻入木头后才把树枝递进安眉手中,“我把这五只虫子交给你,你平日就拿这截树枝喂养着,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难,就取出一只蠹虫来——只是用法有点恶心,你得把虫子生吞下去。” 说完他便有点促狭地盯着安眉眨了眨眼睛,谁料安眉却神色不变地点点头,“谢神仙指点。其实恶心倒也还好,三年前灾荒时,我们都从柳树上抓蝤蛴烤来吃的。” 蝤蛴是天牛的幼虫,沿河的杨柳树里长了许多,样子肥嫩鲜白,圆滚滚的,也不知被哪个才子最先拿来形容美人的颈项,却也是饥荒时灾民的充饥之物。 “柳……柳树?!真他妈的恶心!”却见那“槐神”脸色一白,大惊失色地捂嘴转身,扶着槐树颤巍巍消失在空气中。 安眉捧着树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槐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她恍恍惚惚对着槐树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怔忡地离开。 等她走后,只听见槐树后响起一句凉凉的嘲讽,“你身上的虫子叫‘有点恶心’,轮我就是‘真他妈的恶心’?被人当成神仙就是不一样啊,是吧,槐神?” “少……少啰嗦!”还躲在树洞里郁闷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是我身上的,可听见有人把你肚子里的蛔虫烤来吃了,我就……呕……” “不是蛔虫,是蝤蛴,比你身上那些蠹虫不知风雅了多少。说起来那些虫子明明是自己修炼成精,你也好意思对别人夸口说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凭它们能修炼成精?白吃白住那么多年,当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强词夺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气不过我打赌打赢了呢,也不想想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兰竹菊鸳鸯双喜,花样随你挑!” “我就喜欢听你说冷笑话。”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鸳鸯双喜纹样的。” “……”槐鬼很是无语。 “对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那我没事该往哪里晃荡去呢?” 这倒是槐鬼事先没料到的情况,但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口棺,那棺材是绝对、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的,“看见我头顶上那根树杈杈没?借你蹲。” “行。”柳鬼勉为其难地轻轻应了声,尾调里竟含了点欢喜。 陈留郡,崔府。 为门生讲解《春秋》直至夜半带来的疲倦,崔太守并不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趁着天光未晞,蹑手蹑脚穿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悄悄潜入一间下人住的耳房——里面睡着前不久刚被崔府雇佣的小厮。 悄悄合上门扉,崔太守的嘴角若有若无地浮起一抹笑意。借着拂晓的微光,他定睛凝视着躺在寒酸卧榻上的年轻人,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附在那熟睡人的耳边轻声唤道:“长卿,长卿……” “嗯?”睡梦中的人厌烦被打扰,张开惺忪睡眼不悦地咕哝,“谁叫我?”等咕哝完才发现,半个月来的伪装,已然露馅。 苻长卿睡意顿消,懊恼地皱着眉翻身坐起,横了崔太守一眼。崔太守毫无意外地捋着长髯,得意洋洋地笑道:“门生说府中新来的小厮常在间壁偷听我讲解《春秋》,又爱与他们叙论长短,每每有惊人语。我听了他们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满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 “崔大人与在下素未谋面,竟能将在下认出来,真是好眼力。”苻长卿披衣下地,开始动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夹衣时一顿,干脆将朴素的衣裳扔在一边,转身从枕边拽过一个包袱抖开,泄出内里的光华璀璨——精白团花绣纨袴、玉色花綀衫袍、秋香色绉纱裓衣,香囊佩玉缠作一团,件件都是洛阳最精美的式样。 苻长卿只管旁若无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点恼怒道:“苻公子隐姓埋名寄身于我门下,窃听我论说《春秋》,委实狷介。” “对。”苻长卿扬指弹弹纱冠,回首冲崔太守一笑,“委实狷介。” 崔太守闻言一怔,无奈地瞥了一眼面前才刚弱冠的青年,老脸便有点挂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着结交之意而来,你这般使我难堪,又是什么意思?” “崔大人。”苻长卿穿戴已毕,芝兰玉树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着晨光的笑容里带了点冷淡,竟似那窗外秋阳般乍暖还寒,“既然您能识破我的乔装,就该清楚,我并非抱着结交之心而来。” 话中坦然,但过于明显的回绝之意仍使崔太守面色一变,气得声音发颤,“好,好,人道苻氏长公子精于谋算、孤高自许,崔某今日算是见识了。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爱学问的人……” “在下慕名而来、尽兴而去,何必结交?”苻长卿一边谈笑,一边用右手比出个拈花的手势,眯着一只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况在下认为,大人您对《春秋》的理解,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于是这个清晨,门生三千、在当代解诂《春秋》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颜面碎了一地…… 留鹤山通向洛阳的唯一一条山道上,洛阳苻府的小厮、苻长公子的书童阿檀正驾着马车信马由缰。他歪着脑袋托着腮,嘟着嘴问躺在身后车厢中的自家公子,“少爷,您明明挺喜欢那崔太守讲解的《春秋》,却为何不愿与他结交呢?” 苻长卿在晃动的车厢里掩上书卷,睨着书童脑袋上的总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鸿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为官却只做到区区一个陈留郡太守,你道是为何?” “因为他不羡慕世俗名利,只爱做学问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称赞他这点,少爷难道是嫌弃他官小?” 虽说少爷是豫州刺史,但俸禄还及不上二千石的陈留太守呢! “世人都称赞他,难到我就要跟着称赞了?”苻长卿嗤笑一声,越发觉得阿檀的脑袋像糨糊,“因为他荒疏公事才不得仕进,现在却要推崇他淡泊明志,我看世人才是糊涂。成天豢养一帮逃避兵役的门客帮闲清谈误国,前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这样的人说难听点就是邦国之蠹,我肯扮作小厮去他那里旁听,已经算是对他学问的仰慕了,至于结交——免谈。” 阿檀眨巴着眼睛拼命点头——也是的,他怎么能忘了自家少爷的脾性呢? 当风尘仆仆的安眉站在荥阳县城门口的时候,她按着腰间最后三文钱,心头隐隐浮上一丝不安。自从逃出徐家半个多月以来,自己连赶路带打听,找到洛阳大兴渠时并没能见到丈夫。听说扶风县征来的劳役负责开凿荥阳至陈留郡一段,她不敢迟疑立即赶往这里,只是才刚到城门口,便已是山穷水尽。 为了赶路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儿打扮。她身上穿着小叔徐宝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额头和双眉,乍一看还真是个俊俏小郎。跟着清早赶猪进城的小贩一道混进城门,安眉空着肚子不敢买吃的东西,想着该寻点活计先赚到钱,才好继续寻找丈夫。 天色渐渐亮起来,早市也越来越热闹,饥肠辘辘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满脸菜色的蹙眉张望,一副寻求出路的愁苦模样全写在脸上。 冷不防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脚,安眉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在摆摊。 “小爷,要玩赌骰子吗?三文钱一次。” 安眉连忙摇摇头,“我身上没几个钱,我不玩。” 摆摊的年轻人目光一动,笑道:“小爷,只要三文钱,而且赢面很大,运气好能赚十几文回去呢。” 安眉听见能赚钱,面上略一犹豫,那摆摊少年便将骰子递到安眉面前给她看,“你瞧,这骰子上一共六个点数,只要投出三点以上,你就能按点数赢钱。如果投出三点,就不算输赢;投出一点和两点,是我按点数赢钱。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赢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钱做赌注,如果最后算下来我只赢你一个点数,还会退给你两文钱。” 安眉默默算着,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赢钱,早就心动了,嘴上却还犹豫道:“既然我的赢面那么大,那你还摆摊做什么?” “哎,赌钱就是玩玩吗,图个乐子,输赢随意。”少年耸耸肩,无害地朝安眉笑着,露出两颗闪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下身子将仅存的三文钱送进了少年的手里。 “好嘞!一次三把,输赢不悔啊!”少年贼眼晶亮地将骰子在赌盅里摇得哗哗作响,片刻后赌盅一开,竟是个两点。 安眉心中咯噔一声,脸色便灰暗了一分,谁知之后的两把竟还是二点,安眉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这……这……” “输赢不悔,小爷,祝你下次鸿运当头财源广开啊。”少年将手往安眉面前一摊,“给钱吧,你还欠着我三文呢。” “我。”安眉隐隐觉得上当了,却只能气势怯懦地告饶,“我没钱,我身上统共只有这三文钱……” “骗谁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势要打,“你出远门身上会没钱?” “别——别——我真的没钱。”寒酸的包袱在一拉一扯中被拽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裤滑落在地,中间还裹着些说不清用场的布带、草纸、枯树枝,确实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安眉臊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地上衣物抢进怀里,还在不停地嗫嚅,“我真的没钱,真的没钱……” 少年看着安眉手足无措、泫然欲泣的窘样,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罢了罢了,晦气的穷酸乡巴佬!小爷我今天放你一马,快滚吧!” 安眉忍住啜泣,赶紧将包袱收拾了搂在怀里,惶惶往后直退。这时她身后恰好有一辆马车正在起行,赶车的少年慌忙勒马吆喝道:“哎哎——你留点神!” 安眉急忙侧脸告了一声罪,转身冲进人群中跑远。 苻长卿正坐在车中啃着滚烫的馅饼,因为马车骤然的停顿被烫到了嘴唇。他愠怒地皱起眉,掀帘看时,却只见一个脑袋上扎着靛蓝色一字巾的少年仓惶跑远。因他生平最厌恶靛蓝色,苻长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悦地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我刚都看见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骗光了钱,还真是可怜。”阿檀冲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过掷骰子的伎俩也骗不了几个钱,雕虫小技。” “为了蝇头小利都会选择作恶,可见现在执法松懈到何等地步。荥阳郡的刁民,也早该被整治了。”苻长卿目光中滑过一丝阴狠,然后若有所思地重新啃起馅饼,低声吩咐道,“这样吧,今天我不出城,在荥阳多留一天。” 阿檀自然听命,抖动缰绳驾车缓缓离开。 白天的喧闹结束后,夜幕悄然降临,安眉缩在死巷的墙角里躲避巡夜的官差,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她一整天都没找到赚钱的生计,此刻身无分文、饥寒交迫,算是走投无路了吧? 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显得那么漫长,安眉已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当双脚被深秋的夜寒冻僵,她终于不再迟疑,从包袱里摸出槐神给的树枝,瑟瑟发抖地捧到耳边——树枝中正隐隐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蠹虫在啃食木头吗? 安眉吸了吸鼻子,横下心,攥紧树枝往地上敲了两下。借着明亮的月色,她很快便看见一只蠹虫很快从树枝中掉了出来,正落在地上蜷曲扭动。 槐神是不会骗她的!安眉这样想着,便将肥白翻扭的蠹虫用指尖捏起,放进嘴里,直着脖子吞进了喉咙。她睁大眼睛瞪着夜空,感受着那条虫子一点点滑过自己的食道,死命咬着嘴唇压制住干呕的冲动……吞下去!吞下去!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槐神不会骗她…… 翌日朝食之后,即将离开荥阳的苻长卿正在车中闭目冥思,匀速前行的马车却再次被人惊扰。他的身子向前一冲,才刚刚扶稳凭几,便听见自家的书童已在车外扬声大骂。苻长卿皱皱眉,望着车帘问道:“阿檀,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我驾车驾得好好的,这个人忽然撞上来,又没受什么伤,还赖着不肯走……” 苻长卿挑挑眉,扬手掀开车帘,只能看见坐在马蹄间的无赖露出半个脑袋,脑袋上还系着条靛蓝色的一字巾。他心中一动,绝佳的记性便已从脑海中翻出同样一条少见的靛蓝头巾,不禁冷笑道:“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阿檀,鞭子在手里吗?” 正与无赖纠缠不休的阿檀忽然听见少爷在车中问话,心中一紧,怔忡地应了一声,“在。” 话音未落,一贯钱便从车厢中抛出来,哗啦啦正落在阿檀脚边。 “因受骗而行骗最可恨,抽他十鞭子,记得最后一鞭要落在脸上,好令他人提防——这叫罚莫如重而必。为求生铤而走险也算可怜,打完了再将钱给他——这叫赏莫如厚而信。” “是,少爷,阿檀受教了。” 第二章 身陷囹圄 安眉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团柔软的云雾里,她懒洋洋翻了个身,膝盖磕上一大包硬邦邦的东西,这才痛得清醒了几分。 她只记得自己吞下了一只蠹虫,然后……发,发生什么事了?安眉霍然坐起身,惊愕地看着自己遍体绫罗,覆在身上的衾被又软又轻,也不知内里絮得是什么材料。 “我,我这是在哪里?”安眉磕磕巴巴自语,掀开被子看见放在自己腿边的毡布包裹,好奇地打开一看,差点没吓昏过去。 毡包里是一锭一锭的银块,间或还夹着几块马蹄金,成贯的铜钱像蛇一样盘成一团,安眉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看得两眼发直,浑身筛糠般发抖,颤着手摸了摸耀眼的财宝,一颗心跳得直堵住嗓子眼儿——自己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虽然吃惊于眼前这么多财宝,安眉却蓦然想起一事,赶紧起身四下寻找,却遍寻不见自己原先的包袱;接着她在床榻边发现另一个陌生的毡包,打开看见里面除了些精细的衣物,还有槐神给她的槐树枝,这才松下一口气。她将树枝紧紧贴在心口抱住,然后开始谨慎地打量四周。 此刻她正身处一间驿栈的客房中,这一点安眉可以从驿栈统一配给的铜盆铜壶上判断出来,只是如此舒适的客房安眉从来都住不起。那么,自她吞下蠹虫到醒来的这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安眉低下头,再次细研究自己身上的衣料。她扯开襟口,发现用来束胸的布条已被换成细软的白绫,不禁满足地微微一笑——看来在自己昏睡的时候,蠹虫将她照料得很好。可是……不对!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着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惊疑自语道:“哎,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地检视周身,在背上又摸到几条未愈合的伤痕,跟着照镜子发现自己额角上也落下道黑红狰狞的伤疤,着实吓了一跳——好好地伤成这样,身边这些钱,怕是不义之财吧? 安眉不识字,早记不得当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话,什么五蠹不五蠹的。她只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时吃下了一只蠹虫,而那只蠹虫确实帮自己渡过了难关,眼下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靠自己小心打听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赶紧起身穿好衣裳,又将沉甸甸的金银分作几包藏好,这才贴身装了一吊钱,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此刻朝食刚开,驿栈的灶房里正是白雾腾腾,栈中小厮看见了安眉,连忙笑着招呼道:“公子这么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点什么?” 安眉战战兢兢坐在席上张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我……我要一份热汤面……” 却听那小厮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点得可真素净。” 安眉立刻涨红了一张脸——她一年当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汤面,刚还为这份奢侈窃喜呢,看来真是有钱都治不好的穷酸病。羞赧归羞赧,但当热乎乎的汤面送到面前时,安眉还是憨憨地笑起来。她就着碗口吮着香浓的鸡汤,不停地搅动筷子与充满韧劲的荞麦面条缠斗,真是越吃越开心。 吃饱喝足后,安眉走出驿栈,沿街买了点干枣杏脯,故意找了个面善的老妪搭话:“婆婆,我生病睡了两天,有些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正在晒太阳的老妪很高兴有零嘴吃,对着安眉呵呵笑道:“年纪轻轻的身体可要保重啊。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呢。” 安眉心中一算,不禁骇然。她是九月初一夜里吞下蠹虫的,算来竟已过了十天!这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眉心不在焉地告别老妪后,思虑重重地走回驿栈,取出一小包银锭放在榻上端详。 许多事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但安眉笃定槐神不会骗她——饥寒交迫的危机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所以接下来自己只要安心寻找丈夫就好,至于想不通的地方,就别再多想了吧。 安眉低头敲敲脑勺,不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浑身一松,刚要吁出一口气,却听门外轰然一声巨响——几名官差破门而入,冲上前缴下榻上的银锭,凶神恶煞地将安眉架住:“小爷,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县衙,有人告你呢!” 安眉吓得脸煞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只能被官差架着胳膊押走。她拖着哭腔一路凄凄惶惶,可怜巴巴地望着官差,语无伦次道:“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小人犯了什么罪?” 没有人回答安眉。她一路不明所以地被押送到县衙,被官差往堂中一丢,整个人畏缩在森森高堂中筛糠般发抖。胖乎乎的荥阳县姜县令在堂上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道:“下跪者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结结巴巴回话。 “你可知罪?”姜县令不审不问,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知罪,知……什么罪?”安眉心里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的罪可多了——比如私自逃出徐家、女扮男装,又不明不白得了许多钱财,但不知是哪一样让她被逮进县衙。 “有人告你当街聚赌、侮辱他人,制假贩假、欺谩敛财,你认还是不认?”姜县令看着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样,才又补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认识?” 安眉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身旁还跪着一个人,慌忙转头看去,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当日在早市上骗去她三文钱的少年。安眉在震惊之余委屈地低呼:“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呢?” 那少年乜斜双眼哼了一声,“老子不告死你,誓不为人!” 安眉浑身一颤,想不透这人为何如此刻毒。这时堂上的姜县令拍着惊堂木发话了,“被告者安眉,还不赶快把你的罪行从实招来!” “大人,小民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十日前小民在街市上,曾被他骗去三文钱,之后就不曾有过往来,小人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告我……” “胡说!”那少年噌一下跳将起来,又慌忙跪下争辩道,“你只说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发生的事,你怎么不说?!” “我……”安眉张口结舌。她委实不知八天前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不知怎么说? “大人。”原告少年声泪俱下,抽抽搭搭对堂上嚷道,“您要为草民做主啊!” “嗯。”姜县令点点头,吩咐左右道,“上物证。” 一名官差立即把收缴来的赃物——安眉的包袱和当时从榻上缴获的财物当堂打开,只见十来锭银子亮晃晃引人注目,而裹在衣服里的槐树枝却恰好被抖落在地上,骨碌碌一直滚到安眉 腿边。安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将槐树枝拾起塞进了袖管。姜县令一连看了银锭好几眼,才把眼珠移开问安眉道:“这些银锭,你从哪里得来的?” 实际上这些银锭只是“赃款”中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被安眉藏得极好,除非将客房拆得底朝天,否则绝无可能尽数起获。安眉也不知道这些钱的确切来历,支支吾吾了半晌都是在磨蹭时间:“这……这……” 姜县令认定安眉是在赖账,又拍了下惊堂木道:“带人证。” 然后只见堂外碎步跑进来一个人,惶惶跪地叩拜道:“草民荀保叩见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当日所见所闻,详实道来,若有半点弄虚作假,严惩不贷!” “是。”那证人又是一拜,这才绘声绘色地将如今早已街知巷闻的乐事又描述了一遍,“草民是早市上卖鹿肉馅饼的,远近有名,生意一向都很兴隆。这位原告小爷呢,从前一直占着我摊子前的一小片地方,专靠掷骰子诳骗些初进城的孱头,混几个小钱。八天前,这位被告的小爷卷着个包袱,拎了一贯钱找上了原告,说是要拿这整整一贯钱来与他赌……” 这时跪在一旁的少年恶声恶气地插言,“我就打眼一瞧,好么,原来是前两天被我耍过的人又找上门来了,如此一来,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知道他没安好心你还与他赌?”姜县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不是因为我有把握赢嘛。”少年谄笑道,“小爷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那骰子做过手脚,注过水银的……” 姜县令将惊堂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他不要太得意忘形。那少年赶紧收敛了嘴脸,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码归一码,草民行骗不过是骗几个糊口的小钱,而且也没有像他这般赶尽杀绝!草民在这里承认行骗,也是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设计、被人迫害得有多惨,还请大人明鉴!” 姜县令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堂下证人道:“你,继续说。” 卖鹿肉馅饼的荀保这才继续道:“一般说来,这原告小爷的骰子不管怎么掷,都只能掷出二点。所以,原告小爷都是骗那些孱头们,说投出四五六算他们赢,投出三点不论输赢,投出一二点就算原告小爷赢;一文钱投一次,最后按点数算钱。然后那天,这位被告的小爷拿了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叫这位原告小爷当场投了一千次……” “大人!”这时原告少年扑在地上大喊道,“千古奇冤正在此!那天我投了一千次,次次都是六啊!大人,邪门啊!那骰子明明是注过水银的啊——” “一千次都是六,确实挺邪门儿。”姜县令点点头,又问安眉,“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装傻?!你那分明就是妖术!”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又伸手指着安眉嚷道,“你眼珠子发红,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术!” “不——”安眉惊得浑身一跳,矢口否认,“我不是!” 在当时的大魏朝打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那翻身可就难了!好在姜县令无意纠缠这点,只问安眉道:“有证人在此,讼状上说你当街聚赌,你可认罪?” “……”安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认。 姜县令拿笔一勾,点着讼状道:“至于侮辱他人,荀保,你继续往下说。” “是。”荀保欣然领命,老实巴交的脸上竟也挤出一丝怪笑,“这被告小爷赢了六千点,算下来也就是赢了六贯钱。原告当众拿不出钱来,便骂被告人耍诈,被告小爷就说了:‘愿赌服输!无凭无据,岂有输了就说人耍诈的道理?何况这骰子是你的,掷也是你掷的,我一根手指没动,如何耍诈?再说了,你要是断定我耍诈,能在这里由着我耍一千次吗?还是你心里根本就有数,只要这骰子能掷出六点,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觉得掷出什么点数才是没耍诈?二吗?’说罢这小爷又拿起骰子,对围观的众人说:‘各位乡亲父老、邻里街坊,在下虽与诸位素不相识,但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面熟,他的骰子里到底有没有古怪,大家心中想必都有数,今日在下只是要他领个教训——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姜县令听到这里,不禁接话道:“这被告人说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时证人荀保已兴奋得顾不上尊卑,只顾抢话道:“大人且听草民往下说。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处,也的确算好事一桩,可他缺德就缺德在,他给原告两条路选:要么当众掏钱,要么就脱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声‘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则就见官,大家都是证人。” 原告少年这时凄然哀号一声:“大人,您都不知道当时街上围了多少人!” “嗯,既然没见官,你又不会随身带六贯钱,看来是脱了。”姜县令兴致勃勃地想象当日情景,乐呵呵瞪了左右两眼,“以后闹这么大的事,要及时报知本官,知道吗?本官是一县之长,岂能坐视不理?” 看来真是好久没出府与民同乐了,失察失察。姜县令又拿起大笔一勾,对着讼状道:“看来侮辱他人也已坐实,被告人安眉,你还有什么话说?” 安眉压根没料到蠹虫会那样恶作剧,已是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那么制假贩假呢?荀保你继续说。”姜县令很自觉地催促道。 “这草民倒是不知,不过后来吗,”荀保仍旧兴味盎然地往下说,“那时候整条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没被掷骰子吸引过来的人,也因为看到有人脱衣服,全都围上来了,差点没掀翻草民的馅饼炉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后,举起袖子嚷道:‘乡亲们,你们别笑,其实我很痛心啊!在这尔虞我诈的世间,人与人之间坦诚相见,真是比这样脱光衣服还要新奇少见!但是,在下深信,以诚待人,方能走遍天下,这里我要给大家看样东西!’说完他就打开了随身带的包袱,里面竟是许多人参!” “这人参又有什么用?”姜县令问道。 “呵,这可就是这位小爷的高明之处了。原来这位爷,竟是个卖人参养荣丸的!”荀保一谈及生意经,双目便炯炯有神,“当时他亮出一张祖传秘方,向草民借了炉子,又找了口锅,现做了五百丸人参养荣丸,当场就卖光了!” “如此看来,小伙子很会做生意啊。”姜县令故作高深地冲安眉点点头,又 问荀保道,“现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贩假,当时你们看出来了吗?” “大人,草民倒觉得那药丸不会有假,因为被告人当时声称,他已经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药铺老板当场也对他的话予以肯定。”荀保又补充了一句,“不然药丸也不会卖那么快,草民当时还买了两颗呢。” “大人,”这时原告少年又嚷嚷起来,“问题就出在这买断人参上!” “这又怎么说?”姜县令忙问。 “大人,就如证人所言,说被告买断了荥阳县城所有的人参,当场做出五百颗药丸抛售一空。可事后草民找几个药铺老板都打听了一下,荥阳县城统共也没多少人参,说是买断,其实也只够他当天做五百颗药丸的分量!可是事后他又卖了三天药丸,天天都卖出一千多丸,试问他卖得又是什么东西?”那少年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打开呈给一旁的差役,“这是草民从旁人手中购得的人参养荣丸,大人请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头担保,这里面半点人参都没有!” 坐在下首的师爷将人参养荣丸呈上,姜县令拈起一丸嗅了嗅,中肯评价道:“味道倒挺像人参的。” “大人,如果连味道都不像的话,怎么会有人上当?”一旁的师爷悄声提醒道。 姜县令瞪了师爷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内堂帘帏后有女子轻轻一咳。姜县令当即虎躯一震,将惊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团未解,今日暂且退堂,明日再审!” 可怜安眉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丢进狱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审。她生平胆小怕事,头一次吃上官司,早已吓得失魂落魄坐立难安。惶惶挨过一夜,次日开堂问案,安眉才刚跪下,就见昨日还算和颜悦色的姜县令突然狠狠一拍惊堂木,疾言厉色道:“大胆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惊,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问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着荥阳郡太守之母过七十大寿,跑到毗卢寺哗众取宠,假称要为病父消灾祈福,不但甘愿受十鞭之苦,还倾家荡产印了一百卷《地藏经》布施,结果惹得老夫人当场掉泪,收下你一卷《地藏经》,反倒又布施给你一贯钱?”姜县令气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经》,令师爷捧着送到安眉面前,“这《地藏经》是你从安阳书坊买的吧?我已派人查实,这一卷经文原价只值十文,结果当日老夫人一感动,在场的官家女眷也都纷纷布施,起码五百文换你一卷《地藏经》。好啊,一贯钱的本钱让你赚了少说五十贯,你这哪里是布施,分明就是抢钱,难怪有本钱买断荥阳县的人参!还有这假药,本官夫人也买了,拿水泡后尽是屑屑渣渣,确凿是假药无疑。” 安眉跪在堂下听得满头冷汗,已是浑身噤若寒蝉。姜县令说完将供状一丢,狠拍惊堂木道:“还不赶紧认罪画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痞笑,安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状上。她心中害怕,当场抽噎起来。然而案子还没有审结,姜县令待安眉画押之后,又是一拍惊堂木道:“鉴于嫌犯安眉行踪可疑、手段狡诈,本官怀疑近几年在河南荥阳一带贩卖私盐的贩子与你有暗中往来,你且从实招来,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兴渠附近,都做了些什么?” “不,我没有!”安眉惊骇得脑中嗡嗡作响——她再不济事,也知道贩卖私盐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么可能与私盐贩子勾结?再说姜县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过大兴渠……她去过大兴渠吗? 安眉心中蓦然一动,一股暖流便无法扼制地滑过心田——蠹虫去大兴渠,一定是想帮她寻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会骗她,只能恨自己不争气了,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将十天当中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安眉咬咬牙,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认下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穷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贩卖了假药,但小民却从不曾与私盐贩子勾结,还请大人明察!” “这……”姜县令瞥了师爷一眼,一时也拿不出证据令安眉招认。原来他们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经去过大兴渠,至于贩卖私盐一说,的确是姜县令想嫁祸于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现,十足像一个软柿子随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盐买卖的风声特别紧,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余,姜县令唯恐东窗事发,才会被师爷一撺掇,想着不如将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时给刺史送点好处,再去洛阳找大舅子帮帮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师爷回望了姜县令一眼,微微一捻翘须,目光往姜县令手边的签筒上一瞥,姜县令当即心领神会,抽出两支黑签便扔了出去:“大胆刁民顽固不化,竟敢咆哮公堂,给我打!” 两支黑签便是十杖,衙役当即将笞杖一叉,安眉惊骇地发觉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动手脱她的衣衫。她立刻面无血色地拽住亵衣,一迭声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却在安眉挣扎时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两眼发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后,便有人在安眉耳边大声喊话:“你招还是不招?” 安眉只觉得冷汗顺着额角淌进眼窝,她瞪着眼张着嘴,嘶哑呻吟道:“我……我没勾结……” “再打!” 笞杖接二连三落下,几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亵衣,十杖之后,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按律一次问审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过了今日。姜县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着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经过哪里时,一句私语恰巧飘进了安眉嗡嗡低鸣的耳中,“待会儿换囚衣时,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动,藏在袖中的槐树枝便轻轻摩擦过她的肌肤,像一个隐约的暗示。 当牢门哗哗落锁,安眉趴在稻草堆里支起脑袋,无力地向狱卒问道:“大哥,贩卖私盐会怎么判?” “那得看你贩多少,一石就够死罪了!”狱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若是定了罪,起码也要判个流放吧!” 安眉两眼无神地跌回草堆,缓缓从袖中摸出槐树枝,往地上轻敲了两下。一只滑腻腻的蠹虫便滚落在地,安眉气喘吁吁地将之攥在掌心,艰难地送到嘴边。刻意忽略从掌心传来的阵阵酥痒,一仰头便将蠹虫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压着努力咽下去…… 随着神智逐渐涣散,她心中却是越来越恐慌。面对难以预知的未来,安眉只能靠不断重复的呓语来寻求安慰——槐神不会骗她,槐神不会骗她…… 第三章 旧日青梅 当安眉再一次从茫然中醒来时,她整颗心都被阵阵无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许诺,她又一次在蠹虫的帮助下渡过了无法克服的难关——此刻她正睡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身裹着轻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狱之灾就像一场虚幻的梦,可接下来,她会面对什么呢? 安眉心头隐隐约约明白,修炼了三百年的蠹虫精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所以每一次随着问题的解决,她原来的生活都会被全盘推翻,就像攀爬一层复一层的高塔,每一次都会到达一个超出自己能力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高度。然而她的能力与见识都属于最底层,所以才会感到力不从心。 安眉颓然叹了口气,起身穿戴漱洗妥当,推门走了出去。 “早啊,安师爷。” 衙役的招呼声令安眉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还没等她好好消化这个崭新的称呼,县衙中的差役们已经从各个角落涌上前,热情似火地围住她,堆满笑意的脸上满是亲兄弟般的熟稔,“安师爷,我们今晚去哪里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眺望见县衙高耸的檐角,终于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她住进了县衙后院! “安师爷你怎么脸发白?身子不舒服吗?”一名差役关切问道。 “唔……昨天夜里被子没盖好,有点伤风……”安眉支支吾吾。 “哪里是被子没盖好。”另一名差役转身狠狠推搡了身边人一把,骂道,“都怪你昨天狠灌安师爷,你看你干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辩解道:“怎么会是因为我?!安师爷道行那么高,哪次没把我们放趴下……” 安眉缩在门边兀自强撑,听得是满脸苦笑,最后终于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时告了声罪退回内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吁一口气,安眉跑回榻边翻箱倒柜,顺利找到了槐树枝与不少银两,却依旧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这些天花销庞大,第一只蠹虫赚到的钱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荥阳县衙的师爷,就连几天前还在打她板子的差役们竟也与她称兄道弟!这第二只蠹虫究竟做了些什么?! 正当惶惶不安之际,安眉却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笃笃敲响,一道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安师爷,姜大人有请。” 安眉浑身一震,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磨磨蹭蹭打开房门小声问:“姜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见房门外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笑眯眯望着她点头,“是的,姜大人请安师爷过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艰涩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饥饿也顿时没了胃口,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那和气的年轻人走,甚至不知道这人该怎么称呼——蠹虫趁她昏睡时打点好了一切,却独独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过廊庑来到庭中,安眉将鞋子脱在堂外台阶下,登堂前不安地回头望了那和善的年轻男子一眼,怯怯问道:“你不一起进去吗?” 那年轻人笑着摇摇头,一双眼睛细细扫过安眉紧张惶恐的脸,温言宽慰她:“我就待在这庭中侍奉,安师爷快进去吧。” 安眉听了这话,也只得硬起头皮,孤零零一个人转身往里走去。姜县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见安眉来了,很高兴地招呼道:“来来来,安师爷,快坐下用饭。” 安眉心虚地低着头,战战兢兢行过礼在姜县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举着食案上前伺候就餐。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县令会问出自己答不上的话。好在姜县令似乎只记挂着盘中的鳆鱼干,寂然饭毕,才抬起头来对安眉道:“安师爷,你随我到内室来。” “是。”安眉自然拒绝不得,只好怯怯低应了一声。 姜县令便引着安眉走进县衙后堂的内室,安眉跟在他身后小心地四下打量,看着屋中没有床,案上又堆满了卷册,就猜想这里是一间很阔绰的书房。姜县令让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转身在壁柜中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只锦盒递到安眉面前。 “安师爷,你看看这个。”姜县令神色中颇有些卖弄的嫌疑,他将锦盒盖子一揭,得意洋洋地听着安眉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锦盒中盛着十颗莹白浑圆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细绒布中摆放得端端正正。安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宝贝,一时之间看得连眼睛都移不开。 “这是进贡的北海贡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门显贵的亲戚,哪里能弄到这个。”姜县令自顾自说道,“想来你也已经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谁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县令的大舅子是谁,不过好在姜县令并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径往下啰嗦,“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鸿胪卿季子昂,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们二人,是近几年洛阳最出风头的人物,因为无论样貌、才华、门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给你看的这些贡珠,便是要拿去送给这句话里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长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县令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但接下来,姜县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长卿这个人,心机深沉、恃才自负,很不好相与。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荥阳发现了他的行踪。唉,这个苻长卿,整治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这些年本官一直没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现在心虚得很。不过苻长卿这人虽为官严酷,生活上却是个爱奢侈靡费的人,这次有这样稀罕的礼物相赠,不信他不心动——但本官还是需要个极细心妥帖的人去办这件事,安师爷,本官很器重你啊……” 安眉听到此处,惊得舌头发木:“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会让卢师爷陪着你去,这一路往洛阳有他帮衬,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状态,不怕苻刺史不笑纳。”姜县令遥想当日安眉从狱中出来,对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马,仍是忍不住啧啧回味。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可以鞭辟入里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聋发聩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听乃至最后被彻底洗脑,那一份充斥身心的、奇妙的、落叶归根式的飘飘然,真是天下最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师爷,本官相信你,可以将这件事办到最好!”姜县令十分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安眉的双肩,又转头冲外面喊道,“叫卢师爷进来。” “卢焘升见过大人。”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卢师爷恭谨地入室请安。安眉在旁暗暗高兴,因为总算 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原来他姓卢,与自己同样是县衙的师爷! 卢师爷却不看安眉,只认真记下姜县令的吩咐,表示会恪尽职守侍奉安师爷,然后才与领了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无话,直到两人穿过后堂的廊庑,才又重新开始交谈。正当和和气气商量到各自要准备些什么行李时,二人却冷不防被冲上前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安师爷,听说你明天要去洛阳?晚上兄弟们可一定要为你饯行啊!”众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万莫推辞,要是你悄没声地跑了,那可就真不够意思了!” 安眉被挤在中心畏畏缩缩,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卢焘升便不着痕迹地笑着为她化解:“你们这些人,饯行是假,打秋风才是真吧?” “卢师爷这话说得好小气,只怕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师爷的光,”众人讪笑道,“晚上卢师爷也一道来吧。哎,我们去哪家吃酒?县东头的春风酒肆好不好?” 众人忙不迭叫好,卢焘升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客客气气婉拒告辞。安眉疑惑地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莫名地难受,却因被众人簇拥不得脱身,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回房打点好行李,到了晚间,果然就有衙役前来叫门。安眉推脱不得,只好随身带了一贯钱,跟衙役们一同前往县城东面的春风酒肆。那是一家卖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煮的卤羊头远近驰名,每日酒幌高挑、宾客如潮,正是“莺歌燕语美酒浓,胡姬当垆笑春风”。 县衙里十七八个差役要了一间包厢,请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肴依次摆开,众人齐敬安眉一杯道:“今日众弟兄为安师爷饯行,请安师爷先尽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说了些颠三倒四的场面话,便低头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涩的葡萄酒呛得她直咳,好在众人纷纷忙着喝酒吃菜,一笑便罢,也没人留意她与往日的不同。 撇开蠹虫上身时不算,安眉在记忆中从没喝过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浅,反正有人敬酒就喝上一杯,没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边专心拆着卤羊头,一边听着同伴行酒,其实心底是很开心的。从前在徐家生活穷困,一年到头很少能吃到好饭菜,公婆也不允许她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这般奇遇,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场面。安眉想着想着嘴角就悄悄笑起来,这时却听一名衙役高声喝道:“陪酒的女人呢?!还不快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皱眉小声劝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么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们出来喝酒没个女人作陪,岂不无趣至极?” “正是正是,安师爷,这春风酒肆的胡姬可骚了,你见了就知道!” “是啊,安师爷,你尝过胡姬的滋味儿吗?那可真是过瘾呢!” 安眉手一颤,一时面色无比难堪,众人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现在包厢门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艳,有着红褐色的头发和奶白色的皮肤,两颗碧绿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鲜的葡萄。安眉怔怔望着那胡姬的面庞,心口是一阵阵地发紧……康,康古尔? “奴家碧珠见过诸位贵客。”胡姬脸上端着稔熟地笑容,径自抱着琵琶与众人行过礼,然后姗姗走入席间。 众人啧啧称叹之后,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师爷身边去,今天可是为他饯行,哎呀,你们瞧安师爷,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连忙满脸通红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着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边坐定后,却仍旧不时偷眼打量。她确信自己认识身旁的这位胡姬,就是康古尔,在七年前,她与自己一同从龟兹的女市千里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认识她吗? 想到这里,她悄悄叹了口气,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氲。她回忆起自己与康古尔的过去,她们跟着驼队翻越葱岭,跋涉过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饥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寒夜中微小的篝火……康古尔爱用一把红柳木梳为她篦头发,她爱对康古尔唱一首突厥的儿歌…… 这时碧珠的琵琶铮铮拨响,对着满座宾客,轻启红唇用突厥语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顿时脊背僵直,却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尔在唱歌,她的康古尔用突厥语唱出了只有她们才懂的歌谣,然而安眉的双眼却不敢与碧珠对视,她此刻正乔装改扮,即使能察觉康古尔在试探自己,却也没有勇气贸然相认。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揭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英气倍增。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贸然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双眼正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见了,便放下琵琶问道:“客人,您喝醉了吗?”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一旁的衙役看见了,便起哄道:“你这姑娘好不会伺候人,还不快替安师爷饮一杯,快快快……” 安眉尴尬得连连摆手,却见那碧珠微微一笑,当真从安眉手里拿过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的碧珠云鬓花腮,醉眼斜飞,当下众人闹得更欢,便有人趁机涎皮赖脸道:“碧珠姑娘,你看这屋里多热啊,不如把外衫宽去陪我们饮酒吧……” “哈哈哈,对啊对啊……”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无法按捺怒火。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下杯子,借着酒意怒骂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像什么?!” 众衙役一时全都惊愣住,他们从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安眉发这样大的脾气,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开口打圆场道:“哎,弟兄们也是喝糊涂了。真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肉多好,干嘛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今天咱们是为安师爷饯行,可不能惹安师爷不高兴,来来来,安师爷,小弟我敬你一杯……”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不迭。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火气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后怕,因此心 虚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外,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她脑中一转,便想着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因此拿着酒杯拽过身边人来问道:“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着两眼舌头打结道,“那天……那天不是师爷高明,把个姜大人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说,咱们县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个玩意儿……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处的,存心把师爷你往死里整,还是师爷你高明,晓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师爷你回了一趟驿栈后,就送了姜大人好多银钱,乖乖……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多,而且姜大人后来特别喜欢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销,还聘请你做了县衙的师爷。”那衙役打了个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们一开始还不忿,因为安师爷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说你花钱脱罪也就完了,怎么还把我们的刑名师爷给整进牢里替你背罪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还是师爷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个小气的师爷,啐!只顾自己捞油水,从来不管我们……这次你从刑名师爷那儿讹得银子,嘿嘿,全拿来请我们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师爷,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剔肉的主儿,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贯钱才被放出来。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快被气歪了……”旁边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师爷平日缺德事也没少做,这次轮到他认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正是鼻子上长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虫的报复。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宵禁,众人才尽兴而散。此时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地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扶上马车。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安眉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地看见卢师爷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跟上了他。那道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时,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很吃惊,她没有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又凑近一步投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相对。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不知如何开口。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对不起……”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没事,你别说出去就好。”半晌后卢焘升叹了口气,才与安眉肩并肩往县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识,脱离了表面的应酬,便一直暗地里往来。” 安眉低着头,脸悄悄地发红。卢焘升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老实说,之前在下对安师爷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手段,能够在短短十天打通县衙所有的关节?在下冷眼旁观,一直都觉得你为人圆滑,稍欠诚恳,今日才知不然。卢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安师爷原谅。” 安眉听着糊涂,不禁抬头诧异地望着卢焘升,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荷包,轻轻递到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围的事,我都听她说了,谢谢你。这个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小时候的玩意,是干净东西,请你别嫌弃。” 安眉将荷包打开,一把黯淡的红柳木梳子从内里滑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旧物蓦然重现眼前,就像多年前萦绕在戈壁滩上的遥远歌声,“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眼一热,鼻中一阵阵地发酸……她的康古尔! “谢谢,哎……”安眉欷歔一声,破涕为笑道,“碧珠赠我梳子,卢师爷不介意吗?” 卢焘升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好笑的话,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 十四五岁可以早慧到当师爷,但早慧到当情圣,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脸红起来,攥着梳子乖乖跟随卢焘升往县衙走,看见巡夜的衙役便远远招呼一声。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问卢焘升:“卢师爷,你和碧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和她?”卢焘升微微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里不会允许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只能得过且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瞒着家里,悄悄和她生下一个孩子……” 攥着梳子的手倏然收紧,梳齿扎进肉里,传来阵阵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艰涩地低喃道:“这样好吗……” “不好又能怎么办,无论我多爱她,胡人女子对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还不如的存在……”卢焘升低头道,“安师爷,请你保守这个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她能明白卢师爷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尔的苦心——康古尔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胡女,连卢师爷都不会告诉。一如当年用木梳细心地呵护她的头发,康古尔在保护自己。她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为她制造一分一毫的麻烦,却不知她不过是,不过是…… 安眉抬头望了眼一脸认真的卢焘升,心头不禁一阵阵揪紧——她原本会和康古尔走同样一条路,然而十二岁时被酒肆老板转卖,使她摆脱了当垆卖笑的命运。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个老实木讷从来不会关心她的男人,心中同样没有任何欢喜。 是否从她们远离故土来到中原时,命运就注定了无论做何选择,幸福都不会降临? 第四章 洛中英英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的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自己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倒是苻夫人异常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面前欷歔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儿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着孔雀翎大氅,一身素净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只在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地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的想法,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恭立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然后啪嗒一声将车窗紧闭,便再也不言不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吗?”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行程还算宽裕,却仍是差点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这么多年,已是根本谈不上任何骑技。因为害怕被人看出破绽逞强上马,结果落得每天下马时双腿都迈步都觉得困难。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强打起精神,随着滚滚人潮一起涌进了繁华的洛阳。不同于前一次满面尘灰地惶惶经过,这一刻当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局坊时,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是心头的焦虑与恐慌却比以往更甚。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边境战乱时,汉室名门望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卢焘升与安眉一路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将麾下五万部众自动入编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而是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外族入侵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叹息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唯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了。”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相差甚远。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转而说些轻松的话题,“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筑,又因他样貌也是英俊出众,所以才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她捏着怀中的槐树枝,心中多少找到一点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怀中的树枝,却并不打算再去咽下一只蠹虫——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轻易使用了。眼下的状况并不算什么大危机,她只是要去求见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吧?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苻府的张管家和和气气走出偏门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辛苦了,两位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便与卢焘升相视一笑。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后张管家将他们引进一间院落,脱下鞋子进入房间后,便张罗着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吞了一大口。这时张管家恰好走进来,对安眉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只怕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但也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 告老还乡的苻公在内堂中咳了一声,看着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见自己,相当的不满:“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是哪里来的?” “是御赐的。”苻长卿颇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浅酌了一口。 “嗯,那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才六百石的俸禄,穿那样岂不惹人侧目!”苻公又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教训道,“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父亲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才能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咬牙怒道。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吗?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您当年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吗?” “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倒翅膀长硬了!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的、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苻公气得面色铁青,急需要找个冤大头发泄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出息了,却没想到竟出息成这样,现在不找周管家骂一顿还能找谁! “既然如此,长卿还要入内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却是被苻夫人极致关爱。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抓着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口中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吗。”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 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随便乱吃的好……”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道,“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苻长卿白着脸从厕中出来,表情甚是狠戾。 书童阿檀边伺候他洗手换衣,边嘟囔道:“少爷,为什么您能跟老爷顶嘴,却乖乖听夫人的话乱吃药呢?” 苻长卿一双吊梢眼斜睨下来,扬手敲敲阿檀脑袋道:“你懂什么,我与父亲虽有辈分之差,却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争;同母亲,能有什么好争的?” “原来是这样。”阿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苻长卿换过衣服,又走到香炉边拿起香盒,仔细挑选熏香。这时张管家走到堂下求见,少顷,又笑呵呵进内堂禀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后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递来拜帖,现下就在偏院等着求见您呢。” 苻长卿双眉一蹙,不悦低喃:“荥阳县,又是荥阳县,哼。” “大公子您看,见还是不见?”张管家眯眼看着自家公子生气,兀自笑问。 “见还是要见的。”苻长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冲张管家点头,“待会儿你安排妥当了,叫他到我堂中来吧。” 打发走张管家,苻长卿仍是懒懒歪在内室里——虽然答应见客,也得等上好一会儿客人才会过来。趁着这片刻闲暇,他正好吩咐阿檀帮他收书,看着自家书童踮着脚在房里蹦蹦跳跳,心里就觉得有趣。这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让她进来。”苻长卿斜倚在榻上不动,看着自己的侍妾冯令媛捧着一盅汤水来到他身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一笑却让冯令媛心花怒放,她举高食案,将瓷盅送到苻长卿面前撒娇道:“苻郎,你尝尝看,猜是燕窝还是银耳?” 苻长卿便捧起汤盅认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银耳。” “错了,是燕窝。”冯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视着苻长卿。 苻长卿这次倒真笑开了,又喝了几口才将汤盅递回去,“真不错,难为你花那么多心思。” 冯姬收了汤盅,明眸微睐娇笑道:“花尽心思,只为苻郎一笑耳。” 苻长卿又笑了笑,对她的殷勤不置可否。等到冯令媛离开,书童阿檀才抱着书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爷啊,把燕窝炖成银耳味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喝银耳呢,更实惠些。” “你不懂,妇人可怜可爱之处,正在于她们美丽而无知。”苻长卿将目光淡淡收回,冷笑着展开手中书卷,却是心不在焉。 与此同时,安眉却是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望着张管家:“为……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安先生,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兴。”张管家乐呵呵地取过一套白色绢纱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们家公子乖张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办不成。呵呵,这话您可别告诉他噢!嗯,这件还是大了点儿……” 哪有这样讲究的,安眉咋舌,却仍是乖乖将外套换过。这时张管家又道:“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为什么?”安眉捂住额前的一字巾,心里有些别扭。 “呵呵,这说来话长,当年苻公请了洛阳最严厉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着靛蓝色袍子。” “哦。”听了这话,安眉只好将一字巾也摘了,却忽然对张管家苦笑,“那个,我戴白色的一字巾,会不会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风趣了。”张管家闻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顶如今洛阳很时兴的白纱帽给安眉戴上,赞叹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风流啊!” 安眉颇不自在地将帽沿往下拉拉,尽量遮住点眉毛,然后望着张管家低声道:“我可以去见苻大人了吗?” “当然当然,安先生请随我来。”张管家乐呵呵地引着安眉往外走,卢焘升作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处吃茶等候。 安眉怀揣着锦盒,跟在管家身后稀里糊涂走了许久,渐渐地便闻见一阵清淡的香气。她一路与许多美丽的婢女擦肩而过,此时闻过的这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却与婢女身上散发的香味截然不同。当香气诱得人忍不住加快步履,他们匆匆走过笔直的廊庑,终于进入一座非常气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睁大眼睛细看,先是开阔的前庭种满碧绿的竹子,跟着过了一道门进入内庭,便有大片鲜红的槭树映入眼帘;堂前是白色纹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绿水都被深红色的落叶细细碎碎半掩住,不时有赤鳞鲫鱼浮出水面吞吐着红叶。 此刻安眉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自己刚才听张管家的意见换过衣衫了,否则就真的只能自惭形秽了。 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到了堂下,安眉跟随管家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从白石台阶西侧登堂。堂中婢女看见他们,悄悄闪入帘内通报了一声,片刻之后便有另一位衣着更华丽的婢女掀开了锦帘,请安眉入内。 “安先生,您进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张管家对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张摆明了等着看笑话的脸,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脚底发虚地走进堂中,终于找到那不知名香气的来源——做成小兽形状的铜香炉正从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轻烟,用来安神的浓郁香味却令安眉紧张得想尖叫。她全身绷紧,僵硬地跟着婢女又穿过一道厚重的锦帘,便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好奇地望着她。 “你是荥阳县衙的安师爷?”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对着安眉睁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诧异——那总角少年盯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额角的伤疤,眼睛真毒呢。 “喔,请随我来……”那少年终于点了点头,在炉中茶水汩汩地微沸声中,领着安眉向一道精美的山水屏风后走去。 当安眉战战兢兢地绕过那道屏风,她第一次见到了苻长卿。 大字不识一个的安眉,终于在这一刻福至心灵,明白了何为“洛中英英”。她在香气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并不是神——这样的人竟是活生生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雨后掠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着打扮,只知道有一双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着自己,目光是那样深邃。 安眉突然觉得姜大人错了,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稀罕几颗珍珠呢? 苻长卿心中再一次涌起不快,他终于可以确信荥阳县令的确是个庸才,要不怎么会派个两眼发直的绣花枕头来见自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微笑道:“这位是荥阳县的安先生吧?果然风姿清雅,真是‘东海玉树临赤水,花开花落年复年’啊……” 苻长卿借着《晏子春秋》里的话来损安眉华而不实,安眉哪里听得出来,兀自傻傻一拜与他见礼:“小人安眉,见过大人。” “安眉?”苻长卿拈着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点点头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听出苻长卿在夸奖自己,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她颤着手取出怀中锦盒,俯首呈至苻长卿面前:“这是,这是姜大人的一点心意。” 苻长卿眉毛一挑,伸手接过锦盒打开,看着内里十颗莹白透亮的珍珠,默然无语。安眉不敢注视他微微扬开的玉色长袖,慌忙抬头找话道:“姜大人说,这个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如果没有门路很难得到的。” 结结巴巴说这话时,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谪仙的男人双目一亮,她一时紧张不已,满心希望这礼物能讨他欢心。苻长卿果然不负安眉的期望,缓缓地、开心地笑起来。他对安眉扬扬手中锦盒,颔首道:“既然是姜县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谢谢姜大人,也谢谢你,这份厚礼我非常地……满意。” 安眉立刻长舒一口气,当下开心不已地对着苻长卿又是一拜:“大人满意就好!” “嗯,除了这份礼物,姜县令可还托你带了什么话?”苻长卿唤来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着宝贝一般托着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着姜县令交代过的话,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姜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您平日多关照吧。” “呵呵,苻某岂能愧受姜县令的厚礼,我已经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请安先生放心。”苻长卿将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无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弃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宿吧。阿檀,你领安先生去张管家那里,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领了命,便引着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长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头打量安眉,终是忍不住少年天性,问安眉道:“安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嗯?什么?”安眉摸不着头脑,怔怔反问道,“我们有见过吗?” 阿檀皱起眉毛,眼珠一转复又笑道:“我们应该没见过,是我记错了。” 安眉因为阿檀是在苻长卿身边侍奉的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讨好他,却又因为不会其他笼 络手段,于是在阿檀交差临去时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这个给你,随便买些糖吃……” 阿檀满脸欢喜地道了谢,又对安眉扬了扬手才转身离开,只是刚回到内庭他便立即冷下脸,将银锭信手往水潭里一丢,拍着手走远,“什么玩意儿……好俗气的东西!”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竟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安师爷折中得甚妙……”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安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天荥阳师爷的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事宜。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用,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还算是能应付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下来,就开始打听大兴渠的事,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然后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递到徐珍手上。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越发让她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其实也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情,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波光。 那样的一个人,日后还能再见吗? 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再次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时节,寒气已至,北风呼啸着夹着雪花,吹在人脸上,一片冰凉。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在回县衙的路上,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安眉从衣着上认出他们是郡府中的衙役,于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一松,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让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突然听见惊堂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还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装的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眼前的状况——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唯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还有呢?”苻长卿在堂上冷笑,“当日你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吧?” “这是……进贡的北海贡珠。”堂上人无情的声音,使安眉不自觉眼中发热——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她心中不知为何会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难受,比直接遭人羞辱还要难受。 苻长卿凝视着跪在堂下的人,沉声发问:“你可知姜县令是如何得到这番邦贡品?”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个大舅子,在朝中有什么门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鸿胪卿季大人?”和缓的嗓音几乎是在诱导——他需要这个答案。 “这……”安眉不知道鸿胪卿是什么,一时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长卿的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来。 “对,就是那个。”安眉蓦然想起姜县令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怔怔点了点头。“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句话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谎,他撒谎!”这时季夫人在一旁大声叫嚷起来,“这人来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赃陷害,还得问了才知道。”苻长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签筒,指尖轻轻点过白、黑、红,终于抽出一只红头签,抛在了堂下,“十杖,还是打姜季氏。” 一支红签代表十杖,但力道会比两支黑签更狠,每一杖都会使人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姜县令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啊,大人……” “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规矩早该破破了。”苻长卿冷冷瞥了眼还在犹豫的官差,慢条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内子有孕在身,不能受杖刑。”姜县令趴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么都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吗?这理由找得还真不错。”苻长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请稳婆来一验便知!”姜县令对着苻长卿不停磕头,哀哀告饶。 “嗯,准了。”苻长卿点点头,示意差役去找稳婆后,然后回过头话锋竟又突然一转,“稳婆来之前,仍给我打。” 两名差役当即将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顿时绝望地哀号起来。面对冷硬无情的苻长卿,姜县令终于崩溃,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万念俱灰,气若游丝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 十月孟冬,荥阳县令行贿事发,豫州刺史苻长卿亲往讯问。县令姜某于刑讯中供认自己贪污受贿、徇私枉法、勾结暗商贩运私盐,又牵出鸿胪卿季子昂私藏藩国贡品一事,数罪并罚,即判问斩。另有幕僚、随从涉案情节严重者,亦被问罪下狱或判罚流配。荥阳县因此积弊肃清,人人称快。 第五章 公府幕僚 安眉手脚冰凉地缩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自从那日过堂认罪后,她一直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日日接受密集的审问已使她不堪应付。好在最后苻刺史终于认可她只在县衙任职了一个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才放弃了对她的盘诘。安眉无法想象,为了将姜县令的罪状连根挖起,这几天其他的师爷们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正想闭目歇息片刻,忽然牢房尽头却传来咔咔的开锁声。