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家的小娇娘》 1.春江初遇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隐隐约约间,缥缈而空灵的歌声穿过层层碧波推浪的声音传到江面上悠悠而行的船上,原本倚窗而眠的女子微微动了动,取下掩在面上的书卷,露出了一张姣好动人的面庞。 但见她眉如远山、不点而翠,琼鼻一点下缀朱唇嫣红,双眸如翦水盈盈,顾盼之间透着的灵动。虽玉面透着病态之色,但却也教人轻易移不开眼。 此刻她扭头看向船舱外面,越江而来的春风带着几分凉意拂起她耳边垂下青丝舞动。 颜姝顾不得将调皮的发丝别好,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江面投向对岸,只巴巴地盯着江岸,眼底跳动着点点光亮,那是新奇纳罕的目光。 三四月恰是春茶采摘的时节,江岸边的山坡上茶树碧翠,身穿各色衣裳的姑娘身背竹篓穿梭在一丛丛的茶树间,远远地望去,宛如那花间的彩蝶一般。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江心鲤鱼跳出水,……”歌声悠悠响起,是采茶女甜美的声音,颜姝静静地听着,跟着轻轻地哼了两句,不由抿嘴静静地笑了。 才熬好药从船舱外进来的翠微被那抹笑容怔住,回过神来却是忍不住念叨起来,“我的好姑娘,这江上本就湿寒,你还坐在窗口,仔细吹了风回头又该头疼了。” 颜姝侧首看向翠微,嘴角的笑意不减,“这岸上的歌儿很好听呢,你也来听听?” 翠微对采茶调兴趣寥寥,她心里只惦记着这会儿是自家主子该吃药的时辰了,“姑娘还是先吃了药再说吧。” 青花瓷的小盏,黑黢黢的药汁,熟悉的味道令颜姝微微蹙了蹙眉,嘴角的笑意也淡了。 伸手接过翠微端过来的药盏,颜姝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拿着勺子就慢慢地把药给喝了。 由于多年的习惯使然,吃药对于颜姝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推开翠微递过来的蜜饯,颜姝扭头就向窗外望去,然而远处的江岸上早已不是方才那一片茶园了,那飘散在江风中的小调儿也已经远了。 从江南一路北上,大半个月的水路每日只有水流声作伴,难得听见的新奇小调却似昙花一现,颜姝未免觉得失落,又因着翠微不住在耳边念叨,便随手阖上窗扉,躺回榻上不久就着一股药劲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颜姝再醒过来时是因为一阵笛音,她拥着被子起身,看向正在灯下做绣活的翠微,问道:“这是哪儿来的笛音?”那笛声听着悠扬婉转,可是却又含着淡淡的寂寥,让人心下凄然。 翠微摇了摇头,“或许也是从岸上传来的?” 颜姝却觉得不是,她微微推开窗户向外面望去,入眼的先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继而瞥见了一点摇曳的灯火,连着那笛声都是从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发出的。 “船晃灯摇,仔细伤了眼。”轻轻地阖上窗,颜姝回头见翠微还在低头绣着帕子,便说了一句。 翠微绣完最后一片花瓣,抬头时忍不住轻笑道,“姑娘只顾着说我,自己这又是做什么呢?” 颜姝握着书,被打趣得无话。 主仆二人嬉笑间,原本平稳行驶的船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颜姝手里的书落了地,扶着床柱稳住身子,才发现船舱外已经是一阵喧闹。 翠微也被吓到,但见颜姝的脸都白了,连忙快步走到她身边将人扶住,“姑娘别怕,许是起了风浪。” 风吹得窗扉“笃笃”地响,更兼着雨水拍打,一时间风声、雨声、人声交织不绝。 翠微不敢离开颜姝半步,半天才等到一个浑身湿哒哒的婆子进来,只听她道:“外面突然下了大雨,江上的风浪正凶着呢,姑娘可受到惊吓了?” 颜姝白着脸摇了摇头。 婆子却瞧得心疼,安抚道:“姑娘莫怕,这雨呐来得急去的也快,很快就过去了啊。” 说起来也是巧,婆子的话音刚刚落下不久,原本剧烈摇晃的船竟然慢慢地回到了起初的平稳,船舱外响起了一声欢呼,婆子也眉开眼笑地道:“可不,这就停了。” 颜姝抚着心口微微喘着气,小脸苍白确实被惊吓到了,可也跟着婆子扯了扯唇角。 翠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经历了一场风雨才知道风平浪静有多可贵,她走到窗户前推开了窗扉,雨后的江风裹着一丝凉凉的湿意,翠微连忙就要关上窗。忽而她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惊呼道:“那边的船好像出了事!” 颜姝抬头向外望去,果然见那艘灯火摇曳的船这会儿飘飘摇摇,船身倾侧似是有下沉的迹象。 “王妈妈,让陈叔把船靠过去。” 王婆子也瞧见了那艘之前离得不远的船似乎遇到了麻烦,当即忙不迭地应下了。 这江中心的,要是真沉了,可不得了。 骤雨初歇,江面上的风浪渐息渐止,挂着写了“温”字灯笼的船头甲板上跪了五六人。常信立在这些人面前,看着他们抖如筛糠的模样,慢慢悠悠地踱了两步,才缓缓开口道:“背主之罪的下场,你们应该最清楚,怎么样,这会儿你们是要继续吃里扒外,还是从实招来,嗯?”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那几人,见他们虽面露犹疑却闭口不言,倒是气得乐了,一时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抬手向身后的侍卫示意。 噗通、噗通的声音响了五六回,紧接着就是那起人在水里扑腾的声音伴着呼救声响起,常信冷眼看着那六人气竭沉入江底,才转身往船舱走去。 船舱里的矮几前坐着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肩上搭着黑色披风的男子,烛火摇曳下,他一张俊脸棱角分明。薄唇紧抿,修眉凤目间是一片清冷之色,本该是令人心肝颤然的冷厉之色,只偏生又被那眼角的一颗妖冶泪痣淡化。 男子把玩着手里的玉笛,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笛身上精致的刻纹,见常信进来,他眉眼不抬地问道:“处理干净了?” 常信应了声“是”,随即犹豫着开口道:“只属下无能,并没有问出幕后指使的人是谁?” 先前江上骤雨风浪突发时,有人趁乱袭击行刺,常信领着手下将人制服后才发现行刺的六人竟都是温府的人!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把手伸到自家大人身边来。 温羡闻言勾了一下唇角,淡淡地道:“不急。”既然沉不住气开始动手了,狐狸尾巴迟早也会跟着露出来。 气定神闲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才要送至唇边,船舱却突然摇晃了起来,茶水泼洒出来,在月白色的锦袍上渲染开一片暗渍。 “船进水了!” 外面有人喊了一声。 常信的脸色变了几变,温羡却依旧气定神闲。 “大人……”好端端的船不会突然进水,想来一定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温羡起身,迈步走到了甲板上,江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 江面上的波纹一圈一圈打着旋儿,船身已经开始倾斜,温羡脚下步子微动稳住了身形,低头间勾唇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笑意,“老狐狸果然长进了。” 船底被人凿了口,船上罕见地没有半点拿来补漏的木板,常信回过神去拆船门补漏,可动作到底比不过进水的速度,这里恰好是江心的风口。 “大人,来不及了……” 温羡抬眸看向江面,嘴角的笑意加深,“他们想要本官的命,只可惜老天爷怕是不想收。” 常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之前一直行驶在他们前面的船只竟然调转了方向往这边来,船头还有人冲这边招手,当即便喜上眉梢了。 陈叔让人小心翼翼地把船靠近,之后才吩咐小厮把搭板伸了过去。 温羡眸光微动,举步走了过去。 雨后的江面虽说是风平浪静,可因为船已经进了水,难免有些摇晃,只纵使如此,他一步一步也迈得从容沉稳。 常信并几个侍卫跟在温羡的身后过了搭板,眼睁睁地看着原来乘的船沉入江底后,不由在心底暗自庆幸。 将面前的主仆四人打量了一回,陈叔上前拱手道:“我家主子说,船上还有几间客舱可供几位暂时休整,天亮后到了前头镇上的码头就好了。” 温羡微微颔首,拱手道:“多谢。” 陈叔吩咐了人领着温羡主仆往后头的客舱去,又让王婆子去颜姝面前回话。 得知那船上并无伤亡,颜姝松了一口气,只道:“明日到镇上歇一日再启程吧。” 大半个月的水路,一船的人都有些发蔫,更何况又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怕是现在都人心俱疲了。 王婆子应下,转身才走到门口就见陈叔杵在那儿,不由问道:“你怎么搁这儿杵着呢?” 陈叔压低了声音,问她:“姑娘歇下了没有?” 王婆子摇了摇头,问他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情。 陈叔叹了口气道,“方才咱们救的那个公子,这会儿执意要见姑娘呢。” 2.英雄救美 “方才咱们救的那个公子,这会儿执意要见姑娘呢。” 陈叔的话音才落就教王婆子拽到一旁啐了一口,“你糊涂了不成,外男岂是咱们姑娘见得的?直接推拒了去。” 陈叔摊手,“你说的我能不明白,只不好与那几人提起咱们姑娘,若是那些人存了歹心,将同船的事传出去,日后坏了姑娘的闺誉可怎生是好?” 王婆子一听这话也犯了难,这时候舱内的翠微出声唤了一声,王婆子立即折回去将这事回禀了。 颜姝听了后,只道:“你让陈叔只与他说,本就是举手之劳,很不必将今夜的事情放在心上。” 陈叔得了指示迅速地去见了常信将话回了,常信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了温羡跟前原原本本地转达了,末了只道:“听说这船上的主子身体不适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过,大人您看……” 温羡抿了一口茶,淡淡地道:“罢了。”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颜家的船只悠悠停在了白水镇口,温羡主仆请辞后便登岸离去,而颜家的船却并没有立即离开。 翠微小心翼翼地扶着颜姝下船,陈叔瞧见了便走过来道:“采购东西还需半天的功夫,姑娘莫若先去镇上的客栈休息休息?” 颜姝轻轻地笑了笑,“也好。” 白水镇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人家,处处透着一股宁静的气息。 颜姝扶着翠微的手过了桥,正要往河对岸的酒楼走去,就被人突然拦住了去路。 一个衣着华丽的锦衣男子一手摇着折扇,一手却伸出来拦住颜姝主仆,他脸上是放诞的笑意,眯着眼,轻佻地问道:“小娘子瞧着眼生,可是外地来的?”见颜姝主仆往后退,他又逼近了一步,笑着道,“小娘子莫怕,小爷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呸,不是什么坏人!” 许是颜姝面上的惊恐之色让他觉得自己唐突了,他随手将扇子一收,拱手道:“在下姓商名林,乃是这镇上第一富豪之子,今日偶遇小娘子只觉得似是久别重逢的故友,不知可否邀小娘子一起去酒楼小酌一杯?” 眼见商林就要伸手来攀扯自家主子,翠微连忙张开双臂拦在颜姝的跟前,瞪着商林道:“你快些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喊人了!” 不料那商林竟似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一面伸手推开翠微,一面笑着道,“这白水镇上还没有敢管小爷的人呢。” 翠微被推倒在地,颜姝连忙就要去扶她,却被商林隔着衣袖擒住了手腕。翠微怕自家姑娘吃亏,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扑过去抓住商林的手,一口就咬了下去。 商林吃痛,松开了对颜姝的钳制。 颜姝白着脸往后退却不小踏空了步子,整个人向后仰去。 颜姝吓得闭上了眼,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纤腰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紧接着她整个人便扑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淡淡的青竹香气袭来,颜姝一睁眼就看见一片月白色绣着木槿暗纹的衣襟,她微微愣了愣,一抹红云迅速地爬上有些苍白的玉容。 脸颊滚烫,灼得她心肝儿跟着一颤,小手抵上那坚实的胸膛正准备推时发现对方已经快她一步将自己推开了。 颜姝借着翠微的及时搀扶勉强站稳,只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厢捧着手呼疼的商林已经招呼了小厮上前。 温羡立在一旁,淡淡地看了一眼颜姝,见她小脸儿苍白,眸色不由深了三分,却并没有要出手搭救的意思。直到商林凑上去伸手要揽颜姝的腰时,他才沉了脸色,抬手向身后的常信示意。 商家虽是富豪之家,养的小厮却是一帮酒囊饭袋,对着小镇的百姓作威作福还可以,只对上常信显然就有些以卵击石了。 商林看着被打趴在地、哀嚎阵阵的手下,不由吓得两腿打颤,再也顾不上调戏什么小娇娘了,抛下一句“你们等着”就脚底抹油溜了。 等到商林溜得没了踪影,颜姝依旧脸色煞白,她抚着心口娇喘微微,却在瞥见温羡转身离开时不由开了口,“多谢公子出手搭救。” 她的声音轻细,温羡却听得清楚,他脚下步子一顿,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迈步准备离开。 “姑娘,姑娘!” 一叠声的叫唤声响起,温羡不由停下了脚步,侧身。 跟在他身后的常信见状,当即便道:“大人,是那船上的陈叔。” 温羡这才转过身,看着陈叔一脸紧张地站在他刚刚救的小姑娘跟前,凤目微微一眯。 那边的陈叔似乎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低头似乎咒骂了几句,却在抬头看见温羡主仆时眼睛一亮。 他快步走到温羡跟前,拱手施了一礼,“今日多亏温公子出手,日后我家老爷定当登门重谢。” 温羡淡淡地道:“无妨,只是举手之劳。” 一样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再不逗留,转身扬长而去。 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陈叔摇了摇头,走回到颜姝跟前,解释了一回,只道:“方才那人恰是姑娘昨夜所救,如今也算是机缘巧合、苍天庇佑。”他得知颜姝被当街调戏时,心里只有后怕,实在不敢去想面前这位小主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有没有命了。 陈叔再不敢走开,亲自护送颜姝往酒楼走去。 颜姝跟在陈叔的身后,想着他说的话,心下终于明白刚刚那人为何会出手救自己了。 原来是报恩啊。 也是,依着方才那人的冷淡模样,若不是她曾有恩于他在前,他又怎么会出手搭救? 她微微扯了扯唇,心道,果如阿爹所言,行善都会得到好报的。 只是颜姝却忽视了一点,在陈叔出现之前,救她的人其实并不知道她是谁。 而她也更不会知道救她的人本就不是个善心泛滥之辈。 —— 许是因为前一天夜里的风雨着凉,又许是因为在白水镇上受了惊吓,当天夜里颜姝就发起了高烧。 颜姝的病来得气势汹汹,而船彼时却早已驶离白水镇,这着实急坏了一船的人。 船舱里,翠微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替颜姝冷敷,心里一遍遍念着昔日在颜三夫人身边学会的几句佛经,不住地祈祷着。 船尾上,陈叔和王婆子则是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陈叔下令让人把船掉头开回了白水镇。 夜幕漆黑,陈叔匆匆地往医馆跑,找了几家医馆都没有大夫肯接诊,最终还是一家医馆里的小学徒偷偷地告诉他,“你们得罪了镇上的小霸王,谁敢帮你们呐。” 陈叔一听差点儿没气得咬碎了牙,姑娘的身份亮出来,这小霸王商林给她提鞋都配不上呢。 只是念及临行之际颜三夫人也就是颜姝之母的叮嘱,陈叔纵使心气不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学徒关上了店门。 “老大爷你这是找人看病呢?” 陈叔甫一转出小巷,就见一年轻男子斜倚着墙、双手环抱在胸前,淡淡的月色下倒是能看清这男子生得一副俊朗模样。 见陈叔不答话,那男子轻笑了一声,“没听那人说这镇上没人敢替你家主子治病吗,你再跑也是白搭,不如我跟你走一遭?” “你?” “嘿,你这是什么反应啊。”男子站直了身子,对于陈叔面上的怀疑之色表示不满,“我万俟燮再不济,也总比这镇上胆小怕事的庸医好上许多。” 万俟燮…… 陈叔的眼睛一亮。 万俟燮的名声他听的不多,但素有“医死人肉白骨”之称的妙手万俟一族他还是知晓的。 “万俟先生就不怕招惹是非上身?” “医者仁心而已。”事实上,若不是被人要挟,这美好的月色下,他更乐意去对月酌酒。 虽然心底还有疑虑,但是陈叔念及颜姝的病情着实不敢再继续耽搁下去,只好领着万俟燮往码头泊船的地方走去。 “你千方百计逼着我去给人家小姑娘看病,这会儿居然问都不问一句?” 万俟燮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看向对面翻看卷宗的白衣男子,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三分揶揄问道。 温羡合上了卷宗,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问什么?” “别给我装糊涂啊。”万俟燮双手撑着桌案,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故意压着声音道,“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可没见过你这么好心过,居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嘿嘿,那小姑娘生得倒是挺好看的。” 眉如远山,唇若点朱,面容姣好,便说是沉鱼落雁也丝毫不差三分。 “只可惜啊,这小姑娘生得是难得一见的绝色,身子骨也是难得一见的弱,能活多久都难说。”万俟燮说着不由摇了摇头,语气里掺杂着惋惜之意。 温羡眉峰微动,并不搭话。 万俟燮见套不出半句,顿觉无趣,便只顾斟酒而饮,也算全了他先前那番对月酌酒的念想。 而温羡却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抬头看向天边的半轮残月,眼底深似幽潭。 3.抵达信陵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经过万俟燮开的药方调养,颜姝的风寒之症很快就好了起来,往昔苍白的面色竟也渐渐地多了几分红润,喜得翠微等人直念阿弥。 到了四月底,颜家的船队终于抵达了信陵渡口。 渡口码头上早有人候着,颜姝下了船,抬头看向陌生的繁华码头,眼底有着好奇,也有着彷徨。 信陵虽是天子脚下,颜家本家所在,但由于颜桁从十五年前就一直驻扎在平州,颜姝自打出生看的就是平州的山山水水,对于信陵的记忆少得可怜。 “四姑娘一路奔波辛苦。”一个管事嬷嬷笑着迎了上来,替代翠微扶住颜姝,笑意吟吟地道,“轿辇已经备好,四姑娘这边请。” 颜姝微微颔首,莲步轻移,弯腰进了颜家备好的软轿。 从东渡口到颜府需要经过信陵最繁华的城心街,颜姝坐在轿子里,听到外面不绝于耳的商贩叫卖声,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偷偷地掀开一角的窗帘往外望去。 但只见商埠林立,小贩儿立在摊位前扬着大大的笑容冲来来往往的行人吆喝,或是甜腻腻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或是五色纷呈的纸鸢,又或是各色胭脂水粉……一派繁华热闹景象,这是颜姝在平州时未曾见过的。 平州城位于西岭以南,虽是岭南要地,但因常年受到边扰,城里百姓纵使安居乐业,却不比这信陵繁华昌盛。 “糖儿客,慢慢担,小孩儿跟着一大班;兑糖儿,糖儿沾,小孩儿见了嘴巴馋……” 挑着糖儿担的卖糖人嘴里哼着小调从软轿旁经过,甜腻腻的香味儿袭来,颜姝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一颠一颠的糖儿担走,思绪却早飞回了平州去。 她记得,小时候颜桁也曾牵着她走在平州的大街上,瞧见了卖糖人总会弯下腰来逗她,“咱们家小阿姝也嘴馋咯~”然后抱起她去追转进小街巷的卖糖人…… 微风徐徐迷了眼,颜姝眼角微红地收回了目光,才要放下帘子,却在瞥见一抹身影时顿住了动作。 一身冰蓝色绣暗纹锦袍,身形颀长恍似芝兰玉树一般,虽只是瞥见侧脸,但颜姝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原也是往信陵来的? 只是微微一愣神,那厢的人便好似身后长了眼一般突然停步转过了身。 凤目如寒星,只一眼就让人心尖发寒。 目光在空中一瞬交织,纤手一抖,帘儿落了下来,阻断。 颜姝绞着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缓缓地松开了下唇,心道,自己这般慌里慌张瞧着倒是有些心虚可笑了。 另一边的温羡看了一眼慢慢远去的青色软轿,薄唇微抿,神色淡淡,眸底却暗沉沉一片。 与他同行的一年轻男子见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只有来来往往的人流,便疑惑地出声唤道,“温大人?” 温羡收回视线,瞥了男子一眼,道:“带路罢。” 男子按下心头疑惑不敢多问,只引着温羡继续往前走去。 颜府位于东街,门楣高竖,恢弘的正门前镇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子,门前匾额上的题字原是先帝昭德帝御笔亲书,彰显着颜府三代圣眷的昌盛。 颜姝的轿辇一路进了颜府,从二门绕去后院,在院门处停了下来。原先抬轿的小厮退下,换了四个粗使嬷嬷抬着轿子往颜老夫人住的松鹤堂去。 不多会儿,软轿落了地,颜姝扶着翠微的手下轿,抬头便看见松鹤堂门口的台阶下立着两个身着桃红色裙衫做丫鬟打扮的女子。 那两个小丫鬟瞧见颜姝,先是一愣,随即扬起笑脸迎了上来请安,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开口道:“四姑娘可算是到了,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都在屋子里呢。” 说完,引着颜姝往里走,另一个小丫鬟连忙跑到门口挑开珠帘。 叮叮当当的玉珠相碰,珠帘被挑开的声音不算大,但足以令屋内众人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见一抹婀娜纤细的身影缓缓地走近了,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打门外进来的小姑娘身量娇小纤细,眉目如画,顾盼之间皆是动人之姿,一身湖水绿的绣花裙衫更是衬得人如玉。 小姑娘盈盈福身行礼,声音轻细婉转,举止之间一派大家之气尽显。 颜老夫人率先回过神,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冲小姑娘招招手,道:“阿姝,到祖母身边来。”她笑吟吟地牵着颜姝的手,将小姑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我的阿姝也长成大姑娘了,祖母记得上一次见你时,你还是小小的一团呢。” 老夫人说话时语气里掺杂着几分兴叹和无奈,颜姝静静地听着,眼帘微垂。 小时候的记忆颜姝记不清楚,在她眼里,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这样接近自己的祖母。 许是看出颜姝的疏离,颜老夫人叹了口气,数落了一句自己的三儿子颜桁后,便笑着拍了拍颜姝的手,指着坐在下首左右两边的三个衣着精致的妇人道,“这是你大伯母、二伯母和婶娘,日后啊,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她们说,都是一家子人。” 颜姝起身一一拜见。 颜家大夫人陶氏、二夫人胡氏皆是含笑将人扶住,只有颜四夫人孟氏捂着嘴轻笑了一声将人拉到身边,笑吟吟地对颜老夫人道:“这孩子合我的眼缘,正巧我院子边上的芙蕖院地方敞亮,莫若让阿姝住进去,我也好就近照拂些。” 颜老夫人本来正忖度着如何安置孙女儿,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吩咐身边伺候的嬷嬷领人去将芙蕖院整理出来。 又因见颜姝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当即便心疼起来,直接叮嘱孟氏道:“你侄女儿一路上怕是累坏了,你啊先领她去你那儿歇息一会。” 孟氏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这颜家行三,名唤颜书宣,是个性子活泛、不受管束的,时常气得孟氏心口疼,因此孟氏一直都盼着能有个娇娇软软的女儿。原来府里也有三个小姑娘,可惜都与孟氏不亲,这会儿她见了颜姝,倒是打心眼里生出了欢喜之意。 于是孟氏听了颜老夫人的话,立时就喜上眉梢,乐呵呵地应了下来。 见孟氏携着颜姝离去,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看向陶氏问道:“这回有谁陪着四姐儿回来?” 陶氏早就问了清楚,从从容容地应道:“是陈锋护送侄女儿回来,随行还有苏氏的陪嫁嬷嬷并一个小丫鬟。” 颜老夫人皱起眉头…… 4.水榭家宴 听说颜姝回信陵的一路上只有老的老、小的小三个人护送,颜老夫人不由皱紧了眉头,“真是胡闹!” 从平州到信陵山长水远,这一路上若是有个万一和好歹……颜老夫人心里头蓦然生出几分后怕来。 陶氏抿了抿唇,道:“陈锋是三弟身边的副将,三弟和弟妹这般安排自然是有考虑过的。” “大嫂这话我可觉得不对。”胡氏拈着绣帕,道,“三弟镇守平州边防,怕是难在这等事上分心。”言下之意则是暗指颜三夫人苏氏行事不妥当了。 陶氏闻言,抬头看向颜老夫人,果见她脸色不太好了,便道:“四姐儿是三弟和弟妹的掌上明珠,哪里会疏忽呢。” 胡氏一旁轻嗤了声却不再搭话,颜老夫人也皱着眉与陶氏说,“我虽老,但还没糊涂,心里门儿清呢。” 老夫人言下所指,陶氏与胡氏心知肚明。 “回头让颜松过来见我。”颜老夫人看着陶氏吩咐了一句,之后才揉了揉额角,道,“去准备一下,为四姐儿接风洗尘。” 陶氏和胡氏应下,才起身准备退出松鹤堂又被颜老夫人喊住。 “除了二姐儿和三姐儿,把几个哥儿也喊上,咱们一家子吃一回团圆饭。”颜老夫人顿了顿,又对胡氏道,“别忘了漱月。” 胡氏的外甥女儿梁漱月如今恰好寄居在颜府,颜老夫人对她印象不错,心里觉得或许日后也能让小孙女儿多个玩伴,这会儿自然不会忘了她。 胡氏愣了一会,自是应承了下来。 替颜姝接风洗尘的家宴设在颜府秋水榭,颜家大房、二房、四房的人除了傍晚被召进宫去的颜家大爷颜松和在外游学的颜家二公子颜书宁外都出席了。 颜姝跟着孟氏一道进了水榭,先是给颜老夫人请了安,之后才在孟氏的引见一一拜见了二伯颜柏和四叔颜枫。 陶氏看着颜姝,笑道:“你大伯父本也是要来的,只傍晚宫里来人召了他去。左右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改日再见也不迟。” 颜姝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四妹妹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着笑意响起,颜姝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颜四爷的身边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孟氏用帕子掩住唇笑了一声,对那少年道,“你倒乖觉,可不就是你四妹妹。” 少年咧了咧嘴,“怪不得娘自打进了水榭一刻也舍不得松开妹妹的手,原来真是四妹妹。”说着他挠了挠头,冲着颜姝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笑得憨然,“我是你三哥哥,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咧。” 颜姝三岁的时候,颜桁回京述职,曾经带她回过一次颜府。 可是颜姝算了算,那会儿这位兄长似乎也才刚满六岁? 果然下一刻,孟氏就笑着啐了少年一口,毫不留情地拆了自家儿子的台,“你那会儿才多大,攀近乎也不是你这样的,我可不记得有这么一遭。” 颜书宣笑,故意道,“那是娘亲你的记性不大好使了。” “臭小子!” 母子俩的一番斗嘴,活跃了水榭里的气氛,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颜姝也忍不住低下头抿嘴笑了。 接下来,颜姝又去给另外两位兄长问安。颜家大公子颜书安和二公子颜书宁作为颜姝的兄长早就备好了见面礼,惹得忘了这茬事的颜书宣跳了脚。 “你们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说着又挠着头,略带歉意地对颜姝道,“四妹妹你别恼,回头三哥给你补上。” 他的话音才落,一旁就有一个身着鹅黄裙衫的圆脸小姑娘开口打趣他,“三哥这又是拿话来哄人了,上一回出门说好要给我带好玩意儿的,我到今儿可都没看见呢。”圆脸小姑娘走到颜姝的身边,挽着她的胳膊,道,“四姐姐可别理会他!” 颜府里比自己小的只有出身大房的五姑娘颜娇,颜姝弯了弯唇,唤了一声,“五妹。” 她性子柔柔的,浑身透着一股亲和劲儿,坐在一旁的颜二姑娘颜妙和三姑娘颜嫣也坐不住,围到她身边,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姑娘很快就亲近了起来。 颜老夫人看在眼里,笑在眉梢。她目光在水榭里转了一回,忽而看向胡氏问道:“怎么没看见漱月那丫头?” 胡氏向外望了一眼,应道:“秋霜院离这儿远了些,许是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唯一的外甥女儿进京来准备一月后的采选,胡氏心疼她将其接在身边照顾,如今就安置在颜府的一处院落里。 颜老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直接让开席。 本就是家宴,自然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久等。 众人落座入席,颜姝推辞不过,坐在了颜老夫人的右手边,对面坐的就是颜娇,其后依次就是颜妙和颜嫣,以及陶氏等人了。至于颜家二爷、四爷并三位公子则是另开一席,置于水榭镂空雕花屏风的另一边。 酒过一巡,一阵环佩声响起,水榭的纱帘被挑开,走进来一个上着海棠红交领襦下着月白色撒花裙的娇美女子,年纪约莫十四、五。 颜姝侧目望去,见那女子眉目间有一两分胡氏的影子,便猜到这该就是方才被提及的那位漱月姑娘了。 在颜姝暗忖的那一会儿,梁漱月已经走到颜老夫人跟前请安赔罪,她声音轻柔婉转,让颜姝想起了平州春天的黄鹂鸟儿。 给颜老夫人请了安,梁漱月又依次拜见了陶氏等人,之后才走到颜姝的面前,牵唇道:“这位想必就是姝儿妹妹了?”见颜姝抬目,梁漱月轻轻地笑了一声,自报了名姓后才又道,“我听姨妈提起过,我比姝儿妹妹虚长一岁,就斗胆以姐姐自居了。” 颜姝迎上梁漱月的目光,弯了弯唇角,“梁姐姐。” 梁漱月送了一条亲手绣的帕子给颜姝后才转至颜嫣身边坐下。 颜嫣几不可见地往一旁稍稍挪了些许。 颜姝转身将绣帕交给翠微保管,回身时瞥见这一幕,心里微微存了些疑惑。 5.有客来访 家宴毕,颜家二爷和四爷因为还有公务在身便先离开了,颜书宁兄弟三人也不好在后院久留,在颜柏和颜枫离开后,三人也都各自回了书房。 颜老夫人拉着颜姝的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听她低声细语地说着平州的风土人情,脸上慈爱的笑意时掩也掩不住。 陶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到底开口道,“老夫人,今天时辰也不早了,侄女儿一路劳顿可该早些休息不说,就是老夫人您也该保重些才是。” “什么时辰了?”颜老夫人抬头问道。 “已是戌时一刻了。”立在一旁的金嬷嬷立即应了一声。 颜老夫人恍然回神,仔细去看时才发现几个小孙女儿都有些精神不济了,便是一直陪着自己说话的颜姝也有些脸色苍白。 “是我老糊涂,高兴昏了头。”颜老夫人许是因为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孙女儿,这会儿的精气神的确要比平日好上许多,她依旧吩咐孟氏领着颜姝去芙蕖院,只与颜姝道,“若是缺什么,尽管说出来。” 老三夫妻俩都不在府里,颜老夫人还是有些担心孙女儿初来乍到会受了委屈。 颜姝点了点头,先起身扶着颜老夫人走出水榭,才转回水榭。 陶氏和胡氏并颜妙、颜嫣和梁漱月都已经离去,只有孟氏和颜娇还在。 颜姝看了一眼颜娇,有些诧异她没有跟着陶氏一起离开。 颜娇冲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歪头一笑,道:“我与我娘说过了,今晚上我要和四姐姐一处睡!” 没料到有这一出的颜姝愣了愣,半晌才开口道,“五妹妹不会喜欢我屋子里的味道的。” …… 芙蕖院下午的时候就收拾好了,王婆子和翠微趁着颜姝歇息的空档领着陶氏给安排的下人迅速地将颜姝从平州带来的箱笼搬了进去,大大小小约莫有八、九个箱笼。 颜姝此番南下到信陵来,一路带的行李不多,那些箱笼里大半都是颜三夫人苏氏特地给府里众人准备的士仪,只余下三个箱笼盛放颜姝的东西。而在那三个箱笼里分别放置的就是颜姝的衣物、平日喜读的古籍以及药材。 孟氏和颜娇一进芙蕖院就闻见一股儿药味,淡淡的,虽不至于难闻,但寻常人到底有些不习惯。 颜姝有些赧然,抿了抿唇,解释道,“之前有位大夫开了些药方与我调养身体,叮嘱了每日熬制,想来是嬷嬷又熬了药。” 其实自打见着颜姝,孟氏便知这侄女儿身有不足之症,这会儿听了这话愈发心疼,因问她,“平州地处偏僻,等回头让你四叔给你请个太医过来瞧瞧。”抬步进了屋,她微微蹙眉,“屋里药味儿还是浓了些,虽说是习惯了,须得知,是药三分毒,整日闻着药味,可不好。” 孟氏四处环视了一回,转身对颜姝道,“明日我让人给你这屋里送几盆绿植过来,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海棠花,海棠花好看呢!”没等颜姝开口,颜娇就兴冲冲地提议道。 孟氏看向颜姝,征询她的意见。 颜姝微微沉吟,“君子兰和文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圆脸小姑娘,颜姝笑了笑,又添了一样,“可以再要一株海棠吗?” 见两个小姑娘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孟氏的心瞬间柔软不已,笑着道:“可以,当然可以!” 孟氏记下这几样绿植,因见颜姝的屋子里陈设过于素净,便又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添置些物件,末了才对颜姝道,“明日还得去拜见你祖父,免不得又是一番劳顿,快早些歇息吧。” 颜家老爷子自从致仕后就搬到了信陵城外的庄子上静养,等闲是不允许人去叨扰的。 颜姝应下孟氏的话,送了她出门。 孟氏走了两三步转过身,冲着颜姝身后颜娇道:“娇娇不与我一起走?” 颜娇想跟新来的四姐姐亲近,可又不喜欢闻着药味儿睡觉,一时间小圆脸纠结得都皱成了包子模样。颜姝瞧着觉得好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道,“娇娇还是先回去罢,等改日我这里收拾好了,你再过来?” 颜娇歪着头眨眨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孟氏离开了。 送走了孟氏和颜娇,颜姝才迈步进了屋子就看见翠微端了药过来,一时也忍不住蹙眉,开口道,“这药,明日还是停了罢。” “姑娘可不能胡闹,这药齐大夫叮嘱了不能断的。”翠微怕颜姝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便继续劝道,“我知道姑娘不爱这药味儿,只是为了身子,姑娘且忍忍,不然夫人回头知晓了可又该担心了。” 听翠微提及苏氏,颜姝眼帘微垂,半晌才抿了抿唇角,似是叹息般开口道:“但凡我有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我。” 翠微将药吹吹凉,送到颜姝跟前,“奴婢还不是为了姑娘的身子着想。” 颜姝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接过药小口小口地喝完,之后便走进内室和衣躺下。 翠微盯着颜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跟着走了过去,小声地道:“我知道姑娘嫌我啰嗦,可奴婢也是为了姑娘……” “翠微,天色不早了,歇了吧。” “……” 听到屋门被合上,颜姝缓缓地坐起身,趿拉着绣花鞋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扉。圆圆的明月悬在碧海青天,淡淡的莹辉氤氲开凉凉的光晕,颜姝盯着那月出了神…… 信陵城外的西郊背靠鹊山,四周又有清溪环绕,环境清幽,引得信陵众多官绅贵胄在此修建别庄,而颜家的庄园恰就在鹊山脚下。 颜姝在颜书安的护送下来到庄子的门口,才下软轿便看到庄子的门口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边上立着一个青衣小厮正在打盹儿。 看护庄园的门人郝伯见到颜书安连忙迎了出来,“给大少爷请安。”瞥见颜姝,郝伯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四姑娘。” 颜书安的目光投向院子里,问郝伯,“祖父今日有客人?”语气里满是惊诧。 众所周知,颜老爷子脾性古怪,辞官后耐不住信陵中的聒噪躲到鹊山脚下,平常闲杂人等想踏进庄园不说难于登天,但也绝非易事。今日不但有外客进了庄子,而且瞧那打盹儿的小厮,这位外客应该来了有些时候了。 颜书安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郝伯见问,便道:“有位年轻的公子一早就来拜访老太爷,不过老奴眼拙,倒是不知那公子的身份。” 颜书安微微颔首,转身对颜姝道,“祖父在见客,怕是一时挪不开身,四妹不如先进去休息休息。” 郝伯也反应过来,“老太爷特意叮嘱为姑娘备了厢房,姑娘随老奴来。” 颜姝看了一眼颜书安,而后便跟着郝伯往里走,走了两步侧身回看时只见颜书安已经阔步往一处厢房走去。 郝伯笑了笑,道:“那就是几位少爷平时过来歇脚的地方了。”说着一边走一边给颜姝介绍起这庄子的布局。 “那一间就是老太爷的书房了,这会儿老太爷就在那儿会客呢。” 顺着郝伯手指的方向望去,颜姝看见一片竹林夹着一条青石小路,小路的尽头只能窥见一扇紧阖的门扉。 忽而,紧阖的门扉被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颜姝的视野里…… 6.一面之缘 青竹林苍翠欲滴,那身着月白色锦袍的人,身姿颀长,挺拔如竹,他站在青石台阶上,浑身气度从容,确有几分画中谪仙的清雅出尘。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台阶上的人忽而抬起头,从容而寡淡的目光投向青石小路的另一端,微微一顿,与身姿窈窕似弱柳扶风的小姑娘有一瞬的视线交汇。 温羡看着身着鹅黄色裙衫的小姑娘匆匆埋头似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薄唇微微一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跟着温羡一起走出来的颜老爷子只瞥见一抹鹅黄色的影子,他眉头先是一皱,继而才缓缓舒展开来,“方才那怕就是我刚刚回京的孙女儿了。”老爷子并不觉得在温羡面前提及自家孙女儿有任何不妥,反而笑着问他,“瞧你刚刚的模样,难不成你见过我这孙女儿?” 颜老爷子知晓温羡的名声和性子,这会儿不过是随口一问,却不料温羡却点了点头。 “曾有一面之缘。” 他语气淡淡,让人听不出半分情绪。 颜老爷子微微张着嘴巴,有些意外:“哦?” 温羡笑了笑,道:“颜姑娘对在下有救命之恩。” “你之前提及的好心让你搭船的人就是我孙女儿?”见温羡没有否认,颜老爷子捋了捋胡须,“想不到啊想不到。” 温羡无意再多说,朝着老爷子拱了拱手,“今日叨扰您多时,改日时慕再过来向您赔罪。” 颜老爷子捋着胡须准备点头,忽而动作一顿,轻哼了一声,“还来?下一回再来可没今天这么容易进门了。” 温羡的目光掠过某个方向,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先前老爷子还盘算着留温羡品茶,这会儿得知孙女儿已经到了,便不再留客,温羡也识趣,当即便告辞了。 温羡出来的时候,原本靠着车辕打盹的小厮已经精神抖擞地候在那儿了,见自家大人踩着脚凳弯腰进了马车,他收了脚凳,才问道:“大人,直接回府吗?” “山上。” 小厮愣了愣神,想起前些日子京中盛传鹊山这时节桃花正好,登时明白过来,驱车上了山道,卷起尘土纷飞。 这边颜姝才到厢房,没过一会儿郝伯就过来请她去见颜老爷子,她跟在郝伯的身后穿过小半个庄园走到种满兰花的园圃处,一眼就看见一个头戴草帽,衣衫朴素的小老头正在花圃间巡视。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颜书安清朗的声音就在身侧响起,“咱们祖父最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待会儿你可小心些。”颜书安瞄了一眼颜老爷子,微微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小老头儿啥都好,就是爱花如命,上回三儿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坏了一盆墨兰,可被老爷子追着打了半天,挨了不少鞭子。” 颜姝听了这话,想到颜书宣抱头鼠窜的模样,一时掌不住竟“噗”地笑出声来。 那一厢颜老爷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到比肩而立在花圃外的俩人后,吹了吹胡子,哼声道:“真不知规矩!” 见到了长辈还只顾傻杵着,一点儿都不机灵。 “祖父,四妹可不比我们兄弟仨皮糙肉厚脸皮也厚,您若是吓到了人,回头四妹可不敢再到这儿来给您请安了。”颜书安笑着说了一句,戳破老爷子的故作威严。 本来颜姝听见颜老爷子的话,心里下意识就生了三分畏惧之意,等听到颜书安的话,她才注意到老爷子的面上并没有半分不满之色,反而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当即便松了一口气。 颜老爷子本来就稀罕孙女,常年不在身边的颜姝更是他心头宝,这会儿也不过是想逗逗这个孙女儿,然而孙子的拆台让他彻底绷不住了,于是便笑骂了颜书安一句:“就数你机灵。” 说着掸了掸身边的尘土,迈步走出花圃,见颜姝就要给自己行礼,当即便伸手给拦住了,“我不是那拘泥俗礼的人,都是亲爷孙,别整这些虚礼。” 颜姝从善如流地应下,轻轻地开口唤了声“祖父”,喜得颜老爷子眉开眼笑。 颜老爷子打量了一下孙女儿通身的气派,见她一身书香气,半分没有自家儿子身上的草莽之气,当下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颜家书香传家,就出了颜家老三颜桁一个反骨,弃笔从了戎。颜老爷子对于不尊家风的颜桁向来瞧不上眼,故而这些年才一直放任他在平州折腾,十几年都没后悔过。然而这会儿见到了颜姝,颜老爷子心里才不得劲了。 这么个乖乖巧巧的孙女儿若是能养在膝前,也不知道能添多少天伦之乐。 “这回回了信陵可还要往平州去?”颜老爷子领着颜姝和颜书安进了花圃旁的凉亭,看着颜姝问了一句。 颜姝还有些拘谨,见问便小声地答道:“阿爹说,过几月把蛮子赶出去了,就回来给您请安,还说要跟您切磋棋艺,便留在信陵呢。” “就他那破棋篓子。”颜老爷子轻嗤了一声,心里却知道颜桁这是在急流勇退。 把守平州十几年,颜桁在边城的声望不低,手里又握着兵权,此番若是退了蛮子还不收敛锋芒,怕只怕要惹天家猜忌。 颜老爷子心里有了谱,瞥一眼拘谨的孙女儿,撇嘴道:“我又不是大老虎,倒把你吓成了这模样。”顿了顿,又问她,“可会下棋?” “会一点点。” “不是跟你爹学的吧?”颜老爷子谨慎地问道。 颜姝勉强掌住笑意,摇了摇头。 颜老爷子这才满意地捋着胡须点头,“趁着今天天气好,走,爷爷领你去山上走走,顺便咱爷俩下切磋一盘。” 他的话音才落,颜书安便出声阻止道,“祖父,四妹妹身子弱,还是不要……” “身子弱就更该多走动走动。”颜老爷子瞪了颜书安一眼,“成日闷在屋子里,再小的病也养不好。” 颜姝身子骨弱,颜老爷子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执意要领着孙女儿往山上走走。 这人生了病,一靠药物调养,二来则是多活动活动。 颜老爷子心里甚至已经盘算着回头让颜老夫人领着颜姝到庄子上来住一些日子了。 颜书安见劝不得,只能看向自家娇娇柔柔的小堂妹了。 颜姝性子本是有些慵懒的,但见颜老爷子殷殷切切,她倒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扶着老爷子出了门。 鹊山山势并不陡峭,山路也比较平坦。然而纵使如此,颜姝还是有些吃不消,才走了一会儿便已经气喘吁吁,连额前的发丝儿都被打湿了。 翠微跟在一旁,见状便道:“姑娘若是难受,咱们便不往山上去了。” 颜姝扶着翠微的手,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健步如飞的颜老爷子,不由轻轻地咬了咬唇:“无妨。” 如今日这般脚踩柔软的土地走这么远的路程,于颜姝而言是平生第一遭,虽然有点儿吃不消,可身上的汗流了出来,竟也生出一两分通畅的感觉。 她提起裙角,慢慢地往前走,前面的颜老爷子和颜书安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 鹊山上有一片平坦开阔的茵茵草地,上面种满了桃花。氤氲的桃色似是绚烂的霞光锦,灼在人的眼底,令人惊叹。 颜老爷子看着小孙女儿盯着桃花看的呆模样,便笑道:“这是第一遭见?” 颜姝摇了摇头,“平州有的,只是不如这里的好看。” 颜老爷子见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惊艳之色,苍白的脸色都因为这份欢喜而多了几分红润,便捋着胡须对她道:“喜欢就去看看,这桃林的桃花可有意趣了。” 颜姝没忘记颜老爷子之前说的话,“祖父不是要下棋吗?” 孰料老爷子两手一摊,道:“可没带了棋盘出门呐。”他有心领孙女出门散心,这会儿便拂了拂袖子,道,“你只管四处看看这桃花,等迟些时候回了庄子,我可要考考你。” 说完,老爷子负着手往桃林里走,颜姝侧了侧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老爷子考人,只有琴棋书画,四妹妹保重。” 颜书安扔下一句,便追着老爷子走了,毕竟他今天来寻老爷子还有一桩重要的使命在身上呢。 颜姝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才准备跟着颜老爷子和颜书安往里走,便听到一阵轻扬的笛音传来。 徐徐的山风拂过,桃花漫天飞舞,颜姝听着那悠悠的笛声,忍不住心头一颤,莫名地生出几许熟悉之感…… 7.桃林遇险 笛声从桃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萦绕在颜姝的耳边,又似落在她的心头,令眉尖微蹙。 这笛声好似在哪里听过? “咦,有人在吹笛子?”翠微疑惑地四处张望,忽而道,“听着感觉像是要变天似的。” 笛音忽而转急,听起来的确有些风雨欲来之感。 颜姝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点摇晃的灯火来。 那一晚江面上的船火摇曳,悠悠的笛声曾伴着江水流动的声音将她从梦中唤醒,继而是她至今未能忘怀的风雨摇晃的半夜惊心。 当时的江上只有两只行船,笛声该就是从温家的船上传来,这吹笛子的人…… 脑海里似是划过什么,颜姝脚下的脚步一转,逐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而去,纵使知道如此不该,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更近一些。 桃林的桃花初绽,灼灼芳菲间夹杂着零星碧叶,偶有清风袭来,拂落桃花雨一阵。颜姝踏着柔软的草地往桃林深处走,等到离那笛声近了,她脚下的步子才轻缓了下来。 桃花媗妍,树下的人长身如玉,他手握玉笛横吹,风卷起他月白色衣摆,也拂起他青丝轻扬。颜姝手抚桃花枝听得入迷,冷不防笛声戛然而止,她抬眸时恰对上一双清冷的凤目。 颜姝往后退了两步,才要转身离开,就听到飒飒的林风送了夹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来 “听了曲子就走,颜姑娘这是觉得在下这笛子吹得不好?” 颜姝脚下的步子不由一僵,低着头,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小声地辩解道:“不不不,很好听。”绣着兰花的绢帕被绞成一团,颜姝的声音轻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莽撞,扰了公子的雅兴。” 她低着头,温羡只看得见一个黑乎乎的发顶,嘴角不经意扬起微微的弧度,他负手将玉笛放在身后,朝着颜姝的方向一步一步踱去,“莽撞?的确。” 在颜姝的跟前站定,不顾自己高大的身形会给面前的小姑娘带来怎样的压迫感,只稍稍低下头看着颜姝,淡淡地道:“荒山夜岭,领着个小丫鬟就敢往深林里钻,你胆子倒也挺大,嗯?” 他尾音勾起,带着三分讽意,听得颜姝眉头一皱。 四野虽是栽满了桃树,可并不稠密,再说颜老爷子和颜书安就在附近,又能有什么危险? “若我心存歹意,颜姑娘当如何?” “你不会。”颜姝当即抬起头反驳,对上温羡深邃的眸光,她缓缓地道,“公子于我有恩,我信公子不是恶人。” 话音才落下,颜姝就看见面前的男人以手抵唇轻轻地笑了,笑声没有半点儿温度。 “你笑什么?” 颜姝问了一句,温羡不开口,直接伸出手,在颜姝要往后退的一瞬用一只手按住她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从颜姝的发间抽出一根不知何时缠在青丝间的小小桃花枝。 松开颜姝的肩,温羡拈着桃花枝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小姑娘有些发白的俏脸,勾唇道,“你怕了。” 林风飒飒,卷起桃花花瓣纷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颜姝与温羡薄凉的目光相对,难得倔强了一回,“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见过颜姝被人调戏时吓得面无血色的娇柔模样,温羡这会儿见她竟如此执着,不由低头笑了一声,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愉悦。他移开目光,看向树枝摇晃的桃花林,薄唇微启,忽而道,“可跟我离得太近就不安全了。” 他话音才落,风中便传来利器破空袭来的声音。 颜姝还没从温羡的话里回过神,就发觉手腕一紧,整个人就已经扑进温羡的怀里被他抱着转个方向。 箭羽擦着发丝飞过,颜姝脑子一空,就听见翠微惊惶的呼救声。 “怕就不要睁眼。” 温羡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颜姝心头一紧,果然不敢睁眼。 或许是因为闭着眼,其他的感官变得十分灵敏,颜姝闻见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几欲作呕。 温羡揽着颜姝的腰,一边避开飞过来的流矢,一边迅速地抓住机遇折箭反击。 俗话双拳难敌四手,遑论此时温羡只一人一手。 颜姝虽然害怕,但是也察觉到温羡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她抓住他的衣角,鼓起勇气睁开眼,抬头看了一眼温羡坚毅的下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管,管我了。” 温羡带着她躲到一棵桃花树后,低头看着她白如纸的小脸,勾唇道,“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这下信了?” 不等颜姝回话,他松开她的纤腰,白色衣袍一晃便绕过桃花树,不过三两下便将手握弓箭和大刀的刺客制住,末了白色的衣袍上也不过沾染了三两滴鲜血。 常信领着护卫姗姗来迟,见到温羡无虞,才松了一口气,上前请罪,“属下来迟了。” “把人带回去,查出主使。” 听见这话,常信才注意到桃林里除了两个黑衣人倒在血泊里,其他的竟然都只是被点了穴定在原地,脸上划过一丝诧异,而后迅速地领人将其他几个刺客带走。 温羡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锦帕,不疾不徐地将玉笛末梢的沾上血滴拭去,目光划过桃花树,瞥见那一抹鹅黄色的衣角,目光一顿,淡淡地开口对树后的人儿道:“不想麻烦上身,就早些回去吧。” 言罢,抬步便走,然而很快他就停下了脚步。 视线里突然多出一片月白色的衣摆,颜姝抬眼便见温羡抿着唇立在自己的面前。 她看着温羡,温羡也看着背倚着桃花树而立的小姑娘,见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余骇未散,心头蓦然多了一丝歉意。 “已经没事了。” “翠,翠微呢?” 温羡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倒在地上的翠色身影,抿了抿唇,“吓晕了而已,等会儿有人送她下山。”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颜姝的身上,波澜不惊,“我送你去跟你祖父、堂兄会合。” 颜姝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半晌才抬头迎上温羡沉静的目光,声音微颤,“脚软……” 8.公主登门 “脚软……”微颤的声音轻轻柔柔,颜姝说完便匆匆地低下了头,不敢再与温羡对视,脸上也升腾起一阵赧然之意,目光盯着地上零落的花瓣,“公子不用管我,很快就会有人寻过来的。” 方才打斗的动静不算小,祖父和堂兄走的不远,料想这会儿应该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半晌没有听到声响,颜姝小心翼翼地抬眼,入目只有一片桃花色,哪里还有方才那人的身影?心头没来由一阵失落,她伸手按在身后的桃树树干上,慢慢地站起来,身子还打着颤。 “姝儿!” 呼唤的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是颜老爷子和颜书安的声音。 先前颜书安跟着老爷子去了桃林的另一端,正和老爷子商议着筹备大寿的事情,就隐隐听见林子里传来了兵器打斗的声音。二人四下环视了一回,没有看见颜姝主仆的身影,登时就变了脸色。 匆匆地赶过来,见到立在桃树下的小姑娘完好无损,颜老爷子和颜书安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嗅到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后,心里生出后怕。 颜老爷子打量了一眼自家孙女,问道:“姝儿,有没有受伤?” 颜姝摇了摇头,这会儿却说不出话来。 颜书安四下查探了一回,发现了晕倒在一旁的翠微,眉头微微一簇。 堂妹主仆都只是受到了惊吓,可见方才的打斗不是冲着颜家人来了,堂妹应是被牵连进去的。只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在这里动了刀兵? 颜老爷子看了一眼颜书安,问他:“有什么发现?” 颜书安摇了摇头,有心想问小堂妹两句,可见她惊魂未定,便按下心头的疑惑道:“这里怕是不太安全,还是趁早下山吧。” 颜老爷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指着翠微道,“看看那丫头怎么样了?” 颜书安走到翠微跟前掀袍蹲下,伸手在她的人中重重地掐了一下,见她幽幽地醒了,才折回到颜姝的跟前,温声问道:“能不能走?” 颜姝咬着下唇,轻声道:“腿软了。”此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的哭腔,是窘迫所致,“让翠微扶着我慢慢走就好了。” 翠微醒过来就奔到了颜姝的身边,此时正一脸紧张地扶着颜姝的胳膊。 “等你走回庄子,天怕都黑了,你身上不知有没有别的伤,得尽快下山请庄子里的大夫瞧瞧。”言罢,上前一步,直接将颜姝打横抱起。 颜姝低呼了一声,连忙伸手抱住颜书安的脖颈。 颜书安弯了弯唇,“放心,大哥以前抱过阿娇,这会儿也不会摔了你。”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颜姝听了,小声道:“我才不怕呢。”虽她与颜书安这个大哥从前未曾亲近过,但她这会儿窝在这位堂兄的怀里却感受到了颜桁曾带给她的安心。 原来有哥哥的感觉竟是这样? 颜书安低声笑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老爷子,见后者负手走在了前面,才抬步跟了上去。 在颜老爷子等人的身影走远了,从离颜姝刚刚所站那棵桃花树十丈远的一棵高大桃树后转出身着月白色锦衣的温羡。他目光沉沉地盯着颜书安的背影远去,许久才收回视线,转身从另一个方向下山。 回到庄子里后,颜老爷子立即让郝伯将庄子里的大夫请到了颜姝住的厢房,一番诊治后,大夫只开了一副安神药,道,“姑娘今日受了惊吓,夜里要注意些,先吃一剂安神药,明日一早老朽再过来请脉。” 颜老爷子见此稍稍安下心,一面吩咐人去熬药,一面又命颜书安先回城中送信,只说他留了颜姝在庄子上静养几日,让府里众人不必记挂。 颜书安应了声,随即便牵了马回城,颜老爷子在叮嘱了颜姝几句后也跟着离开了。 “姑娘吃了药早些休息,今日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翠微想起山上发生的事情还觉得心头直跳、后背生凉,心里担心颜姝忧思伤身,便柔声地安慰她,“等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颜姝没有说话,只顺着翠微的意思接过药慢慢地服下。 知道翠微今日也被吓得不轻,颜姝搁下药碗后,便对她道:“今晚就不用守了,你也早些歇了吧。”说着不等翠微开口,故意绷起小脸道,“这是命令。” 翠微心头微暖,没有拂逆颜姝的好意,扶着她躺下又掖好了被角后方放轻了脚步退到了外间。只是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而是搬了一床棉被在外间的矮榻上歇下。 翌日天色方方亮起,一辆华盖马车便停在了温府的门外。 门上的小厮一眼就认出那辆马车,面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挂上十分得体的笑容迎下台阶。 马车上悬的铃铛轻轻地响了起来,车帘掀开,一个身着艳色锦绣衣裳的年轻少女弯腰走了出来,她脚上踩着明珠的绣花鞋,一步一步踩在红漆木梯上下了马车。 “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金安。” 瞥了一眼小厮堆笑打千的模样,黎沐阳淡淡地“嗯”了一声,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你家大人呢?” 小厮愣了一下,连忙道:“大人一早就上早朝去了,公主来得不巧了。” “没事,本宫进去等着就是了。” 黎沐阳抬步跨进温府的大门,轻车熟路地就朝温羡的书房走去。 小厮站在门口,目送黎沐阳领着一帮太监宫女阵仗浩大地奔着自家大人书房的院子去了,心里直呼“完了”。 大人明言禁止不许外人踏足书房,可这公主要怎么拦啊。 小厮急得直跺脚,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并着轻轻的轿子吱呀声。 小厮眼皮一跳,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了门外响起熟悉的常侍卫的声音。 大人回来了! 小厮连忙迎了出去,正好撞上身着官袍拾级而上的温羡。 鸦青色的官袍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衬得温羡身上的气质愈发冷硬了三分。 目光淡淡地从小厮脸上划过,看破他的不安,“府上出了何事?” 小厮迎着那道锐利的目光,吞了吞口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八公主来了……” 9.亲情缘薄 “八公主来了,这会儿人去了竹里馆……” 小厮的声音越说越小,慢慢地他不敢再直视自家大人的目光,低下头去,额上都沁出了冷汗。 温府的下人都知道一条规矩,那就是不许在府里乱走动,自家大人书房所在的院子竹里馆尤其不能擅闯。 这会子八公主擅自去了竹里馆,大人肯定不能将她怎么样,那最后遭罪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小厮想了想,不由在心底暗暗叫苦。 温羡听了小厮的话,果然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对他发火,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拂袖往东边的竹林掩映的竹里馆走去。 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林深处,碧水环绕的水榭被修建成一间书房,十分应景地以“竹里馆”为名。温羡日常处理公务皆在此地,因为喜静,这一处除了一个洒扫小厮外并未安排其他下人,寻常时候是见不到几个人影走动的。 温羡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站在小石桥的这一端就看见了书房门前整整齐齐站着的宫女太监,眸光不着痕迹地冷了几分。 书房里,黎沐阳左看看右看看,见这里与一般的书房无二,顿时觉得无趣起来,“我原还以为有什么稀奇的,还没有太子哥哥的书房好玩呢,真不懂表哥以前干嘛都不让我进来。” 一面嘀嘀咕咕,一面东翻翻西看看,蓦然黎沐阳的目光被书案前绘着墨竹的画缸吸引住,抬步走到画缸前,小心翼翼地四下瞄了一眼后,她伸手从里面抽出一幅画轴握在手里转了个身。 温羡是少年成名的状元郎,当初一手丹青曾令云惠帝称赞不已,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早些时候流传出去的画作也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被云惠帝收藏起来的画也未能幸免,温羡也就此封了笔。 黎沐阳没少听人提及温羡的丹青,但这么多年却从未亲眼看过一幅,这会儿手里握着画轴,她不经有些兴奋起来。 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的系线,黎沐阳缓缓地将画轴展开…… 然而,画才露出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吱嘎”一声传来,黎沐阳霍然抬头,恰看见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眸。 “表,表哥……” 哗啦—— 手里的画卷落了地,画轴顺着光洁的理石地面滚开,一幅惟妙惟肖的桃林美人图不期然呈现在了两人眼前。 准确的来说,这不是一幅完整的丹青。 但纵使画上女子的五官未曾添上,黎沐阳还是能看得出画中人出尘的气质,不在眉眼,而是通身的气派…… 黎沐阳看呆了,一直到一只五指修长的大手将画卷起,她才回过神。 看着温羡紧抿的薄唇,她缩了缩脖子,小声地解释道:“表哥,我不是故意要动你的东西,你别生气成不成?”这会儿的黎沐阳哪里还记得摆什么公主的架子,只扯了扯手里的绣帕,期期艾艾地看向温羡,道,“我听说你昨天遇到了刺客,心里担心才一早过来,他们说你上朝去了,我……” “八公主有心了。”将画小心翼翼地收好,温羡眉眼不抬淡淡地打断了黎沐阳的话,“在下并无大碍,公主见着人也该回去了。” 黎沐阳伸手要去拽温羡的衣袖,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以后,她不由跺了跺脚,嘟着嘴巴,道:“我们是嫡亲的表兄妹,表哥为什么要这样疏离,你真就这么讨厌沐阳吗?” 她语气放软,带着几分可怜的味道,可温羡听了只淡淡地笑了一声,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微臣只是小小的吏部尚书,何来疏离厌恶之说。” 这样的话,黎沐阳不是第一次听了,可这一回看着温羡好看的俊脸,她突然生出几分不甘,“你唤我母妃一声‘姑姑’,你父亲是我舅……” “公主殿下若是想认亲该往定国公府去,来这里怕是走错了门。”温羡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料峭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雪,“常信,恭送公主回宫。” 黎沐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拂了温羡的逆鳞,娇艳的俏脸霎时就白了,往前走了两步,急急忙忙解释道:“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口快在温羡面前提及定国公,看着温羡的背影,她低下头去,“那我改日再来探望表……温大人……”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书房,黎沐阳立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隐在阴影里的那道声音,面上划过一丝懊恼,最后只能领着自己带来的宫女太监离开。 书房里,温羡握着画卷久久站立,过了半天才又缓缓地将画展开半幅,目光落在画上女子发间的凤钗上,他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凉薄笑容,低声道,“父亲?那个男人也配?” …… 颜姝在鹊山脚下的庄子里静养了两日,才辞别颜老爷子回城。 临行前,颜老爷子将颜姝喊到自己的书房,交给她一枚玉佩,并叮嘱她道:“这块玉佩你拿好,若是遇到为难事,这玉佩可保你无虞。” 颜姝不解其意,问道:“祖父,我不明白。” “这玉佩是两天前我从山上桃林捡回来的。” 颜姝一惊,低头去看手里的玉佩,但见其玉质温润,纹络精致,上刻篆书一个“温”字,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颜老爷子。 若是依着常理,颜老爷子怎敢将这玉佩交给她,难道就不怕这玉佩的主人就是行刺的歹人,日后为了隐瞒身份而杀她灭口? 颜老爷子却抬眼看向窗外,捋了捋胡须,道:“你知道,玉佩的主人是谁对不对?” 虽然颜老爷子没有看着自己,颜姝还是心虚地低下了头。 这俩日颜书安几次来寻她想要打听那日在桃林发生的事情,颜姝虽知颜书安或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好奇,但她下意识地还是不希望告诉任何人,生怕为那人带来麻烦,自然也害怕给颜家招来祸患。 “祖父也知道?”颜姝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向颜老爷子。 那一日,她明明看到温羡从这里走出去的。 能成为颜老爷子的座上宾,温羡果然如她所想,非是恶人。 颜老爷子回头就看见自家孙女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对她道:“爷爷知道他是谁,但爷爷怎么看他是一回事,你怎么看他是另一回事,这玉佩你自己收好,须得知人心隔肚皮,无论何时,莫轻信于人。” 颜姝似是领悟,又似是懵懂,最终也只点点头将玉佩收好。 回到颜府,颜姝先去给颜老夫人请安,之后才领着翠微回到芙蕖院。 芙蕖院正屋的廊檐下坐着一个身穿桃色衣裳的小丫鬟,正专心致志地打着络子。 颜姝与翠微对视了一眼,都不认识这小丫鬟是打哪儿来的。 正疑惑间,那小丫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一张圆乎乎的苹果脸,见到颜姝,立即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迎了上来。 “姑娘回来了?姑娘饿不饿,奴婢给姑娘准备了点心放在小厨房温着呢。”她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喜鹊,说了半天才似恍然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冲颜姝施了一礼,道,“奴婢翠喜,是四夫人让我来伺候姑娘的。” 颜姝这才记起之前孟氏有提过要给自己添置一个二等丫鬟的话来,便对翠喜轻轻一笑,有些好奇地问她:“你原来就叫翠喜吗?” “奴婢本来叫小喜,四夫人说,姑娘身边有个翠微姐姐,这才做主给奴婢改了名字呢。” 翠喜笑起来的时候苹果脸便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模样十分讨喜,颜姝便让她留了下来。 颜姝进了屋,发现屋子里的陈设添了几样精致的摆件,又见之前与孟氏提过的文竹和君子兰也都摆上了,便是东边的窗台上还摆了两盆开得正好的海棠花。 翠喜端了点心过来,见颜姝正盯着那海棠花出神,便道:“四夫人说,这两盆海棠姑娘若是瞧着喜欢便放在这边,若是不喜,回头端到外头的廊檐下也使得。五姑娘人小,姑娘也不必太与她认真。” 颜姝抬步走到软榻边坐下,随手抄起放在案几上的书,对翠喜道,“不必撤到外面,就这样很好。”看见翠喜搬了些书进来,知道她在收拾打平州带来的行礼,便与她道,“翠微,我的琴可有带过来?” 翠微见问,笑道:“哪里会忘记姑娘的心头好呢。”一边将手里的书塞到书架上,一边道,“姑娘这会儿若是要,奴婢就去给你取出来?” “嗯,将琴谱也一并拿过来罢。” 西窗前栽着一株杏树,这般时节满树的杏花绽放,恰如那冬雪一般莹白。颜姝将瑶琴放在西窗前的案几,焚香净手后才坐到瑶琴前,她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才抬头看向窗外的满树杏花。 她静静地望着那杏花出神,眼前不由浮现出鹊山桃林的那一幕,隐隐约约间,颜姝仿佛又听到了一阵笛音远远地传来,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勾…… 10.温羡手段 素手纤纤落于琴弦上,微微一挑,便是铮然一声。不似一般婉转的曲调,那流泻于指下弦上的琴声恰如那雏凤鸣于东山,又似蛟龙啸于天穹,时疾时缓,时扬时抑……颜姝手一拂,弦一动,芙蕖院内便只余下悠扬的琴声回荡。 翠微和翠喜放下了手里的活,端了小鼓凳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然而正当二人听得入神时,琴声却戛然而止。 翠微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颜姝已经起身走到了窗前,正伸手去接那随风飞落的杏花。 “姑娘?”翠微走到颜姝的身边,见她蹙着罥烟眉盯着那手心的杏花发呆,不由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翠微,你觉得刚刚的曲子怎么样?”颜姝转过头来看着翠微问了一句。 翠微笑了笑,道,“奴婢说了,姑娘可不许笑我。” “你只管说就是了。” “姑娘一直偏爱这首曲子,奴婢虽然听得多了,但也只听出来姑娘今天的曲子比以前似乎多了一种……”翠微皱起了眉头,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形容。 这时一旁的翠喜接上,“是惊心动魄。”她手抚着心口,有些唏嘘,“奴婢方才听着姑娘弹的琴,就想起了说书先生曾经提起的打仗呢。” 颜姝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只是还是不够。” “不够?”两个小丫鬟同时出声,语气里是一样的惊讶。 颜姝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杏花。 她最爱这一把瑶琴,这么多年来总想弹出一首曲子,一首她在梦中曾经听过很多回的旋律,可是每每弹出来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从她遇上温羡,两次听到他的笛声,那熟悉的旋律让她总是能找共鸣,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曲子。 只是,这仍然不是完整的那首曲子。 翠微和翠喜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出声惊扰她的思绪。 夜色四合,信陵城悄然陷入一片黑寂,然而温府的竹里馆却是灯火通明。 一点灯火下,温羡手握一纸公文皱眉,半晌才提起朱砂笔在纸上勾了两笔。 笔锋在纸上划过,最后一点时顿住。 温羡抿了抿唇,淡淡地出声,“出来罢。” 黑影一晃,带着烛火轻轻摇曳,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温羡的对面,倚着镂空的雕花屏风,撇嘴说道,“真是没有意思,每次都被你发现,你就不能装作没有听见吗?” “不能。” “……”万俟燮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小爷我辛辛苦苦为你东奔西跑,到头来你就拿这态度对我?” 温羡轻笑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公文,看向万俟燮,道,“常信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该知足了。” 万俟燮听了这话想打人,但还是忍住了。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你开心就好。” 温羡站起身,绕过书案,抬步朝书房令一侧的隔间走去,看也不看一眼身后的万俟燮,只道,“说吧,你都查到了什么?” “嘿,这次我查到的结果你绝对想不到。”万俟燮跟在温羡的身后,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你想不想知道?” 温羡不耐其烦,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端起其中一杯隔空就用内力扔向万俟燮,后者眼疾手快地接住,喝了一口才稍稍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口道,“那人居然半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温羡按了按额角,忍住嘴角的抽搐,道,“自砸招牌?” 万俟燮摊了摊手,“我也没有办法啊,谁叫了狐狸那么狡猾。再说了,我万俟燮是神医,又不是神探,又何来砸招牌一说。” 温羡突然有些后悔对万俟燮抱有过高的期望,他抿了一口茶,忽而问万俟燮,“你说,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他眼底的冷意丝毫未加掩饰,让万俟燮不由后脊生寒。 “你,你想干嘛?” 温羡勾唇一笑,“抓狐狸尾巴。” “……” 温府地牢里 温羡立在木牢门外,看了一眼牢里三个狼狈不堪的黑衣人,薄唇轻轻一挑,而后就转身走到了地牢里特地辟出来的专门用于刑讯的房间里。 里面烧着两盆烈烈焰火,照得四壁通红明亮,但只见墙上挂满了各种刑讯的刑具,令人望之胆寒心颤。 温羡掀袍坐在圈椅上,常信见了,立即对候在门口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不多时,那三个满身狼狈的黑衣人便被带了进来。 温羡端起青花瓷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方才淡淡的道,“面前一生一死两条路,自行择断罢。” 他声音凛寒,比冰雪更冷三分,回荡在狭小的刑讯室内,酷似那地狱的阎罗君,一字一句都似勾命咒。 可那三人纵使额头沁出了冷汗,也还是咬着牙关不说话。 温羡拍了拍手,常信立即招呼人搬了一张老虎凳进来,一并端进来的还有一盆清水和厚厚一沓桑皮纸。 那三人不曾见过这阵仗,一时摸不到底,脸上惊疑不定,其中一人咬紧了牙关,出声道,“尚书大人私设牢狱,刑讯逼供,不怕将来传出去自毁前途?” “呵,这话有意思。”温羡挑了挑眉,“你不招自然不会有机会活着走出去,招了,呵,你还敢四处宣扬?” 那人瘫坐在地上,看着温羡的目光中终于露出了惊恐。 温羡微微一笑,“就你了。” 两旁的侍卫立即会意,上前把这人拉到老虎凳前按下,常信走上前取了一张桑皮纸浸入清水中,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到那人的脸上。 “唔唔——” 那人发出痛苦的声音,可却因为桑皮纸密不透气而声音沉闷,一下一下似是撕心裂肺一般。 光滑的桑皮纸因为那人急促的呼吸而上下浮动,常信紧接着又慢悠悠地往上添了两张。 刑讯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那人急促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都带着无尽的绝望,令另外两个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都仿佛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常信重新捞起一张桑皮纸,看向温羡,见他合上了眼,便将纸敷在了那人脸上,那人的挣扎渐渐弱了,在常信贴上第五张桑皮纸后终于没有了挣扎。 刑讯室陷入一片死寂。 温羡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喝着茶,动作慢条斯理,却给人以无形的压迫。 “大人,没气了。” 温羡颔首,“揭下来吧。” “是。” 原本一张一张贴上去的桑皮纸此时已经变得干燥,五张紧紧地粘在一起,一下子就撕了下来。 此时的桑皮纸已经不是一开始的平整模样,而是显出了人的五官轮廓。 那两个黑衣人死死的盯着常信手里的纸,脸色早已是刷白一片,他们抖着身子扭头去看那早已没有了气息的人,脸上一片惊恐。 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生不如死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是扼在他们脖子上的利爪。 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生得清风朗月般的尚书大人,其实比谁都要心狠手辣。 温羡慢悠悠的喝着茶,他此时也不急着询问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两个人的反应。等到时间够久了,他才慢慢的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那二人的身上。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温羡笑了一声,“命从来都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那两个人中稍瘦的一个突然站起身来冲向他,一旁的常信见了连忙去阻拦,却不料那人却突然转了方向去抽一旁侍卫的佩刀。 雪亮的兵刃,刺啦一下,鲜血溅了一地。 温羡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赞许和惋惜,然后便看向最后一个已然吓呆的黑衣人。 李甲此刻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他眼前只看到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一个窒息而亡,一个利刃抹脖,一慢一快两种死法,他都不想尝试。 他抬起头看向温羡,“大人真的能饶我不死?” 温羡勾唇,“你有选择吗?” 李甲面如死灰,闭上了眼,“我说……” 翌日早朝,云惠帝才要示意身边的太监总管宣布退朝,就看到朝臣中有一人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 云惠帝定睛一看,认出了那道鸦青色的身影,笑眯眯地问他,“温爱卿只管说来。” 温羡抬头看了一眼云惠帝,而后目光从文臣班领头立着的那人身上划过,薄唇轻启,“臣要参一人。” 云惠帝问,“何人?” 温羡从袖笼里掏出一本奏折呈上,在云惠帝打开时,开口道,“臣参的是当朝丞相宋仁!” 一言出,满朝皆惊,便是云惠帝都有些意外。 “爱卿可想好了说。” 朝堂上的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温羡这一句话实在是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啊。 先不说丞相宋仁如何,但凭这二人的关系,温羡这一本奏折参的可就有些意思了。 外孙参外祖,此番大义灭亲之举真当是绝无仅有。 一时众人不由伸长了脖子准备看戏。 那厢宋仁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瞪着温羡,冷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站在宋仁身后的生得容貌俊朗的中年也倒竖浓眉,指着温羡喝道,“孽障!” 而温羡却是神色半分不动,只自若地看向云惠帝。 云惠帝伸手揉了揉眉心,对上温羡清冽的目光,终于缓缓开口道,“既然要参,就当着群臣面前参,也让宋丞相自己听听。” 他语气喜怒莫辨,只余一派天子威严。 温羡领了旨意,徐徐开口,道,“臣参丞相三大罪……” 11.徐徐图之 金碧辉煌的朝堂上,一身鸦青色官袍的温羡长身玉立,站在文武两班朝臣之间,恰似凌霜傲雪的苍柏翠松。 此刻他敛袖从容,直视云惠帝威严的目光,语气沉稳道,“臣参宋丞相三大罪,卖官鬻爵,私结党羽,此是一大罪;私扣军饷赈灾银,此是第二罪;这三……” 说到此处,温羡忽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骤然变色的宋仁,轻巧巧勾了唇,“这三大罪就是信通敌国,对陛下不忠。”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宋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拱手朝云惠帝一拜,道:“陛下,老臣冤枉呐。” 云惠帝缓缓地合上手里的奏折,微微抬头看向宋仁,“哦?” 天威不可测,宋仁辨不清云惠帝的态度,此刻只好硬着头皮辩驳温羡的话,“吏部尚书温羡方才字字句句都是在诬陷老臣呐,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老臣一向以勤俭治家,又怎会贪污纳垢?私结党羽更是不可能,老臣从未在朝中站队,又怎会与他人牵连?至于通敌卖国的罪名,更是无稽之谈!” 宋仁腰板挺直,转身看向温羡,指着他,问道,“温大人红嘴白牙诬陷于我,不知居心何在?” 面对宋仁的质问,温羡敛目垂眸,神色寡淡,丝毫不为所动。 “陛下可得为老臣做主啊!”见温羡不说话,宋仁只当他是心虚了,立即转过身对云惠帝高呼,“老臣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昭,今日蒙此大辱,老臣……” “行了。”云惠帝沉声打断宋仁的话,甩手将手里的折子扔到宋仁的脚下,“丞相看了之后再说话吧。” 宋仁面带疑惑,颤颤巍巍地弯腰拾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起来。 立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见他神色不对,一时也顾不得是当着云惠帝和满朝同僚的面,直接走到宋仁的身旁取过他手里的折子。 但只见那折子上,一条条地罗列了宋仁的罪状,除了温羡方才陈词的三大罪以外,还细数了宋仁纵子行凶的罪名,洋洋洒洒列了十数条,在折子的最后竟赫然写着宋仁雇凶刺杀温羡。 男子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目光中流露出了不可置信。 温羡静静地看着男子的神态变化,低头间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这时候,朝臣中有几人陆续站了出来替宋仁说话,其中一人看向神色淡淡的温羡,开口道:“我们都知道温大人向来刚正不阿,但是这一回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宋丞相为我朝鞠躬尽瘁,乃是先帝爷的老臣,陛下的肱骨呐。温大人可千万不要糊涂啊。” 温羡轻笑了一声,凉凉的没有一丁点儿的温度,他道:“半月前,臣奉陛下谕旨前往沧州监督赈灾事宜,看到的不是宋丞相禀报的灾情平复,百姓安居,而是满地饿殍。”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在沧州知州梁守恒的府中却是夜夜笙歌。百姓家无斗米,知州府里却是金银满仓,米粮生虫。” “这与丞相大人又有何干?” “干系?自然是有的。”温羡不疾不徐开口,“梁守恒胸无点墨,却身居知州要职,他是何人的门生,齐大人莫非忘了?” 齐大人哑口无言,默默站了回去。 温羡步步紧逼,宋仁的面上终于露出了灰败之色。他素来谨慎,却不料到头来会被自己的外孙逼到如此进退维谷的田地。 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宋仁暗暗咬牙,恼怒派出去的人都是草包,不仅让温羡能活着出现在这里,还让他查出了那么多的猫腻。 然而宋仁到底是见惯了风风雨雨,知道今日自己是栽了,他抬头看向云惠帝,老泪横流,“老臣糊涂呐,不该贪图财势,但老臣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老臣担不起啊……” 卖官鬻爵,贪图银钱,再怎么罚都不会危及身家性命,而叛国的罪名一旦坐了实,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宋仁权衡利弊,只得咬牙认下前两罪。 温羡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轻轻地哼了一声。 老狐狸果然是打的好算盘。 不过,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其他的,慢慢来,他不着急。 云惠帝紧紧皱着眉,心中的怒气积聚,可面对涕泗横流的宋仁却发不得。 两朝老臣,势力必然盘根错节,更何况宋仁还是平衡这朝中力量的关键人物,轻易动不得。 如今且徐徐图之。 这样想着,云惠帝看向温羡,问他,“温卿如何看?” 此时的温羡已经敛去了之前的锋芒,拱手道:“宋丞相只认下前两桩罪,但不知这第三罪丞相要如何解释?” 他平平淡淡地陈述,即使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却也教宋仁听了心口堵了血。 宋仁摸得清云惠帝的脾性,知他问温羡是想要顺水推舟放自己一回,可这会儿温羡看似退了一步实则紧咬不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着便甩了一下袖子冲着金殿的盘龙柱撞去。只是还没等他撞到柱子,就有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了。 大殿内陷入一片混乱,有几人趁此机会跪到大殿中央替宋仁求情,同时还不忘指责温羡手无证据就要逼死肱骨大臣、其心可诛。 最终云惠帝怒喝了一声才稳住了局面。 云惠帝问温羡,“温卿折上各罪状都历历数出证据所在,可唯有这最大的一桩罪名没了证据,你可知此时朕治你一个诬陷忠良的罪名,你也是要吃苦头的?” “臣知道。” “那罪证?” “没有。” “你……” 到了最后,云惠帝也只依着温羡所列的前两罪责罚了宋仁,夺了他的丞相之位,贬为太史编修,而温羡也被禁足府中。 早朝散,群臣散。 领了禁足责罚的温羡跟个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地踱步出了大殿,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之前立在宋仁身后的中年男人阴沉着脸站在不远处。 温羡看了一眼那男人,讥讽地笑了一声,举步往前走。 “孽障!” 就在温羡要与男人擦肩而过时,那男人突然怒喝了一声,引得不少还没走远的朝臣回头张望。 温羡脚步不停,男人气冲冲地拦住他,浓眉倒竖,“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伦常在?亲父不尊,构陷外祖,你出息啊。” “亲父?外祖?呵……”温羡笑得讥讽,负手而立,淡淡地提醒眼前的男人,“定国公莫不是糊涂了?温某孑然一身,何来不尊孝道伦常一说?” “你!” 见温恢动了怒,温羡讥诮道:“温某俯仰无愧于天地,在大殿上字字句句是真是假,国公大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此言一出,温恢陡然变了脸色,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羡却不开口了,正当两个人陷入僵持之际,一个身着宝蓝色衣裳的太监快步走了过来。 “见过国公爷,温大人。” “王公公怎么过来了?”温恢一改之前的怒气冲天模样,眯眼笑着问道。 王公公甩了甩手里的浮尘,也眯着眼笑,“杂家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来请温大人的。” 听了这一句,温恢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正待开口,眼角的余光就瞥到那抹鸦青色已经一晃走远了。 耳边传来王公公尖细的声音,“国公爷,杂家先告退了。” 温恢立在原地,气闷半晌才转身出宫。 御书房里,温羡恭恭敬敬地立在龙案前,眉目沉静。 云惠帝手里握着的还是温羡之前在朝堂递逞上来的折子,半晌才抬头看向他,沉声问他,“这折子上列的可都属实?” 温羡应了一声,见云惠帝目露疑色,便将之前自己因沧州赈灾察觉苗头顺藤摸瓜查到宋仁身上的始末一一交代了出来。 云惠帝静静地听完,皱着眉头问他,“你既然今日当堂参他,为何最后一样证据却不摆出来?” 虽然知道温羡和宋家的纠葛,云惠帝这会儿还是忍不住狐疑。 通敌罪一出,宋家毕倒,除去宋家,于云惠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温羡直视云惠帝打量的目光,眸底坦坦荡荡,“臣以为,抓一只狐狸容易,逮一只老虎却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宋仁后头还有人?”云惠帝一惊。 温羡不语。 云惠帝盯着温羡看了一会儿,忽而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连朕也给算计进去了。” 12.高攀不起 “你倒是连朕也给算计进去了。” 云惠帝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温羡,心里隐约猜到他故意露出破绽领了禁足的责罚是为了什么,故而此时说这一句,并没有动怒。 温羡忙低头拱手,口称,“臣不敢。” 云惠帝轻轻地哼了一声,“这天下怕是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别以为宫里有个淑妃给你撑腰,你就真的能行为无忌了。”见温羡听到淑妃的名号时皱起了眉头,云惠帝忽而又转了话锋,道,“此番堂而皇之地针对宋仁,你可曾想过攸攸众口难堵?不说相府如何,定国公跟前,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臣秉公办事,无愧于心;尽忠陛下,何顾旁人。” “你不怕失了淑妃这个倚仗?”淑妃是定国公温恢的胞妹,云惠帝言及此,意在提醒温羡。 温羡却笑道,“臣在朝中只有一个倚仗。” 他目光坦荡地看向身在高位的云惠帝,一句话哄得云惠帝龙心大悦。 “罢了,宋仁一事朕就交给你去查,务必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臣,遵旨。” 云惠帝看着温羡,满意地笑了,起身走到他跟前,转而压低了声音问他,“听说昨日你让朕的沐阳公主吃了闭门羹,嗯?” “臣不敢……” “好了。”云惠帝打断他的话头,语重心长地道,“时慕啊,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成家立业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朕知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你而言都不算什么,可作为长辈,朕还是替你着急啊。” 云惠帝膝下几个儿子,与温羡年岁相仿的,除了老三常年在外游历、尚未成亲外,各个都已经娶了王妃,太子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几个。 温羡如今已逾弱冠,莫说亲事没着落,就连通房侍妾都没有一个。外界甚至都有传言说,吏部尚书温羡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近女色,指不定有什么特殊癖好的。 可云惠帝不这么认为。 “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朕的沐阳公主对你是个什么心思,你们又是表兄妹,今日朕只想问你一句,你若是有意,朕就将沐阳公主指给你如何?” 温羡面上的神色淡淡,说话的语气谦而不卑,“臣不敢高攀公主。” 听见这一句,云惠帝了然了。 温羡算起来还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子,就算撇开这一点,凭着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肖公主又何来高攀一说? 更何况公主嫁谁不是低就? 云惠帝知道温羡这是对黎沐阳无意了,心里惋惜却不恼怒,只问他,“时慕可有心仪之人?” 闻言,温羡难得愣了一下,拱手道,“臣若有心上人,定当来讨陛下一个恩赐。” 云惠帝伸手拍了拍温羡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时的云惠帝敛去了身上的帝王威严,露出了些许沧桑之态来。那一句叹息,似是劝温羡,又似是在感慨些什么。 温羡敛目不语,静静地陪着云惠帝站了一会儿后,请辞离宫。 出了宫门,常信候在轿撵前,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来,“大人,万俟先生在饮月阁等您。” 饮月阁乃是信陵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城中豪富贵胄最喜设宴在饮月阁,因此,那里也是最好的探听消息的地方。 听了常信的话,温羡猜着万俟燮该有了新的情报,当即便上了轿子,一路往饮月阁去。 一辆锦盖马车慢慢悠悠地停在饮月阁门前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小团子扒着车板儿往地上看,一张肉乎乎的小脸皱成了包子模样。他探出小短腿,正要试着往下爬,就听见车厢里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官宝儿,好好呆着别动。” 小肉团苦巴巴一张脸,冲着车厢里的人,道,“官宝儿饿了,要吃肉肉!