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横刀行之扶余乱》 故事背景及主要人物 唐高宗显庆年间,朝鲜半岛三国鼎立。北部的高句丽实力最强,数十年来与隋唐两朝多次血战,是大唐在海东的头号强敌。百济位于半岛西南,地处东海商路要冲,数百年来先后与新罗、高句丽、倭国结盟,经济文化昌明,外交上对大唐阳奉阴违。新罗位于半岛东南部,被高句丽、百济、倭国包围,是大唐在朝鲜半岛的坚定盟友。海峡对岸的倭国则自上而下发起大化改新,急于在海东各国中争夺话语权。而在高句丽的背后,则是在白山黑水间崛起的靺鞨人,以及大唐扶持的契丹人。 错综复杂的局面下,为了惩戒侵犯新罗的百济,以及百济的盟友、大唐在东北的头号强敌高句丽,大唐对朝鲜半岛连续发动进攻,最终攻灭百济,设熊津都督府。不甘亡国的百济贵族军民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复国运动,并请来日本(日本在大化改新期间改倭国为日本)为强援。唐军在白江口大败百济复国军及日军,最终平定百济复国运动。被打怕的日本则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遣唐使岁月。 几年后,大唐联合新罗,南北夹击,攻灭高句丽,在平壤设安东都护府。 元鼎:25岁,北魏皇室旁支后裔,智勇双全,以青州府马快为身份掩护,真实身份则是大唐首批内卫成员,奉刘仁轨之命赴朝鲜半岛追查探花楼凶案及唐军沉船案,实则肩负朝廷重大使命,在百济结交沙吒相如、扶余尧、扶余泰等贵族王室子弟,影响百济朝局;对神秘老板娘方文君一见钟情。兵器:横刀、铁尺、陌刀。 沙吒相如:24岁,百济大族沙吒氏旁支子弟,百济年轻一代第一美男,风流倜傥、灵巧机变。为二王子扶余泰效力,与元鼎一样迷恋方文君。百济灭亡后先投降大唐,后随黑齿常之一起反唐,同被刘仁轨招安。兵器:长剑、弓箭。 方文君:24岁,文君楼及国色天香老板娘,百济王妃恩古的闺房密友,替恩古打理产业,与王室交情匪浅,玩转整个贵族圈。美艳动人、长袖善舞、风情万种、古灵精怪。其实另有秘密身份,与半岛第一汉人世家祢家关系密切。 扶余尧:19岁,百济武王嫡长王孙扶余丰之女,与沙吒相如青梅竹马,后钟情元鼎。拜名将阶伯为师,在军中效力,与沙吒相如一同攻下桐岑城,耽罗岛大显身手,血战黄山原。泗沘城被唐军攻破后,与数百名百济女子不愿为新罗人所辱,在落花岩跳崖殉国。兵器:长枪、长短双刀。 崔敏珠:20岁,百济人,姿容俏丽,名医后人,通晓医术,被人卖入山村,多年来惨遭蹂躏,为元鼎所救。元鼎被唐军和新罗一起追杀时,又救他一命。艰难的日子里互相扶持,是元鼎的红颜知己。 马十二:30岁,身高八尺,力大无穷,青州府桃花山二当家,使一柄裂风长斧,以开国名将程咬金为偶像。山寨被剿灭后偷渡耽罗岛,参加比武招亲,随后前往百济,自立山头,奉行“谁弱我就帮谁”的原则,屡次重创百济复国军。 刘仁轨:60岁,青州刺史,负责为远征辽东的唐军筹措运送粮草,实际则执掌大唐征伐海东各国的秘密情报力量,也是远征军中唯一一个知道元鼎身份的人。王文度死后代理掌管熊津都督府事务,最后率唐军在白江口大破倭军,奠定大唐在东北亚霸主地位。 郭务悰:37岁,刘仁轨首席幕僚,足智多谋,奔走于刘仁轨与元鼎之间;后出使倭国,成为著名民间外交家。 当当儿:41岁,神出鬼没、邋遢滑稽的道士,元鼎好友,实为大唐内卫外围成员,负责打探消息。 苏定方:68岁,唐军统帅,一人灭三国,擒三国国王,率大军渡海攻灭百济。因金仁问、扶余泰等人的撩拨算计跟元鼎结怨,下令追杀。 刘仁愿:50岁,唐军大将,苏定方率主力班师回国后留守百济,坚守熊津都督府多年,最后与刘仁轨配合击败复国军。 王文度:60岁,走李义府的门路成为大唐首任熊津都督府大都督,却不愿为李义府杀刘仁轨,提前出海,在赴任百济途中状况百出,与金春秋会面时突然暴毙,成为一桩悬案。 扶余义慈:46岁,百济王,仁厚懒散,推行无为而治,治国二十年,使百济成为仅次于大唐的文明富足之国。 恩古:35岁,百济王扶余义慈宠妃,身段娇小、慵懒迷人,是方文君的闺蜜,善舞,两人并称“歌舞双绝”。 扶余孝:29岁,百济太子,因诸王弟觊觎太子位,精神压力太大,行为失当,中沙吒相如圈套被废;唐军兵临城下时慷慨出征,英勇战死。 扶余泰:28岁,百济二王子,招揽沙吒相如、朴太义等人,在元鼎协助下扳倒太子,并在耽罗岛事件中立下大功,一直主张进攻新罗;不想唐军来犯,太子梦化为乌有,转而深恨元鼎和沙吒相如,灭国后勾结金仁问,诬告元鼎,并使方文君身陷虎穴。 扶余隆:27岁,百济三王子,谨小慎微,善音律,生子扶余文思;灭国前夕被立为太子,随王室降唐,先后两次被任命为熊津都督,终老大唐。 扶余丰:36岁,百济前太子扶余义勇之子,扶余尧生父,多年来流亡倭国,百济灭国后被各方反抗势力推举为王,与倭国联军反唐。 阶伯:53岁,百济第一名将,扶余义慈结义兄弟。忠勇善战,在黄山原以五千兵力阻金庾信五万新罗大军十一天完成战略任务,最后战死殉国。 沙吒千福:64岁,百济重臣,沙吒氏家主,老谋深算,百济二十年来每一件大事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沙吒昭明:52岁,百济样貌第一,武功第一,前任沙吒家世子,因扶余义勇战死被废,流亡异国,出家为僧,法号能忍,收道琛为徒;与堂姐沙吒王后存不伦之情。二十年后归来重新介入百济朝局,强收方文君为徒;灭国后扶扶余丰为王,是百济和倭国之间合作的纽带。 道琛:32岁,沙吒昭明传人,文武双全,爱国僧人,排斥百济外的一切势力,坚决反唐,复国军创始人之一,最后死在与鬼室福信的内斗。 鬼室福信:45岁,百济大将,不甘亡国,在道琛的鼓动下起兵反唐,是百济复国军的统帅,死于和扶余丰的内斗。 黑齿常之:30岁,百济大将,灭国后归顺大唐,因看不惯唐罗联军暴行,第一个起兵反抗,保境安民,最后为刘仁轨招安,成为一代名将。兵器:马槊。 祢植:47岁,百济重臣,百济最大汉人家族祢氏家主,官居卫士佐平,执掌王宫禁卫。祖上是汉末迁居半岛的祢衡后人,以汉人自居,一直希望能落叶归根,返回中原。 祢军:28岁,祢植之子,元鼎好友,灭国后归顺大唐,就任熊津都督府要职,一直协助唐军坚守泗沘城。 迟受信:36岁,百济三大高手之一,狂野帅气,二十年前替两个弟弟入宫,政变中全家灭族,流亡江湖。二十年后归来,在耽罗岛参加比武招亲,与元鼎、方文君等人产生纠葛。灭国后行刺苏定方,组织复国军。兵器:锯齿刀、明月刀。 迟受宣节:54岁,迟受信的叔叔,负责打理迟受家的全部产业,善于经商;二十年后联合倭国、图谋分裂百济,被元鼎等人破坏计划,功亏一篑。 朴太义:38岁,百济人,平民读书人出身,胖,机变滑稽,为当官投效新罗,后被元鼎胁迫反水,加入扶余泰一系,受封新罗驻耽罗都督,为百济保住耽罗岛。 金庾信:64岁,新罗军统帅,花郎团最高精神领袖,新罗第一高手,一生为新罗的强大奔走,是新罗真正的灵魂。 金法敏:32岁,新罗太子,后来的文武王。狡猾多谋,即位后继续新罗扩张政策,吞并百济故土。 金仁问:30岁,新罗王金春秋次子,新罗驻大唐质子兼大使,大唐远征军顾问及总联络官,熟悉大唐文化,为大唐和新罗的合作积极奔走,一代外交家。 金仁泰:28岁,新罗三王子,文武双全、性格沉稳,先出使大唐,后率军与唐军一起坚守泗沘城多年。 崔退之:40岁,新罗谋士,协助新罗一步步实现吞并百济、统一三韩的战略目标。 朴金刚:30岁,新罗战神金庾信的弟子,花郎团首席高手,暗中保护新罗使团,刺杀百济使团多人,元鼎的追捕对象。与元鼎多次交手,均全身而退。 朴大象:16岁,朴金刚弟弟,天生神力、武技高超,心地善良、行事呆萌,不愿成为哥哥的杀人武器,最后与朴金刚翻脸,被方文君收留,成为一名快乐的厨子。 泉净土:46岁,高句丽大对卢泉盖苏文之弟,擅长理政,镇守南境。 剑牟岑:36岁,高句丽第一剑术高手,见识不凡,高句丽灭亡后致力于复国,后死于内乱。 大善仁:45岁,靺鞨族酋长,人贩子,人称大善人,买卖遍布整个海东,同时为高句丽和百济效力;百济亡国后资助马十二和元鼎。 大能茂:20岁,大善仁之子,耽罗岛擂台上败给马十二,结为至交,从此跟马十二混,人生变得丰富多彩。 第1章 使团遇袭(上) 青州府城往西的官道上,七匹快马飞驰而过。七名马快皆是身着劲装,鞍挂兵器。官道上的行商旅人纷纷驻足想让,目送飞骑远去,顺手拍去身上的尘土。青州府山水交错,山头林立,盛产山贼盗匪,这一行,怕是又出了什么大案子,惊动了府城的马快。 “西南,三十里,密林。”一刻钟前,元鼎收到了搭档老王派人送来的报急。以老王在山东地面的资历和本事,他摆不平的,必是大事。元鼎点齐衙门里所有当值的马快,带上全副披挂,让人给知府大人留了个口信,第一个冲出府衙,一马当先,奔向城外,赶往支援。 朴金刚觉得自己快要得手了。从洛阳一路东来,两次设局狙杀,居然都被狡猾的百济人给逃脱了,作为新罗战神金庾信最出色的弟子、新罗花郎团的第一高手,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可接受。一旦让百济使团登船出海,再想在途中下手就机会渺茫了。 青州府,是最后的机会;府城外的这片密林,便是最好的猎杀地。 为此,朴金刚做了充足的准备,不但抢先踩点,选定伏击线路,还重金雇佣了一批大唐江湖高手,唯一的问题,就是百济人会不会从这条路经过。从淄州到青州有大小两条路,大路便是横穿山东半岛的官道,距离较近,且平坦宽阔,适合大队人马通行,往来行商旅人众多,不时还会有大唐官差经过;小路远了近二十里,还从密林中穿过,除了海边那些铤而走险的私盐贩子,极少有人问津。 按常理,车马人数众多的百济使团应该会选择官道,可经历了两次暗杀的百济使团已是惊弓之鸟;大唐朝廷为了惩戒百济入侵新罗的“恶行”,并没有派兵护送,只是下令沿途州府提供必要的物资补给,让他们按期在莱州府成山港出海归国,早早的礼送出境。 正因为如此,新罗使团上下才认为,即便在大唐境内动手,只要不是全部杀光,大唐碍于与新罗的盟友关系,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申斥几句,不会过于追究。至于申斥,官样文章罢了,谁又会在乎?大唐在海东只有新罗一个盟国,又岂会真的翻脸。 大路还是小路,跟赌钱一样,抉择摆在面前,总要选一个。 朴金刚毫不犹豫的选了小路——大路官道根本没有机会,而百济人,向来自作聪明。 当百济人的车队出现在小路那头时,朴金刚知道,自己押对了。 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是一个手持马槊、身披黑色短甲的魁梧汉子。此人长得又黑又高,乃是百济使团此行的第一高手,也是百济武将中的佼佼者——黑齿常之。在他身后,是由三辆马车和六七辆货车组成的车队,数十名百济武士护卫左右,徐徐而行。 朴金刚抬起胳膊,打出一个手势,这是准备行动的信号。不过他猛然发现,百济使团的人数不对!离开洛阳时,使团有近百人,可眼前这支队伍,不会超过五十人!难道说,百济人分兵了?朴金刚猜到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风过,身前及两侧密林中传来轻微响动,杀机毕现。 黑齿常之一提缰绳,本能的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朝身后的车队扫了一眼,不仅没有放慢速度,反而率先向前冲去。整个车队也因为他的提速突然大动起来,滚滚向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朴金刚一跳,不管百济人玩什么花招,都不能让他们逃过去! “呼呼!”十几道人影从密林中窜出,直扑车队。 “迎敌!”黑齿常之高呼。 “哗啦啦!”面对突如其来的伏击,车队两侧的百济武士表现出了老兵应有的沉稳与自信,纷纷亮出兵器,两三人为一组散开,结成防守阵势,护在中间几辆马车周围。他们的对手,则是朴金刚花重金雇来的江湖杀手。 “放箭!”黑齿常之一声令下,站在后排的七八名武士齐刷刷张弓搭箭。 弦响,闷哼声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杀手中箭倒地。 见血了!后面的杀手大怒——我等大唐豪侠,竟然伤在区区番邦兵丁之手,今日若不成功,将来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朴金刚没想到百济人竟然有所准备,刚一交手就伤了几人,当下又一挥手,第二拨十几名杀手从另一侧冲出,直扑车队背后。 黑齿常之见状,挺枪跃马,带着几个心腹骑士绕到车队背后,迎着第二拨杀手,马槊狠狠挥出。 “啪!”马槊重重抽在一柄长刀上,再加上马匹强大的冲击力,那持刀的杀手竟被黑齿常之连人带马撞得飞了出去,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黑齿常之大喝一声,掉转马槊,朝另一个杀手刺去。那杀手没有硬拼,而是就地一滚,避开致命一击,一刀剁在一名百济武士坐骑的前腿上。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将百济武士从马背上掀落。杀手见状,欺身上前就是一刀,将百济武士劈翻。黑齿常之大怒,翻身下马。一旦陷入混战,失去最初的冲击力,马上作战反而不如步战灵活。他的马槊乃三年造就,金铁不断,韧性极佳,一旦施展开,等闲三五人不得近身。 “杀!”杀手们见他骁勇,便分出更多人手前去围攻。百济武士中有不少都是黑齿常之带来的家丁,他们见少主被围攻,立刻放开马车,组队朝黑齿常之靠拢。 “唐人?!”黑齿常之又惊又怒,竟然是唐人前来袭击,难道是大唐朝廷派来的?可大唐朝廷给他的印象是从上到下充斥着自信、傲慢与大度,应该不会也不屑对一个邻邦小国下此黑手。而能过调动几十名高阶杀手之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是谁在背后操纵一切? 朴金刚见黑齿常之被拖住,几辆马车的防卫变得单薄,当即起身,一挥手,带着最后一拨杀手冲出密林。 “保护大人!”黑齿常之高呼,用的是扶余话。 朴金刚听他一喊,心下大喜,国牟成那老匹夫果然在车里,双手背身一抄,“唰”的亮出兵器,竟是一对长约两尺、锋刃向前弯曲的怪异兵刃——吴钩!吴钩盛行于中原战国时期的吴国,可劈可划,能有效克制长短剑器,还能削断长枪的枪头,十分适合身材矮小但步伐灵活的南方人使用。当年金庾信看朴金刚身材不高,却狠辣灵动,便传了他这种已很少有人使用的犀利兵器。 第三拨杀手的加入使原本胶着的战局骤然改变,失去人数优势的百济武士在个人武技上完全处在下风,中招倒地者越来越多,四五个杀手各持兵器将护卫马车的百济武士隔开,为最后一击扫清障碍。朴金刚大喝一声,寒光过处,两名百济武士应声倒下。 马车赫然在望! 第1章 使团遇袭(中) 黑齿常之面色凝重,他没想到新罗人竟会网罗如此多的杀手前来袭击,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多久,随行的百济武士就会全部交待在这里,自己又被两名中年杀手挡在马车之外,无法赶去支援。他朝中间那辆马车望了一眼,生死成败,就看最后的一招了。 “一人一辆,上!”朴金刚朝左右喝道。最后一击这种事,他是不会留给唐朝人来做的,因而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用得是新罗话。 “新罗人!”黑齿常之恍然,并不是大唐人在暗算百济,而是新罗人收买了一批大唐杀手。在百济,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说汉话、写汉字是必修课,也是身份的象征,此外还要听得懂新罗话;而百济贵族的母语,则是跟高句丽人一样的扶余话;至于百济百姓,则跟新罗人一样说三韩土话。 一名新罗武士跳上第一辆马车,举起长矛,正要往车帘内扎去,却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夺帘而出,在他咽喉上留下一个血洞。持剑之人跃出马车,竟是一个粉面朱唇、风姿不凡的翩翩佳公子。只见他轻盈的站在车上,手中长剑耍出一个漂亮的剑花,遥指朴金刚。 朴金刚大骇,这些狡猾的百济人,竟在车内也设下埋伏;而埋伏之人,居然是沙吒氏的年轻一代好手沙吒相如!沙吒氏是百济王室之外的第一大家族,六大佐平中就有两个是沙吒氏的人,在百济权倾朝野。朴金刚感觉有些头大,没有理会第一辆马车,而是纵身一跃,跳到中间第二辆马车顶上,左手吴钩勾住车顶侧沿下部,用力一提,就把小半个车顶生生撕扯开来。 “啊!别杀我,我不是,我不是!”马车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一个中年百济官员连滚带爬的从车里跌落,跪在地上用新罗话不住求饶。 黑齿常之脸上泛起一丝厌恶——身为百济使团的副使,竟然用卑微、低劣的新罗话跟杀手求情,这样的人,又怎配当一个百济人! 朴金刚一看车里的不是正使国牟成,又联系起百济使团人数少了一半,突然间就明白过来——百济人一定是把使团一分为二,国牟成带一半人走官道,眼前的副使难德则带另一半人走小路当幌子。为了让自己相信正使走小路,还故意让黑齿常之带队。按照分工,正使国牟成负责一应外交礼仪事务,是整个使团的主心骨,黑齿常之等贵族子弟都是随行前来大唐观摩、锻炼的;副使难德则负责物资管理、后勤补给、人员调配等日常事务,说白了就是个高级打杂的。想到这里,朴金刚恶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花重金安排的一次伏击,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误中副车,胸中怒气难平,跃下车顶,举起吴钩就要朝难德抹去。 难德大惊失色,眼前一黑,“咕咚”向后跌倒。 “尔等何人,胆敢在我青州地界行凶杀人!”数十丈外响起一声暴喝,马蹄声转瞬即到,一名头大肩宽,浓眉高挑,身着马快装束的大唐官差飞奔而至,撞开混战的人群,在马车前生生勒定。马快虎目扫过在场众人,一手持缰,一手按在马鞍旁的斩马刀上,冷冷道:“十八般兵器挺齐全啊,山东道上的绺子齐活儿了哈,连俺老王都不认得了吗?!” 杀手中有人认出了他,青州府马快班头老王,纵横山东州府二十年,捉拿大小贼盗无数,为人豪爽仗义,黑白两道都敬他几分。也正因为有他在,青州府的治安是山东各州府最好的,而东边的莱州府和南边的胶州府,则是盗匪丛生,走私不绝。 大唐马快出勤,历来都是两骑。老王见密林中事态严重,就让徒弟小黄立刻赶回州府找帮手,自己则站出来控制局面,想借助马快身份震慑众人。 朴金刚暗想不妙,原本大好形势因为沙吒相如和这个马快的出现而被打破,一旦让此人控制住局面,泄了杀手们的那口气,这次伏击就算彻底失败了。他不容老王再开口,朝身后一名新罗武士使了个眼色。那新罗武士抬手就是一箭,朝老王射去。老王身在马上,躲闪不便,见有利箭袭来,连忙一个侧身,却被一道寒光扫中肩膀,跌落马背。 朴金刚偷袭得手,吴钩扫过老王肩膀,落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西南,三十里,密林。”密林已然在望,隐隐传来兵戈之声。 元鼎打马疾行,暗暗祈祷老王坚持住。老王比他大十岁,是兄长,也是好友。没有他,元鼎不可能在短短两年内成为一名出色的马快。就连知府大人都知道,在青州府,只要是道上的事,就没有老王摆不平的。老王曾说,有一次一个道士给他算命,说自己三十六岁是个坎儿,只消平安过去,这辈子便能衣食无忧颐养天年;若是过不去,道士没说,可老王却信了,硬是没有娶妻生子,非得熬过三十六岁。再过两个月,老王三十七。 元鼎狠狠给了胯下坐骑一鞭子,黑马吃痛,再次提速,朝密林冲去。 马车前,沙吒相如见杀手人多势众,就想拖延时间,于是学着新罗人说话的腔调,一脸嘲讽道:“呦呦呦,当初是谁每天嚷嚷,我们新罗人是大唐最忠诚的盟友,你们百济人要是再敢欺负我们,大唐就会派兵来打你们!看看看,一个新罗人拿刀指着大唐官差的脑袋,这就是最忠诚的盟友吗?哈哈哈!” 老王深吸一口气,感到事态不妙,未必能够善了,于是强忍肩膀上的剧痛,大声对那些唐人杀手道:“人在做,天在看,杀了我,你们也走不出青州地界!就此离开,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朴金刚听得懂汉话,眼看杀手中有人露出犹豫的神色,突然冷静下来,嘴角泛起一丝狞笑:“杀一个走不出去,那就都杀光!”说罢,手腕一送,吴钩一横,老王应声倒地。朴金刚一脚踢开老王,高声喝道,“统统杀光!” “杀!”新罗人率先动手,众杀手见无退路,也纷纷提起兵器,再次朝百济人迫近。 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相视一眼,退无可退,唯有一战!此时此刻,正使大人他们应该已经进青州府城了吧! 密林边缘,元鼎等七人悄然下马,将坐骑绑好,用最快速度从马鞍旁卸下武器,披挂完毕。元鼎让其余五人留在原地待命,自己则与老王的副手、前来报急的那个马快小黄,循着厮杀之声悄悄靠近,在一处灌木丛边潜伏下来。 厮杀之声更加清晰。元鼎发现,林中混战已呈一边倒,从招式身法看,进攻一方多为江湖中人,防守一方则颇有行伍之态,尤其是居中那个手持马槊的黑脸大汉,俨然一派军中猛将打法。老王并未出现在混战中。元鼎皱起眉头,有两种可能性:其一,老王见势不妙,一个人无法应对,并没有贸然介入;其二,老王介入了,但已遭不测。若是前者,作为一名资深马快,老王定会藏身在某个能观察到小路的隐蔽处,以便观察局势,尽早联系上自己;可七人到达已有片刻,并不见他现身。 第1章 使团遇袭(下) 元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可事到如今,身为大唐马快,又岂能容两伙人在辖境内大开杀戒。观察完形势后,元鼎留下一人看管马匹,并跟他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旦其它人遇险,他将负责向州府报信。其余六人分成三组,两组手持弩箭,发挥马快跑得快、体力好的优势,在两翼掠阵,狙杀落单的攻方杀手;他带小黄悄悄靠近战场,寻找突袭的机会。 倒在地上的百济武士越来越多,剩下的人慢慢朝马车聚拢,以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为核心,收缩成一个圆形的防御阵型。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两枝利箭破空而至,正中外围的两名杀手,发出巨大的惨叫。众杀手没想到背后还有敌人,进攻势头为之一滞,纷纷转向外围,可外围除了层层叠叠的密林,哪里能看到偷袭者的身影。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趁机重整队形、收集兵器,将伤者调整到二线。 “什么人!”朴金刚本能的用新罗话大喊,心下恼怒异常,一次好端端的伏击,居然会生出如此多的波折来。他当即吩咐身边一名手持龙头杖的老者继续指挥杀手进攻,自己则带着几名新罗好手奔向外围,替众人掠阵。 “嗖嗖!”又是两枝利箭袭至,这次的准头差些,或许是因为杀手们有了准备,没有直接射死人,而是射中两条大腿。不过射伤比射死对士气的损害更大,两人倒地之后的惨叫让更多杀手分心,甚至做出防御姿态。 黑齿常之见杀手攻势放缓,果断发动一次反击,马槊接连刺翻三人,将倒在前面的老王拖进百济人的圆阵中。一阵拖拽后,老王勉强睁开眼睛,一把抓住黑齿常之,咽了口血沫,道:“我兄弟来了,大唐青州府……马快!” 黑齿常之看了眼老王的伤口——伤口从侧面脖子斜拉向下,割破了血管气管和胸前一大片皮肉,基本上救不回来了。这个中年马快并不像长安洛阳那些高官显贵那般养尊处优、气度从容,圆圆的大饼脸上布满风霜之色,双手大且粗糙,与半岛上那些终日为生存奔劳的底层士兵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打量老王,老王也在打量他。眼前这个身材高大、方脸英武的年轻人,身上有种独特的凛然之气,这种气质,他曾在两种人身上见过,一种是身经百战指挥过千军万马作战的大将,另一种是出身将门世家、受过良好武技和兵法教育、文武双全的世家子弟。这个年轻人,无疑属于后者;老王摸爬滚打数十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无数,自信不会看错。 黑齿常之朝沙吒相如使了个眼色,持槊站定。沙吒相如快步上前,俯身扶住老王,掏出伤带给老王简单止血,他的汉话更加流利些,道:“我们是百济使团的人,他们领头的是新罗人,你要挺住,你活,我们也能活!” 老王还想说话,一用力,就大声咳嗽起来,脖子上又开始冒血,只能抬手捂住伤口报以苦笑。沙吒相如让一个伤员照顾他,便不再多说,起身亮剑,站到黑齿常之身旁。 “何人胆敢偷袭!”手持龙头杖的老者怒喝,中箭倒地中的一人,是他的徒弟。 朴金刚一个起落,就朝暗箭放出的方向扑去。冲到半途,朴金刚忽然一个急停,正要提起吴钩护在身前,右侧树影处已暴起一团杀气,凛冽之风拦腰袭来。 有高手!朴金刚根本来不及细想,本能的抽身疾退,吴钩团团护住周身。 “啊!”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新罗人来不及反应,被那团杀气劈中,瞬时倒毙。 偷袭者一击得手,不再冒进,再度隐入密林。 朴金刚大怒,死多少个唐人杀手他都不在乎,无非赔钱,可他带来的七八个新罗人全都是花郎团费大力气悉心培养的年轻好手,每一个都十分珍贵,不想竟在此地折了一个。他朝偷袭者隐去的方向追了十几步,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收住脚步,回身朝马车方向望去,竟然又有两个杀手中箭受伤,倒在地上失去战斗力。 “西八,果然是想引开我,再用冷箭偷袭!”朴金刚用新罗土话暗骂一句。可事已至此,追是不追?追,正中对方下怀;不追,那可恶的偷袭者又会转过来骚扰。犹豫间,密林外突然传来滚滚马蹄声,从西往东,似有无数骑兵赶到。 众杀手纷纷色变,其中两人跑到龙头杖老者旁边,指指马车,又指指朴金刚,低声说着什么,一脸焦急。他们拿钱卖命,卖命是为了拿钱,一旦被官府军队包围,连命都没了,谈何拿钱?老者眉头深锁,此番伏击,四十多人分成三拨,待到现在,伤亡过半,已然超出他们所能承受的底线。只片刻,他便做出决定,钱可以先不拿,慢慢讨要不迟,但作为江湖中人,为了新罗人去跟官府硬拼就划不来了。想到这里,口中放出一声长啸,剩下的杀手便纷纷拖起伤者背起死者,丢下六七具没有同伴的尸体,一哄而散。 “西八!”朴金刚跺脚暴怒,这些不守信用、背信弃义的唐人,居然被一阵马蹄声吓跑了,尽管他只预支了三成的定金,可那也是真金白银啊!最要命的是,他们这一走,仅靠自己带来的五六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伏击的任务了。 “走!”朴金刚压下胸中怒火,一摆手,让人背上被偷袭身死的那个花郎团弟子,转身向密林深处奔去。 风声阵阵。元鼎与小黄越过满地死伤者,飞奔向马车。 “哧啷!”两名百济武士挺身上前阻拦,被黑齿常之喝住。 元鼎一眼就瞥见靠在车轮上的老王,将斩马刀往硬泥地上一插,拱手道:“大唐青州府马快元鼎。”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收了兵器,双双拱手,用汉话道:“百济使团黑齿常之(沙吒相如)。”说完闪身朝左右一让。沙吒相如道:“他伤得很重。” 元鼎点点头,目光快速从二人身上扫过。一个人的身份可以作假,说话可以编造,可谈吐气质却是与生俱来,这两个人,必是世家子弟无疑。他跟小黄快步上前,蹲到老王身前。小黄伸手探了下他的气息,眼圈便红了,低声道:“师父,挺住,我们带你回去!” 老王摇摇头,对元鼎道:“元鼎啊,我不行了,两个月,只差两个月啊……” 元鼎看了看他的伤势,这一刀伤得极深,加之失血过多,救回来的希望十分渺茫,嘴上却道:“少说话,先回去。” 老王硕大的脑袋耷拉着,气若游丝道:“我走后,你去趟我那,给隔壁那大头小子带点儿东西过去。我留在衙门里的东西,就给小黄了,你多照应。” 元鼎看看他的脑袋,像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老王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元鼎则起身走到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跟前,道:“依大唐律,青州府境内发生如此凶案,你们都需要跟我回去。” 黑齿常之眉头一皱,有些不快。沙吒相如怕他一时冲动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一把从地上拎起还在装晕的副使难德,将他推到元鼎跟前,道:“这位是我们的副使,难德难大人,通关文牒都在他那。我们原本也打算去青州府城休整,有您同行,自然更好。”难德定了定神,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通关文牒的副本(正本在正使处),恭恭敬敬的递上前去。 元鼎接过文牒,打开,扫了一眼,那鲜红的大唐礼部关防大印不像有假,便合上还给难德,道:“收拾一下,走。”小黄背起老王的尸身,紧跟在他身后。 黑齿常之一声令下,剩下的百济武士便打扫战场,将战死负伤的同伴装上马车,跟在元鼎等人后面,向青州府城进发。 第2章 刺史大人的烦恼(上) 青州府衙,二堂。 杯中茶水已凉。青州刺史刘仁轨揉了揉太阳穴,一言不发的盯着书案上的砚台,两眉微蹙,一只手扶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虚点在书案边缘。 午后,从长安来的新罗使团来到青州府城。新罗是大唐的属国,也是大唐在海东地区唯一的盟友,按照惯例,他们被安排住进了城中最大的驿馆。使团上上下下五六十人,把驿馆塞得满满当当,勉强够住。几天前,刘仁轨便接到礼部的通知,让沿途州府为新罗、百济两个使团提供必要的食宿;出于上国气度,发生在大唐境内的这些食宿消耗都是免费的,也是为了让友邦属国有宾至如归之感。至于出海之后的物资补给,就得两国使团自行采买。 傍晚,百济使团也抵达府城。大唐与百济的关系一直都磕磕碰碰。几百年来,这个地处东海交通要冲的小国始终不停的在打仗:先是跟新罗一起被高句丽欺负,强大起来后联合新罗反攻高句丽;接着又被高句丽打得差点亡国,不得不联合倭国卧薪尝胆,才勉强存活,东边的新罗也趁机强大起来。百济发现自己打不过高句丽,先前的小弟新罗又变得不听话起来,还与大唐眉来眼去,便转而与高句丽结盟,联起手来欺负新罗。 此番两国使团先后派使团来到大唐,直接原因就是永徽六年,百济联合高句丽进攻新罗,夺取三十多座城池,此后又不停进攻新罗。新罗被两国夹击,多次派使团前往大唐求援、告状。这一次,新罗使团前脚出发,百济后脚就得到消息,连忙也派使团前往抗辩。百济离大唐比新罗更近,所以两国使团几乎是同时登陆,你追我赶的奔向长安。 从三国到大唐,高句丽都是中原王朝在东北地区的心腹大患。不过高句丽也很倒霉,每次强大起来,都会遇到一个更加强大的中原王朝,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也让高句丽失去了好几次统一半岛的机会。百济因此延续国祚,新罗因此逐渐强大。 太宗朝,大唐收复了被高句丽占据百余年的辽东地区;高宗即位后,延续了太宗朝的国策,屡屡对外用兵。显庆三年春到显庆四年冬,唐军在辽东发动了一系列进攻,程名振、薛仁贵等人先后击败高句丽和契丹,但是由于恶劣天气和补给困难,始终无法跨过鸭绿江。 新罗的求援让苦于辽东战事胶着的大唐君臣一个全新的思路,但朝廷首先要做的,就是稳住两个国家,让新罗感到大唐不会抛弃他们,让百济感到外交上的压力。于是在朝堂上,大唐君臣一边申斥百济擅自挑起战争,一边安抚新罗,居中加以调停;而在朝堂下,大唐各部则在皇帝的授意下暗中调集物资力量,准备新一轮东征。大唐朝堂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两国使团都不满意,新罗人这才心有不甘的决意用武力报复百济使团。 四年前,刘仁轨得罪了中书侍郎李义府,被贬出京,以近花甲之年出任青州刺史,其职责除了治理地方外,还肩负着从海路为辽东前线军队输送粮草的重任。一年多来,他把青州府日常事务都交给曹别驾、长史、司马三人处理,自己则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军需后勤上,即便远离中枢,仍能从前线物资消耗数量和输送频次上推断出战事规模和兵力调动。 眼下,新罗和百济两国使团的到来,却让这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十分头疼。第一拨百济使团进城后,发现新罗使团也在,而且占据了最大最好的驿馆,便要求享受与新罗使团一样的待遇。负责接待的长史犯了难:新罗使团入住的驿馆原本不小,无奈他们人数众多,根本无法再塞进一个百济使团。城中倒是还有别的驿馆,可无论规模还是档次都不如这个,肯定不能让百济人满意;高档的客栈倒是有几家,他也委婉的向百济人提过,可百济使团中的一位王子却反问凭什么新罗人住官府的驿馆,百济人却要跟商旅士子挤在客栈里?还带人来到驿馆前,要将新罗人强行驱逐。 长史无奈,只好将情况汇报给刘仁轨。就在这时,州府司马匆匆来报,说马快元鼎已护送另一拨百济使团的人进城,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名青州府资深马快在巡逻时被杀,现遗体已带回城中。根据百济人的说辞,这名马快是死在围攻他们的新罗人之手。百济人不仅带回了近二十名死伤者,就连那些来不及被带走的杀手尸首也一并运了回来作为证据。两拨百济人会合后,把尸体搬到驿馆前,指责新罗人是杀人凶手,并正式向青州府提交诉状。 刘仁轨只觉一阵匪夷所思,一伙新罗人居然在大唐境内对百济使团动手,还杀了一个大唐官差。作为大唐的属国和盟友,新罗人竟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来。刘仁轨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海东番邦人的行事方式。现在两伙人都来到了眼皮子底下,若不能尽快妥善处理此事,任其上升到外交层面,势必带来更大的麻烦。 “去,传元鼎和百济使团的人来。”良久,刘仁轨终于开口。 回到府城后,元鼎把百济使团交接给了州府司马麾下的府兵,自己则带着小黄和其他五名马快一起将老王的遗体送到了府衙一侧的兵曹属,由一名老仵作来验尸定论。老仵作很快就给出了结论:老王身上只有一道伤口,直接切断了气管和血管,一刀毙命,下手者相当狠辣,绝对是个高手。 “我去找他们算账!”小黄狠狠抽出半截横刀,两眼通红,转身就往外走。被他一带动,众马快纷纷抄起兵器,要跟着去找新罗人的麻烦。 “回来!”元鼎一把拉住小黄,喝道,“忘了老王怎样教导你的吗?身为马快,最忌冲动,戒急用忍,方能一击必中!”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冷静下来。老王一死,武功高、人缘好的元鼎自然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元鼎说他辨认过死去的那些杀手,有几个熟面孔,都是官府通缉多日的悍匪大盗;至于那个领头的杀手头目,说得确实是新罗话。可即便他是新罗人,也无法证明他就是新罗使团派去的,新罗使团也定会一口否认与伏击事件的关系,毕竟他们完完整整的先进了府城。 众马快都是心思敏捷之人,听了元鼎的分析,愤怒之余,也觉得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 元鼎道,当务之急是要做三件事:首先,请老仵作出一份验尸报告,写明老王的死因,申请抚恤,妥善处置其后事;其二,他会跟小黄一起把二人所见所历写一份报告呈给刺史大人;其三,请众兄弟以公差的名义外出巡逻,特别是进出城的大小必经之路,暗中布控每一个新罗人。至于那些参与伏击的唐人杀手,当中有不少都受了伤,可以暗地里以官府名义发动保长里长提供线索,只消抓住一人,便可顺藤摸瓜寻找主犯。 众人纷纷点头,老王独身一人,平日里慷慨仗义,也不收孝敬和黑钱,只租了一间屋子住,他的身后事,自然是众人凑份子操办。马快是州府中行动最为自由的一群人,即便没有大案,他们也要轮番巡视乡里,以此名义暗中搜寻受伤的杀手并不违规。 几件事情刚刚商定,刺史大人就派人来请元鼎过去问话。 第2章 刺史大人的烦恼(中) 元鼎来到二堂时,堂内除了刺史刘仁轨、幕僚郭务悰、州府长史三人外,还有四人在场——一人居中而坐,身着紫色官服,想必是百济使团的正使;其余三人则分站其左右,左边两人是与他一同进城的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右边则是一位身材不高,却眉清目秀的年轻士子,眼神之中充满了不信任,八成就是那位带人去驿馆闹事的百济王子。不过——当元鼎自上而下打量他时,又有了一丝疑惑,转而再往上看去,对上的却是两道愤怒的目光。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元鼎不再看他,转而朝堂上的诸位大人行礼。 上首的刘仁轨点点头,道:“你且稍等,待正使大人讲完之后,再把你看到的讲一遍。” 元鼎一拱手,侧身侍立一旁,也只有使团正使才有资格坐着说话。 正使大人清了清嗓子,在百济,他是六大佐平中执掌外交和礼仪的内法佐平,可这里是大唐,即便面对的只是四品红袍州府刺史,他也不敢怠慢,更何况接触之下,他就感觉到刘仁轨身上有种深不可测的气度,绝非寻常官吏可比;朝堂上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位刺史大人极有可能是暂时获罪外放的中枢要员,极有可能重新获得重用。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轻慢。由于百济使团在出临淄后兵分两路,他这一路平安无虞的抵达青州府城,所以国牟成只是大体讲述了两国使团出使大唐的目的,暗示新罗人对大唐朝廷的处置不满。他并未一口咬定伏击是新罗人所为,一来没有亲眼目睹,二来身为正使,说话总要留有余地。 听完国牟成的讲述,刘仁轨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表态,问百济一方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相视一眼,他们是战斗的亲历者,最后是沙吒相如站了出来,用流利的汉话简明扼要的复述了伏击发生的经过,并附上了杀手的大概人数及百济方面的伤亡数字,最后希望大唐官府能告诫新罗人,确保百济使团的人身安全。 刘仁轨听完,对百济使团的印象又好了几分,吃了这么大的亏,依旧能保持克制,且不失一国使者风范;相比之下,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新罗人的所作所为便显得野蛮暴力。他示意沙吒相如退下,望向元鼎,道:“元鼎,你可有何要补充的?” 四个百济人齐齐望向元鼎,只要双方的陈词能对上,百济方面就能彻底站住理,至少能博得大唐官府的同情和保护,继而跟新罗人讨要说法。 元鼎道:“属下对这位大人的讲述没有异议,林中激战经过确实如此,死伤人数超过五十人,是青州府近十年来最严重的大案。从现场看,大部分杀手都是唐人,很多都是官府通缉多年的大盗,这点在带回来的六七具杀手尸体上已经得到确认。据属下目击,杀手头目有两人,一个是唐人,兵器是龙头杖,江湖上用龙头杖的人不多,不难查出是谁;另一个喊了一句新罗话,应当是新罗人,兵器是一对吴钩。我等已将王马快及双方死者的尸身运回仵作间,根据验尸结论,王马快的死因是遭锐器突然袭击受重创后的大量失血,凶器并非寻常刀剑,应当是钩镰一类锐器。属下推断,重创王马快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个使用吴钩的新罗人。至于他是否与新罗使团有关,还有待进一步查证。详细事件经过及验尸报告,属下稍后会呈给大人。后续如何处置,还请大人定夺。” 百济诸人听完后面色大变:正使国牟成眉头紧锁,黑齿常之和那个王子怒目相向,就连能言善辩的沙吒相如也露出惊诧之色——大家好歹也是并肩作战过的,他怎能说出这等不利于百济使团的判断来?照他的说法,压根儿就无法向新罗人追究责任! 刘仁轨则满意的点点头。元鼎的陈述不仅明白无误的传递出多重信息,还给整个事件留下了回转的余地:无法判定那个新罗杀手就是新罗使团的人。既然无法判定,那么百济使团就无法堂而皇之的去找麻烦,官府便能以保护的名义把双方隔离开,防止事态恶化。两个使团压根儿就不可能在青州府城逗留多久,补给完毕后就要回国,只要离开大唐领土,不论是海上还是回到半岛,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至于追查,抓几个江湖杀手也不是什么难事,足以跟朝廷交代。当下最重要的,便是隔离、安抚、善后,以及把百济使团安顿好。 刘仁轨转向州府长史,问道:“薛长史,百济战死勇士的遗体,可否妥善安置?” 薛长史回道:“属下已派人将遗体运往仵作间暂时安置,受伤人等也已安顿在医馆,派医士加以诊治。只是不知这些遗体是否就地安葬?眼下已入秋,天气转寒,遗体倒也不会马上腐坏。” 薛长史话音刚落,那位年轻俊秀的百济王子就抢先开口道:“我们百济勇士的遗体,岂能留在异国,自然要带回百济去!“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元鼎猛地发现,这位王子的喉结处似乎是平的,声音也有几分飘高,目光再往下滑落,心中便已了然。 第2章 刺史大人的烦恼(下) 沙吒相如看了眼元鼎,又看了眼刘仁轨,见这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心下暗暗叫糟。国牟成用力咳了几声,把众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道:“百济勇士的遗体,自然是要带回百济的;只不过遗体众多,运输不便,依我之见,可否请大人安排一下,将勇士们的遗体火化,由我等将骨灰带回国,也好交还给他们的家人,一并抚恤。至于伤者,只能先行救治,再随船出海了。” 刘仁轨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至于贵使团安顿一事,出于安全的考虑,本官打算将知府衙门腾出来,供各位居住,并派兵严加防范,不知正使大人意下如何?” “住在衙门里?”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对视一眼,很是意外,这位刺史大人倒是很豁得出去,想必新罗人也不敢跑到大唐的衙门来撒野。 “如此甚好!”国牟成长身而起,对方给足了面子,自己当然不能犹豫,“有大人坐镇,我等便可高枕无忧!”说罢,便与刘仁轨相视大笑起来。 “两个老狐狸。”元鼎与那百济王子同时腹诽了一句,那王子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众人走后,刘仁轨把幕僚郭务悰留了下来。 天色渐暗,城中飘荡着炊烟的香味,长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收摊的,关门的,回城的,出城的,忙碌了一天,最幸福的,便是坐下来跟家人一起围坐在炕前,热热闹闹的吃上一顿饭。元鼎牵马,信步而行,没走多远,肚子里便“咕噜”一声响动,奔波一天,竟也生出几分倦怠,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小巷子里,在一间老宅门外站定。身后的黑马打了个响鼻,用蹄子敲打着门前的石板台阶。元鼎将马拴在石墩上,伸手一推,大门便朝里打开一半。 “这家伙,又不锁门。”元鼎跨入大门,门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一侧是水井、石磨,另一侧是一间马厩,正对大门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泥瓦房,屋檐下靠着木叉、扁担、竹棍,还丢着一副老旧的马鞍笼头。这就是老王的家了,出门从来不上锁;照老王的话说,有哪个毛贼敢来马快家里偷东西? 元鼎推门而入,屋里乱糟糟的,还有股陈年的霉味儿,八成是几个月没晒被子。随意看了一圈,元鼎又转回屋门处,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心里空荡荡的。 隔壁飘来烙饼的香味,还传来男孩子的欢叫。 元鼎想起老王临终前的话,起身往外走去,出了院门左转,便来到一墙之隔的另一户院门外。隔着院门,一个两三岁的男娃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抬眼就看见了元鼎,一边跑,一边甩着圆滚滚的大脑袋,大喊:“娘,有人来啦,跟王叔叔一样!” 一个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元鼎眼前一亮:布衣荆钗,不施粉黛,却是高挑身段,收拾得清爽利落。老王曾说,看女人,毛头小伙子是从上往下,先看脸,漂亮就行;有眼光的男人,都是从下往上,先看腿,次看腰身,再看胸,最后才是脸。只一眼,便知老王所言不虚,果然有眼光。 那少妇看了眼元鼎的马快装束,就知道是老王的同僚,便快步上前拉开院门,热情道:“这位兄弟快进来坐,跑了一天差事累了吧,家里正好烙了饼,边吃边说。” 元鼎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先行了个礼,自己找了把马扎,朝她的大头儿子笑了笑。 少妇从屋里抱出一个热腾腾的大竹筐,香气四溢。大头儿子立刻大喊着从院墙边抱起一捆大葱,飞奔过来,挑了最粗最长的几根,一把塞给元鼎,道:“你跟老王叔叔一样,最大,最粗!” “最大、最粗……”元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老王一手大饼,一手大葱,一脸坏笑的画面,真是……遇人不淑啊。 “来,尝尝正宗的大葱卷饼!”少妇揭下一大张饼递给元鼎,道,“没跟老王一块儿?” 大头儿子抢过一张大饼,摆上一根大葱,用力卷起来,竖起来,朝葱尖冒出来的地方狠狠咬下,被烫得龇牙咧嘴。 元鼎用饼把大葱卷起,摆直,道:“老王他,没回来。” 少妇一愣,也卷起一张饼,裹着又粗又长的大葱,狠狠咬下,呛出两滴眼泪来。 元鼎瞧了眼埋头啃饼的大头儿子,道:“这孩子……” “也是个大头。”少妇跟了一句。 元鼎不再言语,默默的把饼啃完。心情不好的时候,胃口总是特别大。 良久,少妇才摸摸儿子的大头,道:“我男人常年在外做买卖,一年都回不来几次,这几年多亏老王照拂。” 元鼎道:“他的东西,小黄会来收拾。” 少妇道:“人都没了,还收拾个啥?” 元鼎擦了把手,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嫂子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去衙门找我或小黄都行。”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轻轻放在旁边的石磨上。 少妇没有拒绝,一点心意,又何必矫情。 元鼎走到院门口时,大头儿子突然喊道:“记得跟老王叔叔说,我要最大、最粗的炮仗,过年的时候放!” “好!”元鼎大声答应,没有回头,快步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少妇脸上滑落两行热泪。 “娘,你哭鼻子!” “被大葱呛的。” “大人不可以哭鼻子!” “大人也会哭鼻子。” “大人为什么要哭鼻子呢?” “当再也见不到有些人的时候。” 第3章 神秘来客(上) 戌时,驿馆,新罗使团驻地。 书房内,正使金仁泰、副使崔退之相对而坐,护卫长金品日则站在一旁,面色凝重的注视着面前这个身披斗篷,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阴暗中的男子。金仁泰二十六岁,是新罗王金春秋的第三子,与足智多谋的太子金法敏、博学多才的次子金仁问不同,金仁泰性情沉稳,而且武功不弱,故而被任命为本次出访大唐的正使,其王子身份也足以表示新罗对大唐的尊重。副使崔退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从斗篷男子来到的那一刻起,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就一直在不停闪动。金品日三十多岁,长着一张马脸,他的哥哥金品释是新罗统帅金庾信的女婿。 “你们的擅自行动,给殿下在长安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斗篷男子冷冷道,“眼下,长安有超过一半的官员对我们新罗持同情态度,支持大唐皇帝继续对半岛用兵。我们要继续保持目前的姿态,决不能让大唐看出我们的真实目的来!而你们的擅自行动,已经惊动了洛阳、开封等地的地方官,而你们不但不收敛,反而找来一批大唐杀手公然伏击百济人!你们把大唐的地方官都当白痴,真的以为他们追查不到我们身上吗?” “即便查到是我们指使的,大唐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百济跟我们翻脸;再说,就算他们想追究,等查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早已回到新罗,他们还能越过大海和百济,追到新罗来不成?”金品日不屑的辩驳道。作为新罗鹰派首领金庾信的心腹,他对那个常年呆在长安,全身上下充满了大唐气味的二王子十分反感,继而对他来派来的人也本能的抵触。 “鼠目寸光!”斗篷男吐了一句汉话。 “你说什么!”金品日怒而上前一步,尽管听不懂,但从语气上听,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金将军!”金仁泰只三个字,就让金品日生生忍住,退回半步。 一旁的崔退之道:“大唐朝廷根本没法我们的申诉当回事,他们如果想要惩戒百济人,大可将百济使团扣留在长安或洛阳,一个佐平外加沙吒、黑齿几个贵族子弟当人质,足够让扶余义慈投鼠忌器。事实证明,大唐在辽东一带对高句丽的进攻并不能让百济消停,而他们的军事行动也难以伤到高句丽的根本。必须给百济人一点颜色看看!” “这么说,沿路这一连串动作都是你安排的喽?”斗篷男问道。 “正是!”崔退之坦然道,话音刚落,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你!”崔退之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厮居然敢对自己这个副使动手,怒的是他好歹也是太子金法敏的人,你一个二王子的幕僚,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哧啷!”金品日半截横刀出鞘,逼向斗篷男,目光望向金仁泰,只消他令下,便将这厮当场拿下。 金仁泰摆摆手,示意金品日稍安勿躁。崔退之和金品日,一个是金庾信的人,一个是金法敏的人,在他们眼里,二哥金仁问就是大唐的狗腿子,彻头彻尾的“罗奸”。这次出使,是金仁泰第一次来到中原,从山东到关中,从洛阳到长安,大唐的强盛繁华给他带来了太多震撼,尤其是唐人身上流露出来那种自信和胸襟,甚至是普通士兵百姓,也让他深深折服,那才是大国泱泱气度。换做自己,也愿意长留大唐,学习这个国家的一切。 作为新罗王子,金仁泰肩负使命而来,在感慨大唐气象的同时,也必须为新罗的利益据理力争。大唐对两国使团的态度,让金仁泰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这个强大国家的君臣,并没有因为宗主国的关系而为新罗出头,而是用一种诚恳而傲慢而的姿态来处理此事。或许在大唐眼里,新罗的作用不过就是牵制高句丽和百济,让两国无法毫无后顾之忧的扩张。从结果看,本次出使无疑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金仁泰默许崔退之暗中对付百济使团,也是不想空手而归,想给父王一个交代。 不过从斗篷男的态度中,他仿佛又觉察出了一些东西。他相信二哥金仁问没有忘记身份和使命;在金仁问的斡旋下,新罗使团在长安受到的礼遇远胜百济人。作为新罗国内最熟悉大唐的人,金仁问也不会无缘无故派人秘密前来申斥一通。难道说,大唐朝廷处置此事的态度只是烟雾弹,其实还有更大的安排?金仁泰敲了敲脑袋,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能明说呢? 斗篷男见金仁泰没有开口,又道:“这一巴掌,是让你长长记性,别以为自己最聪明,别人都是傻瓜!刘仁轨把百济人安排在府衙,你们难道就没琢磨出些端倪来?刘仁轨是什么人?大唐皇帝的心腹!” “一个被罢黜的,就快六十岁的心腹。”崔退之气得面色发白,不屑道。 “大唐皇帝把刘仁轨安排在青州,就是为了对付高句丽和百济!”斗篷男语出惊人,“如果只是治理地方,何须派他来,随便调个人来就行。刘仁轨肩负的是前线唐军的后勤补给重任!同时,山东各府也是大唐预备府兵和水师的训练基地,有他坐镇调度,前线唐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进攻高句丽!” 金仁泰眼中一亮,仿佛看到了大唐真实战略意图的一角。 斗篷男继续道:“你们在大唐做下的所有事,都是殿下在擦屁股!” 崔退之咬牙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之?” 斗篷男看都不看他,冷冷道:“立刻回新罗,明天就走。”说罢,朝金仁泰一拱手,一甩斗篷,拉门而去。 书房里又陷入沉默。良久,金仁泰才道:“出来吧。” 屏风后转出一人,一脸阴沉,正是朴金刚。 “殿下,就这么回去,如何跟大王交代?”崔退之唯恐金仁泰就此放弃。 “崔副使的意思是?”金仁泰淡淡问道,特意用了副使来称呼。 崔退之道:“最后一击!” 金仁泰不置可否,道:“给你们一天时间采办物资补给,后天一早出发。对了,那个使者,你们有人认识吗?” 崔退之与朴金刚相视一眼,心中均升起一丝疑惑,难道说,这个人有问题? “金将军!”金仁泰唤道。 “殿下。”金品日停下脚步,等候吩咐。 “看好所有的人,不许再出任何乱子。” “殿下放心。”金品日领命而去。 金仁泰朝崔退之和朴金刚挥挥手,示意他们也可以退下了。 崔退之朝朴金刚使了个眼色。朴金刚会意,转身消失不见。 第3章 神秘来客(中) 与驿馆一街之隔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钟楼。相传前隋大业年间,有西洋景教的教士远隔重洋来到东方,在山东沿海上岸。他们本想前往洛阳、长安等地传教布道,却因隋末战乱四起,交通阻隔无法成行,只好在青州府城安顿下来。战乱期间,州府官吏逃亡,百姓困顿,时常有受伤的残兵败将来到城中。这些传教士们用自己的方式救助了不少人,帮助城中大户组织民壮保境安民。大唐立国后,当地官员为了表彰他们的贡献,就在城中批了一块地给他们用来修建教堂。从武德到贞观,传教士们整整用了二十年,才建起了这座朴实无华的教堂,他们所宣扬的天主、圣母,也并未得到民众的广泛认可;反倒是与教堂配套修建起来的三层钟楼,由于具备了报时功能,成为了青州府城的一处显著地标。站在钟楼上,不论哪个角度,都能将半个州府尽收眼底。 此时,元鼎正斜靠在钟楼顶层的护栏旁,跟前摆着一只酒壶、半只烧鸡、半碗牛肉、一碟花生米,只消一抬眼,就能将驿馆里新罗人进进出出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老王的死,犹如一记重击,狠狠敲打在他心头。十几年来,他总是被命运之手推着一步步往前走,无论在遥远的大漠边关,还是在那严酷的秘密训练基地。他永远不是最好的一个,也不会做得太差,他习惯于扮演队副的角色,常以顾全大局安慰自己。老王曾问,你一身本领,完全可以从军建功立业,何必窝在青州府这半拉子地方?元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出生,他的姓氏,还有家族那遥远的荣光,都已随风逝去。 他是被组织派到青州府来的,为了保密,他有了马快这个公开的身份,却不允许主动联络组织;组织需要的时候,才会单线联系他们,去执行一些隐秘的任务,或是配合做一些事情。至于要在地方上呆多久,组织没提,他们也不能问。两年来,他习惯了站在老王身后,学习这个大头马快身上的所有本领;有什么事也都由老王顶着;而今老王不在了,元鼎猛然发现,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将是而立之年。 三十而立,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如果组织迟迟没有新的任务下来,自己难道就要淹没在抓捕山贼逃犯这等事上?他不甘心。登高远眺,或许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作为朝廷的官差,元鼎无法向普通百姓那样以募兵身份去投军,杀敌立功,他的命运,或者说他的特殊身份,其实与朝廷的动向息息相关。 