安眉抬起头,发现竟是康古尔前来探监,她慌忙爬起来凑到栏杆边,目光闪亮地盯着康古尔苍白的脸。 康古尔,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无力地跌在地上,一双碧绿的眼珠被泪水浸得湿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这是康古尔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睁大眼,也第一次结结巴巴唤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尔。” 在异乡相逢相认,这一刻,两人心中却不存喜悦。康古尔哭着将手伸过木栅栏,凄迷的眼中尽是绝望,“安眉,安眉……” 安眉见她哭得悲凉,心里也有点儿慌了,连忙抓了她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康古尔六神无主地看着安眉,含泪告诉她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眉,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有卢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顿时一片茫然。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听着康古尔细碎的哭诉缓缓念来,“我们该怎么办?安眉,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聚。还有卢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贱籍……安眉,我是不是应该逃走?” 安眉怔怔回过神,盯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美女子,“你想从酒肆逃走?抓到会给打死的!” 康古尔闻言却蓦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抚过安眉的鬓发,隔着栅栏用冰凉的脑门抵住她的额头,接下来道出的话竟带了一丝甜蜜,“安眉,我也许,已经有宝宝了。” 安眉浑身一颤,惊愕地舌头打结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能……” “安眉,这个孩子注定不会有父亲。”康古尔仍在欷歔,语气中却透着一股突厥人的坚定,“但是,我至少要带他去他父亲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哪怕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话倏然掉泪,慌忙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康古尔,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康古尔看着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惊。 “你设法到县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里面有一段槐树枝,把那树枝带来给我。一定要带来给我,要尽快,千万别耽搁!”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张望着推推康古尔,悄声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头我都打过交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康古尔虽然感觉纳闷,却仍仍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安眉在她走后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尔带来的馒头狠狠塞进嘴里,目光中第一次透出执拗。在她头顶上方的那截木栅栏正巧被虫给蛀了,她盯着那蛀洞喃喃自语道:“槐神,求你保佑……我从前吞了蠹虫就什么都不管,但这一次,我要我和卢师爷都不会被流放……蠹虫,你一定要记得为我办到……” “少爷,宫中送橙子来啦。”阿檀笑嘻嘻地闯进苻长卿的书房报喜,雪白的罗袜簌簌擦过花纹繁复的大食毡毯。 苻长卿合上案头尺牍,抬起眼轻轻笑了笑。 一筐鲜亮的红橙带着绿叶被家奴送到案头,扑鼻的清香顿时在室内弥散开来。阿檀喜滋滋地跪在苻长卿跟前,与他附耳悄声道:“来送橙子的公公说,十二月辰日腊祠清祀,圣上已经钦定苻贵嫔作陪了,真是个好兆头,看那季淑妃以后还神气什么……” 苻长卿正要揭开随着橙子送来的洒金红笺,闻言便拿挺括的笺纸敲了阿檀脑门一记,轻声责备道:“多嘴多舌,还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头,转身逃跑。苻长卿笑着睨了他一眼,低头打开信笺,“阿兄,今日初尝新橙,不胜欢悦,特特送与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癣药方颇为灵验,小儿麒麟今已蹒蹒学步,憨态可掬、足慰人怀。幸甚谢甚。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看完微笑,弹弹笺纸低语道:“傻丫头,又得意忘形。” 合上信笺,苻长卿特意起身熄灭炉中龙涎香,在清新的橙香里静静沉思。苻道灵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宫,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贵嫔,与今年秋天刚诞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宫之位最适宜的人选。初尝新橙——初偿新成,当然是个好兆头。 苻长卿再次微笑起来,回到坐榻上打开先前看的尺牍,那是他的计吏今日送来的密信。按大魏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驻地,奏事可以派遣计吏代行,不必亲自到洛阳御史中丞处奏报。苻长卿是豫州刺史,驻地正在洛阳,所以虽名为刺史,倒更像个天子脚下的京官。 苻长卿展平尺牍,冷冷看着信中所奏,“查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徐家报走失人口,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国人氏。成婚当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兴渠,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 苻长卿饶有兴味地冷笑起来,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两相比照着看,“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冒名孝子于毗卢寺敛财五十余贯;后买断荥阳县三家药铺所售人参,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经人告发,被荥阳县令缉拿审讯,于狱中贿赂县令白银二百两,得聘荥阳县钱谷师爷,期间阿谀奉迎,左右逢源,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合上两封信,苻长卿闭目沉思。 七日前在荥阳,这位已判流放的师爷竟点名要求见自己,当时他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前去,没想到见面得到的第一句话竟是,“昔日苏秦、张仪同学鬼谷先生,辩说剖毫厘、变诈入无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倾听。苻大人,您可想听听我能说些什么?” 一个身陷囹圄蓬头垢面的人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坦白说,的确令人吃惊。之前贿赂他时连话都说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后判若两人?苻长卿百思不得其解,却能够确信一件事——这样的人,他必须收归己用。 如今时局未稳,西北边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刚即位六年,资质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个和亲的主意,要将亲妹妹嫁到突厥去。这计划早在年初便已拟定,和亲前派往突厥谈判的使臣却迟迟没有任命,苻长卿隐隐觉得这项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而这只怕是朝中夙敌搞的鬼。毕竟他的父亲在凉州做了十几年的封疆大吏,这理由,真是再好不过了。 前往突厥为和亲谈判,两国使臣面对面坐下,聊聊岁币、纳贡、疆域划分,再约好共同对付别的国家,连横合纵寸土必争,最后往可汗大帐里送一个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长卿冷笑——他需要一个纵横家来为自己做这些事,正为此发愁时,老天就为他送来了一个安师爷。于是他用了点手段将安眉从大牢里捞出来,顺带送一个人情,也应她要求放了一个叫卢焘升的师爷。 苻长卿将安眉带回了洛阳,暂时安置在苻府里做他的幕僚。荥阳一案结束后,圣上必然会有所表态,苻长卿静静等待着接下来朝中的人事更迭。无论如何,这份等待已经比先前有底气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不过再幸甚至哉也不会头脑发昏。 任人或唯亲或唯贤,苻长卿当然不会贸然信任来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几天时间在荥阳查探安眉的身份,结果第一封信却是个有点意思的谜团。他确信自己从“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这一处抽丝剥茧,派人往秦州扶风县追查安眉的身份,这个方向十分正确,然而这第二封密信还是不足以解释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来源于何处。会和西域安息国有关吗?不,断断不应该,一个女人,说到底不应该有这样的能力。 至此苻长卿决定先放一放这个疑问。他既然已确定要利用这个人,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正在这时,书童阿檀又将梳着总角的脑袋探进了书房,嘻嘻一笑,“少爷,老爷请您去他那里呢!” 苻长卿闻言皱了皱眉,却还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盯着长子来到自己面前。他微咳了一声,等苻长卿行过礼坐定后才缓缓开腔道:“你知道吗,最近关于任命使节赴突厥谈判一事,圣上已经拟定了人选。” “孩儿不知。”苻长卿淡然回答,不动声色地接过婢女奉上 的热茶。 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沉声道:“蒙圣上不弃,皇恩浩荡,这项重任将会委派给你。明日早朝时,圣旨应该就会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只要不是明升暗贬就好。”苻长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叶。 “怎么会是明升暗贬?”苻公被这说法气得拍案大吼,“竖子不事节俭、专为奢纵,一味好逸恶劳!也不想想能往边塞邻国走一趟,是多好的历练!” 苻长卿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父亲,微微笑起来,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儿放肆了,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哼,你且好自为之吧,若是丢了苻家的脸,休怪我无情!”苻公厉声斥责,然后又将一卷笔记丢到儿子面前,“这是我在凉州任职时所写,里面记录了一些塞北的琐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长卿弓身拾起父亲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将手稿纳入袖中,拜谢告退。 信步离开父亲所住的庭院,苻长卿半途经过一处偏院,偶然看见安眉正站在庭中摆弄一只信鸽,便皱了皱眉走上前问道:“安先生在玩鸽子?” “呵呵,是啊。”安眉闻言笑着回过头来,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挺直了腰,对着苻长卿吹了声口哨,“这鸽子可是个好东西,时常放它飞飞,我们人就算站在地上看着,也能跟着它游目骋怀、修身养性啊……” 苻长卿负手而立,对安眉笑着点了点头:“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忧苦于案牍之间,竟不及足下这般通透,今日也想学学安先生,游目骋怀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爱?” “这有何不可。”安眉呵呵笑起来,不料指间一动,手中信鸽竟立即扑腾飞到半空,她忙不迭惊叫起来,“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无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阳光里,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长卿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唿哨一声,径自伸手一扬,就看那信鸽竟然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扑棱棱落在苻长卿手中。安眉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眼任苻长卿将鸽子收走,过了半晌方才无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骂道:“呜呼呜呼,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长眼的傻鸟,竟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长卿得意洋洋地抓着信鸽走回自己的庭院,书童阿檀看见他手里的鸽子,乐颠颠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爷,这是老爷赏您的鸽子?” 苻长卿一愣,觉得这话好笑,于是顺口唬他道:“没错,正是他赏给我炖汤补身子的。” “哎?这不是用来传递书信的?”阿檀歪着脑袋摸摸那信鸽脚上的铜环,怜惜道,“这可是一只信鸽呀。” “呵呵,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书信……”苻长卿嘴上说笑,目光却黯然一沉,吩咐书童道,“去找把剪子来。” 阿檀摸不清苻长卿要做什么,紧赶着找婢女讨了把剪子,乖乖地递给苻长卿。却见苻长卿扬起剪刀咔嚓一声,那信鸽翅膀上的翎毛已被齐刷刷剪光,然后又被他往院中一丢,那上好的信鸽只能像只鹌鹑一样扑着翅膀到处跑了。这一切让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爷,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饶它一命,送你养着玩吧。”苻长卿漫不经心地说完,将剪刀还给婢女,转身回内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长卿为通议大夫,授八尺旄羽虎节杖出使突厥,并赐随同三十人。退朝后,苻长卿回府准备了两天,于十一月十五日午后启程。安眉作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锦车,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别无选择地、无可奈何地清醒了过来。 十六日黎明天还没亮,安眉在颠簸的马车中摇摇晃晃地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被流放了!可紧跟着她又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实且温暖,马车四壁在昏暗中闪烁着织锦细碎的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虫推上了一层新境界。安眉闭上眼无力地呻吟了一声,认命地爬起来摸黑穿衣。 车外呼啸的北风凶猛地拍打着车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锦帘,拔开车窗上的搭扣,推开沉重的车窗悄悄向外张望。只见车外是黑压压一片旷野,间或有车轮、马蹄、銮铃声随着寒风隐约传来,点点雪花从四周的缝隙窜入车厢,钻进安眉的衣领,惹她直打寒噤。她赶紧关上车窗,裹着毛毯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接着她开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车厢角落的大毡包里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顺利地在钱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树枝,这才安下一颗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这段槐树枝当做护身符了。她掏出树枝,将它贴在耳边细细地听,里面应当还有两只蠹虫,却很安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眉心一紧,心想坏了,不会是天太冷虫子冻坏了吧?这么一想,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干脆将那截树枝塞进怀里焐着。 天色渐渐地亮起来,车厢中的人也陆续从睡梦中醒来,开始穿衣漱洗吆喝着做饭。日夜兼程的车队暂时停驻,四名火夫最先跳下马车,在雪地中扫开一块净地,搭锅生火烧早饭。昨日从牧民手中买来的两岁阉羊此刻被牵了来,当场捆住四蹄放血,剥皮去蹄洗净内脏,卸成肉块扔进锅里水煮。 苻长卿一走下马车,看着地上深厚的积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钻进鼻子,双眉就不禁狠狠皱起——这才往西走到渑池县,还没出自己的辖区豫州,他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计了。 随行的仆役们早烧开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长卿漱洗。苻长卿坐在临时架起的胡床上净过脸,一边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脸上融开面脂,一边呵着白气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岭,相当地不满:“车队怎么不去驿亭补给?” “公子,现在我们离最近的驿亭尚有八里,车队赶是赶得,只是那驿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几十个人的口粮。不如中午赶到渑池县,直接去县里补给,可好?”随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几年,经验丰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给苻长卿随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仆,说得话极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长卿者也会尽量听从,因此苻长卿听了高管家的话,当下也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安眉这厢正透过车窗缝隙盯着那个被簇拥在雪地当中的人。没见过这样细雪蒙蒙中,竟还有心情令仆从撑着罗伞闲闲喝茶的贵公子,更遑论此刻这披着鹤氅的神仙中人,是个冷酷无情的酷吏。 安眉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恐惧得瑟瑟发抖,她她她,怎么会和苻刺史会扯上关系?正在胡思乱想间,就听到自己的车门被人拍了拍,车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还没起身呢?朝食已备妥,下来吃饭吧。” 安眉不敢让人怀疑自己惫懒,慌忙应了一声,“就来,就来。”却怎么也不敢下车与苻长卿照面。她灵机一动想了个馊主意,索性抓过风帽将自己尽量包裹严实,才畏畏缩缩蹭下了马车。 车外果然风大雪大,没有仆从遮风挡雪的包围,别说喝茶,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面刚接到手里就飞了一层雪花。安眉赶紧躲到避风处吸溜面条,正想着狼吞虎咽快点吃完好躲回马车装死,没想到却有个苻家的随从撑伞走到她面前道:“安先生,公子请您过去议事呢。” 安眉被呛了一下,一阵猛咳后故意暗哑了嗓子,喉咙里拉风箱一般沙哑道:“我昨夜伤了风,不好过去,可不能把病过给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随从皱了皱眉,也只好寒暄了几句回去复命。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位老先生背着药箱走了来,亲切地请安眉伸手把脉。安眉没料到一队人马中还会有郎中,吃惊之余连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没反应过来。老郎中把过脉后沉吟了片刻,笑着对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车中躺躺,待会儿我送药来。” 安眉只好唯唯诺诺爬回车中,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惊魂未定之余,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经去了苻长卿车内复命:“苻大人,安姑娘脉象平稳,并没有生什么病。” 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看书,听了只是是嗤笑一声,“姑娘?她还是姑娘吗?” “没错,是姑娘。”老郎中见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于是又补了一句,“完璧处子,当然还是姑娘。” “嗯。”苻长卿皱了皱眉,颇不耐烦地又翻了一页书,吩咐道,“不管是姑娘还是人妇,你都不可泄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头领命道。 这时苻长卿却是目中精光一闪,抬头冷笑道:“不过这人一向诡计多端,今天我得让她受点教训。” 说完便从自己身后的箱笼里掏出一只压箱底的锦盒,递进郎中手里,面色古怪地阴笑道:“这两颗 人参养荣丸是我母亲特意为我备的,你送去给她吧,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服下。呵呵,说起来这药丸,与她还颇有些渊源呢……” 安眉觉得自己遭了报应,就因为扯了一个谎,结果郎中好心给自己吃的补药,反而让她腹泻了整整一天。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着风雪离开车队,一路哆嗦着小跑到远处,在冰天雪地里找一丛灌木解决问题,然后还得顶着冷风追赶车队,一来二去,倒真受了风寒。 也许是三只蠹虫多少使安眉有了点改变,或者在荥阳县衙当师爷的日子使安眉开阔了眼界,总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终于比过去机灵了一点。比如,当她想打听车队到底要去哪里时,她会在吃饭的时候扶着脑袋对火夫喋喋抱怨,“哎呀,头疼得厉害,这还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强的火夫这时就会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撑着点儿,到乌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码还要走一个多月呢。” 当得知这个答案时,安眉脑袋里嗡了一声,头似乎真的开始疼了。 接下来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这里人人都称呼她为“安先生”,连队伍中备受爱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于是安眉便猜想,她会不会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师爷呢? 事实虽不是如此,不过她猜想的也差不多。 当队伍行进了三天到达雍州北地郡,安眉终于无路可退,在大冬天里披着一身冷汗,软脚虾一般跌跌碰碰爬进了苻长卿的马车。 苻长卿的马车是车队中最豪华的一辆锦车,车内永远在羊绒毡毯四角放着不会翻漏的卧褥香炉,里面焚烧着名贵的龙涎香。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翻看着一卷手稿,当安眉在高管家的帮助下换了外衣脱了靴子钻进车厢时,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皱起了眉:“怎么头发都是潮的?那边熏笼上,找个手巾擦一擦。” 在风雪中一路跑来,怎么可能会不狼狈。安眉也不敢辩解,只在熏笼上拣了条看上去不那么精巧名贵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头发。这时靠在锦垫上的苻长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你倒识货啊,晓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惊失色,一时捏着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苻长卿却也没再多说,只从奁盒里抽了根银簪子,用簪子尖将安眉手中那块火浣布挑了,径自揭开手炉拨旺炭火,将潮湿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见原本沾着点污迹水渍的白布被火一烤立刻焕然一新,苻长卿这动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却是越拘束。 苻长卿烧干净火浣布后,将那块方巾又搁回熏笼上,这才靠回锦垫中说道:“安先生,大概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到达突厥可汗庭,关于说服突厥与大魏联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认为这次大魏与突厥在疆域划分上,要不要做出让步?我们应该将岁币定在多少,才能保证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这一席话听得安眉两眼发直,脑袋里嗡嗡作响。苻长卿见她面色发白,便不悦催促道:“说话啊?你平素的机敏,都跑哪里去了?” 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却也变了,因为想起与安眉的初见,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见安眉白着脸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小,小人最近伤风,脑子不大好使……” 苻长卿紧紧盯着安眉,脸色却已越来越难看,他冷冷道:“你那‘伤风’,用人参养荣丸大泻一天,早就应该好了吧?” 安眉一怔,苍白的脸又开始发红,她低头绞着手指挣扎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早些认罪才好,因为就算蠹虫的本事再高强,毕竟一星半点都不属于她。于是安眉仓惶朝苻长卿一拜,脑门抵着厚实的毡毯战战兢兢道:“对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其实……没那些本事。” 苻长卿手中一紧,差点想把怀中的手炉砸出去,他勉强按捺住怒气,盯着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么都不懂,大人说得那些高深的东西,小人连听都没听过。”尽管低着头,她却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气。车厢内压抑的气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蝉,但她还是紧闭着双眼,鼓起勇气道出了真相——她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白丁,一直都是。 这时苻长卿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一样砸着安眉的脊背,“那么,当日你所说的那些话呢?什么‘佞言者,谄而干忠;谀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决而干勇;戚言者,权而干信……’这些又算什么?” 安眉根本听不懂苻长卿在说什么,只能牙齿打战地继续央告,“求苻大人宽恕,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胆……” “你骗我固然该死,但这些不是问题所在!”苻长卿心烦意乱地拂袖骂道,“当日你能将《鬼谷子》倒背如流,为何现在却一问三不知?你脑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顺着苻长卿的话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确脑子有毛病,而且总是一阵一阵的,发病时,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苻长卿气结,因这话怒极反笑,“你这毛病倒是发作得好,让我一个帮手没找,就孤注一掷在你身上……果然是‘谀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还真拿你当了人才……” 安眉无话可说,只能把蠹虫种下的因果全认下——毕竟这些都是她自己求来的,她不能后悔:“求大人宽恕,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闭嘴。”苻长卿烦躁不堪地打断安眉,没好气地对她颐指气使道,“去把巾箱里那本《鬼谷子》给我拿来。” 事到如今他只能靠自己了。 目不识丁的安眉只认识一个“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长卿,便乖乖打开巾箱翻找起来。一叠软塌塌的巾箱本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全是带“子”字的书,打头是被苻长卿翻烂的《韩非子》,接着往下是《公孙龙子》、《墨子》、《孟子》、《荀子》、《庄子》…… 《鬼谷子》因为一向受苻长卿冷遇,因此被压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没来及翻到《鬼谷子》,就想着苻长卿要的书名字是三个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气就要看着解闷的,那么必然就是最上面这一本了。于是安眉便将最上面的《韩非子》拿了出来,转身交到苻长卿手里。 苻长卿看着手里的《韩非子》,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已然铁青,他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一句,“你……不识字?” 安眉浑身一颤,但仍是硬着头皮承认道:“是……” 苻长卿眯起眼慢条斯理地磨牙,继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说你脑子有毛病,那么我倒要问问你,你现在的脑子,是好是坏?” 现在的安眉当然再正常不过,但是比起说自己脑子有病时又识字又有学问,还是按常理回答比较好,于是她不大情愿地回答道:“我现在,应该是在发病……” “嗯,很好。”苻长卿再一次笑起来,笑容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狰狞,“我收了一个病人做幕僚,还为她专拨一辆马车随行,锦衣玉食地供着,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这么仁慈的事呢。” 总算知道了当冤大头的滋味,很好,很好。 “听着,待会儿我会叫一个苻府家奴领你回去,你还是跟着那什么姓卢的师爷一起流放去吧。不过这次要流放到什么地方好呢?须得更远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听就慌了,赶紧不停给苻长卿磕头道:“大人我错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吧。请让小人跟着您,也许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还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语,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随行有翻译,要你做什么?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费车队的柴米。”苻长卿无动于衷。 “大人,您的随从也不多我这一个,要么您就留我帮佣,我什么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发红,她和卢师爷绝不能被流放,为此无论怎样乞怜她都在所不惜。 苻长卿听到这里反倒开始沉吟,因为此行任务重大,严肃的父亲坚决不准他带婢女同行,于是自己每天换下的贴身衣物只好让圣上赐的内侍洗,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眼前这胡女虽然学问上一无是处,当个婢女应该还凑合吧。 想到这里,苻长卿便和缓了面色,当下也懒得多嘱咐安眉,只对她发话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安眉如蒙大赦,连忙毕恭毕敬地对他下拜叩首道:“多谢大人大恩大德。” 苻长卿不耐烦地挥手令她退下,没好气道:“能把《韩非子》当《鬼谷子》拿给我的书童,天下也算少有。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给我烹碗茶来,你在一旁学着点,以后这些事都要你来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领命起身,如释重负地掀帘推开车门,退了出去。 第六章 出使西域 回归自我的安眉,过上了这一段时间来最轻松的日子。 终于无需再提心吊胆地逞强,只要做一个会烹茶洗衣叠被的书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够应付的清闲差事——她却丝毫没想到,自己这个书童干得活,却跟一般的贴身婢女没什么不同。 心满意足的安眉日日跟着苻长卿,也明白了点这些富贵人的能耐。原来有地位并不是什么享清福的事,钟鸣鼎食也不是白来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从朝食后便开始看书,一直看到夜里吹灯睡觉,真是辛苦至极。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长卿都在摇晃的车厢里攻读《鬼谷子》。车外风寒雪大不能开窗,便只好点上油灯看书。尽管车内特制的舞女铜灯可以从水袖中吸纳灯火的油烟,时间一长车壁上还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随着车身颠簸,不停跳动的火光也使人双目酸涩,苻长卿每每才读上半个时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层薄泪,于是他只得搁下书卷,闭上眼回想方才所读,细细揣摩书中捭阖纵横的奥妙。 安眉在为苻长卿端茶送水秉烛添香时常常想,如果她从小也像这样每天都不用做活,只是盯着书本看,也一定会很有学问。但相较之下,她竟是情愿做力气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纸上蝇头般大小的字,一个个长得都不一样,得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全部认识呢? 安眉不敢打扰苻长卿,穷极无聊的时候就会到处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让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来擦头发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发现原来那是苻长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后高管家都会用铜箸将沾了油渍的方巾直接撂进篝火里,再焕然一新地拎出来——当然这个活现在也由安眉来做了。每次火洗时她想着曾用它擦过头发,脸就有点红。 还有苻长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种更细更亮的材质,像白玉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杯底还镌着一朵梅花。高管家说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窑里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贵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于其他的什么鎏金卧褥香炉、五色花雕漆彩绘坐几、长沙窑粗犷的斗鱼纹糖罐等也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觉不自觉的,安眉逡巡的目光总会偷偷落在苻长卿身上,没有办法,谁让整个车厢内最打眼的、每天都会在不同地方变换细节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见时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毕竟再好看的脸天天面对着,久了也会习惯成自然。安眉发现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个很讲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里嘀咕,他又换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却情愿时刻抱着个手炉也不穿绵,还要将貂皮裘敞开,露出内里的碧纱夹袍,还有连缀在腰带上的纯金錾刻卧鹿;一串白玉连环佩用葱绿丝绦束着,松松搭在衣衩间,正压着白纨合欢裤褶。 安眉移开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么会有那般可怕的心肠,就听见一直埋首苦读的苻长卿忽然开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吗?”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没觉得自己比平时吃得少啊,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呃……好像是因为羊肉咸了点,小人就没怎么吃。” 苻长卿闻言忽然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也不知这盐是谁放的?” 安眉立刻脸色一变,生怕苻长卿要惩罚谁,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实也还好啦……” “嗯,也许只是因为羊肉吃腻了。”苻长卿竟难得和颜悦色地问安眉道,“对了,你最喜欢吃什么?” 安眉没想到挑剔的苻长卿这次竟然没计较,还问自己喜欢吃什么,一时高兴便老实回答道:“喜欢牛肉!记得三年前我们村子里有一头耕牛老死,后来经族长同意,被全村人烧熟分着吃了,当时炖牛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村子,小人也分到那么一小块。” 回想起当日全村分牛肉的盛况,安眉仍是傻笑着神往不已。 “真不错,我也喜欢牛肉。”苻长卿将书卷一合,对安眉笑道,“这样吧,你先骑马赶去三十里外的那座驿亭,让亭长把木柴准备好,等车队到达后我们炖牛肉吃如何?” 安眉闻言兴奋不已,忙飞快起身拜辞道:“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问高管家要马。” 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安眉推开车门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中,却是一脸疲惫地丢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语道:“最低级的‘飞箝’术,要是突厥人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他躺在锦褥中翻了个身,烦躁的目光逐渐冷却,刚刚安享了片刻闲暇就听见车窗被人敲响,不禁不耐烦道:“谁?” 这时高管家却在车窗外开口,“大公子,是我。” 苻长卿只得翻身坐起,懒懒地挪了几步推开车门,不悦问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刚刚问我要了一匹马,骑着奔前头跑了。”风雪中高管家将皮帽压得很低,眉毛胡子上还沾着点冰碴,“是不是我们再赶三十里路,今晚就歇在驿亭吃炖牛肉?” “谁说的?”苻长卿低头拢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窜进车内的冷风,“我讨厌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对苻长卿道:“大公子,您怎么书读烦了又拿人解闷?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论学问,她还不如阿檀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摸了摸怀中的手炉。 “大公子,安先生哪里不如阿檀?帮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说滤四遍就滤四遍。”高管家叹了口气,对自家少爷古怪的脾性无可奈何,“安先生可是个老实人,这样坏的天气,您不该捉弄他冒雪跑那么远。”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没有安先生做得认真?”苻长卿抬头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后对他道,“我原本也是一句戏言,因为恨她误我大事,平日没少刁难她。但按你这样说,既然她有功,那么就算地位疏贱也必当行赏,今晚我们就吃炖牛肉好了。” 高管家听了这话,却仍是一脸苦笑,“我的大少爷,您说吃炖牛肉,就有炖牛肉了?牛肉本来就少,何况这时节……” 苻长卿转身从箱笼中拎出十贯钱来,对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还要吃新鲜的。叫几个妥当和气的人去沿途的村庄打听,看哪家有小牛,拿双倍的价格买,相信就算是这个时节,也会有人乐意的。” 高管家听了咋舌,然后又摇着头笑起来。 这日天色向晚,热烘烘的驿亭里柴火正噼噼剥剥烧得正旺,奔波了三十里路后饥肠辘辘的安眉闻着久违的牛肉香,映着火光的脸颊迎着光笑得通红。当嫩牛肉在豉盐、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缓缓炖熟,口腹之欲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牙齿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满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长卿看在眼里,让他很是不以为然——真是小惠未徧,民弗从也,一点点牛肉就高兴成这样…… 在随从们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中,苻长卿忽然觉得不快,相当不快。这时候安眉却端着食案向他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跪下呈递饮食,将一碗汤浓汁厚的炖牛肉和焖葵菜、面饼一起送到苻长卿面前,殷勤劝道:“大人,您还不用餐吗?” 苻长卿皱眉斜睨安眉油亮的双唇和发圆的下巴,忽然意识到她长胖了——在自己案牍劳形、心力交瘁的时候,这个扯他后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宽体胖? “嗯,胃不舒服。”苻长卿懒懒答了一声,本来不想理她,忽然又转念叹道,“也许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净……” “啊?”安眉睁大双眼,很认真地望着苻长卿,忧心忡忡地焦急道,“怎么会?雪水煮沸后小人明明过滤了四遍啊?怎么办,要么小人以后再多过滤一遍吧?” “嗯。”苻长卿皱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对安眉挥挥手,“你撤下去吧,我不吃……” “那怎么行,什么都不吃,胃不是更难受吗?”安眉却是真心实意地着了急,“小人这就去替大人做点汤面,大人稍稍清淡着吃点,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苻长卿下怀,于是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安眉转身为自己忙碌,心情顿时就莫名地愉快起来。当苻长卿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奸笑时,他蓦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谲术方面天赋异禀,压根就不用去钻研什么《鬼谷子》。 当然,这之后勤俭节约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喷喷油汪汪的阳春面给苻长卿,将他气得半死还不好发作的事,就是后话了。 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长卿出使突厥的车队一路穿过雍州、幽州、朔州。到达凉州时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热情款待,并在重新启程时由刺史拨驻军一百人随行护卫,从凉州武威郡出发,一路过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门关,终于在新的一年——大魏承兴四年伊始之际,到达了突厥可汗庭。 乌山脚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着浑义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筑城郭,面积虽不大,却是连接东西交通要道的枢纽。城中遍布寺庙佛塔,百姓以畜牧为生。每年春夏水草丰美之际,牧民们习惯分散到各地逐水草为生,待到秋季牛 羊膘肥体壮,才收起帐篷赶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长荒芜的冬季集结成强大的骑兵四处掠夺。 当苻长卿一行进入可汗庭时,马队并没有受到料想中的热情款待。苻长卿手执八尺旄羽虎节杖前往可汗金帐,回来时面色却极为阴郁,他一回大帐就脱掉卿大夫的官服,压不住怒火地低声道:“我说怎么敢这样怠慢,原来是柔然人已经喂了他们骨头……” 众人面面相觑,陪同苻长卿面见可汗的高管家皱着眉摆摆手,悄声道:“事情恐怕难办了,我们在去的路上,遇见了柔然使者。” 众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随同的翻译却火上浇油道:“我看他们两国言谈甚欢,那柔然使者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可怎么办……” 大帐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压抑。这时却见苻长卿已从屏风后换了一身便服出来,寒着脸将大家扫视了一圈,说出的话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还能怎么办,不能一来就输了气势,都跟着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应该有可汗为我们举办的接风宴吗?”一名随从怯怯问道,却被苻长卿一记眼风横扫,吓得噤若寒蝉。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让安眉听见的低音咕哝道:“没个眼力见的,发那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虽说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略有沮丧的众人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抛去了不快的情绪,他们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疯闹起来。葡萄酒、石榴酒、马乳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雪白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咔咔剖开,翻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头问安眉道:“这个是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开心。 苻长卿瞧见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问道:“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因为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这种瓜,安眉边吃甜甜地笑起来,“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 她欢快惬意的笑容却使苻长卿脸色一黯,于是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双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淡淡笑起来,“因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作‘懂’。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心中却不知为谁,却隐隐觉得灼痛。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却蓦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但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闹到二更时酒意阑珊,醉饱的众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长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夜寒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着衰草间的碎冰,嚓嚓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能够像现在这样在银白色的小路走上一走,她已经感觉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低头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道:“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苻长卿闻言刚要作罢,这时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出了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着那沧桑的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安眉听了便对苻长卿说道:“啊,大人您听,这就是后半段,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悲伤的歌……” “如何悲伤?”苻长卿听不懂突厥语,皱着眉问安眉道。 安眉便将歌词一句句翻译出来,苻长卿静静听完,又问安眉:“锻奴是什么意思?打铁的奴隶?” “是的。”安眉点点头道,“小人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经被柔然征服,因为善于打铁,所以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苻长卿目光蓦然一动,径自走向几步开外的铁匠铺,在那熊熊的炉火前停住脚步。深夜的铁匠铺里仍然有铁匠在打铁,只见一位老妪正坐在火炉旁拉着风箱,一位矍铄的老翁竟光裸着上身抡着铁锤,随着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落着锤头,将砧石上赤红的热铁块锻成长条状。随着那一次次的击打起落,四溅的火星随着夜风飘散,几次都险险掠过苻长卿的发梢。 安眉见苻长卿独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后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高管家会着急的……” 苻长卿竟不理会安眉,只是怔怔盯着那块在铁匠锤下不断变形的铁条,直到那暗红色的铁条被滋啦一声淬进水里,他才猛然回过神,“有办法了。” “什,什么?”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苻长卿忽然自顾自地快步跑起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啊……” 苻长卿跑回使臣大营时,醉倒的众人早已各自回帐酣睡,只有值夜的侍卫和高管家还在等候。苻长卿冲进大帐前只来得及对高管家交代一句“夜里有事处理”,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案牍之中。 高管家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风灯交给后脚赶来的安眉道:“你进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这父子俩忙起来还真是像,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可伺候不起两辈人了……” 安眉接过灯火,掀帘走进大帐,只见苻长卿正翻着一卷手稿,这卷手稿安眉来时路上见过,苻长卿每天临睡前都会翻看。她见帐内灯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案头鹿角灯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谁料正当凑近苻长卿时,微微倾斜的蜡烛竟滴下了一滴烛泪。 眼见烛泪将将要滴在那卷摊开的手稿上,苻长卿急忙将手稿往后一撤,滚烫的蜡油竟刚好滴在他护着纸张的手背上。苻长卿抬起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怒色:“你怎么做事的?” 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赶紧退后两步伏在地上自责道:“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别说了。”此刻苻长卿根本顾不上和安眉计较,他掸去凝在手背上的蜡油,复又低下头翻看父亲给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边看着,也许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轻问,想做点什么将功补过,谁知苻长卿竟再没理她。 翌日上午,当熬夜的安眉从睡梦中醒来,她愕然发现自己竟在苻长卿大帐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长卿这一夜压根就没合眼。但是显而易见的,苻长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换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时正执着节杖,精神奕奕地与侍从一同打点要献给突厥可汗的礼物。 这时他恰好回过身,看见褥子上刚醒来蓬头垢面的安眉,于是对着她神采飞扬地一笑:“我有办法了,待会儿跟我去铁匠铺。” 安眉呆呆望着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刹那只觉得大帐内蓬荜生辉…… 替魏朝使臣接风的大宴当晚在可汗金帐里举行,安眉换了一身新衣,随同苻长卿前往金帐赴宴。当低沉的号角呜咽般吹响,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帐外列队排开,安眉一路白着脸,虚软的步伐磕磕绊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不仅是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为下午在铁匠铺时苻大人所说的那些事…… 安眉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场晚宴,苻大人的嘱托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赴宴前安眉就很窝囊地想求助蠹虫,可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安眉怎么敲怎么摇,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虫竟然毫 无动静。也许是因为冬眠的缘故,或者是虫子已经被冻死,总之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当风靡西域的龟兹乐在金帐中响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长卿手执节杖行过一套繁文缛节,终于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汉臣一列的最末席,与苻长卿遥遥相望。 飨宴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开席,烛光下层层堆沓的金盘盛满了羊酪和抓饭,葡萄和无花果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金黄的油馕饼和烤全羊一齐被抬出馕坑,刚剖开的冻梨子还带着细碎的冰碴……鲜红的葡萄酒随着龟兹乐的节拍咕嘟咕嘟溢满金杯,在碰杯时打湿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将每一颗鲜艳的宝石洗得晶亮。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苻长卿在席上与可汗把酒笑道:“龟兹的歌舞果然名不虚传。这次鄙人出使贵邦,途经茫茫草原时听见一首歌谣,真是领略了何为‘苍穹寥廓,天籁悠扬’,连我的随行都忍不住学唱。” “哦?”突厥可汗闻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问,“是什么歌如此动听?” 苻长卿微微一笑,对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随从献丑,唱来给可汗听听可好?” 这时末席之上,面对珍馐美味却丝毫没有胃口的安眉正捏着酒杯冒汗,一听见这话,已是湿漉漉的脊背瞬时又逼出一层冷汗,连带着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荡荡。 在可汗点头应允之后,安眉双腿发软地站起身,脚步发飘地走进舞筵中心,鼓足勇气却仍是尾音发颤地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上半阙唱完,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学会的下半阙却卡在了喉咙里,安眉只觉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呕出一口来。她惶恐的视线忍不住去寻找苻长卿,当看见他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冷静镇定,安眉紊乱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稳下来,接着那半阙歌就无比顺畅地滑出了喉咙。 “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安眉逐渐放松了身子,双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当最后的高音到来时,她甚至微微踮起脚跟,让清澈而哀伤的歌声传遍大帐。 当一曲高歌终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满座的突厥人仍是肃然无声。只听苻长卿悦耳的嗓音缓缓在帐中响起,“鄙人到现在也不知这首歌的意思,只是觉得旋律动人,想必可汗与在座诸位都听过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传唱了百年的老歌,现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内容了。”这时可汗悠然开口,乌蓝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苻长卿,“容我猜测,苻大夫此举可是因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实你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与柔然如今唇齿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杂在一起吃草,这次柔然的使者同样为和亲而来,我待他们不能不诚恳。” 安眉在末席听了这话,不禁悄悄为苻长卿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万分焦躁。这时却见苻长卿唇角一挑,向可汗举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区区一首歌谣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与柔然虽同样和贵邦毗邻,洛阳距可汗庭却是万里之遥,只恨此番诚心尚难论输赢,地利却已分先后,遗憾之意在所难免。” 突厥可汗闻言一笑,也对苻长卿举杯道:“凡事先来后到,区区小事又何足介怀?今日我为诸位接风,苻大夫当开怀畅饮才是。” “可汗所言极是,鄙人先干为敬。”苻长卿仰首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气饮尽,然后望着可汗笑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来,随行略备薄利,还望可汗笑纳。” “中原自古乃礼仪之邦,诚然不虚。”突厥可汗嘴上客气,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兴趣。 苻长卿不以为意,径自接过随从递来的锦盒,呈给突厥可汗:“这是绀珠,传说谁将它拿在手里,便能够记事不忘。” 苻长卿打开锦盒,露出盒中一颗黑里透红的珠子。放下锦盒后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的弯刀,在烛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见弯月刀身上暗蓝色的锻纹如水波般流动,潋滟寒光夺人心魄:“这是出自柔然的宝刀,能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宝刀一眼,沉声道:“这是只有我们突厥人才能锻造出的刀。” “不,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锻奴所造。”苻长卿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拥有它,一刀能杀死十个突厥奴隶。”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满地扣下酒杯,对苻长卿怒道:“看来苻大夫不是为和亲而来,如此信口狂言几番挑衅,实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愤愤之色,席上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安眉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远的苻长卿却是对着可汗张狂一笑:“忠言素来逆耳,可汗今日可愿听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刚要出言阻止,却被可汗扬手拦住。突厥可汗乌蓝的眼珠微微眯起,低声对苻长卿道:“你说。” 于是苻长卿起身振作衣冠,对突厥可汗恭敬一礼,“可汗自即位以来威名远播,鄙人虽身隔千里亦有耳闻。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贤明,愿使两国结秦晋之好,不想却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当由可汗一人决定,只是兹事体大,今日可汗虽一心与柔然结交,愿缔唇齿之盟;贵国在柔然眼中却不过是一姓家奴,怎可尽同席之欢?只怕他日鸟尽弓藏,贵国反遭背弃,届时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听罢微微一笑,对苻长卿道:“突厥与柔然,所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虽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长于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处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远,与大魏结盟,岂不是缘木求鱼,反疏远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亲上加亲;若图霸业,当知远交近攻,非专言地域。如今贵国与柔然言语相通、习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获人畜,则立地即可融合兼并,毫无后患之忧。若是联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却又要面临胡汉种姓之争,战后内乱烽火绵延,何止百年?何况大魏万里边关易守难攻,关内屯田千里、粮秣充足,足够供长年守备之需。所谓用兵之术,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联合攻城,只要凉州坚守,可汗大军有几分把握速战速决?届时粮尽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后有柔然大军控制粮秣供给,敢问可汗可有后退之地?” 突厥可汗听到这里,兀自沉吟不语。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难看,偏偏又无从反驳。半晌,可汗复又举起金杯,起身对胸有成竹的苻长卿道:“苻大夫,今天为您举行的接风宴,还是当以欢饮为主,至于其他,且容后再思。” 苻长卿微微一笑,也举起金杯道:“鄙人先干为敬。” 安眉忘了这一晚的气氛是如何缓和又如何升温,只记得浑身充满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她捕捉到了众人的欢快,尤其是苻长卿的,于是她卯足了劲儿地喝酒,竟然最后也喝了个面颊酡红。当酩酊大醉的众人临去时,也许只有安眉一个人还是清醒的。她搀扶着苻长卿回帐,然后看着他在灯下耍酒疯。 耍酒疯的苻长卿其实仍然举止有度,他只是过度地神采飞扬,在明亮的灯火中对着安眉挥手道:“我有把握赢,可汗已经被我说动了,最后谈妥的条件一定会对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径望着苻长卿笑。苻长卿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可她就是确信苻长卿醉了,因为他从不会这样热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庆幸自己这一次不曾吃下蠹虫,否则,她怎能拥有现在的快乐呢? 这时苻长卿不知从哪里拎出两贯钱,径自跪在褥子上凑近了安眉,将钱扔在她双腿之间。 “赏你的。”苻长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安眉,墨黑的瞳人在灯下浮着一层迷离的光晕,“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气息带着酒香放肆地袭来,第一次冲破了士大夫的骄矜,将安眉侵略得体无完肤。安眉像被针扎了似的仓惶跳起,满面通红地跑出了帐去。 帐外月色映着积雪,竟是个皎洁银亮的世界。安眉憋着一口气跑到一片冰冻的湖边,那里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围着冰洞敲鱼。安眉悄悄闪到一旁,一个人蹲在湖边伸手拨开冰面上的积雪,厚厚的冰层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镜子,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 她终于吁出一口气,望着冰面抬起冰凉的双手,小心触碰自己不断涌出的眼泪。 “唉……你可真大胆。”她自语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去喜欢他呢……” 第七章 风云突变 接下来的和谈分外顺利。虽然安眉无权参与谈判的全程,但只要每天回帐时苻长卿都能展露骄傲的笑,安眉只是看着便已觉得满足。 来自突厥的接待因为可汗态度的转变,也明显开始热情起来,每日不但嘘寒问暖,连马厩里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许多。于是便有好事的侍卫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帐张望,回来后得意洋洋地宣扬道:“如今那帮柔然狗的帐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该!” “嗯,过两天可以送张鸟网给他们。”知道厚道两字怎么写但是从来都不写的苻长卿自然也是出口讥讽。 众人闻言立刻哈哈大笑,一头雾水的安眉跟着众人呵呵傻乐,却仍是不明白苻长卿为什么要送鸟网给人家。 如此这般过了几天,眼见和约已差不多谈拢。这一晚苻长卿正在帐中草拟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时明亮的烛光却忽然被一阵冷风吹乱,他不禁抬起头想看一眼究竟,原来是安眉正捧着炭盆从帐外走了进来。 “外面风真大。”安眉缩着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积雪,苻长卿闻言侧耳倾听,这才注意到帐外呼啸的风声。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递给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连忙接过手炉——苻长卿在忙碌时不爱说话,发号施令总是很简短,如今安眉已经摸清楚他的习惯,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红的炭盆边,一张脸被热气烘得又红又烫。她用铜箸从盆中挑拣出大小适宜的炭块,将通红的炭块半埋进手炉的香灰里,再合上铜盖,把手炉送给苻长卿。安眉喜欢在干活时偷偷打量他沉静的侧脸,也幸亏苻长卿做事一向专注,都不曾发现安眉的异样。 这时帐外的风更大了,隐约能听见獒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阵阵北风翻动着帐顶的毛毡。正当融洽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时,恬静的相处却霍然被震天的鼓声打破。 咚咚咚……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苻长卿倏然站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帐前微微鼓荡的毡帘,面色丕变。 “怎,怎么了?”安眉结结巴巴,对帐外猝然而至的躁动感到害怕。 此刻苻长卿顾不得理会她,径自冲到帐前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北方红光映天,一股焚烧毡毯牛皮的味道随着寒风扑鼻而至。 “有人纵火!”苻长卿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板着脸大叫,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营中心,这时睡在帐中的众人也都奔了出来,听见鼓声中混杂的叫杀声后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卫呢?快去牵马……” “不能走!”这时苻长卿却在中间大喊,一张煞白的脸在火光中几近狰狞,“对方击鼓呐喊正是要我们自乱阵脚,此时出逃,营外必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着苻长卿的脸颊飞过,安眉脸都吓白了,趁众人乱作一团时她慌忙掏出怀中树枝拼命地摇,心里不断祈祷着: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啸的北风煽动火势迅速漫延,整个汉使大营一片人仰马翻,只有安眉还在兀自低头甩木棒,苻长卿一扭头看见她专注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这时高管家恰好牵了一辆马车奔来,看见安眉就把她往车上拽,又对苻长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车!” “等一等。”苻长卿在侍卫的簇拥下坚持道,“我们不能贸然出营,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许马上就……” “大公子!火势这么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冲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说地推苻长卿上马车,果断指挥道,“百夫长率一、二队打前锋,三队断后!”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无遮蔽的马车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着侍卫们武装戒备。这时高管家刚要上车,苻长卿却急急喊了一声:“节杖——” 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个使节必须用性命去守护的东西,如果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只怕从此连翻身都难!正因此,苻长卿才顾不得生死安危,铁了心要往车下跳,却被高管家一把拦住道:“大公子!我去取节杖!您千万别下车!” 苻长卿红着眼一怔,就看见高管家已是毅然转身冲进大帐,在他找到节杖出帐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将营房栅栏和牙旗杆烧断,燃烧的木料正噼噼啪啪砸在大帐顶上。苻长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帐门烧着前看见高管家抱着节杖冲了出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打前锋的部下已全数倒在对手凶悍的刀下,刽子手们蜂拥进大营,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编发左衽的身影!马车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高管家眼见奔向苻长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断,他只得奋力一搏,用尽全力将八尺长的节杖当作长矛一般掷给苻长卿。 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苻长卿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节杖,这时柔然人雪亮的弯刀也已袭到,安眉在前座上抱着脑袋尖叫起来,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挡住,苻长卿咬牙嘶吼了一声:“走——” 于是安眉闭紧双眼一抖马缰,早已在火光中烦躁不安的驷马顷刻间如长箭离弦,嘶鸣一声冲出营地。苻长卿趴在车尾盯着陷入火海的大营,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车轸上。 安眉驾着马车刚脱离火场,敌人中便立刻有四骑猛然窜出,跟在马车后穷追不舍。不会赶车的苻长卿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择路,只好驾车往没有民居的湖边冲。马车一路疯狂地颠簸,碰碰擦擦穿过湖边的芦苇和灌木丛,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墙已经出现在不远处,走投无路的马车只好偏转方向绕着城墙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铁骑包抄拦截。 安眉吓得满脸是泪,她手足无措地攥着缰绳,当看到几匹黝黑的大宛马在自己面前停住,柔然武士沾血的弯刀已高高举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着嗓子用突厥语高喊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出人意料的是,柔然武士听见安眉的呼喊竟当真将弯刀一收,鹰隼般的双眼在月下打量着她,凶神恶煞地问道:“你是突厥人?” 以为自己已死到临头的安眉涕泗横流,自暴自弃地抖着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吩咐过不能杀突厥人,否则事情会不好办……” “搜出那个魏国大臣,提头回去复命就行……”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安抚身下不停喷气的烈马。 安眉浑身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额头。当两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时用刀劈开车窗、划开车帘时,安眉忽然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她心下大骇,慌忙颤手阻拦道:“不!不……你们不能……” 他是那样高贵的一个人,绝不能这样客死他乡! 当两把弯刀银光一闪没入车厢,安眉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在苻长卿发出惨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时,事实真相却让在场的五个人同时错愕——车厢中竟然空无一人! “这……这……”安眉顺着张开豁口的车帘望进去,黑黢黢的车厢内的确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名武士恶狠狠地盯着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过神,素来简单的脑袋开始运转——她不清楚苻大人是何时离开的马车,但可以确信的是,她必须打发掉眼前这些凶悍的恶徒,绝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问你,这车里的人躲到哪里去了?!”柔然的武士们显然不满意安眉的木讷。 “这车里的人,刚刚逃了……”安眉终于鼓足勇气,双目无辜又不失胆怯地望着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实实地撒起了谎。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着安眉,扬起弯刀充满威胁地反问,“我们都有眼睛,谁看到他逃出了车子?” “就刚刚……”安眉竭力思索着可以令人信服的说辞,嗫嚅了半天终于灵机一动道,“刚刚经过湖边时,不是穿过了一大片芦苇丛吗?车里的人就是那时候跳车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换了眼神,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说法。他们不再理会安眉,各自掉转马头往回走,沿途控马缓行仔细地搜索。 安眉待得他们走远,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马车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这一路上,马车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皱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醍醐灌顶——苻大人他……不会真的在穿过芦苇丛时跳下了马车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间,安眉后悔不迭,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安眉决定回去寻找苻长卿。 为了行动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驾着马车找到一家驿站,将车停好后才悄悄沿着原路返回。安眉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寻找,很快就跑到了河滩边。此时大片的芦苇与灌木丛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寻过,也许是不相信安眉的说辞或者担心目标跑远,他们并未久留便策马离开。暗夜里安眉蹑手蹑脚地拨开芦苇丛东张西望,不停地压着嗓子低唤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这里。” 就在安眉一筹莫展想要离开时,苻长卿的声音竟忽然在芦苇深处响起。安眉吓了一跳,慌忙拨开芦苇向声音来处钻去。夜色中只见满地苇草狼藉,苻长卿正半躺在一个草窝里纹丝不动,手边还放着他不离不弃的节杖。安眉慌忙凑近他身边,小声关切道:“大人,您没事吧?” “左腿可能断了。”苻长卿僵着一张脸,很冷静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里一咯噔,白着脸惊慌失措道:“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可汗?” “没用。”苻长卿冷冷道,“他本就态度游移不定,既然在柔然狗纵火时没有出手,就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可汗怎么能这样呢?”安眉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明明今天白天还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反悔就反悔……” “这样的事情多了。”苻长卿冷嗤了一声,淡淡瞥她一眼,“汉朝时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吗?” 安眉听了一愣,摇摇头。 苻长卿懒得跟她解释,只从身上解下一块和田羊脂玉道:“这几日我看见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财物的质库,明天你拿着这块玉佩去抵押些钱,替我买几件御寒的羊皮袄和干粮,这几天我暂时在这里躲躲。现在你扶我起来……”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着苻长卿坐起,终是忍不住心虚地问,“大人刚刚是怎么躲过柔然人的搜捕的?” “侥幸而已。”苻长卿低着头尝试挪动身体,此刻的心情糟糕至极。 不仅是因为今夜的变故,或者是腿伤,还因为刚刚听着柔然狗窸窣拨弄芦苇时,自己无能为力又恐惧的心情——这种听天由命的滋味,自己已经多久没尝过了? 此外还有令他更烦躁的,那就是返回寻找他的安眉。 苻长卿不会告诉安眉,自己之前不声不响跳车是为了撇开她——当他眼看着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马车迟早会被拦截的时候,狂奔的马车恰好经过茂密的芦苇丛。他料想河滩土松,不如趁乱跳车另寻出路,同时正好让她驾着马车引柔然人离开。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在危难时刻他自然会选择利用她,让她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机关算尽,唯独没料到跳下时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块石头上,钻心剧痛过后就无法再行走了。那一刻苻长卿非常绝望,他动弹不得又救助无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被擒,却怎么也没想到安眉还会回来寻找自己。 一个刚收下月余的无能幕僚、一个随意使唤的贴身侍女,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不选择独自逃走,却返回来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长卿素来信奉人性本恶论,他不知道可以维系主人与奴仆的除了一纸契约之外,还能有什么——可安眉却从未与他订过任何契约。 面对安眉,苻长卿心中没有窃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烦躁,因为安眉的归来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怀疑那些自己素来骄傲的源于高贵出身和后天智慧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曾经完全支配了苻长卿,使他一度认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无比正确,然而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枚败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剥开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这是苻长卿第一次真正在贱民身上投注心思。这种滋味并不好,有点难堪。 此刻安眉当然不会知道苻长卿内心正为了自己百转千回,她只是想当然地查看着苻长卿的伤势,满又怀心疼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大人,是不是小人驾车没驾稳?” 若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台阶,但这一次苻长卿到底没有脸面顺势下台,而是自己编了个谎:“是我自己没站稳,跌下去了。” 这世上凡是与苻长卿打过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会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颠簸的车辆使苻长卿没站稳,害他不但摔下车,还跌断腿,他还会宽宏大量地不计较。 安眉陪着苻长卿一起躲在芦苇丛里,从漆黑的深夜一直挨到翌日清晨,这才左顾右盼地起身独自走出河滩。 苻长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见安眉回来。 安眉典当了玉佩,替苻长卿买来了跌打药和固定伤腿的夹板,还有羊皮袄和几块肉馅馕饼。苻长卿躺在草窝里让安眉替自己包扎,有些不放心,“你懂疗伤吗?” 安眉一怔,红着脸回答道:“会一点,以前有家人上山赶羊时摔断了腿,小人跟着乡里的郎中学了点。” 安眉说的是她的小叔徐宝,苻长卿听了却深深地皱起眉——以往生点小病都能请得来御医的他,实在担心腿脚会留下什么后患,只是这境地也顾不上讲究了。他胡乱啃了几口馕饼,问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买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毕竟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头巷尾不可能不流传的。” “有的,大家几乎都在议论。虽然小人还没 有打听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听说可汗在派人寻找您呢!大人,您说我们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满怀期待地望着苻长卿。 “暂时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并不能说明他的态度,只怕其中虚虚实实,很难分清敌友。”苻长卿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营里那么多具随行官兵的尸体,突厥人是怎么处理的?” “听说都被送去‘黄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长卿听了这话,目光阴冷一沉,便直接说道:“我们不用去见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冻,尸体不容易腐烂,为何这样急着处理掉?如果他的态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这件事撇清干系,必然会按汉俗以棺椁收殓尸体,再派人将棺椁送回魏国去请罪,而不是送到什么该死的‘黄坑’!可见昨夜突发剧变之后,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恶。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之所以打听不到那帮柔然狗的动向,不过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罢了。” 所谓“黄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殡葬之地。不同于中原汉人的入土为安,西域胡人的风俗是在人死之后,将尸体送到城外一座专门的院子,让豢养在院中的獒犬将尸体上的肉全吃光,最后只收拾骸骨埋葬,并没有棺椁一说。苻长卿的随从们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黄坑殡葬,这才当真叫作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苻长卿一想到跟随自己跋涉千里的同伴尽数横死,整个人的情绪就极度低落——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长卿仰起头,聆听着北风从芦苇间簌簌而过,静静出神半晌之后忽然起身拨开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芦管在泥土上比划:“等我养好伤,我们从这里走……” 他画了一点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点代表玉门关,径自从两点之间划了一道直线,代表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线:“我大概记得地图,这条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没有驿站,应该也没有人烟,但却是最短的路线。我想冒险走这条路,总之要尽快赶回凉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继续跟着我,还是另谋高就?” 一直乖乖听着苻长卿说话的安眉这时候一怔,很认真地回答他:“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着您。” “嗯,好。”苻长卿貌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其实心中暗暗透着点松了口气,带着一丝他没有察觉到的喜悦,“点点看我们手头还有些什么……” “有一辆马车。”安眉如实报告道,“不过车窗和帘子都已经被刀挑坏了。” “聊胜于无。”苻长卿淡淡一笑,又问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钱?” “……”好半天安眉才尴尬地嗫嚅道,“两,两贯……” 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瞪住安眉,尖刻的声音不自觉便扬高,“两贯?!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里的和尚说,大人您的玉佩没什么雕工,他又不会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给高价……” “蛮荒之地出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帮不识货的!”苻长卿愤愤骂道,气得一张俊脸发青又发白。那块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为到手时就天然呈鸡卵形状,半边玉料又被一块凸出的黑油皮包住,于是苻长卿就请玉匠依势雕了个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为奇趣——谁料如今竟被人说成是没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银了,玩什么低调的奢华! 接下来的几天,安眉买通了驿站亭长请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长卿的吩咐,先是将豪华马车的四匹骏马分头卖掉;又将马胸上披的银障泥、马车上挂的银銮铃,统统拆下来送进银匠铺让人熔成银块;此外还剥下马车上华丽的锦衣,包括被划破的锦帘也三文不值二钱地卖掉——就这样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零割碎剐地将值钱细软慢慢变卖。 