表姐~” 软软的声音教人听了心软,一只素白的纤手搭上门框,继而探出一个窈窕的身子。 颜姝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团子,对他道:“等三表哥回来抱你下去,可好?” 今日一早,颜姝带了表礼前往外祖家平阳侯府拜见请安,与表姐妹见了面后,便被平阳侯府的混世小魔王给缠住了。 四岁大的苏官宝对颜姝十分亲近,很快就吵着闹着要跟自己嫡嫡亲的表姐分享他最爱的美食,央着今日恰巧在家的苏云淮领了二人出门。 颜姝喜静不喜动,可耐不住苏官宝几番撒娇耍宝,只能跟着他一起离了平阳侯府往大街上来。 因为出门匆忙,马车上的脚凳被落下了,看一眼距离地面的高度,颜姝只能让某只心急的小肉团再耐心等等。 被小团子半道支使着去买冰糖葫芦的苏家公子脚步匆匆地回来,手里拿着两根色泽诱人的糖葫芦串儿,白皙的面庞上有一层薄汗。 小团子看见红通通的糖葫芦,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就凉了,作势就扑了过去。 见小团子就要栽下马车,颜姝霎时间瞪大了眼睛,面露惊恐之色,直到小团子被苏云淮稳稳当当地接住,她才扶着车门松了一口气。 苏云淮掂了掂近来又圆润了许多的肉团子,见他没心没肺地抱着糖葫芦啃,才翘了翘唇角对脸色有些发白的颜姝道,“表妹莫要害怕,这情况呐你以后就会习惯了。” 颜姝睁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冰糖葫芦,抬头就对上苏云淮含笑的俊脸。 “这个是给你的。” 颜姝一愣,伸手接了过来,轻轻地道了一声谢。 小团子已经被苏云淮抱下了马车,轮到颜姝下车时,她也犯了难。 正准备唤翠微过来时,一只五指修长的白皙大手伸到了自己面前。 苏云淮伸出手后也觉得唐突了些,当即抖了抖衣袖,掩住了自己的手以后,才笑着对颜姝道,“表妹且将就一下?” 颜姝稍稍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搭了上去,任由苏云淮隔着衣裳扶自己下车。 不远处,青顶小轿稳稳地落了地,温羡掀开帘,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这一幕,凤目轻轻一眯…… 13.消磨好感 看着不远处的二人携着一只胖团子比肩走进饮月阁,温羡忽然感到一阵烦躁,随手放下轿帘,他淡淡地吩咐常信,“先回府。” 常信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到了饮月阁又要离开,便提醒道:“大人,万俟先生……” “让他等着。” …… 万俟燮坐在酒楼里,菊花清酒喝了两壶后才看到温羡姗姗来迟。 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扣,双手撑着桌子向前微微一探,桃花眼里蕴着一些薄怒,“温时慕你是觉得小爷我脾气好就可以随意消遣还是怎么的?” 想他一夜星辰奔波,就为温羡一句拜托,到头来,他紧赶慢赶,当事的人却悠哉悠哉,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万俟燮觉得自己这一次若不挺起一回腰杆,指不定下一次自己被晾在哪儿呢? 温羡淡淡地瞥了一眼万俟燮,薄唇轻启:“十坛女儿红。”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蛇打七寸了。 万俟燮平生有三爱,一爱那珍稀药草,二喜上街头小调,这三则是放不下浊酒一杯。 果然,万俟燮只听了这一句,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 他舔着一张脸,笑问道:“可是你那尚书府里珍藏了十年的女儿红?” 温羡点了点头。 万俟燮登时坐了回去,整了整衣裳,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小爷就不与你计较了。” 见温羡坐定了,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推到温羡跟前,“这是我昨晚从那老狐狸屋子里搜出来的,他倒是谨慎,只可惜还是没能逃出我的法眼。”瞥见温羡皱了眉,他下意识地问道,“这东西有问题?” 温羡轻嗤了一声,将那张纸撕得粉碎,“这是假的。” “怎么可能!”万俟燮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声音都有些尖利。 温羡将撕得粉碎的信函挑出一片放到万俟燮的跟前,“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万俟燮不明所以,拿起那纸片看了半晌才终于看出了一点儿门道来。 先前他偷到宋仁这封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信函时,只当这是宋仁亲笔写的通敌信。可这会儿单单看其中几个字他才发觉出不对来。这封信,乍一看是宋仁亲笔,可细看却另有玄机。 这每个字收尾一勾时竟然都带着温羡平日书法的影子! 这样一封信函若是被当做是证据呈到了云惠帝跟前…… 万俟燮抖了抖身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你总叫他老狐狸啊,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温羡起身,抬步走到临街的窗口前,“这事先不急,我有另外一件事要托你往平州走一趟。” “平州?”万俟燮有些疑惑了,“平州有什么不对?和老狐狸有关?” 温羡的目光沉沉落向楼下那抹湖水绿的纤瘦身影,薄唇微抿,道:“有一件事需要印证。” 言罢,脚下方向一转,竟阔步朝着门口走去,不过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万俟燮还没从他那一句莫名的嘱托中回过神,等到温羡的身影不见了,他才“噫”了一声。 站在温羡方才站的位置上,万俟燮眯着桃花眼看了半晌也只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潮,不由暗自嘀咕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这个人。” 幽深僻静的小巷里,颜姝背靠着冰凉的墙面,看着面前绷紧一张俊脸的温羡,不由咬紧了下唇。 明明就是害怕极了,还偏偏要故作倔强。 温羡轻嗤了一声,“怕就不要强撑着。” 方才从饮月阁里出来,因为胖团子突然闹起了肚子,苏云淮就提着胖团子急匆匆地走开了。颜姝留在原地,因被小巷口卖纸鸢吸引住才向这边走来,哪里料到会被人突然擒住手腕捂住嘴巴拖进了巷子? 颜姝看着温羡,眼底满是复杂之色。 她发现他真是一个教人看不透的人。纵使她相信他不是恶人,但也无法说他是个良善之辈,此刻他的行径更是让她心里头生出了几分不悦来。 “我没害怕。” 清凌凌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娇娇柔柔,反而带着几分冷意,这让温羡不由皱了皱眉。 颜姝两只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抓住裙子攥紧,见温羡不说话,只是目光幽深的盯着自己看,心里没来由一阵紧张,蓦然想起了那一日颜老爷子交给自己的那一块玉佩。 “你是来要玉佩的?” 温羡愣了一下,“玉佩?” 素白的小手心里托着一块玉质温润的玉佩,轻轻地颤着送到温羡的跟前。 可他却不接。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块玉佩来的?” 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颜姝对上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潭,磕巴了一下,“不,不然呢?” 祖父说,关键的时候她可以拿手里的这块玉佩来保命,那么这块玉佩对于它的主人温羡来说应该是极其重要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将玉佩主动还给他了,他却说不是来讨要玉佩的。 颜姝实在猜不出眼前人的心思来了。 温羡勾唇笑了一声,不答,反而伸出手托住颜姝平展开的小手,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推,颜姝的小手合拢成拳。 颜姝被那温热的触感灼得心头一跳,正当她生出几分羞恼之意时,便听到温羡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玉佩由你保管,日后凭着它,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温羡似是低笑了一声,转而继续道,“便当作是你没有对外人透露那日之事的回报。” 颜姝闻言轻轻蹙了蹙眉,迅速地抽回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 “呵,怕了?” “我……” “那日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个好人,怎么,这会儿害怕起来了,嗯?”盯着颜姝有些微红的小脸,温羡淡淡地问了一句,意味不明。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苏云淮和胖团子找人的声音,颜姝咬了咬唇,这会儿不想与温羡再继续纠缠下去,便道:“玉佩我收下了,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温羡淡淡地勾唇,微俯下|身子,伸手将她微乱的发丝别好,顺带扶了扶她微斜的发钗,声音寡淡而带着几分不容分说:“日后,离那苏云淮远点儿……” 14.平州烽火 “颜表妹,你刚刚走去哪儿了,可吓坏我和官宝儿了。”苏云淮一边说着,一边手扶心口作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来。 颜姝的手心里还攥着那枚玉佩,听到苏云淮的话,她抬起头,扯了扯唇角,轻声道:“方才瞧见那边巷子口有卖纸鸢的,一时好奇就走远了……” 苏云淮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问什么,直接领着颜姝和胖团子回了平阳侯府。 回到平阳侯府时已经是薄暮时分,苏老夫人早已从小佛堂里出来,得知外孙女儿今日曾登门后就一直眼巴巴地向外张望着。 “梅娘啊,这人怎么还没回来啊,难道说又回颜家去了?”梅娘本是苏老夫人未出嫁时身边的贴身婢女,本姓何,梅娘是她本名。后来随着苏老夫人陪嫁来到平阳侯府嫁给了侯府里的管事,因此便一直在苏老夫人身边伺候。 何嬷嬷抿嘴笑了一下,连忙安抚道:“表小姐可是一个孝顺的好姑娘,这会子还没回来,指不定是那混世的小魔王又折腾了什么幺蛾子呢。”她替苏老夫人捏了捏肩膀,“三少爷又一贯是个耳根子软的,哪里经得起小五爷使唤啊。” 正当何嬷嬷话音落下,屋子外面就传来了苏官宝欢快的声音。 见苏老夫人眉开眼笑了,何嬷嬷还不忘打趣一句,“这可不就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么!” 门帘掀开,一只身穿锦衣的胖团子先圆溜溜地滚了进来,直接一头扎进了苏老夫人的怀里。 苏老夫人被撞得哎呦了一声,“官宝儿呐你是要撞坏祖母这一把老骨头啊。” “嘻嘻,官宝儿是见着了老祖宗心里美滋滋才失了轻重呀。”他一张讨喜的小包子脸挂着讨好的笑,逗得苏老夫人合不拢嘴。 苏老夫人瞥见立在自家孙儿身后袅袅婷婷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眼,细细打量了一回,才缓缓开口道:“这就是阿姝了?” 苏老夫人那一瞬的失神令颜姝有些纳闷,却还是乖巧地上前请安。 苏老夫人瞧出她的拘谨和不自在,冲她和蔼一笑,才开口道:“你不知道,你娘打小就是个活泼好动的,才一见着你,这通身的气派可不像你娘那个皮猴子。”牵着颜姝的手将人拉至身边坐下,“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啊。” 当初老侯爷还在世时,对唯一的女儿苏氏可以说是千娇百宠,因此养成了她不爱女工爱刀枪的性子,后来更是执意嫁给了颜桁,随他镇守平州十数载。 苏老夫人一辈子都在遗憾自己没有教养出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这会儿看到了一个浑身透着书香气的外孙女,她忍不住在心底纳罕。 这俩个只懂得舞枪弄棒的家伙是如何把女儿教养得如此好的? 苏老夫人是越看颜姝越觉得欢喜,她膝下虽有两个嫡亲的孙女,可都不是让人省心的,这会儿见着了这么个乖巧的外孙女,苏老夫人便有些不想放人走了。 “这一回既然来了,就先住下来,这侯府里的东西也都是齐全的。” 颜姝低头看着裙摆上的绣花:“外祖母的好意,阿姝本不该推辞,只是再过几日就是家祖父的寿辰……故而……” 苏老夫人闻言恍然,“倒是我老糊涂了,光顾着欢喜,竟也忘了这等大事。”她看着颜姝,道,“那就等颜老太爷的寿辰过了之后再说此事,到时候可不许你再来推辞我这个老人家了。” 颜姝侧过头嫣然一笑,“到时候就算外祖母关着门不让我来也不行呢。” 苏老夫人被逗得眉开眼笑,“原来也是个小机灵鬼呢。” 说着便又看向还杵在一旁的苏云淮,“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祖母这是不待见孙儿了么?”苏云淮撇撇嘴,故意作出一副委屈模样来。 苏老夫人见他耍宝,不由笑骂道,“你娘可还等着你去给她请安呢。” 苏云淮一听这话,脸色变了几变,连忙辞了苏老夫人就匆匆地离开了。 苏老夫人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了一眼正逗着胖团子玩的颜姝,不由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膝下几个孙子,除去早已娶妻生子的苏云洋和苏云濮外,苏云淮的年岁是最合适的,只可惜…… 颜姝在平阳侯府留宿了一宿后,第二日一早就被颜老夫人亲自派来的人接了回去。 前些日子,颜老爷子耐不住儿子、孙子轮番上阵劝说,又兼着颜姝又是千里迢迢特意赶回来给自己拜寿的,因此便松了口允许府里开始操持他六十大寿。 寿辰是陶氏主持张罗的,胡氏和孟氏各自领了任务帮忙搭手,一天天下来倒也有些吃不消。 这一日傍晚,颜柏才从衙门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胡氏气嘟嘟地坐在桌子边,不由赔笑道:“这是谁惹了夫人不快了?说出来,为夫替你去教训教训!” 胡氏冷笑了一声,“还不是你的好三弟和三弟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弟他们远在平州怎么招惹到夫人了?”颜柏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胡氏索性将这些日子因为操办寿宴而存的一肚子怨气都撒了出来,“老爷子的寿辰我们二房出力这是没话说的,可三房呢,这十几年来除了每年那几万两银子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老爷子寿辰这么大的事,他们俩倒也心大,就派个病歪歪的千金大小姐回来,什么忙都帮不上!” 颜柏闻言皱起了眉头,沉声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楚,大嫂不是也没说什么?” 胡氏轻嗤了一声,“大嫂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可不得摆出气度来?” 颜柏揽住胡氏的肩膀,笑着与她道:“你的气度从来不输大嫂,如今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顿了顿,颜柏又与胡氏道,“此次三弟和弟妹会把阿姝送回信陵 ,我没猜错,这平州怕是要不太平了。他们也都不容易,你啊,也多照拂照拂阿姝。” “我知道了……” 在颜老爷子大寿前三天,有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回了京城。 蛮子举兵南下进攻平州城,来势汹汹,平州战事吃紧…… 15.太子领差 战事吃紧的折子递进宫里,云惠帝看罢面沉如水。 “蛮夷着实欺人太甚!” 龙威动怒,满朝皆颤。 “陛下息怒。”兵部尚书卢远道从朝班中走出来,拱手对云惠帝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派兵增援平州,以及军饷粮草辎重也是刻不容缓呐!” 此言出,朝中一片附和之声。当然也有人想趁着此番时候出来搅一搅浑水。 “镇南将军颜桁驻守平州十余载,多次上折子提及边关风调雨顺,粮食充沛,如今战事才起就道粮草吃紧,这怕是说不通吧?”那人说着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更何况蛮夷不过边关小国,何足为惧?莫要再长蛮夷小国的威风,灭了自家的志气!” 卢远道一听这话立即胡子就吹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宋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兵马未行而粮草先行本就是常识,再者而言,蛮夷此次来势汹汹定是有备而来,宁可高估莫要轻敌,才是正道。”他手捻胡须,斜了宋戈一眼,“宋大人到底是年轻了。” “你——”宋戈气得脸都红了,可当着云惠帝的面到底不敢过分造次,甩了甩袖子就站了回去。 云惠帝摇摇头,半晌才开口道:“此事就依着卢爱卿的意思去办,至于这押送粮草去平州的人选就由温……”目光在朝班里逡巡了一回,没有看到那道鸦青色的颀长身影,云惠帝后知后觉地记起温羡已经被禁足尚书府的时,当即便改了口,看向定国公温恢道,“这人选就由定国公来定吧。” 温恢哪里没听出来云惠帝本来的意思,这会儿却只能当作啥也没听明白,只对云惠帝道:“依老臣看,粮草军饷为重不错,但士气也是极其重要的。” “定国公还有何主张?” 温恢拱手道:“这押送粮草去边关的差事,臣以为该由太子殿下亲自走一趟。” 一言出,众臣又都被惊到了。 太子可是国之储君,黎国未来的国君,此番平州战事混乱,这定国公就不怕太子去了有个闪失?须得知这太子可是定国公唯一的胞妹淑妃的独子啊…… 站在大殿上的太子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被自家舅舅点名,心下一慌,当即就扭过头看向定国公。 亲舅舅您这可不是要坑害外甥么? 太子正当欲哭无泪时,就听见云惠帝问道:“太子怎么看?” 平州打着仗,这对从小养尊处优的太子来说实在有些吓人,可是他身后有定国公,面前又有云惠帝,再加上满朝文武都还盯着在,他少不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差使。 “下朝后,太子就奔着淑妃宫里去了,看来定国公举荐之前并没有同太子商量过。”常信将密探传回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与专心作画的自家大人说了,见他笔锋不停,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意思。 一幅山水画收了尾,落了款,温羡才扬起了眉梢,道:“温恢这是一心为太子铺路,太子拎不清,淑妃可不糊涂。” 云惠帝后宫无后,淑妃进宫早,先生下皇长子被册立为太子。太子养尊处优二十多年,不说知晓民生疾苦,便是一两桩令人称道的政绩都没有。 如今云惠帝春秋渐高,太子若是再不立起来,岂不是要给那些盯着太子位的虎视眈眈之辈以可乘之机? 温羡将画悬至一旁吹干,勾了唇道:“太子被赶鸭子上架也好,正当是个试探的好机会,我想皇上该也是这个主意。” 常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大人……” “此事不必插手。”温羡抬头看向窗外,“平州那边可有消息回来?” “目前还没有万俟先生的音讯。” “好。” 温羡按了按眉心,忆起连月来夜里的梦境,他的心头有一阵不安。 若此番平州战事果然应了验,那么梦境到底是真是假? 颜姝…… “将画拿去裱好,三日后随我去颜家拜寿。” “是。” 另一头奔去惠安宫向淑妃求助的太子才道明了来意就被淑妃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你舅舅这么做都是在为你打算,你还在这里委屈,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有些长进呢。”淑妃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头疼无比,“你想想如果没有你舅舅,你能把这太子之位稳稳当当地坐到今天?” 淑妃常常在恨,恨自己登不上后宫尊位,因此黎煜占了皇长子的先机当上了太子,也无法高枕无忧。 不是嫡长子,到底容易发生变数。 太子一时还转不过来弯,一头雾水地道,“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啊,儿臣去了还能全头全尾的回来么?” 淑妃叹了一口气,“你是太子,押送粮草的监行官,谁会让你往前线去?这趟差事办好了,立起你在军中的声望,才是你长长久久的好处。” 太子好在还不算太迟钝,寻思了半晌终于想明白了,“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太子是一个怎样的心性,淑妃心里比谁都清楚,少不得仔细叮嘱了一回,末了才又道,“这回出去是办正事,不该拿不该碰的别拿别碰,还有别去招惹来路不明的女人。” “儿臣明白。” “太子妃如今身怀有孕,那是你的嫡长子,太子府后院可要敲打仔细了。”说着又摆了摆手,“罢了,回头我把阿婉接进宫来稳妥些。” 太子府后院百媚千红,是个什么样的景象淑妃心里有数,不然也不至于太子妃颜婉进府三年小产两次,最后庶子庶女满地跑了。 太子嘻嘻一笑,“那儿臣先替太子妃谢过母妃了。” 太子离开后,淑妃疲惫地靠在贵妃椅上,问身边的掌事嬷嬷:“今日大殿上,温羡怎么说的?” 掌事嬷嬷愣了一下,才道:“娘娘怕是忘了,温大人前几日触怒了陛下,如今正闭门思过呢。” 经掌事嬷嬷这么一提醒,淑妃才想起自己女儿黎沐阳昨日恰是因为这个在温羡那儿又吃了一回闭门羹,不由叹了一口气:“都是冤孽……” 如果没有发生十年前那桩事,她那个出类拔萃的侄儿少不得能成为黎煜的左膀右臂,哪里会像如今这般? 淑妃难得在心里埋怨起自己的长兄定国公来。 好好的有出息的嫡长子硬是逐出家门,甚至还狠心在族谱上除了名…… 凭着温羡如今的手腕就能把宋仁从丞相的位子上拉下马,若是他与太子为了敌呢? 淑妃有些怕了…… 16.温羡贺寿 四月初六这日一早,喜鹊儿便盘旋在颜府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得欢快,树下来来往往走的是颜府忙忙碌碌的丫鬟婆子和小厮。 因着是颜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府中上下格外重视,从宴请宾客到食材采购,即使小到庭院洒扫,一桩桩也都是分管到各人的头上。 颜松、颜柏和颜枫兄弟三人皆在正门口迎客,陶氏则领着胡氏与孟氏在后院忙活着。整个颜府之中若说此刻还得清闲的人,怕也就只有颜老爷子和老夫人并几个小姑娘了。 松鹤堂里,颜老夫人斜靠在炕上,由着金嬷嬷给按着腿,微微闭目养神,而在堂屋的另一边的暖阁里,颜老爷子则是正襟危坐地下着棋。 坐在颜老爷子对面的颜姝手里拈着一枚白色棋子,盯着棋局看了半晌,眉尖不由轻轻蹙起。 “阿姝,下这里!”颜妙纤手一指,就把颜老爷子的一个破绽指了出来。 颜老爷子连忙摆了摆手,瞪圆了眼睛道:“不许耍赖啊,观念棋不语真君子!” 颜妙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阿妙是小女子本就不是君子呐,祖父,小心,阿姝要吃子啦。” 经她一提醒,颜老爷子忙不迭去看棋盘,果然颜姝已经轻轻松松地吃了一枚黑子。颜老爷子不满地道:“感情你们几个小丫头是联合起来坑我这个老人家呢,这一局不算不算。” 见老爷子放下棋子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颜姝几人相视一笑,最终颜姝勉强忍住笑意将刚刚收走的黑子放了回去,道:“那就各让一步,祖父也让一让阿姝好不好?” 她语气软软,颜老爷子想再继续赌气都做不到,少不得轻轻哼了一声:“下棋培养的是心性,别学破棋篓子。” 听他又提起破棋篓子,颜姝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自家阿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正当祖孙几人下棋下得其乐融融时,颜书安的声音就在外间响起,恰是来请颜老爷子往寿堂去的,只说贺寿的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颜老爷子搁下手里的棋,对几个孙女儿道:“这棋局放这儿,谁也不许动,回头啊阿姝咱们可得下完咯。” 颜姝自然点头应下。 等到颜书安将颜老爷子请走了,颜老夫人才把几个孙女儿召到身旁,叮嘱道:“待会儿拜了寿就回后院去玩耍,今儿个可都不许调皮。” 颜娇捧着自己胖乎乎的小脸颊,侧着头道:“不调皮,吃好吃的!” 家人拜寿都是提前了时辰,因此颜姝几人给颜老爷子磕完头说了吉祥话又呈上寿礼以后,陆陆续续地才有外客被引进寿堂。 颜家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不攀附任何派系的家族,颜老爷子未曾致仕之前亦是百官敬畏的人物。因此,今日前来登门拜寿的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颜老爷子倦怠应付这样的局面,正想着从寿堂上撤了,就听见外面有小厮飞快地跑进来通报,说是吏部尚书温大人来了! 这一句通报丝毫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毕竟如今谁人不知这吏部尚书温羡因为弹劾前丞相宋仁之故被云惠帝罚了闭门思过。 可这般时候,原本被禁足尚书府的温羡竟然大摇大摆地跑来颜家拜寿了,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肥呐。 温羡就是在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当口踏进门的。 今日他特地换了一身簇新的湛蓝色锦袍,腰系玉带悬玉坠,长身玉立宛如峭壁直松,款步踏来,自是一番闲庭信步的从容。 “学生温时慕恭祝颜老先生福寿安康。”一字一句沉稳有力,言罢便将早已备好的寿礼奉上。 温羡的出现的确令颜老爷子有些意外,他眯着眼看向一脸淡然的温羡,忽而忆起上次在别庄对他说过的话。 “还来?下一回再来可没今天这么容易进门了。” …… 瞥见温羡微扬的眉梢,颜老爷子轻轻地哼了哼,也不与他客套,直接让人将那呈着寿礼的锦盒打开。 一卷画轴安然盛放锦盒中央。 画轴展开,一幅山水画便跃然于众人眼前,人群里立即就传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因无二,只因那画上的落款题的是“温时慕”。 颜老爷子原本还绷着的脸这会儿也缓和了,他看着那幅画,道:“有心了。” 温羡从前封笔不作丹青的事情也曾在信陵掀起过一阵风波,背后的原因至今无人知晓,但今日温羡为了给颜老爷子贺寿,竟然再拾画笔,其中的心意确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赘述明白的。 吩咐人将画收好以后,颜老爷子才又对温羡道:“可否留下饮宴?”意在担心温羡禁足一事。 温羡笑了笑,拱手道:“时慕只得了陛下一个时辰的恩赐,今日只能辜负老先生好意了。” 颜老爷子摸了摸胡须,忽而笑道:“既有陛下恩典在,不妨移步后面花厅用杯茶再说,若是回头陛下问起,只说我这个老头子今日不放人也就是了。” 温羡没有再推辞。 “阿姝,你尝尝这个,可好喝了。”颜妙手里提着一只青玉壶,斟了一小杯青梅果酒送到颜姝的唇边,笑嘻嘻地与她道,“只稍稍地抿一小口?” 颜姝自小脾胃虚弱,从来滴酒不沾,即使这果酒闻起来清甜,她也是不敢碰的。 然而颜妙却不好缠,被哄了半晌,颜姝到底是就着颜妙递过来的玉杯轻轻地抿了一抿。 甜丝丝的滋味在唇边蔓延开,颜姝蹙起的黛眉微微舒展开,眼底染上一丝惊喜的光亮。 坐在一旁的颜嫣见了,与她道:“这是才熟的青梅酿制的,酒味儿不浓,不过也有些后劲,你别由着二姐胡闹。” 颜姝轻轻一笑:“偶尔尝一点点应该没有关系。” 然而事实却如颜嫣所言,青梅酒后劲纵使不大,也不是颜姝能禁受得住的。 颜姝的脸颊微红,眼睛里也浮现出一层雾蒙蒙来,翠微见了连忙“哎哟”了一声,顾不得许多就扶了她要回芙蕖院去。 走到半道上,颜姝忽然对翠微道:“翠微,我的帕子落在暖阁里了……” “等会儿奴婢给您回去取。”翠微瞧出颜姝已经有了醉态,只想着先把人哄回芙蕖院再说。 可这会子颜姝不依了,执拗地要去寻绣帕,翠微无奈,只能将人先扶到一旁的凉亭里。 “好姑娘你先在这里等会儿,奴婢去去就回来,你可不要往别处去啊。” 颜姝侧着头,眨了眨眼睛,莞尔一笑:“快去快回。” 翠微见她眼底的雾气似是散了些许,只当她已经清醒了点,便稍稍安下心,飞快地朝着之前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的东暖阁跑去。 只是,等到她寻到了绣帕回来,凉亭中哪里还有颜姝的身影? 17.湖畔柳荫 微微凉的春风穿林过苑,吹进凉亭里,颜姝双手托腮盯着亭外的垂柳看了半晌,忽然起了身,提着裙摆跑出了亭子。 颜府花园的小路蜿蜒曲折,径旁栽满了各色花草。在颜府下人的引路下,温羡穿过花间小路往花厅去,只是走着走着他就停下了脚步。 领路的小厮感到奇怪,觑着温羡的神态,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了一声:“温大人?” 温羡的目光淡淡地从不远处划过,微微侧首问小厮:“花厅就在前面?” 小厮连忙点了点头:“绕过前面的月门就是了。” 温羡顺着小厮说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十步开外果有一扇半弧月门,他微微扬了扬唇角,将小厮打发:“你且回去,本官自己过去便可。” 虽他语气淡淡,但自有一番凌人的气势,小厮不敢得罪这位自家老太爷的座上宾,只得默默地一人退了下去。 等到那小厮的身影走得远了,温羡才转了脚下的方向朝着花间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茵茵绿草地,临湖栽了一排垂垂杨柳,风拂过,杨柳依依,温羡一眼就看到了那立在柳树下身姿如柳的纤弱女子,眸光微微一敛,抿着唇走了过去。 颜姝立在湖畔边的柳树下,低头看向清凌凌湖水里的倒影,绿柳如丝,白云似棉,忽而缓缓地蹲下身子,伸手去点了点冰冰凉的水。 这会儿,那点子青梅酒的后劲几乎已经全部涌了上来,颜姝只觉得晕晕沉沉,唯有那指尖传来的沁凉触感让她感到一丝清明。正当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准备掬一捧湖水时,忽然被人扯住衣裳的后领往后轻轻一拉。 颜姝懵懵懂懂地看向湖水倒影里出现的人,眨了眨眼睛,缓缓地侧过头。 温羡已经松开了手,却还是半弯着身腰看着她。 见她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泛着雾气,似是微醺,却又勾得他心尖发痒,不由开口问道:“喝酒了?” 颜姝乖乖地点了点头,露出浅浅的梨涡,笑着答道:“甜甜的,青梅酒。” 此刻她的笑容纯粹,不见前几次的小心谨慎,落在温羡的眼中,教他不觉舒展开眉头。 掀袍随地坐下,冲着依旧蹲在湖畔的小姑娘招了招手,“过来。” 湖畔青苔湿滑,她醉意微微,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失足落水,温羡的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竟是不觉生出几分微恼之意。 然而听了他的话,颜姝却并没有反应。过了好半天,她才蹙眉指着温羡道:“你是个坏人。” “……”温羡一手按了按跳动的眉心,目光逡巡了四周一回,见没有人经过,便直接探身擒住小姑娘纤细的手腕,将人扯到粗壮的柳树后,借着郁郁葱葱的柳荫将两人的身形挡住,他才沉眉冷目地看着正懊恼的颜姝,勾了勾唇,道:“我不是好人,嗯?” 嘁,也不知前几回是谁信誓旦旦地非要说他是好人的。 见问,颜姝皱了皱小脸,凝眉思考了一会儿,才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不等温羡说话,她又突然“咦”了一声,竟悄悄地挪到温羡近前,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去碰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可是还没等她碰到,就被温羡轻巧巧地拦下了。 无视她水汽蒙蒙的双眸,温羡闭着眼,隔着薄薄的春衫握住颜姝的手腕,收了两指,静心替她摸起脉来。 颜姝安安静静地看着温羡,等到他收回了手,她才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将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啊?” 她一脸苦恼的模样,令温羡莞尔,然而只一瞬他便敛去了笑意,道:“下一回再不许饮酒。” 颜姝身有不足之症,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这般本来就该精养,哪里能沾得半点儿水酒?温羡心里暗暗地给颜姝身边伺候的人记了一笔,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又愣住了。 对于面前这个女子,他似乎插手的有些太多了? 目光描摹过女子精致的五官,温羡蓦然忆起那藏在竹里馆的画卷,顿时觉得一阵头疼与烦躁。 明明只是南柯一梦,却为何一桩一桩都在慢慢合上,若是眼前人正是梦里人,那么是不是最后又是香消玉殒空惹十年生死之叹? 温热的指尖轻轻地触上眉心,温羡睁眼就对上颜姝茫然目光里的担忧。 “喝酒头疼,下一回你也不要喝啦。” “好。”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温羡倚着柳树,抬头看碧空如洗,低喃了一句:“梦里如何终是空,这命道从来都是在各人手中的。” “……” 过了半晌,温羡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却发现不知何时颜姝已经双手抱着膝盖睡了过去,似乎是那粗粝的柳树枝干硌得慌,她眉头皱作一团,睡得并不安稳。 温羡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忽而翘了翘嘴角,伸手戳了戳她软软的脸颊,“喝醉了,胆子的确比以往大了许多。” …… 颜姝是在翠微的低唤声中清醒过来的,她轻轻地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颈,才注意到此刻的翠微正一脸后怕与焦急。 “翠微,你这是怎么了?” 翠微见她清醒了过来,才拍了拍心口将她之前喝醉走失的缘故说了一遍,末了才将绣帕交给颜姝,道:“好姑娘,下一回这酒可真是沾不得了。” 经翠微这么一提醒,颜姝才恍惚忆起先前被颜妙撺掇着喝了一杯果酒的事情,而后发生的种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有谁也曾如翠微这般叮嘱了一句。 颜姝扶着翠微的手,看向清凌凌的湖水,忽而问了翠微一句:“翠微,为什么每次都看到那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样呢?” 翠微一愣,不明所以:“姑娘?” 颜姝扯了扯唇,摇了摇头,“许是酒劲还没有过去。” 主仆二人回到芙蕖院,翠喜早备好了醒酒汤,服侍着颜姝用下后,翠喜才捧了清水进来为颜姝梳洗。 “姑娘早起戴的香囊怎么不见了?” 听见翠喜这一句,颜姝才恍然低头,果然发现腰间悬着的那枚香囊不见了踪影,“许是落在了湖边……” 翠喜一听这话,立即就打发了一个小丫鬟去寻,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寻到,所幸那枚香囊不过是翠微随意绣来与颜姝把玩的,丢了也无伤大雅,颜姝便不放在心上,只有翠微又几次去湖边寻过后才放弃,重新又替颜姝缝了一枚。 18.阵前失踪 为了与老爷子贺寿助兴,颜松兄弟三人特地派人请了信陵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到府里搭台唱戏。然而戏折子才开场,就听见门外一阵马蹄声嘈杂,伴着一声疾呼由远及近。 颜松立刻站起了身,他似有所觉,给颜柏和颜枫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迈步往二门处走去。 颜老爷子也站起了身,他看向颜柏,眼中满是疑色,“说,到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今日是他颜鸿六十岁大寿的日子,若非至关紧要的事情,怎会有人如此不顾轻重直接纵马到二门处喧哗? 颜柏被问得心头一咯噔,自然而然就想到前几日传来的平州战祸上去了。 “儿子也不知……” 见问不出来,颜老爷子也无心再看那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花腔做打,负手就离了席。 瞧着老爷子离去的方向,颜柏和颜枫对视了一眼,颜柏立刻跟了过去,而颜枫则留下来继续招呼面面相觑的众家宾客。 颜家偏厅里,颜柏面沉如水地看着跪在地上蓬头垢面的小兵,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似是不敢置信般问道:“你,你再说一遍?” 他的三弟驰骋沙场十余载,怎么可能会出事? “将军前线失踪,至今生死未卜,夫人为了寻找将军的下落,如今也不知所踪……” 一句话好似是破天而来惊雷,震得那才走到门口的颜老爷子脚下一个踉跄。素来身子骨硬朗的颜老爷子竟是一下子就厥了过去。 温羡得到风声时正在花厅喝茶,他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抖,将茶泼出了半点儿,才敛眉看向厅外的春色如许。 云惠帝十六年春四月,蛮夷大举进犯黎国边界,不过十日便攻下固若金汤的平州城,镇南将军颜桁誓死守城被射杀于城门之上,其妻苏氏随后殉城…… 然而现下颜桁夫妇却只是下落不明,平州城也还未被攻下,只要万俟及时赶到,一切局面皆有扭转的机会。 拢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成拳,温羡久久才收回视线,掸衣起身。 屋外颜书安恰好过来,一见温羡便满面歉色地拱手道:“府中出了些变故,怠慢了温大人,还望温大人莫要介怀。” “无妨,不知老先生身体可有大碍?” 颜书安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大夫说是急火攻心,休息几日便好,只是……”只是平州若是一日未有捷报,颜桁夫妇一日没有音讯,谁又能安下心来呢? 后半句颜书安没有说出口,温羡却心领神会,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颜书安的肩膀,末了只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颜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颜书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愿如此。” 送了温羡离开,颜书安才折回府里就听说颜桁夫妇失踪的消息被嘴快的丫头传去了芙蕖院,当即就变了脸色,匆匆往芙蕖院的方向赶去。 芙蕖院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翠喜和翠微守着刚刚吐了药的颜姝一步不敢离开,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抚她慌张害怕的心绪,只能软语轻哄。 然而颜姝哪里能听得进去? 她满脑子只剩下“生死未卜”,心里只余下无尽的惶恐。 她生在边关,即使深居浅出也知道战争的残酷。颜桁在前线失踪,连续数日都没有下落,这预示了什么她也不敢深想。 “阿姝乖乖回京,等到了端午,阿爹就高头大马威威风风地回信陵去!” “蛮夷一平,阿爹就解了这盔甲,天天陪阿姝下棋!” “……” 颜姝紧紧地咬着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但却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模样教两个小丫鬟见了更加担心。 翠微蹲到颜姝跟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才要开口安抚两句,就听见门口处传来帘子轻动的声音,不由侧首望去。 颜书安阔步进了屋,走到颜姝跟前,见她脸色发白,知她心里担忧,这会儿也不再瞒她,将平州传来的消息细细地说与她听了后,才道:“现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姝难道不相信叔父能打赢这一仗吗?” “可是从前,阿爹从来没有把我支开过。”在平州生活了十四年,大大小小的战祸颜姝也经历过,但唯有这一回,颜桁是事先以拜寿为由将她送回了信陵。颜姝抬起眼帘看向颜书安,动了动干涩的唇,对他道,“大哥,我害怕。” 颜书安伸手覆在颜姝柔软的发顶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温声道:“会没事的。” …… 镇南大将军颜桁阵前失踪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皇宫,彼时云惠帝正在批阅奏折,听见这一句手里的羊毫一下子就落到了龙案上,将面前的一摊奏折打湿了也顾不上。 “阵前失踪,生死未卜?” 兵部尚书卢远道手持玉笏立在殿内,见问,便道:“前方传回来的战报确实如此写的,颜阁老今日大寿也因为此事厥了过去,陛下,阵前不可一日无将,这平州不能失守呐。” 云惠帝眯眼看着激昂陈词的卢远道,“依卿之见,谁可担统帅之任?” “这……”卢远道一时语塞,不是没有可举荐之人,而是不好开口。 云惠帝轻哼了一声,直接吩咐人传了还在闭门思过的温羡进宫,将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颜将军下落不明,正当军心不稳之际,此时需要的不是经天纬地的将帅之才,而是一个能够鼓舞将士士气的人。”因为进宫匆忙,温羡只着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常服,此刻立在大殿里挺拔如翠松,“太子既在平州,定能当此大任,另,颜将军的副将孟封可担辅佐之任。” “臣以为不妥。”温羡的话音才落,卢远道当即便出声反驳,“太子无领兵经验,上阵如何杀敌?” 温羡淡淡勾唇,“那卢大人有何提议?” 卢远道哼了一声:“孟封智勇双全,可担大任。” 云惠帝闻言亦是颔首。 太子是他的儿子,身上几斤几两他摸得再清楚不过,监行粮草可以,这两军交战若是让他往前凑,是鼓舞士气,还是丢人现眼就是两说了。 温羡却淡淡地提醒云惠帝说,太子黎煜现下就在平州是三军将领皆知的事实,此番恶战如果太子蜗居后方亦未免教人看轻,“太子象征的是帝王家,有太子在,士气必振。” 云惠帝犹豫半晌,到底允了温羡的提议,才要提笔草拟折子,就见温羡又开了口。 “臣请往平州而去,还望陛下恩准。” 云惠帝皱眉:“平州烽火连天,你去作甚?” “颜将军阵前失踪实有蹊跷,臣想前去一探究竟。”说着又笑了一声,继续道,“亦是想戴罪立功免了身上的闭门思过之罚。” 温羡因何故而被罚禁足尚书府,云惠帝心知肚明,这会儿见他主动提及此事,料到他事出有因,虽心下犹豫,到底还是点头应允了。 一旁的卢远道见状,亦是按捺不住心头老骥伏枥的痒痒劲,跟着请命要一同往平州去,嘴上却只说担心温羡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回头半路出了事。 云惠帝瞄了一眼温羡,见他没有反对之色,便顺遂了卢远道的心意。 隔了几日,快马加鞭的圣旨传到平州驿站,彼时正在饮酒作乐的太子黎煜得知云惠帝让他上战场,一下子就呆住了…… 打马喝酒他在行,可是两军对垒他哪行啊? 黎煜欲哭无泪,在心里暗暗地给始作俑者记了一笔后,到底还是端着架子被推上了城楼坐镇…… 19.扭转战局 江南四月恰是春光如许的好时节,岭南的平州却是烽火连天不绝,满地疮痍刺目。 平州城东南面三十里外的峡谷里,传言中生死未卜的颜桁领着十几个精挑细选的将士小心翼翼地避开蛮夷设下的埋伏,悄悄地往敌军的后方摸去。 “将军,按着计划,天亮之前大概就能绕过去,只要夫人那边不出意外,定能给蛮子一个措手不及!” 颜桁摸一把络腮胡子,眯着眼看向远方,哼了一声道,“这一仗耽搁得也够久了,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蛮夷突如其来的进攻虽然让颜桁措手不及,但是这十几年来颜桁并未放松过对蛮夷的警惕,既然南蛮子来势汹汹,他索性就顺遂了他们的心意让其一进再进。 骄,是兵家大忌,却是南蛮子最爱干的事,他不过暗施小计就轻易蒙骗过去,营造出阵前失利、滚落峡谷生死不明的假象来。此刻南蛮子一心攻城,他只要一举直捣后|庭,断了敌军的后续,再与孟封前后呼应,破敌并非难事。 先前说话的小将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嘻嘻地笑了一声,打趣颜桁道:“将军哪是怕出乱子啊,是担心夫人呢吧。” 颜桁啐了他一口,“战场上无夫妻,才不担心呢。” 武力值强悍的娇妻上阵一个能顶十个兵,颜桁心里不仅不担心,还悄咪咪地骄傲着,他担心的是自己“阵前失踪”的消息传回到信陵去吓坏了自己娇娇软软的宝贝闺女儿。 那小将嘿嘿地笑了两声,“原本还想问将军要不要抓紧点儿赶路好去接应夫人,现在看来是不……”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教颜桁一巴掌招呼在了后脑勺上。 “别净咋呼,赶紧走着。” 沿着狭窄的谷间通道向前摸索,颜桁突然伸手向后面的人示意。寂静的谷外有马蹄声阵阵踩踏,隐隐的似是还有人声的嘈杂…… 难道竟是被南蛮子识破了计策不成? 颜桁皱起了眉,“静观其变。” 听蹄声该是四人三马,凭着他手下的精兵还不足为惧。 谷外的羊肠小道上,呼呼的猎风吹着,卢远道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缰绳,勉强睁开眼看向骑马走在前头的温羡,出声喊道:“温小子,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要绕到这鸟不拉屎的峡谷里做什么!” 自从离了信陵,一路上温羡只管快马加鞭,弃了一路畅通的官道不走,偏生绕开平州从关外走,卢远道猜不透他的打算,一路问,结果是一路被无视。 卢远道本是个暴脾气,咋呼了几回却都铩羽而归,原因无二,只因为温羡是个油盐不进的。 温羡勒住马儿的缰绳停下来,侧头看向卢远道,薄唇微微一挑,语含笑意地开口道:“卢大人,该小心了。” “什,什么?”卢远道还没理清楚温羡话里的意思,就听见右边的峡谷里传来了兵甲摩擦的声音,顿时抖了下精神,侧耳细听,“这峡谷里有人?” 话音才落下,便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团团围住,天旋地转间竟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卢远道骂骂咧咧了一句,抬头发现温羡竟然早已翻身下了马,顿时气得胡子都歪了。 然而,这般情景他也知不是跟温羡计较的时候,连忙凑到他身旁,一边拿眼睛瞄着那几个黑头黑脸看不出面目的拦路人,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温羡:“温小子,这些人……什么来路?” 当初颜桁阵前失踪的消息传回信陵,温羡是有些意外的,毕竟颜桁不是初出茅庐的草莽将军,又岂会轻易折羽?后来等他出了信陵,接到万俟燮的飞鸽传书,才算洞悉了颜桁的打算。 没有搭理卢远道的问话,温羡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颜桁的身上,拱手道:“颜将军。” “……” 避风的峡谷里,颜桁弄明白温羡和卢远道的来意后,面上倒是难得有了一丝惭色。他搓着手,叹息般开口:“南蛮子不好缠,我也是捉摸了很久才想到这么个铤而走险的法子,为了不出纰漏,只能瞒着,没料到消息会这么快传到信陵去。”说着他看向信陵的方向,心里有点儿复杂。 当初他毅然弃文从戎,颜老爷子一怒之下都不肯再再见他,本以为老爷子该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却没料到竟然还为他急火攻心了。 颜桁突然觉得,也许这一仗打完了,真该回去跟老爷子服个软了。 担心完颜老爷子,颜桁突然又想起自己那身在信陵的女儿,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向温羡打听两句,但转念一想,自家的宝贝女儿身在颜家深院,问了温羡也是白搭。 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颜桁指着西南方向的一条小道,对温羡和卢远道说:“二位从这边只管往前走,到了尽头会有接应的人。” “那颜将军……” “等天黑了,我们就包抄蛮子后方,若是顺利,明晚就能在将军府为二位摆宴洗尘,若是不顺利……”颜桁一爪子招呼在温羡的肩膀上,“怕是要劳累二位大人多吃些力守住平州城了。” 温羡扭头看了一眼颜桁的手,眉目不动,对于他的话亦是不置可否。 是日夜,当颜桁在南蛮后|庭杀敌时看到一身白衣胜雪的温羡时险些没把脸上用来伪装的黑土灰都给抽搐掉。 这白面书生还真是很任性啊…… 常信一步不离守在温羡的身旁,掩护他往粮草的方向移去,须臾遍天的火焰烧红了夜色。 从另一边包抄的苏氏瞥见火光,娇艳无双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赞了句:“老颜总算聪明了一回,知道先断了粮路。” 粮草被烧,后|庭被偷袭,南蛮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卯足了劲要去抓人时却只扑了个空,只能远远地看到绝尘而去的烟土。 次日天明,南蛮一鼓作气发起攻城,想着一举攻下平州,然而原本蔫蔫无斗志的黎国兵将却一反常态变得骁勇无比,将其打得落花流水。 太子黎煜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好的形势得意地笑了:“哈哈,要赢了!” 这时他身旁的一个侍卫指着从战场另一边冲过来的一队人马,惊呼道:“殿下,是镇南将军的人马!” 黎煜定睛一看,霎时喜上眉梢。 镇南将军安然无恙,那此战定然大捷啊! “殿下,想不想摘头功?”正当黎煜大喜过望时,那说话的侍卫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镇南将军破敌,这头功可就与殿下无关了。” 黎煜不明所以,扭头看向那侍卫,就只见他双手奉上了一把缠金丝刻花弯弓…… 20.多管闲事 黎煜看着侍卫手里的弓箭,面上满是错愕之色,他颤抖着手指着侍卫,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要陷,陷本宫于不义之地呐。” 那侍卫闻言却直起身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战场上流矢无眼,没有人会知道是殿下。殿下坐镇城楼三日,这战功本该就是殿下的,岂能教他人横刀夺去?” “那,那也不用伤及人命……颜,颜将军可是我黎国的肱骨。”黎煜往后退了一步。 那侍卫冷笑了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径直将弓箭塞进黎煜的手里,声音沉沉地道:“太子是君,颜桁是臣,君要臣死,天经地义。” 黎煜手里握着弓箭,耳边回荡着侍卫的这一句话,目光放空地落在硝烟弥天的城楼下,一时之间也犹疑起来。 他知道自己能够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不过是占了个皇长子的名头,其他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要想坐稳太子之位,只有得到父皇的认可,而眼前就摆着一个机会。 如果击退南蛮、守住平州的人是他黎煜,这样的功劳定能够让父皇刮目相看…… “大丈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殿下,机会只有一次,就是现在!” 侍卫的声音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黎煜缓缓地拉开了手里的弓,寒光锃亮的箭矢亦搭上了弦…… “爹!” 颜姝拥着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依稀可以看见她巴掌大的小脸挂满了豆大的汗珠,一片惊恐之色尚未褪去。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颜姝记起梦里看到的场景,心里涌上一阵害怕。 她梦见,尘土飞扬的沙场上,阿爹催马赶到平州城关前,手起刀落斩杀无数敌将,却冷不防被暗中飞来的一支冷箭射中心口从马上摔了下来。 血色染红了他的战袍,纷纷踏踏的马蹄从他的身上践踏过去,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颜姝手捂着心口,剧烈地喘息着。 守夜的翠微听见内室的动静,连忙点了一盏烛火进来,瞧见颜姝呆呆傻傻地坐在床上,唬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将烛火放在一旁,翠微取了绢帕,一边替颜姝拭去额上的汗珠,一边柔声道,“姑娘可是魇住了?不怕啊,有奴婢在呢。” 闻声,颜姝轻轻抬眸,一双杏目水汪汪的,喃喃道:“翠微,我梦见阿爹了。” 轻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翠微猜着那不是什么好征兆的梦,便笑了一声,安抚道:“姑娘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吓自己了可是?” “可是阿爹已经失踪半月了,翠微,我害怕……” “将军英勇善战,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平州的消息许是在路上耽误了,等天晴了,兴许将军得胜的好消息就传来了呢。”翠微扶着颜姝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姑娘莫自己吓唬自己,坏了身子,回头将军回来了可不得心疼?” 担心颜姝睡不安稳,翠微也不敢走开,索性就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守着。 摇曳的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翠微听见颜姝用细小的声音不确定地问道:“翠微,会没事的,对吗?” 她握着拳,语气平稳地应道:“会没事的,姑娘睡吧。” 信陵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等到久违的阳光再一次洒下,平州的战报终于传回了信陵。 “姑娘,姑娘——” 翠喜一路小跑进了芙蕖院,冲到正在喝药的颜姝跟前,连气也顾不上喘,就急急忙忙道:“姑娘,胜了,胜了!” 没头没脑的话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翠微手里端着蜜饯看着她问道:“什么胜了?”又道,“你先别急,喘口气儿再说。” 翠喜圆圆的脸上露出笑容,喜滋滋地道:“我刚刚从前院经过,听说平州城守住了,南蛮子都被咱们将军打跑了,好像再过几日就要班师回朝了呢!” “翠喜,你说什么?”颜姝飞快地搁下手里的药盏,抬头看向翠喜,掩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连着声音也有些发涩。 悬了半个多月的一颗心因为这一句话终于找到了可以落下的地方,颜姝一时之间反而生出几分不敢置信来。 翠喜也知道自家主子这连日来的心思与煎熬,见问,便细细地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转述了一遍,道:“方才前院来了几个身穿盔甲的,说是打平州来给老太爷请安的,又说将军月前是为了诱敌深入才故意失踪绕到南蛮军后方烧了敌人粮草大营,现下已经南蛮已经交了求和书,战事平定了呢。” 听说颜桁安全无虞,颜姝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看来我是来晚了一步。”孟氏笑吟吟地掀帘进来,快走几步到颜姝跟前扶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笑道,“本想来做个报喜的,没料到翠喜这丫头竟还比我快了一步。” 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颜姝,见她神态之间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娇怯,顿时心疼道:“好孩子,怎么都瘦成了这样?你这模样,教婶娘见了都心疼,要是你爹娘回头见了,还不得难受,少不得又要埋怨我这做婶娘的没有把你照顾好了。” 颜姝微微低下头,抿着唇露出一丝浅笑,半晌才轻轻地抬眼,侧首问孟氏:“爹娘他们真的要回信陵了吗?” 孟氏笑了,“端午时候,就能一家子团聚了。” 颜姝终于彻底安下心来。 当初她启程回信陵时,颜桁和苏氏承诺的归期就是端午。 平州大捷的消息让信陵城上至云惠帝下至颜府下人都松了一口气,半月来阴霾也因为这份捷报一扫而空,但是平州大营的气氛却并没有那么松快了。 颜桁身上依旧穿着厚重的战甲,焦急地在大帐前走来走去,卢远道坐在一旁的石墩上,亦是一脸愁色。 苏氏端了刚刚做好的卷饼过来,瞥了一眼守在大帐门口恍若门神的常信一眼,才走到颜桁跟前,压低了声音与他道:“你别在这里走来走去了,教人听了也怪心烦的。” 兵甲摩擦的声音不算小,听起来着实嘈杂得很。 颜桁搓着手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不是担心吗?” 日前那一战,黎国军队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形势一片大好,为了趁胜追击,他鸣鼓追敌,却不防一支冷箭竟然从平州城楼的方向射来。 锃亮冰寒的箭矢来势凌厉,等他发觉时已经是躲闪不及。原以为一条老命就此交代了,又岂料眼前白影一闪,那箭竟然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温羡给挡下了。 颜桁纵横沙场十多年,最后竟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救了,这一来教他面上挂不住,二来也教他心里实在惭愧得紧。 虽说那箭并未射中温羡要害,可就凭那小子弱鸡一样的身板,他真担心他吃不住哟。 “这小子要是有个好和歹……” “行了。”苏氏打断颜桁的话,随手抄起一个卷饼塞进他嘴巴里,“里面有神医在,伤的又不是要害,你别在这里聒噪。” 言罢又将卷饼分给了一旁的卢远道两块,之后才走到常信跟前,“你也吃点吧。” 常信眼神不移,道:“不用了,多谢颜夫人。” 苏氏也不勉强他,端了卷饼走到一旁坐下,颜桁瞧见了,也乖乖地走到自家夫人身边蹲下了。 大帐外扰人的声响终于消失了,万俟燮紧皱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了,他手里捻着银针,看了一眼倚在软枕上面白如纸的男子,轻嗤了一声:“你也着实能耐了,箭都敢挡了,要是放箭的人黑心点,给箭抹点毒,别说小爷我了,就是我老子来了也救不回你的小命。” 万俟燮当初遵着温羡的嘱托来到平州,未曾显山露水,只以一名大夫的旗号应征进了柳营。前些日子平州大捷,被抬回柳营的受伤兵将不计其数,他本就忙得脚不沾地,忽然就被拎到了帅营。 原以为是颜桁在沙场上挂了彩,哪里知道还没进大帐就看到了黑着一张脸的常信?他千算万料,也没料想到原本远在信陵的温羡会突然跑来了平州,还十分有能耐地把自己整得半死不活。 “你忍着点啊,这针扎下去可能有点疼。”万俟燮盯着温羡,手里的针第一次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 他治过无数人,但这是第一次给温羡治伤。他担心小心眼的温时慕吃不住疼,回头给他记一笔。 温羡的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动,他看着不住念叨的万俟燮,扯出一个凉凉的笑容:“万俟,再不扎,疼的人可能就要换了。” 话里隐隐含着威胁,令万俟燮嘴角一抽,但他到底敛了心绪,专心致志地替温羡治起伤来。 因为伤口早被处理过,万俟燮现下所做的不过是用万俟一族独有的银针刺穴让伤口不会溃烂和好得更快些。 施完针,万俟燮看着闭目养神的温羡,按捺不住心底疑惑,问他:“说起来,这颜将军跟你是有何渊源吗?先是让我千里迢迢跑来平州防止有人暗中动手对付颜将军,之后还亲自跑来平州,啧,眼下连这舍命相救的事都做上了……”说着微微一顿,“时慕,你可从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啊。” 温羡动了动唇,没有应声。 万俟燮哂笑了一声,掀袍在一旁坐下,“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不就是为了那颜家的小姑……” “万俟。” “好,我不提。”万俟燮耸了耸肩,“只是时慕,你别忘了宋家。” 温羡缓缓地睁开眼,眼风扫了万俟燮一下,苍白的俊脸上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宋家?” “你跟定国公府断了往来,如今连着宋家也得罪透了,可你别忘了小宋姨即使不在了,但到底曾是宋家人,还有那一纸婚书至今下落不明,你难道真不怕宋家从中作梗?” 听了这话,温羡脸上的笑意反而浓了几分。 婚书?估计也就只有宋仁那老匹夫和温恢会当一回事,想拿莫须有的婚约来束缚他,又哪里那么容易呢? “万俟,我收回以前的一句话。” “什么?” “宋家人并不都是愚不可及的。” “……” 万俟燮忖度着自己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瞧着温羡一副淡然的模样,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索性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您呐心中有经纬,我啊只顾喝茶看戏。” 说实话,温羡能动一动凡心,最高兴的人还是万俟燮了。他认识温羡十多年,亲眼看着他从当初金尊玉贵的定国公府小世子变成如今清心冷面的尚书大人,对温羡经历的一切,他还是有些心疼的。 万俟燮离开大帐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时分,卢远道早已回了自己歇脚的大帐,只有颜桁还坐在帐外的石墩上等着。 彼时已经被苏氏勒令换了一身衣裳颜桁看起来干净爽朗,他看见万俟燮出来就立刻迎了上来,问道:“万俟先生,怎么样,没事了吧?” 万俟燮瞥了一眼颜桁,心里纳闷这五大三粗的颜将军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个娇娇软软的四姑娘的,但面上却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将军放心,温大人只需静养几日就行了。” 颜桁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是件好事,便咧开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万俟燮看向不远处的营帐,想起那冷箭,便问颜桁道:“将军可有找到那放箭之人?” “找到了。” “哦?” “是太子身边的一个侍从。”这时候颜桁已经知道万俟燮与温羡相识,也不怀疑他会坏事,直接道,“说是那侍从想射杀南蛮将捞个功劳,不想射艺不精,误伤了人。” 万俟燮挑了挑眉,拍拍自己身上的药囊,低头一笑,反问道:“将军信了?” “老子信了他的邪。” 21.来日方长 “老子信了他的邪!”颜桁轻嗤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屑,见万俟燮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便捋了捋还没有修理过的杂乱胡须,道,“这柳营里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谁在背后动了手脚,藏好了也还罢了,这样明目张胆的,除非我是个傻子才不知道。” 那日黎煜被人撺掇着暗地里放冷箭,却疏忽大意周围还有出身颜家柳营的兵将在。等到战事平了,重伤的温羡被送回营帐医治时,就有人把城楼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禀报给了颜桁。 “将军却也沉得住气。”糊涂太子要射杀的人本来可是颜桁,对于他能隐而不发,万俟燮多少有些意外。 颜桁捋胡须的手顿住,瞥一眼万俟燮,笑了:“读书人不是喜欢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将军言笑了。” “平州才刚刚安定下来,扰乱民心的事还是不要做了。”颜桁端肃了语气,负手而立,望向信陵的方向,意味深长地道,“太子的功过自有陛下来定夺,这啊来日方长。” 战场上太子射杀主将若是传了出去,先不说平州城的百姓作何反应,这柳营上下的兵将怕就不会让太子好过,到了那时,外乱才定,内讧又起,岂不是平白教刚刚服了软的南蛮子看笑话?颜桁早年读过一两页书,知道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暗暗在心里给这糊涂太子记一笔。 颜桁有主张,大帐里养伤的那位也不是善茬,万俟燮反而觉得这会儿该坐立不安的应该是那位太子殿下了,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说说现在怎么办?颜桁没伤到,伤到了温羡!”黎煜将手里的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喝问道,“你说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那侍卫身子抖如筛糠,嗫喏了半晌,才用十分无辜的语气道:“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 “你——” 吴弗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冤的慌,大战开始之前他就吃坏了肚子,急急忙忙找地方方便却被人敲了后脑勺,晕晕乎乎醒过来就被太子叫过来臭骂,安的罪名还是挑唆太子暗杀镇南将军!吴弗真的是欲哭无泪。 “奴才被人打昏了,才醒过来就被您喊过来,奴才根本没有上城楼,更不敢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啊。” 黎煜眯眼看着吴弗,见他神态不似作假,又一次回忆起城楼上的一幕,他顿足懊恼起来。 这摆明是有人在算计他哪! 颜桁死,一箭双雕;颜桁生,他也将颜家得罪了,这算计不可谓不阴狠啊。 黎煜嚯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跟吴弗计较,急急忙忙往帐外走去。 常信守在温羡的帐外,远远地看见疾步而来的黎煜,脚下步子微移,恰站在帐门前将通路拦住。 “让开,本宫要见你家大人。” 常信绷着一张脸,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家大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还望殿下止步。” 黎煜知道自己那一箭是教温羡挡下了,但也知道这柳营里有神医妙手回春,因此这会儿还是执意要见温羡。然而常信却油盐不进,黎煜无计可施,少不得放下太子的架子,软和了语气,开口道:“我难道想探望一下自家表弟也使不得?” 常信心道,还真是使不得,只还没开口,账内就传来了温羡的声音,他愣了一下,到底退到了一边。 黎煜进了大帐,见温羡身披鹤氅坐在矮案前,面前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折子,忍不住心头一跳,连忙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道:“时慕怎生不好好歇息,这要是牵动了伤口可怎生是好?” 一面说,一面就要上前去扶温羡,眼角的余光却一个劲地瞥向那案几上的折子。 温羡不动声色地避开黎煜的触碰,顺带着合上了折子,缓缓地起身给黎煜施了一礼:“劳太子费心了。” 语气淡淡,意思不明,教黎煜心里没底。 黎煜坐到一旁铺着毛毡的石墩上,犹犹豫豫地将一路在心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说了出来,字字句句直指城楼暗箭的蹊跷之处,“当时是有人蛊惑了本宫,本宫不是有心的。” “臣知晓。” “你知道?”黎煜瞪大了眼睛。 温羡苍白的唇勾出一丝寡淡的笑痕,静静地看着一脸惊色的黎煜,淡淡地道:“只是那又如何?” “你什么意思?”黎煜站起来,看向温羡的目光里多了些慌乱。 温羡笑:“众目睽睽,是殿下射的箭,除非抓到罪魁祸首,不然这罪名只能是殿下担着。” “……” 翌日晨起,温羡才换完药,就听到大帐外传来了颜桁的声音,抬眼朝门口望去,就见颜桁阔步进了大帐。 他坐在榻上,朝颜桁微微示意,未等他开口,便道:“将军是为了太子而来?” 颜桁愣了一下,直接道:“你不会要闷头吃了这一箭的亏就此将这事揭过去吧?” 今日天明,他就得知太子已于昨夜启程回信陵,送太子离开的人竟还是温羡的亲随,一时难免有些不解。 放太子提前回京,岂不是给他回去在云惠帝跟前斡旋的机会? 温羡亲自为颜桁斟了一杯茶,而后走到一旁坐下,缓缓开口道:“如将军所言,来日方长。”见颜桁皱眉,他也不急着解释,反而岔开话题问他,“不知将军何日启程回信陵?” 温羡和卢远道此行领了云惠帝的旨意,若是此战大捷,便下旨召颜桁归京。 “平州诸事皆已交割妥当,随时可以动身,只是你——”不论怎么说,温羡受伤是为了救自己挡的箭,颜桁还做不出将温羡一个人丢在平州的事来。 温羡以手抵唇轻咳了一声,道:“将军不必顾忌在下的身子,这伤不碍事。” 伤的不是要害,又有妙手万俟燮在,虽只两三日,那点箭伤的确不足为惧。 颜桁觑着温羡有些发白的脸色,在心里摇头,只当他在逞强,但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不急不急。” 其实颜桁心里还是着急的,因此离开了温羡的大帐后他就折回去寻了苏氏,暗戳戳地想要提前启程,毕竟他心里着实记挂远在信陵的女儿,还有据说急火攻心的老父。 苏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凝眉寻思了片刻,对颜桁道:“那便后日一早动身,路上多看顾些温大人就是。”顿了顿,又道,“将柳营的那个万俟先生也捎上。” 颜桁素来听苏氏的话,因此苏氏一锤定音,隔了一日,颜桁夫妇并温羡及一队兵马便动身离开平州,至于卢远道则暂时留在平州主持战后的诸项事宜,等着云惠帝派人来接班。 信陵城里,颜姝日日掰着手指算着颜桁和苏氏回来的日子,愈发懒怠踏出芙蕖院半步。 这一日一早,颜姝才起身洗漱,就听到一阵环佩轻响的动静,随即便听到门口悬着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姝,给你看样好东西!” 颜嫣脚下的步子轻快,她走到颜姝的跟前,献宝似的将别在身后的手抽出来,一支处处绽放的莲花便嫣然出现在了颜姝的眼前。 颜姝眼睛一亮,露出一丝惊喜之色,有些诧异地道:“已经开了?”一面忍不住透过纱窗向外面的院子望去。 颜嫣抿嘴一笑,“呶,可不是你这芙蕖院里的。” 因着颜桁和苏氏即将回信陵,颜老夫人便吩咐人收拾打理东跨院,颜嫣一早从那边经过,瞧见正在清理的小池塘里有朵初绽的莲花,就忍不住让人摘了下来,特意过来与颜姝瞧的。 将荷花交给翠喜拿下去插瓶,颜嫣自己端了个小鼓凳坐到一旁,侧首看翠微为颜姝梳妆,目光不经意落在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枚玉佩上,不由“咦”了一声。 颜姝只觉眼角的余光里有粉色的影子一晃,回过神来发现她适才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已经被颜嫣拿在手里把玩,心里不由慌了一下,“三姐……” “嗯?”颜嫣挑了挑眉,手指勾着玉佩上的系绳轻轻地晃着,好些好奇地问道,“阿姝,你这玉佩哪儿来的呀,居然是上好的温玉。”她盯着那玉佩打量了一会儿,见颜姝一脸紧张,才莞尔一笑将玉佩塞到她手里,笑着道,“我在医书上看过,南有温玉,可养身,有去病之效,阿姝这可是好东西,你贴身戴着,对身子好呢。” 见颜姝捏着玉佩,颜嫣转了转眼珠子,笑了一声,“不过阿姝,下一回得了这好玉就不要在上面乱刻字了,哪有人在温玉就刻温的,等回头得了和田玉,难道还要刻个‘和田’上去么?” 颜姝握着玉佩,感受掌心的温热,低着头,莫名松了一口气。 颜嫣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恍然想起自己一早过来的目的,凑到已经梳妆好的颜姝跟前,小声与她道:“阿姝,明日陪我一起出门好不好?” 颜姝愣了一下,想起明日是五月初二,颜桁前几日来了书信说初二就到信陵,便迟疑道:“可我阿爹明天就回来了。” “我知道啊。”颜嫣咧嘴一笑,“三叔明日一早进城嘛。” “我想等阿爹回来。”已经隔了两个月没有见过双亲,颜姝有点想拒绝颜嫣。 可颜嫣哪里会给她拒绝的机会,“三叔是领着兵回来的,到了信陵肯定得直接进宫去啊,回头若是再耽搁了,你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咱们明儿个一起去街上呀,听说明儿城里百姓都要夹道欢迎三叔凯旋呢,咱们去街上可以看看三叔的威风多好呀。” 说的很有道理,只是颜姝却觉得颜嫣的目的不单纯,不由狐疑地看向她,“三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颜嫣嫣然一笑,捧着脸道:“听说明儿温大人也随军进城呢。” “温大人?”颜姝莫名心头一跳。 颜嫣点头,“都说吏部尚书温时慕惊才绝艳,颜色无双,我想开开眼界啊。” “……” 22.当如温郎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丝炎热吹过信陵,满城夏荷悄然绽放的时节,镇南将军颜桁携着夫人回到信陵,才到了护城河畔,就看到城门的方向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群人。 颜桁摸着胡须嘁了一声,扭头对一旁身着红衣的苏氏道:“本来还想着先回家去看一眼阿姝,眼下这阵仗怕是要直接进宫去了。” “都已经到了信陵,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苏氏望向城门的方向,摇了摇头,叹息般开口,“这般风头太大了。” 本就是手握重兵的边将,此番又得民心,若是有心人趁机钻营,天家威严恐是难测。 颜桁倒不担心,反安抚苏氏道:“夫人放宽心,一切交给为夫。” 急流勇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三分,自然明白此次回到信陵,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到平州去戍边了。虽有遗憾,但并不埋怨。 苏氏弯了弯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敛去了方才的愁色,“好。” 估摸着是要直接进宫去给云惠帝请安,颜桁便调转了马头到温羡的马车前,隔着车帘问车里的人是否要同行进宫。 温羡半挑开帘子,冲着颜桁颔首,不疾不徐地道:“温某本是戴罪离京,自然得与将军同行觐见陛下。” 颜桁不知前事,被他这一句说的一肚子狐疑,但也懒怠过问,毕竟温羡这一路上着实分去了苏氏不少的注意力,对此,颜桁并不想继续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了。 马蹄声哒哒,溅起尘土飞扬,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饮月阁二楼临街的雅间里,颜姝坐在窗前,忽而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她眼睛一亮,立即扭头向窗外张望。 远远地她便一眼看到了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颜桁和一袭红衣张扬的苏氏,小脸上顿时露出欢快的笑容,兴奋地与正在埋头与点心苦战的颜嫣招手道:“三姐姐快来,我阿爹阿娘真的回来了!” 平时的颜姝行动贞静,鲜少有这样欢快的时候,颜嫣捏着半块糕点呆愣愣地盯着她,被她的笑容晃得整个人都怔住了。然而等到回过神来以后,她迅速地扔掉了手上的点心,似一阵轻风般卷到窗前,探头向外望去。 颜嫣对自己三叔三婶没什么印象,这会儿瞧见二人比肩并驾的模样,由衷地喟叹了一声,继而却又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逡巡,似是搜寻着什么。 “嗳?不是说温大人也会同行的吗,怎么都不见人影呢?”颜嫣的语气里带着稍许的失落,整个人也有些蔫了。 她好容易磨得颜姝陪自己一道出门,本就是为了一睹那传闻中惊才绝艳的温大人的风姿,这会儿见不着人,一下子就失了出门时的兴致,更是无心再去围观,转身便坐回到了桌子前。 颜姝没有去管颜嫣,正一心盯着自家爹娘瞧,忽而她目光一顿,轻轻地蹙了蹙眉。 好像有人在盯着这个方向看? 颜姝微微向后退了两步,目光倏尔落在楼下长街上的乌篷马车,明亮杏眼里浮现出一抹疑色。 阿娘是骑马回来的,这马车里又是坐的什么人呢?莫不是三姐姐昨日提及的那位温大人? 没来由的好奇心让颜姝一时顾不得已经打马经过饮月阁的颜桁夫妇,只顾侧首打量那驾马车,孰料看得出神,冷不防那马车的窗帘被掀起半角,她疑惑的目光一下子就撞进了一双幽深莫测的深潭。 是他!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车里的人。 三姐姐口中惊才绝艳的温大人竟然就是那位温公子? 颜姝站在窗前,有些发怔,本以为不相干的人,却在冥冥中和自己身边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竟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阿姝,你发什么呆呢?” 见她愣在那儿,街上的人也已经散了,颜嫣不免有些奇怪。 颜姝回过神,对上颜嫣疑惑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犹豫,却轻轻地咬了一下唇,问她:“三姐姐,你能与我说说那个温大人吗?” 她声音轻细,说到最后竟不自觉地弱了下去,一抹淡淡的红晕悄悄地爬上她如玉的脸颊。 纵知不合规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然而颜嫣却两手一摊,状似无奈般叹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偶然间听府里下人议论过,说是坊间传言,才比子健,貌胜潘安,如玉公子,惊才绝艳,当如温郎也。可惜今儿没瞧见真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瞥见颜姝神色有异,她忽而轻挑黛眉,奇道,“阿姝,你很奇怪哦。” 她目光灼灼,颜姝莫名心虚,移开了视线,故作轻松道:“有吗?” 颜嫣一手托腮,侧头看着颜姝姣好的侧颜,“阿姝,你是,见过温大人?” “没有。”下意识地否认了,颜姝扯了扯手里的帕子,“我才回信陵多久,你都没见过的人,我怎么可能见过。” 颜嫣点点头,觉得也是,不再深究,只道:“这会子叔父他们该是进宫去了,咱们在这儿也瞧不到什么热闹了,不如去街上走走吧?” 黎国民风相对开放,未出阁的女子上街行走并不是什么不合礼制的事。因见颜嫣又起了兴致,颜姝倒没有说出扫兴的话,二人便相携离了饮月阁去了街上。 然而才走上街没多久,迎面颜姝就遇上了熟人。 微微弯下腰将扑过来肉团子苏官宝接住,颜姝才抬头就看见了俊面含笑的苏云淮走了过来,顿时心下了然。 该是贪嘴的小官宝又央了自家三哥出门来觅食了。 “颜表姐,我方才看到姑父骑大马啦~”小官宝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挥动着小手比划了两下,才撅着小嘴道,“可人家给姑父挥手,他都不看我呢!” 苏官宝打小就是听着自家姑父的事迹长大的,心里很是崇拜那素昧平生的大将军姑父,好容易见着了却没被注意到,小家伙的情绪未免有些失落。 颜姝摸了摸苏官宝的小脑袋,柔声地安抚了两句,才想起来向苏云淮引见颜嫣。 只是还没等颜姝开口,她便见颜嫣蹦蹦跳跳跑到了苏云淮的跟前…… 23.一家团聚 颜嫣蹦蹦跳跳跑到苏云淮的跟前,见他似是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噗”地笑出声来,“你怕什么啊,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姑娘,你是?”苏云淮俊秀的面庞上一片茫然之色,下意识地想要向自家表妹求助。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颜嫣就已经笑弯了眉眼打趣他:“果然是个书呆子。” “……” “上一回在书斋抢了我的书,这才过去没多久你就忘啦?” 经她一提醒,苏云淮隐隐约约记得曾经的确有过这么一桩事,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没忘没忘。” 颜姝牵着小官宝立在一旁,看着二人旁若无人般攀谈起来,默了默,才往前挪了一小步,好奇地问了一句:“三姐姐和三表哥认识?” 她一双杏眼明亮澄澈,里面盛满了好奇与疑惑,盯着颜嫣,后者后知后觉地拾起了矜持,往后悄悄挪了两步,低下头缠着宫绦绕圈,状似羞涩般开口道:“就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她态度转变得太快,莫说苏云淮愣怔住了,便是颜姝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回到信陵的这些日子以来,颜姝平日里与颜嫣最为亲厚,因此对她的性子也摸得清楚,知她虽然看上去文文静静,实则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也知能让她一眼记住的,定是颜色无双的,而对好看的事物,颜嫣亦是从不知矜持为何物的。 这会儿瞧着她低头摆弄宫绦的小女儿姿态,颜姝的目光不由瞥向了苏云淮。 但见他今日穿了一身牙白色长衫,愈发衬得整个人清朗俊秀起来,眉目清明,言笑晏晏,的确一派温润君子模样。 颜姝抿嘴一笑,只替二人引见了一番。 颜嫣没料到自己还与苏云淮沾亲带故,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苏云淮拱手与她见礼时,她才似是恍然般开口道:“原来你就是苏家的三表哥啊。” 颜书安兄弟曾在太学读书,与苏云淮有同窗之谊,颜嫣从前听颜书安提过他的才名,却未曾料到当日从她手里抢走书斋里最后一本医书的人就是他。如今将人与名对上,颜嫣反倒收起了方才故作的矜持,一如以往那般大大方方的,笑着与他道:“下一回苏表哥可得让着些小妹了。” 知她这是惦记着那本医书孤本,苏云淮十分自觉地许诺改日将书交由好友颜书安转交,之后方得了颜嫣一记甜甜的感谢。 颜嫣生得芙蓉面,柳叶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弯弯的,好似那夜空中的月牙一般皎洁明亮。苏云淮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心快速地跳了起来,俊脸微微染上一层薄红,一时失语。 苏官宝眨巴眨巴眼睛,忽而开口道:“三哥哥呀,你怎么脸红啦~” 小团子奶里奶气的声音不算小,话音才落,来来往往经过的人就有三三两两者好奇地看向苏云淮,让他愈发窘迫起来。 苏云淮没敢再去看颜嫣,伸手将小肉团提溜到自己跟前,捏着他肉呼呼的脸颊,咬着牙道:“太阳太大,晒的!” 他手劲不大,小肉团却“哎哟”直叫,扒拉开自家三哥的爪子后,扭身就扑向颜嫣,一把抱住颜嫣的腿,仰着小脑袋开始出卖自家亲哥:“漂亮姐姐呀,我三哥他是第一次脸红呢!” 颜嫣看了一眼抖机灵的小肉团,又悄悄地瞥了一眼苏云淮,抿嘴笑了。 今儿个出门好像也没有白走一遭? 等到苏云淮提着小肉团离开后,颜姝看着嘴角笑意一直未减的颜嫣,忽而凑到她跟前,笑着揶揄道:“三姐姐这模样,莫不是红鸾星动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我就是高兴终于能得到谷神医的孤本而已。”颜嫣瞪眼辩驳。 颜姝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应声:“哦。” 颜嫣伸手在颜姝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以后别看阿妙拿给你的书,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不是好东西。” 颜姝缩了缩脑袋,侧着头看她,杏眼晶亮,“三姐姐,你这样很像是心虚了呢。” “……”有那么明显吗?颜嫣默了默,才抬眼睨了颜姝一眼,“阿姝,你真的学坏了。” 颜姝听了这话,只顾抿着唇笑。 —— 一直到了日薄西山时分,颜桁和苏氏才出了宫回到颜府,彼时一大家子的人都聚在了颜老夫人的松鹤堂内。 一身戎装的颜桁阔步进了屋,身后的苏氏亦步亦趋,走到颜老夫人和颜老爷子跟前,夫妻二人跪在地上,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颜老夫人看着阔别多年儿子较之从前褪去了青涩增添了沉稳,连着鬓角也染了岁月的霜痕,不由眼眶发热,连声道:“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啊就好好地呆在京城,别走了。” 她是春秋渐老,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只想一大家子好好地团聚在一起,这儿就生怕这收不住心的三儿子还要再往边城蹦个十几年。 颜桁抬头,见颜老夫人已是满头白发苍苍,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会儿开口时竟也语带哽咽:“是儿子不孝。” 身在平州十多年,心里装着保国戍边,所也曾念及故里双亲,却从未想过岁月无情至斯。他心里蓦然涌上一阵愧疚,俯身以头叩地,道:“不走了,以后儿子就在京城孝敬母亲。” 听到这话,颜老夫人满意地点头,一旁的颜老爷子却轻哼了一声:“惯会说好听话!”顿了顿,又继续道,“算了,既要留在京城,该学的东西就学起来,这信陵比不得平州。” 天子眼皮下,哪里有松快的时候? 颜桁难得没有与老爷子呛声,反而是伸手挠了挠头,冲着他嘿嘿笑了一声,道:“怕是要劳烦父亲多多提点些了。” 老爷子下巴微扬,哼哼了两声,“休息两日到书房报到。” 颜桁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与一家兄弟厮见后,又接受了几个晚辈的见礼,颜桁才冲着立在颜老夫人身边的颜姝招了招手,将人招呼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比起在平州时好了许多,提了月余的一颗心才稳稳地落到了肚子里。 因见颜姝的眼睛红红的,颜桁便道:“阿姝,这次是爹不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知女儿素来心思灵敏,平州战事传回信陵,她定能猜透他送她回京的缘由,怕她心生埋怨,便少不得软和了语气哄两句。 颜姝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苏氏,又看了一眼颜桁,摇了摇头,“阿姝明白,爹娘都是为了我。”她伸出手,一手拉住颜桁的粗粝大手,一手牵住苏氏的手,抿了抿唇,复又轻声道,“只是女儿想一直和爹娘在一起。” 苏氏拍了拍女儿的小手,“以后都在一起。” 颜姝得了保证,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一旁的颜老夫人却忽然开口问颜桁,“当初你寄回信陵的书信上说什么中箭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了,信上说的不明不白,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请个太医回来瞧瞧,别落下了病根。” 见问,颜桁也不做隐瞒,细细地将当初城门前有人放冷箭的事情说了,只隐去了太子黎煜那一茬,道:“儿子毫发无损,只是牵累了吏部的温尚书。” “温尚书?”颜老夫人一时记不起是谁。 颜老爷子提醒她,“就是温时慕。” 颜老夫人恍然,唏嘘了一声:“是阿羡那孩子呐,人没事吧?”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就是点小伤,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能蹦能跳了。”颜桁想起从宫里出来时,温羡脚下生风的模样,暗地里磨了磨牙。 那臭小子一路上病病歪歪,到了信陵就生龙活虎,这心里也不知什么个盘算。 颜老夫人瞧出自家儿子的不满来,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这是什么语气,阿羡救了你的命,你就这态度?” 颜桁默了默,才赔笑道:“儿子是不想母亲担心。” “阿羡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这会儿身上带着伤,一个人在那尚书府里冷冷清清的,下人照顾也未必尽心。”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才看向颜桁道,“回头多去探望探望。” 颜桁连声应下。 东跨院早已收拾打理妥当,是日夜,颜桁和苏氏就搬了进去。 颜桁脱下身上的外袍,转身时见苏氏锁着眉头坐在桌前,便走到她身边,以手揽住她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才回来就不高兴了?” 苏氏微微转了转身子,拉住颜桁的手,“我在想,阿姝住的是不是太远了些。” 晚上与女儿分开时,她才知道女儿并不和自己住在一处,相反是住在了西跨院边上,东西相隔。 颜桁笑了笑,道:“远是远了些,但都在一个府里,还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苏氏皱眉:“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阿姝身子不好,住得远了,我心里不踏实。” 听了这话,颜桁寻思了一回也觉得有理,却只道:“眼下也不必麻烦,今日听着陛下的意思怕是要赐了爵位下来,届时宅邸该要另设,到时候再张罗也就是了。” 他知道苏氏是想着将女儿挪到东跨院来住,可却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苏氏与府里妯娌不亲近,才一回来就折腾,少不得又要闹得家宅不宁。 “别寻思着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怕我跟她们抹不开脸啊。”苏氏挑了挑眉,轻哼道,“我虽气量不大,但也不至于还为十几年前的旧事斤斤计较。” 颜桁嘿嘿一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夫人原谅则个?”说着又赔笑道,“那夫人是个什么章程?” 苏氏懒懒地摆了摆手,“算了,依你的意思罢。” 灯花爆了一下,颜桁打横将苏氏抱起,棱角分明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来,“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夫人还是早些歇息罢。” 言罢,就抱着苏氏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苏氏伸手掐了一下颜桁的胳膊,小声道:“我还没沐浴呢。” “没事,等会儿再洗。” “……” 24.朕不糊涂 夜色悄悄弥漫,颜府的院落一处处陷入黑寂,唯有芙蕖院内的一豆灯火摇摇曳曳,映纤细身影于茜窗纱上绰约。 颜姝坐在书案前,一手握着一支羊毫,一手托着腮,对着面前展开的琴谱发呆。 翠微从外间进来,将案上的烛火挑亮了一些,才出声道:“姑娘,夜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罢。”说着又抿嘴笑了笑,继续道,“姑娘从前不总是说烛火伤眼?这琴谱明天再理也不迟呀。” 颜姝落笔纸上轻轻勾划,留下三两笔墨迹后,才搁下笔懒懒地抬头,“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 颜姝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不到半点儿光亮了,她才将面前的琴谱轻轻合上,起身:“是我忘了时辰。” 翠微闻言,笑道:“姑娘一碰这琴谱,眼里耳边哪还有别的?只姑娘总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才是,不然明儿个老爷和夫人见了,可不得心疼?” 凡事沾上颜姝的身子,翠微念叨起来也止不住话头,惹得颜姝亦忍不住扶额轻叹。 洗漱完,颜姝打发了翠微出去,自己上了榻歇下,不经意间,手触及放在枕边的玉佩,她怔了一下,想到松鹤堂里颜桁说起温羡挺身挡箭的事,不自觉地就想起那一夜做的梦,一时心内复杂。 那一晚的梦魇至今想来,犹令她后怕不已。可最后颜桁安然无恙,受了伤的人却是温羡,颜姝握着玉佩放在心口的位置,理不清心头那又一次涌上的后怕是为了什么。 明明只是萍水几次相逢,他冷冷淡淡态度难猜,为何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他?难道只为了那一首曾在梦里几度萦绕盘旋的曲子? 将玉佩塞回枕下,颜姝翻了个身,未几,轻轻一声叹息淹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翌日早朝,云惠帝当庭颁下诏书,亲封镇南将军颜桁为武安侯,其夫人苏氏为武安夫人,赐下官宅一座。 云惠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道:“文定朝纲,武安江山,此平州一役若不得武安侯,危矣。”见百官附和,云惠帝眯了眯眼,转了话题,又道,“朕素来赏罚分明,听说在平州城门前还有人干了件了不得的事,嗯?” 话甫出口,立在大殿上的太子黎煜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抖起了唇。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第一次立在金殿上的新鲜出炉的武安侯就开了嗓。 “陛下英明啊,此次若不是温尚书以身挡箭,只怕臣这一条命就丢在了战场上,哪里还有机会站在这里瞻仰圣颜。” 颜桁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抬头大喇喇地看向云惠帝,接着道:“臣听说,温尚书曾经口犯无忌,被罚了禁足,是戴罪立功去的平州,不知道臣能不能替温尚书向陛下求个恩典?” “武安侯这是借花献佛的意思?”云惠帝的目光落在不似一般朝臣规矩的颜桁身上,语气意味不明。 颜桁却朗然一笑,道:“这救命之恩难报,只能劳陛下施舍一个恩典了。” 云惠帝摇头,失笑:“你倒是会讨便宜,也难怪南蛮子翻不出你的掌心。”顿了顿,才道,“只不过,论功行赏,这恩典不是施舍给谁,而是温羡该得的。” 言罢,当朝吩咐人拟旨传到尚书府,只言解了温羡的足禁,令他依旧上朝而来。 封赏完有功之臣,云惠帝才将目光缓缓地落在了一旁以袖拭额的黎煜身上,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太子此番往平州去,可有何心得?” 