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元鼎发现,青州府,或者说整个山东地区,已经变成了朝廷向东北用兵的大后方基地。运河从东南北上,大批粮食自泗水汇入黄河,其中六七成供两京所用,一到两成会拆分开来送入黄河沿岸的几个大型粮仓(如金墉城)作为战略储备,其余一到两成则转而向东运来山东,与山东本地征集的余粮汇合,在青州府集中,然后分批次发完东面的莱州、登州等港口。为什么要从山东而非河北运粮?两个原因:其一,从山东到辽东,走海路更近;其二,海运运粮大、消耗少,军粮从葫芦岛等地上岸后,可以直接送到前线军营。 此外,从山东、两淮等地来的募兵,也会集中在临淄、昌邑等地训练。元鼎曾秘密去几处军营查探过,在训的新兵人数接近一万人。刺史刘仁轨大人基本上不管地方上的事务,主要精力都放在粮食调运和新兵训练上。可见,朝廷对海东地区的军事行动在短时间内不会停止,战争规模极有可能持续升级。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重要,继而改变命运呢? 如果自己早生几十年,还能赶上隋末乱世;而今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中原无战事,武人想要建功,只能把目光投向边关。朝廷在西北、西北、东北等方向都有行动,新罗和百济使团?他们原本只是过客,偏偏在青州府境内互相厮杀起来,还连累了一个大唐官差;这个官差,恰好又是元鼎的搭档,让他有了追杀此案的借口。元鼎敲了敲脑袋,他感到,这或许是个极好的,介入到朝廷大行动当中的机会。 制造大机遇的前提,是抓住小机会。小机会已经出现。 一定要把那个可恶的新罗杀手揪出来!元鼎暗暗下定决心。不光是要为老王报仇,更要顺藤摸瓜,给未来破开一道缝隙。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但那个杀手极有可能会跟新罗使团保持联系,特别在死了一个大唐官差的情况下,他们需要商讨下一步的对策。而监视新罗人最好的地方,就是塔楼。按惯例他应该带小黄一起,两人一组,一旦发现异动,可以一人追踪,一人继续留守;但考虑到老王之死对小黄的打击太大,所以元鼎没有喊他,只是独自前来。 元鼎一边吃喝补充体力,一边蹲点监视。两个时辰过去了,除了正常采办物资进出的货车,还有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从后门进入驿馆,一直没有再出来。 第3章 神秘来客(下) 与长安一样,大唐的城市都已坊来划分片区,坊与坊之间是笔直的长街小巷。每天宵禁时间一到,坊门关闭,除了巡夜的官兵差役,其余人等一律不得擅自外出行走。从钟楼望下去,城中的灯火一片一片十分整齐。当黑暗笼罩大地,夜幕如墨汁般浸染开去时,大部分普通百姓居住的街坊便逐次灯灭,只有客栈酒肆聚集的那几个坊,仍是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不绝。元鼎再次望向驿馆,就在最后一盏灯熄灭的刹那,那个身披斗篷的人,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还是从后门出来,然后快步转入两道坊墙之间的小巷。紧接着,离他不远处的隐蔽处,又出现了一道人影,不疾不徐,尾随而行。身披斗篷之人像是觉察到有人跟踪,有意加快步伐,向小街通往大路的方向疾行。 有古怪! 元鼎丢下没啃完的鸡翅膀,随手在身上一擦,一把抓起短弩,飞奔下钟楼二层,跃上与钟楼相连的屋顶,踏着屋脊追到坊墙边,单足一点,轻轻落在坊墙上,向两人前进的方向追去。元鼎是马快,跟捕快一样,缉捕逃犯时的主要武器是铁尺和铰链,一般不动刀剑。为了方便行动,横刀一般都背在身后,只有面对强敌时才出鞘,一旦背后遭遇偷袭,斜挂的刀鞘也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除了铁尺、铰链、横刀等制式装备,马快还能自己花钱装备趁手的武器。元鼎自己的武器就是一柄斩马刀、一块嵌铁皮质小圆盾和手中的短弩。斩马刀平日里挂在马背上,而短弩则是潜踪追击的利器。 与此同时,州府衙门,百济使团驻地。 “死了那么多人,决不能善罢甘休,定要让新罗人血债血偿!”书房内,那位俊秀的百济王子剑眉倒立,双手撑在书案上,掌下按着一把短剑。 “黑齿,你怎么看?”正使国牟成转问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道:“密林一战,我们死了十二个人,重伤七人,轻伤十五人,近一半护卫失去战斗力。新罗使团的人数没我们多,但四十名护卫几乎没有损失,我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当务之急,是火化死者,救治伤者,同时尽快补充物资。火化的时间定在明天一早,已与州府那边对接好;伤者所需的药品清单已交给祢军去办;沿途及出海所需物资,副使大人也已连夜前去采办。请大人放心。” 国牟成满意的点点头。这也是他看重黑齿常之的地方,该勇猛的时候勇猛,该周全的时候周全,颇有大将之风,十分值得信赖。 沙吒相如翘着二郎腿,道:“依我看,与其顶风冒险在大唐境内动手,不如等到海上。新罗在西海岸只有仁川一个港口,他们回去只能走一条海路;我们先出海,等在新罗船的必经之地下手,一打一个准。若论水上功夫,十个新罗山民都敌不过一个百济渔夫。郡主意下如何?”说罢,还朝那百济王子飞了个眉毛。 “再喊郡主,当心把你的舌头切下来喂新罗狗!”百济王子怒道。他的真实身份,是百济前太子扶余丰的女儿,扶余尧。扶余丰是百济王扶余义慈的侄儿。当年前任百济王扶余璋去世后,扶余义慈和扶余丰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最后义慈王在沙吒氏的支持下即位,几年后便以加强与倭国友好关系为由,将扶余丰派往倭国,名为派驻,实为流放。扶余尧长大后,不愿卷入王室权力斗争,便拜名将阶伯为师,多年历练成为军中一员骁勇的女将。此番出使大唐,正使国牟成是百济国内士林阶层的代表,沙吒相如是以沙吒氏为核心的新贵族代表,黑齿常之是以黑齿氏为核心的勋贵武将代表,祢军是百济国内东渡汉人家族的代表,而扶余尧则是百济王室的代表。真正的原因是义慈王的儿子们没一个愿意舟车劳顿来干这劳什子的抗辩,沙吒氏派出的是族中私生子,黑齿氏也已从顶级勋贵沦为二流,至于祢军和副使难德,那就是来给众人跑腿干活的,所以也没出现在这间书房里。 沙吒相如放下二郎腿,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甩到脑后,露出漂亮的额头,道:“郡主殿下,女人肝火太旺,皮肤会变干燥;皮肤干燥,就会显老;一旦显老,再想把嫁出去,那可就难喽!郡主如若不嫌弃,我这个沙吒氏的私生子,倒是愿意替王室分忧。”话音未落,就觉一阵劲风袭来,一只拳头在眼前瞬间放大。 沙吒相如不闪不避,微微一笑。拳头在离鼻尖半寸处停下。 黑齿常之习惯了沙吒相如调侃扶余尧,道:“这一拳要打结实了,泗沘城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要为之神伤。郡主还是饶了他吧!”一句话一个台阶,扶余尧趁势收回拳头,沙吒相如则哈哈大笑,道:“知我者,黑齿兄也!” 国牟成道:“新罗人这笔账暂且寄下,大唐朝廷没有公然为新罗撑腰惩戒我国,此番就算没有白来,陛下那里也算有个交代。待收齐骨灰,备好物资后,我们便出海回国。” 正使发话,扶余尧、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三人自然没有异议,各自回去歇息。 第4章 探花楼杀人事件(一) 半个时辰前,探花楼。 武德年间,一位士子途经此地,遇到一位德艺双馨的红粉知已,遂作诗题词,留下墨宝;数年后士子高中探花、衣锦还乡,将那女子赎身,纳为妾氏,一时间传为美谈。探花楼也因此名声大噪,成为青州府城内最出名的一处胜地。 一片人声鼎沸中,祢军拉住副使难德,焦急道:“副使大人,出海所需物资尚未采办完毕,况且宵禁的时辰马上就到,再不回去,怕是正使大人责怪。” 难德用圆乎乎的身躯顶住人流,道:“祢军啊,你跟我儿难汗是兄弟吧?” 祢军点点头,祢氏是东渡来的汉人后裔,难氏是南渡来的靺鞨人后裔,为了在门阀林立的百济立足,数十年来两家同气连枝,难德跟祢军的父亲祢植是至交,难德的儿子难汗跟自己也是结义兄弟。只不过到了义慈王一朝,祢植靠军功当上了六大佐平之一的卫士佐平,执掌首都防卫;而难德却因没有功绩,官阶从父辈的紫冠达率降为银冠恩率,失去了位列朝堂的资格。这次出使大唐,祢植明知难德才能有限,依旧托人举荐难德为副使,就是想让他积攒功劳,好恢复上辈的达率爵位,同时嘱咐祢军暗中协助难德,锻炼自己的能力。所以一路行来,身为高官子弟的祢军,一直跑前跑后处理使团的各项杂务,毫无怨言。 难德拍了拍祢军的肩膀,在探花外墙边上的一处墙根处坐下来,也招呼祢军过去坐下,道:“祢军啊,你老叔我这辈子窝囊!” 祢军朝左右一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挨着难德坐下。 难德道:“这一趟来大唐,从出发到长安,从长安到青州,你我一个汉人,一个靺鞨人,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昨日分兵,他们几个问都不问,就让我去当幌子;你可知道后来来了多少杀手?几十个啊!从四面八方杀过来,连大唐的官差都挡不住,死了一个!他们就是想,我一个打杂的副使,死了不可惜,只要能让国牟成那老家伙回去,就是大功一件。还有你,堂堂佐平的儿子,被他们当下人一样使唤来使唤去,你就心甘情愿?” 祢军道:“来之前父亲便叮嘱过,这一趟,多做,少说话,看到的,听到的,做过的,都是经验,将来总能用到。一个人若总计较眼前得失,又岂能走得长远?” 难德道:“西八!你小子竟敢教训起我来,哈?要不是你叔叔我挺身而出,过去当靶子的就是你!老叔我大难不死,可得找个地方舒坦舒坦。你小子也别老绷着了,走走走,一块儿去,算我的!”说罢,起身就要拉祢军往探花楼去。 祢军退开半步,道:“正使大人若是问起来——” 难德挺起肚子,大声道:“你就照实说,看他能拿我怎样!”说罢,一甩袖子,大步走进探花楼,惹来一阵莺声燕语。 祢军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离去,他必须在坊门关闭前赶回驿站。 一跨进探花楼的大门,难德就被其气势和奢华深深震撼到了,大唐的一座教坊,其富丽堂皇的程度,竟不亚于泗沘城的百济王宫;身在其中,有如置身仙境,目不暇接。当然,这里的消费也是寻常百姓无法负担的,单单进门的费用,便是一贯,此后每到一处,都有不同的标价;档次越高,价格越贵,服务也越好。难德有些恍惚,他决定不着急进去玩,而是跟随人流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先感受下最真实的大唐,当然没不忘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至少钱,还是有的,尽管是公款。 “还真是会挑地方!”元鼎在与探花楼一街之隔的一处大宅屋顶潜伏下来。探花楼内外人声鼎沸,里面的客人少说也有数百人,想要在数百人中找人,难度可想而知。据他所知,探花楼的东家,不仅有青州府境内的几位大财主,就连曹别驾和几位县令,都入了干股;探花楼接待的,也大多是青州近左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探花楼并非功能单一的风月之地,而是集餐饮、歌舞、说书、杂技、澡堂、书画、棋社为一体,单单没有赌场。大官人们觉得赌场格调太低,不适合探花楼这等风雅之地。这座日进斗金的销金窟,实际上是大人们的财源地,当然,也受到大人们的特别关照,寻常人等又岂敢在这里闹事。 元鼎潜伏了一炷香的时间,轻微活动了下手脚,深秋的夜风让他感觉到丝丝凉意。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胖子。确切的说,是个百济胖子。傍晚安顿百济使团的时候,他曾与这个胖子打过照面,得知了他的身份——百济使团的副使,难德。他想起白天杀手们退走后,这家伙依旧躺在马车前装死,后来沙吒相如踢了他一脚,他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模样十分滑稽。对一个经历九死一生的人来说,找个地方来放松放松倒也无可厚非。斗篷男、尾随男、难德,三个人先后进了探花楼,必定要出大事。元鼎决定主动出击,悄悄从屋顶翻落,跃入探花楼所在的坊墙内。 难德决定先去泡个澡。 在侍者的引领下,他来到主楼西边的一片矮楼前。侍者撩开厚厚的帘幕,热气扑面而来,冲散了深秋的寒意。难德走进前厅,迎面是一块巨大的屏风,显然是为遮挡用,免得新客一进来就看到白花花的屁股。一个身着单衣的年轻侍者迎上前,示意他更衣换鞋。 难德十分麻利的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几个月来舟车劳顿让他掉了不少肥肉,可总体来说,他依旧是个合格的胖子。正中间的大池子里,已经有十几个人泡在那里,三三两两,或擦身攀谈,或闭目养神,还不时传来几句悠闲的小调。难德皱了皱眉头,绕了开去——在百济的时候,他曾在大池子里亲眼目睹一串气泡从某人身后翻上水面,从此不愿与人共浴,当然,若是侍女,另当别论。 与大池子相距二十步的地方,是一排小池子,池子与池子间用屏风隔开,每个池子能容纳三五人,很合难德的心意。他伸脚试了试水温,介乎在温热与滚烫之间,水汽模糊了水与地的边界,内中仿佛有个美貌女子,正在向他招手。 难德解下浴巾,“哗啦”一声扑进池子里,荡起巨大的水花。 “哦西八,爽!”难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慢慢往下沉,热水漫过腰身,漫过胸膛,漫过肩膀,直到下巴上。他漂在水中,以后脖子为支点,随着水流轻轻摇摆。热腾腾的水汽中,难德朝脸上敷上一块方巾,蒸汽沁入面部,毛孔张开,分外舒坦。大唐的汤泉,虽不如百济山间的纯天然,但胜在设施完备,不光提供点心,还能另加搓背、捏脚、海藻泥等服务,有钱人甚至还能单独要一个池子,点两个身穿薄纱的侍女来伺候,香艳无边。 第4章 探花楼杀人事件(二) 说书场内,戏台之上,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文士一手桃花扇,一手惊堂木,正在口若悬河的讲述太宗皇帝远征辽东的故事。当说到白袍小将薛仁贵手持长槊、单骑出阵,大破高句丽人时,台下便爆发出一浪接一浪的欢呼,“薛将军威武”、“大唐威武”之声此起彼伏。 郭务悰找了处离戏台较远的空位坐下,马上有仆役跑过来倒上茶水、奉上果品点心。已经在座的两人坐在侧面前排,并没有注意到他,专心致志的盯着台上。 “啪!”伴随一声惊堂木响,中年文士讲入高潮,薛将军再度出征,雪夜大破高句丽三万骑兵,斩首无数。一名客人轻轻在郭务悰身边坐下,朝他微微一笑,抬了抬手臂,道:“郭先生,你的东西掉了。”说完,抿了口茶水,抓起一块肉铺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郭务悰定睛一看,竟是元鼎。他与元鼎都在州府当差,从职务上看,他是刺史刘仁轨私人聘请的幕僚,能接触到一些核心机密事务,却不在青州府的序列中;元鼎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马快,却是正儿八经的青州府编制。老王死后,他俨然就是州府马快的头目,何况他原本就有武官的品级,并非白身。 郭务悰旋即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道:“原来是元鼎老弟,不想在此相会啊,哈哈!” 元鼎不理会他的哈哈,直截了当道:“我看有人跟踪先生,先生是为了躲避那人,才丢掉它的吧?” 郭务悰道:“东西掉了,再捡回来,就不值钱了。” 元鼎道:“性命掉了,恐怕就捡不回来了。” 郭务悰微微色变,低声道:“你都看到了?” 元鼎往四下里扫了一眼,道:“该看到的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没有看到。” 郭务悰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望着元鼎,道:“有你在,我死不了。” 元鼎道:“我是马快,城里的事,不归我管。” 郭务悰道:“老王殉职,我举荐你。” 元鼎也眯起眼,道:“为何去驿馆?” 郭务悰道:“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元鼎道:“老王刚死,你就去驿馆,不能不让人生疑。” 郭务悰道:“我是在给你创造机会。你不是想追杀杀害老王的真凶吗?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那个人就在驿馆;而你们定会在暗中监视,所以我把他引了出来。”接着指了指元鼎胳膊上的斗篷,道,“这个,就是饵。” 元鼎沉吟片刻,“哗啦”将斗篷穿在身上。 郭务悰笑眯眯的打量他几眼,道:“挺好,挺威风,不怕他认不出来。难得来一回探花楼,我自去潇洒,你多保重哈!”说罢,正要起身离去,就听说书场外面突然喧哗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死人啦!澡堂子里死人啦!” 元鼎霍然起身,对郭务悰道:“我去看看,还请先生速回府衙,调集人手,封锁此地!” 郭务悰一拱手,也不啰嗦,转身离去。 元鼎一个闪身,挤开人群,朝喧哗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元鼎亮明马快身份,找来探花楼的管事,吩咐他维持秩序,疏散人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浴池,然后赶到案发现场,一眼就认出死者——百济使团的副使——难德。 难德死了,就这么赤裸裸的躺在浴池边,两条腿还在池水中晃荡。 元鼎让所有人全部离开,不得靠近浴池附近,然后蹲下身子,探了探难德的气息,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口袋,抽出一副手套,戴上之后,才开始检查尸身。他在难德脖子侧面和小腹处按了几下,肢体尚有余温,也没有明显变化,说明死亡时间很短,身体正面和四肢也没有外伤。元鼎把难德从水池里拖了出来,平放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用力翻转过来,光滑平整的池面没有让尸体受到新的外伤,背面也是完好无损。 至于物证,附近的痕迹早就被仓皇进出的人群踩踏得乱七八糟,潮湿的地面上除了水渍没有留下半个完整的脚印;现场唯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那块掉在死者旁边的擦脸方巾。元鼎拾起方巾,触手处依旧十分潮湿,他突然想起在衙门里,很多不听话的人犯,就会被一块小小的湿巾灭口。澡堂子里不便携带凶器,就地取材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 元鼎走到外间,叫来负责引导客人的侍者,简单问了几句。侍者并没有人看到有可疑人等进入浴池,而且十分肯定的说,每一个进入浴池的人,都会由他和另一个侍者引导。元鼎又问,是不是只要引导过一次,客人进去之后,就能不受限制的出入?侍者点头说是,人不可能在池子里泡太久,总要上来透透气、喝口水,走动一下,然后再下去,或者另找侍女;但有一点,离开浴池区域前,肯定要穿戴整齐,没有人会光着身子跑出去听戏吃饭。 元鼎寻思,即便有可疑人等进出,由于水汽缭绕,侍者也不会看得太清楚;旋即又问,有没有人进来之后,又很快更衣离开的?侍者摇摇头,如果真有人脱了衣服进去一会儿马上又穿上就走,他们肯定有印象。元鼎又在浴池区域来回走了一圈,想要查看在客人进出的大门外是否还有供侍者进出的别的通道,仍是一无所获。为了给保暖,浴池区在建造时就考虑到了密封保温性,只在正门处开了一处通道。因此,凶案发生后,凶手只剩下两个选择:混在人群中溜出去,或是留下来。想到此处,元鼎吩咐侍者看好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出,转身又走进浴池区。 浴池区很宽敞,大体被分成四个区域:正中间是男宾区的大池子,占了约一半面积,左边是一排敲肩搓背的软床,右边是一排修建胡须指甲的软座,此时空荡荡的只剩一波碧池,凶手如果留下,显然无法隐藏在这里。男宾区的左侧有一道厚厚的挂帘,掀开挂帘,中间是一处休息区,摆着三五张躺椅,茶几上还有新鲜的果品。休息区尽头是一道向上的台阶,通向另一片区域。 第4章 探花楼杀人事件(三) 元鼎拾阶而上,在台阶尽头推开一道厚实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八卦的每个方位上,都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池子,彼此用屏风隔开,各能容纳三五人;八卦中间阴阳鱼的地方是一个莲花状底座的喷泉,喷泉上立着黑白两条大鱼,鱼口中仍在不停的往外冒水,落回莲花底座中,继而往外漫出,通过十六道水渠分别注入八个浴池。想来这里是喜欢干净又不算特别有钱的士子们的最爱。难德就死在坎卦的那个池子里。坎者,水也,难道果然死在了水中。这片区域元鼎已经探查过,除了那块方巾,并没有特别的收获。 八卦池区域的尽头,有一扇小门。元鼎推开门,经过一处转弯,是一道向下的台阶。拾阶而下,又转过一个弯,出现了一道狭窄细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一排整齐的竹屋,目测大约有十二间,以十二生肖对应的图案加以区分,比前两个区域更加隐秘。元鼎走了几步,拿起刻着一条盘蛇的巳牌,推门而入。竹屋不算大,却布置得十分精致,一方小池旁,有石案、有香炉,还有各种供沐浴使用的皂角香料、牛奶花瓣,很明显都是贵人们享受的单人间,嗯,当然可以自带或是单点侍女陪浴。至于在里面做些什么,那就随客人喜好了。 元鼎一间间推开竹屋的门,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客人在凶案发生后都离开了。走过最后一间竹屋,又是一小片休息区,墙边是一排半人高的柜子,是侍者们准备茶水果品的地方。元鼎发现,在休息区的尽头,还有一道暗门,伸手一推,竟然锁上了。 这道门是做什么用的?元鼎挠了挠头,白日里奔波出了一身臭汗,给水汽一蒸,头皮开始发痒。换做我是客人,如果在竹屋里点了侍女陪浴……元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如此荒淫的念头,难道是憋得太久?那些前来陪浴的侍女,总不至于从外面大池子和八卦池那边当着客人的面大摇大摆的过来吧?肯定要有个等候准备的地方。如果凶手没有从浴池区的大门进入,也没有滞留不走,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从内部进出!从侍女进出的地方去到八卦池,在经过竹屋的时候,由于竹屋都是关着的,被人撞见的可能性极低。 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元鼎是亲眼看着疑犯从驿馆出来尾随郭务悰到此,然后在发现难德后进入探花楼,中间相隔只有小半个时辰,疑犯又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乔装打扮混入侍女区,悄无声息的杀了难德,最后全身而退的? 但凡杀人,必有动机和目的。动机是缘由,目的是好处。疑犯杀难德,如果仅仅只是泄愤,理由太过牵强,除非有私人恩怨;难德虽然是副使,却非百济使团的核心成员,杀了他对百济人的伤害有限,反而会进一步惊动大唐官府,风险太大。 难道只是碰巧遇到,临时起意,顺手杀人?元鼎陷入沉思,不觉手上用力,那扇被锁上的暗门竟然“喀拉”一声开了一道缝,锁竟然松动了。元鼎为之一振,吸了口气,侧身狠狠撞在暗门上。那锁吃不住他全力猛撞,发生一声巨响,从一侧门扇上掉下,耷拉下来。 元鼎推门而入,他推断的没有错,这里果然是侍女们休息准备的地方,里面还堆着不少衣物头饰,胭脂水粉。元鼎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径直穿过休息区,朝另一个方向的入口走去,拉开门,依旧是个转角,前方台阶之上,又是一道布帘,后面隐约传来水声。 “哗啦!”元鼎揭开布帘,透过层层水汽,无数白花花的身躯和大腿跃入眼帘,还夹杂着戏水打闹调笑之声。“什么情况?误入盘丝洞?”元鼎有些发懵,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误打误撞闯进了女宾区。不过,外头发生命案,这些女人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的在这儿洗澡? 片刻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大叫,“有男人!” “啊……”四周爆发出一片刺耳的尖叫,紧接着“哗啦!”一声巨响,有人掉进了水池里,拼命挣扎。 元鼎定了定神,没有退回那道门里,而是伸手朝斜对面一指,大叫:“那里还有男人!” “啊……”尖叫之声更甚,女人们仓皇逃窜,一边跑一边抢夺衣服遮挡身体,不停大叫,“男人在哪里,男人在哪里!” 元鼎原本只是急中生智,想制造混乱,趁机逃出女浴池,不想水汽之后,竟然真的闪出另一道人影,夺路而逃! “男人休走,吃我一枪!”元鼎学着说书先生的口吻,发足追赶。 “抓住他,抓住他!”女人们纷纷起哄,她们见元鼎面目英武、身姿矫健,瞬间就忘了他也是个闯入者,转而舞动四肢,为他呐喊助威。 元鼎一头细汗,女人啊,还真是可怕的物种。 浴池区地面很滑,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踉踉跄跄你追我赶。元鼎顺手抄起一个皂角盒子朝前扔去。前面那人脚下一滑,躲闪不及,正中屁股。 “欧西八!”那人回头一看,见两人的距离拉近不少,继续发足往前逃。 “欧西八!”元鼎听得真切,还了一句新罗国骂,“光天化日竟敢擅闯男浴室杀人,擅闯女浴室偷窥,两罪并举,我必将你捉拿归案!” “他是官差诶!前面的是个杀人犯诶!”官差冲进女浴室抓杀人犯啊,多少年难得见一回,女人们更加亢奋起来,连衣物都顾不得套上,甩起大腿就跟着一起追打。 “我去!”元鼎暗骂一句,这些女人还真是生猛,要是被她们赶上……他不敢再往下想,现在不是他能不能追上疑犯的问题,而是绝不能被那些疯狂的女人们追上,一旦落入盘丝洞众仙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一先一后冲入大堂,那嫌犯眼看元鼎迫近,先是往大池子奔去,然后突然一个拐弯,狠狠撞在了浴池区的大门上。 第5章 探花楼杀人事件(四) “轰隆”一声巨响,将刚刚赶到探花楼的州府曹别驾、仵作、捕头等人震得连退数步。 “保护大人!”衙门的秦捕头高声大喝,拔出铁尺护在曹别驾大人身前,一脸紧张——破不破案的是其次,若是主管刑侦治安的曹别驾大人有什么闪失,自己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烟尘弥漫中,一道黑影飞奔而出,直冲院墙。 曹别驾大人大声咳嗽了几下,刚刚站稳,又是一道人影冲了出来,竟是个官差。那人一边追赶,一边大叫:“秦捕头,快拿下嫌犯,别让他跑了!”不等众人反应,便追着前面那人翻过探花楼的外墙,不见了踪影。 “大人,是元鼎!”老仵作低声提醒了一句,他刚验完难德的尸体,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推测死因是窒息。 曹别驾大人皱了皱眉头,对捕头道:“元鼎不是马快吗,怎么跑城里来查案了?秦捕头,这不是你们捕快的职责吗?” 秦捕头脸上一热,道:“万花楼何等地方,卑职平日里一直吩咐小的们在街面上维持秩序,并不敢擅越雷池半步;再说,就凭卑职那点俸禄,也不敢往此地走上一趟啊。” “老滑头!”老仵作暗骂,这厮一句话就把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还顺带坑了元鼎一把;他那点俸禄是不够吃的,可青州城里在街面上混的,谁敢不给他孝敬。 曹别驾冷哼一声,懒得戳穿秦捕头,衙门里那点腌臜事,他又岂会不知;只不过他捞钱的手段比秦捕头他们更高明,也不那么明目张胆罢了。特别是这探花楼,若是因为一桩命案而被查封,损失可就太大了。所以他只是吩咐老仵作派人收敛尸体,让秦捕头以疏通下水管道为由封锁现场,继续追查此案,分派完毕,便带着几个亲随径自离去。秦捕头留下两个倒霉的官差在探花楼大门口维持秩序,便带着人匆匆往元鼎消失的地方赶过去。 官差们散去后,探花楼的其它场馆照常营业,宾客们很快就把这个插曲丢在脑后,继续在夜色中寻欢作乐。 元鼎一路追到坊墙脚下,高声道:“青州府乃大唐重镇,三千府兵八百衙役,现已布下天罗地网,你就是躲进女浴室,也逃不出盘丝大仙的五指山!放弃抵抗,争取宽大!我保你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新罗的太阳!” “唰!”回应他的,是一块破空而来的瓦片。 “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元鼎侧身躲开瓦片,左右一看,发现墙根处有只坏掉的夜壶,一把抄起,朝瓦片飞来的方向用力掷出。 “嗖!”夜壶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元鼎则弓起身子,紧跟在夜壶之后。 “啪!”夜壶像是与什么东西相撞,被击成碎片,掉落一地。 “好骚!”黑暗中,有人用新罗土话骂道。 元鼎见他身形一滞,大喜,继续高喊:“屎尿污秽,专克魑魅魍魉!妖孽,哪里逃!” 话音刚落,只觉一阵劲风从旁袭来,连忙躲闪——死棒子居然还有接应埋伏! “小子休走,还俺夜壶!”劲风过后,人影闪动,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挡住了元鼎的去路。 “让开,官府办案!”元鼎大叫,被他这一挡,靠夜壶拉近的距离瞬间不见,伸手就想推开那老道。谁知那老道轻轻一躲,竟让他推了个空,身子一扭又挡在前面。前头的疑犯见元鼎没有追上来,也顾不上一身骚气,发足逃窜。 元鼎挥拳击出,直取老道面门。老道又是一扭,躲开拳头,岂料拳风刚过,屁股上就传来一阵剧痛,不由惨叫。原来,元鼎右手出拳只是虚招,老道一躲,左手铁尺便立刻横抽过去,正中其腚。一击命中,元鼎瞅准空挡,摆脱老道,再次提速。 老道气得哇哇大叫:“小子,站住!抢了俺的夜壶,摸了俺的腚,还想跑!” 元鼎头皮发麻,紧要关头居然被这么个神出鬼没还有几分功夫老道士撵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好大叫:“道长,今日有公务在身,改天赔你八个夜壶,再让你摸两下哈!”转念一想,奶奶的,老子啥时候摸他屁股了? “今日欠债今日还!”老道边跑边喊。 元鼎暗暗吃惊,寻常习武之人很难在提起真气发足追赶的同时开口说话,这老道竟能不急不喘从容喊话,身法还如此诡异,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他不敢大意,开出条件:“你帮我追凶,我赔你夜壶!” “三千凶手,不及夜壶半只!”几起几落,老道已然迫近,朝元鼎肩膀抓来。 元鼎不守反攻,左手铁尺再度挥出,不想竟被一只大手死死按在身侧,发力不得。 “道爷我可不吃二遍亏!”老道正要得意,就看一团黑影扑面袭来。 元鼎见他纠缠不休,心下发狠,回身就是一肘子,直取他面门,打晕了事。 元鼎这一肘用上了大半腰腹力量,半转身回旋力道极大,只听“砰”一记闷响,竟将老道震退半步。再回身追出几步,哪里还有疑犯的踪迹,只留下坊墙长长的身影。 “年轻人,不懂得尊老爱幼吗!”老道刚想发怒,却见元鼎转过身来,像只发怒的豹子,步步紧逼,气势顿时一短,道,“你想干啥?官差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元鼎咬牙道:“为了一只夜壶,走脱了杀人嫌犯,你该当何罪!走,衙门说话!” 老道连连摆手,道:“贫道测字算命悬壶济世,端的是大好良民,衙门,不去!” “测字算命悬壶济世,有官府发的照身吗?”元鼎冷笑道,两年来他也从老王那学到了不少对付顽徒刁民的法子,此时正好一用。 “照身?”老道一怔,他行走江湖多年,还没听说过有这玩意儿。 “没有?”元鼎追问,举起了手中铁尺。这老道若真要逃,想要追上也不容易。 老道见他怀疑自己的身份,于是挺起胸膛道:“贫道师承京东八宝观,正宗玄门弟子。入世云游,只为广布福祉,造化苍生。”说罢,一手捏诀,一手负背,双目合上,足尖外分,听凭道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摆出几分仙风道骨来。 元鼎走到他跟前,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朝老道的鸡胸上轻轻一戳。 “啊!”老道如遭雷击,连退数步,面色发白,全身颤抖。 “当当儿,果然是你。”元鼎道。 “是你!”当当儿跟见到鬼一样,坚决不让他近身。他想起五年前,终南山,也是这小子,只一指,差点戳中自己的罩门,险些破了自己苦修二十年的童子功。两人是老相识,当当儿给元鼎治过病,元鼎也救过他半条命,不过每次见面少不得要较量一番。 元鼎道:“没想到你也从关中到了山东。江湖中人若是知道你的罩门所在……” 当当儿道:“算我怕了你了,说吧,有什么要我帮忙摆平的。” 元鼎想了想道:“那夜壶……” “不用赔了!” “那嫌犯?” “我帮你找!” “此话当真?” “五马难追!” “一言为定!” 元鼎走了。 当当儿收起那副憨傻痴呆的模样,微微一笑,转身没入黑暗中。 第5章 探花楼杀人事件(五) 元鼎回到府衙前,折腾了大半夜,他觉得有必要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向主管刑侦的曹别驾大人汇报一下,毕竟城内的治安不在马快的职责范围内。事发突然,如果事后也不报备,那就是自找麻烦,等着被大人责罚。 “元鼎老弟!”有人喊住了他。 元鼎留步,回望,竟是郭务悰。 元鼎摊了摊手,道:“斗篷,丢了。”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郭务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已经通知百济人去仵作间认人,他们这一趟可真是祸不单行。对了,可曾追到疑犯?” 元鼎摇摇头,要是追到,就不会空手而回了。 郭务悰道:“月黑风高的,能发现就不错了;缉捕追凶的事,就交给秦捕头他们好了。刺史大人要见你,快随我入府。” 元鼎跨过台阶,突然停住,在郭务悰侧后方问道:“先生今夜拜访新罗人,只怕不是为了引出疑犯那么简单吧?” 郭务悰一怔,没有回头,道:“见到刺史大人,你自然会知道。” 府衙前院,火光通明。国牟成、黑齿常之、沙吒相如、扶余尧、祢军等百济使团的人正围在一起,摆在他们中间的正是难德的尸体。难德的随身物件也被从探花楼取了出来,包括一大袋子公款。祢军一脸沮丧,一个时辰前他回来报信,不想竟是最后一面。 曹别驾带着老仵作和秦捕头站在外围,崔长史则陪着百济使团的人。青州府上下对这些百济人的印象都不好——先是主动去攻打大唐的小弟新罗,人家跑来告状,你还不依不饶,死了那么多人才想起来报官寻求庇护。为了保护他们,刺史大人腾出来大半个府衙,结果他们还不消停,大半夜的偷跑出去寻欢作乐,弄得鸡飞狗跳大家都没法睡个安稳觉。 “别驾大人!”元鼎主动上前,拱手施礼。 “是元鼎啊,”曹别驾扫了他一眼,道,“你这一天城里城外可够辛苦的,不回去歇着,怎么又跑府衙来了?” 元鼎有些尴尬,谁都听得出曹别驾言语中的不满,只好道:“属下此来,正是要向大人禀报探花楼一案的情形。” 州府之中,除了刺史刘仁轨,就属曹别驾权力最大,他是所有衙役、捕快、马快、狱卒的顶头上司,平日里也最难相处。不过此人精明干练,处理各类事务得心应手,替刘仁轨分担了大部分地方上的工作,最大的毛病是气量小,曾经就有几个吏员以为家里有几分背景,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结果被整得很惨。崔长史是个腹有诗书的谦谦君子,为人温和有礼,掌管州府的文教科举,以及迎来送往一应事宜。唐司马武举出身,年轻时在军中任职,曾远征突厥,熟悉各种军务,执掌州府的屯田、水利、府库、练兵等事务,是青州府往辽东前线调运物资的实际操办人。 曹别驾道:“探花楼一案,自有秦捕头接去查;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探花楼中呢?” 元鼎见一旁的秦捕头连连点头,不由生出几分鄙夷来。以职务分,捕快负责维持城内治安,马快则负责出城追捕、缉拿要犯。每一名马快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干吏,大多由退伍军人组成,或是反正的江湖高手;而捕快大多是世袭,功夫不见得多好,三教九流却是门儿清,捞钱的本事也个顶个。所以马快们看不起捕快,捕快也很乐意给马快挖坑穿小鞋。 “属下追踪疑犯,见其进入探花楼,这才混入其中一探究竟,不想遇此大案。”元鼎瞥了郭务悰一眼,并没有把他从驿馆出来,又在探花楼碰到一事说出来。 郭务悰微微一笑,道:“曹大人,刺史大人传元鼎问话,还在二堂等候。”一句话,就替元鼎解了围。 曹别驾冷哼一声,道:“老王因公殉职,本官自会替他申请抚恤;不过你们马快不分轻重擅自行动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时候好好整顿整顿了!” 曹别驾话音刚落,人群中又闪出一道人影,挡住元鼎去路,手中剑把直指他面门,用汉话道:“你为什么不去抓凶手?”竟是扶余尧。 元鼎皱了皱眉头,他可以解释,却没有开口,只是扫了眼秦捕头。 秦捕头连忙道:“元鼎,若不是你打草惊蛇,我们必能将疑犯堵在探花楼!” 元鼎伸手将剑把拨开,冷冷道:“等你们赶到,疑犯都跑出城外去了;到时候你又会说,城外归马快管,你爱莫能助,是吗?” 秦捕头为之语塞,想了想还真会这么推脱。 “你站住!”扶余尧继续拦着元鼎,大声道,“你们大唐官差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一旁的崔长史走了过来,解释道:“元鼎是马快,负责出城缉捕流寇盗匪,城内的治安,并非他职责所在。”崔长史人缘好,办事也八面玲珑,曹别驾不愿驳他面子,站在一旁不说话,只苦了秦捕头,兜了一圈,又成了自己的责任。 “可他就在杀人现场!”扶余尧不依不饶。 元鼎不愿跟这个百济女人多加纠缠,道:“我并没有看到他杀人,凶手在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我好奇的是,副使大人为何不好好在府衙呆着,反而要跑去探花楼?偏偏疑犯也去了。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何凶手能对你们的行程了如指掌,每次都能偷袭得手?白日里若非老王现身,以命相搏拖延时间,只怕此时此刻,很多人就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躺在仵作间,坐等天亮火化了!” 元鼎的声音大不,却透出强大的感染力,让百济人和州府众人莫不震惊,就连曹别驾和崔长史也不由对他另眼相看;只有郭务悰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老王一死,元鼎,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终于有了冒头的机会。 百济正使国牟成叹了口气,示意沙吒相如把扶余尧拉回来。一旁的黑齿常之和祢军则细细咀嚼着元鼎的话,若有所思。细细想来,其中真的存在太多疑点。难德一死,这些疑点便死无对证,无从追查。 在众人的注视下,元鼎朝郭务悰做了个请的手势。郭务悰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之色,抬脚在前引路。元鼎挺起胸膛,昂然跟随。 第5章 探花楼杀人事件(六) 府衙,二堂。 “大人,元鼎来了。”郭务悰道。 “哦,元鼎啊,来来来,外面那些人没为难你吧?”刘仁轨放下手中书卷,从书案后站起来,朝郭务悰使了个眼色。郭务悰会意,一拱手退出二堂,顺手带上了门。 堂中只剩刘仁轨和元鼎二人,显得颇为空旷。 刘仁轨道:“元鼎,你来青州也快两年了吧?” 元鼎道:“回大人,来年正月,就满两年。” 刘仁轨道:“两年转瞬即逝,我来青州的时候,你还在咸阳吧?” 元鼎微一错愕,刘仁轨居然知道他在咸阳的事。咸阳,一座曾经辉煌过、而今却被长安夺去光芒的古城,是他所在组织的秘密训练基地。从灵武边镇回来后,他在那里足足待了两年,经受了无数严苛的训练和考核。他的同伴,也从初时的八百人,最后只剩下一百二十人。他们被分为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镇,每镇又分为甲乙丙三组,每组十人。四个甲组拱卫圣驾,东都西京各两组,这四组成员无不出自关陇河朔的顶级贵族;四个乙组和四个丙组则外放地方。元鼎隶属于青龙镇,因而被派到东部的青州,一呆就是近两年。 他依稀记得,当年京师出了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当时,洛州女子淳于氏因受家人牵连被关入大理寺狱中。宰相李义府听说淳于氏貌美,就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然后威逼利诱,纳为妾室。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弹劾李义府。高宗皇帝让时任给事中的刘仁轨和侍御史张伦一同审理此案。刘仁轨很快查明案情,准备据实上奏。李义府送上重礼,希望他手下留情,刘仁轨不为所动,决意弹劾。李义府为求自保,派人前往狱中逼毕正义自缢,以断人证,接着反诉刘仁轨诬告。高宗皇帝非但没有追究李义府的罪责,反而把刘仁轨贬为青州知府,一呆就是四年。 刘仁轨走到元鼎身边,低声道:“青龙镇乙组第二名,相当不错的成绩。” 元鼎巨震,不可思议的望着他。难道说,他也是组织的高阶成员? 刘仁轨道:“我老了,既不能上阵杀敌,也没本事潜踪缉捕,干不了你们的活儿,可我却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为什么吗?” 元鼎摇摇头,很多时候上级的问话并不需要去接茬,你的茫然,就是最好的回答。不然,他们也不会单独找自己来谈话。 果然,刘仁轨继续道:“因为同一件事,你我才会来到这里。” 元鼎愈发不解,但又似乎把握到了一些什么。 刘仁轨道:“新罗人和百济人,你怎么看?” 元鼎不明白刘仁轨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又担心冒然回答思虑不周,沉吟片刻,说了八个字:“管中窥豹,一叶知秋。” “管中窥豹,一叶知秋。”刘仁轨将八个字默念一遍,有些兴奋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朝廷没有选错人,我也没有看错人。“ “看来又有什么玩命炮灰的事儿了。”元鼎暗忖。 刘仁轨道:“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现在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做,这件大事,需要从追杀凶手入手,却非真的去追杀凶手。你可明白?”见元鼎不语,刘仁轨又道,“这件事没有朝廷的旨意,也没有人会帮你,可谓九死一生;当然,如若做好,那便是前程无限,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元鼎心下寻思,刺史大人既然找到自己,那这件事便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上司对你客气,那是上司的气度,你若不识抬举,那便永无出头之日了。至于是什么事,他隐约能够猜到六七分,否则也不会找到他这枚暗子了。 “谢大人抬爱!”元鼎一拱手,算是接下了差事,旋即又道,“不过……” 刘仁轨有些意外,没想到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就答应下来,又怕他反悔,遂道:“你有何要求,尽管提来。” “其一,州府中的兵器、马匹,任我挑选;其二,我需要一笔钱,没钱办不成事;其三,我若客死异乡,还请大人为我恢复身份。”元鼎毫不客气地开出了三个条件。 “成交!”刘仁轨凑到元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说完,才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元鼎笑了起来,道:“敢问大人,是新罗人,还是百济人?” “百济人。”刘仁轨道,“我会安排你去保护百济使团,直到他们回到百济。“ 元鼎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刘仁轨会以追查凶手的名义,派他去对付新罗人;可转念一想,新罗现在还是大唐的盟友,即便凶手就是新罗人,大唐也不可能在自家境内为了百济人跟他们翻脸,除非离开大唐领土……而新罗百济两个使团想要回国,从青州府到海边,乃至海上航行的路线,似乎都是一样的。想到这里,元鼎似有所悟,道:“元鼎此去,便是那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定会做出一番大动静来,静候大人来到。” 刘仁轨用力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元鼎的敏锐和应对,让他十分满意。两人谁都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可谁都明白是什么事。至于事情要做到何种程度,那就全靠悟性了。 是的,悟性。刘仁轨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还会继续给他带来惊喜。 第6章 必须赶在新罗人前面!(上) 两天后,午时三刻,百济使团的车队离开青州府城东门,向东进发,再一次踏上归国之旅。他们本打算再过一晚,待明日一早出发,可州府的崔长史一大早就派人告诉他们,新罗使团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百济使团上下这才匆匆忙忙准备动身;由于火化遗体、收敛骨灰耽搁了半天,紧赶慢赶,还是比新罗使团晚出发了两三个时辰。 崔长史代表青州府各级官员出城十里相送,还派了两名官差在前面带路,一直会把他们送入潍州地界。尽管如此,使团中每个人的心情还是颇为沉重,因为在正使大人座驾后面那辆马车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二十多只骨灰盒子和一包一包的遗物,他们要把这些战死异乡的同胞带回家去,带给他们的家人。祢军坐在马车沿上,手边摆着的,正是难德的骨灰盒子。他的心情有些低落,疲劳阵阵袭来,不觉就打起盹来。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并肩策马而行,走在使团队伍的最前面。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前方,是两个带路的官差,从装束上看,跟元鼎一样都是马快。 沙吒相如道:“老黑,午时三刻出发,那是处决重犯的时刻,不吉利啊!” 黑齿常之警惕的看了看左右,道:“你我身上都带着血气,等闲贼子不敢近身。新罗人惊动了大唐官府,想必不敢故技重施。” 沙吒相如道:“我倒不担心新罗人,杀了难德,他们回去也能交待了。你不觉得,大唐对我们的态度有些古怪吗?” “嗯?”黑齿常之是个武人,对阴谋诡计的嗅觉一向不如沙吒相如敏锐。 沙吒相如道:“按理说,新罗是大唐的小弟,小弟被我们欺负了,做大哥的岂能不站出来帮他撑腰?可大唐呢,不打我们,反而一直打我们的兄弟高句丽。就算不直接出兵,那可以用别的办法啊,比如严禁大唐丝绸茶叶什么的输入我国,严厉打击海上走私什么的。可现在呢,只是申斥。申斥算个球,能伤到百济皮毛吗?你打了隔壁家的人,隔壁家老大骂你两句就算了,你怎么想?原来隔壁家的老大不敢动手,那我们是不是能继续欺负一下?看看打道什么程度,你才会真的发怒。” 黑齿常之沉吟片刻,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大唐朝廷这不痛不痒的申斥,让新罗人十分不满,否则也不会整出一连串的暗杀伏击来出口恶气。而使团上下之所以会疏于防范,正如沙吒所说,是有了侥幸心理,觉得大唐对百济有点无计可施——打吧,北边隔着强横的高句丽,跟中原打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屈服过;东边隔着大海,唐军还从来没有过渡海远征的先例。至于申斥,对百济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骂几句就骂几句了,又不是没被骂过,骂完了该干啥还干啥。这趟出使抗辩的使命完成得还不错。至于死人,还能拿来作为下一轮进攻新罗的借口。 沙吒相如担心道:“我总觉得事情没完。大唐若是放任新罗不管,就算牵制住了高句丽的主力,可是我们,加上倭国,还有靺鞨人,也足够让新罗人喝一壶。” 黑齿常之摸了摸下巴,胡须里长了颗痘,想挤,一碰,硬硬的,脓头没有完全长熟,还得再等等。难道,在大唐眼里……官道上不时有行人车马经过,行商士子们还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唐人的热情开朗,让笼罩在使团上下的阴霾稍稍淡去一些。 扶余尧打马赶上黑齿和沙吒,道:“我们必须赶到新罗人前面去,迟了,难保他们不会再来一次伏击。” 黑齿常之回头看了眼护在车队两旁的武士,道:“我们人数不够,如果放出游骑去探路,就会削弱车队的防护。” 沙吒相如朝前面两个马快看了一眼,道:“青州府不会只派一组人出来,那两个马快是明哨,一定还有暗哨跟着我们,既是保护,也是防着有人故技重施,正好人赃并获。” 扶余尧道:“我们人少,更要抢在新罗人之前出海,跟我们的人会合后,再找机会下手!” “郡主……”沙吒相如一张嘴,就被扶余尧狠狠瞪了回去,改口道,“扶余公子,你不觉得,这样你埋伏我,我偷袭你,有点儿不像两国使团该干的事啊?” 扶余尧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犯我,我必还之!” 沙吒相如无奈的耸耸肩。 黑齿常之道:“正使大人的意思是?” “正使大人说,他不想再给大唐官府添麻烦。所以要动手,只能在海上!”扶余尧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可以让祢军先护送大人上一条船,在旁边策应;我们则埋伏在海湾外面的一个小岛后面,等新罗人的船一到,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相视一眼,果然是阶伯调教出来的徒弟,行事果决用兵狠辣,这等女子,也不知哪个男人消受得起。 扶余尧突然一笑,冷俊的面庞上泛起几分俏皮:“黑齿、沙吒,你们是是两个家族的传承,也是我百济中兴的希望,我看好你们哦!” 黑齿常之心神一颤,似冰雪消融,春风拂面;沙吒相如更是吞了口唾沫,一脸花痴模样,扶余尧不凶巴巴的时候,还真是好看。 两年来,元鼎第一次被休息。探花楼案发次日,他去衙门报道,却被告知不用来当值。曹别驾不但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还支了五贯钱作为他多年辛苦的奖励。元鼎没有客气,扛了钱就走——你给我假,我就休;你给我钱,我就花;你看我不顺眼,我就消失;反正你也不能开了我,更何况,老子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犯不着跟你一般计较。 两天来,新罗百济两个使团忙着各种准备,元鼎则跟小黄一起安顿老王的后事。他还找到前一晚碰到的老道士当当儿,让他在城外觅了一处风水宝地,好让老王入土为安。老王下葬的那一天,小黄执弟子礼,当当儿充当司仪;衙门里跟老王有交情的人都来了,没交情的也都随了礼。小黄在坟前哭得稀里哗啦,他是孤儿,少年时混迹街头,全靠老王收服才走上正途,当了官差。众人走后,元鼎才发现,在离老王坟头不远处的小山包上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正是隔壁那对母子。 众人走后,他们才来到老王坟前,朝元鼎、小黄、当当儿行礼。小黄茫然不觉,元鼎和当当儿却发现,女子行的,竟是遗孀之礼。两人没有说破,只看她将一筐煎饼卷大葱放到老王坟前,然后拉着大头儿子认认真真的叩了三个头。 “我们想再待一会儿,送送他。”她摸着儿子的大头,对他们道。 小黄想要说点什么,被元鼎使了个眼色,生生忍住。 “人间真情,莫过于此。”当当儿长叹一声,抹了把眼角,揉出一团黑球,弹进土里,抬脚往山下走去。元鼎拍拍小黄肩膀,也跟着下山。 快到山下时,百济使团的车队刚好路过。元鼎收住脚步,对一旁的当当儿道:“新罗使团一早就出城了,你追查的怎样了?” 当当儿道:“新罗人甚是狡猾,俺盯了两天,还发动城中三教九流去找,既没发现使团有啥异动,也没见到使吴钩的棒子。依俺看,你说得那个疑犯,肯定知道官府会找他,他要有点脑子,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元鼎承认当当儿说得不无道理,可他始终觉得,疑犯一定跟新罗使团有关,绝不会长期滞留在大唐,一定会想办法跟上去,找机会返回新罗。在跟刘仁轨长谈后,他以为很快会接到任务,可是两天过去了,两国使团先后出城,依旧没有人来传递消息,刘仁轨也没有解释郭务悰为何去找新罗人。眼看着百济使团的车队渐渐远去,元鼎只好返回城中,静候消息。 第6章 必须赶在新罗人前面!(中) 百济使团进入潍州城时已是深夜。众人在驿馆安顿下来后,两名青州府的马快便连夜赶回去复命。他们从驿馆侍者处得知,白天新罗使团经过潍州根本没有停留,补充了些给养便穿城而过,直奔昌阳县。昌阳地处山东半岛中部,可北上莱州、南下胶州、东去登州。这三处皆有港口可以出海。几个月前,两国使团先后在登州最东面的成山港登陆,就此开始出使大唐之旅。不论是去新罗的仁川港还是百济的西部沿海,成山港都是最近的出海口。 “潍州到登州近六百里路,正常行程是七天,想要赶上新罗使团,就必须放弃步行,全部骑马,不能骑马的改为乘车。”黑齿常之给出了一组数据。作为一名务实的将领,他始终相信,一切纸上的谋划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人信服。 “那就全部骑马!”扶余尧一拳挥出,“我们百济人的骑术,还比不上那些新罗山民吗?我们根本不应该在这里多呆,多休息一刻,新罗人离我们就更远。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赶到成山港,登上大船,先行在海上设伏!” “你是说,让正使大人也骑马?”沙吒相如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国牟成干咳了几声,他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坐马车就已勉为其难;不过出于身份,他并没有立刻表示反对,他习惯最后发言,先听听大家怎么说。 这时,一直默默无闻的祢军突然起身,大声道:“我反对!” 除了国牟成,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望着他。几个月来,祢军一直勤勤恳恳的跟在难德身后处理各种杂务,从来不会主动多说一句话,也不见他有什么怨言。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把他当做一名小吏使唤来使唤去。直到此刻,他们才想起,祢军也是大有来头的——他父亲祢植是六大佐平之一的卫士佐平,身居高位,却从不在政务上发表意见,可正因为他的低调忠诚,才深得义慈王信任,执掌都城禁卫。 祢军仿佛换了一个人,挺起胸膛,直视扶余尧,不卑不亢道:“从长安到此,数千里行程,使团上下早已疲惫不堪,即便全力追赶,我们也不一定能抢在新罗人前面。黑齿兄带过兵,知道长时间疲劳行军,纵使抢得先机,也未必能打赢。既然已经落后了,不如在此地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养足精神更好赶路。” “什么叫已经落后了?