安眉用变卖东西凑出的四十贯钱买了两匹普通马、罗盘、羊皮褥,还有许多干粮和必需品;又用凿子削光马车上精美的木刻,将凿得坑坑洼洼的马车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请木匠修缮了窗子,买来毡毯将车篷蒙好,到最后,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马车终于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辆毫不起眼的民用马车。 上路的那天,苻长卿望着安眉沉吟了片刻,对她道:“这一路你换上女装跟我走。” 安眉大惊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在何时识破了自己是女子,红着脸刚想说几句搪塞的话,不料苻长卿又接着道:“途中若碰见有人盘查,你作女子打扮总归好掩饰些。” 他这样一说安眉顿悟,心存侥幸地认为也许苻大人只是以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没明着质问,她也就继续装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门。 于是安眉乖乖换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头发打成辫子,又套上厚实的羊皮袄。这样打扮下来,便彻头彻尾成了一个突厥姑娘。苻长卿也换上朴素的突厥毡袍和皮袄,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与吊梢的双眼却无情地出卖了他。他索性粗服乱头,躺在车厢里扮作病中的丈夫,又勾头提醒车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妇人。” 安眉的脸顿时又红了红,依言将发辫拢在脑后。 这一路拿钱通关,他们很顺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驾着马车毅然偏离商队踏出的通道直插东南,进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实证明,苻长卿的确可以在纸上谈兵的前提下将如意算盘拨得噼啪响,然而他却忽视了一点:所谓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无人烟,精明的商人宁愿绕远也不愿直切,岂会平白无故毫无道理?缺乏生存经验的苻长卿,难道还能比成天在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更高明? 当马车轮艰难地趟过草甸中泥泞的沼泽时,苻长卿才发现自己与安眉已经没有了退路。 从突厥到大魏边境的这片草地,被浑义河、嗢昆水、独乐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网罗,又因地势低洼,因此水泽长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积成稀软的烂泥,人一脚踩下去,深度几乎没膝。 这时,安眉已不敢坐在车上赶马,而是在车前一步一探,牵着马专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东南方向前进。 草甸里危机四伏,到处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里,马车只能停在原地过夜。潮湿的草甸挂满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烧的干柴,于是随车携带的柴禾和木炭显得弥足珍贵。苻长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费尽心力点得一小撮可怜兮兮的火苗,总是被呼啸的野风轻易吹熄。到最后他们只好躲进马车里,将沉重的皮袄、毡毯统统压在羊皮被褥上,却还是被潮湿的寒气冻得浑身发颤。 当后半夜苻长卿牙齿格格打战着被冻醒,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窝在皮毛被褥里熟睡,褥子下的身体是热乎乎的一团,这对于苻长卿来说真是难以抵挡的诱惑。苻长卿在考虑自身利益时绝不会去遵守什么礼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当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陈仓”,将安眉拉进了自己怀里…… 安眉在苻长卿怀里倏然惊醒,意识到目前的处境,羞得浑身火烫——她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亲昵,何况他不是她的夫君,何况她还…… 安眉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能感觉头顶上吹拂过苻长卿平稳悠长的呼吸,他是睡熟了吧?她在暗夜里愣了一会儿,忽然就两眼发潮,心里惶惶滑过一丝甜意——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把她抱在怀里。 安眉心里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愿眼前的苦难快些过去,愿苻大人能够早日回京,愿一切都能回归正轨……所有虔诚地告祝,都是因为眼前这份带点罪恶感的幸福。 苻长卿身子稍稍回暖后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伤痛使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苻长卿梦见了自己无依无傍的儿时。 那时候他才五岁,父亲要替他请一位启蒙先生。从小就被教育自己将来会肩负家族荣耀与重担的苻长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时他已经学会了骄傲,如果没遇上后来的一些事,也许他会活得更宁和谦雅些——可谁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蹴而就,也就后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满洛阳,也是个出身士族的高贵人,因为和品鉴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过从甚密,所以号称“儒门鲁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须从他“斧”下过。那是个以严厉治学著称的夫子,脸孔上终年挂着霜冻,永远都穿着一身靛蓝色袍子。 进学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内背熟《千字文》,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三天后小小的苻长卿第一次畏缩了身子,将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饭,他的手心肿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见母亲嘴唇哆嗦着将泪水忍在眼里,而父亲却是一脸严厉地斥责,“入学才三天,就受到这样的惩罚,必定是你顽劣不堪!” “不,父亲。”幼小的苻长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长跪申辩,“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来……” “住口!”这时苻公也拍下筷子,瞪着眼怒骂道,“背不得书还是有脸面的事吗?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长卿两眼发直地懵住,嗡嗡作响的耳中隐约听见母亲和软的话音飘来:“豹奴啊……快吃饭,父亲也是为你好……” 豹奴是苻长卿的小名,他怔怔低头盯住面前细滑的黄粱饭,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错——那么长那么难的一篇文章,难道别人都是三天就能背会? 只听苻公仍在座上冷声道:“如今大魏内忧外患,需要我们做臣子的殚精竭虑沐雨栉风,所谓‘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后大魏的长治久安,靠得就是你们这一辈。你若是不学无术,想靠苻家的祖荫在朝堂里混个官禄尸位素餐,今后河内郡公的爵位,我绝不会传给你!听明白了吗?!” 年幼的苻长卿对苻公这一番话理解不透,只知道父亲的态度是极严厉的,他惶惶低头抓起筷子,毫无胃口地嗫嚅,“孩儿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临行前会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学业上懈怠,我在凉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教训你。”苻公说完又瞪了一眼,在妻子哀求的目光中稍稍收敛了怒气,捧起碗边吃饭边对妻子道,“你懂什么,世家子弟最不能放纵,否则他日不只他一个人不成器,连带着还要辱没祖先、祸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阳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阳季氏府上授课,怎么人家的公子启蒙后就能展露早慧?我见过那孩子,为人谨慎聪敏,他日必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好强的苻长卿听见父亲这句话,顿时羞愧得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夫子是在强人所难,却没想到真的会有别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来,当下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难过得连饭的心思也没有了。 于是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时间强背下了《千字文》。之后是一个月的《论语》、四个月的《诗经》、还有《大学》、《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岁月几乎每一天都在责罚中度过的,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来整个人就战战兢兢。半年后唯一可以宽慰他的母亲也远去了凉州,苻长卿失去了庇护,夫子惩戒起来就更没有顾忌,铜戒尺的侧棱就像没开过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钻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当苻长卿在受惩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发现夫子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快意。苻长卿终于开始怀疑什么恪尽职守严厉治学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这种可怕的嗜好,可是当他不动声色地向周管家打听时,周管家竟这样回答:“有,少爷,当然有。比如当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爱靠鞭笞婢女取乐。有一次一名婢女触怒了她,竟然当场被打死,真是可怜……” 那一天傍晚,苻长卿逃了,他天真地揣着过年收到的银角花钱,偷偷溜出了苻府。当手中的钱物被洛阳街头的恶少抢走时,深夜里无家可归的苻长卿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侍卫们从苻长卿的衣着上判断他是一位贵家公子,于是很耐心地询问打听,才将饥寒交迫的他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来了回京述职的苻公。苻公进门一看见儿子就拿藤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边打边面色铁青地大骂道:“竖子不肖!竖子不肖!锦衣玉食供着你,你倒好,让整个京城都笑话苻家……” 苻长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为何会在洛阳传开,总之出走失败后没几天,整个洛阳的孩子就在街头拍手传唱着:“苻家出了个大孝子,读书读得哭妈妈,跑去边疆找爸爸,跑到城门就停下,因为竹马忘了拿……” 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藤条让苻长卿忘了躲闪,一中深深的委屈从心底涌上来,使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欢打我!他要我半个月背完《六韬》!背不完就打我!” 这一喊把苻公给喊愣了,因为他作为一个大人,当然知道半个月背完《六韬》对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有多严苛。于是他放下藤条,将夫子请进了自己的客堂内交谈。就在苻长卿满怀希望地以为苦日子要结束时,与夫子谈完后的苻公却将苻长卿叫进内室道:“你背点《论语》给我听。” 一心讨好父亲的苻长卿不敢怠慢,当即将整篇《论语》流畅地背了出来,父亲听完后却冷着脸问道:“你背下整篇《论语》,花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苻长卿愣了愣,老实回答。 “嗯。”苻公的脸色顿时又严厉了一分,“夫子说得果然没错,当年你才五岁,一个月就能背下《论语》。如今你已九岁,半个月背下《六韬》又能有多难?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说,学业上小有所进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严厉也是希望你成器,难道他还能害你不成?不过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离家,害他一上来就跟我告罪,今后又怎敢认真施教?真是顽劣难改无法无天!我已经告诉他,请他以后不用再有任何顾虑,严加督导,你要好好听话……” 苻长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身心内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中。 苻长卿十二岁时进入太学,总算摆脱了噩梦般的私塾夫子,也在云集着士族子弟的太学里遇见了当年让自己倍觉羞愧的季子昂。谁知一 番刻意的交谈下来,他才发现季子昂不过尔尔。虽然的确称得上同辈中的翘楚,但他懂的东西比自己少了许多,哪里有夫子夸奖得那般出色? 直到后来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亲是鸿胪寺卿,曾用渤海国进贡的千年人参救了夫子老婆一命,这才换来了夫子对季子昂的和颜悦色赞誉有加。 苻长卿知道这件事后觉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恶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离经叛道。因此当某年的某天,他在《韩非子》中读到了孔子拜鲁哀公为君不是出于仁义,而是慑服于鲁哀公的权势时,年少的苻长卿顿时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世人向来服从于权势,鲜少能被仁义感化”,这话说得太对了!“儒家以文乱法,而君主却以礼相待,这正是国家不安定的所在……一个法治的理想国家,应当只有君臣,没有所谓的父子、仁孝、满口道德”,真是? ?得太对了! 年少的苻长卿欣喜若狂,捧着《韩非子》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许久的真相。从此法家的刑名之学就像一根钢钎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树般谦雅的身姿里逐渐生长出一根根荆棘…… 十六岁踏上仕途之前,负责品鉴人才的中正大人终于为他下了一句评语,“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知道自己仕途无忧的苻长卿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嘴角便泛出冷嘲——这时候的苻长卿心里已经非常清楚,中正大人之所以将季子昂排在他之后,只不过是为了借助自己名满洛阳的才气来提携季子昂。然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太学里初见季子昂时,他笑着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你,苻豹奴,当年你逃学出走,我还编了一首歌谣……”就因为这一句话——他苻长卿,迟早有一天会令季子昂这个人,连排在他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苻长卿睁开眼,才发现梦中的伤痛和寒冷,原来都是现实。 此刻自己身处蛮荒之地,远离了故土繁华,身畔只有简陋寒车、北风过耳,还有怀中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安眉睡了许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连动也没动。 昏暗的车厢里苻长卿可以听见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知道她没睡着,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体。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紧了牙却仍是闷哼了一声,直到苻长卿放松下身体,他才发觉怀中的女人安静得简直像死了一样,身体也绷得更紧了。 苻长卿躺下后仍然没有放开安眉,反而忍不住将怀里温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弥补方才翻动身体时散掉的热气。一向习惯抱着手炉的指尖冰凉,于是苻长卿得寸进尺,悄悄将手指往安眉腰间探去,一点点贴上她温暖细滑的肌肤。 他的双眼在暗中盯着安眉的发辫,随时准备在她挣扎时撤离,然而随着手指一寸寸地推进蚕食,苻长卿却始终不见安眉挣扎。他能察觉指尖过处牵动安眉细腻的皮肤一片冰凉,她紧张的呼吸甚至吹进他的衣襟濡湿了他的锁骨,然而她的确没有挣扎。 苻长卿暗中没来由地一哂,心底便渐渐有些了悟——怎么早没想到呢?一个女人愿意不顾危难回来找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旦想通以后,连日来梗在心头的疙瘩便尽数消失。苻长卿心中充满了找到平衡后的踏实——爱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窝炖成银耳,女人在要紧关头发昏,有什么不可能呢? 苻长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没有在这种时候拿些颠三倒四的话来给他添堵,不过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总归要做些什么才好…… 前路茫茫,未来多灾多难,他既然已虎落平阳,又怎么能让这一路的险恶,无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实际的爱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苻长卿自然没有任何理由会拒绝。 安眉发现自那一夜之后,苻长卿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了点变化。首先他会经常对自己微笑,并且在她下车牵马探路时,会对她道一声“辛苦了。”这些变化都使安眉心里甜丝丝的,因为她可以很贪婪地猜想,也许是苻大人对自己也有了点好感。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决心要对苻长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恶劣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绕着弯从凉州到达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来天的车程,他们这次改走直线,却因为陷入草甸而寸步难行,一路又要顾及庞大的马车,速度竟然比徒步还慢。 苻长卿为此终日满脸阴沉——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决策上的失误所带来的苦果当然要由他亲自来尝,可是眼下的境况超出了他从书本上积累的认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化解目前的危机了。 安眉牵着马,无比艰难地将靴子从泥泞中拔出来,她考虑的问题比苻长卿实际了许多:他们的干粮可能要不够了!事前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颇为悲观地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月的口粮,然而从目前看来这个预计显然过于乐观——他们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却只走了八十多里地,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安眉每顿饭就只敢吃个半饱;她想从嘴边省下些口粮来,往后能撑一天是一天。 呼啸的北风不停吹过辽阔的草原,被沼泽打湿的长草趴了一地,根本不会随风起舞。阴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气沉沉的灰绿色大海,不多时天上又飘下雪花来,人和马车在风雪中趟过稀烂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后已是寸步难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车安顿好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钻进车厢,与苻长卿相依相偎着准备挨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马车内点起一灯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为苻长卿的伤腿换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人,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处是这样的鬼地方,我倒情愿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长卿难受,听了这话立刻认真道:“其实这样走也不错,起码很安全。” 苻长卿抬起眼,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安眉。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孤高自许,在落难时还能遇见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内心总归会有感动。苻长卿感动之余,看着在昏黄灯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觉得眼前这个胡女分外可爱起来,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从前一直觉得胡女五官立体,美则美矣,却终归流于粗糙,是只有暴发户才会看中的长相。苻长卿对于美人的鉴赏,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欢柔美精致的五官,双眉最好淡得像罥烟,需要拿螺黛画过才得浓,方才显闺中雅趣。但也许是塞北风霜磨光了他的闲情逸致,此刻的苻长卿竟然觉得,安眉深刻的轮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肤有种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眉,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青色的光采,与怯怯的眼神一同闪烁着难言的娇羞。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涌出一股甜蜜的喜悦——他这样的一个人,竟能从她身上找出点长处,真是不容易呐!光这样想着,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苻长卿道:“大人,谢谢您,小人自从到中原以后,还没被人这样夸过。” 而在安息国的时,安眉的一双眉,是从她出生起就被人夸到大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苻长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又转变了话题,“反正离入睡还早,不如我们节约点灯油,熄了灯说话吧。” “哎?”安眉傻傻地看着苻长卿吹熄灯,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鬼故事。”苻长卿刚一说完,就感觉安眉在黑暗中飞快地靠近自己,嘴角不自觉就挂起得意的浅笑,“我曾经听过许多传说,在很久以前……” 聪明如他,何需纡尊降贵地耗费力气,次次用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次,非要她自己钻进他被褥里不可,《搜神记》、《拾遗记》、《灵鬼志》……那么多志怪笔记岂是白读的?知识就是力量! 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充分利用安眉取暖或者帮助他早日脱离这鬼地方,他耍这些怀柔的、迂回的手段就显得非常必要——苻长卿这时候当然不会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难之交。 一夜风雪过后,安眉清早爬出车厢一看,才发现两匹马已经冻病了一匹。这是她花钱买的普通马,体力当然比不得大宛名驹,安眉只好喂了它们一点红糖,忙了好半天才牵着它们重新上路。 稀烂的泥泞被大雪冻硬,路好走了点,但噬人的沼泽也同时被白雪覆盖,因此更加危险。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试探着前行,最后苻长卿的八尺铜节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两人又往东南走了十多天,眼看着行程已走过三分之二,食物却开始渐渐匮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馕饼果腹,饶是细心的安眉千省万省,养尊处优的苻长卿却还是受到了影响。当苻长卿面对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馕饼忍不住动肝火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就连馕饼也被吃完了。 眼前的草原虽大,却是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只有一种跑得极快的老鼠存活。经历过饥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经验,原本想掏鼠洞觅食,却怕苻长卿知道后厌恶,只好尝试着每天挖些草根吃。她远离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认识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观察两匹马啃什么草。只要是马儿能吃的,她就照样挖出草根来嚼嚼。冬季植物的养分都聚在根上,草根肥嫩发甜,这个安眉还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肚子会狂泻,有的吃下去却好几天什么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腾得够呛。 渐渐地,她的双脚开始浮肿,白天连走路都会发飘,夜里睡着后四肢发凉,已变成苻长卿在暖着她。与安眉朝夕相处的苻长卿也发现她满脸菜色,但苻长卿成天躺在车里只想着回洛阳后如何翻身,从不为食物发愁,又哪里能看见安眉在做什么。 为了节省柴禾,有一次两人试着直接喝生水,结果当天苻长卿就上吐下泻,这可让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的安眉吓坏了,从此哪还敢在饮食方面怠慢苻长卿。 这一日早晨,安眉打开干粮袋,看着包袱里剩下的最后两块馕饼,不由得万念俱灰。其实一个月的口粮能维持三十七八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只是,接下来的出路在哪里呢?安眉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馕饼走到下车透气的苻长卿面前,掰了半块给他。苻长卿紧皱着眉头接过咬了一口,一边拂着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边愤愤道:“等回到洛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吃馕饼了。” “如果能回洛阳,真想一辈子都吃馕饼。”安眉咽咽口水在心里想着,一边拿着馕饼对苻长卿道:“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苻长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长卿正拿着面饼,面带厌恶地瞪了安眉一眼,让她快去。安眉赶紧顺着草甸远远跑开,确定苻长卿看不见自己后才蹲下身子,将半块饼藏在怀里后开始挖草根。冰冷涩口的草根胡乱在水里洗一洗就被安眉塞进嘴里,顺着喉咙滑进她空空的胃,不多时就引得她开始反胃呕吐。安眉拼命抚着心口深呼吸,一边暗暗骂自己:“哎,真是该死,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这样忘本,忘了荒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就是吃点草根吗……”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动,低头又从怀里掏出槐树枝来摇了摇。她沮丧地想,再往后就是绝境了呀,这蠹虫怎么不显灵?就算不显灵,掉一只出来给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摇了半天,树枝里的蠹虫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她只得认命地叹口气,撑起身子往回走。当安眉有气无力地回到马车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一眼就看见躺在泥沼里的几小块馕饼,顿时结结巴巴道:“这……好好地怎么就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么吃。”苻长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回答。 安眉心疼无比,两眼盯着泥沼里雪白的馕饼,恨不得捡出来洗洗再吃了。苻长卿看着她痛惜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羞恼,忙凶狠作色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扶我上车!” 安眉闻言回过神,只得万分不舍地将目光移开,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长卿上车,却没想到他忽然停下动作,皱着眉语气不善地质问她,“你指甲里怎么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顿时哑口无言。其实她挖完草根已经洗过手了,只是哪会像士族一样讲究,洗完手还要剔干净指甲? 苻长卿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在看见安眉怯懦受伤的神色时,却到底忍住了脾气没有让自己骂这个蠢女人。他只是甩开手不要安眉搀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撑爬进了马车。安眉心里懊悔,却说不上什么,只得默默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当天吃晚饭时,安眉怕苻长卿介意,特地将最后一块饼拿出来请苻长卿自己掰。苻长卿见她这样心情更糟,冷着脸将馕饼胡乱扯成狗啃似的两块,递了一块给安眉。这一次安眉也不知会苻长卿,一个人悄悄地走远,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这顿口粮。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安眉艰涩地吞咽着草根时,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当下便白着脸心想坏了,这恐怕是月事来了。因为连日来吞食凉性的草根,祸不单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恶报,夜里她四肢冰凉,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车厢的木板因为翻身被压得吱吱呀呀作响,安眉怕苻长卿骂她折腾,好在一旁的苻长卿覆着羊皮褥睡得死沉,对安眉不闻不问。 这一宿无眠挨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马车漱洗,在巳时早饭时将最后两块饼拿了出来。手中的两块饼一大一小,大点的是苻长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没想就把大块的饼递给苻长卿,口中恹恹道:“大人……小人已经洗过手了,这块饼给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长卿在看见她递来的半块饼时,神色却忽然一变。浑身不舒服的安眉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只是胡乱告了声罪后跑远。 正当安眉把半块馕饼塞进怀里,两眼无神地嚼着草根时,无精打采的她没能留意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直到那一声厉喝将她惊回神:“你在做什么?” 安眉错愕地猛一回头,才发现苻长卿正一脸惊怒地盯着自己嘴边的草。 第八章 患难生情 安眉看见苻长卿墨黑的眸子里满是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气所为何来,只好结结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大受震动的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无辜的呆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里的草根看了看,抬起眼阴沉沉问道:“你的馕饼呢?” 安眉在苻长卿的质问下有些心虚,吞吞吐吐地撒谎,“吃了……已经吃了。” “吃得还真干净啊……”苻长卿垂下眼盯着安眉干净的衣襟冷笑,紧跟着信手一捞,不由分说地搜起安眉的身来。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红耳赤地挣扎,却被苻长卿牢牢拽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手探进她怀里摸索,最后扯出一块馕饼来。 答案昭然若揭,什么都不用问了。此时苻长卿不得不脸色铁青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眼前这个蠢女人,正用自杀的方式来节省口粮供养他! 先前安眉将半块馕饼递给他时,一向记性绝佳的苻长卿对那饼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着他发现安眉手中的饼和自己这块对不上,心中便隐隐有了怀疑——这才会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后,直到发现这残酷的事实。 这事实令苻长卿不堪面对——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成了这样的废物,需要一个女人牺牲至此!当他们二人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所谓男男女女的无聊把戏就不该继续存在,如果此刻他还要利用安眉的爱慕苟活,冷眼看她因为自己而饿死,苻长卿确信自己还做不到。 “你觉得这样做,很无私?”苻长卿无法理解安眉的行为,只能抬起眼恶狠狠盯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真相,好让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不惮用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她。苻长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这句话激怒——哪怕她因此只产生一点激烈的反应,他都好有余地去应对。 只可惜苻长卿刻毒的话里刺次次都只能徒劳地戳在安眉这枚软柿子上。 “嗯……其实今晚就瞒不过去了。”安眉结结巴巴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半块饼了。” 苻长卿一瞪眼,将那半块馕饼塞进安眉手里,怒气冲冲地命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实小人不要紧的,灾年的时候小人天天都……”话还没说完苻长卿又是一瞪,安眉顿时心惊胆战,乖乖将馕饼塞进嘴里。 饥饿的唇齿一旦碰上久违的干粮,立刻引发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长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势,直把她羞得满面通红。 苻长卿别开眼,不知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来冷硬的内心竟然一阵发酸,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饿殍的贵公子,当年做豫州刺史时,也能忍看饥民眼冒绿光就是不开仓放粮。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则,一旦接受了,骄傲何在,颜面何存?士族的优越,不是靠从女人嘴里乞食维系的。 苻长卿垂下眼,不能否认眼前这胡女扰乱了他的心思——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前方仍没有出路,难道接下来要她割肉续他的命吗? 苻长卿想到此处心思一动,抬眼看安眉已经把饼吃完,便拄着拐杖径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长卿依旧怒气腾腾的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后。 哪知刚回到马车边,苻长卿就从车厢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车前的两匹马走去。安眉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拦住苻长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杀马,马还要拉车呢……” “先杀一匹再说。”苻长卿不顾安眉的阻拦,径自挽起袖子要杀马。 “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冲苻长卿喊道,“这马儿是有灵性的,您当着它们杀了一匹,另一匹就不会听话了……” “什么该死的灵性?!”苻长卿鄙夷安眉的妇人之仁,提着刀怒斥,“再等人都要饿死了,我要看是它有灵性还是我有灵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苻长卿这句滑稽的怒吼,只得坚持劝道:“大人,大人,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苻长卿闻言气结,将长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路程已过三分之二,支撑到凉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样。接下来我们靠什么活?难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吗?” “当然不……”安眉立刻摇头,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苻长卿无可奈何地深吸口气,望着安眉嘲讽道:“好,你倒说说吧,你们这些贱民一向能养会活,你们荒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安眉嗫嚅。 苻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这方法你想也别想!” “嗯,不会不会。”安眉连忙否认,继续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长卿立刻转身磨刀霍霍,安眉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脚不便,离不开马车的。” “……说到底,不能杀马也是因为我,对吗?”苻长卿冷笑着低头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顿了顿才妥协道,“好,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当心到时候饿狠了我——我不杀马就杀你!” 得过且过的安眉忙不迭缩着脖子点头,接着便开始愁云满面地想办法。这时候天公偏偏还恶作剧,从黑压压的云层中又降下点点雪花来,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进马车里。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车厢一角,想得是头疼肚子也疼,只好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苻长卿发现安眉的异样,先是不满她装死,后来没好气地冷嘲了几句,却发现安眉还是缩在角落里不动弹。于是他凑到安眉身边伸手一探,才察觉她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你身子不舒服?”话一出口苻长卿就有些后悔——这话若是搁到从前,他一定会嘲笑这样的自己:奴仆就是奴仆,一个主人去操心奴仆的身体成什么样子?那简直就是一个溺惑昏聩的笨蛋…… 而他现在,的确很像个溺惑昏聩的草包吧? “没事,没事的……”面对苻长卿的关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嗫嚅,红着脸将身子蜷得更紧。苻长卿看着她捂着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就疼了吧?”他皱眉想起她一夜辗转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于是苻长卿取过可以在车中使用的简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进水釜中间的隔层,准备烧点热水给安眉喝。 安眉蔫蔫撑起身子看着苻长卿忙碌,犹自穷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经不多了……” “少啰嗦。”苻长卿瞪了安眉一眼,径自专注而笨拙地烧水,隔了一会儿却尴尬地补上一句,“以后不舒服就早点告诉我,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发红,嗓子却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她只能低着头小声地问:“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么时候不知道?”苻长卿懒得跟她胡扯这些,没好气地道,“若没发生这些,我们两个就各自装傻吧!” 话一说完两人同时缄默。这时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烧,因为连日天不放晴,有点发潮的柴禾便散出滚滚黑烟,呛得两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开车窗,引着浓烟散出车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烧沸,苻长卿找了只碗想将水舀出来,一不留神手指却被水釜烫了一下,于是他有些恼怒地丢开手对安眉道:“你自己来吧。” “是,谢谢大人。”这时的安眉早已是受宠若惊,她赶紧接过苻长卿递来的碗与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热水轻轻地吹气。苻长卿看着安眉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靠着车厢兀自沉默。 当一碗热水喝下肚后,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觉得浑身舒泰,这时候苻长卿却将油灯一口气吹灭,“既然晚饭已经没得吃,不如早点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杀马。” 安眉惶惶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靠着苻长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团。昏暗的车厢里一时寂然无声,衬着车外风雪大作,两个人的呼吸竟显得这样贴近。许久之后,当安眉发出一声轻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长卿竟不满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吵?” “哎?”安眉顿时哑口无言——昨天翻滚了一夜都不见他抱怨,怎么现在才叹一声气就…… “你再冻得手脚冰凉,就是故意找我麻烦……”苻长卿烦躁地冷哼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毡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着自己也钻进安眉的被子将她搂进怀里。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净……” 苻长卿闻言在昏暗中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没那么好的心情……” “哎?”安眉红着脸睁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还嫌弃小人的指甲吗……” “……闭嘴!” 此刻离天黑尚早,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降临,但见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乱纷纷的雪花铺天盖地,让冰冷的车厢里见不到一点光亮。安眉窝在苻长卿温暖的怀抱里,心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顾她应该开心的,可是明天怎么办呢?明天…… 这一夜车外风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长卿倒比她醒得还早。 清晨时苻长卿一睁眼就觉得车厢里比往日明亮,于是他起身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回头推推安眉道:“好了,这下我不用杀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来看看……” 安眉闻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头往外一看便惊呼了一声,原来这一夜大雪不仅让草原银装素裹,连带着也将前日生病的那匹马给冻死了。 苻长卿与安眉赶紧穿好衣服下车查看,只见冻死的马已僵卧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另一匹还活着的正用鼻子不停蹭着同伴的尸体,不时发出一声声哀鸣。 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划了。 “你会剥马皮吗?”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老实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 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哪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道,“上哪儿去找柴禾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道:“拆马车。” “哎?”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它一赌。”苻长卿面色狰狞地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着听着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后,她试着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吗?妇人之仁。”他冷嗤。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道:“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吧?”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虽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重赏你。”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也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谁知喝一点竟腹泻一天,可是腹泻后他又想喝水,没几天下来,他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好在两人一路咬牙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乏,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于是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的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上的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只能徒劳地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这时趁机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挡住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地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罢她手上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撤了劲问道:“大人,您疼得厉害吗?”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撕扯开。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贴在额角,两只眼直愣愣瞪着安眉大叫道:“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苻长卿感觉泥沼已淹没自己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着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只能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眼看着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已是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后大喊道:“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严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时,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这时安眉却顾不得苻长卿的想法,只管搂着满身泥浆的苻长卿庆幸不已,在放下心后破涕为笑。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怔怔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晴朗的天空,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神采…… 待二人惊魂稍定,没有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而自己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苻长卿走。好在这一路满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太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咆哮的寒风便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因此被冻得牙齿不停格格打战,当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时,正好看见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已被冻得半死。 于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的指尖在触及凉意时微微一顿,片刻后苻长卿伸手抚上安眉的脸,轻轻拍打她的双颊:“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望向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望见他深不可测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紧跟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发泄般咬牙切齿地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的恐惧在浮华破灭后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地沙哑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是有夫君的人!”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兽性倏然退回瞳人,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让她胆战心惊。 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便立刻向二人扑来,如穿心的刀剑。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这时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她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许久之后迎着风的苻长卿说了这样一句。他的身子没有退开,目光却已冷冷远离。 狂风中安眉竟捕捉到这句话,她怔怔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月下满是迷茫地望着他。 而苻长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觉总比睡着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顾不上苻长卿满面阴云,兀自擦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垒好雪窝子,之后才偎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坐下,蜷身缩成一团,不敢抬头面对他的愠怒。 她能如何面对,又能说点什么呢?明明当初一味贪婪的是自己,这时胆怯退缩的也是自己。安眉心里刀割般一阵阵地疼——她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苻大人也会要自己。如果她没有夫君,这该是多么欢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后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泪扑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着头默不作声,而苻长卿沉着脸坐在她身边,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两人静默地僵持中渐渐明亮起来,安眉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掐在一个得体的时刻爬出了雪窝。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脸和手,接着转身就想搀扶起苻长卿继续上路。这时被她落在雪窝子里的苻长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刹那两人都茫然失神,竟不知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来该怎么走。 看来还是不行……不可能忘掉昨夜发生的事,将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眉咬着嘴唇,苻长卿则默默看着她,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正当二人尴尬对视时,东方地平线处忽然升起一小团烟尘,竟然出现了一队巡查边境的骑兵。骑在马上的官兵远远望见这二人,刚开始还以为是突厥来的难民,待到策马驰近时看清楚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为首的将官这才大惊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吗?!” 随着这一声大喊,苻长卿与安眉连日来噩梦般的草原历险,终于结束。 被官兵解救回凉州的苻长卿和安眉蓬头垢面,宛如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狼和狈。两人先跟着官兵前往军营暂时落脚,趁士卒通报刺史时躲在大帐里打水洗涮了好几遍,又换 过衣裳,这才全身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凉州刺史府。 这时安眉已换回女装打扮,在全是男儿的军营和府衙里显得特别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着苻长卿充当他的婢女,须臾寸步不离。 凉州刺史府里大张旗鼓地摆起了接风宴,一路从马车换到肩舆再被数人搀扶的苻长卿顺利落座后,凉州刺史捧着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里草甸危机四伏,连当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们的暗探在大道上来回寻找了大人好几遍,与突厥人数次交锋,却万万没想到苻大人敢从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险招,果然好胆量!” 苻长卿听了这话讪笑一声,面色不快地淡淡开口:“无知者无畏,在下没见识过凉州边境的草原,妄自尊大,当然好胆量。” 凉州刺史闻言顿了顿,又看了看苻长卿上着夹板的左腿,关切地道:“大人这腿伤可耽误不得,在下已请了李太医来府中,待会儿还是请他看一看才好。” 苻长卿闻言点头,干了杯中酒才问道:“怎么这里会有御医?是朝中哪位李太医?” “喔,这位李太医多年前就已辞官,回到凉州养老后也经常出诊,太医只是个尊称罢了。”凉州刺史答道,“边境战事多,李太医最会治金创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伤。” 苻长卿也担心自己的腿会落下残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饭后他半躺在偏厅卧榻上等候李太医前来,只有安眉陪在他身边伺候。 片刻之后,就见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引了位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走进偏厅,这便是曾经在宫中做御医的李太医了。但见李太医拉着个臭脸,也不问安,径自走到苻长卿面前放了药箱坐下,相当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开始动手拆夹板。 年迈的李太医精力充沛,出手如钳,捏得苻长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时一惯对人颐指气使的苻长卿还未发难,却听李太医抬眼冷嘲道:“哼哼什么?老夫与河内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么养了个儿子娇贵成这样?” 苻长卿没料到区区一个郎中竟敢当面数落自己,一时哑然,又想到安眉还在旁边观看,心里就恼怒异常,一张俊脸绷得死紧。 那李太医倒是专心看诊,根本不在意苻长卿的脸色,继续下钳推敲了半晌之后,终于在苻长卿发飙前下了诊断:“腿没断,就是骨裂。” “是吗?”在一旁伺候的安眉闻言喜出望外道,“腿没断吗?太好了……” “嗯,要是断了,就你们这么个折腾法,一条腿早废了。”李太医再度斜眼鄙视道,“裂纹是横向的,本来已经长出了骨痂,现在又被外力拉伤,倒比原先难治了。” 安眉顿时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吭声,靠在榻上的苻长卿却根本不看她,只望着李太医问道:“在下这腿伤什么时候能痊愈?” “有得养呢,不过也不算大伤,战场上多得是你这样的,还不照样上阵杀敌?每天下床多活动活动,尽量拄杖走走,没事别老躺着,省得长褥疮。”李太医说完又瞄了苻长卿一眼,很不给面子地继续道,“草原上环境恶劣,看你脸色,最近腹泻得厉害吧?我这里有些药丸,待会儿和外用的药膏一并开给你,吃得时候别搞混了……” 此时苻长卿已是面色铁青,心中恼恨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咬着牙低声道:“在下不胜感激,一定谨遵足下所嘱……” 当晚苻长卿与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这一日苻长卿都没有与安眉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晚饭后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里伤心,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识抬举惹恼了苻大人,一会儿又觉得苻大人既已回到凉州,往后自己也就没了用处,如果连做婢女都是多余,那么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会过问? 最后安眉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在临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长卿的心思——她在惹恼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说过回到洛阳后会重赏她吗?那么现在就算赏赐没了,至少也不会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就在安眉踟蹰不决时,刺史府的小厮却眼尖地发现了她,边嚷嚷着边将一个托盘交到安眉手里:“哎哎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么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托盘,就见里面盛着衣服和喷香的澡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矜贵东西。 于是安眉便茫茫然跟着那小厮往浴室走,就听那小厮一路抱怨道:“说句实在的,你们家大人可真是难伺候,不但吹毛求疵还爱摆脸色……要不是看在前凉州刺史河内郡公的份上,谁稀罕伺候他……” “不是的,其实大人他人很和气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厮身后怯怯嗫嚅,却见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对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门之后便转身离开。 于是安眉只好双手捧着托盘,独自一人走进浴室。此刻浴室中帘帏低垂,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的浴池正被苻长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里弥漫着暖雾腾腾,将室内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安眉踢掉鞋袜,赤足踏过湿漉漉的纹石砖地,从罗幕后小心地绕到苻长卿身边,轻轻放下托盘。 这时背靠着池壁的苻长卿转过身来,一双墨黑的眼珠透过水雾正对上安眉,神色中不见喜怒。片刻后他凝视着安眉道:“你过来。” 安眉在苻长卿的注视下紧张得浑身发颤,可她还是听话地跪在地上,缓缓将身子凑了过去。这时水声哗哗作响,苻长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湿的手指摩挲过安眉的耳侧与颈项,却始终一言不发。 安眉在蒸腾的雾气中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却一动不动,任苻长卿望着自己沉思——这一刻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挣动,这是来时路上就已做下的决定。她清楚自己不能够再退缩,他与她的距离原本就已遥不可及,她怎么能再退缩……安眉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由苻长卿双臂一揽,将她拖进了汤汤碧水之中。 裸裎相见会不会让接下来的话显得坦诚?苻长卿湿润的双目凝视着安眉羞红的脸,嘴角弯出一丝哀悯的苦笑。带着一股深深的自厌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这一次安眉没有挣扎,只安静地承受这一吻带来的窒息……她的双手不敢触碰到苻长卿的身体,于是只能无力地垂进热水中,整个人轻飘飘地后仰,饧眼望着面前这个叫她舍不开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让他生闷气,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经舍不开他。 白色的粗布裙裾浸在水中层层绽开,像几片宽厚的栀子花瓣,安眉的衣襟被苻长卿轻轻拽开,露出衣下细腻白嫩的肌肤,还有其他惊喜频频…… “这是什么?”苻长卿怔怔盯着手中一截粗糙的槐树枝,百思不得其解。 安眉慌忙伸手去夺,怕苻长卿随手一扔烫死了蠹虫:“这是护身符,千万别丢水里……” 于是苻长卿随手将槐树枝扔到浴室的墙角,接下来他又发现一根眼熟的绦绳,用手指勾住一拽,竟然拽出了自己让安眉拿去典当的玉佩。安眉的脸顿时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昧下您的玉佩的,真的是当时寺庙里的和尚不肯收……” 苻长卿盯着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慢慢眯起墨黑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昧下了就昧下了,总好过便宜那帮不识货的笨蛋。不过,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两贯钱?” “是您赏的。”安眉怪不好意思地羞涩道,“逃难当天高管家牵出的马车,碰巧是小人原先睡的那辆,小人一直把钱藏在车篷的夹缝里……” “我倒不记得何时赏过你钱。”苻长卿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刻双眼却正正凝视住安眉,语气中笑意全无,“好了,安眉,你听我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现在也明白地告诉你,我很中意你。” 苻长卿的坦白让安眉被吓傻,她怔怔望着苻长卿,任他抚着她耳边碎发,听他继续道:“你今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在我身边,作我的侍妾;要么回你的山村,我们形同陌路。我让你选。” 自古聘为妻、奔为妾。罗敷为何不愿登上使君的车?因为不论伴侣贫富俊丑,正妻的名分对一个女子来说,永远重于其他条件。 他苻长卿今日要别人的正妻做自己的侍妾,这个提议的荒谬与残酷,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承受,因此即便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安眉,听了也必然会无比恐惧。 向来心狠手辣的苻长卿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安眉是他的恩人,他原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报偿,但是迟了,已然迟了;他的自私,令自己情不自? ?想将这个善良的女人逼上一条坎坷路。他察觉到安眉浑身的战栗,心中生出歉疚,可他仍旧俯身再一次抱紧她,墨黑的瞳人中尽是彻骨的寒:“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至于其他你所担心的,我自有手段解决。我既然要你背弃世俗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此言一出,可斫金石。” 安眉浑身一震,怔怔掉下泪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苻长卿得不到安眉的答案,便又冷冷逼问了一句:“说吧,你要你丈夫,还是要我?” 安眉双唇轻轻哆嗦着,眼泪掉得更凶——当得到爱情的喜悦被离经叛道的恐惧压住,当离经叛道的恐惧被清楚自己会如何选择的无可奈何压住,这泪便是为无奈而流。 “要您,大人……我要您……”安眉哽咽出声,绝望地抱紧苻长卿。 这一刻她甘为下贱,今后便是千夫所指、再也没有翻身的一刻。她是见异思迁的放荡胡女也好,是坚持族人追逐爱情不屑礼教的胡女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如果放手,她的生命便又会回到苍白的过去,她已经没法回去了……这一刻安眉的心头浮现出她的故乡——那里终年阳光炽烈,那里没有礼教制约,那里做什么都只需遵从自己的心,那里的姑娘们可以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恣情歌唱,也可以拿着刀追逐负心人…… 哪怕将来吃再多的苦,这一刻都要遵从自己的心。这份顽固也许正来自她身上的血液——胡人的血液——即使千年之狐姓赵姓张,这份顽固都不会改变。 “很好。”这时苻长卿嘴角微微上挑,浮起一抹自得的笑,他伸手抚过安眉的头发,双唇埋在她颈侧低喃道,“我就知道……我从没输过……” 这一刻池水的浮力助纣为虐,让苻长卿根本不用在意小腿上的伤,就这样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安眉随着他在温热的池水中载沉载浮,目光渐渐迷离开去,竟仿佛在冥冥之中看见淡月下蜿蜒出一条银白色的小路…… 可那条路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是她心爱的斡哥岱,还是…… 第九章 风刀霜剑 苻长卿获救的消息被凉州计吏迅速送往洛阳,而他自己则在凉州休整几日后,便要马不停蹄地回朝复命。 这日从凉州出发回洛阳前,李太医最后一次为苻长卿诊治,替他配好一路上所需的膏药。如今苻长卿腿上的伤势痊愈得很好,李太医看着颇觉欣慰,在瞥了倨傲的苻长卿一眼后,终于第一次和和气气地开口,“你这腿只要每天按时敷药,不日即可痊愈,只是还需拄杖三个月,咳,嗯……这些天如果不是我的药方有灵效,苻大人你恐怕早就容不得我了吧?” 这一语正中苻长卿下怀,可他面上却还是冷冷一笑,虚与委蛇道:“恃才傲物乃人之常情,足下何出此言?” 李太医听了这话捻髯呵呵笑道:“你倒刻薄得挺实在。自从河内郡公告老还乡,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关于你的臭脾气,他在信中没少跟我抱怨。这些天,我也算见识了。” “原来李太医是家尊的至交,那在下倒是要唤您一声世伯了。”苻长卿笑着客气了一句,却也没太多表示。 “当年我在朝中做御医时,侍奉达官显贵无不战战兢兢。”李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瞄了眼满脸冷漠的苻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这副臭脾气,还是回乡后在战场上养出来的,你这德性却是从何而来?” “官场如战场。”苻长卿垂下眼,不愿多谈。 “既然官场如战场,而你和我又一样狷介。”李太医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么今天我靠医术让你容忍我,他人却是因何而容忍你呢?” 苻长卿抬眼望着李太医,嘴角噙着一丝嘲讽,“世伯此刻是要代替家父,谆谆教诲在下吗?” 李太医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告诫苻长卿,“你如今觉得自己才智过人,可以轻而易举慑服与你同班辈的对手。却须知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靠得不光是过硬的本事,你若不屑收敛、树敌太多,他日必尝苦果。” “在下谈何才智过人。”苻长卿假惺惺地嗤笑了一声,敷衍李太医道,“苻某入朝为官,心中秉持的唯有‘忠君报国’四字而已,终日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只求个勤能补拙罢了。” 李太医望着他皱眉叹息,“自古法家重刑少赏,擅于攻伐而疏于自守,不是保身之道。前朝多少人物以此推行变法,却往往触怒权贵、落个不得善终……你且好自为之吧。” “多谢世伯好意,在下铭记于心。”苻长卿嘴上恭谨,心中却是隐隐不快。 等李太医告辞后,一直在苻长卿身旁伺候的安眉这才不解问道:“刚刚大人和李太医在说什么?怎么说到最后大家都不开心的样子……” “你不懂。”苻长卿忽然笑起来,依偎着安眉懒懒躺下,看她一片片剖瓜,“他在教我怎样做人呢。你说,我还要他教吗?” 安眉拿着刀的手一抖呵,心虚地笑了笑:“嗯,不过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大人的父亲呢。” 苻长卿一怔,不以为然地敲敲手中书,犟嘴道:“我爹信奉儒家那一套,当然能笼络人心。” “这样不好吗?”安眉倒是更糊涂了,“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喜欢你?” “不稀罕。”苻长卿一嗤,跟着附在安眉耳边轻声逗弄道,“何况,喜欢我的人已经够多了……” 翌日巳时,苻长卿与安眉带着节杖返回洛阳,凉州刺史因是河内郡公的老部下,此番当然少不了赠予车马钱物,顺带还热情地托苻长卿给老上司捎上土产,临行又要拨一队士兵沿途护送。 苻长卿客气推辞道:“在下此番出使突厥失利,本已是戴罪之身,又有何脸面接受大人的恩惠?车马钱物乃回程所需,既蒙受赐,便不敢再劳烦大人麾下人马,随行只需一婢女足矣。” 说完便与前来送行的众人行礼道别,谦谦姿态一反刚获救时的别扭古怪,这才叫众人第一次领略到洛中英英的风采。 凉州与洛阳相距千里,马车一路摇晃着南下中原,从塞北的春寒料峭走进洛中的春暖花开。这一程虽没有游山玩水的悠闲,苻长卿与安眉过得却还算自在。只是在行程快要结束时,苻长卿的脸上便没了笑意——洛阳近在咫尺、天子恩威难测,他这一次狼狈归来要面对多少打击,都还是个未知数。 当马车在一个阴霾的三月天走到洛阳城门口时,安眉远远就看见城外有一群锦衣华服、翘首以盼的人,她在其中认出了苻府的张管家和阿檀,于是立即停下马车,战战兢兢地跳下地与众人行礼。 “是凉州过来的马车吧?车里是苻大夫吧?”安眉被众人团团围住,这时不仅张管家和阿檀认出了安眉,好几个家丁都惊叫道,“安先生,您……您竟然是个女的?” 安眉因为被苻长卿收为幕僚时还是蠹虫附身,所以此刻她除了张管家和阿檀,别的人一概不认识。众人惊诧的目光使她浑身不自在,于是她慌忙回过身跑到马车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苻长卿走下了马车。 当清瘦的苻长卿拄着杖双脚一落地,苻府的众人便是一阵惊呼,而当事人反倒平静地抬头扫视着众人,淡淡开口道:“怎么都在这里?我又不是衣锦还乡,不值得等候。” “怎么不值得等候。”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行止高贵的中年贵妇,快步走到苻长卿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瘦成这样……” “这一路已经养回不少了,请母亲放心。”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行过礼安慰母亲道,“这里风大,回去再说吧。” 苻长卿这一次出使突厥带走的苻府仆役包括高管家,最后都没能回来。这些仆役都是家生奴,有的全家跟着主人在洛阳生活,有的一家好几口人在外经营着青齐苻氏的庄园。因此当苻长卿回到苻府时,府邸内外不时可以看见穿着孝的人闪过,让他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 苻长卿先是回到自己的庭院更衣,在去拜见父亲之前,径自对一直战战兢兢跟在自己身边冒充婢女的安眉吩咐道:“你先回你的白露园去。” “嗯?”安眉抬头傻傻嗫嚅了一声,不明白苻长卿在说什么。 原来白露园是当日被蠹虫附身时安眉住的地方,她现在哪还记得。苻长卿看见她怔怔发傻的模样便反应过来,于是伸出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我差点都忘了,你脑袋有毛病呢。” 在一旁伺候苻长卿更衣的阿檀看见少爷与安眉有说有笑,顿时傻了眼惊愕得目瞪口呆。这时偏偏苻长卿还火上浇油地转身吩咐他道:“阿檀,你带安姑娘回她的院落去。” 阿檀结结巴巴道:“是,少爷,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苻长卿皱起眉,看着阿檀的目光里便微微透着些不悦。 “可是就是,就是安姑娘她是个女的,少爷您还要她做幕僚吗?”阿檀憋着一口气用力说完,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苻长卿要答案。 “当然不是幕僚。”苻长卿笑道,“以后你就要称她为安姬了。” 苻公今天并没有出城迎接苻长卿——儿子化险为夷后的归来使他百感交集,所以一直待在自己的庭院里长吁短叹。他既为儿子性命无忧而欣慰,又为高管家客死他乡而伤心不已;从儿子出使突厥铩羽而归,一直思虑到青齐苻氏未来的前途与命运,这些都使他忧惧并惶恐。他又因此而想到儿子平时嚣张的气焰、奢靡的陋习,还有言谈举止间的傲慢,便实实在在觉得自己的儿子是罪有应得,于是乎一颗拳拳之心沉了下去,全化作腾腾怒气冒了上来。 当苻长卿拄着手杖走进堂时,苻公严肃地瞥了儿子微跛的腿脚一眼,对他请安后不能跪坐只能踞坐相当的不满,于是冷着脸责备道:“你倒挺自在吗?你还有脸回来?” “这次两国和谈是突厥没有诚意,公然坐视柔然人袭击大魏来使,我一路保护节杖回大魏,已是竭尽所能。”苻长卿垂着眼淡淡回答。 “你还好意思找借口,真是竖子不肖!”苻公见儿子仍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地臭脾气,气得忍不住拍着几案怒吼道,“苻府这次随你出行的人全都客死他乡,还有高管家,他跟了我多少年……你倒好,闯下弥天大祸就自己一个人逃回来。还有跟着你回来的那个胡女,是怎么回事?刚刚我听张管家说,她原来打扮成一个少年,在我们府上住过?” “这次孩儿能够九死一生归来,多亏她一路照顾。”苻长卿只对父亲说安眉的好处,将其他略过不谈。 苻公原本就不甚在意安眉,听了便随口说道:“嗯,那就多赏些钱帛,好生送人家回去。” “不用,孩儿已打算将她收为侍妾。” 苻公手中茶碗一跌,浅绿色的末茶羹顿时噗通一声泼了满席,他顾不得自己瞬间的失态,只是怔怔抬起头睁大眼睛盯住苻长卿,低沉的嗓音颤颤巍巍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你要将一个胡女收为侍妾?你说你和谈失败全员覆没,一路灰头土脸地从突厥爬回来,连罪都还没到圣上那里请,就先惦念着美色纳了个胡女做侍妾?” “对。” “苻长卿——老夫我恭贺您大喜啊!”苻公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翻几案上丁零当啷的茶具,转身直直往堂外走,一路走一路火气冲天地大喊道,“周管家!去拿荆条来!什么腿伤罚不得,今天我打也要将他打死……” 安眉孤零零一人坐在白露园的客堂里,半天也没个人前来照应。她有些局促地打量四周,仍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住过这样华丽的院落。 此时春暖花开,庭院里开满了一丛丛金灿灿的棣棠花,让人不觉就忘记了阴霾的天色,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一直惴惴不安的安眉这时舒展开眉头,刚想起身自己往内室看看,却没料到庭院里忽然闯入两个不速之客。 那是两位非常美丽的女子,绿鬓金钗、锦衣鲜明,艳若桃李的脸上却盛满怒意。她们刚走到堂阶下就发现了安眉,竟然不脱丝履径直登堂,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安眉面前。 这时其中一人盯着安眉开口,却不是在与她说话,“大家议论的那个胡女就是她吗?” “应该就是。”另一人这时接话,漂亮的杏眼刻毒地瞄见安眉的双手,顿时一脸鄙夷。 那双手长着茧,皴着裂,粗糙得如同农妇,令美人不禁要怀疑她的苻郎是否中了什么邪。她扯扯同伴的衣袖,抬抬下巴示意道:“看她的手。” 安眉低下头,也发现自己的不堪,慌忙做了贼一般将手缩进袖子里。 “苻郎怎么会中意这样一个人?!”这时杏眼美人忿忿不平,气得都快哭了。 另一个高挑白皙些的漫不经心安慰她,“没看见她是胡姬吗?胡人都有邪术,尤其是胡姬,淫邪最甚!” 当苻长卿要收白露园的胡女做侍妾的消息传遍苻府之时,最急着赶到安眉这里观望的两人当然就是苻长卿的侍妾——长着一双杏眼的是冯令媛,个子高挑的叫栗弥香。此时苻长卿正在受家法,苻府上下乱成一团,这才让她们瞅准时机赶到白露园来。不过无论这两人如何嫉恨安眉,她们在身份上也不过就是当今天子赐给苻长卿的侍妾,所以终究奈何安眉不得。于是待两人看清安眉到底长什么模样之后,也就气哼哼地离开了。 空荡荡的白露园又剩下安眉一人,她从白天枯坐到夜晚,始终不见苻长卿来看自己,甚至连送饭送水的奴仆都不曾登门。就这样饥肠辘辘地熬到第二天清晨,安眉终于再也坐不住,壮着胆子摸到了园门外张望。此时天上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巧一个总角少年抱着只鸽子路过安眉面前,安眉认出那是苻长卿的书童阿檀,忙不迭讨好地招呼道:“小郎君,小郎君,苻大人呢?” 阿檀听见了安眉的呼唤,在蒙蒙细雨中偏过头看见了安眉,被他抱在怀里的鸽子正咕咕叫着,于是他冷着脸抚摸着鸽子的背羽,不耐烦地冲安眉嚷道:“少爷去上朝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你急什么?!”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只有鸽子在春雨中咕咕啼叫了两声,透过湿润的空气轻飘飘地传来。 安眉无可奈何,又不敢走远,于是只好回到园中继续等。稍稍淋过雨后手脚发凉,空空如也的肚子似乎更饿了,安眉走进内室不抱希望地四处翻了翻,想找点东西充饥。她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包核桃,又在一只陶罐里发现了待客用的末茶。安眉跑到庭中水井旁汲了一釜水,拎进堂中刚想煮开,却在点火时发现几名家丁走进了白露园。 安眉不知家丁来意,就在她木讷地望着他们走到自己跟前时,气势汹汹的家丁们竟然直接将安眉一拎,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外走。安眉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家丁们怒目敌视的气焰又吓得她喊不出声来,她就这样被人一路光着脚拎出河内郡公府,丢在了苻府那两扇挺拔气派的朱门外。 当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安眉面前吱呀一声合拢,她怔怔盯着自己鼻尖前的黄铜门钉,在三月天的潮湿空气里浑身发寒,茫然不知所措。 苻长卿下朝归来,他所乘坐的马车从官道一路缓缓驰进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阳百姓的叫法,因为苻府是这条街上标志性的大宅。时值细雨纷纷的季春时节,天气阴冷潮湿,因此街头也没几个行人。苻长卿正在车内无聊地往外张望,于是 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到一个可怜兮兮地缩在墙根下的身影。 苻长卿在侍从的搀扶下静静走出马车,来到安眉面前。 “被赶出来多久了?”他低头看着安眉透湿的罗袜,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髻,猜测道,“大概一个时辰?” 安眉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她紧贴着墙根站起,咬着发紫的嘴唇望住苻长卿,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于是苻长卿也不开口,径自牵着她的手走到仆从撑起的罗伞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豫州刺史府。” 随着一声令下,马车又哒哒行进起来,只是路线在经过苻府门前时一拐,转向了另一条街。 车厢内温暖的空气使安眉的眼珠活络起来,然而她的身子却颤抖得越发厉害,带着些大祸临头的恐惧,她恹恹地揉着衣角对苻长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长卿抬头望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对,没错,所以现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门,所以我自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安眉顿时无比恐慌——她可不能让苻大人因为自己跟家中决裂,这样她的罪过可就太大了!于是她立刻认真地对苻长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紧的,我……” 安眉忽然噤声,呐呐无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该到哪里去…… 安眉一脸忧愁的模样让苻长卿觉得好笑,于是他当真嗤笑了一声,从身旁巾箱里找出块帛巾递给安眉道:“我说过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你还怕什么?” “我怕……”安眉面色苍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脸庞透出点清润的水光,像流过满腮的泪,“我怕给大人添麻烦,大人您这样的人……怎能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呢?” 安眉简直消沉得快要流泪,一旁的苻长卿看不过眼,于是扯过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没好气地擦了擦她的脑门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也就该知道我爹把你赶出来,只不过是要做给我看的。否则,他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里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苻长卿的直白把安眉吓了一跳,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沮丧,白着脸嘟哝道:“大人,哪有您这样说话的……” 苻长卿满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复元气擦起头发,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这次既然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我也要遂了他的心意啊,好让他知道我这双翅膀早就长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亲呀。”安眉尤自不忍道,“为何一定要闹成这样呢……” “你不懂。”苻长卿低头从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只会与他这般相处了。他将他这一生给了天子和邦国,没有分一点给我,将来我也会这样做……也许这种承继,就是苻家男人的相处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换来功名,死后变成一块牌位将祠堂妆点得更加辉煌,这样为国为家,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苻长卿握紧安眉的双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车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备下车吧。” 当安眉跟着苻长卿走下马车后,她抬头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门匾,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便低下头搀扶着拄杖的苻长卿,一起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刺史府的计吏没料到苻长卿会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时兴起来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领着一干皂隶去后堂内室洒扫。苻长卿只好先领着安眉到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房去,令衙役打来热水给安眉洗了脚,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给她道:“暂时只有这件厚衣服,先换上吧,别冻着。”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见乌青的絮绵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还用金线点了睛,一双狰狞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双腿便不争气地一软——这件官袍正是当日苻长卿在荥阳县刑讯姜县令时所穿,当时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轻,今日咸鱼翻身捧它在手,却哪里敢穿,“大人,这是您的官袍……这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来。”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可挑剔,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说笑道:“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钱多好办事。”走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长卿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种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眼前的他高兴——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晕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待得旁人们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她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后,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感觉特别舒心,就好像生怕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没有足够学问来解答苻长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抬头望着他发愣。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的反应让苻长卿不禁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论,他苻长卿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娶妻是用来与另一支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手段,他的目光不会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长远的筹谋计算。