突然被点名的黎煜连忙站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入民间,方知百姓疾苦;上沙场,始觉边将英勇,儿臣惭愧。” “惭愧?你的确该惭愧!”云惠帝敛了面上的笑,指着黎煜,冷声道,“别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杀敌,你在做什么?饮酒作乐?上了城楼也畏畏缩缩,黎国的脸都被丢完了。” 黎煜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要看向颜桁,只是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云惠帝喝住。 “别看别人,朕不糊涂。” 当初温恢举荐黎煜押行粮草去往平州,云惠帝虽存了历练太子之心,但到底不放心,因此特意安排了人在黎煜身边,一来是护卫他周全,二来也是掌握他的动向,因此黎煜在平州的一举一动,云惠帝身在信陵亦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云惠帝本对黎煜报以厚望,而黎煜所为令他失望不已。 见黎煜垂下头去,云惠帝纵使气不平,也要留太子三分颜面,便直接下令让黎煜避居太子府静思己过。 温恢立在朝臣中,见此不觉皱眉,动了动唇,却终归没有替太子求情。 散了早朝,颜桁才出大殿便被温恢喊住,他转身看着徐步过来的温恢,挑了挑浓眉,“原来是国公爷。” 温恢看着黑壮的颜桁,难以将他跟记忆里同窗联系到一起,但还是笑容满面与他寒暄道:“这么多年不见,知仞倒与为兄见外了?” 温恢是读书人出身,外表一派斯文模样,虽已人近中年,但相貌眉宇间仍有年轻时的风采。颜桁看着他面上的笑,想着面前这位定国公十多年前的干的荒唐事,连应付他的心思都没有,只敷衍道:“哪里哪里。” 因见温恢露出一副要与他叙旧的姿态,颜桁难得脑子转得飞快,装作不经意间故意问他道:“国公爷这样急着拉我叙旧,莫不是向打听些什么?”说着微微一顿,似是恍然,“你一定是听说温时慕那小子受伤担心了吧,上门去看看不久好了。” 温恢脸色一黑,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之色,也看出颜桁的故意,顿时懒得再与这莽夫攀扯,直接拱手托辞离去。 等到温恢走远了,颜松才从一旁走过来,看着自家三弟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看样子被气着了,你别一回来就得罪人。” 颜桁双手一摊:“提了他受伤的儿子而已。” 咬重“儿子”两个字,颜桁的语气里满是嘲弄。 一个眼中只有权势,被猪油蒙了心,杀妻弃子的斯文败类还要与他攀旧交,还真当他在平州打了十几年的仗把脑子都弄丢了不成? 颜松知道颜桁是个直脾气,这会儿便压低了声音,与他道:“定国公府和温时慕的纠葛你别掺和进去。” 十几年的旧恩怨,如今渐成水火不容之势,背后还牵扯了种种利害,连云惠帝都插手不得,颜松可不想颜家被卷进去。 颜桁对于颜松的话并不置可否。 颜家出了个武安侯,连着颜府全家水涨船高,每日里的拜帖也日益多了起来。颜老爷子不耐其烦,收拾了行囊又搬回了鹊山下的别院,而颜桁则直接将所有的拜帖都给扔了出去。 虽说此举惹得朝中不少人不快,但却教冷眼瞧着的云惠帝对颜家稍稍安了心。 到了初五端午这一日,云惠帝下令君臣民同乐,信陵城里因此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龙舟,报名参赛的既有王孙贵胄,亦有平民百姓,都齐齐聚在了信陵城东的平湖。 因为颜书安、颜书宁和颜书宣三兄弟也参加了龙舟大赛,所以颜姝四姐妹便一齐出门坐在了平湖之畔的望江楼上围观。 彼时赛事尚未开锣,颜书安兄弟几人便陪在几个小姑娘身边,一同从望江楼上看热闹。 平湖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是城中江,开阔的湖面上停了一溜的龙舟,岸边早已拥满了人。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别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三哥,三哥,听说这次赛龙舟有彩头是不是啊?”颜妙坐在颜书宣的身边,这会儿正扯着他的衣袖询问,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颜书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了一下,才道:“有是有,不过只前三名有份,难咯难咯。” 说完扭头问颜书安,“大哥,咱们人手不够,还有谁跟咱们一队啊。” 黎国龙舟赛制,一船五人,颜家兄弟只有三人,却还差两个。 颜书安笑了笑,并不透露,只道:“待会儿你见到了人就知道了。” “大哥,能拿彩头吗?”颜妙又问道。 颜书安摇了摇头,“不好说。” 见颜妙似泄了气般,一旁的颜嫣笑吟吟地开口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哥那么厉害,肯定能行啊!”一边又用胳膊捣了捣身边的颜姝,“阿姝你说是不是啊。” “嗯。” 颜书安嘴角的笑痕放大,挑眉看向坐在一旁的颜书宁和颜书宣,“听到了?待会儿不许偷懒。” 兄妹正说话间,就有小厮敲了门,站在门外道:“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望江楼外已经传来了阵阵锣鼓声,颜书安兄弟起了身,叮嘱了几个小姑娘不许随意乱跑后,才动身往楼下去。 颜妙早就凑到了窗口前,一边向外张望,一边向身后的颜嫣和颜姝招手,道:“你们快来看啊!” 颜姝走到窗前,越过茫茫人海望向平湖岸边,不多时便看到已经换了一身劲装的颜家兄弟三人走到了泊在岸边的龙舟旁,见颜书宣兴冲冲地朝这边挥手,颜姝瞥见颜妙和颜嫣兴奋挥手的模样,也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小手冲颜书宣的方向挥了挥…… 25.龙舟夺彩 熙熙攘攘的平湖岸边,颜书宣正兴冲冲地与不远处望江楼上的小姑娘们挥手示意,就被人拍了一下脑袋,龇牙咧嘴地回头对上颜书安的眼色,他方才注意到那艘悬着“颜”字的龙舟上已经有一人端坐了。 那人身着月白色锦衣,腰间束着同色腰带,袖口却用暗褐色的系带绑住,乌发用一支玉簪勾束起,眉目沉静,似是越过他在看向哪里。 颜书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名号,便悄悄地凑到自家大哥跟前,“这莫不是你说的和咱们一队的人?” 颜书安微微颔首,拨开人群,走到龙舟前,对着船上的男子拱手施了一礼,含笑开口道:“温大人。” 那船上的男子恰是才被云惠帝解了足禁的温羡。 见那小心翼翼挥手的小姑娘缩回到窗户后面去了,温羡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抬头迎上颜书安的目光,他微微扬了扬唇,道:“今日无须见外。” 跟在颜书安身后的颜书宣听了自家大哥对舟上人的称呼,方才恍然将他与救了自家叔父的那位温大人对上,不由细细地打量起他的气色,“温……温兄箭伤初愈,该多保重才是,这赛龙舟可是一桩体力活啊。” 颜书宣十分钦佩和感激温羡当初能够舍身搭救下自家三叔颜桁,但是对于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的温羡参加今日的龙舟赛事,他还是打心里不赞同的。 即便他无意输赢,也不希望落后得太多。 温羡笑了笑,“颜三公子这是信不过在下了?” 他话音才将将落下,人便已经到了颜书宣跟前,惊得颜书宣往后倒退了半步,才有些诧异地看向面前的人,惊得语不成句,“你,你,原来会功,功夫啊……” 从龙舟到石堤,隔得不算远,但寻常人都得走个十来步,温羡却在一息之间移到了自己的面前,若说他不会些拳脚,颜书宣是无法相信的。 可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提过呢?还有,既然温羡会拳脚,当初为何不直接断箭救人,偏偏要以血肉之躯去硬生生挨下那极有可能致命的一箭? 颜书宣心头涌上许多疑问,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温羡淡淡的声音响起,“略知一二而已,这下可否安心了?” 温羡本来对这样热闹的赛龙舟是没有多少兴致的,若不是受一人邀,他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只这会儿他来了,轻易也不会允人质疑自己,即便对方是颜家的人。 他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不悦,令颜书宣莫名觉得理亏,只得干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担心温兄的身体而已。” “那点小伤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的。”清朗如珠玉落盘的声音突然响起,颜书宣扭头就见一个身着赭色绣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手持折扇走了过来,只听他语带三分笑意,道,“颜公子只管放心,我们啊绝不会拖后腿的。” 听了他这一句,颜书宣不由呆呆地问了一句,“阁下就是另一位与我们一道组队的人?” 细细观察这人的面容,颜书宣搜寻不到半点儿印象,一时猜不出眼前人的身份来。 颜书安和颜书宁却已经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 “王爷?”颜书宣诧异了,信陵城里三个王爷他都曾经见过几回,怎么不记得有哪位王爷是生得如斯模样的?除非……“您就是传说中的衡阳王殿下?” 云惠帝的三皇子天资聪颖,十二岁便被封王,之后便一直随着大儒方行子四处游学,鲜少在信陵露面。 黎煊失笑,“看来本王离开的是太久了些,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传说。”说着他压低了些声音,道,“莫要张扬,本王今日回京,可还没进过宫呢。” 只此一句,便教众人了然他的用意。 他这是想借龙舟多彩给云惠帝一个惊喜呢。 黎煊看向立在一旁的温羡,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难得你肯给本王这个薄面。” 他初初回到信陵就听说了云惠帝的旨意,便想到混进龙舟赛的队伍里借此夺下彩头,给云惠帝一个意外之喜。他打听到颜家三兄弟,就托了温羡斡旋,本以为依着他旧日的脾性是不会应下,今日倒让他先得了意外之喜。 温羡一哂,并没有应黎煊的话。 其实若不是往昔欠下黎煊一个恩情,他今日还真不一定会卖他这个薄面。 锣鼓响了三遍,远远地湖心亭上高高悬起了彩球,龙舟蓄势待发,等到一声鼓令下,便是百舸争流。 望江楼上,颜家的四姐妹两两站在一个窗口前,极目远眺,望向湖面上正赛得热闹的龙舟。 颜娇小小的个头看得有些吃力,自己搬了个凳子爬了上去,恰好眼尖地瞄见势头正好的“颜”字号龙舟,兴奋地蹦跶了两下,拍着小手,兴奋地道:“大哥哥的龙舟快超过第二啦!” 颜嫣和颜妙看过去,见果是如此,亦是激动不已,攥起了手,生出几分紧张来。而站在颜娇身边的颜姝此时却没有看向湖面,只顾着护着在凳子上蹦跶的小颜娇,等到翠微过来扶住了颜娇,她才安心扭头,恰看见“颜”字号龙舟被突然横出来的一艘小船挡住,舟身晃了晃,晃得她一颗心高高地提起。 平湖上,来势汹汹的小龙舟突然横插到颜家龙舟前,颜书安和颜书宁眼疾手快地合力控住龙舟,避免了撞上去后,才定睛看向那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小龙舟舟身不大,却做工精良,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 坐在龙舟尾的温羡懒懒抬目,倒是一眼认出了小龙舟的主人。 是信陵出了名的小纨绔章平川。 收回视线落在黎煊的身上,他淡淡地启唇:“是虞城伯的小儿子,惯常如此。” 黎煜扭头,俊朗如玉的面庞上满是诧异之色,奇道:“难得难得,你还与人说起了好话。” 温羡这淡淡的一句话,点明了挡船的身份和性子,不偏不倚,却的确有为章平川解围的意思。 黎煜摇头笑道:“谨小慎微,本王还不至于如斯小心眼。” 温羡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张扬无比的小龙舟上,勾了唇道:“只是觉得此人虽然纨绔,但是个用处的人。” 黎煊听出这话言下别有深意,只如今时机不对,他也不追问,只笑了笑,道:“随他去罢,只是,这彩头本王并不打算让出去。” 他的话音才落下,前面的颜书宣便接来了话头,应声道:“自然不能让出去!” 龙舟微微倾斜了方向,鼓足了劲头再一次发起攻势,章平川的小龙舟仗着体型小行动灵便,一边抢先,还一边阻挡颜家的龙舟,只是还是被颜家兄弟并黎煊与温羡瞅准了机会赶超了过去。 预示着彩头的七彩绣球悬在湖心亭顶上,眼看着第一抵达亭畔的龙舟上已经有人蓄势待发摘绣球了,温羡忽然转了手上的桨帆,暗施巧力,推动龙舟顺势前移的同时,竟也挑得那已在亭畔的龙舟偏离了些许。 “颜”字号龙舟抵住湖心亭,黎煊缓缓地起身,脚下步子轻点,身如白鸿掠影,纵身一跃,便轻轻松松地摘下了绣球。 落回到龙舟上,黎煊看向之前那艘龙舟,对着龙舟上的人拱了拱手,道了句:“好久不见。” “三哥!” 前阳王黎灿本来还在因为痛失绣球而跳脚,等看到了黎煊后,白净的脸上登时露出了惊喜,甚至还在龙舟上蹦跶了两下。 等到龙舟返回了岸边,黎灿飞也似的奔到了黎煊的跟前,“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一回来就抢我的东西呢,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还有你要参赛怎么不来找我呢!” 黎煊垫了垫手里的绣球,挑了挑眉,“刚到信陵,恰好赶上。” 黎灿倒也不是真的与他计较,揽了他的肩膀,道:“父皇也来了,待会儿见到你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说着又忍不住吹捧道,“三哥,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黎煊却并不居功,只指了指被黎灿忽视了的温羡道,“这都是时慕的功劳。”若非温羡施力借水势推开黎灿的船,这绣球哪里还等得到他来摘。 这才注意到温羡的黎灿“咦”了一声,连说了几句“难得”后,便撺掇着黎煊、温羡并颜家兄弟往云惠帝跟前去。 一身常服的云惠帝在平湖东岸的观景楼上落座,见到了黎煊、温羡一行人后也有些意外,指着二人道,“你们两个倒是通了气,合着只瞒着朕呢,白瞎了朕的好彩头。” 一旁的黎灿不由插嘴道:“父皇是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怎么给了三哥就是白瞎了呢。” 云惠帝招手让人将彩头礼呈了上来,锦盒打开,只见里面盛放了一对做工精巧的玉凤步摇,晶莹剔透的白玉,细细地雕磨,玉凤惟妙惟肖,使得玉步摇灵气逼人。 “这步摇本是外藩进贡来的灵物,原想谁得了可赠红粉佳人,只这二人怕是难咯。” 衡阳王年逾弱冠四年余,至今孑然一身,而比黎煊小了两岁的温羡亦是如此,这玉步摇赐下去还真是无用武之地。 云惠帝将目光又落在了颜家兄弟三人身上,还未开口,这三人便一齐摆手辞了。 今日有衡阳王在,他们三人本就没打算拿这彩头礼,能有幸一睹天颜,便已经足矣。 云惠帝乐了,“敢情这彩头是没人要了?” 这时温羡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臣要。” 一言出,满亭子的人都看向了温羡。 这信陵谁人不知温羡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虽生得俊美无双,身边却无一个红粉知己,这会儿他当着云惠帝的面求了这女子用的玉步摇,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 云惠帝亦是眯了眼。 温羡淡然自若,面上神色无一丝一毫波动,淡淡地开口道:“这步摇既是彩头图吉利,自然没有让陛下收回去的道理。” 合着还是为了给朕解围? 云惠帝一摸胡须,觉得怕是没那么简单。 26.借花献佛 那一对精致的玉凤步摇最终还是被赐给了温羡,毕竟这是他头一遭开口向云惠帝讨要东西,云惠帝自然不会轻易拂了他的意。 只温羡得了步摇,却一眼未曾多看,随意拿在手里,等到辞了云惠帝,离了观景楼,他才开口将颜书宣喊住。 被突然喊住的颜书宣疑惑地看向温羡,心里面暗暗地揣测他的用意,潜意识里认为温羡还记着龙舟赛前的事儿,这会儿打算奚落自己两句。只是还没等他理个明白,就看见温羡将之前云惠帝赐下的锦盒递到了自己的跟前。 颜书宣一下子就震惊了! 好端端地怎么把这步摇送给自己了? 蓦然记起先前曾听过的坊间传言,颜书宣一下子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住胸口,一脸惊色地看向温羡,抖着唇道:“温大人,我可没有那癖好。” 温羡骤然皱了眉头,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后,面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勉强忍住揍颜三的冲动,他凤目微含凉色,淡淡地开口道,“这东西无甚用处,你替我处理了。” 没用你还从当今那儿讨来?还有,我颜三公子什么时候成了你随意差使的人了? 颜书宣在心里暗暗吐槽,面上却露出了笑容,道:“御赐之物,又这么贵重,怕是不太好吧?” 温羡挑眉瞥向颜书宣,见他不似看上去那般没心没肺,倒勾了唇角,“的确,不过这彩头本就不该是一人得,交与你无甚不好。” 言下之意,这玉步摇作为龙舟赛的彩头,该是五人共享,这会儿衡阳王和温羡都不要,交给颜家兄弟正好。 颜书宣被堵得无话,愣神间,那锦盒就被塞进了他怀里,等他抬头去看温羡时,只看到一道牙色的背影远去。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锦盒,抽了抽嘴角,纠结了。 颜书安和颜书宁走过来,见到他怀里有些眼熟的锦盒,一下子就猜到了始末。因见颜书宣一脸纠结,颜书安便淡淡一笑,道:“适才他开口从陛下处讨来这东西,应是不想因彩头之事与陛下纠缠,现下给了你,该是嫌弃这东西。” “可是我要这女儿家用的东西作甚?”颜书宣垮了一张俊脸,转身将锦盒送到颜书安的跟前,“大哥啊,你都论了亲,这东西不如你送给未来嫂嫂吧?” 他话才出口,一旁的颜书宁便接了话,“嗳,你怎么就给大哥呢,都不问问我?” 颜书宣挑眉:“你又没有媳妇儿。” 颜书宁笑,“可我有妹妹啊。” “说的谁没有一……”颜书宣收回一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恍然道,“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说着他也不等颜书安回话,直接将锦盒收了回来抱住,嘻嘻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的!” 他眼里精光闪闪,一旁的颜书安和颜书宁相视一笑,哪里还猜不到他的心思。 望江楼上,几个小姑娘眼巴巴地等着自家兄长们回来,十分好奇刚刚比赛的结果如何。 方才因为离得太远,她们只隐隐约约地瞧见了自家的龙舟早早地抵达了湖心亭,可那儿还有另一只龙舟,最终是谁拔了头筹,她们就没有看清了。 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小姑娘辨出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一下子就提起了精神。 颜妙坐的离门口最近,站起来后就小跑着冲到门口,瞧见了阔步而归的兄长们,兴奋地挥舞着手,“回来了,回来了!” 她欢快的模样像只喜滋滋的百灵鸟,颜书安到了门口,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就你是个坐不住的。” 颜妙让开了路,迎了颜书安三人进屋,等到三人坐下后,才问道:“大哥哥,怎么样,赢了没有啊?” 颜书安看了她一眼,又见一旁的颜姝与颜嫣、颜娇亦是一脸好奇,不由抿着唇笑了,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坐在一旁喝水的颜书宣,示意他当个报喜的喜鹊。 颜书宣见状放下手里的茶盏,对着几个妹妹挑了挑眉,得意一笑,“自然是——”他故意顿住,被颜妙伸手掐了一下,才将掩在另一只手袖子里的锦盒露了出来,“呶,自然是稳稳地摘了头彩回来。” 颜妙和颜嫣立即惊呼了一声,颜姝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小颜娇更是拍着小手道:“哥哥好厉害!” 颜书宣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将锦盒推到颜姝的跟前,“先前欠了四妹妹一样见面礼,今日正好补上。” 锦盒被他打开,莹光润泽的玉凤步摇便呈现在了几个小姑娘面前。 颜妙探长脖子,看清了玉步摇,登时嘟起了小嘴,哼哼唧唧地道:“三哥哥忒偏心了,只记着阿姝呢!” 颜嫣也抿嘴道:“二姐姐说得没错,忒厚此薄彼了。” 小颜娇顺着附和:“嗯,对!” 颜书宣被抱怨地哑然,一旁的颜书安和颜书宁只作壁上观。 颜家几房兄弟姐妹素来亲厚,这样的小抱怨故意的成分居多,实打实的嫉妒之意并没有多少。只颜姝到底归家的时日不久,没有摸透这一点,此时不好意思收下这贵重的彩头之礼,轻声道:“这个我不能收的。” 姐妹有四人,彩头只一份,颜姝不好一人收下几位兄长得来的好东西。 颜书宣直接将打开的锦盒合上,推到颜姝的近前,道:“你别管她们,这个你收下。”听到旁边另外三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哼哼唧唧起来,他额头青筋直跳,“也少不了你们仨的,回去就给你们补上。” 厚此薄彼的事情,他做不来,几个妹妹他一样疼。 见三个小姑娘捂着嘴偷笑,他伸手一一敲了一下,“就知道你们抖机灵,合伙坑我呢。” 颜嫣已经凑到颜姝面前,取了步摇出来在颜姝的发间比着,听见颜书宣这一句抱怨,便笑嘻嘻地道:“这玉步摇瞧着就灵透,合着就该是阿姝的没错,只哪有你这样大喇喇地当着我们面送人的。” “就是。”颜妙捂着头角,“你这该就叫‘自作自受’了。” 因见颜姝还有些不自在,颜妙便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阿姝你别放心上,只管收了这步摇,三哥哥的好东西多着呢。” 天家赐下的玉步摇不是凡品,颜妙、颜嫣自然也欢喜,只是她们眼皮子不浅,不至于为了一件死物在姐妹之间闹了龃龉。 颜书宣捧着心口,低呼道:“这是一份见面礼,连带着赔出去好几样,这借花献佛的事果然不能做。” 这一句话才出口,不管是颜妙、颜嫣,还是原本低着头的颜姝都一齐看向了他。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颜书宁轻笑了一声,从温羡与衡阳王参赛到云惠帝赐步摇,将始末说了一回,末了道:“玉步摇本是女儿家用的物什,那温大人嫌弃才给了你们三哥,却被他拿来送给了四妹妹,可不就是借花献佛么?” 颜嫣一听方才自家的龙舟上有那传言中惊才绝艳的温尚书,顿时就有些懊恼了,“你们怎么先前都不提呢,害得我方才都没有仔细瞧呢。” 本有一睹风采的好机会,偏偏又没看见,颜嫣觉得有点儿可惜了。 屋内人都知道颜嫣这是好颜色,没有别的心思,颜妙却还是打趣她,道:“不知羞呢。” “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颜嫣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错。 颜书宁笑道:“可惜我们也是去了才知道的。” 颜嫣只能叹息一声,扭头见颜姝对着那一对步摇发呆,立即就将什么温尚书抛到了脑后,只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问她,“有什么不对吗,阿姝?” 颜姝恍然回神,连忙摇头,“没有。” 只是莫名觉得这玉步摇有些烫手而已。 不过,颜书宣执意将玉步摇赠予颜姝,她虽然不太好意思收下,可到底辞不得他一片好意,只能微微低头、耳根悄红,让翠微仔细收好。 信陵的端午,除了热闹非凡的赛龙舟外,盛大的庙会亦吸引了不少年轻的男男女女。 颜妙与颜嫣的性子都有些活泛,小颜娇也正当好奇的年纪,等在望江楼里用过了午饭,三人便悄悄地撺掇了颜姝一起央了颜书安兄弟领着她们去庙会上玩耍。 颜书安是有些迟疑的,偏颜书宣好说话,一口就给应了下来。颜书安无奈,只吩咐人备了帷帽过来,等小姑娘们都乖乖地戴上了,才领着几人离了望江楼。 庙会上,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和精彩的耍戏引得几个小姑娘兴奋不已,便是颜姝也忍不住四处张望,只觉目不暇接。 颜书安、颜书宁并颜书宣则跟在几个小姑娘身旁,一个跟着付银子,一个替小姑娘拿东西,剩下的一个则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们。 只是没过一会儿,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被人拨开,迎面走来一群人将颜家兄弟三人的去路挡住,连带着将四个小姑娘也给阻了下来…… 27.chapter 027 (三合一) 清一色小厮服的十几人将颜家兄妹围住, 各个绷着脸,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来者不善。 颜书安挪了步子,将自己身边的颜姝挡住,另一旁的颜书宁和颜书宣回过神也立即将其他几个小姑娘护在身边。之后颜书宣挑了眉看向那群人, 声音冷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当街拦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颜家如今虽不比颜老爷子身居内阁时势盛,但寻常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当街刁难,更何况如今还有颜桁在京? “王法?本公子不过是想请几位喝杯茶,管那王法什么事?”轻佻的声音响起,拦在颜家兄妹前的几人忽而向两边各撤了两步,一条通道被让出来,一个年轻的华衣公子手里握着扇子迎面走了过来。 章平川生着一双狐狸眼, 眼尾稍稍上挑,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 平添三分轻佻与不羁。 此时他合上手里的折扇,微扬起下巴,看向颜书安, 道:“难不成赢了比赛, 夺了头彩, 连茶也不请我喝一杯?”目光划过兄弟三人身后生得袅娜的几个倩影,他稍稍站直了身子, “原还有佳人在, 是本公子唐突了。” 颜书安眉头紧锁, 盯着他,淡淡地道,“章小公子请人喝茶的规矩,颜某不敢恭维。” “嗳,错了。”章平川狐狸眼半眯,扇子指了指颜书安,又指向自己,道,“是你请我,可不是我请你。” 颜书安道,“改日罢。” 虽不知章平川此刻的用意何在,但顾及身后几个小姑娘,颜书安此时只能耐着性子与这信陵出了名的小纨绔周旋。 然而章平川才不理会他的缓兵之计,“哗”地一下展开折扇晃了几下,对手下的侍从示意,打算强行请人了。 因为章平川素日行事无忌,极其容易得罪人,爱子心切的虞城伯便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些拳脚功夫扎实的随从。这会儿十几人得了指令,立即上前“请”人。 庙会本是熙熙攘攘、人流攒动,一见小纨绔出来拦人惹事,大多数的人为免惹祸上身,早已远远地躲开,因此大街上显得空荡了许多。 颜书安兄弟平日读书之余也曾习武,然而对上经过训练的虞城伯府侍从、兼着要护妹,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章平川站在一旁,看着闹哄哄的场景,开了口劝道:“好好的非要动手做什么呢,也不怕伤着你家小娘子?” 这边章平川的话音才落,那一厢颜书安在一人突然抽刀挥过来的攻势下,一不小心就松开了被他护着的颜姝的手,即便他迅速回神,可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姝摔向一旁。 “阿姝!” 适才躲闪间,颜书安护着颜姝避到了长街的道旁,而长街恰临着平湖石堤。此时颜姝摔向一旁,整个人似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向那长街与石堤之间的沟壑…… 帷帽的轻纱被风卷得起起落落,早被吓懵的颜姝瞥到那不深不浅的沟壑,登时闭上了眼。 这一回躲不开了。 失重感袭来的那一瞬,颜姝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曾经相似的一幕,那时候她也是一样的无助,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及时地揽了回去。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鼻息间萦绕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青竹香气,就像现在…… 紧闭的一双水眸陡然睁开,颜姝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片牙色衣襟,那上面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扑在了一人的怀里,小脸贴着那人的胸口,帷帽早不知所踪。 苍白的小脸慢慢地染上一层淡粉,小手慌里慌张地撑上那人的胸膛,才要将人推开,就觉得腰间一紧,一下子又扑了过去。 伴着有力的心跳声传来的是并不陌生的低沉声音,令颜姝松了口气。 “别动。” 常信刚刚赶过来就看到自家大人抱着人家小姑娘不放的一幕,整个人当场就愣住了。 大人你这手不是只握笔和玉笛的吗,怎么这会儿揽着人家颜姑娘的腰就不撒手了呢? 他傻杵在原地,正犯着嘀咕,就被突然横过来的一道冷厉的目光惊得回了神,顺着温羡的目光,常信疑惑地扭头,一下就看到方才落到地方的白色帷帽。 常信回头看了一眼扑在自家大人怀里的小姑娘,见她被自家大人护得严严实实,连侧脸都瞥不到,登时就领会了方才自家大人那个目光的意思。 动作迅速地拾起帷帽呈到温羡跟前,等他接了过去,常信才转身去帮颜家的三位公子解解围。 温羡缓缓地收了手上的力道,轻轻地扶着怀里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见她臻首低垂,小巧可爱的一双玉耳通红,薄唇不由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小姑娘局促不安,他并不再开口,将手里的帷帽亲自戴在她的头上,修长的手指勾着细白的系带回旋扣绕,灵活地打了个结。 “站在这儿别动,不会有事的。” 那青竹的香气淡了一些,可颜姝脸上蒸腾的热气却散不去,她抬起头,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正走向方才拦路的那人,小手不由轻轻地握起。 章平川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颜姝被摔出去,此刻他正在不住地嘀咕,“不就喝杯茶嘛,非要动手做什么呢。”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怔了一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这么想喝茶?” 章平川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下意识地怂了一下,“温,温大人……” 章平川不怵自家老子娘,不怕强权富贵,唯独对与自己年岁相仿的温羡存着三分敬畏,不为别的,只因为曾经在温羡的手上栽过跟头、吃过亏。 那大约是三年前的旧事,小纨绔章平川当街纵马,险些马失前蹄踏死七岁幼童,被人告到衙门,彼时还不是吏部尚书的温羡恰是接了诉状的京兆尹,他没有按照律例杖刑、□□章平川,反而是将人带到了城外,命衙役牵了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将章平川推了上去。那一日,章平川死死地扒着烈马的脖子,被烈马驮着狂奔了一天,一条小命险些都葬送了出去。 温羡是信陵城里第一个出手动他的官吏,事后章平川自然想要算账,可惜每一次都栽了,其中有一次他暗放蝎子进温羡居室被逮了个正着,竟差点儿被灌着生吞蝎子,吓得他连续半月噩梦连连,再也不敢招惹温羡,甚至直到现在见着了温羡,还会想起当初温羡一脸和润笑意地吩咐人给他灌蝎子的画面。 “看来你的确是想喝茶,不如我请你,嗯?”温羡淡淡地说。 温羡的茶能喝吗? 章平川立即赔笑摆手,“不用不用。”说着立即反应过来,冲着还在动手的侍从喝了一声,“都给我住手!我叫你们请人,有叫你们动手吗?一群蠢货!” 侍从们尴尬地退开,心道,小公子你刚刚看热闹看得那么开心,这会儿变脸倒快。 颜家三兄弟身上虽然有些狼狈,但是都没有受伤,毕竟那些侍从也是有些头脑的,哪里敢真的伤人,用的不过都是些假把式罢了。 颜书安兄弟顾不得整理身上的衣衫,连忙去安抚被吓得不轻的颜妙、颜嫣和小颜娇,见她三人无恙,又见颜姝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一同松了一口气后,便记起了始作俑者。 对于章平川,他们自然不陌生,旧日只以为他是个行径无忌的纨绔子弟,若说多坏倒未必,可今日这么一遭,可算是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好感消磨得一干二净。 颜三公子颜书宣更是怒气腾腾地冲到了章平川跟前,方才因为抽不开身,这会儿得了机会,一记重拳便直直地挥向章平川。 拳头奔着脸来,章平川不是个傻子,自然要躲,可还没来得及动就被身后人按住,硬生生挨下这一拳。 颜书宣收起一贯的笑吟吟,骂道:“吓坏了我妹妹,我叫你这辈子都当不了男人!” 他不做要人命的事,只做让人自己不要命的事。 章平川抹去嘴角的血迹,“嘁”了一声,听见颜书宣这一句,竟吓得倒退半步,下意识想去护住某处。 他本来不过就是因为龙舟赛上被颜家兄弟超了过去错失彩头而心里不爽,才想着当街挡住他们吓唬吓唬一下,找回一些威风,他也没想伤人,哪里知道颜家兄弟身边的女眷胆子会那么小,这么点儿小阵仗就被吓到了。 目光逡巡四顾,章平川看到那几个似乎被吓得不轻的小姑娘,也觉得自己方才过分了,加上旁边有个不说话的温羡镇着,他便收了折扇,打算道歉。 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一个含着怒气、俏生生的声音响起。 “他本来就不是个男人,输不起。” 说话的人是颜妙,即便经历方才那一番乱事,她也还勉强维持了镇定,看着被吓得不轻的颜嫣和颜娇,想起差点儿出了事的颜姝,她气呼呼地隔着帷帽瞪着那脸颊已经迅速肿起来的章平川。 颜妙本来就是吃不得外人亏的性子,此时若不是有颜书宁和颜书安挡在身前,她可能会直接冲过去踹人了。 章平川被骂了,还是最伤男人的话,可他却一反常态没有跳脚。 不是因为被一旁的温羡震慑住了,而是因为这个声音让他愣住了。 先前躲开的百姓开始渐渐地围了过来,顾及几个小姑娘,颜书安暂时不想与章平川计较纠缠将事情闹大,便缓缓地开了口,“章小公子今日之举,颜某记下了。” 说完,他转而看向温羡,拱手道:“温兄今日的援手之恩,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看得出颜书安此时息事宁人的用意,温羡淡淡颔首,启唇道:“此处交与我。” 颜书安报之以感激一笑,招呼了颜书宣,便领着四个小姑娘准备离开。 这一次没有人敢阻拦了,章平川亦是跟蔫了一般。 颜姝走了几步,忍不住顿住,侧过身子回头看向那如青竹挺拔的身影,见那人微勾着唇角露出一丝笑,连忙低头扭身紧紧地跟在颜书安的身畔离开。 小姑娘纤细的身影渐渐地隐于人群中,温羡嘴角的笑容敛去,目光凉凉地落在章平川身上,见他还在犹自发怔,便皱起了眉头。 “温大人,你知道方才骂我的那个小丫头是谁吗?”即便迎着温羡迫人的目光,章平川这一句也问得十分利索,然而很快他又自顾自地道,“哦,她是颜家那几个的妹妹,完了……” 他念念叨叨,温羡不耐其烦,“章平川。” 淡淡的没有半分情绪的声音将章平川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好像一不小心又一次栽在了温羡的手里,当场就垮了脸,语气颓丧,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随你处置好了。” 温羡轻呵了一声,转身离开。 明明方才看起来还很生气的一个人,突然就这样走了?章平川显然有些回不过神了。 “逆子!” 一声怒喝从背后传来,章平川后脊汗毛直竖。 他老爹爱子心切没错,可今儿出门却特意耳提面命不许他惹事,这会儿被逮个正着,章平川直觉没好事了。 虞城伯早知幼子纨绔,竟不料他还能干出当街拦人的事,而且拦的还是风头正好的武安侯的家人,这不是在得罪人吗? 而且他方才远远地瞧着这逆子还把那朝中的“玉面判官”给招惹了。 虞城伯觉得实在不能再放养这个儿子了,当场让人把章平川拿绳子绑了,决心要好好整治一下惹是生非的逆子。 “借虞城伯的手收拾他儿子真能靠得住?” 温羡才回到席上,黎煊便笑着问了一句。 越过临街的窗口望去,恰好能看见虞城伯扭绑章平川的一幕,这也是温羡适才能够恰好救下颜姝的缘故所在了。 温羡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收回了视线,“自然靠不住。” 虞城伯长子早夭,到了中年才得这个幼子,自是宠溺非常,这一回纵使动怒,不过小惩大诫,哪里能扭得回章平川的性子?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章平川有可取之处?”黎煊觉冷眼瞧着这个家伙倒觉得他是个头脑拎不清的。 除非穷凶恶极,不然是人都有一丁半点可取的地方。温羡一直都认为,章平川虽然游手好闲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但是单冲着他知道拿银子去救济人,说明他本性不是坏人,只不过是缺乏磨炼管教,被虞城伯教养废了罢了。 黎煊看着温羡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似是轻叹般开口道:“不过今日他动了不该动的人,踢到你这块铁板,怕是日后该有些苦头吃了。”见温羡的目光突然横了过来,黎煊笑意不减,“时慕,原来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本王原以为你是个不会动心的人。” 他与温羡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自然知道在十年前的变故发生以后,温羡的性子几乎已经冷清到了这天下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在他心上掀起波澜。然而方才他看见那女子摔出去时却破天荒地慌了,甚至连隐藏功夫都顾不得。 温羡哂笑一声,语气波澜不惊,“天下哪有不动凡心之人。” 一句话坦然默认了黎煊的猜测,反而令黎煊有些意外了,“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想起方才惊鸿一瞥,黎煊摇了摇头,没料到温羡喜欢的竟是那种弱质纤纤的小姑娘。“这姑娘瞧上去身子羸弱,想来是深居简出的,怎的就被你看上了?” 此时此刻的衡阳王殿下哪里还有一贯的矜贵,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许的促狭。 然而,纵使他再如何好奇,这一次温羡却并不接话。 半晌,黎煊端着酒杯,闲闲挑眉,看着垂了眼帘抿酒的温羡,似是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算是知道他并不想提,便也就此揭了过去。 酒过三巡,宫中传信,云惠帝召衡阳王殿下进宫,黎煊有些惋惜地看了几眼桌上的美酒,到底离去,只留下温羡对着三壶两盏清酒独坐。 美酒于万俟燮和衡阳王黎煊而言或许是不可割舍的一点心头好,于温羡不过是闲时偶品,只今日他却提着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酒入喉,一丝丝辛辣仿若滑入了心头,纠缠得旧昔被掩下的思绪一点一点被勾起,连着那抹纤细羸弱的身影一同涌了出来。 温羡记得,他第一次见颜姝,不是在白水镇的街头,亦不是在春水推浪的夜江上,而是三年前,在平州。 三年前平州的初冬料峭凛寒,纷纷扬扬的白雪在冬月初便覆盖了整座平州城。温羡旅经平州,因大雪封路而借居于平州启安寺,在那里遇见了不过十岁光景的小姑娘。 皑皑白雪,琉璃世界,红梅初绽,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踮着脚尖去够那低枝上的梅花,斗篷的风帽滑落露出犹带几分病色却姣好灵秀的侧颜。 彼时的温羡虽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但生于富贵乡的他也是见多了各种绝色,可偏偏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让他驻足于梅林外,任风雪落满肩。 后来他每每忆及这一幕,总是能清晰地记得梅树下那柔弱的小姑娘仰头一刹明亮的水眸里流露出的小倔强。 明知不可及,偏不肯认输,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时隔三年,白水镇的街头,即便小姑娘个头长高了些许,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出手救她和威胁万俟燮去治病都是未做深思的。 在万俟燮问他为何千方百计逼着他出手医治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时,温羡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 只是夜里有旧梦依稀。 打从小宋氏过世,温羡大病一场后,总是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模模糊糊,难辨真假。梦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能清清楚楚记得梦过的事,只是那梦里总有一抹身影是看不清的,就好似他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直到再次遇见颜姝,他渐渐地将小姑娘与梦中人合在一起,但却没有丝毫欢喜,心头反莫名生出了求不得放不下的怅惘。 “施主如此,不过是因果定数,是缘是劫,只看施主怎么看了。” 耳边回响起定光寺禅师的话,温羡将手中的酒盏叩在桌上,伸手按了按眉心,未几一声轻叹便自薄唇间溢出。 习惯了将一切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如今这般心境着实令温羡生出了几分自嘲之意。 然而心思乱了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颜姝几人回了府,府上早闻说了街上发生的事情,颜老夫人不担心三个孙子如何,只将孙女几个招到跟前,询问打量见她们没有伤到,才稍稍安心,吩咐人煮了安神茶让她们饮下后,才派了人送她们回各自的院子歇息。 芙蕖院里,颜姝送走了自家娘亲,躺在床榻上,安神茶的效用半点儿也没有发挥出来。灯照青壁,映照出辗转反侧的身影,直到夜半平息。 因着夜里睡得晚,次日清晨颜姝起身的时候,翠微和翠喜已经将屋子外间收拾妥当了。因见她拥着被子坐在榻上,翠微轻轻笑了一声,转身将昨日被遗忘了锦盒拿了进来,道:“姑娘,这步摇是收起来,还是……” “玉步摇本是女儿家用的物什,那温大人嫌弃才给了你们三哥,却被他拿来送给了四妹妹,可不就是借花献佛么?” 颜二公子的话犹言在耳,颜姝看了一眼被翠微捧在手上的锦盒,想到昨晚辗转反侧的缘由,便别开了脸,轻声道:“暂且收起来罢。” 闻言,翠微露出了点儿失望来,这么好看的步摇要被压箱底闲置,有些可惜了。 颜姝换了衣衫起身,梳洗后先去松鹤堂给颜老夫人请了安,之后才往东跨院去。 东跨院里丫鬟进进出出,颜姝一进门就见一个嬷嬷在指挥着人收拾东西,认出那是苏氏身边陈嬷嬷,她微微蹙了一下眉尖,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来。 她记得这院子在前日就收拾妥当了,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整理箱笼了? “姑娘来了?小心些,别被磕碰着了。”陈嬷嬷笑眯眯地迎了出来,给颜姝打千施了一礼,才继续道,“夫人在那边校场上,刚刚还念叨着过会儿就去瞧您,没料到姑娘这就来了。” 听说苏氏在校场上,颜姝不由牵唇笑了。 她家阿娘虽然是回了信陵、身居内宅,但这每日晨起练功的习惯还是没改。 脚下的步子移了方向,颜姝转身往东边走去。 东跨院的校场是当初颜桁特意写信回信陵拜托主持中馈的长嫂让人收拾出来的,场地虽然不大,但足够施展拳脚。 校场的两边摆着整整齐齐的两立兵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兵器,校场中央的空地上,身着一袭绛红色衣裳的苏氏正手持长.枪挥舞,动作流畅,颇有几分游龙之势。 颜姝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苏氏收了长.枪,站在那儿用袖子擦汗时才开口唤了一声。 苏氏扭头就看见自家俏生生的闺女儿,布着薄汗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随手将长.枪扔进兵器架,便走了过来。 苏氏不似一般的妇人,因着自幼习武,又在边城待了十多年,跟着颜桁也上过沙场,性子就十分的爽朗,走起路来也是脚下生风。 “大早上的露气湿重,怎么就到处跑了?”因见颜姝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苏氏便有些心疼,“昨儿个被吓坏了吧?放心,你爹会收拾那个不长眼的臭小子。” 颜姝挽住苏氏的胳膊,“阿娘,我没事的。”顿了顿,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我方才过来,瞧见陈嬷嬷在领人收拾箱笼,阿娘之前不是说暂时不回平州去了,怎么……” 苏氏牵着颜姝回了屋,自己倒杯水喝了后,才笑着与她解释,“平州眼前是回不去了,只不过咱们也不在这里住了。” “不在这里住了?”颜姝倏尔睁大了水眸,“我们要搬出去吗?” 苏氏笑着点了点头,知道颜姝定是疑惑,便与她道,“你爹如今封了侯,今上亲赐了宅邸,咱们啊自然得搬过去的。” “那祖父与祖母呢?”大伯、二伯和四叔各自有家业,颜姝没问,只是想着自家三房本就常年不在信陵,如今乍一回来就搬了出去,岂不是要寒了老人家的心?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明亮澄澈,神色认真的模样教苏氏看了莞尔,“原是想接过去一起住,只不过老人家不愿意麻烦,左右宅子离得不远,平日里勤过来这边也方便。”说着又伸手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丝,苏氏有些慨叹,“一转眼娘的小阿姝也长大了。” 当初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娃娃一转眼间就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心思细腻,懂得为别人着想了。 她想起这么多年来在平州的日子,垂了眼眸,对女儿道,“阿姝,你会不会怪娘这些年没有好好陪你。” 苏氏是在陪同颜桁往平州赴任的路上怀了颜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女儿娇娇软软又有些不足之症,她本该悉心呵护,可当初却因为年轻未收性,照看女儿的时间甚至都没有常在军营的颜桁多。等到她稳住柳营的女兵,想要收心照顾女儿时,颜姝已经学会了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自己喝苦巴巴的药…… 她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只觉得女儿虽然娇弱,但是继承了她和颜桁的坚强,反生出欣慰,不觉就疏忽了,直到这一次分开久了,乍一见颜姝,苏氏才恍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心头缀满了歉疚。 颜姝轻轻抬眸看向苏氏,侧着脑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阿姝知道娘一直都很疼爱阿姝,怎么会怪阿娘呢。” 规训女兵本就困难重重,苏氏每次回到将军府都是夜半,可不管再累,都会去颜姝的屋子看看她,这些颜姝都知道。 或许她也曾生过埋怨的心思,但是她们总是一家人在一起,她也是爹娘的心头宝不是吗? 女儿体贴,苏氏心里熨帖,但还想趁着如今闲下来了,多弥补一些。 看着颜姝身上的衣衫,苏氏道,“改日娘领你去重新做几身新衣裳,还有这钗环也置换些新的。”苏氏不会女红,没法亲手为女儿裁剪衣衫,但银子管够。 因提到钗环,苏氏便想起昨日听说的玉步摇之事,问道:“听翠微说,昨日龙舟赛的彩头你三哥哥送你了?” 玉步摇又被提起,只这一次颜姝没有想别的,只细细地将步摇的来历与苏氏说了,末了又问她这步摇该作何处置。 苏氏颔首:“先收起来罢。” 那步摇毕竟不是云惠帝直接赐给颜家人的,中间经了温羡的手,女儿若是戴出去怕是不合宜。 颜姝点点头应下,陪着苏氏一同用过了早饭才回芙蕖院去。 武安侯府的宅邸定在与颜府隔一条街的筇华街上,因着是云惠帝御赐,宅址择定后就立即动了工,未及一月便修建好了。颜桁得了颜老爷子示意,请示了云惠帝后,着人择了六月初六乔迁。 六月初五夜,温羡坐在竹里馆,因听到隐隐传来的动静,便召了府里的管家岑伯来问。 岑伯见自家主子皱着眉,便道:“隔壁闲置的旧宅子翻了新修竣,听说明天就有人搬过来,这会儿怕是连夜在收拾?” 端午后,温羡便被云惠帝指派出了信陵,今日不过才回府,一时不知自己要多个新邻居。 “可知是朝中何人?”筇华街上住的都是朝中官勋,这般时候搬过来的,温羡想起了一人,问岑伯,“是武安侯?” 岑伯点头,又听到隔壁的动静,便请示道,“大人这些日子劳苦,莫若我去隔壁说一声?” 温羡摆了摆手,“不必了。” 屋外风吹竹动,“沙沙”的声响将那动静掩去几分,温羡抬头看向窗台上的斑驳竹影,半晌开口还留在书房里的岑伯,“武安侯,可有送帖子过来?” 岑伯怔了一下,愣愣地道:“前几日送了来。” 自家大人曾在平州救过武安侯颜桁,那请帖还是颜家四爷亲自送上门来的,也因为这个缘故,岑伯没好当着颜四爷的面退了帖子,这会儿见问,便试探着开口问,“大人明日要去?” 听见温羡淡淡地“嗯”了一声,岑伯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那我现在立刻去准备随礼。”顿了顿,又问温羡随礼的礼制,毕竟以前各府设宴送了帖子来都是被拒之于门外的,岑伯没有准备随礼的经验,也揣摩不透自家大人对武安侯府的态度,只好谨小慎微地细细问了。 温羡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叩了两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样物件的名字后交给岑伯,“按这个准备。” 岑伯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瞄一眼就张大了嘴巴。 绿釉狻猊香炉、银白点珠流霞花盏、和田碧玉画壁琉璃杯盏一套……虽不过六七样,但各个都是稀品。 岑伯为自家大人的手笔惊到,但也不多问,捧了礼单就下去准备了。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没有十分灼人的骄阳,徐徐吹过的夏风也掺了两分凉意。 武安侯府开府的日子,前来恭贺的宾客不少,熙熙攘攘为往日颇有几分冷清的筇华街平添几分热闹的烟火气。 温羡持帖到时,酒席已开,他随着侯府的小厮走到花厅,未曾多看席间其他一脸意外的宾客,径直走到颜桁跟前,奉上贺礼,道:“晚辈来迟了。” 送往温羡府上的请帖是颜桁亲自捉笔写的,只他后来听颜四爷细说了温羡的脾性,知他从不抽身这些应酬,便当他今日不会出现,因此这会儿见了人,倒有些意外之喜,“不迟不迟,正好。” 说着他忽又皱了皱眉,“倒是没听到车马动静。” 温羡和煦一笑,“晚辈就住在隔壁。” “……”颜桁愣住了。 席上有人听见,这会儿便开口笑道:“怪不得温大人今日会出现,这以后就是邻里呀。” 隔壁的宅邸大门常闭,颜桁之前未曾注意,这会儿听了这一句便咧嘴笑了,客气道:“看来是缘分啊,以后多来府上坐坐。” 温羡淡淡一笑,应下。 酒过三巡,忽有小厮从花厅外慌里慌张地跑到颜桁身旁回禀,言道定国公温恢携礼登门了。 颜桁的一张笑脸顿时绷住了,他记得可没给什么劳什子定国公府送过请帖,温恢这厮怎么会不请自来? 若顺从心意,颜桁很想闭门拒客,然而此时不行,人多口杂,他再大喇喇也知道不能授人以柄,更何况温恢官大一品压死人? 颜桁起身出去迎客,走到花厅门口忽然顿住脚步,他回头看向依旧坐在席上的温羡,见他神色淡淡的,摇了摇头才往外去。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温恢客客气气地送礼上门,颜桁心里纵使对他没好感,这会儿也只能扯出假笑应付,将人引至花厅,厅内的人大多起身与温恢寒暄,唯有那一袭苍青色的身影如苍山翠竹凛凛独坐,自顾自地斟酒独饮,却是半分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温恢。 二人的恩怨纠葛,席间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会儿也都消了音,一场欢欢喜喜的乔迁宴的气氛瞬时就变了。 颜桁勉强笑着斡旋,心里却窝了火气。 信陵城里人心忒复杂了些,真不如平州百姓爽快。 温恢被引到正席上座,不偏不倚与温羡隔桌相望。温羡垂目饮酒,虽未看对面人一眼,但也知道温恢此刻只怕该后悔过来了,嘴角缓缓勾出一抹讥讽的笑。 一场饮宴接下来便在极其诡异的氛围中结束,颜桁歇了留客的心思,着三个侄儿送客,自己则看着那端坐不动的温恢和温羡二人,额角青筋直跳。 温羡瞥见颜桁隐怒的模样,缓缓地起身,迈步走到颜桁跟前,“今日给您添了麻烦,改日晚辈定当登门赔罪。” “麻烦”本体听到这一句,脸瞬间就黑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便见颜桁拍了拍温羡的肩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温羡没关系,岂不是指责是自己的错? 温恢刷地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武安侯,我告辞了。” “慢走。”颜桁立即回道。 “……” 温恢今日登门原还存着拉拢颜桁的心思,如今见着颜桁的态度以及温羡,他是彻底歇了心思,冷哼了一声,便挥袖离去。 颜桁并不亲自送人,只站在原地暗啐了一口,啐完他又用略带怜悯的目光看向温羡,道:“学谁都别学你老子。” 人狠心毒还没眼力劲儿。 说完,颜桁忽然忆起颜四爷提过,温羡最忌讳别人拿他和温恢的父子关系说事,一时有些觉得对不住人了。 然而温羡却淡淡地开口道:“我没有这样的父亲,自然不会学。” 颜桁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不多时,温羡辞了颜桁回府,出了颜家大门,才走几步就看见定国公府的车马停在自家大门前,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28.chapter 028 锦盖华车停在门前, 车角悬着的雁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六个青衣侍从守在马车边,神色肃穆,寻常人见了恐要怵上一怵。然而温羡瞧见了, 脚下的步子未作丝毫停顿, 径直绕过了马车。 “站住!” 一声厉喝从马车里传出,温恢掀开车帘看着那挺拔清隽的身影,目光里怒意腾腾。见温羡不理睬自己,温恢的声音愈发冷硬了起来,“温羡!” 温羡立在台阶上,缓缓地转过身,俊面微寒,一双凤目沉静如幽潭, 就这样平静地看向马车上气得脸都红了的男人,连嘲讽的笑也懒怠施舍。 “不知国公爷唤住温某, 有何指教?”他语气平静,声音微冷。 温恢的目光落在他清隽的面庞上,整个人突然就怔愣住了。 那眼尾微扬的凤目, 眉眼间流露的清冷, 都像极那个女人, 甚至连他的眼角也有一颗与她一样的泪痣。 温恢的气势不自觉地弱了一两分,却还是绷着脸开口:“初十是你外祖寿辰。” “所以?”温羡嗤笑一声, “国公爷近来莫不是老来忘事, 宋家如何, 国公府如何,与我温某人有何干系?外祖?宋仁担得起吗?” 当年他母亲尸骨未寒,宋仁便亟不可耐地将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送进定国公府,甚至还由着那宋氏散布毁坏他母亲清誉的闲言碎语。 温羡手里没有证据证明宋仁与十年前的旧事有没有干系,但是对他也是敬而远之,更何况…… “宋仁因何被贬官,国公爷应该没有忘记,今日与我说这个,难道是想我再给宋仁备上一份大礼?”温羡挑眉,眼角的泪痣似能灼人。 温恢气结,“你真是忤逆不逊!” “国公爷要训忤逆人该回定国公府去。”见温恢跳脚,温羡反而笑了,淡淡地提醒他,“温某早不在温氏族谱上,国公爷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自己忘了?” 他站在那台阶上,背脊挺直,恍若寒山翠松,落在温恢的眼中,令他骤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清傲的少年也是如这般站在温氏宗祠里,冷眼看着自己提笔将他从族谱上除名,面上的神情也如现在一般,冷冷淡淡,仿佛什么都与他无关一样。 现下温恢有正妻在堂,又有几房小妾,膝下并不缺儿子,但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如今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也不如温羡出色。 温羡,也曾是他引以为豪的骄傲。 温恢搭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攥紧,抛开心头涌上的那点别样情绪,冷硬道,“你既执迷不悟,日后切莫后悔。” 他从不相信温羡能斗得过宋仁,恰如他谋划了几十年却还被宋仁钳制一样。 温羡转身迈上台阶,背对着温恢,道:“定国公的好意,温某不敢受,尚书府门前鄙陋,国公爷还是早些回去罢。” 温恢今日出现在这儿的用意,温羡无意去猜,对于曾经幼时的父子情义,早随着小宋氏的辞世而消磨殆尽。十年仇恨,温羡如今能平静地面对温恢,但并不代表他放下了。 不再回头,径自进了府,吩咐府上小厮关上了府门,温羡沉着脸一路往竹里馆去。 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里馆是整座尚书府里温羡最常呆的地方,因为比起别处,这里环境清幽,更容易让人平心静气下来。只是今日他才踏进竹里馆没多久就发现了一些不一样。 绕开书案,走到东边落地书架旁紧阖的一扇窗户前,伸手推开窗扉,入眼是一堵白墙,墙头爬满了绿莹莹的藤萝。微微抬头,还能越过看到一片杏花树的顶冠,只不过树上已经没有了雪白的杏花,只剩下一片郁郁葱葱的绿。 温羡盯着那抹绿意,注意力却放在了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上。 那是女子嬉戏玩闹的声音。 隔壁是武安侯府,这嬉闹的声音该是颜家的几个小姑娘。 他站在窗前好一会儿,没听到那轻细娇软的声音,低头哂笑着摇了摇头,自嘲也有一日会做出这样听墙根的事情来。 退后半步,手搭上窗扉,正准备关上窗,恰在这时隔墙传来软软糯糯的一声轻唤,让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墙之隔,颜姝头疼地看着被小颜娇糊了一个黑手印的画,秀气的眉头不由轻轻地蹙起,然而对上小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她只能轻叹一声。 小颜娇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毁了四姐姐的心血,耷拉着小脑袋,期期艾艾地道歉。 “没事的,娇娇。”轻声安抚了兀自自责的小颜娇一句,颜姝的视线移到那幅秋千图上,不过倏尔便舒展开了眉头,“娇娇,替我取一小碗水来可好?” 这样的小事本来可以交给翠微或翠喜去做,但颜姝不想小颜娇为毁了画自责,交给她一桩小事去做,也能让小姑娘转移一下注意力。 小颜娇不知道自家四姐姐为什么突然要水,但还是乖乖地提着小裙子跑回屋子取了一杯水过来,“四姐姐,水来了。” 颜姝倒了一点儿到一只干净的画碟里,又换了一支干净的羊毫,沾了点水,先把那小手的墨迹晕染开,接着又沾了墨去补,不过寥寥数笔,原本的毁画之“手”便被改成了一只憨态可掬胖猫儿,颜姝又添了几笔,一只猫儿蹲在秋千上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想去抓停在鼻尖的蝶儿的情状便跃然于画纸纸上。 本来只是灵感偶发,尝试着补救,未料到效果不错,颜姝满意地笑了,侧过头问趴在桌案边眼睛一眨不眨的小颜娇,“娇娇喜欢吗?” “好可爱呀,像黑球儿。”小颜娇喜欢猫儿,自己也养了一只黑色小奶猫,取了名字就叫黑球儿。 她伸出手想要去摸画上的猫儿,才要碰到就立即缩了回去。 手上沾的墨迹还没来得及洗掉,她怕又弄脏了画。 颜姝接过翠微捧过来的打湿了的手巾,拉过小颜娇的手,细心地替她擦干净小手,之后自己也擦了一回,才轻声细语地与她道:“等画干了,娇娇拿回去,跟黑球儿比一比?” 妹妹的小奶猫,她只瞧过一回,隐约觉得自己画的没差。 小颜娇欢喜得直拍小手,颜姝也勾了嘴角,眉梢染笑。 那轻细的笑声在风里吹散,却被竹里馆内的温羡敏锐地捕捉住,他素来清冷的眉眼不经意间柔和了些许,眼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合上窗扉,温羡转身走回到书案前坐下,看到那上面看了一半的有关定国公和现太史编修的公文,也没了先前的烦躁。 万俟燮摇着扇子晃悠过来的时候,一见到温羡就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喟叹,他煞有介事地在温羡跟前来回走了两次,才以扇子抵住自己的下巴,看着他道:“时慕,你今天心情很好?” “不算太差。” “嗯?不对啊……”他明明听说定国公那厮方才在尚书府门前堵了温羡,怎么他这会儿不像以前每次见过定国公后一样阴沉了? 温羡将手里看完的公文放到一旁,搁下羊毫,抬头,“你这表情好似很失望?” 万俟燮干笑了两声,连忙跳过这个话题,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枚香囊,放到温羡跟前,“这里面的东西我验过了,不是坏东西。” 温羡瞥一眼那香囊,是他上次趁颜姝醉酒时取走的那一枚,皱了皱眉,抬眼问他,“她的病蹊跷,你上次去诊脉有发现什么吗?” “蹊跷?”万俟燮当初只以为是风寒,诊治时虽然觉得小姑娘身子太过羸弱,却并没有多加上心,这会儿听温羡提起,倒奇了,“我都没发现,你怎么知道的?” “……”温羡哑然。 万俟燮没在这上面刨根问底,只把香囊又收了回去,“香囊还是先放我这儿,等我寻了机会去瞧一瞧那小姑娘之后再作断定。”行医用药,是好是坏,从来都不是一定的。有时候,好东西也有可能是最致命的。 温羡颔首,却眯眼觑着他,“你打算怎么去瞧?” 万俟燮“哗”地一下打开折扇,晃了晃,嬉笑道:“这不该问我呀?”桃花眼眨眨,他凑到温羡跟前,“那是你家的小姑娘,你若是着急担心,自然会安排,若是不着急嘛——我院里的女儿红还在等着呢。” 温羡随手抄了一本公文将万俟燮的脸拍开,抿着唇,半晌才开口道:“过几日,我来安排。” 万俟燮看穿一般笑了一声,带着些揶揄的意味。 “到时候,你听我的。”温羡一边展开一本新的公文,一边头也不抬地添了一句。 万俟燮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一瞬,莫名有种要被坑的感觉…… 29.chapter 029 万俟燮手里拿着展开的一幅画像, 微微张大了嘴巴, 半晌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常信,呆呆地问他,“你再说一遍, 你主子让你送这画像来做什么?” 常信斟酌了一下, 方道:“大人请您按画上人装扮,往武安侯府去为颜四姑娘诊脉。” 粗暴地将手里的画像攥作一团扔到常信的怀里,万俟燮有些跳脚地低骂道:“看病就看病,整那么多幺蛾子干什么,我看他就是想整我,这尚书府呆不得了呆不得了。” 他声音不算大,常信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十分冷静地对他道:“大人已经备好了马车, 如果万俟先生要走,会有人送您回百草谷。” “百草谷”三个字一出, 万俟燮立即就默了。 当初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跑出来,回去?除非他疯了。 万俟燮和温羡相识多年,深知他的手段, 明白他这个“送”是绝对不会给自己任何反抗机会的。 他“啧”了一声, 伸手抓回了那幅画像, 径直去寻温羡。 “解释一下呗,好端端地看病, 凭什么要我易容成个女子?”他微微眯着桃花眼, 轻哼道, “难不成害怕我生得太俊美,回头那小姑娘看上了我,嗯?” 他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么个理由可以说得通,“要我说,你真害怕,就别再这里端着,直接到那武安侯跟前提亲不就好了,犯得着还防我么?” 然而,闻言,温羡只淡淡地抬眸扫了一眼他,道,“你想太多了。”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万俟燮的跟前,温羡取过他手里的画像打开,上面是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柳眉桃花眼,眉心有颗小痣,红唇紧抿,一脸严肃,“医人治病,你去无妨,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证。” 万俟燮挑眉,“时慕,从武安侯的柳营,到如今的四姑娘,你到底在查什么?” 他发现自从那次在白水镇这家伙遇上那颜家的四姑娘以后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从前一个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人,竟然三番五次地插手颜家的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就算是喜欢人家小姑娘,直接出手将人娶回家来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兜兜转转。 温羡明白万俟燮的意思,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万俟,你答应过,听我的。” 万俟燮轻嗤一声,“得,就知道你那几坛女儿红不是好喝的。” 易容于万俟燮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他转进温羡书房的屏风后,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便出声道:“好了。” 温羡抬眼望去,见屏风后人影轻动,紧接着就转出来一个桃花眼眼波流转的明媚“女子”,才喝进嘴里的茶险些喷了出来。 万俟燮看着温羡的表情,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想笑就笑吧。” 男子与女子的身形差了太多,因此这会儿万俟燮易了容,顶着张明媚妍丽的脸,配上那高大的身材,瞧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 温羡看着这样的万俟燮突然有些犹豫了,若一切如他所料,凭着那人的谨慎,极有可能察觉出不对来,到时候打草惊蛇,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然而易完容的万俟燮却有点儿满意现在这张脸,挑眉笑道:“身形这个你不用担心,待会儿施些障眼法也就是了,你还是跟我说说到底要我查什么,试探谁吧。” 等到温羡将始末说了一回,万俟燮拍了拍心口,“交给我罢。”说着又眨了眨桃花眼,促狭一笑,“对了,差点儿忘了问你,这姑娘谁啊?” 温羡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闻言似是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犹豫道:“这画像不是你当初交给常信,托他寻人的?” 他托常信寻人? 万俟燮伸手摸了摸脸,方才似乎的确觉得有些眼熟? 他皱眉寻思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以后,才挥了挥手道,“小爷红粉知己那么多,记不得了,算了,还是先办正事要紧。”办完了事,好洗了这张脸,他突然莫名觉得顶着这张脸有些别扭了。 温羡摇了摇头,只叮嘱了万俟燮几句,才送他出门。 武安侯府里,苏氏才练完枪,正喝着茶,就见陈嬷嬷打外面进来,便放下了杯子,问她,“不是才让你去厨房看一眼姑娘的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嬷嬷回禀道:“门上有人传话,说是来个年轻的女子,要拜见夫人。” 苏氏侧头,“可知是谁?” 她随颜桁常在平州,寻常接触到的都是边城人,柳营女兵里也少有年轻女子,这会儿怎么会有个年轻女子来寻她? 陈嬷嬷皱眉回想了一下,才道:“那女子好似自称萧萝。” 萧萝…… 苏氏的眼睛瞬间亮了,嚯地站起身来,吩咐陈嬷嬷,“快把人请进来!” 女儿体弱,苏氏在平州时虽疏于亲自照料,但也派人四处打听传闻中的妙手娘子萧纤依,想请她替女儿诊治一番,只可惜一直都没有找到萧纤依的下落。 这萧萝,若是她没有记错,萧纤依的女儿该就是这个名字。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苏氏抬头望过去就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莲步轻移走了进来。 “见过武安侯夫人。”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喑哑,面上的神色亦是淡淡。 苏氏打量了她一眼,试探地问她,“姑娘是……” 女子自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苏氏手里,才缓缓启唇道:“小女子名唤萧萝,萧纤依是我娘。”见苏氏面露喜色,她又继续道,“夫人先前曾派人给我娘去信求医,只是她实在抽不开身,才命小女先来。” 苏氏看完信,才问她:“姑娘会医?” 因见她点头,便立即领了她往颜姝现在住的云落居去。 近来几日,暑气愈发盛了几分,颜姝连着几天夜不成寐,神色有些憔悴,只顾歪在屋内的软榻上养神。因见苏氏领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过来,她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向苏氏。 苏氏笑着解释了一回,才转头看向萧萝,“萧姑娘,可是现在诊脉?” 萧萝点了点头,自挂在腰间的药囊里取出脉枕放到软榻旁的小案上,等颜姝的手搭了上去,她又取了一块洁白的绢帕出来盖住那莹白的皓腕,之后才伸了两指搭了上去。 过了片刻,她才收回手,问颜姝,“不知姑娘平时可有服药?所用的方子不知可否让在,我看一眼?” 颜姝下意识地准备吩咐翠微去取,抬头才发现翠微并不在屋里,便吩咐一旁的翠喜去寻了药方出来。 萧萝捏着那药方看了半晌,柳眉渐渐地皱了起来,唇也越抿越紧。 苏氏瞧了,心一提,“这药方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萧萝摇了摇头。 这颜四姑娘脉象虚浮,隐隐有中毒的迹象,可观这药方无错,问题又是出在哪儿? 正在她皱眉细思时,翠微端了刚刚熬好的药回来,一进门,瞧见坐在软榻前的女子,她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连带着手里端着的药也泼出来了几滴。 翠微自觉失态,连忙敛了心神进屋,目露疑惑地看向自家主子。 萧萝瞥见她手里端着的药碗,起身走了过去,伸手端过药碗,凑到鼻端嗅了嗅,又放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下,眉头才稍稍展开。 “这药与药方对不上。”萧萝冷静地道。 “不会的,奴婢是按着药方抓的药,怎会出错?”翠微急忙辩解。 萧萝笑了一下,“药材不差,只是剂量出了些许偏差,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她顿住了话头,转而道,“适才我才进屋,便闻到屋里有一阵淡淡的香气掩在药味儿中,不知颜姑娘平时可有用什么熏香?” 颜姝摇了摇头,转而似是想起什么,指了指放在软榻引枕旁的香囊,“偶尔会佩戴香囊。” “不知可否让我看一下?”萧萝的心里有谱,但俗话说,做戏做全套,可不能露出马脚来。 颜姝疑惑地将香囊递了过去,因见一旁的翠微脸色有些发白,便对萧萝道:“这香囊我用了并没有不对的地方啊。”翠微是与她一处长大的,自然不会在她的随身之物上动手脚。 然而萧萝接过香囊仔细地查看后却变了脸色,对苏氏与颜姝道,“刚刚我给姑娘诊脉,发现姑娘脉象虚浮,有些中毒的迹象,然,那迹象不明显,本来我也不敢确诊,只现在能了。” 香囊没有问题,少了些许剂量的药也没问题,可这两样碰到了一起,日久天长便能伤人于无形,让人慢慢地中毒,不是一下子毒发毙命,而是慢慢地消瘦、最后落个衰弱而死的结局,寻常大夫还查不出来任何不对。 萧萝的话一出口,苏氏和颜姝都震惊了,翠微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白着脸道:“此事与奴婢无关啊夫人,姑娘。” 药是她亲自熬制,香囊也是她亲手缝制,她有嘴也说不清。 苏氏气得手发抖,指着翠微道,“一件一桩都是你经手,你还说冤枉?没料到十多年,我竟然将你这样一个白眼狼放在了我女儿的身边!” 坐在榻上的颜姝也被萧萝的话震住,只是比起苏氏,她显得淡然了许多,她看向跪在地上的翠微,眼里是不敢置信。 五岁起,翠微就到了她身边伺候,两个人名为主仆,实际上亲如姐妹。一直以来,翠微对她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她不太相信翠微会做出那样的事。 “翠微。”她轻轻地开口,还没来得及说别的,此刻处于盛怒之下的苏氏便已经扬声让在院子里伺候的王婆子进来将翠微拉下去关进柴房。 审问翠微不急,当务之急是她女儿的身子。 苏氏握住萧萝的手,素来被誉为巾帼女英雄的她此刻红了眼眶,急切地问道,“萧姑娘,请你救救我女儿。” 萧萝僵着脸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开口道:“这毒我诊得出来,可解毒我却不在行。”她顿了顿,才又道,“不知夫人可否听说万俟一族?” 苏氏还真不知道,只颜姝点了点头,说了当初在白水镇得万俟燮医治的事。 萧萝勾了勾唇,“正是那位万俟燮先生,这毒须得他来解。” 苏氏问:“萧姑娘可知该往何处去寻那万俟先生?” 萧萝摇了摇头,收起自己的药囊,道:“我会先开一剂方子与姑娘调养身子,只是若想彻底清除毒素,还得尽快寻到那万俟燮。” 写好了药方,萧萝辞了苏氏的留客之意,抬步便往外走,只走了几步,才又说要去柴房看那翠微一眼,只提看看能不能从她身上找到点其他线索。 苏氏此刻全心在女儿身上,没有管她,萧萝便一路去了柴房。 翠微背靠柴草垛坐着,见到萧萝进来,眼里迸出恨意来,咬着牙道,“萧萝,你为什么要来坏我好事?” 萧萝挑了挑眉,“我坏你好事?” …… 出了武安侯府,萧萝一路走进对着武安侯府的深巷,宽袖遮面,片刻那易容的药物化去,露出了万俟燮俊秀的脸庞。 褪去那一身萧萝的伪装,万俟燮吐了一口气才绕路折回了温府。 闻说颜姝中毒一事,温羡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问他,“那丫头与萧萝相识?” 万俟燮点了点头,从那叫翠微的丫头一进门的反应他就看出了不对,跟去柴房本想再套些话,可惜…… “时慕,恰如你之前猜想,颜四姑娘身边的那丫头的确有问题,她也的确认识这萧萝,可二人似乎有些过节,更多的我也没问出来。”万俟燮手摸下巴,觉得有些想不通,“看起来那丫头跟在颜四姑娘身边时日不短,颜四姑娘又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这丫头做什么要大费周章地下毒害人?如果让颜四姑娘病逝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这里面怕不是另有文章?” 温羡的眼底划过一抹暗色,是不是另有文章,也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 30.chapter 030 薄暮时分, 在兵部挂职的颜桁一回府就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 得知女儿体弱竟是被人下毒所致,先是一惊,随即心里就升腾起了冲天怒火。 女儿生下来时就小小的一团, 像只小奶猫儿一样, 平州城的大夫说女儿先天不足,他就着人悉心照料,眼瞧着也有了起色,之后女儿后来渐渐长大,身子骨反而愈发弱了,每逢秋春都离不开汤药。从前他未曾深思,如今得知女儿身边的翠微可疑,他心里且惊且怒且愧。 派人将关押在柴房里的翠微提了出来, 颜桁就着一身官服端坐在厅堂,端肃着脸, 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翠微,冷声问道:“阿姝究竟有哪里对你不住,你竟然对朝夕相处的主子都下得去手?” 此时的翠微发丝凌乱, 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尘土, 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她跪在那儿, 听着颜桁的呵问,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 她嘴硬不开口, 颜桁自然有手段撬她开口, 当即让人将她拖下去杖刑。 颜桁一回来就大动肝火地审问翠微,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云落居。彼时才喝了药的颜姝立即就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前面厅堂去。 翠喜拦住她,“翠微她作出那样的事情来,姑娘何苦为了她折腾自己呢?” 起初香囊和少了剂量的药汤相克一事被揭了出来,翠喜和颜姝一样都不相信那是出自翠微手笔。毕竟和翠微相处的这几个月以来,翠喜能看出她对颜姝的照顾,觉得她不至于对自己伺候了八年的主子下这样的阴招。 然而随即苏氏身边的陈嬷嬷却从翠微的房间里搜出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放着一本医书、一瓶毒.药和几封信。 信是别人写给翠微的,没有署名,信上的内容也就寥寥几个字,但就是那寥寥几个字彻底寒了颜姝的心,也让翠喜对翠微的好感消失殆尽。 药入食,早动手。 有人一直在催翠微行动。 颜姝看着忿忿不平的翠喜,扯了扯唇,“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罢了。” 八年来朝夕相处,她自觉翠微对自己的体贴与照顾不假,可如今所谓的证据被搜了出来,她只想听听翠微是如何说的,也想知道这一切如果真是翠微做的,那她的目的究竟何在? 翠喜闻此言,想继续阻拦,但又不知从何劝起,最终也只能让了路,扶着颜姝往前面厅堂去。 厅堂在前院,主仆俩甫一踏进前院,就看见趴在前院虎凳上的翠微被打得奄奄一息,下.身的裙子上沾满了嫣红的血迹,颇有些触目惊心。 “住手。” 喊停了杖刑,颜姝移步走了过去,看着额发全部打湿、脸色刷白的翠微,她目露不忍。 翠微几乎将下唇咬烂,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杏色的绣梅花的裙摆,她缓缓地抬起头,迎上颜姝的目光,扯出一丝微弱的笑容,“姑娘,别看。” 她一身狼狈,那后面的情状不用看都可怖,姑娘怎么能看呢? “姑娘,是翠微对不住您。” 她可以对着苏氏和颜桁辩驳,但面对颜姝,此时的翠微说不出违心的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颜姝轻轻地问道,见翠微别开了目光,她又问道,“如果你真的想伤害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为何偏偏选择这一样?” 不说她们朝夕相处,她不对翠微设防,那个包裹里还有一瓶毒.药不是吗? 既然有那么多干脆利落地方式,为什么她偏要选择这一种最浪费时间的,偏偏还将那么明显的证据随意放在屋子里? 翠微笑了两声,牵动身上的伤口,她道,“因为这样最不容易让人发觉不是吗,如果不是萧萝,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的。”顿了顿,又道,“姑娘,我知道您心软,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背,叛,了,你。” 后面几个字她一字一顿地说,说完便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解脱。 笑着笑着她忽然抬起了头,越过颜姝纤弱的身子,看向从厅堂里走出来的颜桁,眼里迸出恨意来,幽幽地道,“姑娘问我为什么,我也想问老爷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不辨是非,任由部下灭我族人?” 颜桁一怔,“你,你是羌平人?”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颜桁手上沾了不少血,但最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十年前领军击退南蛮时,手下一副将中了南蛮子的算计,误害了雁归山下的羌平一族,导致血染雁归山。 翠微咬着牙:“是。” “你既为报仇而来,该寻的是我与手下部将。”颜桁虽生愧意,但怒气不减。 翠微却不再开口,颜桁此时知她是羌平一族的幸存者,纵使意难平,却难以下令再要翠微小命,可她险些就害了他的掌上明珠,他又怎能轻易饶恕? 此时,颜姝走到颜桁的身旁,抬头道:“爹,放她走吧。” 见颜桁震惊,她缓缓开口道,“我与她有八年的主仆情谊,她虽下了毒,其实并没有要我的命,如今,她也得了惩戒,就放了她去罢。” 颜桁犹疑半晌,才吩咐人将翠微打了出去。 他不会放过暗害女儿的人,但不想女儿知道得太多。 “阿姝,是爹不好。”羌平一族被灭罪魁祸首是南蛮,然而他与部将也逃不脱干系,如今白白连累女儿被伤,颜桁颇有些自责。 颜姝摇了摇头,只道,“爹,派人跟着翠微。” 颜桁愣了一下,“为何?” “我怕翠微有危险。”不知为何,颜姝总觉得今日翠微看似坦诚,其实还有隐瞒,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那封信的来由。 在颜姝看来,翠微在她的药和香囊里动手脚,的确令她寒心。但是,若说翠微可恶,那么站在翠微身后的人其实更可怖不是吗? 颜桁看了一眼女儿,半晌才道:“这事儿交给为父,你且安心调养身子。” …… 伤痕累累的翠微被扔出侯府后,扶着侯府的墙折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艰难地走到侯府后院的院墙外,方朝着云落居的方向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姑娘,对不起。”她有她的不得已,如今虽恨萧萝坏了她的计划,但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起身,缓缓地往小巷的另一端走,走着走着,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道黑影接住了翠微,打横抱起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永安侯府的方向,脚下轻点,迅速离开。 自打翠微离开以后,颜姝便大病了一场,信陵城里的大夫过府瞧了以后,只说她是郁结在心,开了药方调理。 可几服药吃了下去,颜姝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苏氏和颜桁都急了。 先前的药和香囊都被销毁了,翠微也不见了,怎么好端端的女儿还是病了? 苏氏忧心翠微还有所隐瞒,便想起了那一日来为颜姝诊治的萧萝,当即就让陈嬷嬷去客栈寻人。 当时那萧萝离开时,曾说她会暂时留在信陵,若有需要,可以派人去知会一声。 万俟燮本在尚书府的客房里酣眠,突然就被常信拎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得知又要伪装去隔壁的武安侯府,整个人都蔫了。 他不是有说让他们去寻自己吗,怎么还是来找“萧萝”?妙手娘子萧纤依的女儿难道比他这个万俟先生还灵? 然而纵使他再不情愿,还是得乖乖地易容乔装随着陈嬷嬷去武安侯府为那个小姑娘治病。 看着床榻上病容憔悴的小姑娘,万俟燮心下一凛,诊了脉,知道这解毒一事是拖不得了。 然他有言在先,此时不好以“萧萝”的身份出手,只得婉转告知颜桁与苏氏自己的下落。 “小女曾听家母言及,那万俟先生虽好独来独往,却与信陵中一位姓温的大人相熟,侯爷和夫人或许可以去寻那温大人打听打听。” 温大人? 苏氏与颜桁对视一眼,想起隔壁正好住着一个姓温的大人。 只是不知道萧萝口中的温大人是隔壁的温羡,还是那位定国公府里的温恢了。 万俟燮收拾好药囊离开侯府,循着旧例绕路准备回温府,才走了两步,就皱起了眉。 他改了脚下的方向,往筇华街的另一头走去,一时顾不得先洗去面上的易容之物。 筇华街的尽头临着平湖,万俟燮在湖边住了脚,骤然回身,见身后的长街空空荡荡的,他挑了挑眉,道,“跟了一路,出来吧。” 他的话音才落,就听到不远处的一棵粗壮柳树后传来一声轻笑,“阁下机敏,伪装时怎就忘了声音呢?” 那是清冷如山涧泉水的声音,落入万俟燮的耳中教他心弦一震。 他看向柳树的方向,见一个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后,顿时拿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 31.chapter 031 曾经有人说, 最尴尬的事莫过于你在背后说道别人被当事人听了去。然而, 万俟燮只想说,当你易容顶着别人的“脸”最后撞上了当事人时,你才会真正明白, 什么叫“尴尬”。 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 目光落在那不算陌生的桃花眼柳叶眉以及眉心痣上,万俟燮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被袖子遮住的脸露了出来。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一个从容淡定如天山雪莲,一个心虚慌张如平湖黄鱼,立在湖边,一时相对无语。 万俟燮暗暗在心中吐槽自己这回被坑得有点儿伤,面对真正的萧萝时却努力挤出一抹笑来, “萧姑娘,这事儿你得听我跟你解释。” 不论如何, 易容成人家,还被逮个正着,总得给个说法。 “别笑了。”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 萧萝眼神不悦地看向面前的人。 万俟燮立马收了笑, 也学着她端肃了语气, 道:“姑娘你别恼,我可没顶着你的脸干什么缺德的坏事儿。”他有心将伪装卸去, 转念一想, 若是教这萧萝知道了他的身份, 日后传将出去,他的名声还往哪儿搁,故此便只道,“你放心,只此一次,绝对不会有下一回了。” 萧萝柳眉轻挑,想起自己往武安侯府来的缘由,冷笑了一声,“就这一回?”见万俟燮眼神飘忽不定,她上前一步,出手动作极快地往他脸上抓去,没有意料中的假面,她目光一冷,“你究竟是何人?” 万俟燮险险地避开了萧萝,退到平湖岸边,一手拍心口,一手摸脸,唏嘘道,“你这姑娘出手怎么这么狠,小爷的脸险些都要被你抓花了。” 眼见萧萝柳眉皱起,万俟燮深觉不能与这姑娘继续纠缠下去,眼珠子一转,他指着萧萝身后的方向,大喊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萧萝不防,下意识地回头,只看见长街空空荡荡,等她意识到自己上了那人的当时,就听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落水的响声。她迅速地回过身,只看到原本平静无波的平湖里溅起了一片水花,之后便只有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去,而万俟燮也早没了踪迹。 站在方才万俟燮站过的地方,萧萝低头看向清澈的湖水,半晌突然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不是冷笑,而是愉悦的笑。 这种脱身的方式,还真是像极了那家伙。 万俟燮浑身湿漉漉地从尚书府的边门溜了进去,回到院子才换过衣裳,就听见屋外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说是他们家大人有请。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猜到定是武安侯夫妇求上了门,若不是为了那颜家小姑娘,温羡请他的方式应该是直接让常信来拎人吧?也不对,今儿一早他也是被拎出去的…… 万俟燮慢吞吞地走到前厅,果然看见了颜桁,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配合着演了一出,方应下随颜桁往武安侯府出诊。 他支使常信跑腿取了药箱,才看向坐在一旁淡定喝茶的温羡,笑嘻嘻地道:“那我走了啊。” 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与炫耀。 我一天能见你家小姑娘好几回,看看你就只能在这儿喝凉茶。 温羡淡淡地抬起眼帘瞥了一下他,之后却看向颜桁,道,“我送侯爷。”丝毫不理会万俟燮。 万俟燮易容成萧萝的时候,早已弄明白了颜姝的病因,因此到了武安侯府后,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诊了一下脉,等到准备着手治病时却犯了难。 那叫翠微下的毒并不稀罕,即便日子久了些,彻底消除麻烦些,可于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这难是难在施针上。 他是治病救人行大夫之责,可这颜四姑娘一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二是温羡那家伙的心上人,男女大防,他不得不谨而慎之。 见万俟燮手捏银针皱了眉,一旁的颜桁和苏氏觉得奇怪,转念也似想到了什么,知这万俟先生是在避讳,他们便想起了萧萝。 那萧姑娘既然精通医术,未若请了来,由万俟先生指导着下针也是一样。 苏氏当即又吩咐陈嬷嬷去再请萧萝,万俟燮想要阻拦,话却梗在喉头吐不出。 他在这儿,还往哪儿再去寻那“萧萝”去? 然而,陈嬷嬷却很快就领了人回来。 万俟燮看到那一袭蓝衣的萧萝,默默地扭过头去,掩面。 这下真是热包子流汤,露馅了。 萧萝淡淡地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的万俟燮,出其意料地没有说别的,只对苏氏与颜桁道:“侯爷与夫人是已经请到了万俟先生?” 苏氏点了点头,“万俟先生给了解毒的法子,只是还需要小姑娘帮帮忙。” 万俟燮轻咳了一声,接了苏氏的话,开口:“姑娘会行针?” 萧萝颔首,“先生在屏风外告知我如何做就行。” 因为有萧萝相助,针灸治疗进行得十分顺利,等到了时辰,萧萝取下银针后,万俟燮方又替颜姝摸了脉。 “如今在下只是暂时替四姑娘压制住了体内的毒素,若想彻底清除了去,还是要慢慢地调养。”此刻的万俟燮神情格外认真,他一边铺开信纸提笔,一边道,“在下先开一方,慢火细熬,煎用三服,隔三日,在下会再来请脉。” 颜桁和苏氏接过万俟燮递过来的药方,细细地看了,提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下些许。 万俟燮收起自己的药箱,又叮嘱了一句,“久闷屋里,实则不利于养病,平日四姑娘该出去多走动走动。” 见纱帐倚在软枕的颜姝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方眯着桃花眼露出笑容,却在看到一旁俏脸冷凝的萧萝时,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别的,直接向颜桁与苏氏请辞。 这货真价实的萧萝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吧。 然而他的话音才落,萧萝就跟着一起请辞,只说有些医术上的事要与他请教。 当着颜桁与苏氏的面,万俟燮说不得拒绝的话,只能认命地和萧萝一起离开。 …… 直到月上柳梢,门上小厮才到竹里馆告知温羡,万俟先生回府了。 一整个下午无心于公事的温羡听说后,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公文,起身去寻万俟燮,甫一进摘星居就看到某人正急急忙忙地收拾着行李,不由皱起了眉。 “你,这是在做什么?” “跑路。”万俟燮将一个小木匣放在叠好的衣衫上,一边扎好包裹,一边道,“信陵呆不得了,我先出去躲躲,等那丫头走了,我就回来。” 之前温羡说他曾托常信寻萧萝时,他还没记起来是怎么回事。可今儿那萧萝拿出那样东西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的确托常信拿着一幅画像寻人,寻的是漠北贺家的女儿,那个与他有婚约的丫头。 画像是他老爹给的,他没细看过,托常信打听,只想着以后绕着她走,又岂料那贺家丫头就是传闻中妙手娘子萧纤依的女儿萧萝,还好巧不巧在他伪装成她的时候被抓到。 想到萧萝面无表情地说要与他成亲的话,万俟燮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他可是深深地记得,小时候萧萝曾把一只毒蝎塞进他裤子里,差点儿害得他失了宝贝的事。 成亲,太惊悚了。 吃不消,吃不消。 将包袱往身上一甩,万俟燮将一叠纸塞进温羡的手里,道“给四姑娘调养的方子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按着方子慢慢调养,四姑娘会没事的,我也会尽快赶回来喝你的喜酒。” 言罢,就匆匆地跑了出去,这一次正门边门都不走,干脆跳墙溜了。 过了三日,到了万俟燮说的请脉日子,颜桁和苏氏一早就在云落居里等着。 依着万俟燮的药方连续吃了三日的药,颜姝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精神也比以往好上许多,教颜桁和苏氏都稍稍安下心。 只是等到了约定了时辰,亦不见万俟燮登门,颜桁正准备派人往温府去问一声,就听见如今身为侯府管家的陈叔在门外道,“侯爷,温大人来了。” 颜桁立即起身迎了出去,留下的苏氏和颜姝却不知温羡忽然登门是为了何故。 云落居外,温羡长身玉立,站在一棵槐树的绿荫下,目光穿过半弧的月门,落在云落居正屋的方向,眸色深深。 见了颜桁,温羡隐去万俟燮与萧萝的纠葛,淡淡地将万俟突然离去的事情解释了一回,末了,道:“万俟离去时,托我将此方转交与侯爷。” “劳你辛苦跑一趟了。”颜桁没有追问万俟燮的去向,只接了方子,挽留温羡留下用饭,被婉言拒绝。 亲自送走了温羡,颜桁才拿着药方回到云落居,与苏氏解释了,扭头见女儿对着窗户的方向发呆,便笑道:“等过几日,阿姝身子好了些,爹领你去山上散散心。” 他的小阿姝闷在屋子里也有半月余,的确该出去走走了。 颜姝回过神,莞尔一笑,“那爹爹回头可别忘了。” 32.chapter 032 万俟燮留下的药方一共三种, 每一种都细细地注明了用法, 连忌口的东西也都一样一样列的清清楚楚。 每日里,翠喜仔细地煎好药,伺候着颜姝服了几日, 见她气色果然好了起来, 才缓缓地将一颗心放下。 七月初二这日一早,颜姝方起身洗漱好,便见颜妙和颜嫣相携进了门,一时有些喜出望外。 