既然落后,就该奋起直追!”扶余尧转向沙吒相如,道,“沙吒,你说呢?” 沙吒相如跟扶余尧从小玩到大,还经常被她打,此时只能站在她一边,道:“追,一定要追,可我就是担心大人的身体……” 扶余尧白了他一眼,显然不满,转而问国牟成道:“大人,你吃得消吗?” “你看大人吃得消吗?”祢军用一句反问回答了她,嘴角挂着一丝不屑。是的,不屑,对王室的不屑。他的家族来自中原,汉末战乱,东渡半岛,历经千难万险,才在古带方郡站稳脚跟。南北朝时,中原王朝正式撤销了在半岛名义上的统治(乐浪、带方二郡),将数万名生活在半岛的汉人后裔迁回中原。祢氏家族留了下来,成为北方高句丽和南方百济共同争取的对象。最后,祢氏家族选择了百济。作为回报,百济王室给了他们贵族的身份,尽管只是二等。上百年来,祢氏家族目睹了百济王室从卧薪尝胆到狂妄自大,目睹了义慈王为了限制贵族权力,将十几个没有任何政务经验的王子封官封爵。可为了家族的利益和数万名在他们庇护下的汉人后裔,他们依旧充当着百济王室最忠诚的臣子。十年来,祢军一直被父亲派去处理各种基层事务,在他看来,百济目前荒唐怪诞的国情,完全是以王室为代表的贵族们妄自尊大造成的——贵族官员跟高句丽人一样说扶余话,士兵百姓却跟新罗人一样说三韩土话。你能想象一个说着扶余话的百济贵族将军指挥一群说三韩土话的士兵去攻打从上到下都说三韩土话的新罗人吗?百济士兵可以跟新罗士兵聊天,却听不懂自家将军在说什么…… 这下轮到国牟成尴尬了,他总不能当着一群年轻人的面说,我老了吃不消吧?扶余尧的身份摆在那里,尽管不得宠,依旧代表了王室;祢军不显山不露水,却代表了使团的基层力量,不可轻视。双方相持不下。 这时,黑齿常之站了出来,道:“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什么好办法?”国牟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 “轻装简行,先行探路。”黑齿常之道,“我先追上去,看看新罗人究竟到哪里;一旦找到,就派人回来报信。你们今晚留在这里休息,等我消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我与你同去!”沙吒相如连忙道,他可不想夹在扶余尧跟祢军之间替正使大人擦屁股。 “不,你留下。”黑齿常之道,“你脑袋灵光,又能说好几种话,擅长跟人打交道,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我挑一个善于追踪的武士一起就行。祢军,你意下如何?” 祢军点头道:“还是黑齿兄周全。” “郡主,你呢?”黑齿常之望向扶余尧。 “如此,便辛苦黑齿兄了。”扶余尧道。 “那就这么定了,你等好生歇息。”说完,黑齿常之便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在扶余尧的一再催促下,使团众人哈欠连天的离开潍州城,向东面的昌阳进发。这次,潍州知州只派了一个马快给他们引路——潍州是个下等州,全州只有六个马快,两个在外办案,两个要留在州中待命,前一个给新罗使团引路的还没回来。由于马快要把使团送到州府后才能返回,从这条消息看,新罗使团应该还在赶往登州途中。 “停车,停车,大人让赶紧停车!”走了数十里路后,一名车夫朝突然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沙吒相如大叫起来。 “吁~~”沙吒相如一抬手,勒马止步,车队便在一片东倒西歪中停了下来。在最前面引路的那个潍州马快策马跑了回来,道:“前面是桃花山,也是潍州和莱州的州界,如果在这里停下,只怕天黑前赶不到昌阳县。” 扶余尧打马返回,不满道:“出了什么事,前面还有很多路,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 车夫掀开车帘,从里面扶出正使国牟成,道:“大人晕车了。” 正躺在后面货车上睡觉的祢军闻言,一咕噜翻下,跑到马车边,找出一些清凉去暑的草药,一些敷到国牟成额头,一些喂他吃下。 扶余尧看了眼国牟成的脸色,见他面色发白,满头虚汗,腿肚子不住打颤,果然晕得很厉害,便收起怒容,道:“大人,还坚持得住吗?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昌阳县,不然就得在野外露宿。荒郊野外,很不安全。” 国牟成用了药,似乎有了些气力,勉强摆了摆手,道:“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啦,要不你们把我留下,自行去追?” 扶余尧有些尴尬,追击新罗人之事,使团里只有她最为坚持,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觉得可以一试,但态度不算坚决。可从现在的情况看,使团上下人等的状态并不好,长时间的赶路让大家有了颇多怨言。她也认可祢军的说法,眼下最紧要的是回国,让活着的和死了的人都能重归故土,而非铤而走险。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新罗人必须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沙吒相如道:“前面好像有个亭子,我们不如去那里歇息片刻,好让大人喘口气,也好等等黑齿兄的消息。” 扶余尧点点头,身为女子,这一路上她所受的折磨比旁人更甚;更要命的是,她的姨妈来了,也需要找个有水的地方休息。 第6章 必须赶在新罗人前面!(下) 莱州境内,桃花山。 今天轮到马十二巡山。马十二是桃花山的二当家,来到山寨三年,凭着一柄三十斤重的裂风长斧,横扫远近山头,方圆三十里内,就数桃花山的桃花寨一家独大。桃花寨的大当家是个读书人。马十二刚上山的时候也很纳闷,为啥一个读书人会占山为王,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后来他才知道,跟他这等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相比,读书人的牢骚更大,对世道也更他娘的不满。为啥不满?举个例子:他马十二手下的那些小山贼们,能吃饱喝足有事儿干,攒点儿钱娶个小娘子,只要不赶上灾荒,这辈子的小日子就挺和美了,不会有多少别的想头。可读书人不同,他们读书为啥?为了考取功名。考功名为了啥?为了当官。自前朝开科举以来,读书人就能通过科举跟那些高门大族子弟一样入朝当官了。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无数士子通过科考某得晋身后,他们发现,官场上的序列跟考试的成绩完全没关系。那些身穿紫袍、红袍的大官,大部分还是原来那些门阀子弟,或是本朝开国功臣的后人;而平民出身的人,苦熬三十年,大多只能从蓝袍换成青袍,在地方上混个一官半职。大当家就属于那种比后者更惨的,十年苦读,三番考试,一次更比一次差,加之心上人被主考大人强纳为第四房小妾,一怒之下单枪匹马夜闯济州府,切了主考大人的命根子,带着心上人私奔而逃。谁知那女子不愿随他亡命天涯,竟连夜向官府举报。大当家只得再次出逃,落草桃花山。那女子本以为能戴罪立功,谁知却被抓紧大理寺狱中论罪,最后竟被当朝宰相看中,再次被强纳为妾,还引出一桩震动京师的大案来。 至于马十二,完全是为了体验生活。他出身军人世家,祖父是大隋朝的中郎将,曾跟随名将来护儿渡海远征高句丽,一度打到平壤城下,战死沙场;父亲是禁军校尉,宇文化及兵变时在江都拼死保护隋炀帝,跟来护儿一起被杀。大隋朝灭亡后,马家人不再从军当官,转而经商,在山东淮南等地开盐场、贩私盐,积累了巨额家产。马十二在他这一辈兄弟中排行十二,由于家里有钱,吃得好,又有护院的师傅教习武艺,从小就力大无穷,横行乡里,地痞流氓见一个打一个。二十岁时,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马十二嫌麻烦,想跑。谁知他未过门的媳妇更生猛,愣是夜行百里将他生擒活捉,抓回洞房晚婚。 那一晚,方圆十里的人都听到了马十二的惨叫。 婚后,马十二把自己在马家的份子财产都交给媳妇打理,自己则苦练武功,希望能有朝一日翻身做主人。他媳妇不但能打,还是个持家好手,短短几年,不但让马十二的产业翻了好几倍,就连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上升了不少。那几个觊觎马十二家产的族兄弟,见夫妻俩又能打,又能赚钱,便夹起尾巴不敢再找茬生事。 五年间,他游东都,下江南,吃遍大江南北,腻烦了。 五年后,他离家出走,只扛了一把斧头。 他的偶像,是本朝开国名将程知节。 瓦岗寨,大当家,三板斧威震天下。可大唐立国数十年,天下承平,无处有烽烟。 日子实在太无聊,不如落草来巡山。山东自古出响马,桃花山下穿云箭。 马十二爱桃花。 正是一年三月里,春风十里尽飘香。 马十二留了下来,落草成了一名山贼,一名来体验生活的山贼。他从不对落单的行商士子下手,只对大宗商旅感兴趣。几票大买卖下来,山寨的实力越来越强,他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渐渐的,他觉得大当家的有些忌惮他,总担心有一天被自己抡起斧子劈了脑袋。马十二根本不在乎,老子要干掉你,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今天?老大有啥好当的,事儿那么多,还得成天担心这个怀疑那个,半夜起来上茅房都得拿把刀,唯恐被人切了命根子。 “大王派我来巡山呦!”马十二哼起了自己编的小调,还给自己起了个拉风的别号——总钻风。那两个跟着他巡山的小山贼,自然就是小钻风。他们的运气很好,一天前,一支车队从山下经过,被马十二指挥的山贼们包了饺子。今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远远的又出现了一支车队,像是要在山脚下打尖休整。 山下,有一眼泉水,名叫桃花泉。桃花泉畔还有一座亭子,名叫桃花亭。但凡经过的人,都会在桃花亭中歇息,取些桃花泉水来饮用。可这些,都是马十二布下的饵。 “去,老规矩,调动人马,二道岗集中,听我号令!”马十二吩咐道。 “得令!”左侧小钻风将小旗往后脖子一插,飞奔而去。 “二爷,瞅着不如昨天那拨肥啊!”右侧小钻风手搭凉棚,低声道。 “你懂个屁!”马十二将他往下一按,道,“今儿这批可不一样,我数数……乖乖隆地洞,三四十匹马啊,那才是最值钱的!” 小钻风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还是二爷高明,有了这批马,咱们就不用成天猫在山上坐吃山空了!” “嘿嘿嘿!”马十二坏笑起来,摸了摸旁边的大斧子,仿佛是媳妇的大腿。 第7章 桃花山上有大王(上) 丑时,元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谁?”元鼎披上衣服,抓起横刀,警惕的问道。他和老王一样没有住在衙门里,而是在城中另觅了一个住处,房东是个老太太,人很厚道,平日里替他打扫下屋子,每天还会留点儿吃的给他,免得他办差回来饿肚子。 “是我,出大事了!”屋外传来小黄的声音。 元鼎开门放小黄进来,用冷水抹了把脸,一边穿戴,一边道:“深更半夜的,出啥事了?” “百济使团被劫了!” “什么?!”元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倒霉的使团,竟然在大唐境内两次被劫,又问,“谁干的,在哪动得手?” 小黄道:“听说是在莱州地界,被桃花的山贼给劫了。他们当中的一个姓黑的将军跑了回来,向我们求援。刺史大人已升堂召集所有吏员去衙门,还派人去请府兵校尉,看来是要动兵了。” 元鼎用最快的穿戴完毕,走到院中,给坐骑套上马鞍笼头,将干粮兵器往马背上一挂,翻身上马,说了声走。小黄跟着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青州府衙,大堂。 刺史刘仁轨高坐堂上,紧盯着堂下的黑齿常之,双眉紧蹙,道:“你是说,你追到海边都没有碰到新罗使团,而他们也并没有出海?” “正是。”黑齿常之并没有把他们打算在海上伏击新罗人的计划告诉眼前这些大唐官吏,只说他们想抢在新罗人之前出海,以免新罗人先登录,在仁川一带沿海伏击他们的船。他和同伴一路追到成山港,新罗和百济两艘负责接应的大船还好好的停在那里,一打听,才知道新罗人根本没有到。黑齿常之以为追过了头,立刻原路返回,结果在莱州西境的桃花山下发现异常。两人前行追踪,发现百济使团竟被一伙上百人的山贼所掳,正押往上面的山寨。黑齿常之不敢轻举妄动,他让同伴继续盯梢,自己连夜赶回青州府。青州是上等州,也是整个山东半岛东部各州之首,只有向青州府求援,才能调动兵马前往解救。 刘仁轨扫了眼左手边的曹别驾、崔长史、唐司马,这三人都是面色凝重——先是遭杀手伏击,接着副使被杀,好不容易送神出境,又被山贼所劫,这些百济人可真是扫把星。刘仁轨又道:“那么新罗使团去了哪里?” 崔长史道:“新罗使团比百济使团早走半天,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跟黑齿将军走得不是一条路,现在已经到了成山港;二是他们为了避开百济使团,临时决定改从莱州或胶州出海?” 唐司马道:“从青州到成山港的官道只有一条,两国使团车马众多,一般小路根本无法通行,只能走大路。北上莱州或南下胶州倒是有可能,可这样又如何解释停在成山港准备接应的新罗大船?如果改道,他们肯定会先派人去港口通知大船。”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曹别驾道,“新罗使团也被劫了。” “嗡!”堂上一片哗然。秦捕头连忙道:“桃花山的山贼竟有如此本事,能将两国使团都给劫了!那可是多大的罪名啊,潍州和莱州都是吃干饭的吗?” “郭校尉到了吗?”刘仁轨高声问道。两国使团,一个被劫,一个下落不明,尽管不是发生在自己的青州境内,可性质却跟之前的互相寻仇斗殴完全不同,一旦消息传开,朝中李义府等人极有可能落井下石,给自己一个大大的黑锅。因此,刘仁轨立刻派人去请折冲校尉,打算用武力或武力威慑下的谈判来解决此事。 “末将在此!”一身劲装的郭校尉大步走到堂上,向诸位大人一拱手,站在了黑齿常之旁边。紧随其后的是两名果毅都尉。这三人是青州一千五百名府兵的实际统领,平日里自行操练巡防,并不归州府管辖;一旦有紧急情况,才会前来州府议事。 刘仁轨将黑齿常之介绍给三人认识。黑齿常之朝三人微微躬身,先行施礼。郭校尉见这个百济人生的高大威武,出于礼节,拱手回礼,心里却完全没把他当回事——番邦小国的武将,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当他听崔长史简单复述完事态后,更是露出深深的不屑,堂堂一国使团,竟被山贼所劫,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 崔长史在复述的时候,元鼎也已来到,悄悄站在大堂最末端,听完了全过程。 郭校尉道:“大人,末将愿率麾下健儿攻打桃花山,救人,杀贼!” 黑齿常之道:“校尉大人,若是强攻,山贼们大开杀戒,或是拿我国使团中人相威胁,又该如何处置?” 崔长史道:“黑齿将军所言甚是。现在我们既不清楚山寨实力,也不清楚新罗使团是否也被掳,贸然强攻,徒增伤亡不说,一旦伤及两国使节,怕是朝廷那边不好解释。” “山贼横行,竟敢劫掠番邦使团,不用兵剿灭,难道还跟他们讨价还价不成?”曹别驾反诘道。 这时,一旁的幕僚郭务悰出列道:“依属下之见,可以先做三件事:其一,派人分别前往莱州、胶州、成山港三处核实,追查新罗使团下落,如果没有,则在港口布控,及时传递消息;其二,调集三州民团封锁桃花山周围大小道路,禁止一切商旅、物资进入;其三,派人潜入桃花山,先行摸清山中情况。做这三件事的同时,可以派人试着去接触一下,看他们有什么条件,能先把老弱伤兵先放了;一边谈,一边集结府兵备战,以武力威慑。” “我们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去谈!”曹别驾打断了他,道,“这等大事,瞒是瞒不住的,三五天后,消息传了出去,如何应对朝廷质询?” “曹别驾说得对,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刘仁轨对曹别驾没什么好感,但不得不说,这个让人生厌的家伙确实是个干吏,还总能一语中的。他扫到了站在大堂末端的元鼎,道,“郭先生的谋划也甚为周全。唐司马,你负责调动民壮,派人往几个港口打探消息。” “得令!”唐司马高声应诺。 “崔长史,给潍州和莱州行文,让他们在两天内准备好大军剿匪所需的物资补给,同时抽出所有精干马快,调配给曹别驾。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崔长史道。 “曹别驾,三个州的马快都交给你,务必在两天内摸清桃花山的情况!“ “是。“曹别驾也不废话,应下了最难的差事。 “郭校尉,集结府兵,剿匪备战!“ “得令!“郭校尉一拱手,便带着两名都尉转身离去。 “大人,末将也可上阵杀贼!“黑齿常之主动请战。 刘仁轨想了想,道:“黑齿将军,你就与马快一起行动吧!元鼎,带黑齿将军下去准备,听候曹别驾差遣。“ “诺!“元鼎应声出列,朝黑齿常之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7章 桃花山上有大王(中) 桃花山大寨,人声鼎沸。 马十二在一众喽啰的簇拥下,大笑着往桃花堂走去。入秋以来的这两票买卖,不仅让山寨收获了大量财货;那两个番邦小国的使团,也都是实打实的肉票。按照马十二的计划,不同的人不同的价:血统高贵的,五十两金子一个;有官身的,二十两金子一个;普通武士,五十贯铜钱一个;车夫马夫杂役,十贯铜钱一个。初步算下来,光赎金就能有五千多贯,那得是多大一笔钱啊! 大当家一脸愁容的看着马十二像只狗熊一样走上前来,恨不能把他一脚踹下去。这厮趁自己在闭关修炼,闷声不响的干了两票。干也就干了,若是寻常商队,他问都不问。可他不但劫了财货,连人也给劫了;若是一般人,他也就忍了,可他居然把两个国家的使团给弄上了山,还美其名曰,养肥了再宰。你当是猪啊! 新罗和百济虽然是小国,可人家都是朝廷请来的客人;你倒好,一股脑儿全端了,朝廷找不到他们,还能找不到这桃花山?你以为能跟他们要赎金,谁知道来的是不是朝廷的大军?这厮居然还大大咧咧浑然不知自己捅了多了的篓子! “哎呀呀,大当家的,你的这块牌匾可以换啦!”马十二老远就喊了起来。他早就看那块写着“桃花堂”的牌匾不顺眼,好好的一个山贼窝,起这么个闷骚的名字,完全没有气势,怎么带领小弟们继续山贼这项前途光明的事业? 大当家的为之气结,牌匾在上头挂得好好的,怎么又招惹你了?可嘴上不能这么说啊,人家立了大功,总得表现出一个领导应有的胸怀吧,于是道:“欧丫丫,老弟来啦!牌匾破了吗,破了我让人补补……” “不用不用!”马十二一把打断他,道,“俺是说,这名字太娘们儿了!” “他竟敢打断我,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当家的了!”大当家的眼白往上一翻,侃侃道:“山叫桃花山,山下桃花泉,泉边桃花亭,这山上的,自然是桃花堂了。” 马十二道:“下回再抓俩尼姑给大当家的,还能整个桃花庵!” 众皆哄笑。 大当家的也跟着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马十二道:“依我看,不如把这块破玩意儿拆了,重新做一块,上面写两个字——” “二当家的,哪两个字啊?”有人很应景的问道。 马十二正色道:“一贯!” “一贯?咱们不是劫了几十车吗,还有几千贯的赎金收,为啥只有一贯哈?” 马十二道:“天下大道,存乎一心;万物变化,始终如一。千贯万贯,都从一贯来;我们做山贼的,也要一以贯之,有始有终!” “哗!二当家的,你好有墨水啊,俺都听不懂!” “二当家的文武双全,果然一贯哈!” “大当家的,就从了二当家的吧!” “呃!”大当家的咽了口唾沫,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沙吒相如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 一天前,百济使团在桃花亭旁的桃花泉取水歇脚时,被一伙山贼包围了,为首的正是马十二。当他们打算拿起兵器反抗时,发现四肢酸软,别说战斗,就连起身都十分困难。就这样,三四十人的使团连同十几辆马车货车统统被掳。山贼们两人一组,把他们捆得严严实实,串成一串,浩浩荡荡押上山去。 让百济众人又惊又喜的是,新罗人居然也在——正使金仁泰,副使崔退之,护卫长金品日,还有一大群叫花子一样的新罗武士——跟他们一样五花大绑,横七竖八的丢在后山的一处草料场里! “哈哈哈哈!”金品日看到百济人狼狈的模样,第一个大笑起来。后面的新罗武士们也跟着大笑起来——人在倒霉的时候,总希望别人能更加倒霉。 “西八!”沙吒相如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群新罗猴子,活该被捉上山。 “沙吒,你也是贵族身份,怎能随便往地上吐口水!”正使国牟成皱起眉头,两国使团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遇,实在是出乎他的想象。可作为百济的代表,尤其在粗鄙无礼的新罗人面前,一定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举手投足必须符合国家形象。 “大人啊,可是我看见了一群猴子诶!”沙吒相如怪声怪调的大声道。 “西八,你说谁是猴子!”金品日蹦了起来,恶狠狠的就朝沙吒相如扑来。 “啪!”一名山贼狠狠给了金品日一脚,将他踹翻,喝道:“两群番邦来的猴子,都给老子老实点,打烂你的嘴!” “你说谁是猴子?”扶余尧怒道,一把挣脱押送她的山贼,又给了金品日一脚。 “小娘皮,力气还不小!”两个山贼冲上前去抓住扶余尧,把她跟金品日身前拉开。 “啊!”金品日挣扎起身,气得须发倒立——他一个新罗大将,居然被人连踢两脚,传出去还要不要人活了! “金将军,他们是在激怒你!“崔退之缩在一边,冷不丁提醒了怒火中烧的金品日一句。 “他骂你是猴子!“金品日朝崔退之吼道,说完,又挨了一脚。 “是我们,不是我。“崔退之道。这几天来他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从这群该死的山贼手里脱身,也以新罗国的名义许给他们不少好处,可都无济于事。当然,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朴金刚并没有被捉住。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不见他前来搭救。 这时,祢军突然用汉话大声道,希望能减少山贼对他们的敌意。“我们是百济人,讲文明的百济人,大唐的友好邻邦!” “我们是新罗人,讲文明的新罗人,我们都是大唐的友好邻邦!百济的朋友们,来这边坐!“几个听得懂汉话的新罗人学着他的腔调大声叫唤,调侃他们,看他们出丑,都让他们觉得无比快乐。 第7章 桃花山上有大王(下) “你们,呆在这里!“很快,山贼们就给百济人划定了地盘——草料场西南角的一小片地方,而新罗人的地盘则要大一些,将百济人两面包在里面。接着,一名山贼头目就开始清点人数,并将百济人按衣着打扮区分开来。 “凭什么他们的大,我们的小?“弥军大声道。上山以来,他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火气比扶余尧还大。 对面几个新罗武士从地上蹦起来,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扭了几下,大声道:“因为我们的大,你们的小!“ “哈哈哈!“山贼们也跟着大笑起来。这些新罗人粗鄙下贱起来,让他们都自愧不如。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国牟成闭上眼睛,想不明白如此猥琐卑贱的一个民族,居然能在百济和高句丽的夹缝中强大起来,还一步步吞并了伽耶各国,还控制了汉江流域。 崔退之见金仁泰也皱起眉头,低声道:“殿下,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法则,想要生存下去,首先就得取悦强者,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你说的,我都懂。“金仁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同样都是阶下囚,我们有什么要嘲笑他们的呢?小人物的优越感又从何而来?“ “人心丑陋。“崔退之道,“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在比自己更弱、更惨、更低贱的人身上才能找到一丝尊严,那么一点点的,做人的尊严。” 金仁泰摇摇头,在他看来,眼下新罗人和百济人应当联手才对。而事实却是,不论新罗人或百济人,都希望山贼先拿对方开刀,而不是一起想办法活下去。 沙吒相如把身子挪到扶余尧身边,低声道:“我在亭子那里留下了记号,黑齿如果来找,定能发现。还有,你别那么冲动,万一被他们看出是女人,要抢去做压寨夫人,事情就麻烦了。找些土往脸上抹抹,把自己弄得难看些。” 扶余尧白了他一眼,想要训斥,又觉得有几分道理,道:“黑齿只有两个人,冲上来只是送死。” “那你说,他会怎么做?“沙吒相如反问。 扶余尧道:“我要是他,就去报官,让大唐发兵来打。这里是大唐地界,邻国使团被劫,他们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沙吒相如道:“有道理,你不凶巴巴的时候还是挺聪明的……啊!” 扶余尧松开撕他耳朵的手,道:“他们不杀不放,想做什么?” 沙吒相如揉了揉火辣辣生疼的耳朵,道:“要钱。” 扶余尧想了想,道:“他们脑子进水了吗?” 沙吒相如道:“绝对的。” 对面两个新罗武士看到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 “西八,搞起来了!” “哪里,哪里,上面,下面?“ “西八,这里!“ “啊……居然是耳朵,果然是新玩法!“ “不知道是从高句丽人那还是倭人那学来的。“ “为何不是唐人?“ “唐人喜欢脚趾。“ “西八,口味这么重?“ “要不怎么当老大!“ “我看是倭人,一朵菊花都能玩出十八种花样来。“ “那是唐人的绝招,扬州十八摸!“ “西八,摸我作甚!“ …… 桃花堂上,两位当家的分主次而坐。 大当家的率先开口:“老二,你弄两拨人上山,是想留他们过年?” 马十二道:“老大,俺正要跟你商量此事。依我看,可以从两伙人中各挑出两个来,让他们分别回去报信。一旦那两个国家知道他们的人在我们手里,肯定会派人来交涉,那我们就跟他们谈,一个人一个价,想要放人,可以,拿钱来赎。没钱,对不起,养不了那么多人,一个月后,每天一根手指头。” “你就不怕招来官兵?”大当家的反问道。 “有人质在手,官兵敢打吗?“马十二自信满满道,”他们开打,我们就剁手指。要知道,那可是新罗和百济的使团;新罗和百济是什么,那可是大唐的属国!俺们朝廷不缺钱,也不怕死人,但就要面子。为了面子,花钱死人都不在话下。你想,要是两个属国的人死在自己地盘上,那得多丢份儿!还有,这档子事儿发生在山东地界,山东各州的当官的敢往上报吗?不敢!一报,申斥责罚事小,万一考评给个下等,那可就是贬官罢黜的风险。所以,青州、潍州、莱州那些官儿,根本不敢声张,顶多派个人来谈判,试探我们的态度。“ 大当家的不可思议的望着马十二,道:“老二,你连这些都算到了,不简单啊!“ 马十二全然没觉察到大当家的语气中的揶揄和警惕,继续道:“何止这些,为了息事宁人,他们还会想办法凑钱,先替两国把赎金交了,好让我们放人。至于这笔钱,他们压根儿不会跟两国去要,想法子从别的地方补就是。“ 大当家的冷笑一声,道:“放人之后呢?当官的可是翻脸不认人啊。我们手上没了人质,他们定会调集大军前来围剿,到时候不但吃下去的要吐出来,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好办!”马十二一拍大腿,道,“一个字,招安。” 大当家的翻了个白眼,心想明明是两个字,嘴上却道:“招安?如何招安?” 马十二道:“当然不是去当良民,这年头手里没有兵器,岂不是任人宰割。俺早就谋划过了,咱们可以跟官府谈条件,解决掉那些人后,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然后以募兵身份军前效力。眼下大唐到处都在打仗,西北突厥、西南吐蕃、东北高句丽,哪里都是机会!你我二人抓住这次机会,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大当家的彻底无语,这厮哪里是在替山寨谋划,简直是在往死里折腾。草料场里那两伙人,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奇货可居,而是烫手山芋,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山寨给点着了,烧得片瓦不剩。可事已至此,还是得他这个大当家的来擦屁股。 “大当家的。“马十二笑眯眯道。 “又有何事?“大当家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马十二朝堂外上方指了指:“趁着月黑风高,良辰美景,咱不如就把牌匾换了吧!“ “唰!”大当家的从怀里摸出一贯,用力朝他扔去。 马十二落荒而逃。 第8章 三个使者和两个军师(一) 元鼎、小黄和黑齿常之第二天就赶到了潍州和莱州交界处的桃花山,与黑齿常之留在山下的家丁黑齿长木会合。两天来,黑齿长木已经把桃花山远近走了好几遍,摸清楚了进出道路和大致山势,还碰到过三四拨巡山的山贼,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悄悄记录下了他们的巡查路线及时间。黑齿长木带三人大致走了一圈后,元鼎打算亲自深入查探一番,黑齿常之也有此意。两人让小黄和黑齿长木潜伏在桃花泉附近,便带齐兵器和补给,徒步进山。 桃花山的山势不算陡峭,远处看像个隆起的土丘,北西南三面山体相连,背靠潍州方向,只在东面有一处开口,外面是一大片桃树林,一条小河从桃树林里流出,在山口外绕了个弯,向东南流去。小河边是一条蜿蜒的土路,是外界进入山区的主要通道;小河转弯的地方便是桃花亭,亭子旁边的山坡深处冒出一口泉水,清澈甘甜,常有桃花飘落其中,是为桃花泉。 “倒是一处形胜之地。”元鼎策马而行,颇有兴致的欣赏起四下的风景来。虽值深秋,桃花不再,光秃秃的桃树枝露出斑驳粗糙的躯体,可潺潺的水声依旧能骑着秋风叮咚而来,分不清是溪水还是泉水。 两人没有从小河旁的大路进入,那里肯定有山贼的哨兵,而是绕开桃树林,从背阳的北坡上山。日已西斜,阳光渐渐从北坡散去,留下秋日的肃杀。 越过连绵的山体后,呈现在他前的是一片狭长低洼的山间谷地。谷地呈西北-东南走向,在两头各有一座依山势而建的寨子。北面那座比较小,陡峭的山坡上耸立着两个箭楼和几排木栅栏;南面半山腰上是一座巨大的阶梯式的砖石大寨,有上下两层,下层即是外层,三面拱卫上层,上层是整个谷地的最高点。山谷外侧的桃花林、桃花泉和桃花亭,正好与大寨隔了一道山体。 谷地中散落着上百间草屋,河边是大片已经被开垦出来的农田,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村落。那些在田间劳作的老幼妇孺,极有可能是山贼们的家眷。大小两座山寨建在了进出山谷的要道上,保护着村落和里面的百姓。元鼎在西北见过一些山寨,无一例外的都把寨子建在最中间,被外围的村落环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则放弃外围,退守山寨。桃花寨则相反,山寨直接挡在入口处,只要山寨不失,后面的村落家眷们便平安无事。 “好一处世外桃源。”元鼎暗赞。桃花寨独特的布局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不用冒着经过村落被人发现的危险,而可以从山坡上直接靠近大寨。 黑齿常之不像元鼎还有心情去欣赏风景,离开使团出事足足两天有余,足以发生很多事情。让他担心的是,大唐地方上并没有收到山贼们传递出来的任何消息——是杀,是放,杳无音信。他倒宁可对方划下道道来,也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一旦山贼撕票,自己就算活着回去,这趟大唐之行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照这样走下去,不知几时才能找到山寨。”黑齿常之眼中泛起一丝焦虑。 “我倒有个办法,”元鼎道,“抓个舌头,让他带我们进去。” 黑齿常之突然摇了摇头,道:“我想直接去会会他们。”说罢,竟丢下元鼎,径直往山下走去。 “喂,你个棒子!”元鼎略一思忖,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桃花堂中,大当家的坐在上首的虎皮交椅上神游天外,嘴角还挂着莫名的笑意。堂中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在大当家的入定思考人生时去惊扰他。这时,一名小钻风飞奔来报,说官府派人进山,要来跟当家的聊聊。 大当家的霍然起身,道:“官府派人来了?来了多少人,现在何处?” 小钻风道:“一人一驴,现在山口。” “一人,一驴……”大当家的手托下巴,抚摸着自己漂亮的胡须,道,“是哪个州的官府派来的?” “说是青州府刺史刘仁轨刘大人派他来的。”小钻风答道。 “他只说,聊聊?没问别的?” 小钻风摇头道:“他只说,见到当家的,自会详谈。” “这样啊……”大当家的又沉吟起来。 这时,一把洪亮的声音自远及近:“人都来了,赶紧绑进来,聊一聊有啥打紧的!”正是马十二。 一刻钟后,青州府派来的使者被带到桃花堂上,不老不小,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面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不丁不八的站在那里,朝上首的大当家的和马十二朗声道:“员外散骑侍郎、青州刺史幕僚郭务悰,见过二位当家的。” “员外散骑侍郎、刺史幕僚……”大当家的端起茶碗,用力思索着这对官爵的组合。员外散骑侍郎,加了员外两个字,那就是编外、后补,几品来着?五品,好像是,从五品,还得加上一个下,从五品下的文官虚衔;刺史幕僚,那就是没有正式公务员编制,刺史大人自己掏腰包聘请的……山东各州府排名第二的青州府,竟然派了个在官府中没有正式职务的、挂着文官虚衔的家伙来!大当家的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马十二也在打量郭务悰,突然喝问:“你的驴呢?” 大当家的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郭务悰笑眯眯的,从容道:“驴,不与人语。” “噗!”大当家的又是一口水,用力咳了几声,连忙放下茶碗。 第8章 三个使者和两个军师(二) 马十二道:“你叫什么?谁派你来的?” 郭务悰道:“在下郭务悰,奉青州刺史刘仁轨刘大人之命而来。阁下就是名满山东,威震东海的马十二,马大当家的吧?” 马十二立刻来了精神,身子往前倾斜,朝郭务悰飞了个眉毛,道:“刺史大人也听说过俺老马的名号?” 郭务悰道:“听过,如雷贯耳啊!刺史大人说了,马大当家是我大唐一等一的好汉,若是早生几十年,凌烟阁功臣未必没有马大当家的位子,封侯拜将更是不在话下。大人对大当家的景仰之情,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若非公务繁忙,他今日就要前来拜会,与大当家的对酒当歌,一醉方休啊!” 马十二哈哈大笑,不停的用手拍打扶手,道:“刺史大人抬爱了,抬爱了啊,我马十二不过是一介粗人,有点儿蛮力,打家劫舍什么的当然不在话下了!” “咳咳!”大当家的大声咳了几下,示意他闭嘴。 郭务悰这才反应过来,问道:“啊呀,马大当家的,这位先生,莫非是山寨的军师?能与军师并肩而坐,马大当家好气量!” “军师?”马十二回头瞅了眼大当家的,见他气得脸色发青,心下那个痛快啊,那副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模样,可不就是个军师;不过嘴上还是解释道,“哪里哪里,这位才是桃花寨的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你姓啥来着?” “我……”大当家的一时语塞,我姓啥来着? 不等他自我介绍,郭务悰又道:“刺史大人本以为大名鼎鼎的桃花寨主定是为赫赫英雄,不曾想竟是位斯文——秀士。” 大当家的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朝郭务悰做了个捏碎的动作,冷冷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斯文败类。就算是秀士,也能把你捏碎、挤爆,大卸八块,丢进山沟里喂狼。” 郭务悰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道:“大当家的若是把郭某大卸八块,只怕用不了多久,三州府兵便会兵临山下,到那时,还不知是谁被捏碎、挤爆!” 大当家的往后一靠,道:“呵呵呵,你在威胁我?”他必须把场子找回来,让郭务悰知道谁才是山上的老大。 马十二见状,连忙道:“哎哎哎,军师,你这又是何必呢?” 一声师爷,引得大当家的跟郭务悰尽侧目——大当家的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这厮是真混不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居然喊自己军师?我长得真那么像军师吗?郭务悰倒是一乐,他这个首席幕僚,可不就是个军师? “郭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大当家的平复了一下心情,好整以暇道。 郭务悰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刺史大人就是让我来看看,新罗和百济两国使团是不是在山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大当家的追问。 郭务悰道:“是的话,烦请大当家的赶紧动手,把他们统统宰了,一把火烧个干净;省的他们想用赎金来换命,大唐和两国面子上都不好看,到头来还得折腾地方擦屁股。不是的话,那就更简单了,刺史大人会据实上奏,说两国使团离开青州境内后不知所踪,还请朝廷派人核实他们是否归国,我们青州府也好脱了干系。” “呃……”马十二像是吃了个苍蝇,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官府是派人来谈条件的,然后事情就会按照他设想的发展,没想到竟是这个态度,实在是……官府做事,怎么可以比山贼还操蛋! “就这样?”大当家的眨眨眼睛,瞅了瞅马十二,突然很想笑。 “就这样。”郭务悰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心想你们几个小山贼,居然还想拿人质来威胁官府,简直太低估官员的智商了。作为谈判被动的一方,绝对不能表现出对主动一方手中筹码的关注,否则就只会被牵着鼻子走。 “哈哈哈哈……”大当家的终于笑出声来,几天来从来没有这般畅快过。 “哈哈哈……”马十二也跟着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哈哈……”郭务悰见状,就知道已成功化解了对方的先声夺人,将局面扳回些许。 “报……!”小钻风拖着长音冲进桃花堂,大声道,“山口有一人自称百济使者,也要跟当家的来聊一聊。” “呃!”大当家的笑声被生生打断,道:“百济派人来了?来了多少人,现在何处?” 小钻风道:“一人一马,现在山口。” “一人,一马……”大当家的手托下巴,重新抚摸自己漂亮的胡须,转向郭务悰,问道,“跟你不是一拨的?” 郭务悰摇摇头,心想怎么又冒出个百济人来? 大当家的道:“他只说,聊聊?没问别的?” 小钻风摇头道:“他只说,见到当家的,自会详谈。” “这样啊……”大当家的又沉吟起来。 马十二道:“人都来了,赶紧带来,聊一聊有啥打紧的!” 第8章 三个使者和两个军师(三) 一刻钟后,百济使者就被带到桃花堂上,样貌威武、身姿挺拔,虽被卸了兵器,却仍透出一股子军人气质,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让堂上两位当家的生出些自惭形秽来。百济使者一拱手,用汉话不卑不亢道:“百济扶风郡将黑齿常之,见过几位头领。” “郡将,这又是什么官爵?”大当家的寻思着,没有吱声。 “黑齿常之?”郭务悰认了出来,几天前百济使团来到府衙时,这位高大威武的百济将领浑身是血,战马没了,提着一根血淋淋的马槊,杀气腾腾。黑齿常之欠了欠身,也认出了郭务悰,颇为佩服他的胆气,居然一个人跑到贼窝里来谈判。 “这位百济使者,你来又是为何啊?”大当家的怕他再把自己当成军师,抢先发问。 “你是军师吧?我只跟当家的谈,不跟军师谈。”黑齿常之道。他是个军人,按照他的逻辑,能够占山为王能统领几百名手下的人,必定是个勇武过人的猛士,不然,又如何能震慑那些亡命之徒?堂上这二位,一个斯文一个彪悍,谁是老大一目了然。 马十二仿佛听到了心碎一地的声音。 郭务悰摇了摇头,一个不像山贼的人去当山贼,就是个活生生的悲剧。 大当家的用力拔下一根胡子,瞪了马十二一眼,意思是你也配合一点,赶紧站出来澄清事实。马十二道:“咦,大当家的,你瞪俺作甚?俺没说你是军师啊!” 大当家的想找块门板一头撞死。 黑齿常之一本正经的对马十二道:“当日目睹大当家的带人将我百济使团请上山去,不想数日没有音信,也不见他们下山。在下只想问一句,大当家的打算留他们在山上游玩多久?使团归国迫在眉睫,若能早日下山,他日必有回报。”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郭务悰对黑齿常之刮目相看——首先,我亲眼目睹了你们掳人上山,别想抵赖;其次,把被掳说成是游玩,给山贼留了面子;最后,点出如果放人,还能拿到好处。 大当家的换了个姿势,这个百济人倒是个识时务的,没把话说绝,也给出了许诺。 马十二突然指着郭务悰道:“百济人,刚才这位军师让我们把人都杀了,一把火烧了,死无对证,省得他们官府费心费事。” 黑齿常之扭头盯着郭务悰,眼中几分不解,几分凌厉。 郭务悰话到嘴边,又被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报……!”小钻风飞奔而来,冲到堂前,被门槛重重绊了一跤,“扑通”跌趴在地上,大声道,“山口有一人自称新罗使者,也要跟当家的来聊一聊。”说完,爬起来站到一边,整了整号衣,当山贼也得重视风纪面貌。 “新罗人?”大当家的心下生出几分狐疑来,扫了郭务悰和黑齿常之一眼,问道,“来了多少人,现在何处?” 小钻风道:“一人一马,还在山口。” “一人,一马……”大当家的道,“他只说,聊聊?没问别的?” 小钻风摇头道:“他只说,见到当家的,自会详谈。” 大当家的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带进来,带进来,我倒要看看,三拨人能整出啥幺蛾子来。” 郭务悰和黑齿常之心下纳闷,怎么又冒出个新罗人来? 一刻钟后,新罗使者就被带到桃花堂上。郭务悰和黑齿常之回头一看,顿时傻眼——只见元鼎不知从哪搞来一套灰蓝相见的袍子,戴了顶不伦不类的竹冠,两袖清风、脚踏斜阳,衬着那英武的面庞,挺拔的身姿,风度翩翩的走上堂来,朝马十二和大当家的分别一拱手,道:“新罗副使难德,见过大当家的,军师。” 黑齿常之瞪大了眼睛,很想打人…… 郭务悰心下大乐,稀里糊涂的山贼碰上乱七八糟的使者,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大当家的摆摆手,军师就军师吧,懒得再去更正;马十二捅出来的篓子,就让他自己去对付! 马十二乐呵呵道:“喔呵呵呵呵,先是青州府的使者,再是百济的使者,又来个新罗的使者,你们仨是约好了来消遣俺那?” 元鼎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白牙,突然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大当家的一个激灵,还以为是暗器,刚想大喊来人,却见那东西并非武器,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旧货铺子上淘来的木纹罗盘。元鼎托着罗盘煞有其事的在堂上转了一小圈,伸出两根手指朝罗盘上一点,一本正经道:“本使粗通风水运势之说,曾师从茅山传人,观山堪舆、分金定穴、阴阳风水、测字算命,无一不通。今观这桃花山上,桃花堂下,煞气充盈,三日之内,定有血光之灾!到那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大当家的可要早做打算啊!” “什么!”大当家的睁开眯起的眼睛,风水算命这一套,他也略知一二,平日里算个卦烧个香,宁可信其有。 “无一不通,无一不精。”郭务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正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大当家的一摆手,示意郭务悰闭嘴,道:“让他说完。” 元鼎白了郭务悰一眼,道:“本使从青州府来。” 马十二道:“他俩也是。” 元鼎道:“本使原本奉命前去成山港安排出海归国事宜,不想等了几天也不见使团到来,只好返回青州,才得知使团几天前就已经走了。巧的是,我看见了一个人。” “谁?”马十二问道。 元鼎伸手朝边上一指,道:“他!” 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黑齿常之。 元鼎道:“要不是他去青州府求援,我都不知道使团去了哪里,更不会知道官府的谋划。” 大当家的没吱声,他关心的是元鼎带来的那个消息,不过身为大当家的,又不能表现得特别在意,于是又扫了马十二一眼。 马十二混不接灵子,大大咧咧道:“大当家的,你又瞪俺作甚,俺看这位兄弟蛮有诚意,有啥想问的你就问呗。不过他跟这位——”他朝郭务悰望去。 “青州府,郭务悰。”郭务悰坦然道。 “郭先生,老郭!你跟他,肯定有一个在说谎!”马十二道。 “官府有何谋划?”大当家的问道。 元鼎道:“青州府已调集三州府兵,还派兵封锁了桃花山通往各州的道路,严禁商旅行人进入,准备围剿桃花山。” “啪!”大当家的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道,“那你又为何来通风报信?可是那官府的细作?” 元鼎微微一笑,道:“桃花寨扣了人,自然是要做买卖。做买卖,总得有人跑腿带信,我来此地,就是想看看肉票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还有大当家的打算开个什么价,我也好回去准备赎金。当然了,官兵很快就会来,大当家的可得抓紧时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大当家的与马十二相视一眼。马十二突然高声道:“来人,摆酒,有什么话,边喝边说!” 第8章 三个使者和两个军师(四) 天色渐暗。 山贼们把两国使团分别关在草料场的两个半地下的巨大仓库里,仓库四面都是光溜溜的硬土,没有窗户,只有一道斜坡通往大门,门外有喽啰把守。因此,使团诸人不再被五花大绑捆住手脚;不过几十个人挤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光是那股子味道就能让人反胃。当然,每天都会有人通过大门旁边那个狗洞一样的小门送来吃的,拿走粪桶。 沙吒相如闻到了大葱的味道,强烈刺激着他的食欲。山寨里像是来了什么客人,喽啰们三五成群的大声喧哗,还不时朝他们的方向指指点点。对面地窖里的新罗人开始嚷嚷着要开饭,这些粗鄙不堪的山民,除了吃喝拉撒就没有半点别的追求。 “大人,他们很快就会送吃的来,再忍一忍。”祢军守在国牟成身旁。山贼们一天只给两顿粗粮腌菜和一些凉水,让原本就疲劳不堪的正使大人更加虚弱。 国牟成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轻声道:“我要是撑不下去,你一定要把大部分人带回去。” 祢军道:“黑齿将军在外面,一定会想办法的。” 国牟成摇头道:“我们的身份,一定会被山贼扣下;而你,有机会跟其他人一起先走。” 祢军心下一黯,领会了他言下之意——我们,就是国牟成、扶余尧、扎吒相如这几个贵族官员,留着他们好继续讨价还价;而祢军和其它百济武士,则可能作为第一批表示愿意谈判的诚意被率先释放。终归还是二等人啊! 就在这时,地窖门外传来一声闷哼,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接着又安静下来。 沙吒相如和扶余尧一个激灵,推开众人来到小门前,隔着厚厚的门板,竖起耳朵倾听。 “什么人?”沙吒相如先用扶余话问道,又用汉话重复了一遍。 没人回话。若是送饭,喽啰们肯定会用他们听不懂的山东土话骂骂咧咧一通。 扶余尧本能的往腰间摸去,却忘了兵器早已被收走。 “吱嘎!”小门被拉开,一道微弱的光线射了进来,照出一小片光亮。 等了稍许不见动静,沙吒相如便凑上前去,往小门外张望,谁知出现在小门那头的不是饭桶,而是一张硕大的——脸!还朝他眨眨眼睛。 “西八!”沙吒相如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张脸,不是黑齿常之,黑齿常之的脸比较长,不过却好像在哪儿见过。 “青州府,元鼎。”小门外那人用很低的声音道。 沙吒相如和扶余尧均是一震,完全没想到会是他,一个青州府的马快,竟然摸进了莱州的山里。两人往后面看了一眼,大部分人都昏昏沉沉的靠在那里,只有睡觉才能节省体力,并没有特别留意他们。 “快打开门,放我们出去!”扶余尧用汉话低声道。 元鼎道:“钥匙在巡逻的小钻风身上,那厮跑开了,很快会回来。我有一计,可以助你们脱身。” 沙吒相如闻言大喜,刚要凑上去听,却被扶余尧一把拉开。扶余尧朝小门外看了一眼,正好迎上元鼎的目光,心下微颤,道:“什么办法?” “把耳朵伸过来。”元鼎道。 扶余尧没有多想,侧过脸颊,把耳朵对准小门。 元鼎朝里面吹了口气,扶余尧向后一闪,朝门洞里就是一拳。 元鼎连忙躲开,一把抓住她的拳头。 扶余尧用力回收,却挣脱不得。 元鼎松开五指,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扶余尧冷哼一声,小心翼翼的把耳朵凑近门洞。 沙吒相如在旁边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俩别光顾着打情骂俏哈,出去有的是机会。” 扶余尧狠狠踹了他一脚,面色越来越难看,双拳紧握,若不是隔着一道门,她肯定会冲出去痛打元鼎一顿。 片刻后,元鼎说完,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办法,也是你唯一能利用的,愿不愿意,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了。我走了哈!”说完,关上小门,就此听不到动静。 沙吒相如道:“走了?他没钥匙?说啥了?” 扶余尧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黑着脸道:“等一下,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们都不许出声,明白吗?” 沙吒相如满腹狐疑的看着她,嘟囔道:“这么快就被外人拐跑了,还真是女生外向。” 这一次,扶余尧没有要打他,而是找个了角落坐下,双臂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大腿里。 第9章 先救新罗人(一) 亥时,桃花山在一片酒气鼾声中归于寂静。 酒宴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桃花山上上下下报的上名号的人统统出席。郭务悰学识庞杂,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儒道佛法无一不谈,让大当家的这个冒牌读书人相当过瘾。马十二没兴趣跟他们拽文,跟黑齿常之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拼酒。黑齿常之觉得,把酒喝好才能把事办好,为了营救同伴,必须把这头大黑熊干倒。谁知马十二的酒量相当惊人,七八个坛子下去竟然面不改色。黑齿常之豁了出去,最后两人双双醉倒,被四个喽啰扛了下去。倒是元鼎,不停游走在各桌之间,东拆西挡卸下大半酒水,其间还借着尿遁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学着黑齿常之醉醺醺的歪倒,被人扶了下去。 觥筹散去,大当家的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了大寨后的一处山崖旁。山崖下面是一条只闻其声,不见其踪的小溪,像一条护城河,守卫着大寨的侧翼。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当家的都会来到这里,面朝山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跳下去的样子。他本是个率性冲动之人,也曾想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无奈造化弄人,落草为寇,这这片山谷中关起门来做大王。他发现自己变得忧郁了,自从马十二来到后。他曾听一个老渔夫说,在深不见底的地下有一种鱼,在没有雌鱼的环境里,一些雄鱼会慢慢变成雌鱼,去跟剩下的雄鱼交配,繁衍后代。 他摸了摸下巴,胡子还在,没有变成腮。 脚步声起,有人靠近。 大当家的一动不动,心想那人要是推自己一把,是不是就能没那么多烦心事了? “明月林下,清泉石上。大当家的好雅致。”身旁传来郭务悰亲切的声音。 “哦,原来是先生。先生也睡不着吗?” “心中有事,自然无眠。” “不妨说出来。” “我在想,官兵若是真来围剿,大当家的又该如何自处?”郭务悰淡淡问道。 “人质在我手,官兵就不投鼠忌器?”大当家的反问。 “你若动人质,正中官府下怀。” “先生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给大当家的指一条明路。” “我有两国人质在手,山寨又足以抵挡十万大军,该是官府着急吧?”尽管心里十分担心,但真的谈判起来,大当家的还是拿出了马十二那一套。 “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郭务悰道,“更何况,大当家的以为,这桃花山上下,都会听你的号令吗?”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当家的心知肚明。”郭务悰道,“马十二一介武夫,给大当家的惹来这等天大的麻烦,几乎断去山寨生机,大当家的一点都不恼火吗?那个新罗使者有一点说得没错,这桃花山,确有血光之灾。而我,则有破解之法。” “江湖术士,信口雌黄。”大当家的不屑道。 郭务悰微微一笑,刘仁轨派他来,一是来探探底,看看人质近况;二是稳住山寨,给各州调兵争取时间;三是看看对方什么条件,能谈就谈一下,谈崩了再打也不迟。临行前,他也调查过桃花山两位匪首的情况,惊诧于大当家的竟是“毕正义案”的始作俑者,刘仁轨也正是因此案才被调来青州。至于马十二,他的到来显然严重影响到了大当家的自信和声望。 从白天两人在堂上的表现看,这道裂痕不但存在,而且很深,随时有爆发的可能。 “大当家的觉得,一旦官兵攻山,马十二是打,还是逃?”郭务悰问道。 “打。”大当家的很肯定的回答道。事儿是他惹来的,他不打,往哪逃? “大当家的是打,还是逃?”郭务悰继续问道。 “我……”大当家的生生收住,自己是打,还是逃?打吧,他似乎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也不甘心被马十二拖累。逃吧,作为山寨老大,他一走,必定影响军心;他也舍不得抛下苦心经营多年的山寨苟且偷生。 “大当家的左右为难,偏又心有不甘,这才辗转无眠,想让我从背后给你一掌,一了百了。”郭务悰道。 “哎……”大当家的长叹一声,良久无语。 “进退都是受制于人,何不另寻出路?”郭务悰轻描淡写道。 “依先生之见,我该如何处置?” 郭务悰道:“一不用杀马十二,二不用投降官府。” “哦?”