这里面还有个风险问题,就比如他娇弱的前妻,在与他成亲一年之后小产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实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长卿更是兴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任何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苻长卿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外,多年来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样。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使他更是将她视作特殊——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似乎今后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也会失去判断标准——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仅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既然如此,又怎能放手?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他给她锦衣玉食时,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他如此报答她,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层认知在他心中划下了怎样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得满……他身体内每一样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想到这里,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道:“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道:“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笑,望着她道,“写你的休书。” “嗯?”安眉不禁愕然。 “虽然你做我的侍妾没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时挂着别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长卿笑了笑,又接着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嗯。”苻长卿因为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而略略不快,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太无聊,当下也不再多想。 饭后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还是……”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调侃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看你这老实模样,只怕也是被人欺负的份儿。” 正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没留意苻长卿话中提到的案卷,而是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后忽然醍醐灌顶般笑着对苻长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你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莫名地一阵发酸。原本温暖的笑意从他脸上悉数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后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对安眉淡淡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该亲耳听听吧?” 安眉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又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 “谁说不认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书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道,“这两个字我可是认得的……对了,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吗?” 安眉怔怔盯着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识字,因此不敢确定这两个字是不是夫君的名字,但她确信自己没提过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没问,竟然就这么写了…… “知道。”苻长卿看出安眉的疑惑,于是坦然承认。 “嗯?”安眉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苻长卿也不多解释,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后堂内室,安眉拥着被子觉得很开心,便忍不住开口问苻长卿:“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不知道。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败,圣上还没降下罪来,搞不好明天我这刺史就被褫官夺印了。”苻长卿漫不经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贬到什么位置,只要不出洛阳,我们很快就会回苻府。” “啊?为什么?”安眉很疑惑,虽然心里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齐有许多山泽田庄,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晓得苻府的账簿状况——没几天他就得过来求我。”苻长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边躺下,可脊背刚一碰上卧榻双眉就狠狠皱紧,于是片刻后他侧过身轻轻在安眉耳边道,“这两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当快马加鞭从荥阳赶来的计吏夜半冲进豫州刺史府报信时,已是快四更时的事。 苻长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赶往前堂议事,丢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独自抱着被子胆战心惊。许久之后天将拂晓,全无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睁大眼,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这时苻长卿却在拄杖走进内室,却激动得一把丢开手杖抱住她。 “好机会,真是好机会……”他将双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发间低喃道,模糊的声音里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阳大兴渠的劳役聚众起事,郡守派兵镇压却没能完全剿灭乱匪,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这日早 朝,天子降旨:通议大夫苻长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损辱大魏威仪,因此革除通议大夫之职,兹念其历尽险阻持节还朝,尚能维人臣之节、守志可嘉,特赦其官复原职还镇豫州,于近日领兵二千赴荥阳郡平定骚乱,戴罪立功,以统戎政。 于是苻长卿当朝领旨谢恩,收下虎符绶印,下朝后连声招呼也不与家里打,直接回刺史府准备了一天,翌日便领着亲随与两千兵马,又带了安眉一起去往荥阳郡。 这一次转机对仕途出现危机的苻长卿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长卿身边的安眉饶是对官场一无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以往的认真和专注。因此当二人到达荥阳郡府时,安眉主动对忙碌的苻长卿开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带休书去找夫君就可以。” 苻长卿百忙之中掉过脸来对她皱眉道:“别往渠上去,那里正乱着。我会令人找到徐珍带他来郡府,你就在这里等着。” “嗯。”安眉点点头,接下来独自在后堂默默喝了两个时辰的茶,却连苻长卿的影子都见不到。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与府衙的师爷打了声招呼,离开郡府前往县衙。 安眉记得苻长卿的嘱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兴渠,而是转道往县衙去探看。此时,整个荥阳县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几日前的骚乱和这些天到处巡视的官兵给震慑住,却改不了爱打听风吹草动的蚁民本性,安眉这一路道听途说,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几步赶到荥阳县衙,如今荥阳的县令虽已换了人,衙门里任用得却还是原班人马。县衙门口的差役们看见安眉后先是愣了一愣,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大吼:“安师爷?!是安师爷!” 蜂拥而出的衙役们将安眉团团围住,多少双眼睛同时盯着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地啧啧称叹:“上次才听说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么如今又变成大姑娘了?哎?不对不对,你这打扮……你是嫁给谁了?我看你是故意这么打扮的吧,你不会真是女的吧?哎?不对不对,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很……哎,你们看安师爷这眉毛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说什么呢你?”“……哎,是我该死,我该死,安师爷你可别生气,嘿嘿……” 安眉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羞涩的脸上始终挂着久别重逢的笑意,她忙不迭安抚住嚷成一团的众衙役,然后才轻声问道:“卢师爷呢?” “卢师爷啊?他在后堂呢,你等着,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转身飞快地往里跑去,剩下的人仍然围着安眉叽叽喳喳说话,“可惜今天安师爷来得不巧,县衙里一大半的人都跟着县令去见苻刺史了,还有的在渠上巡视。唉,没想到我们荥阳也有兵荒马乱的一天!对了,安师爷,你不会是跟着刺史大人从洛阳赶来的吧?” 安眉没想到自己的行踪会被衙役们说中,于是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围着她的衙役们顿时瞠目结舌道:“安师爷,你就这副打扮……跟着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朴素打扮,连个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长卿似乎也没想要将安眉如何改头换面。她正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回答,从县衙里适时走出来的卢师爷倒刚好帮她解了围。 “安师爷?”卢焘升看见女装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对众衙役道,“今时不同往? ?,安师爷现在的身份也不方便进县衙做客,我带她出去走走。你们各自安分当差,免得县令回来看见了责骂。” “好好好。”众衙役故意做着鬼脸起哄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县衙就你这书启师爷最清闲,快去吧,去吧,免得到时你又跟县令数落我们的不是……” 卢焘升闻言一哂,回身笑骂:“我哪敢数落你们这帮太岁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来也一定带酒肉孝敬你们,省得你们又狗嘴胡咧咧!” “哎,好好好。”众衙役果然涎皮赖脸地笑道,“多谢卢师爷拿酒肉填我们的狗嘴,等我们的狗嘴被填夯实了,包管吠不出您一个字来……” 卢焘升这一次却不还嘴,在衙役们的笑声中陪着安眉走远了。 “哎,卢师爷,您现在怎么和他们这么热络了?”默默走出几条街后,安眉忍不住疑惑开口问道。 “时移事易。自从我经历过牢狱之灾后,便发现他们虽然言行浮浪粗鲁,待人倒也直爽热情。过去是我太清高了。”卢焘升笑了笑,清澈的双眼温和地望着安眉,柔声问道,“你这一趟回来,想去见见碧珠吗?” “嗯。”安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此时还没入夜,春风酒肆中甚是清闲,卢焘升与安眉要了间包厢点了些酒菜,不一会儿康古尔就抱着琵琶走了进来。 “安……”康古尔一看见安眉,整个人便愣在那里,她望着换回女装的安眉,碧绿的眼眸里满是惊喜,“天呐,这让我如何称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开心得很,她拉着康古尔在自己身边坐下,“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听你叫我一声安眉……” 这时卢焘升坐在一旁看着笑起来,“安先生这句话说得,倒好像与碧珠是旧识……” “其实我们就是旧识!”安眉一时兴奋,忍不住就当着卢焘升的面说了出来,却不料康古尔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看见安眉怔忡失措,卢焘升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温温笑问道:“喔?那么碧珠的真名你知道吗?她一直都不肯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这时康古尔忽然抢白,粉面含春地娇嗔道,“你无媒无聘,问什么名?” 卢焘升一怔,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便将话题带过。三人举杯作了些劫后重逢的感慨,碰杯后吃喝谈笑,其乐融融。席间安眉想起来时路上的见闻,就问卢焘升道:“怎么大兴渠上的劳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嘘——小声点。”正在拆食卤羊头的卢焘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边一比,逗得康古尔抿唇一笑,“说起来其实也可怜,这不是朝廷为了修筑大兴渠,一年前在关中征了许多青壮劳力来修渠吗?结果导致土地无人耕种,加上去年春旱粮食欠收,如今青黄不接,听说各地已经饿死了不少人,消息一传来,渠上就乱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么会?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来的麦粒是瘪了些,但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卢焘升对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们划为己有,大量的佃户依附于他们的庄园,为他们耕种田地。这些佃户不用去服徭役,数目又远远超过士族们上报的人数,因此往往一县之民半数依附于一户士族,又被收受了好处的官府瞒报,那么服役的人从哪里来?无非就是从原本只该出一名劳役的人家抽调两人,或者由二抽三,这样一来,贫门敝户的生活就更艰难了。” 安眉听罢,难过地点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们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黄员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们村抓壮丁,他家的佃户一个人都没被抓去,我们大家都很羡慕。” 当年只知道一门心思傻傻地羡慕,而今竟有了一点点愤懑之心,是因为眼界的开阔让她改变了吗?原来站在高处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与从前有太多不同——就像看着没有眼睛却满地瞎忙活的蝼蚁,真是很可怜。 安眉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她觉得看到了这些的自己还是一副老样子,丝毫没有长进,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难过,却没有别的办法。 无能是多么叫人难受的一件事。 这时卢焘升却盯着安眉挂在腰间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许久,最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安先生,你现在……还是跟在苻刺史身边吗?” “嗯?”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点点头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着大人他……” “跟着苻大人做什么呢?做婢女?”卢焘升听着安眉淡淡的描述,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实很亲密吧?” 安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实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会和那个可怕的大官有什么关系吧?”康古尔大惊失色地嚷嚷道,“他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千万别与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实不是坏人。”安眉红着脸,小声地替苻长卿辩护,“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书,又很会说话,长得又好,脾气也……也不坏……他,他还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尔捂着唇惊呼,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样一个大官愿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尔,双颊飞红高兴得两眼湿润,“对,他愿意,他说他要对我好。” “安眉……”康古尔忍不住抱紧安眉,嫣红的双唇频频亲吻着安眉的头发,“安眉,你真幸运,那个苻大人真是个好人!” 一旁的卢焘升静静看着康古尔不说话,一直等两个女人眼泛泪花地闹腾完,才蓦然开口道:“安先生,或者说安眉姑娘,既然你与苻刺史有这样的关系,那么能不能请你去跟苻大人求个情,请他帮碧珠脱离贱籍呢?” 安眉与康古尔同时一怔,两人都惶惶松开彼此的手,各怀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后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还从没求他做过什么事呢。” “试一试,好吗?毕竟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室内三人都是无比地尴尬,卢焘升咬咬牙沉声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容易,只消和荥阳郡守打声招呼、说句话,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当然知道苻长卿的权势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开口求他办事,心头除了怯意竟还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给他添麻烦,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试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开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轻贱了吗…… “只要他喜欢你,这点事就根本谈不上麻烦!”话一出口,卢焘升也立时明白自己失态了,这时碧珠已急得上前拥住他,哄他暂时离座片刻。卢焘升走出包厢前回头对安眉道歉,“对不起,我话说重了,我只是一时情急……” 安眉低着头静静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后康古尔才姗姗回到她跟前坐下,拥住她道:“安眉,对不起,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状况……” “我知道。”安眉低头看着康古尔已然出怀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个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尔低头笑了笑,“我长胖了好多,我们胡人好像都是这样的,头发颜色越浅的生完孩子以后就会越胖。呵呵,安眉,以后我一定会又胖又丑……可我还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千万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安眉抬眼望着康古尔湿润碧绿的眸子,忍不住伤心哽咽道,“只是我真没求过他,我害怕开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尔拥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发,“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开口去求他们,求他们为我们停一停,留一留?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红柳和胡杨……” 傍晚,安眉闷闷不乐地回到荥阳郡府衙,走进郡守为苻长卿特意辟出的后堂内室时,苻长卿正就着灯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着他沉思不语的严肃模样,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还在忙?” “嗯。”苻长卿抬头瞥了她一眼,随意问了一句,“去见老朋友了?” “嗯。”安眉听着他冷淡的口气心里就害怕,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提起,于是硬着头皮逼自己与他聊下去,“一个老朋友,在春风酒肆里为客人弹琵琶的……” 苻长卿的双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皱起,斜睨着安眉道:“是个卖笑的胡姬吗?” “嗯,是的。”安眉脸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办法让她脱离贱籍吗?她快有孩子了,以后总不好一直在酒肆里过活……” “你难道不知道我来荥阳是做什么的?竟然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头来烦我……”苻长卿不耐烦地从笔架上扯下一支鼠须笔,冲一脸沮丧的安眉敲敲笔管,泚笔道,“春风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么?” “叫碧珠,本名叫康古尔。”安眉赶紧受宠若惊地回答。 “哪个字?璧玉的璧还是碧绿的碧?”苻长卿看着安眉怔忡的傻模样,只得低头没好气道,“算了,我还是叫计吏带话吧。” “多谢大人!”安眉不胜欢喜,脸上顿时满是笑意。 苻长卿皱眉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眉头却仍是没有舒展。他放下毛笔再一次拿起卷宗,望着安眉道:“你过来。” 于是安眉开开心心走到苻长卿身边,看着他展开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当靠前的位置,指了一个名字给她看:“这是今天送到我手里的名册,上面都是被俘获的乱匪的名字,这两个字你还认得吗?徐珍。” 第十章 一纸休书 安眉盯着苻长卿手指的地方,惊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她手脚冰凉地瘫坐在榻上,低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造反呢?他是很老实的人啊!我逃出来的时候,家里余粮也够,不会有人饿死的……” 安眉语无伦次的话令苻长卿颇不耐烦地将卷宗一合,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捏紧了衣角望着苻长卿嗫嚅道:“那,那万一是真的,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要他在休书上按手印吗?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 “你怎么蠢成这样?!”苻长卿闻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里尽是恼火,“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要跟他撇清关系!其实按律此时已不允许人犯在狱中休妻,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嗯……”安眉被苻长卿一通数落吓得低下头,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会被处决,心中就涌起一腔不忍。 这时苻长卿在一旁看着她魂不守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掸掸她肩头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独自抽身不厚道,那么他当初决心造反时,怎么半点不为家人考虑呢?幸好你碰见了我……” “嗯。”安眉听了这话也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抬起双眼在灯下望着苻长卿,满是感激地又点了点头,“嗯。” 尽管嘴上答应了,可夜里安眉还是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气得苻长卿起身骂了她好几次。其实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无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无法安心合上眼入睡,只要一想到天亮后就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囚的丈夫,还要亲手拿着休书叫他按手印画押,安眉在心中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恶人。 这一刻她的眼前滑过一张张徐家人的脸孔,这些年,公公冷漠的双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总是冲她皱成一个球的鼻子,还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脸……尽虽然如此,可就是在大荒年快饿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拿她去换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蓦然泛起一阵酸涩,她赶紧闭上双眼,终于在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炎炎夏日,她拿着休书跑遍了小泽村,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当她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看见老槐树葱茏繁茂的枝叶正在午后熏人的暖风中摇摆,好像在对她招着手。于是她怔怔停下脚步望着槐树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接着转身快步跑向田间,最后终于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双手向丈夫递出休书,这时丈夫徐珍抬起头一脸纳闷地问:“好好地为什么要弄休书?” “……”安眉一时无从回答,捧着休书的双手直发颤,最后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 “别人要你做侍妾你就去?而且还让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嗓门越扬越高,“哪个苻大人?” “就是洛阳的那个,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着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点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马车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马车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觉得很好笑地盯着安眉,嘲弄道,“洛阳的苻大人会要你?美得你!” 安眉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慌忙焦急地转过身。这时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过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安眉站在车下只及车轮,午后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大人,大人!”安眉见状立即在坎坎车轮声中追了出去,奋力朝车中人扬起自己手中的休书,“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这休书上写得是什么吗?”这时不识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夺过安眉手中的休书,咄咄逼人地指与她看道,“这上面只说你犯了盗窃之罪,所以我不能再与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当然也不会要你!” 安眉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仓惶地叫喊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整个人就被苻长卿摇醒。 两眼从噩梦中一睁便看见一双墨黑色的眸子,安眉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却听苻长卿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已经辰时了,起来吃饭。” 安眉恍惚应了一声,颓唐地爬起来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几口早饭后就在内室干坐着,等苻长卿带自己去大牢。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苻长卿忙完手边急事后才拨冗走回自己的内室,递了一盒印泥给安眉道:“带上休书,跟我来。” 安眉立刻听话地起身跟在苻长卿身后,与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经层层关卡,安眉与苻长卿走了不大一会儿才来到一处开敞朴素的中庭。此刻庭内满是官兵把守,苻长卿略略与长官打过招呼后,便领着安眉走进了牢房大门。 拜苻长卿所赐,郡府大狱安眉也住过,今日故地重游,内心五味杂陈。她惶惶走进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舍的。也不知走了几步,就见身前的苻长卿忽然驻足回头,下巴往一间号房里比了比问道:“是他吗?” 安眉睁大双眼往暗处盯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是他。” 苻长卿闻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门上的铁锁,朝号房内冷声喊道:“徐珍,过来。” 安眉被他嚣张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拦着苻长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让我一个人和他说吧……” 苻长卿动作一顿,黑亮的双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会儿,最后才语带不悦地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安眉松了一口气,看着苻长卿转身一直走出牢房,这才蹲下身子凑近牢门轻唤道:“夫君,夫君。”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暗处爬出来——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许久似的,一见到她两眼就发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地问道:“你怎么才来?” 丈夫话语中的期盼之意让安眉越发无地自容,她怯懦地低着头,好半天才艰涩地抬起头开口道:“我……我来是……求你在这休书上按个手印的……” 她慌乱的神色和苍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里,他双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出声:“你来就是要讨张休书的?” 安眉目光闪躲地低下头,却还是鼓足勇气低应了一声:“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将手伸出栅栏抽过了安眉手中的休书,又拿过她递来的印泥,揭开盒盖将右手拇指伸进去按了按,问安眉道,“按在哪儿?” 顺着安眉的指点,徐珍将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开拇指后还吹了吹鲜红的印迹,完事后才将休书交给安眉。 “谢谢,谢谢你……”安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眼底的潮气瞬间又湿润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逃一般扭头就要往外走。 这时呆坐在号房里的徐珍忽然唤了一声,“安眉”。 安眉迟疑地回过头,看见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睁着微微发亮的双眼,“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却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间溃不成军。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丈夫低喃道:“会的,我会的,我们大家都会的……” 浑身颤抖着从大牢里出来,顿时一股春寒袭遍全身。安眉抬起头,这才发现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落下牛毛般细细的雨丝,而苻长卿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等着她。 安眉的双唇在雨丝中轻轻地哆嗦,却只能讷讷无言地望着他静候的侧影。与此同时,苻长卿低垂的双目在眼角余光中扫见了安眉,于是他抬起头来,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竟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 安眉紧揪的心顿时一软,仿佛竟为他化作这三月天的春水,微凉却又无尽缠绵。在那双墨黑色双瞳的注视下,她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过去,然后指尖发颤地将自己的休书送进他手中。 苻长卿低着头,盯着休书上鲜红的指印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她:“心里难受吗?” 安眉摇摇头,双目中泛出的泪花却几乎因她的颤抖而滴落,于是苻长卿便又问:“害怕?” 安眉脸色苍白,迟疑了许久却还是摇摇头。苻长卿淡淡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印泥盒打开,端详着盒内鲜血一般的朱砂色,轻声呢喃道:“怕什么?一个指印而已……” 随着话音一落,他也将指尖落在湿润的印泥上揉了两下,然后抬手点在安眉的眉心。 一点鲜润的嫣红印上眉间的苍白,衬得两旁的眉峰如雨后青丘一脉。苻长卿看了忍不住轻声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安眉终于因他的话而破涕一笑,羞涩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这点十七年才得一见的艳色。 解决了休书一事后,安眉依旧心事重重,眼见着苻长卿又开始忙碌,她一个人闲坐在室内就不免胡思乱想。 三月春雨连绵,阴沉沉的天总也不放晴,到了午后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长卿又爱在屋中焚香,显得更是一室春困香浓。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烦神,谁知烦到最后竟然养尊处优地睡起了午觉。 昼寝浅眠她仍旧做了一个噩梦。这一次她梦见徐家被满门抄斩,她曾经的丈夫、公婆,还有小叔像牲口一样被人牵到菜市口,锋利的弯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个个人头。她哭着喊着求监斩的苻长卿住手,可苻长卿的双眼中满是睥睨众生的傲气,嘴角含着笑意道:这是来自柔然的宝刀,一次可以砍掉十个人的脑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从窒闷中醒来,发现胸口正被自己的双手死死按住——难怪会在梦中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她长吁一口气,指尖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自己怀中的槐树枝。 已经多久没吃下过蠹虫了?安眉不禁掏出树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然就心念一动,然后她就直直坐起身来。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虫救徐珍呢?安眉激动地想——槐神当初送了五只蠹虫给自己,为得不就是让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吗?眼见蠹虫才用掉三只,也许,也许剩下这两只就是用来化解眼下的危机的。 安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突厥草原的时候,自己摇死了树枝也掉不出蠹虫来,于是这一次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树枝,没想到立刻就有一只蠹虫掉在了卧榻席间不停地扭动。 安眉吓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间又有些犹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会他,却叫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不知道得挨他多少骂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将蠹虫捡起来往树枝上一搁,看它重又隐回树枝中去,才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藏好。 向晚苻长卿忙完公事 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间歇便试探着说道:“哎,最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也许很快就会发病。” 苻长卿端着茶碗抬起眼来调侃她:“也就是说,很快你又能识文断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捏着袖子扭捏道:“我这病发作起来,是、是会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觉得你这个不是病。”苻长卿放下茶碗,在灯下认真端详了安眉好一会儿,却皱着眉苦思无果,“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从不相信鬼怪之说,可你这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安眉不敢随便说出槐神与蠹虫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发病,就算真发作起来,十天后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发病,到时候你就待在屋中,别到处乱跑就是。”苻长卿不以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灯下就着烛光翻阅起来。 安眉觉得自己已经与苻长卿报过备,这夜就寝前便悄悄从槐树枝中倒出一只蠹虫,闭着双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识前不断祈祷,心心念念想着徐家数口人的性命,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槐神会保佑她…… 可惜这一次,当安眉从空茫的无意识中蓦然惊醒时,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当她的身体在蠹虫的操纵下全力以赴于某一件事时,她听见了一声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于是她动作一僵,接着肩头猛然遭人痛击,剧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来。 眼前一片嘈杂混乱的局面,使她混沌的头脑越发茫然——她看见许多官兵,还有许多攥着兵器衣着褴褛的劳役,而她自己手中则提着一把长剑。 安眉低下头,看见银亮的剑身上正有血迹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顺势她又在地上看见了方才痛击她肩头的武器……那竟是苻长卿的手杖! “不……”安眉惊惶地抬起头来寻找苻长卿,涣散的目光茫然四顾,却除了向她攻来的士兵外,其他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当的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剑,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拥而上将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绑前她莫名觉得眉间有些瘙痒,于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却抓下了满手的鲜血…… 六神无主的安眉被关押进郡府大牢,混沌的神智在空气闷湿与麻绳紧勒的折磨下,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郡府内庭,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她手上的血迹是谁的?为什么苻大人的手杖会丢在地上? 那么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她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于是只能膝行到木栅栏边,伸长了脖子呼唤狱卒:“差爷、差爷,请问苻大人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听见喊声的狱卒晃荡着腰间钥匙踱步走了来,不耐烦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么?刚刚你不是刺了他一剑嘛,接着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抢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过来另说呢。” 安眉一听这话整个人便呆住了,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狱卒皱着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厌烦道:“刚刚劫狱时不是挺狠的啊,怎么这会儿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脑袋?得了吧,你劫狱本就是个死罪!还好只让你们这帮乱匪救走了一个小头目,作乱的主犯还在地牢里押着……” 安眉呜呜咽咽地摇着头,五花大绑的她脖子上有根绳圈与背后的双手相连,使她一边哽咽一边咳嗽:“不,是我该死,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人嘛,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狱卒见安眉哭得实在可怜,终于叹了口气欷歔道,“安师爷,咳,我就先这么称呼你吧——你说你跟着苻大人好好过日子多好,过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晓得原来你是劳役们施在刺史身边的美人计……啧啧,其实酒肆里漂亮的胡姬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没办法擦拭眼泪,只能垂着头盯住地面,泪眼模糊地听着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闲述:“你等着吧,什么时候苻大人醒了,就要开堂审讯你了。哎,到时你可有苦头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铁面无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实点,天黑前我会替你松松绑,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这绳索的厉害了……” 安眉低着头没有应声,直到狱卒无聊地转身走远,她仍然伏在原地不停掉泪。疲惫使她麻痹的双手不自觉地后坠,于是脖子上的绳圈勒得更紧,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安眉不挣不动,觉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饭不思,只顾着向狱卒打听苻长卿的消息,整个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闹得不胜其烦的狱卒终于在三日后从郡府内堂得到消息——苻长卿已安然醒来,而安眉将在隔日被提审。 得知这个消息时,安眉当场开心得痛哭流涕,让狱卒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啧啧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苻大人一醒来就没有好脸色,一张脸阴沉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满心的庆幸只是因为苻长卿性命无忧,却并不是想与他照面——在发生了行刺这件事后,她是怕他的。现时自己罪大恶极,只怕再见便是死期,哪还敢奢望能有其他转机?她就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因此当庆幸过后,一想到隔日的审讯,便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当无休无止的烦忧将紧张情绪堆叠至最高时,提审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一夜都未曾合眼的安眉被衙役们系到大堂上,浑身颤抖地刚一跪下,便听见身旁响起低沉的威喝:“犯妇安眉带到。” “犯妇安眉,你党同乱匪在荥阳郡府纵火,趁乱劫狱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剑刺杀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认罪?” 随着一声惊堂木响,安眉忍不住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却落在荥阳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静静坐在一边听审,单薄的身子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身原本合体的官袍。只见他面色煞白,紧抿的薄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衬得一双墨黑瞳人越发黝黯,像聚敛了世间所有的阴郁。 安眉痴痴望着堂上那个无比冷漠的人,当心底明了他不会再将一分一毫的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想到此,绝望的双眼便怔怔淌下眼泪——她曾经到手的幸福,还是被自己弄丢了。 “犯妇安眉,你可认罪?!”荥阳郡守容不得她这般藐视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惊堂木。 安眉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一声惊堂木中醒过神来:“我,我认罪。” 她什么罪都认了,因为她的确罪大恶极。 “犯妇安眉,既然你已认罪,那本官便问你,你是如何与那渠上乱匪相互勾结?中间是由何人牵头,何人引线?” 安眉茫然睁大双眼,又开始一问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么会和乱匪勾结?” “你说你不曾和乱匪勾结?”荥阳郡守皱起双眉,显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话,“如果你不曾与乱匪勾结,怎么会与乱匪同时闯入郡府劫狱?” “这……”这安眉也答不上来,因为她的确不知。 “犯妇安眉,你在刺伤苻大人之前,一连击败了好几个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绝非寻常女子可比。”郡守审问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目光更是沉肃,“你快从实招来,是否你早已是乱匪一员,一直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 “不,我没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觉摇头,不料却触怒了一心想在苻长卿面前表现的郡守。 但见荥阳郡守双目一瞪,拍案道:“当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还敢抵赖,来人啊,上竹拶!” 安眉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看着一旁衙役拿着竹拶向自己走来,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侥幸地希望苻长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读出自己满心的忏悔。 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终都没有。 安眉就这样木然地被两名衙役由背后按住,身前两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将她的十指塞进竹拶,随着郡守一声令下狠狠地收紧。 “收。” 坚硬的竹拶将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响,剧痛顺着她的指骨一路蔓延进心里,像火一样灼烧着她。安眉不禁呻吟一声,冷汗便随着浑身的急颤浸透了中衣。 “再收。” “啊……”又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她想挣脱这份可怕的折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双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受刑。 一瞬间她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双唇哆嗦着,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堂上郡守看在眼里,正要趁热打铁再行逼供,却听见身旁苻长卿忽然掩住嘴唇轻咳了两声。 郡守赶紧对堂下叫停,恭谨地转过身来问苻长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长卿垂着眼不以为然地回答,信手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帛巾,再掩住唇时面色却越显苍白,“您继续。” 被莫名打断的郡守只得讪讪对堂下喝道:“犯妇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大汗淋漓地扑在地上,恹恹喘了几口气后才低声啜泣道:“我招……” “嗯,你且从实招来,你潜伏在郡府伺机而动,是否早有预谋?你与乱匪的预谋于何时订立?你可曾接触过乱匪的头目,他们的组织是否严密……” 安眉趴在堂下静静听着,眼泪又一次滑出眼眶——郡守的问题令她完全绝望,她竟不能随意回答是或者否,缜密的问话也使她的谎话无从可编。她不能在堂上招认自己会失忆、会平空多出一身武艺;或者吃下一只槐神赠予的蠹虫后就会获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个胡女,这样承认只会被人当作是身怀妖术,下场就是被神婆牵到街头剥去衣裳活活打死。 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个痛快,安眉低着头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狱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仅是一项劫狱,就够死罪了吧?还有她亲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伤得有多重,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该万死,竟然刺伤苻大人……小人认罪。” “犯妇安眉,此刻本官不是问你这些。”郡守怒道,出于威慑又拍了拍惊堂木,“我问你何时与乱匪勾结?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掩盖罪行蒙蔽本官!” 安眉急得哭起来,不明白为何认个死罪还要这般啰嗦:“大人,小人除了认下罪名,其他实在无话可说……” “还敢强词抵赖。”郡守双目一瞠,不自觉便伸手摸向案头签筒,边抽出两支黑签边道,“给我打。” “慢着。”这 时一旁的苻长卿终于打破沉默,气息浅弱地对郡守低语,“拶后不加杖,这是规矩。” “可是大人,这犯妇实在刁蛮,她连您都敢刺伤,实在应当破例施用重刑……” “不必为我破例。” 力图表现的荥阳郡守被泼了一头冷水,心底不禁滑过一丝纳闷。出身寒族的他在官场打拼了几十年,才能在年过半百时爬上了荥阳郡守的位置,因此平日极会察言观色。既然此案须听令于年轻的苻长卿,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怠慢,因此当即留下心,便倏然从苻长卿苍白淡漠的脸色中捕捉到一丝微妙。 难怪,难怪。他怎么能够因为老迈,而将某些细节不当一回事,真是疏忽。于是郡守当即一拍惊堂木,口气和缓地对堂下道:“一日不动二刑,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明日再审。” 安眉听了这话立刻浑身一松,如释重负地伸出肿胀的双手,被衙役用枷锁系着押回狱中。受伤的手指捏不住筷子,又没有吃饭的胃口,因此安眉一回到号房便蜷缩在稻草中,只闭目回想着高堂上的苻长卿。 冷漠的苻大人、高高在上的苻大人、为她拦下第二次重刑的苻大人……即使明知无望,安眉心中仍旧免不了一阵悲凉——吞下蠹虫后的她,怎么会干下那样的混事? 为什么每一次蠹虫现身后,都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究竟蠹虫是在替她解决难题,还是在制造更大的难题让她面对…… 就这样思绪纷乱地挨到傍晚,正当安眉在憔悴不堪中煎熬时,牢中的狱卒竟然咔咔打开了号房的铁锁,语带同情地对安眉道:“出来吧,今夜刺史苻大人要单独审你。” 安眉闻言一怔,立刻睁大双眼盯着狱卒,瞬间充满心头的莫名情绪,竟不知是喜是忧。 既是单独审问,那么问案就不必在大堂内进行。当安眉戴着枷锁再度踏入苻长卿住的后堂,她的心情竟比白天过堂更加紧张。 厚重的锦帐帘帏隔绝了料峭春寒,苻长卿独自坐在设立着屏风的坐榻当中,斜倚着凭几闭目沉思。当安眉被狱卒领进堂赤足跪在地上时,哗哗响动的铁链声才使他睁开双眼。熏笼中缭绕而出的香气遮不住她一身肮脏散发出的气味,然而他却无法张口抱怨——锁骨下的伤口太深,一动便疼痛难忍。 由于安眉之前行刺过苻长卿,这次单独审问便不能解除枷锁,因此当狱卒离开后安眉只能行动困难地跪在地上,再抬眼看一脸冷漠的苻长卿,顿时愧惧交加地哽咽起来。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窝囊,一个人战战兢兢不停往后退缩,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是只吃人的猛兽。 然而那只猛兽只是坐在榻上岿然不动,一双黑眸静静看了她半天,才气息浅弱地低喃了一句:“说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泪却无声地涌出眼眶,越流越凶:“对不起,我对不起大人您,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苻长卿看着安眉声泪俱下的模样,却只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脑子有毛病……别再这样搪塞了,这次我要听点别的。”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眼中泪花凄惶地闪动,再一滴滴落下双颊。她壮着胆子,趁此刻无人要将一切都告诉苻长卿,再不做任何隐瞒,“我们村……我们村有棵千年老槐树,我在离家出走前跑去祭拜,当时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告诉我他是槐树神。” 若不是此时重伤在身,听到这样荒诞的说辞苻长卿一定会冷嗤一声,认定安眉依旧在与自己胡搅蛮缠。然而这一次他不便开口,于是只能翻了个白眼,继续闷闷地听了下去。 “那个槐神说他会帮我,所以他给了我五只蠹虫,叫什么‘五蠹’的,据说有三百年的精气,让我有危难就吞一只下肚,问题就会解决了……” 安眉只顾抽抽搭搭地往下说,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心念一动,突兀反问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嗯,说是这五蠹还有个什么讲究的,不过当时槐神说得太快,我没听懂也记不住。” “后来呢?”苻长卿不动神色地示意安眉往下说,心头却有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正隐隐浮出水面。 “后来每当我遇到难题,就会吞下一只蠹虫救急。虽然每次问题都会解决,可是,可是……”说到此处安眉的眼泪又忍不住往外涌,使她断断续续不停地抽噎,“第一次我因为又冷又饿就吞下了一只,谁知等醒来后已过了十天,然后我手中就有了好多钱;可我接下来就被人告了,告我的人说我当街聚赌卖假药,后来又说我与私盐贩子勾结……我没有办法,所以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后一醒来我就成了县衙的师爷,还被县令姜大人派去给您送珠子。后来您抓了姜大人,又说要流放我和卢师爷,我没办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虫,然后就一直跟着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瞒您的,我怕您当我是妖怪,那些蠹虫真的是槐神给我的……” “这次你为了救徐珍,于是吃了第四只蠹虫?”苻长卿不理会安眉的自我辩白,径自往下问出重点,“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艺,就是因为吃了蠹虫的关系?” “嗯,应该是这样。”安眉点点头,因为戴着枷锁没办法拭泪,只好任眼泪痒痒地风干在脸上。 苻长卿见安眉点头承认,便闭上双眼,靠着凭几瞑目苦思:她为了自己和卢师爷不被流放吃下第三只蠹虫、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这中间好像差了点什么……不,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重点是五蠹,这不是她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是《韩非子》中的五蠹,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在吃下蠹虫后会有五种人格——儒士、商贾、游侠、患御者,还有纵横家。从手边已掌握的情报来看,她第一次吞下的应该是商贾,而第三次吞下时自己见过,应该是纵横家。至于刺伤自己的第四只应当是游侠,那么还剩下儒士和患御者,这第二只蠹虫是哪个还真不好说。 只是还有不对劲的地方——给安眉蠹虫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安眉蠹虫?他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如果安眉吞下蠹虫变成游侠只是为了劫狱,那么与她同时出现的乱匪又该作何解释?这些都是疑点! 想到此苻长卿便猛然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人紧紧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直把她吓得噤若寒蝉:“我问你,你如何确定给你蠹虫的人就是槐神呢?” “呃?”安眉瞪大眼,回答苻长卿时迟疑的口气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怎么可能不是呢?当时他是从槐树后面绕出来的,长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说他自己是槐神……他还会仙术呢,吹口气就治好了我的伤。” 苻长卿对老实巴交的安眉无可奈何,气得身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他瞪着眼没好气地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那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为他说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了,所以村里都不再有人信奉他,只有我还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谢谢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树是我们村的神树,以前族长每年都要在树下举行社祭的。” 苻长卿瞄了眼一脸认真的安眉,很清楚这个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能够坚持将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树当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树,恐怕也会受宠若惊了。 真傻啊…… 苻长卿咬紧牙,被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气得无话可说。 就像为了他吃草根、为了徐珍吃蠹虫,她所做的这些傻事他全都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有最初的惊诧莫名,才会有后来情不自禁的接近与琢磨……就好像他喜爱的羊脂玉不会出自洛阳,而是藏在遥远的西域于阗,外表还裹着一层貌不惊人的璞——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在突厥遇险时,你怎么不吃蠹虫?”在刻意按捺许久之后,苻长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虫藏在槐树枝里,总是摇不出来。”一说起这个安眉就有点委屈。 听了这话原本烦躁的心竟瞬间竟十分熨贴,于是苻长卿心想,很好,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这次你吞下蠹虫劫狱,为何会与乱匪同时出现,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赶紧否认,她可不想与大兴渠的乱匪沾上任何关系。 苻长卿听了点点头? ?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虫,难怪会不知道。” 苻长卿却没有告诉安眉,当时劫狱的一干乱匪皆与她配合默契,当他们救出徐珍后,突围的态势明显是想由安眉留下来断后。而她翻脸无情的一剑,更是将出离震惊的他彻底击溃。 因为失血过多,他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来,那一剑之深,让他至今连呼吸吞咽都是刺骨的痛。苻长卿自问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份痛楚,他必会成倍地报复出去。想到此,伤口又开始火烧般灼痛,苻长卿忍痛皱眉,冷冷对安眉道:“出去,叫狱卒解了枷锁,你再进来。” 安眉听后急忙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找狱卒解锁。当她手脚自由地再度回到内堂跪下,苻长卿仍是歪在榻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看他一双黑眸中尽是狠戾,缓缓对安眉道:“你那槐树枝呢?” 安眉不疑有他,立刻乖乖将怀中的树枝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递到苻长卿手里。苻长卿接过普普通通的槐树枝放在掌心掂了掂,略一沉吟,便将那树枝往榻边火盆里一丢。 安眉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抢在树枝掉进火盆前将它一把捞起,自己反倒险些被烫伤。苻长卿见状怫然不悦道:“你还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慌张得直摇头,期期艾艾道,“我是怕万一将它烧了,会招来什么祸事,毕竟……这是……” 她不敢说这是槐树赐给她的宝物,怕再度引火烧身,于是支支吾吾道:“还,还是我自己来……” “此物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苻长卿严肃地告诫她,墨黑的眼珠紧盯住安眉,看着她点头答应自己。 既然今夜从她嘴里已问不出什么来,那他就自己继续追查吧。为何安眉失踪了区区八天,第四只蠹虫就会与乱匪沆瀣一气?事情只从表面看就已疑窦丛生,他一定要将背后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此外还有另一件事…… 苻长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轻声道:“我说过对你不离不弃,就必然会做到。这蠹虫之说我姑且相信,既然你无心伤我,那我也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这听上去有气无力的一句话,却是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笃定得叫人匪夷所思。 “可是,劫狱是死罪啊……”安眉震惊过后,便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轻声低喃道。 “当然是死罪。”苻长卿冷嗤一声,随即牵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逸出一句话,“除非颠倒黑白。” 第十一章 瞒天过海 “嗯……”此刻荥阳郡守面对苻长卿递给自己的卷宗,默默擦了一把冷汗,他斟酌了许久,最后终于试探着开口,“这群匪劫狱,属于‘谋反’,实在是没办法轻判啊……” “如果是从犯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追问。 “从犯……”荥阳郡守对着卷宗又干瞪了半天,“那除非是守在门口望风的那种。” “好,就算那种。” 苻长卿的话令荥阳郡守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对苻长卿强调,“苻大人,那犯妇还刺伤了您呢!仅这一点就难逃重罪!” “算误伤。” 荥阳郡守脸颊一抽,语重心长道:“就算是误伤,伤势也分轻重,大人您这样的……” “算轻伤。” 荥阳郡守已然无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头回答苻长卿,“如果是无辜被卷入乱匪劫狱,又轻微误伤刺史,那么可判流放。” “嗯。”苻长卿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点点头道,“就判流放吧。” 荥阳郡守闻言侧目,小心观察了苻长卿一眼,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道:“其实再想想办法,可以将她没入官户做奴婢,用不着流放到边疆去。” 一个略有姿色的胡女,这样处置似乎再合适不过。 “不用,就判流放吧。”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沉吟片刻,还是下了这般结语。 荥阳郡守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对苻长卿道:“苻大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郡府中看见您被刺的人虽有限,可您被刺伤的事,迟早都会传出去的……” “的确,民众素来爱看好戏。”苻长卿漫不经心地接接过话,脸上的表情仍极冷淡,“所以想要堵住众人的嘴,只消再安排一场大戏给他们瞧瞧……” 自古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处决犯人都会定在秋冬二季,但属于十恶大罪的“谋反”不在此列。因此苻长卿很快便将处决大兴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个人“意外”获判的流刑,也将在不日后启程。 当安眉在狱中得知自己将被流放到交趾后,心中很是庆幸,但一想到从此流徙千里再也看不见苻大人,又不争气地徒自掉泪,可怜兮兮地对狱卒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这还叫罪有应得,真正罪有应得的还在牢里等着杀头了!”狱卒凶巴巴地怒吼,“知道我们最讨厌什么吗?就是押送犯人流放!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而且还几个月见不到婆娘!” 安眉顿感歉疚,嘴上虽唯唯诺诺告罪,心底却仍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这位狱卒头上,因为毕竟自己与他相处习惯了,感觉比较亲切。 当今天子出于仁政慎刑的考虑,要求将死刑案件奏报大理寺复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则根本无须上报朝廷。因此安眉隔日便在两名狱卒的押送下,启程前往交趾。临行前她还奢望再看一眼苻长卿,满心指望他在那日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之后,至少可以送送她。谁料打从荥阳南门一路走出三十里,都不曾见到刺史的车骑人马出现,安眉便渐渐死了心,认命地扛着枷锁南去。 这一路才走出荥阳不远,当晚安眉与狱卒投宿在野径驿站,草草吃过晚饭便开始歇息,只等着明日一早继续动身。这一夜安眉虽被去除了颈枷,却仍是拖着条锁链辗转难眠,她枕着胳膊,侧耳倾听着驿外啾啾的狐鸣,在这孤寂春寒中睁大双眼,分外伤神。 夜半时分,人正懈怠,下一刻却猛听得一声枭叫拉破长空,小小的驿站竟被突然出现的乱匪包围。当劳役变作匪寇,铁锹和犁头就成了了杀人的武器,单薄的木门便被毫不费力地砸开,晃动着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驿站四壁,还有官差与安眉惨白的脸。 两名官差知是乱匪前来劫人,又听着驿外的嘈杂声,早已吓得心惊胆战。他二人哆哆嗦嗦拔出腰刀应战,却在寡不敌众的心思下全无斗志,只是虚张声势地乱砍一气,也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竟被他们杀出了重围,当下二人赶紧见缝插针,在虚晃的火光与凶神恶煞的呐喊声中落荒而逃,冲进了驿站外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当中。 安眉在驿站内傻傻瞪大双眼,看着五六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大汉包围住自己,惊骇地浑身打战却叫不出声。直到一名彪形大汉凑上前哗哗拽起安眉身上的锁链,将她整个人抓小鸡一般拎起来,她才牙齿格格打战地仓皇发问:“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吗?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吗?” 她忽然想到徐珍,双目立刻涌出眼泪,像做了错事般哀哀告饶:“是、是不是……徐大哥他来救我?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放过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回答安眉,劫匪们拽她出了驿站就往东北跑,平素只晓得垦地挖渠的劳役此刻竟像训练有素的武人一般,在崎岖的山林间健步如飞,安眉被他们一路拖拽跑得晕头转向,连鞋都跑掉一只,昏乱中啥都不记得了。 一场灾难般的奔逃总算结束,安眉上气不接下气地跌进泥地里,嘶哑的喉咙泛起一阵阵呕吐的欲望。雨后林间的空气分外清冷,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张大嘴使劲喘气,嗡嗡耳鸣中模糊听见这样的对话: “事情如何?” “回禀公子,一切顺利。” 那道冷冷淡淡的声音使得安眉浑身一震,漆黑的眼前似乎闪出一星光亮,令她视野逐渐地清明。于是她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路望去,直到看见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泞里,而手杖后是玄青色毡绒大氅在微微地晃荡,她慢慢抬起头,顺着大氅流畅笔直的衣线向上望去,惊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压低的风帽之下…… 这时一只手伸出大氅撩开风帽,让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暴露在夜色中,苍白的面色瞬时唤得天边新月破云而出,照亮了一双墨黑色的眸子。 刹那间,安眉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春天的蒙蒙雨季对她来说,总算结束了。 夜阑将尽,一辆马车从密林中狭窄的山道间险险而过。安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尤自傻傻瞪着对面一脸漠然的苻长卿,半晌后才恍惚嗫嚅道:“大人,您劫了我……” 苻长卿听了这话瞥她一眼,继而轻声道:“你记住,是乱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浑身一震,被苻长卿轻描淡写的嫁祸惊得目瞪口呆,却听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安眉扶着车座讷讷无言,偏头望着车外不断倒退的黑暗丛林,一切听从苻长卿的安排。 马车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终于冲出密林,飞快地向荥阳县方向奔去,于晨光初曦时分到达城下。这时装扮成劳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换过装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地进城,随后驾车找到了城东头一户僻静的人家。 两名侍卫敲了敲门,一人径自彬彬有礼地请安眉下车,这时院门一开,便听院中人传来一声惊呼。满头雾水的安眉还没回过神来,就连人带锁链一起被拽进了院落,她在哗哗铁链声中仓惶抬起头,待看清面前人时也不禁惊呼了一声,“康古尔?” 眼前人正是康古尔,如今她已换了一身朴素打扮,一头红发被包在碎花头巾里,俨然是荥阳城中最普通的民妇。安眉呆愣愣地任凭侍卫将自己的手镣脚镣敲开,在获得行动自由后却顾不得一脸惊愕的康古尔,而是转身跑向苻长卿的马车呼唤道:“大人!” 她在侍卫的拦阻下依旧拽住马车的窗棂不放,并连声对着帘内呼唤:“大人……我……” “你在这里躲几天。”这时车内终于传出苻长卿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与安眉说话,“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洛阳时,自然来接你。” 安眉一怔,便乖乖松手任由马车离开,而她自己站在原地望着苻长卿的车骑消失在长街尽头,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康古尔来到安眉身边,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哄劝:“快进屋来,小心被人看见。” 安眉这才惊醒,慌忙低头擦着脸走回宅院,跟在康古尔身后进屋。她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屋内摆设,忍不住问康古尔,“你怎么会搬来这里?” “你不是苻大人帮忙,安排我脱了贱籍吗?”康古尔说完漾起一脸笑容,牵着安眉的手走进内室,替她脱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眉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康古尔。 “前阵子你忽然失踪,苻大人还上我这儿来找过你,却没想到隔了几天你忽然闹出劫狱的事,吓了我们好大一跳。”康古尔端来热水给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让她换上,转身时却面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没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尔说的是她与卢师爷,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们不来看我是对的,要不然万一被我牵连可就糟了。” 安眉说完,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踪后还找过她,心里就更是内疚,“哎,我真是该死……” 康古尔一边烧水给安眉泡茶压惊,一边问她:“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苻大人叫我在你这里躲两天。”安眉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怕给康古尔添麻烦,“这样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康古尔放下竹勺,一双碧绿的眸子望着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来,你尽管住下。” “可是……”安眉发觉康古尔神色低落,想问又不敢多问,只好欲言又止地嗫嚅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卢师爷他……” “他没什么,他那么孝顺的一个人,怎敢拂逆双亲的意思呢?”康古尔笑了笑,凑上前抱着安眉低喃道,“那苻大人敢为你做到这些,倒颇有些我们胡人的血性,真是个好男人。” “嗯。”安眉闻言轻轻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兴渠的乱匪劫狱刺伤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这些本该占据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竟没有在荥阳县内流传多久——因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占据,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长卿上书朝堂,请求将大兴渠匪首车裂示众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国以来,两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废弃了车裂之刑。而这一次苻刺史在乱匪劫狱后奏请恢复车裂酷刑,扬言非重刑无以慑盗寇,使得天子在得到乱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的呈报后,终于做下了如此决定。 至此,苻长卿的酷吏之名传遍四方。当时洛阳街头有谣谚云:苻郎苻郎,杀人如杀羊;乘醉归来扶花枝,猩猩落红染碧池。 整个荥阳县在行刑之日沸腾了,数万人齐聚街头,等待着目睹传说中的五马分尸。安眉在这一天也戴着帷帽与康古尔一同出门,双手冰凉地前往刑场。她不明白苻大人为何要施行这样残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行刑用的马匹被牵进刑场,然后是五花大绑的人犯被押到刑场中心,最后是卿乘着马车前来监刑的苻长。 在冲天的喧哗声中走下马车的苻长卿,虽然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却是面色红润长身玉立,令他身受重伤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里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垫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得伤口一阵剧痛……安眉在人群中遥望着苻长卿,双目渐渐湿润。她根本不去理会刑场中心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站在监斩台上宣读圣旨、发号施令,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刑场中心…… 民众的情绪随着人犯的惨叫声不断高涨,刑场中马匹的长嘶、喷气与踏蹄声,还有随之不断扬高的惨号声,都使得目睹这一惨状的人群跟着惊呼尖叫,紧张压迫的气氛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间或有孩童嘹亮的啼哭声加倍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安眉只觉得康古尔攥着自己的手 越来越紧,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刑场瞄一眼,瞪大的双眼只是盯着苻长卿不放。当刑场中央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随着骨肉拆分声响起时,她也只是看见苻长卿略略皱了一下眉毛。 于是她的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安眉觉得监刑台上的那个人有些陌生,尽管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但这一刻他们的距离竟然那么远…… 身旁的康古尔干呕了一声,拉着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冲进茅房拼命地呕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记得康古尔这样面色煞白地对自己说,而她恍惚中也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对准康古尔惊疑的眼睛。 当数日后苻长卿的侍卫前来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将返回洛阳,让她也准备好一同跟随时,康古尔仍旧迟疑地拉着安眉的双手,心有余悸地让她确定:“你还是要回去吗?安眉,苻大人他太可怕,他太……”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尔,冰凉的双唇吻了吻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康古尔,我要回去,我要跟着他……” 她还是想跟着他,尽管监刑台上的那个人那么陌生,他冷漠的双眼那么无情,但她还是想跟着他。 安眉含着眼泪与康古尔道别,跟着侍卫离开了康古尔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荥阳城,周围温暖熟悉的风好似将她带回了一个梦……在梦里她也曾这样跑向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那么高,她站在车下只及车轮,春日熏人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俊美冷漠的侧脸。 于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尽早触碰到这如梦似幻的现实,好让自己的一颗心从此不再忐忑。这时车中人正好也侧过脸向她望来,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声,望着那双墨黑色的双眼轻声呼唤:“大人,等等我。” 车裂酷刑震慑了世人,而苻长卿在大兴渠骚乱暂时平息之后,便带着安眉返回了京城。 甫一到达洛阳,他再次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驱车前往豫州刺史府,公然摆出一副与家人决裂的姿态。结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发来的小厮便不停围着苻长卿诉苦,说苻公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气得跳脚,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其实最火烧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齐的田庄租赋。因为其中夹着一本向朝廷瞒报的假账,长年不当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赶上缴纳夏季税迫在眉睫,于是到最后,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气短,装聋作哑地任夫人天天派小厮往大儿子这里跑。 这一切正中苻长卿下怀,他借口公事繁忙托了两天,最后经不得母亲三催四请,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安眉坐车回家,一路上竟得意洋洋地卖弄道:“幸亏我是鳏夫,否则苻府如今就麻烦了。” 安眉坐在他对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么这样说话呢?您也该尽早娶位夫人才是。” 苻长卿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径直掀开帘子吹风,望着车外支颐冷嘲出一句:“你倒贤良。” 安眉被他这句话堵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讪讪低下头拨弄着腰间的穗子——那里系着苻长卿送她的玉佩。苻长卿在车厢一侧懒懒瞄她一眼,才又开口道:“回苻府后给你换个地方住,白露园只不过是座客苑,位置太偏。” 安眉闻言立即抬头,连连摆手回绝道:“不用不用,我住那里挺好。” “有什么好?”苻长卿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方那么小,而且离主宅又远。” 安眉惶惶嗫嚅道:“远些才好,我怕……” 一瞬间苻长卿沉默下来,两人在马车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中相对良久,最终还是由他开口:“嗯,那你就在白露园住着吧。” 安眉心一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已停在了苻府门前。 早有小厮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扶自家公子下车,小心翼翼好似伺候着一尊琉璃菩萨。安眉怯怯跟着跳下马车,躲在苻长卿身后不敢见人,倒是苻长卿不悦地敲了敲手杖,催着安眉跟在自己身边,陪着他一同跨进了河内郡公府。 对于安眉的到来,苻府众人表面上笑脸相迎,实际上心头各自都藏起一把刀子,摆好了一层层锋利的关卡在等着她。 外人带来的不快苻长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总有些人他们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长卿就必须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见父亲,而安眉也无法躲进白露园逃避现实,只能任由阿檀领着去见苻长卿的母亲苻夫人。 这厢苻长卿拄杖走进客堂与父亲见礼,苻公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在他落座后阴沉的面色却始终没有任何缓和。他信手扯过案上一张字纸,轻飘飘往儿子面前一丢,点了点手指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苻长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见纸上写着“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名”,便知道这纸上誊抄的是自己奏请恢复车裂之刑的全文,于是满不在乎道:“都是随便写写的。” “好个‘随便写写’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实在是佩服。”苻公冷笑道,“严刑峻法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废弃车裂之刑乃是先帝宅心仁厚,何时轮到你出这个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你这份奏折在京中四处传抄,简直是“洛阳纸贵”啊!你倒说说,什么叫‘轻刑,乱亡之术也;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什么又叫‘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就是字面意思,难道父亲还看不明白吗?”苻长卿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轻声回答,“明主治国,就应多设耳目、重罚罪犯,才能用法令来约束百姓,而不是靠什么虚无缥缈的宅心仁厚。所谓‘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哼。”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拂袖讥讽道,“你《韩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么《韩非子》里还说父母生男则相贺,生女则杀之,考虑得就是将来的长远利益;还说父母对于子女,都是用一颗算计之心在相处。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很认同?!” 苻长卿听完冷冷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另言道:“《韩非子》中说‘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父亲对《韩非子》不也谙熟于心?孩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仗了您的教诲。” “竖子不肖,竖子不肖!”苻公气得面皮紫涨,咬着牙对苻长卿怒道,“你还要忤逆我多少次?” “孩儿不敢。”苻长卿闻言立刻放下茶碗,顺势往地上一伏,胸前伤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皱眉,但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忏悔。 “还有那个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苻公看着儿子俯首不语,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却仍旧愤愤道,“我在凉州待了那么多年,还能不知胡人的禀性?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葱岭以东的龟兹、于阗为甚,你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休,若是传扬出去,苻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作践光了!” “胡人再淫贱,她却不是那样的人。”这时苻长卿抬起身,望着父亲低声道,“哪怕世人耻与胡人为伍,恨不能割袍断席与其撇清关系,可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你——你……可恨我在边疆与胡人周旋了一辈子,到老却被你活活打了脸。”