翠微之事,虽然苏氏命人压下,但颜妙和颜嫣还是在不经意之间听说了一些,心里唏嘘不已。不过这会儿见到气色明显好多了的颜姝,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翠微, 只说趁着今日天朗气清又凉快,特意来寻她一起去城外散心。 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半月有余的颜姝闻言眼睛亮了亮, 没有丝毫犹豫就应了下来。 在信陵城的西郊有一座枫林寺,因寺里成片的红枫得名。彼时才七月初,将将入秋, 枫林寺里的枫叶却已经红透, 连片连片的红枫恰如那绚烂的朝霞, 染红了半边天。 枫林深处,立着凉亭一座, 温羡着了一身白色锦衣自斟自饮, 半晌听到脚踩落叶的声响传来, 他抬头望向凉亭外,就见一人身披银甲阔步而来。 那人走进凉亭,径自在温羡对面坐定,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方才抹了一把嘴巴,道:“知道我今日回信陵你就躲到这里来,思量着我找不到你呢?” 男子脸似刀削,剑眉星目,爽朗地笑了一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为温羡满上。 温羡端起那杯酒,不急着喝,只把玩着酒杯,对于他的话置若罔闻,半晌才微微侧首看向他,问道:“不立战功不归朝,这次舍得回来了?” 当初贺庭章请命往北塞去,临行立下不破北戎誓不归的豪言壮志,这番突然却突然回了信陵…… 温羡将杯中酒饮尽,低头的一刹嘴角勾了一丝凉凉的笑意。 贺庭章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般开口,“谁教你将那宋仁从丞相的位子上赶下去的事迹都在北塞传开了呢,如今军中谁人提起你还不这样。”他比了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挑了挑眉,“过去宋仁身居相位,没少放纵手下克扣往边关的饷银粮草,如今他倒了,军中兄弟可都感激你呢。” “慎言。”温羡皱了皱眉,目光也微微冷了些。 在军中树立名声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温羡不想平白沾了一身腥。 贺庭章“呵”了一声,“读书人就是麻烦。”吐槽了一句,他又转了话题,问道,“听说,你与陛下新封的武安侯来往不少?” “你在北塞,对信陵的事知道得倒不少。”温羡看向贺庭章,见他面上依旧笑嘻嘻的,不由抿了抿唇,“不过我记得与你说过,我的事,你不必插手。” 贺庭章面上的笑僵住,“时慕,你我也算是打小一处玩大的,怎么就与我越来越生分了呢?” 他记得,小时候与温羡同窗读书、一起戏弄夫子的事,也记得一起在校场上摔跤打滚的日子,可是后来温羡渐渐地就与他生分疏远了。 若说前定国公夫人小宋氏之死让温羡性子转冷,他能理解温羡与那定国公的势同水火,就是不太明白为何自己也被一同疏远了。 贺庭章垂下眼帘,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异样,再抬头时,却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温羡移开目光看向凉亭外的枫红,淡淡地道:“不必了。” 贺庭章攥紧了手,笑容撑不住,半晌才干巴巴地道:“看你这模样约莫是心情不大好,我不与你计较。”顿了顿,站起身,“从前明了大师赐了我一枚护身符,这回我正好去寻他还还愿。” 温羡丝毫不加掩饰的冷淡之色,令贺庭章有稍许不安,理了理身上的银甲,他看了一眼温羡后方抬步离了凉亭。 贺庭章没有去寻什么明了大师,远离了凉亭后,他召来手下的一个小将,阴着一张脸交给他一张纸条,“去查清楚,动静小些。” 他看不透温羡的态度,但为了保险起见,有些事情还是该调查清楚。 见那小将收了纸条离去,贺庭章抬头看了一眼火红的枫叶,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许久才松开些。正当他准备离开枫林时,却被林子里传来的一阵欢快的笑声引得顿下步子,移了方向。 满园的红叶间,三个小姑娘像是欢快的蝶儿一般嬉闹着,银铃般的笑声犹如天籁,仿佛能将人心头的烦闷拂去。 贺庭章的目光落在那身穿月白色襦裙的小姑娘身上,看她柳眉弯弯,杏眼明亮,脸颊微红,他不由往一旁的枫树后挪了两步,将身形掩住。 自打进了枫林,颜妙一直拣着话本子里好玩的事儿来逗颜姝,逗得她笑得险些岔了气,才心满意足地道:“说得我口干舌燥,阿姝总算是笑了。” 本来见到颜姝的气色好了,颜妙和颜嫣都安了心,可是很快她们安下去的心又揪了起来,只因为她们发现阿姝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眉目之间总是带着淡淡的黯色。 不愿提起那背主无义的翠微,颜妙只能卯足了劲的逗颜姝开心。 颜姝也知颜妙的一番心意,便扭头吩咐不远不近跟着的翠喜去取水,末了才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二姐姐总看那些书,可小心二婶婶知晓了,又要罚你了。” “我可藏得严严实实呢,只要你们俩不说,我娘才不会发现呢。”颜妙扬了扬下巴,笑得狡黠,“阿姝,你是不知道的话本子的妙处呢……” 她打开话匣子,又要大话一番,颜嫣便立即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头,顺带着将颜姝拉到自己的身后,故意板着一张俏脸瞪自己的姐姐,“你别教坏了阿姝。” 颜妙撇了撇嘴,“又不是淫.词艳.曲有什么看不得的,真是……” 她突然呆住,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稍稍回神,就伸手指向颜嫣和颜姝身后的方向,“你们看!” 她的反应奇怪,颜姝和颜嫣不由扭过头去,恰好看到不远处一袭白衣如雪、身长如竹的温羡经过。 颜妙道:“没看错,那就是传闻中的温大人吧?” 颜嫣摇了摇头,她几次三番想一睹风采,可惜都没瞧见一回,只有颜姝看着那渐渐走远的人愣住了。 直到颜妙凑到她跟前喊她的名字时,她才愣愣地回神,“怎么了?” 颜妙眯着眼,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笑着打趣她:“阿姝,你刚刚好像一只小呆雁,看来温大人是真好看呐。” 颜嫣这回也站在了颜妙的那一边,笑着附和,“阿姝方才的确是看呆了呢。” 颜姝被打趣得微微红了耳尖,“惯会胡说八道。” 她没来由生出羞意,轻轻地跺了跺莲足,不顾那两个笑话自己的人,径自朝着枫林的另一边走去。 她本是被打趣得羞恼,自顾自走了一会儿,回过头却发现身后没了颜妙和颜嫣的人影,只当二人又联起手来故意吓唬自己,便微微扬了声,“你们别玩了,出来罢。” 试探着唤了两声,依旧没瞧见颜妙和颜嫣,颜姝才有些慌了。 她脚步匆匆地沿着方才走过的路往回走,才走了没几步便又听到了熟悉的笛声,离她非常近。 她侧了侧头,纤细的眉轻轻一蹙。 这是那位温大人的笛声,可方才他明明…… 心里生了疑惑,脚下的步子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没瞧见人影。如果不是笛声近了,她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她似是想到什么,抬起头,就看见了斜倚着枝桠横卧在枫树枝头的白色身影。 火红的枫叶,如雪的白衣,玉笛横吹,画面宛如一幅精致的泼墨画,那眉目清冷之人就是那泼墨画中的谪仙。 这样慵懒与清冷并存的温羡,是颜姝从未见过的,可他周身散发的淡淡的寂寥,却扣住了她的心弦。 这样的画面似乎在哪儿也曾见过,陌生又熟悉,和着那笛声让脚下似被钉住,即便是对上了那一双幽深如潭的凤眸, 温羡手里握着玉笛,居高临下地看着立在树下的呆呆的小姑娘,见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绣花襦裙,梳着灵巧的发髻,发间簪了一支羊脂白玉梅花钗,眼波如水,俏生生恍如迷失在人间的仙灵,他眼波微闪,却只勾唇道:“这一回,看来在下的曲子没有令颜姑娘失望。” “听了曲子就走,颜姑娘这是觉得在下这笛子吹得不好?” 同样夹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这一次多了三分揶揄。 仰着脖子看人忒累,颜姝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声音细若蚊吟,“大人莫见怪,小女子不是有意扰大人的雅兴。” 一次两次在他面前失态,颜姝绞着手里的帕子,有些不安。她这般总是冒冒失失地扰兴,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 温羡坐正了身子,低头看着那黑乎乎的发顶,抿了一下唇。 “想要我不见怪也容易。”他的声音突然低了近了,颜姝一回头就看着一张俊脸近在眼前。温羡站在离颜姝两步远的地方,微微弯下腰,打量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儿,牵唇道,“听了两回曲子,是好是坏,颜姑娘也该给在下一个说法不是?” 那微微勾起的尾音像是那猫儿的爪子一般,一下子挠在了颜姝的心上…… 33.chapter 033 他凤眼含笑, 浑然不见前番几次相见时的冷淡疏离, 颜姝猜不透他的心思,闻言只顾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绢帕。 温羡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双小巧莹白的柔荑上,嘴角的弧度慢慢地放大了些许。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视线移到小姑娘身后的似火枫林, 薄唇轻启,道:“想不想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 颜姝抬眼看向他,清澈的杏眸里露出一丝好奇与犹疑,半晌,她才咬了一下下唇,点了点头,轻声道:“从前我在古谱找过,好像并没有记载?” 这首曲子曾经多次在她的梦里萦绕, 残章的曲子每每都勾得她心头发涩,梦醒后也曾遍翻乐谱, 却从未寻到。后来遇上温羡,几次听他吹奏这首曲子,她心里震撼有之, 好奇也有之。 温羡摩挲着手里的玉笛, 目光落在远方, 他放低了声音,道:“念。”看向近在眼前的小姑娘, 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重复了一遍, “这首曲子叫《念》。” 曾经沧桑半生的痴念,是心心念念不可求,是一时错半生念半生悔。 他嘴角分明含笑,颜姝却莫名感到一阵哀伤,她茫然地看向温羡,不知他之所念为何。 她问,“这曲子是公子写的?” 温羡笑了笑,道:“是也不是。”见颜姝眉尖轻蹙,他定定地看向小姑娘,问她,“颜姑娘曾在别处听过?” 颜姝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提梦中曲调,只道:“没有,只是觉得曲子有些熟悉。” 此一句,教温羡摩挲玉笛的指尖顿住,他凤目眸光幽幽转深,落在她脸上,见她一脸懵懂,心里哑然失笑。 纵使她如自己一般,也不该知道这一曲的。 林间清风徐徐吹过,卷起二人的衣摆翩飞,一时间只余下风吹枝动的“飒飒”声和衣摆卷起的猎猎声。 颜姝有些局促不安地立着,生怕待会儿颜嫣和颜妙二人突然闯了过来,也担心教外人瞧了去,正准备启唇说什么,负手而立的温羡却突然开了口。 “这里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他特意引了小姑娘过来,其他人自然被支开,他想起之前翠微的事,问她,“为什么会放了那丫头离开?” 不料他会提及这个,颜姝的脸色变了变,红唇微抿,不答反问:“公子怎么会知道?” 翠微之事,就连颜嫣与颜妙知道的都是零星半点,她不明白温羡又何至于知道得那么多。 小姑娘警惕心高,温羡微微颔首,只道:“我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颜姝瞪大了眼睛,为他这个一本正经、理所当然实则有些耍赖的回答感到意外。 “须得知你放她离开,她亦未必会感激你。”温羡淡淡地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颜姝抬头,看向离得最近的一棵枫树,目光落在那火红的叶子上,她轻轻地抿了抿唇,方才道:“我一直相信翠微做这一切不是出自本心,放她走,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翠微说是为了替无辜被灭族的羌平一族报仇雪恨才会向她下毒,可颜姝却觉得她还有所隐瞒。她不知道翠微离开武安侯府后去了哪里,颜桁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查到半点音讯,翠微整个人就像是在人间消失了一样,这是令人不安的。 温羡看着她眉目间露出的担忧之色,知道她的不安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是因为那个叫翠微的丫头,不由抿紧了唇。 到底还是个心软的小姑娘。 温羡沉默不说话,颜姝恍觉自己说了太多,便止了话头,看向别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选择对她网开一面,这没有错。”只是他还是不希望小姑娘太心软,以后吃亏,便又道,“不过,你已经全了主仆情谊,何必还要与自己过不去?”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那古琴铮然响起,莫名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颜姝没有抬头看他,却知道那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不知道温羡为何会与自己说这么多,但也知这是开解的话,心里感念,便抿唇一笑,轻声道:“公子说的是。” 那轻轻一笑莞尔,透着小温婉,令温羡有一瞬的发怔,他不由开口问道:“你,今年有十三了吧?” 问完方觉唐突,可又无法挽回,他平生第一次不自在起来。 颜姝微微抬起头,看了温羡一眼,见他神色绷得紧紧的,一时只当他是随口一问,并未作多想,只轻笑了一下,道:“公子可知,这是不该问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没有恼意,似乎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温羡却松了一口气,“是在下失礼了。” 颜姝发现今日的温羡与前两回遇到时的确不太一样,他一派平易近人的模样像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爷,丝毫没有露出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觉得眼前这个温羡实在不像是那位温公子,也不像是传闻中杀伐果断的温大人。 见小姑娘歪着脑袋,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看向自己,温羡挑眉,温声问她:“怎么了?” “温公子,你莫不是被人掉了包?”冷不防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颜姝一下子就红了脸,她急急忙忙想要解释,却在对上温羡微冷的眸色时,失了方寸。 此时,他俊脸微寒,倒的确还是之前那个冷冷淡淡的温公子了。 温羡收起了面上和煦的笑容,负着手往前走,一步一步逼近某个脸蛋红红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较之上次见到时多了肉,温羡摩挲了一下指尖,怀念起上次戳小姑娘脸时感受到的细腻温软。 他眸色深深,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近,颜姝后悔自己失言惹了他,一边又慌慌张张想要脱身。 温羡进一步,颜姝便退一步,身处枫林,颜姝很快就被逼到一株枫树下。然而只是一刹,小姑娘便突然玩下.身腰,颇为灵巧地避开了那步步逼近的人,提着裙子便飞快地往枫林外跑去。 小姑娘落荒而逃,小小的步伐跑得并不快。温羡站在枫树下,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慢慢地跑远,方才绷起的脸缓缓露出了一抹笑意,带着几分柔意。 不远处一株约两人合抱的枫树后,身穿银甲的贺庭章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温羡难得露出的温和模样,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颜姝跑出去没多远,迎面便遇上了颜嫣和颜妙。二人本来焦急的神色在看到颜姝安然无恙时才松缓下来,颜妙道:“刚刚也真是奇怪,我们跟在你后面,跟着跟着就突然迷了路,兜兜转转半天都找不到你。” 闻言,颜姝也觉得奇怪,蓦然想起方才在林子里遇上温羡的事,有些怀疑是温羡动的手脚,但拿不准,她不好说话。 颜妙将颜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见她小脸儿红扑扑的,额头还布着细汗,便有些疑惑地问道:“阿姝,你怎么弄得满头是汗啊?”说着又看向那深深的枫林,“莫不是在林子里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 颜姝想到温羡,摇了摇头,“走着走着看不见你们,我着急寻你们才……” 她不擅撒谎,这会儿语气有些发虚。 颜妙却当她一个人在林子里被吓到了,便连忙道:“这枫林委实诡异,我们还是不要待在这里了。” 颜嫣的目光四下里逡巡了一回,她虽然不似颜妙一般害怕,但也觉得这里不适合多做逗留,于是也附和了一句。 至于颜姝想到那还在林子里的温羡,自然也没有心思继续赏什么枫叶。 三人一同出了枫林,恰好遇到捧了水囊回来的翠喜。 翠喜将水囊交给颜妙,才与颜姝提起在枫林寺后院遇上苏老夫人的事情。 听说苏老夫人也来了枫林寺,颜姝自然要去请安,颜妙和颜嫣见状也跟了过去。 苏老夫人一见外孙女儿,霎时就笑眯了眼。她拉着颜姝的手,细细地打量了她的气色,见她较之初次相见时脸色红润了许多,不由笑呵呵地道:“瞧着精神了些。” 一边又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颜妙和颜嫣,见两个小姑娘生得也是如花似玉,一时更加乐呵了。 正说话间,外面的何嬷嬷便进来道:“老夫人,三少爷来接您回去了。” “今儿他倒来得早了。”苏老夫人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乖乖巧巧的外孙女儿,“跟外祖母一道家去可好?” 她膝下两个嫡亲的孙女儿早早被定了出去不提,一个个又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性子,好容易有个娇娇软软的外孙女儿,偏生又难得见上一回,苏老夫人这会儿便想哄着小姑娘跟自己一同回去。 颜姝轻声道:“等过几日我一定去给外祖母请安。” 苏老夫人还记着上次外孙女儿哄自己的话,这一回便不怎么好说话,直到小姑娘摇着她的胳膊软软地撒娇保证了,她才笑呵呵地允了。 山门口,苏云淮远远地就看见了几个小姑娘簇拥着自家祖母朝这边来,原还有些好奇的他在看清其中一个小姑娘以后,立即掏出了挂在腰间扇囊里的折扇,哗地一下打开,遮住了自己的脸…… 34.chapter 034 苏云淮拿扇子遮脸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等他觉得有些不妥、放下扇子时, 苏老夫人并三个小姑娘已经走到了近前。 “这都秋凉的季节了,怎么还用拿着把扇子,也不怕回头扇出毛病来。” 苏老夫人忍不住的念叨, 让苏云淮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来, 他俊脸微红了两分,不由小声辩驳道:“哪里就有您说得那么严重了……”瞥一眼站在一旁状似看笑话的三个小姑娘,他又干巴巴的笑了两声,与苏老夫人道,“当着几个妹妹的面,祖母也不知道,给我留点脸面,白白的让几个妹妹看笑话了。” 苏老夫人一听他这话, 微微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却笑道, “整日里没有个正形,才是叫人看笑话。” 苏云淮嘻嘻的笑了两声,挠了挠头才看向三个小姑娘, 拱手问好。 他举止行动间流露出一股书生气, 偏偏又夹着几分憨态, 平白有些傻里傻气。 颜嫣站在颜姝的身旁,看着苏云淮呆头呆脑的模样, 勉强忍住了笑意。 这么个呆头鹅为什么前几次在书坊躲她躲得那么巧妙呢? 她侧着头打量苏云淮, 目光直直的, 丝毫也不避讳苏老夫人还在场,叫在场的人觉得有些猫腻了。 颜姝和颜妙看破不说破,苏老夫人却看着那眉眼清秀、模样乖巧的小姑娘笑了,打趣道:“瞧着我这孙儿模样生得可好?” 颜嫣蓦然红了脸,抬头迎上苏老夫人揶揄的目光,她低下了头,不语。 不得不承认,苏云淮生得的确不错。 苏老夫人看了一眼小女儿姿态尽显的颜嫣,又看了一眼抿嘴轻笑的外孙女儿,心下轻叹一声。 这缘分的事果然是说不清楚的。 目送苏家的马车远去,颜妙才伸手拧了一下自家妹妹的脸颊,磨着牙道,“嫣儿你的矜持是被黑球儿叼走了么?你好歹是个姑娘家,也不怕苏老夫人看轻你。”顿了顿,她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从前不是总说仰慕那温大人么,怎么这会儿,嗯?” 颜嫣躲开颜妙的手,转到颜姝的身后,嘻嘻笑道:“有道是,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温大人那样的高岭之花我是无缘攀摘,这苏三公子嘛还挺好玩的。” 颜妙眯了眯眼,觉得颜嫣的话有些耳熟,看向颜姝问道,“阿姝,你觉不觉得嫣儿的话似曾耳熟?” 颜姝歪了歪头,弯了眉眼,道:“二姐姐,你的话本子呀。” 颜妙作恍然状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心虚的颜嫣,突然跑到她身旁,伸手就要去咯吱她,“好你个嫣儿,每次都一本正经的数落我,结果自己却偷偷摸摸地看,哼!” “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嘛,别挠!”颜嫣笑出了眼泪,连忙拱手讨饶,“姐姐这还在外面呢……” 颜妙住了手,下巴微扬,轻轻地哼了一声。 姐妹三人从枫林寺回到武安侯府时,颜府派来的婆子已经在苏氏的院子里侯着了。 颜妙认出那是大夫人陶氏身边的嬷嬷,便有些疑惑地问道:“曹嬷嬷,这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曹嬷嬷见问,便笑吟吟地回道:“是大姑娘今儿派人送了信回府,要请几位姑娘过府,夫人就吩咐我顺道过来也给四姑娘递个信。” 出身颜家长房的大姑娘颜婉在三年前的选秀中被太子相中,亦是因为她才貌出众、性情温婉贤淑,入了云惠帝和淑妃的眼,从而在三年前便已经嫁进了太子府。 自颜婉嫁入太子府以后便一直深居简出,即使是一家子亲姐妹,也难得一见。 果不其然,颜妙在听了曹嬷嬷的话以后一下子就咧开了嘴,颜嫣亦是跟着一同开心地笑了。 苏氏见女儿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由抿嘴一笑,简单地与她说了一下颜婉如今的身份后,才道:“既然下了帖子来请,明儿就一道过去。” “三婶婶,不如今晚让阿姝跟我们一同家去,明天一道去见大姐也便宜。”生怕苏氏不答应,颜妙连忙又添了一句,“祖母可天天都念叨着阿姝呢。” 苏氏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十分好说话,“去罢,你们姐妹亲香些才好。” 即使她不喜欢斤斤计较胡氏,但对胡氏的一双女儿却是打心眼里喜爱,因此由着颜姝与她们一处亲近。 等翠喜将收拾好的小包裹拿出来,苏氏也跟着起了身,对上三个小姑娘疑惑不解的目光,她笑着道:“我也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不是?” 她不是多么孝顺、多么循规蹈矩的儿媳,但是过去远在平州可以不管不顾,如今人都回来了,该做的她自然也不会落下。 松鹤堂里,颜老夫人才做完晚课,吩咐了小厨房预备晚饭,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小丫鬟欣喜的声音。 颜老夫人没听清楚小丫鬟究竟说了什么,才要问金嬷嬷,门口处的珠帘便被挑起,苏氏便领着三个小姑娘一道进屋来了。 给老夫人请了安,苏氏便至一旁坐下,看着老夫人拉着颜姝的手和蔼地笑了,她眼角露出三分笑意,才开口与颜老夫人道:“阿姝天天都惦记着您与老爷子,可巧太子妃递了家信回来,我便送她回来住几日。” 颜老夫人一听这话,乐得合不拢嘴,连说了几个“好”以后,才看向苏氏道:“先前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多热闹,如今你们搬出去了,这府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 闻言,苏氏默了一下,心道,三房常年不在信陵,这府里的热闹冷清难道还差了他们一家三口不成?然而对上颜老夫人的一脸和气,苏氏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赔笑。 至于颜老夫人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苏氏能真的上心。 “你过来了,那就让人把老三也喊过来,今晚索性就一大家子一起吃个饭,也好热闹一下。” 颜老夫人提了一句,当即便吩咐金嬷嬷派人往武安侯府传话去。 很快传话的人就回来了,说是颜桁方才回府没多久就又被云惠帝召进宫去了。 云惠帝突然召颜桁入宫的消息,令颜老夫人和苏氏莫名有些不安,苏氏更是按捺不住想要回侯府更换诰命服进宫,只是被颜老夫人劝住了。 “老三身有功勋,今上理该不会为难,咱们呐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颜老夫人的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颜松便阔步进门来,他一看屋里这阵仗就猜到了定是为了颜桁突然被召进宫一事,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了一回。 原来近日云惠帝着意建一支护卫京畿的青虎营,营中少个主事的统领,正好有人举荐了颜桁,云惠帝才会将人召了去。 一听是为了这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苏氏这会儿也笑了,“这真是好事!” 武安侯的爵位封赏再好,对于半生戎马的颜桁而言实则是一种束缚,就好似那翱翔苍穹的雄鹰被束翅于方寸的牢笼里,总不如军营中令人自在。 颜松显然也觉得这是一桩极其适合颜桁的差事,“这次多亏了吏部尚书在陛下面前力荐,这主管青虎营的活计才落在了三弟身上,据我所知,陛下原来心里属意的可是那才从北塞归来的贺庭章。” 听到吏部尚书的名号,颜姝眼波微闪,轻轻地抿了抿唇就听到自家娘亲夸赞起了温羡,一时也在心里揣测温羡的用意。 都说他是个不近人情的角色,可他不仅救过阿爹,还几次救她于危急。她相信他没有恶意,却猜不透他这样做究竟图的是什么。 她想入了神,被颜妙晃了晃胳膊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颜妙狐疑地打量着她,摸了摸下巴,眯着一双丹凤眼问她,“好端端的你想什么都出了神呢?” “没,没什么啊……”她扯了一下手里的绢帕,底气不足地道,“我就是好奇青虎营究竟是做什么的。” “想知道等三叔回来问问就是,你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一定能想出什么来。”颜妙笑着打趣了一句。 颜姝没有接话,由着她揶揄。 松鹤堂里的气氛一时倒轻松了起来,一片合乐中,从宫里出来就直奔颜府而来的颜桁一脸喜气地进了门,乐呵呵地把云惠帝指派给他的任务简单解释了才道,“可算又给我握刀握枪了机会了,这一个月在兵部险些把我给憋死了。” 颜老夫人被颜桁故意摆出的夸张表情逗笑,指着他道,“几个小的还在这里,也不怕损了自己的威风。” 颜桁浑不在意,反又逗了逗女儿和小侄女,直到夜色悄然才带着苏氏回了武安侯府。 回去的路上,苏氏侧着身子坐在马车里,狐疑地看向颜桁,“老颜,你今天有些不太对劲哎。” 颜桁摸了摸胡须,“有吗?” “有,要是搁在以前,你就算会把阿姝留在老夫人那儿也不会走得这么干脆,连阿姝作出被无视了的委屈模样你都不顾了。” 颜桁伸手将苏氏捞进怀里,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就见她的脸一下子就红得像那门口悬的红灯笼一样。 颜桁说,趁着如今还不老,再生个臭小子来子承父业,日后也能护着阿姝…… 35.chapter 035 第二天一大早, 两个太子府的嬷嬷奉了颜婉的命令往颜家接人, 一见着颜家的几个小姑娘便止不住地夸奖,喜得颜老夫人笑眯了眼睛。 颜老夫人将几个孙女儿唤到跟前,仔细地叮嘱了几句, 才放人跟着两个嬷嬷往太子府去。 等到几个小姑娘出了松鹤堂, 颜老夫人面上的笑容才缓缓地收了,一旁的金嬷嬷见了,问道:“老夫人这怎么叹起气来了?” 颜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看向门口的方向,“大姐儿接了她们过去是好心好意一家子姊妹团聚,只是,我这心里担心旁人就不这样想了。”提起颜婉,颜老夫人捏着佛珠, 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金嬷嬷闻言也沉默了一下。 大姑娘误入太子府,摊上太子, 再简单的一家子姊妹相聚也难免招人算计。 这边颜老夫人和金嬷嬷心存担忧,那一厢颜妙、颜嫣和小颜娇也是十分雀跃,即使颜姝对那位素昧平生的长姐没有什么感情, 这会儿也被姊妹们的欢喜感染。 马车经太子府侧门进去, 到了二门前停下, 那儿早有在内院伺候的几个婆子备了软轿给几个小姑娘代步。 颜婉身为太子正妃,却住在离太子卧寝最远的一所院子里。颜姝几人到时, 一个身着桃色侍女服的丫鬟正立在台阶上侯着。 “姑娘们可算来了, 我家主子刚刚可还念叨着呢。”丫鬟笑吟吟地迎上来, 福了福身子,说了一句,紧接着就引着颜姝等往正室走。 进了屋,颜姝有些拘谨地牵着小颜娇跟在颜妙与颜嫣身后,穿过落地的撒花珠帘,她一眼便看到了斜倚在贵妃榻上的身着锦绣宫装的貌美女子,而后目光落在了女子圆滚滚的肚子上。 她知道,这就是太子妃、颜家的大姑娘颜婉了。 颜婉缓缓地自贵妃榻上坐起,吩咐方才桃色衣衫的侍女下去准备茶点后,方才笑吟吟地看向面前的几个小姑娘,“近来我身子愈发不便,竟是隔了许久未曾见过,你们又长高了不少。”说着,她看向牵着小颜娇的颜姝,扯唇道,“这就是四妹妹了?” 见小姑娘有些拘谨,她伸手将人招来身边,拉住颜姝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你我姊妹今儿初见,我倒疏忽了,没有备下什么表礼。”褪下沉香手串亲手套在小姑娘纤细的手腕上,颜婉笑了笑,“这是年前我在皇觉寺里亲自求来的,四妹妹可别嫌弃。” 颜姝垂眸看了一眼手串,朝着长姐露出一抹羞怯的笑,低声道,“我很喜欢呢。” 这手串虽不是稀罕材质,但胜在做工精致,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了精细的梵文。 “大姐姐你忒偏心了些。”想起自己之前几次讨要这手串都被拒绝,颜妙不由嘟起嘴抱怨。 颜婉瞥了她一眼,见她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俊不禁地道:“你仔细算算,我这屋子里的稀奇玩意儿被你谈去了多少,嗯?” 颜妙吐了吐舌头,“谁让你是我姐姐,还是太子妃呢。” 听她提起“太子妃”三字,颜婉的眸光暗淡了一瞬,才淡笑道,“小嘴愈发能说会道了。” 恰在这时,之前桃色衣衫的侍女领了两个小丫鬟进来,一一将茶点摆在一旁的案几上,方又端了一个紫檀木雕花托盘进来,上呈一只青瓷小碗。 淡淡的药味弥漫开,桃色衣衫的侍女恭声对颜婉道:“主子,该吃药了。” “听琴,先端下去。”颜婉摆了摆手,见听琴不动,她无奈一笑,只得伸手把药碗端了过来,以宽袖挡住,慢慢地将药喝完,淡笑道,“一到吃药的时辰,你比我更像是个主子了。” 听琴接了碗,低着头道:“奴婢不敢僭越,只是主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想不是?” 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小姑娘静静地坐在一旁盯着自己看,颜婉抿了抿唇,挥手让听琴退下。 颜姝打量了一下长姐脸上的气色,见她精致的妆容下似乎透着几许疲色,不由轻轻地出声问道:“姐姐可是身子不爽快?” 颜婉摇了摇头,“只是寻常的安胎药而已,不必担心。” “安胎药也是药,是药就有三分毒,大姐,这疏忽不得的!”颜嫣道,“你肚子里这个可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嫡子呢。” 颜婉这些年在太子府里的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嫁进太子府三年,眼睁睁看着太子后院的莺莺燕燕生下的庶子庶女满地跑,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可关系到她日后在太子府里的地位。 然而,颜婉的态度却似不怎么上心,她的手轻轻抚上小腹,呢喃了一句,“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她声音说得极小,几个小姑娘都没有听清楚。但没有再给她们询问的机会,颜婉就笑了,“我看着外面的阳光还不错,你们陪我去花园里散散步吧。” 听琴见她要出门,连忙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过来,“主子总算愿意出门走动了。” 宫里的御医多次叮嘱,怀胎期间多走动走动,对母子都好,将来临盆时也能少吃点裤头。然而平时任凭听琴怎么劝,颜婉都不肯踏出院子半步,这令听琴十分苦恼。 看了一眼听琴,颜婉扯了扯唇角。 那后花园里多的不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奇花异草,而是与人添堵的东西,即便她不在意,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污了自己的眼睛。 到了太子府的后花园,方走到碧波荡漾的园中池旁,跟在颜婉身旁的颜姝就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见其姿态张扬,便转头去看长姐,发现她眉头轻蹙,面色也冷了下来。 “妾身给姐姐请安。”秦氏敷衍地行了礼,站直后挑着眼角将颜婉身边的几个小姑娘扫了几个来回,随即捏着绢帕娇笑道,“早听说姐姐娘家里有几个天仙似的妹子,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仿佛没有注意到颜婉不太好看的脸色,秦氏往前走了两步,一只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的下颌,一边稍稍地压低了些许声音,与颜婉道,“我原以为姐姐是真大方,呵,今日看来姐姐也是有心人。只是……您不了解殿下,殿下他喜欢的女人是像……” 话说一半,低头一笑时的神态却带着几分自得。 她原还以为这颜氏能一直保持她那仿佛对争宠无意的清高自诩模样,到头来,因怀着身子无法勾住太子,就想引娘家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去太子跟前献媚。 秦氏扫了一眼颜家小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这身量未足的女子,太子哪里看得上眼? “秦氏,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此刻的颜婉俏脸微冷,“若记不住规矩尊卑,本宫可以亲自教教你。” “姐姐这样子是恼羞成怒了不成?”秦氏只当颜婉被自己戳破了心思,面上挂不住才这么说,毕竟她印象里的颜婉虽是太子正妃,在太子府却形同隐形人,在太子眼里的地位甚至连她这样一个宠妾都不如。 看着秦氏有恃无恐的样子,颜婉绷着脸,直接吩咐听琴,“让人带秦氏去秋落院好好学学规矩。” 听琴应了一声。 那秦氏见颜婉要动真格,没来由就心慌了,她梗着脖子尖声道,“颜婉,你就不怕殿下知道不放过你吗?” 颜婉轻轻一笑,端如那天山上的雪莲,清冷得紧,“殿下那边就不必你操心了。” 秋落院是太子府里专门关犯了错的侍妾、下人们的地方,秦氏仗着自己宠妾的身份没少陷害与自己争宠的人进去,她深知,那个地方,进去了就不可能全头全尾的出来,即便真能好好地出来,日后也是得宠无望。 秦氏霍然抬头死死地盯着颜婉,见她一脸冷色,显然不是说着玩笑的,她慌了起来。 她虽然得宠,但颜婉到底是太子正妃,今日她根本得不到什么便宜。 心里转过了几道弯,秦氏咬牙忍下不快,屈膝低头认错。 只这一次颜婉却不似以往那般好应付,眼看着几个粗使婆子朝自己走过来,秦氏瞥向颜婉圆圆的肚子和她身后碧波荡漾的池塘,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阴狠地笑。 这颜婉如今不装隐形人了,不过是想着肚子里的这块肉,要是孩子没了……呵…… 快那两个粗使婆子一步,秦氏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朝颜婉的方向栽过去,她双手挥舞却不偏不倚地拍向颜婉的肚子…… 没有人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等颜婉护着肚子想要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秦氏就要撞上来,她眼前一花,竟是被人推开了。 慌张扭头,却只见身穿杏色衣裙的小姑娘被秦氏一下子撞得朝池塘栽去,不由顿时变了脸色…… 身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颜姝整个人像只折翼的蝴蝶一般落向身后的水池。初秋的湖水冰冰凉,席卷而来的是彻骨的寒意和漫天的绝望…… 36.chapter 036 没有人会料到, 在最后千钧一发的时刻, 会是柔柔弱弱的颜姝及时伸手推开了颜婉。 秦氏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在水里挣扎的小姑娘,缓缓地扭头看向倒向一旁的颜婉, 眼底划过一抹恨色。 湖边的石子路坑坑洼洼, 被推开的颜婉脚下不稳向一旁摔去,一道靛蓝色的身影迅速地闪过来将人扶住。 等颜婉站稳,黎煊才要收回手,就被她紧紧地抓住,他一低头就看见她苍白着一张脸,焦急地道:“快,快救救阿姝!” 黎煊对赶过来的听琴示意,见听琴扶稳了颜婉, 他才语带安抚地说,“嫂子莫急, 已经有人去救四姑娘了。” 今日黎煊是被太子黎煜邀请过府来做客的,一同前来的还有温羡。二人虽不知太子有何用意,但也陪着黎煜饮了几杯酒。因着黎煜突然提议要领他与温羡赏一赏这太子府花园的秋景, 才恰好撞见这一幕。 那身着杏色衣裙的小姑娘被秦氏撞进水池里的一刹, 他便感受到走在自己身边的温羡慌了, 不过瞬息的功夫就如一道迅雷掠到湖边,竟是丝毫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了。 黎煊的目光移向水池的方向, 见温羡已经捞到了小姑娘浮出水面, 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也不由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 眼角的余光瞥到脚步匆匆赶来的太子黎煜,黎煊蹙了一下眉。 黎煜本与黎煊、温羡同行,二人突然掠身往湖边来,他心里惊疑,跟过来见到这番场景,也皱起了眉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颜婉,问道:“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那边颜姝的安危不可知,对上黎煜,颜婉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扶着听琴的手,淡淡地道:“这事,殿下该问的人不是我。” “你!”黎煜手指颜婉,被她的态度气到,想说什么,瞥见她的肚子却又噎住,正自气结时,一旁便传来了温羡将落水的颜姝抱上岸的动静。 怀中的人面无一丝血色,昔日灵动的双眸紧紧地闭着,那轻得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的身子此刻正打着冷颤。温羡抱着人上了岸,低头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小姑娘,一张脸冷得几乎如同数九寒天的坚冰。 他看向眯着眼的黎煜,此刻也不顾这太子心里在算计什么,只冷声道:“厢房、热水、干净的衣裳,还有大夫。” “我这就吩咐下去!”黎煜立即派人去请大夫,自己则准备亲自领温羡去厢房。 然而这时颜婉却开口道:“温大人,还是将舍妹交给我吧。” 男女授受不亲,温羡跳湖救人是义举,但此时若再抱着颜姝去厢房,这太子府里人多口杂,颜婉担心坏了自家妹妹的声名。 温羡脚下步子一顿,旋即抬步抱着颜姝便走。 名声与性命自然后者重要,更何况……温羡匆匆垂眸看一眼怀中虚弱得仿佛随时可能消失的小姑娘,慢慢地抱紧了些。 轻轻地将颜姝放到厢房的床榻上,面对捧着肚子白着脸跟过来的颜婉,温羡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其他动作,只默默地退出了厢房,转去了隔壁客房。 等到温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黎煊便过来了。 “时慕今日有些冲动了。”太子妃颜婉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出门走动周围都有嬷嬷远远地跟着,那颜家的小姑娘落了水,自然有婆子去救,他这番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出对那小姑娘的紧张,可不算什么好事。 温羡挑眉,迎上黎煊不赞同的目光,只道:“彼此彼此。” “……” “不是今日,还有明日,一日复一日,终究会有防不胜防的一天。”温羡面朝西厢而立,勾了下唇,“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黎煊道,“时慕,被人拿住软肋可不是好事。” 温羡嗤笑一声,“软肋?护得住,何来软肋?”他低喃一句,“这是最后一次了。” “护得住又哪里来的软肋……”黎煊琢磨着一句,眸底划过一丝暗色,如果他能有温羡半分魄力,很多事情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温羡淡淡地瞥了一眼他,越过他推门出了厢房。 院子里,秦氏正跪在黎煜面前哭哭啼啼,而黎煜一脸隐忍的怒气不知是为了什么。 “给我把太子妃喊出……” “孰是孰非,太子方才应该看得明白清楚,现在,难道是要宠妾灭妻?”温羡淡淡的声音将黎煜的话打断,他走到黎煜身旁,冷眼看向秦氏,冷嗤一声。 黎煜被他看得背脊一寒,攥紧了手,干笑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本太子哪里会干出那样的事情来?”见温羡的目光不移,他又继续添了一句,道,“我请太子妃出来,不过是想当面处置这目无尊卑的贱人罢了。” 这时刚好跟过来的黎煊听了这话,笑了笑,方才开口道,“大哥这话就不对了。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眼看着离临产的日子不远了,处置一个小小的侍妾又何必劳动他,这若是一个不小心,让太子妃动了胎气,可不是一桩小事哦。” “是,是,三弟所言极是。”看着黎煊俊面含笑的模样,太子黎煜咬了咬牙,随即就吩咐人将秦氏拉下去杖刑打入秋落院,秦氏身边的侍女乱棍打死。 然而秦氏却没熬过杖刑,黎煜得知秦氏被杖毙,微微低下了头,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他满院的莺莺燕燕,最得他心的就是这秦氏,不仅模样身段好,还是他的解语花,今天这样子没了,黎煜一恨秦氏不懂事,二恨颜婉斤斤计较,三则恨温羡和黎煊多管闲事。 温羡冷眼看着黎煜不甘的模样,随即视线却落向了门扉紧阖的厢房。 过了小半天,身被药箱的大夫才被送了出来。那大夫一见到院子里站着的三个位高权重之人,不由心下紧张,走上前行了大礼,才小心翼翼地将颜姝的情况回禀了。 “四姑娘落水受了惊吓,加上寒气入体才一时昏迷不醒,待会儿吃了药,仔细照料,不会有大碍的。” 温羡松了一口气,站在他身旁的黎煜也松了一口气。 颜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翠喜一直守在她的床榻边,见她终于醒过来,又是欣喜,又是忍不住埋怨念叨,“姑娘你可算是醒了,你都快吓死奴婢了。虽然太子妃娘娘身子精贵,但姑娘也不能……” “好了,没事了。”颜姝柔声劝了翠喜一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给我倒杯水。” 解了口渴,颜姝的目光四下里逡巡了一回,知道如今还在太子府里,便问翠喜,“她们人呢,太子妃可有大碍?” 翠喜茫然地摇了摇头,“方才有人请了三位姑娘过去,说是太子妃受了惊吓。” 颜姝点了点头,看着翠喜动了动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翠喜一边为她掖好被角一边道,“今儿可多亏了温大人,要不是温大人到的及时……姑娘,咱们回去了可得让老爷夫人好好地感谢一下人家呢。”说着又是噗嗤一笑,“从前总听三小姐说,温大人性子冷,翠喜今天瞧着,倒是觉得温大人挺热心的,而且好像也很担心姑娘呢。” “翠喜,别乱说。”颜姝捏着被子,瞪了她一眼。 翠喜道,“奴婢说的是真的,温大人把姑娘从水里救上来不提,还亲自把您送到厢房,连自己衣服湿透了都顾不得。”说着,她又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之前姑娘睡着,奴婢去拿药,听说太子原本不想处置那个害你掉进水里的坏女人,还是温大人和衡阳王殿下追究了,太子才赐了板子下去呢。依奴婢看啊,温大人这是在给姑娘讨公道呢!” “好了。”颜姝微红着脸颊打断翠喜的话,“这些话可别再说了,你去问问二姐三姐,我想回家了。” 翠喜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等到房门被合上,颜姝缓缓地躺下,拉了拉被子,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唇,小脸已经红成一片。 这时,忽然一阵嘈杂声远远地传来。颜姝疑惑地起身,就见翠喜推门跑了进来。 “姑娘,不好了,太子妃娘娘要生了!” 颜姝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据她所知,颜婉怀孕才刚刚满八个月,这会儿临盆,岂不是早产了? 一下子掀开被子,让翠喜拿了衣裳过来,她换上后,简单地梳妆了一下,就扶着翠喜的手往颜婉住的地方去。 颜妙、颜嫣和小颜娇都守在产房门口,一脸焦急。一见着颜姝过来了,颜嫣便走了过来,对她道,“你怎么过来了?你身子还虚着,别胡闹!”又扭头对翠喜道,“翠喜,你也不知道拦着些。” 颜姝笑了笑,轻声道,“你别怪翠喜,大姐姐这样,我哪里还能安心休息?”又问道,“御医怎么说?” 颜嫣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满面愁色,“情况怕是不太好。” “都是那个秦氏害了大姐!”颜妙恨声说了一句,随即又愤愤地道,“我今天才知道大姐原来过得这么苦。” 随随便便一个侍妾都能欺负,如今早产了,那太子竟然连面都不露! 颜嫣和颜姝闻言,也暗淡了眉眼叹息。 恰在这时,产房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虚弱的婴儿啼哭声,接着便是屋里稳婆丫鬟的欢喜声。 只是那欢喜的声音很快就被一阵惊慌的声音取代…… 37.chapter 037 “不好, 见红了!” 随着稳婆的一身惊呼, 产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听琴抱着刚刚出生的小主子,红着眼睛望向床榻上早已累得虚脱、脸色苍白的颜婉, 见她满头大汗, 身下流出可怖的鲜血,不由哭着道:“主子,您看看小殿下,一定不要睡,不要睡!” 颜婉虚弱地笑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早被咬破的唇微微启,“别, 别担心……”她的目光移向听琴怀里的襁褓,“孩子, 孩,孩子……” 听琴赶忙将孩子往前送,然而那只玉手还是当着听琴的面无力地垂了下去。 “主子!” 听琴的声音传到屋外, 守在门口的几个小姑娘登时变了脸色, 吓哭了。 彼时, 黎煜正准备送温羡和黎煊离开,人才走出厅堂, 就见一个青衣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小厮满头大汗, 连礼也顾不上行, 便道:“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她早产见红了!” 一言出,黎煜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待站稳了身子,他方才声音不稳地问道:“你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早产了呢?”他抓住小厮的衣襟,急切地问道,“本宫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好不容易才盼来一个嫡子,这是他稳固储位的筹码,若是有个万一,那他以后怎么办?还有,母妃三令五申地要他照顾好颜婉不能让她有任何差池,要是她真的死了,他可怎么跟母妃交代? 各种念头齐齐涌上心头,黎煜慌了。当即,他再顾不得温羡与黎煊,推开小厮便拔步往颜婉住的院子跑去。 温羡看向站在身旁的黎煊,见他面色虽无异样,但眼底的担忧却是掩也掩不住的,便对他道:“过去看看吧。” 既然他们此刻在太子府上,又得知了消息,过去看看也算是在常理之中。 而黎煊似乎就是在等温羡这一句,在他声音将落未落之时就提步匆匆跟着黎煜一道去了。 温羡站在原地,想起那小姑娘这会儿醒了应该也在颜婉那处,担心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被吓坏,不由也跟了过去。 温羡慢一步到了颜婉的院子外,只站在门口,同样,黎煊也止步于此。 这会儿里面的喧闹声已经停了下来,隐隐能听见的只有那像猫儿叫似的孩子啼哭声。 看不到屋内的动静,叫人心里的焦急愈发火燎火绕,急需一个安抚。 “时慕,你说,她,会不会有事。”半晌,黎煊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温羡淡淡地看了一眼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丫鬟嬷嬷,她们手上捧着的一盆又一盆血水腥味儿远远地传来,令他蹙眉,只看着不似以往意气风发的黎煊,有些话绕在舌尖打了个转,最后只化为两个字,“不会。” 他话音才落,太医院的医正已经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微臣见过王爷,温大人。”章医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十分乖觉地将屋里的情形回禀了,“幸亏太子妃娘娘撑住了最后一口气,微臣才能将人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只是……只是到底是伤了身子,加上太子妃娘娘她一直郁结在心,这日后如何,微臣也说不准。” 章医正说这话时将头埋了下去,没敢直视黎煊的目光。 他这样说不过是安人心罢了。 太子妃的身子已经如同油尽的枯灯,熬过一日便是赚了一日。 黎煊负在背后的手攥紧又松开,面色如常的让章医正退下。 “时慕,你说本王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三年前,给皇子们纳妃准备的采选开始前一个月,他一意孤行,南下游学,却在江南耽搁了月余,再回到信陵时,采选早已结束。云惠帝下了赐婚的旨意,将颜婉指给了已经太子黎煜为正妃。 他借酒消愁了数日,终于在颜婉出嫁三天前的夜里摸进了颜家,有心带她远走高飞。然而他在门外听见她和丫鬟的对话后,却没有再推开面前的门。 “她说她是心甘情愿嫁进太子府的,我就信了,到了今日才知她在这里过得并不像我想的那么自在。当初如果本王没有离开过信陵,没有放弃带她离开,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温羡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走动,才静静地听黎煊把话说完,道:“是对是错,如人饮水。”他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有时候,你以为的好也仅仅只是你的自以为是,若是真的在乎,拱手相让就是愚不可及。” 黎煊转过身,静默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或许,本王的确愚不可及吧。只如今又能如何?” 他和她的身份在三年前便被划下了无法跨越的鸿沟,三年前的错过,注定这辈子都挽救不回来。 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黎煊扯了扯唇,转身离开。 佛说人生有三苦,其中最苦是求不得放不下。 于他而言,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他就守着她,这样或许也就够了。 他远去的背影透出几分寂寥,落入温羡的眼中,教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来。 如今的黎煊像极了梦里前世的他,明明放不下,偏偏故作洒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选择是正确的,可最后呢? 不过是徒留一辈子的遗憾和懊悔罢了。 —— 颜婉服了药,整个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琴将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抱到隔壁的暖室,交给早已备好的乳母照料,之后方才折回主卧。转到实木雕花屏风后,见方才为避开太子而躲在这儿的几个小姑娘竟然已经趴在小鼓凳上睡着了,不由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听琴知道这大半天的折腾定是把几个小姑娘吓坏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上前轻轻的将人唤醒,“秋寒渐重,姑娘们仔细别着了凉,奴婢已经让人收拾厢房了。” 颜姝睡得浅,清醒的快,见了听琴便问她,“大姐姐好些了吗?” “四姑娘放心,主子没事了。”之前颜婉早产大出血,又因为力竭,晕了过去,太子领着章医正及时地赶到才将人救了回来,听琴虽然知道自家主子这次伤到了身子,日后恐是子嗣艰难,但如今有了小殿下,母子俩人都好好的到底还是万幸。 颜姝也松了一口气,一旁已经将衣裳上的褶皱抚平的颜嫣却道:“听琴,你不必让人麻烦收拾厢房了,这会儿天色还早,我们还是先回去,也免得府里担心。” 颜婉早产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事情想必已经传了出去,颜嫣担心传回颜家,老夫人和陶氏恐怕要担心坏了。 听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桩事,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便点点头,没有继续挽留。 带着颜姝几人去隔壁暖室看了一眼还没有睁开眼的小包子,听琴亲自送了几人到院子外面,让婆子依旧用软轿将人送至二门,换了马车送出太子府。 颜家的马车驶出太子府,一辆青篷马车才从不远处的小巷驶出,远远地跟在颜家马车后头。 太子府虚掩的大门悄悄合实,一个青衣小厮小跑着去了太子的书房。 颜家的马车在颜家大门外便停了下来,颜嫣拉着颜姝的手对她道:“等会儿回去,祖母与大伯母怕是无暇顾及你,你今日才落了水,就不必跟着我们进去折腾了,早些回侯府去歇息,等身子养好了再过来给祖母请安也就是了。” 颜姝微微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己跟进去的确会添麻烦,便点头应了。 等颜嫣和颜妙带着已经睡着了的小颜娇下了马车,翠喜才从后面丫鬟坐的马车跑过来,而后吩咐马车转去武安侯府。 温羡半挑车帘,亲眼看着颜家的马车平安进了武安侯府,才下车进了隔壁的尚书府。 岑伯早就候在了门口,见到温羡回来就立即迎了上来,将府里一天的事情回禀了,末了才道,“明日是二老爷家大公子娶亲,大人可要过去?” 岑伯口中的二老爷是温家的二爷,定国公温恢的胞弟。盖因当初温恢狠心将嫡子剔除族谱赶出家门时曾帮过温羡一把,加上温家二房早从定国公府里分了出来单过,故而温羡对温家二老爷温憺还算敬重。 温羡淡淡地道:“循礼制备一份贺礼,让常安走一趟。”待岑伯应了一声,他方又吩咐道,“另,再准备一份厚礼,我明日去武安侯府要用。” 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远去,岑伯愣在原地,揣摩了一下温羡话里的意思,又想到上一回他给武安侯准备的乔迁贺礼,不由捧着心口哎哟了一声。 库房这是又要遭逢大劫,这日后大人娶媳妇的聘礼眼看着可都要进了隔壁的侯府了。 岑伯心疼了…… 38.chapter 038 颜姝在太子府落水的消息没有瞒过颜桁和苏氏, 一听说罪魁祸首是太子府里登不得台面的小小妾侍, 颜桁差点儿一掌没把手边的实木桌子给劈了。 新仇加旧恨,颜桁给黎煜重重地记了一笔,只等有了机会要给他些厉害尝尝。 与颜桁的震怒不同, 苏氏则是一心记挂颜姝的身子, 生怕她将将才调养好了一点儿的身子再因为这场落水坏了,连夜又从城里请了大夫过府瞧了,听说只要静养后才将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这一回多亏了温大人,老颜,明儿你还是往隔壁走一趟,这救命的恩情,咱们总该有些表示才行。”正院主屋里,苏氏坐在灯前收拾兵书, 忙里偷闲地抬头对斜靠在暖炕上阖目休养的颜桁道,“说来也是缘分, 你想想,咱们家从你到阿姝,可都受了人家的恩惠, 而且还都是救命的恩情。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叫救命之恩, 当……” “以身相报?”颜桁忽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对上娇妻含笑的目光, 他直截了当地问她, “你这心里是打什么主意呢?” 苏氏将手里的兵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暖炕边挨着颜桁坐下,“咱家阿姝再过几个月就十四了,眼瞅着离及笄也不远了,亲事可不得早些打算不是?”她想起那个光风霁月、如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笑了一下,“我瞧着温大人不错,若能得这么个女婿,岂不是一桩美事?” 颜桁冷哼了一声,“阿妙和阿嫣的亲事都不急,阿姝也不用着急。”他娇软可爱的闺女儿哪能白白便宜了外面的狼崽子,更何况……“那温时慕不过是个读书人,一介书生护不住阿姝不提,你不知道他整日在朝堂上搞那些阴谋阳谋,再加上还有定国公府那些糟心事,这样的女婿可要不得。” 他的的确确欣赏温羡,但从不曾将其纳入择婿对象的考虑范围。 苏氏倒觉得读书人没什么不好,“人家就算是读书人,也在平州救了你一条老命,不然还有你在这里啰嗦?” 颜桁挑了挑浓眉,侧头见苏氏脸上满是对温羡的赞许之色,心里更添几分气堵,只是他也是个识时务的,此时并不与苏氏争辩,伸手揽了她的肩膀,他嘿嘿地笑了一声,赔笑道:“夫人说得有理,只是这话现在说起来还早了些,咱们总不能还上赶着跑到尚书府去要把阿姝给许出去吧?” 苏氏本也就是随口一提,听见颜桁这话,笑晲了他一眼,故意道:“你上赶着去,人家也不一定有意呢。” 回到信陵这么多日子,纵使苏氏不常在外走动,可关于隔壁住的这位温大人的传闻并没少听,得知他年及弱冠,府里没有侍妾通房不提,便是一个红粉知己也没有。苏氏忖度着,温羡要不是清心寡欲,就是眼高于顶,那么即便自家女儿不差,亦是未必能叫人家看中。 然而颜桁却不爱听这话。他可以看不中温羡做女婿,但却不能容忍温羡瞧不上自家女儿,因此听了苏氏的话便哼哼道:“除非他是瞎了眼。” “得,好话歹话可都教你说了,罢罢罢,就是随口一提,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哈。”苏氏见他一副较真模样,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朝内室走去,留下颜桁一个人坐在那儿瞎捉摸。 第二日一早,颜桁和苏氏才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喜鹊儿叽叽喳喳的叫唤声,从半开的窗扉向外望去,还能看见银杏枝头蹦跶得欢快的喜鹊鸟。 苏氏为颜桁系好腰带,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抿嘴笑道,“也不知道今儿会有什么好事临门呢。” 她话音才落,外面就传来了侯府管家陈叔的声音。 “侯爷,夫人,外头温大人携礼登门了。” 温大人?温羡? 颜桁与苏氏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俱看到一片茫然之色后,颜桁才扬声对候在屋外的陈叔,道:“将人请到花厅,备下茶点伺候,本侯一会儿便过去。” 等到陈叔的脚步声远去,苏氏抬头看向颜桁,迟疑地问他,“这会儿,这温大人怎么就过来了?”而且还携礼? 颜桁摇了摇头,将手放在苏氏的肩头拍了拍,道:“我去前头看看。”微微一顿,想起昨夜说起要酬谢温羡救命之恩的话来,便又对苏氏道,“待会儿你让厨房备些酒菜,今天正好把人留下来吃顿饭。” 苏氏应下了,转身从木杌上取了颜桁的外衫给他穿上,催促他道:“这些啊我都知道,你也快去罢,别让人久等了。” 颜桁摇了摇头,阔步出门,一路就往花厅去。 武安侯府的花厅设在侯府的西南边,厅外繁花如锦,厅内却是陈设简朴。颜桁阔步而来时,温羡正站在东墙前打量墙上悬着的一把双股剑,听到了脚步声,他才转身迎向颜桁。 今日的温羡异于往日地穿了一身绛紫色绣竹叶锦袍,减了几分清冷疏离,添了几分端庄沉稳,见了颜桁,面上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拱手朝颜桁施了一礼,道:“唐突登门叨扰,还望伯父能见谅则个。” 他一口文绉绉的话,是颜桁不耐听的。颜桁直接道:“都是左右隔壁的邻居,说这些可就有些太客套了。”让温羡落座后,颜桁也坐到主座上,看着温羡道,“本来你昨天仗义出手救了小女,我正打算今儿登门道谢,可巧你就来了。正好,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酒宴,中午就留下来吧?” 温羡应下,见颜桁盯着自己,知他是在等自己主动道明来意,便也不藏着掩着,双手放在左肩前方,轻轻地拍了一下手。不多时,常信和常达就领着几个温府的小厮抬了几口箱笼进来放下,而后又有序地退了出去,整个过程并未发出半点儿杂音。 温羡站起身,对上颜桁的疑惑不解,他落袖拱手施了一个大礼,从容开口将来意娓娓道明,“时慕有幸曾与四姑娘有过数面之缘,慕四姑娘才貌出众、性情温婉,兼之昨日唐突,才冒昧登门。” 昨晚的夫妻夜话还犹言在耳,今天一大早人家还真跑上门来想要提亲,颜桁怔在主座上,看着温羡问他,“你说什么?” “时慕有意求娶四姑娘。” “荒唐!”颜桁一下子站了起来,微抖着手指着温羡道,“我女儿才十三,你……” 温羡低头,态度恭谦:“晚辈深知今日是唐突了些,但今日来,是为表明心迹,若得伯父首肯,等四姑娘及笄后,晚辈定当遣大媒提亲,绝不委屈四姑娘半分。” 颜桁听他提及“及笄”二字,稍稍歇了些怒火。 还好不是现在就要叼走他闺女儿。不对…… 颜桁瞪圆了眼睛,指着他身后的箱笼,问:“你今日不是提亲,这些是做什么的?” “孝敬二老。” “……” 颜桁被噎了一下,复又落座,端了茶饮了一口,倒是沉得住气地开口道:“温大人,这事怕是不成。” 直截的拒绝,若是寻常人听了定然脸上挂不住,颜桁忖度,依着温羡的性子,这样被拂了脸面,怎么说也该歇了心思拂袖而去。然而他等了半晌,却只见温羡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面上的神色一成不变。 温羡早知颜桁爱女如命,也知他不会轻易将颜姝许给自己,因此这会儿语气依旧诚恳地开口道:“晚辈不求伯父立即松口应下,只希望伯父能给时慕一个机会。” “你是为了昨日在太子府救了小女一事,怕坏了小女的名声才来求亲的?”温羡的谦恭态度让颜桁不由重新审视其他今日登门说这番话的缘由来。 温羡却摇了摇头。 他求娶颜姝之心早有,落水一事的发生,不过是为他将心事吐出提供了一个契机罢了。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颜桁并不认为,温羡与自己女儿那几次匆匆的相遇,就能让他非卿不娶,就像他与苏氏二人年轻时,何尝不是历经了许许多多后才坚定了对彼此的心意,而后才谈婚论嫁的。 为了什么? 前世缘,今生因,因缘种种,心事重重,千头万绪,难对外人道。 温羡一瞬的沉默,让颜桁的脸色冷了下来,正当他准备开口让陈叔进来送客时,温羡开口了。 “我为的是四姑娘这个人。” 他神色认真,清冷的凤目此时幽若深潭,他直直地迎着颜桁的目光,态度坚决。 “不成。”颜桁愈发心平气和了一些,“你护不住阿姝。” 见温羡望向自己,颜桁道:“你与定国公府旧案难断,家事错综复杂,是为一;上奏折参倒前相宋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是为二;自古关于那个位子的争斗就是一潭泥淖,你与衡阳王交好,避不开,便是一身腥,是为三。我只想阿姝日后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你不适合。” 温羡扯唇笑了,不再争辩,只拱手道:“是时慕唐突了。” —— 云落居里,颜姝才吃完药,将药碗递给翠喜时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抿嘴笑道:“怎么了这是?” 翠喜捧着空荡荡的药碗,轻轻地咬了一下唇,才将自己方才打前院经过时听说的话一一与颜姝说了,只道:“今儿一早,温大人备了重礼登门,听说是要来求亲的。” “别胡说。”颜姝揪着手里的帕子,羞恼地抬眼瞪翠喜,“不可能的。” 温羡虽然几次三番地救了自己,可他一看就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来提亲? 翠喜却道,“怎么没可能?不过可惜,侯爷都把人赶了出去。” 颜姝揪着帕子的手僵住…… “你就这样把人赶了出去?”正院主屋里,苏氏手叉在腰间,看着老神在在的正喝着茶的颜桁,想不通地问他,“其实这温羡说的也没错啊,而且这亲事我觉得挺好的啊。” 颜桁端着茶盏,道:“我没说这亲事不好啊。” 苏氏轻嗤了一声,“你把话都说成那样了,还算好?” 颜桁凑到苏氏跟前,浓眉一挑,故意问她,“就这么满意那姓温的小子?”顺势坐到她旁边的木凳子上,又继续道,“别忘了,咱们家阿姝还差两月才十四,温小子可都二十了。到了阿姝说亲的年纪,他可都二十有二了,够老了。” 见苏氏听了这话忍不住琢磨了,颜桁才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常信和常达守在竹里馆的院门口,岑伯拎着食盒过来,瞧见这俩人跟俩门神一样杵在这里,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走了过去,问道:“大人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常信和常达一起摇了摇头。 从武安侯府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竹里馆里并没有半点动静。 岑伯之前已经摸清楚了自家大人今天去武安侯府是为了什么,还没来得及为自家大人的开窍欣喜,就被武安侯的态度泼了凉水。 他是打小看着温羡长大的,对温羡的脾性摸得比别人清楚。心里担心自家大人是一心扑在了那武安侯府的四姑娘身上,便又问了一句,“大人早上带去侯府的东西呢?” 常信只当岑伯一毛不拔的毛病又犯了,抬手指了指武安侯府的方向。 人被赶出来了,东西被留下了。 岑伯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了。 岑伯这一笑,教常信和常达都懵了,只是还没等他俩开口询问,岑伯已经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竹里馆。 39.chapter 039 沿着竹林夹道的石板小路走到竹里馆书房前, 见房门紧阖, 果然如常信与常达所言一般,静悄悄的,连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即便是往日翻阅公文时的声响也没有。 岑伯将手里的食盒换了一只手提着, 腾出右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出声道:“大人,该用饭了。” 一大早就出门,折腾了半天回来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这会儿都过了晌午,连着用午饭的时辰也早过去了。 岑伯侧耳听屋里的动静,没等到回音,他摇了摇头, 道:“大人呐,人是铁饭是钢, 您不吃饭这哪成啊……”从前温羡每每忙于公务忘了吃饭,岑伯就会提着食盒在门口劝,这么多年下来, 岑伯觉得自己劝饭的口才着实精进了, 念叨起来更是像那开了闸的水, 拦也拦不住了。 屋里,温羡搁下笔, 将写好的折子吹干了墨放到一旁, 之后才伸手揉了揉眉心, 略带几分无奈地看向门口映出的颇有些圆滚滚的身形,开了口:“进来吧。” 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外间的圆桌旁,温羡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见岑伯将饭菜摆好了还站在那儿,便挑了挑眉,看着他。 岑伯连忙将一双筷子双手奉上,顶着温羡的目光,他在心里先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听常信说,武安侯收下了您给送去的东西?”见温羡只慢慢地吃着菜,眉眼不动,仿佛他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岑伯笑了一下,又接着道,“其实老奴觉得,武安侯心里其实对大人怕也是满意的,只是不愿意松口而已。” 岑伯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桩旧闻,当时信陵城里一户员外家的少爷让人抬了十六抬的聘礼去一户人家提亲,那户家主瞧不上员外子,将人赶了出来不提,连着那十六抬聘礼也尽数摔了出来,最后摔坏的东西,那家主直接派下人核准了价将银票一张张糊在员外家的大门上。 岑伯觉得,武安侯此番虽然没有松口,但是却将自家大人送的东西收下,若不是贪财,那就是心里也留了余地。 左右那四姑娘年岁还小,自家大人还有的是时间让那武安侯松口。 “行了。”温羡停下筷子,淡淡地打断岑伯的话,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 岑伯一下子就低下头去,“是老奴逾矩了。” 温羡搁下碗筷,抬头看向岑伯,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缓和脸色,与他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这是你当年告诉我的,岑伯,我没忘。” 岑伯愣了一下,而后知道,这大半天,他与常信等人不过是在杞人忧天罢了。 等温羡用完了饭菜,岑伯收拾好,提着食盒走出竹里馆后,看了一眼隔壁武安侯府的方向,浑浊的眼里多了一丝亮光。 这几年一直在盼望的事情终于迎来一些希望,这冷冷清清的尚书府也该有一位女主人了。 温羡当日前往武安侯府拜访一事虽然低调,但还是被有心人察觉了。 宋仁听说这件事以后,当即就派人把定国公温恢喊到了跟前。 “你说,温羡到底想干什么?”宋仁沉着一张脸看着温恢,花白的胡须一挑一挑,“过去他在朝中不站帮不立派,眼下却和武安侯颜桁来往甚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伯成,你可知其中内情?” 温恢摇头,“那逆子行事素来乖张,我也看不透。不过,颜桁就是个行军带兵的大老粗,在平州边疆或许有用,如今陛下将他囿在京中,青虎营也难成气候,愚以为,不足为惧。” 闻言,宋仁冷笑了一声,“呵,不足为惧?伯成,你还是太小看你的儿子了。” 就凭他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从相位上赶了下来,甚至还险些害得他丢命,宋仁就再不敢小瞧这个外孙了。 行事心思细腻,出手快狠准绝。 宋仁欣赏这样的人才,但当这样的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宋仁就不得不忌惮。 “还请岳父大人明示。”近些年来,即使在温羡那里大大小小的亏没少吃,温恢还是不相信他能搅出什么翻天的浪来。 瞧着温恢的神色,宋仁就看得出他的心思,当即便叹了一口气,道:“温羡,早不是当年那个任你欺凌的少年来。他现在虽然只是小小的吏部尚书,但他上得圣宠,又把着吏部,还有那衡阳王……伯成,养虎为患,等到回头被咬了,一切可都晚了。”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宋仁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提起羊毫,沾了墨,在纸上写下一个笔锋遒劲的一个大字。 殺! 温恢神色一变,攥紧了手,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宋仁,只见他一脸熟悉的阴狠之色。 上一回在宋仁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后,没到三月,小宋氏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想到小宋氏,温恢脸上露出一丝犹疑来,对宋仁道:“小婿以为,不妥。” 宋仁偏头,睨着温恢,“不妥?” “是。温羡不能动,至少在太子坐上那位子之前,动不得。”温恢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递给宋仁,在他打开时解释道,“这是淑妃从宫里派人送出来的。” 前几日太子妃难产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有人传出太子黎煜纵容妾侍胡作非为、宠妾灭妻的流言,那些流言一开始只在坊间流传,后来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云惠帝耳中。云惠帝从前只以为黎煜无能了一些,得知这些事情之后当即大怒,派人将黎煜召到跟前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又打了三十大板后,就把他又给禁足在太子府静思己过。 淑妃听说后想要去向云惠帝求情,却被王公公直接拦在了大殿外。 王公公告诉淑妃,若想要陛下改变主意,不该她来求情,这满朝文武中,现今说话能让陛下听进去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温羡。 宋仁合上了信,嗤笑一声,“留着他,难道不会威胁太子?别忘了,温羡和衡阳王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 温恢摇了摇头,“只要拿捏住他,或许还是一把对付衡阳王的好刀。” 宋仁微微眯了眯眼,向前探了探身子,看向他,“说罢,你有什么打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恢提起宋仁放在一边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颜”字,见他看向自己,顿了顿,便将那日太子府里温羡救人一事细细地说了,最后笑道,“人只要有了软肋,拿捏起来也就容易许多了。” 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缓缓地想起,宋仁眯着眼算计,即便温恢所言行得通,可是混迹朝堂这么多年养成的谨慎还是让他没有立即改变主意。 “岳父大人……” 宋仁摆了摆手,半晌才开口道:“这软肋好不好用,总得试上一试。” 他眼里划过一丝精光,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抹算计的笑容,他站起身从东墙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名册放到书案上展开,提笔在上面添了一个两个字。 “岳父大人,这是要?” “请君入瓮。” —— 秋风起,秋叶落,信陵的秋匆匆而过,转眼间,信陵城就迎来了这一年的初雪。 冬月十二这日的傍晚,信陵城下起了细细碎碎的冰雪碴子,到入了夜,雪就下得愈发大了,冰碴子也变成了纷纷扬扬的杨柳絮。第二日一早,颜姝甫一睁眼,就觉得屋子里亮得有些刺眼。 “姑娘,你醒啦!”翠喜端了热水进来,见她拥着被子坐在那儿,便笑着道,“外头下了一夜的雪,现在都白茫茫一片了,院子里的梅花也都开了呢。” 见颜姝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翠喜放下热水,走到床榻前,服侍洗漱更衣后,才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过来。 “姑娘要不要去院子里看一看?” 颜姝侧头看着她,“可以吗?” 翠喜将斗篷为她穿戴好,见问,便笑道,“大夫说了,姑娘如今的身子骨已经大好,只要不贪凉,稍稍出去看一眼还是没事的。” 一夜的白雪将武安侯府装点成银装素裹的世界,云落居院子里的那几株梅花悄然绽放,为这一片素白增添了一两点诗意的红。 颜姝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细软的白雪,走到一株梅花树前,细细地赏玩那或是绽放或是含苞的梅枝,半晌终于忍不住从斗篷里探出一只素白的小手抚上梅枝,轻轻地弯了弯唇角,低声吟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果然是没有错的。” 从前在平州时,不是没有赏过冬景,只是信陵的雪少了几分料峭的凛凛寒意,梅花也比平州的俏了许多。 翠喜跟在颜姝的身后,小声地提醒道:“姑娘,该回去了,仔细冻了脚。” 她不提还好,一提,颜姝就皱了眉头,垮了一张小脸。 “姑娘?” 颜姝撇撇嘴,“翠喜,脚动不了了……” 翠喜一惊,连忙扶住颜姝,“都怪奴婢疏忽大意,我扶着你,姑娘慢一点。” 在翠喜的搀扶下,颜姝一步三挪地回了屋,迎面扑来的热气让她被冻红了的小脸愈发红了一些。翠喜扶着她坐到湘妃榻上,替她脱了绣鞋和绣袜,才扶她躺进被子里焐热,就听到云落居外隐隐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颜姝拥着被子向外望去,问翠喜,“外面怎么了?” 翠喜摇了摇头,“奴婢去看一下。” 很快翠喜就回来了,一进门便道:“姑娘,昨夜,太子妃没了!” …… 40.chapter 040 “姑娘, 昨夜, 太子妃没了!” 翠喜的一句话好似那平地响起的惊雷,震得颜姝发懵。她呆呆地攥着被角,难以置信地问, “你, 说什么?” “送信的人说,昨天傍晚下雪,太子妃开窗赏雪,受了风寒,夜里发了高烧就去了……” 翠喜进颜家做丫鬟时,颜婉已经出嫁,她与颜姝一样,都是只在上次太子府里见过一回颜婉。可是乍一听说这个消息, 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颜姝想起那一日颜婉拉着自己的手言笑晏晏的模样,不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怎么会……”这么突然就去了呢?还留下那么小的孩子…… 鼻头发酸,泪水不禁潸然。 太子正妃没了,太子府里的丧钟敲了一次, 紧接着报丧的云板便响了一夜, 传遍了大半个信陵城。 衡阳王府的花园里, 黎煊着一袭素白长衫,满头青丝也只用一根素白发带绑住, 他坐在石凳上, 面前的圆形石桌上摆着清酒一壶, 青玉杯两只,风吹雪落亭中,沾上长袖,也覆上他眉目。 提起青玉酒壶,斟入杯,黎煊将酒杯放到自己对面的位子上,抬起头,看向亭中悬着的一幅素绢帛画,画上女子眉眼柔和,嘴角弯弯,玉手前探,似是邀人同行。 “婉婉。”一直埋在心里的两个字终于吐出口,即便他的声音沙哑得紧,也满掺情与痛。黎煊目光柔和地描摹画上女子的眉眼,眼前依稀又浮现曾经桃林相会时,她提裙跑到自己面前,伸出纤纤玉手的画面,他牵了牵唇角,道:“婉婉,这是当初我们一起埋的桃花酒,藏了三年,你肯定早就忘了吧?” 一口饮尽杯中酒,黎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目光落在对面那只青玉杯上,“你为什么不喝了呢?你一定是怪我了吧?呵……你一定是怪我了,才不肯再见我,如今索性还躲起来了。”他如青松般挺直的背脊佝偻了些许,手肘抵在石桌上,轻笑了一声,指着画上的女子,道,“他们说,你死了……你怎么会死呢……” 他抓住青玉壶,壶中酒已尽,空荡荡的一只壶,就如同黎煊此时此刻的心。 “来人,拿酒来!” 站在不远处的守卫听到这一声,看了一眼亭中散落一地的空酒壶,有些犹豫。 王爷要是再这样喝下去,身子哪里能禁受住? “啪——” 酒壶落地的清脆声响起,守卫看着自己脚尖前散落的碎片,抖了一下身子,立即转身去酒窖取酒。等他取了酒回来,却发现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长亭外。 “温大人。” 温羡的目光落在亭中人的身上,问:“他这样多久了?” 衡阳王府的守卫,能在黎煊近前伺候的皆是其心腹,知道自家主子与眼前这位温大人交情匪浅,有些事情自然也不会遮遮掩掩了,只道:“从丧报传出来,王爷就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喝了一宿的酒。” 昨夜一夜风雪,黎煊在亭中饮酒求醉,也吹了一宿的冷风冰雪。 温羡的眉头慢慢地皱紧,伸手取过守卫手里捧着的两坛酒,阔步走进了凉亭。 “把酒给本王!” 此时的黎煊醉醺醺的,早不见了往日一贯的温雅有礼,他低喝着,伸手拍了拍石桌,没见着酒,就生出了怒意。黎煊睁开迷蒙醉眼,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人,见来人冷凝着一张脸,他蹙了蹙眉,眯眼辨认了半天,才突然笑着指着温羡道,“时慕,你来得正好,陪本王喝酒!” 说着就要伸手去夺温羡手里的酒。 温羡没有躲开,任由黎煊夺了酒,见他仰脖就着坛口饮酒,一副不要命的模样教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抬步走到凉亭的另一端,温羡伸手直接将悬着的帛画一把扯下,在黎煊冲过来要抢时一把拦住。 把手里提着的另一坛酒砸在地上,温羡看着红着眼的黎煊,冷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你把婉婉还给我!还给我……” 温羡松开对黎煊的钳制,将帛画扔给他,见他如获至宝般捧着画像低喃,眼神愈发幽深。 “现在过世的是黎国的太子妃,而你是衡阳王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有人闯进来,就算你可以不顾一切了,但是她呢。她已经去了,你难道还要她死后添上骂名,不得安宁?”温羡觉得眼前的画面太过熟悉,刺目亦是刺心,他缓缓地在黎煊跟前蹲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后悔重来的,过去了的追不回来,那些走了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黎煊背倚亭柱,整个人突然瘫了下来,喃喃地重复道:“不会再回来了……” —— 太子妃骤然辞世时,黎煜正身陷温柔乡,听到丧钟响起,他一惊就从床上摔了下去,等他匆忙换了衣裳赶到颜婉住的院子时,那里已经是满堂缟素,冥烛高燃,丫鬟嬷嬷的哭声一声一声似是卷天而来的海浪。 黎煜走进正屋,满堂的丫鬟嬷嬷只顾自己哭,没有一个人行礼,甚至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 颜婉嫁进太子府三年,三年倍受冷落,黎煜行事荒唐,这院里的丫鬟婆子心里明镜一样,从前或许还敬畏他是个太子,可是在颜婉生产后缠绵病榻的这几个月里,太子夜夜眠花宿柳就让这些人彻底寒了心。现在颜婉辞世,丫鬟婆子感念颜婉的恩情,倒是硬了回骨头。 黎煜没有注意这些下人的态度,只是呆呆地走进了内室,他看到已经穿戴整齐的颜婉静静地躺在雕花拔步床上,与以往的明艳动人不同,此刻的她一身缟素,美目紧闭,却是了无生气。 黎煜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颜婉,心里有一角仿佛突然塌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采选的宫宴上,当时她身穿绣花百蝶裙,立在一众贵女中间,像是亭亭玉立的清雅莲花。 他记得,新婚夜挑开喜帕时,她盈盈水目似羞似悲,勾他心动。 …… 他也曾真心爱慕,只是后来他腻了她的清雅如莲,厌了她端庄不识趣,恼了她对自己无心,自此就是冷眼相待,越走越远。 然而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在踏进这间屋子,却是与她阴阳相隔。 黎煜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开口对着床上躺着的人道:“这样也好。” 言罢,直接拂袖而去。 本来见他站在那儿似是有悔色,听琴还感动一下,可听到一句“这样也好”,她愤愤抬头,也只看到黎煜无情离去的背影。 太子妃停灵太子府七日,颜府的人循着礼制在第三日登门吊唁。 陶氏扶着女儿的棺椁泣不成声,颜姝几姐妹也跪在灵前为颜婉烧了纸,点了香。 在颜家人离开时,听琴跟着送她们离开,在半道上拉住了颜姝的衣袖塞了一纸信笺给她,目露恳求。 颜姝捏着那纸信笺,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那定与已故的长姐有关,便冲着听琴颔首应下。 听琴扯了扯唇,转身回转灵堂。 再跪在灵堂前,听琴往火盆子添纸钱时,轻轻地道:“姑娘,你安心吧。” 火光跳动,映出听琴泪中含笑的面庞。 颜姝回到武安侯府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云落居,才进屋就吩咐翠喜关了屋门。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袖中的信笺。 信笺被对折两回,颜姝轻轻地打开信笺,扑鼻而来是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气,她的目光落在信函上,整个人怔住。 “黎煊 亲启” 这不是与她的?那听琴为什么要给她呢? 颜姝看着那娟秀的四个字,手不由轻轻地颤抖起来。 转瞬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对站在一旁伺候的翠喜道:“去把太子妃上次赏下来的诗本子拿来。” 月初她生辰时,颜婉除了常规的生辰贺礼外,还另送了一本亲注的诗本子。 颜姝翻开那诗本子,看了一眼上面娟秀的簪花小楷,又看一眼那纸信笺,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翠喜显然也瞧出了不对来,只是涉及已故的太子妃和衡阳王,她也不敢胡乱猜测,只道:“听琴怎么把这给了姑娘,是不是弄错了?” 自家姑娘根本不认识那衡阳王殿下,这信函交给姑娘又是为了什么? 颜姝也猜不明白,只是她知道,听琴会这么做,想来应该也是颜婉临终前的嘱托。 见颜姝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将信函锁进一个锦盒里,翠喜忍不住疑惑地道:“姑娘留着信,难道真的要帮……送过去吗?” 颜姝点了点头。 “姑娘,不行的。”翠喜有些急了,“听琴都没法子把信交到那位手里,我们有什么法子啊?” 颜姝的手轻轻地搭在锦盒上,微微侧过身子望向窗外那绿萝已枯的高墙另一端…… 41.chapter 041 太子妃颜氏停灵太子府七日, 便被送灵入皇觉寺西殿, 只等受香火七七四十九日后再入皇陵。 温羡在衡阳王府看了黎煊十日,见他酒醒以后,整个人恢复到了从前模样, 再没有任何反常举动后, 便离开了王府。等他乘着马车回到自家门口,才挑开车帘,就看到一个身穿橙色衣裳的小丫鬟趴在自家门口前的石狮子前探头探脑。 “大人,那好像是四姑娘身边的丫头。”常信眼尖地认出了翠喜,走到马车边压低了声音回道。 温羡点了点头,递给常信一个眼神,而后便让车夫直接驱了马车去温府边上的小巷。 翠喜隔空就来温府门前蹲守,连着几日都没有瞧见那位温大人马车, 整个人都有些蔫了,正准备回去跟颜姝复命, 才一转身就撞到了一堵坚实的肉墙上去了。 翠喜揉着自己的脑袋,偏头看向站在那儿双手抱胸一脸严肃的常信,没认出来, 只指着他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怎么一声不吭的站在人家后面, 鬼鬼祟祟。” 因为这里离侯府太近,翠喜不敢高声, 声音压得极低。 常信听得一清二楚, 嗤笑一声, “鬼鬼祟祟?我看你比较像。”见翠喜要炸毛,他又冷冷地道,“这里是尚书府,我在自家门口,倒是你这丫头打哪儿来的?” “你是这府里头的?”翠喜睁大了眼睛,突然凑到常信跟前,笑嘻嘻地问他,“这位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事儿,你知不知道温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常信蹙了蹙眉:“你在这儿是等我家大人?” 翠喜忙不迭地点头。 常信瞥了一眼停在巷子里的马车,对翠喜道:“你跟我过来。” 翠喜见常信抬步往另一边的巷子去,有些不敢跟上去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的窜出来,该不会是个坏人吧? 常信走了两步,见那丫头还杵在原地,直接转回去提溜着翠喜的衣领将人拎到了温羡的马车前。 温羡半挑开车帘,看向那傻愣愣的丫头,微微蹙眉,问她:“你在等我?” 翠喜点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 见温羡皱了眉头,她连忙道:“不是我等温大人,是我家姑娘。” “……” 饮月阁二楼的雅间,温羡推开门进去,就见里面摆了一架落地的屏风,屏风后一抹纤瘦身影隐隐绰绰。 他抬步进屋,常信拦住翠喜候在门口。 “听说,颜姑娘这几日一直在等温某?” 他声音清朗,浑然不似从前那般冷凝,此时说的话意思又含糊得紧,坐在屏风后的颜姝不由红了耳尖。 翠喜这丫头…… 她缓缓地站起身,轻声解释了自己派了丫头请他过来的缘故。 温羡落了座,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闻言挑了挑眉,“已故的太子妃托你送一封信给衡阳王?” 颜姝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听见屏风另一边的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武安侯若要见衡阳王也容易,姑娘为何偏偏来寻温某,嗯?” “我想,这封信,大姐姐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不是不想惊动家里人,颜婉大可以托付与她更亲近的颜妙与颜嫣,颜姝顿了顿又道,“而大人与衡阳王交好,若大人愿意传信,是最合适的。” 温羡轻笑了一下,“你倒是聪明,将她的心思算准了。” 听琴身在太子府没法子将信送去衡阳王府,颜婉便想到了见过一面的颜姝,她知道小姑娘心肠软性子也软和,得了遗信必然不会贸然惊动旁人,也一定会想法子把信给衡阳王府送去。她在这其中只赌了两样,一是小姑娘会不会寻温羡帮忙,二是温羡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结果很显然,颜婉都赌赢了。 温羡将茶杯轻轻地扣在桌子上,目光落向那屏风后的小姑娘,低头轻笑了一下,“这送信的差使,我应下了。” 没料到温羡这么容易就应承了下来,颜姝有些意外地道:“真的?” 帮着已故的太子妃传一封信给衡阳王殿下,也不算什么好事啊。 温羡摸得透她的小心思,倒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傻气来了。 她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堂姐都敢直接寻他这个外男帮忙,他与黎煊的交情难道还会顾及其他? 颜姝自然也反应了过来,扬声就要唤翠喜进来帮忙把信交给隔着屏风的温羡,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她就发现眼前突然投下了一片阴影。 她愕然抬头,发现方才还坐在屏风一边桌子旁的温羡已经不知何时转到了自己的跟前,不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小姑娘杏眼明亮,翦眸如水,里面盛满了错愕,令温羡不自觉地扬了扬唇。 “你,你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呢。 纵使从前与温羡接触了好几回,可颜姝还是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温羡却直接将手伸到颜姝的面前,启唇,道:“信。” 他面色坦然,颜姝垂下眼,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了信放到他的手心里,小声地道:“有劳温大人了。” 温羡收回手,看着小姑娘低着头不自在的模样,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 那脚步声远了些,颜姝听见,以为温羡已经离开了,便手抚心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就听见屏风的另一边又传来了温羡的声音。 他竟然还没有离开。 自从上次被颜桁请出武安侯府后,温羡就算偶尔存了心思想见一见小姑娘也不得其门,今天这番也着实算是意外之喜。他边看着屏风后的小姑娘绞手帕子,边喝茶,边开口,道:“温某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大人请说。” “姑娘可知温某月前曾去过一次武安侯府?” 没料到温羡会突然当着她的面提起这件事,站在屏风后的颜姝几乎要把手里帕子绞破,她咬了咬唇,颔首。 她身边有翠喜,有些事就算颜桁与苏氏不提,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她还是都听说了。 想起翠喜说过屏风后的这人曾向自家阿爹提过议亲之事,颜姝的耳根子几乎要烧起来,半羞半恼。 “温某想问姑娘一句,姑娘怎么看?” 怎么看? 颜姝一时回不过来神,等品出他的意思来,羞恼愈盛,倒想起当初鹊山桃林再遇时他说的话,便稳住了心神,开口道:“我一直记着公子曾说过的话,也请公子莫要拿小女子取乐。” 跟我离得近了可就不安全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 温羡手握虚拳抵唇笑了一下,“姑娘这是在与温某翻旧账?”他敛了笑,端肃了语气,又问道,“如果温某没有拿姑娘寻开心呢?” …… “姑娘,外面的雪正消着,湿寒重,您怎么还坐在风口呢,仔细回头又要头疼了。”翠喜端了姜汤回来,见颜姝坐在窗前的湘妃榻上出神,不由念叨了起来。 