郭务悰的话让大当家的十分诧异,他能想到的破局之法,无非杀马十二和投降官府两种。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既能保全自己,又能交代过去的办法。 郭务悰道:“一动不如一静,以不变应万变。” 第9章 先救新罗人(二) 今夜轮到刘老二当值。他在山寨的差事是小钻风,能管七八个人,也能跟在两位当家的身后吆五喝六。刘老二是个光棍,不爱喝酒,一碰就脸红,招呼一圈后,揣了几块热腾腾的烙饼,悄悄溜了出来,一个人来到草料场,在关押两国使团的地窖口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找个了角落猫起来,一边啃烙饼,一边想着山下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 一卷烙饼下肚,肚子里腾起一股热流,自上而下,直冲老二。对着皎洁的月光,刘老二仰卧在草垛上,把香喷喷的大手伸进裤裆里,闭上眼睛,享受这秋夜的爽朗。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没错,是女人!他这才想起,地窖里还有一个女人。刘老二一咕噜坐起来。桃花山的女人,大部分都在大寨后面的村子里,那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每天下地劳作,风吹日晒,身材比他魁梧,嗓门比他还大,笑起来露出一嘴的黄牙,随时可以抄起扁担上山打架,实在是……惨不忍睹。 桃花山最好的女人,都在大寨。从山外掳来的新鲜女子,都会先送入后堂供大当家的享用;过段时间,山里有人立功,或是遇到什么大喜事,大当家的心情好,就会挑几个赏赐下来,像刘老二这等基层小头目,基本上是轮不到这等好事的。 女人啊,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刘老二哼哼着,又听见了女人的咳嗽声,就从关百济人的地窖那边传来。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在送饭的小门外蹲下来,隔着门板仔细倾听,果然没错! 得想个办法瞧个究竟。刘老二一拍脑袋,顿时想到一招,用力在木门上拍了几下,大声道:“换马子(马子,本名虎子,为避讳唐高祖李渊之父李虎名讳,改名马子)了啊,换马子!”说着,从外面拉开小门的拉栓,把脸凑了上去。 浓烈的骚气扑面而来,二十多个人的精华凝聚成一团氤氲之气,在地窖口弥散开来。 女人再一次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他肝肠寸断。 刘老二把马子推到一边,朝小门道:“病啦?” 小门里探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庞,低低“嗯”了一声。 刘老二顿生怜悯之心,道:“哎呦呦,瞧这小模样,病得不轻啊!” “欧巴~~~”女人给了个长长的尾音。 刘老二腿肚子一软,勉强站稳,道:“里面味道太大了,还是出来透透气,今晚的月亮很大,呵呵呵。” “咔擦!”伴随一声挂锁响,沙吒相如突然道:“不如我们一起冲出去?” 扶余尧摇头道:“我们没有兵器,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山贼,冲出去太危险。我先去,放心,吃不了亏。”说完,拍了拍他胳膊,将头发拉散批到肩头,从打开的大门缝里钻了出去。 扶余尧刚出去,刘老二便一脚踢上大门,用最快的速度合上挂锁,将钥匙收回腰间。扶余尧侧了侧身子,迅速环视四下,见并没有别的山贼,只有眼前这个家伙腰间插着一把钢刀,悄悄把右手藏到身后,握拳运气,只消他靠近,便一下放倒。 刘老二用力揉了揉眼睛,百济使团里居然有如此俊俏的姑娘,之前咋就没注意到?看他俏生生弱不禁风的小模样,真是让人……他咧开嘴,色眯眯的上下打量扶余尧,吞了一大口口水。就在这时,关押新罗人的地窖那边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刘老二大骇,可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放了一个百济人出来;要是让她落在这些平日里碰不到女人的家伙手里,可得生不如死。想到这,刘老二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扶余尧的胳膊就往草垛后面拉。 “欧西八!”扶余尧岂容他碰到自己,右拳挥出,正击中刘老二的下巴,左腿顺势踢出,将他狠狠踹进草垛里,发出巨大的响动。 “什么人!”有人高喊,一口胶州腔,紧接着便是两声闷响,有人倒地。 扶余尧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正要回肘猛击,却被一人死死按住,在耳边道:“别乱动,青州府马快,元鼎!”扶余尧挣扎了两下,发现整个人被元鼎环抱,就连向后踢腿都被卡住没法动弹,还有一股呛鼻的味道从后面沁入发际。他对这个马快有些印象,当初就是他护送遭到伏击的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等人回来。 “力气还挺大。”元鼎紧贴着她,感受着怀中柔软而又极富韧劲的躯体,听凭几缕发丝扎在脸上,道,“别出声,那里还有别人。” 扶余尧勉强安静下来,想让元鼎放开自己,就用肘子顶了他一记。元鼎疼得龇牙咧嘴,可不但没有松手,反而用力抱住她,突然往地上一倒去,就地一滚,躲开了那无声无息的一击。而两人原来藏身的草垛,则被利器割开,干草散落一地。 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手持一对外形奇特的双钩,冷冷注视着他们。 第9章 先救新罗人(三) 元鼎松开扶余尧,翻身站起,左手铁尺护在身前,右手按在了斜背在身后的横刀上,目光落在那对双钩上,道:“原来是你。”然后对扶余尧道,“就是这家伙带人伏击了你们的车队,还杀了副使。” 扶余尧闻言,柳眉倒竖,飞奔几步从从倒地不醒的刘老二身上取下钢刀,站到黑影侧面,与元鼎形成包夹态势。 “这妞真是……没脑子啊!”元鼎伸手指指腰间,又指指刘老二,做了个开锁的手势。 扶余尧这才反应过来,刚想往刘老二那挪步,那黑影先动了,挡住了去路。 朴金刚没想到元鼎竟会阴魂不散的追到这里。从探花楼走脱后,他也觉得事情闹大了,决定先避避风头,于是潜踪隐迹,在青州城里潜伏下来,不再跟新罗使团联系。几天后青州城解除戒严,他才得知两国使团已先后离开,这才混出城去连夜追赶,一直追出潍州,才碰巧从两个下山采买的喽啰口中得知使团被掳上山的消息。他本想放一把火,趁乱救人,可在山中潜伏两天后,他发现即便救出众人,也很难从南北两个寨子逃出去,直到他看到郭务悰、黑齿常之、元鼎三人先后进山,山寨宴请三人,上上下下都酒足饭饱防范松懈时,才决定出手救人,成与不成都赌一把。 朴金刚瞅了眼刘老二,那串掌握两个地窖大门的钥匙就那么垂在腰边,可他不敢轻举妄动——在青州城外密林时,他就跟元鼎交过手,知道这个马快不好对付,何况对付还是两个人;一旦惊动众山贼,非但人救不成,还会身陷囹圄,难以脱身。 “报仇,还是救人?”朴金刚的汉话不太流利,可他给出了选择,他相信对面站着的是聪明人。 元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松开搭在横刀上的右手,道:“天涯海角,我都会捉你归案!” 扶余尧见他不准备出手,道:“他是凶手!” 元鼎扫了她一眼,道:“报仇,还是救人?” 扶余尧沉默了,她虽冲动,却并非不懂权衡。 “唰!”朴金刚收起手中吴钩,退开一步,向扶余尧让出了刘老二。 扶余尧反手握刀,快步上前,从刘老二腰间摘下钥匙。 元鼎见钥匙到手,道:“你不怕我们反悔?” 朴金刚觉得用汉话回答有些难度,于是望向扶余尧,用新罗话道:“合作,就要有诚意。你们就算反悔,可官府会丢下新罗人吗?你们大唐可丢不起这个人。” 扶余尧把他的意思大致给元鼎复述了一遍。元鼎微微一笑,这厮果然心思缜密,不好对付。一阵风过,三人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烟味,回头望去,大寨方向火光冲天,很快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和救火声。元鼎心下暗喜,当当儿这家伙果然是偷鸡摸狗的行家里手,现在就看三州府兵能否按时发起进攻了。 朴金刚道:“起火为号,官兵攻山,趁机救人,好计策!” 扶余尧一边转述,一边打量元鼎,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神出鬼没的马快就是第二次搭救百济人了。 元鼎不置可否,道:“我们得坚守半个时辰。” “为什么不马上走?”扶余尧问道。朴金刚也有同样的疑问。 元鼎懒得跟她解释,火势一起,山贼们只要不是太蠢,就会想到有人正在潜入救人,必定会派人赶来此处看住人质。而正面进攻的府兵不可能立刻攻破大寨,这就需要他们先坚守一段时间,分散山贼的兵力,才能将这场大火的功效发挥到最大。 “你,先去把新罗人放出来!”元鼎对扶余尧道。 “凭什么先放新罗人?”扶余尧反问。 元鼎越来越讨厌这个不动脑子偏又那么多问题的百济女人了,故意道:“放出新罗人,让他们跟山贼拼命,多死一个好一个!” 扶余尧想了想,似乎是这么回事,转身就往关新罗人的地窖跑去。 元鼎见她跑开,又对朴金刚道:“谁先出来,谁便多一分生机,何况还有你在。” 朴金刚用汉话道:“若能出去,我便欠你一个人情;你若有胆,我在新罗等你!” 元鼎一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道:“一言为定,你可不许先死了!” 朴金刚大笑。 扶余尧已打开了新罗人地窖的大门。 金品日第一个冲出来,见到扶余尧和朴金刚,立刻大喊:“金刚,还不动手!” 朴金刚捡起被他干掉的一个山贼喽啰的佩刀丢给金品日,道:“现在还不能走,我们得坚守到官兵攻进山!” 金品日捡起刀,有武器在手,让他心安不少,接着便招呼地窖里其它人一个接一个爬出地面,最后是金仁泰和崔退之。 新罗人出来后,扶余尧便退回元鼎身边,道:“新罗人反复小人,接下来怎么办?” 元鼎道:“自然是去把百济人也放出来,你不想被他们群殴吧?” 扶余尧连忙跑向另一个地窖口,她发现在这个马快面前,自己的脑子总是显得不够用。 “唰!”金品日的刀同一时间赶到,直取扶余尧。 扶余尧一个闪身,正要回击,朴金刚已挡在她身前,勾住了金品日的刀。 “朴金刚,你干什么,她可是百济人!”金品日怒喝。 朴金刚丝毫不让,道:“是她把你们放了出来;现在不是对付百济人的时候,新罗和百济的恩怨,回去再说!” “咕!”金品日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也让他打消了跟朴金刚较量的念头。 一片火光中,一队山贼从草料场外面赶到,见俘虏们逃了出来,顿时挥舞兵器,在一名小钻风的带领下朝赤手空拳的新罗人冲过来。 “金将军,朴将军,杀敌!”金仁泰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最后一把刀,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金品日和朴金刚大惊,顿时不在争斗,一左一右站在金仁泰身旁。金品日转身吩咐身后众新罗武士道:“我们干掉一个,你们立刻抢夺兵器,明白没有?” “明白!”新罗武士齐声道,若论训练有素,这些从新罗军中精选出来的武士要比山贼强出太多。 另一侧,扶余尧打开了关百济人的地窖,不远处新罗人跟山贼们已经打了起来。沙吒相如第一个爬出来,左右看看两人,道:“元兄弟,她没欺负你吧?” 元鼎将横刀从身后摘下,抬手丢给他,道:“她倒是想。” 沙吒相如一把接过横刀,竖起大拇指道:“兄弟,厉害!”然后对地窖里喊道,“祢军,你保护大人先呆着,等外头打完了再出来!其它没受伤的全部出来,结阵迎敌!” 很快,近二十个百济武士便一个接一个从地窖里爬出来,准备开打。 厢房,黑齿常之猛然惊醒,闻到一股呛人的烟火味儿,翻身跃起,披上衣服,踢开房门,却见火光冲天,山寨里几处起火,众山贼正奔走呼号,四处救火,整个山寨乱作一团。他在房中找了块布,用水浸湿,蒙在脸上,喝了几口水,抓起身边唯一的兵器横刀(战马和马槊都被扣在山门口,横刀也是酒宴之后才还给他),抬脚冲出屋外。 “大当家的有命,任何人不得离开!”守在屋外的喽啰大声道。原本有两个人看守黑齿常之,起火后一个跑去救火了,只剩他一人。 黑齿常之根本不理,抬手一记侧劈,将他放倒,飞奔而去。 第9章 先救新罗人(四) 马十二是被两个喽啰摇醒的,哈了口酒气,听外头乱糟糟的,奔出去一看,大寨几处火点已连成一片,越烧越旺。除了大火,还有更糟心的消息,大队官兵出现在山前的桃花林,前锋正沿河而上,即将攻到大寨山门。桃花山南北两寨,南边大寨山路崎岖、不利马战,所以马十二套上皮甲,蹬上皮靴,一手短斧,一手钉棒,招呼了一群喽啰徒步往山门赶去;他的战马和长斧都在北边的小寨,若是出山奔袭,就会从小寨出发。 就在马十二带着大批喽啰往寨门奔去时,大当家的则在一众心腹喽啰的护卫下出现在了谷地中央一处民宅中,那里安置着他多年来搜刮来的诸房美女。郭务悰的一番话,让他对内外交困的局面存有了一丝侥幸,当大寨的大火烧起,当官兵出现在山前,他决定把烂摊子丢给马十二——谁惹得祸,谁去背锅,自己绝对不与官兵对抗,同时坐镇村中,保护村民家眷的安全。当然,他没有忘记手中最重要的底牌——人质;在撤往村中的同时,他派最得力的手下带着几十个人赶往草料场,不论外面打成什么样,必须看好人质。 这支被派去看管人质的山贼并没有很好的完成大当家的布置的任务。他们赶到时,惊讶的发现地窖里的两伙人居然全都跑了出来,最前面的几个手里都还拿着兵器,而那些没有兵器的则跟饿鬼一样在旁边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一通! 山贼们有些犹豫,可还是在小钻风的带领下勇敢的发起进攻。两国武士没有慌乱,金仁泰、金品日,沙吒相如、扶余尧四人变作两组,向前迎击。元鼎和朴金刚作为奇兵,出其不意的杀入山贼队伍的侧后方。在这六个好手的突击下,山贼的队伍瞬间被打乱,很多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刀毙命。赤手空拳的两国武士立刻冲上前来,抢夺死伤者的兵器,夺得兵器后加入本国队列,对山贼展开反攻。 元鼎把横刀给了沙吒相如后,手中只剩下一把铁尺,不过他的动作毫不含糊,专抽人眼睛;他抽一个,正面的扶余尧便跟上砍翻一个,配合十分默契。然而元鼎发现,他们最大的威胁并非山贼,而是迅速蔓延的火势。大火从大寨主体建筑开始燃烧,正在飞速向草料场方向扩散。草料场囤积着大批干草和粮食,一旦被点着,所有人都跑不出去。当最后一个山贼被砍翻时,元鼎大喊:“大火很快就烧过来了,所有人跟我走!” “佐平大人,可愿与我一同逃命?”金仁泰提刀朝袖子上抹了几下,朝百济使团喊道。 “殿下相邀,老夫自当奉陪!人家的地盘,咱们还是保命要紧!”国牟成已从地窖里出来,此时此刻,两国使团必须联手,方有一线生机。说完,在祢军的陪同下,径直来到金仁泰身边,朝新罗王子伸出手。 金仁泰微微一笑,握住国牟成的手,道:“从此刻起,直至回国,任何人不得骚扰百济使团,违令者,斩!” 崔退之和金品日相视一眼,王子发话,他们纵有千般不满,也不能当众反对。 沙吒相如和祢军则松了一口气,这一趟大唐之行,状况百出,多次遇险,他们只想早些回到百济,不想再节外生枝。 元鼎走到国牟成和金仁泰跟前,道:“有元鼎在,自会保诸位平安启程。”然后扫了朴金刚一眼,便转身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朝尚未起火的方向走去。 扶余尧第一个跟了上去,她本能的相信这个大唐马快能把大家带出去。她一动,沙吒相如便招呼百济人紧紧跟随。新罗武士们见百济人动了,也不自觉的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发现金仁泰等人没动,又停了下来,犹犹豫豫的等大人们做决定。金仁泰朝金品日和崔退之一点头,也跟了上去。朴金刚没有跟众人一起行动,而是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第10章 强攻桃花山(一) 黑齿常之干掉了几个喽啰,在大寨主楼侧面的通道处碰到了迎面而来的两国使团。 “黑齿!”沙吒相如第一个大叫起来,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一直没有消息的家伙。 黑齿常之手提横刀,快步上前,目光扫过新罗使团众人,没有理会,径直来到国牟成跟前,沉声道:“大人,大唐官兵正在攻山,大部分山贼都跑到前面去抵抗了,我们没法从大寨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刚刚从地窖出来的国牟成仍是惊魂未定,这段时间的经理实在太过刺激,早已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杀出去,跟官兵前后夹攻,干掉山贼就安全了!”不远处的金品日大声道。 “你们新罗人自己去哈!与其现在去拼命,不如等山贼被大唐官兵杀得差不多了再动手!”沙吒相如当即反对,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有勇无谋的新罗人。 金品日还想发作,被金仁泰拦住。金仁泰先用新罗话道:“现在去跟山贼拼命确实不智。”他转向元鼎,又用汉话道,“这位兄弟,不知桃花山还有没有别的小路可以出去?” 元鼎道:“刺史大人听说两国使团身陷囹圄,这才连夜派出使者前来交涉,调集三州兵马前来营救。眼下山贼实力尚未,且锐气不失,此时突围,冲不冲得出去还未可知,若是两国使团再受重创,或是殿下、大人有什么闪失,刺史大人又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国牟成与金仁泰相视一眼,均听出了元鼎言下之意:两国使团已经给大唐地方上惹了太多麻烦,刺史大人调集官兵来救,你们就该老老实实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别傻不拉几的去送死;你们一死,不但官兵白来了,刘仁轨还会因为保护邻国使团不利而遭到处罚。 见众人不语,元鼎又道:“桃花山占地极广,南北各有一条山路可以出去,南边是大寨,北边是小寨,我们现在大寨边缘,想从小寨走,就要穿过山谷中的村落。不过我进山的时候,发现小寨驻扎着山贼的一支骑兵,约有三十人,清一色的长枪大斧,怕是不好硬闯。” “依你之见,我等现在该往何处去?”金仁泰一直比较冷静,不像国牟成般已进退失据。 元鼎道:“进村,静候官兵到来。” “那不是等死吗?!”金品日大声质疑。 “除了硬拼,金将军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元鼎当即反问。 “我新罗勇士,还怕区区几个山贼不成?”金品日不依不饶。 “那又是谁被关在地窖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差点被山贼宰了当下酒菜!”元鼎不屑道。尽管新罗是大唐的属国,可他对新罗人却无半点好感。 “说得好!”沙吒相如大感痛快,大声道,“若非元兄弟及时援手,只怕金将军现在还在地窖里祈祷你家大王赶紧筹钱,早些把你等赎出去呢!” “西八,你说什么!”金品日最看不惯油腔滑调的百济人,尤其是沙吒相如这样白净俊俏,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一开口一抬手,便压你一头,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山里来的屌丝。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是灭亡百济,如此宏大的愿望跟他无关,他只想用拳头打败几个百济贵公子,把他们踩在脚下,用杀猪刀刮花他们的屁股,狠狠蹂躏。 “金仁泰殿下,他骂我!”沙吒相如立刻告状。 “金将军,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金仁泰也搓火,明明很想揍百济人,偏偏得顾及使团形象,保持克制。 “你们到底走不走?!”扶余尧猛回头,朝金仁泰和国牟成吼道。 “走,走!”国牟成心想这些新罗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在大唐的地盘上,自然听大唐官差的安排,你们非要逞能,要是大唐官差甩手不管了,找谁哭去? “走!”金仁泰一摆手,用眼神制止了金品日再胡言乱语。 金品日气冲冲的走在最后,堂堂新罗大将,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官差质问,若非人在屋檐下,定让那小子尝尝花郎拳的厉害。 队伍转向后,元鼎跑到黑齿常之身边,道:“青州府的使者,现在何处?” 黑齿常之道:“我出来的时候,他已不在房中。” 元鼎心想刺史大人既然能派他只身前来,此人又曾夜访新罗使团,定然胆色过人,有脱身之法,便不再多问。 不想黑齿常之却问:“你既冒充新罗使者,又为何要用难德的名字?人死为大,你们唐人连这点都不懂吗?” 元鼎心想这个百济人还真是个死脑筋,只道:“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再说,死无对证了不是……” 第10章 强攻桃花山(二) 今夜,马十二意气风发。先是与黑齿常之痛饮,那个黑不溜秋的百济大汉酒量好得惊人,关键酒品也好,一碗一碗,一坛一坛,不推不挡,来者不拒。男人,拼得是酒量,更是尿量,憋得久,肾气足,中途谁也不肯先离场,直到栽倒。 他知道,使者一来,离官兵就不远了。官府最爱搞先礼后兵的一套,明里客客气气,暗中刀剑齐飞。他不怕,一百八十斤肉,今晚撂在这儿,大好头颅,有能者自取之!他当山贼的目的,就是寻刺激。杀人越货,占山为王,被官府通缉,被马快追捕。生命不止,折腾不止。而今,他做下的那两桩大事,终于等来了结果。他很想大声对大当家的说,老子就是故意去招惹官府的,这一仗,等很久了! 至于大火,烧便烧呗,这座山寨不是他的,他只是个过客。打完这一仗,他马十二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到别处寻刺激去。像大当家这等想不开放不下之人,早晚被命运玩死。 山下火光通明,蹄声大作。上千精锐府兵排成整齐的方阵,在骑马的校尉、都尉的指挥下,刀枪林立,箭弩齐备,有条不紊的进入战斗状态。 青州府曹别驾、潍州王刺史策马立在府兵后阵,静观武将们指挥军阵。大唐的文官,习六艺、善骑射,入则胡琴琵琶,出则持剑骑马,带兵打仗那是家常便饭,就没有一个愿意窝窝囊囊坐在轿子里被人抬着的。刘仁轨把平定山贼的重任交给了年富力强的曹别驾,吩咐他联络潍州、莱州两位刺史协同处置。 “嗷……”桃花山上传来一声怒嚎。 曹别驾稳住受惊的坐骑,冷冷的望着前方的桃花山大寨,道:“徐刺史怎么还没到?”语气中颇有些不满。 一旁的潍州王刺史颠了几下才稳住坐骑,解释道:“莱州路途较远,徐刺史定然已在路上,早晚便到。” 刺史的官职虽比别驾高,可青州是上州,单独开府,地位等同一郡,其别驾品级与中州刺史相当;莱州是中州,那徐刺史迟迟未到,只怕也有我一个堂堂刺史与你别驾平级,为何要听你调遣的意思在;可潍州是下州,刺史品级只相当于中州别驾,与上州别驾更是差了两级,在曹别驾面前自然矮人一头。 曹别驾道:“不等他了,桃花山大半在莱州地界,却要你我劳心费神,他这个刺史也不知当到哪里去了。告诉郭校尉,可以开始了!” 王刺史心下一凛,没有说话,青州与莱州的梁子,他可犯不着蹚浑水。 鼓声响起,前方府兵战阵中传来整齐的呼号。此时的大唐府兵,是天下最精锐的战力,即便面对突厥狼骑、吐蕃光军也不落下风,更别说进攻一座小小的山寨了。 郭校尉顶盔掼甲骑在马上,尽管只是个没怎么念过书的折冲校尉,可他并没有盲目发起进攻。白天赶到山外后,他先是放出十几拨斥候侦查地形,控制住附近的道路和水源,命大部队就地休整,轮番进食睡觉,养精蓄锐。当山寨燃起熊熊大火,他才命军队越过桃树林,开至大寨前。与府兵一同开到山前的,是一批蒙着黑布的大车。这些大车都用骡马拖拽,在步兵阵列后依次排开,仿佛一群怪兽,静静注视前方的猎物。 郭校尉很庆幸能有这次围剿山贼的机会,不过仍有些紧张,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几位军阶比自己高的中郎将、郎将,不过他们都是应刘仁轨之邀从其他军镇赶来观摩的,并不实际指挥军队。他们观摩的对象不是他和两千府兵,而是那批由大车拉载的秘密武器。很多新式武器在长安、洛阳的工坊被研制出来、实验成功后,都会交到地方来批量生产。洛阳的铠甲、晋阳的弓弩、正定的马具、扬州的战船、青州的器械,天下闻名。 此番进剿,刘仁轨特地调拨了一批准备运往辽东前线的新式攻城器械,准备拿桃花寨当实验品,看看改进的效果如何。因此,每一辆大车旁边都跟了几名经验丰富的大匠,随时准备指导士兵操作。 马十二站在城头,脚下这座山石垒成的大寨曾经数十次挡住敌人的进犯。若是在白天,甚至都能看到寨门外那段青石台阶上暗红色的血迹。他扫了眼身旁的喽啰们,他们中有亡命之徒,也有不堪战乱来此躲避的流民;他们掳妻生子,在此安家,桃花寨就是他们的根本。他们眼中没有畏惧,他们必须站在这里,守护身后村中的家眷。 马十二高举短斧,大吼:“犯我山寨者,虽远必诛!” “犯我山寨者,虽远必诛!”山贼们在大火的烘烤下群情激奋。他们脚下堆放着北齐、北周、前隋遗留下来的各种兵器,随时准备朝官兵头上招呼。 王刺史被山贼的气势吓了一跳,他是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万卷,勤勤恳恳二十年,才混到个下州刺史,一辈子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 曹别驾十分镇定,道:“倒是一群悍勇之徒,可惜活不过今晚。” 郭校尉没有被山贼们的气势吓到,反而策马来到阵前,大斧一举,身后府兵便紧跟着高声呼号:“投降不杀,投降不杀!”士兵们同时将六七辆大车隆隆推上前,几名经验丰富的大匠目测了一下大车与山寨的距离,招呼大车停下,扎稳,吩咐士兵们揭去盖在上面的幕布。 第10章 强攻桃花山(三) “哗啦啦!”巨大的幕布被揭去,一溜身材“娇小”的器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仔细分辨后,才能认出是一辆辆小型投石机。与传统的大型投石机相比,这批小型投石机只有两人高,车身底座也不大,两侧各有四个轮子,既能用骡马拉,也能人力推动,机动性大为提升。唯一让唐军将校担心的就是它们的杀伤力。 “儿郎们,跟我来!”马十二一眼就瞅见了这排小型投石机,也意识到了这些家伙会进行第一轮的火力覆盖,如果不把它们毁去,势必对山寨造成巨大的损伤。 “准备——放箭!”随着郭校尉的一声令下,站在刀盾手后面的一百名的弓箭手率先发难。他们是专职的弓箭手,并不是那种把弓箭当做辅助武器的步骑兵。他们每个人的身高都在八尺上下,手长脚长,背负的大弓更有一人多长,必须手脚配合,用尽全身的力气方能开弓射击。他们射出的巨箭射程极远,是唐军杀伤少数民族骑兵的利器,当然也能用来攻城前的无差别攻击,巨箭会越过城头,直接杀伤躲在后面的敌人。 “嗖嗖嗖!”一百枝巨箭前后两拨掠空而去,宛如一枝枝长矛,朝桃花山大寨不算太高的城头扫去。巨箭过后,城头再无站立着的人,五六个山贼被从前到后贯穿,钉死当场。 郭校尉很满意第一轮打击的效果,在重型武器面前,区区几百个山贼又能抵挡多久呢?他甚至觉得刺史大人调集这么多新式器械来进攻一座山寨太浪费了。可就在他分神得意的片刻,山寨的吊桥突然放了下来,扎扎声中,似有野兽在后面蓄势待发。 “前军戒备!”郭校尉不敢大意,这伙山贼能在此盘踞多年,定有过人之处。 让官兵上下没有想到的是,山贼的反击会来得如此迅猛——吊桥尚未全部放下,几十道金属呼啸之声便破空而来;前排的官兵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有数人惨叫倒地,砍翻他们的,竟是一柄柄锋利的短斧! “稳住阵脚,盾牌先上,护住头顶!”一名旅帅在步兵阵中大声叫唤,指挥队保持队形,保护后面的弓箭手。 “杀!”飞斧过后,吊桥上飞出十几道人影。他们出现的时机十分精准,正好卡在弓箭手第一轮放射完毕,第二轮尚未准备好的空隙。他们用飞斧砸开官兵队列,趁着混乱之机扑入阵中,展开肉搏。如此一来,官兵先前准备好的第一轮弓箭覆盖,第二轮投石机打击,第三轮刀盾手攻城,第四轮弓箭压制,第五轮长枪手冲锋的战斗节奏被直接打断,谁都没想到被大火和大军里外夹击的山贼竟然第一回合便敢于冲出来反击。 “弓箭手后退,长枪手压上!”郭校尉急忙调整节奏,这一百名职业弓箭手是新式器械外最宝贵的财富,损失一个,往往需要一年才能补充新的上来。而整齐列阵的长枪手则是近战肉搏之敌的克星。 “挡我者,死!”马十二匹夫当先,如同一头巨大的黑熊,直挺挺撞进官兵前阵,落地时右手短斧劈落,将一名官兵连头带肩膀劈成两段,左手钉棒横扫,荡开一面盾牌,为后面的兄弟们趟开道。 那名旅帅见马十二悍勇,担心兄弟们抵挡不住,便飞奔几步冲到缺口处,他是猎户出身,家传的功夫专门猎杀熊虎等猛兽,一寸长一寸强,抡起钢叉就朝他下腹刺去。 马十二只觉眼前黑光一闪,劲风袭来。短兵器应对长兵器的进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行闪躲,待对手攻势尽了,再发挥短兵器灵活的优势加以反击。可现在左右都是人,兄弟们已经跟官兵开始混战,无处可闪。马十二把心一横,避无可避,那便迎头而上! 旅帅一叉刺出,原本还留有后手变化,不论对手格挡或闪躲,都能继续进攻。没成想对面那头大熊不挡不避,左臂一张一合,竟将钢叉生生夹住!这下轮到旅帅犯难,原本优势瞬间化为乌有,还进退不得,若不撒手,对手的短斧很快就会劈过来。 决不能受制于人!旅帅一个转身,在马十二加紧钢叉的片刻欺身急进,一柄尖刀赫然在手,那是他给熊虎剔骨剜肉的利器。 “好胆!”马十二也没想到刚刚破阵就遇劲敌,眼看官兵的弓箭手在后退,后面的长枪手正在压上,必须尽快干掉这厮,毁去那些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马十二一把丢了钢叉,右手短斧砸向尖刀,左手钉棒当横扫过去——你不躲,那便吃我一棒! 谁知那旅帅全然无惧,拼着挨一棒,也要破开马十二的近身。马十二当然不客气,一斧子劈在他的尖刀上,又一棒重重抽中他肩头。旅帅只听“咔擦”一声,肩头护甲凹了下去,右边胳膊一阵剧痛,再也无法抬起。他“噔噔噔”连退数步,被两名刀盾手护在后面,咬牙大叫:“休走了那黑熊,攻他下三路!” 众山贼见马十二击退强敌,士气高涨,顿时将官兵前阵冲得七零八落。而山城上留守的山贼也从第一轮弓箭打击中缓过劲来,纷纷抄起弓箭,朝官兵阵中放箭。官兵见本方步战武力数一数二的好手只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城头又有利箭飞来,阵型一退再退,很快就跟后面赶过来的长枪兵撞在一起,又是一片混乱。 第10章 强攻桃花山(四) 在后阵观战的曹别驾和几名中郎将、郎将纷纷皱眉——山贼们简简单单的一个反冲锋,就让这批很快就要赶赴辽东前线的府兵陷入被动,若是真的遇到百战不殆的高句丽人,还不是一触即溃?看来刺史大人让他们先来拿山贼练手的决定并没有错。如果在开阔的城前,唐军会在敌人发起反攻时派出一支骑兵,从侧翼包抄到敌人出城部队的后面,截断他们的退路,再以步兵合围。这次官兵带来的骑兵总共不过一百多,一部分负责外围警戒和传递军令,另一部分则是将领的卫队,桃花山的地形也完全不适合骑兵展开。 混乱中,郭校尉只能寄希望于第二阵的长枪兵能压住阵脚,将那些生猛的山贼逼出去。 眼看着第二阵的长枪兵缓缓迫近,已经无法再往前突入毁掉那些攻城器械,马十二突然打了个口哨,身边的山贼们见好就收,转身就跑,越过壕沟,跳上吊桥,消失得一干二净。马十二断后,又放倒两人后,才跟着兄弟们反身撤退,留下一串放肆的大笑。 “传令,投石机准备!”郭校尉铁青着脸,山贼们的反冲锋倒是没杀伤太多人,可对士气的打击却很严重;第一阵的刀盾手原本是打算在弓箭和投石机后强攻用的,现在只能撤下去重整。无奈之下,只能让投石机先打一轮,打掉山贼的气焰。 “准备——装填!”大匠们高呼。士兵们搬来预先准备好的弹药——一块块形状大小大体相仿的山石——放进投石机的弹仓里。 “放!”果毅都尉手中令旗狠狠挥落,两枚石弹高高抛起,朝着火光掩映下的大寨飞掠而去。 “轰!”第一枚石弹击中了山城正面的墙体。 “轰!”第二枚石弹直接打偏。 这一轮是试射,意在矫正落点。大匠们匆忙调整其余几架投石机的发射角度。 “准备——放!”果毅都尉手中的令旗再次挥落。 四枚石弹呼啸而去,除一枚打飞外,其余全部命中山城墙垛,其中一枚还打碎了一侧拉起吊桥的绞盘。绞盘中粗大的麻绳应声弹飞,吊桥立刻往一侧倾斜坠下,只剩一根麻绳堪堪拉住。官兵阵中爆发出一片叫好,吊桥一落,他们就能冲过去直接进攻山门。 “二当家的,山门怕是守不住了。”山门后,一个小钻风对马十二道。方才他们三十多个兄弟跟着马十二冲出去大肆砍杀一通,乱了官兵的阵脚。可现在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救火,山门上下能抵挡官兵进攻的喽啰不足百人。投石机一响,他们就知道今晚想要守住山寨怕是凶多吉少了。 马十二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道:“去,告诉所有人,不用救火了,带上家伙事,全部到二道岗去——咱们再给官兵一点厉害瞧瞧!” “嗖嗖嗖!”与此同时,后撤五十步的弓箭手重新集结完毕,在投石机的发射间隙再次张弓搭箭,分两个批次朝山城齐射。巨箭划破夜空,撕开火光,狠狠扎进被大火和投石机蹂躏的千仓百孔的大寨,那些来不及撤走的人成了最好的靶子。 “准备——放!”投石机的第二轮进攻紧随其后。它们造成的破坏比巨箭更大,山城上被大火烧烤后摇摇欲坠的建筑根本挡不住飞石的撞击,在隆隆声中纷纷倒塌。剩下的那个绞盘也在两轮火力覆盖中被摧毁,粗麻绳弹向半空,吊桥轰然倒下,露出了黑漆漆的城门洞。 “攻城锤,准备!”负责攻城器械的果毅都尉策马冲到前阵的长枪兵旁边,大声道:“长枪兵左右开列,让出通道,快快快!” 长枪兵在两名旅帅的指挥下缓缓分开。一队身材魁梧的士兵推着一辆巨大的冲车穿过阵列,朝山城压去。这辆冲车的大小跟普通冲车相仿,但车座上部的攻城锤部分却不是一根悬挂着用来撞击城门的巨木,而是一截用生牛皮包裹着的长筒。长筒前端露出一截圆钝的尖头,尖头上是一道道螺旋纹路;长筒后部连接着一个绞盘,绞盘外部是个巨大的车厢,用来遮蔽城头射下的箭枝滚油,士兵可以在里面转动绞盘。 “弓箭手,掩护攻城锤,压制城头!”郭校尉继续发令。 一片箭雨中,冲车碾过吊桥,一头撞在了城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声,让郭校尉顿时心中有底——只要是木头做的门,不论多大多厚,统统不在话下! 眼看着冲车在城门前停下,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钻进后面的车厢里开始转动绞盘,曹别驾有些纳闷,冲车上的攻城锤难道不是用来砸开城门的? “咔咔咔!”伴随着绞盘的转动,巨木打造的城门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像是被利刃插进身体,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这种新式冲车的设计原理与传统的攻城锤完全不同,在实战中能否像测试一样快速破开城门,让知道内情的一众将校大匠们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巨箭和投石机轮番射击掩护,一刻不能停歇!”郭校尉现在能做的,就是用制空武器压制山贼,不让他们居高临下对攻城锤造成破坏。 “咔咔咔!”断裂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大,伴随冲车车体撞击城门的一记闷响,厚实的城门终于被破开一个洞;洞破的地方,正好是门后横木所在,因此,那根也断了。 “后撤十步!”冲车被拖离城门,城门破洞中,火光熊熊。 “突击队进城,打开城门!”郭校尉大喊道。先前那批被马十二冲得七零八落、撤下去重新整队的刀盾手排成两列,从左右绕过冲车,高举圆盾,一个接一个爬进大洞中。 很快,城门被缓缓打开。 “城破了,长枪兵,杀!”郭校尉大喊。 “杀!”一名果毅都尉带着三百长枪兵,朝大寨冲去。 第11章 大当家的秘密(一) 大当家的被包围了,被围的原因,是他抓了一个人。 崔退之,新罗使团副使,主动请缨,去山谷中村子里的大户借粮,解决两国使团饿肚子的问题,不想误入大当家的宅院,被当成贼人扣了下来。 两国使团几十号人站在院墙外,眼看着全副武装的山贼在院墙拐弯处的望楼上放哨戒备,时不时拿弓箭比划一通,摆出随时要射的样子。金品日和沙吒相如这对死对头难得意见一致——杀进去,抢他娘的,先填饱肚子再说。金仁泰和国牟成则十分犹豫——抢山贼的东西,算不算抢劫?道义和良心上是否会受到指责? 元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住在村落里的无疑是山贼的家眷,可至少现在,并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曾经或正在犯下罪行;至于扣留崔退之,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擅闯民宅。在大唐,主人是可以主动攻击进入家中的陌生人而免于获罪的。元鼎决定先礼后兵。他亮出了官府马快的身份,希望里面放人,并保证他们只是来借粮的,并不会攻击旁人。 望楼上的山贼一句话就把元鼎给堵了回去:哪个山贼会相信一个闯到家门口的官差的话?这年头骗子太多,冒充官差的更多,来山贼家里觅食的官差,肯定真不了。 “何不去别的村户家里试试?”国牟成道。 话音刚落,周围几家村户就跟见了鬼一样“乒乒乓乓”把关上门窗,摆明了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借粮,没门儿!饿死活该。 “人心不古啊!”国牟成长叹一声,摸了摸单薄如纸的肚皮,还是晕过去吧,晕过去就不觉得饿了。 元鼎瞅了眼院墙,以他的本事,翻墙进去倒也不难,可他担心里面有埋伏,单枪匹马的风险莫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更何况,两国使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掐起来,还得自己这个大唐官差镇住场面,于是道:“二位大人,这处宅院极有可能是山贼首领的避难之所,我们没有弓箭和长兵器,没法强攻,不如先围起来,官兵很快就会攻进来,自然有办法进去。” 国牟成点点头,百济人自然没意见,被扣下的又不是他们的人。新罗人不乐意了,金品日道:“那就眼睁睁看着副使大人被扣下?要是他少了一根手指头——” “你又能奈我何?”元鼎直接顶了回去。 “你!”金品日为之气结。 百济众人无不暗爽,沙吒相如朝元鼎竖起大拇指,用肩膀拱了旁边的扶余尧一下,低声道:“这小子够意思哈,怎么样,是不是你的菜?” 扶余尧白了他一眼,道:“大人都快饿晕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书房中,大当家的与崔退之相对而坐。 书案上摆着三四个空盘子,已被扫荡一空。 崔退之打了个饱嗝,道:“多谢大当家的盛情款待哈!” 大当家的微微一笑,道:“一顿饭算什么,当年若不是你,我早就被官差抓住了,哪里会有今天的——逍遥。”在今天之前,他的日子的确称得上逍遥。当年他怒而杀人,被官府缉捕,几次虎口脱险,最后受伤,幸亏经过的新罗使团掩护,才能有惊无险的离开河南来到山东。而崔退之,正是当年新罗使团的副使。新罗使团来大唐的原因与这次一样,都是来告状,控诉百济夺取新罗几十座城池。 崔退之道:“人生无常,昨日之因,今日之果。相逢偶遇,都是缘分。”大当家的不是新罗人在大唐救的唯一一人,几十年来,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帮助、营救过很多落难的、不得志的、走投无路的唐人,并每每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们中有士子、有商人、有将校、有工匠,甚至还有伶人,身份不一,最大的不过四五品官,毫不起眼,却根植于大唐的每行每业。新罗并没有妄想通过这些人去颠覆大唐,也没有让他们到处搞破坏;作为大唐的属国,一个孤悬半岛的小国,他们希望能掌握宗主国的一切信息,以便及时调整国策,生存下去。而崔退之,正是新罗国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这个计划的人之一,也是执行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不过,几年来,他并没有对大当家的提出过任何要求,在他看来,一个钉子想要发挥作用,至少需要十年。因此,大当家的得以逍遥自在的在桃花山慢慢壮大,横行一方。 大当家的道:“那日在堂下,我便认出你来了。不过老二在,你懂的。” 崔退之道:“你们的处境很不妙。” 大当家的道:“出来混,早晚要还的。官府的使者劝我归降,你以为呢?” 崔退之道:“不失为苟且偷生的办法。” 大当家的道:“依你之见?” 崔退之道:“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大当家的默然,片刻,又道:“当年你救我,没想到我会当上山贼吧?” 崔退之道:“山贼是个有前途的职业,你选得地方不错,三州交界,交通要害。” 大当家的道:“从江南和山东各地来得粮食,都要经过这里,才能运往港口。” 崔退之两眼一眯,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第11章 大当家的秘密(二) 大当家的道:“朝廷发往辽东的粮草物资兵员,基本上都从山东出海,没有山东的海运补寄,官兵不可能一年之内三次从辽东向高句丽发动进攻。” 崔退之点点头,道:“大唐在辽东的进攻,大大减轻了新罗的压力。不过唐军好像始终没能突破长白山和鸭绿江一线;冬天一来,他们只能停止进攻,等待来年开春。” “大唐打高句丽,百济打新罗,各打各的,你们跑来跑去告状,有用吗?” 大当家的话让崔退之无言以对。从结果看,这次出使并没有达到促使大唐出兵攻打百济的目的,无疑是失败的。几百年来,中原王朝在海东最大的对手始终是高句丽,强大的隋唐两朝也不停的向高句丽发起进攻,双方在辽东丢下了上百万具尸体,却并没有打出什么结果来。而今大唐还是沿着旧路在辽东用兵——大唐跟高句丽掐,百济跟新罗掐,各打各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几十年后,新罗依旧还是一个被压制在半岛东南部的小国。 “如何破局?”崔退之问了一个不该向一个山贼首领问的问题。 “田忌赛马。”大当家的轻描淡写道。其实他是真的读过书,写过不少策论,他研究的重点就是海东地区的外交格局,也曾立志做一个张仪苏秦那样的纵横家。 崔退之陷入沉思:田忌赛马,上对上,中对中,下对下,局面不会有改变;破局的关键,就在调整对阵的顺序——大唐和高句丽是上马;新罗、百济、倭国是中马;契丹、靺鞨、耽罗是下马。如何才能让大唐这匹上马去打百济、倭国、契丹这些中马、下马呢? 大当家的道:“你在我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崔退之点点头——他被扣住,新罗使团就不会走远,百济使团势单力薄,自然也会跟着;两国使团留下来,就能让山寨里的人免于腹背受敌,仍有机会逃出去。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大当家的霍然起身,拉开门,只见一道人影飞速遁去,立刻意识到两人的谈话已被偷听。从那人的身法看,本方的人是决计追不上的,可还是大声招呼喽啰去追。反倒是崔退之全然不急——有朴金刚在暗处,那人走不远,也逃不掉。 郭校尉怎么都没料到今夜的进攻会如此不顺,那名果毅都尉带三百长枪兵刚刚冲进去没多久,前头就传来一片惨呼,还有几枝劲箭穿过城门洞,射到了后面的冲车上。 “放箭!”马十二站在二道岗的一处矮墙后,身边二三十个山贼在矮墙的掩护下张弓搭箭,瞅准了从城门处冲过来的那些长枪兵就是一通乱射。他们的弓箭不像官兵那般长大,而是那于便于携带的短弓。短弓的射程不足一百步,箭枝也比较细,无法用于大规模远距离攻击,但胜在速度快,力道足,近距离狙击威力十足。 “噗噗噗噗!”十几名长枪兵应声倒地,挡住了后面官兵的去路。 “蹲下,蹲下,散开队形,刀盾手聚拢,靠在一起,快快!”果毅都尉挥动手中铁矛,荡开一枝羽箭,半蹲下身子,躲在一具尸体后面,大声招呼后面的官兵掩护。就在攻击队形混乱的一刹那,马十二跳出矮墙,右手短斧用力掷出,破开一面圆盾,劈入一名刀盾手前胸,大吼:“弓箭对付长枪兵,斧子对付刀盾手,跟我杀!” “杀!”十几条大汉跟着马十二冲出矮墙,每人手中两把短斧,轮番掷出,一通猛砸,将刚刚聚集起来的刀盾手们劈得东倒西歪,被压制在二道岗前抬不起头来。越过尸体的时候,他们重新拔下短斧,或是捡起官兵的长枪,继续当标枪投掷出去。 “大盾,大盾!”果毅都尉发现,任何轻武器在这群不要命的山贼面前都不管用,只有密集的大盾才能挡住他们的反扑。 “大盾,大盾!”传令兵飞奔出城,朝郭校尉传递战况。郭校尉回头看了眼观战的曹别驾等人,道:“去,把护卫投石机和冲车的大盾手集中起来,分成两队,一队进城,一队掩护,给他们一炷香时间,必须全部控制住大寨!” 马十二拎着血淋淋的钉棒,上面挂满了从官兵身上撕拉下来的肉条,右手长枪朝地上重重捅落,将一名受伤的官兵扎了个透心凉,然后从他身上拔下飞掷出去的短斧,剁下首级,拔脚怒射,踢出一道怪异翻滚的弧线,直击官兵人群。 “都尉,有暗器!”一名官兵大叫。 那果毅都尉连忙躲闪,仍被狠狠砸中肩膀,一看之下,竟是一颗硕大头颅,大惊失色。 马十二怒吼一声,欺身直上,如同一头飞起的黑熊,咆哮着朝他扑落。 “啊……”那果毅都尉从没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气势顿消,连连后退。左右官兵想去支援,又被飞斧和弓箭压制。眼睁睁看着上司被大黑熊扑倒,溅起一蓬血雾。 “嗷嗷!”马十二用力甩去脸上的血污,右手短斧侧面朝胸口狠狠砸了几下,发出野兽的怒嚎。 战场外的曹别驾拍了拍受惊的坐骑,道:“这是什么声音?” 一旁的王刺史勉强稳住身子没从马上掉下去,道:“或许是前方将士杀敌的呼号。” 曹别驾的目光落在急匆匆往城内赶去的大盾手队列上,道:“希望如此!天亮要是还攻不下来,我看他们也不用上前线了,回家种地去吧!” 王刺史转身对旁边自己从潍州带来的一个马快道:“去,问问郭校尉,现在到底是什么个状况。”马快一拱手,飞驰而去。 第11章 大当家的秘密(三) 二道岗。马十二招来一名小钻风,低声道:“去小寨,把所有骑兵都调来,在村里小河边的林子里等我!”小钻风应声而去。马十二深知,自己在二道岗的埋伏虽然又打了官兵一个措手不及,可官兵毕竟人数众多,还有源源不断的后援,自己不可能支持太长时间,必须在天亮前最大限度的杀伤官兵,给突围争取时间。 城外。潍州马快飞奔归来,翻身下马,压低声音道:“大人,官兵仍在大寨后的二道岗与山寨激战;战死了一个果毅都尉。” “什么?!”王刺史大惊失色,果毅都尉是正六品的武职,战死失踪都需上报兵部备案,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不由的向曹别驾望去。 曹别驾不动声色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辽东前线死得将校还少吗?何况这支府兵,原本也是要派去前线的。”王刺史闻言一凛,顿时明白了曹别驾的言下之意,心想这家伙果然心思缜密,刘仁轨派他来督战倒是人尽其用。 有人追踪!郭务悰施展身法,用最快的速度翻过院墙,向外奔去。 与大当家的聊完后,郭务悰回到厢房。从谈话的效果看,大当家的必然不会跟马十二同心协力死守山寨了,这就给官兵今夜的攻山行动减少了阻力。郭务悰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静候官兵到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听厢房外有些动静,便悄然起身,开门查看,发现值守在外面的两个喽啰歪倒在地上,伸手一探,竟是被人点中穴道,晕了过去。他走到元鼎房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房中空无一人。酒宴之上,他曾几次出言试探元鼎来意,都被元鼎东拉西扯的糊弄过去。难道说,刺史大人在自己之外,还安排了别的后手? 不久,夜风中飘来一丝烟火味。郭务悰推窗远眺,发现大寨已然起火。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山贼们乱哄哄的开始救火。 郭务悰开始怀疑是元鼎在暗中纵火。他没有多做停留,立刻离开了危在旦夕的大寨,悄悄潜伏在二道岗后面的土坡下。很快,他看见大当家的带人离开大寨,朝村子转移;没过多久,又看见元鼎带着两国使团的人离开;紧接着山外就传来官兵进攻的声音。刀枪无眼,郭务悰离开二道岗,尾随两国使团来到村中。从这时起,他就有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停下来,却不见半点蛛丝马迹。郭务悰一个激灵,便躲入大当家的宅中,不想却听到了他与崔退之的对话。 “这两人竟是旧相识……”从两人的对话中,郭务悰大胆推断,大当家的极有可能是新罗安插在大唐的密探!这个结论让他无比惊骇,不觉碰到了窗台下的一个瓦罐,发出了一点响动。他连忙脱身,不想被跟踪的感觉愈发强烈,甚至多了几分攻击的意味。 那人速度极快,百步之后,便在一侧追上了郭务悰。郭务悰一个急停转身,想要摆脱此人,不想那人非但没有冲过头,还几乎与他同时转身,继续贴身紧逼。郭务悰眼看摆脱不了,突然收住脚布,顺手从身旁树上折下一截树枝,凭空遥指,道:“何方妖孽,还不现身!” 回应他的,是一道劲风。 “啪!”树枝应声折断,断口光滑平整。 “好快的刀!”郭务悰暗暗心惊,他身上能用来打架的,就只剩下一把折扇。嗯,居然还有一把折扇。 “唰!”利刃迫近,似刀非刀,似剑非剑。 “哧啷!”折扇弹开,火星四溅,竟是精钢铸就。 两人各退一步,那人终于开口:“为何要假扮长安来客?”竟是朴金刚。他在山寨目睹了三个使者的闹剧,使团离开大寨后,他没有走远,而是在暗中跟随保护。崔退之进去大当家的宅院后,他也悄悄潜入进去,发现了躲在暗处的郭务悰。 郭务悰一惊,他奉刘仁轨之命假扮金仁问的使者前去驿馆训斥金仁泰等人,是为了不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罗人再生事端。此时只有刘仁轨和他两人知道内情,元鼎虽然撞见,却不知缘由。此人尾随自己至此,一语道破内情,想必是看到自己以官府使者身份前来,这才有所怀疑。从他生硬艰涩的口音看,又不似中原人氏。 “只为救人,不为害人。”郭务悰吐出八个字。不论是劝新罗人收手,还是劝大当家的不要抵抗,倒也正应了这八个字。 “当啷,当啷!”树林里飘来铃声,断断续续,由远及近。 “只为救人,不为害人。说得好!”说话之人,竟是个邋里邋遢的道士。只见那道士身披阴阳袍、肩挂百宝囊,胸前八卦镜、腰悬紫金葫,左手提铃铛、右手背身后,额垂三缕须,脚蹬旱鸭步,飘然而至。 “啊呀道兄,你来的正好,这厮追了我一路,连个男人都不放过,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哈。”郭务悰连忙道。他长于轻功,疏于武技,普通山贼勉强能对付,若是遇到一流高手,也只有开溜一条路。这莫名其妙的道士看样子不像是来对付自己的,当然要一把抓住扭转局面了。 道士没搭理他,而是把罗盘往前一递,口中念念有词。罗盘上的指针“嗒嗒嗒”转了大半圈,指向了朴金刚身后。 “啊呀大事不妙!”道士大惊失色道,“此地背阳面阴,山气氤氲,集聚不散,必有大凶之物!” 郭务悰道:“道兄,这可如何是好?” 道士道:“先生莫怕,且看贫道本事!”说罢,将铃铛往身上一挂,从褡裢里摸出一物,朝前方地面甩去,瞬间炸裂开来。 朴金刚连忙后退,以手掩面。烟雾散去,哪里还有郭务悰和当当儿的影子。 第11章 大当家的秘密(四) “轰隆隆!”大地颤动。 元鼎连忙卧倒,伏地倾听,竟是马蹄声。 “什么情况?”沙吒相如走上前。 “小寨来的骑兵,二三十骑。”元鼎爬了起来,对黑齿常之和金品日道,“让你们的人全部躲起来,不要让骑兵看到,别出声!” 黑齿常之和金品日挥挥手,示意众人各自找地方躲起来。很快,隆隆蹄声便奔至近前,从宅院外飞驰而过,向不远处的小树林去。 “他们不在北边守着,来村里干什么?”沙吒相如低声问道。 “一共三十骑,怕是要鱼死网破了。”元鼎转向使团众人,道,“我要去小寨一探虚实,谁愿与我同去?” 金品日没有回应,崔退之和朴金刚不在,他必须留下保护金仁泰的安全。 “我去!”沙吒相如道,轻装刺探这种事,他比黑齿常之适合。黑齿常之很有默契的一点头,他得留下,有他在,新罗人便不敢胡来。 “我也去!”扶余尧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出来。有黑齿常之和祢军在,保护国牟成绰绰有余。 元鼎一点头,对黑齿常之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黑齿常之道:“你们三个,怕是堵不住。” 元鼎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在付出巨大伤亡后,官兵终于突破二道岗,打开了大寨通往山谷的通路。马十二没有恋战,带着十几个心腹手下往村外的小树林撤退。 郭校尉站在二道岗上,脚下堆满了尸体,有官兵的,更多的是山贼的,战况之惨烈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还是低估了桃花山的战力。很快,官兵重新集结,刀盾手在前,长枪手次之,游骑在两翼警戒,向山谷深处进发。后面的辅兵和民夫则开始四处救火,运送伤员,清理战场,给重伤的山贼补上一刀。 “校尉大人,前面有个村子,进是不进?”斥候飞奔回报。 “沿途可曾找到被俘的两国使团?”郭校尉问道。 “并未发现。” 郭校尉略一沉吟,道:“把村子围起来,使团很有可能被关在那里,不得放走一个人!” “诺!”斥候飞奔而去。官兵队列左右散开,朝村子包围过去。 “是大唐官兵!”一名新罗武士喊了起来,惊动了两个使团的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道火龙在远方散开,正朝村子的方向靠近。 “大人,是大唐官兵来救我们了!”祢军摇醒了饿得昏昏欲睡的国牟成。 “什么?官兵?”国牟成努力睁开眼睛,道,“来得好啊来得好,不知道他们带吃的没……” “走,我们迎上去!“金品日看了一阵,霍然起身,开始召集部下。 “慢着!“黑齿常之一把拦住他,道,“形势不明,我们人少,你忘了那队骑兵了吗?” 金品日一惊,黑齿常之说得没错,方才过去的那支山贼骑兵,才是真正的威胁,于是又摆摆手,示意部下不要冒头,对黑齿常之道:“我们新罗人怎么做,不用你教!“ 黑齿常之道:“我只是不忍看你死在山贼手上,没机会在战场上活捉你!“ “西八!“金品日低声骂了一句,半截刀出鞘。 “金将军!“金仁泰及时制止了他,道,“等一等,不妨事。” 话音刚落,村外再度响起马蹄声,无数黑影从树林中冲出,撞进官兵阵中,厮杀、惨叫,不绝于耳。 “又打起来啦!“国牟成头一歪,再次晕了过去。 金仁泰叫来黑齿常之和金品日,道:“山贼骑兵虽然犀利,但数量很少,最多只能骚扰一时;待官兵主力来到,他们肯定抵挡不住。我有一计,还需二位将军配合。” 郭校尉万万没想到山贼居然在树林里还藏着一支骑兵!这支骑兵生力军的到来,让原本就打得筋疲力尽的官兵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山贼们两骑一组,挥舞长刀,在树林里呼啸出没,猎杀落单的官兵。 “结阵,结阵,刀盾手在外,长枪兵在内,把长枪竖起来!先刺马!来人,快去后面,把弓箭手调上来!“郭校尉声嘶力竭的大喊着,直接指挥两个旅帅布阵。弓箭手到来之前,他们只能收缩阵型,被挤压在小河边的一小片石滩上,用密集的长枪对抗骑兵冲锋。 “滚出桃花山,爷爷我放你们一条生路!”马十二骑在马上,手中长斧飞旋,已然收缴了六七条性命。跟在他身边的山贼骑兵步兵,在连场血战后,也只剩下不足四十人。这些人是他最后的班底,每个人都仿佛是从血水里捞出来恶鬼,杀气腾腾。回应马十二的,是一阵密集的箭雨。 又是巨箭! 马十二挥斧荡开一枝巨箭,身后七八名山贼骑兵躲闪不及,中箭坠马。 “散开,散开!”马十二高呼。 第二轮齐射又至,又是数人坠马。 “刀盾手,掩护弓箭手;长枪兵,两翼散开,密集队形,杀!”郭校尉看准时机,果断下令反击。 马十二见势头妙,看准官兵弓箭手的方向,将手中长斧狠狠掷出。 “啊!”官兵阵中传来一片惨呼,两三个弓箭手被长斧砸中,队形为之一乱,放箭的节奏也被打断。 趁着弓箭手混乱的机会,马十二朝左右喊了声“扯呼”,调转马头就跑。 第12章 马十二,放你走!(一) 马十二带着十几个骑兵丢下官兵,打算借夜色逃出桃花山。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冲在最前面的两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马失前蹄,人从马背上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两声惨叫,再也没爬起来。 马十二大惊,连忙收缰,怒喝:“什么人!” 无人回应,唯有山风。 马队一停下来,后面的官兵便迫近少许;人未到,巨箭先至,又射翻两人。 马十二急忙转向,朝大当家的宅院方向奔来——从官兵攻山开始,这厮就不曾露面,显然是躲起来保存实力,想让老子先去当炮灰;老子手底下的人打光了,也不能让你舒舒服服当缩头乌龟! 官兵们果然追着他朝宅院杀来。 这时,宅院围墙上突然亮起了火把,十几名弓箭手突然现身,张弓搭箭,朝马十二一行放箭。 “大当家的,自己人!”马队中有人高喊。 “大当家有令,靠近者,杀!”一通乱射,又是四五人中箭坠马。 “狗日的,背后捅刀子,不得好死!”马十二丢下一句狠话,绕开宅院,打马从另一侧离开。官兵随后赶到,停在了宅院前。 国牟成突然转醒,张开双臂,朝郭校尉跑去:“天兵啊,天兵,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什么人!”两名刀盾手挡在郭校尉马前,拦住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 “老夫,百济正使,国牟成!”国牟成挺起胸膛,大声回话。 郭校尉一摆手,示意士兵让开,翻身下马,道:“你们的人呢?” 国牟成朝身后一指,两国使团众人纷纷起身。金仁泰信步而来,道:“新罗正使金仁泰,见过将军。副使崔退之,现被山贼捉在宅中,还请将军出手相救。” 郭校尉点点头,心想总算找到两国使团的人了,上面也能交待得过去,吩咐左右道:“来人,把这里围起来,不得走脱一个人!骑兵继续追击,休走脱了一个贼人!” 不远处,黑齿常之和金品日联手干掉了几个山贼骑兵后,也各带手下返回,与使团众人会合。 山谷北侧,当当儿带郭务悰摆脱了朴金刚,在离小寨不远处的灌木丛边停了下来。郭务悰道:“大寨的火,是你放的吧?” “风雷水火,万物四象,又岂是人力所能操控?”当当儿掏出罗盘,装模作样的瞅了几眼,一如既往的故弄玄虚。 郭务悰道:“进出山寨如入无人之地,我看你不像一般的道士。” 当当儿道:“彼此彼此,郭先生你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却心甘情愿当个幕僚,只怕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吧?” “你认得我?”郭务悰道。 “青州府首席幕僚,何人不识!”当当儿道。 “既然知道,再不说实话,拿你去见官了哈!”郭务悰决定吓唬他一下。 “郭先生,俺们道家从没想过要动摇你们儒家的正统,你又何必为难我呢?”当当儿突然把对话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郭务悰道:“我听说,十年前,朝廷秘密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十年后,出具规模,天下莫不在其掌控。道兄,这件事,你可知晓?” 当当儿心下一凛,道:“江湖术士,岂知庙堂之秘?” 郭务悰轻抚长须,道:“心怀高远,方能矢志不渝。” 两人正在打机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吓了一跳,一个亮出折扇护在胸前,一个拿出铃铛捏了个诀,分别躲入两棵大树后。 七八骑飞奔而来,正是马十二和他的残兵。鏖战半夜,马十二和他手下都已筋疲力尽。官兵的骑兵正穿越山谷穷追不舍,小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马队过去后,郭务悰和当当儿从大树后现身。当当儿朝马队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去看看?” 郭务悰估摸着两国使团已经跟官兵接上了头,大当家的宅子早晚也会易手,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便道:“那咱们就比比脚力。” “走也!”当当儿打了个响指,抬脚就走。 “你耍赖!”郭务悰连忙跟上。 第12章 马十二,放你走!(二) 小寨在望。 马十二提缰勒马,在寨门前站定。身后七八骑纷纷勒定,人与马都在大口喘气。寨门开着,黑洞洞,不见一人。 马十二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桃花寨有个规矩,那些立过功、受过伤,没法再骑马上阵的大小喽啰们,只要愿意留下,都会得到妥善的安置,普通的住进村里,武艺高强的则会被安排留守小寨。如果算上那支精悍的骑兵,小寨的几十个山贼才是整个桃花山的精华。当然,这些老贼有一半被大当家的抽调去看宅护院,即便如此,也应该还有七八个人留下来,绝不会大开寨门,一个人都看不到。 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是下马戒备,一边警惕,一边缓缓通过,可官兵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一旦被他们追上,再想脱身就很难了。马十二当机立断,直接一挥手,示意马队排成两列,加速前进。 “嗒嗒嗒!”马队钻进低矮的门洞,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嗖嗖!”不见月光,但闻劲风。 “趴倒!”马十二大喊,可是为时已晚。只听两声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战马嘶鸣,冲在最前面的两骑已然中伏,挡住了后队的去路。马十二翻身下马,手持钉棒,以坐骑作为掩护,徐步向前。后面的山贼也纷纷下马,徒步跟随。 一行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听队伍最后面响起一声惨叫,又有人遭到暗算。 “狗日的!”马十二暗骂。对手不早不晚,选在自己的人精疲力竭、左右无路的时候动手,显然早有预谋;那些留守小寨的老贼,八成都已被他们干掉。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官府——先派使者假意谈判,再调大军攻山,暗中派人潜入放火,在最险要处埋伏,明暗交错,环环相扣。 不过马十二可不是任人宰割之人,越是危急关头,他越是杀意昂然——既然前后都有埋伏,与其犹豫不决困死寨门,不如奋力向前拼死一搏! “兄弟们,生死在此一战!冲出去,还有活路,跟我杀!”马十二大吼一声,一脚踹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西遛遛一声长啸,发足向前奔去。其它山贼立刻领会他的用意,纷纷闪到内墙边,让出通道,驱赶坐骑向前冲。 “轰隆隆!”一群脱离主人的马匹咆哮着冲出小寨,从元鼎和扶余尧身前掠过。扶余尧朝身旁的元鼎竖了竖大拇指,要不是他拉着,她就会被这群脱缰的马匹狠狠撞到,不死也会重伤。从大寨救人到小寨伏击,这个大唐小马快对每一步的时机把握都十分精准,若没有他,只怕他们现在还被困地窖,身陷大火,苦苦等待官兵救援。 元鼎全神贯注于前方,最后一匹马刚过,他说了声“上”,便跳了出去,一个滚地,铁尺向前抽去。他的目标,是紧跟在马十二身后的那个山贼。 “啪!”那山贼只顾朝前狂奔,全然没想到偷袭的人居然没被马群冲跑,被重重抽中后脖子,顿时一个踉跄。元鼎顺势一记飞踹,将他踢倒,反转铁尺,铁尺头狠狠扎进那山贼握兵器的右手。 “当啷!”兵器脱手,元鼎顺势夺过,铁尺又是一记横扫,正中面颊。那山贼只觉天旋地转,“扑通”栽倒在地,晕厥过去。元鼎抬手一看,抢来的竟是一把短斧。短斧就短斧吧,尽管不趁手,总算是个开刃的兵器,能砍人就行。 扶余尧紧随其后,用长刀劈中了另一人的膝盖外侧。那人应声倒地,伤虽不致命,但却无法继续跑路。为了不妨碍后面的同伴,他就地一滚,躲向路边的草丛,不料迎头撞上一把横刀,被割破喉咙,当场倒毙。 持刀者,正是沙吒相如。他在寨门入口处干掉一个山贼后,便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出了小寨,待元鼎和扶余尧发起进攻,这才绕到隐蔽处,伺机出手。 元鼎朝扶余尧和沙吒相如打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山贼归他们,自己一个提速,朝最前面那个硕大的黑影奔去。 冲在最前面的马十二听见后面有人跌倒,本能的想要反身去战,可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一旦跟偷袭者交手,就会丧失用坐骑换来的宝贵的脱身机会;可他从来就不是个理性的人,丢下兄弟自己逃命的事,他做不出来! “二当家的,快走!”一声大喝,犹如一盆冷水,将马十二的血性浇灭大半。不走,岂不是让兄弟们白死? “马十二,你就忍心丢下兄弟自己逃命吗?!”元鼎一斧子劈翻那个义薄云天的山贼,朝马十二喊道。 “你爷爷的!”马十二右脚一蹬,以左脚为轴心,猛地转过身来,怒喝,“小贼,纳命来!” 元鼎将铁尺往腰间一插,正要从被砍死的山贼身上抓起另一把短斧,忽听沙吒相如喊道:“接刀!” 风声至,元鼎一抬左手,接过横刀,将刀反握,护在身前,右手短斧则藏在身后,微微躬身,摆出一个攻守兼备的身法来。沙吒相如另抢了一把长刀,与扶余尧一起跟后面的山贼混战起来。 马十二认出了元鼎,道:“新罗小儿,原来是你!” 元鼎也不解释,径直向他冲去。 “好胆!”马十二高喝,左手钉棒高高举起,狠狠砸落,角度时间正好卡着元鼎冲过来的速度。元鼎若是不收,就会直接撞到钉棒的下面。这化繁为简的一招,是马十二在几十次打斗群殴中总结出来的必杀技之一。 元鼎在离马十二三步远的地方一个侧身,右手短斧先出,劈向钉棒,真正的杀招,则是半转身之后左手飞转过去的横刀。由于横刀是反握的,紧贴手臂,靠腰腹力量甩出,力道惊人。 十一期间每天三更! 十一期间每天三更,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推荐!故事会越来越好看,敬请期待! 第12章 马十二,放你走!(三) 马十二没想到元鼎的身法如此之快,竟能在进攻途中转向;当他瞥见元鼎左手后面那道凌厉的刀气时,左手钉棒已被重重扫中。 “当当!”接连两声闷响,第一下是元鼎的短斧弹开马十二的钉棒,第二下是马十二的右手短斧挡住了元鼎左手的反手一刀。巨大的惯性让马十二身形一晃,向后退了一步,这是他多年打架生涯中极少发生的。元鼎也被马十二强大的力道震得虎口生疼,退了两步才勉强站定,心想这厮连番恶战之后仍有如此战力,果然勇武过人;不过他这等纯以蛮力取胜的功夫,时间一久,必定会露出马脚。想到这里,元鼎不再强攻,而是重新摆出攻守兼备的身形,迈开脚步,不急不缓的绕着马十二转起圈来。 身后,扶余尧和沙吒相如又各自放倒一人,此刻仍在战斗的,只剩下三个山贼。先前的战斗,他们在马十二的带领下士气高涨,又能在混战中发挥体壮力大的优势;可长时间高强度的消耗让他们的体力接近枯竭,一旦失去力量和速度上的优势,他们在单兵武技上的弱点就被放大,此时只能背靠背,口喘大气,咬牙坚持。作为他们的对手,扶余尧和沙吒相如出身贵族,从小就受到极好的身体和格斗训练,扶余尧师从百济名将阶伯,经历了多次与新罗军队的冲突;沙吒相如是沙吒氏的私生子,平日里四处游历,惹是生非,也没少跟人打架斗殴,两人都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并非那种武艺精湛,经验为零的贵胄子弟。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解决剩下的三个山贼,然后与元鼎一起形成三打一的局面,捕获马十二这头凶悍的黑熊。 马十二也意识到局面不妙,他的三个兄弟决计撑不过五个会合,如果不能尽快干掉这个新罗使者,等另两人腾出手来,今晚或许就要交待了。他没有犹豫,突然张开双臂,双手平举兵器,宛如一头愤怒的黑熊,迈开大步朝元鼎扑来。他的招数很简单,双手一合,管你用什么办法格挡,统统拍扁。 “一力降十会!”元鼎一眼认出了他的招数。他在北疆时,就曾目睹过一名武技出众的唐军旅帅,在混战中被一个二百多斤重的突厥大汉用两扇门板生生拍死,比起花里胡哨的江湖技法来,这种大开大阖蛮不讲理的招数更难对付。何况马十二这招双手合拍,完全可以在中途稍加变化,变成左上右下或右上左下,双手分别攻击上下两段,让人防不胜防。 思量间,他瞥见一个倒地的山贼手边丢着一把短弓,半袋羽箭静静趴在山贼背上。电光火石间,元鼎右手短斧甩出,直取那硕大的黑影。 马十二身形一侧,躲开飞掷而来的短斧,继续朝元鼎冲来。 元鼎将横刀往地上一插,快速捡起短弓,伸手从山贼背上撩过两枝羽箭,猫着身子张弓搭箭,“嗖嗖”两声,利箭直奔马十二下盘而去。他并不奢望能一击干掉马十二,只要能将他射伤,丧失行动能力,就能确立胜局。 这两箭太过刁钻,一箭膝盖,一箭脚踝,不论那一箭射中,都会让人失去行动力。马十二不得不躲,进攻节奏再次被打断。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山贼在夹击中倒地。二对二,一打一,沙吒相如和扶余尧已完全占据上风。 元鼎得势不饶人,射出羽箭后立刻丢了短弓,拔出横刀,紧跟利箭之后,化刀为剑,向前挺刺。他给马十二出了个难题——是躲前面刁钻的两箭,还是躲后面致命的一击。马十二当机立断,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元鼎身上,突然向侧前方一个大跨步,身体下压,避开了直取脚踝的那一箭,然后钉棒反手横扫,砸向刺来的横刀。 “啪!”横刀的锋刃被钉棒上的长钉卡住,无法再进。 “噗!”马十二只觉胯上一疼,终于受伤了。 元鼎撤刀回身,退开五步,脚尖勾住短弓,一提一挑,随时准备。马十二站在十步外,左边胯上插着一枝羽箭,一动生疼,但貌似扎得不深,只是伤了皮肉。 “噗噗!”两记闷响,最后两个山贼倒地。沙吒相如和扶余尧一左一右走过元鼎,三人呈扇面将马十二围在中间。 “你的人,都死了。”元鼎道,“再打下去,你的腿也保不住。” 马十二默然不语,心头生出些许悲凉来。 元鼎朝沙吒相如招了招手。 沙吒相如举了举短斧,道:“动手?” “刀鞘。”元鼎指指他背后。 沙吒相如莫名其妙,摘下刀鞘,丢给元鼎。 元鼎一把接过,收刀还鞘,对马十二道:“你走吧!” 马十二一震,没有说话。 “放了他?”沙吒相如一脸的不可置信。 扶余尧也好奇的打量着他,这个大唐小马快行事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元鼎“咔擦”将脚下短弓踩断,对马十二道:“马十二,你若想公平一战,就来新罗找我!”说完,转身朝小寨走去。 “喂,你!”沙吒相如连忙去追。 扶余尧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个小马快,还真是有意思。 马十二“呵呵”干笑两声,丢下短斧和钉棒,朝元鼎消失的方向行了个拱了拱手,转身没入黑暗中。 第12章 马十二,放你走!(四) 小寨内侧,郭务悰几乎是踩着当当儿的后脚跟追到寨门前。 当当儿停下来不是因为跑不动,而是看见了地上大片的尸体,另有三个人正大摇大摆的从外面走进来。 “哎呀呀,贫道又迟了一步。”当当儿为错过一场混战懊恼不已。 郭务悰则皱起眉头,官兵攻山的时候,显然把小寨给漏了,要是让山贼从这里逃出去,流窜到乡间,只怕危害更大。不过,他看到了元鼎,后者一脸轻松的走到两人跟前,身后跟着扶余尧和沙吒相如两人。 “你们……”当当儿有些奇怪这三人的组合。 元鼎朝郭务悰一拱手,轻描淡写道:“有一路山贼想跑,都被我们干掉了。” 郭务悰先是诧异,他们只有三个人,居然干翻了那么多山贼;旋即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桃花山的山贼一战尽墨,三州官员便能给朝廷一个交待了,于是道:“先救人,再阻敌,此番剿匪,老弟你当居首功。” 元鼎摆摆手,道:“诶,此番剿匪,三州府兵浴血奋战,几位大人运筹帷幄,更有郭先生只身犯险,劝降匪首,我一个小小的马快,碰巧收拾了几个残兵败将,何足挂齿,何足挂齿啊!” 郭务悰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这个元鼎,完全不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嘛,就冲这几句话,前途不可限量。 大宅前,大当家的徐步而出,身后跟着二十多个亲随家丁。 郭校尉顿时紧张起来,示意左右警戒。那些亲随家丁一个个身强力壮、目露凶光,一看就不是善茬,一旦暴起发难,伤到几位大人,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大当家的露出一丝轻蔑之色,一抬手,身后亲随家丁齐刷刷将武器丢在地上,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郭校尉摆摆手,两队官兵左右压上,将他们包围起来,收缴地上的兵器。 “呸!”一个家丁吐了口唾沫,正中旁边官兵脚面。 “大胆!”那官兵是个伍长,抡起刀把就要去打那家丁。 “住手!”曹别驾的声音响起,制止了这次冲突。 “别驾大人,你看这……如何处置?”郭校尉问道。 曹别驾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崔副使怎会跟大当家的一起出来,莫非是旧相识?” 旁边的王刺史和郭校尉这才注意到,新罗副使崔退之就跟在大当家的身后。 国牟成缩在一边,示意黑齿常之和祢军不要说话,新罗人的事情,他们犯不着出头。金品日则着急的看了金仁泰一眼,担心大唐官吏有所误会。金仁泰微微摇头,没有说话,最好的解释,就是崔退之自己的解释;多说,反有欲盖弥彰之嫌。 崔退之走上两步,朝一众将官拱手施礼,用略带新罗口音的汉话道:“下官原本奉殿下之命,想去宅中讨要些水粮,不想竟被人扣下——”说着,朝大当家的瞟了一眼,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王刺史道:“你去借粮,他又为何要扣你啊?” 曹别驾充满鄙视的扫了王刺史一眼,就你这等脑子,一辈子也就只能混个下州刺史当当了。 “大人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桃花山。这个村子是什么地方?桃花山大当家的后宅。从来只有大当家的跟人要梁,哪有山贼借粮给别人的道理。”一名青州府的小吏自作聪明的帮腔道。 王刺史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继续充当起捧哏,问道:“那为何你又跟他一起出来了呢?” 崔退之道:“各位到来之前,大当家的问了我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减轻罪责,免于一死?”王刺史问道。 “非也非也。”崔退之摇头道。 “自觉难逃一死,想让官府放过其他从犯?”王刺史继续问道。 “非也非也。”崔退之道,“大当家的问我,是向大唐归降好呢,还是向新罗归降好。” “啊?”王刺史一脸的不可思议,张大了嘴望向曹别驾。 曹别驾这才问道:“你怎么说?” 崔退之道:“我问大当家的,可知新罗使团为何来到大唐?”他顿了顿,见众人都在等下文,继续道,“我说,新罗是被人欺负了,才来大唐求救的啊!试问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国家,又如何能给旁人提供庇护呢?反观大唐,君臣一心励精图治,百姓富足国力强盛,海内升平,四夷来朝,一派盛世气象,又何必舍近求远,来我区区贫瘠小国呢?” 一番话,说得王刺史和郭校尉笑逐颜开,就连一直板着个脸的曹别驾的神色也舒缓了些——又有谁不愿别人说自己国家好呢? “两面三刀。”祢军低声嘟囔了一句,正好被站得不远的金仁泰听到。 金仁泰苦笑摇头,像是认可崔退之的话,心中却在感慨,堂堂新罗,居然要在几个大唐地方官面前拍马讨好,还真是弱国无外交。 王刺史见局面缓和下来,忙不迭道:“然后大当家的便决意归顺朝廷,再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说得可对?” 崔退之道:“这位大人说的是。大当家的声明大义,此番官兵进剿,大当家的约束部下,勒令他们不得离开宅院半步,只为等官兵到来。” “好事,好事啊!”王刺史高兴得拍起手来,道,“曹别驾,我看崔副使的这番劝诫之说,足以记他一功哈!” 曹别驾不动声色道:“马十二何在?” 大当家的道:“马十二早有异心,寨中凶徒多是他的党羽,草民约束不了,只能封宅自保。此番归降,乃是出自草民真心实意,望大人体查。” 曹别驾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大当家的跟前,微微笑道:“大当家的一番苦心,本官又岂能不知?不过——” “不过什么?”大当家的问道。 旁边几个青州府跟来的随从一看,均想大事不妙,只有在杀人之前,曹别驾才会面带微笑,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你不死,又如何能让人睡个好觉呢?”曹别驾话音落,大当家的就觉心口一凉,全身力气正在迅速抽走。曹别驾一把抓起他的手,按到匕首上,大叫,“大当家的,你又是何苦想不开呢?朝廷一定会体谅你的!”一边说,一边用力搅动,脸上笑意更甚。 “嗬嗬……”大当家的像只破了个大洞的风箱,抽搐几下,缓缓倒地。 全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目瞪口呆。王刺史晃了几下,险些从马上掉下来。郭校尉嘴角抽动,这厮下手快狠准稳,居然是个老手。金仁泰和金品日面面相觑,示意崔退之赶紧过来。国牟成则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被祢军一把抱住。黑齿常之心想,难道大唐官员可以随意杀死一个已然归降的山贼? 不远处,从小寨返回的元鼎五人目睹了一切。元鼎一抬手,拦住沙吒相如和扶余尧。当当儿嘀咕了句“我的个娘嘞”,便窜进林子不见了。郭务悰眉头紧锁,努力想从这一幕中推测些什么。 元鼎拍拍他的肩膀,道:“他是李义府的人。” 第13章 元鼎的使命(上) 官兵用了一天时间扑灭桃花寨的大火。曹别驾把一应善后事宜都丢给了迟到的莱州刺史,便带着官兵主力和几百具尸体浩浩荡荡返回青州复命。桃花寨的二三百个山贼几乎全部战死,剩下几十个受伤的,则与村中家眷一起,被集体迁出山谷,押往潍州安置。元鼎和郭务悰没有与曹别驾、郭校尉同行,一来是因为大队人马行动缓慢,二来是因为他们受刘仁轨直接委派,在这次任务中并不归曹别驾管辖,自然要先行一步赶回去复命。至于当当儿和小黄,元鼎嘱咐他们分别跟随两国使团,直到他们登船出海。 休整一天后,两国使团各自启程。新罗和百济使团没有折返,在取回各自的车驾和武器后,便提出了尽早归国的请求。为了避免两国使团再起冲突,潍州王刺史提了个建议:百济使团先行前往昌阳县补充物资给养,然后通知东面的登州派人来接,一路护送到成山港出海;新罗使团则向北进入莱州,在最近的驿站休整,由莱州派人来接,一路护送出海。两国使团接受了王刺史的建议,从地理上看,新罗在半岛西部的出海口位于汉江口的仁川港,相对靠北,从莱州出海更近,而百济西海岸则离登州更近。至于新罗原本停靠在成山港的大船,则由新罗使团派人前去通知,改去莱州等候。 临行前,沙吒相如、扶余尧、黑齿常之等人纷纷前来与元鼎道别,邀请他前去百济公干。元鼎欣然答应。尽管站在朝廷的立场,百济只是个蛇鼠两端的东海小国,可他对这几个并肩作战过的百济朋友印象不错,气质行事颇有几分侠气,反倒是身为大唐属国的新罗,上上下下都带着一股子山民的粗鄙狡黠,让人心生厌恶。至于那个藏头露尾的新罗杀手,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两人还会再度过招。 回去的路上,郭务悰问元鼎为何断定曹别驾是李义府的人。元鼎没有直接回答,他也是在曹别驾动手干掉大当家的那一瞬间,联系一两年来青州府一二把手之间的微妙关系,才得出结论。当他把结论往先前种种迹象中一套,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很明显,刘仁轨知道曹别驾是李义府故意派来的,为监视,为掣肘,为搜集罪证,所以他直接把青州府的一摊子事全部丢给了曹别驾,让这个精力过人一丝不苟的家伙被庞杂的琐事所包围,自己则把精力放在远征军的后勤补给上,两人各管一块,互不干扰。 两人在城门关闭前赶到潍州。潍州王刺史还在后面慢悠悠的赶路,两人没有打扰当地衙门驿馆,而是找了个安静的旅店吃饭。 郭务悰抿了口酒,道:“潍州的风筝,可是天下闻名。每年春天,长安洛阳的达官贵人们都会派人来这里采购风筝,供府中家眷玩赏。你别看那王刺史文绉绉做事慢条斯理,做买卖可是个好手,他给州中最出名的几款风筝起了名字,定了价格,还委托城中几个大户加以生产,官府抽成,一年下来,不但衙门日常开销不用朝廷负担,差役们还能拿个大大的红包。潍州虽是个不起眼的下州,小日子确过得相当滋润。”说着,夹起一片羊肉在酱里蘸了下,放入口中,味道也是相当的滋润。 元鼎道:“我看那王刺史慈眉善目,倒是个造福一方的好官。” “只可惜脑袋有些迂腐不懂变通,当个刺史官运也到头了。”郭务悰咽下羊肉,补充了一句。 元鼎道:“在别人的地盘上吃饭还说坏话,不厚道。” 郭务悰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官场中人,一介狂生幕僚,又怕谁来?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没看出他是李义府的人。” 元鼎道:“郭先生大可不必替刺史大人担忧。” 郭务悰道:“你我都知道,刺史大人是因为那件案子才被迫离开长安。四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届宰相,也就是四五年光景;刺史大人快六十的人了,还能有几个四年?” 元鼎闷头吃了口肉,看得出,郭务悰不仅是在替刘仁轨的前途担忧,也是在替自己的前途担忧。像他这等纵横机谋、又不愿为科举所累之士,寻找明主,帮助明主功成名就,便成了他们实现人生抱负的捷径。可一旦主人的仕途终止,幕僚们便只剩两个选择——或忠于旧主,就此隐退;或顶住非议,改换门庭。改换门庭的代价是巨大的,除非你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否则极难进入新主人的核心圈子,只能沦为处理外围事务的普通门客。 郭务悰是一个对命运有野心的人,人有野心,便不安现状。 “先生觉得,曹别驾此人如何?”元鼎岔开话题问道。 “清廉干练、刻薄寡恩。”郭务悰很客观的给出了八个字的评价。历朝历代有名的酷吏,无不是这副德性。 元鼎道:“我听说,曹别驾祖上曾是窦建德部下,曾与唐军血战多次,死不投降,最后自刎。因为这层关系,曹家仕途一直不顺,他也不是科举出身。” 郭务悰道:“以他的本事,出任一州主官绰绰有余,可惜在副职上蹉跎多年。” 元鼎道:“曹别驾有个好处,只顾眼前,不看长远。” 郭务悰微一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短浅几时成了好处了? 元鼎道:“曹别驾做事,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务求做到最好。在他看来,有些事是没法改变的,怨天尤人毫无用处;有些事是可以争取的,那便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郭务悰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很欣赏他?” 元鼎道:“刺史大人也很欣赏他。” 郭务悰道:“可你说了,他是李义府的人。” 元鼎道:“那他可曾为了李义府而故意给刺史大人罗织罪名?” 郭务悰默然不语,四年来,刘仁轨和曹别驾井水不犯河水,配合得十分默契,这在地方上是极为罕见的——别驾,本就就是为了限制主官权力而设的存在。 元鼎道:“只要刺史大人犯下错误,他定会发起雷霆一击。” 郭务悰闻言剧震,元鼎一个小小的马快,竟能将事态看得如此清楚。身为首席幕僚,他的职责就是出谋划策,替主公解决一切潜在的风险。他迅速回忆了一遍数月来刘仁轨的每一项决策,唯一的变数,就是两国使团的到来。可至少在他看来,刘仁轨在处置一系列突发事件上并没有犯下原则性的错误。 郭务悰见元鼎闷头吃饭,不再说话,也细嚼慢咽起来。两个人安安静静的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然后同时起身,一齐打了个饱嗝。 郭务悰道:“那个道士,是你的人吧?” 元鼎两眼一眯,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心我灭口哦!” 郭务悰道:“我要有女儿,一定招你当女婿。” 元鼎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道:“凭啥我就得当你女婿?出得起嫁妆吗?” 郭务悰道:“姐夫也行,我姐老有钱了,考虑一下?” 元鼎道:“付账没有?” “没啊,你带钱了?” “我还以为你有。” “那咋办?” “找人。” “找谁?” “老王呗。” 两人相顾大笑,晃了晃衙门的腰牌,扬长而去。 第13章 元鼎的使命(中) 数日后,蓬莱港。 新罗使团已经在港口等待了两天。从成山港转道而来的大船一天前才到,现在正在紧张的装运物资,整饬船体,为下一次远航做准备。 金仁泰和崔退之并肩站在岸边陡峭的岩石上,整个港区尽收眼底。这里是山东半岛的最北部,也是离辽东前线最近的地方。数百艘大小船只在港区靠岸、进出,林林总总,忙碌而有序。辽东开战以来,唐军便征用了一半港区用来转运军资和后背兵员,这几天正好有一批从山东发来的物资运抵港口,准备装船出海。两天来,金仁泰目睹了大唐强大的动员和调度能力,如果换成新罗,同样强度的动员,只消持续几个月,便足以动摇国本。这也是半岛各国打打杀杀数百年,却始终停留在几百上千人的小打小闹的原因,打不起,也无法承受战争带来的劳动力损失。 “崔先生。”私底下,金仁泰都称崔退之为先生,他伸出五指,逐一握拢,道,“如果,那里,有一艘船,突然沉掉了,到不了辽东,会发生什么事?” 崔退之先是一怔,接着皱起眉头,最后眼中一亮。金仁泰看似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突然给了他极大的想象空间。船沉了,会发生什么?那得看船上运的是什么。这个季节辽东前线最需要的除了粮食,就是冬衣。按照大船的运载量,如果是粮食,那就是上万石;如果是占据空间极小的冬衣,数量就更多了。不管是粮食还是冬衣,缺一船,影响到的至少是一支上千人的部队。 一想到上千人在冰天雪地里忍饥挨饿,崔退之脸上便浮现出残酷的笑容。他丝毫不在意唐军的死活,他想到的是,如果因为后勤补给的原因导致前线军心动荡、战事不利,大唐会如何追究责任?再联系桃花山中与大当家的那次对话,心中一个计划便浮现出大致的轮廓。但是计划并不完善,甚至可以说漏洞很多,而最关键的部分,就是时间。 “殿下,我们必须马上出海。”崔退之道。 “可金将军说,最快要到明天傍晚才能准备好。”金仁泰道。 “我担心百济人会在海上对我们下手。殿下也知道,论海上功夫,我们不如百济人。早一日抵达仁川,便多一分安全。只要上岸,他们便奈何我们不得。”崔退之并不打算把新的计划过早告诉金仁泰,整个计划是否可行,还得跟朴金刚这个江湖老手商量之后才能确定。 金仁泰沉吟片刻,道:“这趟出来耗费数月,大家的思乡之情,我能理解。告诉金将军,让他尽快安排,明日一早出发。” 青州府衙,二堂。 元鼎再次得到了刘仁轨的单独召见。一般来说,只有别驾、长史、司马等要员和郭务悰这样的机要幕僚,才有这样的机会;加上本次剿匪元鼎还潜入山寨救出两国使团,立下大功,以至于衙门上下都在传言,刺史大人很可能要提拔他到一个更加重要的位置上,委以重任。可对元鼎来说,单不单独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第一次了;面对同僚半真半假的恭维,他坦然而热情的报以回应。 来到二堂门口时,郭务悰正好从里面出来,见元鼎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马快劲装,笑眯眯道:“大人正在等你,哦,你会有新的任务。” 元鼎收住脚步,道:“透露一二?” 郭务悰道:“总归是好事,进去就知道了。” 元鼎报以一笑,推门而入。 “元鼎,你来得正好!”堂上传来刘仁轨亲切的声音。 “属下拜见大人!”元鼎单膝跪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快快起来!这一趟,你做得很好!”刘仁轨快步上前,弯腰伸手就要去扶他。刘仁轨的手刚刚搭上来,元鼎便顺势起身,速度力度恰到好处。他对元鼎不骄不躁、谦恭有礼的态度十分满意,笑吟吟道:“这次救出两国使团,剿灭桃花山贼寇,你功不可没。不过——本次剿匪参与的人多,伤亡也不小,里里外外都在使劲,弄得本官也很为难。” “不过”二字一出,元鼎就开始咀嚼刘仁轨的弦外之音,道,“本次剿匪,全赖大人运筹帷幄,曹别驾、王刺史、郭校尉指挥得当,郭先生义说贼首。桃花山贼寇大部虽灭,但其二当家马十二仍然在逃;况且前次探花楼一案的真凶尚未落网,元鼎不敢居功。”元鼎很坦然的提起了马十二,沙吒相如和扶余尧已经走了,郭务悰和当当儿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小寨外返回,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他相信刘仁轨不会怀疑是自己放走的马十二。 刘仁轨道:“马十二区区一人,成不了气候;送走两国使团,我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希望他们能平安回国。你跟郭先生都是本官信得过的人,有些事情,只能你们去办,事后还无法对外提及;但你的功劳,本官心里都记得。” 元鼎没有插话,在没搞清楚上司的意图前,闭嘴是最好的选择。 刘仁轨继续道:“你刚才也提到,探花楼一案的真凶仍然在逃,这件事,必须追查下去。你可有什么眉目?” 元鼎道:“属下潜入桃花寨准备营救两国使团时,曾碰到一个潜踪高手,此人试图在暗中营救新罗使团。属下从兵器上认出他就是当日在城外伏击百济人的杀手头子,后来在探花楼中,属下也差点追上他。此人神出鬼没,武艺高超,极有可能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元凶。” 刘仁轨道:“你确认他是新罗人?” 元鼎点点头,道:“属下担心他已随新罗使团出海归国。” “他在我大唐地界杀人犯案,逃到新罗就没事了吗?”刘仁轨提高声音道,“新罗是大唐的属国,理应协助追破此案!” “大人的意思是?”元鼎似乎猜到了刘仁轨的心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刘仁轨道,“我给你划拨了一笔经费,还跟武库的老陈打了招呼,你和老王的那个徒弟——” “小黄。”元鼎提醒道。 “对,小黄。你们准备一下,三天后出发,走海路去新罗,在仁川上岸。到仁川后,有人会在那边接应。你们的任务,就是追查探花楼杀人案的元凶,不论是谁,是什么身份,跑到哪里,务必捉拿归案,押回大唐论罪!”刘仁轨斩钉截铁道。他顿了顿,又道,“此番去新罗,你还有另外一个使命……” 元鼎注意到,刘仁轨用得是“你”,而非“你们”,是“使命”,而非“任务”,就猜到接下来他要说的,才是这次谈话的重点。 “你来。”刘仁轨转过身,走向书案。 第13章 元鼎的使命(下) 元鼎跟着他走过书案,从旁边的走道经过,绕过书案后面的山墙,来到后面的小厅。小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长榻,四把椅子,中间摆了个香炉,两侧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是刺史大人处理公务间隙休息的地方。他注意到,长榻后面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收起的长卷,长卷一端垂下一根绳索,可供人操控。元鼎猜想,刘仁轨带自己来此的用意,就在这幅长卷上。 果然,刘仁轨走到长榻边,朝他招了招手,然后伸手将绳索往下一拉。 “哗啦!”长卷铺陈而下,立刻占据了大半面白墙。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地图。确切说,是一幅海东地区的军事地图。地图的范围包括大唐的东半部、辽东以外的白山黑水地区、海东半岛(朝鲜半岛)、倭国列岛,图上标注出了山脉、河流、道路、城池、关隘、港口,甚至驻军数量,大体行军路线;大唐、高句丽、契丹、新罗、百济、倭国、靺鞨等势力一目了然。 元鼎目不转睛的盯着地图,目光一寸一寸的扫视过去;地图上的线条标记迅速转化成大量信息,极大的刺激着他。作为一名出身军人世家、有过战斗经验的基层武官,他深知这幅地图的巨大军事价值。身为一州刺史的刘仁轨,本不该拥有这样一份足以成为军事机密而存在的地图。 “怎么样?”刘仁轨打断了他的如饥似渴。 “叹为观止。”元鼎定了定神,猜不透刘仁轨给自己看地图的用意。 刘仁轨并没有收起地图的意思,转而与他并肩而立,凝视着地图上的万里河山,正色道:“这幅图,用了十年,方才制成。” 元鼎退开一步,弯腰抱拳,朝地图深深一躬。十年心血,该有多少无名勇士为了它深入边关塞外,异国他乡,只为上面的一勾一划。他们中必定有人为此付出生命,而朝廷却不会为他们留下只言片语。 刘仁轨道:“你看到了什么?” 元鼎道:“半幅图。” 元鼎的回答颇有些出乎刘仁轨的预料,却又觉得他言之未尽,于是问道:“仅此而已?” 元鼎道:“我大唐疆域,东西相隔万里,以西京镇西北,以东都镇东北,东北西北,此消彼长,若是只看一隅,难免顾此失彼。” 刘仁轨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这番话,纵使饱学之士亦也说出,何况他一个小小的马快?元氏一族,出自鲜卑国姓,本朝虽然散落各地,但他们的血液中依旧流淌着高门贵族与生俱来的胸襟气度。刘仁轨道:“这幅图,确实还有另一半。可眼下,我们只有这一半。” 元鼎道:“只这一半,亦是群雄虎视眈眈?,大唐鞭长莫及。高句丽乃中原宿敌;东突厥衰落后,契丹兴起,叛降不定;百济仗着一海之隔,蛇鼠两端;东面的倭国更是勾结百济,屡屡劫掠我大唐商船。偌大的海东,我大唐真正的盟友,只有新罗。这几日与新罗使团接触下来,属下觉得,新罗人隐忍猥琐,绝非善类,与我大唐结盟,无非是为了生存下去,不被高句丽和百济吞并,不可不防。” 刘仁轨对元鼎的话不置可否,只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海东局面,要比西北复杂的多。朝廷一直在辽东用兵,如何鞭长莫及?” 元鼎朝地图左下角一指,道:“洛阳,在这里。”又顺着从洛阳出来的一道线,缓缓指向右上角,道,“南方的粮食先到洛阳,再转运辽东,途中消耗的比运到的还多,打仗的成本,太高。” 刘仁轨道:“打仗,拼得就是国力。前隋到我朝,都是这么打的。前隋我朝定都关中,首要防备的,是北面的突厥和西面的吐蕃,西北一线至少留下二十万大军,才能确保关中安全。大业年间倾全国之力三征辽东,以至于民不聊生、动摇国本。可若不倾力一战,又无法彻底打败高句丽,此乃朝廷两难之处。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剪除东北边患?” 元鼎朝地图一指,道:“若朝廷继续以辽东为主攻方向,只怕再过三五十年,海东依旧还是现在的格局。” 刘仁轨道:“如何破局?” 元鼎道:“化繁为简,直取要害。” 刘仁轨道:“愿闻其详。” 元鼎道:“大人可曾记得前隋大业十年,来护儿偏师渡海之战吗?” 刘仁轨微微皱眉,目光迅速落在地图上的山东半岛末端,然后向东,停在了半岛西海岸某个港口上,那个港口,离高句丽的都城平壤,只隔了一道狭长的陆上走廊。他沉吟片刻,道:“高句丽在平壤城下跟来护儿打过两仗,一胜一负,不可能没有防范;何况高句丽举国皆兵,一旦从海上偷袭,又被截断后路,大军孤悬于外,太冒险了。” 元鼎道:“单是海上一路自然冒险,可要是加上辽东的十万大军,辽东为正,海上为奇,高句丽顾哪一头,那里便做牵制。” “眼下的问题,是新罗。”刘仁轨一句话,就把元鼎从畅谈战略中拉回现实。朝廷面对的困局是,一旦无法在辽东突破高句丽的防线,高句丽南部的军队就会与百济联手进攻新罗,而新罗显然无法抵挡两国夹击,更何况还有倭国在海上不停的骚扰;一旦新罗亡国,大唐在海东就失去了牵制高句丽和百济的力量,影响力必将大幅衰退。这是朝廷无法容忍的。 关键,就是大当家的曾对崔退之说的,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刘仁轨问道,在问元鼎,也像在拷问自己。 元鼎凝视地图,目光从当年来护儿登陆的地点向下滑落,停在了半岛西海岸中部凸起的地方。那里曾是汉魏各朝的一个郡,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带方。带方,地处高句丽平壤和新罗慰礼城两座大城之间,一直以来都是汉人聚居的地方,他们给半岛南部的三韩土著带去了农耕水利等先进的技术,并开发了半岛西部最肥沃的土地。而带方的南面,就是元鼎此次要去的第一站——仁川。 仁川归新罗管辖,北面是高句丽,南面是百济,如果有一支军队在仁川登陆……元鼎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刘仁轨带自己来看这幅地图,显然不是来请教的;既然他能把这幅地图悬挂在二堂许久,想必早就对海东局势有了通盘考虑;他的一连串发问,只是在启发自己去思考;而思考的答案,或许就是此行的最大使命。一想到刘仁轨能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再加上这幅不应该出现在地方官府中的军事地图,元鼎更加确信,刘仁轨身上一定肩负着更为重大的使命。 元鼎伸手在地图上象征仁川的港口标记处一点,道:“如何破局,就从这里开始!” 第14章 仁川,来了!(一) 五天后,仁川外海,蝎子岛。 显庆四年的半岛局势,依旧是三足鼎立。高句丽雄踞半岛北部,控制着从长白山到北汉江的广袤领土;新罗百济分居半岛东南、西南,新罗控制中部的汉江和南部的洛东江流域,百济控制西部的熊津江流域。从百济夺取南汉江下游领土后,新罗获得了半岛西部的出海口,也隔开了高句丽和百济两国。 拥有出海口后,新罗大力发展与中原的海上贸易往来,仁川港也成为半岛西海岸最为繁华热闹的港口。由于新罗占据的南汉江下游地区比较狭长——东西狭长,南北较窄,北面高句丽的势力范围离汉江口只有数十里远,南面百济一直在图谋收复南汉山城,所以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高句丽人和百济人扶持的帮会大商还会经常联合起来控制商路,而名义上控制港口的新罗人也不甘被人架空,积极扶持各种代理人争夺利益,仁川港已然成为半岛各方势力角力的焦点。 蝎子岛地处仁川港的西南外海,离港口约有半天海路的距离,周围是大大小小几十个岛屿,蝎子岛就位于几十个岛屿中间偏南的位置,东北西三面都是深浅不一、布满礁石浅滩的水道,只有南面一处深水港湾,可供大船进出停靠。 朴金刚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蝎子岛。他花重金在仁川找到了一个曾经为岛上海贼提供过帮助的间人(即中间商),向他了解了一些蝎子岛的情况。 蝎子岛上盘踞着一伙从北面来的海贼。他们并不是这片海域唯一的海贼,人数也不是很多,却是公认最凶狠,最能打的一伙人。相传他们刚来到时,曾经被两伙当地海盗偷袭,损失了一半的船只;仅仅一天后,他们就趁夜色摸上其中一伙海贼盘踞的岛屿,将岛上的男人不论老幼杀了个精光,女子全部掳走变成奴隶。此后,他们又跑到另一伙海贼的家门口,将其船只全部凿沉,然后封锁岛屿一个月,将岛上所有的人活活饿死。 这两战奠定了蝎子岛海贼在半岛西岸的江湖地位,也让他们成为很多有钱人眼中的红人,各种杀人越货的买卖纷至沓来,甚至有商团想雇他们当保镖,被蝎子首领直接拒绝了。 当朴金刚提出要见蝎子岛海贼首领时,间人露出狐疑的神色。要知道,海贼们从来都不愿外人知道自己盘踞在哪里;他们与人谈买卖,一般都会选择一处安全的、不引人注意的中立地点,派代表前往,但有风吹草动,便会抽身离去。朴金刚提出上岛的要求,无疑犯了这一行的大忌。 不过,当朴金刚亮出花郎团的身份后,间人便有些退缩了。花郎团是新罗官方扶持的民间组织,很多官府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是由花郎团出手解决;而花郎团解决问题的手段,就不比官府那般遮遮掩掩了。据说一年前仁川商会暴动事件中,最后就是由花郎团出手,派高手打败了高句丽和百济的几个高手,这才帮助新罗方面稳住局面,最后三方谈判,重新划分势力范围,才维持了今天的局面。 朴金刚让间人不必担心,他不是去找蝎子麻烦的,而是有一桩大买卖要送给蝎子去做。只要他能想办法传个消息过去,并安排自己上岛,还会有重酬送上。 两天后的午后,朴金刚就登上了脚下这艘毫不起眼的小渔船,迎着西斜的夕阳挂帆出海,驶向蝎子岛。渔船不大,可以容纳三四个人,船头堆放着渔叉、渔网等捕鱼器具,船后是一个低矮的舱室,一半陷在甲板下。船上只有他和渔夫两人。渔夫一言不发,全不在意朴金刚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在他眼中,敢独自出海前往那些无主岛屿的,本就是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这些人或许杀人无数,可在海上,在自己的船上,他们都得老老实实的呆着。 第14章 仁川,来了!(二) 朴金刚在船头站了一个时辰,天黑后吃了点干粮,便钻进舱室睡觉去了。像他这等习惯在夜间出没的人,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恢复精力体力。 入夜时分,朴金刚惊醒过来,听到有人在外面拍打舱盖,那是渔夫在提醒他,目的地已到,可以上岸了。朴金刚钻出船舱,四野黑洞洞的,只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前方不远处,依稀可见黑乎乎的一片陆地;再往前看,是一片崎岖嶙峋的岩石,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蝎子岛了。按照约定,渔夫会在岸边等他两个时辰,如果天亮他还不回来,渔夫就会自行离去。 朴金刚跳下渔船,“扑通”跌落水中,一个浪花打来,灌了他一口咸咸的海水。朴金刚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抖了抖脑袋上的水,暗骂渔夫坑爹,竟把船停在远离岸边的海水里。他不知道的是,一般渔船都不会靠岸太近,一是怕搁浅,二是万一有突发状况,也来得及立刻掉头。朴金刚虽会游泳,却不懂得这些海边的常识,这才下船就掉进大腿深的海水里。渔夫根本不理会他的窘境,停船下锚后,转身钻进船舱。朴金刚毫无办法,摸了摸腰间,那只沉甸甸的袋子还在,便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岸边走去,伸手往后一摸,那对吴钩还在,心中便多了几分底气。 “哗啦!”朴金刚终于踏上了蝎子岛的地面,碎石沙滩让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间人并没有告诉他上岛后去哪里寻找海贼,只说海贼会派人在岸边接他。可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风,便是浪,哪里有人。海风一吹,湿透的衣物便如冰冷的石块一般压在身上,十分难受。他找到一块隆起的巨石,站到背风的一面,然后运起内力发热,蒸发水汽,让自己暖和起来。 一炷香时间后,朴金刚从巨石后面转出来,环视四下,不远处竟出现了一点跳跃的火光,是一支火把。他摸出一把匕首,反手握住,抬脚朝火光方向走去。 火光中,人影憧憧,孤立岩上。火把插在两块岩石间的缝隙里,从小往上照亮大半个身子,而那张脸,依旧有一半隐藏在抖动的光影后。 一对一,朴金刚心下稍安,但仍不敢大意,在十步之外停下。 “是你要动大唐的船?”那人开门见山道,说得竟是汉话。 “正是。”朴金刚也用生硬的汉话回应。对他们这些行走江湖在刀口上度日的人来说,用汉话交流倒是个不错的掩护,以免对方从口音上判断自己的来历。 “官船,开多少价码?”那人冷冷问道。 “你开价,再加五成。”朴金刚深知,跟这种人打交道,必须一上来就在气势上压倒他们,否则不但会被牵着鼻子走,还有可能被黑吃黑。 “呵呵……”那人发出两声干笑,“我可以不接。” 朴金刚早有准备,道:“据我所知,百济水师正在围剿你们,南面被堵死,北面没有船,这个月再不吃一票大的,如何过冬?”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朴金刚道。 “黄金。”那人补充道。 “成交。”朴金刚解下腰间包裹,丢了过去。 那人一把接住,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收了。 朴金刚道:“这里是七八十两,事成之后给齐。” 那人道:“时间,海域,目标。” 朴金刚一一作答。其实他对在哪里下手并不在意,只要能弄沉几艘官船,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两人约定动手的时间和海域后,朴金刚又抛出了一个任何海贼都无法拒绝的诱饵——一旦事成,他会动用在新罗的关系,暗中为蝎子岛提供庇护以及岸上分销的通道。 那人冷笑两声,弯腰拔出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上半身,那是一张布满沟壑的大方脸,岁月在上面刻下深深的印记,掩藏了无数尘封往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朴金刚突然很想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第14章 仁川,来了!(三) 又五天后,仁川港。 “大哥,我们到了!”船刚刚停稳,小黄就忙不迭的冲过踏板,跳上岸去。经他一蹬,整个踏板便跟着摇晃起来,后面踏板上的乘客立刻东倒西歪,用各种方言叫骂起来。小黄吐了吐舌头,调皮的朝众人拱拱手表示歉意,兴高采烈的在岸上东张西望,明显已经从老王之死中走了出来 此番出国,元鼎打扮成了一个游学公子,小黄则是他的长随,搭乘一艘上层载人,下层堆货的中等商船前来。由于大唐和新罗的友好关系,每天都有上百艘大小商船往来与山东、扬州与仁川之间,将大唐出产的货品运到新罗,再由岸上的当地商人分销到高句丽、百济、倭国、靺鞨。一些在大唐生活艰难或是胆大包天之人,也愿意跟船来这块陌生的土地闯荡。 元鼎跟随人流,迈过踏板,稳稳跨上岸,用力吸了口气,扑面而来是浓郁的,混杂着汗臭与狗屎的气味。无数货物被随意堆放在码头岸边,各种身穿长衫短褂的人操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迅速吞没了下船的客商。 小黄一脸亢奋,全然没有了船上晕头晃脑的状态,道:“大哥,真没想到,大唐之外,也有这么热闹的地方!” “少见多怪!”元鼎把他拉到一边,给后面的人流让出通道,然后转向大海,吐出一口浊气。与扬州、明州等繁华有序的大唐港口城市相比,仁川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脏、乱、臭,唯一的特色,就是多——船多、人多、货物多、房子多。被两座大岛(北面的江华岛和正面的永宗岛)环抱的港区外海,密密麻麻的停靠着上千船只,样式、大小,全不相同。它们从永宗岛北面的水道进港卸货,补充寄养、装上新的货物,再从永宗岛南面的水道出港。这是因为前来仁川的商船大多从大唐而来,其中六成从山东出海,四成从东南港口出海,从北面进港比较方便;而新罗与百济、倭国的敌对关系,导致很多货物无法经陆路运输过去,商人们只能在仁川进货分销,转手装船,从南面出去,走海路运往百济西海岸,再由百济转卖倭国。很多货物从大唐出口,经新罗、百济两次转手,到倭国已是天价。 “仁川是半岛最大的港口,海东各国超过一半的商货要从这里进出,哪能不热闹!”出发前,元鼎特意找到郭务悰,跟他了解海东各国的风土人情,还借了本不知谁写的地理风物志来看,总算不是两眼一抹黑。不过语言上他就来不及突击了,基本能听懂扶余话和新罗话,若是开口,就只能问个路,付个钱,介绍下自己,最多骂几句人。幸好有小黄在,他一点都不担心。几年前小黄跟着老王,为了破一个案子,在走私团伙里卧底半年,案子破了之后,还学了一嘴地道的新罗土话。用小黄的话来说,就没听过比新罗土话更土的话,不止发音,连腔调都透出一股子粪球味儿。 “大哥,我们是要去哪落脚来着?”小黄问道,还不停的用新罗土话跟经过身边的人打招呼。那些人纷纷报以怪异的眼神,根本不搭理他。 元鼎道:“奶子房孩儿巷头牌胡同……新罗人这都起得什么名……” 小黄强忍住笑,道:“大哥,没记错吧?” 元鼎白了他一眼,道:“大人给的地址,岂会有错?还不快去给本公子问路!我去前面路边的茶馆等你。” 小黄唱了个喏,屁颠屁颠的跑开了。 元鼎紧了紧肩上的挎包,朝前走去。 码头边的茶馆人声鼎沸,每张桌子旁边都坐了人,有风尘仆仆的商人,有一脸稚气的士子,还有贩夫走卒,各色江湖人等,在最外侧的一张桌边,还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僧人,分外惹眼。那僧人半低着头,股自喝茶,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元鼎的目光扫过僧人的手,停留片刻——手掌宽大厚实、指节修长粗大,那是习武之人经年累月练习兵器的特征。果然,在他旁边,还摆着一个狭长的包裹,长度与横刀相仿,极有可能是他的兵器。 元鼎找了张相对干净、只有一个客人的桌子,拉出板凳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那客人瞅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凑近了些,低声说了几句话。元鼎摇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但能听出是那人说得是新罗土话。 那人见状,清了清嗓子,像是在考虑如何措词,最后还是放弃了,只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竹片,递到元鼎面前,示意他看。元鼎没有伸手去接,这年头骗子众多,一经沾手,有些事就说不清了,何况还在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人见元鼎小心,也不介意,从中抽出一块,放在自己手上,轻轻翻了过来。元鼎一眼扫过,竹片上画着一个人,从线条看是个女子,酥胸半露、姿态妖娆。 “嗯?”那人用胳膊拱了他一下,神态颇为暧昧。 元鼎大概猜到,这家伙是个拉皮条的,在向自己招揽生意,便不置可否,继续喝茶,静待下文。那人见他没反应,以为不满意,又从竹片中找出一块,用十分肯定的表情推到他面前。元鼎瞅了一眼,这回直接不穿衣服,光着身子上了,便露出一丝厌恶之色。那人大感意外,或许在他的经验中,还没有几个男人会对裸女不感兴趣。他沉吟片刻,伸手在竹片中找了一会,郑重其事的挑出一张,使劲塞给元鼎。元鼎单拳紧握,没让他得逞。那人有些搓火,举着竹片,直接摆到元鼎眼前。元鼎扫了一眼,这回倒是穿衣服了,只露出香肩,画上的女子也颇有几分俏皮妩媚,看来是他压箱底的货色了。 第14章 仁川,来了!(四) 元鼎还是摇头,径自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那人像遇到怪物一样歪着脑袋打量他,最后,猛一拍桌子,蹦出两个字:“男人!”竟是汉话,也惊动了茶馆里其它的客人。其中有几个与他相熟的,顿时哄笑起来,还不忘对元鼎指指点点。 元鼎眨眨眼眼睛,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却见小黄斜靠在茶馆门口的柱子上,正一脸坏笑的朝自己使眼色。元鼎瞪了他一眼,他才一溜烟跑过来,挥挥手把那人赶走,低声道:“大哥,他们在笑你不喜欢女人。” 