苻公气得浑身发颤,半晌后才道,“好,好,他日你若是因为她而酿下大祸,休想我为你收拾残局。” “不劳父亲费心。”苻长卿移目堂外,望着院中繁花似锦,只淡淡道,“若是闯了祸,都由我自己承担。” 而此时苻夫人正在另一厢打量着安眉,却是越瞧越糊涂。 从苻夫人看来,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则美矣,外貌却并不足以令她的儿子心折——她美得太粗,头发浓密而蓬松,脸上竟有细微的皴裂,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指关节萝卜似的又红又肿,实在可怕。苻夫人双眼中满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对安眉恶语相向,对面前这个满脸怯意的姑娘只是一脸迷惘,而后又长叹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儿子的费解与失望,又将这些情绪不加掩饰地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发无地自容。 “长卿他自小到大,从没让我操过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儿子抱屈,难过得眼眶发红,“可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和你……” “母亲。”这时苻长卿出现在内室户牖外,轻轻唤了一声。 苻夫人立刻噤声,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爱子走进室中,病恹恹地坐在自己对面,于是一双慈爱的眸子里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欷歔道:“明明派了死士保护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一点小伤,不碍事。”苻长卿不以为意道,“寇乱凶险,受点伤不足为奇。” 苻夫人听了这话脸上隐现怒意,恨声道:“我的儿子岂容他们伤得?我可饶不了他们……” 苻长卿闻言笑了笑,在母亲的注视下执了安眉的手,佯装虚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账簿我明天再过目,好不好?” 苻夫人脸颊倏地一红,颇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对儿子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做母亲的思念儿子,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子阿堵物吗?你快回去好好休养吧。” 苻长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行礼告退,趁机一并离开了主宅。穿过廊庑时但见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动人,他在阳光下意态懒散地问安眉道:“刚才怕不怕?” “嗯。”安眉应了一声,又赶紧补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气。” 苻长卿拄着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将安眉送进白露园。这时园中棣棠花开得正好,金黄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弹子似的簇满枝头。苻长卿看了却皱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于侍弄,未免长得太粗野刺目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锄一锄。”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维护道,“这样金灿灿开得多热闹,我很喜欢……” 苻长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着开口戏谑:“也好,这杂花杂草的,倒挺衬主人。” 安眉听了这话顿时脸红起来,两人登堂落座后,苻长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间隙默不做声打量了一下四周;结果等他在白露园用完晚饭离开后,安眉在入夜时便收到了整套的妆奁箱笼。 苻长卿的书童阿檀恶声恶气地指派着仆从将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件件摆放进内室,又不耐烦地对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樱桃宴,少爷要我提醒你,记得早点起床参加。” 安眉应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笼中间,早已是头昏脑胀,只得困窘地红着脸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备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准备。”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黠地一转,改口问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该穿些什么?”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体所指,但她的确一无所知,于是立刻惶恐地点了点头。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转身打开箱笼,从中挑了一袭水蓝色杂裾垂髾裙给安眉道:“参加宴会当然要穿得讲究些,明天你穿这件就好。” “谢谢。”安眉如获至宝地接过,只觉得手中的轻纱长裙像一段流水般滑腻腻的,几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丝来,便慌忙将衣裳放在膝上,等她再想抬头道谢时,才发现阿檀早已跑远。 如此忐忑浅眠了一夜,翌日,安眉起了个大早,费了好半天脑筋才把长裙穿起。正在缚手缚脚坐立不安之际,却见阿檀又匆匆跑进白露园,叉腰站在檐下远远对自己喊:“朝食开宴时才吃呢,快跟我 来吧。” “嗯。”安眉惴惴不安地应了一声,乖乖起身跟着阿檀走,谁知阿檀却不是引她往内院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大门外。这时安眉才发现好些马车停在苻府门前,而准备上车的众人都是一副出门的打扮,艳丽的衣裙外皆罩着一件防尘的白纱裓衣,远远望去浑身像蒙了一层薄雾,在春风里飘飘欲仙美不胜收——原来苻府的樱桃是在郊外的庄园里举行。 此刻苻公与苻夫人两位习惯早起的老人家早已乘车先行出发;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骑在马上呼朋引伴,牵黄擎苍呼啦啦好大的阵仗;而苻长卿的两名侍妾正要上车,在看见安眉的打扮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不屑地转身而去;再往后是侍从乘坐的马车正排成长龙……只有安眉傻乎乎捞着家宴华服拖曳的裙裾,孤零零一人杵在门口落不知如何是好。 “发什么呆呢?” 这时苻长卿的声音忽然自安眉身后响起,她惊惶地转过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了苻长卿的路。她慌忙闪到一边,低了头与他见礼,苻长卿打量她这一身打扮,须臾后才无奈笑道:“还真是片刻松懈不得,转眼不见,就又被人捉弄了。” 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阿檀的身上,却见那小鬼调皮地吐舌一笑,活像一头洋洋自得的狡猾羊羔;逗得苻长卿只能没好气地想:好在挑的衣裳还算漂亮,知道选他喜欢的颜色。 “安姬应当与谁共车?”苻长卿故意板着脸问阿檀,余光却瞥见安眉浑身一颤,低了头不敢说话,他将她眉眼之间满满的怯意都看在眼里,喃喃自语道,“也罢,就这一身打扮,挤双人马车只怕要揉皱了裙子。” 这时苻长卿乘坐的驷马车恰好缓缓停在了苻府门前,于是他促狭一笑,故意改了《陌上桑》里的句子来调戏安眉,轻轻朝她递出一只手去:“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今日问罗敷:‘宁可共载不?’”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的调侃,却看得懂他的动作,于是和煦春风里她终于展颜一笑,在众人又妒又羡的目光中,将自己的手放在苻长卿的掌心…… 时值四月春夏之交,正是中原樱桃成熟的季节。苻府的庄园早早张开鸟网,笼住了几十株樱珠累垂的樱桃树,专等候主人的到来。 茵茵芳草地里设下数丈长的楠木案,宽阔的坐榻上铺着鲜红的毡毯。描金蓝地琉璃盘、鎏金錾花银碗、彩绘漆画榼,都一早在案上摆放整齐,浸着饱满的阳光、泛出圆润的光彩——这是青齐苻氏名动京城的樱桃宴!在席间来回穿梭的婢女笑语晏晏,庄园里的幼犬在蹁跹的裙裾间摇着尾巴乱窜,牛羊吃饱春草后挤出的鲜奶正好制酪;当灌满甜酪的大瓮被仆从整车送来,苻府的车队也刚好抵达樱桃庄园。 看守庄园的陈管家正笼着袖子恭立在庄园外,对下车后缓缓走来的苻长卿笑笑道:“昨日酪将熟,今日樱可餐。这一年一会的盛宴,总算把公子您给盼来了。” 苻长卿微微一笑,抬眼看童仆们爬上梯子揭去鸟网,这时枝头累垂的樱桃便挂着晨露闪闪发亮,红艳艳玛瑙珠一般惹人喜爱。苻长卿看着心里高兴,不禁点头夸道:“甚好。” 陈管家听了也是得意一笑,退让到一旁请众人入园。这时仆役也将十几辆摘樱桃用的小彩车牵了来,这类彩车小巧玲珑,车身以彩绡装饰,又用个头不足三尺的果下马拉动,是专供仕女在果园里乘坐游玩的。 安眉大开眼界,看着苻府的女眷们陆续上车,心里觉得分外新奇有趣,但却不敢去尝试,只敢跟在苻长卿身后亦步亦趋。对樱桃宴司空见惯的苻长卿却压根没有坐车的意思,他闹中取静,令人找了一处树荫摆下胡床来,远远望着筵席坐下。 安眉的衣摆裙带拖天扫地,在草地中拖泥带水根本没法走动。她怕人笑话,于是陪在苻长卿身边寸步不离,间或从树上摘下几枚樱桃来吃。 “甜不甜?”苻长卿看她吃得兴高采烈,笑着问道。 安眉忙不迭点头,将手中的樱桃递给苻长卿。 “这是紫樱,洛阳樱桃最好的品种,你总是不挑,但最后却能挑到最好的。”苻长卿接过樱桃,一语双关地自吹自擂,跟着又自嘲一笑。他遥望庄园内一派热闹景象,这时苻府邀请的达官贵人也陆续前来赴宴,草地上一时宾客如云,苻公在席间忙着应酬老友,而上了年纪的命妇们都与苻夫人聚在一处聊天。 “你看,”冷眼旁观的苻长卿对安眉道,“那是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这些都是当今显贵士族,还有那个平阳季氏……是谁请来的?真见鬼!” 安眉听出苻长卿话里不悦,懵懵懂懂睁大眼望去,怔怔问道:“季氏?难道就是与姜县令沾亲的那家?” “什么叫与姜县令沾亲?那姓姜的不过是娶了季氏一个庶出的女儿,凭他也配。”苻长卿冷笑,语带讥嘲道,“没错,就是那个平阳季氏,正当中那个长脸的,就是季子昂了。” “就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安眉对与苻长卿齐名的季子昂一直很好奇,于是盯着那人喃喃念出一句,不料却惹恼了苻长卿。 “什么京都堂堂,没想到你目不识丁,背这个倒挺顺溜。”苻长卿气哼哼瞪了安眉一眼。安眉刚想开口分辩,不料这时却听见仆从的惊叫声响起,一只果下马竟拉着彩车自他们身后闯进树荫。安眉与苻长卿匆忙间躲让不及,只能狼狈地跌到一旁;与此同时,马车急刹也让车上人扑跌在车厢中,衣兜里的樱桃尽数抛出裙外,红艳艳洒了一地。 苻长卿惊魂甫定地怒瞪着车中人,刚要张口骂时,那扑在车中的姑娘却先咯咯笑了起来:“呵呵,吓死我了!” 她爬起来调皮地甩甩脑袋,尚未及笄的发束上还挂着几颗樱桃,亮亮的大眼睛径自望着苻长卿,笑成一双月牙:“大表哥?大表哥!” “琼琚?”苻长卿皱眉望着车中女孩,愣了片刻才认出来,“你不是应该住在高平郡吗?” “啊,我三月随哥哥到洛阳来玩的,也到姑母家拜访过,却没看见你。”那女孩迅速被赶来的乳母和婢女们包围,一颗脑袋几乎要被揉进乳母宽阔的胸膛里,却犹自望着苻长卿挤眉弄眼。 琼琚是高平郗氏,苻夫人的娘家人。苻长卿稍稍想了一会儿,忽然和煦地笑起来:“哦,是 跟着表弟檀奴一起来的吧?听说他刚刚做了司空掾。” 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对啊对啊!”郗琼琚还在那傻乐,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心底的不屑。 这时在筵席中上蹿下跳的书童阿檀远远望见树下有动静,立刻挂着满脸的甜酪跑到苻长卿面前,瞪着两眼含混嚷道:“少爷,怎么了?” 苻长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对阿檀使使眼色。聪明伶俐的阿檀立刻反应过来,陪着笑脸对郗琼琚行礼道:“表小姐,您来得正巧,刚刚我们夫人还在到处找您呢……” “是姑母找我吗?”郗琼琚闻言蹦下车,拍了拍身上轻飘飘的白纱裓衣,乐呵呵地问。 “是啊,刚采下的樱桃都摆上筵席了,浇上了甜酪还有蔗糖浆,您要不要尝一尝?”阿檀故意诱哄她。小姑娘果然经不住诱惑,欢呼了一声,跟着阿檀飞快地往筵席上跑去。 于是树下一大堆随行又呼啦啦追着郗琼琚而去。这时苻长卿才接过仆从递来的手杖,拂了拂衣襟对安眉道:“我们也去。” 安眉点点头,拎起裙裾随苻长卿往筵席处走去。她不可能跟着苻长卿坐上席,中途便由仆役领着,在苻长卿的两名侍妾身旁怯怯落座。冯姬和栗姬冷着脸避让到一边,自顾自窃窃私语,根本不把安眉放在眼里。 安眉孤零零坐在榻上,回头望了望被簇拥在簪缨显贵之中的苻长卿,暮春的阳光正洒在他满含笑意的眉睫上,却照不亮他长睫阴影下墨黑的瞳人。安眉怏怏不乐地转回身子,举匙舀了一勺樱桃送进嘴里,入口满是蔗糖浆的冰甜和羊酪的香浓,还有新鲜樱桃的清甜,她的心情因这滋味豁然开朗,不禁又大口吞下一勺。 这时远远坐在安眉左边的栗弥香忽然轻咳了两声,冯令媛听见后立刻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两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相视而笑,让安眉惴惴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银匙,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她手足无措时,忽然庄园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唱礼声,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出现在庄园中的意外来客吸引过去。 安眉与其他人一同好奇地翘首张望,四下里嗡嗡的骚动声将消息很快传开,原来是宫中的苻贵嫔听闻苻府大设樱桃宴,于是特意差内侍送来冰镇酪浆用的冰块,还有她昨夜亲手制作的酥山一座。 苻长卿打开随着酥山和冰块一起送来的洒金红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写道: “阿兄,四月樱桃熟,正是尝新时。今日听闻家中将设樱桃宴,便忆及少时庄园之物,依稀有樱桃、甘酪、果下马,想来一切皆与当年相同,只是物是人非,不觉泪满衣襟。特地制酥山一座,聊缀阿兄筵席,以助雅兴,阿兄切莫忘情贪食哉!妹苻道灵字。” 臭丫头竟敢促狭他,苻长卿读罢微笑,得意地弹了弹笺纸——好歹没有忘本,在父亲回京后仍是将家书寄给他,总算不枉自己疼她这么多年。 他合上信笺,抬眼看了看盛着冰块的铜缶,缶上金盘中正盛着一座雪白的酥山,通体用羊奶酥油浇沥成山峦形状,又被冰镇凝固住,只是还未加装饰,便在谢过内侍后对阿檀道:“拿下去让栗姬她们剪贴点罗胜,装饰一下。” 原来这奶油酥山制成后,向来会在酥山上妆点些罗胜花树,供人赏玩后再分食。栗弥香与冯令媛受命后喜不自胜,慌忙在侍童捧来的铜盆中净过手,准备剪些绫罗贴花,却未料另有一名总角侍童,竟捧着个铜盆走到了安眉面前。 如今苻长卿的侍妾是三人,他口中的“栗姬她们”,自然也包括了安眉在内。安眉受宠若惊,当下战战兢兢洗了手,接过银剪刀和绫罗片就开始裁剪。她往年经常剪些窗花、春胜、春幡换钱,做这件活本就十分灵巧,现下又一心想好好表现,下剪便更是萦回翻飞,转瞬就剪出好几个花样来。栗弥香与冯令媛都比安眉剪得慢,却剪完一个贴一个,眼见着安眉面前的罗胜越堆越多却无人取用,她终于迟疑起来,下剪越来越慢。 众目睽睽之下,冷汗一点一滴渗出脊背,安眉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盯住自己,看她用面前的罗胜堆出一个笑话。她难堪地低垂着脑袋,恨不能有条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偏偏这时一个人却来到安眉身后,看着案上缤纷艳丽的罗胜道:“哎呀,这里还有这么多!” 存心让安眉难堪的侍童一直未曾取用安眉剪出的罗胜,这时看见站在安眉身后的人,只能讪笑着行礼道:“表小姐。” 安眉怔怔回过头一看,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正是方才在樱桃树下闹得人仰马翻的郗琼琚。 “酥山都要装饰完了,这里还剩下这么多罗胜,分我一个好不好?”郗琼琚笑着问安眉,在获得她首肯之后,兴高采烈地拿起一片别在发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着说完,又兴冲冲拈起一片送到苻长卿面前献宝,“大表哥,你几时添了位侍妾?竟如此心灵手巧!” 苻长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回答郗琼琚,只垂眼看着她手中那片鲜红的同心罗胜,低声说了一句:“的确心灵手巧!” 郗琼琚闻言微讶,歪着脑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罗胜,信手别在了自己的发冠之上。而之后洛阳男子悄然兴起在乌纱发冠上别罗胜,并有俗谚流传:洛中风流何处停,且往苻郎冠上寻。黑纱漆笼红罗胜,目如星子鬓如云。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安眉只记得那日樱桃宴散后,自己闷闷不乐地与苻长卿共车,一路沉默到最后她才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苻长卿道:“大人,您教我认字,好吗?” 第十二章 霁月难逢 安眉的识字启蒙,同样是从《千字文》开始。尽管对于苻长卿来说,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梦的开端,但多年后的今天,他与安眉坐在堂中,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字一字指与她念来,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樱桃宴后,苻长卿拨了四名婢女进入白露园,专为照料安眉起居。此时堂中婢女拂尘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缓缓煎沸,釜中发出的汩汩轻响恰与安眉的笑声应和,在这暮春的午后融出一派闲适平和。 安眉初学《千字文》,总是翻来覆去地吟诵开头几句,越念越觉得音节好听,可是再往后背却怎么也背不进去。正在休旬假的苻长卿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还真是笨,当年我背这一千个字,才只用了五天,那是我才五岁啊。” “那是大人您聪明呀。”安眉低头抚摩着书卷,憨笑道,“我可不行,这些字真难……” “聪明吗?”苻长卿在旁轻轻一哂,目光扫过纸面上那些堪称刻骨铭心的字眼,怅然道,“我没那么聪明,做学问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后学,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眉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低声感叹道:“能有多苦呢?总好过吃不饱、穿不暖。” 苻长卿听了这话笑起来,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羹,轻轻吹了吹。安眉低下头,继续入神地盯着手中书卷,伸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这一刻堂中私语脉脉相递,庭外棣棠洒下碎金般的落英,这样恬静的日子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有人扰,申时刚过,周管家忽然领着两名僮仆寻到了白露园,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与苻长卿通报。 过了好一会儿,苻长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来,立在檐下不悦地问:“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带难色语焉不详,惴惴向堂内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爷现在似乎在发脾气,您顺着他的心意回话,别再惹恼他。还有,请安姬一同过去吧。” 苻长卿闻言双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应下来。安眉立刻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这一路为了迁就苻长卿的腿伤,众人皆走得极慢,压抑的气氛似乎使空气也沉重起来,令阳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艳极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觑地聚在主宅月门外,大老远看见自家公子走来,一时纷纷如鸟雀般惊散。 主宅内是一片沉寂,原本应当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长卿一行刚踏进内庭,便隐隐听见堂内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及至脱了鞋踏上堂阶时,就听见苻夫人蓦然呜咽了一声,一腔凄惶令贵妇的雍容荡然无存。苻长卿当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通报便径自掀帘走了进去。此刻双亲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径入内寻找,不料才过户牖人还没进内室,苻公的荆条就随着一道劲风劈头袭来,苻长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还在哭泣的苻夫人见状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连声哀求道:“别,别——” “你还要我纵容这孽障到何时?!我若再打迟些,只怕整个苻家的基业就要败在他手里了!”苻公一把推开妻子,破口骂道,“与其让他败坏门庭,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打死了事!” 这时跟在苻长卿与安眉身后的周管家立刻低下头,悄声垂帘闭户,退出内室远远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开,才又恶狠狠转身面对跌跪在地的苻长卿,压着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来的胆子,竟敢做此等事?” 苻公之怒不同以往,字字咬牙切齿,带着似震怒又似惊骇的颤音,音量却压得很低,生怕此番话语外露。苻长卿一怔,心中立刻明白——在荥阳包庇安眉的事,瞒不住了。 “这事我做得很干净。”苻长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这时挨了荆条的右边眼睛已然充血,眼泪濡得睫毛湿润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去泄露,就不会被人查出来。” “苻府的死士,不是养来给你抢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长卿身后的安眉,阴鸷的目光吓得安眉脸色煞白,他用荆条指住儿子的眉心,冷声骂道,“别以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还嫩了点!” 这时苻夫人仍旧坐在席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哭得苻公无比烦躁,忍不住低头对妻子冷斥道:“哭什么,是你自己要去查,现在查出宝贝儿子闯下大祸,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睁大泪眼,不敢面对丈夫,只能转头泪汪汪对着儿子哭道,“长卿啊,你快将这祸害撵走吧,你这都是……都是中了什么魔怔啊……” “还有你。”苻公骂完老婆、儿子,转而将荆条指向安眉,厉声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你劫狱行凶,怎么还敢跟我儿子有牵扯?!” 安眉浑身一颤,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立刻面如死灰,吓得掉下泪来。 苻夫人一想到儿子身上的伤,一双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着安眉,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么还有脸纠缠不休?”她气得直掉泪,指着安眉唾弃道,“你但凡有点廉耻,就不应该再登苻氏之门!胡人都是这样凶险狡诈、寡廉鲜耻的!” 安眉此刻有口难辩,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发抖,淌着眼泪一声不吭。 苻长卿暗暗在袖中攥紧拳头,沉吟片刻后霍然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望着苻公道:“父亲,如今这大祸闯也闯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扬出去,还是掩人耳目,儿子但凭父亲吩咐。” “你……”苻公瞪眼看着儿子阴狠的表情,骇得不禁后退半步,气得浑身发抖,“我还没咽气,不能眼睁睁看着苻府毁在你手上!你给我听着,你若不想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给我撵出去,苻府再也容不得她!” “把她赶出去简单,只是日后她若被人拿住,只怕要招出孩儿来,到那时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长卿直直盯住父亲,说话时翘起的唇角竟似挂着一抹狞笑,“依孩儿之见,还是将她隐匿在府中从此隐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这话传不出庭闱,天大的事也能遮掩过去。” 苻公听了这话,心里清楚儿子已为了这个胡女横下了一条心,今日是万万没法当着儿子的面治死她了,这倒也还罢了——只是他竟从来不知,儿子这一颗心,早不知从何开始变得又冷又硬又狠,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祸事,要因这一颗心而起!一辈子克己奉公的苻公想到此处,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涌上的寒气煽动成熊熊烈火,随着手中的荆条尽数抽在儿子身上。 苻长卿身上伤口未愈,被父亲毫不留情的鞭笞牵得胸口生疼,唇边便咳出些血丝来,唬得苻夫人与安眉都一心系在他身上。苻夫人扑上前护住儿子号啕大哭,安眉慑于苻家二老的怒气,只能埋头伏在地上请罪。苻公阴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荆条对儿子道:“就当苻府多养了一条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会替你收拾。” 苻公说罢拂袖走出内室。这时室内只剩下三人,苻夫人惊喘未定,抬头看见跪在自己面前敛容屏息的安眉,顿时柳眉踢竖怒气冲冲道:“谁让你待在这里的?还不滚出去!” 安眉浑身一颤,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头,逃也似的狼狈退出。 苻长卿又咳了两声,这才喘着气坐起身,独自一人面对母亲。苻夫人看着儿子病恹恹的模样,不由又是一阵心疼,抚着他的肩胛哽咽道:“长卿啊,你怎么这般鬼迷心窍……” “她在突厥救过我的命,一报还一报,算我欠她的。”苻长卿垂着眼轻声回答母亲,声音虚弱却执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给钱或赠物,怎么都能还清了,何必要与她缠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着儿子,语带不屑地嗟叹,“你看看她那样的人,是与你相配的吗?” 苻长卿听了这话,却是一脸的漠然,“喜欢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谈什么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闻言一怔,转念想想也对,却仍是不甘地对儿子强调:“我早就说过,应该让你早点续弦,才不会惹出这么多是非……” “这和续弦有什么相干?”苻长卿皱起眉,心头涌起一阵阵烦躁,不禁又咳喘了两声。 “怎么不相干?”苻夫人闻言冷嗤了一声,“我见不得那个阴险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无需在意她,母亲难道还担心我会被美色所惑吗?”苻长卿说罢,却在母亲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苻夫人盯着儿子,不容他再次回避,“你总是这样,不听我的,不肯娶妻。现在又弄个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来,你到底在犟什么?” 他在犟什么?苻长卿面色铁青,暗暗咬紧牙关。他何尝不知道母亲想要些什么,他又何尝不肯再娶?一切不过是,不过是……他望着自己伸出指尖,轻轻触摸到席簟细致的纹理,然后张开双唇,不带任何感情、云淡风轻地开口道:“琼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坚持的,从来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又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蓦然听到儿子答应再娶,要娶的姑娘还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后立刻面色一缓,笑逐颜开——亲上加亲一直是她的心愿,儿子如今肯答应,那自然再好不过。她不禁含了点喜色道:“你当真要娶?琼琚的确是个好姑娘。” “嗯。”苻长卿垂下眼应了一声,一双墨黑的眼珠盯着簟席,阴郁得映不出半点光亮。 黄昏时随着苻夫人一道令下,白露园的婢女与洒扫的仆人全都搬走了。夜色像笼罩在人心头的阴霾,令满目春色皆归于黯淡,空无一人的白露园里,只有安眉独自蜷坐在堂前檐下,手脚冻得冰凉。 苻大人他大概不会来了吧?安眉抹去腮上泪水,寂寥的庭院在她的泪眼中一片模糊。 苻公与苻夫人的疾言厉色不断盘桓在她脑海里,令安眉惊辱自卑之余,还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她犯下的罪,会拖累苻大人,甚至更糟。苻老爷是怎么说的来着?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牵连到苻府……一想到这些可怕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这一己罪身,怎么还有脸在苻府继续待下去? 安眉将脸埋 在膝头大哭了一场,最后强抑住泪水,不再枯等,悄悄起身前往苻长卿住的澄锦园。这一段夜路她不敢与苻府中的任何人照面,一路鬼鬼祟祟摸到庭院,还未进月门,却正撞见出来倒水的阿檀。 阿檀一看见安眉就立即皱起一张脸,不悦道:“少爷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你还来做什么?” 安眉明白阿檀不喜欢自己,只得红着眼哀求道:“我想求见大人,麻烦你了。” 阿檀还待张口说什么,却见一名婢女也忽然跑出月门,望着安眉一礼:“安姬,请随奴婢来吧,公子要见您呢。” 安眉一怔,当即受宠若惊,也惶惶朝她福了一福。阿檀在旁冷眼看着那名婢女,不屑地讥嘲:“通风报信倒挺快,我倒要等着看你出头的日子。” 那婢女目不斜视,径直引了安眉往里走。安眉低着头跨进月门,只听身后响起哗啦一声,却是阿檀泄恨似的泼水声。 一路匆匆穿过内庭层云般掩映的槭枫,当高堂内的明烛透过竹纸照亮安眉苍白的脸,她站在阶下望着那暖暖的光,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 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掀开帘子请安眉进屋,这时苻长卿披衣相迎,衣襟半掩中,露出伤口上刚包扎好的白纱。他在灯下默默看了安眉片刻,转身往内室走。安眉低下头,跟着苻长卿进入内室,她已经许久未曾来过这里,而室内馥郁的香气仍是让她紧张莫名。她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便不由地两眼发红,等苻长卿落座后,便小心跪坐着依偎在他膝旁。 安眉仰头望着苻长卿的脸,再傻都能看见他眸中的沉郁——他的右眼还在充血,这竟使他冷漠的侧脸显出些孩子般的委屈。安眉直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惊艳,那样一个人,神气清朗如谪仙般的人,怎么能让他为自己左右为难? “大人,您还是……休了我吧。”安眉在苻长卿乍然惊怒的目光中,伏下身子。 苻长卿倏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盯着安眉,好半天才冷冷讽出一句:“你被人休上瘾了?” 安眉闻言浑身一颤,泪又忍不住掉出眼眶,她捂住唇摇了摇头。苻长卿对着她默默咬了一会儿牙,冷静后也明白她的委屈。 “你知道吗?”他复又坐下,伸手勾着安眉的下巴迫她抬头,好让她看见他的冷眼、听清他的狠话,“你只是我的侍妾,我没有休书可以给你。” 安眉眼中泪光一闪,在双目流露出惧色前,却被苻长卿一把搂进怀里。 “所以你不能后悔。”他的下巴抵在安眉肩头,冰冷的声音却伴随着炽热的呼吸,“早在一开始,我就已经把你的后路掐断了,你忘了吗?” 安眉浑身筛糠般战栗,却终是伸手滑上苻长卿的后背,紧紧拽住他的衣袍,哽咽出声:“记得,我都记得。” 如何能不记得!那一夜,聘为妻、奔为妾,她断掉自己的后路;那一夜他的誓言可斫金石,约定了从此不离不弃!他们的感情从来都是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步步惊心地将云与泥拽在一起,为此承受疲惫与伤害,却为什么还是认定了值得?! 苻长卿将脸半埋进安眉丰厚的秀发中,一双眼落寞地望着铜炉上缭绕的香烟,双唇附在她耳畔低喃:“记得就别后悔。” “嗯……”彼此温暖的拥抱渐渐让安眉恢复平静,她羞涩地仰起脸任苻长卿吻去她的泪痕,在一室摇曳的烛光中春意渐浓,“大人,您……” “好像自我受伤后,已经许久没在一起了。”苻长卿浅浅一笑,摸索到安眉腋下的系带。 “那,那是因为大人您受伤了呀。”安眉缩在苻长卿怀中,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大人您伤还没好……” 苻长卿闻言微微一怔,继而坏笑道:“也对,所以,这次偏劳你多花些力气……” 安眉因他露骨的暗示而羞赧地咬住唇,深衣的前襟被解开,往左右分出内里雪白的中衣,最后她温热的身子像夏蝉一样缓缓蜕出。比从前丰润了许多,烛光随着呼吸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流淌,暖暖的肤色不像细致的玉,而是羊酪般醇白温厚,酥润了苻长卿一颗疲惫粗砺的心。 旖旎的时光在磨人的漫长中飞逝,就像点点滴滴的甜酥耗费一夜汇成一座酥山,再于晨光初绽的瞬间入口即溶。苻长卿仰躺在簟席上,时刻令自己保持着狡黠地被动,由着安眉在他身上无助地绽放。一波波现成的快乐被安眉推送到他面前,任他拣选到餍足,她的发梢扫过他受伤的眼角,勾起丝丝的痒。 他想他是爱她的。说不清想不透,在什么时候,就让她带着那种非我族类的美,长驻在他的心头,乱他心,扰他神,涨得他胸口一阵阵发疼,却又带来难以言喻的满足。 他们明明是那样的不同,无论地位、境遇、见识、喜好,甚至他说些深奥的词她都能听不懂——过去他一直都觉得这些很重要,可现在又常常觉得不重要,让他不断改变想法的,就是爱吧? 惶惶明烛不断滴下烛泪,安眉细细碎碎的呻吟似泣非泣,她的肌肤在通明的烛光中透出胭脂色的醉霞。苻长卿的手指缓缓推匀安眉遍体细密的汗珠,令她喉腔中经不住又颤出了几声沉重的音节,而他在这时仍是不忘低低问出一句:“还后悔吗?” “不。”安眉在昏乱中摇摇头,睁开水汽氤氲的双眼怔怔望着苻长卿,蓦然又捂唇哭出一声,低头嗫嚅,“死也不后悔。” 苻长卿双眸一黯,这时情欲像被压弯的茂竹挑起势头,将二人的神魂抛上云空,凤与凰同时在梧桐上比翼惊叫,琴与瑟的琤琤合鸣像春潮般漫卷而过,周围是腾腾的云和密布的雨,他们在巫山之巅痉挛、窒息,彼此颠倒,安眉几乎承不住这样汹涌的情潮,险险要滑下云端败下阵来。 “撑着点。”这时苻长卿扶住安眉腰肢,黝黯的眸子望着她汗津津的螓首蛾眉,又不无骄傲地、柔声重复了一次,“撑着点。” “嗯……”安眉低低应着。 与此同时,室内的蜡烛终也一支一支次第燃尽,光线如绵长的呼吸般悠悠归于黯淡,苻长卿在黑暗中揽过安眉,勾指拨开她的碎发与她深吻,两人在彼此的呼吸中找着平静,默契地轻笑、叹息。带着云雨后的倦意,安眉依在苻长卿身旁,闭着眼恍惚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狐狸,偷偷跑去吃人类的甜瓜,结果钻进瓜里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 苻长卿懒懒一笑,揉着她的头发轻声道:“那么,甜不甜?好吃吗?” 安眉一愣,脸瞬间又红起来,眼中却涌出泪水:“嗯,好吃。” 他闻言埋下头,吻了吻她浓密的秀发:“往后你也要撑着点,别让我太累。” “嗯……” 这一夜过得极快,朝阳匆匆惊散鸳侣,天亮时安眉踏着露水悄然跑回白露园,而苻长卿早在四更时便动身前去早朝了。 早朝归来后苻长卿又前往刺史府办公,午后回到家时他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计吏从荥阳送来关于调查大兴渠乱匪的情况,另一封则是妹妹从宫中差内侍送来的家书。 苻长卿对着这两封信各瞄了一眼,唇角略略一弯,伸手抽了妹妹寄的洒金红笺,打开:“阿兄,昨日傍晚母亲入宫看望小儿麒麟,谈及阿兄欲娶表妹琼琚一事,妹亦欣喜不已,特修书一封恭贺阿兄。另听闻阿兄近日宠溺某胡种女子,且已纳为侍妾,委实可惊可怪。料想胡女虽美,阿兄理当不屑,若论聪慧淑德,琼琚岂有不及?还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诟病。妹苻道灵字。” 苻长卿漠然合上信笺,将之抛在案头,静静沉默了半晌。他的双眼一直停在那洒金红笺上,眼底露出失望与无奈,最后又归于释然。 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又怎么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长卿想到此处,便伸手从案头抽过一叠蚕茧纸,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张泚笔写下“北荒记略”四字。 与此同时,另一厢阿檀也臭着一张脸走进白露园,将一封尺牍丢在安眉面前:“也不知道是谁,竟然是寄给你的。” 安眉拾起信,认出信封上写着古尔两字,立刻又惊又喜地睁大眼。她笑着将信笺飞快打开,从中跳着识了几个字,却终是无奈地抬起头,陪着笑对阿檀道:“你能帮我念念吗?” “我是少爷的书童,又不是你的书童!”阿檀板起脸,抱着鸽子冲安眉嚷嚷道,“张管家打发我来送信也就罢了,凭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头,抚了抚平展的信纸,对阿檀道:“你不念也没关系,我将信收着,有工夫去请大人念。” “你想告我状?!”阿檀以小人之心度安眉之腹,立刻从安眉平静的话语中咂摸出别种滋味,气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怀中鸽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眉一脸怔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檀飞快地跑远。 跑出白露园的阿檀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到少爷那里去恶人先告状。他一口气跑进苻长卿住的澄锦园,放了鸽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寻见正在埋头写字的苻长卿,蹑手蹑脚跪在席上磕了个头:“少爷,阿檀有事要对您说。” 苻长卿执着笔抬起头来,挑着眉问:“什么事?” “您知道吗?”阿檀膝行了两步,凑到苻长卿案前道,“当初在荥阳讹我们钱的人,就是安姬。” 苻长卿皱起眉:“什么讹我们的人?” “就是撞我们车子的,骗走少爷您一贯钱,当时您还叫我抽了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额角,“少爷还记得吗?您还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脸上。” 苻长卿目光一动,显然已回想起来。阿檀一向会看自家公子的脸色,于是略带点得意地撒娇道:“少爷您看,她就是那么样一个人,您还宠着她做什么?连字都不识……” 苻长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想也不想地写下一道题,丢在阿檀面前:“很好,既然你满腹经纶,那没解出这道题之前,你都别来见我。” 阿檀顿时傻眼,拾起题目一看,立刻哭丧着脸道:“少爷?您是一辈子都不想见我了吗……” 苻长卿冷笑着瞥他一眼,吓得他立刻落荒而逃。苻长卿望着自己书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从案头信札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报,这一次再看却是另一番心情,“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来历不明,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以一贯钱购得《地藏经》一百卷……”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已结缘。 苻长卿目光微动,唇边弯出一抹笑意,心下却是隐隐作痛。这时正巧安眉也拿着信来寻,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 大人您还在忙吗?” “什么事?”他抬起双眼,收起密报轻声问。 “没事,就是想请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还有好多字不认识……” “好,你过来。”苻长卿看着安眉欢欢喜喜来到他面前,于是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他不急念信,而是径自伸手抚开安眉的鬓发,在她额角寻找到一道淡淡的伤痕,避开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轻轻落下一吻。 啪一声,一匹鲜红的绫罗被掷在安眉面前,她静静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两位不速之客。 这一次冯栗二姬好歹是脱了鞋,穿着素白罗袜一路趾高气昂地踏进堂来,在安眉面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灵手巧吗?”冯令媛挑衅地看着安眉,将那匹鲜红的绫罗拉扯开,“我们一起做些女红如何?用它剪些窗花来,过阵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场呢。” “剪什么花样?”安眉听了这话,摸不清冯栗二姬的来意,却还是和气地找出个针线笸箩。 “当然是鸳鸯双喜纹样。”栗弥香柔声道,与冯令媛相视一笑,“你难道还不知道,苻府马上就要有喜事临门了?” “鸳鸯双喜……是什么人要成亲了吗?”安眉话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来。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高平郗氏的琼琚姑娘做正室呢。”冯令媛一双杏眼时刻紧盯着安眉,想在她脸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径自从笸箩里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划:“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为所动的安分模样令冯栗二姬相当不满,栗姬挑挑眉没开腔,冯姬则盯着安眉讥讽一笑:“你倒沉着。” “大人娶夫人这样的喜事,当然应该出力。”安眉低着头淡淡道,手下已开始利落地裁剪。冯姬与栗姬面面相觑,不明白安眉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只见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尔剪刀使得不够利索,她便蹙着眉默不作声地用手撕扯,轻脆的裂帛声听得让人揪心不已。 压抑的气氛让原本想找碴的两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后实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离开。安眉对她俩始终不理不睬,只顾低着头与手里的剪刀较劲,一口气接连剪了三四幅,眼泪才悄悄掉出来。 这一晚苻长卿带着仆人上白露园来,入室后不期然看见堆在笸箩里的红喜字,一双眉立刻皱起来:“府里婢女有得是,轮不到你做这些事。”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内事。”安眉在灯下望着苻长卿,绞着手指回答。 苻长卿听了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双墨黑的眼珠子斜睨着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么分内事?” “大人。”安眉低下头,闷闷地揉着自己裙裾,“我不能给您添麻烦。” 这一句话令苻长卿心软,也令他丧气,他宽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边,轻声道:“是啊,你不能给我添麻烦,也不能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该多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劳,可是,还是想知道。 安眉闻言,乖顺地偎在苻长卿怀里,一只手摩弄着裙间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撑着些,好让您别太累吗?我仔细想过了,今后无论要我吃什么苦,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我没才学,出身又不体面,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苻长卿搂着安眉淡淡一笑,心头隐隐觉得有什么在无形中一路陷落,虽然不安却无力挽回。 五月初对苻府来说,除了要过端午佳节,还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寿,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布置起来。虽然牡丹花期将尽,苻长卿却早早修书送往洛阳的士族豪门,从各府借调来的牡丹王被移栽进苻府的花圃,一时间姹紫嫣红、蔚如云海。 这一日清早,洛阳城门刚一打开,一匹骏马便像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巍峨的洛阳城。但见马上金环压辔、玉嵌银鞍,马鞍后还系着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绣褡裢,风尘仆仆的骑手一路打马扬鞭,金玉玲珑之声响个不绝。早市上的百姓见了,纷纷相告道:“是荔枝来了,看来今年最早最快的,还是苻府。” 这是洛阳初夏的胜景之一。每年一进五月,士族们在岭南的庄园便会用快马将新鲜荔枝送进洛阳,各家人马暗中较劲,纷纷以抢在御贡进京前送到为荣。每年四月的牡丹盛会都是以荔枝进京结束,洛阳百姓们等到牡丹花尽、荔枝入城,才会换上夏衣。这个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头筹。 当荔枝送抵苻府时,这些天冷眼看着众人折腾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责:“岭南距洛阳千里之遥,为了这一点口腹之欲,奢侈靡费,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马?!真是暴殄天物!这些马要是配备在战场上,凉州边疆岂能……” “夫君息怒。”苻夫人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陪笑,“各家各户都是这样,你又何必迂腐?” “哼,竖子恃宠而骄!须知天威难测,一旦圣上爱憎生变,祸事可就来了。”苻公说罢拂袖离去,心里怄了气,在荔枝宴上也不露面。 苻夫人倒是趁着苻府被布置得花团锦簇,索性将荔枝宴设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见晚季的牡丹花王高过人头,鼓吹的乐伎隐在花中不现身,也不知婉转的丝竹自何处响起。花下衣香鬓影、笑语晏晏,除了苻公,阖府上下都聚在一处享乐。苻夫人特意将琼琚也请了来,在一株姚黄牡丹旁设下坐榻,令她与自己坐在一处。 这样的场合,安眉也无可奈何地出现在末席,卑微的姿态在众人中很是扎眼。郗琼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摇着苻夫人的手悄声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长得真好看,我喜欢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只当她童言无忌,冷哼一声将目光移开。 这时新鲜的荔枝被冰镇着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搁了一只水晶盘,鲜红的荔枝连着枝叶压在盘中碎冰上,在阳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从没见过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着头不知所措。郗琼琚小儿心性,自己喜欢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觉得好吃,于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面前示好。 “我帮你剥。”郗琼琚利索地替安眉剥开一颗荔枝,将晶莹剔透的果肉用丝帕托着,笑嘻嘻递给安眉。 “谢谢。”安眉接过荔枝送进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随着甜汁呛进喉咙里,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琼琚看着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她穿着一身白纱衫子,腰上束着五色碧玺璎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衬着牡丹花海,虽年纪轻轻,却早早崭露出天人之姿。 她银铃般的笑声没有恶意,可依旧尖锐地刺进安眉心里,让她觉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头,望着落落大方的郗琼琚,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过花海窃窃传来,声音虽不大,却让坐在榻上的苻长卿缓缓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面前,不悦的神色令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连轻软的丝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双眼紧紧盯着儿子,倒要看看他如何护短。谁料素来狠厉的苻长卿这一次却没有发难,只是淡淡地对安眉道:“你先下去吧,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会差人送去白露园。” 安眉局促地低头笑了笑,起身行礼告退,如蒙大赦般离席。 午后宴散,苻长卿依旧在内室里撰写《北荒记略》,以此排解心中烦闷。正当他全神贯注地回忆那些父亲给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时,堂内婢女却在帘下低声道:“大公子,冯姬来了。” 苻长卿闻言微微皱起眉,将笔搁在牙雕笔架上,抬头看着冯令媛娉娉婷婷而来。 “苻郎,尝尝看。”冯令媛殷勤地将瓷盅递给苻长卿,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猜是什么?” “……”苻长卿揭开瓷盅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甜滑,却没心情猜是什么。 “苻郎,你好久没去我那里了。”冯令媛水杏眼里含着娇羞,撒娇道,“那个胡女没见识的很,苻郎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谁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苻长卿抬起双目冷冷一盯,吓得冯令媛身子一颤,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么好?”冯令媛不甘心就此退下,愤愤不平地望着苻长卿,索性恶从胆边生地红着眼啐道,“我气不忿她丢你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好……这句话在苻长卿脑中过了两遍,瞬间将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拽住冯令媛的衣襟 就往外拖。冯令媛被他的反常吓得花容失色,一路护着后领不停哀号:“苻郎,苻郎,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侍妾的挣扎,只一路将她拖进外庭的花圃里,胡乱扯了一把兰草丢在她脸上:“你问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我吃这些,你能吗?” 他说这话时满脸狠戾,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坏了冯令媛。她哆嗦着拨开脸上的兰草,满眼恐惧地盯着苻长卿,好像看见一只怪物般瑟瑟发抖,最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完,觉得左腿上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自己急怒之下竟忘了拄杖。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气喘吁吁地盯着冯令媛,再次喝令了一声,“下去。” 冯令媛听了这话,立刻像惊弓之鸟般窸窸窣窣捞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锦园。苻长卿直到她走后才低下头,退后几步坐在廊下喘气。这时回廊中一阵风过,也吹散他心头些许躁郁。 “大人。” 身后低柔的一声轻唤,令苻长卿怔怔回过头,只见安眉正扶着柱子站在廊庑下,面色沉静地凝视着他。此刻午后的阳光正透过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浅碧轻红,皆在她衣衫上随风晃动。 “我是来谢谢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着老远小声道。 苻长卿听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语,于是皱了眉招呼着:“你过来。” 安眉便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累吗?”斑驳花影里,苻长卿轻声问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常常觉得累。”安眉圆润的脸上盈着淡淡的笑,“不过,也还好。” “嗯,我也很累。”苻长卿颓然叹了口气,“等这阵子忙完了,也许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难免顾不上你,有些场合你不自在,就别去了。” 安眉垂下眼,咬着唇挤出一丝笑,悄悄嗫嚅道:“没事的,大人。” 第十三章 妖祟附身 转眼便到了苻公大寿这天,素喜挥霍的苻长卿积习难改,自然是大张旗鼓地操办。青齐苻氏二十年前编入官军的五万部曲,如今分驻大魏各地,大批建功立业的武将当年都与苻公情同兄弟。各地旧部这时纷纷派将官送来贺礼,苻长卿喜欢炫耀,索性在中庭布置了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将贺信用彩练张挂起来。大魏各州郡的将军姓名一时齐聚在珊瑚树上,引得洛阳百姓津津乐道。 由着妻儿闹腾的苻公进入中庭时,才发现那株招摇的珊瑚树,他心底立刻动怒,却碍于满座的宾客不能发作。他踱至珊瑚树前,看着鲜红的贺信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忧心也不得不感喟——情同手足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掌握兵马大权,福耶祸耶?全赖天颜……他这一辈子谨小慎微又如何,苻氏一族的关系利害,天子都尽收眼底。 苻公想到此不由地长叹一声,转过身面对满堂的簪缨贵胄、金玉繁华,竟生出一丝触目惊心的惧意来。 另一厢苻长卿知道安眉胆怯,有意不让她参加寿宴,所以并没派人照应白露园。相比阖府的喧腾,白露园就显得门庭冷落,安眉独自待在内室里抚摸着玉佩,苦笑着自语:“还是不去的好……” 她通身上下,还不如苻府的婢女谈吐气派,的确也上不了台面…… 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包浆熟润,油光可爱,安眉一边把玩一边想到自己属鼠、苻长卿属鸡,便忍俊不禁。 这时冯令媛却忽然走进白露园,径自登堂入室对安眉道:“你怎么还没开始准备?竟连头都没梳!待会儿寿宴上别害得我们也跟着你丢脸!” 安眉一怔,轻声回答道:“没人叫我出席寿宴,我不去了。” “哼,你好大的面子,出席寿宴难道还要叫人请?”冯令媛冷哼一声,一双杏眼恼恨地盯着安眉,“你不过是个侍妾,给郡公祝寿这等大事,没有你主动说不去的份!你以为我们想让你去吗?你要知道,司徒府的中正大人也会出席今天的寿宴,我们都怕你害了苻郎呢!” 安眉闻言,茫然地睁大双眼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中正大人是负责评鉴士族子弟品阶的官员,可以随时对士族子弟予以升品或者降品。当品阶升降后,官位与俸禄也会随之变动——苻郎也不例外。”冯令媛挑唇冷笑道,“士族的品阶一共分为九等,评核标准是看德行、才能和家世,大人他宠溺你这个卑贱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亏,今日你再丢丑,只怕就要连累他为你降等了!” 冯令媛看着安眉面色苍白,心里暗暗自得——好歹吓唬这胡女一下,才算出了胸中一口怨气!她又恶声恶气地甩下一句“快些准备别叫我们等”后,才趾高气昂地离去。 安眉六神无主地打开妆奁,却只是干瞪着镜子心乱如麻。她从未听说过九品中正官人法,当然不会知道声名好坏对一个士族的影响,即使苻长卿本人不以为意,胆小本分的安眉又焉能不在乎? 正在她捏着梳子进退维谷时,被苻长卿“谪贬”后满苻府溜达的阿檀却挂着一脸轻蔑的笑意,攥着一封信走进了白露园。他同样不请自入地进来,在户牖下隔着窗喊道:“安姬,又有你的信了!康古尔寄的。” 安眉慌忙应了一声,看着阿檀走进内室对她扬扬手中的信,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大人在外面忙着呢。要不,这次我来替你念信吧?” “不,不用了。”安眉看出阿檀不怀好意,一边回绝一边伸出手去,想抢过阿檀手中的信笺。 不料阿檀却后退一步,当着安眉的面展开已被拆阅过的笺纸,笑嘻嘻地念道:“安眉,见字如晤。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应当已经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世间了……” 噩耗以快意的腔调从阿檀口中不期然念出,安眉刹那间如遭雷殛。她目瞪口呆,由着阿檀继续念下去,“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我们会像戈壁上的红柳与胡杨,即使中原的水土再恶劣,依旧能够扎下根来。可是我错了,当我躲在街边,远远看着卢郎迎娶县令的侄女时,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和绝望。安眉,我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卢郎能够笑着娶她,他怎么能够笑着娶她?他的笑让我彻底死心,他说他的心在我这里,我已经不信了……” “别念了,别念了……”安眉牙齿咯咯打战,只觉得浑身冰冷、肝胆俱寒。她捂着耳朵缩成一团,却不能换取阿檀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念信的声音无孔不入,残忍地钻进安眉的耳朵,“……肚中的宝贝又在踢我了,他可真是活泼,他一定是天下最美丽的孩子,也许有着黑色的头发,还长着一双碧绿的眼珠。这样好的宝贝,我不忍心让他来到世上了,要他给别人做奴婢,多委屈他啊。可惜无论是中土还是故乡,都没有我们母子安身的地方了。安眉,我走了,死后我的魂也许会流浪到故乡去,你记得留好我给你的梳子,时时念想。” “别念了,别念了——”安眉倏然睁大双眼,瞪着阿檀尖叫起来,然后一口气扫翻面前的妆奁,任梳篦钗环抛落了一地。 “哼。”阿檀乜斜着眼睛,将薄薄的信纸揉成一团,丢在浑身发颤的安眉面前,“听见了吗?那个女人死啦!我看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坏女人,你在荥阳干的好事,私底下早传开了,我等着看你的报应!” 安眉脑中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任阿檀离开,溃乱中只反复想着一件事——康古尔死了,康古尔死了! 梳子呢,康古尔给她的梳子呢?安眉无意识地拨拉着面前散落一地的梳篦簪栉,好半天才想起那把红柳木梳子,早在与苻大人出使突厥一路历险时,就已不知所踪。 这时她的指尖碰到一样灰扑扑的东西,在她眼前骨碌碌滚动起来,安眉定睛一看,立刻泪如泉涌——那是苻长卿叫她处理掉的槐树枝,自从进入苻府,她便一直将它深藏在妆奁中,再不曾随身带过。这一次打翻妆奁,却让它意外地回到自己手边。 眼前的槐树枝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卑微——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这槐树枝中的蠹虫。她本就卑微下贱、一无是处,就像戈壁上的红柳和胡杨,即使拼尽力气扎根,也永远都不能属于中土。她的未来是否会和康古尔一样?无论是中原还是故乡都没有她立足的地方……不,不会一样,只会更糟! 安眉睁大双眼,神智混沌中依稀想起冯姬的话:“大人他宠溺你这个卑贱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亏,今日你再丢丑,只怕就要连累他为你降等了!” 这时户牖外人影晃动,竟又响起冯令媛刻薄的声音,“你准备好了没?还不快些!难道还要我们等你?唉,只怕过了今日,苻郎就要沦为全洛阳的笑柄了……” 安眉含着泪咬唇不答,冰凉发颤的指尖却缓缓握住了槐树枝。室外冯令媛听不见她的声音,便又不耐烦地用力拍了拍窗牖,正待发作却被栗弥香拦住,只听她轻声笑道:“催她做什么,我们先走吧,免得待会儿一些要紧的东西,来不及准备……” 冯令媛听了这话扑哧一笑,立刻毫无异议地与栗弥香一同离开。 室内安眉一头青丝委地,兀自攥紧了槐树枝,刀割般剧痛的心中一遍遍回响着苻长卿的话,“别让我太累……我也很累……” 累,累……谁不累?大家都累,如何才能避开眼前的危难,士族门阀的威望对她而言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这一刻她真的爬不过去了。 安眉无声地哭起来。她想出去找苻长卿,可白露园外的喧哗像牢笼般困住了她的手脚,一室的绝望都凝在揉着康古尔死讯的纸团上,将她的心也揉得一团乱——最后她不知怎的,竟恍恍惚惚从槐树枝中摇出了蠹虫,泪眼朦胧中看也不看,便抓起蠹虫来仰脖生吞了下去。 吞下蠹虫后的安眉只觉得一阵反胃,她俯身干呕了几声,又恹恹躺在地上翻了几次身,便渐渐地没了声息。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室内静止,园外的喧闹声似乎也越来越远,当阳光透过窗棂从安眉的双眉一点点移上她紧闭的眼睑,僵卧在地上的安眉竟霍然睁开双眼,直直盯着房梁看了半天。 原本做蠹虫时混沌的五感乍然清明,盼了三百年的视、听、嗅、味、触,随着呼吸涌遍了全身,再流向令她全然陌生的四肢百骸,牵连出分外真实的刺痛。她浑身上下因为这份疼痛而激动地战栗起来,喉咙里也冒出咯咯的颤音,仿佛嫩莺初啼前的试音。 “原来有了眼睛,是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珠子缓缓滑动,跟着又张了张嘴,平板的声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腔调,“原来用舌头说话,是这样的感觉……” 她的身体缓缓扭动起来,像虫子一般在地上蠕动,却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前进或者后退。于是她又慢慢找到了手和脚,最后发现身体里充满了坚硬的关节,这才一点点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点点打量着四周,让每一样物件的具象与头脑中的印象叠合,她拾起地上的妆奁,对着镜子照了照,不断扭曲着脸上的表情,最后 挤出一抹妩媚的笑:“这副皮相,好得很……青蚨、花言、虎符、龙渊,你们做得很好……” 她对着镜子绾起一头秀发,口中怪腔怪调地哼唱,“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散落在地上的奁盒也被她一只只打开,她好奇地端详着其中的口脂、面药、铅粉、胭脂,一样样嗅着它们的味道,喃喃吟道:“宝奁常见晓妆时,面药香融傅口脂……” 她用指尖从盒中沾了点朱红色的口脂,轻轻抹在唇上,对着镜子来回照了照:“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精致的妆容在吟诗中一点一点完成,最后她从盛着花钿的小盒里拈出一片翠鸟羽毛剪出的花钿,放在舌尖舔了舔,轻轻黏在眉心:“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镜中映出的美人梳妆已毕,真正是一颦一笑,媚态横生。她微微侧过脸,刚要满意地起身更衣,却忽然凑近镜子,剥去了额上靛蓝色的花子,原本云雀般婉转的喉咙里竟突然变成张管家苍老的声音:“哎,您这一字巾也换换吧,我们家公子,最讨厌靛蓝色……” 当玉色的夹纱长裙穿上身,鹅黄色的长缨一圈圈缠住纤细的腰肢,“安眉”在内室里软软地踱了两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槐树枝。 “又沉睡了吗?”她抬起手,然后盯着槐树枝仔细地端详,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们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说我们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们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们说放弃就放弃——你知道用柔软的口器啃食坚硬的木头是什么感觉吗?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铁,什么也摸不着、看不见。三百年间彼此鼓励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轻松吞下肚,这对我们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说着说着眼中就滑出泪来,泪珠滚过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红痕。接着她将双唇凑近了槐树枝,轻轻吹出一口气,冷声催促道:“醒过来吧,你可以醒过来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过来了吗?” 手中的槐树枝因她的呵气,果然透出了一点绿光,她像是听见了树枝里发出的声音似的,眯了眼笑着说:“不用怕,你的魂魄只是暂时被封在树枝里。你不是想要我帮你渡过难关吗?我想,这次总要让你听着些才好。” 说完,她笑着将槐树枝塞进怀中,袅袅娜娜走了出去。 时值傍晚,前来苻府祝寿的客人们业已离开,整座苻府却依旧张灯结彩,管弦匝地。阖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里欢度家宴,只见庭中仆从如云、衣着鲜丽;家兵威风凛凛、仪态可畏。婢女们托着鎏金盘匆匆穿过廊庑,庭中牡丹在暮色与庭燎的流光中娇艳欲滴,花下裙裳迤逦、私语交递。“安眉”在廊下静静睁大双眼,兴味盎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人间胜景,不料却仍是碍了别人的眼与路。 “哎,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臭着脸瞪她,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她略一怔,回忆起这刺耳又尖刻的声音,却是愉悦地一笑:“噢,原来是你,多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阿檀愣住,小小书童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就已敏锐地察觉到眼前这胡女与往日不同。莫非是被自己气傻了?否则明明前一刻还被他欺负得缩成一团,现在怎么不见了惊怯,倒生出些富贵逼人的气势来? 胡人身量本就高大,不再畏缩的“安眉”此刻笑盈盈立在阿檀面前,竟使他生出一丝毛骨悚然的惧意来。他不禁后退了半步,外强中干地嚷嚷了一声“你给我识相点”,下一刻却转身气虚地跑开了。 “安眉”粲然一笑,径自往堂中走去。此时堂内青帘半卷、红烛高照,满座男女正把酒言欢,突然看见那胡女“安眉”施施然走进堂来,不禁都有些错愕。 只有冯栗二姬脸上露出点正中下怀的神色来,默默相视一笑。 座上苻公看清堂下人影,面色顿时败坏了几分。一旁的苻长卿亦皱起眉,不解自己明明未曾要求安眉出席,为何她还要贸贸然前来赴宴。最后终是由苻夫人率先发难道:“今日一天都没见你来祝寿,现在还来做什么?” 堂中顿时丝竹暗哑、满座寂然。苻公夫妇面色阴沉地望着堂下人,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默不作声面面相觑,而受邀前来的郗琼琚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苻长卿见此情形心中暗暗恼火,刚想出言回护安眉,却蓦然从她坦然的神色间捕捉到一丝不寻常。这意外的发现令他心中一紧,由着“安眉”走到了人前。 “贱妾蒲柳陋质、羞于见人,未曾及时与家翁奉觞上寿,的确是妾身的罪过。”然后她敛容提衣,趋步上前,从苻长卿案上借了一只酒爵,来到苻公座下盈盈一礼,俯首吟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祝阿翁寿等松乔、福如海渊……” 满座听了“安眉”的祝辞,惊艳之情溢于言表,只有苻长卿一人面色倏然阴沉,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饶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面对这番恭维也不好发作,于是只得拉下脸来,气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为“安眉”看了座。“安眉”又是行礼谢过,这才回身走到冯令媛的下首入座。 这厢冯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对自己的婢女暗中使了个眼色,见那婢女乖乖地点头离开,这才稍稍回转了脸色。不大一会儿,只见几名仆从上前为“安眉”布菜,鎏金盘里盛着鲤鱼脍猩猩唇,最后一道菜由冯令媛的婢女送上来,揭开食盒后竟是一盘杂草。 只听冯令媛掩袖一笑,等众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面前的杂草时,才刻意用拔高的声调讥嘲道:“听说安姬喜欢吃这些,是不是?我特意从庭中薅了些,安姬千万别客气。” 坐在冯令媛左边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盘中一眼,却只是微微抿唇一笑。 一时满堂俱寂,苻长卿在座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令媛,墨黑的瞳人里却暗中闪过一丝杀机。末席上的“安眉”面对这份公然的羞辱,却只是轻声一笑,“您可真是抬举我了。” 看也不看冯令媛一眼,她径自从盘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睐,“贱妾虽仰慕前贤,有心‘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却又怎敢东施效颦?妾身素知贤者当以松竹为志、香草为德,唯有一心爱护苻府这九畹春兰、百亩蕙草,丝毫不敢毁伤。” 冯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这一招,一双杏眼震惊地盯着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辞》名物。”安眉将盘中的杂草一样样辨认出来,然后垂下眼感慨道,“可叹妾有香草之志,却遭善淫之谣诼……冯姬听说我喜欢吃这些,想来不过是误传罢了。” “即便是以讹传讹,今日冯姬之举,也委实无礼。”这时苻长卿坐在榻上蓦然开口,一双眼毫无温度地盯住冯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这样没规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这一次竟也没有偏私,很是严厉地瞪着冯姬斥责,“的确很没规矩,苗圃里的草木皆由园丁辛勤侍弄,岂容你随意攀折?” 冯令媛当即大骇——她万万没有想到,苻府中的杂草竟也能附会出这些名目,偏生这一点点疏漏,竟使“安眉”反客为主,给了她重重一击。 这时“安眉”眼观鼻、鼻观心,心底却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严酷的苻府存活,貌不惊人的杂草就更加不容小觑的。想到此她便微笑着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长卿望去,不料苻长卿却只是冷冷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别处。 可笑的杂草被婢女惶惶撤走,冯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复了喧闹,众人觥筹交错,恣情笑闹,却各自暗怀了许多心事。 当夜半宴散,“安眉”借着疏星淡月的微光独自走回白露园,悄悄在堂阶上坐下。她也不点灯,兀自抬头望着天幕中一钩细细的新月,掏出槐树枝凑到了唇边,“刚刚你都听见了吧?苻府里就是连一株小草,都不是无名无姓的。其实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正是你。” 槐树枝在夜色里隐隐透着些绿光,将一点诡谲的暗绿映入她冰冷的瞳人,她望着前方笑着轻声道:“你明明有五次机会可以不成全我的,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放我出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压根就不配出现在这里,也压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强令他烦扰不堪,也让你自己精疲力竭,没有我们的力量你什么也不是。事到如今你还不信吗?那么接下来我会让你亲耳听到他这样说。” 她说完后,便浅笑着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迎着午夜的南风静静站起身。 这时只听手杖的笃笃落地声由远及近,一只竹纸灯笼照亮方圆三丈,缓缓移进了白露园。“安眉”纹丝不动地凝视着挑着灯笼走近的人,双眼被灯笼发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却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 此 刻出现在白露园的苻长卿没有仆从跟随,他独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双目与面前的胡女冷冷对视,周身散发出的怒气几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园扬起风声鹤唳。 “你不是她。”他终究开口打破沉默,锐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说吧,你这蠹虫,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在彼此针锋相对的一瞬间,却听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双目竟落下泪来,“三百年了,苻郎,我们总算又能相见。” 这一句三百年的说辞像闷雷一样在苻长卿心中爆开,他不禁暗暗攥紧了手杖,对着“安眉”冷冷笑开,“三百年?你当我同你一样,也是怪物吗?”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泪从粉腮上一滴滴滑过,“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简牍上写下一首诗,你的泪落在墨字上,给了我最初的灵气。所以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牵挂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时对着书卷的一颦一笑,落的泪,叹的气,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虚,我的前世还真是个琐碎的人。”苻长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着她问,“那么三百年前,我又是谁?” “被终生幽禁的废太子。当年你的母后受谗言陷害失宠,被暴戾的皇帝废入冷宫,而你也被废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异母弟弟即位后出于嫉恨,下旨将你囚禁在歧王宫,直到你三十三岁郁郁而终。” “陈朝的歧王么。”苻长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从史书中拎出了这么个人物,继而问道,“那么,你叫什么?” “我是你写下的一首诗,本没有名字。”蠹虫微微一笑,“但三百年过去了,陈朝的宫殿早已灰飞烟灭,我的灵气附在一棵千年槐树上,慢慢化成一只蠹虫。如今,我叫杜淑。” “蠹虫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并不介意苻长卿话中的讥嘲,只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岁启蒙、六岁能诗。还记得你作的第一首诗吗——‘逍遥游春空,容与绿池阿。白萍开素叶,朱草茂丹华。’即使我从没出现在你身边,这世上也没人能比我更了解你。” 这时午夜的风吹得灯笼微微打晃,苻长卿在摇曳的光晕里垂下眼,讪笑的口吻依旧不改凉薄:“如果我是陈朝太子让你念念不忘,为何你第一声却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姓苻吧?” “前尘往事已成云烟,你今世托生在青齐苻氏,我已经在心底唤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泪眼朦胧,让人感觉一派情深的模样。 “就算你所言非虚,你是我前世涂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则今生你我并无瓜葛,你这一腔深情,却又与我何干?”苻长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双眸依旧无情,“这前世今生的说法纵然有趣,可惜在我眼里,总是闪现出你做蠹虫时的模样。” 杜淑仿佛被他的刻毒刺伤,浑身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低下头轻移莲步,翩然来到苻长卿面前,“苻郎,你我虽无瓜葛,却早种下因缘。我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艰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为我没有最先出现在你面前,而捐弃我这一番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虫打交道,果然费神。苻长卿身上旧疾未愈,不由便觉得阵阵疲倦袭来。他在庭中随便找了块山石坐下,将竹纸灯笼放在脚边,心中冷然想道:这只大概就是儒士之虫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要说她对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难时她没出现,在他被第四只蠹虫刺伤时她也没出现,一切就可见分晓。 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这道理苻长卿心里明明白白,可是多年来待人接物的经验使他从不轻易透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因此这一刻他也只是在脑中一闪念,下一刻便话锋一转,质问杜淑道:“你要说我无情、你多情,那么前四只蠹虫又是什么呢?” 杜淑一怔,凝视着苻长卿,缓缓回答:“那四只蠹虫是与我一同修行的伙伴,分别由商贾、患御者、纵横家、游侠的精气汇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长卿听罢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说,那四只三百年的蠹虫,才是你应该珍惜的同伴——所谓物以类聚,又何况,你们相守了三百年。” 杜淑闻言垂下眼睑,掩去自己闪烁的目光,低声叹道:“你说得何尝不是,奈何身为蠹虫,必须依附槐树而生,万事都不由己。我们五蠹虽然也曾亲密无间,但被槐神拿去送人救急,说分开也就分开了。” 素来缺乏同情心的苻长卿只顾着问完自己的疑惑,听完杜淑的话后眉头都没皱一下,又接着开口道:“我那侍妾一向胆小怕事,遇上难题就知道吞虫子。今天也不知她为何要放你出来,我且问你,她上哪儿去了?” “她?”听了这话杜淑面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长卿的不依不饶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泪来,“她的魂魄暂时被我压制住了,等过十天我的精魄被这具肉身消耗殆尽时,她自然就会再度复苏。” “喔,十天……”的确与当初安眉的说法相符,苻长卿沉吟片刻后点点头,眼中依旧不见一点同情之色。 朦胧夜色中,杜淑望着眼前漠然无情的男子,终是忍不住啜泣了一声,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从你的墨迹中孕育而生,这份前缘对你来说,难道真的无关痛痒吗?她能比我更懂你吗?你们的身份地位、学识喜好,无不天差地别,总是勉强彼此迁就,难道就不累吗?” 苻长卿闻言一怔,心头像平静的湖面被夜风吹皱,漾起阵阵涟漪。杜淑的话从他的记忆深处勾出了一线丝缕,奇异地牵动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他自己也曾这样说过: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间的犹豫被杜淑敏锐地捕捉到,她不禁又凑近了一些,在灯笼昏暗的光晕中抬头痴望着苻长卿,犹带泪痕的脸显得那样楚楚可怜,“苻郎,你的眼睛在犹豫呢……” 苻长卿目光一动,墨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盯住杜淑,听着她接着往下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呢,苻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她能懂得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她又能懂多少?她和你不相配,你们根本就不合适。”杜淑望着苻长卿缓缓地强调,语气却无比温柔,“这一次她为什么要把我唤出来?就是因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惫,而你给她的感情,不过是出于报偿和怜悯——这不是爱。你需要一个懂你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一句暗示一个眼神,她便能会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历尽艰辛,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和祝福。”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苻长卿心中冷笑着暗想,由着她继续往下讲。 “而我与她不一样。”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视着苻长卿,嘴角弯出一丝浅浅的笑,在潜移默化中煽动人心,“只要你愿意,十天内我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我可以让全洛阳的人都艳羡我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拥有了天下最绝色的女子。” 这条件的确很诱人,并且有了四只蠹虫的经验,苻长卿也相信杜淑能够办到她所说的一切。这一刻他仿佛又将自己置身于公堂之上,收敛了所有爱恨喜怒,只在心中冷静地计较——既然他与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虫已然附身,那么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利用这只蠹虫为他们披荆斩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缓和下语气,佯装因她的话而动摇,将信将疑地问道:“如果十天后你就会消失,你就甘愿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为她做嫁衣,而是为我自己。”杜淑望着苻长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苻郎,这十天内哪怕你只有一次心动,都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苻长卿双目一动,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内心深处万千算计波澜壮阔,最后只化作春风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着他,如释重负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满意足地漾开。 这时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尽,白露园里一片昏暗。苻长卿在黯蓝的夜色中缓缓拄杖起身,离开白露园前与杜淑告别,口气轻松而愉悦:“十天时间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给我怎样的惊喜。” 杜淑对着苻长卿盈盈一拜,噙着笑意目送他远去。 当白露园里再度静谧无声,杜淑低头掏出槐树枝,施施然向庭边走去:“刚刚你都听见了吧?我讨他欢心,只需要一席话……你已经明白了吗?你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我与他才是神仙眷侣,我要他爱我爱得高枕无忧,我会让全天下人人称羡。我杜淑,会成为这一世的绝代红颜。” 说完,将手中的槐树枝一把抛出,扔进了廊下的沟渠。 此时夜阑将尽,天光开始蒙蒙亮起来。杜淑站在廊下看着槐树枝随着流水缓缓远去,明媚的双目中俱是寒意:“不过他说的没错,我最珍惜的,的确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第十四章 水远山高 槐树枝在渠水中载沉载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顺着水流离开了苻府。这一路从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树枝出了洛阳一路流落到旷野上,最终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溪流中捞出。 “哎哟,这不是我的手指吗?!”槐鬼笑嘻嘻举起槐树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惊喜。 柳鬼不悦地避开四溅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肠吗?”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径直将树枝凑近耳边,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嘴脸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懒洋洋嗤笑一声,却见槐鬼一张俊脸忽然露出错愕的表情,迭声嚷嚷道:“哎?怎么是你在里面,来来来,等我放你出来,出来说话……” 说完他忙将树枝送到唇边,对着吹了一口气。谁知树枝除了隐隐发光,半天也不见动静。槐鬼纳闷,紧着又吹了一口气,却被柳鬼出言阻拦,“别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没穿衣服,你硬把她唤出来,到时候就听她哭吧。” “也是啊。”槐鬼冲着树枝恍然大悟道,“你离魂时当然不会带走衣服的精气。走,帮你找套衣裳去!” 时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旷野上正有一行人马欢声笑语地走过缓坡,一位少妇骑在马上与侍儿谈笑时,一身杏红色的绉纱裙竟霍然褪色腐朽!众人被这异变吓得失色惊叫,正乱成一团时,不远处槐鬼却奸笑着转到树后现形,身旁柳鬼不时偏头回望,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喜欢那种款式?真是俗之又俗!” “俗屁!你懂什么,大俗即大雅没听说过?”槐鬼又是一记白眼,一转脸却又眉花眼笑,“红色多好看。” 二鬼耍贫嘴吵得正欢,这时槐树枝中猛然坠出一团青光,光团中现出一个身穿杏红色纱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现身的安眉。只见她一脸沮丧地跌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数月不见,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槐鬼看见安眉颓唐的眼神,立刻摸着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爷才在茉莉仙子处宿醉了几日,没想到就让那些蠹虫闹翻了天……”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宿醉?分明是调戏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脚水。”一旁柳鬼凉凉微笑,戳穿他的谎言。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么洗脚水……”槐鬼小小声争辩了一句,脸倏地红了起来,又赶紧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一本正经地望着安眉问,“你找到夫君没?” 安眉一听这话就掉下泪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 “哎呀,你这叫什么状况?”槐鬼转了转眼珠,掐着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来,“嗯,那五只虫子倒是没坏事,你不是找着夫君了么,还是贵婿呢!” 安眉一怔,一边摇头一边拭泪道:“不,不是,唉,是我没用……” 她本想按捺情绪,可今次见了槐鬼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眼泪越拭越多,最后竟梨花带雨哭个不停。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见了连连咋舌道:“咦?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一上来就哭哭啼啼的?” 这时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没用。”安眉闻言连连摇头,却怎么都没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说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着脑袋打量她半天,紧抿的双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说,来,跟娘家人说说,是不是你那贵婿欺负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说法惊了一跳,傻愣愣盯着槐鬼说不出话来,倒是柳鬼及时宽慰她道:“没事,他在说笑呢,你就当他发疯。” 柳鬼的话让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泪,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说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听她这样说,怪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可别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树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望着面前连抓耳挠腮也不失仙风道骨的男子,实在没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呢,村里人都说……” “村里人说啥你就信啊,他们懂什么。”槐鬼讪笑一声,在安眉身边蹲下,点点她脑门,“想不到那些蠹虫还真有点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虫霸占了,那我陪你走一趟洛阳吧。” “不。”安眉瑟缩了一下,露出满脸的惊怯,不争气地直摇头,“我怕……我不想见他,我乱得很。” “你怕什么?”槐鬼对安眉的窝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个鬼,难道还要糊里糊涂、胆小怕事吗?” “是吗?”安眉吃惊地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槐鬼得意地笑起来,高举起右手给安眉指了一处树梢,“你看见那枝树梢了吗?