颜姝随手带上半开的窗扉,接过翠喜递过来的汤碗,略显无奈地道,“你这是跟谁学了这些,整日的在我耳根子念叨呢。” “还是翠……”翠喜轻咳了一声,见颜姝没有在意,便转了话道,“我也是为了姑娘好嘛。” 等颜姝皱着眉头喝完了姜汤,翠喜端着空了的汤碗,眨眨眼睛,突然笑着问道:“姑娘,今儿温大人可有说起别的话吗?” 两个人不长不短在里面呆了一炷香的功夫,翠喜猜想,应该不单单只是说起那封信,这会儿便有些好奇地问道。 好容易压下去的心思又被挑起,颜姝忍不住瞪了翠喜一眼,绷着小脸,叮嘱她道:“下午的事情不许再与其他人提起,就当什么都没有再发生过。” 然而她脸是绷住了,透红的耳尖还是让翠喜福至心灵地抿着嘴偷笑了。 —— 温羡离开饮月阁后,没有再回尚书府,而是直接折回了衡阳王府。 与他离开时的静谧不同,这会儿衡阳王府里却是闹哄哄的一片。 温羡见状沉下了脸,招了人来问过才知道,中午给黎煊送饭的人去了书房,发现这几日一直窝在书房里的黎煊不见了踪影,等找遍了整座衡阳王府也没寻着人,所有人都慌了,生怕黎煊在大悲之下会干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温羡攥着手里的信笺,看着闹哄哄的衡阳王府,当即便将王府的管家招来,吩咐他瞒好黎煊的行踪后,便直接去马厩取了一匹快马出城。 这般时候黎煊突然不知所踪,只有可能去了一个地方。 皇觉寺位于信陵城外,距离并不算近,等到温羡驱马赶到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山道不易策马,温羡将马丢给常信,自己直接提步朝山上掠去,才至山门前,就见皇觉寺西殿的方向突然跳出了火星,紧接着火势便趁着风势一下子席卷起来,不过瞬息之间就染红了西天。 西殿,正是太子妃颜婉灵棺停放的大殿。 温羡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不安,脚下的步子更是加快了往西殿去。 皇觉寺的僧侣提着水桶打水救火,可是狂热的火舌根本压制不下去。 温羡站在一片火海前,紧紧地攥起了拳。 皇觉寺突发大火,已故太子妃颜氏的灵棺毁于火海,为她守灵的丫鬟嬷嬷无一生还的消息传回信陵,引得满城唏嘘。 太子府里,听琴轻轻地晃了晃怀里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的小孩子,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比起葬入皇陵,姑娘应该更喜欢那佛香袅绕的圣地吧。 她怀中的孩子咿咿呀呀了两声,挥着小手,一派天真无知。 鹊山桃林深处,一身白裳的黎煊倚着青石墓碑而眠,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缓缓地睁开眼,看向来人,露出了一贯的温和笑容,“就知道你会寻过来。”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我们回去吧。” 温羡的目光掠过他沾着血迹的双手,落在他身后的新坟上,抿紧了唇,走到黎煊的跟前,取出袖中的信。 “这是她临终前托人要交给你的信。” 42.chapter 042 “因爱生忧, 因爱生怖, 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爱因缘故,则生忧苦, 以忧苦故, 则令众生生于衰老。 爱别离苦,所谓命终。” 薄薄一张桃花笺,沾着淡淡的桃花香,可娟秀的小字写的却是无情的偈言。黎煊捏着信笺,呆立半晌,方才缓缓转身看向那黄土犹新的坟茔,嘴角似有若无溢出一丝苦笑,“婉婉,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爱给他出难解的题。 那求不得放不下的樊笼尤其是那么好挣脱的? 温羡立在不远处,看黎煊将桃花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后, 才抬步走了过去,淡淡地与他道,“逝者已矣, 王爷还是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黎煊侧身看向温羡, 见他一脸肃色, 不由蹙了一下眉,半晌才哂笑了一下, “时慕, 本王从前不想要, 如今也没有争的必要了。” 他从不是爱江山之人,又何必再趟浑水? 温羡的目光移向青石墓碑,见上书“爱妻宣颜氏之墓”,落款则书“宣黎”,心里便猜到黎煊的打算,知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便笑了一声,开口道:“若想天下升平,王爷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争或不争,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事情。”他负手远眺,见桃林尽处云霭漫漫,缓缓地道,“黎煜若是登上那个位子,这天下只怕难得一日安宁,朝堂清明便成妄谈。” 外戚独大,宦官弄权,吏治混乱,民不聊生。 温羡阖目,双手缓缓地握成拳,半晌倏尔睁开一双凤目,眸底一片清明,启唇对皱眉不语的黎煊道,“王爷不为天下黎民,也该想想黎泽。” 黎泽,是云惠帝亲赐给嫡孙的名。 颜婉已故,太子正妃之位空悬,黎煜续弦娶妃只在早晚,届时黎泽亲父不疼,亲娘不在,在太子府处境不提,等到黎煜荣登大宝,黎泽难免就要成为一些人的绊脚石,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护住他。 听到黎泽的名字,黎煊怔了一下,心头涌上一阵晦涩。 “本王,明白了。” 温羡提的是黎泽,其实不过是在提醒他一件事,即便他不与黎煜争,他一样是太子一派欲处之而后快的绊脚石。生在皇家,没有所谓的兄友弟恭,那么,要么争,要么亡。 黎煊不怕死,只是不愿意再一次败在黎煜的手里。 手轻轻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黎煊抬头看向乌云重重的天空。 这风雪之势,终不可挡。 皇觉寺西殿毁于无妄火,已故太子妃棺木与守灵婢女嬷嬷葬身火海一事在坊间掀起不小的言论风波,但这次却并没有惊动云惠帝,只因为云惠帝正为建州的雪灾而焦头烂额。 建州位于天阙山以北,地势封闭,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将建州的房屋压塌一片,地里的庄稼也被厚雪压住,家畜牲口更是接二连三地冻死,加上大雪封城,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食也运不进城,灾情在短短的半月里已经迅速地恶化,从建州呈上来的折子里甚至已经出现人员伤亡的灾情。 云惠帝将六部朝臣并朝中几位老臣召到跟前征询救灾良策,见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了半晌也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便看向一直凝眉未语的温羡,问道:“温卿,认为这灾该如何救?” 温羡上前一步,拱手道:“恰如各位大人所言,拨银开仓通路是迫在眉睫,只臣以为仅仅如此远不够。” “继续说下去。” “拨银开官仓赈灾民,需派人监督地方赈灾官,防止克扣贪墨,这是其一;农田作物受雪灾折损,应及时清除压在作物上的积雪,并设屏障护住作物,这是其二;当地官仓粮食有限,临近地区的官仓应该积极预备,随时配合赈灾粮草征调,这是其三;最后,应该组织建州官民做好应对下一次降雪的应急准备,拨下足够的赈灾银。” 云惠帝闻言皱眉细思,半晌点了点头,又问他,“依温卿言,这赈灾银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现今的国库并不丰盈,只怕顾了建州,别处的开支就要吃紧起来。 温羡从容地开口继续道:“臣曾听民间有‘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传说,其实集凑赈灾银未必不是良方。” 一只羊身上拔的毛再多,也不如整个羊圈的羊毛多。 云惠帝显然也品出了意思,眼睛当即就亮了,连赞几声后,才笑着对温羡道:“建州救灾一事就交给温卿了。” 温羡拱手应下。 “老奴听说建州的雪大着呢,大人防寒的衣物可要多带一些。”岑伯一边指挥着府里下人将温羡北赴建州的行礼往外搬,一边还不忘与温羡念叨,“这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大人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过年了。” 温羡早习惯了岑伯的絮絮叨叨,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东墙边打开紧闭的窗扉,微微抬头,看到光溜溜的杏树枝桠,眼底流光暗转,半晌,取出纳于腰间绣囊的玉笛,轻轻地打了个转,横笛于唇边。 轻扬婉转的笛声响起,似絮絮低语,又似低吟浅唱,裹在凛凛的冬风里,越过东墙,落入西窗下捧卷人的耳中。 颜姝从书卷里抬起头,侧耳听见熟悉的笛声,眼睛微微亮了亮,不由半跪在湘妃榻上,探身将阖住的窗扉推开半扇。 光溜溜的杏树枝条在寒风轻轻打颤,颜姝的目光透过枝桠间隙落在雪白的墙壁上。 笛声从墙的那边来,那她与他岂不是一墙之隔? 颜姝的心没来由地一跳,细细地听了笛声,辨出这不是从前几次听过的曲子,而是一首作别的小调。 作别? 他是要出门了? 想起那一日在饮月阁里温羡神色认真的问话,她眨了眨眼,这曲子莫不是吹给自己听的?他这是在与自己道别么? 这样的猜测才一冒出来,颜姝握着书便红了脸。 翠喜进来瞧见了,疑惑地问道:“姑娘的脸好端端的怎么红了?”瞥见半开的窗扉,她又挠了挠头,“难不成是热的?”可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就热了呢? 颜姝红彤彤的俏脸僵了僵,她随手合上窗,躺在湘妃榻上,将书打开盖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道,“歇晌了,你别扰我。”听到翠喜往外走的脚步声,颜姝突然又掀开书,半坐起来把人喊住,“翠喜,你把我的琴拿来。” 翠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去屋子的另一边将琴搬了过来。 颜姝没让她挪了琴案过来,反而直接伸出两只手将琴抱到榻上。玉手纤纤,轻轻地拂过琴弦,颜姝低头盯着古琴右端悬着的琴穗出神,好半天才勾起一根琴弦轻轻一拨。 “铮——” 翠喜原以为自家姑娘是兴致偶起,孰料她只是勾了琴弦随意拨弄了两下就将琴放到了一边,一时难免有些疑惑。 “姑娘?” 颜姝道:“我只是想试一下琴弦而已。” “……” 见翠喜一脸的疑惑与不相信,颜姝移开了目光,随手抄起刚刚扔在一边的书掩在自己的面上,又侧身躺了下去。 翠喜小心翼翼地将短琴从湘妃榻上移开,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姑娘今日怎么这么奇怪啊? 她疑惑不解地将琴放回原位,瞥一眼小姑娘,见她似是真的要歇晌,便放轻了脚步退出屋子。站在门口的台阶前,她突然“咦”了一声。 笛声没了。 她看了一眼珠帘后隐隐约约的湘妃榻及榻上的人儿,又看了一眼高高的西墙,圆圆的小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来。 云落居的西墙外,竹里馆的东墙边,温羡握着玉笛,轻轻地摩挲着玉笛笛身上的精致刻纹,凤目低垂间划过一丝笑意。 那不成曲调的三两声琴弦勾拨,一声不落地入了耳,即使隔着厚厚的一堵高墙,他也想象出那个小姑娘手抚琴弦时的别扭模样,嘴角的弧度不禁放大了些许。 信陵城的雪又落了三场,满城的梅花尽数绽放,一片梅香缭绕间,年味儿也随之蔓延开。 颜家因为颜婉故去的缘故,这个年便冷清低调了许多,武安侯府的热闹自然也随着减去了六七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比隔壁的尚书府要好上许多。 翠喜经常上街去采买绣线,来回都会经过尚书府,见那府上大门紧闭,桃符都是陈旧的,半点儿人气都没有,回到云落居的时候就忍不住与颜姝说道起来,“隔壁府上冷冷清清的,哪有一点儿要过年的模样?听说温大人是去了建州赈灾,这都要过年了,还没回来呢……” 翠喜轻声地说着,颜姝不知不觉地就停下了绣针,低垂的眉眼微微一闪,再落针时却错了针脚…… 43.chapter 043 腊月初八那一日, 信陵下了一场细雪, 颜桁下了朝从宫里回到侯府时,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全然不见平日的和气平易, 府里的下人们瞧见了都不由屏息提心起来。 苏氏煮了热茶, 正围炉暖手,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颜桁回来的声音。她扬起一张笑脸相迎,不期然见到自家夫君一脸沉怒,当即起身走到他身边,一边替他脱下身上的大氅,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上朝又有人给你气受不成?” 颜桁坐到暖炉边,气闷了半晌才开口与苏氏道:“早朝陛下提起了年后采选一事。” “这和你又没关系,好端端地你生个什么气?”苏氏笑了一声, “采选我记得就在元宵后,这三年一次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等着呢, 那边府上不还住着一位等着入宫采选的表姑娘?” 见苏氏不以为意,颜桁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给她递了过去。 苏氏疑惑地接了纸, 打开一眼, 原是这一届征召采选秀女的名单。她起初还不知颜桁用意, 直到在最后看见了颜姝的名字,才怔住, 惊讶道:“怎么会有阿姝的名字呢?” 每隔三年一次的秀女采选, 选的都是京中年满十六七岁未出阁未定亲的贵女, 她的小阿姝还尚未及笄,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名册上?苏氏慌慌张张地又从头看了一遍,发现除了颜姝外,颜家二房的两个小姑娘颜妙和颜嫣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这莫不是弄错了?”苏氏想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了,“老颜,你得跟陛下说一声,咱们家阿姝不能进宫去啊。” 苏氏不想自己的女儿去趟那采选的浑水,怕她受了欺负。 颜桁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已经让人当众宣读了采选的名单,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苏氏嚯的一下站起身,气急道:“难道真要让阿姝去参加采选吗?”她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对颜桁道,“老颜你想想,阿姝明明年岁不符却出现在了这名册上,摆明了是人有意为之,如果真把女儿送去了,你就不怕教人算计了你的宝贝闺女去?” “但不让阿姝去就是抗旨不遵的大罪。” 苏氏见他如此说,气得把手里的纸拍在颜桁的面门上,“你敢把阿姝送去采选,咱们的日子也别过了。” “嗳,我没说真要让阿姝去啊。”见苏氏果真动了气,颜桁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气闷了,他伸手将苏氏拉回来,对她道,“左右离采选还有些时日,容我再想想法子周旋。” 苏氏任由颜桁拉着自己的手,瞪着一双美目看着他,问:“你有什么法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甩开颜桁的手,在他面前踱了两步,指着他道,“当初温羡那孩子来求亲,你偏不答应,如今可好了。” 依着苏氏来看,一个温时慕胜过龙之九子。 这一回,颜桁没有再呛声说温羡不好了。 早知有如今,他还不如把女儿先定给隔壁那个狼崽子了。狼崽子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可他心眼多,护住他的小阿姝想来也是足矣的,再不济,他还活得好好的,多照拂着也就是了。 颜桁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有些懊悔了。 且不提颜桁与苏氏此时因为这采选名单之事如何气恼,宫里的云惠帝这会儿也沉着一张脸坐在淑妃宫内的主座上,喝问采选一事。 “那颜桁的女儿,朕没记错还是个未及笄的,怎么也被添了进来?” 云惠帝后位空悬,后宫一应事宜都是由淑妃操持,这每三年一次的采选同样也是由她负责。采选名册由下面拟好呈到她面前,最终是她筛选敲定再送呈云惠帝御览的。从前淑妃从未出过差错,云惠帝这次便未细看名册,等王公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念出来后,他看着颜桁陡然变色的一张脸,才发现颜姝的名字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上头。 云惠帝鲜少露出的疾言厉色让淑妃心生惧意,她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才扬起温婉的笑容,走到云惠帝身边,温声细语地解释道:“臣妾从前听先太子妃常提起这四姑娘,说她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贞静,臣妾听着喜欢,想着小姑娘虽然未及笄,不过也就这一年里的事情,不如趁着这次采选召进宫来瞧瞧,若果真是个极好的,不论替那位皇子宗室定下,也都是陛下之福啊。” “哦?”云惠帝微微眯了眯眼,却是哼了一声道,“朕看你是想替太子定下吧。” 淑妃赶忙低下头,“臣妾不敢存私心。” 云惠帝摆了摆手,叹道:“罢了。”这颜桁之女如果真入了宗室门,颜家与黎家便依旧是姻亲,颜桁为了独女,想来也不敢生出任何异心。只是这小姑娘定给谁就得另提了。 想起御书房里还有未批完的奏折,云惠帝起身,叮嘱淑妃几句后便拂袖而去。 目送云惠帝离开后,淑妃转回贵妃榻前坐下,她身边伺候的嬷嬷替她换了一杯热茶,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娘娘真要为殿下定下颜四姑娘?” 淑妃摇了摇头,伸手端了茶,抿一口,才缓缓道:“就算本宫想,颜家也不会应,陛下更不会答应。”黎煜混账,已经“逼死”颜家一个姑娘,此番再择正妃,颜家女断无再入太子府的可能,至于云惠帝那边……淑妃攥住了手里的茶杯,讥笑了一下,时至如今,这陛下心里关于这储君的称只怕也倾斜了吧。 那嬷嬷听着淑妃的话,觉得有些不明白了,“那娘娘冒着大不韪将颜四姑娘的名字添上是为了……” 淑妃想起温恢前番将名册送来时与自己说的话,垂下眉眼,淡淡地勾了勾唇,“拉拢人心。” —— 采选一事,颜桁与苏氏没有瞒着颜姝,当天便细细地与她说了一回。本来夫妻俩还担心女儿接受不了,孰料颜姝听完以后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气恼,也没有抗拒。 苏氏拉着女儿的手,见她如此,便提着一颗心问她,“阿姝,愿意去参加采选?” 颜姝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却莞尔笑道:“参加采选的又不止女儿一人,到时候女儿不过走走过场,落选了不就回来了?” 闻言,苏氏愣了一下,琢磨着“落选”二字,眼睛稍稍亮了些许。 颜姝抱着苏氏的胳膊,微微仰着头,声音娇娇糯糯地继续道:“阿爹阿娘放宽心就好了。” 看着小女儿一派天真的模样,苏氏与颜桁对视了一眼,无奈摇头,只不再提了。 但是等苏氏与颜桁离开后,颜姝面上甜甜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她呆呆地坐在西窗前,盯着那枯杏枝头冒出的小苞出神,樱桃小唇抿得紧紧的。 翠喜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伺候着,这会儿没有再出声惊扰颜姝,她知道,方才自家姑娘故作坦然不过是为了安侯爷和夫人的心罢了。 对于采选,颜姝之前在颜府住的那些日子,曾听颜妙和颜嫣说过无数回,也知道那借居颜府的表姑娘梁漱月寄人篱下这么多日子都是为了元宵后的采选,可她却从没有料想过这采选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此时难免有些彷徨与茫然。 枯杏枝轻轻地摇晃着,颜姝的神思不自觉被拉回,她垂了眸光才要收回视线,却被杏树下一团灰白色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圆滚滚的灰白团子撅着小屁.股在杏树根前刨土,毛绒绒的小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十足憨傻的模样逗得颜姝“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翠喜好奇地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望过去,惊奇地“咦”了一声,道:“这是打哪儿跑来的小胖狗呀。” 因着苏氏害怕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不论是在平州的将军府还是如今的侯府都没有人会在府里养这些,这只突然出现在云落居里的小胖团子,于颜姝主仆而言,实在是很神奇了。 翠喜看着那小胖团子刨了半天土的傻样,终于耐不住心痒跑了过去。她站在离那胖团子三步远的地方,微微弯着腰,看着因为发现自己而突然炸了毛的胖团子,软声哄道:“小乖乖,不要怕,我不是坏人哒。” “呜~汪!” 胖团子咧嘴龇牙,自以为是的凶态毕露,实则依旧憨傻,翠喜瞧了也不由笑出声,扭过头对走到门前台阶上的颜姝,故意道,“姑娘,它凶我咧~” 因着翠喜扭头转身的动作,趴在地上作龇牙状的胖团子也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人,它黑溜溜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紧接着就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兴奋地朝颜姝跑了过去。 胖团子圆滚滚的,跑两步还栽了个跟头,到了颜姝的脚下却立马端端正正地坐正了身子,翠喜远远地看过去,竟觉得这胖团子的姿势与门口的石狮子有些神似了。 胖团子乖巧地扫了扫尾巴,探出前爪,啪——落在颜姝的绣花鞋上,印出黑黢黢的一朵小梅花…… 44.chapter 044 “这小胖团子该不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吧?”翠喜才走过来, 恰好看到小胖团在颜姝绣花鞋上印梅花的一幕, 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颜姝轻轻地挪了一下脚,见小胖团子锲而不舍地扑腾着小爪子跟过来,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继而抬头对翠喜道:“你去寻杏儿, 问她有没有看到这小家伙是打哪儿钻进来的。”杏儿是专门负责打理花园里花花草草的丫头,寻常总在这附近转悠,有什么人或者东西进进出出,大多瞒不过她的一双精明眼。 翠喜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等她回来时,颜姝正蹲在廊檐下,用手里的绢帕逗弄那胖团子。 胖团子本是圆滚滚的一只,偏生认不清现状, 只伸长了小短爪要去挠抓被颜姝半提着轻晃的帕子,够了半天无果才趴下.身子将毛茸茸的脑袋搭在并放的两只前爪上, 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还不忘“嗷呜”两声讨巧。 颜姝都它憨态可掬的模样逗笑,瞥见翠喜回来, 才将手帕子轻轻地搭在小家伙的头顶上, 抬头问她:“杏儿可瞧见了?” 翠喜摇了摇头, 上前边扶着颜姝起身,边道:“竟是没有人瞧见这小胖团子打哪儿来的, 奴婢去问了一圈, 府里也没人敢私自将这狗儿猫儿的带进来。”见颜姝侧头看着地上那个扯着帕子玩的傻狗, 翠喜突然道,“莫不是从花园那儿的狗洞里钻了进来。”瞧它一身灰头土脸还真像。 颜姝点了点头,随即对翠喜道,“吩咐人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哪户人家丢了狗儿在找,另外再让人备点温水过来。” 等到小胖团子被清洗干净又擦干了毛发被抱回来,颜姝和翠喜都有些惊喜地亮了亮眸光。 先前只知道它圆滚滚的一团,一身灰土虽然瞧着可爱却也狼狈,这番被打理以后,倒是现出了本来的面目,雪白雪白的一团,宝蓝色的眼珠,确有几分精致的雪团子模样。 颜姝看着萌态毕露的小家伙,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小家伙抱在怀里,轻轻地替它顺了顺毛,“可惜我不能长长久久地养着它。”即便寻不到小家伙的主子,苏氏也不会允许她在府里养狗的。 她摸着小家伙柔软蓬松的毛,又吩咐翠喜去备了吃食过来。小胖团许是饿极了,见着吃食便一头扎进了小碗里,摇着尾巴吃得不亦乐乎,然而,一声突兀响起的鸣哨声传来,小胖团摇得欢快的尾巴僵了一下,随即便抛下喷喷香的吃食往外头窜去。 颜姝和翠喜在一旁看得一脸莫名,随即二人便起了身追出去,恰好看到那胖团子从杏树后西墙脚的一个小圆洞里钻了出去。 那圆洞看着不过碗口般大小,可胖团子钻起来却毫无压力。 翠喜盯着那空荡荡的圆洞,呆呆地道:“奴婢忘了这儿还有个小狗洞了。”说着她又倏尔反应过来,看向颜姝,“姑娘,墙的另一边好像是温大人的府邸。”难不成这狗是温大人养的? 翠喜侧首看颜姝,而颜姝则臻首轻抬看向西墙头的竹叶。 竹里馆书房边的东耳房里,才从隔壁钻回来的胖团子端坐在一只小木盆前,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眼巴巴地看着推门进来的高大人影。 来人恰是前日夜里才回到信陵的温羡。 温羡手里端着给胖团子准备的吃食,进门后瞥一眼小家伙便抿住了唇。 小家伙嘴边的毛湿漉漉的,还沾着细粒,摆明了一副才吃完没擦嘴的架势。他微眯凤眼,又注意到今日的小家伙好像比平日里干净了那么一点? 这狗儿是他从建州返回信陵的半道上捡来的,初时还是瘦小的一只奶狗,他偶发善心带回来,一路上将养胖了一些,因着才回到府里,并没有来得及安排人给小家伙打理清洗,所以,是谁动了他的狗? “呜~”没有等到投喂的小家伙低声呜咽了一声,滴溜溜的一双宝蓝色眼睛也变得水汪汪起来。 温羡缓缓蹲下,将吃食扣进小木碗里,见小家伙吃得欢快了,才起身将手里的空碗随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 岑伯领着两个小厮搬了一些小东西进来,是给狗狗睡觉吃饭玩耍的小玩意,一一安置好了,岑伯才走过来对温羡道,“大人,这小不点养在这里会不会扰到大人,不如老奴在外院另外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小不点就是温羡给胖团子起的名字了,他当时并没有想到那瘦瘦小小仿佛一掌就可以握住小奶狗会吃成这么胖的一团。 对于岑伯的提议,温羡摆了摆手,反而问起他这半个多月里信陵城里发生的事情来。 岑伯捡着一些要紧的提了,例如宋仁的嫡孙宋戈酒后失德强占了一良家姑娘,酒醒后不认账不提反而失手误伤人命最后闹大了传进了云惠帝的耳中惹了圣怒,最后亏得宋仁和定国公温恢的斡旋才保住了小命被革职杖刑收押;又例如衡阳王殿下屡进良策解了圣忧,近来风头愈盛,惹得太子一派不快,朝中渐渐独出了衡阳王的派系……说到最后,岑伯又有些犹豫地将采选一事提了,“元宵后的采选,颜四姑娘的名字也被人报了上去。”敏锐地感受到周身的空气稍稍冷凝了些许,岑伯连忙将自己前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一并都说了,“老奴托人从宫中打听来的消息说,这其中是淑妃娘娘的意思,还据说太子继妃还打算从颜家挑一位姑娘出来。” 话才一说完,岑伯就看见自家主子的脸瞬时沉了下来,原本在一旁埋头苦吃的小不点似乎也察觉到自家主人的心情晴转阴了,拖着自己的小木碗悄咪咪地往一旁挪了挪。 自从上一回温羡拜访武安侯之后,岑伯心里便把隔壁府上的颜姑娘当成了未来的女主子,突然出了采选这么个茬子以后,他无疑是除了颜桁与苏氏以外最着急的一个人。 他好容易盼到温羡动一回心,总不能就这样教人轻易扼杀了去。 在温羡不在信陵的这些日子里,岑伯前前后后也琢磨了不少法子,这会儿便道:“其实这些年淑妃娘娘待大人也算亲厚,大人的心思,老奴省得,武安侯和武安侯夫人知道,可淑妃娘娘不知,大人不如提一句,想来娘娘也会从中周旋的。” 岑伯从前是定国公府的下人,知道这淑妃未出阁时与先夫人小宋氏姑嫂关系亲厚,心里琢磨着她该念着些旧情的。 温羡只冷笑了一声,与岑伯道,“想来她也是一般算计。” 他与武安侯府走得近,几次出手救下颜姝的事,都是瞒不过有心人的。颜桁等人或许不知小姑娘未及笄便入了采选是个什么缘故,他心里可是明白得很。 有些人,不管过了多久,使出来的招数都是一般无二。 现在跟淑妃提一句,一切自然很好解决,可他就担了她的情。淑妃心里打着拉拢人心的算盘,他可不愿意上太子的那条船。 举步走到院子里,温羡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轻轻摇曳的竹林方向,半晌才勾唇展眉。 在爆竹声中,旧的一岁过去,转眼便过了元宵,到了一月廿二这日,信陵城中各府的应征女子便坐了小轿进宫,入住专门供才选秀女安置的兰苑。 颜姝与颜妙、颜嫣还有梁漱月四人同住一间屋子,见宫里随随便便一间秀女住的屋子都陈设精致无比,颜妙掩不住惊讶,感叹道,“这皇宫果然与别处不一样。”从前看话本子里描述得那么极尽奢华,她还都当是夸张之言,如今亲眼瞧了,才觉得话本子里说得着实比不得这里的一二。 颜嫣坐在那儿喝着茶,见她如此,便嗤笑了一声,打趣道:“既如此,这三天你就好好地表现,不论挣个王妃还是什么的,以后可不就常来这宫里了?” “别介,我可不要。”颜妙听了直摆手,“我就图一新鲜热闹,挨过了这三天好家里去呢。” 说着她又凑到颜姝的身边,见她正提笔练着字,不由纳罕,道:“阿姝,这都在宫里了你还这么淡定,我听我娘说,你这次的采选可大有文章,你就不怕吗?” 颜姝搁下笔,侧过头,见不仅颜妙和颜嫣盯着自己,就连梁漱月也都一副担心的模样,不禁抿唇一笑,道:“我相信阿爹阿娘还有祖父会有法子的。” 若说颜桁这个武安侯在朝脚跟不稳,可有颜老爷子在,一切可都不一样了。 “你倒是个心大的。”枉费她们连日来还为她担心不已。 秀女进宫的第二日,淑妃领着三宫六院的几位妃嫔在朝霞殿召见了所有秀女,一番相看和才艺展示之后只留下了三十六人,颜妙和颜嫣顺势落选离宫,借故未曾展示才艺的颜姝却意外被留了下来。 颜姝未及及笄便被召参加采选,早已引得信陵城众家注意,如今她表现平平还被淑妃留牌更是让众人揣度这武安侯之女莫不是被内定下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定的太子和衡阳王了。 颜妙和颜嫣被送出宫以后,原来四个人住的屋子里只剩下了颜姝和梁漱月二人 。梁漱月看着那抱膝坐在窗前望月的小姑娘,知道她没有前一晚的从容淡定了,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前她寄人篱下,还十分羡慕颜姝,羡慕她是堂堂武安侯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行动随心,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抵不过天家的一道旨意? “姝表妹,还是早些歇息吧?”梁漱月轻声提醒了她一句。 明日这采选的第二日,据说那些王爷宗室子都会在暗处相看,如果没有十足的精神,行差踏错,便是自毁前程。梁漱月知道颜姝不在乎这些,但还是说了一句。 颜姝回过神,轻轻关上了窗扉,冲她点了点头,才灭了灯火躺下。 只是她捏着被角却毫无睡意。 颜老爷子与颜桁让她安心别怕时,她以为自己是会和颜妙、颜嫣一同回去的,岂料又被留了下来。身边没了亲近的人,她心里跟着就没了底。 她一点儿也不想留在这里,她想回去了。 可是她不知道谁还能帮到她。 蓦然间,她想到那身如修竹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尚书府竹里馆,温羡倚在东窗前,手里把玩着玉笛看着那高高的墙头,眼里晦暗不明。 “这般时候你还坐得住,倒是让本王有些意外了。”略带三分笑意的声音响起,身着墨色锦袍的黎煊未经通报便径直进了屋,他看着坐在窗前的温羡,又瞄了一眼窗外的白墙,似是想到什么,轻笑着开口道,“原来你是在堵墙思人?” 见温羡不语,黎煊敛了笑意,与他道:“明天就是采选的第二天了,若是那颜四姑娘依旧被留了牌,只怕……”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确,“时慕,你心里到底什么打算?” 温羡转身,走到桌边为黎煊斟了一杯茶,却是勾唇道:“宋仁那老狐狸心存试探之意,自然不能叫他失望了去。” 黎煊细细琢磨他这一句,半晌才挑眉道,“你不怕日后牵累了人家小姑娘?” “怕?不,若不将她放在眼前,这一颗心哪得半日安宁?”他顿了一下,嘴角笑意加深,“再说,日后事日后谋,时慕只知放不下那就求必得。” 黎煊蓦然抬头,看着站在那儿如同院子里修竹一般挺拔的温羡,竟不由生出几分惭愧与黯然来。 如果他有温羡半分魄力,不去想那么留后路的事,是不是他和婉婉之间也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可惜没有如果,他与她已是一盘死棋。 45.chapter 045 天上瑶池宴, 人间御园会。杨柳抽丝, 百花惊艳,兼着穿行其间的人儿细心打扮,恰让那燕妒莺惭, 愈发衬得满园春|色如许。 淑妃端坐在半山石上的凉亭中, 远远地观望着那御园中三十六位闺秀,见她们或是三五成群嬉笑玩闹,或是独自一人攀柳低吟,不由微微摇头,无声一笑。忽而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着一袭淡紫色裙衫的女子身上,微侧首,问身边伺候的嬷嬷:“可知那是谁家的闺秀?” 那嬷嬷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看过去, 瞧清那正抚着一朵牡丹赏玩的女子后,退回来, 笑答道:“老奴没记错的话,这姑娘姓梁名漱月,其父在世是漕州知州, 如今却是借居在颜府。” 淑妃微微颔首, “看着是个知书识礼的, 可惜身份还是低了些。”她稍稍沉吟,目光又逡巡了一回, “可见着了颜家的四姑娘了?” “才还瞧见在湖边的。”那嬷嬷望向湖边, 没看见人, 奇道,“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 御园的东边,颜姝背倚假山,咬着唇看着面前笑得轻佻的男人,勉强维持住镇定,道:“小女子无意惊扰太子,还请太子高抬贵手放回小女子去。”方才在湖边,她偶见一只玉蝶飞过,一时兴起追了过来,却迎面撞上黎煜,被他拦堵于此不得离开。 黎煜挑了挑眉,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女子,见她一张小小的脸蛋,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杏眸灵动,扑闪间勾得他心头一跳。他翘了翘唇角,笑看她明明害怕却强装镇定的模样,“你居然识得本宫?”他上前一步,从小姑娘的眉目间瞧出一丝熟悉来,恍然般开口道,“你是颜家女。” 他语气笃定,已然认出面前的女子就是当初在他府上落水被温羡所救的颜四。 黎煜敛去面上轻佻的笑容,往后退开几步,拱手施了一礼,端是一副翩翩君子模样,温声道:“刚才是本宫唐突了。”言罢又往边上挪了两步,让出道来,“姑娘请。” 等颜姝脚步匆匆而去,黎煜面上的温和笑意散尽,转而阴沉着脸,冷哼了一声。跟在一旁的随从见自家主子一直盯着那颜四姑娘背影,倒是记起之前淑妃的叮嘱,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黎煜道,“殿下,娘娘说过,这颜四姑娘……” “本宫知道。”黎煜冷笑着打断小厮的话,心里不以为然。 他母妃过于谨小慎微,将温羡一个小小的吏部尚书看得过重,想要拿这颜四来拉拢温羡,可他偏不要如她的意。温羡与他本是表亲,却三番五次坏他好事不提,还屡屡构陷他被云惠帝责罚!黎煜磨着牙,暗恼当初在平州的战场没能一箭要了温羡的命。 今番这颜四既然入宫来参选了,他自然得给这温羡送一份大礼,方能报一报心头恨。 “殿下是打算?”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颜四既是如此妙人,本宫自然不能辜负。”夺了温羡的心上人,想来滋味应该不错。 小厮却心有戚戚然,“只怕娘娘那边不会应允的。” 黎煜负手冷笑:“本宫自然有法子教母妃答应。” 言罢直接拂袖离开了御园。 隔得不远的一处高地上,黎煊缓缓合上了手里的折扇,召了侍从到跟前低语吩咐了一句后,才敲着扇子准备离开,才走了几步就被从一旁竹林里突然钻出来的前阳王黎灿拦住了去路。 黎灿张开双手将黎煊拦下后,才嘻嘻的笑着道:“三哥,可有看上的姑娘了?”说着又凑到黎煊的近前,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道,“刚刚我悄悄摸到那边去看了两眼,这一次的秀女生得可真好看呢……嗳,三哥你打我干什么啊?” 黎煊收回敲黎灿脑门的折扇,笑晲了他一眼,端肃着语气道:“你才多大就学会了偷看女子,不怕回头父皇知道训你,整日没个正形。” “我都十六不是个小孩子了,父皇还说这次要是我有看上眼的,就给我也把亲事给定了下来,免得我像三哥你一样成为皇家的老大难呢。”黎灿捂着额头哼哼了两声,却还是没放弃缠问黎煊的心意,“好三哥,你与我说说呗,好教我能向父皇交差呀。” “嗯?”黎煊淡淡挑眉看向黎灿。 黎灿惊觉说漏了嘴,才蔫蔫地交待始末。原是云惠帝有意借此次采选解决皇家老大难黎煊,又恰好碰上淑妃意外之笔召了武安侯之女颜姝进宫,就心生撮合之意,只到底顾着黎煊心意,才着了小儿子来旁敲侧击。 黎煊得知云惠帝竟生了将颜姝指给自己的念头,不由抽了抽嘴角。 得亏先一步知晓,不然赐婚旨意下来,他这无意撬墙角的人怕是要被某人恼上不提,连小命都得悬一悬了。 黎煊心思转了一回,揽住黎灿的肩头,语重心长与他道:“你三哥我啊瞧不上那些柔柔弱弱一身书香气的千金小姐,你回去可让父皇他老人家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听说自家三哥不爱柔弱美人的黎灿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脸惊讶之色,转而似是又想起什么,连忙提醒他:“三哥呐,那你可要三思啊,那安国公府上的姑娘你可别招惹啊。” “此话怎讲?” “我听说那姑娘貌若无盐,脾性残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呢。”黎灿搓了搓胳膊,戚戚然道,“这次要不是安国公暗地里托了淑妃,这样的女人早该本刷下去了。” 黎煊闻言了然。 安国公与淑妃一处算计好的,那这姑娘等着谁,实在不要太显而易见。 黎煊霍然展开手里的折扇,轻轻地晃了三晃,留给黎灿一句“静静看戏就好”后便一路离宫去寻温羡,却在尚书府门前瞧见温羡从隔壁的武安侯府出来,不由打趣了一句,“时慕是刚刚拜见了老丈人回来?” 温羡则淡淡地回他一句,“王爷这是定下了终身已经?” 见温羡不顾自己径直进了府,黎煊摇了摇头跟上,到了竹里馆以后方将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这回可算乱成了一堆麻。” “倒是相配。” 黎煊本兀自感叹,陡然听到这四个字,免不得呛了一口茶水,震惊地看向温羡:“时慕,你说清楚,是太子与你家颜四相配,还是本王与那定国公之女相配,亦或者说,本王与颜四相配,嗯?” 一杯茶不轻不重被叩在黎煊手边,温羡横了黎煊一眼,“端看王爷需不需要活动一下筋骨。” “……” 见温羡起身去了书案处取了一本折子放入袖笼中,黎煊挑了挑眉:“此时进宫?” 温羡与他对视一眼,却一笑勾了嘴角,“戏要开场,怎能少了看客。” “本王开始有点儿可怜太子了。”黎煊笑道。 —— “本姑娘就要换到这间屋子来!”身穿正红月华锦绣裙的女子手里拎着一节鞭子立在颜姝与梁漱月的屋子里,微微扬起下巴,骄横地指着一群颤巍巍的宫娥道。 女子身段玲珑,一张脸只有巴掌般大小,凤眼樱唇,本该是容色娇艳,偏生半边脸布着拳头大的胎记,硬生生教人不愿注目。 “孟姑娘,房间都是早先安排好的,好端端地实在不好更换,且您那一处已是最好的了。” 一个宫娥往前走了一步,才劝了一句就听到鞭子落在自己身旁地上的身影,一下子就吓得瘫在了地上。 孟倩娇觑了那宫娥一眼,冷哼道:“本姑娘的屋子里都是爬虫,如何能住人?倒是这里瞧起来窗明几净,甚和我心。” 她那一处的确是兰苑里最大的一间厢房,前一夜她也住得好好的,可今天她从御园回去,一推开门就瞧见了满地的爬虫,虽然下人们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可她坐在里面片刻就觉得汗毛直竖,心里着实膈应。 “况她们俩两个人可不就该住大一点的屋子?本姑娘这是做好事,你们为何偏要阻拦我?” 孟倩娇是安国公府千娇百宠的嫡长女,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此番进宫,她爹安国公与她打包票定叫她嫁给衡阳王做正妃,她心里更不把同届的秀女放在眼里。 衡阳王那么得圣宠,日后前途还不知道多好呢,她以后自然也是贵不可言,怎能在那被爬虫爬过的屋子里屈居? 宫娥已经劝了一句,这会儿不敢再得罪孟倩娇,只得求助地看向颜姝与梁漱月。 颜姝黛眉紧蹙,心里不喜孟倩娇的跋扈,只不愿在宫里闹出事端平白丢了武安侯府的颜面,于是便对那宫娥微微点了点头,愿意与孟倩娇换了屋子。 孟倩娇对自己原来屋子里的东西都心存膈应,因此并不拿任何行李,只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直接占了颜姝与梁漱月的屋子,而颜姝与梁漱月入宫本就未带什么东西,只各自取了换洗衣裳与书去了孟倩娇的屋子。 因着颜姝和梁漱月都是好说话的,换房间一事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 夜色如墨,悄悄地蔓延开,兰苑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梁漱月站在窗口,看着对面刚刚熄灭烛火的房间,素来好脾性的她也忍不住道:“这孟倩娇实在有些过分了。” 颜姝将外衫搭上木施,隔着轻纱看向窗边的梁漱月,轻笑着与她道:“左右不过一晚,明天就出宫了,何必与她计较这些?” “这话倒也没错。”梁漱月合上窗,顺便熄了烛火,借着月色走到床边,爬上去,钻进被窝里,才对睡在里侧的颜姝道,“阿姝,你怕不怕爬虫啊?” “……”颜姝忍不住缩了一下身子,小声地道,“别,别说了……” 梁漱月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睡睡睡,睡着了就不怕了。” “……” 这边两个小姑娘挤作一团自我催眠,很快就睡了过去,另一边屋子里的孟倩娇却有点儿择席了。 孟倩娇辗转反侧,半晌才气呼呼地爬起来。 床这么硬,那两个丫头前两天是怎么睡的? 孟倩娇掀开被子,准备起身去唤了丫头进来换被褥,然而脚才碰到绣花鞋,她就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身子竟是立刻软了下来。她瞪眼看向传来轻响的门口,朦朦胧胧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什么人?” 一向骄厉的声音此刻莫名变得软绵绵的,落在来人的耳中,挠得他心头直痒。 来人坐到床边,伸手握住孟倩娇的手,感受到软腻后,笑得轻浮,“果然是个妙人儿。”说着就推了孟倩娇倒向锦被,锦帐落下,遮掩不住一室春色。 御书房里,云惠帝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看着立在龙案前身长如玉的温羡,颇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温卿连夜进宫,不知有何要事要禀?” 他处理一日的政事,本来困乏已极,正准备往后宫歇息,就教这温羡给拦住。他知道温羡是那种无事不登御书房的人,这般趁着夜色而来,所为之事应该不是等闲小事。 温羡将早就写好的折子交给王公公送呈云惠帝,自己则掀袍跪在了地上,语气沉稳地一字一句道:“臣为的是终身事,求陛下一个恩典。” 拿折子写的不是旁事,正是辞谢云惠帝因着赈灾之功要赏下的赏赐而换取一桩指婚。 若说黎煊的亲事是云惠帝头疼的一桩皇家老大难,那么温羡则是他操持朝政之余记挂的另一个老大难了。他的沐阳公主倾慕温羡,他早有撮合意,前次提过被拒,云惠帝这会儿见他主动提及要指婚,便合了折子,笑眯眯地看向温羡道:“哦?温卿要朕指婚?那温卿如今觉得朕的沐阳公主如何?” 云惠帝从未放弃招温羡为皇家驸马的念头。 温羡一如从前一般,神色寡淡地以高攀不上婉拒,只这一回添了一句道:“陛下曾应允臣,若有心上人,则特许恩典,不知陛下此言臣可否当真。” 意料之中的婉拒让云惠帝心里无奈比恼怒多,他眯眼看着温羡,哼了一声:“君无戏言。”他手叩龙案,“究竟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将朕的沐阳公主给比了下去,说来听听。” 温羡直起身腰,虽是跪在地,却如修竹苍松般直视云惠帝探究的目光,声音朗朗地道:“臣慕武安侯掌上明珠日久,今得武安侯松口,方敢来讨陛下恩典。” “武安侯的掌上明珠?”云惠帝琢磨了一下,“你说的是那颜四?” 46.chapter 046 清晨的阳光略带三分暖意驱散沉沉夜色, 破晓而来照一室清明。酣战半宿的黎煜缓缓睁开眼, 伸手去捞身边人,却摸了一个空,他甫一扭头, 就看见床榻前站着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 而令他意外的是那身影手里竟然提着一条细长的鞭子。 “你这是作甚?” 颜家的四姑娘不是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么,何时竟也学着那劳什子安国公家无盐女一样提着鞭子吓唬人了? 窗外刺眼的光亮让黎煜瞧不清逆光女子的面貌,这会儿只当她是受了惊吓后的一时应激反应,便和缓了脸色,敛去惊讶,就着躺卧的姿势开口道,“你既然已经是本宫的人了,本宫自然不会做出抵赖不认账的事情来, 待会儿本宫就会去与母妃跟前求了你做正妃。”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低笑了一声。 不过就是正妃这么一个空虚的位子, 当初颜婉做的,如今再换了旁人也无什么大不了。何况他也不是真的贪图颜四的颜色,不过是想看一看那个总是风淡云轻地坑自己一脸血的温羡得知以后会是个什么反应罢了。 黎煜心里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话也说了一长串, 可是站在床边的人却并没有反应, 就连他意料中的哭泣都没有,有的只是微微急促起来的喘息声。 黎煜心里存疑, 手撑床板坐了起来。 “你, 你, 你是什么人?竟,竟敢如此大胆闯入本宫……来人!”黎煜一直起身看清近前的女子便教唬了一跳,但见其眉目生得精致,可从额角延至右眼眼尾的红色印记硬生生折损了女子的美貌不提,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才要掀开被子下去质问一番,忽觉一丝凉意袭来,他裹着被子对那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床前的无盐女怒喝道,“好个不知羞耻的臭婆娘,还不给本宫滚出……” 话音在鞭风声中戛然而止,黎煜下意识地缩手,将将避开那甩过来的细鞭。 “大胆……” “你就是太子?”孟倩娇抖了一下手里的鞭子,阴沉沉地看着黎煜,心里恨得直咬牙。 她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搂在怀里,身上的不适昭示了夜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她之所以没有像一般闺秀那样大闹,不过是捋清厉害关系。 这男子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兰苑,说明他身份不低,再兼着这荒唐的行径,要猜出是谁便没有那么难了。 纵使入宫时,她爹许诺她的是保她嫁给那温润如玉的衡阳王,可此时她清白已失,哪敢再肖想其他,只能抓住这荒唐的太子不放了。 孟倩娇惯知太子黎煜是个荒唐没用的草包,更知他是个贪色绝情人,自己生得这般相貌只怕是难被他瞧上,便将鞭子一抽,腕上微微一使力,那细鞭就如灵蛇一般隔着被子将黎煜缠住,孟倩娇露出一贯的骄横来,“太子夜闯兰苑,强占秀女身子,传出去只怕……” “放肆!”黎煜回忆起昨夜之事,再看孟倩娇的脸,心里就涌上一阵恶心,这会儿又被孟倩娇蛮缠,就愈发不快起来,“你个臭婆娘,放开本宫!” 孟倩娇斜了嘴角哼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只能去找淑妃娘娘评个理先了。”孟倩娇最恨别人说她丑,黎煜屡次踩她痛脚,让她恨不得提了鞭子枉顾君臣之礼将其抽个半死,但到底念着安国公府一家子老小强忍住了。 只她从不是个甘于忍气吞声的性子,黎煜毁她清白,她既断了嫁衡阳王的后路,那就只能争取太子正妃位,而且她不要像先前那个短命鬼颜婉一样教这草包太子压制。 孟倩娇下巴微扬,一副骄纵的模样,教黎煜怂了。他有意使个缓兵之计,可软话还没说出口,竟就教孟倩娇扒了被子强行换了衣服拖着往淑妃宫里去了。 黎煜自认习过骑射拳脚,可这会儿面对却半点儿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淑妃的宫殿越来越近。 云惠帝被温羡扰了半宿,一早醒来便到淑妃宫里将温羡所求说了,见淑妃脸色不好看,才挑了眉,问她,“爱妃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黎沐阳是淑妃的女儿,他知道淑妃一直存着与温羡亲上加亲的念头,这会儿倒担心她心里生出不快来了。 淑妃早在得知温羡的心思后就歇了将女儿强定给侄儿的念头,只是她一直以为把颜家四姑娘召进宫来采选,那个一直与她关系还不错的侄儿会为了美人求到她跟前,她连届时如何买个人情给侄儿顺带着替太子拉拢一把人心的说辞都计算好了,可最后温羡竟然直接越过她这个亲姑姑寻到了天意难测的云惠帝跟前去了! 淑妃捏着帕子,斟酌了一下,才轻声与云惠帝道:“臣妾只是有些意外,羡儿竟如此……还望陛下能不要与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云惠帝搁下手里的茶杯,笑看淑妃,道:“爱妃还是过于谨小慎微了。这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陛下竟是允了?”淑妃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上次云惠帝从她宫中离开,即使没有想着把那颜四许给太子之意,也定会将其指给那衡阳王黎煊,以拉拢那武安侯亲宗室,倒是从未料想他会如此快的松口应了温羡所求。 云惠帝手叩檀木桌,面露淡淡笑意,“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他的衡阳王相不中颜四,余下皇子年岁又不相当,这颜四本就是要放归本家的。如今温羡主动求到他跟前,不惜以加官进爵的赏赐为交换求一桩姻缘,他自然不好反驳,毕竟顺水的人情,做一做又何妨? 看着云惠帝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淑妃低眉为他换茶,心里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恼温羡,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望。 可惜这顺水的人情她分不得羹,拉拢人心的盘算到底落了空。 不过,此番看来,她那个已经冷心冷情十多年的侄儿果真是对颜四动了真心,好在这次采选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且等日后她再从颜四身上下下功夫,拉一拉自家侄儿的心。 这般想着,淑妃的一颗心才又重新活络了过来,面上也露出了柔美的笑容。 只是这笑刚刚露出七分,就因为宫殿外传来的动静而僵住。 瞥见云惠帝皱了眉,她微侧了身,扬声问道:“何人在外面喧闹,不知道陛下在这儿吗?” 一嬷嬷挑帘进来,面上有些难色,犹豫了半晌,顶不住云惠帝慑人的威严目光,才吞吞吐吐道,“外面是安国公府的孟大小姐和,和太子殿下……” 安国公府的孟大姑娘大逆不道地用鞭子绑了太子殿下往这边来,嬷嬷心里唏嘘,却不敢当着云惠帝和淑妃的面指出来。 “他们两个怎么凑到了一处去了?”淑妃有些疑惑了。 安国公府的孟倩娇她有印象,盖因安国公夫人前番进宫求她将那孟倩娇指给衡阳王,圆了小姑娘的女儿心。她知孟倩娇貌丑性子差,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想着借采选将人送进衡阳王府折腾。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部署,这丫头怎么就跟她的煜儿碰到了一起去了。 此时淑妃只是单纯地疑惑,并没有想到别处去,毕竟在她看来,一是好好颜色的黎煜不会招惹无盐孟倩娇,二来心有所属的孟家女也不可能纠缠太子。 然而现实往往就是用来扇脸的。 等到一袭红衣张扬的孟倩娇用细鞭绑着衣衫不整的黎煜,二人推推搡搡进了大殿,淑妃的一颗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去了。 她扭头去看云惠帝,果然看到龙颜已经黑沉了下来。 与淑妃一般心里打鼓的还有孟倩娇,她原只想闹到淑妃跟前逼她许了自己太子妃之位,却没料到云惠帝此刻竟也在淑妃的宫里,一时之间那些先前组织好的撒泼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急得脸红眼也红了。 云惠帝眯着眼,认出这是安国公家的丫头,瞧着那张脸也微微侧目,只还保持着威严,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孟倩娇所为,早已逾越女儿家规矩,可云惠帝并没有直接动怒,反而莫名生出欣赏之意。 胆子大,制得住太子,倒也是不一般。 当着云惠帝的面,孟倩娇收起之前的骄纵模样,抽回自己的细鞭随手束在腰间,期期艾艾半晌,在黎煜拼命使眼色下,还是厚着脸皮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都给说了,连她强换居室也都没给落下。 过分的紧张让她反而冷静下来,想到黎煜出现在兰苑绝对是有预谋冲着某人来的,自然猜出与那屋子原来的主子有关。她认下小错,那么昨夜荒唐毁了清白的骂名便落不到她身上,至于其他便端看云惠帝的圣意了。 听说黎煜竟然荒唐到夜探兰苑,甚至还有迷药迷晕秀女行了不轨之事,云惠帝当即将手里的茶杯砸向跪在孟倩娇身边的黎煜。 茶杯准确无误地砸中黎煜额头,滚烫的茶水浇了他满头,坚实的瓷杯更是砸得他额头登时红肿起来。 捂着红肿的额头,黎煜委屈地才要开口,就被淑妃直接给打断了。 “陛下息怒,煜儿他这次的确是荒唐了些,这都是臣妾教养不力的过错,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说着她起身冲到黎煜跟前,直接掴了他一巴掌,“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对于孟倩娇的话,淑妃毫不怀疑。知子莫若母,黎煜摸去兰苑的用意她多少猜出了九成。她一心拉拢温羡为他助力,可他却是认真地记恨温羡,摸去兰苑要毁的不是孟倩娇清白,不过是想借颜四来打击报复温羡罢了。 淑妃这一巴掌是恨铁不成钢,也恨自己养了个目光短浅不成器的儿子。 然而如今木已成舟,淑妃打了黎煜,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她看了一眼孟倩娇,叹了一口气,才要开口与云惠帝提让孟倩娇入太子府为侧妃,就听见后者不疾不徐地做了决断。 “安国公嫡女孟氏倩娇品貌端庄,温婉贞淑,通情达理,秀外慧中,特指婚与太子黎煜为正妃,择日大婚!” 赐婚的圣旨当天就送达了安国公府,安国公与其夫人意外之余,不觉喜上眉梢。本以为只能攀上衡阳王那个富贵闲王,没料到他们家倩娇竟然入了圣眼即将成为太子的正妃! 安国公当即就给府里上下的丫鬟小厮仆人加了五两的月钱,阖府同庆。 除了给太子指婚的旨意以外,云惠帝还给其他几位年纪相当的儿子赐了侧妃,当然对于皇家老大难,这一回他只成功地指了一位正妃,恰是那兵部尚书卢远道的小女儿卢鸣筝。同时云惠帝另书了三道圣旨,一道送去武安侯府,两道送去了与武安侯一墙之隔的尚书府。 47.chapter 047 云惠帝决断了太子与孟倩娇之间的公案, 御口一开就让先前被留牌的三十六名秀女各自回家去等候宫里的旨意。 颜姝与梁漱月一道出了宫, 至武安侯府前的大街才各自分开,一个回侯府,一个回颜府。 颜桁与苏氏早候在花厅, 等见到三四日未见的女儿从门外袅袅婷婷地进来了, 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苏氏将颜姝拉到跟前,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瞧好精神尚好,安了心,仍是忍不住心疼道:“清减了一些。” “娘,女儿无事。”原先她在宫里也觉得提心吊胆,然到头来,除了那一次在御园意外撞见太子黎煜外, 竟是风平浪静得令她产生一种错觉,好似她此番被征召进宫就是去赏花赏景而已。 她眉眼舒展, 语气轻快,苏氏与颜桁对视了一眼,眼底都露出了一些淡淡的笑意。 皇宫那地方等闲哪有好相与的人?女儿在宫中如此安生, 想来该有人预先打点过了。而能将手伸到宫里, 且又念着自家女儿的人, 除却那位与衡阳王交好的温时慕不做他想。 想起温羡,颜桁与苏氏便想起了另一桩事来, 正待与颜姝说道一回, 可这口才刚刚开, 外头竟就传来了御旨下达的通报声。 众人俱是一惊,一时都没料到这御旨所为何来。 直到王公公笑眯眯地念完了旨意,将明黄的绣着龙纹的卷轴对合,双手奉到一脸茫然的颜姝手中,口道“恭喜姑娘,姑娘大喜”时,颜桁才登时反应过来,而苏氏更是迅速备好了红封。 这是沾喜气的事,王公公也不推辞,乐呵呵地将红封纳入袖中,拱手对颜桁与苏氏道:“恭喜侯爷和夫人,得此佳婿。”他是在云惠帝跟前伺候的老人,自是知道今上对温羡的重视,这桩婚事颜家女虽说不得高攀,但绝对没有半点儿委屈。想到那一晚温羡连夜进宫求旨赐婚时言真意切的情状,王公公脸上更是堆了笑,“来日咱家可要讨杯喜酒吃,也沾沾喜气。” “自然自然。”颜桁笑着应了,又要留他在府里用茶。 王公公摆了摆手,指指一旁一个小太监手上托盘里盛着的两卷圣旨,笑辞道:“这可还有两道圣旨等着呢,咱家改日再来叨扰侯爷。” 颜桁亲自送了王公公到大门口,见他也不登轿,竟是直接转了方向,领着仪仗直接就去了隔壁的尚书府,不由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花厅里,颜姝还呆呆地捧着那道明黄烫手的圣旨,半晌才有些无措地抬眸看向苏氏轻轻地唤了一声:“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上一回在饮月阁,她也没有应承他那一句,怎么这赐婚的旨意直接就砸了过来呢? 不是说心存抗拒,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意外。 苏氏将她手里的圣旨取过来,展开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召了翠喜到跟前,嘱咐她仔细寻了锦盒收好后,才拉了女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娘的阿姝长大了。”从前娇娇小小的一团,一眨眼间就到了说亲的年纪,苏氏看着女儿懵懂的目光,笑着与她说了前日温羡登门一事。 颜姝被召进宫参加采选,温羡知道这事有人察觉了他的心思开始盯上她,一番计较后还是决定要将心上的小姑娘放到自己跟前小心呵护,于是在去求赐婚前,先到武安侯府征求颜桁与苏氏的首肯。颜桁与苏氏在出了采选这茬子事以后,一直在后悔上次没有答应温羡的提亲,恰巧这时温羡又主动提起,颜桁就没有再拿乔,言道温羡若能求了指婚,这亲事便定下来,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大婚必须在颜姝及笄以后。结果可想而知,温羡一一答应了下来,也的确让云惠帝亲自下了赐婚的御旨。 “阿姝啊,这婚事如果你不愿意,只管与爹说,爹总有法子给你周旋的。”颜桁不是个轻言失信的人,但他也绝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女儿,这桩指婚但凡颜姝露出一丝半点儿的不情愿,他大不了不当这劳什子武安侯,直接去找云惠帝拒婚。“温家小子长得凑合,就是忒文弱了些,阿姝你看不看得上,直说就是。”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苏氏瞪了一眼才从外面进来就口无遮拦的颜桁,又看着颜姝道,“不过你爹说的也对,终身大事,爹娘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颜姝低眉垂首,白皙的小脸飞红,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应答,只觉得羞人得紧。 虽她不说,那一副娇羞的小女儿姿态落入颜桁和苏氏的眼中,二人对视了一眼,俱是了然。 还要说什么呢,这摆明就是看上了隔壁那个小子了呗。 尚书府里,温羡恭恭敬敬地接下赐婚的圣旨,才要谢恩起身,就被王公公笑眯眯地拦住了,“温大人,别着急,陛下这里还有另外一道恩旨呢。”说着抖开小太监双手递过来的另外一道圣旨,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念道,“上谕:今吏部尚书温羡,天惠聪颖,屡献良策,功绩卓越,堪为百官典范,特擢升为左丞相,赐黄金千两,钦此。” 王公公上前一步,将圣旨放入温羡手中,扶他起身,满面堆笑,道:“恭喜温相,双喜临门。” 这突如其来的升官旨意令温羡意外极了,只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神态,轻笑着将岑伯递过来的荷包塞给了王公公,见他乐不可支地收下了,才邀他往花厅用茶。 王公公品着上好的雨前龙井,半刻似是恍然般开口与温羡道:“咱家差点儿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了。”见温羡的目光落了过来,他便笑着道,“这相府的宅邸,陛下让咱家亲自问问温相的意思,说,这城中任意一处,相爷只管挑拣。” 温羡淡笑,执壶为王公公添了茶,才不疾不徐道:“还请老大人替我谢过陛下好意,如今这宅子住着已是极好。” 王公公算是看着温羡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见惯了他眉目清冷的模样,这会儿见他眼角染笑,心思一转,立刻就会了意,“咱家明白了。”那武安侯就一掌上明珠,温大人这是想着两家比邻,日后便宜呐。“这天色也不早了,咱家也该回去给陛下复命了。” 见温羡起身要送,王公公连忙笑着止住,只道:“温相请留步,不必送,不必送。” 等到王公公离开以后,温羡便折身去了竹里馆,封官与赐婚的两道圣旨,一道被随手扔在书案上,另一道则被他小心翼翼地锁进了紫檀木刻花的长形锦盒中。把锦盒收好,温羡向东而立,看着那扇紧阖的窗扉,嘴角翘起。 云惠帝一共下了三道赐婚的旨意,一是将安国公的嫡长女赐予太子黎煜为正妃,婚期就定在二月初二;二是将兵部尚书之女卢鸣筝指给了衡阳王为正妃,婚期则定在了八月下旬;第三就是将武安侯之女许给了吏部尚书哦不应是新鲜出炉的丞相温羡。 三道赐婚的旨意传了出来,在信陵城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 安国公府的孟倩娇会成为太子继妃已经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衡阳王黎煊和温羡的亲事更是让众人猜不透云惠帝的心思与打算,至于京中其他闺秀听说那温润如玉的衡阳王和貌胜潘郎的温尚书都定了亲,一时都捧着心哀叹不已,更是对那好命的兵部尚书女和颜姝艳羡不已。 坊间热议三道赐婚的旨意,朝堂百官则是对温羡坐上丞相的位子议论纷纷,其中有支持者,中立者,但更是不乏反对质疑者。 第二日早朝,云惠帝将将落座就见下面朝班里走出来一人,朗声道:“臣请陛下再思立丞相一事。”他手持玉笏,腰背挺直,“温大人建州救灾虽劳苦功高,但跃居相位实难服众,还望陛下三思。” “臣附议。” “臣附议。” 三三两两的朝臣出班,不一会儿就有十多个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云惠帝眯着眼扫过去,除了一开始站出来的齐大人,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前丞相的人了,不由皱眉摇头。 他将目光缓缓移到站在前排的温羡身上,见他神色淡淡,如昆山冷玉,竟是不气不恼,便颔首开口点了他的名,“温卿,怎么看?” 温羡应声出列,拱手施礼,继而却淡笑道,“臣资历虽浅,但也并非饭袋酒囊,今忝列左丞相一职,自当不负陛下厚望。” 云惠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扫一眼那些提出异议的朝臣,徐徐道:“旨意是朕拟的,尔等如今是在质疑朕?” 虽无怒意,但天威慑人。 众人顿时伏下.身,口称不敢。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定国公温恢站了出来,“臣等不敢疑议陛下圣裁,只这丞相……” “臣觉得这丞相定得好!”自从封侯上朝以来,颜桁从不冒头说话,这会子看一帮子人联起手来欺负自家未来女婿,本就气闷,等温恢也出来说话了,素来护短的他立即就开口打断了温恢的话,落地有声地道,“温羡虽然年轻些了,但这正是他的优势啊,我黎国要强起来,总不能老玩那些陈旧的老套路,温羡为相,臣以为,定能引活水,兴朝纲。” “好!”颜桁话音才落,云惠帝当即赞了一声,他看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看的温恢,又看向满堂朝臣,缓缓开口,“武安侯所言恰和朕意,丞相一事不得异议。”他笑了一声,忽而又道,“再者而言,温卿入朝以来,破贪腐,达民情,屡献良策,尔等言他资历不够,朕只问一句,前有贪腐,后有建州雪灾,你们这些资历深的人有谁站了出来?” 云惠帝的诘问令众人默然,不敢再说,默默地退回了原班。 温恢心有不平意,可顶着天威也不敢多说。 左丞相一事就此定下。 等过了两日,云惠帝又擢升了内阁阁老姜行止为右丞相,设左右两相,互补互督,才彻底平息了朝堂议论。 身在太史司编修史册的宋仁从书山书海里出来回到府中,后知后觉地听说了消息后,当即就气得吐了血。 竖子何德何能! 温恢听说宋仁气得吐血了,带着宋氏登门探视,被拒之于门外。 宋仁原话,妇人之仁,养虎为患,不成器的东西,休想看老夫笑话! 温恢吃了闭门羹,站在宋府门外,脸色阴沉。 宋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温恢的衣袖,才想为自家老父辩解一句,就教温恢不耐烦地挥开。看着温恢拂袖而去的背影,宋氏攥紧了手,心里慌了起来。 宋仁这时候跟温恢翻脸,如果温恢迁怒她与温谦,那温谦还能拿到世子位吗? —— 转眼到了二月初二这日,太子黎煜迎娶孟倩娇的阵仗虽然不比前番迎颜婉如太子府般浩大,但也足以令信陵百姓叹为观止。 饮月阁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前,颜妙趴在窗口,目送安国公府送嫁的花轿远去,忍不住冷哼道:“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孟倩娇嫁进太子府。”太子的眼光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后半句颜妙没有说出口,但是一旁的颜嫣和颜姝包括梁漱月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颜嫣想的要比颜妙多一点,她颇有些担忧地道:“我比较担心泽儿。”和孟倩娇的无盐齐名的是她的骄纵性子,任谁说,她都很难相信孟倩娇会善待先太子妃留下来的小黎泽。 颜姝与梁漱月都曾亲眼见识过孟倩娇的蛮横,此时听了颜嫣的话不由跟着点头附和。 颜妙背倚窗栏,看向三个愁眉苦脸的妹妹,笑了一下:“放心好啦,我前些天可是听祖母提起过,说宫里淑妃娘娘要把泽儿抱进宫里去教养呢。”说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最可怜的就是泽儿了。” 亲娘离世,父亲又那么快地就有了新人,这以后长长的路,可有谁能护着她呢。 “都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大姐姐人走茶凉,还能有谁记得她?” 长街上喜乐连天,锣鼓声、鞭炮声一声连着一声,响彻整座信陵。衡阳王府里,黎煊独立廊庑下,看院中桃花媗妍,神色落寞,半晌,风吹落红成阵,他伸手接住一片随风翩翩而来的花瓣,嘴角微勾一丝苦涩笑意,轻轻地唤了一声,“婉婉。” 今日太子娶亲,来日他也逃不过。这空荡荡的衡阳府终究要迎来新的主人,久悬未定的衡阳王妃到底也不是那个她。 如今众人皆道黎煜薄幸只闻新人笑,可他何尝又不是个负心人。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48.chapter 048 太子迎亲娶续妃在坊间正传得热闹, 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更是直接让坊间炸开了锅。 丞相温羡亲自请了长公主出面往武安侯府提亲了! 本来云惠帝亲自下旨赐婚, 这亲事便是已经落了定,如今温羡又特地请了长公主为媒,行事细心, 处处顾虑周全, 对武安侯之女的重视也尽显无疑。从前那些说一文一武联姻不过是今上一盘制衡棋的人,都悄悄地闭上了口。 温相这分明是极其满意这桩赐婚的! 众人或唏嘘,或赞叹,又或艳羡,多不过在茶前饭后做了谈资。 且说二月初十这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温羡就更换好了衣裳,亲自去城西长公主府接了长公主黎氏到丞相府, 请她一一过目了提亲的礼品,确认无误后才择了良辰前往武安侯府。 颜桁与苏氏早得了信, 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就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这怎么还出来迎接了?”由温羡亲自扶着的长公主脸上笑意盈盈,虽已年近半百,但却风韵犹存, 她示意颜桁与苏氏不必行礼, 才笑吟吟地道, “今儿我不过是个寻常的长辈来为小辈提亲保媒,亲家这般大礼可就过了。” 颜桁与苏氏本就不是拘泥于繁文缛节之人, 闻言止了行大礼的动作, 只寻常见礼后请了长公主到正花厅用茶。 到了花厅, 长公主与颜桁坐了上座,苏氏坐在右手边的位子上,而温羡则是立在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才笑着缓缓开口,道:“时慕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是个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更改的牛脾气。这一回他主动去陛下面前求了御旨,又眼巴巴地来寻我说亲,说什么就认定了你家的姑娘,非卿不娶,还说圣旨赐婚虽隆恩荣耀,可到底不足以表示他的心意,要按着普通人家说亲的流程再走一遍,断不能委屈了颜家姑娘呢。” 一旁的苏氏闻言笑着颔首,她看了一眼温羡,见他今日敛了平日的锋芒,一身簇新的淡蓝色锦袍衬得他愈发多了几分温润之气,便笑着与长公主道:“时慕的确是个好孩子。” 从前她便赏识温羡,如今温羡重视女儿、重视亲事,苏氏自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 几人寒暄了一回,长公主才给温羡示意,后者轻轻地击了一下掌,外面立时就有人将聘礼一一抬了进来,大大小小的箱笼不多时就摆满了整个厅堂。 温羡恭谦地将礼单呈给颜桁,颜桁接过去淡扫一眼,竟是有六十四抬。 颜桁抬头看向温羡,眼神有些复杂起来。 算一算自从他们回到信陵搬进这武安侯府以来,温羡借着各种由头送过来的礼物大大小小也有不少,如今这聘礼又是这么大的手笔,他都忍不住要怀疑丞相府里的库房是不是都被温羡给搬空了? 手里握着礼单,再看神态谦恭的年轻人,颜桁的眼底露出笑意,心也安下来了。 温羡如此看重女儿,他又何必再介意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呢? 想及此,颜桁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放大,示意苏氏将早已备好的颜姝的庚帖拿了出来。 两家互换庚帖与信物,又当场写下婚书,正式结下两姓之好。 “如今这亲事是正式定下了,至于婚期……” 长公主的话头才起,颜桁便立即接了话茬,道:“婚期还是按着当初说定的,等小女及笄后再议。” 认可了温羡这个女婿是一回事,把女儿嫁出门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大婚的日子,颜桁并不打算妥协。 长公主有些犹疑地看了温羡一眼,见后者含笑点头,才轻轻地摇了摇头,顺遂了颜桁的意思。 出了武安侯府,长公主没有再进温府,而是在轿辇前将婚书与颜姝的庚帖郑重地交到了温羡的手中。她看着眉目清朗,长身玉立的温羡,不由感叹道:“当年柳娘走的时候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一晃眼如今都要成亲了,柳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柳娘便是温羡之母小宋氏的闺名了。 听长公主提及小宋氏,温羡染着笑意的眼角微垂,声音温淡地道:“今日多谢姨母了。” 长公主二九年华出嫁,嫁的是宋仁长子宋宽,不过在小宋氏辞世、温羡被除籍后的第三年,因宋宽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外室和两岁大的儿子宋戈,长公主一怒之下命人将宋宽打了个半残后扔下一纸休书后就搬到了城西长公主府独居。这么些年来,长公主府与宋家老死不相往来,但长公主念着与小宋氏的情谊,一直以姨母的身份照拂温羡。 温羡感念长公主的恩情,自然格外敬重她;而膝下无儿无女的长公主更是乐得温羡与自己亲近。 细细地又叮嘱了温羡几句后,长公主才上了轿辇离去,留下温羡手握婚书与庚帖笑对武安侯府门前的石狮子。 颜姝与温羡定亲的消息传得很快,苏老夫人听说了消息后,捏着佛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与身边伺候的何嬷嬷道:“我的心愿到底还是不能够了。” 何嬷嬷轻轻地替苏老夫人捏着肩膀,听到这一句便笑着道:“天下姻缘,讲求缘分二字,如今也只能说咱们三少爷和表姑娘是没有缘分。”说着她微微一顿,才继续,“更何况依着老奴冷眼看过来,对表姑娘,三少爷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了。” “何嬷嬷又在祖母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何嬷嬷的话音将落未落,外间就传来了苏云淮的声音,紧接着棉布帘子就教人掀开了。 看着阔步而来的苏云淮,何嬷嬷抿嘴笑了一下,哎呦道:“三少爷这可就是在冤枉嬷嬷了。”说着又忙着去安排人准备茶水点心。 等何嬷嬷出了门,苏云淮走到苏老夫人跟前,殷切地替老夫人捏肩膀,一边还笑嘻嘻地开口道,“祖母,我听说阿姝定亲了?” 苏老夫人闻言,心头一跳,缓缓睁眼,见孙儿面上笑意真诚,不由纳闷。 “嗯。”苏老夫人又合上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不论她从前心里如何打算,现下云惠帝都已经下了赐婚的旨意,外孙女儿婚事已定,她不想孙儿后知后觉陷进去。 “祖母,孙儿今日来找您,是有一时相求。”苏云淮俊脸微红,说出的话让阖目的苏老夫人心又是一提。 苏云淮等了半晌,不见自家祖母开口,手下捏肩的动作立时就停了下来,反而伸手去扯苏老夫人的衣袖轻晃:“祖母。” 耐不住苏云淮聒噪,苏老夫人又睁开眼,看向红着脸的苏云淮,问他,“为了亲事?”见他点头,便皱了眉头,“不行。” 苏老夫人毫不犹豫的拒绝让苏云淮傻了眼。 他明明还没说看上谁,为什么就不行了呢? 难道表妹嫁得人,他还不能娶媳妇了? 苏三少爷有些委屈,垮了一张俊脸,“祖母不是一直想要苏家和姑母家能够亲上加亲吗?” 见孙儿“执迷不悟”,苏老夫人顿觉头疼,不明白他从前为什么不早点儿开窍,偏偏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才来哀求,“你表妹已经订了亲,你现在再有什么心思都是为时已晚。” “……”好像有哪里不对?苏云淮懵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苏老夫人话里的意思,顿时俊脸又红了起来,急忙道,“祖母,我没说看上的是阿姝表妹啊。” 苏老夫人也怔住了,忖度着苏云淮的话,费解了。 看上的既不是她的外孙女儿颜姝,那这亲上加亲又是从何而来?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会儿苏云淮对着苏老夫人疑惑的目光,反而失去了先前鼓起的勇气,一张俊脸红了个彻底,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孙儿喜欢的是颜家三姑娘。” 苏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好半天才想起来上次在枫林寺里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叫颜嫣来着?苏老夫人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自家孙儿窘迫又期待的模样,半晌才露出笑容来。 这可真是应了何嬷嬷的话,天下姻缘果真是讲究缘分了。 只是苏老夫人还是十分好奇,自家这个整日只知道与诗书作伴的孙子到底怎么就相中了人家小姑娘。 苏云淮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听大哥二哥说过,讨媳妇不能脸皮薄,这会儿只能厚着脸皮与苏老夫人说了一回。 苏云淮爱读书,除了家里的书房和书院,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城里的翰墨斋。自从结识了颜嫣以后,他便屡屡在书斋碰上她,起初他只想着躲开,可后来实在躲不过,只好每次都与颜嫣寒暄几回。时间长了,他慢慢地发现他和颜嫣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也发现颜嫣虽然每次都打趣他是个“书呆子”,但实际上并不像旁人那样嫌弃自己只会读书。他发现自己现在不仅不想躲着颜嫣,反而想长长久久和她在一起畅谈诗书。 听到“畅谈诗书”四个字,饶是苏老夫人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个孙子读书读魔怔了。 不过,好在眼下也算开了窍。 苏老夫人对上苏云淮期待的目光,稍稍沉吟,到底松口:“去请了你娘过来吧。” 苏夫人嫁进苏家时,苏氏还未曾出嫁,姑嫂之间有些龃龉,因此自从颜桁与苏氏打平州回到信陵后,苏夫人一直担心苏老夫人会心血来潮地将多年前亲上加亲的戏言做真。她不讨厌知书识礼的外甥女儿,但实在不愿意与苏氏做了亲家。如今眼见外甥女儿的亲事定下,苏夫人才松了口气,就被苏老夫人突然叫到跟前说起了儿子的亲事。 苏夫人看了一眼杵在苏老夫人身后、俊面微红的儿子,才扯了唇角,对老夫人道:“云淮的亲事的确该相看了,只是儿媳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人选呐,云淮自己心里有了主意了,今天就是要问问你的看法的。”苏老夫人说着,又示意苏云淮,“你自己与你娘说道说道吧。” 话已经说过了一遍,再说一回时就显得轻松起来。 苏夫人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立即反对,只说了一声,“知道了。” “娘~”苏云淮见苏夫人神色淡淡,心里有些没底了。 苏夫人瞧他一脸紧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微微笑道:“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娘是想着先相看相看这位三姑娘后,再给你去说亲。” 苏云淮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抱着苏夫人的胳膊道:“三姑娘识字爱读书,是个好姑娘。” “……”独特的评判标准。 49.chapter 049 三月初三, 春和景明, 惠风和畅,草长莺飞,恰是踏青好时节。 信陵城外, 兰舟湖畔, 绿草如茵,垂柳依依,颜姝才掀开车帘便一眼望见湖畔三两结伴春嬉的年轻女子。 “那边好像很热闹呢。”颜妙跟在颜姝身后下了马车,远远地瞧见湖边集聚着一群人,当即就有些好奇起来。 颜嫣才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闻言便顺着颜妙指的方向望过去。 好像是斗诗会? 颜嫣有点儿心痒,跳下马车就与颜妙、颜姝道:“我记得每年上巳春会都有斗诗,那边兴许就是, 要不一起过去看看?” 颜妙一听诗书二字就觉得头大如斗,当即便摆了摆手, “你可就饶了我吧,我又不懂那些。” “阿姝~” 颜姝瞥一眼那处的热闹,看着眼睛亮晶晶的颜嫣, 微微一沉吟, 也跟着颜妙摆手, “人太多了。” 她素性喜静,着实不想凑热闹。 颜嫣虽然觉得有些败兴, 但是也不勉强, 只自己领着小丫鬟往那边去, 留下颜姝与颜妙二人面面相觑。 上巳春嬉热闹,并不单单只有斗诗会,不喜诗书却爱热闹的颜妙很快也被吸引着抛下颜姝跑去放纸鸢玩了。 颜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兰舟湖畔,瞧见那随风款摆的依依杨柳,她心下一动,便领着翠喜朝湖边走去。 兰舟湖湖面开阔,清风吹过,湖面上涟漪一层层地荡漾开,倒映着湖边垂柳的影子,近岸的浅水里,红的、白的、黑的鲤鱼欢快地嬉戏着。颜姝立在湖边赏玩了半晌,抬目看了一眼湖岸边的石块,忽而兴起,提着裙摆就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去踩石块。 那些石块常年在湖岸边,表面早被湖水冲得光滑。翠喜在一旁瞧见自家姑娘的动作,一颗心当即就提了上来,连忙上前劝道:“姑娘,这石头滑,你仔细脚下。” 颜姝轻轻地踩着石头走了两步,果如翠喜所言,一时兴致渐歇,恰好瞧见一旁有一块及膝高的光滑石头可供休息,便提着裙子挪步过去坐下。她抬头看向碧波荡漾的湖面,迎面吹拂而来的和煦春风让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杏眼,轻嗅鼻息间萦绕着的淡淡青草香气。 不远处莺歌燕语的嬉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而颜姝的眼里只有满目春.光。 翠喜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看颜姝,又看看细柳,半晌却又被天空中摇曳的纸鸢吸引了目光。她一时好奇,顺着一只挥舞剪刀的燕子纸鸢才转回身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才要开口就被迎面而来之人的一个眼神吓得捂住了嘴巴,而后又十分乖觉地放轻了脚步走到一边去了。 衣裳摩挲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石头击水的声音响起。 颜姝只当是翠喜耐不住性子,孰料睁眼侧首,一片月白色绣木槿暗纹的衣角就撞进了视线。 小姑娘面上呆呆的,一双明亮的杏眼里此时满盛惊讶,温羡见她仰脖盯着自己半晌回不过神,眼角微扬染上笑意,大掌已经覆上那柔软的发顶。“这是看呆了?” 说话时,他挑了挑眉,眼底的戏谑让颜姝蓦然回神,察觉到两个人间的距离相隔不过半臂长,而她坐他立,莫名的压迫感让她窘迫得红了耳根。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容易害羞。 温羡收回了手,往后退开一步,只是在颜姝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时直接掀袍在她的身旁坐下。 石头虽然不算小,可温羡身高体大,一坐下来,还是显得拥挤起来。 颜姝没料到他会坐下来,两个人手臂挨着手臂,隔着春衫,她甚至隐隐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温热,这下连着脸蛋儿也烧了起来。 因着是上巳节,兰舟湖畔踏青春游的人来来往往并不算少,颜姝不好抽身走,只得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然而她挪一点,身旁的人就立即跟着挪一点,石头本就不大,没挪两下,颜姝便没了退路。她蓦然抬头看向温羡,瞪得圆溜溜的杏眼流露出她此时此刻的羞恼。 温羡并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嘴角噙笑地看着颜姝,那目光说是一瞬不瞬也丝毫不为过。 颜姝被他瞧得不自在,脸皮到底还是薄,立时就要起身走开。可她才起身,脚下就是一滑,整个人立时就往湖水的方向栽去。惊呼声还未出口,手腕便被人擒住,接着握住她手腕的人轻轻一拉,她身子被带得一转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听到一阵愉悦的笑声从头顶传来,颜姝又羞又恼,小手挣扎着就要将那温暖的怀抱推开。然而她的力气不过是蚍蜉撼树,温羡只轻轻地按住她的后背,她就不得不伏在他的怀中。 “……” “别动,有人过来了。不想让人瞧了去,就乖乖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以往颜姝未曾察觉的喑哑,莫名勾得她心儿一颤,果真不敢动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搂搂抱抱,即使这人是她的……未婚夫婿,教别人瞧见,也是不合规矩的。 怀中的小姑娘乖顺下来,温羡将目光将远方走动的人影处收了回来,他微微低头,瞧见的是小姑娘乌黑的发顶,和发髻上轻轻颤着的玲珑蝴蝶簪,指尖勾了一缕垂发绕了绕,温羡好心情地勾起了唇角。 人在怀中,鼻息间是她身上甜甜的馨香,温羡终于生出了真切感来。 与温羡不同,此时的颜姝觉得自己好似置身火炉之中,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她伸手拽了一下温羡的衣角,在他身子一僵时,闷声闷气地开口道:“人走了吗,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唤回了温羡的神思,他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应了一声,随即放松了力道。 看着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匆忙跳开,温羡眉梢眼角的笑意微微一凝,嘴角也微微抿起。 颜姝站在青软的草地上,手抚心口轻轻地呼了两口气,才迎上温羡此时已经敛了笑意的目光,轻声道:“温公子,下一次不要再捉弄我了。”她不傻,刚刚目光匆匆一逡巡,除了不远不近守在一边的翠喜哪里还有旁人? 她声音娇糯,那软软的控诉落入温羡的耳中反而多了一些撒娇的意味,被他敛去的笑意又细细碎碎地从眸底偷溜出来。 “第四次了。”温羡薄唇轻启,说道。 “???” 对上小姑娘疑惑的目光,温羡缓缓起身,朝她走过去,“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刚好救下你。” 颜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一次是白水镇,她被那刁徒调戏,失足时被刚好路过的他救下;一次是鹊山桃林,他护住了她;一次是去年端午,虞城侯之子找麻烦时,他出手相助;再一次就是方才了。 颜姝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几圈,嘴却不由轻轻撇了撇。 鹊山桃林与方才明明都是他的缘故,又不是她有意的。 小姑娘的嘴角微微耷拉了些许,情绪也都写在脸上,温羡垂了目光,看着快被她绞作一团的帕子,无奈地笑了一声:“不过,以后那我不会让你再遇上那些危险的。” 低沉的声音说着保证的话,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温柔。 颜姝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半晌却微微蹙眉。 “怎么,你不信?”温羡也跟着皱了眉。 颜姝摇了摇头,主动朝温羡迈进了一步,侧首瞧着面前这张褪去清冷疏淡、目露柔情的俊脸,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公子莫不是被人掉了包?” “……”听见她软软的一句疑问,一时之间温羡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此话怎讲?” 颜姝松开被绞得皱巴巴的绢帕,别开脸,说,“总觉得你变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拒人千里,也不那么冷淡和凶巴巴了。” 当初在鹊山桃林再遇时,他冷着脸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耳,他让她离她远些,可短短半年的功夫,他不仅和她订了亲,还对她温和起来,这叫颜姝总是有一种不真切的不感觉。 温羡显然也想起了在鹊山桃林发生的事情来,俊面划过一丝尴尬,只眉梢眼角与唇边的笑意不减,半晌竟是宽袖一整,对着颜姝拱手施了一礼,口中道:“那我在这里为从前失礼处向姑娘赔罪,还望你原谅则个?” 语带笑意,掺着一丝揶揄与戏谑,他眉目含笑、俯身做小的姿态任凭谁瞧见了,都要惊掉下巴。 这哪里还有半点儿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时的矜傲? 只温羡是不在意这些的。 左右面前的小姑娘又不是外人。 颜姝反而被他的举动惊到,半天愣愣地回神,却再也不敢直视温羡含笑的双眸,目光四下里游弋,禁不住一颗心砰砰乱跳,她胡乱地寻了一个借口,慌慌张张就像先逃离。 “我该回去了。” 虽说颜妙与颜嫣去别处凑热闹一时不会注意到这边,但与温羡独处,颜姝还是觉得心不仅慌慌还发虚。 平日相见小姑娘一面难如登天,今儿好容易寻着机会了,温羡又哪里肯轻易放人离开。他身形一闪,挡住小姑娘的去路,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微抿了唇,才开口道:“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50.chapter 050 一路沿着兰舟湖畔的白堤缓行, 穿过一片小竹林, 来到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溪前。颜姝看向踏上浅溪石块的温羡,见他转身朝自己伸出手,还有些回不过神, 想不明白自己缘何也有这般大胆时候, 竟然抛下翠喜,独自一人随着温羡越走越偏? 目光落在白皙的掌心上,颜姝轻轻地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下,瞥见温羡蹙眉,立时就将小手搭了上去。温热的大掌轻轻裹住柔软的小手,颜姝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看向潺潺的流水,不过片刻她便顾不得其他, 脚下的湿滑让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由温羡牵着她走。 过了小溪, 又走了一会儿,颜姝抬目四望时,入眼皆是开得正好的夭夭如雪堆枝头的杏花, 一阵轻风拂过, 漫天的花雨更是教人惊艳不已。颜姝眼睛一亮, 忍不住快走几步,走入那纷纷飞落的杏花雨中, 旋身一转, 开心地笑了。 温羡则是步履缓缓地跟在颜姝身后。看着小姑娘笑靥如花, 露出少见了少女娇态,温羡亦是弯唇浅笑起来。 “这里真美!”颜姝立在一棵杏花树下,伸手接住一朵飞落的杏花,不禁喟叹一句,“温公子,这么好看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呀?” 在颜姝的认知里,温羡年少入仕,浸身案牍,少有闲暇,而此一处虽离兰舟湖不远,但也藏得隐秘,等闲很难有人能够发现这妙地。 温羡踱步走到颜姝跟前,伸手摘去落在她发上的花瓣,之后才抬起头环视四野杏花,薄唇轻勾,语含笑意地道:“说起来,这里的杏花还是当年我亲手栽下的。” 见颜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眸底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与好奇,温羡觉得好笑,转身引着她一路边往杏花林中走,边徐徐解释道,“这里远离信陵城,环境清幽本是静心读书的好地方,我在这里闭门读过几年书,当初一时兴起,才让人在书舍四周栽下这些杏树。” 话音落,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颜姝抬眸,就见一座小小的院子出现在了眼前。 不比颜家在鹊山脚下的别院宽敞,眼前这座院子只有简简单单的两间竹屋和一个搭棚小厨房,院墙只用篱笆桩围了起来,看上去似一般农舍,确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跟在温羡的身后进了院子,颜姝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意外地发现这里被人收拾得十分整洁,一草一木,井井有条。 “公子常来此处?” 温羡摇了摇头,道:“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察觉到小姑娘的疑惑,他轻笑了一声,添了句,解释道,“这里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清理。” 当年他被温恢赶出定国公府,书院院长不敢明着得罪定国公,将他从书院开除以后,暗地里寻着他给他安排了这一处读书的地方,并且每隔三天还趁着夜色出城到这里来授课解惑。这小小的简陋院落,承载了温羡不少记忆,又于他别有意义,故此,即便温羡入仕离开这里,还一直安排人精心打理。 颜姝了然颔首,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户上,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清隽少年正伏案习字读书的画面,嘴角不禁微微一弯。 温羡没有领颜姝进屋,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与她道:“起风了,我送你回去。” 深林风寒,裹着淡淡的料峭之意,纵使温羡想与小姑娘单独多呆一会儿,也还是顾及她的身体,怕她受了风寒。 颜姝点点头,转了脚下的方向离了小院,才要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就被温羡喊住。 “从这边走两步就是兰舟湖,乘船回去正好可以赏一赏这春日湖光。” 颜姝没有异议,跟在温羡的身后,不一会儿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湖风,抬眼时,兰舟湖便已近在眼前。放眼望去,颜姝意外地发现这一处竟是与来时的地方东西相望。 “过来。” 低沉的声音响起,唤回了颜姝的神思,她看过去,就发现不知何时温羡已经站在了一只乌篷小船的船头。风卷起他白色衣摆猎猎,浩渺氤氲的湖边衬着长身玉立的他恍似那水墨山水画中独立孤舟的谪仙,让人移不开目光。 一声轻笑从温羡的唇边溢出,羞得颜姝匆匆收回视线,耳尖偷红。 扶着温羡的手,借力踏上乌篷船,船身轻晃,颜姝的手才松开又一下子抓住那只温热大掌。 