元鼎这才明白方才那声“男人”的意思,苦笑摇头,道:“问到了?” 小黄倒了杯茶一口灌下,点头道:“不远,就在港区后面。” 就在这时,茶馆外的街面上突然喧闹起来,还夹杂着叫骂声,像是有两伙人在外面斗殴。坐在外侧的五六个茶客纷纷起身围观,只有那僧人岿然不动。很快,围观的人群就分成两派,彼此拆台叫好起来。没过多久,门口围观的人群突然往两侧躲闪,紧接着便有人轰然坠地。 元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挣扎着爬起来,恶狠狠的瞪着茶馆门口那四五个粗汉。其中一人大声吼了几句,抡起拳头就要揍那男子。小黄小声给元鼎翻译,那几个粗汉是新罗人,挨揍的那个是靺鞨人,新罗人说他在赌场出老千,要剁他的手指惩戒。 那男子指着几个新罗人大声说话,显得十分生气。小黄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他在说啥。元鼎道:“他说得是扶余话,意思是新罗人的赌场设局坑人,他明明赢了钱,却遭诬陷出老千,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被他们追杀。” 小黄搓了搓手掌,道:“这个闲事,我们管不管?” 元鼎朝门口方向扫了一眼,道:“不用我们出手,自然会有人打抱不平。” 果然,那几个新罗粗汉刚刚围将上来,准备新一轮拳打脚踢,却听“呼”一道风声,紧接着就有人倒飞出去,摔出店外,头下脚上趴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人群顿时炸了锅。要知道,仁川归新罗人管辖,高句丽和百济人虽然抱团,但在街面上,最横行霸道的依旧是新罗人。他们拉帮结伙,开赌场、开妓院、放高利贷、收保护费,各种捞偏门,几乎没有敢主动招惹他们的人。今天,居然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揍了一个新罗人,绝对要出大事! 元鼎看见白衣僧人的袖口动了一下,暗赞一声“好功夫”,换做自己,想要一招把那厮轰出去,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小黄也注意到了白衣僧人,小声道:“大哥,是那个和尚。”元鼎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什么人,站出来!”粗汉用新罗话大喊。围观众人纷纷后退,店里的茶客也不敢乱动,主动避开那几道凶狠的目光。 只有一人,端坐不动,兀自饮茶。 众人的目光自然落到那袭白衣上。 靺鞨男子眼疾手快,趁着节外生枝之机,一骨碌跑到白衣僧人那张桌子后面,抄起一张板凳,道:“师傅,帮我!” “和尚,不想活了?!”粗汉暴喝。他见白衣僧人眉清目秀甚至年轻,见了他们居然不慌不忙继续装逼,便有了欺负的心思。 白衣僧人放下茶碗,缓缓起身,低垂的眉眼向前直视,目光扫过一干粗汉。粗汉们如坠冰窟,竟被他看得心生寒气,将已到嘴边的脏话生生吞了下去。 “好强的气场!”元鼎断定,此人绝非寻常僧侣。 “你,你想干什么?”粗汉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白衣僧人绕过桌子,缓步上前,在离粗汉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伸出一根手指,朝他眉心一点,道:“心存业障,倒行逆施。”说完,化指为拳,突然往前一送,正中其前额。那粗汉惨叫一声,倒飞出去,倒地不起。 “嗡!”人群一片哗然,如潮水般向后退去,只剩下惊恐不已的粗汉们。 “和尚,别乱来啊,我们可是有身份的人!你打了我们的人,可要当心了!”粗汉们扶起昏死过去的同伴,发出一阵威胁。 白衣僧人踏前一步,手中已多了一个包裹。 “兄弟们,打!”七八个粗汉将僧人围了起来,决定放手一搏。 元鼎有些不忍的闭上眼睛,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人数再多也是枉然。 果然,一通骨肉相击声后,街面上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像看个怪物一样望着白衣僧人。在他周围,粗汉们横七竖八的倒在那里,全部都是一招击倒,连发出呻吟的机会都没有。 “厉害!”小黄张大了嘴,喃喃道,“这是什么功夫,太他娘的帅了!” 元鼎道:“你根骨太差,年纪太大,学不了了。” 小黄一脸委屈,不带这么打击人的吧。 那靺鞨男子跑到白衣僧人跟前,“扑通”拜倒,重重叩了几个头,道:“师傅,请赐法名,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小人万死不辞!” “道琛。”白衣僧人留下两个字,扫了元鼎和小黄一眼,提着包裹信步而去。 “此战之后,仁川上下怕是无人不知其名号。”元鼎摸出一枚铜钱搁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去。 两人走后,先前那人又转了回来,拿起桌上的铜钱,一看之下,大吃一惊,竟是一枚大唐制式的开元通宝!这个钱在仁川,乃至半岛全境,都是十足十的硬通货,其价值远超面值。他从怀里摸出两枚新罗土钱放在桌上,将那枚开元通宝收入怀中,悄悄溜走了。 第14章 仁川,来了!(五) 经过了刀茅巷、打铁弄、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小黄终于把元鼎带到了奶子房孩儿巷。巷口,两个本地女子正对这两个无视她们的男人指指点点,她们已经大半天没接到客了,家里的男人和孩子还在饿肚子。两人沿孩儿巷走了一段,两人拐进一条幽暗的小胡同,胡同口竖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一颗硕大的笑眯眯的人头。换做胆小之人晚上看见,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这就是头牌胡同?”元鼎问道。 “我问了,准没错,胡同口有块画着大头的木牌,头牌胡同!”小黄道。 元鼎翻了个白眼,十分佩服半岛劳动人民的智慧。两人边走边数,最后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前停下。小黄伸手在门上扣了两下,没人回应。 小黄自告奋勇,退了两步,猛提一口气,双手往墙上一撑,“蹬蹬”两步跃上墙头,转身朝元鼎一笑,纵身跳进院内,紧接着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最后是小黄的一声惨叫。 元鼎无奈的摇了摇头,手按在门上,稍一用力,门就开了。走进院内,顺手关上门,只见小黄跌坐在一堆破破烂烂的瓦罐上,正在龇牙咧嘴。 “谁啊!”屋里传来人声,一个身披道袍的家伙提着裤带,骂骂咧咧的从角落里的茅房探出半个身子,看见元鼎和小黄,大声道,“等等啊,很快就好!” “当当儿!”元鼎一眼认出了那个家伙。桃花山后,这厮就没了消息,不想竟在仁川现身。惊诧之余,不由寻思起来,难道说,他也是刺史大人的眼线,一早就被派来仁川先行布置一切? 思虑间,当当儿已扎好裤腰带蹦了出来,大叫道:“哎呀呀,元鼎,还真是你,可把你盼来了!”说着屁颠屁颠跑过来,正要献上一个熊抱,突然瞥见墙根那几个被小黄砸碎的坛子,顿时惊叫,“哎呀呀,我的宝贝,那可是建安年间的古董,从郿坞抢救出来的东汉瓦罐!” 小黄从地上爬起来,揉揉屁股,道:“几个破罐子,有啥大惊小怪的,大哥,你认识他?” 元鼎四下里看了看,道:“以后,咱们可就得在这落脚了。” 第15章 路见不平(上) 十二月,仁川,大雪。 显庆四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前一天还秋风肃杀的港口,天一亮已是白皑皑的一片,码头、仓库、船坞,停靠岸边或是在近海下锚的商船、渔船,全都未能幸免,屋顶、舱顶、甲板上全都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色。港区内外人声鼎沸,街面上的店铺自扫门前雪,可不能让大雪坏了买卖;港口各船行人大声招呼伙计们抄家伙,必须抢在冰面变厚前用锐器将近海的冰面凿开,以免影响行船;船上的大副二副们则亲自带队,或清理甲板,或卸下船帆,松动锚链,避免船只在大雪冰面中受到损坏。 大雪过后,最开心的,莫过于各家的孩子和狗。穷人家的孩子们身穿各色棉袄,顶着五花八门的帽子,耷拉着两道鼻涕,手舞足蹈的在雪地上飞奔大叫,抓起雪团朝小伙伴们进攻。各家的狗们也不甘寂寞,欢叫着跟着孩子们冲出家门,扑进雪地,翻腾打滚。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大多行色匆匆,他们都要在冰雪封港之前卸货,或者将货物装船出海,然后休息一整个月,迎接新的一年。 元鼎和郭务悰面对面坐在临街的一家早点铺子里,各自叫了一份热腾腾的豆腐脑,外加半斤一个的糯米饭团。这家铺子的老板是个从扬州来的汉民,当年宇文化及在江都作乱,杀了隋炀帝和来护儿等一班文武重臣,祸乱东南,店老板一家为了躲避战乱,只好搭船沿江出海,辗转来到半岛,最后在仁川落地生根。他们家的小店只做两顿,种类不多,用材不贵,却胜在量足味美,很受左邻右舍欢迎。 元鼎戴着前几日小黄不知从哪淘来的一顶狗皮帽子,深深吸了口寒气,神清气爽。来到仁川已有十天,对他这个异国人来说,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刘仁轨并没有规定追捕凶手的时间。因此,元鼎决定先用一个月的时间融入到半岛生活中。十天,他突击学习新罗土话,记住了仁川里里外外的主要道路,每个片区居住的是什么人,主要靠什么营生;搞清楚了仁川最大的几个帮派商会和势力范围;接下去要做的,是用一个冬天来适应当地的气候、饮食、生活习惯,以及城中谁跟谁有仇,谁的后台是谁……只有当你真正融入进去了,做起事来方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一身道袍的当当儿从两人身旁走过,口中念念有词,手里还提着一根算命用的竹幡,在不远处街边一个属于他的位子上坐下,摆开摊子,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不见其狗,如见其形,好诗啊!比那些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强出百倍。”郭务悰坐在元鼎旁边,身上披着厚厚的氅子,整个脸都躲在大帽子里面,只见阵阵白气。 “这样的歪诗他一天能念七八首。”元鼎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搓成一团,远远丢出。很快,巷子那头就传来女人的叫骂声,那个臭不要脸的丢老娘。元鼎哈哈大笑,道,“我说老郭,把自己裹那么严实干啥,咱又不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郭务悰道:“咱们要干的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你得抓紧了,一旦海面冰封,怕是要一个多月后才能动弹了。我也得赶在封港前回去。” 元鼎点点头。郭务悰是两天前到的,带来一个巨大的坏消息——刘仁轨被免职了。就在元鼎与小黄赶往仁川期间,辽东传来消息,有两艘从莱州港出发的官船没有按时抵达,后经水师查探,在海面上发现了不少木箱和甲板的碎片,推测这两艘船是沉没了,甚至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有。要命的是,这两艘官船上装载的是上万件棉衣棉裤帽子鞋子,而辽东前线的唐军将士,正在寒风大雪中等待这批物资过冬! 消息传来,上下震动。作为前线后勤负责人的刘仁轨,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急忙下令山东各州县调集府库中调集剩余物资,连夜运往莱州港准备装船。而刘仁轨的副手,青州府的曹别驾,则在此时上书朝廷,指出了山东在调运物资中存在的各种问题和造成的后果,通篇事实详尽,且有数据支持,虽然没有一处提到刘仁轨的名字,却处处指向刘仁轨。此时辽东前线的告急文书也送到了皇帝面前,上万将士正面临没有棉衣过冬的局面,军中已出现了因为冻坏造成的非战斗减员;朝廷若不能及时处置,大面积的冻伤会直接影响来年开春的攻势。 李义府没有亲自出手,有曹别驾和前线的两记重拳,足以让刘仁轨吃不了兜着走。在皇帝询问群臣处置办法的时候,李义府甚至还给刘仁轨求情,美其名曰天灾不可测。皇帝感念刘仁轨年迈苦劳,朝中又没有别人比他更熟悉后勤事宜,便下诏免去他青州刺史的职务,以白身继续在军前听用,协理后勤补给事务,州中事务则由曹别驾代理。 按照郭务悰的说法,姓曹的终归还是在最要命的时候捅了刘仁轨一刀;尽管保住了性命,仕途却是一片黯淡。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时间等待机会?死对头李义府可是比他年轻许多。 面对打击和同僚的疏远犹疑,刘仁轨倒是没有消沉,甚至没有对曹别驾表现出任何敌意,依旧一丝不苟的处理各项事务。待免职风潮初步过去后,他才把郭务悰找去,交给他一项任务,同时告诉他一个秘密。一项任务,是让元鼎务必查出官船沉没的真相。刘仁轨认为,这个季节渤海上的风浪根本不可能打翻两艘吃水很深的官船,这条航线之前走过几十次也从未出现过状况;如果是风浪,又岂会一个幸存者都没有?所以沉船绝非天灾,而是人祸。从动机看,李义府的嫌疑最大,派人搞沉几艘船,再行嫁祸。李义府要下手,定会在沿海地区找人,或者用水师假扮,或者雇佣别的海贼。刘仁轨查过几个港口的水师,这段时间除了正常调度,并没有可疑行动出现。若是海贼,青徐沿海的海贼早已被肃清;河北辽东沿海由于水师又靠近前线,也没有海贼出没;东南海贼不少,可要大老远从赶来北方海域作案,可能性也不大。其中定有蹊跷。一个秘密,是他准备了一批物资,囤积在山东沿海的某个港口,需要元鼎想办法走海路调运,这批物资能够帮他在半岛的行动打开局面。 第15章 路见不平(中) “你觉得大人能东山再起吗?”元鼎突然问道。他担心郭务悰会因为刘仁轨的失势而动了另谋高就的心思,在他看来老郭此人的胆识本领还是不小的,这才出言试探。不想郭务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海边那座武库是大人最大的后手,我会在那里等你,我能赚多少钱,取决于你有多大胆。” 元鼎“呵呵”两声。从常理看,刘仁轨利用职权私下囤积军资,还联络旧部走私倒卖,那可是谋反杀头的大罪,可一想到他的秘密身份,以及肩负的使命,一切不合理便都可以解释。或许早在几年前,刘仁轨就预料到了会有今天,所以暗中准备,只差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随着局势的变化和自己来到仁川而到来了。从这个角度看,沉船事件反而成了触发契机的导火索。 摆在元鼎面前的有好几项任务:一、追查探花楼杀人案嫌犯;二、查明沉船案真相;三、找人走私武器到半岛用来打开局面。第一个任务,毫无头绪;第二个任务,如果是人为,就要从靠海营生的人群查起;第三个任务,用大唐一侧的船来走私风险太大,只能找半岛一侧的海贼。后两个任务,都得跟海打交道。第三个任务的目的,是借此来实现此行的最终使命;而在进货与出货之间,还得有个先后顺序。以此来看,所有任务的执行顺序应该反过来;而他,也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全新的身份,找一处全新的住处。元鼎脑海中的线索慢慢清晰起来,于是问道:“还回来吗?” 郭务悰从袖子上搓起一点雪花,吹了口气,任其飞走,道:“不来了,乱糟糟、臭烘烘;改天带你去倭国,那里,才是男人的天堂。” 元鼎道:“我看是扒子的天堂吧。”说完,伸脚一钩,将擦身而过的一人绊了个踉跄。那人身子一晃,胳膊已被元鼎死死扣住。元鼎道:“兄弟,光天化日的拿人东西,怕是说不过去吧?”郭务悰跟着扫了一眼,见那人獐头鼠目神色游移,便猜到了七八分,也不说话,自顾自吃了一勺豆腐脑,香嫩可口。他倒想看看元鼎这大唐的马快在新罗地面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那人恶狠狠的瞪了元鼎一眼,用新罗话道:“你个汉人,少多管闲事!”说罢,用力一甩胳膊,想要摆脱,不想手肘处的五根手指竟纹丝不动。 “东西丢下,放你滚蛋!”元鼎开出了条件,也留了余地。他很清楚街面上的小贼不会单独行动,不远处一定有接应的同伙,站在他们背后的很可能是一个实力庞大的帮会。可他不在乎,蛰伏了十天,他就是想活动活动筋骨,闹出点儿动静来。 那人以为元鼎听不懂新罗话,改用生硬的汉话道:“再不放手,有你好看!” “砰!”巨响之后,整个街面上都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先是向下,落在积雪街面上那面朝下的家伙身上;继而向上,被元鼎这手背摔深深震慑到了。 元鼎拍拍手掌,松了松肩关节,一脚踩住那人后腰,弯腰从他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高高举起,朗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偷人钱财,人赃并获!”他对方才那记干脆利落的背摔也挺满意,本以为会博得一片喝彩,岂料话音落,周围的人竟潮水般四散退去,像见到瘟神般远远避开,就连早点铺子的老板也躲回后厨,遮上门板,避之不及。 人群中,几条人影缓缓现身,从街面两头向早点铺靠近。元鼎见状,碰了碰腰间铁尺,把它挪到一个能够随时反手抽出攻击的角度;而厚实的棉衣袖子里,则是两块坚硬的护臂,足以抵挡一般兵器的攻击。 不远处,当当儿眯起一只眼,掐指一算,摇头晃脑道:“开门遇小人,血光之灾啊!” 郭务悰吃下最后一口豆腐脑,摸出一枚铜钱,往小桌上轻轻一搁,对地上那人道:“兄弟,若是想往衙门里递状子,我倒是能代笔。友情价,一文钱。” 那人挣扎了几下,像只在雪地里刨食的野狗,嘴里不住的骂骂咧咧。 几个粗汉加快脚步,很快就把早点铺子围起来。这伙人跟那头在酒馆里追债被道琛痛殴的那群粗汉完全不同,没有一上来就咋咋呼呼喊打喊杀,却更为沉着有序,不动声色的封住了元鼎脱身的路线,一个个面色阴沉,一看就不是善茬。 元鼎双手抱胸,脚下用力,那人又杀猪似的惨叫起来。人质在手,他倒要看看扒子的帮会有多大斤两。 这伙人在离早点铺子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其中一个小个子从后面转出来,绿豆大的眼珠子泛起一抹寒光,伸手朝元鼎一指,又朝地上那厮一点,最后朝自己身边一点。意思很明白,让元鼎放人。 元鼎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子,意思也很明白,这事儿没完。 小个子咧嘴一笑,露出半口参差不齐的烂牙,将两只手插进了袖子里。左右三人二话不说,全然不顾同伴死活,直扑元鼎。 第15章 路见不平(下) “袖里藏刀!”郭务悰低声提醒了一句。扒子的功夫全在细小处,袖中刀、指间套、口里针,样样防不胜防。 在那三人看来,元鼎最大的筹码,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只要他扣着人质不放,就没法放开手脚对战。他们之前有过被人威胁的经历,处理这种情况的最好办法,就是仗着人多,不顾同伴死活,放手进攻;投鼠忌器、磨磨唧唧、跟人谈条件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二缺。 元鼎眉角一动,他最喜欢这种能动手就不吵吵的悍匪,左脚一点,右脚一蹬,以脚下那家伙为踏板,横身掠出,朝早点铺子店门扑去。 趴在地上那家伙被他重重一脚,只听后腰“嘎哒”一记脆响,不是错位便是折了,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躲在门板后的老板以为他要冲进自己店里来打架,又急又怕,两眼一黑,直挺挺倒地。 “罪过,罪过。”当当儿摇头叹气,元鼎啊元鼎,大清早的,你多管闲事也就罢了,还害人后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实在是——大快人心! 元鼎没有进屋,而是一把抓过靠在门边的那把巨大的扫帚,平举过胸,如枪如槊,威风凛凛的朝那三人走去。 “一寸长,一寸强。妙啊。”郭务悰打了个响指,立刻明白了元鼎的用意。 元鼎抡起扫帚,直接朝三个扒子横扫过去——管你袖中刀、指间套、口里针,你够不着我,我打得着你,老子这叫一力降十会,大巧不工。 粗大的扫帚宛如一杆大枪,在元鼎手中爆发出巨大的威力,“劈劈啪啪”一通横敲竖打,三个扒子人人挂彩,脸上手上都是一道道血痕,袖中刀被打飞了,指间套只打下几根扫帚毛,至于口里针,则被劈头盖脸一扫帚扎穿了自己的舌头。若非元鼎手下留情,不愿伤他们性命,这三个家伙绝对不可能还站在那里。 小个子意识到今天碰到个硬茬了,冷哼一声,示意三个没用的手下让开,一字一顿道:“你伤了我四个人,这笔账,怎么算?” “这笔账,我来跟你算!”人群中,另一把声音响起,竟然也是汉话。一名壮汉排众而出,头顶皮帽,身穿大袄,身后一个长长的包裹,腰间还挂着个大葫芦。他朝元鼎一拱手,道,“这位兄弟,你手里的钱袋子是我丢的,多谢出手!” 不远处的一座楼上,有人低声道:“快去告诉大哥,就说蝎子上岸了;我继续盯着他。” 另一个声音道:“他只有一个人,不如找机会直接下手。” 第一个声音道:“难保他不是个饵,听大哥的,快去!” 街面上,元鼎把大扫帚往肩膀上一扛,另一只手抖开钱袋子,瞅了一眼,道:“何以为证?” 壮汉道:“五铢钱外加两块金饼。一块是你的,当是酬劳。” 元鼎突然大笑起来,甩手将钱袋子掷了过去,道:“收好了,下回再丢,可不一定能找回来了。” 壮汉走到元鼎跟前,沉声道:“多谢兄弟出手。这些人都是百济人养的,势力不小,你要当心。” 元鼎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过,这年头还在用前隋五铢钱的人,只怕也不多了吧?” 壮汉微微一怔,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在海面上若有要帮忙的,记得来找我。”接着报给元鼎一个地址。说完,收起钱袋子,直接从小个子身边走了过去,凛然无惧。 小个子知道今天的场子是找不回来了,一咬牙,道:“年轻人,报上名号来,你的帐,我们慢慢算。” 元鼎走到他跟前,低头逼视过去,道:“你,留下名号,三天后,我去找你。” 小个子强忍怒火,他在仁川多三教九流中经营多年,江湖人都要尊称一声爷,不想今天竟让一个毛头小伙子啄了眼。不过他生性阴狠,只要你在仁川一天,爷爷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你,到时候就是救我,也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心中恶念丛生,嘴上却是冰冷如常,道:“六指权,三天后,青石馆,等你来!” 人群散去,元鼎坐回桌前,豆腐脑已经凉了。 郭务悰自始至终都没动过,道:“好一招打草惊蛇,与其毫无头绪的找,不如主动闹出些动静来,倒也是个破局的办法。” 元鼎道:“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你。” 郭务悰道:“他们是地头蛇,深浅难测,上门砸场子的活儿,我帮不了你。” “放心,还有三天,足够了。”元鼎将一枚五铢钱放到桌上,这是方才从钱袋子里顺来的,还了对方一枚开元通宝,道,“那人不简单。” 郭务悰夹起那枚五铢钱,正反面一看,放在掌心掂了掂,道:“开皇年间铸的,成色很足,你用开元通宝换,不亏。”他朝当当儿那边瞥了一眼,道,“他的身份,搞清楚了?” 元鼎只是点头,却没有多言。他没想到当当儿也是他那个组织的成员,尽管只是外围的。每个组织既需要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也需要三教九流的耳目眼线,当当儿有江湖术士的身份做掩护,反倒更不容易惹人注意。 郭务悰没有追问,有些事情,点到即止最好。 第16章 大买卖(一) 每个城池都有自己的贫民窟,特别是仁川这种没有城墙的港口城市,大大小小的贫民窟就像地面上的苔藓,杂乱无章的堆积在各条道路之间。元鼎让小黄留在小路口的一间饭馆里望风,自己则顺着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巷,找到了昨日被偷钱袋子的壮汉临走前留下的那个地址。在去青石馆之前,他决定先来看看。 元鼎推门而入,院子里静悄悄的,地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积雪。前方的屋门虚掩着,像是有人,又无半点动静。他把左手伸进斗篷和棉衣之间,搭在后腰的障刀上,提高了戒备。障刀是短刀,比横刀轻便灵巧,更适合近战防身。进门的一刹那,他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吱嘎!”房门被推开,映入元鼎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元鼎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停在门口,仔细打量四周,在确认没有潜在的危险后,才轻轻迈出脚步,唯恐破坏现场。往前走了两步后,他看到了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棉鞋上面,扎着厚厚的绑腿,那是苦力和江湖人的典型特征。 血腥味似乎更重了。 顺着绑腿往上,是一具斜靠在灶台边的尸体,胸口血迹斑斑,几道伤口已然凝固,不再往外冒血。元鼎蹲下身子,发现此人正是那天在街上要回钱袋子的壮汉,不想竟被人重伤至此,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未气绝,但已气若游丝。他探了探壮汉胸前的伤口,伤口不算长,却很深,像是被锐器刺入,直接扎破了脏器;从体温和伤口处血液凝固的程度看,打斗应该发生在前日夜间。他朝壮汉在人中用力掐下。壮汉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元鼎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触手处,竟是一片巨大的伤口,定睛一看,伤口整齐划一,一只耳朵已被齐根切下!元鼎倒吸一口凉气,是什么人如此狠毒,伤人之余,还要切去一只耳朵。他见壮汉伤势太重,即便没死,也撑不了多久,便直截了当道:“是不是那些扒子干的?” 壮汉努力睁开眼睛,摇摇头,用力吸了几口气,一张嘴,却吐出一团血沫。 元鼎道:“你我都是唐人,有什么要交待的,我替你办。” 壮汉还是摇头,抬起手,慢慢放到领口,伸出两根手指,捣鼓了几下,拽出一根细细的铁链来,铁链末端连着一块铁牌。元鼎一眼认出,这是军牌,每一名新兵入伍时都会领到一块,上面刻着姓名、籍贯、军职,只有在退伍或战死后才能摘下。只不过,这块铁牌,与唐军制式略有不同,稍长,也稍窄。 壮汉将铁牌连同铁链一把扯下,递到元鼎面前,用尽全身力气说了三个字”蝎子岛“,说完,头一歪,手落下,就此死去。 元鼎掰开他粗糙的手指,取下铁牌,翻过来,仔细辨认上面的小字,一看之下,瞳孔猛缩,立刻将铁牌收好,长身而起,朝门外走去。 仁川城东北靠近汉江南岸的地方,是一大片低矮的棚户区。新罗人占领南汉山城后,为了更好的控制汉江和港区,几十年来陆续移民,把大批原本居住在洛东江流域的伽耶人迁到此地;伽耶人腾出来的地方,则由新罗本土移民填充。而伽耶各国的旧贵族,则纷纷与新罗王室联姻,新罗名将金庾信的父亲金舒玄是伽耶王子,他的母亲金万明是新罗公主;金庾信的妹妹嫁给新罗王金春秋,生下了太子金法敏,而他自己则娶了金春秋的女儿,关系更加密切。 现在,伽耶各国故土已经彻底化入新罗,而仁川所在的带方郡故地,则成为伽耶遗民们新的立足之地。与新罗本土山民相比,伽耶遗民一直生活在水土肥沃的平原地区,洛东江下游也有几个港口,因此对迁居汉江下游并不排斥,反而看到了仁川港的巨大商机。为了与北面的高句丽人和南面的百济人抗衡,这些伽耶遗民纷纷聚集到一起,用篱笆和土墙将南汉山城与仁川港之间的一大片土地围起来自保,还起了一个名字——加洛城。 朴金刚是当年金庾信从伽耶各国带出来的那批少年之一,他的据点,就在新罗人聚居的加洛城中。每次执行完任务回到这里,身处数万伽耶遗民中,朴金刚才会松开紧绷的神经,仿佛回到少年时,像个大哥一样捎上一两样玩具或零食,带给家里的弟弟妹妹。 “大哥,你回来啦!”离院门五步远的地方,朴金刚就看到一堵肉墙正朝自己急速靠近。他没有躲闪,嘴角抽动了几下,像是在回忆如何去笑,然后一咧嘴,“呵呵”两声,任由那堵墙装上自己,然后被高高举起,凌空转了几圈。 再落地时,朴金刚抬起头,伸手朝肉墙上拍了两下,道:“又胖了啊!” 肉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天冷了没啥可干的,你又不让我出门,只能打拳睡觉。” “乖。”朴金刚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子,摇了摇,道,“从大唐带来的小玩意儿,你的。” 肉墙一把抢过,忙不迭打开,怪叫道:“会打拳的小人欸,嗷!” 望着肉墙兴高采烈跑开去的样子,朴金刚笑了,有了一丝倦意。这个身高九尺、体重二百多斤的大胖子,正是他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弟弟——朴大象。 第16章 大买卖(二) 离开伽耶的时候,朴大象还是个刚会走路、看见吃的就拔不开腿的小胖子。几年后他学成出山,回到仁川的时,小胖子长成了一头小牛犊,比同龄的孩子高壮出一大块来,不过心智仍是个娃娃,经常被那些疲敝刁民的孩子欺负。朴金刚教了小胖子三招,只三招,就足够让他把熊孩子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期间,朴金刚发现,小胖子根骨极佳,竟是个习武奇才,很多自己用几个月才能脸熟的招式,他几天就能上手,还能化繁为简,加以改进。 此后十年,每次回来,朴金刚都会用心教导朴大象习武,而朴大象的块头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越来越大。去大唐前,朴金刚特意找了几个花郎团里的格斗高手来跟朴大象过招,起先一对一,最后一对三,朴大象非但没被打倒,反而越战越勇,把那三个人轰出了院子。朴金刚亲自下场,用了二十招才把他放倒;他发现,朴大象的力量速度已全面超过自己,所欠缺的,是临阵对敌的经验,还有对江湖上各种武技招式的了解。不过,最让他担心的,是朴大象过于柔弱的心智,有好几次足以将对手击倒的机会,都于心不忍的放弃了。 “是时候见见血了。”朴金刚拍拍脑袋,决定先去睡一觉。 成八哥没想到大雪天了还会有买卖上门。他可没心情跟那些小屁孩一样兴高采烈的到处乱窜大喊大叫,忙活了大半年,猫冬猫冬,那就得跟猫一样藏起来,躲在暖暖的窝里,生个炭盆子,吃着囤起来的食物,要有点儿小酒就更好了。 因此,当来客把手里的酒坛子往炕上一放,成八哥心里的怨气便消了七成。对于他这样的间人来说,两头抽成的买卖并不好做,尤其一方是有钱有势的大户时,很多时候跑前跑后伺候完了,还补不上几个人情钱。烧酒、烤肉,那是有钱人才吃得上的好东西;而他,平日里能喝上一盆菜汤,配上几根泡菜、几块腌萝卜,弄点儿面疙瘩啥的,就已心满意足。 带方老店的烧酒、靺鞨人那弄来的狍子肉、百济人过年才吃的到的白菜汤、高句丽人的糍粑……一样一样摆开,每开一样,成八哥的瞌睡便少一分,双手不停的在胸前摩挲,不停的往肚子里咽口水。 来客微微一笑,倒了两杯酒,提起一杯摆到成八哥面前,道:“大冷天的,冒昧来访,小小吃食,不成敬意。成大掌柜的,请。” “这些,破费不少吧?”成八哥小心翼翼的问道,一声大掌柜的,就让他受宠若惊。他当间人十几年,几时受过如此礼遇?他孤家寡人一个,靠着关系多、头面熟,勉强在仁川立足,又岂敢得罪那些财大气粗的帮会大商。那些找他办事的人,仗着有几个臭钱,每每趾高气昂,或是呼来喝去,使唤完了就一脚踢开,有时连尾款都懒得给。遇到耍横赖账的,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下次继续强颜欢笑,看人脸色过活。 来客道:“区区几样吃食,让大掌柜的见笑了。我听说,在仁川,就没有大掌柜的不知道的、办不成的事。” “哪里,哪里!这年头买卖不好做,干我们这一行的也是有上顿没下顿。这些,都是给我的?”成八哥一把抓起筷子,夹起一块狍子肉放进嘴里,唯恐对方反悔,收走这一桌子美味。 来客道:“大掌柜的若是喜欢,明日我再派人送一桌子来。” “此话当真?”成八哥又惊又喜,转念又觉不对,嘟囔着道,“这怎么好意思,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说着,不等把肉嚼烂,便忙不迭地吞下,长出一口气,道,“好肉,好肉啊!” 来客抿了一口酒,望着成八哥风卷残云般的吃相,始终面带微笑。半岛百姓生活清苦他早有耳闻,间人的社会地位虽不及权贵商人,但比起普通百姓和很多貌似清贵的读书人来要滋润不少,至少不用为生存发愁。相由心生,成八哥的吃相,说明他平日里都很难吃到桌上这并不算昂贵的一顿。他之所以找到成八哥,一是因为这家伙在海面上吃得开,跟那些不在大户控制下的海商船帮很熟;二是因为他穷,赚的不少,花的更多,经常找人借钱,倒也总能还上,口碑还不差;三是真能办成事。 成八哥吃着吃着,竟落下眼泪来,手忙脚乱的找出手巾,朝脸上稀里哗啦的擦了几把,肩膀一耸一耸,最后竟把筷子一扔,扑在桌上嚎啕大哭。 来客眨眨眼睛,颇有些诧异,一顿饭而已,何至于如此激动?他抬起左手,伸到成八哥上方,本想轻轻拍打几下,缓解下他的情绪;不料成八哥竟一把抓住他的手,拽到面前,用力抱住。 “大掌柜的,大掌柜的?”来客轻轻叫唤,强忍住抽出手来的冲动,听凭一个男人的胡渣在自己掌心来回乱蹭。 第16章 大买卖(三) 良久,成八哥才抬起头,松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道:“实在抱歉,好久,好久没这么畅快了!”说完,递了一块干净的手巾给他。 来客接过手巾,又抿了口酒压压惊,道:“我找大掌柜的,是想打听下,在仁川地面上,什么买卖最赚钱?” 成八哥不假思索道:“大唐来的,都赚钱。” 来客一愣,旋即大笑:“大掌柜的真能说笑。” 成八哥道:“客官可是从大唐来?” “正是。”元鼎并不打算瞒他。 “客官可知,在此地,大唐来的什么东西最值钱?”成八哥问道。 “丝绸、茶叶、瓷器。”来客不假思索道。 成八哥摇摇头,道:“就知道客官是头一回来。” 来客一拱手,道:“还请大掌柜的指点一二。” 成八哥将剩下最后一片肉塞进嘴里,道:“那几宗买卖都被几大家族把持着,他们跟官府勾结,有自己的船队和销路,根本不容旁人插手。曾有几个外来的商人想分一杯羹,结果呢?卡擦!人都找不着了。” 来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那开个店,老实本分做买卖,总可以吧?” 成八哥摇摇头,道:“坐地开店,白道苛捐杂税,黑道收你保护费,辛辛苦苦一个月下来,还能剩几个钱?白吃白喝挂账赖账的,不是官差就是恶徒,你还能找他们要钱说理去?” 来客叹道:“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说罢,端起那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要想赚钱,也不是没有门路。”成八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两样东西,就看客官有没有胆子做。” 来客眯起眼睛,道:“没有胆子,我就不来仁川了。” 成八哥竖起两根手指,吐出四个字:“铜钱,兵器。” 来客悚然一凛,道:“你,有销路?” 成八哥摸出一把碎钱,随便往桌上一丢,一个个摆开,道:“百济、新罗、高句丽、倭国的钱,都在了,客官以为如何?” 来客粗粗一看,不禁皱起眉头,道:“粗制滥造,滥竽充数。” 成八哥伸出手,手指动了几下。 来客会意,摸出一枚铜板,天圆地方,开元通宝。 成八哥伸手拿起,手指轻弹,铿然有声,道:“在海东,一枚开元通宝,能抵一袋子烂钱。只要有货,多少都有人吃;运去倭国,多少铜钱,换多少金子。” 来客微微动容,道:“果然好买卖。” 成八哥将铜钱收入袖中,道:“至于兵器,呵呵呵,百济和新罗的铁器,我都不想说啥;倭国打仗,全是竹子。新罗百济年年打仗,各大家族都有私兵;一把大唐造的横刀,能换十个百济处女。如果能搞来弩箭、头盔、铠甲,那直接就是用金子结账。只要能搞来,还怕没有买家?” 来客身子往后一靠,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成八哥混迹江湖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看来客的表情,就猜到八成有门,于是道:“客官有门路,便可合计合计。” 来客道:“杀头的买卖,可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成八哥道:“客官只需将东西送出海,后面的事,自有我安排。” “如何信你?”来客只一句话,形势顿时逆转。 成八哥伸出两根手指,道:“两手准备——其一,仁川海面上的大小船帮,都靠我分销货物,哪家利索哪家靠谱,清清楚楚,找一家出海运货不在话下;其二,放出消息,说有一批硬货要出,客官只消给我一件样品,那几大家族还不抢着要货?除了运输的钱,客官在跟他们要一半的订金,再拿这笔钱去进货。这笔本钱,有了船和销路,客官一本万利,赚钱,妥妥的!” 来客不由的对成八哥刮目相看,一谈及买卖,这些间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容光焕发,完全不似方才那般萎靡神叨。 “考虑考虑?”成八哥笑眯眯的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来客道:“一本万利,自然最好。我不担心销路,但运货的人,你得让我挑一挑。” 成八哥“嘿嘿嘿”笑了几声,说了三个字“蝎子岛”。 元鼎心下一震,居然又是蝎子岛,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到了那块硬邦邦的铁牌,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蝎子岛?有何门道?” “仁川海面,没人敢动蝎子岛的船。”成八哥道。他当然清楚蝎子岛的能耐,半个月前的那趟买卖,蝎子岛的人可是干得干净利索,连带他这个间人也小赚一笔,好是逍遥快活了一阵。 元鼎又从袖子里抽出手来,替成八哥满上一杯,道:“如此,便有劳大当家的了。”手离开的地方,落下了一点小小的金黄色。 成八哥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细巧的金瓜子,脸上顿时如菊花般绽放开来,连连道:“好说,好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元鼎端起酒杯,道:“还请大掌柜的安排一条船,我自去见见他们。” 成八哥一听又不用他陪着上岛,顿时大喜,道:“钱能壮人胆,前次那位客官,也是一个人上岛。您放心,船的事,包在我身上。” “今晚就要出海。”元鼎道。他打算先去岛上走一趟,见见那伙强人,回来再赴青石馆之约。 成八哥一愣,旋即拍拍胸脯,道:“今晚就今晚!” 第16章 大买卖(四) 朴金刚静静的坐在那里,手里提着半只干瘪的耳朵。耳朵的主人,正战战兢兢的跪在下面,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还透出斑斑血迹。朴大象站在旁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不明白哥哥为何要把自己也叫来,更不明白那半只耳朵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他依旧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对他来说,站个把时辰不算什么,他曾盯着天上的一个星星看了半个晚上,最后发现它竟然会动。 “我花郎团,是第一次被人削了耳朵吧?”朴金刚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透出丝丝寒气,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属下无能,愿以死谢罪!”耳朵的主人鼓起勇气,大声道。 “那你怎么不去死!”朴金刚突然暴怒,一脚将他踹翻,又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脸上,竟无人敢上前劝阻。 片刻后,耳朵的主人没了动静。朴金刚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道:“都来说说吧。” 左手一人道:“蝎子岛欺人太甚,也不看看仁川是谁的地盘!” 右手一人道:“听说他们背后是高句丽人。” “我们新罗几时怕过高句丽了!”有人高声反驳,“他们削一只耳朵,我们就削他们全家!” “蝎子岛易守难攻,这几天海面冰封,我们的船没法出海。” 朴金刚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一群有胆子没脑子的废物,继而转向朴大象,道:“大象,你说!” 朴大象没想到会点自己的名,一时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朴金刚喝道。 朴大象看看左右,鼓足勇气道:“打回去!” 朴金刚抬起头,逼视过去。朴大象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朴金刚突然大笑起来,道:“从来只有我们欺负人,还没人敢骑到我们头上来!山里的狼要吃肉,也该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仁川的主人了!” 蝎子岛,海贼老巢。 火堆前,老周的眼皮一直在跳,直到拿到铁牌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鬼是他们当中为数不多能说新罗话的人,因此被他派到仁川港充当眼线,顺带招揽生意。他并不后悔削去那个新罗人耳朵的决定,只是没想到新罗人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火光中,一众老兄弟都没有说话,或闷头喝酒,或擦拭匕首,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跟自己一样已过中年。若是在大唐,四五十岁的男人早已儿孙满堂。可他们呢?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在这片被陆地环抱的海面上漂泊了二十多年,无依无靠、无根无凭。 杀人,对老兄弟们来说,根本不算个事。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高句丽人鲜血,为了生存,也杀过不少契丹人、奚人、靺鞨人、百济人、倭人,当然还有贪得无厌的新罗人。他们的队伍从当年的几百人,减少到了现在的不足五十人。他们同气连枝,情同手足,老鬼的仇,必须要报! “那个人还在外头?”老周问道。 “还在。”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名叫渔叉。他的父亲曾是老周最亲密的战友,他的母亲则是被掳来的渔家女子。在一次行动中,他们被高句丽人包围,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几十个人战死,老周带剩下的人杀出重围、回到据点时,发现一伙百济人正在那里杀人放火,所有被掳来的女人,还有孩子们,统统被杀光。五岁的渔叉正好跑出去玩,这才躲过一劫;等他回来的时候,父母都已尸骨无存。他成了孤儿,跟着一群老男人长大,视老周为养父。 老周叹了口气,道:“带他进来。” 元鼎是被蒙着眼睛带到洞中的。透过蒙眼布,他看到了跳动的火光,还有混杂着鱼腥和汗臭的刺鼻味道。这是他第三次单枪匹马深入贼穴,第一次是在灵武,奉命潜入一处马贼盘踞的堡垒侦察敌情;第二次是桃花山,装模作样混进去从山贼手里救人;第三次便是现在,只不过从马贼山贼换成了海贼。他倒不是很害怕,毕竟他送来了遗物,还有间人作保。当然,他的兵器在进洞前就被收走了。 只一眼,老周就断定,眼前这年轻人身上有功夫,那挺胸收腹挺拔的站姿,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回忆。 “你当过兵。”老周把铁牌放在掌心,它的主人,曾经也是一个兵。 “我的祖父、父亲,都当过兵,我家里也有两块牌子。”元鼎答道。他感到山洞里的气氛有了一丝变化,尽管没有一个人开口。 “难怪,难怪。”老周挺起身子,他的腰杆,已经很久没有立直了。把牌子送还给家人,是军队对战死异乡、无法马革裹尸的将士的最后礼遇。两块牌子,便是两位壮士。对于壮士,他必须挺起腰杆,表示敬意。 元鼎道:“你的兄弟很厉害,从现场的痕迹看,他至少干掉了两个人,只不过他们把尸体带走了。” 老周道:“说说,你为何会去那里。” 元鼎把那天早上的事简单讲了一遍,最后道:“尸体我已找人收敛起来了,你们可以派人去领。他的遗物我已送到,就此告辞。”说完,转过身,迈出一步。 “留步!”老周道,“你这次来,不只是为了送牌子吧?” 元鼎转过身,道:“后日还有一战,待我得胜,再谈其他。” 老周对他跟谁打架不感兴趣,不过成八哥说这家伙是个大唐来的富家公子,手里捏着几宗大买卖,需要人出海运货,倒是让他有点心动。岛上几十口壮汉要吃要喝,他也想在一个多月的冰封期前再干一票,好好过个年;可元鼎这么一说,他让原本准备好的讨价还价都没了用处,只能生生咽回去。 元鼎一拱手,道:“三天后,待我收拾了那帮百济人,再跟大头领谈买卖。” 老周没来由的高兴起来,这家伙倒是很对他的胃口,于是道:“好,三天后,我们再谈!”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三天时间,正好去收拾那些狗日的新罗杂种。 第17章 青石馆(一) 巳时,仁川城南,青石馆前。 元鼎站在这座坐东朝西的两层建筑前,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阳光,打量着正门牌匾上的两个大字——青石。字扁而丰润,外角上翘,乃魏碑之体。元鼎虽是武人,却一直对书法极感兴趣,最喜欢的便是那胖乎乎好看好认的魏碑之体,不论是碑刻、墓志、石刻、题记,皆有练习。上自魏晋,下及隋唐,书法名家之中,颇多剑客高手。字如其人,落笔通神,运笔泼墨之法,与运功修习之术自有想通之处。气定则凝神,凝神则有势,势出则写意,一笔一划,皆有章法,一进一退,行云流水。十年前习武小成,身临沙场,笔势刀法锐气凌厉,刚猛有余圆润不足;十年后大漠黄沙,江湖风雨,锋芒暗藏而大巧不工,而今的笔势便少了少年时的轻佻刻意,收放之间多了几分从容自在。 不过眼前的“青石”二字,其形其款,笔笔周到,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很多时候,挑不出毛病,恰恰是最大毛病,显然是某个百济名人临摹之作。不过总的来看,仍不失为佳作。 来之前,元鼎曾让小黄打听过青石馆的背景,得到的信息却十分有限,只知道是百济人开的,平日里不像别的青楼酒肆那般热闹,接待的大多是有点背景的商人和游学士子,寻常百姓和一般买卖人根本不会去。青石馆开了好几年,没什么劣迹,也没被别的势力招惹过;直到一年前,说是换了个东家,这才冒出些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动静来,成为城南好几股百济势力的庇护所。当然,那伙当街行窃的扒子,也确实是青石馆底下隔了两层的小势力——元鼎可不会不经查证就冒然打上门去,着了别人的道。 小黄就坐在写对青石馆的一间小酒馆里,在外头把风接应。其实他挺想跟元鼎一起进去砸场子见见世面,可元鼎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来——我在你这个年纪,连把风都轮不到。至于当当儿,郭务悰走后,他说要去各地游历一番,便离开奶子房孩儿巷头牌胡同,再也没回来过。 小黄很仔细的留意青石馆附近的环境:青石馆的主体建筑被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包围,围墙拐角处各有一座望楼,上面站着几个放哨的守卫;正门不大,两个石狮子外加几个台阶,外是一片青石板铺起来的小广场,小广场一侧停着三四辆款式各异的马车,车夫们东倒西歪的靠在车上,等候各自的主人;马车与围墙之间是一道竹子扎起来的矮墙,矮墙上还有遮阳挡雨用的篷子,那些有身份的贵客下车后,不用走正门,就能在矮墙和篷子的遮挡下悄无声息的进入馆中;至于那些徒步而来的散客,就直接从正门走进去了。 门口那俩小厮瞅了元鼎几次,见他只是傻乎乎的盯着牌匾看,以为是个路过的士子,也懒得赶走他,自顾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元鼎收回目光,左右一看,走出几步,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重新走到正门前。那俩小厮见他捡了块石头,不由指指点点,还笑出声来。 元鼎也笑了,抡起胳膊突然出手,石块呼啸而去,正中牌匾。 “啪!呼……咣当!”牌匾应声而落,正砸在俩小厮一步远的地方,“青”和“石”之间被砸掉了一块漆皮,牌匾一角也摔裂了,豁开一道巨大的裂缝。 “赞!”小黄一拍大腿,他全然没想到元鼎会以这种方式出手,又怕惊动旁边的人,只好压住激动的心情,坐看好戏。 “西八!”俩小厮大惊失色,没想到这看起来傻乎乎人畜无害的家伙,竟是来砸场子的!两人相视一眼,一个掉头就往门里跑,显然是去报信的;另一个手忙脚乱抓过一件兵器,又怕踩到地上的牌匾——他可不敢去动据说是百济大人物题字的东西,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扫帚,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挡住这家伙再说。 元鼎不急不缓走上前,这次来,他带齐了三样兵器——横刀,缚在背后;障刀,插在后腰;铁尺,插在身前。对付眼前的小厮,根本用不上这三样。 小厮见他步步逼近,怪叫一声给自己壮胆,抡起扫帚就打过去。 元鼎微微侧身,胳膊一抬,一落,夹住扫帚,左手抡起一把巴掌,将那厮抽得七荤八素,抢来扫帚,一脚踢开大门,昂然而入。 “呼呼!”两道劲风从左右夹击而来,取得是元鼎双腿。 元鼎提气纵身,凌空跃起,躲开两记偷袭——这些家伙要是多个心眼儿,就该是一上一下——手中扫帚横扫,抽中一人。他发现大扫帚真是个打群架的利器,可攻可受,覆盖面大,还能扰乱对手视线。 “啊!”右边那人跌跌撞撞推开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木棍滚出老远。左边那人偷袭不成,正要收回棍子,元鼎的大扫帚已经跟了过来,劈头盖脸落下,连忙王后跳,脸上还是被刷了一记,眉眼鼻子嘴唇火辣辣的疼,弄不好要破相。 “来者何人,擅闯青石馆,不要命了!”影壁后传来一声大喝,用得是扶余话。紧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四五个劲装武士从影壁左右冒了出来,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棍子。 第17章 青石馆(二) 元鼎用汉话大声道:“受人之邀,前来算账!” 那人一听他用得汉话,似有几分忌惮,道:“青石馆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来人,将他打出去!”话音落,四根棍子便从上下左右分头进击,不论力度角度,都比先前那两根要纯熟许多。 元鼎一眼看出,这四个家伙都在军中呆过,四根棍子好比四根长枪,若是两军交战、密集阵型,被他们瞄上的人绝对躲不开。不过现在他前后左右都是开阔地,又岂能被四根棍子逼入绝境。只见他右手一抬,大扫帚飞掷出去,逼得右边两人收棍回防;趁此间隙,反手一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一尺来长的锋利短刀! 左边挺在前面那根棍子闪避不及,被元鼎左手障刀反转一削,剁去一截棍头。 左边另一人见三名同伴进攻受挫,立刻转攻为守,横棍护身。 元鼎收起障刀,右手握住伸出右侧肩头的刀把,缓缓抽出,刀刃向上,刀背架在平举的左臂上,借着右侧的阳光偏转刀身,一点光芒顺着刀身滑向刀尖,聚成一点耀眼的锋芒。 “好刀!”在场众人无不暗暗心惊,均被元鼎人刀合一的气势所慑。未及动作,但见刀光一闪,元鼎已从左侧掠过,第四名持棍武士手中长棍“啪”断成两截,臂上留下一道口子,“噔噔噔”连退三步,丧失战力。 为首那人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元鼎连人带刀已至身前,一把撞在他拔刀的右臂上,将刚刚抽出半截的刀压回刀鞘,紧接着脖间微凉,横刀锋刃稳稳落在咽喉处,只消再进半分,便要血溅当场。 元鼎一手压住他拔刀的手,一手持刀相挟,一步一步,将他推过影壁,来到影壁后的院落中。风过天井,竹影婆娑,正对影壁的,是一栋两层楼宇。楼宇前站着七八个劲装武士,一看元鼎持刀上前,可以警觉起来,纷纷亮出兵器,朝他迫近。 楼宇二层是一个巨大的望台,上面人影憧憧,不时朝下面指指点点,言谈中还传来阵阵笑声。这样的笑声,元鼎并不陌生。当年在长安,在他们训练的时候,也曾有贵人们莅临,坐在高台上对着下面指指点点。每到那时,队伍中那些会来事儿、有眼力见儿的人就会格外用力,一个劲的在贵人们眼皮子底下表现。元鼎有个恶趣味,谁越是想表现,他就越是要让那些人出洋相;只不过元氏家族本身势力就不小,在朝中当官、在民间颇有威望者比比皆是,再加上大唐武风极盛,演武场上拳脚无眼,谁也没法因此给他挖坑穿小鞋。 不管二楼上面那些人在说什么,元鼎十分讨厌被人居高临下小看的感觉。在大唐,他要忌惮各方势力,要为家族考虑;可这里是仁川,是新罗人的地盘,你们这些百济人居然也敢自鸣得意目中无人。 元鼎把心一横,手上用力,横刀笔直的锋刃重重拉过皮肉,血光爆现。 “啊!”四下一片惊呼。 百济二王子扶余泰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在青石馆中遇险。要知道,青石馆是百济王室在仁川最大的据点;青石二字,便是取自百济最神秘的组织——青石盟。所谓青石盟,其成员都是百济国中有钱有势的巨商富豪,他们一方面代表国家在仁川做生意,为百济获取一些无法直接从大唐进口的战略物资,譬如皮革、药材、铜钱、铁器;一方面渗透仁川,暗中与新罗人抗衡。为了壮大势力,这几年来他们一改以往低调风雅的作风,转而兼容并包,三教九流统统招揽。青石馆的现任馆长,便是青石盟最出色的几名掌柜之一;而负责情报收集和秘密行动的馆副,则由百济军方直接委派。此刻,两人都坐在二楼的望台上,小心翼翼的陪在扶余泰的右手边。扶余泰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坐在第二个位子上的,则是一名衣着怪异的中年男子。 他们几个原本在望台上喝茶聊天,欣赏几个高句丽舞姬的曼妙舞姿。馆长见二王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领头的那个美貌舞姬,便打算散席之后再做安排,只要能把他伺候好了,朝中便多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何况,陛下几位年长的王子,统统都是庶出,太子除了年长几岁,并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干来,反倒是这位二王子殿下,在朝在野的口碑都不错……馆副则一直眉头紧锁,没空欣赏什么美貌舞姬——二王子在仁川一天,他就得全权负责保护其安全;这些王子不好好在泗沘城呆着,到处跑来跑去,完全是在给他增加无谓的工作量。那美貌舞姬时而秀眉轻蹙,时而低眉婉转,的目光则时不时扫过在场诸人。 就在望台诸人各怀心思之际,楼下异变陡生——那个从影壁后转出来的年轻男子,竟然一刀将护卫队长砍翻,然后飞起一脚,将一个蹴鞠大小的东西踢向二楼望台。 “殿下当心!”馆副第一个反应过来,飞身上前,一把将扶余泰扑倒,滚翻在地。馆长和那中年男子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那几个高句丽舞姬便惊声尖叫起来,纷纷向后退去。那圆滚滚的蹴鞠飞入望台,重重坠地,滚了几圈,正好在领头的美貌舞姬跟前停住。