你现在心无杂念,一心想着‘我要去那里’,试一试。” 安眉点点头。她一向听话认真,做事又心无旁骛,因此盯着树梢才看了一眼,整个人竟像一团红云般,倏地飞上了枝头。这不可思议的变数令她不禁攥紧了树枝,高声惊叫起来,把下面的槐柳二鬼逗得下笑个不歇。 “哈哈哈,这下你知道鬼与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随风而起,将浮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安眉从树枝上拽开,流云般滑上天空,“别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听他这样说,这才提心吊胆地睁开双眼,望着地面不住惊喘道:“我竟然飞起来了!天哪,我从没有看得这样高过!” 她只觉五月的山风卷着花香透体而过,大地广袤长空高邈,让她的世界霍然开朗!她看着燕子穿过她的胸膛、丝丝阳光映着她却照不出半点影子、轻软的云絮涌进她的身体再随风而散,这些全新的体验,每一样都叫她兴奋不已。 “你还可以飞得更高呢。”槐鬼笑着将安眉拎到更高处,扯了些云絮踩在脚下耍帅,临风西顾,然后长啸了一声,“走,我们去洛阳!” 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个洛阳城都在准备着过端午,京畿上空浮满了菖蒲、艾叶、苍术、白芷以及雄黄酒的味道,结果还没飞进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将她的魂魄又收进树枝里去,自己则仗着法力高强,与柳鬼一同寻到了苻府。 “敲门还是私闯?”老柳歪在云头上,问槐鬼。 “当然是敲门!”这出兴师问罪,可是和男一号正面交锋,一定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仙风道骨。槐鬼在云气中煞有介事地整顿衣冠,扮作个清俊道士模样,兴冲冲地在苻府门前现身。 苻府小厮已见惯了逢年过节上门来打秋风的道士,就算槐鬼长得面皮白净风流体面,也不过丢了个白眼过去而已,“道长,我府上已请了清虚观的道士来打醮了,您请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尘,对那小厮故弄玄虚道:“小兄弟,我可不是来打醮的,你去对你家公子说,贫道是为蠹虫而来。” “什么蠹虫?”那小厮听不明白,不愿意为槐鬼通报,“你这道士,休要跟我胡闹,我家公子一向待人严苛,你别害我进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见他不耐烦,当下二话不说,右手往空中一捞,那小厮脑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见了,“我对你客气,你倒跟我啰嗦,快去通禀,不然不还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脸都白了,嗷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进门去,找到张管家后连声喊门外来了神仙。此时苻府的后院正是鸡飞狗跳——苻长卿正在为寿宴上的风波跟冯令媛算账,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齐的一座庄园,配给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婆娘。 冯令媛跑到澄锦园寻死觅活,苻长卿却不为所动,兀自冷笑道:“你在寿宴上玩那些花招时,怎么就没顾虑到触怒我的下场?你若是圣上赐我的正室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御赐的侍妾就敢嚣张至此,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时张管家领着小厮来找苻长卿,正瞥见蓬头散发的冯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内心全无半点同情,只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对苻长卿通禀。当悄悄将“蠹虫”二字说出口时,却见自家公子倏然变了脸色,沉声道:“去请他来。” “有怨气!”槐鬼刚一踏进澄锦园,便四下张望着嚷嚷道,“好强的怨气啊!” 苻长卿冷眼看他装疯卖傻,径自不悦地开腔,“道长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顾在庭院里四下打转,最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鱼潭,摸着下巴啧啧称赞道:“苻公子,您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连,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风流债不少……” 苻长卿被他气得哭笑不得,遣散下人后阴着脸道:“你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你为何会知道蠹虫?” “因为那些蠹虫,是我给安眉的。”槐鬼相当爽快地承认。 苻长卿见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脸色不知不觉又坏了几分。他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槐鬼,沉声质问道:“你就是那槐神?” “对。”槐鬼讪笑一声,眯着眼和气地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这么称呼。” “我不会同那女人一样傻的。”苻长卿冷笑一声,傲然睥睨他,“说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一时之间在这景致如画的庭院里,真是云停雾敛晓烟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虫来见我吧。”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吗?”苻长卿一向不是善茬,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倒是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吗?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往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也好歹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轻佻地信口道来,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盯着苻长卿,看透了他的想法,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既然你要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候来见蠹虫,到底打算如何?你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直接去找她,却来见我?” “特意照人间规矩来见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槐鬼又眯着眼笑起来,和气中透着点狡黠,“安眉是个好姑娘。” 苻长卿暗暗攥紧了手杖,不知为何,看见槐鬼神色中的殷殷关切,就是感觉不爽,“今日随你装神弄鬼,我苻府都拦不住你。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让安眉回魂,我虽无可奈何,却并不想答应。” “啊?”槐鬼没料到苻长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吃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想答应?” “我需要那蠹虫为我做一些事。”苻长卿皱着眉回答,不在意槐鬼微变的脸色,径直往下说道,“而这些事,安眉她办不到。” 槐鬼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糟,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他左袖中青光一闪,一团杏红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当满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后,苻长卿看清地上的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脸色也不禁一变。 时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而轻灵,半透明的身体无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却也因为光照充足而显得生机勃勃,看上去并不骇人。由于端午时节到处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浓浓的瑞气冲得直打晃,越发显得虚幻娇弱。 安眉跪在槐鬼脚边,抬起头讷讷望着苻长卿,凄然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薄泪,令他心底一慌,不知如何应对。 也许是关心则乱,苻长卿在她受伤的目光之下,竟有些无地自容。他心里也清楚 自己一套凉薄的说辞给他和安眉之间带来了麻烦,想要改口澄清误会,却见她对槐鬼流露出信赖的神色,于是心头又窜起一股怒火。 她的不期而至给他带来猝不及防的狼狈,连同心虚、懊恼、不安、气愤,一时齐齐涌上心头。苻长卿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心慌,简直就像个束手无措的稚龄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姿态,用往日信手拈来的傲慢与刻薄,为自己的恼羞成怒戴上一层面具。 于是他盯着已然受伤的安眉,竟语气冷硬地质问:“你可记得在荥阳时我叮嘱过你什么?蠹虫邪性甚重,不可再用。” 他字字先发制人,说完又隐隐后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虫闹出的祸事,且不提它险些使我丧命,你也曾答应过我将那蠹虫处理掉,今后遇到困难都会靠自己撑住。”——他竟然翻旧账,他为什么要翻旧账?如此不入流的招数,他在官场上都不曾用过。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伤心,然后在那个槐树鬼平静淡然的目光下,由着自己继续言不由衷地伤害她:“老实说,你这一次吞蠹虫,我不是不生气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非要那样做,只为了在寿宴中出个风头吗?还是你觉得,一时借来的才学能够靠得住?你连《千字文》都只能背个开头……如果我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能领会,那么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也无计可施了!” 随着唇齿间肆意的宣泄,苻长卿却觉得自己泥足深陷——为什么心中的怒火会遏制不住?为什么平日的牙尖嘴利,搁到现在却会越说越没底气?如果抢白的结果是言多必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苻长卿后退半步,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惹他疼的似乎是旧的伤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安眉在苻长卿的目光下无地自容地蜷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言语,她身旁就已冷不丁响起了一声嗤笑。 “我说你啊,还真是不懂女人心。”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开嘴,很不给面子地讥嘲,“啧啧,亏你还是名动洛阳的贵公子呢,怎么连哄个女人都不会?瞧你语气有多冲,口齿有多涩!” 槐鬼露骨的鄙视刺得苻长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会哄女人开心,我也从不认为,需要为这种事费心。在苻某看来,女人不过是种无知美丽的摆设。” “可她对你而言,明明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吧?”槐鬼笑嘻嘻的一句话就戳穿了口是心非的苻长卿。 一瞬间苻长卿只觉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这条胡同其实一直筑在他的心里,他能够容忍其存在,却绝不乐意在此时此刻被揭穿,更不想因为槐鬼的一句话而乖乖入瓮!他带着被人识破的羞恼犹自嘴硬道:“有什么不同呢?苻某从不认为,对妇人之爱,可以脱离美貌而存在。” 这一句话不计后果、伤人太过,连槐鬼都听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浅笑着叹息一句:“她比别人的好处,不过是多了些坚持。” 她比别人的好处,他又岂能不知?何需这不相干的家伙来点拨!苻长卿心中发堵,一口闷气无从发泄,竟转嫁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安眉身上。 “坚持?”苻长卿垂下眼,望着安眉惊怯的双眼,带着怄气冷冷地反问,“一次又一次借助别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谓的坚持?” “大人,是我错了。”这时安眉终于开口说话,发颤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后的失落,竟没了往日唯唯诺诺的柔顺,“大人,您说的全都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答应了您要处理掉蠹虫,却没有把树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虫曾害您受伤,最后还选择吞下它;也是我答应了您要撑住,却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没有见识也没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觉得走到了绝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纵容坏了的苻长卿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态度,一时竟不能言语。 “这样算来,我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次绝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对不对?”安眉站起身,哀伤地凝视着苻长卿,喃喃自问,“是不是这条绝路,我早就不该坚持了?就像大人您说的,没了蠹虫,今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就像她说的,她讨您欢心只要一席话,而我拼尽力气也仍没有出路,我根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什么死都不愿回头?明明两个人都无比疲惫,是不是她先不坚持了,他也就能解脱?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云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飞升起来,红云般轻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长卿见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却见槐鬼连声喊着“坏了坏了”,跟在安眉身后腾空而起,转眼就已鬼影杳绝。人鬼殊途,苻长卿心下虽急却只能无奈地停下脚步,疲惫地退回廊边坐下。 罢了,苻长卿倚着手杖颓然想,反正十天后,她就回来了…… 另一边云头上,安眉兀自躲在云中哭个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挠腮:“哎,我说你,连蠹虫都还没照面呢,你就败阵逃跑,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窝囊的鬼!” “他……他都说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虫帮他做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见她?”安眉抱着云哽咽道,“不见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没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红着眼俯瞰云下遥远的洛阳城,轻声嗫嚅道。 槐鬼听她这样说,也只好陪在她身边坐下,提高声音给她打气:“说的也是,不如趁现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潇洒一回,是吧,老柳?” 一旁柳鬼卧在云头上斜睨槐鬼,不动声色地道:“刚刚我可都瞧见了,真不愧是千年朽木,果然是一把煽风点火的好手。” “你看你说的。”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刚刚我可没有煽风点火,我就是开开玩笑……” “……你还真会开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开玩笑。” 槐鬼浑身一激灵,赶紧哈哈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从云中拉起安眉的手道:“来来来,不如我带你去逛逛人间。”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钩魂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四处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默不作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共存于一世,但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娜娜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悉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能看得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光点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驱邪的香气热辣辣窜进了五脏六腑。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按在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这样的身体,得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 苻长卿径直进入,面对着杜淑坐下,抛开寒暄开门见山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有成竹在胸。”杜淑也不行虚礼,低头整理了手边的文稿,递到苻长卿面前。 苻长卿拈起一看,“论女诫”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哗众取宠,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吗?”杜淑意有所指地笑起来,一时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长卿听出她话里的暗讽,神色一凛,不再小觑杜淑,当真将她的手稿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脸给了一句评价:“你这论调倒挺新鲜。” 杜淑笑着低下头,将手稿翻了翻,轻声念出开头,“大凡世间女子,立身之法,唯务清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则虽有德言容功,犹不能擅专房之宠,何也?” “盖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重难轻易者也。”苻长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没作任何反驳,“你打算将这篇文章传抄出去?然后靠这惊人言论名噪洛阳?”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举虽然的确惊世骇俗,却能保证一炮而红。到时若是遭人诟病,我还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来,足可力挽狂澜。” “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争议出名,何况你的文章的确有几分道理。相信届时若有人驳斥,也会有人出言维护。”苻长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会为你铺路。待会儿我送些闺中用的笺纸来,你将《论女诫》誊写一份交给我,我等着瞧这场热闹。” 杜淑但笑不语,静静看他离开白露园,视线才又移回纸上——这文章岂止是有几分道理,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论女诫》中直指男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然后又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宠之术,即“变易为难、变旧为新”,最终为那些失宠的正室们,达到“变憎为爱”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这位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共患难时萌生的感动,在共富贵时能维系多久?他超乎寻常的坚持,有几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由世俗难容的压力催生,作为后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间,却听堂外又传来动静,来者竟是苻长卿的侍妾栗弥香。只见她姗姗走进白露园,这一次却不敢再横冲直闯,而是站在堂外亲切地笑问道:“妹妹在吗?” 杜淑目光一动,懒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却并不请栗弥香进来,而是靠着楹柱斜睨她,漫不经心地还以一笑:“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有个姐姐了?” 栗弥香似是对杜淑的轻慢浑然不觉,兀自望着她莞尔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来后到,你自然得叫我一声姐姐。” 杜淑闻言挑了挑眉,趿着鞋走下堂阶,径自踱进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这样,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弥香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悄悄拉近些距离,才停下脚步对杜淑轻语道:“过去冯姬妒忌妹妹,对你做了些龌龊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宽宏大量,别再记恨。如今冯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边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们姐妹也该和睦相处,才能同心协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说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着头一笑,张开十指,看着掌中鲜红的花瓣细细碎碎洒了一地,眼波却是乜斜一扫,直直盯住栗弥香,“姐姐要借刀杀人,妹妹就顺水推舟,好个同心协力。” 栗弥香闻言一怔,不禁骇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瞪着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杜淑巧笑倩兮,眯着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 已经借着我除掉了冯姬,现在又来假意示好,那这次又是想借谁来除掉我呢?” “妹妹你误会了。”一瞬间栗姬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她目光游移到别处,说话的口气也不再柔和,“今日我来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无意与我结交,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千万别再说什么借刀杀人的话,红口白牙地含血喷人,有什么意思?” “我有没有含血喷人,你自己最清楚。”杜淑这时走到栗姬跟前,几乎与她面贴面站着,口气缓慢而又充满威慑,“只是妹妹我现在要借刀杀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说罢她冷不丁抓住栗弥香的右手,一言不发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弥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寒意,她急着抽身离开,而面前这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纤纤五指竟能将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时挣扎不开。 焦急的栗弥香不禁使出浑身力气,慌乱一推,就看见“安眉”轻飘飘倒在了地上。这一推她并没觉得使出多大的力气,得到这般结果使她有些愕然,却也松了口气。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却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弥香面对眼前的变故,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退开一步说些狠话,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她大惊失色,立刻白着脸回过头,正看见苻长卿拄杖站在内庭月门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笺纸,也在好奇地注视着她们。栗弥香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掉进了“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头对着地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搀扶,“我羡慕这园子里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亲自为我摘啊,看这苔藓多滑……” 杜淑听了她的谎话,紧抿的嘴唇扭出一丝笑,也不出声,只是将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栗弥香离得近,恍惚看见她眼中青光一闪,吓得她赶紧甩开手踉跄着后退。这时苻长卿也已走到她们跟前,沉着脸责备栗弥香道:“你来这里胡闹什么?下去。” “不,我没有……”栗弥香意识到自己处境凶险,不甘心就此被苻长卿“定罪”,“我只是来看看她,没别的意思。” 苻长卿哪会相信她这一套,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 眼前这一幕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又要恼火安眉受了欺负,而如今,他清楚面前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里这样怅然想着,苻长卿脸上不禁滑过一丝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对上杜淑懵懂茫然的双眼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间他以为是安眉回来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间迅速洇出的暗红色血迹时,片刻怔忡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立即甩开手杖将杜淑打横抱起,发疯一般冲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来!” 太医呢?稳婆呢?婢女呢?怎么一个个都不来?!他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样着急过,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蓝色的尖锥,深深扎进他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人头一次散乱了视线,眼前茫茫然滑过无数纷乱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恻隐叹息的,却都是与他无关的众生相。他被人从室内推到堂外,一直这样傻愣愣站着,直到压抑的暮色将他的视野一并沉于灰暗,直到点点烛光跳入他空洞的眼帘,一直嗡嗡作响的双耳中才听见太医一声苍老的叹息,“苻大人请节哀。” 这句话沧桑哀戚,像是从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语,在他空落落的心头一遍遍回荡。许久之后,苻长卿恍恍惚惚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许久。左腿上传来隐隐刺痛现在才让他有所感觉,提醒他任性抛开手杖的下场。他随即踉跄了一下,借着阿檀的扶持颓然坐在廊下,铁青的面色始终不曾缓和,像覆着一层寒霜。 一直守在苻长卿身旁的阿檀看着自家公子伤心,咬着唇不言不语,眼睛、鼻子却早已悄悄发红。 “没了也好。”许? ??之后苻长卿终是开腔,平静的面色死灰一般暗淡,说出的话字字无情,又字字透着凄凉,“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嫡长子的名分。” 这忙乱的一夜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熬,自少爷进入内室看望安姬后,被拒于门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于白露园和主宅之间,由着苻夫人事无巨细的盘问。也因此,这一刻他才会拎着夫人为少爷准备的食盒跑过长长的穿廊,直到在堂前才停住脚步。 这时堂内肃静得鸦雀无声,阿檀赤足立在檐下听鸽子咕咕地叫声,在张管家的示意下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悄悄掀开帘帏张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帘缝中闪动,先是落在少爷纹丝不动的背影上,而后又滑向锦帐半掩的床榻——榻上躺着他一直瞧不顺眼的女人,三四个婢女和稳婆正在围着她打转,也许是因为疼得太厉害,不时还可以听见榻中传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帘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走到苻长卿身后跪下,小声叩拜道:“少爷,夫人叫我来送饭,嘱咐您别太劳神伤身。” 说完他战战兢兢抬起头,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苻长卿冷峻的侧脸。随着少爷的沉默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 这时张管家忽然走进内室,令人难捱的僵局才终于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计吏从刺史府赶来送消息,现在正在堂外等着呢。” 苻长卿听见公事回过神,却仍是心烦意乱地皱起眉,“什么事这么急,让他回去明日再禀。” “似乎是关于大兴渠乱匪的,听来人说,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张管家望着苻长卿略提了两句,不希望少爷因为私情耽误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紧急,您还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长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闪,在阿檀的搀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顾好安姬,我同计吏出去一趟,明天会直接从刺史府上早朝。” “是。”张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内室。 直到这些要紧的人物全都离开,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来,这时瘫软在帐中的杜淑悄然张开双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闪烁。她翘起嘴角想弯出一丝笑,可是下腹传来的剧痛过于强烈,使得她的一张脸越显苍白。 凡人的身体果然很脆弱,杜淑无奈地想,她实在不该这样穷折腾的,不过好歹也算给未来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徐州,徐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此时的安眉和槐柳二鬼飞了一天一夜,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阳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树上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安眉,好奇并关心地问:“怎么?肚子还是疼得厉害吗?” “嗯……”安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哎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该是这个日子……” “不管是怎么回事,先吃了这个吧。”这时老柳忽然从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现身,手里拈着朵紫光潋滟的灵芝,递给安眉,“给,毕竟大老远来趟九嶷山观光,因为肚子疼扫了兴就不好了。” “哎呀,这可是千年灵芝。”槐鬼看见灵芝顿时两眼放光,一骨碌从梧桐枝上爬起来,羡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见色忘义!”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柳鬼仰头看着赖在梧桐树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着脸冷笑道,“你光看着她不舒服有什么用,还不如花点时间找找仙方,九嶷山到处都是灵芝瑞草。” “真的吗?”槐鬼盯着安眉一点点啃食灵芝,自己也涎皮赖脸地跟老柳撒泼,“我每年都来三次九嶷山,怎么从来没见到这些好东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点,什么宝贝也寻不到。”柳鬼斜睨槐鬼一眼,面露鄙视,“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灵气,就要往深山绝谷里走。” 槐鬼顿悟,当下偕同恢复了元气的安眉,跟着老柳一起走进飒飒摇动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着露水好奇地东张西望,蓦然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她辨认不出是何种乐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叹:“真好听。” “当然好听,那是舜池的神妪在弹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着安眉穿过斑斑泪竹,来到雾岚深处一眼碧绿的水潭边。 这时只见四周峰峦如聚,戍卫一般刺向青天白云,守护着脚下静谧的寒潭。一位白发老妪正坐在潭边拨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鱼跳波、瘦蛟起舞,无数鸟雀盘旋在山谷之中。槐柳二鬼相视一笑,悄悄走到潭边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迹,几乎受宠若惊,便跟在槐柳二鬼身后,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一开始她害怕露水沾湿裙子,刚想低头整理衣裳,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做了鬼哪里还会弄湿裙子呢?安眉无奈一笑,目光一动,竟发现身边草丛里藏着许多鸟蛋。穷人本性做鬼也难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鸟蛋,却被槐鬼小声阻止:“舜池边的鸟蛋可不能捡,拿了会迷路的。” 安眉脸一红,立刻乖乖将鸟蛋放下,又见槐鬼抬起手来向上一指,轻轻对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闻言,在越弹越急的箜篌声中茫然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仞险峰出神。这时空谷百鸟翔集,峰顶上雾岚连着流云,都在灵动的箜篌声中随风滑过。安眉仰望着万丈光芒在岩壁上绘出流动的云影,双目被峰顶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泪盈眶,她禁不住低下头,俯看着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龙从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过,粉红色的桃花鱼像点点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异的幻境为安眉带来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开,充满了豁然开朗后的欣喜。 这时一旁的槐鬼递给安眉一杯木兰露,弹罢一曲的神妪也姗姗来到群鬼面前,苍老的手指慈蔼地抚过安眉的鬓发。林间妖艳的山鬼们纷纷从四周现身,带着与槐柳二鬼久别重逢的亲热,齐聚在箜篌涟漪般的余韵里欢饮。安眉听过舜与湘妃古老的传说,若有所思地捧着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为什么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觉得这样很奇怪吗?”槐鬼听见安眉的低语,呵呵笑了几声,“世俗世俗,人世间的许多安排,都俗得很。为什么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为天、女子为地,是我从小就听从的教诲,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随便认同槐鬼的说法。 她认真的态度把一众鬼怪们都逗笑了,旁边的柳鬼故意插科打诨道:“那好,我问你,你们小泽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谁是天,谁是地?” 这问题可是把安眉给难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道:“公主是天,我们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闻言大笑起来,牵起安眉的手带她飞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给绕糊涂了吧?” 安眉在飞升的途中被山风吹得险些睁不开眼,好在她早已习惯了飞翔,整个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巅晴好的风光之中。载着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云轻快地掠过群山,不一会儿,辽阔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块块整齐的麦田。安眉对庄稼有着一股本能的热爱,她趴在云中俯瞰着即将成熟的农田,又看见针尖一般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不禁感慨道:“从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没错,从这里看,每一个人都很渺小。在田间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里的人,说到底,又能有什么不同呢?”槐鬼一边笑着,一边将云头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 说着他便令白云飞近地面,这时云头正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来两家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这两家丧事一家办的豪奢,一家寒酸,寒酸此刻正战战兢兢让在路边,给另外一家热闹而庞大的队伍让路。然而在另一条路上,这两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静地跟在牛头马面身后,身上一样缠绕着沉重的勾魂索。 原来黄泉路上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殊途同归。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里模模糊糊悟出点什么,却又没法理清。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这样看,每个人都一样。” “嗯,你还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点点头,懒懒在云中翻了个身,“所以说,别再忧愁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点地位、有点钱吗?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法完成的心愿?在这个时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听了槐鬼的话,当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地点点头:“有的!我一直想回家乡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来,悦耳的嗓音里包含着亲人般的宠溺,驱散了安眉心中潜藏的阴霾。 第十五章 风华绝世 短短三天,一篇《论女诫》在洛阳闹得沸沸扬扬,引得无数妇人争相传抄,三三两两聚在闺中诵读谈论。这些长年与美妾妖婢作斗争的贵夫人们,第一次将尖锐的矛头指向她们喜新厌旧的丈夫,纷纷按照《论女诫》中的观点,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宠方案。 仅从纸面意思来说,想扬眉吐气的正室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贤淑地将丈夫们推向美人的怀抱,纵容他们在外面尽情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同时自己则衣着朴素、辛勤持家,并将丈夫们拒于绣榻之外。直到丈夫们诧异不安或者快忘了她们的长相时,才挑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惊艳登场,重新引起丈夫们的注意。接下来是一系列的心理战,正室们可以故作冷淡、以退为进、欲迎还拒,一点点对回心转意的男人们施予芳泽,直到全然吊起他们的胃口,同时自身再潜心修习媚术,最终将丈夫的一颗心牢牢拴在自己身上。 实现这样的计划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且勇气、毅力、恒心一个都不能少,然而《论女诫》全篇语带煽动,道理分析得丝丝入扣,步骤详细并且缜密,又使得女人们不得不由衷信服,进而鼓起勇气去尝试。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整个洛阳的男人们不论俊丑贫富,都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励他们出去冶游。很快《论女诫》也传到了他们手中,在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读之后,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终能不能将自己征服,总之事态的发展对自己绝没坏处,那么顺水推舟地出去放荡,何乐而不为呢?众人安下心后,顿时陷入一场迷乱的夏日狂欢——趁自家夫人没有改主意之前,还是先尽情地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吧! 如此一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自然都会想知道写出《论女诫》的人是谁。于是消息不胫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最近纳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个有着低贱的胡人血统却才高八斗的大美人。 在安眉声名远播之后,《论女诫》自然也传到了苻公手里,这篇离经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无法想象,这样一篇煽动正室们和低贱的妾室争宠的文章,竟然能够瞬间蛊惑所有的人,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本末倒置更哗众取宠的事吗? 就在苻公被激怒发作前,“安眉”竟然又抛出一篇《事舅姑》,措辞温婉娴雅,一时也被人传抄开去,引为待嫁女子的闺中教条。文中提到“侍奉阿翁当谨言慎行,不敢直视、不敢随行、不敢对语。如有使令,当听其嘱咐,不可违逆……”这几句话生生打动了脾气死硬的苻公,让他再没有话说。 此时白露园中,杜淑信手写完一首闺阁诗,吹干墨迹后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红色的笺纸半遮住脸面,懒懒躺在榻上喘气。小产后的身体尚未复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时间躺着休息,身子却仍旧羸弱乏力。 想起《论女诫》在洛阳的风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对凡间女子的愚蠢实在无话可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一个男人来全心爱护呢?与其和女人争宠,还不如……她微微沉吟,继而冷笑,片刻后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带着诗稿慢慢往澄锦园走去。 这一段路杜淑走得极慢,却没有令白露园的婢女来搀扶,虽然现在她在洛阳是红人,但在苻府却始终是形单影只。过去是没人乐意搭理,如今是没人敢来逢迎——这位忽然开窍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们看来,总透着一身令人望而却步的鬼气。 比起尚有情郎怜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况其实更堪怜,然而她从不曾露出一丝胆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着独来独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进澄锦园,杜淑在婢女们通禀后脱屐进入内室,满面春风地走到苻长卿面前。 自从她小产之后,眼前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无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旧温顺地行礼,在落座后将一叠诗稿递到苻长卿面前,低垂的双眼状似不经意滑过案牍,可在瞥见调查大兴渠乱匪的卷宗时微微一顿,不过很快就又淡然移开目光。 苻长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将卷宗合上,拈起她写的闺阁诗扫了一眼,在读到“路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一句时,心里实在觉得精彩,嘴上却仍是讥诮道:“如今你已经够出名了,有这闲工夫,还是保养一下身体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气。”杜淑笑笑,不理会苻长卿的讥嘲,径自戏谑道,“世人浅薄,总是很健忘的。” 她的论调虽然偏激,却正合苻长卿一贯的想法。因此他终究忍不住会心一笑,随即讪讪移开目光,不再反驳。 二人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这时阿檀恰好走进内室,跪在两人面前行过礼,脆生生地替张管家传话:“少爷,昭王爷与季鸿胪上门来做客呢。” “季子昂?”苻长卿一听见这个人就不舒服,顿时沉下脸将诗稿往案上一丢,冷哼了一声,“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季鸿胪如今与昭王爷过从甚密,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少爷就委屈一下去应酬应酬。”按说阿檀早习惯了自家少爷的口无遮拦,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却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劝阻道,“人多嘴杂,少爷切莫随便说话。” 阿檀对苻长卿说这话时,婢女们正在外堂烹茶,内室中只有杜淑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苻长卿因着书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么还信口道出心里话?是应该自省的。 “你倒胆大,竟敢教训我?”苻长卿讪笑着拍了一下阿檀的脑袋,然后在他的扶持下慢慢站起,“罢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宠,我可得罪不起。” 说完苻长卿便缓缓往外走,自从杜淑小产那日他就不再用手杖,何况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还未复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临出内室前苻长卿偶然回过头,恰好看见杜淑动作艰难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举一动都曾牵动他的心,苻长卿略一犹豫,心底终是不忍,于是在转身离开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行动不方便就慢些走,没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着苻长卿匆匆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嘴角不禁弯弯翘起。此时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头,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着四下无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开……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这句评语传遍天下,除了当事人不以为然外,其实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来,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爷,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极出色的。 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蚕眉凤目、直鼻权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矫健的七尺之躯,和时常流于轻狂的苻长卿相比,倒也的确当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面对季子昂的登门造访,苻长卿却根本不以为意,径直迎向被众人簇拥的昭王爷,翩翩然行下礼去:“殿下光临寒舍,苻某接驾来迟,请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请起,快请起。”当今天子的三弟昭王乐呵呵扶着苻长卿起身,面带促狭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气色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温柔乡里好入眠啊……” 苻长卿听见昭王口吐亵词,心头便猛地一沉,隐隐生出些不安的预感来。这时苻公已陪在昭王身边,听了这话脸色阴沉地盯了儿子一眼,才又毕恭毕敬地引着昭王与季子昂一同进入客堂。焚着名香的客堂内早有娇美的婢女们在等候,这时便盈盈来到众人座前,细声细气地侍奉茶食。 满座宾主相谈甚欢,大家从国事谈到风月,一直都是兴致高昂,只有苻长卿一反常态地默默端着茶碗,两眼盯着地面出神。果然没过多久,昭王就在谈笑中坦陈来意,一边抚着微微腆出的肚子,一边朝苻长卿满脸堆笑道:“听说足下最近纳了一名侍妾,号称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长卿闻言心中一惊,墨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却转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着对昭王敷衍道:“殿下说笑了,微臣纳的侍妾,不过略读了一点诗书,又怎敢妄称才女?” “仅靠一篇《论女诫》名动天下,她到底有没有才气,可不能任由足下抹杀啊。”昭王不依不饶,脸上笑得一团和气,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对这位传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容,不如足下请她出来会客,如何?” 昭王此言一出,堂中诸人顿时噤声,尴尬得面面相觑。 苻长卿沉默了片刻,脸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婉言推辞道:“安氏区区一介女流,怎当得起殿下如此抬举?只怕她出乖露丑,有辱尊驾。” “哎,苻大人过谦了,安姬的才华世人有目共睹,字里行间的锐气丝毫不输男子。如今妇人间也推崇林下风气,争相与士大夫论学清谈,苻大人又何必胶柱鼓瑟?”这时季子昂笑着放下茶碗,与昭王相视一笑,眼中的默契丝毫不加掩饰,“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抛头露面,不如在堂中设下屏风,令安姬在屏后与昭王作谈,苻大人以为如何?” 季子昂轻佻的笑容令苻长卿心下大怒,他寒着脸兀自沉吟不语,使得堂中气氛十分尴尬,这时座上苻公却突然开口道:“季鸿胪说笑了,区区一个侍妾,怎么就金贵得见不得人?只管请安姬出来见客就是。” 苻长卿听见这话心里一下懵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盯住父亲。苻公却冷着脸正眼也不看他,径自吩咐左右道:“来人哪,在堂中张设屏风,去白露园请安姬过来见客。” 十二扇描画着金碧山水的云母屏风很快在堂中设下,昭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只等着会一会传闻中的美人。 这时满堂静谧,只有婢女在缓缓打扇,带起夏日轻软而慵懒的风。片刻之后,堂外传来细碎的佩环瑽瑢之声,一阵似檀非麝的香气悄然渗入堂中原有的香气,随着众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浅入深地撩拨,挠得人心头发痒。 在昭王的翘首期盼中,随着婢女们一声通禀,一道纤细的女子侧影如染上宣纸的淡墨一般,缓缓晕上屏风半透明的绢面,在绢面明丽的金碧山水间袅娜下拜,声清如莺:“贱妾安氏,见过诸位大人。” 昭王饶有兴味地盯着屏风上淡如轻烟的影子,半晌之后才清了清嗓子,和气道:“快快请起。” “谢大人。”屏后女子盈盈起身,又在竹簟上安然坐下,举手投足间纤弱风流,甚是令人赏心悦目。 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着凭几,兴致勃勃地探身问道:“那篇《论女诫》,是你写的吗?” 屏风后的身影稍稍一顿,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贱妾拙作。” “拙作?哼,你那满纸的荒诞论调,实在是惊世骇俗,大胆的很哪!”座上昭王虎着眼问罪,语气中却含着笑意,全无半点责备。 “贱妾不才,不曾想一时戏作竟致满城风雨,委实无心亵渎大人眼目,还请大人降罪。”屏风后的人影俯身一拜,姿态却极从容,看不出半点胆怯。 “嗯,是得降罪。”昭王呵呵一笑,从一旁的瓶插里抽出一枝栀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风后,“随你拈韵赋诗,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见屏风后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苻长卿听罢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昭王却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号并非浪得虚名,安姬会什么乐器?” “诸般乐器皆有涉猎,尤擅琵琶。”屏风后的人当仁不让,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连声赞叹,转脸问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谨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风雅,藏了几副琵琶。” 说罢忙差左右从库房里取出一把龙首琵琶,呈上堂给昭王过目后再送进杜淑手中。杜淑将琵琶抱在怀里,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韵霎时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无可挑剔的缠绵曲调里透出道不尽的柔情蜜意。只是曲子再好,满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余则各怀心思。 很快一曲终了,季子昂在余韵中侧目观察昭王神色,适时投其所好地赞美道:“听说安姬是胡人,难怪琵琶弹得这样好。” 杜淑在屏风后闻言一笑,柔声答道:“大人谬赞。” 昭王听见季子昂这般说,立刻佯装好奇地接腔道:“久闻胡人女子冶艳豪放、不拘小节,既然这般……安姬可否出来一见?” 这时满座尽知昭王的心思,听他说出这句话,心头竟有种预感成真的释然,于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苻长卿打破沉默,不成想接下来的变数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贱妾惶恐。”只听轻轻一声告罪,屏后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凭夫君吩咐。” 这明摆着欲迎还拒的伎俩让苻长卿勃然大怒,他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好将牙根咬得死紧,半天后才冷冷开口,“既是殿下盛情相请,又岂容你托大拿乔,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屏后人影起身轻移莲步,终于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而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面,饶是曾经见过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惊艳。 但见杜淑乌黑蓬松的头发经过兰膏润泽,松松绾出一把堕马髻,娇慵地垂在颊边,衬得人香腮如雪;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妆点着一朵朱红色的杏花,罥烟双眉舒展风流,明眸顾盼时,睫毛像蝴蝶扑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夺目的光彩。 源自胡族的美丽直白而强烈,她没有汉家女子的矜持,却仍是将团扇举起,又借着鬓边金钗流苏的掩护,偷眼觑视满座宾客,最终将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显贵身边却依旧磊落出众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并没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贵,可浑身流露出的气质却异常吸引杜淑——这份悸动非关风月,而是一种发现同类的欣喜。仿佛暗夜里擦亮一星半点的火光,在眼神交汇时,能从心底窜起一阵阵酥麻……机敏的季子昂当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美丽的胡姬,心底有些纳罕,似乎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萌生,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使人着迷。 杜淑察觉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团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将明眸偏移开去。这时她仰头望见苻长卿墨黑色的双眼,于是她将团扇移开,带着无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一场虚浮的盛宴尽欢而散,杜淑摇着团扇,坐在白露园的廊下,一边纳凉一边望着苻长卿笑,“苻郎此刻前来,难道是想兴师问罪?你不喜欢我抛头露面?” “今天你这样刻意矫饰曲意逢迎,我当然要有所怀疑。”苻长卿冷冷盯着杜淑道,“希望你见好就收,免得给以后惹出什么麻烦。我已经见过她的魂魄与那棵槐树,你对她的某些说辞,我不追究,并不意味着我就不知道。” 杜淑听他这样说,脸上露出些近乎顽皮耍赖的神情,低下头笑道:“我可没别的想法,不过假使能让昭王对安姬青眼有加,今后还有谁会看不起她呢?对不对?” “我不需要你做那么多。”苻长卿不为所动,对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隐隐觉得受到威胁,“还有四日就满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动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园吧!” 他沉着脸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杜淑望着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长卿一语成谶,杜淑惹出的麻烦果然登了门——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后再次拜访苻府,向苻长卿提出讨要安眉。 讨要一个女人,这在当时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士族贵胄府中的侍妾毫无地位,胡姬就低贱了;士族子弟们相互交游做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个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讨要。即使这位胡姬再负盛名,即使自己与她的主人再没交情,冲着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风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为自己能够十拿九稳。 不料苻长卿听了他的提议却只是挑起眉,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头微微后仰,露出讥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说您特意登门造访,只是想讨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谈神色,似乎对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对苻长卿的敌意报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这不情之请,虽然是很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对那安姬没有眷宠之心,又何妨割爱呢?” “正如足下所见,目前苻某的确对她不甚上心,不过就算如此,在下也不能割爱。”苻长卿垂目一笑,也不屑与季子昂虚应故事,当即不留情面地拒绝。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头转了转手中的茶碗,须臾后才又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对鄙人有些成见?” “足下的确多心了。”苻长卿闻言朗声一笑,脸上一派和乐,双目中却是毫无笑意,“这件事纯粹是在下吝啬小性,绝对不关足下的事。” 言谈至此,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隔案对坐,静默了片刻后,才由季子昂打破沉默。只见他笑着偏头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后径直望着苻长卿,眼中闪过一丝妒意后,又带着几分威吓试探,“那么,如果昭王来向大人讨要安姬,不知道大人您,还会不会吝啬呢?” 苻长卿闻言当即大怒,这一次不加掩饰地怒视着季子昂,咬牙冷笑道:“安姬不过一个卑贱胡姬而已,想来还得不到昭王如此青睐,如果足下能怂恿昭王跟一个臣下讨女人,苻某再忧心不迟。” 苻长卿一气说完,面色阴冷如冰,捏着茶碗的指节不自禁地微微发颤。这一次宁愿得罪小人也在所不惜——他已经气走了她的魂魄,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来了…… 在苻长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辞,他拒绝了苻府家奴相送,独自携着自己的仆从离开了澄锦园。一路意兴阑珊地穿过苻府的花园楼台,拐过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后竟在兜兜转转的柳暗花明处,发现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时水榭凉风初上,亭中人徐徐回身,与他目光交汇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一种亲切的笑意。于是说不清来由的,季子昂觉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这笑意烧热,心潮鼓涨乃至澎湃,使他再也听不清周遭的动静,只一心专注在亭中美人的双眼上。 在她鼓励的笑容里,季子昂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一点点靠近斜偎在水榭凉簟上的美人。 “季郎。”这时杜淑在清风中主动开口,轻启朱唇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有许多话,一直想对你说。” 这一声“季郎”唤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有点恍惚,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我三日前才见第一次面,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第一次照面的惊鸿一瞥,已足够使我对你的情谊心领神会,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对你说的话,难道还不够吗?”杜淑低下头,哀伤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绡纨扇上,一种愁绪调出千种风情,“季郎,我忍受苻府里的风刀霜剑那么久,也许为的就是等着你来拯救……” 转天午后,苻长卿独自待在内室,研读着计吏送来的卷宗。 今次大兴渠的乱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势如破竹,苻长卿收到线报,在地图上逐个标注出被攻陷的郡县,心头阴霾越来越浓。 情势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样——大兴渠的乱匪在短暂蛰伏后迅速反扑,没有选择固定的地点做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断攻克郡县抢掠物资,以维持自身庞大的军需供给。这种方式如饿虎出林,流动性大、破坏力强,对当地的豪绅和平民都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因此许多贫民在流离失所后,也不得不加入乱匪的队伍,赖以求生。 去年的粮食欠收导致今年许多地方闹饥荒,民心不稳早为今日的动荡埋下了隐患,如今寇匪作乱,无法生存的民众被裹挟进流寇大军,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东、青齐以南,按这样的速度,下一个被卷入的地方,究竟会是他的辖区,还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长卿丢下卷宗,皱着眉长叹了一口气。 面对这次动乱,不可讳言,他的态度非常消极。徐州不是自己的辖区,对这场变乱,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县加强军防戒备,以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方式来应对。只因自己从没像最近这样心烦意乱,完全无心专注于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的第十天,安眉她,该回来了吧? 苻长卿低下头,墨黑色的眼珠盯着案头水红色的笺纸,沉默了许久。 “露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这样的性灵,不是不动人的,他不是圣贤,怎么可能不动摇犹豫——关键是扪心自问,面对眼前的动摇和犹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苻长卿抬起双眼,注视着南墙上透光的窗棂,目光微动——那个会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寻找他的人,从来都不敢叫他一声“苻郎”,她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安眉那双小兽般惶惶无害的晶亮眸子,唇边就止不住弯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曾经许下一个可斫金石的诺言,怎么可能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将恼人的公事放在一边,苻长卿从案头抽出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记略》手稿,泚笔继续往下撰写。 充满异域风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帐大宴灯红酒绿,那个怯生生依着他的计策献歌的女子,因紧张而略显尖锐的歌声在他的目光中缓缓变得轻灵。她唱着白雪漫漫、唱着眼泪澜澜,唱着美丽的姑娘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情郎……那双晶亮的眼睛欲诉还休地望着他,直到曲终人散。 还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赖她撑下去,她的好处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却怎么能够忘记? 当时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渐渐参透,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怜悯不是报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宠若惊。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线时得到这样的厚爱,若还不能抛开名利地位永以为好,就实在是狗屁不如了。 这样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机关算尽,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自己还要怎样贪心?他要的就是她这一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广,他就更不该忘。不离不弃,不负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论自己最后是为了什么而坚持,这个诺言都不能忘记,死也不能忘记。 苻长卿盯着手稿上的字迹,墨黑色的眸子里映出白纸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迹晾干,他才忍不住闭上眼睛,以抵抗眼底的酸涩——怎么才区区十天就可以这样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样泛滥,像漫天飞蝗一样慌乱,像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饥渴,像千里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灾! 苻长卿合上手稿,忍不住翻出从前调查安眉的卷宗,一点点解馋似的读下去。 “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他看到此处就忍不住笑起来,想起春雨蒙蒙里那一纸休书,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层水雾似的,氤氲中透着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开,他和她的缘分就在字里行间 扑朔迷离,苻长卿读得简直要着了迷,一遍遍不放过任何字眼。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贯钱,还有那造孽的人参养荣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这几只兴风作浪的蠹虫,自己和安眉也绝对走不到今天,真不知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祸。苻长卿一边沉吟出神,双目一边不经意滑过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没来由的一闪念,苻长卿心中咯噔一下,双目再次紧紧盯住卷宗上这行小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苻长卿遽然皱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对他所言,每一只蠹虫都会在她的身体里占据十天时间,那么这份卷宗就埋藏了几个疑点——这些蠹虫乃是槐树所赠,本身与徐珍非亲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虫寻到大兴渠找徐珍是为了帮助安眉,可事后为什么还要与徐珍往来甚频?还有第一只蠹虫虽然敛财积万,但它的敛财手段总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时间,难道它当真会见好就收,只做到贩卖假药为止吗?如果答案为否,它之后会做些什么?会怎样继续赚钱,又把钱用在何处? 苻长卿蓦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虫刺伤前,那只蠹虫与乱匪之间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窦便渐渐凝聚成一个不祥的预感,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窜出第三只蠹虫浸润在明媚阳光里的狡黠笑脸——当时,她手里分明抱着一只信鸽! 苻长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哗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压根连看也不看,只顾着面色铁青地冲到堂外,连声大吼道:“阿檀!阿檀!” “来了!”阿檀抱着鸽子跑到苻长卿面前,看着自家少爷脸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诽:明明是少爷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么这会儿又来跟我闹脾气!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计吏来!”苻长卿目光阴鸷地下令,随后神色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你备马!我亲自去!”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西偏,最后夜幕将金红色的黄昏染蓝,此时此刻,杜淑正独自躺在白露园的客堂中纳凉。 她听见庭中更漏开始滴水,原本平静的面色也略微起了点波澜,笑容像涟漪般漾开——已经过了十天,今后什么人会生荣死哀?什么事会急转直下?什么天会风云变色呢? 下一刻她听见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她撑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来人恶狠狠地甩开竹帘冲进堂中,带出的疾风险些熄灭堂中红烛。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头,面对他杀气腾腾的目光,最终笑靥如花地轻轻唤了一声:“苻郎?” 这一声“苻郎”,如同咒语一般狠狠地激了一下苻长卿,使他在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后怒火中烧——他的安眉没有回来!没有回来!他疾步冲上前将杜淑猛地按在凉簟上,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尽是欲将她挫骨扬灰的杀意,“你给我出去!” “没用的,苻郎……”杜淑喘着气,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绯红,却仍是扭出一张笑脸,“她不回来,我自然也不会走……” “她要怎样才能回来?”苻长卿面色狰狞地松开杜淑,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么提前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划破自己的左手,让乍迸的鲜血溅在杜淑脸上,又将寒光凛凛的刀刃压上她的脖子上,“是因为我的血,还是因为她的伤?” 杜淑重新获得呼吸,忍不住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双眸却依旧含情脉脉地望着苻长卿,声音嘶哑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她真的想回来,我又岂能鹊巢鸠占?” 苻长卿双目森冷地盯着她,冷笑了一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你用不着再装无辜,我已经去刺史府查阅了去年荥阳县的诉讼卷宗,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第一只蠹虫在附身时,已经去过大兴渠——你们五只蠹虫到底有什么阴谋,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杜淑闻言一愣,一时垂目讷讷无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苻长卿面对她的沉默,一双眼始终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愤怒的语气也逐渐恢复了冷静,“你说你不能鹊巢鸠占,那么前四只蠹虫,为什么一到十天就会自行消失?” 杜淑闻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长卿好半天,最后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只蠹虫一到十天就会自行消失,是因为……他们都并非雌虫,精气与这具肉身阴阳相克,因此只能支撑十日,十日后当然就会自行消解。” 苻长卿听了这话,一瞬间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又觉得合情合理,许久后才怔怔反问道:“这么说,你是……” “对。”杜淑凝视着震惊的苻长卿,又是温柔如水地一笑,径直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虫。你忘了我们的三百年之约吗?苻郎,在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怎么会去修习元牡之气?” 苻长卿听了这话,墨黑色的瞳人微微收缩,半信半疑地盯着杜淑,“就算事实如你所说,可是为何前两只蠹虫都去过大兴渠,并且曾与乱匪往来甚频?第三只蠹虫在我府上时,也曾试着与外界通信,第四只蠹虫更是与乱匪联手劫狱救走徐珍——这些又该怎么解释?” 这时杜淑睁大双眼,无辜地望着苻长卿辩白道:“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从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过苻府半步,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络——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现在你大可以装无辜。”苻长卿根本不信她的话,兀自冷笑道,“像你这样诡辩的人我见得多了,对付你们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投鼠忌器吗?”在这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她竟然还有心情跟苻长卿开玩笑,杜淑歪着脑袋又明知故问,“这具身体是她的,你心疼了?” 这句话触及苻长卿的心事,他有? ?恼恨,起身往后退开几步,“不能对你用刑,但至少可以幽禁你。在事态没有平息以前,你不能踏出这里半步,我会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休怪我无情。” “悉听尊便。”杜淑从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着目送苻长卿无情地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帘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一场祸事从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云惨雾。 这一日午后,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赶到澄锦园,一闯进内室就看见儿子苍白的脸,恨得他扬起手中荆条,这一次却没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将发颤的手放下,凄然长叹道:“罢了,我再也不打你了——这一关你要是过不去,也不缺我这一顿荆条……” 苻长卿墨黑色的眼珠却惊疑不定地微晃着,泄露出心底的不安,可声音却仍然坚定地强撑着,“父亲何必如此惊慌,这年头御使就爱风闻奏事,听到点流言蜚语就开始捕风捉影,给人罗织罪名。我倒要看看他们弹劾我什么……” “闭嘴!到这时候了你还嘴硬!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里还不够清楚吗?”苻公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内室中团团转,“还好御史台有人送来消息,但现在弹劾文还捏在姚中丞手里,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明日早朝你给我老实点!若是御史中丞点到你名姓,就赶紧站出来领罪,不要当堂驳斥,朝中上下我自会替你打点。” 苻长卿听了父亲说的话,心中虽然不悦,这一次却意外地低下头,不再唇枪舌剑地反驳。 翌日早朝,御史台姚中丞果然头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里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面前对仗弹劾苻长卿。当他饱经沧桑却依旧洪亮的嗓门当堂点到苻长卿时,这位年轻有为的刺史只是疾步走到朝堂中待罪,俯首听他中气十足地往下宣读:“豫州刺史苻长卿,平素倨傲弗恭,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败走突厥后赴荥阳治乱,犹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乱政,妄引车裂之刑,启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稳,寇乱益甚。 “查其于荥阳督军时,曾私纳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为侍妾,后包庇劫狱乱党劫走徐珍,怙恶不悛纵虎归山,又将劫狱重犯从轻发落,其行可议、其心可诛。今次徐州暴乱、郡县被围,各地重镇孤穷无援、危在旦夕。苻长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当此国势岌岌,危如累卵之际。苻长卿蒙恩进职,却每矫情饰貌,以钓虚名,隐有谋逆之心……” 当“谋逆”两字倏然窜入双耳,苻长卿刹那间如遭雷殛,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姚中丞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内郡公大寿为名,私自与各州藩将书信往来,苞藏凶慝,图谋不轨,实乃逆臣之迹也……” 苻长卿听到此处,心中霎时洞彻——这一次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还想一并株连苻府!他顿时挺直了脊背,长跪在堂上大声向天子申辩道:“陛下!从来乱国之俗甚多流言,众口铄金不顾其实,请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终未曾发话,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时,才缓缓开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亲贵,然后行耳……即刻将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会同御史中丞会审,钦此。” 苻长卿听见天子下旨三司会审,顿时面无血色。在他被羽林军押入大理寺天牢后,刑部又立刻从兵部调集人马,将河内郡公府团团包围。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时连运送柴米的板车都不准进,多亏了苻公在朝中故旧甚多,不少大臣从中周旋,最后才得以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被现实击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着内外打点,几乎焦头烂额。直到发现事情已无转圜余地,面对府内众人如丧考妣的面孔,他也不得不老泪纵横地叹息,“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今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古谓掌刑曰理,至汉景帝则加大字,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其中贵贱、男女异狱,狱中禁纸笔、金刃、钱物等。 此时苻长卿静静坐在牢中,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环视四周,仿佛两颗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经在三天内被提审了四次,日常却始终不曾见到苻府的人来探监。他不知道外界情况到底糟到何种地步,只知道如果他的父亲还没有动作,保不齐自己将会被刑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他嘴再硬,在无休无止的酷刑中也断然撑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顽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招供,他深谙个中法门,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苻长卿想到此,不由自嘲地一笑,这时天牢中的狱丞忽然将牢门打开,拎了食盒与干净中衣送进来。 苻长卿发现这簇新的白绫中衣不是自己惯用的东西,便抬头问狱丞道:“这些是谁送来的?” “是户部尚书托人送来的。”狱丞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回答。 苻长卿知道户部尚书与自己的父亲是朋友,听了这话便有点失望,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借机打探,“我府中目前情况如何?” “大人,这小人可说不得,请大人别再为难小人了。”狱丞放下东西转身就走,明显一刻也不愿多留。 待牢中恢复平静,苻长卿垂下双眼,面色苍白。连往天牢送点衣食都要辗转托人,从狱丞闪烁其词的态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势不容他乐观,到了这步田地,只怕青齐苻氏的势力,也很难保住他了…… 第十六章 情深不寿 大兴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后,迅速往南进逼扬州,同时洛阳东北的兖州也有乱匪起事。京都洛阳隐隐有被围之势。天子震怒,这时恰好有青齐苻氏的旧部在兖州驻防,守军将领是苻公的旧识,在濮阳郡城失守时投降了乱匪。 这个消息无疑使苻府的境况雪上加霜,别有用心者更是把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寿宴联系起来,弹劾文中所谓的勾结乱匪、私交藩将,隐有谋逆之心,此时无疑都一一得到了印证。 天子在盛怒之下,下旨严加查办,大理寺中的三司会审为了弹劾案的进展,自然也不会再对苻长卿留情。 御史中丞在会审时总是将苻长卿往谋逆这条大罪上逼,苻长卿心里很清楚一旦供认会是什么下场,缄口顽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难免。这一晚苻长卿在经历过白天的刑讯之后,到了夜里忽然发起低烧,伏在牢中辗转难眠。入夏的天牢里闷热潮湿,他有气无力地喘息,一身的鞭伤混着汗水,火辣辣的疼。 贴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肮脏不堪,贴在身上极不舒服,他带着低烧勉强自己爬起来,从角落里翻出户部尚书送给他的白绫中衣想换上,目光却在看见夜色里微微闪光的白绫时,轻轻一动。 在这样的时刻,能不能靠自救换来一线生机?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发光,盯着手中细滑的白绫衣料,终于一狠心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开始在中衣上写字。 “臣蒙陛下厚爱,少年荣贵,唯知富乐,未尝忧惧。到而今轻恣愚心,陷兹刑网,方知愚心不可纵,国法不可犯,抚膺念咎,自新莫及,唯望分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则通敌叛国之说,实为陨雹飞霜之冤,奈何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屡至,此时长卿虽欲自明,却身陷囹圄难抵圣听,唯托血书一封以自陈,望陛下明察……” 鲜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地布满白绫中衣,指尖的伤口凝结了再被咬开,苻长卿气喘吁吁地写完一份血书时,冷汗早已爬满了额头。他缓缓合上眼,强忍住眩晕休息了半天,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此时正是寅时二刻,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按照苻长卿的作息习惯,这个时间他总是很清醒。因此当听见天牢外响起一阵动静,有什么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牢门时。苻长卿转眼一望,发现来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只见苻公手执笏板,身上穿着朝服,竟是一身入朝面圣的打扮。