小小的乌篷船,颜姝与温羡并肩而坐,同赏湖色潋滟,倏尔颜姝的目光落在身边人腰间系着的玉笛,记起他曾说的那首名为《念》的曲子,犹疑半晌,还是忍不住咬了咬唇,轻声问起曲子的来历。 她记得,他曾说过,曲子是他写的,也不是他写的。 听颜姝再一次问及那首曲子,温羡眸光微闪,解下玉笛握在手里,指尖轻轻划过笛身精致的刻纹,他嘴角笑意淡了些,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若问这曲子真正的出处,说来也算是奇谈。”凤目幽深,他的目光落在颜姝莹白的小脸上,见她一脸怔色,才勾了唇浅笑,继续道,“从前我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年。少年被奸人陷害,小姑娘无意救了他一命,少年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让人暗地里看护小姑娘,偶尔让派出去的人说一说小姑娘的近况,渐渐地少年知道了很多关于小姑娘的事情,知道她身子不好与苦药汁为伴,知道她喜读游记,渴盼能够离开深宅去看看湖光山色……孤独的少年慢慢地对小姑娘上了心,可当少年在外云游时,手下的人却传来了小姑娘定亲出嫁的消息。少年星夜奔波赶回去,看到的不是小姑娘出嫁的十里红妆,而是猎猎白幡和三尺素棺……少年后来位至高官,得罪权贵,流放边地,半道投江自尽,遗物只有一本泛黄的诗集,诗集里的簪花小字注解恰是出自那小姑娘的手笔……那个梦我反反复复做过几回,醒来后总觉怅惘,便将梦里故事谱作一曲。” “原来是这样啊……”颜姝低喃一声,感叹于温羡梦里的故事,又莫名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悲哀,一时反而沉默了下来。 温羡见颜姝的神色不对,悄悄握紧了手里的玉笛,半晌才开口问她:“姝儿对这首曲子很感兴趣?” 他突然的亲昵称呼让颜姝惊得回了神,又悄悄地红了脸颊,她别看脸,看向碧波微微荡漾的湖面,轻声道:“其实,我曾在梦中听过这首曲子,只不过每次都只听到一点儿。”语气里有些小小的遗憾与惋惜。 握紧的手微微松开,温羡转了一下手里的玉笛,忽而轻笑一声,对颜姝道:“想不想再听一回?” 玉笛横呈,修指轻动,悠扬的笛声婉转响起,起初一声一声如泣如诉,至哀极却倏尔转了曲调,渐次将哀伤淡去……颜姝静静地听着,恍惚间如入其境,似走了一回温羡梦中的故事,最后却只置身苍茫,隐约见白衣倚新坟,横吹玉笛,曲调哀婉。 听完整首曲子,颜姝半晌才回过神,不由问了句,“为何最后悲伤都消失了呢?” “因为少年终于还是寻到了他的小姑娘,不会再有分离。”梦里同归黄泉路,此生相对,苦已尽,自是甘来。 温羡的目光沉沉,其中掺杂了太多颜姝看不懂的情绪,她有心多问几句,却发现乌篷船儿轻轻晃了一下,已经到了兰舟湖的东岸。岸上不远处,颜嫣正在问着翠喜什么,颜姝瞧见了,心头一跳,再顾不得其他,匆匆别了温羡下船。 目送小姑娘身影匆匆而去,温羡低头看向手中玉笛,半晌才笑了一声。 旧曲谱新词终是不妥,也该换一首新曲了。 乌篷船船身又轻轻一晃,复又沿着原来的路往杏林小院的方向而去,而在方才停船的不远处,一艘华丽的游船上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娇艳少女沉着一张俏脸,看一眼乌篷船,又看一眼湖岸不远处那抹纤细身影,掌心紧握,轻咬牙关,问身边伺候的丫鬟:“兰信,那个女子是谁?” 兰信抿了抿唇,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公主,那位就是武安侯府的颜四娘了。” “原来她就是颜姝么?”黎沐阳冷哼了一声,拂袖转回船舱去了。 兰舟湖岸边,颜嫣微挑秀眉,睨着面露不安与心虚的翠喜,轻哼问道:“说罢,阿姝去哪儿了?” 方才斗诗会一结束,她提着作为彩头的竹编大蜻蜓过来寻颜姝,看到只有翠喜一人蹲在垂柳树下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斗草玩,心里不由好奇起颜姝的去向。 说是好奇而非担心,主要是某丫鬟太过淡定。 翠喜的手里还拿着蕙草,见问,不好道出自家姑娘是叫未来的姑爷给拐走了,只得支支吾吾起来,“姑娘她说想一人走走,就,就叫奴婢在这儿等着呢。” 颜嫣又是一声轻嗤,面上写满了不相信。 她是知道自家四妹身边的这个丫头的,话多,黏人,寻常都是寸步不离守着主子的,今天这反应怎么看都像有猫腻。颜嫣想着,眯了眯眼,双手负到身后,哼声道:“好你个翠喜,把主子跟丢了就要了哄骗于我?” 她俏脸紧绷,眉梢上挑,不怒自威的模样,唬得翠喜顿时慌张起来,就要开口说了实话。然就在此时,款款而来的身影叫翠喜一下子喜形于色,指着颜嫣身后的方向,道:“三姑娘,呶,那不就是我家姑娘了。” 颜嫣将信将疑转身,果然看见颜姝迎面走来。 她刚刚从那边寻过来,明明没有看见人呀? “阿姝,你走去哪儿了,真是教我好找。”颜嫣不由抱怨。 如翠喜一般,颜姝也有些心虚,别开目光,才轻声道:“就是随处走走,瞧着那厢花开正好,才忘了。” 颜嫣闻言眯了眼,盯着颜姝微红的耳根和飘忽的目光,心里生疑,觉得她并没有说实话,目光便顺着她方才过来的方向望去,恰巧看到悠悠驶走的乌篷船,与船上一抹白色身影。因为隔得远,颜嫣并没有瞧清船上是何人,但意外觉得那乌篷船有些眼熟。 颜嫣晃了一下手里的竹编蜻蜓,盯着心虚的颜姝,正准备开口追问,就听见一阵争闹声由远及近。 “我说过了,你别再跟着我了!”颜妙的语气很明显是压抑着怒火的。 “不跟不行啊,我弄丢了你的风筝,可不得再赔你一个嘛。”轻佻却又带着讨好的声音随之响起,“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立即去给你买,不然我给你做也行啊。” 颜妙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俏脸没了一贯的笑容,只冷冰冰的,“你真要赔?” 男子以为她改了心意,顿时笑容放大,“哗”地一下打开折扇,挑眉道:“自然。” “那我不要你赔风筝,只要你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可以吗?” “不是,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又没得罪过你。” 颜妙嗤笑一声,讥讽道:“章平川,你欺负我哥哥,就是得罪了我,再不走,我就揍你了!” “当初那事都是误会,我当时是真的请客喝茶来着。”章平川想到当初做的事情,悔得想要拍断自己的大腿。早知道他会看上颜家这颗小辣椒,当初他不仅会划着龙舟倒退三舍,还会对颜家兄弟恭敬有加呢。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如今你大哥他们都不记仇了,怎么你这丫头还老咬着那些不放呢?” 颜妙摊手,“本姑娘就是记仇咋了?”她转身欲走,见章平川还要跟过来,便立即停下脚步,指着他道,“你再跟过来一步,信不信我回头去虞城伯府告状?”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子“青椒炒肉丝”的章平川一下子就被吓得顿住了脚步,不敢上前了。 见状,颜妙得意地哼唧了两声,小跑着冲到颜姝与颜妙跟前,拉着她俩就朝另一边走去。 “少爷,现在怎么办?还跟过去吗?” 章平川一巴掌招呼到问话小厮的脑门上,骂道:“跟个屁,再跟过去你家少爷就要被揍了!” “……” 51.chapter 051 “说吧, 二姐, 你怎么会与那虞城伯府的小纨绔搅和到一处去了?” 兰舟湖畔,依水而建的凉亭里,颜嫣抱着胳膊, 隔着石桌挑眉看向自家姐姐, 语气颇有些严肃地问道。 颜妙趴在石桌上正头疼呢,听她又提及那人,顿时皱了眉,露出嫌恶的表情来,“是他像块甩都甩不开的膏药一样非要跟着我好不啦。”她都说了好几回不用他赔那只纸鸢了,偏偏那人好似听不懂人话一样,非要一直跟着她。 “别管他怎么样了,以后遇上还是避着些吧。”颜嫣说。 方才她在一旁看着那章平川的态度, 分明就是故意蛮缠,且不论他是个什么心思, 单凭他素日风评,颜嫣都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自家姐姐。 颜妙本来还因为章平川心烦,这会儿瞧见颜嫣一本正经的模样, 反而笑了出来, 双手捧着脸颊, 不以为意地道:“就放心好啦,不过就是银样镴枪头一个, 真惹到我了, 我总有办法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方才她一提虞城伯, 那家伙立马就吓怂了,要收拾他实在不要太简单了。 听了颜妙的话,就知道她是没有放在心上的,颜嫣不由叹了一口气,只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左右颜妙也不是那等会吃亏的人。 而颜妙见颜嫣终于不念叨自己了,不由暗暗地吐了一口气,之后才扭头看向坐在她身旁、一直很安静的颜姝,问道:“阿姝呀,怎么瞧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啊?”说着,她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揶揄道,“难不成还在想那温——唔……” 一个“温”字才发出半个音节,颜姝立马反应过来,急慌慌伸手就给颜妙把嘴巴捂住了。 似是没料到颜姝会是这般反应,颜妙还愣了一下,之后才将她的小手扒拉下来,手拍着心口舒了两口气,往边上挪了一个位子,“阿姝,你难不成是想杀人灭口?” 颜姝羞急,脸一下就红了,而一旁的颜嫣则眨了眨眼睛,不解,“温?” “可不就是温大人了?”颜妙眯着眼睛笑,“我刚刚可瞧见他往湖边来的,不信阿姝就没有遇上。” 彼时她正放着纸鸢,但也注意到湖边动静,虽只匆匆一瞥,但那身影她自认不会认错的。 颜妙这话说完,不等颜姝开口辩驳,颜嫣已然猜到了一些,只不过见她已经俏脸儿羞红一片,此时便没有再跟着颜妙一起打趣她,然而眼底的戏谑之意却掩也掩不住。 扯了一下手里的绢帕,颜姝抬眸瞪了二人一眼,撇了撇嘴,嗔道,“你们净知道拿我取笑寻开心。”语气似恼还羞。 “不敢不敢。”颜妙最爱逗脸皮薄的堂妹,这会儿便嘻嘻地道,“我可怵未来的四妹夫了,哪敢得罪四妹妹?” “你还胡说!”颜姝恼得起身就要去拧堂姐的嘴巴。 眼见二人嬉闹起来,颜嫣无奈地摇了摇头,默默后退两步,看戏心里更是有些感叹。 说起来,四妹妹与自家姐姐处久了,性子倒比当初活泛了许多啊。 颜姝与颜妙闹了一会儿,掌不住,被翠喜扶着站定身子,才要看向微微得意的颜妙,目光反而被她身后、凉亭外走过来的人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兰舟湖上巳春嬉的人很多,因此,颜姝即使知道外祖苏家的女眷可能在附近,也没有料及真的会这么巧就遇上了。颜姝稍稍整理了一下鬓发,移步迎过去,轻笑见礼,“大表嫂、二表嫂。” 来人正是颜姝大表哥苏云洋的妻子乔氏和二表哥苏云濮的妻子陆氏。 乔氏性子爽朗,最喜娇软可爱的小姑娘,见着颜姝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牵她进了亭子,等瞧见亭子里另外两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眼睛更是亮了一下,心里有底,嘴上却只笑道,“容我猜猜,这两位可就是二姑娘与三姑娘了?”见二人颔首过来见礼,乔氏轻声一笑,与静坐一旁的陆氏对视了一眼,才松了颜姝的手,改而牵了颜嫣的手,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状似不经意般开口,“那这位定是三姑娘了,这一身的书卷气,我是不会认错的。” 立在颜嫣身旁的颜妙没掌住笑意“噗嗤”笑了出来。 乔氏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看看颜妙,又看看颜嫣,最后却看向小表妹,问道:“难道认错了?” 颜姝记着颜妙方才的打趣,这会儿见乔氏问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抿唇笑答:“可没有认错,不过,您只夸三姐姐书卷气,二姐姐可要不开心了呢。” “这倒是我的疏忽了。”乔氏恍然一笑,暗暗给陆氏使了一个眼色,教她拉了颜妙与颜姝说话后,方才牵着颜嫣坐到凉亭另一边,细细地问起她的喜好,半晌之后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颜嫣则对乔氏的过分亲昵感到不解,揣测了好半天,陡然想起某个书呆子后,瞬时红了脸颊。 方才乔氏问的那些,可不是像极了府里杨嬷嬷为儿子说亲时问丫鬟小花的问题么? 颜嫣心里有点儿欢喜,有点儿害羞,又有点儿害怕。 等到乔氏与陆氏离开了,她还恍如置身云里雾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半天里,颜姝和颜妙显然也瞧出了一些苗头,看着颜嫣的模样,二人不由相视会心一笑。 —— 过了十余日,云落居里,颜姝将一针一线刚刚绣好的荷包拿在手里,正瞧着有没有什么瑕疵,就教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小跑着进来的翠喜惊得险些没把荷包扔了出去,一时不由瞪了她一样,嗔道:“你这火急火燎的,是有人在后头追你不成?” 翠喜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一下,才道:“奴婢这不是急着与姑娘说好消息吗?”见自家姑娘面露疑惑,她连忙将自己方才从苏氏院子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刚我按着姑娘的吩咐去给夫人送东西,在夫人院子里看到了那边府上的嬷嬷了,听说是三姑娘就要定亲了呢。” “定亲?”颜姝将荷包放在软榻上,“说仔细些。” 翠喜“嗳”了一声,才继续道:“说是苏三少爷相中了三姑娘,苏夫人特地派了媒人提亲,二夫人端了两回才松口,两家择了明日交换庚帖定下亲事,二夫人这会子是专门派人过来请咱们夫人明儿回去呢。” 即便上巳那日已有所觉,这会儿听了消息,颜姝还是不由喜上眉梢,打心眼里为颜嫣与表兄苏云淮感到高兴。 翌日,喜鹊在颜府门前的古树枝头蹦蹦跳跳,在喜鹊的报喜声中,苏夫人亲自领着三子苏云淮到颜家提亲。颜二夫人胡氏见苏云淮一身书生气,举止温文尔雅,心里满意,再没有为难,十分爽快地与苏夫人交换了庚帖,将亲事定下。 后院翠霞轩里,一只绑着大红丝绸捧花的箱笼被抬进了颜嫣住的厢房,苏家的嬷嬷对俏脸绯红的颜三姑娘说了一句“这是我家三少爷特意嘱咐要送来姑娘面前的”后就退了出去。 颜姝与颜妙俱是好奇地盯着那半大不小的箱笼,想不通苏云淮为何在聘礼之外还要单送一只箱笼过来,不由目光炯炯地看向颜嫣。 颜嫣掌不住二人热切的目光,红着脸吩咐丫鬟开了箱笼。 “哈哈哈,苏三公子还真是不辜负书呆的美称呀。”颜妙感慨了一声。 那箱笼里一非珍器珠宝,二非绫罗绸缎,三非胭脂水粉,而是满满当当的卷籍,从医药到游记、从诗词到话本……各门各类,应有尽有。 “三表哥也不呆,懂得投人所好。”颜姝掩唇偷笑。 至于当事人颜嫣则有些哭笑不得了。 —— 颜姝与颜嫣的婚事相继落定后,颜老夫人和颜二夫人胡氏都开始一心张罗起颜妙的亲事来,毕竟比起颜姝与颜嫣,如今已是二八年华的颜妙显然更让人着急。 只是任凭颜老夫人与胡氏拿了许多画像名册与颜妙挑选,她也是一个都瞧不上眼,折腾来折腾去,反而气得胡氏卧床好几日。 这一日,颜妙为了避开那些恼人的画像,索性躲到了武安侯府颜姝的云落居里。看着正在翻看游记的颜姝,颜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阿姝,真的,我现在每天对着那些公子少爷的小像,真的都快要被逼疯了。” 颜姝放下手里的游记,抬头看向面带愁色的颜妙,道:“二伯母原也是为你好的。” 颜妙嗤了一声,哼哼道:“不全然是呢。”她娘虽是着急她的终身,但更多地却是担心颜嫣与平阳侯府苏家的亲事托久了会横生变故。“阿姝你是没看到我娘挑的那些人,一个个看样子都无趣的紧。” “那,二姐姐喜欢什么样的啊?”颜姝忽而问道。 “我……”颜妙噎了一下,也说不清楚,“总要合我的脾气,让我看顺眼了才行。” “哦。” 颜妙越想越觉得心烦,索性抛开,伸手拈起湘妃榻上的一只荷包,转了话题问颜姝,“这荷包的颜色……阿姝,你不是自己用的吧?”藏蓝色绣竹纹,怎么看也不像阿姝平日戴的。 见问,颜姝才注意到颜妙手里把玩的荷包,恰是她前些日子才做好的,“我,我做来送与我爹的呀。” “阿姝你不老实了哦~”颜妙眯着眼笑,觑着颜姝心虚的小模样,毫不留情地拆穿,“据我所知,三叔可是送来不用这个的哦。” 她一下子坐到颜姝的身边,晃了晃荷包,扬起下巴问道:“快,从实招来!” 颜姝一把夺了荷包,撇撇嘴:“随你信不信。” “……” 日暮时分,颜妙乘马车回家,不多时,坐在车里的她便发觉出不对来。 武安侯府与颜府相隔一条街巷,乘马车不过片刻就到,可今天怎么走了这么久? 正在她寻思间,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颜妙掀开车帘,一眼就看见站在马车前,抱臂挑眉笑得张扬的某人,俏脸顿时黑了。 52.chapter 052 城西长公主府门前, 一辆青顶马车悠悠停下, 候在门口的一个老嬷嬷瞧清马车上的标志,脸上堆笑地下了台阶迎上去。 翠喜搬了小马凳放在地上,轻轻唤了一声, 见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挑开, 她挪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主子步下马车。 “老奴给姑娘请安了。”老嬷嬷朝才站定的颜姝福了福身子,悄悄瞥一眼小姑娘戴着的白色帷帽,复又笑着道,“长公主可念叨了姑娘好半天了。”说着,引了颜姝主仆从侧二门入公主府,一路往长公主设宴的后花园水榭而去。 长公主素喜海棠花,当年从宋家搬出住进公主府邸后不久便命人在后花园水榭外辟出一方地, 栽种的海棠花大多都是专门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其中不乏各色稀品, 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半园海棠都是长公主亲自打理的。 颜姝跟在领路老嬷嬷的身后,莲步缓移, 打海棠花间的小径穿过。 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 萦绕在鼻息间。颜姝偶一抬眸, 便见枝头海棠花开如濯锦,或极红如胭脂点点, 或缬晕似淡粉云朵, 点缀着青绿色的细叶, 情状喜人。 “红妆艳色,照浣花溪影,绝代姝丽。弄轻风、摇荡满林罗绮。自然富贵天姿,都不比、等闲桃李。”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颜姝不爱海棠,可这会儿瞧着海棠色,嗅着淡淡花香,也忍不住心头微动,一时竟想起了旧时偶翻闲书时曾读过的诗词来。 正寻思间,老嬷嬷含笑的声音却将她的神思拉回,颜姝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水榭门口。 “姑娘,请。” 老嬷嬷立在水榭外并不往里走,而门口珠帘旁的小丫鬟立即机灵地打起了帘子。 颜姝微微抿了抿唇,移步进了水榭,就见原本热闹的水榭静了一瞬。 长公主坐在上座,看见门口进来的小姑娘,眼睛微微一亮,含笑开口道:“可终于来了。” 颜姝悄悄抬眸,见长公主观之可亲,心头的紧张稍稍消去三分,走到长公主跟前,屈膝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福礼,才轻声道:“阿姝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冲颜姝招了一下手,让小姑娘到了近前,拉着她的小手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地点点头,与坐在水榭席上的人道:“你们瞧瞧,本宫可没有吹嘘,这天下再难有这样标致的人儿了。” 今日受邀而来的皆是宗室各府的女眷,瞧见长公主对颜姝的态度,联想到月前云惠帝的赐婚圣旨,众人心思不一,有羡有喜有妒,尤其是那些尚未出阁的贵女,这会儿早将手里的绢帕揪着绕了好几个圈。 从前温羡不近女色,对所有女子的示好都视若无睹,众女虽然黯然,但心里总是平衡的,而现下颜姝独得温羡与长公主的青睐,她们心里不由滋生出些嫉恨来。 长公主将众人的神色淡淡纳入眼中,心有明镜,面上只淡淡一笑,牵着颜姝落坐在自己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小姑娘半晌,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时慕的眼光的确不错。 小姑娘看上去软乎乎的,心思却十分通透,不是那等容易被人拿捏的,面对这些宗室女眷竟也丝毫不怵,进退有度,确是个好的。 长公主心里满意,正打算开口,就听见外面有人通报,说是沐阳公主到了。 身穿一袭湘妃色锦绣华裳的黎沐阳被人簇拥着进了水榭,径直往长公主跟前走来,行动间发间的珠钗和腰间垂系的环佩叮咚作响,引得满室宾客纷纷注目。 黎沐阳微屈膝,朝长公主福一礼,才弯唇道,“沐阳给姑姑问安。”而后目光状似不经意从长公主身边的颜姝身上划过,她面上露出一点儿疑惑之色,眨眨眼睛,问,“姑姑,这位是?” “武安侯府的阿姝姑娘,就是她了。”云惠帝下旨,温羡定亲,宫里的动静,外人不知,长公主却知道一些。当初御旨赐婚的消息一传出,她眼前这位沐阳公主便央着淑妃,哭着闹着要去求云惠帝收回圣旨,她对温羡的那点儿心思,更是教人一看就明白了。而且今日的赏花宴,她只私下发了几张帖子,这会儿黎沐阳就亟不可待地跑了过来,长公主心里哂笑一声,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她的心思。 若不是听说了颜四在她府上,她这个侄女儿哪里会踏进这座长公主府呢?须得知,此番还是黎沐阳平生第一次进府。 “原来你就是颜四姑娘啊。” 这厢颜姝才依着规矩给沐阳公主行了礼,就听到黎沐阳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眉头不禁轻轻一蹙。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公主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与轻视? “姑姑,我之前曾听说四姑娘诗才横溢,您看今儿外面满园的海棠花开正好,莫若请四姑娘吟诗一首助助兴,才算不失了风雅不是?”丹凤眼眉尾微吊,红唇微启,黎沐阳的语气端的高高在上,针对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恰如其人,张扬而放肆。“四姑娘,你意下如何?” 颜姝凝眉,口中只道:“阿姝不过平白识得几个字,实在不敢献丑。” “呵,四姑娘这是在谦虚呢,还是不想给本宫面子?”黎沐阳微微眯了丹凤眼,语气咄咄逼人起来。 “阿姝不敢。” “哼……” 此时的长公主已经沉下脸,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叩在案几上,见黎沐阳似是恍然回神看了过来,她唇边噙了一抹冷然的笑意,淡淡地道:“沐阳,这里是长公主府。” 一句话就教黎沐阳的脸色变了几变。 黎沐阳抿了抿唇,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是沐阳失礼了。” 长公主淡笑,“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哪里有喝茶赏花有意思呢 。” 这话一出,态度立显。 黎沐阳心里有些不快,却只能按捺下。 因席间多了黎沐阳这个深受帝宠的小公主,其他宗室女眷就缄默了起来,水榭的笑语散去,气氛莫名就有些怪异起来。 坐了半晌,因见长公主神态间流露出淡淡的不悦,在一旁伺候的嬷嬷便上前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提议道:“主子,这会子外头阳光正暖,不如一起去园子里赏赏花?” 长公主颔首,众人便一齐离了水榭往外去。 满园海棠艳压桃李,长公主陪着众人赏了一会子便有些乏了,叮嘱下人好生伺候着,自己则往水榭后头去歇息了。 颜姝看了一会儿海棠,正准备领了翠喜去寻长公主请辞,就教黎沐阳身边的婢女兰信拦住了去路。 “颜姑娘,我家公主有请。” 对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颜姝稍稍愣了一下,只能跟着兰信往海棠园东墙的方向走去。 黎沐阳双手合扣,轻轻搭在小腹处,腰背挺直,下巴微扬,端的一副公主架子。瞧见颜姝跟在兰信身后过来,丹凤眼里划过一丝不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七分笑,在颜姝要福身下拜前,黎沐阳便开了口:“日后都是一家人,四姑娘不必多礼。”见颜姝面露茫然之色,她才似恍然般笑了一声,“本宫忘了说,想来四姑娘也未必知情,温羡他是本宫的表哥,我们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呢。” “刚刚在水榭,是本宫一时兴起,才失了分寸,还望四姑娘不要介怀呢。” 黎沐阳此时的态度与先前在水榭里判若两人,颜姝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心里纳罕,却只道:“阿姝不敢。” 黎沐阳上前一步,亲切地拉住颜姝的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回,才道:“从前我一直在猜表哥娶妻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今日见到了四姑娘才算知道,心里还真是有些意外呢。”她勾了一下唇,似是费解般问她道,“四姑娘,你说,表哥他看上你哪一点儿了呢?” 颜姝蓦然抬眸,对上黎沐阳此刻开始犯冷的目光,下意识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她紧紧地攥住,紧接着就听到黎沐阳咬着牙的声音响起,“美貌?才华?还是武安侯手里的兵权?呵……也许没有父皇的赐婚,表哥他根本就不会去提亲也说不定呢。” 黎沐阳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颜姝莹白的小脸,一想起她不仅与温羡订了亲,甚至还能让那个对自己从来不假以辞色的温羡温柔以待,她心里就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住,平白生出不甘心来。 颜姝被黎沐阳问得一怔,脸色也白了几分,半晌稳住了心神,才迎着她的目光问道:“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黎沐阳嗤笑,冷哼道:“我说,你配不上温羡。” “她配不上,谁配得上?” 53.chapter 053 “她配不上, 谁配得上?” 冷冽得不带半点儿温度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仅黎沐阳被吓白了脸,颜姝跟着也是一惊。 她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 温羡竟然立在了十步开外的月门处。 今天他身穿玄色锦袍, 青丝用一根白玉簪束住,如芝兰玉树,又如傲骨青竹,单是站在那儿,便教人移不开目光。 黎沐阳没料到温羡会出现在这里,一想到方才的话都尽数被他听了去,原本还趾高气扬的她霎时就慌了,“表,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勉强镇定下来, 复又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移步向温羡走过去,一边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 一边语带亲昵地开口道, “表哥是来看望姑姑的么?” 不着痕迹地避开黎沐阳伸过来的手, 温羡侧移一步,先看了一眼不远处海棠花下俏生生立着的小姑娘, 而后方将目光淡淡地落在黎沐阳的身上, 微拱手, 声音微冷地道:“臣说过,公主乃金枝玉叶,臣不敢攀亲,也担不起这‘表哥’二字。” “表哥~”这一回因当真颜姝的面,黎沐阳没有如过去一般改了称呼,反而微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又唤了一声。 然而,温羡却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停在了颜姝的身边。见小姑娘只顾低头盯着绣鞋上的花儿,温羡目光柔了一下,之后再转身看向黎沐阳时,眼底便多了些寒意,“这么多年来,殿下该听说过,我是个护短的人,谁欺了我的人,我必当……”稍稍顿了一下,他哼笑一声,“一分不差地欺回去。” “表……”对上温羡泛冷的目光,黎沐阳咬唇攥手,身子也微微颤抖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前温羡对她虽不假辞色,但从未露出这样慑人的神态,竟好似要取她命一般。 还有,他居然说颜姝是他的人! 在得知温羡被赐婚定亲的消息后,心里那点儿用来自我安慰的话瞬时被击破,黎沐阳的目光横向立在温羡身旁的颜姝,心里又嫉又恨。 温羡侧身挡住黎沐阳的目光,将她的嫉恨纳入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北高和亲缘何会落在七公主身上,殿下心里该明白,若是再来纠缠,呵……想陛下与北高二殿下会有明断。” 前些日子,北高二皇子携使臣来访,并在接风宴上向黎国求亲,愿以联姻来巩固两国的同盟之好。云惠帝素来忌惮北高,如今见北高有修好之意,心下大喜,当场便将婚事应允了下来。至于和亲的人选,放眼宫中几个没有出嫁的公主,唯有六公主黎沐阳与七公主黎朝阳的年纪合适,然淑妃不舍黎沐阳,七公主黎朝阳素来又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登不得台面,究竟谁来和亲,云惠帝心里也犯难。 正当云惠帝举棋不定之际,宫里便传出了北高二皇子数次调戏七公主的流言,云惠帝惊怒,派去请二皇子问话的人更是意外撞破衣衫不整的黎朝阳与北高二皇子同睡一榻。北高二皇子也是在后宫摸爬长大的,如何不知道自己与那个哭得泪眼朦胧的小公主是教人算计了,他心里窝着火,到底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向云惠帝说自己心仪七公主,愿娶黎朝阳永结同好。而云惠帝虽然生气,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顺水推舟了。 前往地处蛮荒、环境恶劣的北高和亲的命运最终落在了比黎沐阳还小一岁的七公主身上。 听温羡提及此事,黎沐阳的神色顿时就变了,脚下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设计黎朝阳与北高皇子一事,她与母妃做得极其隐蔽,甚至连那傻乎乎的黎朝阳都没怀疑到她给的那杯茶有问题,为什么温羡竟然会知道? 黎沐阳不担心云惠帝知晓此事,但她害怕风声传进那北高皇子的耳中,教她被记恨、收拾了。 温羡冷眼看着黎沐阳的反应,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浓,无心再对着她,便直接牵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颜姝的手径直越过黎沐阳向月门处走去。 那月门连通的是海棠园和水榭后雅间。穿过月门,走过幽深曲径,待听得潺潺的溪流声,温羡才止住了脚下的步子。 此处假山掩映,一脉清泉小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下,叮叮咚咚的声音伴着隔墙隐隐的笑语声,交织成一曲。颜姝低垂的眸光轻轻地掠过那一带清泉,微抬落在那只仍然拉着自己的大掌,动了一下手腕。 温羡没有松开手下的力道,反而用另一只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见她一双杏眼明亮如石隙间的清泉,没有半分恼色,他莫名提起的心方缓缓落下,嘴角跟着翘起,声音不复方才的冰冷,温和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下巴处传来的触感微微凉,却灼得颜姝心头一跳,不由向后仰了些许躲开那沁凉的指尖,蹙眉嗔道:“好好地动手动脚做什么。”一面用另一只手去掰开那握着自己手腕的大手。然而那只大手却向下一滑,动作极快地包住她的手,接着又慢慢地分开她虚握的拳,与她十指交握。 那一瞬,颜姝呆住了。 她呆呆地看向面前神色认真的温羡,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很想笑。她嘴角眉眼轻弯,没有急于挣脱,只对上温羡的目光,轻轻地道:“我知道。” 知道黎沐阳会拦着她说那些话是因为心悦他,知道黎沐阳话里的亲昵不过是一人唱的戏,知道他求亲不是因为圣旨兵权,也知道……她并不会配不上他。 捕捉住小姑娘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黠,明白她没有误会他和黎沐阳,温羡嘴角的笑意加深,反而故意道:“你真的不担心我别有有心?” 颜姝摇了摇头,将十指交握的手轻抬,微微一晃,轻笑:“不担心呀。”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在乎那些。”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的女子,天下有的是,温羡若有心,偌大的府里不至于冷冷清清;至于权势更是谬谈,他身居相位,虽不算权倾朝野,但也是位高权重。“不过,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温羡望进她清澈的水眸,轻轻一叹,“我也想知道。” “……” 清风吹动林木轻动,温羡抬手拈起她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目光在她发间轻轻颤的蝴蝶钗上划过,“怎么从不见你戴那支玉步摇?” “玉步摇?”颜姝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忆及那被压在箱底的精致玉凤步摇,俏脸不由爬上一抹红晕。 原来步摇果真是他借了三哥的手转赠给她的? 似是看穿她的疑惑,温羡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笑意,“你几位哥哥都是信陵出了名的宠妹妹,那时候你又是初回信陵不久,玉步摇予了他们,九成都会到你手里。” 颜姝摸了摸自己发间那支珠钗,道:“那个太招摇了,平时用不上的。”御赐之物,又是经了他的手,即使二人如今订了亲,她也不好意思大喇喇地戴了出门。 “嗯。”温羡点点头,认可她说的,继而松开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小小长形镂花锦匣打开,取出一支通身通透、泛着莹莹光泽、雕工精致的白玉杏花簪。“这不招摇了。” “嗯?” 发间的蝴蝶钗被抽走,颜姝呆呆地任由温羡将白玉杏花簪插入青丝。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颜姝抚上沁凉的玉簪,含羞低下头,心里生出欢喜,一时好似浸身蜜糖罐里,甜入心扉。 “姑娘~” 翠喜焦急的声音突然传来,颜姝恍然回神,对温羡道:“翠喜来了,我,先走了。” “去罢,小心些。” 目送颜姝脚步匆匆地转出去,温羡闲闲倚在假山石上,启唇,“看了这么久的戏,出来罢。” 黎煊一身白衣似雪,从一方假山石后出来,面上神色淡定从容,就仿佛他只是恰好路过、没有躲在一旁看戏一般。他走到温羡的身旁,调转了手里的折扇,用扇柄敲了他肩膀一下,方打趣道,“怪不得好端端地拉了本王来与长公主请安,原来是,醉翁之意啊。”他笑了一声,摇摇头,道:“时慕,自打遇上颜四,你变了不少。” 那般温柔如水的模样要是让朝堂上任意一人瞧见了,只怕都要惊掉下巴。 不过,这样的温羡多了些人情味,不错。 “我也不知,堂堂的衡阳王殿下,几时多了这暗窥的癖好。” “……” 另一边,颜姝才走出曲径,迎面就遇上了翠喜,后者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见她无碍,方才拍着心口道:“姑娘你没事就好。那公主忒欺负人了。”虽然她被人拉到了一边,但是也将黎沐阳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颇有些不忿。“幸亏温大人出现得及时。对了姑娘,温大人人呢?” 示意翠喜放低些声音,颜姝才轻声与她简单说了,之后却叮嘱道:“方才的事情就别提了,权当没有发生过。” 翠喜点点头。 虽说有温大人护着,但那黎沐阳不管怎样都是金尊玉贵的公主,等闲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此时颜姝早没了赏看海棠的兴致,便打算直接去寻长公主,领着翠喜才沿着小径走了没多远,忽而听到一阵低泣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54.chapter 054 临近水榭, 曲栏抱水, 泻雪清溪映海棠花影重重,白石栏杆九曲入石磴,在最低的一阶石磴上, 坐着一个身穿淡粉色绣花襦裙的女子, 正埋首膝头低声饮泣。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少,可女子只顾着哭,丝毫不在意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颜姝停下步子,静静地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在女子身边的石磴上坐下,颜姝侧首轻声问了一句。 女子低泣的声音顿了一下, 而后慢慢平息下来,才抬起头, 声音犹带着几分哽咽,“颜姑娘?” 女子脸蛋儿微圆,粉嘟嘟的, 杏眼明亮而澄澈, 即使此时粉面泪痕未干, 两颊亦有浅浅的梨涡痕迹。见女子识得自己,颜姝有些意外, 皱眉回忆了一下之前在水榭里长公主的介绍, 半晌才记起, 这女子恰是兵部尚书卢远道的小女儿名唤鸣筝者。 “卢姑娘,不知方才你为何会一个人坐在这儿哭泣?”颜姝问了一句,觉得唐突了些,遂又添言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伤心,没有其他意思的。” 卢鸣筝抽下别在腰间的绢帕,胡乱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对上颜姝担忧的目光,面上忽然露出些赧然之色,有些别扭地道:“我也不是伤心,就是突然觉得心里头堵堵的,想哭一下。”先时她顺着海棠园往东边走,到了尽头,猝不及防地听到那人的声音,一时没忍住就偷偷听了一下墙角,殊不料竟得知了一桩秘密,那人原来是有心上人的么?她不知那人的心上人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舍心上人答应娶自己,只知道心里一口气堵得上不来下不去,恍恍惚惚折回,就随地而坐,哭了起来。 “不过哭了一场,这会儿就好了,教你笑话了呢。”卢鸣筝扯了扯嘴角,梨涡浅荡,又笑问道,“你为什么不去看花了呢?” 颜姝抬首望向枝头那一簇一簇开得绚烂的海棠花,轻轻地道:“有些乏了,正想去与长公主请辞。” “我们一起罢。”卢鸣筝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伸手拉了一把颜姝,“正好我也不喜欢赏劳什子花儿,不如请辞以后,我们一起去外头梨园听戏呀。” 说着,径直拉着颜姝步上石磴,拾级而上,往水榭后长公主歇息的房间走去,一路上还不忘与颜姝说道今儿梨园要唱的新戏是什么。 黎沐阳为难颜姝的事情,虽少有人瞧见,但长公主还是得知了消息,因此等颜姝来请辞时,长公主便没有再强留她下来,只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叮嘱她日后若有空定要常来府里走动走动。 颜姝一一应下,之后才与卢鸣筝一道离开长公主府,等二人抵达东街梨园时,折戏早已鸣锣开场。 尺调弦下哀婉情,起调拖腔意无穷。江南灵秀出莺唱,啼笑喜怒成隽永。 戏文里,书生与小姐青梅竹马长大,本该水到渠成喜结良缘,殊不料天降横祸,书生的家被大火烧尽,小姐之母嫌贫爱富,挥下无情棒拆散了一对有情人,甚至为了让小姐死心,立即为她定了一门高亲。小姐出嫁那日,江南细雨霏霏,阴风细雨中,书生怀抱画卷立在石桥上痴痴望,等花轿消失在视线里后,转身投入冰凉的湖底,而另一边花轿落地,喜娘三请四邀不见新娘下轿,掀开花轿却发现小姐面带微笑阖目于轿中。喜事变白事,小姐之母悔不当初,可到底换不回两个长眠的有情人。 悲凉婉转的曲调,玉损香消的故事,惹得颜姝眼眶发酸,她捏着帕子轻拭了一下眼角,就听到坐在身旁的卢鸣筝已经哭出了声。 “太惨了!”卢鸣筝一边哭,一边道,“这种故事虽然听过很多,可还是让人难受。早知道今儿的戏这么惨我就不来了。” 卢鸣筝哭得凄凄惨惨,颜姝反而哭不出来了,只得安抚她道:“只是戏文而已。” “我知道……可就是难受嘛。”卢鸣筝看向已经空荡荡了的戏台,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不过,那两个也都是傻的,好端端的轻易舍了性命。” “或许是,情到深处,身不由己。” 卢鸣筝却道:“若换了我是书生,就算死,也不是跳湖自尽,既然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去争取一下,抢个亲呢?如果我是戏里的小姐,我才不要逆来顺受,逃个婚又不是很难?”说完,她又沉默了一下,“有些东西,其实不去争取一下,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呢。世上那么多身不由己,有时不过是自我开脱的借口罢了。” 颜姝听了,默了默,半晌赞同地点了点头,“这话也有些道理。” 卢鸣筝却弯了眉眼,忽然拉住她的手,笑道:“阿姝,我想明白了!” “什么?”颜姝被她惊到。 “恁凭他的心是块石头做的,我卢鸣筝也能将他给焐热了。”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她胡思乱想其他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好好地把握这段姻缘,得他心就和和美美,得不到便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这样一想,卢鸣筝顿觉豁然开朗。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衡阳王府张灯结彩,廊庑楼阁皆挂上了大红丝绸,鲜红的囍字贴得到处都是,一派热闹中蒸腾着洋洋的喜气。 衡阳王成亲,信陵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皆携眷前来贺喜,然而在正门口迎客的却只有王府里的大管家,新郎官的人影迟迟没有出现。眼看花轿临门的吉时就要到了,众宾客坐于席间,不由议论纷纷。 半年多以来心情都不大好的太子黎煜阴郁地坐在席上,瞧见这番情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三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这成亲的大喜日子,也都不肯露个面,难道待会儿新娘子到了也要叫管家去接不成?” “三哥许是害羞了呢。”前阳王黎灿笑嘻嘻地道,“毕竟三哥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嘛。” 黎煜的目光顿时横到黎灿的身上,眼底的阴郁更重。 这老四是在暗讽他死了一个正妃又娶吗? 同坐席上的温羡将黎煜的作态看在眼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垂眸端杯饮了一口酒。 正门外,喜乐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鞭炮齐鸣的声响。 卢家送嫁的花轿到了! 正当众人暗暗揣测今日的婚事怕是要出乱子时,一直没有露面的衡阳王殿下黎煊终于身穿一袭大红喜袍,胸佩红绸花,神清气爽地出现了。 射轿顶,踢轿门,过火盆,拜天地……一道道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司礼一声“送入洞房”的高唱中,黎煊牵着头戴喜帕的卢鸣筝往洞房走去,太子黎煜、前阳王黎灿并其他宗室子弟笑闹着跟上,直言要闹一闹新房。 温羡走在人群的后面,与其他人的兴奋相比,他步履轻缓,如闲庭信步一般远远地跟着。 “大哥……” 低低的一声响起,温羡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就看见一个十二三岁、面容清秀的少年站在自己的面前,正目含期待地盯着自己。 温羡的神色瞬时冷了下来,讥笑道:“你认错人了。” 少年急忙道:“我没有认错,你是我大哥。” “呵,温某孑身一人,何来兄弟?”温羡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这亲可不是能乱攀的。” “大哥……你很讨厌我吗?”少年神色顿时沮丧起来,他低下头盯着地面,“是我和我娘不好,对不起。” “温谦。”温羡越过少年,走了两步唤了他一声,才淡淡地道,“讨厌你,我不屑为之,你的对不起,我也不需要。” 即使那些事与温谦无关,但如果不是因为温恢将两岁大的温谦带回定国公府,他的娘亲小宋氏又何至于身在病中被活活气死? 看着温羡冷绝的背影,温谦动了动唇,神色黯淡下去。 新房里,前来想要闹新房的众人被护兄的前阳王黎灿笑推走了,此时静静的屋内,只剩下一对新人和丫鬟嬷嬷了。 黎煊淡淡地摆手让伺候的人退下,而后才眼神复杂地看向端坐在喜床上、头盖喜帕的人,半晌转身走到外间的桌边坐下。 静悄悄的新房里一时只剩下灯花的噼啪声。 卢鸣筝望着眼前的一片鲜红,手里缠了宫绦绕圈,一颗心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下沉。 “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不过就是一个衡阳王妃的位子罢了。” “不是她,换了谁来坐不一样呢?” “……” 也许衡阳王是真的不想娶自己吧? 卢鸣筝的嘴角慢慢地耷拉下去,手指正要松开缠绕的宫绦时,就忽觉眼前一亮,刺眼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到适应了屋内的光亮,她缓缓睁开眼,就见满目喜红,一个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男子立在跟前,他的手里握着如意与喜帕…… 55.chapter 055 温府, 竹里馆。 竹影婆娑落在白石台阶上, 沙沙的声响扰着未眠人。 温羡在喜宴上饮了些酒,回到府里,醉意微酿, 摒开常信、常达与岑伯, 一人独坐竹里馆。灯火阑珊下,他听着阵阵龙吟之声,想起在衡阳王府遇上的温谦,一些记忆随之涌上心头,痛苦之色也慢慢地爬上他俊美的面庞。 十一年前,他尚不及温谦的年龄,还是定国公府顶顶金贵的世子爷,有着圆满的一个家。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暮夏的一个雨夜被彻底改变。 那天夜里, 温恢从府外带了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到小宋氏跟前,告诉她这是他从路上捡回来的一个孤儿, 想收养在膝下给温羡作伴。彼时小宋氏因为小产落下病根,终日缠绵病榻,正因为无法陪伴爱子而苦恼, 温恢的提议本令她欣喜, 可当他把孩子领到她跟前时, 小宋氏顿时就变了脸色。 那小男孩年纪小,面容稚嫩, 可眉目之间都是温恢的影子, 小宋氏一贯是个心思灵敏的, 只一眼就知道温恢是在骗她,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病情愈发重了些,挨了两月,到底在一个秋雨缠绵的夜里撒手人寰。 小宋氏辞世,尸骨未寒,温恢就接了宋仁外室女宋氏进门,昭告定国公府众人,宋氏是新夫人,而之前被他收养的小公子温谦是他亲子。彼时正处在丧母之痛中的温羡闻讯与温恢大闹了一场,父子俩不欢而散。 再后来的某一天,小温谦吃完饭以后就腹泻呕吐不止,温恢急忙找了御医来看,查出小温谦是误食了带有毒.性的苦叶草所致。苦叶草珍稀难得,温恢推断小温谦中毒绝非偶然,命人去查,结果在温羡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包苦叶草末。盛怒的温恢将正在学堂念书的温羡直接绑回了定国公府审问,而温羡犟着一口怨气,不承认也不否认,气得温恢将他关在柴房十余日。 在他被关在柴房的日子里,他偷听守门小厮的闲聊,意外得知温恢之所以把温谦领回府,是因为早就笃定小宋氏会熬不过秋天。一句笃定,背后包含了太多不可说,温羡想弄个清楚明白,就直接闯出柴房闹到温恢跟前,他一句句质问让温恢变了神色,最后恼羞成怒直接恐吓他说,多说一句就夺了他的世子位、将他赶出家门。 “你以为我会稀罕?” 大雪纷飞的隆冬,香火高燃的祠堂,温恢气冲冲地命人取出宗谱,将温羡除名赶出定国公府……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隆冬的漫天白雪,温羡抚着手里的玉笛,低声道:“娘……” “汪汪~” 衣摆被轻扯了一下,温羡低头就看见书案下通身毛发雪白干净的小不点正扒拉着他的衣袍,不由牵了一下唇,弯腰将它抱起,伸手抚了抚它柔顺的毛,笑了一下道:“你说,这天下什么人最可恨?” “汪汪~” -我没有认错,你是我大哥- “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 玉桂零落香淡去,秋去冬来,又一场新雪纷纷扬扬落洒,覆信陵一袭素裹新装。腊月初二这一日,武安侯府较之平日要格外热闹些,连颜家其他三房的陶氏、胡氏并孟氏都一齐早早地过来帮着苏氏忙活,只因为这是颜姝及笄的好日子。 及笄礼设在武安侯府的正花厅,朝上各府女眷大多都来观礼,坐了满满一屋子。屋内,长公主作为及笄礼正宾端坐主位之上,颜桁与苏氏则是坐在其右手边的黄梨木圈椅上,其他如颜老夫人并陶氏、胡氏与孟氏只在一旁的席间落座。 长公主着一身锦绣衣裳,佩玉戴环,面带吟吟笑意,开口道:“今日四娘及笄,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就停了,可见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听众人附和,她露出笑容,侧首轻声问了时辰后,才又继续道,“这吉时到了,该开始了。” 一旁的苏氏闻言,用胳膊肘轻轻地戳了一下身边的颜桁,后者立时会意,起身走到花厅正中,清清了嗓子,按着礼制简单地说了两句后,才宣布笄礼正式开始。 作为赞者,颜妙与颜嫣相携,笑着率先从外面走了进来,在捧着面盆的丫鬟跟前站定,净手,之后才分立于长公主身侧。 丝竹管弦齐奏,礼乐声缓缓响起,一袭采衣采履的颜姝双手交握垂放于小腹处,步履轻缓如踏莲而来,进了屋,盈盈福身与厅内观礼众宾见礼后,移步至软垫边,轻提裙摆,缓缓地跪坐在垫子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在颜嫣为颜姝通发绾髻后,长公主起身走到颜姝跟前,一面念着礼词,一面将一支翡翠簇娇杏笄轻轻地戴在小姑娘的发间,而后才满目慈爱地看着眉眼灵秀生动的小姑娘,徐徐开口道,“从今日起,阿姝就是个大姑娘了。” 颜姝臻首微垂,闻言耳尖微热,下意识地抬头,恰对上长公主和蔼的笑容,也不由跟着弯了弯唇,浅浅一笑。 更衣后,颜姝着了一袭秋华锦粉色绣杏花襦裙,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缓步走到颜桁与苏氏跟前,行了拜礼,跪听聆讯。颜桁素来心疼的女儿,见她折腾了半日,额上早已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哪里还有心思训示些什么,只简简单单说了两句了事。 及笄礼结束后,颜桁离了花厅,苏氏也引着众宾客往汀兰苑饮宴,至于颜姝则在颜妙与颜嫣的陪同下回了云落居歇息。 “阿姝,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笄礼的正宾是长公主呀。今儿我一进屋,瞧见她差点儿没吓得踩了自己的裙摆呢。”颜妙坐在桌边,一面两只手推着果子玩,一面抱怨道。 颜嫣也道:“今儿看了你的笄礼,才算知道当初我与二姐姐的实在不算折腾人的。” 颜妙的笄礼,颜姝没有见过,但颜嫣是去年夏天办的及笄礼,颜姝有印象,只是一家子在一起按着礼制绾发更衣,并没有那么多观礼的人与繁琐的礼节。伸手揉了揉膝盖,感受到那一丝儿微微的疼痛,她忽而庆幸起冬日穿得厚了。 “还好一生就折腾这么一回。”颜姝轻叹道。 颜妙却“扑哧”地笑了一声,“阿姝你太天真了。”见她目露疑惑,明显还没反应过来,颜妙抿嘴笑道,“别忘了,还有大婚在等着你呢。”方才离开正花厅时,她可是听到长公主与三婶提及了迎亲呢。 “……”颜姝微微红了红脸,瞪了一眼颜妙,半晌才撇撇嘴道,“左右二姐姐的亲事是在我前头的。” 中秋前,虞城伯亲自提着章平川拜见颜老夫人,提了结亲之意,虽遭婉拒,但父子俩都是个锲而不舍的性子,一日日地抬着礼物造访颜家,几乎要把虞城伯府搬空。颜老夫人见父子俩诚心,又见章平川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不堪,一来二去被磨软了心,索性就把胡氏与颜妙召到了跟前提了此事。胡氏一听提亲的是虞城伯府的世子爷,立马笑得合不拢口,并没有半点反对,只颜妙严辞拒绝。然而后来,章平川恳求颜老夫人,求得机会见了颜妙,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让她改了口,答应了婚事。虞城伯与颜老夫人一合计,便将婚事定在了腊月底,留了三月光阴于伯府筹备婚礼。 想起婚期就在半月后,颜妙顿时没了打趣颜姝的心思,垮了一张俏脸,闷闷地道:“当初我定是昏了头,才被那家伙哄得点了头。” 她话音刚刚落下,坐在一旁的颜姝与颜嫣便禁不住一同笑出声来。颜嫣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拆台,“煮熟的鸭子就剩下嘴硬了,我可是好几回都看见你偷乐呢。” “缘分还真是难料,我记得二姐姐从前对那章公子可是深恶痛绝呢。”颜姝也笑着打趣了一句。 颜妙蓦然红了脸,哼声道:“我,我不过是看在他许诺只娶我一人的份上,才勉为其难地没有拒绝他罢了。” “这倒是,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人了。”颜嫣垂了眉眼道,想到前些日子听说的消息,她心头便有些黯然了。 颜姝注意到她失落的情绪,猜着她是因为苏夫人忙着给苏云淮安排通房的事情烦恼,便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大舅母如何,我不敢置言,只三表哥呆是呆了点,但绝不是个糊涂的人。” 颜嫣耷拉着嘴角,道:“我知道,可我怕书呆子他……”孝道重于天,书呆子熟读四书五经,真的会为了她去拂逆亲母吗? 颜嫣吃不准,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他。 “阿姝,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温大人他有了别的女人,你会如何?”颜嫣问。 颜姝愣了一下,倏尔轻笑道:“不会的。” “嗯?” “他不会有别的女人。”颜姝笃定地道。 颜嫣惊讶,“为什么?他可是丞相,那么多女子倾心于他,你真的就不担心吗?” 颜姝抬头对上颜嫣的目光,翘了翘嘴角,道:“我信他。” 信他,不会辜负自己。 56.chapter 056 腊月廿二, 冰雪消褪, 暖阳融融,在一片晴光潋滟中,颜妙风风光光地从颜府出嫁, 送嫁的队伍穿过大半个信陵城浩浩荡荡地停在虞城伯府的正门前。 章平川立在台阶上, 见花轿落地,还未来得及高兴,就看见颜家三兄弟一个个都绷着一张俊脸拦在花轿前,当即就垮了脸,耷拉着嘴角,上前讨好道,“三位舅兄,今儿个就给小弟一个薄面, 可好?” 颜书安和颜书宁没开口,只颜书宣微扬着下巴, 哼哼道:“薄面?你有那玩意儿吗?” 章平川拍了拍自己的脸皮,嘻嘻笑道,“这个自然还是有……嗯……”见颜书宣微微眯了眼, 他嘴唇一哆嗦, 立时讪讪地道, “我没有,可妙妙有的嘛。” 他厚脸皮地说了这一句, 便不与颜书宣纠缠, 只看向颜大公子颜书安, 拱手道:“大舅哥啊,这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这要是在门口闹出了什么笑话来,他老子该要从喜堂一个蹦子蹦过来抽他了。 颜书安静静地看了一眼章平川,说实话,他原是不大瞧得上这家伙来做妹夫的,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他自然也不会在妹妹大喜的日子失了分寸,因此便徐徐道,“记住你求亲时说过的话,如果日后让阿妙受了半分委屈,我不会放过你。” “还有我。”颜书宣挥着拳附和了一句,而颜书宁抿着唇,一脸严肃的表情显然也是一样的态度。 章平川立即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朗声道:“男子汉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别说驷马了就是四十匹也追不回来。” 见此,颜家三兄弟方让开了路。 章平川得偿所愿地从花轿里牵出了自己的小娘子,一路进了喜堂,拜了天地,才进洞房便被一帮好友簇拥着往席间饮酒去。 昔日,章平川惯是素性不羁的人,在信陵城也算是个吃得开的人,他旧日的一些“狐朋狗友”见他居然收心肯成亲了,便吆喝着要把他灌醉。 “说好一起做狗,你默不作声就讨了媳妇,这杯酒你必须得喝!” “……” “喝一杯,生一个,这酒,你说喝不喝?” “……” “娶了美娇娘,总不能忘了兄弟,陪兄弟喝杯酒你还不愿意了?”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劝酒,饶是章平川酒量不差,七八坛陈酿下肚,整个人也有些晕晕乎乎了。他抱着酒坛子一个一个敬酒,敬到温羡跟前,索性就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一爪子拍上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兄弟,我跟你说,你得谢谢我呢。” 温羡皱眉,勉强忍住拍飞他的冲动,淡淡地道:“哦?” “你怎么这态度呢。”醉酒的章平川胆子比平常大了很多,咋呼了一嗓子后,才道,“你看看我今天可是为你趟了波水呢,颜家那三个家伙可不好招呼啊,今天我看他们都想把花轿原路抬回去,得亏我媳妇儿给力!嘿嘿,得罪谁,不能得罪丈人,不能得罪大舅哥,最最最重要不能得罪媳妇儿。兄弟,你别老冷着一张脸,媳妇儿都被你吓跑了。” “……” 章平川身边的小厮眼见端坐在那儿丞相大人脸色越来越黑,也顾不得以下犯上,立刻上去捂住了自家世子的嘴巴,把他往一边拖,生怕温羡一发飙,自家世子要被揍一顿。 章平川被拖走,温羡的耳根子清净下来,目光落在桌上的酒壶上,提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杯…… 虞城伯为了儿子的婚事也算是大手笔,先是求亲时各色重礼跟不要钱似的往颜家送,这会儿办酒宴,菜肴美酒俱是珍品,单说那酒都是虞城伯藏了四十年的陈年好酒,醇香,但后劲大。 温羡回到温府时虽面色如常,但岑伯看着他布着一层水雾的双眼就知道自家大人这是醉了。只他想不明白,当初衡阳王殿下大婚,自家大人只是微微醺,怎么这一遭那个小纨绔成亲,他就高兴得喝高了? 岑伯有些担心地看着温羡脚步虚浮地往竹里馆的方向去,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煮一碗醒酒汤再说。然而等他煮好了醒酒汤端到竹里馆时,屋里屋外并没有一个人影,连东耳房里的小不点都不见了踪影。 岑伯一下子就着急了起来,招呼着就要喊人去寻,常信却如鬼魅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对岑伯道:“不必寻,大人无碍。” 他说话时底气不足,岑伯不信,常信绷不住,只能伸手指了指东墙。 东墙? 岑伯僵着脖子转头,望向高高的东墙,嘴角抽了抽。 没记错,隔壁好像是武安侯府? 他家大人这是要夜探香闺? 大人这么多年不怎么动用的轻功,没想到今儿用了爬墙了…… 岑伯低头看向手里的醒酒汤,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弦月,暗道,这大人成亲的事宜看来该着手张罗起来咯。 云落居正屋里,颜姝闲倚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本游记翻看,在她的对面,翠喜的膝上放着一个绣花篓子,正低头打着花络子。 “汪汪~呜~” 低低的一声狗叫在静谧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颜姝与翠喜同时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侧耳去听。 “呜~汪~汪呜~” “姑娘。”翠喜的眼睛微微一亮,“好像是那只小胖团子的声音哎。” 颜姝也听出来了,只蹙眉想不明白,即使那只狗儿白日里经常钻洞过来玩耍,夜里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这般时辰怎么会?“翠喜,出去看一下吧。” 翠喜应了一声,将绣花篓子放在桌上,起身就往外面去。一只雪白团子果然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刨坑,翠喜“咦”了一声,就挪不过去,然而雪白团子却突然拔腿往云落居外跑,不是钻洞,是走的正门。 想到苏氏见不得毛茸茸的狗儿,翠喜当即就慌了,轻呼了一声就追了过去。 屋里颜姝听见动静,起身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翠喜追着小不点往外面跑的背影,她一惊,正要提步跟过去,就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转身回屋,发现方才翠喜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绣花篓子不知何故落到了地上,走过去,蹲下,伸手收拾散落的花络子。 吱呀—— 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颜姝只当是翠喜回来,头也不抬地问道:“翠喜,小家伙是回去了吗?” “……” 半天没有等到翠喜的回应,颜姝有些疑惑地转头。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声音微抖,瞪大了眼睛看着此时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温羡问道。 温羡抿唇不语,半天,突然弯腰伸手擒住颜姝的手腕,一把将蹲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低头与她目光相对,只仍旧不开口。 屋内烛火摇曳,晃得颜姝心惊肉跳。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若是传了出去,她还有没有活路了? 她有心挣扎,可对上温羡雾蒙蒙的一双凤眼,就不由怔愣住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关上了门呀。” 翠喜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进来,颜姝骤然回神,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有从温羡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她目带祈求地看向面前的人,见他眉头轻皱,薄唇愈抿愈紧,下意识地对翠喜道:“我有些乏了,准备歇了。对了,小胖团追回来了吗?” “它啊领着奴婢在外面跑了一圈,这会儿又钻去了那边。”翠喜的声音顿了顿,又响起,“那姑娘早些休息。” 屋外的人影走开了,颜姝不由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向温羡时,便压低了声音,与他道:“温公子,你快些离开吧?如果让旁人知道了,我可要怎么解释啊。” 纵使他们已经订了亲,这般深夜独处一室,传出去也是要被指摘的。 实在太不合规矩了! 温羡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黛眉微蹙,小脸上满是担心,稍稍冷了些神色,“你赶我走?” “这不合规矩啊,公子……”被他盯得心惊,颜姝不由往后退,然而她退一步,温羡便跟一步,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后背触及雕花屏风,已是退无可退,颜姝急得快要哭了,“公子,你到底怎么了?” 今夜的温羡委实奇怪了些,行径与平时太不一样了。 温羡低头看向她急红了的小脸,见她几欲落泪,连忙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别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意外多了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缓缓靠近小姑娘,鼻尖与琼鼻相抵,低喃一句,“姝儿,我们成亲可好?” 温热的呼吸迎面扑来,颜姝又羞又恼,忽而生出些力气一把就将人推开。等见到温羡摔坐地上,她才恍觉出不对来。 酒气……温羡这是喝醉了? 低头看向即使摔坐在地上也未损半分清隽的温羡,颜姝试探地开口:“你醉了,还是快些回去。” 她不知道温羡为何喝醉,又为何会突然跑到她的闺房里来,但她知道让他离开时当务之急。 摔坐在地上的温羡索性也不起来,只仰着头看向面前俏生生的小姑娘,颇有几分无赖地道:“你答应和我成亲,我就走。” 说完,他一双凤眼便灼灼地盯着颜姝。 颜姝被盯得脸发烫,躲到屏风后,捂着脸沉默。 “不答应我就不走了。”他不依不饶。 颜姝盯着床头梳妆台上放着白玉簪,抿了抿唇,半晌启唇,“我应你就是了。” “……” 屋内静悄悄的,颜姝说完那一句就红了脸垂首,好半天才注意到温羡没了动静。担心他醉得睡了过去,她连忙绕过屏风,屋里哪里还有温羡的身影?颜姝仓皇四顾,发现只有西窗是大开的。 抬步走到西窗前,举目望向粉墙,颜姝不由抚了抚自己滚烫的脸。 方才难道是南柯一梦不成? 57.chapter 057 翌日清晨, 岑伯早起备好醒酒汤, 亲自送到竹里馆时,温羡正好打开书房的门从里面走出来。 见他眉头紧皱,一手按着额角, 明显一副宿醉难受的模样, 岑伯连忙上前道:“大人,这是醒酒汤,您快点喝下吧。” “岑伯……我昨晚,可有失态?”饮了半碗醒酒汤,稍稍缓解了些许头疼,温羡忽而偏首问道。 他一早醒来歇在竹里馆书房的软榻,向来不许踏足书房的小不点竟然趴睡在榻边,这让他不由回想昨天从虞城伯府饮宴回来发生的事, 但最终也没有半点儿印象。 岑伯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接过碗, 眼神飘忽,嘴角却有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说罢。”温羡自认是个善于自控的人,从前虽然鲜少醉过酒, 但是此番应该不至于闹出什么登不上台面的事情……吧? 岑伯这才娓娓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等老奴备了醒酒汤来, 大人您已经不在书房, 连耳房里的小不点也一起不见了……据常信说,您昨儿个是往隔壁走了一遭。”抬了眼皮, 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端坐在桌旁的温羡, 岑伯顿了顿, 才又添了一句,“不过,大人只呆了半柱香就回来了。”语气里还有一丁点儿的失望。 “……” 听了岑伯的话,温羡仿佛看到一些零星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俊脸慢慢绷起,眉头也蹙作一堆…… 一连过去了四五日,温府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动静。这日,颜姝坐在窗前,看着府里的下人忙忙碌碌地清扫整理、张贴新桃符,忽而凝眉,轻轻地低叹了一声。 翠喜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活计,道:“姑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叹起气来了,若是叫陈嬷嬷听见了,可又该念叨了。” 日子一日一日地临近除夕,陈嬷嬷忌讳多,再不许人说不吉利的话,连唉声叹气都听不得。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多少都被陈嬷嬷念叨过,一时都有些谈之色变了。 颜姝抬头望向窗外杏树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叶新绿,半晌才轻声似低喃般开口道,“难道说,真的是我错把梦境当成……”忆及那晚发生的事情,莹白的小脸爬上一抹红晕,她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心里满是羞意。 那梦委实荒唐了些…… 然而,就在颜姝要把那晚之事当成南柯一梦时,长公主又一次郑重地登门造访了。 “娘,你说什么?”颜姝惊得从绣凳上站起来,一手拈针,一手握着绣了一半的绣帕,一脸震惊地望向满面喜色的苏氏,语气里满是错愕。 见她一副被惊到的模样,苏氏掩唇轻笑,示意一旁的翠喜取走颜姝手里的东西后,才握了她的手牵她走到湘妃榻边坐下,“长公主今日来是为了定下你和时慕的婚期,说道三月初三是个黄道吉日,便将日子定在了那一天。” 三月初三……岂不是将将剩下三个月? “姝儿,我们成亲可好?” “你答应和我成亲,我就走。” “不答应我就不走了。” 原来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竟是真的?那么,他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 苏氏见颜姝低着头俏脸绯红,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虽然你阿爹觉得太早,只娘觉得啊,你早些嫁过去也安心些。”温羡如今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不提,便是人物模样也极俊俏,这满信陵城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后院呢。 “娘~”颜姝软软地唤了一声,手里的绢帕被扭得皱巴巴。 苏氏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反而打趣道,“娘的小阿姝这是害羞了?”说着,又轻叹道,“一晃眼,娘的小阿姝也长成大姑娘要嫁人了呢。娘啊这心里说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颜姝将头倚在苏氏的肩膀上,双手抱着她的胳膊,闻言只道:“娘舍不得,女儿便不嫁,天天陪着娘。” “说什么胡话呢傻丫头。”苏氏无奈一笑,点了点颜姝的额头,道,“你爹像时慕这般年岁时,你都会念《千字文》了,再让他等下去,只怕人家要直接凿了西墙。” 前些天夜里,因着青虎营兵务繁忙,颜桁夜里回来得迟,苏氏便亲自下厨为他准备宵夜。在颜妙出嫁那一晚,苏氏照常在小厨房做宵夜,听到外面翠喜追狗的动静,心下生疑,到了云落居时恰好见到某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抱着雪白一团从西墙跳走。若不是检查了颜姝屋里没有异常,苏氏早提了长缨枪打上隔壁门了。 见苏氏早就知晓那事,颜姝心虚地低下头,这一回连着耳根子都滚烫起来了。 …… 婚期正式定下以后,一墙之隔的两府便各自筹备起来。到了三月初三这一日,春光明媚,和风徐徐送暖,桃李竞芳的信陵城格外热闹起来,满城的百姓都齐聚到大街上,想要一睹堂堂丞相大人迎娶武安侯掌上明珠的十里红妆盛况。 温府里,千里迢迢从北漠赶回来的万俟燮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以后,看向难得喜形于色的温羡,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笑着打趣:“从这里到武安侯府不过百步远的距离,待会儿颜家大公子背了新娘子出来可就到门口了啊。”说着又咬了一口果子,含含糊糊地道,“要我说,花轿都是多余的。” 一身大红锦袍衬得温羡愈发玉面俊朗,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万俟燮,又看向门外,没有说话。 “咱俩也就大半年没见,你咋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也不怕回头吓跑……”见温羡突然抬步往外走,万俟燮连忙吃完最后一口果子跟上去,“这是要去迎亲了?我跟你一道啊……” 武安侯府云落居里,身穿绣牡丹大红嫁衣的颜姝静静地看向菱花镜中俏脸绯红的自己,一双明亮的杏眼扑闪扑闪,蕴着罕见的神采。全福嬷嬷手里握着桃木梳替她绾好满头青丝,之后方将精巧雅致的镂空金缕凤冠轻轻地压在青丝发上,用金簪固定。 青丝绾,红妆梳,镜中女儿俏。 屋外,鞭炮声接天响起,掺杂着阵阵笑语嬉闹声,交织在一起,谱就一支欢快的乐章。大红的喜帕缓缓落下,遮住满室热闹,颜姝才回过神,就听到喜娘一声高唱,却是吉时已到。 颜姝轻轻地趴在颜书安的背上,一双缀着璀璨明珠的红绣鞋在锦绣嫁衣下微微露出半尖,一晃一晃。 颜书安背着颜姝往外走,出了武安侯府的大门,他脚下的步子顿住,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早已候在花轿前的温羡,面上神色一肃,缓缓开口道:“温大人,我颜家兄弟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是绝不会让自家妹子受半点儿委屈。” 温羡抬手作了一个揖礼,俊面微微含笑,语气沉稳地道:“请大舅兄宽心。” 颜书安的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抬步下了台阶,将颜姝稳稳地送进花轿里,转身路过温羡身旁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好待她。” “自然。” 此时,站在门前的颜书宁与颜书宣接过小厮手里的火折子,一齐点燃了悬挂在门口两边的鞭炮。 震天响的鞭炮声中,温羡翻身上马,朝依旧站在门口颜家三兄弟拱了拱手,右手一抬,喜乐声起,花轿也随之稳稳抬起。 温府和武安侯府只一墙之隔,出门不过百余步,但花轿却是绕了整座信陵城一圈才转回温府正门前。一路上,十里红妆的盛况惹得众人唏嘘不已,便是随着迎亲队伍一道而行的万俟燮也是咋舌不已。 “花轿来了!快放鞭炮,快!”在门口不住张望的岑伯瞧见由远及近的队伍,立即兴奋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欢快地响了起来。 一片热闹声中,花轿落了地,温羡下马,接过常信递过来的喜弓喜箭,稳稳当当将三箭射中轿顶,而后才按着喜娘的提示走到花轿前踢了轿门。 花轿里,颜姝听着外面的喧闹声,一颗心砰砰直跳,顿生些许紧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要低头下轿,一只白皙的大掌就伸到了眼前,连着那低沉中微含清冷的声音也一道响起。 “娘子,请下轿。” 轰—— 颜姝的脸红了个彻底。 这人怎么这会儿就改了口? 温羡这一句果然立即就惹来了周围围观众人的打趣,只他不顾众人笑他心急,大掌固执地停在颜姝的面前。 颜姝轻轻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抬起手搭了上去。 大红色的毡毯铺在地上,一路绵延进府。颜姝踩着脚下的绵软,感受那包裹小手的温热,才念及这样不合礼制,那温热便撤了去,取而代之是喜娘递过来的大红喜牵。 “新人迈步跨马鞍,幸福平安万年长。” 喜娘的高唱声,众人的叫好声,一声声传来,颜姝攥紧了手里的红绸,抬步落步间,恍恍惚惚,往昔一幕幕又在眼前一一浮现。 春江碧波萍水相逢,白水镇惊鸿一顾,鹊山桃林笛声旧,兰舟湖畔踏春相遇…… -姝儿,我们成亲可好?- -好。- 58.chapter 058 红绸布满园, 青竹飒飒响, 绕过影壁,穿过画栋游廊,随着喜娘的一声高唱响起, 喜堂外鞭炮声立时齐鸣, 在一派热闹喧哗与欢声笑语中,端坐主位的长公主看向在堂内站定的一双新人,面上的笑意是如何也掩不住。 “一拜天地,良缘天赐。”面东而立,福身下拜,敬谢天恩玉成。 “二拜高堂,福寿宁康。”虽非骨血至亲,但一拜诚谢十年恩情。 “夫妻对拜, 情深似海。”这一拜,结鸾俦, 夫妻恩爱两不疑。 “送入洞房,福泽绵长!” 一声高唱落音,满堂宾客齐声叫好, 温羡微微侧转身, 看向身旁的人儿, 嘴角翘起。 这一次,梦终于圆了。 新房设在温府正院卧云居内, 院内张灯结彩, 灯火通明映照一片火红喜气, 主屋新房里亦是满目喜庆,燃烧的喜烛更是映得满室暖意。 等到想要凑热闹的万俟燮被常信和常达架走后,温羡转身绕过玉兰鹦鹉镏金立屏走进内室,看见端坐在喜床上、头戴鸳鸯戏水帕的娇小身影,脚下的步子突然顿住,一瞬间竟不由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来。 “瞧瞧,喜帕还没揭,我们新郎倌就看呆了呢。”喜娘见传闻中“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玉面温大人愣怔在那儿,掩唇笑着打趣了一句,等见他恍然回神,复又抿唇笑着示意小丫鬟将缠着红绸的喜秤呈上,嘴里念道:“喜秤挑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温羡拿起喜秤,抬步走到喜床前站定,见小姑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玉如意,反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轻抬手,喜秤勾起喜帕的边角慢慢挑起,温羡嘴角的弧度也跟着一点一点放大。 刺眼的光亮突然袭来,颜姝下意识地阖上了眼,握着玉如意的小手也跟着抬起。然而不过一瞬那只手便被人握住,颜姝蓦然睁开眼,入目是一室鲜艳的大红,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她甫一抬头,不期然便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才比子建,貌胜潘安。颜姝早知温羡是个极俊美的人物,然而此时看到身穿喜袍、发束玉冠的他时还是不由微微一愣,看得呆了。面如冠玉,鬓若刀裁,挺鼻薄唇,修眉凤目,眼角一颗泪痣在一时摇曳烛火的映照下更添三分妖冶,恰将冷硬的棱角柔和,端的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 与此同时,温羡也在打量自己的小娇妻。但见她,柳眉弯弯不点而翠,杏眸浅浅水光潋滟,琼鼻一点,朱唇娇娇,眼角眉梢都似风情,比西子俏,比仙子娇,恁的天上人间无双色。 颜姝被盯得羞意顿生,匆匆埋首敛目,只顾盯着手里的玉如意。 温羡轻笑一声,掀袍坐到颜姝的身边,而后侧转身从丫鬟手里捧着的托盘里端起早已斟好的两杯酒,目光柔和地看向俏脸绯红的颜姝,语含笑意道:“娘子,请。” “合卺酒饮尽,恩爱两不离。” 在喜娘善意的提醒下,颜姝红着脸从温羡的手里接过合卺酒,与他交臂同饮清酒。 等二人饮完合卺酒,喜娘笑着又说了一些吉祥话,而后便领着屋内伺候的小丫鬟一道退出了新房,只有翠喜依旧守在颜姝的身旁,直到温羡吩咐她去准备易消克的吃食过来新房,翠喜才低头离开。 新房里不相干的闲人撤得一干二净,温羡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姝儿,你终于嫁给我了。”语气里满是喜悦。 颜姝偷偷抬眸,瞥见他眼底散不开的柔情似是能将人溺毙,一时不觉俏脸红了个彻底,“你……”有些话绕在舌尖,却词不成句,她羞得要再低下头去,却被人轻轻地捏住了下巴。 温羡的指尖微凉,眼底反而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似能灼人。因见小姑娘粉面含羞,眼神总往一边飘,他不由失笑打趣道:“姝儿莫不是嫌弃为夫生得面目可憎,故而才不愿正眼看为夫一眼,嗯?”尾音不经意间微微勾起,淡淡的笑意几乎掩不住。 颜姝别开脸躲过温羡的手,攥着玉如意往后挪了一挪,才红着脸小声反驳道:“我哪有,你别胡说。” 温羡轻声一笑,一手按住她不住往后挪动的小身板,一手轻抬抽去她发髻间的金簪。精巧秀致的凤冠被取下放到一旁,满头如瀑的青丝垂下,见灯下美人如玉,温羡不由看得呆住,喉头轻轻一动,他忽然别开脸,用虚握的手掩住唇轻咳一声,起身。“忙活一天你也该累了,等吃食来了,你吃点,然后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 颜姝点了点头,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出声将他唤住,轻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外头还有宾客,为夫且去招呼,你乖乖等我回来,嗯?”轻轻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温羡含笑说了一句,因见她一双杏眼眨呀眨地盯着自己瞧,又别有深意地添了一句,道,“为夫很快就回来,你别睡过去了。” “好,我等你。”颜姝没有注意到他炙热的目光,只低头应了一声。 碧海青天的夜空中,朗朗明月如圆盘,散发着莹莹的光辉,温羡出了门,见此花好月圆的景象,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喜悦,他回望一眼暖意融融的新房,盯着那道绰绰约约的倩影看了半晌,方才缓袖轻拂,阔步往外院而去。 “嘿嘿,你这么快就出来了啊?”一到外院宴席所设的水榭,温羡的肩膀就教万俟燮揽住,“我还当你要撇下这满堂的宾客一个人去快活去了呢。”万俟燮打趣的声音不算低,席间多少宾客听见了,也都哄然笑出声来。 温羡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嫌弃地将之拍下去,无视万俟燮故意露出的受伤眼神,接过常信端过来的清酒,拱手敬了席间众宾一杯,而后才又自斟一杯,对着万俟燮道,“这一杯敬你。” 万俟燮受宠若惊,瞪大了眼睛,磕巴了一下,才道:“敬我?”这人向来以坑自己为乐,鲜有和颜悦色时,猛然如此,莫不是成亲高兴傻了? 他的心思瞒不过温羡,温羡亲自替万俟燮斟上酒,笑道:“是你解了姝儿身上的毒,让她的身子康健起来,这杯酒自然该敬你。” “这么一说,倒的确如此,为了给你家小姑娘医治,小爷我的牺牲可大发了。”想起过去一年多被人追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万俟燮心头涌上一阵辛酸,一仰脖饮尽杯中酒,才凑到温羡近前,压低了声音与他道,“你家小姑娘身子是好了,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儿。”说完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 正当满堂宾客尽欢时,一个青衣小厮匆匆地跑到水榭门口,对守在门外的常信说了几句,后者便立即转身进了水榭。 听完常信的传话,温羡舒展的眉头骤然紧蹙,染着笑意的俊脸也霎时沉了下来,声音更是冷如数九寒天的冰雪,不带半分感情地下令,“让他走。” “是。” 温府正门外的石狮子旁,身着一袭单薄衣裳的温谦双手抱着一个锦盒站在那儿,春夜的凉风拂过,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紧阖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温谦眼睛顿时一亮,然而在抬头看清来人后却瞬时暗淡了眸光。 “大哥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自从上一回在衡阳王府见到温羡一次后,温谦就曾多次跑来温府求见,可每一次都是碰了一鼻子灰。好容易等到温羡成亲的好日子,他还以为他一高兴就会愿意见他了呢。温谦的嘴角耷拉着,抱紧了怀里的锦盒,不等常信开口说赶人的话,就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大哥,他不愿意见我也是情理之中。今天是他成亲的大喜日子,我不会不识趣,只是你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我大哥吗?”说着双手捧着锦盒送到常信跟前。 面前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还带这些稚气的清隽面庞与自家大人有着六分相似,常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将锦盒接了过来,道:“温少爷请回吧。” 温谦巴巴地望了一眼庭院深深的温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回到定国公府,温谦才一进门就看见温恢沉着脸站在庭院中,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父亲。” “大晚上的出去乱跑什么?”温恢斥了一声。 “我是去给大哥送礼贺喜的,今天大哥成亲了。”温谦小声地解释道。 “成亲?”温恢一怔,这才记起今日恰是温羡迎娶武安侯之女的日子,面上划过一抹复杂之色,最终却归于阴沉,冷哼道,“不肖子!”果真是半分没有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连成亲这样大的事情都舍不得一张帖子! 温恢心里窜起一阵无名火,瞥见温谦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将他斥退,自己也一拂袖走去了书房,生了一夜的闷气。 明月上柳梢,春风拂人醉,温府里,满堂的宾客尽兴饮酒,唯有一人独自坐在水榭廊前的栏杆上,对月独饮。温羡一手提酒壶,一手端玉杯,移步走到栏杆边,举目望向波光粼粼的池水,半晌才转首看向敛眉垂目的贺庭章,勾唇道:“你在看什么?” 贺庭章斜倚廊柱,挑眉一笑:“看花好月圆,惹人艳羡。” “是吗?” 贺庭章旋身站起,晃了晃手里的酒坛,笑了一声,道:“这般良辰美景,温兄还与我一处,不怕新娘子等得急了?” 温羡一口饮尽杯中酒,转身望向水榭外夜色里的点点灯火,嘴角轻轻一勾,道,“不急。” —— 新房里,颜姝沐浴更衣后从净室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屋内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吃食。从晨光熹微到夜幕沉沉,整整一天折腾下来,颜姝早已饿急了,然而因着素日的教养摆在前,她这会儿也只是杏眼圆亮了一些,并没有着急走过去。 “喜娘,你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有什么礼忘了吗?”颜姝疑惑的目光落在站在翠喜身旁的喜娘身上,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喜娘和气地笑着,行礼道:“我是来伺候夫人用膳的。”说着上前扶着颜姝到桌边坐下后,才转身用筷子夹了近前的一样吃食放到她面前的小瓷碗里,笑道,“夫人尝尝?” 颜姝不大习惯这样的服侍,面上稍稍有些不自在,然而在喜娘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能敛目提起筷子。小碗里金澄澄的饽饽做的小巧刚好一口咬,颜姝将之塞进嘴巴里,才轻轻地嚼了一下,小脸顿时就皱了起来,一扭头便将半生不熟的饽饽吐到翠喜早已备好的碟子里。 喜娘见状连忙笑眯眯地问道:“夫人,生不生?” 刚刚漱了口的颜姝,闻言未及深思,下意识地回道:“生。” 话一出口,她霎时反应过来喜娘的言下之意,一张俏脸顿时火燎火烧起来。 接下来,喜娘又伺候着颜姝尝了其他几样寓意吉利的吃食,每尝一样都将“生不生”的问题问了一遍,颜姝起初回答还回得脸红心跳,到了最后就已经麻木了。 等到喜娘功成身退,被折腾得没了食欲的颜姝只喝了两口翠喜准备的莲子粥后就放下了碗筷,回到喜床边坐下。 屋内喜烛高燃,灯花结了几回,颜姝倚着床柱被一室融融暖意熏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几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仿似听到一阵脚步声渐渐地由远及近,然而还未等她醒过神睁开眼,她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59.chapter 059 迷迷糊糊间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等颜姝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已经整个人落在了男人的怀中。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夹杂着淡淡酒味的青竹香气袭来,颜姝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幽若秋潭的眼眸, “你……我……” “嗯?”他眯着眼睛, 眼底缀着细细碎碎的笑意,一眼不错小姑娘因为紧张与无措而羞红的俏脸。 小姑娘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半晌方低着头轻声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她还以为外头要闹到半夜呢。 “外头有万俟和岑伯照应着,我担心你便先回来陪你。”捻起一缕青丝在指间轻轻绕了绕,温羡低声道,“可用过吃食了?” 听他提及吃食,颜姝下意识地想起那一堆“生不生”的饽饽点心,脸上登时又是一红。 然而温羡并不知她心中所想, 这会儿见她俏脸绯红,娇若晚霞, 朱唇艳红蛊惑得他心弦一动,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眼看着就要印上那点娇红,突然却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不, 不行的。” 握住那只小手, 轻轻地捏了捏, “你我是夫妻,为何不行?” 他语含揶揄, 颜姝的心怦怦直跳, 不敢再直视那双炙热的眼眸, 声音更是细若蚊吟:“反正就是不……”娇嗔一句还未说完就消失在唇齿相依间。 或是微酿的醉意作祟,或是红烛映照下的嫣唇太过蛊惑人心,又或是良辰佳期情不自禁,看着那轻启轻合的红唇,温羡忽然低头攫住那两瓣娇嫩。 初时,轻轻碾,细细描,继而却撬开齿关开始攻城掠地,一番横扫城池后,又化作绵绵细啄,直教颜姝脸颊潮红,娇喘微微。 半晌,温羡方稍稍退开些许,额头轻抵,温热的呼吸交缠,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姑娘已经蒙上一层水雾的杏眸与越发娇艳的红唇,一声轻笑随之溢出唇齿。 喜案上的红烛爆出灯花,噼里啪啦响了好几声,一室暖意与暧昧静悄悄地氤氲开。 “姝儿。” “嗯?” 颜姝疑惑抬眸,恰对上他眼底的火热,被灼得一颤,才想要退开一点,就立时被按住,几乎只是短短一息间,她便觉得身子突然凌空,随之便陷入一片柔软之中。 锦衾喜被是红艳似火,粉面娇娘却是白如璞玉,青丝如墨铺洒于鸳鸯枕上,温羡随即覆身。 出嫁前夕,苏氏教了颜姝许多,其中就有这夫妻敦伦之礼。想起那画册之中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颜姝忍不住脸红透,心乱跳,伸手就想推开身上的人。 然而,有道是蚍蜉难撼大树,她抗拒的小小反击一下子就被钳制住。温羡眼角的泪痣此时灼灼如焰,他好心情地看着满面羞红的小姑娘,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到底哑着嗓子,低声安抚,“别怕。” 低沉喑哑的声音意外地让小姑娘冷静了下来,只是那一双素白的小手仍然紧紧攥着身下的大红喜被,贝齿亦是未曾半分松开娇唇。 无法无视小姑娘颤抖的身子,知道她未经人事心里害怕,温羡心生怜意,但箭在弦上 ,却是不得不发。 软语哄了小姑娘一会儿,眼见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温羡勾了勾嘴角,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挑开大红中衣的细带。 衣衫落地,露出绣着杏花的锦绣小衣和如藕秀臂……他的手指才将将摸到肚兜的系带,就听到新房外隐隐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声…… 温羡的脸几乎立刻就沉了下来,懊恼地翻身落坐一旁,听到那阵呼叫声不似有人故意开玩笑,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如玉娇娘,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俯身在颜姝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别怕,我去看看,你安心留在屋里。”随即拿了方才扔在地上的外衫匆匆就往外面去了。 颜姝也从情迷之中被惊醒回神,慌乱够了扔在床尾的外衫套上,趿拉着绣花鞋就往外间走。 候在廊庑耳房里的翠喜听到动静也急匆匆地出来。 “姑娘,奴婢这就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将颜姝扶回屋,翠喜就跑了出去,好半天才回来,“据说是有地方走了水,不过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姑爷说,让您先歇着,不必等他了。” “真的没事了?”明明方才那么大的动静来着。 翠喜连连点头,“奴婢方才去瞧了,并未看到火光,想来并没什么,那么大的动静怕是哪个吃多了酒,一时眼花,夸大其词了。” 今夜大喜,温府上下同庆,吃多酒看花眼了也在情理之中。 颜姝蓦然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翠喜退下,自己则踱步回了内室。 原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喜床此时已经是一片凌乱,颜姝立在那儿,脑海里蓦然浮现之前的一幕幕,臊得俏脸通红。 幸好躲了过去。 ——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事被打断,温羡此刻的心情并算不得好,一张俊脸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了。 万俟燮摸了摸鼻子,猜得出他的不痛快,心道,这家伙现在不好惹,便收起一贯的嬉笑,只指了指东边,道:“府里没有走水,刚刚叫喊的声音是打那边传过来的,下人没注意,就以讹传讹,打扰……唉,你这是去哪儿啊?” 不明白他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往外跑,万俟燮冲着温羡奔去的方向喊了两声,好半天,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了。 东边的宅子走水……隔壁住的可不就是温羡他的老丈人一家嘛。 温羡急冲冲奔至武安侯府,开门的小厮见到他,吓得瞌睡虫都跑了。 花好月圆洞房夜,新姑爷怎么跑这儿来了? 而温羡见到一脸茫然的小厮,后知后觉的也发现出不对来了。他沉声问道:“府上一切安好?” ??? 问得没头没尾,小厮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老老实实道,“回姑爷的话,府里一切都好,哦,对了,今儿小姐出嫁,侯爷这会儿似乎有些郁闷,这会子正在后花园烤肉喝酒呢。” “……” 颜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娇养长大的闺女儿被狼崽子叼回了窝,心里憋闷就在后花园搭火烤肉,想要借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安抚一下自己,又岂料火星子大了些,让人误会走水,呼喊间又让隔壁温府里的下人误会了…… 所谓走水不过乌龙一场而已。 