美貌舞姬定睛一看,竟是一枚血淋淋的首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向后连退数步。 第17章 青石馆(三) “杀!”不等令下,楼下那七八个护院武士已冲向元鼎。 “来得好!”元鼎左脚在前,右手在后,将横刀反转向上,刀背架在左臂之上——他记不清多久没有大开杀戒了,不过他记得灵武那名旅帅战死前的那句话,很多时候,再多的威慑,也不如一条人命来得管用。 “杀!”武士们感受到了满满的杀意,他们只能大喊,给自己壮胆。 “唰!”元鼎出刀,大唐横刀,血溅五步! 美貌舞姬勉强站定,朝楼下望去,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几个起落,便杀得尸横遍地,冲出一条血路。 扶余泰厌恶的推开馆副,他再三吩咐,此次前来仁川乃是秘密出行,左右只可喊他“公子”,绝不能喊“殿下”,以免暴露身份;还有,从来只有他在上,没有人敢把他压在身下。那枚首级,就停在几步远的地方,睁眼望着他。他定了定神,示意旁人不用扶他,跨过首级,走到望台栏杆旁,楼下已是尸横遍地,竟无一人能阻挡。 “来人,随我下去!”馆副拔出长刀,朝楼梯奔去。他也觉察到扶余泰眼中的厌恶,只能用行动来挽回失去的印象分。 “公子,这这这可如何是好?”那衣着怪异的中年人哆哆嗦嗦道。他本不想来仁川,无奈扶余泰一力邀请,一路上也没少吃喝玩乐,便跟了过来。 “有我在,慌什么!”扶余泰瞪了他一眼,取了配件,道,“他若是来刺杀我的,何必从正门杀进来。”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几声夹杂着惨叫的巨响,片刻之后便安静下来,再无半点打斗之声。 “公子,好像……打完了。”馆长朝楼梯方向张望了几眼,低声道。 扶余泰皱起眉头,持剑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听到了脚步声。 是的,脚步声,自下而上,不急不缓,沉稳有力。 “他来了。”美貌舞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几分忐忑,几分期许。 “他来了!”馆长意识到事态不妙,若是馆副,绝不会如此上楼。 “他来了……”中年男人转到一把椅子后面,若非扶余泰在场,他早就跑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楼梯转角处,接着是肩膀,胳膊,还有明晃晃正在往下滴血的横刀。他,中等偏高的个头,剑眉星目,身材壮实,英挺的面庞上留着一圈性感的络腮胡子,正是元鼎。 “你是何人,光天化日,竟敢杀人!”馆长第一个站了出来,用扶余话喊道。 “我来,算账。”元鼎淡淡道,目光快速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在扶余泰身上——这个不动声色的男子,才是此间的正主。 “你是,唐人?”馆长又问。在百济,唐人总是有种天然的优越感。 元鼎踏前一步,刀锋遥指馆长,道:“六指权约我今天来这里算账,我来了。” “六指权?”馆长微一错愕,在他印象中,馆里并没有这一号人,想必是底下的人为了扩大势力,在外头招来的三教九流。他从一开始就反对良莠不齐的人都招进来,这些家伙来了好事不干,坏事不停,成天给馆里惹麻烦。 旁边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匆匆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馆长点点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管事挺起胸膛,道:“我们这里没有这号人。倒是你,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你当青石馆是什么地方?啊?!” 元鼎淡淡一笑,对他们的矢口否认并不感到意外,道:“你确认没有这号人?” “青石馆是什么地方,岂会养那等下三滥的扒子!”那管事不假思索道。 馆长一听,立刻闭上眼睛——这个笨蛋,居然不打自招了。 元鼎道:“我并没有说他是扒子,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难道,你在骗我?” “我……”管事为之语结,连忙朝馆长望去。 馆长扭开头不看他,没有你这等猪一样的队友。 元鼎无奈的耸耸肩膀,道:“六指权不出来,就别怪我没耐心了。我数到十,十——”手起刀落,管事扑倒在地,血自颈间汩汩冒出。 馆长大惊失色,照此下去,岂不是要杀十个人?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够他杀的!要是扶余泰有什么闪失,他这个馆长也干到头了,于是大叫:“六指权,你们有谁认识六指权的,把他喊出来!六指权,你个没胆子的,约人干架又不敢冒头,拖累大家,算什么好汉!” 扶余泰露出一丝厌恶,商会那帮老头子怎么会选这么个没定力没胆色的家伙来掌管青石馆,难怪每年砸那么多钱下去,还是遏制不了新罗人的扩张。听说这家伙是太子举荐的,要是能死在这儿……想到这里,他反倒对元鼎抱上了几分期许,一刀下去,倒省了自己不少事儿。 “九——”元鼎的声音不大,却如催命的音符,让人肝胆俱裂。 “六指权,你个——”馆长话音未落,脑袋已凌空飞起,身子仍然站在那里,单手叉腰,颐指气使。 “唔……”众人无不胆寒,杀人不眨眼,莫过于此。除了扶余泰,每个人心里都在咒骂那个该死的六指权,给青石馆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自己却躲起来不露面;他们甚至怀疑,青石馆下面到底有没有这号人,莫不是什么仇家故意祸水东引,给青石馆招来一场祸端。 第17章 青石馆(四) 元鼎横刀平举,刀锋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每个被他扫过的人,心头都在默念——继续走,继续走。当刀锋指向扶余泰时,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既庆幸自己侥幸避开,又担心这家伙真的一刀把公子殿下给剁了,他们难逃责罚。 “不管你说的那个人在不在这里——”扶余泰站了出来,剑把遥指元鼎,道,“青石馆都不容你在此放肆。” “百济也不都是孬种。”对于扶余泰的应战,元鼎稍感意外,从气度和持剑的姿势看,此人应当受过良好的武技训练。 “公子!”一名侍从低声唤道,想要上前阻拦,被扶余泰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元鼎朝扶余泰微微颔首,报以武士间的敬意,示意他先出招。 扶余泰稳稳站定,左手握住剑鞘,突然向前甩出,剑鞘如激射而出的羽箭,直取元鼎面门。 “来得好!”元鼎暗赞一声,扶余泰这一手突然袭击,便说明此人绝非刻板迂腐不懂变通风之人。 “呼!”元鼎侧身闪过剑鞘,眼前一点星芒正急速靠近,瞬间变大。扶余泰的剑紧随剑鞘,只消元鼎反应稍慢,便难免被躲在后面这一剑所伤。 元鼎横刀倒转,刀锋从侧面切向剑锋,左手则再度拔出了后腰的障刀,借着横刀撩开长剑的去势,反身朝扶余泰抹去。 扶余泰这一剑贯注了九成功力,一招发出,有去无回,本想以强势迫使元鼎退让或闪避,扭转被动的局面,不想元鼎竟是长短双刀。更让他吃惊的是,寻常双刀,长刀进攻,短刀防守,元鼎却是反其道,最狠辣的一击,竟来自短刀! 扶余泰嘴角泛起一丝狞笑——我堂堂百济王子,若是投鼠忌器、吝惜身份,岂不让天下人嘲笑!于是,他不避不退,冒着被障刀割开肩膀的危险,长剑长驱直入,竟要同归于尽! “果然生瓜蛋子!”元鼎倒是佩服此人的勇气,可自己既然使出这招,就不可能没有后手——当年自己奉命追捕一名横行河套的大盗,对方也用这招,结果被他长短刀一拉一旋,卸下了整条胳膊。不过,元鼎今天并不打算重伤眼前的百济贵公子,那样对接下来的行动没有好处,吓唬吓唬他足矣。想到此处,元鼎长刀横摆,刀背重重砸在剑身上,卸去大半力道;短刀贴着剑身向上,刀锋所向,正是扶余泰肋窝。 扶余泰大骇,长刀克制长剑,短刀趁势偷袭,若被他得逞,自己一条胳膊便保不住了。危急关头,只听二楼大屏风后面有人高叫:“刀下留人!” 元鼎与扶余泰都松了口气,这声“刀下留人”,来得太及时了! 元鼎收住短刀去势,刀锋停在了扶余泰肋窝两寸远的地方。 扶余泰只感掌心都是细汗,循声望去,竟是中途离场的沙吒相如!这厮嫌高句丽舞太难看,一趟茅房上了半个多时辰,也不知去哪逍遥快活了。 “自己人,自己人!”沙吒相如跑上前,用汉化道,“元鼎,元兄弟,你不记得我啦?青州府,桃花山,你救了我们!“转而又用扶余话道,”公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大唐第一豪侠,救下百济使团的,元鼎元兄弟!” 元鼎见是沙吒相如,颇感意外,没想到这小子竟会到仁川来,还在这里碰上,不过做戏做全套,依旧用障刀顶着扶余泰,道:“沙吒,三天前有人约我来此算账,我应邀而来,不想那厮竟避而不见!我元鼎顶天立地,说一不二,最恨那等言而无信之人,今天或交人算账,或血溅五步,打完了再叙旧!” 沙吒相如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一不知道元鼎来了仁川,二不知道青石馆下面哪个不开眼的惹出这等事端,眼下一个是百济王子,一个是大唐好友,任谁有个闪失,他都没法交代。 “你要的人,我们来找!”扶余泰道,元鼎语气虽然强硬,但沙吒相如的出现,本身就让事态有了一丝转机。 “我凭什么相信你?”元鼎左手一用力,障刀刀尖便扎破扶余泰的衣服,顶到了肉上。 扶余泰忍住刺痛,道:“就凭我是百济王子——扶余泰!” “唰!”元鼎先撤下左手的障刀,然后松开压在剑身上的横刀,双刀一旋,齐齐收鞘,向后退了一步。沙吒相如连忙从地上捡起扶余泰的剑鞘,递还给他,然后站到两人中间,唯恐他们一言不合再度出手。 扶余泰接过剑鞘,收起长剑,嘴角一动,想要说点什么,可一看到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心情复杂的站在那里。 沙吒相如走到元鼎跟前,道:“兄弟,这当中的误会,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王子殿下身份非比寻常,若是泄漏出去,怕是整个仁川都会掀个底朝天。” 元鼎点点头,朝扶余泰一拱手,道:“今日多有唐突,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与沙吒乃是过命的交情,他日定当登门拜访,跟公子赔罪。” 扶余泰先是一愣,断没料到元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仔细一想,今天他一口气干掉青石馆的正副馆长外加一名管事,将扶余孝安插在仁川的核心角色一股脑儿都端了,空出来的位置,必定要另外派人接手,简直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至于那些武士打手,多死几个又何妨?想到这里,扶余泰快步上前,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握住元鼎的手,道:“沙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能够结识元兄这般英雄人物,我扶余泰高兴还来不及,又何来罪过啊?哈哈哈……” “呃……哈哈哈哈!”沙吒相如与元鼎相视一眼,也跟着大笑起来。 第18章 坦诚相见(上) 元鼎泡在热腾腾的泉水中,四周水汽弥漫,静悄悄只闻水声。他闭上眼睛,用半个葫芦舀起一瓢水,倒在身上,那水流似有灵性,在皮肤上滚动跳跃,四肢百骸,随之通畅。他扶在池边的岩石上,身子缓缓下沉,水漫过胸膛,漫过肩膀,托住下巴,打湿嘴唇,灌进鼻子,盖住眼皮,最后漫过头顶,将整个人包裹起来,轻轻拂拭,涤去一身的疲倦劳顿。 “哗啦!”不远处有人入水,荡起阵阵水波。 元鼎从水里浮起,露出脑袋,尽管知道是谁,可他还是习惯性的保留了一丝警惕,不把自己完完全全置于被动危险的境地。 “怎么样,舒服吧?”那头传来沙吒相如的声音。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元鼎,可还是生生忍住,送走了扶余泰一行,又吩咐百济在仁川的眼线去找六指权那厮,才把元鼎请到这处仁川郊外的天然温泉。 两个男人,一池碧水。 “舒坦!”元鼎长出一口气,脖子靠在池沿,四肢漂浮、身体悬空,随波逐流,整个人在水中轻轻摇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般松弛了。 沙吒相如也把身子埋进水里,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慢慢漂过来,道:“这可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温泉,有舒筋活血、祛湿化瘀之疗效。当年百济义勇太子每次打仗回来,都会来这里泡一泡,睡一觉;后来新罗人占了蔚礼城,霸占了汉江口,我们来得次数就少了。这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少,除非我摇铃,否则你我就是醉死在池子里,也不会有人来管。” 元鼎道:“倒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沙吒相如哆嗦了一下,道:“元兄,你可别吓我,我这还有一堆事儿要问,你可得从实招来哈!” 元鼎道:“我听说百济有句老话——坦诚相见,方能肝胆相照。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沙吒相如理了理思绪,道:“你姓元?” 元鼎一愣,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道:“元者,一也。” 沙吒相如一掌拍在水面上,呛了一鼻孔的水,道:“我就说,你这姓氏,岂会是一般人!元者,拓跋也!你要真是一个小小的马快,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元鼎道:“前隋之后,我元氏一族便散落各地,像我这般旁支庶出之人,也就是只剩一个姓氏罢了,又有谁会正眼瞧你?” “旁支庶出,旁支庶出……”沙吒相如喃喃几句,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突然舀起起一捧水浇到脸上,用力甩甩头发,道,“你知道他们都怎么叫我吗?私生子!我那个死鬼老爹,把我娘肚子搞大就醉死了,你别不信,就是醉死!死在青楼里,连裤子都没穿!我生下来后,我娘抱着我跪在沙吒家门口三天三夜,他们才认了我这个野种,把我丢进一群沙吒家的小子当中放养。他们说我娘出身低微,不许进门。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冬天,下着大雪,我跑出去找我娘的时候,她就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怎么都叫不醒。我回去跟沙吒家的小子们打了一架,惊动了老爷们,他们才派人葬了我娘。而我,被打断了几根骨头,躺了几个月才下床。你知道下床后我干得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沙吒相如抡起拳头,用力挥了挥,道,“我找了块砖,把打我的几个小子,嗯!” 元鼎道:“你见过死人吗?” “死人,呵呵呵……”沙吒相如仰起头,将后半个脑袋浸入水中,道,“每年冬天,百济都会死人,饿死的,冻死的,拿草席一裹,拖出去,丢进各家族的庄园地里,第二年都是上好的肥料。” 元鼎闭上眼睛,据他所知,大唐开国以来,除去天灾和边远地方,大多数州县倒是极少听说有人饿死;百济地处半岛最丰饶的西南部平原,居然年年饿死人,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又道:“你上过战场吗?” 沙吒相如摇摇头,漾起圈圈水纹。若论武艺,沙吒相如自问能够在家族中排进前三,在百济也能挤进前十(他认可的比他强的,只有沙吒昭明、阶伯、迟受信、黑齿常之、鬼室福信等区区数人);可沙吒氏在百济唯一没有染指的,或者说最让王室放心的,就是从未染指军队。因此,不论沙吒氏如何飞扬跋扈、欺上瞒下、贪污敛财,义慈王始终放心的把朝政丢给他们,沙吒相如也从来没有捞到过建立军功的机会。 “我在边关呆了三年,跟突厥人打了三年。”元鼎抬起一只手,在水汽中晃了晃,道,“这只手,沾满了突厥人的血。这些草原狼的后代,但有半点仁慈,便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的一个伙伴,曾经在死人堆里捡回一个突厥小孩,把他养大。最后,那个突厥小孩,用一把剔骨刀,从背后把他扎了个对穿。他至死的都不明白,为何善行会遭恶报。” “那你们就见一个,杀一个?”沙吒相如问道。 “杀是杀不光的,杀光了突厥人,大唐就要直接面对那些更远、更凶狠的异族。”元鼎道,“办法很简单,百济也未能幸免。” 第18章 坦诚相见(中) 沙吒相如沉吟片刻,十分肯定道:“禁运!” “聪明!”元鼎赞道,“大家族出身的人,见识就是不一般。大唐皇帝曾就这个问题考校过某一科的进士们,答对者屈指可数。” 沙吒相如大笑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赞美我?我在百济没事可干,不如去大唐考个进士玩玩,有门儿不?” 元鼎取来一块热腾腾的湿巾捂在脸上,道:“二三十年,或许能中。” “靠!”沙吒相如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大唐太不友好了,我们百济不过是跟高句丽人做做买卖,跟倭国、靺鞨搞点儿土特产,你们就把商路给掐了。我算了笔账,大唐的物产不会因为禁运减少半点,百济、倭国、靺鞨对大宗货物的需求也不会因为禁运减少半点。中间这一禁,对大唐和百济没有半点好处,只肥了一群人。” 元鼎不做声,他当然知道“一群人”指的是谁,沙吒相如敏锐的思路和准确的判断,倒是让他刮目相看,这家伙,不去做买卖真是可惜了。 沙吒相如压低声音道:“这里没有外人。” “嗯。”元鼎应了一声。 “我们是不是兄弟?” “嗯。”元鼎静候下文。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何出此言?” “你身上藏着一个大秘密。” “哦?” “马快,不过是你拿来糊弄别人的身份。”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是旁支庶出吧?” “嗯。” “你有本事吧?” “略有。” “你来仁川,总不至于是为了追杀探花楼真凶的吧?” “还真是。” “就算是,一定还有别的任务。” “说说看。”元鼎觉得这家伙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在大唐过得并不开心,你有本事,有门路,所以打着追查真凶的名义,偷偷来到仁川,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做成一件大事。” “多大的事?” 沙吒相如想了想,道:“大到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有百济的命运。” 元鼎将平躺漂浮的身子放直,踮着脚在池子里走了几步,靠近沙吒相如,道:“我跟百济之间,还隔着好几万个新罗人。” 沙吒相如也把身子放直,走近几步,几乎贴上元鼎,道:“你有我。” 元鼎目光向下,缥缈的水汽中,透出沙吒相如健美的身躯。 沙吒相如伸出手,放在元鼎肩膀上,道:“你跟命运之间,缺了几个百济人。” 元鼎笑了起来,他并不反感沙吒相如把直接当成同类人。 沙吒相如道:“今天,你帮了沙吒氏一个大忙,确切的说,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元鼎道:“我听说,这几年来青石馆在仁川风头很劲,想必是百济王室在背后支持,才让新罗人也颇为忌惮。” 沙吒相如道:“确实是王室在背后支持,要不然,青石馆哪有钱去招揽那些三教九流的家伙给自己卖命?你别看它外头挺风光,可这几年一直在赔钱。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它赔了多少钱。” “哦?”元鼎道,“连王室也不知道?” 沙吒相如道:“有人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才派我们来摸摸底。” 元鼎有些明白了,跟所有的大家族一样,百济王室也非铁板一块,那些王子们为了争夺权利,必定拉帮结派明争暗斗,而青石馆,就是其中一派在仁川的据点,或者说,捞钱的地方。而另一派,极有可能就是扶余泰和沙吒相如的一派,看到了其中的问题,便找了个机会过来,想要搜集证据,以备将来攻击政敌。 “我把你们吓坏了吧?”元鼎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沙吒相如很快反应过来,道:“我们还真以为你是太子派来的杀手,后来一想,就那个窝囊废,还没胆量敢公然动手。他要真有这等魄力,义慈王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就想把他废了。” 沙吒相如的话透露出很多信息,元鼎道:“这就是你我的缘分了。青石馆霸占仁川多年,你们想要动它,却找不着机会;正好它的人招惹了我,我帮你们杀几个人,换换血,除除死气。” 沙吒相如眼中一亮,道:“嘿嘿,还真是巧了,元兄你就是我们的福星哈!不瞒你说,那几个家伙一死,沙吒氏就会接过青石馆的一部分买卖,我也会争取分一杯羹,到时候少不了兄弟你的一份。不过,想在仁川打开局面,之前那样小打小闹肯定不行;那些三教九流的烂货也要不得,必须得有点儿别家没有的货。百济最缺的,就是从大唐来的货。”他特意在“货”字上加重了语气,所谓的“货”,肯定不是寻常商家贩卖的货品了。 元鼎道:“曾有人告诉我,大唐最值钱的东西,是丝绸、瓷器、茶叶、药材。” 沙吒相如大笑起来,道:“那人就是个半吊子,坑你呢!” 元鼎道:“这些人人都想得到的买卖,谁做不是做?哪里还有半点机会。” 沙吒相如道:“老兄眼光够毒。要做,就要做别人做不了的!” 元鼎道:“洗耳恭听。” 第18章 坦诚相见(下) “药材、书籍、香料、兵器、铜钱。”沙吒相如伸出五指,每报出一样,便收起一根,最后握成拳头,毫不掩饰心中的贪婪。 元鼎“呵呵”笑了几声,道:“药材、书籍、香料、兵器、铜钱,每一样都是大唐朝廷命令禁运的;特别是后面两样,历朝历代,谁敢碰,谁杀头。你就不怕我这个大唐马快,当场把你拿下,送交官府论罪吗?” 沙吒相如伸了个懒腰,道:“一个脱光了赤条条勾肩搭背的马快,谁会信?” “哎!”元鼎故意叹了口气,道,“想我半生清名,一不留神就被你小子拖下了水!” 沙吒相如坏笑几声,眉飞色舞道:“这位公子,你就从了我吧!” “哗啦!”元鼎欺身急进,一把扣住沙吒相如肩膀,用一个擒拿动作将他压在水面上,沉声道,“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 沙吒相如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也分不清元鼎是真翻脸还是假试探,脱口而出道:“同是私生子,相煎何太急!” 元鼎道:“我可不会把身家性命押在一个靠不住的人身上。” 沙吒相如急道:“你信不过我?” 元鼎沉声道:“我信不过你背后的那个人!” 沙吒相如没有说话,没有挣扎,听凭元鼎将自己押在身下。 “仁川的主人,是新罗,不是百济。”元鼎又添了一把火。 沙吒相如突然抬起头,道:“仁川,终有一日会回到百济!” “先让高句丽人出兵,赶走新罗人后,百济再花钱买回来?”元鼎道,语气中满是揶揄。 “你!”沙吒相如用力挣扎了几下,溅起大片水花。他虽玩世不恭,可心中依旧存着复兴百济的梦想。 元鼎突然松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他踢进水里。 沙吒相如扑腾几下钻出水面,用力甩甩脑袋,吐了几口水,道:“收复汉江,是百济人几十年来的夙愿,这个愿望,已经被大多数人忘记!现在的百济,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垮掉、烂掉。唯一的机会,就是变法!” “变法……”元鼎仿佛听见了远古的钟声,神圣、遥远、虚无缥缈、触不可及。那些鼓吹变法的人,商鞅、申不害、吴起、晁错,哪一个有好下场了?纵使诸葛亮、王猛这等法家大才,也不敢轻易亮出变法这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所谓变法,在中原大地,已经变成整顿吏治、清丈田亩、科举选才等具体措施;偏偏在仁川,在温泉中,被一个偏远小国庶出旁支的私生子喊出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元鼎走回池边,缓缓坐进水里,闭上眼睛。 沙吒相如道:“变法,需要实力。我在家族的力量,远远不够。二王子在王室的力量,也远远不够。我们需要的,是声望,是战功,是兵权!” 元鼎思绪飞转:扶余泰在王室的地位,就好比沙吒相如在沙吒氏的地位,他们身份类似,处境类似,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百济的命运,除了理想与热血,他们什么都缺,甚至没有多少心腹力量,就连一个小小的青石馆,也无法染指。自己的出现,宛如一记惊雷,劈散雾霾,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元鼎笑了,十分畅快,整个温泉都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沙吒相如的话,也如一记惊雷,让他的思路豁然开朗。 沙吒相如舀起一捧水,泼到脸上,以手捂面。又有谁能体会,衣食无忧的行尸走肉的感觉?他游戏人生,打着沙吒氏的旗号横行霸道、到处闯祸,是对现实的无奈抗争,也是对命运不甘的反击。他本能的觉得,元鼎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又有哪个笨蛋会大老远跑来帮几个落魄贵族发起一场毫无希望的变法呢?他的笑声充满了同情与嘲弄,是现实对理想的无情鞭笞。 他感到有人靠近,一双手按在自己肩头,温暖有力。 是他,元鼎。 那温暖的力量,透过皮肤,侵入肢体,惹来强有力的心跳。 沙吒相如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你还有我。”元鼎道。 沙吒相如的目光变得温柔,水珠自光滑的面颊滑落,晶莹剔透。他像是抓住了什么,这种感觉,纵使万花丛中,惊鸿翩然,亦不曾有过。他发现,元鼎的左上臂上,绣着一朵黑色的梅花。 元鼎抬起手,轻轻勾起他的长发,中指在他额间弹了一记,道:“我有一批货,你们或许用得着。” 沙吒相如猛一个激灵,甩去脸上的水珠,用力拍了几下手。 水汽氤氲,姝影款款,一双赤足,悄无声息的来到池畔,停在元鼎身侧。 “哗啦!”沙吒相如从池中拔起,道,“一个时辰后,我在上面等你。” 香风拂面,赤足落水,竟是那美貌的高句丽舞姬。 元鼎闭上眼睛,将身体沉入水中。 第19章 我不想杀人(一) 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一点点抹去地上的打斗的痕迹和脚印。两道人影从树林一侧现身,悄悄进入伏击地,分头查看倒在雪地上的躯体。这些人至死都保持着战斗的姿态,大多已遭补刀,再无生机。 两人在一棵大树下会合。小黄抹了把脸,道:“大哥,没活口。”他不明白,这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为何一把年纪了还要跑到郊外打打杀杀。在大唐,不论在公门抑或帮会,那些上了年纪的叔伯们都会拿到一笔钱,颐养天年,只有在遇到生死存亡之际,才会被请出来商议大事。一个时辰前,消失好多天的当当儿突然回来,告诉他们郊外发生的这次伏击战,他和元鼎这才动身前来。 “他们都是汉人。”元鼎道。其实当当儿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与他有所分工。元鼎在明,负责打通上层的各处关节;小黄负责搜集消息,掩护元鼎行动;当当儿在暗,以游方术士的身份,对重要线索进行跟踪。元鼎跟蝎子岛接触过之后,他便暗中盯着这条线,这才撞上了这次伏击。当然,他才没有傻乎乎的一个人跳出来去充英雄,蝎子岛和新罗人的死活,都与他无关。 元鼎仔细辨别过死者们身上的伤口,大致有三种——箭伤、刀伤,还有受重击造成的外伤,箭伤和外伤都不致命,真正夺取他们性命的,是刀伤。从此处的地形推测,他们极有可能是遭到埋伏,先被一轮弓箭偷袭,然后被人围攻,失去战斗力后被补刀杀死。之所以是最后补刀,是因为如果先中了致命的刀伤,偷袭者就没必要再下重手攻击了。但仍有一个疑问:其中超过一半人受到的外伤,都没有伤口,显然是拳脚造成,角度和力度都十分接近,难道一人所为?如果是,就说明偷袭者中有一个武技超群的存在。 “汉人?”小黄敏锐的注意到,元鼎说的是“汉人”,而非“唐人”,在一般场合,他们都会自称“唐人”,也流露出身在大唐的自信与骄傲。 “嗯。”元鼎应了一声,从死者的领口拽出一根链子,链子头上还挂着一块牌子,与当日他送还给老周那块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小周讶道。他没有当过兵,自然不知道这块牌子对士兵来说意味着什么。 元鼎没有解释,只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块,都摘下来。” “好!”小黄没有废话,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元鼎要这些牌子,定有他的用处,当年老王也是这般。很快,他便搜集了十几块牌子,却发现元鼎蹲在一具尸体前,良久没动。“大哥!”他轻唤一声,走到元鼎身边。 尸体上已经盖了薄薄的一层积雪,呈现出一副奇怪的姿势。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尸体并非正常体位俯卧、仰卧、侧卧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挤压过,以一种扭曲的形态倒在那里,两眼爆出,口耳流血,死状极为恐怖。 “上臂全断,膝盖豁裂,脊柱扭曲,是被生生挤死的。”元鼎道,他已认出,此人就是那晚在蝎子岛上见到的海贼老大。 小黄倒吸一口凉气,从元鼎手里接过一把牌子,装进随身的证物袋里,问道:“这些尸体怎么办?” 元鼎伸手抹上老周的眼睛,道:“想埋了他们?” “嗯。”小黄觉得既然遇到了,就不该让他们暴尸荒野。 “带铲子了吗?”元鼎问道。 小黄摇摇头,挖坑埋人,是要工具的,理想总是被简单的现实轻易击碎。 元鼎道:“生死有天命,力所能及吧。”说完,走到老周尸体后面,将其从后面拉起,朝一棵大树下拖去。小黄点点头,也挑了一具尸体,用力拖到树下,放在老周旁边。半个时辰后,他们将二十具尸体集中到大树下,分成两排,整整齐齐的摆好。 “老前辈们,一路走好。”元鼎站在两排尸体前,脱下帽子,深深一躬。小黄也跟着脱帽行礼,送这些本该退隐江湖,颐养天年的老家伙们最后一程。 “大哥,接着去哪?”小黄问道。 元鼎看了看天色,道:“港口冰封了吗?” 小黄道:“今早码头上有人赶车卸货,必定有船进出,港口应该没有冰封;不过这场大雪之后,就难说了。” 元鼎道:“时辰还早,带上牌子,跟我出海。” 第19章 我不想杀人(二) 一个时辰前。 “轰!”海贼一拳砸在朴大象身上,这一拳运上了九成力道,是他当年横行海上的成名招数,每每将人击飞,不死也是重伤;谁曾想打在这个憨头憨脑的大胖子身上,软绵绵,厚墩墩,如泥牛入海,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手!”朴金刚在后面大喊。这个笨蛋,出发前教的好好的,临阵对敌,先发制人,练得也挺熟;谁知真到了战场,就突然断了弦一样傻乎乎的全忘了,站在那儿任人打,要不是身板厚、底子好、躲得快,早被人放倒了五六七八次。 “哦,还手。”朴大象挪了一步,闪开对手的第二击。在他眼里,那海贼看似迅猛的进攻,完全跟慢动作一样,轻轻松松就能躲开。可是,打他哪里呢?朴大象歪头想了想,慢慢伸出右手,厚厚的手掌从侧上方斜劈下去。 “来得好!”海贼皆是悍勇之人,一看他慢吞吞的还手,立刻亮出分水刺,朝他手掌刺去,扎中,那只手就废了。 “啪!”海贼怎么都想不明白,大胖子是怎么抓住自己手腕的。 “用力!”朴金刚接着大喊。 “哦。”朴大象很听话的一捏,耳边传来骨裂之声,和对手痛苦的闷哼。分水刺落地,他连忙松手。海贼连退数步,左手握住右手,又恨又怕,已无法再战。 朴大象从未想过,自己只需一捏,就能把人打退。出发前,朴金刚告诉他,不用有什么顾虑,也不用管对手是谁,武道的真谛,就在于全神贯注,会心一击。他记住了哥哥的话,可对上敌人,又全忘了。 又一名海贼见同伴受伤,立刻补了上来,挥刀冲向朴大象。情急中,朴大象又朝哥哥的方向望去,盼他出声。不料朴金刚正在指挥其它武士包抄海贼,并没注意到他。朴大象连忙后退一步,不想那海贼欺身急进,不舍不休。情急之下,朴大象伸出双手,一上一下,朝前抓取去。那海贼只觉四周的景物在一瞬间停止了,手中的刀也无法前进了,一股巨大的力道自脑门压下,顿时进退不得。 朴金刚张大了嘴——只见朴大象一手按在海贼脑门上,一手抓住海贼的刀,仗着身高臂长,将其定在身前。那海贼张牙舞爪的想往前冲,够不着、动不了,气得哇哇大叫——方才他是故意不理朴大象,想看他如何对敌,不想竟出现跟小孩打架般啼笑皆非的一幕,只好大喊:“把他扔出去!” “嗷!”朴大象得到指点,立刻化僵局为主动,一手向下抓住肩膀,一手向上扣住手腕,提一口气,竟将那海贼高举起来。 后面几个海贼大惊失色,立刻扑过去救人。 朴大象心无旁骛,举着人原地转了一圈,大喝一声,朝冲过来的几个人掷去。 “轰!”被举起的海贼炮弹般砸中冲过来的几个同伴,将他们撞翻。被扔出去的那个海贼手腕骨折,肩膀脱臼,疼得晕了过去;被撞翻的几个由于衣服穿得厚,地上又有积雪,没怎么受伤,又七扭八歪的爬起来。 “好!”周围的新罗武士们齐声欢呼。 朴大象扭过头,咧嘴一笑。 朴大象的神力激怒了众海贼,他们留下少数人防备其它敌人,其余五六个人连同刚才被砸翻的几个,一齐朝他围上去。他们发现,朴大象虽然神力,可临阵对敌经验几乎为零,对付这样的家伙,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朴金刚竖起大拇指,大声道:“又来了,继续打!” “怎么打?”朴大象大声问道。 海贼们齐声大笑。 朴金刚几乎吐血,道:“谁打你,就把他扔出去!” “好嘞!”朴大象一经点拨,瞬间开窍,多年来苦练的武技全部涌上心头,无需考虑,本能踏出几步,打出一套军中长拳。他庞大的身躯有如一只翩然起舞的大白熊,挂起一阵肉风,突入海贼群中,闪转腾挪,连打带撞,只片刻,就把冲过来的敌人放倒一大半。确切的说,是丢出去。实际上,他并未使上全力。他从小就是个爱好和平好孩子,能吵吵的绝对不动手,觉得喜欢打架的都是惹人讨厌的坏孩子,而他,只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因此出手时都留了几分力,并未将海贼们一击格杀。 朴金刚对弟弟的首秀基本满意,尽管反应太慢,出手太软,经验不足,可总的来说,这把打磨了十年的巨斧,一经使出,已然表现出超强的战力和巨大的潜质。朴大象本性淳朴、心思单纯,每每专注于一件事,心无旁骛。这样的性子,比一般人更容易在武道上取得突破。朴金刚也有意不让弟弟过问花郎团里的庞杂庶务,为他营造出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而今,璞玉初成,只消循序渐进的安排一些单纯的任务给他,用不了多久,朴大象就能成为威震海东的新一代高手。 第19章 我不想杀人(三) 至于他练手的对象——朴金刚扫了眼树林中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曾经叱咤一时、至今执迷不悟的海贼们,眼中满是怜悯。这些在大唐混不下去的前隋余孽,一把年纪了还在海上讨生活,却不知江湖新浪打旧浪,年轻一代早已成长起来,哪里还有他们倚老卖老的机会?在他的授意下,其它新罗武士看准机会,将那些被朴大象打倒的海贼割喉枭首,不留活口。 老周手持刀盾,前臂隐隐生疼。就在刚才,为了掩护同伴,他与朴大象硬碰硬对了一拳,对方只是晃了晃身子,自己却连退七八步方才站定。就在他被击退的当口,又有两名同伴被大白熊丢了出去,重重落地,瘫倒不起。大白熊的招式很简单,普普通通的军中长拳,不论哪朝哪代,中原海东,普通士兵入伍后,都会操练这种拳法。经过数百年的锤炼改良,军中长拳的招式越来越少,威力越来越大,每每一击就能让人丧失战斗力,是新兵们从农民成长为战士的必备武技。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不论你招式有多狠辣,身法有多迅捷,经验有多丰富,大块头翻来覆去就是那简简单单的几招,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倒下的同伴中,超过一半是被他击倒。 这次出击,老周带了最能打的二十个老兄弟,本想一举端了这伙新罗人的老巢,再抓住几个,以牙还牙,顺带把账要回来。可现在,他猛然发觉,从前几天的蛛丝马迹到今天的追击和遭遇战,都是对手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他们利用蝎子岛众人急于复仇的心理,故意卖了个破绽暴露行踪,引得自己精兵尽出,然后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先用弓箭远距离射杀,待本方队形混乱之际,才放出大块头,予以当头痛击。 “进还是退?”老周陷入两难。进,前面这个大块头以一敌十;退,其他敌人正在两翼游略,或许正在后路上等着自己。不过几十年江湖风雨,已让他变得心志如铁,纵使刀山火海,今天遇到,今天上;退,他们这伙人,自打离开中原后就没了退路,还能往哪里退?若是上天认定吾辈命该绝于此,那便只剩一条路。 “呔!”老周暴喝一声,再次举起了刀盾。 “呔!”剩下的老兄弟们听到他的大喝,那是决死一战的信号,高呼回应。 朴大象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这股气,自内而外,历久弥坚,摄人心魄;若非有三百斤的体重,他这样一个新兵蛋子,足以被他们吓尿。 朴金刚皱起眉头,知道老家伙们打算拼命了。他从背后摘下吴钩,放到身前,随时准备从侧面给他们来一下。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老周一声怒吼,抡起长刀,朝前冲去。 “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老兄弟们跟着怒吼,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少年壮士一腔热血,慷慨报国。 朴金刚见势不妙,高叫:“拿兵器!” 朴大象左右一看,见旁边不远处有把刀,连忙快跑几步,刚刚弯腰抓住,见海贼们已冲到跟前,手一抖,刀又掉在地上。朴金刚捂上眼睛,不忍再看。旁边的新罗武士纷纷举起弓箭,又怕伤到朴大象,迟迟没敢放箭。 老周见大白熊慌慌张张连刀都拿不稳,立刻飞起一脚,攻其下盘。只要将他扫倒,兄弟们一拥而上,便能制服此人。 朴大象左右摇摆,跑到一棵大树后,隔着树干大叫:“你们别过来啊,不要逼我发飙!” 新罗武士目瞪口呆,纷纷朝朴金刚望去。朴金刚只觉脸上一阵燥热,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众海贼又是一阵大笑。老周见新罗人没有攻上来的意思,便挥挥手,示意兄弟们围上去,拿住大白熊,便能扭转局面。 “哥!”朴大象着急的大叫一声。 朴金刚大叫:“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呀啊……哈!”朴大象的吼声盖过了震落漫天雪雾,远处鸟兽四散逃窜。只见他弯腰躬身,双臂张开,反手抱住树干,猛吸一口气。在一连串“卡擦擦”的巨大动静后,大树被连根拔起,朝老兄弟们横扫过去。 “轰!”几个海贼躲闪不及,被树干扫中,跌飞开去。更多的海贼或从两侧绕道,或想从上面跳过去。 “放!”朴金刚当机立断,朝埋伏在旁边的弓箭手放出命令。 “嗖嗖嗖!”羽箭齐飞,正忙着躲避大树的海贼们纷纷中箭。 “大哥,撤!”海贼中,有人喊了一声。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老周厉声回应。老兄弟们若都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少年时立下的誓言,他片刻不曾忘却。 “你死了,蝎子岛就完了!” 老周浑然不觉,飞身跃起,一刀朝朴大象腰间挥去。 朴大象倒转树干,变横扫为竖劈,朝老周头顶砸落。 “轰!”老周左手盾牌砸中树干,身体顺势拔起,掠过树干,右手长刀自上而下击落——他必须抓住这唯一能攻击到大白熊脑袋的机会。 第19章 我不想杀人(四) 朴金刚豁然起身,张弓搭箭,对准老周,他绝不容弟弟有任何闪失。 朴大象稍稍抬头,老周的轮廓在视线中迅速变大,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变得愈发狰狞。朴大象笑了,咧开大嘴,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漂亮牙齿,嘟囔了一句:“妖怪诶……”然后松开一只手,朝妖怪挥出一掌。 “啪!”老周长刀脱手,化掌为刀,一刀劈中朴金刚手腕。 “嗖!”利箭袭来,正中老周肋下。 朴大象手腕吃痛,单手将树干平扔出去,又将几个海贼砸倒。 老周中箭落下,由于箭插在身侧,没法翻滚闪躲,只能生生用双腿承受下坠之力。刚刚跪地,就见一只巨大的膝盖朝面门顶来。 “大哥小心!”一名海贼飞扑过来,将老周撞开,用背脊生受了朴大象膝盖重击,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老周不敢拔箭,拔掉只会失血更快,只好抽出匕首,稳住箭杆,一刀削断。两名海贼从左右向朴大象冲去,朴大象慌忙躲闪,两只大手连拍带打,竟将他们的兵器击落。 朴金刚放下弓箭,示意周围其他新罗武士继续放箭;然后伸出手,接过手下递来的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老周仰面长啸,好似一头濒死的头狼,放眼都是战死同伴的躯体;连他在内,还能站着的,不到五人。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朴金刚提着袋子,从树林里走出来。朴大象本能的朝他挪了一步,被他用眼神止住,只好揉了揉生疼的手腕。 老周恶狠狠地盯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朴金刚扫过他们几个,冷冷道:“蝎子岛就剩这么几个人了吗?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二十年前,就该被丢进海里喂鱼!看在你们还算条汉子,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罢,将手中的袋子往天上丢去。 老周认出,这袋子,跟当初新罗人下定金时给的那只一模一样;而今,为了剩下的一半尾款,他搭上了蝎子岛一半的人命,和几乎全部身经百战的老兄弟。 “啪!”袋子落地。 老周悲从中来,迈开步子,向它走去。 “哎!”朴大象抬起手,看了朴金刚一眼,欲言又止。 朴金刚举起短弓,从腰后抽出一枝羽箭。 “大哥!我去!”一名海贼抢在老周之前,朝袋子跑去。 “嗖!”劲箭破空,正中其面门。 “扑通!”海贼中箭倒地,抽搐了几下,仍然伸出手想要去够不远处的袋子。 “混蛋!”剩下两个海贼大怒,直接提刀朝朴金刚冲过来——干掉这个领头的家伙,老周才有活命的机会。 “嗖嗖嗖!”七八枝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至,将两人钉成刺猬。 老周闭上眼睛,老泪纵横,只剩他一人了。 朴大象只觉喉咙里涩涩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偏又无法形容。这种感觉,让他十分难受。 老周猛睁开眼,抬起左脚,无比坚定的朝前方迈出一步。 朴金刚反手抽出箭囊里最后一枝羽箭,搭在短弓上。 老周慢慢走到袋子前,弯腰、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嗖!”朴金刚射出了最后一箭,目标老周的膝盖。 “呼!”朴金刚和老周同时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巨大的肉影掠过,将老周死死箍住。老周奋力挣扎,无奈周围都是厚实的肥肉,只能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你别动,我不杀你!”朴大象死死夹住老周精瘦的身躯,他并不想杀他,只要他停止反抗,他就会向哥哥求情,放过这个可怜的老头子。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耳边响起朴金刚冰冷的声音。 “你再动,我要用力了!”朴大象闭着眼睛,用力抵消着怀中那巨大的挣扎之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让他死。渐渐的,怀里那个身躯平静下来,不再挣扎。朴大象松了口气,睁开眼睛。老周安静的靠在他身上,像睡着了一样。 “好了,放下他吧。”朴金刚收起短弓。 朴大象松开胳膊,老周没有反抗,软倒在地。 一个新罗武士飞奔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朝朴金刚摇了摇头。 朴金刚走上前,拍拍弟弟丰厚的胸膛,接着蹲下身子,拔出短刀,狠狠扎落。 “哥!”朴大象又惊又怒,一把抓住朴金刚的手腕。 朴金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道:“他已经死了,你杀的。” “我杀的?”朴大象大惊失色,蹲下,一探老周的鼻息,一屁股跌坐在地,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死了?我没杀他,我没想杀他的,他怎么会死的!” 朴金刚收起短刀,伸手戳了戳他腰间的肥肉,道:“他倒是不想死,可你的肉那么厚……意外,嗯,或许是个意外。” “被我的肉……闷死的……”朴大象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惶恐、疑惑、伤心、自责,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朴金刚知道弟弟心地纯良,只好摸摸他的头,安慰道:“男人嘛,都有第一次;见了红,就好了。” 新罗人走了,带上受伤的同伴和满地的箭枝兵器,便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密林中。对朴金刚来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实施一次伏击,特别是在仁川郊外这等强人出没、官府不管的地方,简直如同演习。至于海贼们尸体,漫长的冬季即将到来,自有外出觅食的野兽们会来收拾。 第20章 蝎子岛(一) 一艘悬挂倭国旗帜的海船静静的停靠在仁川岸边。水手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坚守在甲板上的各个岗位上,不耐烦的等着船长令下,便起锚出航。不过,左舷靠岸一侧的踏板并未撤掉,说明仍然有人会登船,或是下船。 海船后侧是两层船舱,站在上层舱室前的望台上,便能俯瞰港区,远眺大海。 扶余泰和沙吒相如并排站在望台上,身上披着厚厚的连帽大氅,把整个人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抵御刺骨的寒风。扶余泰拍拍护栏上的积雪,道:“那个人的底细,查清楚了?” 沙吒相如道:“一个贵族庶出,被我用话一套,用水一泡,就交了底。他手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扶余泰道:“这件事,我没法出面。” 沙吒相如心中暗笑,你们这些王子王孙,一个个心里什么都想要,却又想抽身事外,出了事撇个干净。不过相比义慈王其余那群连泗沘城都不敢出的窝囊废儿子,扶余泰还算是有些胆色,敢以身犯险,谋划变局。 沙吒相如道:“殿下应该知道,陛下最想要的是什么。” “赶走新罗,收复汉江!”扶余泰不假思索道。这也是每一个有志向有血性的百济人的夙愿。 “想要打动陛下,我们必须拿出一整套计划来。”沙吒相如道,“往哪里下手,何时下手,动用多少人马,装备从哪里来,兵员从哪里抽调,如何借助高句丽的力量应对新罗的反扑。” “你可有定计?”扶余泰直截了当道。 “见他之前,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沙吒相如道。 “见他之后呢?”扶余泰追问。 沙吒相如拍拍胸脯,道:“成竹于胸。” “哦?” “元鼎跟我提了一件事。”沙吒相如道,“他这次来,追捕探花楼凶手只在其次,真正要查的,是旬日前在海上弄沉大唐运粮官船的背后主谋。” “谁那么大胆,连大唐的官船都敢弄沉?”扶余泰讶道,旋即道,“不好,大唐不会以为是我们百济干的,才派他来查案的吧?如此,他又岂会真心实意的帮我们?” 沙吒相如道:“据他说,弄沉官船的,跟在探花楼杀人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新罗人!” “新罗人?!”扶余泰更加吃惊,“新罗是大唐的属国,大唐是他们唯一的倚靠,怎么可能干这等蠢事?” 沙吒相如道:“前番出使大唐,新罗人是去告状的,而我们,则是去抗辩。结果大唐朝廷只是申斥了我们一通,安慰了新罗人几句,便再无实质性的动作。而新罗人真正的目的,是大唐用武力来惩罚我们。他们的目的没有达成,自然恼羞成怒,一路上屡次对我们下手。若非元鼎,只怕我们还身陷青州,生死未卜。” 扶余泰道:“就算这样,新罗人不该蠢到对大唐官船下手。一旦被查到,后果不堪设想。元鼎既然能追查过来,或许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 沙吒相如道:“殿下可曾想过沉船的后果?” 扶余泰沉吟片刻,道:“你是说,这几船物资,会影响到唐军在辽东对高句丽的攻势?” “谁说不是呢,”沙吒相如伸了个懒腰,“新罗人看似白痴的一手,说没准是极为高明的战略哦!” “极为高明的战略?”扶余泰顿时来了兴趣,他平日里没少在地图上模拟推演三国开战。 “殿下想想,大唐为何只是申斥,而没有实际的惩罚?我是说,军事上的行动。”沙吒相如问道。 扶余泰道:“因为,隔着大海。” “好大的一片海啊!”沙吒相如极目远眺,“要是没有这片海,只怕大唐的军队早就打过来了。” 扶余泰道:“是啊,有了这片海,大唐就只能从辽东走,搬走了高句丽这只拦路虎,才有可能深入海东。高句丽人,可真是个难缠的对手啊!” 沙吒相如道:“所以,大唐对百济,看得到,打不着,申斥几句又怕毛?可新罗人这一手,会让大唐意识到,海上运输并不安全;最有可能下手的,不是新罗,而是高句丽。” “栽赃高句丽?”扶余泰有些混乱,“方才不是说,元鼎怀疑是新罗人干的吗?” 沙吒相如道:“新罗人这一招,叫搅屎棍。这根搅屎棍的作用,就是打破原本大唐跟高句丽打,百济跟新罗打的局面,他们才好浑水摸鱼。” “我们的机会在哪里?”扶余泰懒得去分析混乱的局面,直接问道。 “借助元鼎手上的那批货,再干新罗一票!”沙吒相如道,“大唐不打我们,我们就继续打新罗!” “我们手上没有兵权。”扶余泰说出了他们最大的硬伤,“黑齿常之和鬼室福信未必肯帮我们。” “阶伯。”沙吒相如说出了一个名字。 “他?”扶余泰摇头道,“阶伯是父王的心腹,岂会听你我调遣。” 沙吒相如道:“你别忘了,他有个徒弟。” 扶余泰眼中一亮,道:“你有把握?” 沙吒相如道:“问题不在阶伯,而在元鼎。” 扶余泰道:“他不肯帮我们?” 沙吒相如道:“其一,他要我们帮他找到弄沉大唐官船的幕后真凶。“ 扶余泰点点头,道:“可以答应他。” 沙吒相如道:“其二,他希望跟他合作的,是未来的百济王;这样,才能给他带来最大的利益,让他在他的家族翻身。” 扶余泰闻言剧震,沉默片刻,又大笑起来,指指沙吒相如,道:“我终于明白,你和他,为何能一见如故了。” 沙吒相如道:“我和殿下,不也是吗?” 扶余泰胸中涌起无限豪气,道:“你去跟他说,只要能帮我当上百济王,好事坏事,放手去做!” 第20章 蝎子岛(二) 老周走后,渔叉一直心神不宁,眼皮乱跳。老周临走前吩咐了,剩下人必须守在岛上,任何人不得离开。老周带走了岛上最能打的二十个人,剩下的,或是曾受过伤行动不便的叔伯,或是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几个少年。年纪大的看守山洞,年轻的巡视海岛。冰冷的海风吹过礁石,天空灰蒙蒙的,大海那边应该又在下雪了,海面仍未结冰,几条小船浮在不远处隐秘的海湾里,随波摇晃。 他视老周为父,一直以来,都奉老周的命令行事;自从他懂事以来,老周的判断就没有出过差错,纵使出现意外,也能在最短时间里应对处置。可这一次,他本能的觉得,在这个时节上岸,并非最好的选择。 天色渐暗,渔叉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抓起渔叉,刚准备起身返回山洞,就看见远处两块礁石之间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那两块礁石,是从东面前来蝎子岛的必经之路;而蝎子岛之外知道这条水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渔叉警惕起来,从距离上看,那个黑点如果是条船,离它靠岸应该还有二到三刻钟的时间,足够他返回山洞提醒其他人。不过他决定再看一看。 黑影在慢慢变大,正是朝蝎子岛而来。渔叉转身拔腿朝山洞跑去。 两刻钟后,蝎子洞中。 火光闪动。小黄望着周围二十多个老老少少、黑着脸杀气腾腾的海贼,不由的有些发虚。尽管上岛前元鼎曾说,此行有惊无险,不必太过担心,可当他真正直面海贼时,仍然不自觉的把手放在了刀把上。 元鼎什么话都没说,一抬手,把一个袋子朝海贼们丢去。袋子在空中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渔叉伸手接过,扫了他们一眼,一手提着袋子底,一手抽去袋口的绳子,一把将袋子倒过来,里面的东西便“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借着火光,海贼们纷纷围拢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只有渔叉和另外两三个人没动,依旧警惕的戒备元鼎和小黄,防备他们趁机发难。海贼们本以为袋子里“叮叮当当”的是钱,可凑近一看,莫不大惊失色,其中几人更是当场拔刀,恶狠狠的指向元鼎和小黄。有人从地上抓起几块,递给渔叉。渔叉接过一看,剑眉倒立,像只即将爆发的豹子,整个人颤抖起来。 “大哥!”小黄见气氛有变,更加紧张了。 “啊!”一个头发花白的独眼海贼抡短斧就朝元鼎冲来,一只脚还有点跛。 元鼎不慌不忙,一让一带,一勾一拽,就将他卸了兵器绊倒在地。 “杀了他们!”众海贼群情激奋,可见元鼎功夫不俗,又有人质在脚,不敢轻易上前。 渔叉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疑问和怒火,咬牙问道:“这些东西,你们如何得来?” 元鼎道:“三天前,我跟你们首领约好,有一笔买卖要谈。” “你在拿我们开涮吗?!”渔叉怒道,首领老周的牌子,此刻就在他手中。 “你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元鼎提高了声音,压住了海贼们的气势。 渔叉没有回答,方才他数了一下,一共是二十一块牌子,与出海的人数相同,也就是说,老周和二十个兄弟,已经全军覆没。他强忍心中悲痛,问道:“牌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元鼎拎起独眼海贼,一把将他推回海贼群中,冷冷道:“他们的尸体,还在仁川郊外躺着,杀了我,你们永远见不到他们,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猛兽吃的一干二净。”说完,捡起独眼海贼的短斧,也丢了回去。 独眼海贼一把接住,退入人群。 渔叉道:“开条件吧。” 