他一脸阴沉地站在牢门外,沉默不语地盯着儿子看了许久,最后才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苻长卿蓦然回神,他立刻膝行到苻公面前,隔着牢房的木栅栏双目灼亮地望着苻公,半是伤怀半是惊疑地唤了一声,“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苻公望着遍体鳞伤的儿子,痛彻心扉,却只会把舐犊之情埋在心里,隔着牢门痛心疾首地骂道,“就是因为往日你不知收敛,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若是今次天子降罪苻家,你就是苻氏的罪人!” 苻长卿双目猝然一睁,不甘心刚出现的转机就此落空,连忙掏出怀中的血书,双手捧着送到苻公面前,“父亲,孩儿就算犯再大的错,也不会勾结乱匪通敌叛国,这是对我天大的诬蔑!孩儿欲向天子自陈,求父亲今日入宫,帮我投递这份血书!” 苻公低头看见素白中衣上大片的血字,心中大恸,却拂袖后退一步,颤声道:“没用的……你以为圣上好端端地只想跟你过不去?若在过去,随你霸占多少民妇,私放多少囚犯,圣上也未必会怪罪。早对你说过‘天威难测’,这次他想铲除的,不是你一个,是苻家积累多年的势力啊……” 苻长卿一听这话,便再也无法自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父亲,圣上不可能定下罪名,只要我咬死不认,最多我一人死在这大狱里,也断不会牵扯上苻家!” 苻公闻言惨笑一声,望着儿子摇摇头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糊涂了,从这天牢里出去的冤案,还少吗?” 苻长卿望着父亲绝望灰败的脸,眸中忽然闪过一星亮光,像瞬间湮灭在暗夜里的流星,被人掐掉生机;又像执迷不悟后经人点拨通透后满是彻彻底底的空洞,“父亲……您要我怎么做……” “卯时我入朝面圣,拼掉这一身官禄爵位,也要保住苻氏一门的性命。”苻公低下头,灰白的胡须颤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对苻长卿道,“长卿啊,长卿,到了这时节,我也顾不得你了……” 父子俩人在昏暗的天牢里四目相对,一刹那洞察彼此的心思,从没像此刻这样默契——天子一直忌惮青齐苻氏的势力,常年累积的不满,终于在苻长卿无意间的一次炫耀中达到顶峰。苻公寿宴上的各地来函,使天子看出苻氏与其旧时部将之间依旧存在着一呼百应的凝聚力,使得联姻和恩恤的手段在他眼中不再可靠,这一次才会借助弹劾苻长卿的契机,想趁势打压削弱苻氏。 如何才能令天子见好就收?他们父子能做的,无非就是使天子明白苻氏没有狼子野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拔去这一次弹劾案的众矢之的、苻氏最有力的狼牙——苻氏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唯苻长卿一人而已,一旦他被除去,苻氏就成了一头失去獠牙的老狼,从此只能恹恹沉寂。 明白父亲的想法后,苻长卿在一瞬间惨笑起来,他闭上被低烧折磨得通红的眼睛,抓紧了手中的血书,却想不通为何无端会祸从天降。 似乎过去他所做得一切环环相扣,编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恢恢然将他罩在其中——可是他又似乎什么都没做过,他通敌了吗?他叛国了吗?他有私纳匪妻了吗?乱了,全乱了! 喉间倏然窜上一股腥甜,苻长卿只觉得胸口一窒,伤恸之下禁不住往地上一跌,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他面色惨白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气,无神的眼睛望着牢门外始终无动于衷的父亲,分外艰涩地开口道:“好……好……我听父亲的安排,还有……道灵她,她在宫里怎么样了……” “你还关心你妹妹的处境?”苻公对自己的女儿一向不甚上心,面无表情地回答,“她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苻长卿指尖一挣,嘴唇张了张,最终却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了。还有……我的后事,求父亲多担待。” 这一日,苻长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认罪状,同时河内郡公苻公入宫面圣,当朝陈情。天子念及旧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将苻公贬为庶民,免去苻府连坐之罪,只判苻长卿一人斩首弃市。 圣旨当堂宣读道:“豫州刺史苻长卿,在任期间庇护刁民,妄引刑杀;干纪乱常,怀恶乐祸;伫迟灾衅,容纳不逞;勾结乱匪,暗藏异心。朕难宥其罪,故判其斩首弃市,以明正典刑,钦此。” 而与此同时,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后,终于回到了难以割舍的洛阳。 这段日子里,她去过小泽村,在天上看见了久违的公公和婆婆,还有闹着要去投奔“义军”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头寻死觅活地拽着小儿子徐宝,不准他去送死,却不知自己的大儿子早成了义军的一方首领。 她也去了荥阳,在县衙的后院里,她看见卢师爷携着新妇给县令送礼。新妇是县令的侄女,一位长相颇为清秀的汉人女子。安眉隐在风里端详着卢焘升总是走神的双眼,看见他总是在无人处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却又在众人面前挂着殷勤的微笑。 从最初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卢师爷必然的选择,所以这一刻安眉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卢焘升,他似乎没错,但她的康古尔已经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风中叹了口气,转身飞往遥远的安国,这一路她看见了遥远记忆中的驼队,龟兹商人正带着懵懂的胡人少女们,一路辗转往东去。将来这些姑娘们会碰上什么事,遇见什么人呢?安眉心中一痛,发觉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也丝毫不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安慰。 原来她的乐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国了。过去在梦境里抚平她伤痛的故乡,这时对她来说,竟成了沙漠中一个喧闹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炽热的风沙中,无法遏止地想念着一个人。 临近洛阳时,柳鬼坐在云端笑着问安眉道:“你现在已经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贵贱本无差别,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为柳鬼这次有了艳遇很是不爽——在戈壁上,柳鬼竟然碰上了红发碧眼的红柳,和那热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黄沙里打得火热,实在 可恶至极!于是严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对柳鬼态度很臭,这次却没同他抬杠,而是口气恶劣地附和道:“没错,丫头,你不能太老实了。太老实了受欺负!还没人同情你!” 安眉却憨憨一笑,在云蒸霞蔚的朝阳中望着洛阳,喃喃道:“我现在当然是知道这些道理了,但当时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他对我的好,就更觉得难过……” 槐鬼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地张口还待说什么,却被柳鬼拦住,“我知道你想骂她死性不改,不过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虽然没变,她却已经变了。所以这一次还是随她去吧……” 笼罩在苻府上空的愁云,惨淡得连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锦园的屋檐上,三岁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个不停:“屋里的少爷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头看着园中哭得撕心裂肺的书童阿檀,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群小鬼,“唉,一回来就赶上这哀鸿遍野的,往后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还有大的在后面等着呢。”柳鬼躺在槐鬼身旁,百无聊赖地赶开一个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边,安眉先是在云气里看见阿檀哭,便随风悄悄潜入苻长卿的内室,却四处不见他人影。于是她又有些胆怯地寻到白露园,因为害怕看见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却发现好几个家丁把守在白露园内外,便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潜入内室中,却只看见杜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并不怕杜淑瞧见自己,于是在她面前现了形,声音僵涩平板地问道:“苻大人他在哪里?怎么府中到处都不对劲?” 内室里香销金兽,尘雾缥缈,杜淑在榻上抬起眼来,望着她笑了笑,懒懒应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开口,“你……怎么还在我身体里?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你把身体还我。” “这具身子,你确定你要?”杜淑听了安眉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像确信她会听自己摆布似的,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因为包庇你放走乱匪徐珍,已经被天子下令斩首弃市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归咎在我们蠹虫身上,但当初决定吞下蠹虫的人,又是谁呢?” 安眉闻言大惊失色,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瞠目瞪着杜淑怔怔嗫嚅:“他……他是我害的……” “没错。”杜淑微微低下头,在内室昏暗的光线中斜睨着安眉,轻声浅笑,“现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园,根本无法脱身。你是一缕游魂,倒还可以去天牢见他最后一面。现在你确定,你真的要回到这具身体里来吗?” “不,不。”安眉怔怔望着杜淑,惊惶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变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个寸步难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无能! 安眉盯着杜淑,僵立在原地战栗了许久,最后还是眼眶一红哑声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径直窜出屋子高高升上云空,就在茫然无措时远远看见了槐鬼,那一瞬,她心中终于第一次生出怀疑。 为什么她吞下五只蠹虫,结果却将苻大人害死?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预料到的吗?如果他能够预料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到底是不是出于善意? 安眉啜泣着飞回槐鬼面前,这时槐鬼正站在澄锦园屋顶的鸱吻上。安眉凌空与他对视,望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泪眼朦胧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您不是说,会帮我的吗?” “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质问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顶上的柳鬼却懒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着个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准他再哭闹,径自望着槐鬼使了个眼色,“槐鬼,还是对她说清楚吧。” “哎,真是伤脑筋啊……”槐鬼在风中拨弄着头发笑了笑才开口道,“其实,当初你说你要寻找夫君,但事实上呢,你命中是没有夫君的。” 安眉闻言一愣,吃惊地睁大泪眼:“怎,怎么会呢,我与徐珍成过亲的。” “他不是当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扑哧一乐,在风中笑得很是开怀,“只有你们凡人,才会把这种仪式当回事。” “那如果这个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脸颊上,此刻竟微微地红起来。 “他啊……”槐鬼挠着脑勺望了望天,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盯着安眉的双眼吐出真相,“其实他呢,与你也没有夫妻的缘分。你们两个,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将安眉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风中不停发抖,听槐鬼继续说下去:“如果没有蠹虫,你在到荥阳的第一个夜晚,就会因为饥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会在第二天清晨路过你的尸身。你的死会换来他的一声叹息,并由此促使他在后来铲除了荥阳的贪官。可是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命丧突厥。”槐鬼看着安眉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脸庞,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缘分,就在这一声叹息里,但也就是这一点点眷顾,却是你收获的最真心的缘分。这五只蠹虫,不过就是助你完成了一个心愿罢了,我原本指望你经过这段时间的开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当初就不会输了。”这时柳鬼走到槐鬼身后,揶揄一笑,对安眉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没有这五只蠹虫,你们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已该庆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么我呢……”安眉垂着泪低下头,怔怔低喃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你可以选择做一只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帮安眉出主意,很客观地建议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做鬼,因为下一个轮回,你们俩能不能同时托生在人间道,都是一个问题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风中伫立良久,最后抹抹眼泪,蓦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办法的,对不对?” “救他?”槐鬼愕然睁大眼,实在拿固执的安眉没办法,“他命中阳寿已尽,我们没法救他的。” “不,不会。”安眉犹自不死心,执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们可以救我一样,你们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的。” 槐鬼仍是摇头,“鬼不能过多干涉人类,这也是为何很多恶人不会遭到现世报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安眉听了这话哭得肝肠寸断,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槐鬼与柳鬼面面相觑,到最后终是柳鬼松了口风,无奈地一笑:“要说救,也不是绝对不能救,只是一则代价太大,二则是无论救不救,总得等他死过这一遭再说。”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一句话,在苻长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阳的百姓们挂在了嘴边上。 原来这一日苻长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监斩官却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车一路从大理寺缓缓行出,途经闹市要道,围观者人山人海——天下闻名的贵公子并不是人人都曾见过,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争相目睹。 囚车中的苻长卿已在前一晚修整过仪容,此刻身着素净的白绫中衣,发髻被拆散了束在脑后,像一笔浓墨流淌在颈枷上。作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脚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锁,姓名与罪行也都写在手枷上。囚车上没有遮蔽,他垂目僵坐着任人指戳,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坚持士族的骄矜,面色苍白却始终平静。 囚车所过之处引起一路喧哗,这时街巷中蓦然窜出一群孩子,捡着石子砸向车中人:“鸡入狐窝,落草而死,鸡入狐窝,落草而死……” 坚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长卿的额角,血丝从他发际蜿蜒而下,又被袭来的土块与飞尘黏住,甚至有孩子钻到囚车前冲他吐唾沫,然而苻长卿只是纹丝不动地安坐车中,自始至终垂着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头落地了。”这时街边一位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间的淡漠很自然地将他与众人疏离——尽管他的气质与四周格格不入,却始终无法 被亢奋的人群发现。这时一个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脚边捡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他,好奇地睁大眼死盯着他看。 黑衣男子低下头,对着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轻声道:“鸡入狐窝,落草而死,这歌谣你没念完,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呢。” “还有吗?”小孩子在扰攘的人群中大声喊道,“那公子就是这样教的,后面没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浅笑着伸出手来,掌心蓦然多出几颗杏子,语带诱哄地递到孩子面前,“我把后一句念给你听,你一定要记得——鸡入狐窝,落草而死;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囚车行至城南,苻长卿被刽子手押下车,身着监斩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场上。他为苻长卿备下酒饭,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中冲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还请不要怪罪。” 苻长卿冷眼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饭,连眼皮也不曾抬,这时却听见刑场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少爷,少爷——” 苻长卿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书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地冲到自己跟前,捉着他的手枷号啕大哭道:“少爷,少爷,我和老爷说了,要给您做儿子,替您摔盆……” 苻长卿闻言却是凄然一笑,冲他轻声道:“我哪来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也好,也好……” 这时苻家人也陆陆续续走到刑场前,泣不成声地与苻长卿诀别,苻公依旧一脸冷漠地走到儿子面前,将一杯水酒递到儿子唇边,“饮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长卿冰凉的嘴唇抵着杯沿,抬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终于蒙上一层薄泪。 “爹……”他惶惶开口,念出这个埋在心底许多年的字眼,双眼痴痴望着父亲,期望能在最后一刻,从他眼中读出一丝爱护。 苻公拿着杯子的手急颤起来,一瞬间他不能自已,却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扬手给了苻长卿一记耳光,“孽障……孽障!” 这一巴掌令苻长卿寒到心里,也令苻公险些老泪纵横——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苻公怒从心起,转瞬却满目凄凉——从今而后苻氏一败涂地,百年积业功亏一篑,他的儿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咬着牙无情地转身,他在世人眼中大义灭亲,德高望重的丰碑至死不变——这才是名士的风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几辈子也学不来的气度。今日他的儿子被斩于闹市,须暴尸七日后才能收尸入殓,如果此刻失态,岂不贻笑天下! 苻公冷着脸命令家人将哭天抢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个不剩,看热闹的百姓再度将刑场前围得水泄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长卿身边,这时望着苻公背影对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态度着实无情,叫我差点不敢验明正身哪。” 苻长卿抑住眼中泪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识多年,只怕连做梦都会碰面,你还能认不清我的样貌吗?” “没错,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认得。”季子昂从地保手中接过朱砂笔,贴着身往苻长卿额心一戳,在众人的喧哗中压低了嗓子沉声道,“苻长卿,今日你还敢把我比作鸡狗吗?” 苻长卿在一瞬间睁大双眼,心中雪照云光般清明透亮、寒彻肺腑——他何曾将季子昂比作鸡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人多嘴杂,切莫随便说话。”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虫,难道还能比阿檀更可靠吗?一瞬间苻长卿觉得可恨又可笑,过往种种片段连缀在一起,仿佛老天对他说了一个大笑话。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地咧开了,仰头望着天空呵呵笑了两声。 额心的朱砂一路淌进他眼窝,顺着长睫渗入双眼,洇出一根根骇人的血丝。 季子昂皱了皱眉,扬手将笔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斩。” 三名刽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长卿的颈枷,这时鼓声一响,一名刽子手拽着苻长卿的发束穿过一副细麻笼头,将他的头发与一根长绳紧紧拧在一起,又将长绳狠狠一拉。苻长卿的身子立刻前冲,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刽子手用一只脚踹住他的腿弯,两只手掰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瞬间便将苻长卿修长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刽子手的刀口下。 苻长卿的双眼被细麻笼头蒙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听见了第二次鼓声,前后拽住他的刽子手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将他拽成两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站在他左侧的掌刀刽子手正酒气熏熏……这时第三次鼓声在苻长卿耳边炸响——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白光,一刹那前尘往事尽数寂灭,他的身体轻得仿佛能飞升起来,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帘——他看见芸芸众生哗然的嘴脸,然后在不远处的半空中,看见了她。 为什么到了山穷水尽的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幻觉?苻长卿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似乎任何表情在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该咬牙切齿,或者就此罢休,还是无怨无悔地赴这一趟黄泉路? 苻长卿无从思考,远处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他只来得及仓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一瞬间刑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色的尘暴遮天蔽日,众人忙着举袖掩面,等到睁眼再回神时,苻长卿的尸体竟不翼而飞!刑场上空余血溅三尺的长幡,刽子手们空着手面面相觑,目睹异变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心中一沉——如此天降异象,难道这场刑杀真有着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风沙过后掸了掸猩红色的披风,望着满场人心惶惶,沉着脸吩咐侍卫道:“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番僧妖术,给我下去搜查,谨防有人扰乱民心,胆敢妄言者严惩不贷。” 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烦,季子昂想到此处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女子婀娜的背影,瞳人微微地收缩。 此时另一处,刚施完妖术的“番僧”们,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风县“根据地”——他们要躲避得当然不是人间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阴兵。 裹挟着苻长卿尸体的槐鬼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从笼头里拽出苻长卿鲜血淋漓的脑袋,啧啧有声道:“生得够风光,死得也够难看的。” 一旁安眉白着脸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根槐树枝,其中正拘着苻长卿的魂魄——这是他们趁乱从牛头马面的勾魂索下抢出的,柳鬼此刻正在负责断后。一路上安眉忧心忡忡,不停回头张望着问槐鬼道:“柳鬼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够对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换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这时祥云越飞越低,苻长卿的血淅淅沥沥滴在山川草木上,于是总有数不清的鬼怪探头与槐鬼招呼道:“行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横了啊!敢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胆儿够肥的!” “去去去!”槐鬼扬扬手,可不会与这干小鬼一般见识。 少时之后,就见柳鬼一身黑衣乘风而来,如今槐鬼唯老柳马首是瞻,赶紧在云上对他点头哈腰道:“嘿,老柳,后面情形如何?” “万无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动声色地回答,依然摆着一张古井无波的淡定脸。 “那我们下面怎么办?”槐鬼谄笑地问——其实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着胃口,此时内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于人,总得陪个好脸色。 “接下来……”柳鬼颇有深意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转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着柳鬼道:“对啊,我怎么都给忘了,你那口棺材我还没上漆呢!” “麻烦你现在别说冷笑话。”柳鬼眯着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与他胡扯,转脸问安眉道,“我有办法救他,只是这代价太大,又需你作牺牲,我必须得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 安眉跪在云中连连点头,俯首对着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的。” “好,很好。”柳鬼点点头,驾着云稍稍落后于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惨白。 第十七章 柳暗花明 自刑场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尽是一片哀凄之色,苻公面色铁青地下令,命仆从将澄锦园的箱笼细软一律抬到院中焚烧。连日来缠绵病榻的苻夫人闻讯赶到澄锦园,却抢不过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儿子,你又何必做得这么绝,这些遗物留着给我做个念想,都不行吗……”苻夫人拦在苻公面前,哭得几乎要肝肠寸断。 “我没他这样的儿子。”苻公冷眼看着妻子,硬是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来,兀自站在庭中耿介放言,“今天烧了这些,从此以往,我没他这个儿子!” “你好狠的心!往日你那样严厉对他,我何曾阻拦,早知你如此无情,我就该一直护着他,也好过你断送我儿子的性命!”苻夫人一边哭骂,一边扯着丈夫的衣襟又抓又挠,直到哭昏在地上。婢女们慌手慌脚地将她扶进软轿,庭中霎时乱作一团,惹得苻公怒火更炽。 “你护得他还少吗?孽障闯下弥天大祸,苻氏满门都险些不保,这些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不如一把火烧了求个干净!”苻公气急败坏地在院中大骂,这时苻长卿的笔墨纸砚都被仆人搬来掷在地上,一卷手稿随着散落的物件滚到苻公脚边。他低头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北荒记略”四字,不禁心念一动,将手稿拾起打开。 原来纸上所书,正是自己在凉州任职时记录的塞北风物。苻公知道自己的笔记原稿在突厥散佚,却没想到儿子会将它重新誊写一遍,其中隐含的拳拳之心,迫使他苦苦压在心底的剧痛,瞬间涌上心头。 他匆匆将手稿往后翻,直到在自己原稿的结尾处,看见这样一段话,“嘻!余少时背诵典籍,数日可成,到而今亦只字不忘;反观家父笔记,余手不释卷诵读月余,差可强记八九,何也?可知家父之学与圣贤之书,委实相差千里,呜呼哀哉,抚膺窃笑!” 苻公对着这一纸的嬉笑之言,一直强撑的面孔终于无法不动容——这就是他的儿子,他与自己的儿子,连平心静气的对话都没有几次,又何曾见过他这样顽皮的面目。多年的父子为何会相处到这个地步,明明自己心里就认定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苻公一瞬间怆然泪下,强撑着往下看,原来苻长卿在誊写完父亲的手稿后并没有收尾,而是径自往下写了自己在突厥的所见所闻,最后又以这样一段话作结,“余千里迢迢奔赴突厥,中途遽然遭难,穷途歧路、内外交困,而胡姬安氏授手援溺,振我于危难之中,此等深情厚义,刻骨铭心,虽结草衔环不能报也。然患难之情鲜有人知,余不求世人宽容,唯有搦管操觚暗寄相思,以求时时自省、没齿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读到此处,捧着手稿的十指簌簌发颤,撑不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大惊失色的仆役们立刻围拢上前,苻公在众人的搀扶下却只是虚晃着无神的双眼,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呢!” 为什么他的儿子,从来都不将这些苦衷告诉他?又或者为什么他自己,从来都不屑去听一听儿子心底的声音——他明明一向都认定长卿是他最出色的儿子!苻公万念俱灰地发出一声哽咽,一口气接不上,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跟着喉中一甜,嘴里竟喷出一口血来。 家丁们唬作一团,手忙脚乱地扶持住颓丧的苻公,此时满庭红槭飒飒婆娑,细爪般的叶片在午后刺目的阳光里画出线线乱红,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里,更觉触目惊心。这时张管家却急急忙忙跑进澄锦园,脸色煞白地向苻公禀报道:“老爷,今日在刑场监斩的季鸿胪从兵部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现在就在府外……” 苻公费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张管家如丧考妣的脸,颓然叹了一口气,“他来做什么?” “小人不知。”张管家唯唯诺诺低下头,也摸不清季子昂的来意。 苻公只得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应对,由着家丁簇拥自己往澄锦园外走,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竟突然显得衰迈起来。 季子昂的目的当然是杜淑。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图后,并未横加阻拦——如今苻府正值多事之秋,当苻长卿身死之后,一个遗留在白露园里的胡姬,对于整个苻府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 于是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终于重见天日,她穿着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园,在众人惊疑猜测的目光下,面色平静地走出苻府。 “贱妾此番离去,应当拜别老爷与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抬头望着尘烟中高大华丽的马车,唇边噙着一丝盈盈笑意。 这时披麻戴孝的阿檀从府中追了出来,含着泪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这无情无义的贱婢,少爷才刚走,你就另栖高枝,亏少爷那样对你……” “呵呵,你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修长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时间顾盼神飞,“我有今日,也要多谢你。” 她语焉不详地说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头顶,却被他一脸厌恶地躲开。杜淑满不在乎地昂起头,这时纷乱的树影混着飞尘一齐扑在她皎洁的面庞上,初夏的蝉鸣撕心裂肺,她在炽烈的阳光里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径直从全副武装的士卒间穿过,微笑着将右手搁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们终于又能相见。”杜淑凝视着季子昂的双眼,眼中泪光盈盈欲语还休,“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季子昂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只将满心的自得化作骄矜一笑,与杜淑相携登上了马车…… 此时秦州扶风县一处山坳里,“占山为王”的槐鬼正霸着一处山洞,洞中赫然停着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椁。苻长卿的尸体被放置在其中,分离的尸首已被拼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边细细端详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无能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触碰着苻长卿的面颊,指尖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如此徒劳了许久,她不禁痴痴望着棺中的苻长卿,怅然自语道:“做鬼虽然自由自在,却什么也抓不住。如此看来,倒真不知道是做人好,还是做鬼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鬼殊途。”这时柳鬼悄然来到安眉身后,手拿着槐树枝对她开口,“你若是现在放弃,未来还有千万年的自由鬼可以做;若是坚持要救他,将来他即便能重生,你也只是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日后与他再无重见之日。就算这样,你仍要坚持?” “嗯。”安眉没有回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 柳鬼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道:“她要救就救吧,这样的因果也算不错,老柳啊,老柳,你怎么反倒变得婆婆妈妈了?” 柳鬼没好气地瞪了槐鬼一眼,拍开他的毛手,径自走到柳木棺材边,将拘着苻长卿魂魄的槐树枝用力钉进苻长卿的心口,跟着合上了沉重的棺盖。 素色的柳木棺材没有上漆,通体雕琢着鸳鸯双喜的纹样,柳鬼若有所思地抚过棺盖上精美的花纹,最后又抬起头问安眉道:“你可准备好了?” “嗯。”安眉仍是点点头,随后腼腆地笑起来,双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谢神仙搭救,你们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后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变作连鬼也算不上的灰尘飞烟,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槐鬼听了这话却是笑着摇摇头,竖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声:“别说啦,你快去吧。” 随着他话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变作一道青光,直直贯入了二鬼面前的柳木棺材。这时只听柳鬼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灵、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念念有词的老柳每说一句,柳木棺材里便发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诀时,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体透亮,青光映着洞穴上碧绿的苔藓,到处都在荧荧发亮。 这时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还魂咒来替老柳助阵,“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还灵,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摄魂仪。阳不拘魂,阴不制魄。三魂速至,七魄急临。从无入有,分明还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中一时风起云涌,二鬼念罢咒语,瞬间皆有些怅然。这时柳鬼微微喘着气,对着棺材径自道:“我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于机缘巧合打了这口棺材,才有机会帮你救这个人。只是要他返魂,需要一个至亲之人的魂魄为棺木做给养,我将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三魂七魄就会依次从槐树枝慢慢渡进肉身,到时你的魂魄也会被神木消耗殆尽,你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了。”这时棺木中传出安眉低柔的声音,平静从容的声线下,竟隐着一抹淡淡的幸福。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秦州扶风 县虽没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里物色这一处神仙洞府,又设下五行八卦迷魂阵,使得深涧里长年雾气弥漫,连村野樵夫都无法涉足,这一来倒也算清朗幽静。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从柳木棺材里发出的青光忽明忽灭。时间随着青色光晕的衰微一点点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随着苻长卿的还魂,被柳木棺的灵力渐次虚耗掉三魂和七魄。 连日来远离人间,浑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万变,安眉一心一意守护着苻长卿,只盼他能够再度醒来。这些日子里,她的视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轻纱一般覆住他,他们再一次像从前那样融为一体,而他人事不省,也让她可以说出许多以往不敢说的话。 “大人,大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我好紧张,可还是觉得您长得真好看。您和我们都不一样,穿的用的,每一样都好得叫人说不出话来。哎……”她的声音顿了顿,忍不住因为羞涩而微微发颤,“您人矜贵,又有学问,有时候稍稍想想都觉得脸红,我这样一个粗人,怎么会得到大人这样的垂爱……” 这一刻她的灵魂几乎正对着他的鼻尖,而他却听不见她带着自得的吹嘘,也看不见她羞赧的红脸。在临近分离的最后时刻,正是因为他无知无觉,才能容她这样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还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马车里看书,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当时没有发现吧?现在您知道这些了,可别笑话我……”她没日没夜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要在这一个月里,把生生世世的话都对苻长卿说尽,从来没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唠叨,“您学问好大,还教我在可汗面前唱歌,我当时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这还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时您的眼睛比火苗还烫人,把我吓得只想逃……” “有时候想一想,我这样无能的一个人,活着能有多大用处呢?所以比起我这条贱命来,大人,我觉得您比我更应该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会这样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恹恹闭上自己的双眼,发出轻轻几声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样叫叫您……” 在人间时,她碍于尊卑有别,总是不敢与他平视,也无法诉说衷肠;而在槐树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却听着杜淑口口声声称他“苻郎”,那时的心中除了惊疑苦涩,也有满满地羡慕。而现在他们都做了鬼,总该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终于紧张又生涩地喊出来,简直错觉自己的牙齿正咯咯打战。她知道无媒无聘的自己这样的称呼他,对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错过了,从此生生世世,只怕就再也不能这样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虚无中茫然睁大双眼,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久而久之她想发出一两声哭,却也流不下一滴眼泪来。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下去,觉得四周越来越冷,却一直执拗地张开双臂,想象苻郎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渐恢复生气,也许还能有一点点呼吸。 安眉侧着脸颊,在亦真亦幻、半梦半醒间,仿佛真的感觉到苻长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气息轻轻拂过她面颊,带着微微的潮湿。 “苻郎,苻郎……”她在倦极之中努力挤出一丝笑,随着呢喃声一点点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终于归于沉寂。 恰在这时,却见昏暗的山洞里青光一闪,槐鬼一身青衣的虚影赫然出现在柳木棺材之上。 “真不容易啊,一连说了两旬终于说完啦,这么多天,都不忍心打断她。”槐鬼皱着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讪讪道,“体己话听着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礼勿听,和我出去避一避。”这时柳鬼也在山洞中现身,绕着棺材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微微冒出髭须的尖圆下颌,“差不多了,再过几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里这男人就能复活。” 槐鬼听见这话,却报以看似神秘的一笑,低头望着棺木故作深沉道:“等他活过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觉得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这一次爱说冷笑话的槐鬼可没打诳语,山外的世界诚如他所言,正以惊人的速度沦陷。 短短一个月内天翻地覆,大兴渠流寇在攻陷扬、兖二州之后,更是势如破竹地包围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颁布勤王令,各地驻防的郡王与刺史纷纷集结兵马奔赴洛阳。各路人马在京城四周安营扎寨,像一股鱼龙混杂的漩涡盘踞在京都周围,让人心惶惶的洛阳如孤舟一般陷于风雨飘摇之中。 千里快马不断将坏消息送进洛阳城,郡王与刺史们面朝天子时忠肝义胆,一转身背地里却是勾心斗角;各路驻军一方面戒备森严,另一方面也为了营盘和物资纷争不断。庞大的军费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负,良莠不齐的勤王兵也开始寻衅滋事,打家劫舍,到了晚间,京畿城郊鸡犬不宁,到处都可以听见妇孺的哀啼声。 很快祸不单行,湿热的天气又使民间闹起了瘟疫,民不聊生,如此一来,有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军之中,境况不断恶化,到处都是一片丧乱之象。 相形之下,静谧的扶风县山谷俨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凉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惬意得直打滚,而且还能和柳鬼插科打诨的贫嘴。 但如今的槐鬼越来越说不过柳鬼,他感到万分委屈,也口干舌燥,但又不能和柳鬼翻脸,于是只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两声。 “咳咳咳……” 谁知还未咳完,山洞里蓦然响起两声沉闷的笃笃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闭着嘴瞪了半天眼睛,内心带着一股子打破尴尬气氛的窃喜,摊开手望着老柳无辜道:“不是我。” 柳鬼正低头盯着棺材,闻言随意打发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赶紧从柳木棺材上跳下来,也有样学样地同老柳一起盯着棺木,嚷嚷道:“他诈尸?!可时辰应该还没到呢!” “我知道。”老柳无暇顾及一惊一乍的槐鬼,径直盯着棺木自言自语,“她的魂魄还残着一息呢,按理他不应该在这时醒来。” 槐鬼盯着棺木中隐隐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残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不禁怅然得又是长叹,又是苦笑:“老柳,对这两个痴人,你还能用常理揣度吗?” 柳鬼闻言与槐鬼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你对自己也够狠,三魂七魄还没全部归位,就敢这样闹腾。”槐鬼说罢,俯身敲了敲棺材,试着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还没养好,根本说不了话吧?这样吧,我问你话,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声,否就敲两声,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轻轻响了一声。 槐鬼噗嗤一笑,觉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着还想怎样?现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发出一声轻响。 槐鬼愣住,转身与柳鬼面面相觑。这时柳鬼也皱起眉,不悦地奉劝棺中人:“我劝苻公子你还是耐心点,免得一个对你至死不渝的人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却功亏一篑。” 不料棺中这一次,竟笃笃响了两声。 “呵,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头冲柳鬼一笑,“老柳,开棺吗?” “嗯,开吧。”老柳一双凤眼紧盯着棺材,片刻后也只得无奈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怎样折腾。” 说罢他弹指一挥,沉重的棺盖立刻无声地滑开,数不清的游尘飘摇而上,浮动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凑近棺材,看见了躺在其中的苻长卿,皆是微微怔讶——只见他面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旧保持着旧日的傲气,颀长的脖子上赫然露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口,虽无鲜血渗出,却的确未曾愈合。 扎在苻长卿心口的槐树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与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满不在乎地暴露着,令他看上去像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确算是一个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无生气,直瞪瞪睁着,好半天才微微动上一动,像在仔细回忆着什么。随后他听见了槐鬼的招呼声,于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坐起,却像饱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柳二鬼。 槐鬼静静看了一会儿苻长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气魄,脖子还断着,就敢出来了。” 苻长卿无心也无力去反击他的调侃,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手指在棺盖的浮尘上轻轻划出两字,“救她。” “真是的,我说你们烦不烦?”即使心里再有数,槐鬼终是忍不住抱头痛呼,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人翻来覆去的折腾。 苻长卿听着他的呼号,连眼珠都不曾动上一动,只是盯着大呼小叫的槐鬼,此时的他让槐鬼看了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是鬼,不怕你瞪。”槐鬼冲苻长卿虚张声势 ,欲盖弥彰的说辞连柳鬼都为他不齿。 “好了,槐鬼,你也并非不想见安眉复活,还是先闭嘴吧。”柳鬼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声后,才转身望着苻长卿道,“也亏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丝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现在赶回洛阳去找她的肉身吧。只是她这一缕魂就算复活,也是个半残之身了,你还决心要找这个麻烦吗?” 苻长卿从柳鬼的话中听出转机,于是从棺材中缓缓爬出来,一手掩着脖子在槐柳二鬼面前站定。他的身体极其虚弱,简直连站稳都显得勉强,因此仿佛顺势似的往槐柳二鬼面前一跪,低着头双手长揖。 柳鬼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将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数告知了苻长卿:“这办法阴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这条心了。” 苻长卿闻言抬起头,幽黑的眼珠这时已恢复了一点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气。柳鬼将他复杂难测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地一蹙,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将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块柳木递进苻长卿手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蹒跚地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则他一个凡夫俗子,不在山谷里迷路才怪。”这时槐鬼叹了一口气,跟在苻长卿身后迈开步子,却在出洞前回头望着柳鬼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会傻乎乎地多帮他的,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现在我赢了赌局,却落个跟你一样的下场,等到一切结束后,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这山中来了。” “你知道就好。”柳鬼望着槐鬼微微一笑,语带无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们,就算我们成全了他二人的缘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乱这件事,却求不得他的原谅。”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长卿翻了身,秦州扶风县小泽村里的老槐树,必定也无法再存活——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地铲除一切可能破坏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烧身也在所不惜,就像死不悔改的扑火飞蛾。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够迁入山中与他朝夕相处,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柳鬼想到此不禁温暖地笑了起来。他还记得在槐鬼得道前,自己曾经年复一年站在柳树梢上望见一棵槐树没心没肺地冲自己摇动着树梢。一开始他觉得纳闷,后来渐渐留心,直到那棵槐树随风荡漾了几百年后终于修出了一个元神,他才有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对他摇晃树梢。 “啊?没什么啊,我就是喜欢这样在风里摇树梢。”刚刚成型的槐鬼扬起双臂,依旧没心没肺地在风中摇晃起来,冲着老柳嘻嘻笑,“在太阳底下这样摇摇真快活啊!我就喜欢这样摇来摇去,怎么被你给发现了?哈哈哈……” 他这才知道槐鬼几百年来的无心之举,却给自己种下了深深的因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柳树,从来都是这样多心的。 从鬼门关绕了一遭的苻长卿重返人间,所要面对的,却是比阴曹地府更加混乱的人间炼狱。 不过短短一个月,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当他驻马桥头,远远望着洛阳城恢弘的轮廓,哪里看得到半点他曾经熟悉的优雅风致? 他从秦州一路赶到洛阳,期间渐渐恢复得像个活人,也能吃点饮食,却仍旧不能说话;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须用布带狠狠缠紧了,才不致于在颠簸的马背上将脑袋掉下来——想到此苻长卿紧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与这生灵涂炭的人世间倒还真是相配。 此刻他身无长物,又无法开口打听,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阳找到安眉,或者确切的说,是找到杜淑?手边唯一的线索只有槐鬼告诉他的一句话,那个举止怪诞的树鬼在护送自己出山时曾经提到过,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里。 “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里,比你的府邸还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们人间那些弯弯绕绕,你自己去找吧。” 苻长卿琢磨着槐鬼最后对他说的话,冰冷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层慑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时,那妖孽借着安眉的身体,不知又攀上了谁。 不过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谁,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须夺回来! 苻长卿策马缓缓靠近洛阳城,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作为一个曾经专门断治冤狱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风尘仆仆,又骑着一匹还算膘肥体壮的马,正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着进城,而是绕着城墙打马跑开,打算等到黑夜再寻找进城的机会。 苻长卿在策马路过每道城门时,双眼都会谨慎地瞄一眼城门口的官兵,而当他经过城南门时,一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首霍然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惹眼的尸身让苻长卿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他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下一刻却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那是谁!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马,在骏马长嘶人立的间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个被暴尸城头的人! 那个尸身竟然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当他们风头正盛时,何曾想到这两个名字会有如今的际遇?此刻他们一个被开膛破肚挂在城头,另一个在城下隐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却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万种风华皆如烟云过眼,人生大抵不过如此。 苻长卿伸出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缠绕的布条,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伤口浸着黏湿的汗水,发出丝丝难耐的痛痒,却也不断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复生成人的事实。他这条命是安眉给的,在棺木中她的离别之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断地回响。 他现在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救回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盛夏的天色总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来,空气依旧闷热得使人烦躁不安。盘踞在洛阳四周蠢蠢欲动的流寇,这一夜终于发起突袭。在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中,锐不可当地冲开了一隅城门。 就在兵匪两方杀得不可开交之时,只见一人铤而走险,竟然趁乱单枪匹马地冲进了城门,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的苻长卿!他灵巧地挽缰驾马,三两下便越过乱匪,觑空拨转马头直奔城东的昭王府邸。而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流寇也涌进了洛阳,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人马也向东直奔,所走的路线竟与苻长卿不谋而合。 城东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备森严,将昭王府武装得水泄不通。当沉闷的呐喊声像闷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乱匪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整座昭王府,昭王的家兵与乱匪很快便缠斗到了一起。王府里大量的物资固然是乱匪觊觎的目标,而他们今夜除了抢掠,实际也肩负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此时在昭王府深处的一座庭院里,沐浴过后的杜淑正懒洋洋躺在水晶帘下,摇着团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数。早在前几日她已经用鸽子将消息送了了出去,也许就在今夜,或者再迟个一两天,她的人马就会来接应她了吧? 蓦然,她听见府外出现了骚动声,于是摇着扇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轻快——所有的计划都在顺着她的心愿一步步实现,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诗: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然后她举目四顾,这般美丽的庭院也没能住上几天,便又要动身离开了。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索性从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供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下一站她会去哪里呢?也许是徐珍的大营,也许就是皇宫了。杜淑双目微微低垂,将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轻轻地转——青蚨、花言、虎符、龙渊,我们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最后时刻的精心谋划,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地实现,他们就快要成功了——总算不愧祸乱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刚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闯入庭院,像扑食的鹰隼一般,将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万万料不到这一刻竟会冤家路窄,不,不对,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吗?” 眼前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双幽黑的眼眸被水晶帘细碎的光映着,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从那目光中读出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觉心下一阵慌乱。 “一切拜你所赐,我的确已死过一次。”苻长卿冷冷一笑,越发狠厉地桎梏住身下的女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着,不知我可以抢在徐珍之前,而这恰是因为我曾经的身份可以出入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个无知的贫民都更熟悉这富贵大家的门庭! 第十八章 再世为人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继苻长卿之后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军,近日又在乱匪的包围中以身殉职。豫州刺史府没有等来新任的长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驻军的滋扰下府门紧闭,显得十分萧条。 苻长卿挟持着杜淑,一路机敏地避过昭王府的家兵和乱匪,策马直奔刺史府。他在纷乱的局势中根本无处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选择了自己过去的府邸落脚。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虽无差役戍卫,却仍有一名计吏留守府中。这位过去身为苻长卿心腹,始终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计吏,夜半被户枢移动的吱呀声惊醒,披衣秉烛出房察看,却在摇曳朦胧的烛光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看清楚那立在角落里蒙着脸面的人时,留守的计吏一愣,冷汗瞬间便顺着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阴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旧能发出熠熠寒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他的旧主人!计吏只觉得眼底一热,当即双膝无力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长卿。 苻长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浑身发颤的旧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没有叙旧的情绪。在如今这魑魅魍魉四处出没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问阴阳、罔顾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长卿收回视线,径直胁迫着被五花大绑的杜淑往刺史府深处走,直到进入刑房才将她轻轻放下,松开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绳索。 一直被蒙住双眼的杜淑揣度着苻长卿打算暂时落脚停歇,于是抬起手来,挑开了遮眼的布带。此刻她只有手腕依旧被捆,整个人并没有因为之前的颠簸而受伤,在被绑缚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劲拿捏着轻重,这份怜惜就算不是给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还会心软,她就有脱困的机会。 “苻郎……”杜淑带点讨好地望着一脸冷漠的苻长卿,小心翼翼地笑着。盛夏的刑房里空气窒闷,她整个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条不慎上岸试图求生的鱼。 苻长卿没有理会她,径直牵着她的手将她拽起,又从吊囚犯的木架上哗哗扯过铁镣,利落而仔细地铐住了她。 “苻郎……”杜淑动弹不得,身子徒劳地挣了挣,有些惊惶地望着苻长卿在刑房里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说话?” 苻长卿依旧沉默地垂着双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将炭添满,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着打火石将炭盆点燃,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直到炭盆烧得通红。刑房里因为炭火顿时越发燥热起来,杜淑看着苻长卿将炭盆移到自己脚边,心中越发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听我解释好吗?当初我离开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难后季鸿胪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愿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从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见你没事,我比谁都高兴……” 杜淑的辩白苻长卿置若罔闻,只是直直地盯着炭火出神,仿佛在想着什么要紧的心事,清亮的双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红。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顺着她的额头不断淌下来,滑进她略显深邃的眼窝,刺得她眼角一阵阵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长卿的意图,却也渐渐觉出些端倪——为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为什么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着布条?他早该身首异处命归黄泉,为什么…… 许多问题杜淑还来不及想通,这时一直沉默的苻长卿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倏然抬起头来看了杜淑一眼,接着伸手拽过她的一只脚,替她除去鞋袜。 “苻郎?”杜淑惊叫一声,不待挣脱脚底便传来一阵剧痛,她尖利地惨叫了一声,一边挣扎一边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心竟被苻长卿用铁签扎穿——他一定是疯了!哪怕他恨她入骨,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这一闪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过来,苻长卿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她死。 面无表情的苻长卿手下不停,同样用铁签扎穿杜淑另一只脚,又用脚镣扼住她不断挣扎的双腿,将穿透她双足的铁签插进了通红的炭盆。他一直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操作,为了使酷刑能够顺利地将蠹虫逼出,也为了使安眉的双足在受刑之后还能够保住,他竭力将过去对犯人施刑的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到最极致、最精妙;于是一瞬间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烂,她凄厉地哀嚎了一声,浑身本能地筛糠般颤抖,目眦欲裂:“苻郎,苻郎饶我!” 她不停哀求,双目中泪如泉涌,再一次竭尽全力去打动苻长卿,“苻郎何苦置我于死地?就算我离开……她也不会回来,你是看我成为一具尸体才能解恨吗?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难成为一个错误?我对你的情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放在眼里,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没有怨尤,只是你今后能否将我记在心里?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我,在黑暗里盼了你三百年……我对你的情,真的从来没有输给她,没有输给过她……” 她凄楚地凝视着面前这冷酷的男人,浸在泪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后连珠般的话被痛苦的呻吟打断,又在嘶哑的喘息中断断续续。苻长卿在她蛊惑人心的话语与逼视下岿然不动,然而渐渐地他的眉头越蹙越深,汗水也顺着额头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无休无止的哀求实在太难,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况下,连一句反驳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声的杜淑令苻长卿忍无可忍,最后他霍然起身冲到杜淑面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条狠狠勒住她的嘴,又从怀中取出柳鬼赠的道符贴上她的额头。 “啊——”充满灵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间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此时她贴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惨白肌肤上,使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炭火将她足底的铁签烧红,她的双脚在抽搐中皮开肉绽,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很快就充斥了窒闷的刑房。 面对这惨不忍睹的酷刑,苻长卿始终挺直了腰身站着,墨黑色的双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厉似乎又将他带回过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时,他曾对流窜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过炮烙之刑,那时刑房里的惨状,至今想来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却对……两行清泪遽然从苻长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泪水淬洗过的墨黑色瞳人却更加坚毅,发出狠厉而冰冷的寒光。 诚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过阴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够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长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长卿。 刑房里幽暗恐怖的气氛令人窒息,苻长卿任由眼泪涌出眼眶,却依然高傲地抬着下巴,静静等待着杜淑的魂魄抽离安眉的身体。杜淑被紧紧勒住的唇齿无法再吐清一个字,然而她在数声嘶哑的呻吟之后,她竟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苻郎……” 那声音穿透她惨白的皮肤,竟像是隐隐从腹腔中发出来似的,惊得苻长卿猝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她。 “苻郎,你何苦这样对我,可怜可怜我……”杜淑的双眼在鲜红的符纸下直直望着苻长卿,直到最后一刻仍试图唤起他一星半点的垂怜,泪盈盈的眼底盛满了哀色,“苻郎……你有没有试过在黑暗中挣扎三百年?有没有尝过那种为一丝希望而甘愿付出一切的感觉?如果有, 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掷的心了……” 她最后这一番话终于不再是全然的谎言,其中包含了她与同伴们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坚持到底的伪装,使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机会让苻长卿知道,这些刻骨铭心的绝望与对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乱的真正肇因。 炽热的炭火不断炙烤着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气不由自主地上窜,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穷途末路的杜淑恹恹合上双眼,这时在她的四肢与中枢上隐约透出了几条青线,那几道青线渐渐向上汇聚到她的天灵,最后贯入了贴在她额心的道符。 苻长卿见状立刻将炭盆飞快地撤走,双目始终谨慎地观察着杜淑,直到她咽气后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后退了半步,浑身充满着大汗淋漓的虚脱——如果不是当初在刑场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语?苻长卿只知道自己不会改变救回安眉的初衷,却不能确信自己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他并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说是蠹虫们的信念,恰恰是因为自己经历过生死,也在黑暗中体味了从痛苦到绝望的过程——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安眉,那么不难想象如果换做漫长的三百年光阴,自己又会酝酿出多深的执念。 不断钻营的蠹虫或者强硬冷酷的法家,也许本身就是残忍与执着的一体两面。 苻长卿怅然走出刑房,从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乱泼在自己的脸上,又一气喝下好几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热。接着他却忽然察觉到脖子上出现异样的濡湿,他不禁在心中低咒了一声,泄恨似的将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皱着眉伸手拭了拭紧抿的双唇。 跟着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贴在安眉额头上的醒魂咒,将那张符纸与寄存着安眉魂魄的柳木一并烧成灰,又将灰烬拈在一碗水中细心调和,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安眉面前。刑房里空气闷热,因此在杜淑离魂后安眉的肉身并没有立刻僵硬,苻长卿轻轻托起安眉的下颌,解开勒住她唇齿的布带,用拇指撬着她的牙关将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缓缓灌进了她的口中。 当碗中水尽,他一直动作平稳的手指方才遽然颤抖起来,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充满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泪水蒙住,苻长卿终是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闷闷地哽咽,低头将脸埋进了安眉的肩头。 开通天庭,使人长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婴。灭鬼除魔,来至千灵……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虫的精气,带着柳木灰中的魂魄渗进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须臾之后,便听安眉的喉头开始咯咯作响,她的胸口终于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长卿闻声立刻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安眉苍白的面庞,直到她口中逸出一丝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张开眼睛。 “大人……”她的视线散乱,望着苻长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信,被布带磨到溃破的嘴角轻轻抿了抿,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大人,是您吗……” 是他,当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么会不是他!苻长卿双唇颤动着张开,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间的刀创却对他报以一阵不留情面的剧痛——这份疼痛生猛而真实,竟使苻长卿笑逐颜开,也令安眉茫然的脸在他的泪眼中越发模糊起来,于是苻长卿只好凑近了安眉的脸,直接用自己的双唇来回答她,好使他们再也不会错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长睫扫过安眉扑闪的睫毛,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鼻翼,双唇终于也印上她的,用这两个字不停地辗转作答,不惜借眼泪蛰疼她唇角细小的伤口,只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穷碧落下黄泉,今后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大人……”安眉在苻长卿缠绵的亲吻下呢喃了一声,下一刻竟倏然闭上双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长卿惊了一跳,慌忙伸手试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确信她的鼻息悠长而平稳,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是了,如今她的身体中只剩下一分魂魄,自然会很脆弱。苻长卿小心翼翼地将安眉从刑具上解下,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进刺史府的后堂内室。豫州刺史府内到底已经换过一任主子,因此室内的布置虽与往日大致相同,细微之处却也有了不少改变。 苻长卿将安眉抱上榻,依照着以前的印象,去后堂的药房寻了些成药、帛纱,来替安眉包扎伤口。此刻府内的郎中早跟着上任刺史一同随军离京,苻长卿所需的金疮药和烧伤药,都需要自己拎着油灯翻找。 这时苻长卿的计吏在惊魂稍定后,又悄然寻到了灯火昏暗的药房,在他身后噗通一跪,满脸是泪地抱拳长揖道:“大人……” 苻长卿立刻回过身,在昏暗中与他冷冷对视,面无表情。 “大人,是您回来了对不对?卑职没有看错对不对?”计吏跪在地上仰望着苻长卿,连声哽咽道,“大人,自从那日您在刑场上消失,卑职心中就一直藏着一线希望;果然上天垂怜,今日您又重还阳间!大人您可知如今天下大乱,天子昏聩,苻府已是内忧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够东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计吏说罢已是泣不成声,苻长卿静静听完他的话,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拿着药转身离去,始终一言不发。计吏眼睁睁看着昔日主人渐行渐远,终是无奈地掩面哀叹一声,颓然伏地失声痛哭。 苻长卿回到后堂内室时,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来——她是被疼醒的,此刻正辗转不安地呻吟着,不明白双脚的剧痛是因何而起。当苻长卿来到她身边坐下时,她才稍稍安下一颗心,却仍是疼得面色惨白。 “大人,我这是……”安眉嗫嚅着,因为无力起身看个究竟,只好任由苻长卿附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烧一般的双脚,“大人,我……我的脚,疼得受不了……” 苻长卿眼看着安眉疼得满身大汗淋漓,连挣扎都显得无力而勉强,慌忙在敷烧伤药的同时,将羊踯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药敷上她的脚心。安眉咬着牙呻吟了许久,渐渐药性发作麻痹了她的双脚,疼痛稍止,她才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气。 苻长卿一直小心观察着安眉的反应,直到确定她不再痛苦难当,才又开始仔细地替她包扎伤口。安眉看着苻长卿悉心护理自己的双脚,心底溢满了羞涩与不安,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药又打来凉水想替她擦身时,安眉才又羞红着脸挣扎起来,“哎,大人,这不合适,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抬眼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声。于是他继续动手将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让她细腻白嫩的肌肤裸露在幽暗的夜色里,然后用半湿的帛巾缓缓擦拭过她的脸颊、锁骨与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缩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惊惶之后,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喜悦,“大人,我是怎么能活过来的?我明明听槐神他们说,我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安眉的话越说越小声,然而苻长卿始终都没有开口回答她,最后她只好闭上嘴唇,用清澈的双眼疑惑地望着苻长卿,直到发现他缠在颈间的布条,却讷讷做不出任何反应。 很快身体 的虚弱让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让苻长卿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与安眉交流,在他无法开口说话之后。 苻长卿将足够的药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声走出后堂,一路绕到了府后的马厩。然而当他将安眉安置在马上之后,却又不禁迟疑起来——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节,自己带着一个无法行走的弱女子,该往哪里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还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归不得。 苻长卿双眸一黯,下一刻便抱着安眉折返,决定暂时留在刺史府等待时机。这时天已经蒙蒙发亮,苻长卿将安眉在榻上安顿好,自己整个人也疲倦至极;于是他禁不住抱着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这一眠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竟使苻长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见侧卧在自己身边的安眉,正用手轻轻触碰着他脖子上紧缠的布带。苻长卿心中微微一凛,顺势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让她再往下探个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满了疑云,“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现在是不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苻长卿凝视着安眉惶惑的双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安眉立刻将他紧紧抱住,无法自抑地哽咽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人,怎么会这样?” 他的身体不该无法复元,而她,也不该活过来,这其中,一定发生过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望着苻长卿,“大人,您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 苻长卿闻言笑起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安眉的头发——他会这样,当然是因为她!是她将他从鬼门关里拽回来,这一份恩情,叫他如何才能报答?苻长卿没法开口回答安眉,只是将她搂得更紧,用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发颤的双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她从此再不会与自己分开,也愿她能够心甘情愿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选择的那条路上走下去……苻长卿一边想一边轻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着便起身寻了纸笔,研开墨锭泚笔写下了几行字。 那是他准备交给自己计吏的文书,既然决定了留在刺史府,那么往后的交流,当然都得凭借纸笔。苻长卿径直低头写得专注,不料这时安眉却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两只眼睛盯着纸面上的墨字,竟喃喃将文书中的内容念了出来,“吾与妻子安氏将在此地盘桓数日,汝当守口如瓶,勿将此事外泄……” 安眉一边小声往下念,一边已是惊愕得睁大了双眼。这时苻长卿也在一旁满脸讶异地望着她,直到她无辜地喊出一声,“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识了字。”安眉对苻长卿摊开手心,局促地笑了两声,“可我就这么顺口念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苻长卿听着她无头无脑的说辞,脑中一闪念,便隐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安眉突然间能够识字,正是拜杜淑所赐。安眉的复生借助了她的灵力,何况之前她在这具身体里寄住了很久,也许潜移默化间给这具身体带来了一些影响,亦未可知。 