等到温羡再回到卧云居新房时,屋里的烛火已经昏沉下来,而先前在他身下被挑.逗得情动不已的小姑娘这会儿已经和衣在床上睡得酣甜了。 温羡在榻边坐下,修指轻轻抚过娇嫩的面庞,从眉眼到红唇,再到修颈。手指停在中衣领口处,想起先前曾窥到的风光,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然而见小姑娘睡得香甜,到底还是心疼她累了一天,只得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起身朝净室走去。 洗去一身的酒气与浮躁,温羡只着了中衣回房。上了床,放下床帘,将小姑娘揽入怀中,温羡无奈地叹息一声,往外稍稍挪了点,才闭上眼休息。 喜烛噼里啪啦地爆着灯花,一室暖意渐渐地让浅眠的颜姝迷迷糊糊热醒了过来。 小手触及一片滑滑的布料与坚实的胸膛,鼻息间充斥着凛冽的青竹香气,颜姝陡然睁眼,就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竟多了一个人。 即使知道身边人是自己的夫君,颜姝还是不太习惯被人这样揽在怀里睡觉,正要将搭在自己腰上的的手臂挪走,就突然被人反握住小手,天旋地转间,两个人的姿势又变回了之前那样一上一下。 本该酣睡的人眼底满是清明,甚至还跳跃着灼人的火苗。颜姝动了动身子,温羡便跟着沉了身躯感受到那灼热的硌人物件,颜姝的脸霎时红得滴血,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洞房花烛,躲不过了…… 罗衫初解握纤腰,轻拢鬓丝碎步摇。鸳枕合欢喜烛燃,双臂轻舞抚玉桃。媚眼如丝声颤颤,娇怀含春横在榻。玉门枯草待雨露,马嘶解甲声飒飒。娇莺雏燕微微喘,雨魄云魂黯黯酥。偷得良宵一夜梦,不知鏖战几时休…… 廊庑耳房里,翠喜本抱着被子睡觉,忽而惊得坐起身。她侧耳听见旁边新房里传来的动静,隐隐约约似听到自家姑娘低泣的声音,正准备出门瞧瞧,就听到那低泣声忽而变了腔调,每一下都似勾人得紧。纵使还是个未通人事的小丫头,翠喜也一下子红了脸。 水榭屋顶上,万俟燮晃着酒坛,仰面而卧,看天上朗朗明月,笑而叹道:“花好月圆,良辰美景,真是妙啊……” 60.chapter 060 翌日, 颜姝醒来的时候, 身边的位置早已凉透。她拢着被子坐起,用手挑开帐帘,清晨的阳光照得整间屋子明净亮堂,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面黄鹂鸟儿的鸣叫声。 昨夜折腾半宿, 虽被抱着去净室清洗了一回,但一觉醒来,身上还是有些汗腻腻的。颜姝冲着外面唤了声,听见翠喜应了,就吩咐她去准备热水。 翠喜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进屋来伺候颜姝起身。 此时,颜姝已经自己从地上拾起衣裳穿好,让翠喜进来, 不过是因为双腿酸软,实在无法自己走到净室去罢了。 净室里, 圆浴桶里热汽氤氲,扑腾而来,蒸得人脸微红。颜姝攥着衣裳, 一手轻摆, 示意翠喜退下以后, 方才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衫,踏入浴桶。 氤氲缭绕的水汽之下隐约可见那娇嫩细腻的肌肤上斑布的红痕, 颜姝低瞥一眼, 不觉捂脸。 那事儿亲身经历过一回, 方知道要比那死物画册更加羞人。 她羞答答地忆及昨夜的一些片段,羞恼之余,只觉得再无法好好地面对那人了。 沐浴更衣后,身上清爽了许多,颜姝回到内室,因着是新嫁娘的缘故,挑了一件朱红色绣花衣裙换上,而后坐到梳妆台前,由着翠喜为她打理一头的秀发。 如墨青丝在翠喜的一双巧手下片刻即被绾成一个灵巧而不失端庄的发髻,为了与一身喜气的衣裙相称,翠喜静心地替自家主子挑选了一对红石榴攒花步摇并几只碎花簪。 “姑娘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菱花镜中,美人儿乌发如云,眉如远山,眸似翦水,眼角眉梢暗含喜意,顾盼之间宜嗔宜喜,恰是那玉面含羞春意俏,清眸添娇媚色好。 颜姝瞥见翠喜眼里的揶揄之意,脸颊飞红的同时也不忘瞪她一眼。 梳洗完毕,仍不见温羡的人影,颜姝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头,扭头问翠喜:“可知大人去哪儿了?” 见问,翠喜连忙答道:“姑爷一早起了就出去了,奴婢听常信说,姑爷每天早上都要练功,这会子想必是怕扰了姑娘,去别处练了。” 颜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移步缓缓走到门口。昨儿个过来,她头戴喜帕,没有窥到这院中半分景致,因此,当她看到满院子仿江南园林的布景时,不免有些惊讶。 曲溪泠泠,绿竹猗猗,白石桥蜿蜒九折,不算大的庭院却是处处精致。颜姝抬步下了台阶,沿着青石小径一步一步踏上白石桥,不经意间抬眸,正好看到卧云居门口处走来的颀长身影。 翠喜也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人,她低头掩唇偷笑了一下,默默转身退下。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牵起颜姝的手握在掌心,温羡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柔和地问道。 “醒了,就睡不着了……”颜姝乖顺得没有挣扎,靠在温羡的怀中看向清凌凌的池水,“你,练完功了?”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小好奇。 将自家娘子的心思洞悉,温羡轻声一笑,眼底多了一些愉悦的情绪,只道:“若娘子想看,明儿我就依旧在这院子里练了?” 依旧?那是从前都在这里的意思? 念及翠喜前番所言,颜姝心中一动,微仰起脖子,对上那双眼,“以后你不用去别处,只在这院子里也便宜。”接着又似料到他要说什么,继续道,“我不是贪眠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会吵到我的。”更何况从前身在平州时,她早已习惯了苏氏每天早上在院子里耍枪的动静。 闻言,温羡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眉,心里对她的亲近之意还是感到熨帖的,便不再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下来。 春风拂面,温羡突然打横将颜姝抱起,听她娇呼一声,继而搂紧了自己的脖颈,心情颇为愉悦地道:“这般时辰该回屋用早饭了。” “你放我下来。”卧云居里仆侍不多,可三三两两经过的人还是让颜姝不好意思了。 可温羡哪里理会这些,抱着她径直下了石桥往屋里走,一面还不忘道,“这是自家府院,没人乱嚼舌根,不用害羞。” “……”这人! “太瘦了些,以后每顿都多吃一些。”怀中轻得惊人,温羡不由皱眉。 “……”自打体内宿毒除清,停了苦巴巴的药汤以后,她明明都长胖了许多好不好…… 进了屋,翠喜刚好将早饭备好,温羡抱着颜姝走到桌边坐下,只是仍未松开怀里的人,反而是将人按坐在自己的膝上。 察觉到翠喜掩嘴偷笑的动作,颜姝不由瞪了温羡一眼,“你这样要我怎么吃饭呀?” “我喂你。”温羡见她小脸气鼓鼓的,只觉得欢喜,说着便又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娘子昨夜辛苦,为夫自当好生伺候。” “你!”眼前人眉眼含笑,说话轻佻,哪里还有从前清贵端持的冷傲模样?颜姝又羞又恼,与他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败下阵来,就着温羡的勺子吃了小半碗米粥。 温羡将剩下的一碗多米粥喝完,又吃了五个拳头大的包子后,方才让翠喜领着小丫鬟撤了碗筷残羹。 一顿早饭吃完,不知是认命了还是怎的,颜姝十分乖巧地赖在温羡的怀里,扯着他的头发玩。 她吃的不多,温羡不担心她会积食,见她玩得起兴也就随她去了。 不多时,听到外头传来岑伯说话的声音,颜姝才赧然回神,急忙忙地起了身,就听到翠喜进来回道:“姑娘,姑爷,岑伯来说,外头的车马都备好了。” 温羡点点头,挥手让她退下,才对颜姝道:“等会儿我们去敬茶请安。” 新妇进门,依着礼制,要向长辈敬茶请安。然而温羡早离了定国公府,与温恢和宋仁势同水火,这敬茶自然与定国公府无关。 颜姝心思一转,眨眨眼睛问道:“是要去长公主府?” “嗯。” 夫妻二人一时说妥,收拾了一番便启程前往长公主府。 昨日主婚,今日喝了新妇茶,长公主心里大悦,握着颜姝的手细细地说了许多,倒是把温羡一人冷落在旁。 见颜姝与长公主处得和睦,温羡独坐一旁品茶之余,忽觉心头的大石撤去了一块。 梦里前世,佳人早逝,他心灰意冷,后又遇朝事扰人,愈发无心于情爱之事,孑然一身半辈子,令真心疼爱他的长公主忧心不已。 长公主待他亲厚,温羡亦尊之敬之,故而今日才会愿意敬上这一杯新茶。 在长公主府用了午饭后,温羡才领着颜姝辞别长公主离开,不过却并没有立即回府。 坐在马车里,颜姝抬手轻轻挑起半角窗帘,见外头街上叫卖繁华,一时意动,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扭头问温羡:“我们这要去哪里啊?” 温羡本来正阖目养神,听见她开口,徐徐睁开眼,道:“还记得去年三月初三那天我领你去的地方吗?” 颜姝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半天终于记起去岁上巳与他一同去的那座小院,双眸不由微微一亮。 兰舟湖畔依旧是绿柳如荫,白堤如带,春水初生,荡漾一湖碧色。 温羡将颜姝从马车上抱下,二人相携一道往湖边走。 临湖而立,见湖中一双倒影,颜姝不由心生感叹之意。 春景依依如旧,今已是人成双。 两年前春江雨夜相逢,再料不到会有今日的际遇。想他一贯冷淡待人,偏生又对自己格外不同,颜姝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在乎,心里不由漫出丝丝的甜意,缠缠绕绕不休。 “一会儿坐船过去吗?”不远处,一艘乌蓬船慢慢地朝着这边驶来,颜姝记得从这里是可以直接乘船到湖对岸的杏林的。 温羡点了点头,待船停稳以后,先迈步上了船,朝颜姝伸出手。 乌蓬船摇摇晃晃,颜姝才踩上去就觉得脚下一晃,整个人就直接扑进了温羡的怀里。 坚实如山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痛,素来怕疼的颜姝眉头一皱眼眶鼻头顿时发酸起来。 温羡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站不稳,猜到她许是撞得狠了,连忙将人扶好。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温羡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她琼鼻通红,在白皙如玉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可怜可爱,忍不住道:“也不知道小心些。” 被哄得习惯了的颜姝没料到他会“数落”自己,一愣,反而有些委屈起来了。 明明是船突然晃起来的…… 她撅起了小嘴,别开脸去看碧波粼粼的湖光,还轻轻地哼了两声。 温羡的手里怀中皆落了空,看着自家娘子气呼呼的娇俏模样,他不由低头笑了…… 61.chapter 061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在近岸的湖面上推开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波纹。船尾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 打破了船上的一片寂静。 颜姝起了身,这一回也不用温羡来牵,自己就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下了船。温羡慢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看她见到满目杏花时的兴奋模样, 不由眉梢染笑。 三月初,此处的杏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如云作堆,走近时一簇一簇又似团雪,煞是喜人。比起上回来时的拘谨,这会子颜姝明显要放开了许多。随着纷纷飞落的杏花雨转了两圈,裙裾上也沾惹了几瓣落花,她旋转身, 冲着信步而来的温羡嫣然一笑,“今年的杏花似乎比去年开得更好看些, 你觉得呢?” 清脆的声音宛如林间唱着歌儿的黄鹂鸟,落入温羡的耳中教他嘴角勾笑。走到她身边,从她的青丝发上摘下一朵瓣白蕊黄的杏花捻在指间, 目光轻落在小姑娘因为兴奋而微染红晕的面庞上, 启唇道:“的确如此。” 杏花仿佛也知人意, 趁着如斯良辰尽情媗妍,而今不仅花更俏, 连着花间的人儿也愈发娇了。 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游玩至院落前, 温羡抬步走在前面, 伸手推开了木门,而后方牵着颜姝进门。 院落还像一年前一样布置得简洁随性,只是庭院里多了两方小小的花圃,圃中兰草青青。温羡指着花圃与颜姝道:“这是前些日子衡阳王所赠,说是碧叶兰,与一般兰花不同,要想看它开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颜姝微微纳罕,“怎么个不容易呢?” 温羡却将两手一摊,“衡阳王静心栽养了三年,连个花苞也没见过。”说着似是无奈一笑,“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舍得把兰草都送给了我。”衡阳王黎煊爱兰成痴,等闲如何舍得转赠园中兰花,此番若不是碧叶兰常年不开花如同杂草一般,温羡的确不可能得到这两圃兰。 “从前在书上看到过,兰花精贵,打理起来挺耗费心力的。”她说着,抬了抬眼皮瞥了温羡一眼,轻飘飘的,“夫君竟就把它们直接抛在了这里?” 听她语气里似有些打趣自己暴殄天物的意味,温羡摇了摇头,“外面杏花长势喜人,可见这一块是个不错的地方,再者,都说‘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如随它去。” 他说得认真,颜姝听得一愣一愣,也不再多问。踩着木制的楼梯拾级而上,站在竹屋门前,颜姝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温羡,轻轻地抿了一下唇,方伸手推开了门扉。 吱嘎一声轻响,门打开了,颜姝微微提了提裙摆,抬脚迈进了屋。竹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当中的墙上悬着一幅岁寒三友的泼墨画,一张圆木桌,四把竹藤圈椅;屋子的右边隔间是书房,摆着一个塞满了书的书架和一张临窗的书案,书案旁一只宽口梅瓶里插放满了画轴,案上则摆了文房四宝并一只白玉虎镇纸;而屋子的左隔间却用了淡青色的纱帘隔开。挑开纱帘,里面只安置了一张架子床,这就是旧日温羡于此读书时睡觉的卧室了。 “旁边还有一间屋子,那是谁住的?”院里一间搭棚厨房,两间竹屋,既然温羡只用了其中一间,另外一间呢?颜姝记得温羡之前说过的,他是独自一人在此间闭门苦读的。 “走了这么久,先坐下休息一下。”让颜姝坐到床上,温羡转身去圆桌边倒了一杯水回来,“一开始只有这一间屋子,后来万俟常常到这里来,他自己就搭了一间在边上了。他那屋子里只有些药材,别的倒没有了。”等颜姝喝了两口水,他直接就着她用过的杯子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因见她面上露出些疲惫之色,便开口对她道:“现在时辰还早,你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们再回去。” 往张公主府敬茶请安,又乘马车出城,大半天折腾下来,颜姝的确有些吃不消了,因此听了温羡的话以后,她立即配合地打了一个秀气的呵欠,点点头,脱下绣鞋坐在床榻上后,抓着锦被侧身问他:“你,要不要一起眯一会儿?” “不用了。”扶着小姑娘躺下,温羡轻轻地掖好被角,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笑道,“之前在马车上眯过了。” 见小姑娘乖巧地合上眼睛,温羡勾唇笑了笑,目光柔和如外面阳春三月的暖阳。 —— 淡淡的食物香味儿悄悄地在竹屋内蔓延开来,温羡摆好碗筷,挑开纱帘,就见床上的人儿嘤咛一声睁开了眼。 小姑娘睡相斯文,如云的发髻只稍稍乱了些许,小脸染上了红晕,而原本澄澈透亮的杏眸此刻布着一层雾气,整个人看上去仍然有些迷糊。 温羡的目光从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缓缓滑落到她襟前,那儿衣衫凌乱,玉桃隔着布料随呼吸起伏,昨夜他曾览过那旖旎风光,这会儿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他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开口道:“正好饭菜好了。” 清朗温和的声音让颜姝的深思缓缓回笼,她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我们不是要回去吗?” 温羡抿唇而笑,没有急着回答,只小心地扶了她起身,拿过外衫替她穿戴好,牵着她走出隔间后方才开口道:“今晚怕是得在这儿歇一宿,明天一早再回去。” 竹屋外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一眼望去,只有院门口的一对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地亮着,见此,颜姝恍然回神发现屋里不知何时也已经点上了灯。 “我睡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呀?”外面夜幕笼罩,回城去显然是来不及了。那么,岂不是要在这深林里待一晚上? 颜姝侧耳倾听,屋外夜风呜呜,吹杏林枝叶飒飒作响,想起先前颜妙拿来的话本子,都说月黑风高,深山野林里是最不安全的。“常信和翠喜他们后来又跟过来吗?”登舟渡河,这俩人都被留在了兰舟湖边了。 见温羡摇头,颜姝不由看向桌上的三菜一汤。 也是,过去他一人于此念书,想来也都是自己动手做饭做菜的。 小姑娘的心思都尽数写在了脸上,温羡低笑了一声,上前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入怀中后,才状似无奈般开口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嗯?” “其实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我爹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知道?” 虽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跳了话题,但依旧很配合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颜姝在他的怀里扬起头,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笑着道:“那我说了可不许你恼。” “不恼。”笑得温柔和煦。 “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护周全。”说着,她柳眉杏眼微弯,语气里也是揶揄居多。 颜桁的这番评价倒是在温羡的意料之中,他挑了挑眉,目光锁住那张娇俏的小脸,故意问她:“你呢,你怎么看?难道也觉得我没有用?”说着微微绷起了脸。 “……我饿了,先吃饭好不好?”她见过他在鹊山桃林击退刺客,虽然不像自家阿爹说的那样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但是好像还是没有阿爹厉害啊。 小姑娘讪讪地笑着,答案不言而喻,温羡着实郁闷了一下。 不过,不急。 月上中天,烛火摇曳,在屋子里散步消了会食以后,因为睡了一下午而精神奕奕的颜姝正准备往右隔间去寻本书翻翻,就叫温羡突然打横抱起朝卧榻的方向走去。 颜姝懵了一下,瞥见他的脸色,心下一咯噔,脸红红的小声反抗道,“我还不困呢。” “不困?”在床前站定,弯腰将怀中人放下,温羡横笑了一声,“那正好。”言罢,覆身而下,双手撑在小姑娘的两侧,凤目灼灼。 前一天夜里洞房花烛的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已知人事的颜姝自然知道他又在那档子事,心里又怕又羞。昨晚他提兵突然破城时带来的疼痛感让她的心戚戚然,即便情到浓处也曾感受到那难以言说的愉悦,可她仍然害怕,更何况那一处这会儿还有些不爽快呢。 “夫君……”小手抵住宽厚的胸膛,小脸红的滴血,她咬了咬唇,强忍羞涩,开口道,“今晚可不可以不要……还疼……” 温羡低头看着身.下娇滴滴的小姑娘,见她眼泛水光,平添几分可怜,不由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接着又吻过嫩如羊脂的脸颊,缓缓落在那娇娇的唇上,轻描慢画,半晌方退开稍许,声音沙哑地道:“为夫究竟能不能提兵破敌关,总要娘子亲自来验证一下不是?” “……” 不多时,架子床轻轻摇晃起来,屋内的烛火摇曳映人影相叠交缠。 温羡怜惜娇娘子,最终并没有攻破城关,只是依旧缠得颜姝闹了半宿,便宜不知道占去了多少。到了第二日常信驱了马车来接时,颜姝是由温羡抱着上了马车,直到回到温府也没有从他怀里露出脸来…… 62.chapter 062 到了三月初六回门这一日, 颜姝起的要比前两日早一些。坐在窗前的梳妆台前, 颜姝一边手持桃木梳通发,一边不住地向窗外张望。 窗外院子里的杏花树下,温羡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 袖口紧束, 满头青丝用一根月白色的发带束起,他手里握着剑,手腕轻动,回转间便是一个漂亮的剑花,脚下步子一点,身如游龙般移开,一招一式干脆利落之余又不乏凌人之势。 颜姝手里的动作渐渐地顿住,看着温羡矫健灵活的动作, 她有些意外,这般看来, 就算他与阿爹对上也未必会落于下风啊。 等到翠西伺候颜姝绾好发换了衣裳,温羡恰好也收了剑回屋。颜姝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抿了抿唇, 方问道:“我瞧着夫君方才的招式有些眼熟, 不知道你是向谁学的这剑术?” 温羡正喝着茶, 闻言挑了挑眉,薄唇轻启, 吐出三个字, “平阳侯。” 温羡的武师父竟然是外祖父?颜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平阳侯苏龙是武将出身, 有一身的好本领,年轻时曾立下赫赫战功,故而才被封了侯爵。苏老侯爷的功夫就是以剑术为长,可偏偏膝下儿女有舞刀的,有弄棒的,还有如苏氏一般将一把红缨枪耍得出神入化的,可剑术一直未有传人。 颜姝小的时候曾经听苏氏提过外祖父收了个小弟子,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是温羡。 看着小姑娘震惊的模样,温羡唇角微翘,转身朝内室走去,“不过我只是学了几分皮毛而已。”自鱼虫花鸟雕花立柜中取出一件天蓝色云纹锦缎长衫,大剌剌地当着跟过来的颜姝面直接动手换上了。“姝儿,来。” 颜姝看着那白皙修长的五指握着一把桃木梳往前松了松,瞥一眼坐在鼓凳上的眉眼清隽的男子,抿了抿唇,依眼过去接了梳子。 将之前用月白色发带束起的头发打散,轻轻地梳通,纤指灵巧地上下翻动,不多时便替温羡以玉笄簪好了发。 岑伯早早地就将回门礼清点明朗了,等见到温羡携着颜姝出来,立即笑呵呵地迎了上来,道:“大人,礼物都准备妥当了,是现在就出门吗?” 武安侯府就在隔壁,出门不过百步远的距离,这般时辰其实尚早了一些。 温羡侧首看向身边的人,见她一双眼明亮亮地望着自己,记起昨夜哄她时答应了的话,只冲着这个岑伯点了点头。 女儿虽然就嫁到了隔壁,可即便只有这仅仅一墙之隔,苏氏和颜桁这两日依旧是没能瞧见自家闺女,心里多少有些记挂和担忧。知道今天是女儿回门的好日子,苏氏起了个大早,忙不迭地吩咐府里下人收拾准备起来,而颜桁虽然高兴闺女儿终于要回来了,但是也没忘记今天还有只将他宝贝闺女儿吞拆入腹的人狼崽子要跟过来。颜桁摸着短短的胡须思量,半晌方眯起了眼,冷冷一笑。 “夫人,姑娘和姑爷已经到了门口!”小丫鬟兴冲冲地跑到正院送信,话才说完就见苏氏起了身要往外走。 苏氏往外走了两步,顿住,转过身见颜桁还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不由皱了眉,“阿姝和时慕都到门口了,你赶快呀!” 如果只有他的小阿姝一人,他自然不会磨蹭,可是没听到还有个小狼崽子么? 颜桁轻轻地哼了一声,半晌才才磨磨叽叽地搁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跟着苏氏出门。 温羡与颜姝在正堂刚刚落座,一阵脚步声便匆匆而来。正堂的侧门的猩红棉布帘被挑开,温羡移了目光过去,看见一脸严肃的颜桁和满面喜色的苏氏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当即就站了起身。 等到颜桁与苏氏在上座坐下以后,温羡握了颜姝的手,牵着她走到二人跟前,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方徐徐开口、声音清朗地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举止从容有度,站在那儿恍如青松翠柏,又如芝兰玉树,端的赏心悦目,教人挑不出也不想挑错来。当年苏氏嫁给颜桁,看中的是他练武之人的一身豪爽之气,不似那等言行墨迹的文弱书生,然而今日见着了女儿的温羡,倒不由地改了些旧日的观念。 书生气一点儿似乎也挺好的,这般儒雅俊秀的儿郎跟自家闺女站在一处,可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呐。 苏氏看温羡,是越看越顺眼,而坐在她身边的颜桁却并没有那么好心情了。 这小子拐走他的小阿姝不说,这会儿竟然还吸引走了他媳妇儿的目光! “咳咳。”他轻咳两声,见堂中三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时慕,如今你娶了阿姝,身为我武安侯府的姑爷,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学武。” 他一开口就提学武,苏氏瞪了他一眼,“今天这么个大好的日子,你说这些作甚!”在苏氏看来,温羡的一双手是舞文弄墨的,哪里是提刀弄枪的?颜桁呼喇喇张口就提这一茬,未免有些暗嘲的意思,没的叫人心生芥蒂。 然而那厢温羡却牵唇和煦一笑,当真朝颜桁施了一礼,不仅恭谦十分的应下他说的话,还道:“能得岳父指点,是时慕之幸。” 他面上没有半点儿勉强之色,颜桁哼了一声,站起身,负手对他道:“既是如此,就跟我走。”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无声地拍了两下,颜桁决定,身为泰山,这下马威就得趁早给,也好叫这小子知道什么叫做“泰山压顶”。 温羡摸得清颜桁的脾性,知道他此番“针对”自己,不过是因为颜姝,不仅生不出恼意,反而乐得与他周旋,因此,朝苏氏拱了拱手,并递给小妻子一记安抚的眼神之后便转身跟在颜桁的后面朝外面走去。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苏氏这下子没说别的,目送二人离去后,方侧过头看向颜姝,见她也淡定得紧,不由问她:“你爹下手可没个轻重,你不担心吗?” 颜姝歪着头,眨眨眼睛,反问了苏氏一句:“娘,你还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外祖父收的小徒弟吗?” 见苏氏皱了皱眉,一时没有想起来,颜姝狡黠一笑,不点破,只说:“我觉得阿爹不一定能占便宜呢?”不是她不孝,灭颜桁的威风,实在是温羡平素有些深藏不露。 苏氏摇摇头,觉得女儿是在说笑话。 “你这话让你爹听到了,可就该难过了。”苏氏索性也站起身,招了女儿到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左右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娘俩儿就跟过去看看。”女儿的话她是不信的,只想着,女儿如此看重女婿,总不好教老颜把人折腾出个好歹来,反让女儿心里难受。 校武场上,温羡和自家老丈人各站一边,他看了一眼摩拳擦掌的颜桁,嘴角隐隐一抽,只按着方才颜桁的吩咐,抬步走到兵器架前挑选自己趁手的武器。 没有挑选擅长的剑,温羡的目光从一排排的兵器上掠过,最终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一个一臂长的棍状武器上。 颜桁扫一眼,皱眉,“换一件。”那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削的小木棍,原本打算教女儿练武强身用的,不过没派上用场就是了。 温羡却笑道:“这个就很好了,趁手,不会伤人。” “随你去吧。” 自从在平州城外第一次见着温羡以后,一直以来,颜桁只是觉得他心思深、心眼多,跟朝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耍嘴皮子斗心眼的文官一般,故而今天才借他武功的由头把人拉到练武场,打算给他个下马威,好叫他轻易不敢欺负自己的女儿。然而,他提红缨枪,温羡持短棍,未及十招,他竟然开始落了下风? 与温羡外表的谦和清冷不同,他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之势,那短棍在他手里竟丝毫不逊于利剑。 颜桁侧身躲开温羡的攻势,手中红缨枪虚晃一枪,反手回身直接攻向温羡下盘,后者脚下一点,轻易躲过不提,更是以快如闪电的速度直接将短棍搭在了自家老丈人的肩膀上。 胜负立见分晓。 若在战场,面对敌人,短棍换作大刀利剑或长.枪……颜桁震惊之余,不忘倒吸一口凉气。 同样惊讶意外的还有和颜姝一道过来的苏氏。 本来是担心女婿吃亏,可眼前一幕,她似乎更该关心一下自家老颜? 温羡抿唇,将短棍收回,风拂缓袖,拱手弯腰:“小婿唐突了。” “……”短短五个字,噎得颜桁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狼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憋着坏呢。 63.chapter 063 当初颜姝被御旨赐婚给温羡时, 颜桁对准女婿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徒有文采心计却不通武功, 容易得罪人而无防身护人的本事。今日亲眼见识了温羡的身手,颜桁本当欣慰,却因为教他轻而易举赢了自己而面上挂不住, 不由紧绷着脸冷哼一声, “还知道唐突?你小子隐藏得倒是深。” 温羡是个识趣的,闻言只敛目一笑,并不答话。 苏氏领着颜姝过来时,翁婿两人正站在校武场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见二人这么快就比划完了,苏氏有些讶异,走到颜桁身边,问他:“不是说要教时慕功夫么?”她眼底带着疑惑, 倒叫颜桁刚刚咽下去的一口气又窜了上来,面色一僵, 竟是直接扔了红缨枪转身往练武场外走去。 红缨枪精准无比地落入兵器架,看了一眼颜桁扬长而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此刻站在女儿面前正低头不知在说些什么的温羡, 苏氏心里疑惑更甚, 然而不过片刻, 她便似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阿爹刚刚好像有点儿生气了?”任由温羡牵着自己的手, 颜姝压低了声音道, “你骗了他这么久, 回头肯定少不了苦头吃。” 她的语气里含这些担忧,却也掩着一点儿小小的幸灾乐祸。 温羡闻言故意垮下一张俊脸,看着她道:“那娘子回头可得多替为夫说几句好话才行。”说着就弯下腰,与她额头相抵,瞥见她饱满红润的唇,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凑过去。 “咳。” 一声轻咳想起,令温羡骤然回神,看一眼站在不远处憋笑的苏氏,又看了一眼躲进自己怀里的小娇妻,俊美无双的面庞上难得出现了尴尬的神色,目光也忍不住往一旁飘去。 苏氏看着练武场上的一双小儿女,抿着唇无声地笑了。 这温羡看起来的确与传闻中不大一样,倒是真的对自己的女儿上心了。 目光划过地上的小短棍和武器架上的红缨枪,苏氏眼底的笑意也愈盛了三分,没有再站在原地打扰女儿和女婿亲近,转身去寻独自生闷气的颜桁了。 颜姝躲在温羡的怀里,半晌才揪着他的衣裳,偷偷地探出小脑袋,见苏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方松了一口气。“你刚刚怎么能够当着娘的面……娘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呢。”说着,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掐他的腰,却轻易地被人握住了手。 温羡捏了捏滑腻的小手,心里也有些无奈,刚刚的确是他疏忽了些。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一副羞恼的娇娇模样,他反而翘了翘嘴角,道:“又不是被外人瞧了去,笑话便笑话吧。”说不定苏氏还乐得看他俩蜜里调油呢。 他这般无赖的样子,成亲以来的这几日颜姝算是已经习惯了,因此听了他这一句,倒是没有再开口埋怨,反而打趣他道:“若是让外头的人瞧见一贯不苟言笑的温丞相原来也是个会耍无赖的,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怕你了。” 听了这话,温羡挑眉一笑,对上小姑娘狡黠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道:“我也只对你耍无赖罢了。” “……” 小夫妻俩正说着话,就见苏氏身边的陈嬷嬷朝这边走来。 “前头老夫人和几位公子小姐都到了,夫人让老奴来请姑娘和姑爷过去呢。” 颜老夫人本来就心疼颜姝,知道她今日回门,便特意领了颜书安兄弟三人以及颜嫣和颜娇早早地过来,又岂料颜姝与温羡到得更早。颜老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向门外张望,好半天,看到外头不远处相携而来的一双人影,她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笑意吟吟地看向堪比金童玉女的孙女儿、孙女婿。 等二人行完了礼,颜老夫人将孙女儿召到身边,握着她的手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红润,原本就娇美无双的小脸更是多了几分明媚之色,面上的笑意更是掩不住,一颗素日里半提着的心也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打量完孙女儿,颜老夫人这才将目光落在立在那儿恍若芝兰玉树般的温羡,见他模样俊秀,浑身气度从容,一时不由颔首。只是转而想到了定国公府那一家子,老人家又蹙了眉头,问他:“听说成亲的第二日,你们是去长公主府敬的茶?”新妇敬茶,敬的是公婆长辈,小宋氏不在世,可温恢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颜老夫人不是不知道温羡早被温恢赶出定国公府并从族谱除名的事情,只到底还在琢磨他二人之间的血脉之亲。 温羡心知颜老夫人言下之意,却依旧神色淡淡地道:“长公主于时慕有恩,自是当得。”他抿了抿唇,方又道,“至于其他人,时慕是顾不上的。” 颜老夫人见他如此,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倒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旧事她还有印象,那定国公温恢的确是有些混不吝了。 立在颜老夫人身旁的颜姝瞥了一眼自家夫君的面色,见他微微抿起了唇角,便转头看向堂兄颜书安,后者随即笑着开口将话题岔开了去。 颜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一早从颜府到武安侯府,又说了半天的话,没多久便有些乏了。苏氏见状,连忙亲自扶了老夫人去后院早就备好的屋子休息。 另一边,一进侯府门就察觉自家三伯父心情不大好的颜书宣在说话间得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四妹夫竟是个精通武艺,一时不免有些手痒痒,撺掇了自家老实的二哥,一时就要拉着温羡去练武场走一遭。 “四妹夫,你藏得可真深啊,不行,今天我们一定得好好比划比划。”昔日冷傲矜贵的温大人成了自家妹夫,颜书宣没了畏惧,这会子直接上前去揽住温羡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温羡扭头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又看了一眼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颜书宣,点了点头。 半柱香以后,颜书宣龇牙咧嘴地捧着自己的手在练武场叫苦连天。 原以为这温羡赢了自家三伯父不过是凑巧罢了,没想到……颜书宣看了一眼站在那儿垂眸看剑的温羡,回想起方才被吊打的一幕幕,顿时觉得嘴角也有些疼了。 到了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原本还在因为一早的事情心里兀自不舒服的颜桁看见自家侄子一身狼狈后,心里莫名地愉悦了几分,而颜书宣心里则更加郁闷了。午饭男女隔着一扇山水屏风分席,颜姝在颜老夫人和苏氏的关怀下,一面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面悄悄地倾了倾身子去听屏风另一边的动静。 与这一桌的安静相比,那边要热闹得多,此起彼伏的是劝酒的声音。 “书安,给你四妹夫满上。”这是颜老爹的声音,中气十足。 “……” “时慕,从前我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能成为一家人,这杯酒我敬你。”温和的声音来自颜家大哥。 “……” “我干你随意。”颜书宁言简意赅。 “……” 依次敬酒,轮到颜书宣时,那边的动静似乎大了些。颜姝放下筷子,侧耳听时,只剩下了自家三哥停不下来的劝酒话,当即就轻轻地蹙起了眉。这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温羡哪里能吃得消?果然没一会儿,屏风那一边温羡的声音就有些含糊了起来。 颜姝心里担心,不由看向苏氏,唤了她一声,“娘。” 然而苏氏却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你爹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颜桁酒到兴处,哪里还记得苏氏之前的叮嘱,一心只想跟女婿在酒量上再一较高低。因此,到了最后,那一桌上的五个人就趴倒了四个。 等吃完饭,温羡便辞了苏氏带着颜姝回府。 一路上,颜姝跟在温羡的身后,见其步伐从容,举止一如平常,想到醉成一片的自家阿爹和三位兄长,不由有些惊讶。 夫君的酒量竟然这么好! 然而到了卧云居,颜姝才渐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 似乎自离席到回府,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同自己说一句话? 看向坐在湘妃榻边上眉眼沉静的温羡,颜姝这才发现他凤目早已不复旧日清明,布上了一层迷雾,两颊微红,整个人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 原来还是醉了么? “过来。”正当颜姝准备转身出去吩咐人准备醒酒汤时,一直缄口不言的温羡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喑哑却意外勾人。 垂眸对上那一双染着水雾的凤眼,颜姝愣了愣挪步,见他不耐地皱起了眉头,方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喊了她过来,却只是微仰着脖子盯着自己,目光灼人,颜姝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去给你准备些醒酒汤来。”言罢,转身要走,可脚下的步子才挪出一半,就教身后的人探手拦住了腰肢,天旋地转间身子转了个圈,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在温羡的怀中,两条纤细的胳膊因为惊慌正虚虚地搭在他的肩上。 “不要走。”温羡将头埋在怀中人的颈窝处,嗅着那令人心安的馨香味儿,低低地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语气里似是藏着很深很深的悲哀,颜姝闻言不由心尖一颤。 小手轻轻地在他的肩上抚了抚,软语道:“我一直都在呢。” 颜姝见过自家阿爹宿醉醒来时直嚷嚷头疼,因此这会儿便一边推着温羡的胸口,一边对他道:“你先放开,我给你去弄醒酒汤来,不然醒来就该闹头疼了。” “不用醒酒汤,有你就够了。” 颜姝本来正忙着推开温羡,听到这一句还未来及多想,就突然被一双大手扶住了脸,紧接着唇上便是一热。 醉了酒的温羡反而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耐心,他慢慢地描摹,小心翼翼地撬开齿关,勾着那丁香追逐嬉戏,只等怀中人软成一滩春水,娇喘微微地虚挂在自己身上,方揽住她的身腰,翻身将人压在湘妃榻上,手下不算温柔地想要去扯颜姝的衣裳。 屋外日光正盛,颜姝哪里愿意让他胡来,于是趁他不备,一把就将人推开了去。 湘妃榻本来就不大,温羡又吃多了酒,倒叫她一下子就给推到了地上去。 他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地,目光迷蒙却又灼人,颜姝握紧了衣裳,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眼熟极了,然而她并不敢多想,匆匆忙忙地下了榻,跑出了屋子。站在廊庑下,徐徐的春风吹散脸上的热度,颜姝回头望了一眼还坐在地上不动的温羡,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后,还是转身朝着小厨房去了。 她不敢这会子再往里头去了。 温羡的确醉了,可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以后,醉意倒是稍稍消退了几分,他坐在地上,转过头去看跑出去的小妻子,却只看到一抹裙裾一晃消失了。 他揉了揉眉心,待那分冲动稍稍平复了一些,方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颜姝亲手熬了醒酒汤,端回到屋子门前却有些踟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颜姝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他醉成那样,该不会直接在地上睡过去了吧?如今虽是春日,可到底还有几分料峭,地上又那样凉……颜姝咬了咬唇,抬步进屋。 湘妃榻前早没了人影,她端着醒酒汤转过雕花屏风走进内室,一眼便看见安卧于拔步床上的某人,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将人唤醒,喂他喝了小半碗的醒酒汤以后,颜姝方把碗放到一边后,扯过床上的锦被替温羡盖好,看着他安安稳稳地睡着,明明还未醒酒,倒与之前的醉态迥然,一时只觉得有些好笑。 轻手轻脚地离了内室,将碗交给屋外的翠喜以后,颜姝折回屋,从书案上随意取了一本游记,坐到湘妃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温羡昏昏沉沉醒来时,屋子里早已点上了烛火,摇摇曳曳的灯火晃得他有些头疼。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床,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见到湘妃榻上蜷成一团的人儿,嘴角轻轻一勾,举步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伸出,想要抚上那微微泛着红晕的小脸,可指尖方才触上去,就见原本睡得香甜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温羡还记得醉了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心虚,手就僵在了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小妻子往后退了去。 “姝儿,是我不好。”为了醉酒后差点儿强迫了她。她虽已是他的妻,可到底年纪还小,大白天的,怕也是吓坏了。 醉了酒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颜姝见过自家阿爹醉过酒,比起阿爹耍的酒疯而言,温羡那样却也算不得什么。再者而言,两个人都是夫妻了,颜姝心里纵使羞恼,但也不至于斤斤计较这些,更何况温羡此时小心翼翼的态度更是让她觉得窝心。 伸手握住温羡依旧僵在那儿的大手,轻轻地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颜姝抬起眼眸,对上那一双水雾散尽的幽潭,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没有生气。”顿了顿,见温羡的眼底缓缓地缀上笑意,她又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许你在外面喝酒。”醉酒的他看起来虽然与平常一般,可到底头脑不清醒,要是不小心被旁人占去了便宜可怎么办。 温羡勾唇,低笑一声,“好,不喝。” 他答应得干脆,颜姝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真不喝?” 温羡在榻上坐下,将人揽到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握着她的柔荑,认真地道:“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 颜姝这才绽开了笑脸。 “头还痛吗?”见温羡一手去按额角,眉头紧蹙,颜姝有些担心,“醉酒以后很难受的。” 上一回她不小心吃多了酒,即使喝了醒酒汤,醒来可还是闹了一天的头疼。 温羡牵了牵唇,轻轻地摇头,“还好。”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屋外,估摸着自己醉酒后一通折腾到现在,颜姝也没用饭,便起身去外间吩咐人准备晚饭。 温羡成亲,云惠帝特批了十天的婚假,这十日里,温羡每日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的妻子,或是红袖添香窗前作画,或是西窗对弈巧解玲珑,又或是踏春郊游泛舟湖上,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然而过了第十日,温羡重新站在了大殿上,云惠帝就给他派了一桩差事。 送嫁。 去岁七公主黎朝阳指婚给了北高的二皇子时,定的就是开春三月廿二从信陵送嫁出发去北高。 当然,云惠帝指派温羡远赴北高并不仅仅只为了给七公主黎朝阳送嫁,更重要的还是让温羡去探一探北高的虚实。 北高虽然地处蛮荒、人口不多,但是除却老弱妇孺,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如今北高虽然臣服黎国,还主动和亲示好,但云惠帝心里还是对其心怀疑虑。 温羡接了旨意,神色寡淡,站在朝班里的颜桁看着云惠帝就有些上火了。 他的宝贝女儿才刚刚嫁给小狼崽子没几天,云惠帝这会儿把小狼崽子给打发出去,他的小阿姝岂不是要独守空闺了?老皇帝这样做实在不厚道啊。 颜桁想要出班说什么,脚下步子还没迈开,就教站在他身旁的卢远道给抓住了手腕拉了回来。 卢远道压低了声音对他道:“陛下这是器重温相叻,你莫要冲动,惹祸上身。” 颜桁哼哼道:“可我女儿……” 卢远道笑了笑,以更低的声音对颜桁道:“趁着温相出门,你把女儿接回家去不就得了?”他摇摇头,喃喃道,“我还巴不得衡阳王也跟着去呢。”这样他就可以把他家阿筝接回家来住啦。 “……”颜桁闻言捋了捋胡子,半晌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呐。 一时之间,反而觉得云惠帝的这一道旨意竟是十分圣明了。 下了朝,颜桁还特地站在盘龙柱前等温羡,见着他就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时慕啊,你只管安心送嫁去北高,阿姝我和你岳母会照料好的,到时就让她回家来住好了。” “……”温羡嘴角一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走以后,只留颜姝一人待在温府里他也不放心,倒不如住在武安侯府里好些。 而颜桁见温羡答应了下来,立时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看着自家女婿,倒是难得顺眼了,因此便叮嘱他道:“北高那帮家伙不是只会蛮力的野人,你去了也要万事小心,切不可逞匹夫之勇。” “小婿明白。” 颜桁点点头,“一路上保护好自己,全须全尾的回来。” “岳父大人请放心。” 翁婿二人一路走出皇宫,到了武安侯府前,颜桁才对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温羡:“这事回去好好地跟阿姝说清楚。”颜桁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真心喜欢这小子,眼下两个人刚刚成亲,日子正蜜里调油的,温羡就突然要远行,他还是有些担心阿姝的。 温羡点了点头,“我会好好与她说的。” 回府以后,温羡没有去卧云居,反而直接转去了竹里馆的消息传回到颜姝的耳朵里,令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自打成亲以后,温羡即使有公务需要处理也都是在卧云居的小书房里,今日突然去了竹里馆,颜姝直觉他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可是今日明明是他结束婚假第一天上朝,能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呢? 颜姝百思不得其解。 64.chapter 064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卧云居院子里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 照婆娑树影稀稀疏疏落于青石小径上。 让翠喜留下来看院子,颜姝提着一盏羊角明瓦灯,趁着朦朦胧胧的夜色慢慢地朝竹里馆走去。 走过画廊, 绕过水榭, 穿过龙吟阵阵、凤尾森森的竹林,颜姝一眼就望见竹里馆里那亮着灯的屋子墙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不由轻轻地抿了一下唇,随即熄了手上提着的灯火。 常信瞧见颜姝过来,还没来得及上前问好,就被她抬手止住了话头。将手上的灯笼交给常信,颜姝提着裙摆步上台阶,而后缓缓地伸手去推书房的门。 门是虚掩的, 只轻轻地“吱呀”了一声就被推开了。颜姝放轻脚步进了屋,发现她记挂了一下午的人此刻正坐在东窗前的榻上把玩玉笛, 好像一点儿也没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似的。 颜姝没有急着出声,也没有急着走过去,而是先倒了一杯热茶才朝那兀自沉思的温羡走去。 汝窑瓷杯落在黄梨木的榻案上, 发出极低的一声轻响, 温羡甫一抬头, 便对上一张隐含担忧的小脸。 “你怎么过来了?”话说出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屋外竟已是一片漆黑, 想来是他回府后许久未归卧云居她担心了才寻过来的。把玉笛放到案几上, 探身牵了站在榻边的人儿到跟前坐下, 摩挲着她冰凉的小手,他不由道,“更深露重,夜路难行,下次派个人过来就行了。” 颜姝笑了笑,仰起小脸看着他,一只手轻轻抬起,慢慢地抚平他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轻声道:“你这蹙眉,为的是我走了夜路过来,还是有别的烦心事,嗯?” 温羡微微一愣,正思量如何开口与她提起自己要远行出门的事,就听见小姑娘又继续说道,“朝堂上的事情我虽不懂,但你若真有心烦为难之事,说与我听也比闷在心里一个人瞎琢磨好不是吗?” 闻言,温羡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柔软的发顶,叹息道:“你倒是猜得准了。”一下子就点到是朝事。“其实事情说棘手也不为难,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时日了。” 颜姝听不明白,手还松松地握着他的衣襟,头却已经抬了起来。她对上他幽深的一双凤眸,不解地道:“委屈我?” 温羡索性也不再继续兜弯子,直接将三月廿二那日要启程赴北高为七公主送嫁一事细细地说给她听,末了,目光只定定地落在她莹白娇美的小脸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姑娘面上没有半点儿的不情愿与埋怨之色,反而是眨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红唇轻启,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廿二启程,那岂不是还剩下十天?那足够收拾了。” 还剩下??不是只剩下?? 听起来怎么像是巴不得自己离开呢? 温羡被抚平的眉头再一次皱起,危险地眯起眼看向怀里微微垂下眼睫的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道:“听娘子的语气,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为夫的意思?”一下午他都在担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突然远行,结果反倒是他多心了,温羡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便低下头抵住妻子的秀额,缓缓地说,“北高离信陵山迢水远,这送嫁一去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回来的。” 颜姝愣住,怔怔地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墨眸,半晌才垂下眼眸,嘟囔道:“可是圣旨都下了,我不愿意你去,你还能不去吗?”这些天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身边有他这个人,今天一天没见着人就好似心里空落落了,更遑论他要出远门去了。只是颜姝明白,那是圣上指派的差使,轻易不可推卸。她原本还不知道温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为了什么,现下知道了,不想他以自己为念而耽误了正事,这才故作不在意,又岂料他反倒委屈上了。 他亲了亲她的白玉琼鼻,笑了一声,道:“若娘子留我,为夫自然可以不去的。” 颜姝相信他的话,却不想他拂逆了圣意,轻声道:“你只管安心地去,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你早些回来好不好?” 一个“家”字让温羡的一颗心柔软不已,“好。” 许是云惠帝也发觉自己拆散人家新婚的小俩口不大厚道,因此在接下来的十天里都免了温羡的早朝,原本该由左丞相处理的公文也一并移交给了右丞相,干干脆脆地又给温羡放了十天的大假。这十天里,温羡索性也不出门,只陪在娇妻身旁,看她为自己打理行囊,看她为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大氅,心里的不舍愈发浓了起来,如果不是念着北高蛮荒,他几次都想开口说带她一道去了。 颜姝的绣活做的不错,寻常十日的功夫也能做上三四件衣裳,可这一回却将将只绣好一件厚厚的大氅。 这一来是因为温羡舍不得她劳心费神做这些针线活计,二来则是分别在即,他自然得好好珍惜相处的时间,缠着娇妻了。 十天转瞬即逝,转眼便到了三月廿一,温羡启程的前夕。 是日夜,颜姝将绣好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温羡的行囊里,一边收拾着,一边与坐在床边看书的温羡道:“我看书上说,北高不比信陵,这般季节天气正冷着呢,你过去了,可别忘了换上厚衣服。”她难得絮絮叨叨,担心完这个,又记挂起别的,“书上还说,北高的人茹毛饮血,你过去了肯定不习惯,我得让厨房再给你备点吃的捎上。”说着,扔下手里的活,转身就要往外走。 温羡随手将书扔在床边的鼓凳上,在她走到屏风边时,一个跨步上前就攫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颇有些无奈地道:“别忙活了,吃的喝的用的,宫里都有人打点好了,有这些衣物就足矣了。” 他此行,明面上到底是黎国送嫁的使臣,云惠帝哪里会委屈了他去?只不过看着小姑娘为自己忙碌,温羡的一颗心还是柔软不已。 颜姝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下意识地晃了晃手,才低喃般开口道:“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十天前她的确可以识大体的说出让他只管安心出门去的话,可这会儿分别就在眼前了,那被掩在心底的不舍才如决了堤的江水般一齐涌了出来,亟要做些什么才行。 她软软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绪,落入温羡的耳中,敲在他的心上,他一手勾住的纤腰,将人往前一带,借着明亮的灯火垂目看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半晌才俯身依偎在她耳边无奈地低叹一声:“真想把你揣在怀里一起带走了。” “可以吗?”颜姝问。 答案自然是不可以。 且不论北高如何蛮荒,单这一路上跋山涉水都是这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吃不消的。 “去北高可是要茹毛饮血的。”温羡故意打趣她,见她小脸上的失落毫不掩饰,一颗心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粉嫩嫩的脸颊,将话题绕了回去,“娘子想为我做点什么,可是认真的?” 见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他牵唇轻笑起来,忽而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惹得小姑娘握着拳,红着脸,有力还似无力地在他心口捶了两下。温羡没有被推开,一时心情反而明朗起来,轻笑着弯腰把小姑娘打横抱起,转身就朝着黄梨木拔步床走去。 帷帐落下,遮住一室的春意盎然。 这一夜,娇娇软软素来怕羞的小姑娘由着不知餍足的狼崽子折腾,直到烛火渐熄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颜姝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位子早已凉透,她急急忙忙地爬了起来,胡乱穿上中衣,拉开帷帐,冲着外面唤了一声。 进来的是一直守在门口的翠喜,见到颜姝一脸焦急,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翠喜连忙道:“姑爷一早就带着常信进宫去了,见姑娘睡得沉,吩咐我们都不要打扰您。” 颜姝记得温羡与自己提过,为七公主送嫁的仪仗队伍是巳时一刻从城门离开,“翠喜,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刚巳时。” “去让人备下马车,等会儿我们去城门。”见翠喜应了一声出去,颜姝立时就掀开帷帐下了床,两天腿酸软得让她险些站不住,只她还是咬了咬唇打开雕花立柜取了一套石榴红的襦裙换上,自己动手梳洗以后就匆匆地领着翠喜出门,乘了马车一路往城门奔去。 提着裙子爬到城门楼上,颜姝快步走到城墙边,向下望时,恰好看到送嫁仪仗队伍里的最后一人出了城门。 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也望不到温羡的身影,颜姝失望地垂下了眼眸,转身。 马儿的嘶鸣声长长地响起,颜姝下意识的回身朝城楼下望去,只见护城河的栈桥上停了一匹马,马背上一袭蓝影如凛凛青竹,如皎皎玉芝…… 颜姝弯起了唇,眼角却微微一热。 65.chapter 065 卧云居院子里的杏花逐渐开败, 落花若细雪般在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 枝头剩下零星几朵蕊白,点缀在郁郁葱葱的碧叶间,更添了几分别样的意蕴。 自温羡离开后的半个月里, 颜姝每日守在卧云居里, 晨看花落云舒,暮赏云霞满天,或读书习字,或作画弹琴,或做做针线……可是无论她做什么,始终有道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姑娘?”翠喜手里拿了一张帖子进来,见颜姝又对着窗外的杏花树发呆,不由出声轻轻地唤了一下, 见她似是恍然回神,才道, “衡阳王府的明嬷嬷刚刚送来帖子,说是初十那日,衡阳王妃设赏花宴, 特意请姑娘一定要过去呢。” 颜姝将手里一页未翻的游记搁下, 瞥见翠喜手里的帖子, 伸手接过来,展开一看, 见帖子上的字迹娟秀, 认出是卢鸣筝亲笔所书, 便弯了弯唇角,抬头轻声与翠喜道:“你去与明嬷嬷说,请她代劳告知王妃一声,我定会如期赴约的。” 翠喜应了一声,念及那明嬷嬷还在前头等消息,便连忙又转身出去了。 四月初十,连续下了三两日细雨的天终于放晴,颜姝带着翠喜到衡阳王府时,在卢鸣筝身边伺候的明嬷嬷早已候在了王府的正门前。见身穿粉衫白裙、容色姣好的女子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朝自己走来,明嬷嬷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一张笑脸迎了上去,笑吟吟地道:“夫人总算是来了,王妃可都念叨了一个早上呢。”说着,引着颜姝进了王府的软轿,一路便朝卢鸣筝居住的宜兰园而去。 到了宜兰园,颜姝下轿,跟在明嬷嬷的身后进了宜兰园的正屋,一进门,恰看到卢鸣筝正皱着鼻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药。颜姝的目光落在卢鸣筝隆起的小腹上,眼底闪过一抹柔柔的笑意,轻声开口唤了一声:“卢姐姐。” 卢鸣筝嫁进衡阳王府八个月,如今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眼下正是衡阳王府受头等保护的人物。 “阿姝!”瞧见颜姝,卢鸣筝随手拂开小丫鬟喂过来的药勺,霍的起身就要朝她走过去。 她挺着圆乎乎的肚子,脚下却一如往常般生风,动作落在一屋子丫鬟嬷嬷的眼里,惊得众人立即就变了神色,而明嬷嬷更是快步上前将人扶住,正色地对她道:“王妃可得注意些才是,这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卢鸣筝轻笑,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哪有那般娇贵呢。”嘴上虽是如此说,可到底还是乖乖地放缓了脚下的步子,走到颜姝的跟前,握住她的手,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方才抿唇笑着打趣道,“都说‘玉容今为相思瘦’,‘相思瘦损’,怎生我瞧着你好像长胖了一些?” 她还记得第一回见到颜姝的时候,小姑娘娇娇软软,巴掌大的小脸,身子更是单薄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如今瞧着小脸似乎圆了一些? 颜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的确比从前多了点儿软软的肉感,因此听着卢鸣筝的打趣,一时不由红了脸,“……”说来也是奇怪,温羡刚刚离开的时候,她也曾茶不思饭不想,可近两天胃口却意外地好了起来。 “不过你胖了些反而更好看了一点儿,哪像我。”卢鸣筝摸了摸自己的腰,垮了脸。 自从被诊出喜脉后,宫里的王府里的各种补品都跟流水似的往宜兰园里送,明嬷嬷更是尽职尽责地日日盯着她进步,害得她从前盈盈一握的小蛮腰都要跟那小厨房里的水桶一样了。 卢鸣筝很是怨念,可这衡阳王府里上至黎煊下至明嬷嬷和丫鬟们都还骗她没有胖! “卢姐姐是最好看的娘亲呢。”看着卢鸣筝皱眉苦恼的模样,颜姝有些忍俊不禁,瞥见那厢手里端着药碗的小丫鬟正朝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便弯了弯唇,对卢鸣筝道,“你还是快些把药喝了吧,不然一会儿可就该凉了。” “罢罢罢,喝就喝。”卢鸣筝无奈地说,伸手将小丫鬟手里的药接过来,直接仰脖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汤汁,用帕子擦了擦嘴,方睨了俏脸含笑的颜姝,哼哼道,“来日等你有了好消息,尝了这滋味,你才知道这里头的苦呢。” “……” 卢鸣筝下帖子办赏花宴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请的不过是往日在闺中交好的几位姐妹,算起来也只有十个人左右,其中就有颜嫣和颜妙两人。 颜嫣和苏云淮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在端午后,因此这些日子一直被胡氏拘在家里绣嫁衣,倒是鲜少露面,颜姝算着也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而颜妙嫁进虞城伯府后的第二个月就被诊出了喜脉,虞城伯府三代单传,对她肚子的孩子无比重视,章平川更是日日地跟前跟后地护着,颜姝想见她一面也不容易。今日三人也算难得喜聚一堂,因此,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衡阳王黎煊喜欢桃花,王府后花园里有一大片的桃花林,虽说春雨连绵了好几日,但满园的桃花还是开得极好。卢鸣筝吩咐人在桃林里备下茶水点心,众人一边赏花,一边吃茶说笑,恰有几分莺啼燕语春意悄的热闹。 众人赏花兴正浓时,一青衫小丫鬟脚步匆匆地从园子外头跑进来,到了卢鸣筝跟前屈膝行礼道:“王妃,六公主来了。” 卢鸣筝眉头一皱,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衡阳王府和太子府关系冷淡,六公主黎沐阳身为太子黎煜的胞妹,素来与黎煊不大对付,今天怎么会突然跑上门来。 卢鸣筝缓缓起身,扶着明嬷嬷的手正打算出去瞧瞧,却见黎沐阳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过来。 一袭红衣张扬,面上神色也隐含几分倨傲,卢鸣筝看着走到面前的黎沐阳,扯了扯唇,“六妹过来,怎么没让人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有些准备,也免得怠慢了你去。” 黎沐阳环视了一下桃林里的人,目光最终才落在神色淡淡的卢鸣筝身上,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不就是小小兵部尚书的嫡次女,倒在她面前摆起了王妃和嫂子的款来了。 “本公主今日闲来无事,听说衡阳王妃办了个赏花宴,心里对三王兄府里的桃花也好奇得紧,这不请自来,你该不会不欢迎我吧?” 卢鸣筝扯了一下唇,“自然不会。” “那就好。”黎沐阳微微扬了扬下巴,瞧见站在一旁的颜姝,挑了挑眉,开口道,“这不是颜四姑娘吗,怎么见了本公主都不吭声呢?” 她一言落音,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几变。 颜姝已经嫁与温羡为妻,黎沐阳这一声“颜四姑娘”称呼得委实不妥,甚至还有些挑衅的意味在里头。 闻言,颜姝静静地抬眸看了一眼黎沐阳,不恼不怒。 早在长公主府第一次见到黎沐阳时,颜姝就看出了这六公主对自家夫君的那点儿心思,也知道她对自己的敌意。夫君被人惦记,颜姝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可也不会傻傻地跟公主对着干,因此黎沐阳一开口,她便挪步准备上前与黎沐阳行礼。 公主是君,她上前见礼也是应该。 规规矩矩、一丝不差地行了礼,颜姝抬头对上黎沐阳不屑的目光,弯唇道:“公主想来不知,我已经嫁人为妻,如今是温夫人了。” “你!”黎沐阳气结,可偏偏无言反驳,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一旁的卢鸣筝在心里为自己的好姐妹叫了声好,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握住黎沐阳的手,对在场的人笑道:“六公主不过一时说顺了嘴,想来也不是故意失礼的。” 黎沐阳一下子抽回自己的手,对上卢鸣筝淡笑的面庞,她张了张嘴,想到淑妃叮嘱过眼下不能与衡阳王府交恶,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冷笑了一声,道:“的确,是本公主忘了。”顿了顿,她方才又开口道,“宫里进了些上好的青梅,滋味正甜,母妃特意让我给带了点过来。” 她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后者会意,转身从另一个宫女提着的食盒里取出一碟青梅。 “本来是要送与三王嫂尝鲜的,只是本公主刚刚过来的路上,听王府的下人说,王嫂不爱吃甜的,青梅更是沾不得……”卢鸣筝不爱食青梅果,在场的人都知道。黎沐阳看向颜姝,哼笑一声,道:“方才本公主无意得罪了……温、夫、人,这盘青梅就赐予你了吧。” 她态度转变得快,教人心里生疑。 颜姝看了一眼宫女端过来的青梅,抿了抿唇,“谢公主赏赐。” 言罢,让翠喜接了过来。 然而黎沐阳又开口了,“温夫人不尝尝本公主特意带过来的青梅吗?放心,宫里出来的吃食干净着呢。” 卢鸣筝下意识地皱眉想要阻止颜姝去碰青梅,可还未开口,就见她已经拈了一枚小小的青梅果吃了。 小姑娘面色如常,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甚至还眼睛微亮地拈起了第二枚青梅,卢鸣筝不由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向黎沐阳时,却见她一脸错愕之色。 “六公主这是怎么了?”卢鸣筝疑惑地问道。 颜姝也疑惑地看向黎沐阳。 黎沐阳举起手,指向颜姝,抖了一下唇,“你,你居然敢吃这个?” 不就是青梅果吗,为什么不敢吃? 在场的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卢鸣筝抬步走到颜姝身边,从翠喜手里的盘子中拿了一颗青梅果,咬一口,娥眉一皱。 这青梅几乎要把人的牙齿给酸倒了。 卢鸣筝强忍酸意,一脸古怪地将手上的青梅吃完了,而后看向脸上惊色更甚的黎沐阳,“这果子的确不错。” 一句话多少勾起了在场女眷的好奇。 黎沐阳让宫女提前尝过,明明酸得那宫女到现在还开不了口,怎么到了她们这儿就成了滋味不错的了?她心生怀疑,随手指向站在一旁面生的颜嫣和颜妙,“也赏你们尝两颗。” 她的语气颐指气使,听得人心里难受,颜嫣和颜妙心里气闷,面色也淡淡的,径自接了宫女送过来的两颗青梅,各自吃了一颗。 黎沐阳仔细地观察二人,见她俩吃得眉头舒展,心里疑惑更甚,到底忍不住走过去也拿了一颗来吃。 “……”酸,除了酸,黎沐阳感受不到别的。 “公主?”颜妙眨眨眼睛笑着问道,“公主,这青梅宫里还有多的吗?”如果有,她可以让章平川想办法去讨一些来,天知道这些天她直犯恶心就要这酸酸的果子来压一压呢。 “……”黎沐阳想开口,可觉得牙齿都酸软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愤怒地瞪了几人一眼,黎沐阳拂袖转身匆匆地走了。 卢鸣筝没有去管她,只连忙接了明嬷嬷递过来的水漱了口,待酸意稍稍淡了些,才看向颜姝姐妹,疑惑地道,“阿妙爱吃酸我还能理解,怎么你俩也没有反应呢?”难不成是心有灵犀地想坑那六公主一把? “我不觉得酸啊。” “酸的才好吃嘛。” 颜姝和颜嫣一齐开口道。 一旁的颜妙听了颜姝的话也跟着奇了,三妹妹从小到大是个无酸不欢的,可她明明记得四妹妹以前最怕的就是酸味了。“阿姝,这么酸的果子你居然说不酸?” “……” 卢鸣筝也觉得奇怪,倒是一旁的明嬷嬷好似想到了什么,附到卢鸣筝的耳边嘀咕了一句。 最终,一场赏花宴在一个意外之喜中落了幕。 卧云居,见翠喜端走空了的汤碗出去,颜姝将目光从轻轻晃动珠帘上收回,起身朝小书房走去,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雕花木匣。 轻轻地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盛着两叠书信。 颜姝的目光柔柔地从书信上划过,取出其中一封书信,展开,龙飞凤舞的笔迹跃然眼前,见字如晤,她嘴角弯了一下,而后在书案前坐下,铺纸、研墨、提笔。 这大半个月来,几乎每隔两天颜姝就会收到一封报平安的信,信里虽只寥寥几笔,却足以令她心安。颜姝没有给温羡写过一封回信,却会把每天自己做的事情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放进信封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与温羡写给自己的信一起收在木匣里。 左手轻轻地放在平坦的小腹上,颜姝柔柔一笑,落笔于纸上。 —衡阳王府的桃花很好看,但比不上兰舟湖的杏花林,可惜你回来的时候,杏花应该已经开败。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衡阳王府的桃花和兰舟湖的杏花都画下来留给你看的。 —今天有人想欺负我,但是卢姐姐和二姐姐还有三姐姐都帮我出了气。 —六公主赐的青梅很酸,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夫说,再过些日子,满了一月就能给我一个准信,告诉我是不是不再是独自一人在家里等你。 —好好照顾自己,早些回来。 66.chapter 066 温府后花园里沿着墙边栽种的一小排石榴树悄悄开花的时候, 岑伯特意拜托长公主从宫里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到温府来为自家主母请脉, 结果自然是大喜。 卧云居里,颜姝呆呆地坐在湘妃榻上,小手轻轻覆在平坦的小腹上, 如玉的小脸上有茫然, 有惊喜,也有赧然之色。 太医说,这腹中的孩儿刚刚才足月,这般一算该是温羡离开前那一夜怀上的。 想起那晚缠绵的一幕幕,颜姝只觉得耳根子都要烧了起来。 翠喜送太医离开卧云居,回来一进屋就喜不自禁地笑道:“奴婢给姑娘贺喜了!”抬头,因见颜姝一张脸通红,她一惊, “姑娘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从前在颜府伺候的时候, 翠喜见过大夫人陶氏怀五姑娘颜娇时的情状,知道女子怀胎是最幸福之事,同样也是最辛苦的事情。 颜姝微微往后仰了一下, 躲开翠喜探过来想要摸自己额头的手, 抿着唇笑笑, 岔开了话题与她道:“娘她还等着消息,你去侯府跑一趟, 另外, 你告诉岑伯一声, 教他也去与长公主说一声,免得教她担心。” 岑伯去请长公主帮忙时,只说了颜姝身子不适,故而此时颜姝才作此叮嘱。 翠喜“嗳”了一声应下,先去取了一张薄毯过来给颜姝盖好,方才一溜烟地跑出去。 因着腹中孩子月份尚浅,颜姝便没有让人特意给远行在外的温羡去信,只依旧在木匣里添了一纸书信。 -石榴结子时,问君归不归。 自打颜姝有喜的消息传回武安侯府,颜桁和苏氏乐得连续好几天都合不拢嘴,苏氏更是直接收拾了细软搬进隔壁温府里亲自照料女儿的衣食起居,短短不过半个月,喂得颜姝一见到补汤就忍不住作呕,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初卢鸣筝为什么会那样叫苦连天了。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转眼便过了端午,到了颜嫣出嫁的前夕。 颜姝和颜妙俱是提前一天回到颜府,陪着准新嫁娘颜嫣说话解闷,同样过来的还有之前寄居颜府后来嫁出府的梁漱月。 当初宫中采选,梁漱月落选回到颜家,隔了两个月,胡氏就亲自替她说了一门亲事将她送嫁出门。如今梁漱月的夫婿虽不是信陵城中的权贵,但也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嫡次子。梁漱月嫁过去,夫妻恩爱,妯娌姑嫂相处和睦,又没有中馈琐事扰心,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若说美中不足,唯一的大概就是她嫁过去一年多,肚子还没有半点动静。因此当她见到颜姝与颜妙时,眼底的艳羡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梁表姐。”颜嫣注意到梁漱月眉目间一闪而逝的失落,伸手握住她安放在膝上微微握起的小手,朝她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轻声与她道,“父母子女皆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会有的。” 梁漱月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还是忍不住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婆母夫君不提,但她知道他们也一定盼望着。她有心叹气,但想着马上就是颜嫣大喜的日子,便笑了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快让我们看看你的嫁衣。” 颜嫣俏脸微红,吩咐身旁伺候的丫鬟捧了嫁衣过来,抿嘴笑道:“我这嫁衣可没有你们的精致,不许笑话我的哦。” 颜妙的嫁衣是虞城伯府特意请了信陵城里最好的裁衣师傅绣的,而颜姝的则是长公主吩咐宫里制衣局准备的,即便是梁漱月的嫁衣也是当初梁夫人在世时早早为女儿备下的,各有各的精致。 颜姝的目光落在那凤穿牡丹的大红嫁衣上,撇了撇嘴笑道:“三姐姐可就磕碜我们吧。” 颜妙却笑道:“我也觉得这嫁衣瞧着不错呀,阿嫣穿上我们瞧瞧呗。” “明天不就能瞧见了?”颜嫣挥手让丫鬟将嫁衣捧走,突然叹息一声,皱着小脸,道,“你们说,我现在不嫁了还来不来得及?” 先前胡氏与她说成亲的规矩,她听得一个脑袋都比两个大了。 颜姝道:“三表哥如果听到这话,怕是要伤心了。” “嗳,我问你们一件事,那事是不是很疼?”颜嫣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 颜姝三人同时一愣,待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以后,三人又一同红了脸。颜妙虽也红了脸,但没有颜姝与梁漱月那般脸皮薄,默了默便与颜嫣道:“疼,可疼了,跟要了命似的。” “……”素来怕疼的颜嫣一下子就白了脸。 明晚一定不能让书呆子近身! —— 五月廿五,颜府宾客喧闹,一阵锣鼓鞭炮的喜庆声中,颜府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平阳侯府而去。 折腾了一早上的颜姝有些掌不住,便在翠喜的陪同下先回芙蕖院休息。 芙蕖院的一色陈设还如颜姝当初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熟悉的环境让她很快就在屋里西窗下的软榻上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间,颜姝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什在蹭着自己的脸颊,不由蹙起眉头轻哼了一声,抱着肚子转了个身躲开。 隐隐约约地,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响起,颜姝半睡半醒间落入一个滚热的怀抱,鼻息间立时萦绕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青竹香气。 “唔——” 颜姝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竹青色绣云纹的锦缎衣襟,她眨了眨眼睛,神思稍稍回笼,微微仰起头,不期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夫君?” “是我。”看着怀里人儿一副迷糊的小模样,积在温羡心头两月余的思念才稍稍缓解,他勾着她的纤腰让她与自己贴着更近,薄唇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我回来了。” 言罢,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怀中人红扑扑的小脸上,期待她露出惊喜的笑容。然而,颜姝却只眨眨眼,嘴里咕哝了一句,便又合上了一双美目。 温羡听到,她说,“讨厌,怎么又做梦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令他觉得好笑,又觉得窝心。 在北高完成差使以后,他抛下随行的队伍,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信陵,回府后听说她这两日住在颜府,便匆匆换了一件衣裳赶过来。这会子见到日思夜念的人窝在自己的怀里,温羡安下心,方觉浓浓的倦意袭来,因见颜姝睡得香甜,便也抱着她合上了眼。 颜姝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日落西山时分。 还未睁开眼,颜姝便感到有什么东西紧紧地锢着自己的腰,她心里一惊,霍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如梦里的竹青色衣襟。呆呆地抬眸,就见到日思夜念的人此刻与自己鼻息交缠正睡得香沉。 轻轻地抚上那染着风霜与疲倦的俊脸,颜姝弯了弯唇。 原来真的回来了呀。 许是一路的奔波让他没有仔细打理自己,这会子下巴上竟也生出了淡淡的青色。颜姝瞧着心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有点刺人,挠得她手心痒痒。 大手握住在自己脸上游移的柔荑,温羡缓缓睁开眼,看向半支起身子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勾起了唇,“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过来的慵懒和喑哑,让颜姝不由悄悄地红了耳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迎着他的目光,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是丝毫风声也没有听到。 温羡一边伸手拈起她的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一边道,“中午才到,一到就过来寻你了。” 他扶着那纤细的腰肢,嗅着那甜甜的馨香,眸色不由微微一暗,翻身与她换了个方向,看着那铺散在绣枕上的如墨青丝和小姑娘水灵灵的杏眸,不由喉头一动,缓缓地低下头去…… 薄唇触及柔软的手心,温羡目光幽幽地盯着那张早已红透了小脸,忽而探出了温热的舌尖。 轰—— 颜姝整个人几乎要烧了起来。 她读得懂温羡眼底的意思,只是现在不可以啊。 思念了两个多月,如今温香.软.玉在怀,温羡情不自禁,也不想忍,他将小姑娘捂在自己唇上的小手扒拉开,直接印上那香甜的嫣红。 一边攻略城池,一边悄悄地去解娇妻的衣衫。 “不可以的!” 颜姝卯足了劲推开没有防备的温羡,红着脸喊了一句。 温羡皱起了眉,因为她的抗拒,但到底没再动作,只将她抱在怀里,鼻尖相抵,声音沉沉又似含着一丝儿委屈,问道:“为什么?” 颜姝红着一张脸,目光躲闪,半晌才咬着唇拉过他的大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声音软软地道:“他说的。” “……” 温羡整个人呆住了。 67.chapter 067 芙蕖院的软榻上, 平复下来温羡抱着颜姝呆坐了半晌, 才把刚刚吓得缩回来的手重新覆到她平坦的小腹上,素来处变不惊的温大人此刻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几时辨不出真切感来。 他沉默着不说话, 面上的神色亦是复杂得紧, 颜姝悄悄地观察着,一颗心忍不住慢慢地往下沉去。 难道他不喜欢小孩子吗? 一想到这个,颜姝止不住地担心起来。小手轻轻地去扯他的衣角,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嗯?”温羡微微一愣,因见她一脸忧色,便笑道:“没有, 没有不想要。” “可是,你好像都不开心的样子。” 温羡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的小腹上, 薄唇一弯,笑得温和,缓缓地开口解释道:“姝儿, 我只是很意外,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与我的孩子, 我怎么会不想要不喜欢呢?”甚至可以说,他一直都在盼望着一个孩子。“我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 “也可以像你一样啊。”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温羡的头, 颜姝轻轻地笑了。 温羡生得这样好看, 女儿如果像他, 一定也会很好看! 颜姝一想到粉妆玉琢长得如温羡一般的女娃娃,心里就止不住地生出期待来。 “……”温羡没有抬头,看不见她期待的小脸,但听着她的语气就知道她的心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二人本就是新婚久别,如今再相见,自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絮絮而语,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外翠喜一直守着,这会儿见已经过了颜姝平日用饭的点,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做一次煞风景的人。 “姑娘,饭菜点心已经备好了,该用饭了。” 翠喜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打破了屋内温馨的气氛,温羡不悦地皱了皱眉,颜姝却似恍然般摸了摸肚子道,嘟着小嘴道:“饿了。” 温羡这才扬声让翠喜将饭菜直接端进屋来。 颜姝怀孕后,饭量比以前大了许多,而温羡又一路奔波正饿乏,因此一桌的饭菜很快就被二人解决得干干净净。 茶足饭饱,温羡亲自扶着颜姝在芙蕖院的小院子里散步。院中水池里的碧叶相掩,粉嫩嫩地荷花亭亭玉立其中,确如古人所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香淡淡,氤氲在夏日的夜色里,竟也拂去几分躁意。 借着盈盈的月光,颜姝指着池中开得最盛的一朵莲,仰头对身旁的温羡,声音软糯地道:“你女儿想要那个啦!” 月光下,她一双眼明亮而澄澈,眼底似是缀满了星辰般,温羡不假思索地应下,“好。” 芙蕖院里的水池不大,但那一支开得最好的荷花却恰在水池的正中央,想要摘下来并非易事。 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回,这里并没有兰舟,温羡拧了拧眉,眼角的余光瞥到小娇妻期待的眼神,他扬了扬嘴角,脚下轻点,施了轻功,点着莲叶掠过去,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摘了荷花折回。 颜姝眉眼弯弯的接过他递到自己跟前的莲花,看一眼姣好的花,又看一眼月光下温羡俊美无双的面庞,她往前挪了一步,握着荷花的手背到身后,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他坚毅的下巴。 触及短短的胡茬,颜姝忍不住小声地嘀咕道:“真扎人。” “是吗?”温羡笑一声,伸手扶住她的腰肢,把她稍稍地抱高了些许,方攫住那两瓣嫣红,轻轻地碾磨。 月光如水,人影成双,莲花恰绽,花好月圆。 —— 翌日,温羡携颜姝去给颜老夫人请安,又去拜见了在颜府暂住的颜桁夫妇,而后二人方乘了马车回家。 马车悠悠地停在温府的大门前,温羡掀开车帘率先跳下马车,然后伸手将颜姝从车上抱下来,一路抱着进了府门。 转过门口的影壁,没走两步,一声轻笑便从正厅廊庑下传来。 廊庑下,一袭白衣的万俟燮斜倚在廊柱上,手里折扇轻摇,揶揄地看着温羡,打趣道:“怪道昨儿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忙着讨媳妇儿欢心去了。”他在官道上遇上温羡的,一路跟着回了信陵,一觉醒来才从岑伯那儿知道温羡昨儿个回来没一会儿就出去了。 怀中人素来脸皮薄,这会儿几乎恨不得钻进自己的衣襟里藏起来,温羡不由抬头瞪了一眼不识趣的某人,冷声道:“你很闲?” “呵呵,还好还好。”他好不容易逃过萧萝的纠缠偷溜回信陵,可不想因为得罪温羡再被逼着去面对萧萝,故而这会儿讪讪笑道,“你忙你忙,我突然想起来草堂那边晒的药材该收了。” 言罢,收起折扇,转身准备开溜。 “跟着。” “……”万俟燮脚下的步子顿住,回身只看到温羡已经抱着媳妇儿朝卧云居的方向走去,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一句“跟着”是叫他跟过去当明瓦羊角灯么? 万俟燮自认不是那般不知趣的人,想着他二人蜜里调油的,他跟过去岂不是自己找虐?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打算不予理会。 一旁刚刚过来不久的岑伯见状,便与他道:“我家大人是请您过去为夫人诊脉的?” “你又知道了?”万俟燮摸了摸下巴,“你家夫人几时生病了?” 岑伯笑了笑,“不是病。” 万俟燮皱眉,“既然没病要小爷过去诊什么脉?” 岑伯抱着账本越过万俟燮,在回廊的转角处停下来,说道:“先生还是快些过去,不然大人该亲自来请了。” “……” 他好歹算是个客吧,一个个都这么对他吗? 万俟燮甩了甩衣袖,到底还是急急地朝卧云居去了。 —— 诊完脉,万俟燮跟在温羡的身后出来,二人一同去了竹里馆。 温羡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问道:“姝儿的身子如何?” 颜姝身怀有孕,他自是高兴,可一想起当初她中毒险些坏了身子骨一事,还是忍不住担忧她身子吃不消这怀胎十月的苦头。 万俟燮轻呷一口香茗,挑眉笑道:“你就放心好了,当初的毒可是小爷我解的,这些日子,你家娘子身子调养得不错,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不成问题。不过……”他顿住,见温羡顿时紧张起来,才继续道,“不过这几个月还是有些禁忌的,尤其是那敦伦之礼,你可得管住了你的小兄弟呐。” 他说着打趣,温羡却很郑重地点头记下,还又问起别的需要注意的事项来。 万俟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终才伸手拍了拍温羡的肩膀,“真想不到,你居然赶在小爷前头成了亲不说,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你想成亲?”温羡道,“萧姑娘应该很乐意。” “别了,这样我还是宁愿孤家寡人。” 温羡看向万俟燮,不由问道:“据我所知,你和那萧姑娘姑且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怎么你就半点心思也没有?” 万俟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对她有心理阴影,你说要是成亲了,哪天她一不高兴又朝我裤子里扔毒蝎,我还活不活了。” “……” 过了两日,当初随温羡一同前往北高送嫁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回到信陵,温羡随即沐浴更衣进宫去云惠帝跟前交差复命。 云惠帝得知北高二皇子后院干干净净,又待七公主黎朝阳极好,心里那点儿愧疚才散去,转而向温羡问起北高王庭的情况来。 “北高帝年老体衰,眼下正准备禅位,只王储之位悬而未定。” 云惠帝不由问道:“若依温卿之见,北高帝心属的继承人是谁?” 温羡摇了摇头,缓缓道:“臣不得而知。” 在他看来,北高帝早已病糊涂了,哪里还能自己来抉定下一任的北高帝,不过是几个王嗣强者为王罢了。谁够狠,够强大,就能坐上那个位子。 “朕倒希望那北高的大皇子能坐上那个位子。” 这句话令温羡有些意外,不由抬起头看向云惠帝。 云惠帝站起身,负手从龙案后转出来,“北高二皇子城府太深,若他坐上那个位子,朕心里不安。” 温羡默了默,没有说话,抿起唇,半晌才从袖笼里掏出一叠密信呈给云惠帝,“这是臣离开北高时,二皇子亲自托付臣转交陛下的信函。” 密信是北高二皇子的人从大皇子的宫里偷出来的,信函上的落款不是旁人,恰是黎国的前丞相。 云惠帝将那十封密信一一拆开,字迹的确是宋仁的无误,他眉头深锁,忽而忆起当年温羡站在金銮殿痛陈宋仁的三大罪状,其中一条缺少证据的就是宋仁通敌卖国。 云惠帝紧紧地攥起信,自己之所以希望北高大皇子继承北高帝位,就是因着从前宋仁评价其是个十足十的酒囊饭袋。他竟不知那大皇子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有着想要和宋仁里应外合吞并黎国的狼子野心。 云惠帝怒不可遏,着人将宋仁提到御书房,数十封密信砸到他脸上,见他哑口无言,当即就一道圣旨颁了下去。 宋仁通敌卖国,罪无可恕,处以死刑,抄没宋家,但念其当年功勋,没有诛其九族,只三代内子孙不可入朝为官,另夺去宗族内所有女眷的诰命。 温恢身为宋仁的门生和女婿,也没逃得掉天子之怒,被夺了定国公的爵位,贬为无封号的平头侯爷,定国公府成了温侯府。 宋家和曾经的定国公府突然如大厦倾倒,令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宫里,温淑妃却什么也不知道,只她听说侄儿进了宫,立即就派人将其请过来。 看着如芝兰玉树般丰神俊朗的侄儿,淑妃终于明白女儿为何那般执着地想要嫁过去了,一时心里也忍不住动起心思来。她的沐阳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这信陵城上下能与她的模样相配的,的确只有温羡一人。若是温羡成了驸马,一来女儿如了愿,二来太子也能有个得力的臂膀。只是温羡已经娶妻,而且还是御旨赐婚,这就有些棘手了。 温淑妃心思几转,和温羡攀谈了几句,就将话题绕到了怀有身孕的颜姝身上。 “本宫听说你媳妇如今也有两月余的身孕了?”她笑着点点头,“这颜氏的确是个有福气的。” 见温羡神色淡淡不答话,温淑妃面上有些讪讪,只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这女子怀胎最是要紧,可是碰不得,你有年轻气盛的,后院也是空荡荡的,难不成如今还歇在颜氏处?”说着摆出一副长辈说教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姑妈知道你对颜氏情深义重,只是你哪能一辈子就守着她一个人过活?这男人呐三妻四妾也是情理之中……” “娘娘想说什么?”温羡淡淡地打断她的话。 温淑妃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落在自家侄儿的脸上,见他神色淡淡并无怒色,只当他也是有些心思,索性直接道:“时慕,这么多年你该知道你沐阳表妹一直对你情有独钟,虽说你如今已经娶了颜氏,但她还是愿意嫁给你做平妻,和颜氏一道服侍你的,你意下如何?” 啪—— 汝窑青花缠枝盏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让温淑妃一下子变了脸色。 温羡站起身,淡淡地拂了拂衣袖,抬头,目光冰冷地看向温淑妃:“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本宫可是你的姑母?”温淑妃第一次在温羡脸上看到厌恶、痛恨的表情,声音一时有些发抖,“本宫是为了你好。” “呵。温淑妃想来记性不大好,臣与你有何干系?”温羡看向温淑妃,冷笑道,“臣可不在温家的族谱上,不敢攀娘娘这亲。” 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愈发冷了起来,“臣不在信陵这两个月,娘娘和六公主做过什么心里该有数。” “不该肖想的,别再妄想。” 言罢,拂袖而去。 温淑妃瘫坐在贵妃椅上,看向一旁的落地屏风,道:“沐阳,你都听见了吧。” 屏风后静悄悄的,继而响起鼓凳倒下的声响。黎沐阳眼眶通红地从屏风跑出来,追着温羡而去。 温淑妃见状,连忙站起身,对身边的一个嬷嬷道:“快,跟过去,看好公主。” 今日她才算认识清楚,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温羡恨的人不仅仅只有宋仁和温恢,她这个当年传谕让宋氏风光嫁进定国公府的姑母也早被记恨上了。 她知道温羡在云惠帝心中的地位,可不想把他再得罪得更狠了。 那嬷嬷连忙应了一声,才跑到大殿门口就跟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的另一个嬷嬷撞作一团。 温淑妃本就心烦,见此不由怒道:“一个个后面难道有人拿刀在赶不成?” 入宫这么多年,温淑妃一直是以温婉的面目示人,如今这般大发雷霆的模样,吓得在殿内伺候的人都低下了头,讷讷不敢言。 可那从外面跑进来的嬷嬷这时候也顾不得害怕,扑到温淑妃跟前,便哭道:“娘娘,不好了!国公爷的爵位被夺了!” 一句话,于温淑妃而言,无异于晴空霹雳。 68.chapter 068 “为什么?表哥, 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颜四,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肯正眼看我一次?”在芳兰宫外的一处回廊下,黎沐阳拦住了才从淑妃宫中离开的温羡,红着眼睛问道, “我堂堂的黎国六公主, 难道还比不上 一个武夫家的丫头?” “我都愿意抛下公主之尊与她共侍一夫了,为什么表哥你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温羡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黎沐阳,半晌才缓缓地开口道:“公主说完了?” 黎沐阳愣了一下,见温羡转身欲从一旁的台阶离开,连忙又道:“你是因为舅舅的缘故,所以连我一同疏远,其实你根本就不讨厌我对不对?”她记得, 小时候她出宫去定国公府玩的时候,温羡还经常教她识字, 直到小宋氏辞世,他被赶出定国公府以后,他才跟自己疏远起来。黎沐阳好似找到了新的希望, 小跑上前, 扯住温羡的衣袖, 急切地道,“我去求父皇下旨, 让舅舅给你赔礼道歉, 让他把世子位还给你好不好?我不求别的, 只想嫁给你。” “公主,请自重。”将自己的衣袖从黎沐阳的手里扯出,温羡俊面覆霜地看向她,眼底也是沁着透心的凉意,“臣一生只有一妻,公主若再对臣妻不利,公主应该没有忘记当初算计七公主吧?” 黎沐阳的脸霎时一白。 当初云惠帝在她和黎朝阳之间选择远赴北高和亲的人选,她担心长幼有序被选中,就命人暗中在黎朝阳的茶水中动了手脚,教她迷晕送到了那北高二皇子的榻上。她自认做得隐秘,却不知温羡竟然也是知道的。 温羡再不看黎沐阳一眼,拂袖而去。 往日钟鸣鼎食的宋家和定国公府接连之间如大厦倾倒,在前朝与后宫都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朝堂上,太子一派不由颤颤自惊起来,不少人开始暗中倒戈向衡阳王的派系。然而就在这时,十多年前被封地为王的建州王被云惠帝一纸诏书召回了信陵。 建州王黎烨乃是云惠帝年轻时与一宫女春风一度生下的皇子,幼时不受帝宠,在宫中受尽欺凌,后来有人进宫行刺云惠帝,黎烨生母救驾殒命,云惠帝方注意到黎烨,御旨封了年仅十岁的黎烨为建州王,将其送去了封地建州,远离波谲云诡的深宫。 满朝文武一直以为云惠帝不喜这建州王,故而这么多年从未将其纳入储位的考量人选,但是眼下云惠帝突然将建州王从封地召回,这一举动让众人不由糊涂了起来。 难道说,太子失势了,这建州王要得势了? 喜欢站队的朝臣一时之间纷纷观望起来。 “夫君的意思是说,陛下他无心立衡阳王为储?”颜姝虽身在后宅,但外面的事情还是听说了一些,这会子闻说建州王返京一事,不由轻轻地皱起了眉头,问温羡,“那衡阳王要怎么办,夫君又要怎么办?” 她知道温羡素与衡阳王亲近,也知道衡阳王对那个位子是有野心的,本来太子失势,衡阳王风头正盛,现下横空又冒出来一个建州王,颜姝心里就有些担心了。 自古成王败寇,如果衡阳王将来登不上那个位子,眼下的安宁怕是要彻底被打破了。 温羡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向坐在床边兀自蹙眉的娇妻,无奈地笑了一声,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半晌方缓缓道:“无论将来如何,娘子只需知道,为夫定能护你周全就是。”轻声一笑,继续道,“再者而言,谁说陛下召建州王回来是要立他为储的?不过都是妄自揣测圣意罢了。” 伸手抚平她轻轻蹙起的眉头,温羡柔声道:“放心吧,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 这一日清晨醒来,颜姝摸了摸身旁早已凉透的位置,愣了一会儿,记起今日是建州王抵达信陵的日子,温羡该是一早就入宫去筹备为建州王黎烨接风洗尘的事情了。 抚了抚已经显怀的小腹,颜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半掀开帐帘扯了一下床头的小金铃。 翠喜听到动静,连忙领着两个小丫鬟进来,伺候颜姝洗漱之后,才笑嘻嘻地开口道:“今儿外头阳光正好,姑娘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 颜姝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温和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火辣辣,不由弯了弯唇,“好。”她顿了顿,忽而笑了一声,道,“说起来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三姐姐了,让外头备车,我们去平阳侯府一趟。” 翠喜应了一声,立即就转身出去安排。 到了平阳侯府,颜姝先去了福寿堂苏老夫人处请安,之后才在苏府丫鬟的带领下一路慢慢悠悠地往苏云淮与颜嫣住的院子蕙苑而去。 “阿姝,你来的可真是太巧了。”颜嫣一见着颜姝,立即就奔过来拉住她的手,笑吟吟地道,“我刚刚收拾好,正准备去相府寻你呢。” 见颜姝面露疑惑之色,颜嫣弯唇一笑,道:“我听说今天是建州王回来的日子,街上一定很热闹。我这些日子待在府里,闷都快要闷死了。”自她嫁进平阳侯府,苏云淮的确对她千依百顺,老夫人也待她亲厚,可苏夫人这个婆婆却并不好相与。这话并不是说苏夫人待她刻薄,而是苏夫人为人实在过于严肃了一些。 颜姝对自家大舅母的性子多少也了解一些,故而此刻便道:“大舅母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多担待些。” “这哪里要你来说?”颜嫣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继而笑了笑,“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和相公好,自然不会计较那么多,再说了,大嫂和二嫂才给她添了孙子孙女,她现下也顾不上我呢。” 说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颜姝的小腹上,眼底流露出艳羡来,不由伸出小手覆上去,杏眼圆睁,轻声道:“说起来,还是你和二姐姐的福气最好了。”都是一进门没多久就怀上的。 她原先也觉得一切随缘就好,可眼下看着 那娇娇软软的两个小侄子小侄女,心里头就生出一些痒意来。 她也想要小宝宝呢。 颜姝听见她的呢喃声,不由抿嘴轻声一笑,好笑地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才嫁进门多久,孩子晚些时候要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话和书呆子说的一模一样了。”颜嫣无奈一笑,索性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去街上看看吧?” 说着,拉着颜姝的手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挠了挠头,有些迟疑地问道,“阿姝,你现在去街上没关系的吧?” 颜姝笑着摇了摇头,“大夫说多走动才好呢。” 颜嫣放了心,改拉为挽,挽着颜姝的胳膊,先去福寿堂与苏老夫人说一声,得了允许才带着丫鬟护卫出门。 信陵城城心的长街两旁挤满了前来想要一睹建州王风采的百姓,苏家的马车在街头便被拦住了进不去。颜嫣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长街,轻轻皱眉,有些苦恼地道:“怎么这么多人啊?” 马车进不去,颜姝又怀着身子,颜嫣自然不敢带着她往长街那头挤。目光四下逡巡,落在长街旁一家酒楼的方向,她回头对身后的颜姝道:“没办法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等人少了再去逛好了。” “嗯嗯。” 姐妹俩相携进入酒楼,才上了二楼,就立即有个小二跑过来打千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请问二位是温夫人和苏三少夫人吗?”见颜姝颔首,那小二脸上的笑意更盛,将拿在手上的白毛巾往肩膀上一甩,然后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天字号雅间有位夫人让小的来请二位。” 颜姝与颜嫣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茫然之色,正准备向那小二问个清楚,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天字号房间的门口。二人无奈,只能走了过去。 雅间一进门,入眼便是一架苏绣山水屏风,颜姝看着那屏风上的投影有些眼熟,看了颜嫣一眼,见她露出会心一笑,一时也弯了唇,眼底流出笑意来。 “原还以为是哪家贵夫人请我们吃茶,原来是世子夫人呀。”颜嫣隔着屏风打趣了一句,脚下步子轻快地转过去,果然见颜妙正捧着一块糕点啃得欢快。 颜姝也跟着走过来,见到颜妙也有些意外。 颜妙的肚子较之上一回看起来又大了许多,圆滚滚的让颜姝不由想起前几日偶然见到岑伯从外头买回来的大西瓜。在桌边坐下,发现这间雅间原来紧邻长街,人坐在桌边,越过窗户向外一看便是热闹的长街,甚至还能看到停在对面巷口的苏家马车,也怪不得她们一进酒楼就教颜妙请了过来。 颜妙吃完最后一口糕点,喝了一大口茶,一边拿帕子擦嘴角,一边说道:“我还预备着让平川派人去接了你们来一处吃饭,没料到一抬头就见你们过来了,可见是缘分了。” 听她提及章平川,颜嫣笑嘻嘻地问道:“怎不见二姐夫人?” “刚刚过来的路上,有一家炒栗子不错,他去买了。”说这话时,颜妙一双眼笑得就像夜空中弯弯的月牙一般,她顿了顿,又问道,“你们俩今儿怎么凑到了一处去了?” 颜姝笑了一下,将前由说了一回,末了才道,“本以为街上顶多也就比平日热闹一点,哪里料到竟成了人山人海。” “是啊。” 正说话间,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一阵急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颜姝和颜嫣抬头,恰看到满头大汗的章平川手里捧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炒栗子进来。 章平川显然没料到自己离开的这么一点功夫屋里就多了两个人,捧着炒栗子愣了一下,才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寒暄了一句,“三姨妹,四姨妹,好巧啊。” 颜姝与颜嫣微微一笑,站起身回了礼。 章平川把热乎乎的炒栗子放到颜妙跟前的桌子上,对她说了一句“我还有点事,先出去,待会儿回来接你”后就又离开了。 颜嫣探手拿了一颗炒栗子,剥着吃了,才有些唏嘘地道:“见着如今的二姐夫,跟当初拦街挑衅哥哥们时简直是判若两人了。”她又拿了一颗栗子剥了给颜姝,问她,“阿姝,你说对不对?” 颜姝侧了侧头,想起以前章平川不可一世的张狂模样,笑了一声,点点头:“还真是如此呢。” “他跟从前还是一副德性,混不吝,傻子一个。”明明是要请人喝茶,还非摆出一副要干架的阵仗,也怨不得别人对他印象不好。颜妙撇了撇嘴,“他如果有四妹夫半分出息,伯爷怕是夜半睡觉都能笑醒,我也能安心。” 说着,颜妙忽然又看向颜姝,有些奇怪地问道,“我听平川说,四妹夫自打从北高回来以后是恨不得日日守在你身边,怎么今儿倒是你一个人出门了?” 颜姝看向窗外,轻声道:“建州王回京,他一早就入宫去了。” 颜妙恍然,“我倒忘了这一茬。” 她想起前些日子定国公府和宋家的事情,正准备开口问两句,才张开嘴,就听见窗子外面的长街上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锣鼓开道的声音,不由扭头向外望去。 颜姝也听见动静,转头看去,只见彩旗幡幡,一队人马高昂阔进,前头开道的大旗上大大的一个“建”字彰示了这正是建州王的人马。 如此浩大的阵仗,建州王看来不像是一个低调的人啊。 “咦,那个黑壮黑壮的人难道就是建州王?”颜妙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匪夷所思的惊叹。 骑在青鬃马背上的男子一身华衣锦服,头戴玉冠,远远望去,虽然面容俊朗,但是那黑黝黝的肤色硬生生折损了他的俊美。颜家姐妹俱是见过太子黎煜和衡阳王黎煊的,这建州王比起二人来,有些黑了。 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不过建州王黑是黑了点,但五官还是好看的,再加上周身的气度不凡,倒也引得不少围观的女眷惊艳一呼。 颜姝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敛目间不知为何有些明白温羡前几日与自己说过的话了。 “建州王回来,不是坏事。” 相由心生,建州王眉宇之间暗藏正气,即便故作轻佻,也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另一边颜妙与颜嫣见建州王的人马远去,一道收回了视线,俱是一叹:“看来建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看把建州王给晒黑的,这下他回来怕是舍不得走了吧? 二人口中“舍不得走”的建州王进宫拜见了云惠帝以后,转身就去芳兰宫给温淑妃请安,见到也在温淑妃处的太子,观他生得白皙瘦弱,立即抖了抖身子,耿直地道:“信陵留不得,本王可不想像大哥一样做个小白脸。” 一句话教温淑妃和太子的脸色霎时间精彩起来,一时不知该笑该怒。 69.chapter 069 接风宴上, 建州王黎烨与太子黎煜同席, 二人把酒言欢的模样落在参加宴会的朝臣眼中是十足十的兄弟情深,众人见状,先是心里头疑惑, 后来才陡然记起, 当年建州王生母没了,云惠帝可是曾将其交给温淑妃照料过一些时日,而且这建州王一看就是个顾念旧恩的老实人,如今回来了,兴许是要帮太子一把? 心中生出猜测,众人不由悄咪咪地观察起来,一场宴会下来,酒菜没吃多少, 还真看出了点门道。 建州王跟太子亲厚,和其他几位王爷也亲近, 偏偏对衡阳王冷脸相待,摆明了是不和啊。 这下子看来,衡阳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了, 前头太子还没倒台, 后面又来了个建州王, 这储位花落谁家还是未知呐。 黎煊执杯饮酒,目光扫过席间众人, 低头间勾唇讥诮一笑, 饮尽了杯中酒, 再抬头时却对上了黎烨隐含笑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那边黎烨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听见太子又在喊自己的名字,便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 见太子渐露醉态,黎烨黑沉沉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不屑来。 十几年如一日,还是个草包。 酒过三巡,黎烨借故醒酒离了席,走出宫殿,循着记忆绕过回廊小径,转到一处幽静荒僻的小院前。推开紧闭的院门,入目是杂草丛生的荒凉。黎烨踏过杂乱的庭草,一步步朝院中仅有的一间小屋走去,每一步仿佛都看到旧昔旧景。 当年云惠帝醉酒临幸宫婢,醒后嫌弃宫婢貌丑只封了个才人迁到宫里最偏僻的小院子里。宫婢自知攀不得龙恩,安安分分地在小院过活,日子过得也算自得其乐。后来宫婢生了一个小皇子,可刚刚才得了皇长子的云惠帝对一个宫婢生得庶皇子并没有多大热情,只赐了名赏了点东西就放任母子俩在宫里自生自灭。后宫,从来就是“捧高踩低”的泥沼,宫婢不得宠,她的儿子也不得宠,这宫里多的是“踩低”的人,整整十年,小皇子活得不如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云惠帝遇刺的那一晚,因为小皇子高烧不退,宫婢请不来太医,无奈之下只能大着胆子摸到云惠帝的寝殿,机巧之下以命换命救了云惠帝。 宫婢死后,云惠帝心生愧疚,将重病的小皇子交给温淑妃照料,等他病“好”了,一纸诏书分地封王派去封地。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从门头落下纷纷扬扬的灰尘,黎烨微微侧身避开,拂袖挥散尘气,方从袖笼中取出一只火折子点燃,走进去。 十年尘土,物非人非。 黎烨静静地立在屋中片刻,而后才退了出来。 小院门外,一袭白衣的黎煊倚着古梅树干而立,见他出来,便将手里提着的一坛酒扔了过去。 黎烨伸手准确地接住,笑了一声,“青梅酒,好!” 掀开坛布,仰脖灌了一口酸涩的青梅酒,黎烨胡乱地揩了一下嘴,道:“三弟原来还记得。” 身后的小院里曾经有一棵梅树,每年青梅要熟未熟之际,他母亲就会摘下青梅泡酒,酒味酸涩,他喝过,偷偷摸来小院找他玩的黎煊也喝过。 黎煊道:“忘不了。”他母妃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过了世,虽然云惠帝待他不薄,但是偌大个皇宫里真心待他好的却只有蜗居小院里的人,酸涩的青梅酒像极了一生浸在苦涩味里的那个人。 “这次回来了就不要走了。”黎煊突然开口道。 黎烨笑道:“留下来干什么,跟你抢那个位子?”他摇了摇头,“算了吧,无趣得紧,我对那个可不感兴趣,你嫂子侄儿还在建州等着我回去呢。说起来,什么都比不上媳妇儿孩子热炕头不是?” 黎煊低头笑了笑:“确实如此。” “所以,你是真的想要?”黎烨神色认真地问道。 他记得,几年前,黎煊游历经过建州时,他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淡泊的模样。 黎煊愣了一下,扯了扯唇角,忽而一叹:“从前不想,后来想,现在又不太想了。” 黎烨兀自又灌了一口酒,“可惜,由不得你了。” …… 月明星稀,温羡步月戴露而归,进了卧云居,见主屋灯火明亮,嘴角不禁轻轻地上扬了些许弧度。 挥退守在门口的翠喜,他伸手轻轻地挑起门帘,阔步而进。灯下美人如画,在淡淡的光晕笼罩下,周身似是也散发着柔和的气息。温羡微微翘了一下嘴角,以手抵唇轻轻地咳了一声。 听见轻咳声,颜姝霎时眼睛一亮,抬头望向门口,见温羡正朝自己走来,忙站起身,眉眼一弯,迎上去,轻笑道,“夫君,你回来啦!” “嗯。”温羡含笑应了一声,却在她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忽而侧身躲开,因见她怔愣住,忙解释道,“我身上沾了外头的露汽,混着酒味,不好闻,没的熏坏了你。”一面说着,一面脱去外衫。 颜姝低头看了一眼小腹,又看了一眼温羡,撇撇嘴,嘟囔道:“哪里就有那么精贵了?”不过也不凑过去,只转去门口处扬声吩咐人备热水,而后才扭头对温羡道,“我猜你在宫里可能也没吃多少,就准备了点宵夜,你先去沐浴更衣,回来宵夜应该刚好能热好,你多少吃点?” 接风宴上温羡的确没怎么动筷子,故而闻言便点了点头,“好。”说着上前扶她走到软榻边坐下,又伸手从一旁取了只软枕垫在她腰背后,叮嘱道,“若是困了,就眯一会儿,嗯?” 等到安置好了颜姝,温羡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步朝净室走去。 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就响了起来,颜姝倚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地眼皮就打起架来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只着了一身月白色寝衣的温羡从净室出来,一边擦着微湿的发尾,一边朝软榻的方向看去。当看到榻上的人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时,他不由轻笑了一声,随手将擦发的布巾扔到一旁,抬步就走了过去。 “姝儿?”轻唤了一声,见她只小声地嘤咛了一声,温羡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宠溺的笑意,弯腰将人轻轻抱起,一路转过屏风进了内室,掖好被角以后,俯身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之后方才转身出去。 颜姝特意准备的宵夜,温羡自然不会辜负她的好意,几样吃食都吃得干干净净。 颜姝一觉好眠直到天亮,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温羡的怀中,后知后觉地忆起昨夜的事情来,一时不由生出些许懊恼来。 明明是要等他一道安置的,偏偏自己不争气,竟不知是何时就睡了过去。 她轻轻地挪了一下身子,用手肘支在绣枕上,托腮打量起仍在好眠的温羡来。 剑眉修睫,薄唇挺鼻,五官俊美。阖目而眠的他敛去了平日里的七分清冷凛人,反露出了一些温润如玉的气质。颜姝忍不住轻轻地伸出一指去碰他眼角的泪痣,指尖方才触及,小手立时就被一个温热的大掌包裹住。 颜姝呆呆地看着蓦然睁开眼的温羡,见他眼底一片清明,不由道:“你早就醒了?” 温羡“嗯”了一声,将人抱在怀里,轻蹭了一下她柔软的发顶,方才打趣般开口道,“姝儿觉得为夫这张脸生得何如?” “……”颜姝料不到这般厚脸皮的话会从温羡的口中吐出,不由得默了默,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颜姝揪着温羡的衣角问他,“今天不用早朝吗?”外面天色大亮,眼看早过了每日早朝的时辰,颜姝见温羡半分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心里疑惑不已。 “昨天我已经向陛下告了几天的假,这几天我都待在家里陪你。”温羡顿了顿,方才又继续道,“再过些日子,我会比较忙,可能顾不上陪你。” 颜姝眨了眨眼睛,问道:“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她还记得昨天在酒楼里章平川说的话,他说,建州王回来不是平衡朝局的,只怕过不了多久,这朝中局势就要发生大逆转了。 温羡淡淡地应了一声,“半个月以后是一年一次的秋猎。” “哦。”颜姝明白,今年的秋猎不会那么简单了。 “现在时辰尚早,我还有些乏,再陪我睡一会儿,嗯?” “好。” —— 转眼就到了秋猎开始的日子。 初秋的上林苑放眼四望是一片苍翠葱郁,残余的生机藏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随着猎猎秋风回旋,令人见之生出几分萧然之感来。 云惠帝跨在一匹汗血宝马上,一反前些日子的病态反而精神矍铄地看向不远处的猎场,眉目间的英气毕露,笑呵呵地看向随行的儿子和近臣,中气十足地道:“今日猎场之上无父子君臣,各凭本事,无论是谁,猎到东西最多,必有重赏!” 一番话令在场的人都振奋起精神来,重赏在前,待会儿的狩猎就愈发教人期待了。 太子黎煜垫了垫手中的弓弩,扬眉笑道:“儿臣今天定要给父皇捕一头猛兽回来。” 说话间,他的目光划过建州王黎烨,与他相视一笑,又冷冷地瞪了一眼对面的衡阳王黎煊与温羡,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阴狠的笑意。 “二弟、三弟还有温大人,不如今天我们来比一比如何?看看谁能猎到这林中之王,嗯?”黎煜提议道。 “好啊。”黎烨拊掌一笑,“我倒是许久没有见识过大哥和三弟的本事了,今日正好开开眼界。” 黎煊只温和一笑,“那就依大哥所言。” “好,今天就让我们来一较高下。”言罢双腿一夹马腹,黎煜抖了一下缰绳就纵马奔进了猎场,黎烨和黎煊也紧随其后。 上林苑猎场中的鸟兽虽是皇家豢养,但等闲也不是也好猎的,起初众人还在一处,渐渐地也慢慢分散开了。 黎煊和温羡驱马往林子的北边走,不多时便看到一只白狐,二人逐着白狐往丛林深处越走越远,而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一群黑衣蒙面的人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上林苑北面尽头临着断崖,眼看着白狐跑得没了踪影,黎煊和温羡同时扯住缰绳停下,翻身下马,二人对视一眼,手不由落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不远处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愈来愈近,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急胜一声的疾呼声。 衡阳王府的护卫首领策马而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跪在黎煊的跟前,抱拳道:“王爷,不好了!方才府里管家派人来说,王妃她发动了……” “太医不是说生产的日子是在一个月后,怎么……”话突然顿住,黎煊顾不得其他,立即跳上了马,挥鞭策马沿着来时原路飞快离去。 那护卫没有立即跟着黎煊离去,而是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眉目严肃的温羡,拱手道:“温大人……” 显然,他也发现了藏在林中的人。 而且此刻他们似乎正准备悄悄撤走。 温羡牵过自己的马,敛目冷声道:“留活口。” “是。” 70.chapter 070 初秋的风撩起几分萧瑟掠过上林苑的层层林木, 树摇枝动时泛黄的叶子发出的“沙沙”声, 愈发地为这秋意添上些许苍莽之感。 云惠帝于一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勒住缰绳,高坐在汗血宝马的背上,举目四望, 恰好将围场中秋猎之景悉数纳入眼中, 因见众人挽弓狩猎,颇具飒爽之姿,不由感叹一句:“今日此番方应苏公言,正是那‘千骑卷平冈’,可惜朕到底没有那‘会挽雕弓如满月’的魄力了。” 一旁的颜桁此时反倒敛去了素日直言快语的脾气,只道:“依臣之见,陛下出手,并不输与任何人。” “颜卿呐, 你如今竟也学会了阿谀奉承?”云惠帝朗声一笑,摇摇头道, “朕知天命,自知如这秋木,日益萧萧。” 颜桁闻此言, 并不再多话, 转头看向围场, 觉得手心有些痒了。 虽然颜桁常年身在平州边关,但是云惠帝对他的脾性摸得清楚, 此时也知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不得下场捕猎是拘束了他, 正欲开口让他不必继续跟着自己, 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不远处打围场南边策马而来的温羡。 温羡到了云惠帝跟前,翻身下马行礼,将黎煊离开上林苑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 闻说衡阳王妃卢鸣筝临产,云惠帝顾不得与黎煊计较,只喜上眉梢地确认:“果真是朕的孙儿要出生了?” 人上了年纪,就越发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云惠帝膝下几个儿子,有后的只有太子黎煜和建州王黎烨。然而小黎泽生来就是个身子骨弱的,黎烨之子又远在建州,故此云惠帝对衡阳王妃肚子里的这个孙子颇为期待。 温羡颔首,道:“衡阳王府来人是如此说的。” “好!”云惠帝龙心大悦,立即招了一侍从过来,吩咐他立即回宫去将宫里的太医送去衡阳王府,确保卢鸣筝平安生产。 等到那侍卫领命匆匆而去,云惠帝微微弯腰,取下挂在鞍鞯旁的雕金弯弓握在手里,笑道:“颜卿、温卿,陪朕去给朕的小皇孙猎个小狐狸玩玩。”言罢,催马下了土坡,一路奔着丛林而行。 “陛下,您看那边!” 浅林碧树,枝叶相掩,矮木丛半遮半掩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云惠帝浓眉一样,朝跟在身后的颜桁、温羡及护卫比了个噤言的手势,然后就握紧了手里的弓,一边又取出一支羽箭,一手拉弓,一手置箭,弯弓满拉,箭趁破风之势瞬间穿透缠缠绕绕的枯萎藤蔓,直直地射向掩在矮木丛后的一双晶蓝色眸子。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云惠帝眉梢染笑,收了弓.箭,不用护卫去查探,自己下了马,拿着弓挑开丛林,果然看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窝在地上低声呜咽,而在这只狐狸的身旁竟还依偎着俩只还未睁开眼的幼狐,与母狐狸一样通身雪白。 云惠帝喜不自禁,正待开口说话,耳尖微微一动,就听见了利器破空的声音。他迅速扭头,见一支冷箭飞来,侧身险险躲过。 “护驾!” 随着护卫的一声高呼,林子里突然一阵躁动,紧接着就从四面灌木丛后和树头跳下十多个黑衣蒙面彪形大汉,各个手持大刀一柄。 云惠帝顿时脸色大变,颜桁与温羡也立即挡在了他的前头。 黑衣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兼着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出手更是凶狠至极。云惠帝此时随行的护卫并不多,不多时非死即伤。 颜桁和温羡一边应对不断增多的刺客,一边护着云惠帝往林子外围撤去。 —— “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混进来的?” 上林苑临时驻地的主帐中,将将脱险的云惠帝高坐在主案之后,满脸怒色地冲立在下方一干随行的人喝道,他目光四逡,忽而又厉声问道,“太子人呢?” 众人噤若寒蝉,唯有温羡上前一步,拱手缓声道:“围场混乱,太子应在回来的路上,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主帐外便响起了一阵喧闹声,随即帐门被人掀开,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人是方才领兵去追剿刺客的建州王,而跟在他身后的太子则是灰头土面、一身狼狈,嘴里甚至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 云惠帝见了,眉头一敛,目光落在太子黎煜的身上,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父皇,您得为儿臣做主啊。”黎煜突然上前一步跪下,语气不平地道,“儿臣刚为父皇猎到一只兔子,黎烨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儿臣一顿收拾,父皇!儿臣可是太子,黎烨他这样做,分明是不把父皇您放在眼里啊。” 他尚不知云惠帝遇刺,此刻只一心记恨黎烨折损自己的颜面。 他乃堂堂太子,几时竟任教这贱婢所生的家伙欺凌? 更可恼,今日他一番筹划,也是被黎烨破坏。若不是黎烨放了衡阳王府的侍从进入上林苑,黎煊这会儿早该成了刀下之魂。既然今日他除不掉黎煊,那就让黎烨失了父皇的宠信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朝中风言风语他亦是有所耳闻,因此即便前些时日黎烨惯摆出一副无害模样,他也从未对他掉以轻心。 黎煜心里计较了几个来回,语气慢慢平稳下来,反露出一些从容的姿态来。他挺直了腰杆,朝面色不虞的云惠帝拱手道:“父皇,黎烨拥兵行走上林苑,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云惠帝微微眯眼,站起身走到黎煜的跟前,低头看向他的眼睛,丝毫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算计之色,缓缓启唇道,“朕看是你其心可诛!” “父皇……”黎煜被骂得一愣。 云惠帝并不再看他一眼,只淡淡地问自己另一个儿子:“刺客可都拿下了?” 黎烨点了点头,朗声道:“刺杀父皇的人都已经叫儿臣给拿下了,此刻都在大帐外面。”他说着顿了一顿,方为自己辩解道,“儿臣缉拿了刺客,因听他们攀扯皇兄,故此才想请皇兄一起过来来着,哪知道皇兄竟是误会我至此。”一边说着,一边摊手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黎烨你别含血喷人!”黎煜一下子站起身来,冲到黎烨的跟前就想动手。 啪—— 乍然响起的瓷杯破裂声让黎煜高高举起的手僵在空中,他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云惠帝阴沉着一张脸,心里顿时一个咯噔,隐隐地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然而,云惠帝并没有立即发难,而是让黎烨将抓到的刺客带进来,打算当面审个清楚明白。 很快,五六个黑衣人就被带到了众人跟前。 立在颜桁身侧的温羡在看到那几人时,眼波微微一闪,目光轻飘飘地落向黎烨。而后者黝黑俊美的脸庞上却满是坦然之色,只回他以饱含深意的微笑。 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温羡很快就猜透了黎烨的打算,眉梢不由轻轻一挑。 看来,今日这局是早就布好了。 另一边的黎煜在看清那几名刺客的样子以后,脸上的血色霎时消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他抖着唇,双腿微颤,眼底更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云惠帝龙威毕露高坐审问,几人起初还缄口不言,未几就露出了慌乱之色,其中就有一人似是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神色不大好看的黎煜,抖着唇就要开口。 “父皇,不如就把这几个嘴硬的家伙交给儿臣,让儿臣来查个清楚明白。”勉强维持住镇定,黎煜突然开口道。见云惠帝目光沉沉地看向自己,他僵硬地扯出一丝笑容,继续道,“父皇辛苦半日,何必再为此等小事……” “小事?”黎烨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凉凉地道,“父皇的安危原来在你的眼中竟只是一桩小事?” 黎煜急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瞪了黎烨一眼,忽而道,“你处处针对于我,莫不是你才是那幕后之人,想要设计构陷于我?”黎煜越想越觉得可信,他派出的人明明是去对付黎煊那小子的,怎么到头来被抓住不提,竟然还是以行刺御驾的罪名被抓的……黎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抵是进了别人的圈套。 云惠帝冷眼看着两个儿子针锋相对,一时只觉头疼无比,他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温羡,问道:“温卿如何看?” 温羡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狼狈不已的黑衣人,目光淡淡地从黎煜与黎烨二人身上划过,而后才朝向云惠帝,拱手弯腰作了一揖,缓缓开口道:“行刺御驾,又牵涉到太子与建州王,兹事体大,臣以为该详查清楚。” “好。”云惠帝敛目,沉声道,“此事就交由你去查,务必彻查到底。” “是。” 71.chapter 071 “想在上林苑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对付衡阳王, 殿下实在太过冲动。如今御驾被惊, 被缉拿到的刺客都是从你太子府派出去的人,他们若是死士还好,可偏偏不是, 殿下这是自己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旁人的手中啊。” 太子府书房里, 自从遭贬之后便日益沧桑的温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坐在那儿的黎煜,只觉得头疼无比。空有一腔算计人的心思,却无半分头脑,若非这是自己的亲外甥,他此刻都想拂袖而去。 黎煜起初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眼下听了温恢的话,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端什么太子的架子, 走到温恢的跟前,扯住他的衣袖, 语带恳求地道:“舅舅,你这次一定要救我啊。黎烨分明是和黎煊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的,如果, 如果真的叫他们得逞了, 我……舅舅, 您看在我母妃的面上,一定要帮我啊这次。” 温恢扶着黎煜,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道:“事到如今, 只有一条路了。” “什么?”黎煜眼睛亮了起来。 “实话实说。”温恢转身走到窗前,看向窗外秋叶纷落的萧瑟景象,缓缓道,“向陛下坦诚你刺杀衡阳王一事,如今衡阳王安然无恙,你大错并未铸成,陛下最多不过大怒,你也正好借此机会蛰伏,等建州王和衡阳王日后相斗,便是你坐收渔利之时。” 这是温恢思量许久之后最稳妥的法子,然而黎煜却不同意。 承认了行刺黎煜之实,定会令云惠帝对他失望,眼下自己这个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如果添了这弑弟的罪名,他这个太子也算是做到了头。 温恢劝道:“殿下,两害相权取其轻呐。” “不行。”黎煜眯起眼,看向温恢,突然道,“此案父皇全权交给温时慕彻查,舅舅,你去找他,让他想办法把罪名安到黎烨和黎煊的头上去。” 温恢一愣,苦笑道:“殿下想来是糊涂了。” 不提他们父子不和已久,就单凭温羡和衡阳王的交情,黎煜所言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黎煜却道:“温时慕记恨你不过是因为当初小宋氏之事,舅舅你就去跟他道歉,不行就贬了宋氏为妾,温谦为庶,让温时慕回来继续做温侯府的嫡子啊。只要能拉拢了他,黎煊就没什么可以跟我斗的了。” 温恢静静地看着黎煜,眼底的失望之色愈来愈浓,然而想到身在深宫处处不容易的胞妹,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老臣姑且一试吧。”却不愿以舅舅自称了。 从宋仁遭贬到宋家灭门,从定国公府落败到如今的地步,温恢夜夜惊梦,一桩桩都是陈年旧事,梦里他为了功名利禄,为繁华遮掩,辜负小宋氏,逼走出息的嫡子……梦醒来,他看着睡在身侧的宋氏,辨不清这么多年碌碌何求。 离开了太子府,温恢没有乘坐轿辇,踽踽而行,一路走到相府的门前,立在石阶下,他抬头看向温府门额上悬着的鎏金“温府”二字,忽然扯了扯唇。 守门的小厮是识得温恢的,见着他立即就变了脸色,虽不敢以下犯上驱赶他离开,但也一脸不耐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冲温恢道:“您请回吧,我家大人说了,不见客。” “你可知我是谁?”温恢皱眉冷声问道。 嗬,不就是抛妻弃子的负心人么?小厮心里不屑,面上依旧淡淡,道:“我家大人有言,甭管谁来了,他都没空见。”自家大人要查案,还要陪夫人,哪里还有空应付什么外人,小厮心里如此想着,又看向温恢继续道,“温侯爷,您也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教人看见了也不大好。” 温恢气结,拂袖要走,一转眼就看见隔壁武安侯府的大门打开,颜桁一脸喜色地拎着一坛酒出来了。他看着颜桁一路走到自己跟前,见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径直越过自己步上台阶被迎进温府去,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 温府的大门内,颜桁伸手拍了拍那守门小厮的肩膀,夸了他一句:“干得漂亮,下次再见着了,直接一盆水泼过去,出了事,本侯给你顶着。” 温恢登门的意图,颜桁就算心思再粗也能猜出七八分。 十多年不管不问,到头来为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外甥倒愿意拉下脸登门了,真是不知道温恢的心是怎样偏长的了。 转过影壁,绕过曲廊画楼,颜桁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竹里馆。 昔日温府外人止步的地方,倒成了颜桁来去自如之地。他一路进了园子,并不踏足温羡的书房,只在竹林旁的石桌旁坐下,一边弯腰去逗摇着尾巴跑过来小不点,一边对从他踏进竹里馆就跟在自己身后默默不语的常达道,“去把你家大人叫来吧。” 武安侯隔三差五过来找自家大人喝酒,温府的人见怪不怪。常达知道是因为在武安侯府里那位武安侯夫人管束武安侯管得紧,这位才会偷跑来这边解馋,便也没那么急着去寻温羡了,只与他道:“这个时辰大人应该正在陪夫人喝汤,劳烦侯爷稍等一会儿。” 颜姝双身子,月份大了,温羡越发小心翼翼,特意找了万俟燮开了滋补调养的药膳方子,每日熬了汤与颜姝服用,甚至为了让颜姝乖乖地喝汤,他也会每天陪着她吃一点。 颜桁知道这事,倒没有多说什么,径自拆了酒坛的封口,往碗里倒了点,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两碗酒下肚,颜桁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抬头就看到温羡一身常服走了过来。示意他坐下以后,亲自为他倒了一碗酒,颜桁也不寒暄,很直接地与他道:“方才你那老子登门了。” “我知道。”在他过来的时候,早有人把消息与他说了。温羡抿了一小口酒,淡淡地道,“想来是为了上林苑之事,为了太子而来。” “嘁,这酒得大口大口喝才有滋味,你这样实在白瞎我的好酒。”颜桁嫌弃了一句,又端肃了语气问他,“说起来,上林苑之事,太子应该的确是无辜的吧。” 温羡不置可否,晃了晃碗中的酒,勾唇浅笑:“兴许无关,但并不无辜。” 颜桁皱眉,“别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不掺和皇家事。” “小婿没忘,今次之事也的确不是衡阳王设计,小婿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不是衡阳王,难道是建州王?”颜桁蹙起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想起那一日黎烨出现的救驾时机似乎的确有些凑巧了,而且那些被缉拿到云惠帝面前的刺客,从身格上看,与那些彪形大汉的确相去甚远…… 颜桁明了,知道太子黎煜这回是阴沟里翻了船,心里倒是乐呵了。 他一贯瞧不上黎煜,又兼着侄女颜婉在太子府里没了命,就算知道黎煜被算计了,也生不出同情来。 只是他还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当年胡才人殒命,温淑妃也照料了这建州王一些时日,姑且算是有恩,建州王此番行事,算不得厚道啊。” 温羡闻言淡淡一笑。 温淑妃哪里会无缘无故地施恩于人,不论是对当年孤苦无助的黎烨,还是这些年来对自己频频示好,无非是想替黎煜磨两把好刀使罢了。更何况,比起温淑妃当年对胡才人做的一些事,她那点子恩惠,黎烨还真是半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些日子,你多加小心些。”颜桁灌了一口酒,道,“温恢那厮许不会对你如何,但太子就不一定了……” “小婿明白,多谢岳父大人关心。”温羡诚恳地道。 “啧,我可不是关心你,我只是怕你有个万一连累了阿姝和我那未出世的小外孙罢了。” “……” 上林苑秋猎结束以后的几日里,因为行刺之案,温羡渐渐地变得忙碌起来。纵然黎烨处处算计精巧,但因着黎煜身后还站着温淑妃和温恢,想要一举扳倒黎煜,委实算不得一件易事。 到了衡阳王府的小郡主洗三这一日,向来门可罗雀的衡阳王府迎来了不少恭贺的人,甚至连太子妃孟氏也携了重礼登门。 正院里,还卧床休息的卢鸣筝听见外面通传孟氏过来的声音,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床榻边正专心逗弄小郡主的黎煊一眼,翕了翕唇,才道:“王爷,太子妃许是为了上林苑之事而来,妾身待会儿该如何应对?” 黎煊忙中抽空抬头,闻言笑了一下,端的清朗如月华,温声道:“只作不知,此事我们不必掺和。” 黎烨一番好意,黎煊自然不会辜负。 恰如黎烨所言,如今早已由不得他做选择了。 他能够做的,只剩下不辜负身边的人。 自嫁进衡阳王府以来,卢鸣筝处处留心,心思也日益玲珑起来,此刻听着黎煊的话,顿时闻弦而知雅意,轻声一笑,道:“妾身明白了。” 知道孟氏已经进了院子,黎煊不好再屋里逗留,恰好又有人来说温羡到访,他顺势起身,将小郡主交给一旁伺候的奶嬷嬷,而后替卢鸣筝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 孟氏走进院子时,正迎面遇上黎煊。她看见黎煊生得玉面俊朗,想起平日里身边丫鬟嬷嬷所言,衡阳王和衡阳王妃鹣鲽情深的话,又想起黎煜那沾花惹柳的性子,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不平来,本就无盐的面庞上也露出几分扭曲的神色。 她不偏不倚拦住黎煊的去路,盈盈含笑,故意捏着嗓子道:“恭喜三弟,喜得小郡主。” 故意咬重小郡主三个字后,她偷抬眼角,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不满,可却失望地发现黎煊竟是神色半分不动。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再要开口,就见黎煊已经负手绕过自己径自往院外去了。 她愣在原地,方发觉从一开始黎煊就半分也没把她放在眼中。 为什么黎煊能待卢鸣筝好,甚至能对先太子妃颜氏温和有礼,偏偏对她不屑一顾?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孟氏一跺脚就进了正屋。 孟氏此番能够来衡阳王府,正是得了黎煜的指示,想要从卢鸣筝的口中探点口风,可是真当她见了卢鸣筝,问来问去总是会被卢鸣筝一脸茫然地绕回原点,到了最后,甚至直接就被卢鸣筝端茶送客了。 等到孟氏“铩羽”离开后,卢鸣筝恹恹地倚在软枕上,听见外间嬷嬷和丫鬟说话的声音,便出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外头的小丫鬟应了一声,连忙走了进来,犹豫了一下,才把之前孟氏在院子里遇上黎煊时的作态一一说了。卢鸣筝听后失笑,淡淡地道:“可见她也是一个拎不清的。” “王妃不生气?”自家王爷被人觊觎,怎么还这样淡然。 卢鸣筝侧首看向身旁睡得香甜的小郡主,笑得温柔,道:“没必要。” 正如阿姝所言,她得相信自己的夫君。 72.chapter 072 衡阳王府的后花园的凉亭外, 黎煊阔步而至, 见亭中温羡与黎烨两人相对无言,不由无奈地扯了扯唇,抬步拾阶而上。 “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 黎烨双手一摊, 笑道:“我就想请温大人喝杯酒而已。”他说着顿了一下, 看向满面春风的黎煊,浓眉一挑,眼底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我们来了大半天都见不到你,怎么,这会子终于舍得你家小郡主来见兄弟了,嗯?” 听他提及自己的女儿,黎煊的目光柔和了一下, 只道:“孟氏来了。” “黎煜现在的正妃?”黎烨冷嗤一声,“啧, 看来是真的坐不住了啊,连女人都用上了。” 因见一旁的温羡敛目喝茶不语,黎烨伸手夺了他手中的茶盏, 而后摸着自己的下巴, 若有所思地道:“温大人办事的效率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啊。” “哦, 是吗?”温羡淡淡地瞥了一眼黎烨,“依建州王您的意思该何如?” 当初黎烨得知黎煜派人刺杀黎煊后, 当即就布下一局, 命人假装行刺云惠帝, 再把黎煜派去的人逮了,好让黎煜顶了这意图弑父弑君的罪名。“人犯都有了,温大人难道还打算放太子一马?” 温羡不急着回答,只看向一旁落座的黎煊,后者抿唇,适时开口对黎烨道:“二哥一番好意,我心里明白。”上林苑秋猎时山下早有禁军把守,卢鸣筝意外早产,衡阳王府的亲卫如果没有人放行是根本进不了上林苑的,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刚刚接手禁军的黎烨。黎煊心知黎烨于帝位无心,也知他此番针对黎煜都是为了自己。但是他更知身居高位的云惠帝并不是个糊涂人。 “栽赃陷害并非良策。”黎煜如今自乱阵脚,是他肚中草包,可满朝文武不乏眼睛雪亮之人。“二哥无须自己沾了一身腥。” 黎烨闻言,微微泛黑的俊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来,他皱眉揉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还真是婆婆妈妈的。” “不是婆婆妈妈,而是要黎煜无话可说。” 温羡淡淡的一句话教黎烨立即就换了一副表情,煞是好奇地问道:“听你的语气,是有了更高明的良策?” 温羡颔首,“说来也多亏了王爷你。” 黎烨习惯了直来直去地说话,此刻听温羡如此说,便觉得有些头疼了,“读书人说话就是啰嗦,说明白些。” “明日早朝,王爷便知原委,不急不急。”温羡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悠然自得地又呷了一口茶。 而黎烨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他看向一旁淡笑不语的黎煊,见其也冲着自己摇了摇头,一时心里好似被猫爪挠了一般,想要揪着温羡的衣襟问个清楚,可还没来得及动作,那边温羡已经放下茶盏站起身,缓袖轻拂,转身扬长而去。 “……” 夜幕悄悄降临,夜色如墨蔓延开,缓缓地淹没了整座信陵城。温府卧云居里,灯火明亮,颜姝轻轻地扶着腰站在门前廊庑下,目光落在院门的方向,眼底浮着一丝焦急。 翠喜捧了一件披风出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披好以后,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夜里风凉,你还是进屋去等着吧。”前几日大夫请脉,还叮嘱说要仔细将养着呢。 颜姝闻言摇了摇头,只道:“无妨。”如今夜色已深,还不见温羡回来,她的心里总有一丝隐隐不安。“翠喜,岑伯那边有消息吗?” “岑伯说,衡阳王府小郡主洗三,宾客众多,姑爷许是在席上耽误了时辰。”翠喜见自家主子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便劝道,“姑爷身边有常信和常达跟着,又是去的衡阳王府,不会有事的。”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颜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扶着翠喜的手,“陪我走走。” 言罢,轻抬脚,拾级而下,缓缓踱步朝着院门口的方向走去。 主仆二人缓步离了卧云居,沿着曲折的画廊往外走,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颜姝心头一跳,先前那股子不安一齐涌了上来,她攥住翠喜的手,焦急地道:“翠喜,快扶我过去。” 翠喜显然也听见外面的嘈杂声,这会儿也顾不得再劝颜姝,连忙扶住她借着画廊悬着的灯笼光亮往嘈杂声的来源走去。 衡阳王府宴席散的晚,温羡乘着马车回府时,夜色已经暗了下来。本来马车平平稳稳地行驶着,突然一阵颠簸,温羡掀开车帘就发现马车已经教一群黑衣人给团团围住了。 这一波黑衣人来势汹汹,出招格外狠绝,温羡应敌之际一时不查,就被躲在暗处的人放了冷箭。 常信和常达制服了黑衣人,护着温羡回到府里时,温羡月白色锦袍的前襟早被染红,着实吓了岑伯一跳,而后才有了颜姝听到的嘈杂声。 温羡勉力撑住一丝清明,吩咐岑伯不要惊动颜姝,只让他把万俟燮请到竹里馆为他治伤,“对夫人只说我吃多了酒,今晚在书房歇下了。” 岑伯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就忙活开了。 颜姝到竹里馆书房门前时,正好遇上常信捧了一盆血水出来,她脸色霎时一白,看向面露难色的常信,声音微颤地问道:“大人受伤了?”见常信点头,她脚下步子一软,被翠喜扶住以后,她咬了一下唇,推开她,提着裙子,不顾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脚步匆匆地就往书房里跑去。 “啧,你还真是个命大的,但凡这箭淬上点毒,或者射偏一点,小爷纵使有跟阎王爷抢人的本领,恐怕也救不回来你了。”万俟燮站在水盆前,一边净手,一边道,“不过眼下虽是性命无忧,你可得给小爷我悠着点,好好休息,这几天还是别下地了。” 软榻上,温羡俊脸苍白,神色恹恹,闻言扯了一下唇角:“我知道,这事别与姝儿说,没得吓坏了她。” “呵,你以为能瞒得住?”万俟燮冷笑了一声,看向从门外进来的人,背对着温羡,一字一顿地道,“晚了。”说着,往旁边挪开一步。 温羡不明所以,抬了一下眼皮,一下子就看到眼眶通红的颜姝捂着唇站在屏风旁。 “姝儿……”温羡一手撑着软榻,想起身,不防牵动伤口,额上立时沁出一层冷汗,唇上的血色也跟着褪去。 颜姝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虚弱的样子,见状连忙奔至榻边扶住他,“别动。”她目光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胸前,鼻头一酸,顿时流下泪来,“怎么会受伤呢?是不是很疼?” 温羡抿唇,等伤口处的疼痛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才握住颜姝的手,露出一抹笑,安抚她道:“没事,不用担心,只是一点小伤。” “是啊,就一点小伤,伤口偏一点就能去黄泉路上散步了。” “万俟!” “好了好了,伤药我都开好了,按时换药,内服的汤药也别落下,静养个十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万俟燮打了个呵欠,甩甩衣袖,“小爷我回去睡觉了。” 目送万俟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温羡才又看向默默流泪的娇妻,捏了捏她的手,语带歉意地道:“我真的没事,害你担心了。”说着便想起身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颜姝止住了他的动作,自己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道:“你别乱动了,免得扯到了伤口。”因见他额上满是冷汗,便从袖中拿出绢帕,轻轻柔柔地替他拭去汗珠,一边又忍不住问道,“是因为那桩案子吗?” 关于上林苑发生的事情,温羡从未向颜姝隐瞒过什么,此刻见问便微微点了点头,知道她心里担忧,他握紧了她的手,道:“放心,很快这些事就都能了结了。” “那你知道是谁派来的刺客吗?”颜姝小声地问道。 温羡阖了阖眼,半晌才道:“常信会审出来的。” 他面上露出浓浓的倦色,颜姝将手轻轻地贴在他的脸上,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柔声道:“好好休息吧。”竹里馆书房的软榻虽比不得卧云居里舒适,但此时也不好再移动温羡,于是颜姝扬声吩咐守在外间的翠喜去取了被子过来,亲自为温羡盖好后,才坐在榻边的鼓凳上盯着他瞧。 阖目的温羡无奈地睁开眼,身子往后挪了一挪,对颜姝道:“过来陪我。” 颜姝却摇了摇头。 他伤在心口,她又怀着孩子,那软榻不好挤。 “我睡了一下午,不困,我就坐在这儿陪你。” 温羡蹙眉,“你这样是要让我心疼呢?”说着作势又要起身。 颜姝见状,连忙拦住他,“你小心些。”到底不愿意看他勉强撑着精神折腾下去,颜姝乖乖地上了软榻。好在她身量娇小,即便是双身子,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颜姝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轻轻地哼起平州的小调,声音柔柔的,让温羡终于慢慢地阖上了眼皮睡过去。 书房里的烛火摇摇晃晃,等到身边人的气息平稳了下来,颜姝才轻轻地坐了起来,手指轻轻抚过温羡苍白的脸庞,她慢慢地抿紧了唇。半晌,她还是悄悄地下了榻,走到门口吩咐常信又搬来一张软榻后,才歇下。 从前她睡姿不差,可自从怀了孕以后,每天夜里她总是会翻来覆去,如今温羡身上有伤,她担心自己夜里无意识地会碰到他的伤口,又不放心他一人歇在这边,只能再添一张软榻了。 灯火阑珊,屏风映影成双,这一夜到底有惊无险。 73.chapter 073 在上林苑一案即将结案的当口, 温羡突然遇刺重伤, 这无疑在朝堂上掀起一阵风波。这边才得了风声说案子查的有点眉目了,回头这主审的温相就被人刺杀险些丢了性命,这背后如果说没有人故意为之, 众人显然是不相信的。只是动手的人是谁, 所有人的心里皆没有底,只隐隐觉得此事与太子等三位皇子是脱不开干系的。 然而众人的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在温羡因伤没有上朝的第三天,素来在早朝上努力做个隐形人的武安侯却在云惠帝要宣布“无事退朝”时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颜桁昂首而立,声音掷地有声。 云惠帝微微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哦,爱卿有何本要奏?” 颜桁的目光从立在朝臣之首的太子黎煜身上划过,又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面露沧桑的温恢, 捋了捋自己半长的胡须,道:“臣今日是要为臣的女婿向陛下您讨个公道的。” 习惯了颜桁直来直去的说话, 如今乍一听他如此说话,云惠帝和朝中众臣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唯有黎煜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武安侯呐, 你倒是细细说给朕听听, 朕欠了温羡什么公道?” 颜桁道:“自然是查清御驾受惊一案的公道。” “这案子可没有结, 既是无功,何来公道?” 听云惠帝如此问, 颜桁并不再费口舌, 直接从袖中取出一纸奏折, 只言是温羡亲笔所书,直接奉呈云惠帝御览。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纷纷地落到了云惠帝手里拿着的奏折上,心里知道此前上林苑御驾受惊一案的原委怕都在这一张纸上了。 云惠帝缓缓展开奏折,每看一行,眉头便皱起一分,末了更是直接将奏折摔到了双股颤颤的黎煜跟前,冷声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龙颜大怒,竟是半分颜面也不给太子黎煜留,众人见状,看向黎煜的目光里便是惊疑不定了。 一束束的目光令黎煜感到如锋芒在背,他额上沁出汗,慢慢弯下腰,双手微抖地拾起地上的折子,展开,看清上面所言,脸上的血色霎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抖着唇,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儿臣冤枉。” “冤枉?太子何不听听他怎么说?” 明亮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黎煜闻声回头,只看见逆光处建州王黎烨手里提溜着一人阔步而来,待他看清那人面貌后,黎煜顿时面如死灰。 黎烨先前告假不上朝,眼下突然出现不提,还带了个一身狼狈的人过来,让刚准备开口替黎煜说句好话的朝臣霎时闭上了口,作壁上观。 话说黎烨提来的并不是旁人,恰是跟在黎煜身边十数年的一等侍王川。 王川一见着云惠帝就俯跪在地上,哑着嗓子道:“罪臣见过陛下。”紧接着不等云惠帝开口问话,便径直开口陈述起黎煜这些年做的一些勾当来,其中更是牵扯到已经被斩首的宋仁。 原来这么多年,黎煜虽身居太子之位,但从未有片刻安过心,因见云惠帝先是让黎烨少年分地封王,又后对黎煊宠爱有加,心里滋生不平之意。当初宋仁与北高大皇子结盟,背后主使的人就是黎煜,此外黎煜这些年还暗中卖官鬻爵、拉帮结派,一桩桩罪名不大不小,但落在一国储君的身上便是抹不去的污点。 王川提完前事,又道:“不过上林苑秋猎,陛下遇刺一事确与殿下无关。” 一旁的颜桁见他反口,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些刺客的底细早被查得清楚明白,可都是太子府的人。” “是太子府的人没错,人的确也是殿下派出去的,可并不是冲着陛下去的。”王川低着头,看向攥紧的双手,耳边回荡起温羡与自己说的话,咬了咬牙,霍然抬起头,看向云惠帝,继续道,“殿下要对付的人是衡阳王,只不料那些人弄错了。殿下得知温大人查到他头上,就刺杀温大……” 话未说完,王川便吃了一记窝心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吐出血来。 黎煜痛心疾首地指着他,“王川你究竟收了黎煊和温羡的什么好处,竟然如此构陷本宫!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够了!”云惠帝绷着脸,冷声厉喝,“朕还没死呢。” 黎煜当即就蔫了。 先有温羡陈情的折子在前,又有王川口供在后,云惠帝心里早已信了八分。 恰在这时,大殿外又传来一声通报声,是本该重伤卧床的温羡到了。 今日的温羡没有穿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玄色常服,他面上犹带苍白之色,步履却意外地稳健。他走到大殿御阶下,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大礼,而后站起身,拱手与云惠帝道:“当日臣与刺客交手时,曾在刺客右手手腕处留下一处剑伤,据说太子殿下碰巧也弄伤了手?” 他问得轻飘飘,黎煜却好似被踩到了尾巴一样,“本宫不过是裁纸时不小心弄伤了而已。” 这借口是十足的蹩脚了。 众人心里顿时明亮了。 太子不仅要温羡的命,还是亲自动的手,再一联想温羡手上正查的案子和前番颜桁与黎烨所言,众臣自然猜想到当初上林苑的事情是与这位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的。 如果说那侍卫所言也是句句属实的话,太子这一回只怕是要彻底栽了…… 而温羡并不继续和黎煜纠缠手腕受伤,反提起一桩陈年旧案来。 几年前,黎国与北蛮开战,颜桁领兵深入敌营,从后包抄敌军,却在阵前险吃暗箭。温羡命人带来当初在城墙御敌的一名小将,证实当时的暗箭确为黎煜故意所射。 阵前射杀大将,勾结外邦,残害手足……一桩桩罪名数出来不提,更让黎煜没有料想到的是,温羡竟然不知何时竟然把他藏在太子府密室里的一样东西也查了出来,还拿到了云惠帝跟前。 明黄色的龙袍,昭示了他藏了多年的野心。 云惠帝彻底被激怒,当场便废黜了黎煜的太子位,将其幽禁北宫,连着一直与太子为谋的温恢也跟着一同吃罪,被判了流放之刑。 后宫里温淑妃闻讯后,立刻哭诉到云惠帝跟前,但是连面也没见到就接了道被打入冷宫的圣旨。温淑妃大哭大闹,不愿意相信云惠帝会如此不顾多年情意,却听见宣旨的太监凉凉的道:“建州王上表陈情言道,十多年前娘娘顾忌黄才人产子会威胁您和太子哦不大皇子的地位,暗地里派人故意行刺陛下借机杀死黄才人,陛下业已查清,本该娘娘以命抵命告慰黄才人的亡灵,但陛下念旧情,才让娘娘您搬到冷宫静思己过,娘娘还是快跪谢隆恩吧。” 一番话,让温淑妃一下子心如死灰。 这是真的完了。 太子被废,太子府一干女眷也跟着入了北宫,未出两日,黎煜又因为杀死太子妃孟氏而被云惠帝一纸贬为庶人,跟着温恢一同被贬去了蛮荒之地。 “啧,这黎煜还真是想不开,拿这个孟氏撒气,倒彻底把自己三振出局了。”温府后花园水榭里,黎烨抱着酒坛嗤笑一句,继而又有些疑惑地看向相对饮茶的温羡和黎煊,好奇地问道,“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了,黎煜虽然草包,但那龙袍藏得也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吧?” 黎煊低头笑了一声,不答话,只示意他去问温羡。 黎烨果然看向温羡,“别给本王卖关子了。” 温羡一笑,道:“是孟氏。” 黎烨闻言有些糊涂了,“孟氏可是黎煜的结发妻子,她会想不开地揭发黎煜?” “她没有选择。”孟氏为人爱钻营算计,又颇为跋扈,但难得是个有孝心的。得知黎煜的所作所为之后,孟氏心知黎煜迟早要作茧自缚,便细心留意,找出了黎煜私藏龙袍的证据与温羡做了一笔交易。 她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护安国公府无虞。 “还真是看不出来。”黎烨摇了摇头,倒是有些兴叹,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貌似无盐的孟氏实在没有半点可取之处,没想到最后却是她给了黎煜最致命的一击。 黎烨又灌了两口酒,瞥见温羡与黎煊面前放着的茶盏,就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本王再过些日子就回建州了,你们竟然连杯酒都不跟本王喝了?” “回建州?” 温羡和黎煊皆是有些意外。 黎烨哼笑了一声:“本王之所以会奉旨回来,不过是想替本王的母妃讨个公道罢了。” 帝王之家无情,帝王之位孤独,他可从未留恋过。 水榭外夕阳西斜,鸟鸣声幽幽;水榭里三人无言,茶香混着酒香冽冽。 许是黎煜一事对云惠帝的打击太大,云惠帝的身子一日日地每况愈下,接连着好几日没有再上朝,直到入了冬,才又恢复了正常的早朝,只是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信陵初雪降下的时候,黎烨辞了云惠帝,轻车简从返回了建州。 年关将近,云惠帝在封笔前下了这一年的最后一道圣旨,一直颇受关注的太子一位最终还是花落衡阳王府。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这一日清晨,颜姝洗漱好,瞧见温羡在庭院里练武,一时兴起就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外面廊庑下,然而才将将站定,她突然感到小腹一阵痛感袭来,霎时就白了一张脸…… 74.chapter 074 “疼……” 颜姝捧着肚子痛苦地低.吟了一声, 跟在她身后的翠喜见状连忙将人扶住, 一面又急切地扬声喊道:“来人呐,夫人要生了!” 一声惊起温府里千层浪。 不远处杏树下,温羡听见动静转首看过来, 见自己的小妻子抱着肚子微微向前倾着身子, 又听到翠喜的话,他心里一个咯噔,立时扔了手中的剑,纵身掠了过来,伸手揽过颜姝的身子,打横抱着她就往卧云居里早备好的产房走去。 稳婆是一早就请好住在温府里的,因此这会儿到的很快。她进了产房,检查了一番, 知晓这的确是要发动了,一面吩咐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去准备热水和剪刀等东西, 一面又弯下腰温声指导颜姝调整呼吸,等到颜姝冷静了下来,稳婆才发现温羡竟然一直都杵在屋里, 登时急出一头汗, 对他道:“女子临盆, 产房污秽,大人还是快些出去罢。” 然而温羡却不愿意。 他上前握住颜姝的手, 直接拿着衣袖擦拭她脸上的汗水, 低声道:“我陪着你。” 他听人说过, 女人生孩子就好比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如今他无法替她担去疼痛,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她身边陪着她。 在外人看来,温羡的身上总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凌人气势,哪怕他这会儿一心担忧着颜姝,可那副模样落在一旁的稳婆的眼里,却教她不敢再出声劝说半句。 可这天下哪有女子生产,夫婿在一旁陪同的? 再者而言,有温羡在这儿坐着,她这心里坠坠地紧张,哪里能从容接生? 稳婆一脸为难地站在那儿,直到热水送了进来,她方才有些为难地看向颜姝。 “夫君,你出去……”虽然这会儿小腹还是一阵一阵地疼着,但颜姝还是勉力撑起三分精神,反握住温羡的手,“你在这儿,我没法子安心生了。” 一来是为着稳婆的为难,二来她不想他亲眼看到她待会儿生孩子时痛苦的模样,那样子定是极不好看的。 温羡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小姑娘,见她忍痛坚持,到底还是妥协了。 “我在屋外陪你。” 卧云居里的杏树枝头悄悄地冒出一丝浅浅的绿意,树下,温羡来回地踱步,是不是驻足望向产房的方向。 热水一盆又一盆地送进去,那呼痛的声音却好似渐渐地弱了下去。 温羡看着那扇紧阖的门,眼前恍惚划过掩在梦魇深处的一幕幕,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他正要抬步过去,就被不知何时过来的万俟燮一下子给拦住了。 “女人家生孩子,你就算冲进去也帮不得什么。”万俟燮看向温羡,见他一脸焦急,浑然不见旧日的云淡风轻,心下纳罕,不由得劝了一句,“既然稳婆没喊大夫,说明情况并不糟糕。” “这样吧,你要真不放心,小爷我是个大夫,就给你进去瞧瞧如何?”万俟燮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只一心想开个玩笑平抚一下温羡的心虚。 然而温羡却抬起了眼皮,不理会万俟燮,反而唤了守在不远处的常信到近前来,吩咐他去寻了住在城中客栈里的萧萝来。 听到萧萝的名字,万俟燮方才还攒着笑容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温时慕你这是要故意坑害小爷不成?” 他前些日子听说萧萝竟又寻他追到了信陵,吓得每日都躲在温府里不敢出去走动,这会儿可倒好,温羡直接要把人请过来了。 万俟燮想生气发飙,半晌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萧萝不仅善于用毒医病,且还对女子身体调养熟知,眼下颜姝生产,真要用大夫,萧萝远比他要合适得多。 山要过来,他只能躲着走,万俟燮想等温羡家的小家伙出世,但更爱惜自己得之不易的自由,一时就想脚底抹油开溜。可是他的脚还没迈出去,便被温羡轻而易举地提住衣领拉了回来。 “诊金。” 面对万俟燮的瞪视,温羡薄唇轻启,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噎得万俟燮一张俊朗的脸红了个彻底,气的。 萧萝来的很快,她直接进了产房,替颜姝诊了脉,吩咐人熬了参汤过来与她服下后,又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囊,拈了银针在颜姝身上几个穴位施了针,而后才让稳婆继续教颜姝调整呼吸。 “哇——” 三个时辰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温府之前的宁静,令众人提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稳婆将刚刚出生的小娃娃用簇新的襁褓包住,兴高采烈地就往门口走去,守门的小丫鬟见状立即将门打开,稳婆却也不迈步出门,只立在门内,看向已经掠步走到门前的温羡,笑着恭贺道:“恭喜大人,喜得千金!” 温羡的目光落在稳婆怀里大红的襁褓上,看见一张红皱的小娃娃脸,还没有睁开眼,他目光闪了闪,而后迈步直接绕过稳婆往内室而去。 稳婆抱着孩子愣在原地。 这温大人难道不喜欢女娃娃? 她心里没转过弯,怀里却是一轻,回过神发现刚刚还抱在怀里的小娃娃不知何时已经被一个蓝衣的青年“抢”了过去,张了张嘴,但听着对方说了一句“这就是温羡的女儿?长得可真丑。”以后,她抽了一下嘴角,默了。 内室已经收拾干净,温羡坐在床边,目光柔和地看着累得睡过去的颜姝,久久不曾移开。 颜姝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了一眼帐顶绣着的枫叶,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触及一片柔软的平坦,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孩子已经生出来了。 她挪着起了身,伸手扯了一下床前的金铃,很快翠喜便进来了。 “夫人你醒啦,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颜姝轻轻地摇了摇头,问她:“孩子呢?”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翠喜笑答道:“姑娘在隔壁屋里呢,奶娘正在喂奶。”翠喜已经自发改了称呼。 颜姝想见孩子,但却不想饿到孩子,闻言便没有开口让翠喜把孩子抱过来,只目光向她的身后落去。 “夫人是在寻大人?”翠喜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抿嘴笑道,“大人守了您一天,方才是万俟先生来请,他才出去了,想着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翠喜的话音刚刚落下,外间门口的珠帘就响了起来,内室主仆俩同时向外望去,就看见一身玄色锦袍的温羡正阔步而来。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温羡将颜姝背后的引枕扶正,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道。 颜姝摇头,牵唇柔柔一笑,“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对了,我们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啊?”她见过卢鸣筝的女儿,也见过颜妙的儿子,好似都是圆滚滚的一团? 温羡见她气色的确恢复过来了,一颗心终于放下,吩咐翠喜下去准备一些易消克的吃食以后,他眉眼舒展地看着颜姝,语带笑意地道:“女儿很像你。” 颜姝却有些不信,正欲开口,就听见外面有小丫鬟来回,说是小主子已经吃饱了,询问要不要抱过来,她便立即开口道:“抱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碧色裙衫的小丫鬟就抱了一个大红的襁褓进来,颜姝急着探身要去接,被温羡拦下。但只见温羡熟练地接过丫鬟手中的襁褓,而后坐到窗前,微微侧了侧身,好让颜姝看清孩子的模样。 不似刚出生那会儿的红皱,这会子小娃娃一张小脸粉嫩白皙,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好似那明亮的黑琉璃,她虚虚地攥着小拳头挥舞,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是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颜姝轻轻地点了点小娃娃肉肉的小拳头,见那双黑琉璃使得眼睛盯着自己,她不自觉地绽开了笑脸,柔声轻哄道:“我是娘亲呀~”见小娃娃咧开嘴,她侧过头看向温羡,问道,“夫君有给孩子起名字吗?” 温羡点了点头。 自从得知颜姝有孕以来,温羡为这未出世的孩子早已想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此刻只询问颜姝的意思,道:“我原为这孩子取名为‘宁’,希望她一生安康平宁,姝儿你觉得如何?” “温宁,阿宁……”轻轻地沉吟了一会儿,颜姝眉眼一弯,“嗯,这名字我喜欢。” 温羡也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见女儿立即伸手想要来抓,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些,忽而又对颜姝道:“这孩子生在正月初一,是个会挑日子的,不如再取个小名?” 颜姝对上他的目光,颔首,道:“那唤作阿元可好?” “元,始也。恰合我意。” “小阿元。” “咿咿呀呀……” 小阿元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越长越粉嫩可爱,喜得颜姝每日眉开眼笑,一刻也不愿意离了女儿。 起初因着颜姝在月子里,温羡还未觉得如何,等到出了正月,他瞧着妻子宝贝阿元的劲头,心里渐渐地有些不是滋味了。为了带着阿元睡觉,颜姝竟是一直不肯让他近身! 当初新婚没多久,他就被外派送亲离京,回来后因着她有孕在身,有时候纵使情难自禁,他也不敢放纵自己,几乎做了将近十月的苦行僧,如今好容易苦尽甘来,可妻子竟然因为阿元忽视他了! 温羡不愿意也得承认,自己开始吃自己女儿的醋了。 可这一切颜姝并没有察觉,直到某天夜里她刚刚把小阿元哄睡着,一抬头就看见温羡抿着唇一眼不发地站在跟前。 “夫君,你怎么了?” 温羡依旧不说话,弯腰从她怀里把阿元抱了过来,转身交给站在门外候着的翠喜以后就直接关了门。 “阿元……”颜姝跟过来,才唤了一声就教温羡掐住了腰按进怀里,接下来的话尽数被一片温热吞了进去。 一吻罢,她软软地圈着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还未醒过神,就听见他在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姝儿,你是我的。”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拦腰抱起。 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她挣扎着要起身,却立刻被他翻身覆住,她抬眸,对上一双染了情.欲的凤目,不由愣神,等她再想要回神时,已经被他引着陷入了一张情网之中。 屋内的红烛摇摇曳曳,映拔步床上鸳鸯交颈。 75.chapter 075 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阳春三月时节, 云惠帝颁下诏书禅位太子, 黎煊正式登基为黎国天子,改国号昭和,尊奉云惠帝为太上皇, 迎发妻卢鸣筝入栖凤殿, 御封建州王黎烨为宝亲王,于信陵城开宝亲王府,同时加封左丞相温羡为靖国公,其妻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自昭和帝登基以后,黎国四海升平,政通人和,亦与北高结下永年之好。 朝堂上少了扰人心烦的事,温羡日益清闲起来, 只要没有公务缠身,他便半步不离颜姝与阿元母女。三个月大的阿元粉雕玉琢的, 透着一股机灵劲,每每一见着温羡就会从颜姝的怀里挣着探出一手,要抱抱, 而温羡从来不会拒绝自己女儿的要求。 自打阿元出生以后, 颜桁和温羡商量了一下, 在武安侯府和温府之间的那堵墙上开了扇门,每日大多的功夫, 颜桁和苏氏都会穿过那扇门到温府来逗弄自己的小外孙女。 日子闲淡如水却又温馨无比, 寒来暑往, 转眼间便是四个春秋过去。 信陵城温府内,阿元已长至四岁,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玉雪团子,兼着聪明伶俐,深得温颜两家人的宠爱。温羡素来宠爱阿元,见她性子活泛,又是个极其机灵的,也不拘束她,甚至还吩咐府里绣娘专门为阿元做了几身男装,兴致起了,便把女儿打扮成一个粉嫩的小公子,抱出去倒也糊弄了不少人怀疑温羡当年得的不是千金。 对于自家夫君娇宠阿元,把女儿养成了一个爱淘气的性子,颜姝虽感无奈,但并不苛责,只依旧宝贝似的宠着阿元,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日,卧云居里,颜姝坐在窗前,正一针一线地为阿元缝制新衣,忽见一抹亮眼的红影从门外飞快地冲进来。叮叮当当的环佩铃铛声响起,颜姝搁下针线,抬头望过去,就见阿元早已蹦跳到了跟前。 “娘亲是在给阿元做新衣裳吗?”清嫩软糯的声音恰如出谷的黄莺鸟儿一般,语气里含着一丝喜悦。阿元脚下的步子仍有些不稳,跌跌撞撞地就扑进了颜姝怀里。 颜姝将女儿抱起放在膝上,因见她小脸微红,鼻尖上还蹭了一些灰,伸手拿过放在一边的绢帕,一面轻轻地拭去黑灰,一面绷着脸道:“又跑去和小不点玩了?瞧瞧你这样子可像个小花猫了。” 阿元嘻嘻地笑了,眨了眨澄澈明亮的杏眼,歪着小脑袋软软地道:“娘亲,阿元想去放风筝,坏爹爹明明答应过我的,现在人又不见啦!”小粉拳轻轻地挥动着,嘟着小嘴,一副埋怨的模样教颜姝觉得好笑。 她看向窗外盛开的杏花,眉眼舒展,想起前几日温羡许诺阿元要带她去兰舟湖玩耍一事,心下了然。 这几年,温羡虽仍然处在相位,但因着昭和帝治政有方,他的日子过得也算清闲。想着这些年,一家三口或湖边垂钓,或赏杏花满山,弹琴吹笛,堪比神仙的逍遥日子,颜姝的脸上不由溢出温柔甜蜜的笑容,越发显得娴静。 “娘亲~” 被阿元轻轻地扯了扯衣角,颜姝回过神来,见小姑娘小脸都快皱成了包子模样,不禁失笑:“等爹爹回来,娘亲帮你说他。” 正说话间,外面就传来一个晴朗的笑声,母女二人一同抬头看过去,就见身穿官袍的温羡阔步走进屋来。岁月的沉淀使得他敛去了身上的锋芒,整个人愈发沉稳起来。他没有急着走向妻女,反而先去内室换了一身常服,然后才把摇摇摆摆扑过来的阿元抱了起来,宠溺地笑道:“这小嘴嘟的,又有谁惹得我们阿元不高兴了?” 阿元撅着小嘴,哼哼道:“爹爹欺负我了!” 女儿无端的控诉让温羡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颜姝,却发现她只抿着嘴笑,竟是半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他无奈地看向女儿,见阿元胖胖的手指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纸鸢,一下子了然了。 “这次是爹爹不好,下回爹爹带着你和娘亲一起去可好?” 闻言,阿元小手捧着下巴,似是思量了一回,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温羡陪着阿元在榻上玩了一会儿九连环,等小姑娘玩累了趴着沉沉睡去以后,他轻抚着女儿粉嫩的脸颊,脸上爱怜横兴,抬头时见颜姝又拿起了针线,不由蹙了蹙眉,道:“府里有做针线活计的绣娘,你别费这个心神了,仔细眼睛。” 颜姝停针侧首,轻轻一笑,道:“阿元的衣裳我亲自来做,心里也安心些。”更何况小姑娘身量小,衣裳做起来并不怎么费神。 “你倒是放心把你夫婿的衣裳交给旁人来?”温羡凑到颜姝身边,揽住她的腰将人搂进怀里,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柔顺的青丝,道,“姝儿,这些年你心里都只有阿元了。” 颜姝不由失笑,抬眸瞥了他一眼,道:“跟个小孩子计较这些?”柔荑轻轻地覆上腰间的大手,她声音软软的,“你那样宠阿元,我可都没吃醋呢。” 温颜两家,最疼阿元的非温羡莫属。 温羡默了一下,半晌才低声道:“我的香囊都旧了。” 他平素最不爱这些香囊玉佩,可见阿元系着好看,颜姝每次做得用心,他也跟着眼馋起来了。 真是比阿元还像个孩子了。 颜姝几乎快要记不起当初那个冷淡自持的温大人是个什么模样了,见他如此,只得伸手将放在榻边的一个木匣拿了过来,打开,里面放着各色精致的香囊与扇套,一样一样的花样都是为温羡量身绣的。 温羡眉目染笑,捡了一只秋香色的香囊出来,递到颜姝的面前,眨眨眼。 “你。”颜姝无奈地轻笑一声,接过香囊亲自为他系好,而后抬起头看向他,问道:“这几日朝中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见着你好似忙了许多?”以前从不曾见他失信于阿元,这一回是头一遭。 温羡没打算瞒着颜姝,便与她道:“还记得我当初答应你的事吗?”见她眼中一片茫然之色,他不由牵唇一笑,道,“阿元刚出生那会儿,我不是答应了你,等阿元大了些,我带着你们娘俩出去走走,看看黎国的山山水水。” 左右如今朝中安定,他挂印而去,黎煊也不会出言阻止。 听他如此说,颜姝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真的?” “嗯。”温羡道,“如今已经交割清楚了,过些日子咱们就动身,你想先去哪儿?” “去平州罢。”一年前,颜桁已经携苏氏离了信陵,回到夫妻俩镇守十多年的平州去定居。颜姝久不见爹娘,正思念着。 温羡对此没有意见,反而笑道:“我也正是这个打算,一来可以拜见岳父岳母,二来我们正好过去喝杯喜酒。” 颜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仰起头看向温羡,问道:“万俟先生和萧姑娘?”见温羡点头,她有些意外,倒是笑了,“也算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而温羡只一笑,并不置可否。 萧萝追着万俟燮跑了好些年头,万俟燮一直不松口,如今突然送来喜帖,这让温羡高兴之余,也有些疑惑,却是不知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才修成了正果。 杏花纷纷飞落的时节,温羡携着颜姝与阿元乘船从水路离了信陵,一路往平州的方向而行。 皇宫里,黎煊立在御花园的桃林里,看着满眼桃红残落,孑然长立。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暮春的江水幽幽,碧波推浪,哄睡了阿元,颜姝与温羡相携站在船头,江岸边山坡上依旧是一色碧翠的茶树林,依稀间甜美的采茶歌声随着江风吹来船上。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江心鲤鱼跳出水……谁家阿郎江边望,谁家姑娘盼红妆……”颜姝轻轻地唱出声,半晌仰起头看向温羡,眉眼一弯,轻笑着开口道,“我还记得,当初就是在江上第一回遇上你呢。” 那一夜风雨飘摇,笛声悠扬安抚了她的心绪,素昧平生的援手,又岂料而后缘分未止。 那是颜姝印象中的初遇,可温羡却摇摇头,“在此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一回了。”其实算上梦里种种,又岂止一遭? “嗯?” “春江初遇的前三年,我曾去过平州一遭,在山寺见过你。” 颜姝凝眉,忆及当初去山寺祈福为风雪阻路而留住山寺的经历来,有些兴叹,又故意打趣他:“总不会你那会儿就喜欢上我了?” 温羡将颜姝拥在怀里,任清风徐徐的吹,他与她十指交缠,半晌才温声徐徐道:“对你,我是乍见心欢,别后执念,如今仍怦然。” <正文完> 76.番外 “三弟, 你有没有听说, 今天贺家来人了!” 七岁的万俟燮坐在树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葡萄,听见自家二哥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 下意识地噎了一下, 而后又晃了晃腿,浑不在意地道:“来人就来人呗,与我有何干系?” 万俟二哥见状原地跳脚了一下,急切地道:“你该不会忘了万俟家和贺家世代联姻的传统吧?” 贺家是漠北大族,与神医万俟家族是世交之谊,两家的老祖宗不知为了何故,定下两姓同好之盟,要求子孙后代世代联姻。万俟家到了万俟燮这一代, 子孙凋零,只有万俟燮兄弟三, 而万俟燮的大哥早年已经成了亲,万俟二哥前年也已经定了亲事,如今贺家派人上门, 真的商议婚事, 亲事也只能落在七岁的万俟燮头上。 “我听说贺家的小丫头和你一般大小, 叫贺萝,据说生得还不错, 你真的不在意, 定下来也不错。”万俟二哥摸着下巴自顾自地说道。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 就发现眼前白影一闪,再抬头时,树上哪里还有万俟燮的踪影。 万俟燮生性洒拓,对两家老一代的联姻素来嗤之以鼻,他如今才七岁,就要把终身定了,那以后的花花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他难得着急,一时也顾不得看路,转过月门时一下子就迎面撞上一个小个子姑娘,反把自己撞得摔在了地上。 万俟燮纵横万俟家族到如今,没这么丢过脸,他捂着摔疼的臀部,恼怒地瞪向面前的小姑娘,意外地发现是个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姑娘。 万俟燮愣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你就是万俟燮?”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原来是个呆子。” 声音里带着不屑。 她一步一步走到万俟燮跟前,在他发怔的目光注视下,淡定地伸手拉了他的腰带,一下子拽开他的裤子,随手扔了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进去后就拍拍手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爬……万俟燮的身上一下子惊出一层冷汗。 贺家小姑娘扔了毒蝎在万俟燮的身上,险些咬伤万俟燮的病根子,没有被瞒住,贺家人惭愧,但万俟老爷子却看贺萝很顺眼。 要知道,这还是第一个能让他小孙子吃瘪的人呐。 万俟老爷子一锤定音,既然小姑娘险些吓坏了自己的宝贝孙子,那就让小姑娘给自己做孙媳妇,这亲事定下了! 听说定亲的消息以后,万俟燮真的被吓病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万俟燮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了医谷,出谷时老爷子交给他一纸画卷,画上是一个妙龄小姑娘。 老爷子告诉万俟燮,“这是贺家那丫头,虽说她跟她娘离开了贺家,但到底是跟你订了亲的,是你的媳妇,你此番出谷,定要好好地把她带回来。” 万俟燮闻言嘴角一抽,心里百般不愿意,但为了顺利出谷,还是应了下来。 再遇见贺萝,不应该说萧萝时,他易容顶着她的脸,两两相对,只余下尴尬,走投无路他只能选择水遁。原以为避着就不会再遇上,哪知道他为温羡家的小姑娘治病时又跟她冤家路窄了。 她认出了他,没有像儿时那样捉弄他,甚至还扬言要嫁给他。 十七岁的萧萝生得亭亭玉立,也是一个美人儿,可万俟燮一见着她就能想起当初那只毒蝎,后背总是凉凉的。 他收拾了包袱,从信陵逃到建州,又从建州跑到漠北,辗转跑遍了整个黎国,本以为萧萝会死心放弃,哪里料到她竟然会一路跟着自己?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现在总跟着我跑是几个意思?”他跑累了,选择跟萧萝摊开了说。 然而萧萝却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道:“我有说过不喜欢你吗?”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了,不然不会在离开贺家时还带走了婚书。 万俟燮捂脸:“我可没忘记你当初把毒蝎子扔进我裤子里的事啊,你要喜欢我,你会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小绿不咬人的,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哪里知道你会被吓成那样。”萧萝面上的表情更加无辜了。 小绿也就是当年那只毒蝎了,丧生在万俟燮的手里。 “小绿那么可爱,你竟然要了它的命,且不说我喜欢你,单就为了小绿,你都是我的了。” “……”万俟燮语结。 说不通,他好脾气也磨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不喜欢你,你跟着我,这让我很困扰。” “可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啊。” “那就退婚!”他说得斩钉截铁。 自那日他说了退婚以后,萧萝当真没有再出现过。 万俟燮回了信陵,喝了温羡的喜酒,又四处游走,再见到萧萝时,是温羡家小小姑娘出生的那一天。 温羡把萧萝从客栈请到温府,替颜姝诊脉,保了母女平安以后,就邀萧萝暂住温府。 萧萝没有拒绝,而万俟燮看着神色淡淡的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 温府不算小,可到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每一次遇上,萧萝都是半分目光不分给他,好似眼中根本看不到他一样。 万俟燮起初心里还挺美滋滋的,可渐渐的,他心里就不得劲了。他辨不清心思,越发觉得烦恼,最后索性留了一封书信给温羡,自己又包袱果果的游走四方去了。 他在外游走了三年,走过山山水水,见过繁华濯锦,见过美人如云,可这一回,脑海里总有一个抹不去的人影。 他想,他大抵是有些喜欢上萧萝了。 只是还没等他启程去寻她,一日他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没穿衣服睡在床上,怀里还拥着个温软的身子…… 他身体僵硬地慢慢低头,愕然发现怀里的人竟然是萧萝!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萧萝很快也醒了过来,明亮的眼里盛满了笑意。 “早啊!” “早、早、早……”万俟燮磕巴了,裹着被子往后一滚,摔倒了地上,眼里满是惊恐地看着萧萝,欲哭无泪,“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和我怎么……” “哦,你这人忒不解风情,明明就喜欢我还嘴硬不承认。”她慢悠悠地穿上了衣衫,看向万俟燮,勾唇一笑,“我都二十多了,没工夫跟你一直耗,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你给句准话吧。” 她下床走到万俟燮的跟前,挑眉笑道:“娶我,我们就好好过日子,蒸包子,不娶,没关系,昨晚我给你下了药,我有了孩子,不要你也没关系的。” “你!”万俟燮倒竖眉头。 萧萝并不理会他,绕过他就要离开屋子,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擒住了手腕,天翻地覆间,人又被扯回了床上,耳边传来万俟燮恼羞成怒的声音。 “小爷输给你了,满意了吧,臭丫头。”她不稀罕他了,可他不愿意放手了。 过日子,蒸包子,想想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