这时只听安眉又略显迟疑地咕哝道:“奇怪,要说我认识这些字,可看着又有些糊涂,非要把这些字一气念出来,我才能明白一点意思……” 苻长卿听罢觉得疑惑,忽然又灵机一动,抽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送到安眉面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狮史……石室诗士施氏,嗜食狮,誓食十狮。适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安眉干瞪着眼将那几行字念了三遍,却仍是不解其意,又成了一个睁眼瞎,“哎,大人,您写的这段话,我又看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苻长卿笑着搂住她,换张纸将心中的猜测提笔写来:“我猜,你之所以能够认得字,是因为那第五只蠹虫在你身子里待得太久了,它是儒士之虫,难免就将一些习性染给你。不过你刚刚又看不懂我写的那段话,可见你只能靠直觉将文字连读出来,才能明白意思,并不算真正的识字。” 安眉在心里默念完苻长卿写的话,羞赧地点点头,红着脸对他低喃道:“大人,我以后会好好用功,一定把这些字都认全了。” 苻长卿闻言却是一笑,对着安眉轻轻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不必。”见安眉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于是又泚笔添上一句,“你已经够好。” 霎时间安眉脸红起来,她不禁低下头,蛾眉上宛转流动着青色的光华。苻长卿看着她不胜娇羞的模样,双唇径自笑着吻上她的眉。这时几缕金黄的斜阳从窗外软软投进屋中,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对璧人无声的温存。 当晚,留宿刺史府的苻长卿将计吏招进内室,以纸笔与他对谈。面对自己激动不已的属下,苻长卿却只是简略地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一带而过,接下来便白纸黑字地告诉他自己未来的打算。计吏在知晓了苻长卿的信念与抱负之后,不禁跪在地上深深地一拜,慨然对主人陈情道:“只要大人您决心东山再起,卑职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苻长卿坐在上席傲然颔首,直到计吏告退离开后,躺在屏风后的安眉才悄悄撑起身子,探出头来望着苻长卿,目光中含着些许惊疑,“大人,刚刚您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苻长卿从容一笑,一张脸却显得比平日苍白,多少透露出了他的紧张。他将写给计吏的文书都递给了安眉,让她逐一过目,也将事关未来的某一项决定权,交到了她手中。 未来的路漫长而又布满荆棘,他情愿将安眉小心珍藏在某个地方,可私心里却也希望她能够不离不弃地陪伴自己。左右两难的局面使苻长卿踌躇不安,也使他下意识地放开手,索性将一切交由安眉决定——毕竟未知的风险的确太大,如果此刻她心生退意,他反倒能够安下一颗心来。 我果然是一个自私的懦夫,苻长卿无奈地在心底自嘲。他俯身搂住安眉,双唇竭力在她后脖颈上无声地念道:我们、暂时、分开吧。 还是暂时分开吧……他有自己的理由再去拼杀,而她,却应该好好活着。 不料就在他沮丧之时,安眉却忽然放下文书,回身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大人,您的话我有些地方还看不太懂,但是我只晓得,我不想再同您分开。我们好容易才能团聚,大人,我们不要再分开吧,我愿意陪着您去‘东山再起’。” 她不习惯说这样四个字连在一起的词,说完后不禁赧然笑了笑。 苻长卿听了安眉的话,顿时咬着牙狠狠将她搂住,竟然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他们苻家的男子,到死都不会停止奋斗,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力争上游——无论生死都不会消极避世,是酷吏的作风;而拥有一个敢陪自己沐雨栉风的伴侣,又是何等的幸运! 二人就这样静静依偎了许久,苻长卿才稍稍退开身子,伸手捧住安眉的脸。他幽黑的眼珠始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在他眼中,她比世上的一切财宝都珍贵——这一刻他们都在信守着当初的誓言,无论命运如何在风浪中跌宕,都要不离不弃、永不相负;这一刻他们无声相拥,却比金声玉振更加有力。 此誓一出,可斫金石! 第十九章 真相大白 苻长卿与安眉在刺史府中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然而这所谓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静”罢了。 眼下乱匪已经攻占了洛阳城,各路人马鱼龙混杂,将洛阳搅得乌烟瘴气。混战声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宫首当其冲成为了乱匪进攻的目标。富贵人家的朱门被昔日贫苦的人们用铁镐砸开,他们带着仇恨与兴奋,像突然闯进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般,在其中肆意地烧杀抢掠、焚琴煮鹤,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是老天赐给他们的军饷;昔日藏在重重楼阁中的美女娇娥,也可以任他们恣情享用。 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醉生梦死,对他们来说,正是作乱最大的乐趣。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大门紧闭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萧条,迟早也会被人撞开。 苻长卿选择按兵不动,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静养身体,心中却是每一刻都在运筹帷幄、小心计算。他有时会把一些想法透露给安眉,然而更多时候,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时下的局势,于是他只好与安眉紧紧相拥,似乎如胶似漆的时光,可以暂时像迷离的浓雾一般,遮蔽掉四周满目的疮痍。 “大人……”此刻安眉攥着苻长卿的衣襟,将羞红的脸埋进他的怀中,“这么说,在柳木棺中的时候,您……您都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 苻长卿不能答她,只微微笑着,从袖中抽出那张早准备好的字纸,促狭地在安眉面前展开,要她读上面的字,“叫我苻郎,从此以‘你、我’相称。” 他不想再听她将“大人您、大人您”挂在嘴边上,再也不想。 “嗯……”安眉软软呻吟了一声,像喝醉了酒似的,双颊烧出两抹红云,星眸中闪烁着点点泪光,却就是不敢定睛看他,“苻,苻郎……” 苻长卿听着安眉这般亲昵地称呼自己,一双幽黑的眸子里映出她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禁抬手抚过她的鬓发,双唇在她细嫩的额角落下点点碎吻——她终于能够这样称呼他,而他在有生之年,也终于能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这才是出生入死后最大的幸事! 如今他只盼着喉咙可以尽快复原,否则积压在心中的千言万语,何时才可以对她尽情吐露?这两天他时常觉得喉中发痒,似乎藏在布带下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苻长卿默默沉吟之时,这时依偎在他怀中的安眉却忽然不再动弹,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再次陷入沉睡,不禁满是眷恋地又落下一吻。少掉半条命的安眉极度虚弱,一天中总有大半时间在昏睡,苻长卿就趁着这时与计吏议事,并不会耽误照料安眉的时间。 正如此刻,他在安顿好安眉之后,便独自一人前往刺史府的前堂议事,听计吏禀报洛阳最新的局势变化。 “大人,听说今天负责把守神武门的羽林军右卫府,已经向乱匪投降了。”计吏愁眉不展地对苻长卿道,“再这样下去,皇宫迟早也守不住的……” 意料中事,苻长卿暗想,却将一切险恶的打算,统统藏在幽暗的双眸之下。 这一日午夜,洛阳城依旧是哀鸿遍野火光冲天,苻长卿彻夜无眠地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因此当震天的喊杀声猝然包围住豫州刺史府时,他立刻摇醒安眉,将她抱出后堂。 安眉正睡得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苻长卿将自己急匆匆地抱起,于是她半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苻郎”,接着就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吓得满面苍白,“苻郎,发生什么事了?” 不用苻长卿回答,安眉很快也清楚了眼前的状况,她立刻紧张地攀紧苻长卿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一路抱向马厩。这时作乱的匪寇已经砸开了刺史府的大门,苻长卿立刻翻身上马抱紧了安眉,提缰策马,由刺史府的后门抢了出去。 安眉缩在苻长卿怀中半睁开眼睛,乍一出刺史府,便看见了熊熊火光下一张张狰狞的人脸,她不由得扬声尖叫起来,在铁器刺耳的碰撞声中紧闭双眼,不敢想下一刻命运会发生怎样的遽变。 这时苻长卿已拔出腰间佩刀,拼尽全力格挡开乱匪的袭击,他身下的骏马在敌人的包围中踢腾着马蹄,却不知该往哪里撒开步子。在与乱匪的近身缠斗中,苻长卿寡不敌众,胳膊上冷不防就挨了一刀,他在剧痛中咬紧牙关狠踢马腹,身下的骏马终于喷出一口粗气,嘶鸣着冲出了重围。 然而四周乱匪如麻,眼前总是不断闪出人影试图拦下奔跑的骏马。苻长卿在纷乱的火光中双眸圆睁,不断举起佩刀左劈右砍,最后忽然有人将一支燃烧的火把掷向了他们,苻长卿护着安眉侧身躲避,拼尽全力,却终究还是被受惊的马儿颠下了马背。 他护着安眉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好容易才稳住身子,这时候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把长刀已向他头顶劈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苻长卿只觉得喉中一痛,下一刻已是嘶声大喊道:“慢着——” 他的声音沙哑怪异,却又充满张扬跋扈的威严,使得正要痛下杀手的匪寇竟一时愣在当场,锋利的刀刃就险险悬在了离苻长卿鼻尖三寸远的地方。 “你这厮,都死到临头了,还敢嚣张!看来你真是活腻了……”那寇匪不甘心自己被苻长卿的喊声震慑,待回过神时,就开始怒目圆睁地骂骂咧咧。 苻长卿对那寇匪的辱骂不以为意,只是搂紧了怀中震惊不已的安眉,径直嘶哑地开口道:“你们的首领徐珍,与我是旧识,我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你带我去见他,必能获得重赏。” “大胆!我们大王的名讳也是你能乱叫的吗?”那寇匪瞪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可听苻长卿能够直接报出徐珍的名字,心里也将信将疑,“你说的倒轻巧,就凭你这一句话,就想要我带你去见大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去送死呢!” 苻长卿气喘吁吁地一笑,伸手将安眉抬起的头按回自己胸前,又对那寇匪道:“我骗没骗你,你试一试就知道。这样吧,你就想办法去徐珍的大营递一句话,说找到了一个自称是大王夫人的女人,姓安名眉,就行了。” 那寇匪转了转浑浊的黄眼珠子,将刀尖往安眉脊背上一指,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说的大王夫人,难道就是她?” 苻长卿立刻将安眉搂得更紧,又伸手拨开了寇匪明晃晃的刀尖,从容不迫地回答道:“不管是不是她,此刻我们二人你谁都伤不得。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好处,不妨就按照我说的办法试一试,如何?” 那满脸横肉寇匪果然犹豫着收了刀,转身对同伙们下令道:“把他们捆起来看紧了,我去大营那儿打探打探,若是得了好处,少不了兄弟们的!” “好嘞,大哥尽管快去,这两人由我们看着,包管一根毛也掉不了!” 很快苻长卿就被乱匪们五花大绑起来,安眉因为脚伤行动不便,又哭得厉害,乱匪们忌惮她也许真的是大王夫人,因此倒也不敢为难她,只是用绳子在她手上松松缠了几圈。苻长卿受伤的脖子此刻又遭麻绳紧勒,令他喉间一阵刺痛,只能仰着头气喘吁吁地咳了几声,咽下几口血沫。 然而就在苻长卿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安眉凑到了自己跟前,紧接着脖子上就是一阵轻松。于是他垂下双目瞄了一眼,才知道是安眉用牙齿咬松了他脖子上的绳结。 “苻郎,苻郎……”他听见耳边响起安眉的呢喃,哽咽的声音里饱含着难以置信的喜悦,“苻郎,你……可以说话了?” 苻长卿仰着头无声地笑起来,像是想叫安眉放心似的,不顾喉间被牵连出的剧痛,重重地嗯了一声,“对,现在我能说话了……” “太好了,太好了……”安眉喜极而泣,将额头抵在苻长卿的肩上,越发哭个不住。 “只是声音太难听。”苻长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暗暗又咽下一口带着腥味的血沫。 安眉立刻摇头,抽噎着吸了吸鼻子,“不会,只要能说话,就比什么都好。苻郎,你说徐珍他现在做了大王?距我上一次在荥阳见他,不过才短短几个月,他怎么会变得那么……” 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不禁在心中暗暗沉吟——那徐珍之所以会当上大王,恐怕都要拜那五只蠹虫所赐,一切的谜底,在见到徐珍之后就会揭开了吧?于是他轻声宽慰惶惶不安的安眉道:“别怕,他有了你的消息,一定会派人来接你,到时候……” “不!”安眉打断苻长卿气喘吁吁的话,满脸苍白地抱住他啜泣起来,“他恨你,他一定恨你!你忘了你曾经对他的同伴做过什么吗?——车裂!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怎么办……” “别怕。”苻长卿笑着轻哄,却将玩世不恭的嘲讽藏在心中——当初他车裂匪首,只怕正中了徐珍的下怀,也只有他怀中这个傻女人,才会将世人都想得那样单纯。 “苻郎……”安眉仰起脸看着从容不迫的苻长卿,猜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只是将脸再次埋进他的怀中,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生死她都要陪在他身边,只要这样已经足够了。 须臾之后,幽暗的街巷忽然人声嘈杂,数十支明晃晃的火把次第排开,照得街巷亮如白昼。坐在街角的苻长卿和安眉一时无法适应这亮光,只是眯着眼睛望向那喧闹嘈杂的地方。这时整条街巷忽然又安静下来,每一个举着火把的寇匪都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等着迎接某位即将到来的大人物。 当整条街巷安静得只剩下松明轻轻的爆裂声时,街巷的一头蓦然响起一阵肃然有序的马蹄声,十几匹马先后踏入了并不宽阔的街巷,而当中为首的一人,正是与安眉阔别已久的徐珍。 如今的徐珍依旧像曾经那样沉默寡言,被风吹日晒的黑红肤色的脸上布满严肃的纹路和沟壑。他比过去更加壮硕,此刻威风凛凛地骑着马上,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俯视着苻长卿和安眉。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面色惨白地看着徐珍翻身下马,一路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自己面前。 “的确是她。”徐珍面无表情地盯着安眉的脸,对部下们下令,“带她回去,男的就地枭首。” “不——”安眉立刻惊叫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苻长卿不放,两只眼睛像被火灼烧一般,赤红地盯住徐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徐珍听着安眉的尖叫,双眼不禁流露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透着点怜悯和好笑:“我不能杀他?” 他轻咳了一声,一边转过身子,一边对部下言简意赅地下令,“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一直沉默凝视徐珍的苻长卿,却全无惧色地轻笑了一声,“大王杀我容易,只怕第五只蠹虫,大王就再也没办法找到了。” 已经背转身子准备上马的徐珍立刻停住动作,转身紧盯住仍在微笑的苻长卿,满脸狐疑地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大王如果杀了我,就没办法找到第五只蠹虫,或者说,是没办法找到能够附在安眉身上的……另外一个人了。”苻长卿意味深长地弯起唇角,幽黑的双目紧盯着徐珍,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珍果然因他的话而陷入沉默,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带他回去。这两个人,都给我带回大营。” 苻长卿径自胸有成竹地一笑,在晃动不定的火光中望着徐珍的背影道:“安眉的双脚受了伤,大人最好再拨一匹马给她。” 徐珍回头望了苻长卿一眼,又看了安眉一眼,示意手下照苻长卿的意思办,这才再次动身上路。安眉满脸苍白地被寇匪们扶上马,发颤的双手紧紧抓住鞍鞯,惊惶地望着在马下步行的苻长卿问:“苻郎,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嘘。”苻长卿微笑着示意安眉噤声,只是侧过脸望着她,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好。” 安眉听了苻长卿的话,不禁眼底一热,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乱匪在洛阳城中选择驻扎的大营,竟然是洛阳城东的昭王府,苻长卿当日正是从这里将杜淑掳走,而遍寻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选择在这里落脚,真是绝佳的讽刺。 故地重游,苻长卿哭笑不得地踏进王府,这时只听安眉惊呼一声,目光骇然盯着一具悬挂在侧门上的尸体,忍不住捂住嘴作起呕来。苻长卿认出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正是昭王,立刻皱起眉嘱咐安眉,“闭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言闭紧双眼,却面色苍白地趴在马上,对苻长卿嗫嚅道:“可是苻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看着有点眼熟……” 苻长卿闻言面色一变,咬着牙沉默了片刻,才对安眉轻声道:“大概他曾到苻府做客,你无意中见过他……” “哦,这样啊……”安眉闭着眼点点头,这时马匹再次前行,将她驮进了王府深处。 如今偌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华贵的木材被人从门窗上卸下来当柴烧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抢一空,婢女和贵姬们混在一起伺候着吆五喝六的乱匪们,她们皆是衣衫凌乱,神色凄楚。 当安眉被扶下马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幕令人心酸的画面。她不禁侧过脸,不忍看那些乱匪们不堪入目的丑态,自然也就无从发觉当昭王府的女眷们看见她时,眼中流露出的古怪神色。 几名包着黑色头巾的乱匪将苻长卿与安眉引入昭王府的客堂,安眉腿脚不便,只能又惊又怕地坐上乱匪们准备的步辇,这才顺利进入客堂。 这时徐珍已坐在客堂的首席——这具雕满蟠龙的黑漆坐榻曾经属于昭王,而今已经成了他的专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苻长卿与安眉狼狈地进入客堂,相当宽宏大量地命人给苻长卿松了绑,又在屏退众人后请他们入座,“苻刺史,请。安眉,你也坐吧。” 苻长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在侧席上从容坐下,抬起双手对徐珍作了一揖,“想不到大王在这里落脚。” “嗯。”徐珍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刻意对苻长卿轻描淡写道,“那天我们冲进洛阳,一路寻到这座王府,直到把那个昭王拷打死了,都没能找到安眉,后来干脆就驻扎在这里了。” 苻长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惊疑的眼神,径直对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并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听见苻长卿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铁青地盯着他问:“你知道我想找谁?你为什么会知道?” “大王,难道你忘了我是一个刺史吗?”苻长卿面对徐珍凶神恶煞的质问,依旧是从容不迫地浅笑道,“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 没有查不明白的。” “是吗……”徐珍听了苻长卿的话,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到榻上坐下,沉肃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阴郁而诡谲,“既然苻刺史你都已经知道,我们倒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错。”苻长卿低下头,抱拳轻咳了一声,才又抬眼紧盯着徐珍,缓缓开口道,“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时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有几点我还不大明白,比如当日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在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面对苻长卿的逼视,徐珍别开目光,缓缓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经知道,那过去的事,我也不妨对你说一说……” “自从我被抓到大兴渠服役,一年来算是吃够了一辈子的苦楚。和我同来的一干乡亲,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婆娘安眉找到渠上来——我到今天都还记得那个日子,因为那天正是重阳,她给我带来了许多重阳糕。可是略略聊过几句以后,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婆娘。她的身体里附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口齿伶俐,精明得可怕。”徐珍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沉浸在回忆中的面色不禁浮现出一抹兴奋的潮红,“她告诉我,她已经赚了很多钱,多得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这些钱她已经转到了一些私盐矿和私铁矿上,虽然这举动触犯了王法,但能够迅速地利滚利,即使她不去亲自经营,也可以把本钱积累的更多。我问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她说以后可以用这些钱做一件很大的事,到时候我就能知道。她还说,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借着安眉的身体来找我,但安眉本人迟早也会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别,切勿泄露机密……” 苻长卿听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声,然后对徐珍道:“是不是没过几天,又有一个人附在安眉的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时她的身份已经是荥阳县的师爷了?” “没错。”徐珍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是蠹虫吗?”苻长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徐珍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蠹虫,我也没有问。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婆娘中了邪,但当她掏出大把金银的时候,我就信了她的话——只要她的话能为我带来好处,我又何必问那么多呢?” 苻长卿在灯下静静看着徐珍的脸——那是一张麻木无情的脸,无论命运的改变是好是坏,都只会麻木地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药。 “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钱买通了大兴渠的守备,天天晚上与我们聚在一起密谈。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是要我们举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们听了她的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她说的那些话,我学不来,可就是觉得句句都在理——就像她说的,大兴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们再这样下去,肯定也是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拼一拼,那样才对得起来这世上一遭;何况那人已经为谋反准备好了本钱,之前盘下的盐矿、铁矿,一本万利,将来造反时不愁炼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没盐吃!再说过不了多久,自然就有人来指点我们兵法战术,如果那个人没来,一切计划都算作废,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这样一合计,我们不做白不做,大家也都很兴奋!”徐珍说到此处,不禁瞥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安眉,“只可惜,就在我们盼着她再来帮我们造反的时候,来得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里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嘱咐,一切顺着她的心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早点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个多月,我们竟然只盼来了一封信——渠上哪有人识字?最后还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开来分别请教先生,才算弄明白信里所写的内容。原来那信上写的全是兵法战术,一个比一个更厉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个人没法亲自来教,我们都学得半生不熟,谁知就是这样凭着信中所说的自学,学了没几天,竟连信也断了。” 苻长卿听到这里不禁唇角微翘,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暗道:你们的信笺当然会断,是我扣下了她的鸽子。 “就这样盼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好几个月吧,我们始终等不到进一步的消息。可是我们学了那么多兵法,不试上一试,叫人怎么能甘心呢?”徐珍说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变,回想当日仍是心有余悸,“也就是那一次,我们决定不再等待,自己动手和那帮官兵斗上一斗!谁知时机的确不够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听从了‘安眉’的嘱咐,没有抢义军头领的位置,想来该被车裂的那个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虫还知道叫大王你韬光养晦,的确本事了得。”苻长卿听到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徐珍听出苻长卿语带嘲讽,却并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径直对他挥了挥手,“我不知道你文绉绉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现在的确做上了大王,这让我越发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个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没错,你别以为我狂妄,当初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安眉,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安眉一共会被附身五次,而她是第四次,最后那个附身的人拥有天下第一的才智,会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辅佐我当上开国的皇帝,成为一代圣君!” 徐珍激动忘形地一气说完,亢奋的身子疲软下来,气喘吁吁地歪在榻中盯着安眉,似乎恨不能看穿她的身子,寻找到那个他迫切需要的灵魂,“第四个人会用剑,她帮助义军的铁矿作坊冶炼出了锋利的武器,比官兵的武器要锋利得多!并且她教会了我们更多的兵法战术,还有近身格斗的技巧……现在我只差第五个人来帮助我了。在攻进洛阳之前,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说她就在这座昭王府里,可当我们冲进昭王府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个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没有问出她的下落……不过现在好了,我总算找到了这个女人,可她,好像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此时安眉满脸惨白,听徐珍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已骇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蠹虫竟然做下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而当这些事一件件联系起来后,竟然颠覆了整个天下!那些足以翻覆天地、十恶不赦的大罪,原来都是她在无意中犯下的! 她是这天下的罪人。 苻长卿看着安眉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她已经被真相吓破了胆,慌忙俯身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别怕,我们有办法挽回的……” 挽回?现在还有办法挽回吗?安眉满脸是泪地抬起头,看着苻长卿无比从容地将事实告知徐珍,“很遗憾,大王,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你说什么?”徐珍瞪大眼,一时无法消化苻长卿的话,怔愣在当场。 “我说,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永久地消失了;而安眉,将永远是安眉,她无法辅佐你成为一代圣君。”苻长卿无情地打破徐珍的美梦,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讽。 “你说什么?”这时徐珍终于醒悟过来,他霍然起身拔出腰刀,勃然大怒地冲到苻长卿面前,“你说安眉,今后永远都只能是安眉?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因为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被我逼出了安眉的身体,然后,被我杀死了。”苻长卿挑起眉,轻描淡写地道出事实,一双幽黑的眼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满是挑衅地看着徐珍。 “你——”一刹那徐珍目眦欲裂,恨不能将苻长卿和安眉碎尸万段,“你们,你们坏了我的大事!” 说完他扬起手中的腰刀,头一个想劈的,竟然是羸弱无辜的安眉:“你这个无用的蠢女人,为什么不让她附身来见我?” “慢着!”这时苻长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着牙对他冷笑道,“如果你现在杀了她,那么连最后的半点指望,你都不会再有了!” “你说什么?”徐珍气喘吁吁地瞪着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已经杀了我想要的那个人!现在只有这蠢女人活着,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那一个人能够辅佐你吗?”苻长卿嗤笑了一声,紧紧盯着徐珍的双眼,猛一下推开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给我,由我来帮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全都被震懵,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直到许久之后,徐珍才缓缓回过神,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你来帮我?嘿,就凭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有办法杀死那个人,你就无需质疑我的能力;而现在我和安眉两个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难道你还担心,我能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苻长卿冷冷一笑,径自起身踱开两步,回头望着徐珍道,“如何,这笔交易,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徐珍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盯着苻长卿看了半天,对着这块天上掉下的馅饼小心猜测了许久,终是低沉地开口道:“你是一个士大夫,我不需要一个士大夫……你随我来。” 苻长卿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随后便从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后,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后堂庭院。盘踞在后堂的乱匪们一看见苻长卿,立刻怪笑着拍起了巴掌,对着他阴阳怪气地大喊起来:“来了来了,又一个……” “哎,这人的头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长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径直跟着徐珍踏入后庭,在刚一跨过后庭月洞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堆在庭中的人头塔! 原来徐珍与苻长卿不知不觉就在堂中说到了天亮,此时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足足堆成高塔状的一排排人头,看上去煞是狰狞恐怖。徐珍满以为苻长卿会吓得手足无措,于是得意洋洋地走到人头塔边上,仰起头傲慢地对他道:“现在你看见了吧?这座人头塔,是我们义军攻破洛阳后,从战败的俘虏里割下来的,这里面没有五品以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找到熟人了?呵呵……带你来看这个,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士大夫,压根和我们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怎么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话,却是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惨绝人寰的人头塔,然后径直上前绕着它转了两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人头道:“这个人是朝中的御史大夫,可以在你登基后,帮你起草诏命文书。” 徐珍闻言一怔,这时就看见苻长卿又伸出手,指向人头塔的另一层:“这个人是车骑将军,他可以帮你统帅所有的战车营,并且至少可以帮你招降三千羽林军;而在他上一层的这个人是龙骧将军,他原来在朝中统御全国的战船和水军……可是你知道吗,大王,你杀了他们,仅凭这一点,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长卿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盯着冷漠的苻长卿,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开口道:“好吧,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自古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是为什么?”苻长卿挑着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来,“就是因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战乱中被杀光了。大王,你图一时之快将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杀光,这样做毫无意义——天下的土地那么多,改朝换代后必然还是会出现新的士大夫,而这批人将会由你现在的部下来充任,可是想来你也清楚,这批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对不对?除了瓜分一下战利品,他们又怎能帮你坐稳江山?” 这时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门外,压低了声音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苻长卿抿起唇,又是浅浅一笑,“没错,这些浅显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换了你想要的那个人来辅佐你,她也必然会同我一样说出这些劝谏的话。大王,你要知道,你这座人头塔里的人才,至少抵得上两个足智多谋的她。” 他的口气里带着十足的傲气,与生俱来的气势让徐珍不由自主地信服——尽管此刻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徐珍,但贵为士族的苻长卿,依旧对贫民出生的徐珍有着无法言说的威慑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许久之后,徐珍喘着粗气舔了舔嘴唇,“这样吧,我会任命你当我的军师,如果你能像你说的那样给我带来好处,我就不会为难你和安眉那个女人,事成之后,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大王。”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许诺,恭谨地欠了一下身,轻声道,“我只要安眉就好。” “哈哈哈哈。”徐珍闻言大笑,像终于找到了苻长卿的软肋似的,舒心而又惬意地嘲笑起他来,“苻刺史,我可真是没想到,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女人,竟然也会被你捧在手心里当宝。” 苻长卿笑而不答,一是因为此刻喉咙已痛得火烧火燎,另外的原因便是……安眉的好处,没必要让别的男人知道,何况这男人如今实权在握,还是她的前夫。 徐珍看着苻长卿呐呐无言的模样,越发认定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于是更加放肆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放心吧,那个嫌贫爱富、见异思迁的女人,我懒得再看一眼。既然苻刺史你已经决定辅佐我,那就请你先到我住的屋子里坐坐,和我谈谈你的计划吧。来,苻刺史,这边请。” 苻长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动声色地随他离开了庭院。 这一晚,虚弱的安眉在连惊带吓之后,再次无法自拔地陷入昏迷。她在沉沉的梦乡里连连做着噩梦,但又像被黏稠的沼泽困住四肢的小鹿似的,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可怕的梦境中脱身。直到最后她终于从暑热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在空无一人的客堂里睁着双眼不停惊喘。 此刻已是昃日西偏,安眉挣扎着半坐起身,却遍寻不见苻长卿的身影。她的双脚无法走动,因此心里更加着慌,不禁战战兢兢地低喊了一声:“苻郎……” 空荡荡的客堂中无人回应,片刻后才有一名婢女从堂外一路小跑进来,跪在安眉面前道:“杜夫人您醒了?让奴婢来伺候您吧。” 从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个字,令安眉不由得一怔,一股寒意便无端从她心底涌出,她忙颤声问道:“刚刚你叫我什么?” 这时婢女抬起头望着安眉,双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视就像两把刀子,刺得安眉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数日不见,您就忘了我们吗?” 安眉听了婢女的话,整个人如坠雾里,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这时只见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连往后退了三四步,伸手指着安眉低声骂道:“你是个妖孽!只要跟着谁,谁就会死于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斩首,接着是季 鸿胪因为你招来杀身大祸,还有我们王爷,被那些贼人拷问致死,也只是因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这个妖孽!” 婢女的每一句话都像带刺的鞭子,鞭鞭见血,打得安眉头脑发懵。最后她只能圆瞠着双目,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气若游丝地对那婢女嗫嚅道:“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这下贱的胡女,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孽。”说话的同时,那婢女又直直盯着安眉毫无血色的脸,神 经质地冷笑道,“还有,那个跟你一同来的人是谁?是苻刺史吗?他是人还是鬼?你是会妖术的吧……” 婢女颠三倒四的疯话窜入安眉的耳朵,让她脑袋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人尽可夫是怎么回事?季鸿胪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座府里的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这段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做了许多肮脏可怕的事?!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在恍惚中看到那个刻薄的婢女被人一把推开,又看到苻郎冲到了自己面前——他的脸色苍白,一双黑眸中盛满了对她的担忧,却让她更想退缩! “苻郎,苻郎……”安眉慌乱地伸手想抓住苻长卿的衣襟,却在指尖触及他的一刹那,自惭形秽地逃开,“大人,我……我不干净了……” 这一刻安眉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的某一段时光,苻郎在嫌弃她指甲里有泥时,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她生怕不洁的自己再一次面对他的蔑视,这份不能承受的痛苦让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可是就在安眉背转身子极力逃避苻长卿的时候,她的整个人竟被他从背后紧紧搂住。 “傻瓜,你这是要做什么……”苻长卿用力揽住安眉的腰,将脸埋在她颈侧,声音沙哑地埋怨。 安眉将身子蜷成一团,在苻长卿毫不动摇的坚持中,泣不成声,“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么?”苻长卿嗤笑一声,温柔地在安眉耳边低喃,“现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同我分开?你不许再哭了,还有,叫我苻郎。” 缩在苻长卿怀中的安眉止住哭泣,却一边啜泣着一边过回头,双眼通红地望着他摇头:“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在你被附身的时候。”苻长卿望着安眉,没好气地一笑,“听着,那个不是你,那只是一只蠹虫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又何必费尽周折……” “可这到底是我的身子。”安眉泪眼朦胧地埋下头。 苻长卿见安眉仍旧不能释怀,便再一次搂住她,一边吻着她柔软的耳廓,一边轻柔地低声道:“何必再纠缠这一点,难道你忘了,那个时候……你自己在做什么了吗?” 他的吻细密如雨,落在安眉的耳边、脖颈处,将安眉吻得意乱神迷,令她只能在恍惚中呢喃问道:“嗯……那时我在做什么?” “当时……”苻长卿顺势让安眉躺倒,带着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却又清晰地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苻长卿的话让安眉刹那间泪如泉涌,她的喉咙再度哽咽起来,却因为他霸道不讲理的拥吻,让所有哭腔统统被封缄。然后她朦胧看见苻长卿幽黑的眸子,那双眼睛定定凝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她忘不了自己曾经多渴望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从没觉得人生是这样完满,完满到下一刻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让人觉得死而无憾。 安眉终于带着泪笑起来,她伸手抱住苻长卿,因为双脚的不便就那样软软躺在他身下,像一只身在巫山云深之处、伏在花叶下闭着眼睛躲雨的鹧鸪,带着惶惶无助的惊怯却又乖顺地一动不动,让苻长卿的手探入她单薄的夏衣…… 指腹下细嫩的肌肤,带着令苻长卿熟悉的温暖和细腻,让他的欲念也随着手指的抚触一寸寸涨高。他在安眉急促慌乱的呼吸中压下身子,像溯溪而上的行舟缓缓深入桃源,灵巧的竹篙在水泽中不断点出迷乱的涟漪,而两人彼此应和的呻吟又是那样低哑,就像摇过巫峡的归舟,欸乃一声,山水绿…… 身在乱匪大营的提心吊胆,让他们两个人就像晨光里的露水,带着一意孤行的任性也忘了身外的纷扰,只顾着急切慌乱地贪欢。 当纵情过后云收雨住,苻长卿在喘息中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有一刹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头是那样清晰,就像在旷远的空山中呐喊那般回肠荡气——如果他不曾遇见她,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而他又是何其幸运,可以有她陪着自己,在命运的风浪里跌宕起伏。不管这是老天的安排还是蠹虫的恶作剧,他都无法再抹煞自己的心意——他爱她,无论生老病死、出身贵贱,他都爱她! 苻长卿这样想着,不禁就依偎在安眉耳边,对她轻声低语道:“安眉,我爱你……” 安眉顿时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苻长卿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能望着他结结巴巴道:“苻、苻郎?” 倒是苻长卿看着安眉不知所措的反应,居然忍不住快活地笑起来,“怎吗?被我吓着了?” “不,我没……”安眉红着脸刚要强辩,却到底因他的话而笑起来,双颊通红,双眼又黑得发亮,处处满溢出幸福的神采。 苻长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亏,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饶地与安眉厮缠,在她耳边佯装不悦地低语道:“哪……现在该你说了。” “哎呀?”安眉被苻长卿无赖似的撒娇闹得不知所措——也难怪她错愕,她的苻郎,从前怎么会露出这样的面目? 这时得不到安眉回应的苻长卿,竟故意双眼乜斜地看着她,坏笑着先发制人道:“难不成,你还想耍赖吗?” 安眉被苻长卿闹得双颊发烫,只能在他炽热的目光中晕乎乎地闭上双眼,声如蚊蚋般对他耳语,“苻郎,我爱你……” 苻长卿感觉到安眉在自己怀抱中的战栗,终于如愿以偿地笑起来,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现在好了,安眉,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闯吧……” “啊?”安眉一时无法领会苻长卿话中的深意,不禁疑惑地惊叹一声。 这时就听堂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是徐珍领着大批部下冲进堂来,不怀好意地望着苻长卿与安眉大笑道:“苻军师,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儿快活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此刻看见自己的前夫,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想往屏风后躲。苻长卿安抚着她紧张弓起的脊背,然后对徐珍朗声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为军师,是否方便安排一间厢房,以供我与拙荆栖身?” 徐珍听见苻长卿称呼安眉为“拙荆”,就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又仰着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才佯装慷慨大方地对苻长卿挥挥手:“苻军师,拨一间厢房这样的小事,还用得着这样客气吗?你放心吧,我这就安排。” 安眉不知道苻长卿与徐珍私下做了什么交易,此刻只能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相互吹捧,冠冕堂皇地说些场面话。倒是徐珍亲口许诺的厢房很快就安排妥当,苻长卿抱着安眉一路走进房中,将她安置在榻上后,这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我暂时给徐珍做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就乖乖躺在房中养伤好吗?我离开时会把门窗锁好,没人能闯进来,你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苻长卿的口吻平稳沉静,却又怎能让安眉放心,她不禁泫然欲泣,可还是依言点了点头:“好,苻郎,你万事小心……” 无论再害怕再担忧,她都不能再成为他的负累。 洛阳依旧是烽火连天,无论外界如何瞬息万变,安眉就蜗居在风暴中心的一间小屋里,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这些日子苻长卿每天都早出晚归,安眉为了能够和披星戴月的苻长卿说几句话,渐渐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清醒的习惯。这样她就可以在苻长卿带着倦意沉沉入睡时,躺在一旁仔细看他沉静的睡颜。 他在梦中眉头紧锁,嘴角下抿着,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狠戾——苻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很不顺心?安眉胡乱猜测着,但心里却没有一点头绪。 其实不想也知道,他怎么可能顺心呢?为篡夺天下的逆贼谋事,他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和从前的意志是相互违背的吧?可是不管苻郎怎样做,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安眉静静伏在苻长卿的怀中,在夜色中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略显消瘦憔悴的脸,眼角就渐渐滑下泪来。 安眉再度一夜无眠,直到拂晓时迷糊地与苻长卿道过别,才疲倦地入睡。这一天,窗外的世界似乎格外吵,后来又似乎格外安静,也许是夏天就快要过去,树上的鸣蝉叫得格外凄切。在一片撕心裂肺的蝉鸣声里,安眉的梦境则是一片空白,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黏糊糊出了一身汗,双脚下空落落什么也踩不住,却又针刺一般痛痒难当。 就在安眉辗转不安,快要从睡梦中挣扎惊醒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不停地摇晃自己,于是她晕乎乎地睁开眼,看见了那个正在床榻边望着自己的人,“苻郎?你怎么回来了……” “快起来吧,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苻长卿幽黑的双眸紧盯着安眉,脸上却不见喜怒,倒泛着一股严肃而紧张的寒意。 安眉一听见苻长卿的话,整个人立刻就清醒过来,她慌忙坐起身望着他问道:“离开这里?难道徐珍他们要离开京城了吗?” “不,是要进宫。”苻长卿言简意赅地说完,一张脸更是阴沉,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 安眉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将他的话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进宫?” “没错。”苻长卿一边动手帮安眉穿衣,一边对她简述近来局势变化的始末,“我替徐珍招降了一批士大夫,帮他笼络住京城的人心,这样守卫皇宫的各路羽林军很快也投降了。今天皇宫把守不住,正午时已经被乱军攻破,马上我们就要准备进宫。” 苻长卿的话听得安眉目瞪口呆,她慌忙结结巴巴地问道:“皇宫被攻破了,那,那皇帝呢?” “皇帝?”就在安眉六神无主的时刻,苻长卿的嘴角竟滑过一丝冷笑,“据被俘虏的宦官说,他知道皇宫守不住,今天早晨已经在金銮殿里投缳自尽了。” 这个消息无疑像一道晴天霹雳,将老实本分的安眉彻底打懵。她虽然是一个卑微的胡女,但从小就迁入中原,心中自然将京城里的皇帝看做天神一样。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与自己拜堂成亲过的夫君,会将那深藏在皇宫中的天子活活逼死;而与自己有着夫妻之实、曾经身为天子宠臣的苻郎,今日却又做了逼死天子的帮凶! 而她,正是她……吞下了五只蠹虫,才会改变了这两个男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天下的局势!安眉的身子无法遏制地发起抖来,虽然她也曾隐隐预料到今天这一幕迟早会到来,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这一刻她仍然恐惧得不敢面对。 “苻郎,苻郎,我们犯了大罪,对不对?”安眉两眼发直地望着苻长卿问,视野中却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对,我们犯了大罪,而且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条大罪。”苻长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可脸色却依旧难掩苍白,“不过你可知道,安眉,这世上除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有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安眉恍恍惚惚地问。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这句话如针一般刺得安眉浑身一颤,她睁大眼看着苻长卿,傻傻“嗯”了一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被苻长卿看在眼里,让他眉心一蹙,猛然伸手将她紧紧搂住:“安眉!你仔细听着,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们只能往前走,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明白。”安眉在苻长卿怀中不断点头,看着他目光灼灼如坚毅的寒星,不禁伸手捧着他的脸,惶惶掉下泪来,“你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苻长卿听着她自责的话,却忽然笑着摇摇头:“不,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你,也不光是为了我,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来,我们走吧。” “嗯。”安眉点点头,伸手揽住苻长卿的脖子,任他将自己打横抱起,径直走出厢房。 午后的阳光正烈,安眉一出房门就忍不住眯起双眼,怀着恐惧紧贴在苻长卿的怀中。在他们四周围满了目露凶光的乱匪,还有昭王府至今残余的、已经被折磨得神态麻木的家眷们——其中也包括那个曾经诘责安眉的婢女,此刻她正像一只被揪了毛的野猫一样挤在人群当中,盯着安眉的目光既充满惊怯,又透着一股凶狠。苻长卿与安眉静静地沉默着,就这样在众人的注目中一步步走出昭王府,直到踏上等候在王府外的马车。 当安眉和苻长卿在车厢中坐定,华丽的车幔便倏然落下,将安眉游移的视线与车外彻底隔绝。这时昭王府中忽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嚎,安眉身子一颤,被苻长卿攥在掌心的手止不住地冒出一层冷汗,“外面……” “你不用管。”此刻苻长卿只是牢牢攥住安眉的手,坚定的视线始终目视前方,冰冷的侧脸不能带给安眉任何宽慰,“徐珍既然要离开昭王府,自然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这段日子王府中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残杀昭王、凌辱贵姬、堆砌人头塔,还有他的死而复生和为虎作伥……统统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自然要在离开时顺手掩埋。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如果他此行失败,自然会得到该有的惩罚,而今,一切都已顾不得了。 安眉望着苻长卿,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一个遥远的梦境里——她在梦里追逐苻郎的马车,而暖风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恰好露出他俊美冷漠的侧脸——就像现在这般俊美冷漠。安眉静静咬住下唇,在车外凄厉的惨叫声中望着苻长卿,忽然便低下头,将额角紧紧靠上他的肩头。 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要再与他相隔遥远,再也不要。 这时马车终于缓缓驶动,吱吱呀呀地开始向皇宫前行。苻长卿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与安眉逐渐紧挨,悄悄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昭王府与皇宫距离并不远,马车长驱直入,很快就从已然洞开的城门中进入了禁宫。投降的文武百官次第跪在丹陛的两侧,迎接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的徐珍。 此时苻长卿掩住脸,从马车中掀帘向外望,墨黑色的眼珠缓缓转动,冷冷扫视过跪在地上的满朝武将。 很好,苻氏旧部还剩下不少,堪为我所用……苻长卿一边暗忖,一边松手放下了车幔。 第二十章 背水一战 乱匪源源不断地涌入了皇宫,按照当日徐珍的许诺,国库中数不尽的财宝、后宫中数不尽的美女,都应当由他的党羽们均分。然而在数月的战斗中,原本平起平坐的乱匪们多少也分出了一些高低品第,加上在战斗中悄然结成的各个派系明争暗斗,自然使得分赃开始不均。 于是皇宫中乱成一团,入夜后更是显得百鬼横行,到处都有宫娥猝然响起啼哭,很快又如星殒花落,悄无声息地声迹湮灭在深宫黑暗的角落。 是夜,苻长卿将安眉安顿在一座宫殿里,便去找与徐珍商议整肃军纪之法,首要就是令无法无天的乱匪不得再滥杀士族、滋扰后宫。另外在临行之前,他又召来几名宦官仔细地盘问,对他们嘱咐一番后才将他们放走。 苻长卿在离开宫殿时特意叮嘱安眉要好好休息,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安眉担惊受怕地躺在榻上,在美轮美奂的宫殿里一直睁着眼睛等待苻长卿,可是就在后半夜,她忽然听见宫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子清冽的嗓音带着惊怯的微颤,向不知什么人轻声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安眉听得一惊,立刻弓身从榻上坐起来,竖着耳朵倾听。 这时只听一道宦官的声音响起,对那女子细声细气道:“娘娘,小人将您带出冷宫,也是遵了一位官爷的命令,他就住在这座宫里,待会儿您见了他,问他不就知道了?” “这座含香殿,原本是我住的。”那女子声音顿了顿,虽含惧意,却仍是壮着胆子轻轻啐了一声,“这里哪会住什么官爷?你这贱奴,岂有山河才破,就认贼人做爷的道理?” “是,娘娘,您说的都对,小人们可不就是贱奴?”这时另一道宦官的声音响起,尖细的音色里颇有些不以为然的不屑。 “你——”那女子气极,还待说什么,这时就听一个娃娃忽然奶声奶气地哭起来,吓得那女子慌忙轻声哄道,“麟儿乖,你瞧,我们又回来住了……” 这时殿门应声而开,几个人随着殿门吱呀的响声跨进了宫殿。安眉立刻像个做贼的人那样蜷起身子,心虚而慌乱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几根宫烛次第被人点亮,那女子急于将怀中麟儿安顿在榻上休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内殿,在绕过屏风时,不注意被坐在榻上的安眉吓了一跳。 “你是谁?”那女子立刻充满警觉地盯住安眉,又慌乱地向身后张望了几眼。 安眉无从解释自己的身份,白着脸支吾了半天,这时幸好有几名宦官也跟着走进了内殿,看见了坐在榻上的安眉,立刻笑着上前解围道:“娘娘,眼前这夫人,是那官爷的家眷。” “呸,什么夫人!”那女子又啐了一口,瞪着安眉怒道,“凭你也敢睡在这里,白白污了我的床榻,还不下去!” 安眉吓了一跳,满脸苍白地望着眼前这个倨傲的女子,无端就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很像一个人。偏偏这样的人安眉从来都不敢反抗,于是她慌忙道了一声歉,双手就撑着床榻的边沿,勉强让受伤的双脚着地。 倒是一旁的宦官看不过眼,对着那女子讪笑道:“哎,娘娘,您也看见了,这位夫人腿脚不便,您赶她下榻,这不是难为她吗?” “哼,她这伤,恐怕就是随军时落下的!怎么造反受伤的时候,不觉得为难呢?现在倒说我难为她……”那女子抱着怀中的孩子,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盯着安眉,艳丽的脸色在贵气逼人之中,又透着一股桀骜的傲气。 一旁的宦官们很在心虚,害怕自家的娘娘把人逼得紧了,一会儿等那官爷来了不好交差,反害得自身受连累。于是慌忙上前扶住蹒跚的安眉,对那女子道:“娘娘,小人们知道您心气难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小殿下着想啊!听说那些乱匪,最喜欢拿婴儿往地上掼死取乐,啧啧,您想想多可怕……” 这一通话果然把那女子吓得不轻,就见她满脸苍白地抱紧怀中幼子,想说点什么却又讷讷无言。恰在这时,蒙着脸面的苻长卿竟趁着众人没留神时,悄然踏入了宫殿。面向众人的安眉首当其冲地看见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地唤出一声,“苻郎……” 在场众人立刻回过头,趋炎附势的宦官们赶紧跪满一地,不住口地叫着“官爷”,而那抱着孩子的女子竟也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发怔。 “你们几个,都下去吧。”苻长卿屏退众宦官,将安眉重新抱上榻,直到闲杂人等统统走干净之后,才对那女子柔声开口道,“道灵,我害你受苦了。” 安眉一怔,还没弄明白眼前这一幕的来龙去脉,就见刚刚还在那儿逞强的女子,此刻竟然双膝一软,抱着孩子跌坐在地上。 “大哥?是你吗?大哥……”苻道灵捂住双唇,一瞬间泪如雨下,“可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只是变了声音,已经是万幸了。”苻长卿边说边解下面巾,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妹妹。 当苻道灵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自己哥哥的脸,顿时又哽咽一声,却泪眼朦胧地笑起来:“大哥,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嗯。”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在她怀中泫然欲泣的男孩,不禁又是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就是麒麟吧?” “嗯。”苻道灵立刻伸手抹抹眼泪,起身将孩子抱给苻长卿看,“大哥,你还没看过麒麟吧?来,麒麟,快来见过你舅舅,快叫舅舅……” 躺在母亲怀抱里的麒麟只顾着吃手指,哪能立即学会这陌生的称呼,因此只能睁圆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苻长卿,却喊不出声音来。苻道灵忍不住噗嗤一笑,吸了吸鼻子向自己的哥哥抱怨道:“哎,大哥,他被我宠坏了,笨得要死……” “男孩子,宠不得。”苻长卿认真说完,旋即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禁苦笑。 这时苻道灵又牢牢抓住苻长卿的衣袍,这才确信面前的大哥是活生生的人,而在眼下这国破家亡之时,能够看见暌违三年多的大哥,真可谓不幸中的万幸!苻道灵百感交集之余,忍不住就望着苻长卿问道:“大哥,你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又如何能够活到现在?还有,你怎么会和乱匪们一起进宫的?” “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来这里,大半原因是为了你。”苻长卿就像往常那样,伸手抚摩了一下妹妹的头顶,跟着又牵起她的手往榻边走近了一步,指着安眉对她道,“来,见见你的大嫂安眉。” 这“大嫂”二字简直就像一根针,将安眉和苻道灵同时蛰得一疼,惊得她们彼此张惶对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时苻道灵满是傲气的墨黑色眼珠,终于肯把目光纡尊降贵地落在安眉脸上,她细细端详着安眉深邃的五官,渐渐在心中确信眼前这个女子,就是母亲进宫时对自己抱怨的那个胡女! “大哥……”此时此刻,苻道灵不知道该如何劝谏自己荒唐的大哥,只好斟酌着撒娇道,“大哥,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只是你的侍妾,那我怎么好叫她大嫂呢?” “过去是侍妾,如今已是发妻了。”苻长卿望着安眉微笑,似是浑然不觉妹妹的抗拒。 苻道灵瞠大双眼,不以为然地反问苻长卿,“何时有这样的事?你们有明媒正娶,在苻府拜堂吗?” “道灵。”这时苻长卿笑着打断自己执拗的妹妹,轻声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苻府,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话听似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千钧,压得苻道灵忍不住就哭出声来,“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真的要舍弃苻氏,那么你,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见我?” 苻道灵一径痛哭,惹得她怀中的麒麟不停叫着“母亲母亲”,最后忍不住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苻长卿看着面前大哭的母子,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只好走上前抚摸了一下外甥的小脑袋,用沙哑的声音宠溺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道灵,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被关在冷宫里受苦。还有,你有了一个这样重要的孩子。” 苻道灵听出了苻长卿的弦外之音,哪还敢继续放肆哭泣,慌忙盯着自己的哥哥,压低了嗓子问道:“大哥,你在说什么?” 苻长卿没有立刻回答妹妹,只是笑着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我妹妹,果然蕙质兰心。” 到底和自己血脉相连,说起话来一点就通,苻长卿不禁面有得色地回望安眉,果然见她一脸懵懂,忍不住就笑着上前坐在她身边,牢牢握住她的手。倒是苻道灵在另一旁埋怨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低声催促道:“大哥,你快说吧,何必卖关子。” 苻长卿望着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一身冷宫中俭素的妆容,身子骨消瘦,却还紧抱着孩子不放的狼狈模样,哪还有半点昔日做苻府千金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娇贵?不禁苦涩地一笑,“道灵,你可知当日御史台为我罗织罪名时,其中一条就是说我以父亲大寿为名,私自与各州藩将书信往来,苞藏凶慝,图谋不轨?” 苻道灵听见哥哥如此说,双眸不禁一黯,抱着儿子走到苻长卿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我知道,可大哥你是被冤枉的。” “不管我有没有被冤枉,总之有一点不可否认——我苻氏的势力在朝中的确影响深远,这一点,即是当初天子想铲除苻氏的原因,也是我今后赖以铲除乱匪的根基。”苻长卿说到这里,嘴角不由地泛起一丝冷笑,“可笑的是,乱匪的头目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刺史,却不知我招降那么多将领,都是打着苻府的旗号。我们士族的力量,岂可容他小觑?” 苻道灵听罢苻长卿所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大哥的意思,原来你是打算潜伏在乱匪营中,暗地联合朝中各派势力,伺机反扑?” “没错。”苻长卿点点头,望着苻道灵低声道,“如今乱匪鱼龙混杂,乌合之众甚多,如果说攻打天下时他们尚能齐心,如今大势已定只等着瓜分利益,则正是他们窝里缠斗之时。据我观察,乱军的头目如今已无力掌控全局,只要我能顺利地联合各方力量,等乱匪们军心大乱时一举出击,则制胜的把握足可十拿九稳。只是我本该是个已死之人,如今不能轻易曝露身份,所以道灵,我打着苻府的旗号网罗各地旧部和朝中势力,其实是用你的名义。” “我的名义?”苻道灵不禁一怔,低头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怀中的孩子,隐约便猜出几分哥哥的意图。 “道灵,如今天下大势已去,但大魏 的国祚并非全无转机。”苻长卿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冰雪聪明的妹妹,口气尽量和缓地对她说,“道灵,你还记得前朝那位拥立幼主、垂帘听政的一代贤后吗?我想,我会把你送到那个位置。” 苻道灵被哥哥的话惊了一跳,然而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对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大哥,我明白的。身逢乱世,又做了贵嫔生下麟儿,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不横下心闯一闯,又能有什么光明的出路呢?” 苻长卿看着自己明慧通达的妹妹,不禁带着些骄傲地点了点头,又侧过脸来,凝视着一直安静坐在自己身旁的安眉,缓缓开口道:“事成之后,我会隐姓埋名辅佐幼主,永远都不会再回苻府;而我这辈子,将和安眉厮守终生。所以道灵,重兴苻氏一门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他这一句话,让安眉和苻道灵同时落泪。安眉此刻被苻长卿握住一只手,只觉得从他掌心传来的阵阵热力,使她感到无比地温暖和安心;而苻道灵却是哽咽着低下头,伸手擦擦自己发红的眼眶,“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说是将大任交给我,其实,还不是要你帮着我和麒麟?苻家这一辈,只有靠你才能复兴……” 苻长卿听着妹妹半带埋怨的话,却只是笑着不答。这时一直安卧在苻道灵怀中酣眠的小男孩,却忽然从甜甜的睡梦中醒来,兀自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母亲笑,又向她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喃喃个不休:“母亲,母亲……” 众人被他天真的笑语惹得怔怔发愣,直到回过神时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蒙在窗棂上的细绢已变成了朦胧的亮蓝色,窗外的天早就亮了。 随后短短一年时间,盘踞在洛阳的大兴渠乱匪,因为分赃不均引发内讧,就在人心浮动之际,被京城内外的官军联合挫败。匪首徐珍于乱军混战时中流矢身亡,各地余部也被陆续剿灭,于是天下局势稍定,先帝幼子邵麒麟即位,由太后苻氏垂帘听政,定国号重兴。 大魏朝经此一乱后元气重伤,因而中断了大兴渠的修筑,又放还劳役归乡,奖励耕织休养生息,终于在两年后使得天下百废俱兴。 黎民百姓们安居乐业,纷纷对幼主和太后歌功颂德。垂帘听政的苻太后出身名门,乃是青齐苻氏之女,因此当她掌权之后,在先帝时被削爵打压的苻府,也重新振兴。故而也有些爱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说这国号“重兴”二字,不但兴了大魏,也兴了苻氏一族。 不过尽管苻氏骄盛日隆,苻太后的家族中,却也没出几个显赫的人物。大抵富贵之家多败儿,至今洛阳城的百姓论起这件事时,都会连带着想起苻氏英年早逝的长公子,论及当年“洛中英英”的风华,言谈之余无不扼腕叹息。 据说苻太后明惠博识,颇能臧否人物,除了提拔自己的家族之外,也倚重朝中一批老臣,其中还特别信赖一个太傅。说起这个太傅,也是个挺有趣的谈资,传说他出身神秘,在寇乱之中横空出世,奔走于各路官军阵营连横合纵,为剿灭乱匪立下了汗马功劳。 偏偏他又无名无姓,除了太后,天下大概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平日他深居简出,只和夫人居住在皇宫附近的太傅府中,连早朝都不露面。举凡朝政大事,需要太傅定夺的,苻太后都是派人直接用马车将他接入深宫密谈;有时甚至一抬凤舆,抱着年幼的小皇帝亲临太傅府,一直盘桓到第二天鸡鸣时分才回宫。 只是这苻太后虽名为太后,却正当青春年华,久而久之,难免就传出些风言风语。这大概也是这位贤德的苻太后,唯一可以被人诟病地方了。说起这事还有个轶闻,原来当日这流言在坊间传得久了,苻府二公子苻仲卿年少气盛,某日曾率领一干仆从骑着大马冲进太傅府,扬言要好好找那个太傅一顿麻烦。不料他冲进太傅府后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就大哭着从太傅府里奔出来,吓得围在府外等候主人的仆从们目瞪口呆。 至此那太傅与太后之间密切的往来,苻府上下从此便三缄其口、不再过问,由着那太傅运筹帷幄,辅弼太后治理天下。又有好事者传说,那不抛头露面的太傅说话声音嘶哑,而他夫人的腿脚则有点跛。因此后来就有这样一首童谣,时时被街头嬉闹的小儿们挂在口中传唱,“哑太傅,不上朝;瘸夫人,坐大轿。一摇一摇买蒸糕,太后来了不让道,大家一起吃糕糕……” 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某日,从扶风县的衙门里忽然来了几名官差,竟然过问起小泽村的那棵大槐树来! 小泽村的长老自告奋勇地领着官差来到村头,绕着那棵大槐树转了两圈,喋喋不休地聒噪起它的好处,“差爷,你们怕是不知,这棵老槐树已经有一千多个年头了,它可是我们小泽村的宝贝!这棵老槐可是一个神物,神在什么地方?就拿几年前来说,它被一场怪雷劈得整棵都焦死啦!可是如今呢,你们瞧它枝繁叶茂,哪儿还看得出半点被雷劈过的样子来?乡民们每年都会在树下举行社祭,这些年,风调雨顺都靠它,嘿嘿……” 从扶风县来的官差们腆着肚子,恭听了长老天花乱坠的一席话后,只简单回复两字:“要砍。” “什么?!”小泽村的长老听了官差的话,吓得差点背过气去,简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差爷,你们,你们何出此言?” 官差们面面相觑,对着长老一拱手,随口敷衍道:“对不住,老爷子,这也是上头的命令。” “这,这不成!”小泽村的长老面红耳赤,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嚷起来,“这老槐是村里的神树,你们说砍就要砍,那总得给个道理呀……” “老爷子,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没事还能来难为您吗?请您老多担待!至于为什么要砍掉这棵老槐树,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首的官差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姿态,苦着脸,对长老比出一根小指头,“谁叫你们村,出了徐珍这么个大人物呢?!如今上面发话了,朝廷里,据说还是太傅大人,说你们村的风水不好,专出乱臣贼子。只要砍掉你们村头的千年老槐树,小泽村从此才能断了匪气,才能太平!老爷子,您就认了吧。” 小泽村的长老张口结舌,瞪着眼睛对那官差道:“太、太傅大人?!他是怎么会知道,我们村有棵老槐树的呢?” “要不怎么说人家神,能当太傅呢!”官差们哈哈笑道,拍了拍长老干瘦的肩头,“老爷子,只不过是砍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徐珍那个大反贼当年打到京里去,把皇帝都给逼死了,如果不是太后宽仁,小泽村全村的人命都保不住!如今就要您砍一棵树,已经是大大的好事了。” 官差们这一席话合情合理,说得村中长老哑口无言。然而老人家终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里总是堵得慌。这天夜里他在炕头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最后终于长叹一声,披衣下地,摸出门往村头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夜里并不算凉,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屹立在小泽村的村头沐浴着月光,在醉人的南风中招摇着枝叶,沙沙作响。 年迈的长老绕着老槐树转了两圈,无奈地叹息一声,又将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响:“老槐,老槐,你岁数比我还大!” 回答他的,只有风中沙沙的槐叶声。 “所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断在我手里呢!”长老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又是狠狠一敲,下一刻便像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似的,转身颤巍巍却昂首阔步地离去。 “嘿,我当然比你岁数大,大得多,虽然你看起来那么老。”这时槐鬼坐在树巅,望着长老离去的背影欷歔道,“哎,我可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现在就这样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你不离开也行,就等着原形被砍吧。”柳鬼此刻陪坐在槐鬼身边,一同随风摇晃着,凉凉的口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时时刻刻都带着嘲讽。 “嘿,你就乐意看着我被砍,对吧?”槐鬼对着柳鬼挤眉弄眼,龇牙笑道,“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呢,明天我就把原形移到山坳里去!” “随你。”柳鬼不以为然地一笑,在如水如银的月光里仰起头,枕着手臂懒懒躺倒,睡在槐鬼婆娑摇曳的树冠之巅,眯着眼睛轻声道,“瞧这月亮,真圆。” 槐鬼被柳鬼难得的诗意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两眼一翻,看着歇在自己头顶的月亮,就越发觉得不顺眼:“嗯,是圆。” 两只树鬼就这样貌合神离——或者不如说是貌离神合地躺在一起,闭上双眼汲取月光的精华,在呼吸吐纳中渐渐睡去……直到第二天旭日东升时,他们才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吵醒! “吵什么,真见鬼!”槐鬼懊恼地咕哝,坐起身睁眼一看,不禁出离愤怒地大叫了一声,“谁干的?!” 这时柳鬼也跟着往下一瞄,立刻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原来老槐树粗壮的树身上,竟然被围了整整一匹红绢。这样的行为,对树鬼来说是一种咒缚,凡是被红绢围住原形的树鬼,是没有办法移动原形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槐鬼此刻……只能活该等着被砍了。 这位好心办坏事,既替槐树围上红绢,又在树下敲锣打鼓召集村民的人,正是小泽村的长老。只见他敲完铜锣后振臂高呼,花白的山羊胡子在风中不停颤抖着,“乡亲们,县里来人要砍我们村的神树,这可不能够!我活到这把岁数,也够本了,今天哪怕我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他们砍这棵树!” 小泽村的乡民一大清早就被自己的长老召集到树下,个个脸上都带着睡眼惺忪的麻木,笼着袖子老大不情愿地嘟囔:“长老,县里的差爷都发话了,这树非砍不可。您老跟他们对着干,有什么益处?若是把事情惹大了,县里的大官来治我们的罪,可叫我们怎么办?” 长老没想到自己的晚辈竟会反驳自己,气得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治罪算什么?就算赔了我这条老命……” “那是您愿意赔掉您的老命,我们可没说愿意赔掉我们的小命哪……” 长老被村民的话噎住,瞪着眼睛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没良心?要不是老槐树保佑,去年村里能丰收吗?” “长老,虽说去年的丰收是老槐树保佑,可是,饥荒的时候它也没保佑我们哪。再说了,当年它被雷劈焦的时候,也是您说这槐树不吉利,叫我们撤掉了祭祀的,对不对呀?”有人开始和长老翻起旧账来。 长老的脸霎时发白,转瞬又变红,最后紫涨紫涨的,缺了牙的瘪嘴嗫嚅道: “话虽那么说,可自从它复活,咱们村就没闹过饥荒不是……” 这时槐鬼趴在自己的树冠上,很是公允地接腔:“虽说是,但不闹饥荒跟我也没关系呀。” 柳鬼听了在旁笑道:“所以说,该砍!” 槐鬼白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这时县衙的官差就已经领着两名伐木工,大老远地往这边来了。槐鬼顿时紧张起来,喉咙里挤着哭腔道:“他们砍我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材之木,一不能筑桥,二不能做梁,只能劈一劈当柴烧!那个男人也真够狠心,我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 说话间就看那伐木工跟着官差越走越近,树下的乡民们看见官差来了,立刻自动让开一条路,两名伐木工便一路走到大槐树跟前,不禁叹了一声,“嘿!好大的家伙,想砍它,还真得费点力气!” 小泽村的长老一听这话就急了,望着官差凶巴巴地吼道:“这树不能砍!” “老爷子,砍不砍,可由不得您啊。”官差说着就把长老挟持住,一左一右将他强行拖到一边,对着伐木工高喊道,“砍!” 这时伐木工便扬起斧子,坐在树冠上的槐鬼立刻“嗷”了一声,情急之下就不管不顾地拽住柳鬼,泪汪汪道:“老柳,你救救我!” 老柳一晃神,直觉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心旌止不住就一阵荡漾,刚要掐指作法之际,却见大老远的地平线上又出现一匹快马,眨眼间就赶到了树下,“停斧——停斧!” 树下众人一时全都愣住,傻傻看着那匹快马长嘶一声停在他们面前,跟着又从马上跳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来。那少年约摸十三四岁,通身都是京城最时兴的打扮,气派非凡!但见他躬身向众人一拜,朗声笑道:“我奉太傅夫人之命而来,请扶风县衙的差爷不忙砍树,我家夫人的马车随后就到,请差爷们稍等片刻,可好?” 乡民们听清了少年的话,静默了片刻之后,立刻嗡地一声炸开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树上的槐鬼也止不住地手舞足蹈,额手称庆,“我就说我命不该绝!我早就算过自己死不掉!哈哈,原来这事不是靠我自己,靠得是她!” 一旁老柳还在为自己错失良机而扼腕,没有搭腔。 这时树下的官差们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那位少年,见他骑的是金辔银鞍的大宛名驹,穿的是绣工精美的绫罗长袍,腰上还挂着块和田白玉佩,多少便有些肃然起敬,于是客客气气地对那少年道:“我们奉上头的命令,来砍伐这棵老槐树,你说你是奉太傅夫人的命令来拦阻,又有何凭证呢?” 那少年神采奕奕地挺着腰板儿,望着官差笑道:“无须凭证,一会儿等我家夫人来了便知。” “呵。”官差们被那少年胸有成竹的口气逗乐,啧啧叹了几声,“小兄弟,就算你家夫人真的是太傅夫人,可以让太傅大人的命令不作数。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今天让咱们砍树的是扶风县令,我们还等着回去向县令交差呢,你懂吗?” “我懂。”那少年嘻嘻一笑,立刻从腰包里掏出大把碎银子来,驾轻就熟地打点好众人,“各位差爷放心吧,我家夫人有备而来,绝不会让诸位交不了差的!” 接过银子的官差们喜出望外,刚要谢赏,这时就见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忽然出现在村边,缓缓向老槐树这边靠近。众人心想这车中坐的必定就是太傅夫人了,当下纷纷好奇地翘首以盼。 果然待那辆华丽的驷马车弛近后,车中人便掀开了车幔,露出一张被帷帽遮住的脸来。众人没料到太傅夫人在车中还要戴着帷帽,因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纷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就听那夫人在车中开口发话道:“这棵槐树,不能砍。” 小泽村的长老立刻像接到圣旨一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差痛哭流涕地谢恩,“多谢夫人!” 那夫人浑身一颤,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满是困窘,“长……老人家,您快起来,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礼。这棵槐树我一定会将它保住,请您先带着乡亲们回去吧。” 长老得了太傅夫人的许诺,喜不自胜,立刻又捡起铜锣拼命敲打起来,“快跟我走,都走!还傻乎乎杵在这儿干什么!没看见太傅夫人来了吗,大家都回避!回避!” 小泽村的村民们被长老连驱带赶,只好老大不情愿地抱怨着,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散开。当村民们离开后,树下除了太傅夫人带来的人马,就只剩下几名差役和两名伐木工。于是太傅夫人便在那报信少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 差役们看见这位夫人戴着帷帽,穿着一身考究的绫罗绸缎,在走下马车时,却步履蹒跚腰腹臃肿——原来这夫人不但身怀六甲,腿脚还有些不便。注视孕妇的体态最是失礼!当下众人立刻尴尬地别开目光,低下头不敢多看。 这时太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锦盒,缓缓走到一名差役面前,将锦盒递到他面前,“这盒中,有一封给扶风县令的信,落款之处,盖的是当今苻太后的私章。你们将这封信交给县令大人,留下这棵槐树,他一定不会怪罪你们的。” 差役们听见苻太后的名号,早就吓得跪了一地,哪里还敢再跟太傅夫人啰唣,当下长跪在地上接过锦盒,口中颠三倒四地又是喊千岁,又是念万福,叩头不迭。 太傅夫人慌忙请众人起身,对他们柔声道:“诸位不必惶恐,今日侍儿贸然拦阻诸位,得以保全此树,也是多亏诸位宅心仁厚。我特意备下薄礼聊表谢意,还请诸位笑纳。” 众人一听还有赏,笑得眼睛都没缝了,哪还有二话?当即飘飘然地跟在侍童身后,像无头无脑的鸭群一样走远。 与此同时,太傅夫人又令随从驱赶着马车回避,然后自己拈着三炷香,蹒跚着走到老槐树的跟前。这棵槐树近两年被小泽村的人当作神树供奉,因此树下设着现成的香炉,太傅夫人行动不便地蹲下身子,将香插在炉中,又从怀中掏出打火石,引燃纸捻后将三炷香点燃,在袅袅的香烟中双掌合十,虔诚地低喃道:“槐神……” “哎,都说了我不是神啦,还受你的香火,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就听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她走来,“安眉,别来无恙?” 戴着帷帽的太傅夫人缓缓站起身,抬手掀开帷帽,露出一张五官深邃、含着眼泪的脸。 正是安眉。 “你当然是槐神。”安眉望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止不住泪水的眼睛里含着最幸福的笑,“是你让我有了今天,你就是我的槐神。” 她颤声说完,终于低下头用袖子捂住双眼,孩子气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槐鬼望着她喜极而泣的憨态,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不错不错,飞黄腾达了,还晓得来看看娘家人。” 他这“娘家人”三个字,逗得安眉破涕为笑,这时柳鬼也从槐树后绕了出来,对安眉淡淡点了点头,“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虽然这场风波,也是你丈夫折腾出来的。” “哎,老柳,现在这么高兴,还说这些干什么?”槐鬼用手肘撞撞柳鬼,示意他噤声,复又对安眉笑道,“丫头,多谢你保住我的原形!你看你,都要生孩子了,还大老远赶来。” “这都是应该的。”安眉说着又满怀歉意地对柳鬼福了福身子,赧然道,“是苻郎他太固执,我说不过他,索性就自己跑来了。” “哟,你偷跑出来,你那贵婿还不知道啊?”槐鬼忍不住笑起来,顺手便替安眉掐指一算,“哟,你快回去吧,你那贵婿已经追来了。” “啊?”安眉一怔,顿时就脸红起来,“我……哎呀,求槐神你再帮我算一算,他有没有生气?” “唔,的确有在生气。”槐鬼坏笑着斜睨安眉,见她急得直冒汗,这才不再对她卖关子,“不过呢,除了生气,还有心疼和着急。” 安眉一听这话,整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下一刻才明白槐鬼在逗弄自己,不禁又红起脸来小声埋怨道:“槐神,哪有你这样捉弄人的。” “哈哈哈,不捉弄你一下,以后你哪能一直记得我!”槐鬼说着就笑起来,又伸手抚摩了一下安眉的头顶,这才倏然往后一退,与柳鬼一同消失在空气之中,“快去吧,他已经快到村口了……” 安眉就这样与二鬼分别,恍如做梦般怔怔望着面前的槐树,不禁眼底一热,又怅然落下泪来。她慌忙抬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双颊,这才转身缓步离开,招来侍童将自己搀扶上马车,心无牵挂地踏上归途。当马车刚刚行出小泽村时,果然如槐鬼所言,安眉便看见一辆深色帷幔的驷马车静静停在村边。坐在那辆马车上的侍童与自己的侍童长得一模一样——他们? ??一对如假包换的双生子,所以此刻坐在那辆马车中的人,必然就是自己的苻郎。 于是安眉只好令侍童再次搀扶自己走下马车,一步步来到了苻长卿的车外。 “苻郎,你来了?”安眉咬咬唇,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声嗫嚅道,“你,你不是很忙吗?” 车中人没有答她的话,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两字,“上车。” 安眉慌忙照办,在侍童的搀扶下钻进车厢,双眼还没来得及适应车中的黑暗,整个人就被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你好大的胆子……”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危险十足。 安眉立刻紧张起来,赶紧乖乖依偎在夫君的怀中,结结巴巴地辩解,“可,可是苻郎,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槐神被砍掉……” “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藏在昏暗中的人冷嗤一声,与安眉紧贴的胸膛微微一震,“说吧,你是用什么办法追回我的命令的?” “我,我借用了太后的私章,是麒麟帮我偷拿出来的。他听了我说的故事,也觉得你不该,不该砍掉……唔……”安眉的双唇泛着微微的光泽,在昏暗中不停地闪动,可惜她越来越弱的解释,最终还是在某样火热而急迫的“阻力”之下,无疾而终。 此时车外的一对孪生兄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板起脸开始一本正经地驾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缓缓前行,渐渐离开了晨炊时分烟气袅袅的小泽村。槐鬼与柳鬼并肩站在槐树之巅,在初夏的南风中目送着马车远去,由衷笑叹了一声:“哎,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 柳鬼瞥了一眼槐鬼,鼻中勉为其难地轻轻一哼,这一次的尾调里,竟仍是暗含着一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