元鼎道:“我说了,我来,是跟首领谈买卖的。你们这里,谁是首领?” 众海贼面面相觑,如果老周真的死了,谁来领导大家?一般来说,继任首领都是由前任指定;前任若来不及指定,则由有威望的帮众推举。而今老周和岛上精锐全都折了,剩下的人当中若论威望,还都不足以服众。元鼎看似简单的一句话,立刻将矛盾的焦点转移到了海贼内部——老周若在,谁都不会动别的心思;老周没了,难保不会有人心生杂念。 元鼎望着他们,短短几息,他就看到好几个年长海贼欲言又止,蠢蠢欲动。利益面前,只需轻轻一句挑拨,就能让这些有勇无谋的家伙分崩离析。 众人犹疑之际,渔叉再次站了出来,道:“蝎子岛的事,我跟你谈。” 元鼎分明看到,几个老家伙眼中闪过复杂阴狠之色,于是道:“你能做得了主?” 话音刚落,一个光头海贼便大声道:“渔叉,蝎子岛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出头了?”他的话,顿时引来三四个人的附和。 渔叉也不是好欺负的善茬,见有人跳出来反对,退开一步,道:“光头,你是想说道说道,还是直接动手?”六七个海贼少年立刻站到他身后,渔叉显然是他们的头。 光头喝道:“大哥被人害了,你们这些小子就无法无天,想要造反了吗?”独眼等三四个老家伙也跟着站到他身后,跟渔叉一伙对峙。 站在两伙人中间的,则是十几个面色凝重、犹豫不决的海贼,他们无疑是岛上的中间派。 光头朝没动的十几个老家伙们喝道:“老匠头,你跟着大哥二十多年,应该清楚叛徒是什么下场!” 不等那个被唤作老匠头的中年海贼说话,渔叉大声道:“光头,当年那件事,大哥留你一命,难道你忘了吗?!” 第20章 蝎子岛(三)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光头全身一震,眼中凶光毕现——这小子居然也知道当年那件事,今天若不除掉他,他日必定后患无穷!想到这里,悄悄把手伸到腰后,摘下随身携带的袖中弩,抬手就射。 “嗖!噗!”矢箭射出,有人中箭倒地,竟是光头!那枝矢箭从他油光发亮的前额钉入,贯穿整个脑袋,又从脑后破出。光头两眼圆睁,死不瞑目,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扣动的袖中弩。 渔叉惊出一身冷汗,扭头望去,只见元鼎举着一把短弩,指着光头倒下的方向,笑眯眯的看过来。独眼等人大惊失色,光头是他们这伙人的主心骨,他一死,原本对峙的局面顿时变得极为不利。不过独眼也是个狠角色,当即喊道:“渔叉,你竟敢勾结外人,杀自家兄弟!” 渔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毕竟年轻,独眼扣上来的罪名,是任何江湖中人的大忌。小黄拔出半截刀,挡在侧面。元鼎收起短弩,双手负背,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独眼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他出手想要的结果——先除掉岛上最大的威胁,再让渔叉陷入被动,最后逼他倒向自己。 “今天,我要替蝎子岛清理门户!”独眼一看渔叉被唬住,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为强。 “白痴。”元鼎暗暗摇头,独眼这个时候出手,是最笨的选择。 “独眼,是你想对兄弟们下手吧!”一直犹疑不决的老匠头突然站了出来,挡住独眼去路。而独眼手中的短斧离他的面门,只有三寸。 “老匠头,你站哪一边?”独眼晃了晃斧子,恶狠狠的盯着老匠头。 “有本事你就劈死我!”老匠头的倔脾气一上来,也是分毫不让。 “大哥刚死,你们就都要翻天吗?!”独眼吼道。话音刚落,只觉胸口一凉,全身的气力如潮水般向外倾泻,低头望去,一杆渔叉,已直挺挺的扎进胸口,渔叉的那头,渔叉正朝自己竖起一根中指。 渔叉走上两步,一脚踏在独眼肚子上,拔出渔叉。独眼“嗬嗬”两声,像个破风箱般软倒在地,头一歪,不再动弹。跟光头和独眼一伙的几个老家伙,见势不妙,转身就往山洞外跑去。 “小黄!”元鼎大声道。 小黄会意,拔出横刀,飞身上前,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只三招,就把三个失魂落魄的海贼劈翻,在袖子上抹了把血迹,帅气转身,收刀还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众海贼目瞪口呆,就连见多识广的老匠头也眉头紧锁,像在思考如何化解眼下的局面。 元鼎看都不看地上的尸体,好整以暇的走上几步,道:“我说了,今天,来谈买卖。现在,蝎子岛总该有说话管用的吧?” 老匠头突然道:“渔叉是大哥的徒弟,蝎子岛站着的人当中,又数他功夫最好,又杀了叛徒,谈买卖,自然找他。大伙儿说,是不是?” 元鼎暗暗点头,这个老匠头,才是岛上脑子最清醒的——前半句话说明了渔叉继承首领的合法性,后半句话既是威胁,又给光头、独眼等人定了性,让余众无法再生事;他把没有经验的渔叉推出去,渔叉少不更事,自然少不了向他求教,就算出事,也是由渔叉担着。 “是!我们听渔叉的!”渔叉身后一个少年第一个喊起来。 “对,大哥不在了,我们听渔叉的!”又有人附和。 渔叉也不客气,朝众人一拱手,道:“承蒙大伙儿信得过,我若再推辞,便是对不起死去的大哥和兄弟们!”说着又转向元鼎,道,“谈买卖可以,但要先做一件事。” 元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渔叉道:“先收尸,再谈事。” “好,爽快!”元鼎道,“不如这样——小黄带你们的人上岸,把尸首找回来;我留在这里当人质,你看如何?” 渔叉看了老匠头一眼,见老匠头微微点头,才道:“好!老匠头,麻烦你带一队兄弟上岸走一趟。”老匠头一愣,没想到第一个被派任务的,竟是自己,外人面前又不便拒绝,只好应下差使,点了七八个海贼出洞。 元鼎朝小黄使了个眼色,小黄也跟着去了。他们要找到老周的尸体,便不敢对小黄怎么样;按照计划,一旦找到,小黄就会借故离开,不给他们杀人灭口的机会。 “还都不是省油的灯。”元鼎暗自寻思,老匠头把渔叉顶了出来,本想在躲在后面遥控局面,谁知渔叉将计就计,把他派了出去。他一走,岛上能做主的,就只有渔叉自己。又或许,渔叉觉得单独跟自己谈更合适。 “把这几个叛徒拖出去,丢进海里。你们守在洞外,任何人不得靠近。”渔叉很快进入角色,发布了一连串命令。很快,洞中就只剩下他和元鼎两人。 第20章 蝎子岛(四) 渔叉走到那张宽大的石桌前,找了个石墩坐下,朝元鼎做了个“请”的手势。 元鼎坦然入座,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塞外跟突厥人茬架,可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你很不错。” 渔叉道:“说吧,有什么买卖。” 元鼎道:“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跟新罗人结的梁子。” 渔叉道:“这跟你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元鼎道,“我是来谈买卖的,不是来惹麻烦的。新罗人是仁川的地头蛇,他们如果容不下你们,我就得重新考虑跟你们的合作。除非,你告诉我原因。” 渔叉道:“我们也可以不谈。” “你有资格不谈吗?”元鼎反问一句。 渔叉脸色一变,眼前此人尽管救了他,可他的语气,让人难以接受。不等他开口,元鼎又道:“大雪封山,岛上过冬的物资怕是不够撑到明年开春吧?首领,嗯,应该是前首领带去的都是岛上精锐,没了他们,刚刚又死了五个,在仁川的暗桩也被新罗人拔了,我想不出你们还有什么办法弄来粮食和补给;就算能勉强撑过这个冬天,可明年呢?一帮兄弟吃什么?如何活下去?你想过没有?” 渔叉沉默了,这些问题,老周在的时候,用不着他去想;而今晚事出突然,他也没有时间去想。可这些问题,确实关系到岛上兄弟们的生存。自己虽然接过了老周的首领之位,可只要不能很好的解决生存问题,依旧会被赶下来,或者直接散伙,各谋出路。渔叉突然意识到,摆在眼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在自己能力和认知范围内的巨大难题。 他抓起沸腾的水壶,给元鼎倒了一竹杯,又给自己倒了一竹杯,端起道:“蝎子岛的果子酒,自己酿的,先干为敬。”说完,昂起脖子,一饮而尽。 元鼎端起竹杯,看了眼那明晃晃的液体,仰面喝下半杯。 渔叉道:“新罗人找到我们,给了一笔钱,让我们去弄沉几艘大船。” 只一句,已让元鼎心下掀起滔天巨浪,居然是新罗人! 接下来,渔叉讲述了蝎子岛海贼们的由来:原来,渔叉的父亲出身前隋大将来护儿麾下最精锐的淮泗军。大业年间,隋军三次远征高句丽,来护儿的淮泗军和周法尚的岭南水军合二为一,组成庞大的水师,横渡东海,在大同江口登陆,直接进攻高句丽中都平壤。老周的叔叔,正是周法尚的亲兵队长。第三次出征前,周法尚在山东海边病故,仍嘱托老周的叔叔带着少年老周随来护儿出征,一度打到平壤城下。远征结束后,大隋江山已是反贼处处、烽烟遍地。来护儿率部南下拱卫江都,随后与隋炀帝一起被宇文化及所杀;老周的叔叔则率水师滞留山东沿海,防备高句丽人从海上偷袭。几年后,大隋覆亡,这支水师大部散去,剩下几百名不愿离去,也不肯归顺大唐的死忠,就在老周叔叔的率领下出海自立,横行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间。叔叔去世后,老周接任首领。此时大唐已立,扫平天下群雄,各地山贼流寇纷纷被剿灭,大唐也组建了自己的水师,进一步压缩了海贼们的生存空间。老周只好率余部南下,游走于高句丽和百济西海岸。由于只收汉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年纪也越来越大,生存越来越艰难,不得已占据了蝎子岛,做些零敲散打的买卖。 至于弄沉大唐的官船,一是因为新罗人开价很高,且事前就给了一半的定金,二是出于对大唐灭亡大隋的一点小小的报复。可事成之后,新罗人不但没付剩下一半的钱,还杀了他们在仁川的联络人,老周气不过,自然要找回场子。至于那个来谈买卖的新罗人,只有老周见过。 元鼎听完,总算搞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至于是海贼们先削了新罗人一只耳朵这样的细节,他也懒得去细究。混江湖的,哪个不是心黑手狠之徒?至于新罗人为何要弄沉大唐的官船,他还得回去好好想想。 “你和你的人,能驾大船吧?”元鼎突然问道。 渔叉点点头,道:“除了唐军的战船,其余商船渔船,岛上的兄弟都能驾驭;老匠头还有一手修船的绝活,连沉船都能修好了重新出海。” “那就好,”元鼎道,“我这里有一票买卖,运一批货,从大唐到百济,不知你有没有胆量接。当然,钱,不会比新罗人给的少。” 渔叉眼中一亮,若是能做成这笔买卖,不但能熬过这个冬天,自己在蝎子岛的地位也将彻底稳固下来,干脆利落道:“接。从哪到哪,需要多少人手?” 元鼎道:“就不怕我跟新罗人一样坑你?” 渔叉道:“我没得选。” 元鼎满意的点点头,道:“从大唐到仁川。船,不用你们出,水手,也不用你们出,但你们要控制航线,以及船队的安全。做得到吗?” 渔叉道:“先给钱,再出海。” “成交!”元鼎夹起竹杯,将剩下一半果子酒倒进嘴里。 第21章 扶余泰的机会(一) 正月十四,上元前夕。 一支军队整齐而安静的行进在百济国的边境线上。这片起伏的丘陵地,原本是百济最大的产茶地,新罗人来了之后,当地茶农纷纷南迁,百济也失去了最大的茶源,转而要向大唐和耽罗进口茶叶。翻过这片广袤的丘陵地,北面就是平坦肥沃的南汉江平原,也是新罗重要的产粮区。 扶余尧顶盔掼甲策马走在队伍前方,身后是一千名全副武装的百济精锐。他们不骑马,没有辎重辅兵,只带三天干粮,全部轻装简行。他们的目标,便是丘陵地边缘的那座城池。 十天前,一批从泗沘发来的军资运到了她驻扎的营地,率队之人,竟是沙吒相如。与他一同前来的,是那个曾经救过百济使团的大唐马快——元鼎;现在的身份,是大唐商人元鼎。 沙吒相如指挥士兵们从大车上搬下一只只沉甸甸的木箱,在营房外面一字排好,依次打开。扶余尧原本没指望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来,百济军队的武器装备一直都难以跟北面的高句丽媲美,甚至连新罗都比不上。根本原因是百济没有优质铁矿,打造兵器盔甲所需的原料都需进口,或者从高句丽购买他们换装下来的二手货。可这一次,摆在她面前的,竟是清一色的明光铠、长枪、大刀、横刀、弩箭、虎头盾,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步兵用的长槊。半年前她在长安看到大唐金吾卫士兵从眼前走过时,就曾感慨百济军队何时能拥有如此精良的装备。现在,这些唐军制式装备就摆在眼前,从数量看,如果分拆使用,足够武装五百到一千人。 沙吒相如让人单独抬来一只木箱,放到扶余尧跟前,道:“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元兄弟特意为你挑的,你试试。” 扶余尧朝元鼎报以一笑,吩咐士兵将所有装备收入武库,命两名亲兵将那只木箱抬入自己营房,又让伙房准备吃食,最后让沙吒相如和元鼎先行歇息,她稍后便来。 营房内,元鼎与沙吒相如一边烤火,一边煮茶。元鼎道:“沙吒,一套明光铠,就能说服她出兵?” 沙吒相如道:“你是不了解我这个郡主妹子,从小,这丫头就不爱红装爱武装,成天跟男孩子混在一起,脾气大的不得了,泗沘城王室大臣家的孩子们就没一个敢惹她。长大以后骑马射箭,剑法枪术,样样都学,那些年轻的王子,和年长的王孙们,几乎都被她打过。其实也是王子王孙们不争气,欺男霸女干些混账事,谁见了都来气。最后他们实在没招了,就逼着老五扶余勇——就是王子里最能打的那个,带着王子王孙们去习武强身。郡主妹子觉得跟他们打架太没劲了,就主动找到陛下,说是要拜百济武功最好的人为师。大家想了想,百济武功最好的,只有阶伯将军了。陛下也乐得把她送走,省得儿子们成天被打丢人现眼。谁知阶伯将军一见到她,就说她天资非凡,潜力不可估量,就把她收在军中历练。几年下来,郡主不但武艺突飞猛进,还跟着立下不少战功,现在已是阶伯麾下独当一面的后起之秀了。唯一可惜的,二十岁的大姑娘没人敢娶,就这么一直晃荡着,没人管,自己也不着急。王子们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鬼见愁。你说,就她那脾性,能不喜欢你带来的东西?何况你还救过她的命。”沙吒相如顿了顿,突然很认真的上下打量起元鼎来。 元鼎一愣,道:“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沙吒相如郑重其事道:“依我看,你就别回大唐了。” “为啥?”元鼎讶道。 “我看你跟郡主蛮配的,不如留在百济,当个逍遥郡马。”沙吒相如道,“你救过她的命,这次又带了聘礼来;你娶了她,替陛下解了一道难题,陛下一高兴,赏你个爵位官职干干,岂不比在大唐当个小小的马快快活?你我兄弟联手,还有黑齿,我们帮二王子当上太子,将来他成了王,我们就是拥立功臣,岂不妙哉?” 元鼎挠了挠脑袋,道:“突然想到一件事,特别适合你。” 第21章 扶余泰的机会(二) “哦?”沙吒相如道,“是不是看出我有宰辅之资?” 元鼎道:“宰辅倒没看出来,不如去做媒婆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沙吒相如白了他一眼,道:“我当你答应了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什么事包在你身上啊?”外面传来郡主的声音。 沙吒相如忙道:“元兄说,听说熊津山的雪景很美,想去看看。” “哗啦!”扶余尧揭帘而入,带起一蓬雪雾。 两人只觉眼前一亮,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了。 扶余尧抖了抖披风,露出身上的明光铠,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按在横刀上,英姿飒爽的站在他们面前,对元鼎道:“元兄的带来的东西太贵重了,不知道沙吒有没有付钱?” 沙吒相如喷出一口茶水,俊俏的面庞上闪过百般表情,哭丧着脸道:“郡主,我沙吒相如在你眼里,就是这般不堪吗?罢了罢了,原本还想替你操心,现在心都被你伤透了,不提也罢。” 扶余尧眨眨眼睛,道:“我记得,你还欠着文君楼的老板娘几顿饭钱吧?” 元鼎道:“沙吒,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说,那个什么楼的老板娘,为何让你赊账?你跟她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干对不起人家的事?” 沙吒相如气得捶胸顿足,道:“好哇,你们两个,一个送一个收,这就一块儿消遣起我来了哈!” 元鼎哈哈大笑,道:“郡主,这套行头,可还合身?” 扶余尧莞尔一笑,道:“大小正好,比那些高句丽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强出百倍。我百济将士要是人手一套这样的护甲,哪里还容新罗人嚣张!” 沙吒相如眼珠子一转,道:“哎呦呦,连大小都刚刚好啊……元鼎,你从实招来,郡主的身材尺寸,你是如何知晓的?” 扶余尧刚才顾着穿戴盔甲,倒也没想太多;沙吒相如一问,她也好奇起来,这个元鼎,居然记得自己的高矮胖瘦,莫不是在大唐时……想到这里,只觉耳根一热,好奇朝元鼎望去。 “你告诉我的啊!”元鼎一脸无辜道,“你说你跟郡主从小一块儿长大,郡主的吃穿喜好、大小尺码,一清二楚……” 还没说完,只听扶余尧大喊一声“沙吒”,手中头盔便丢了过去。 “救命哇!”沙吒相如手忙脚乱的躲到元鼎背后,低声道,“见色忘义,说得就是你这家伙!” 元鼎道:“郡主多虑了,要不是沙吒垫钱,这批货根本出不了大唐。” 沙吒相如这才松了口气,从他背后钻了出来,道:“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扶余尧道:“既然是沙吒付的钱,我就却之不恭了。” 沙吒相如再度气结。 元鼎踢了他一脚。 “干啥?”沙吒相如气呼呼道。 “说正事。”元鼎道。 扶余尧捡起头盔,见他们眉来眼去,心想这两个家伙好生奇怪,大男人还扭扭捏捏你推我让,于是道:“有什么正事,说来听听。” 沙吒相如这才定了定神,道:“出兵,打桐岑城。” “什么?”扶余尧以为自己听错了,桐岑城曾是百济的城池,后来被新罗人夺走,几年前百济出兵夺回,几个月前又被新罗占据,现在新罗的控制之下。 “用这批装备,武装你的人马,正月十五,偷袭桐岑城。”沙吒相如道。 扶余尧的面色沉了下去,出兵是大事,必须要有上级的命令。现在两人什么都没有,运了一批装备来,就想让调动自己的人马,简直儿戏。何况,新罗在桐岑城的守军有近千人,自己这支人马也是千人,冒雪偷袭并无优势。 沙吒相如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到她面前。扶余尧伸手接过,一看之下,竟是百济王室特发的金牌。这样的金牌,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绕过地方文武处置紧急事务。她出身王室,自然认得。 沙吒相如正色道:“再告诉你一个消息,现在驻守桐岑城的,只不过是一支新罗叛军!” “什么?”扶余尧瞪大了眼睛。 沙吒相如示意她和元鼎坐下,讲起了不久前的一次百济朝会。 第21章 扶余泰的机会(三) 百济的朝会相当有意思,之前跟大多数国家一样,都是文武大臣分东西而坐。两年前的某一天,义慈王突发奇想,把十几个成年的王子带上大殿,右手一挥,把坐在西面的武官赶到对面,让他们跟文官挤在一起;然后左手一挥,王子们就在太子扶余孝的带领下,按照年龄次序,依次占据了武官们原来的座位。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不清楚义慈王玩得是哪一出。只有内臣佐平沙吒千福看出苗头,立刻站出来,让恩率级别的武官直接站到后面去,恩率级别的文官也要让出位子,退到后面去站着;达率级别的文官从第一排挪到第二排的前半截,再把达率级别的武官安排到第二排的后半截;达率以上的武官,则安排到第一排的后半截。这样一来,原本左右两侧各两排坐着的文武官员,就变成了左侧四排,前面两排坐,后面两排站,而且都是文官在前半截,武官在后半截。 沙吒千福并不是义慈王事先安排好的托,可他确一眼看出了王的用意:朝臣的权力太大了,要用王权来制衡。而把王子们安排在武官们所在的西侧,本就意味着要让王室掌握兵权的意思。兵权,沙吒千福从来不碰,不是不想,而是想要保住手中的权力,就必须有所取舍。用不碰兵权换取王的信任,他认为很划算。 义慈王对沙吒千福的安排十分满意:一来用最短的时间安排好了座次,二来体现出文尊武卑的秩序,三来那些站在后面的恩率官员,就能找个借口让他们不必再上朝,把话语权留给西侧的王子们。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义慈王不顾朝臣的反对,把站在东侧的中阶文武赶出了议政殿,剥夺了他们参与大政决策的权力;百济王子开始在朝政中发挥作用,不断参与到各项决策中。 除夕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首先由文武大臣各安其职进行工作汇报,总结一年来的外交、军务、财政、农田、水利、筑城、修路等各项施政情况,按部就班的总结问题,提出建议;接下来就要就来年的各项政策进行讨论。 扶余泰在大朝会前两天才赶回泗沘,此前半个月,他都呆在周留城,等待从海面上来的好消息。五天前,几艘大船在新一轮寒潮到来前出现在了周留城的港口前,在岸边旗语的指引下悄然靠岸。沙吒相如第一个冲下码头,当他看到元鼎站在船舷上朝他挥手时,立刻大声欢叫起来。 元鼎从蝎子岛回来后,就与沙吒相如商定了海上运货的一系列事宜:大唐端,由元鼎负责;百济端,由沙吒相如负责;货款和租船的费用,主要由扶余泰承担,不够的由沙吒相如想办法补齐;扶余泰和沙吒相如会指派几个信得过的人跟元鼎一同出海取货;沿途的海上安全,则由元鼎雇来的蝎子岛海贼负责。 安排就绪后,四艘大船立刻出海,三天后抵达山东东部沿海的某个港口。元鼎在那里找到了郭务悰,支付货款,安排提货。元鼎没有一次性搬空港口的存货,而是挑选了部分适合百济军使用的轻型装备。两天后,船队返航。他们没有在离泗沘城最近的白江口靠岸,那里船多眼杂,不利于保密,而是选在周留城卸货。 扶余泰和沙吒相如看见那一箱箱打造精良的唐军制式装备时,已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这批足以装备数千人的盔甲武器,就是他们的底气!运到扶余尧营中的这批装备,就是这批货当中的一小部分。 沙吒相如停下来,喝了口水。 其实元鼎心中也一直有个疑问:刘仁轨是如何在四年间神不知鬼不觉的囤下这么一大批装备的?他看过那几个半地下的大型仓库,除了盔甲武器,居然连神臂弓、攻城车那样的大型器械都有。这么多军资要生产出来,再运过来,途中不知有多少人经手,居然没有一人走漏消息,简直匪夷所思。而刘仁轨在被罢官后仍能调动这批物资,应该说是盗卖,他们是付了钱的,就更让人难以理解。郭务悰收下的这货款,显然无法入账,又该如何洗白? 扶余尧这才明白,这批装备竟是从大唐走私而来;从收下装备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绑上了扶余泰的战车。她并不愿被卷入王子间的争权夺位中,可这批装备实在是太诱人了,所以按下心中不满,且听他们说完。 第21章 扶余泰的机会(四) 百济君臣们首先要讨论的,是来年的外交策略。太子扶余孝抢先发言,大声道:“儿臣认为,来年的国策,当以和为贵,以稳为先!” 东面的文武官员们没什么动静,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打仗、不折腾是最好的。既然是太子发言,便有不少人装模作样的颔首表示认可。 义慈王斜靠在软榻上,他倒是很满意太子的胆量,敢第一个站出来当大家的炮灰,于是道:“哦?怎么个以和为贵,以稳为先,你倒说说看。” 扶余孝大受鼓舞,道:“据儿臣在大唐的眼线回报——” “你在大唐也有眼线?”王子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正好让下面的人听到。 扶余孝耳根子一热,继续道:“大唐朝廷打算明年继续对辽东用兵,攻打高句丽!” “我听说,大唐的粮船在海上翻了好几艘,辽东的唐军正在忍饥挨冻,还怎么打高句丽?”王子群中又有人打断了他。 “太子说话,王子们请不要打断他!”坐在东侧第二位,执掌全国礼仪文教的内法佐平国牟成大声道,他是太子扶余孝的老师,紧要关头,自然要替身而出。 扶余孝回头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道:“唐军无力攻打高句丽,高句丽就能把主要兵力抽调到南线,如此一来,新罗压力倍增,我国自然能够赢得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的机会。” 义慈王不置可否,问道:“说完了?” “儿臣说完了。”扶余孝当了十年太子,虽然才干不怎么出众,可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去跟那些插嘴的家伙理论,自己表完态,坐等父王决断便是。 “大家觉得,太子的建议如何?”义慈王继续问道。 “太子之言,大错特错!”一把洪亮的声音从西侧响起,说话之人,乃是四王子扶余演。 一众文武心下暗爽,我们还没出手,你们自己就掐了起来,于是一个个好整以暇,等着看好戏。义慈王也没想到第一炮竟是来自西边,好奇道:“哦,老四啊,你倒说说,太子的话,怎么就大错特错了?” 扶余演清了清嗓子,道:“第一条,就算唐军无力在辽东发动攻势,高句丽也不可能把主力调到南线;大唐始终是悬在高句丽头顶的一把利剑,辽东十万唐军,高句丽就得留下二十万人马防备!太子难道没有注意到,这几年从高句丽南下骚扰新罗的,都是那些野蛮的靺鞨人吗?说明高句丽已无兵可调,只能让靺鞨人来撑场面!” 扶余孝端坐不动,身为太子,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坐在东面第三位的兵官佐平、也是百济武臣之首的阶伯神情一动,扶余演说的情况,他也注意到了。作为百济的盟国,高句丽的兵力调动部署,无疑也会影响到百济的兵力分配。 “第二条!”扶余演继续道,“既然高句丽无力南下,新罗的主力必定会在汉江或伽倻发动攻势,我国非但无法休养生息,还得打起精神,应对新罗的威胁!” 扶余孝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扶余演的两条,等于把他的提议全盘否定;至少从表面看,他的论据更为充分。 义慈王“呵呵”笑了两声,转向坐在东侧第四位的内头佐平正武,道:“正武大人,他们的建议,你怎么看?” 朝臣们的心思立刻开动起来:内头佐平掌管国家府库财政,能不能打、派多少打、打多久,都得视财政状况而定。王第一个询问他,到底是倾向于打,还是不打呢?正武转过来朝义慈王弯腰行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臣已将春耕抗洪、修桥铺路、兴建校舍、修缮宫殿的预算费用写成奏折,就在陛下左手边从上往下的最后一本。” “啊?哦,呵呵呵!”义慈王伸手翻了翻,正武的奏折,果然被压在左边最下面,道,“稍后就看,稍后就看。不过正武大人啊,我是问你,对他们的建议,你有何看法。”对正武这个古板的家伙,他倒是很信任,这些年来百济大兴土木,要不是他开源节流,到处弄钱,国库早已入不敷出了。 正武硬邦邦道:“事关民生防灾的钱不能动。若是开战,来年几处宫室的修缮,以及凤凰台的整修就得押后,陛下对王族的赏赐也要减半。” 第21章 扶余泰的机会(五) “修缮宫室和凤凰台是早就定下的,如何能押后?” “王族用度已经很少,赏赐决不能减!” “打仗是为了国家,没钱打仗,那就是你这个内头佐平的责任!” “大胆正武,竟敢以国家用度要挟陛下!” 一牵扯到切身利益,文武大臣、诸位王子立刻变得群情汹汹,把矛头指向了无辜的内头佐平。沙吒千福暗暗摇头,正武啊正武,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你那实话实说的脾气,要不是陛下倚重你理财的本事,你早就被人整死七八十回了。 国牟成朝正武摇摇头,示意他先忍忍,别吱声。正武挺起腰板,作为一个技术型官员,他早已习惯叽叽喳喳的非议之声。 “哎,哎,静一静,静一静!”义慈王一脸无奈的朝下面喊了几声,声音完全被盖住,大臣和王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冲上去痛奏正武,谁也没空理会他。他不是那种十分强势的君王,朝臣和王子们面对他时也不是特别畏惧。义慈王喊了几声,决定放弃,顾自靠在软榻上打了噶哈欠。 六位佐平静静坐在位子上,他们早已习惯闹哄哄的朝堂,实在吵不动了,义慈王就会最后拍板定论。扶余泰没有参与声讨,静静的坐在扶余孝和扶余隆中间。相比扶余孝,他觉得扶余隆威胁更大,这小子平日里闷声不响,却是国牟成的亲传弟子、众王子中学问最好的,且精通各项礼仪典籍。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臣和王子们才渐渐安静下来。 “吵完了?”义慈王睁开一只眼,朝下面瞄了一圈,“来年的国策,你们倒是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啊!” 群臣都“羞愧”的低下头,这时候装傻充愣,总胜过被点名发言。 “儿臣有话说。”扶余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主动站了出来。 “哦?”义慈王直起身子,道,“今天太子开了个好头啊,来来来,说说看,有何高见。” 扶余泰道:“儿臣以为,正武大人所说,乃是老成谋国之言。”一句话,就博得了几位佐平大人的好感。“然四弟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既然大唐攻略的方向还是在辽东,那么新罗人,就只能由我们来对付。我们不主动出击,新罗人就会不停的骚扰边境,使我百姓无法安心耕种,士兵疲于奔命,处处陷于被动。继续维持半岛三国鼎立的局面,联合高句丽,以不变应万变,固然不错,可大家不要忘了,我百济今年在外交上,已然取得了巨大成功——不仅粉碎了新罗撺掇大唐惩罚我国的阴谋,还摸清楚了大唐的外交底线。而我们,正好可以在这条底线上继续发挥。” “依你之见,如何应对?”扶余演隔着扶余隆问道。 “施以奇兵,攻其不备。”扶余泰道,“详细计划,我已写成奏折,就在父王左手边的倒数第二本。” “哦,你已经写好啦?”义慈王又在左手边的奏折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的那本,拿出来打开,只扫了一眼,神色便凝重起来。 就在众人等他发话的时候,义慈王突然高声道:“扶余泰和阶伯将军留下,其他人,散朝!” 沙吒相如第二次停下来,后面的事情不用说也很清楚了——义慈王同意了扶余泰的计划,还给了一块权限极大的金牌,方便他们权宜行事;阶伯那边,想必也做了安排,以免扶余尧孤军犯险。把军事行动的规模控制在千人规模,既能保证袭击的突然性,也能在外交上留有余地。 “我需要两天时间换装准备。既然守城的只是一支叛军,城里又大部分是百济人——”扶余尧把金牌还给沙吒相如,道,“事情就简单多了。” 第22章 二狗的野望(一) 今晚二狗值夜。 二狗当兵已经好几个月,他的家在几百里外的山里,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山村很穷,穷到没有女人愿意嫁过来;自家生的姑娘,一早就嫁了出去,或是卖给大户人家,只要能活命,卖给谁,做什么,并不重要。妈妈说,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于是兄弟几个就成了一二三四五一窝嗷嗷待哺的狗崽子,吸干了老娘,吃穷了老爹。干活之余,老爹最大的爱好,就是蹲在村口,等着大善人的马队;马队一来,就会有新鲜的姑娘来到村里,就会有男人拿田地、耕牛和粮食去换。几十年下来,村里近一半的女人都是从外面买来,初时或许还想逃跑,久而久之,便留了下来,洗衣做饭带孩子,看着新的女人进来,骂骂咧咧几句,仿佛山村的主人。 村里的小伙子也不愿留下,或下山谋生,或去当兵。爹妈和最小的弟弟死后,兄弟四个散伙,傻乎乎的老大留在村里看着老宅子,其它三个决定下山谋生,在一个三岔口,兄弟三人各选一边:往北,高句丽;往东,新罗;二狗往西,走了几天,看到一座城,建在一处光秃秃的半山腰上,城门没开,城头还有一队持枪的士兵在巡逻。他不愿招惹当兵的,继续往前走,离开崎岖的山区,来到一片起伏的丘陵地上,又看到了一座城,比先前的那座大得多,城外是一条平坦的土路,路边是大片农田,路上有很多人,匆匆进出。二狗混进人流中,进了城。 这座城,名叫桐岑城,早先是百济的地方,高句丽人和新罗人都想要,接着被新罗人抢走;几年前百济大举北伐,从新罗人手里攻取了三十多座城池,其中就包括桐岑城。百济在城里留了一支几百人的军队驻守,城头红黑相间的就是百济的旗帜。百济,二狗默念几遍,终于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百济人。 是人就会饿肚子,二狗没有钱。二狗找到一个老乞丐,问他,有没有不花钱就能吃上饭的法子?老乞丐想了想,说,有。二狗掏出捡来的半块菜饼,递给老乞丐。老乞丐厌恶的推开,说,吃一个比我还穷的人的东西,是对乞丐这份职业的侮辱。他告诉二狗,不花钱能吃上饭,有两个办法:一,跟他一样,当个乞丐,不过人们一般不会怜悯年轻的乞丐;二,去当兵,能吃饱,还能立功,立了功,不仅能吃饱,还能有赏钱,有了钱,买衣买地买女人,想干啥都行。 当兵吃饱,立功领赏,买衣买地,还有女人!二狗挠了挠裤裆,干! 二狗被分到了老兵的组里。老兵告诉他,百济是个奇怪的地方——老百姓和士兵们说得是三韩土话,贵族和官老爷们说得却跟高句丽人一样,说得是扶余话;老百姓们听不懂官老爷们说得是啥,官老爷们似乎也挺享受老百姓听不懂自己在说啥。他们压根儿不在乎老百姓怎么想,只要不造反、按时交税就行。 当然,不论是高句丽、百济,还是新罗,有身份的人都必须学习汉话,正式场合也都必须使用汉话。汉话的主人,就是大海对面那个叫做大唐的强大国家。高句丽人是姓驴的,几百年一直在跟大唐还有大唐前面的朝代打仗;北面停战的时候,便掉过头来打百济和新罗——那时候新罗百济还是一个鼻孔出气。后来新罗强大起来,从东面的山上下来,抢走了百济大片土地;百济只好掉头跟高句丽结盟,还跟海峡对面的倭国眉来眼去。新罗一看周围都是敌人,就去抱大唐的大腿;有了大唐的支持,新罗的胆子就大了,时不时偷百济几座城。 二狗问老兵,我们到底算百济人,还是新罗人? 老兵说,谁管饭,就是谁的人。 二狗默然,这话太深刻。 当兵的第十天,二狗值夜。桐岑城的新罗人哗变,攻杀驻守的百济人。百济人见叛军势大,纷纷用新罗话高叫,大家都是三韩人,自家人不打自家人!新罗人举起长矛钢叉,把百济人堵在太守府里,团团围住。 城头,老兵抢走二狗的长矛,一把撕开的他的衣服。 二狗捂着胸口,惊恐的望着他,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搞基派,打算趁乱将自己法办? 老兵脱下自己的百济军服,喝道,都脱了! 二狗战战兢兢,脱下衣裤,嘴里嘟囔,轻,轻一点…… 老兵吐了口唾沫,道,我有左手,万事不愁;想要活命,就跟我走! 两人跑下城,混进哗变的人群,摇身一变成了新罗人。 城里的百济人全部被杀,杀人者成了这座山城新的统治者,占据太守府,率先享用城里的粮食、财货、女人。几天后,靺鞨人的商队出现在城里,满载而来,满载而去。 老兵和二狗混了几顿饱饭吃,继续被派来城头值夜。 白天,二狗问老兵,百济人会不会派兵再把城夺回去。老兵扯了扯身上蓝黑色的新罗军服,说,百济人做衣服的料子可比新罗人好多了。二狗说,百济人有钱?老兵说,三个国家,百济最有钱。二狗点点头,觉得变成新罗人有些可惜。老兵说,你见过哪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愿意上阵杀敌的?他本以为二狗会恍然大悟,然后会对自己更加崇拜,哪知二狗想了好久,才说,我没见过有钱人。老兵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狠狠给了他一脚。 第22章 二狗的野望(二) 夜深沉,过山风。 二狗百无聊赖的趴在城墙垛子上,远方是层层叠叠的群山,一条南北向的土路从城边经过,连接百济与高句丽。大路的东北面分出一条岔道,岔道那边,山的那头,据说还有一座城,叫独山城。当初,百济人就是先拿下桐岑城,再沿岔道偷袭独山城。现在叛军以新罗的名义占领了桐岑城,山那边的独山城就成了一座孤城,不知道有没有陷落。二狗回望城中,太守府灯火通明,那些靠哗变上去的家伙,每天都会折腾到很晚。他们似乎从来不去想百济人会不会打回来,好似人生会在长夜的某一刻戛然而止。 后半夜,二狗困了,斜靠墙根,怀抱长矛。长矛和弓箭是独山城守军的制式兵器:所谓长矛,不过是一个竹子上套个铁质的枪头;弓箭也是就地取材,用毛竹制成。二狗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上百济的红黑色军服,走在大军的最前面,闯进太守府,把那些叛军头目一个一个全部抹了脖子。高大威武的百济将军论功行赏,封他为村长,一家人不用交税,还能娶四个老婆…… 不知过了多久,二狗被一通摇醒,睁开眼,那个骑在自己身上正努力撕扯衣服的家伙,竟然又是老兵。二狗捂着胸口,心想该来的总归要来,美丽的初夜,竟要被这个丑陋的老男人夺走。老兵一把捂住二狗的嘴,示意他别出声。二狗点点头,他不打算反抗,老兵的力气太大了,反抗只会更疼。 夜色中,数个人影跃上城墙,每个人手中都提着兵器,杀气腾腾。 百济人!二狗脑袋“嗡”得一震,他们果然来了,一阵战栗。 老兵扒光他的衣裤,将他拖到城头拐角的阴暗处,低声说,来得是百济精兵,新罗人完蛋了。说完,便加入到黑影中。二狗恍然,老兵是百济留下来的探子、奸细,可一个百济人,为何要两次三番的救自己呢,难道,他终究还是看上我?二狗一阵哆嗦,把自己藏得更深。没过多久,他就听见下面城门洞那边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是城门打开的声音,最后是大队人马进城的脚步声,直扑太守府。 太守府前,火把熊熊。 大队红黑色衣甲的百济士兵将府邸团团围住。府内的战斗已接近尾声,大部分叛军都被当场格杀,叛军首领连同数十名同伙一起,陆续被押到府前的空地上。 两名百济将领顶盔掼甲、手持横刀,气势逼人的站在那里,正是扶余尧与沙吒相如。沙吒相如拍拍身上的铠甲,道:“一战成功,光复失地,元兄弄来的装备真心不错,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乱贼?” 扶余尧将横刀搁在叛军首领肩膀上,道:“通敌叛国,论罪当斩。” 沙吒相如道:“这里杀气太重,听说太守府里藏了不少美貌女子,且待我去解救他们,就不耽误将军杀人立威了!”说完,大手一挥,便带着一队士兵冲进太守府,直奔后宅。 扶余尧盯着叛军首领,用新罗话道:“说出幕后指使,饶你不死。” 叛军首领用力挣扎了几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西八!当人财路,人必杀之!你们这些百济杂种,就等着被人收尸吧!哈哈哈……” “噗!”扶余尧手起刀落,鲜血喷溅,硕大头颅,滚过脚边。 扶余尧左脚伸入首级之下,脚腕一动,足尖一挑,将那头颅勾起,左手探出,一把抓住,高举喝道:“桐岑城已平,叛贼首级在此,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城池已平,叛贼枭首,但有反抗,格杀勿论!”百济人的呼喊响彻全城。 二狗被老兵带到了太守府。老兵换上了百济红黑色的军服,二狗还是光着膀子,只一条裤衩,战战兢兢。 扶余尧一脸威严,端坐正中。 沙吒将军怀抱女子,正往她嘴里灌酒。 老兵回报,在他潜伏期间,全仗二狗掩护配合,才能等到大军平叛。 二狗惶恐不已,他本以为老兵会把他捉去当奸细领赏,不想这基佬竟会在将军面前说自己的好话。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扶余将军都会答应的!”沙吒相如摸着怀中女子的大腿,笑嘻嘻道。 老兵推了二狗一把,说,别傻愣着,将军问你话呢。 “我要当村长!”二狗脱口而出。 “噗!”沙吒相如一口酒喷出,使劲拍了下脑袋。 老兵险些晕过去,怎么摊上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 扶余尧倒是很平静,问道:“为何?” 二狗大声道:“我爹生了五个,吃不饱!当村长,全家免赋税,有牛,有地,还能有女人,谁也不能欺负我家!” 扶余尧与沙吒相如相视一眼,对于他们这样出身贵族的将领来说,完全不能理解全家免赋税,有牛,有地,还能有女人对一个普通村民的意味着什么。他们从来都不用为生计发愁,所追求的都是如何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就这些?”扶余尧问道。 老兵推了他一把,用手在地上画了个圈,铜板的样子,意思是要钱。 二狗不明白,大声道:“就这些!” “没别的了?”沙吒问道。 “没了!”二狗心满意足。 老兵只想吐血。 扶余尧点点头,写了一封委任状,擦了擦太守大印上的血迹,用力一压,再用火漆封好,对老兵道:“三天后,你带一队人,送他回乡赴任。还有,你升一级,当个什长吧。” 老兵连忙磕头拜谢,起身快步上前,恭恭敬敬接过委任状,郑重领命。 第22章 二狗的野望(三) 老兵和二狗走后,沙吒相如赶走怀里的女子,整了整衣服,道:“丢了桐岑城,独山城就是一座孤城。我们的第一步计划顺利实现,接下去就要看二王子和元兄了。” 扶余尧道:“新罗就不会派兵来?” 沙吒相如道:“新罗要在汉江北岸防备高句丽,又要在黄山原防备我国的主力,哪还能抽出什么兵力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写捷报,连夜送去泗沘。按照元兄的推测,捷报一到,来年的国策便能敲定,朝廷也会有一系列新的动作。我们这个胜仗,太及时了啊!” 次日傍晚,扶余尧与沙吒相如突袭桐岑城的捷报便摆到了义慈王的案头。这位一辈子都想从新罗手里夺回汉江的国王立刻从软榻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来人,来人!立刻传召所有朝臣、王子去议政殿,重新召开大朝会!” 半个时辰后,朝臣和王子们便出现在议政殿里。义慈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将捷报念了一遍,他,或者说整个百济,太需要这场胜利了。 义慈王走到扶余泰跟前,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道:“桐岑城大捷,扶余尧和沙吒相如是首功,你,也有运筹之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期许啊,哈哈哈!” “全赖父王英明,方能有此大捷!”扶余泰伏倒在地,大声道。他不敢居功自傲,他深知,在这个朝堂上,没有多少人会真正为这次胜利叫好,他们盘算的是胜利会对朝局带来的影响,以及自己的利害得失。攻克桐岑城是他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前面的一系列准备都是为这场胜利准备,后面的一系列行动也要基于这场胜利展开。他没有急于抛出下一步的建议,打算看看朝臣和王子们的反应——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欣赏他们的粉墨登场,也是件让人愉悦的事。 义慈王大笑起来,用手指指他,对众臣道:“看看,看看,打了胜仗,连拍马屁的功夫也见涨了,哈哈哈!” “恭喜我王,贺喜我王!桐岑城大捷,正印了新年新气象,实在是二王子殿下和前线将士献给陛下,献给百济的一份大礼啊!”有人立刻开始歌功颂德,拍马屁的家伙哪里都有,关键要拍得恰到好处。义慈王高兴的摸摸下巴上的胡须,心满意足的回到软榻上,摆出个舒服的姿势,一脸惬意。 扶余泰注意到,右边的扶余演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这小子从来都自命清高,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臣担心,冒然出兵,不宣而战,会招来新罗人的报复。”果然有人跳了出来。扶余泰知道,这厮是太子的人。 又有人道:“臣担心的是郡主的安危,一介女子领兵出征,若是有什么闪失,岂非王室的损失?臣以为,不如趁此大胜,为郡主则一夫婿,择日完婚,方才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义慈王顿时来了精神,大捷加大婚,倒是个妙法。 “咳咳!”内法佐平国牟成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朝臣们的七嘴八舌,不急不缓道,“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委派官员,安抚城中百姓,嘉奖前方将士,以免城池得而复失。” “老成之言,这才是老成之言啊!”义慈王道,“都来说说,这桐岑城的太守,谁来当合适啊?”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官员任免,是朝堂上最敏感的事,关系到各方势力的利益分配。不过,由于这次胜利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谁都来不及事先谋划。再者,桐岑城地处边境,极有可能受到新罗的反扑,把心腹之人派去风险太大,倒是个给对手挖坑的好去处。 不等众臣建言,坐在东侧第一位的内臣佐平沙吒千福转过身,朝义慈王一躬,道:“老臣以为,临机举荐,不如就地取材。正所谓举贤不避亲,老臣举荐沙吒相如为桐岑城太守。”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哗然。 第22章 二狗的野望(四) “沙吒相如,是沙吒家的私生子吧!” “我百济难道没有人才了吗,要派一个私生子去守城!” “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而已,凭什么去当太守!” “佐平大人,换一个吧,若是被新罗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众王子你一言我一语,发出各种恶毒的中伤。 扶余泰紧握双拳,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群粗鄙无耻的弟弟? “二弟,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哈!”太子扶余孝低声道。扶余泰和沙吒相如的组合原本不足为惧,可一场胜利,加上沙吒千福的举荐,让这对组合变得可怕起来,不得不防。 扶余泰朝他一笑,看得扶余孝心底发毛。沙吒千福这一举荐,倒是把朝臣和王子们的火力都吸引了过去。扶余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父王,儿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马不停蹄,继续向新罗用兵!” 议政殿里瞬间安静下来,大部分觉得他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变得好大喜功;一个人一旦好大喜功起来,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只有沙吒千福、祢植、扶余隆等少数比较冷静的人觉察出,扶余泰像是有备而来,绝非信口开河。 义慈王道:“你是说,继续用兵?” “正是。”扶余泰道,“新罗控制了汉江下游两岸,北岸一直受高句丽威胁,而南岸最重要的两个据点,便是桐岑城和独山城。而今桐岑城已下,只要再打下独山城,便能掐断新罗从南岸陆上前往仁川的道路,逼得他们只能走危险的北岸,或是水路。只要打下两城,我们百济的水军就能进入汉江,掐断新罗向西的水路。水陆交通断绝,北岸又有高句丽骑兵出没,新罗实际上已经无法再跟大唐互通往来。没有了大唐这个强援,新罗便是没了大螯的螃蟹,蹦跶不了几天了!” 一番话,听得义慈王神采奕奕,众臣目瞪口呆,众王子胆战心惊。 百济的朝堂上已经很久没有这等高屋建瓴、极具战略眼光的论断了。拿下桐岑城和独山城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无疑能极大的改善百济的外部生存环境;而从新罗的防卫看,他们似乎也没有意识到两座城池的重要性。众臣无论是贵族派、士林派、军方派,都看出了其中的巨大价值。而包括太子扶余孝在内的一群王子,则像看个怪物一样的看着扶余泰,这个平日里游山玩水、任侠率性的老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了? 扶余泰默默的恢复跪坐的姿势,他知道,今天的朝堂上,自己已连下两城,出够了风头,接下来不能再说话,只等父王决断。 扶余孝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很快便心生一计,在众人还在回味之际,朗声道:“父王,儿臣以为,二弟所言甚是!时下大雪封山、道路堵塞、消息不畅,桐岑城失陷的消息未必能很快传到金城(新罗国都,地处半岛东部沿海),我们正好借此机会,打一个时间差,趁势拿下独山城!” 义慈王用手一下一下的拍打着软榻的扶手,道:“嗯,你们兄弟几个,最近都很有长进嘛!继续说。” 扶余孝道:“儿臣举荐一人,可为进攻独山城的大将!” “何人可担此重任?”义慈王问道。 “鬼室福信。”扶余孝道。他坚信,鬼室福信一出,足以将扶余尧和沙吒相如夺取桐岑城夺去桐岑城的风头抢回来。 义慈王朝众臣后排望去,却没找到那个曾经跟随父亲征战四方的少年将军,这才想起鬼室福信的官阶是恩率,王子们进入议政殿后,他和其他恩率们便没了参政议政的资格。那个家伙,可是百济仅次于阶伯的名将,由他统兵去打独山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义慈王道:“阶伯将军要在东面防备新罗人,那就让鬼室将军去北面吧!” “父王英明!”扶余孝抢道,心想终于扳回一城。 义慈王笑道:“沙吒相如夺城有功,他现在的爵位是——” “奈率。”国牟成连忙补充。 义慈王道:“只是奈率啊,那就升两级,到德率,并任命他为桐岑城太守,就地收拢百姓,安抚地方,筹措军资,严加防范新罗。命鬼室福信为主将,率本部人马北上,领独山城太守。兵贵神速,一应事宜,你们抓紧办吧!” “我王英明!”众臣齐道。 第23章 鬼室福信(一) 五天后,鬼室福信赶到桐岑城,把他带来的两千人安置在城外后,就迫不及待的召集扶余尧、沙吒相如和麾下几名将领,召开了第一次前敌会议。鬼室福信个子极高,细长削尖的眉毛和眼睛嵌在狭长削尖的脸上,只消一眼,就能留下极深的印象。中原人把这种面相称为“青蜂”,主杀伐果断,是天生的战将。因此,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到,众人便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新罗一定会想办法夺回桐岑城。”鬼室福信开门见山道,他是百济武王的义子,论辈分与义慈王平辈,是与阶伯齐名的宿将,虽然官阶不算高,只是三品的恩率,可论起作战经验来,要比年轻的扶余尧和沙吒相如丰富许多。因此,尽管打了个小胜仗,可在他面前,扶余尧和沙吒相如都不敢妄自托大。 一名将领道:“桐岑城到金城,消息传递,正好要五天;再算上集结军队开拔过来的时间,我们还有五天时间拿下独山城。” “独山城里有多少守军?”鬼室福信转向扶余尧,问道。 “三百守军,五百民壮。”两天前,扶余尧就摸清了独山城的情况。 鬼室福信点点头,道:“我们的计划,分成两部分——突袭,掩护。突袭由我带队,掩护由沙吒太守和郡主配合完成。沙吒太守带民壮留守城池,我会留下一部分人马作为城防的机动部队;可有一点,桐岑城,不能死守,要在新罗人的必经之地设伏。郡主,你的人马,负责打援。我会用三天时间打下独山城,所以,不论新罗人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来多少人,你们都要坚持三天。” 众人齐齐点头,鬼室福信的安排很周密,也是目前兵力情况下的最优布置。 鬼室福信道:“区区一座独山城不在话下。新罗人很快就会意识到两座城的重要,或许十天后,我们就要面对强有力的反扑。”他在地图上指了指两座城的位置,道:“桐岑城紧靠百济,城池宽大,防守和支援相对容易;独山城靠近新罗,地势险要,城小地狭,必定是新罗首要攻击的方向。想要守住独山城,关键还在桐岑城。” “你是说,两城互为依托,相互关照。”沙吒相如道。收复桐岑城后的第三天,一队沙吒家的亲兵赶到了桐岑城,带来了家主的一封亲笔信。沙吒千福在信中直截了当的说已保举他为桐岑城太守,那支亲兵之外,还会动用家族的力量运送一批物资过来供他调遣;朝廷已决意继续发动攻势,收复独山城,鬼室福信作为下一场战役的主将,很快就会赶往桐岑城,希望他好好配合,继续为家族争光;至于扶余尧的人马,信中没提,或许另有安排。沙吒相如心中冷笑:保举太守,那是因为家族内那些贪生怕死的家伙没一个愿意以身犯险,而沙吒氏又需要在这次胜利中获取自己的利益;所谓亲兵,不过是老狐狸派来监视自己的;那批物资,则是让自己乖乖呆在桐岑城,巩固战果,不要再到处乱跑惹是生非;至于鬼室福信,摆明了是太子一系横插一脚来摘桃子的。他并不担心鬼室福信的到来,不用沙吒千福叮嘱,他也会好好配合,最后给出一个大大的惊喜。 鬼室福信摇摇头,道:“新罗不可能绕过独山城去打桐岑城,战场一定在我这边。桐岑城比独山城大几倍,往来商旅众多,你要做的,是守住后路,确保我这不断粮,有足够的武器补给。” “懂了!”沙吒相如一拍大腿,道,“你打仗来我送粮,弄钱这种事,我擅长。” 鬼室福信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这里是边境,不光有新罗人,还有高句丽人,靺鞨人,任何一方都虎视眈眈。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 沙吒相如道:“长这么大,还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嗯,那些叛军俘虏如何处置,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鬼室福信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道:“对付这些人,就只有一个办法!” 第23章 鬼室福信(二) 独山城,县丞朴太义打算去城里的小庙烧烧香,转转运。 半个月前,大年初一,喝了一个通宵酒的独山城守将,天亮时被发现死在茅房边。紧接着山城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场大火,烧掉了囤积在府库里的大部分军资粮饷。好不容易组织军民扑灭大火,又到了发饷日,士兵和低级军官没有主将的约束,就把官署团团围了起来,讨要粮饷。朴太义七拼八凑,总算凑齐了两个月的军饷,把大头兵们安抚下去,南面又传来噩耗——桐岑城失陷了! 桐岑城比独山城大好几倍,兵力是独山城的一倍,粮草物资是独山城的两倍,那帮缺心眼的义军居然就这样把城池给丢了!朴太义觉得,新罗从一开始就不重视桐岑城和独山城,只把它们当做两国间的战略缓冲。朴太义是百济人,五年前走了个后门,混进了新罗公务员的队伍,发现新罗比百济还要混乱。他一个地道的读书人,在新罗的官阶居然叫小鸟,位列十七等官阶的倒数第二。小鸟之上,是大鸟、吉士、舍知、大舍、奈麻、大奈,一个比一个难听。大奈以上的九级,只有贵族出身的人才能享有。 三年前百济夺回桐岑城,朴太义胆战心惊,以为战火会烧到独山城,就偷偷跟百济那边联络上,打算提前反正,可两国接下来都没了动静,他的美好愿望也打了水漂。几个月前,桐岑城的新罗人作乱,赶走了百济人,独山城又成了大后方,他只能继续当他的太守。可接下来,倒霉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就连城里的狗见了自己也不像以前那般毕恭毕敬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朴太义又动了反正的念头,可先前那条暗线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回到府中,朴太义吩咐妻子收拾好家里细软值钱的东西,又让小妾放了盆热水,伺候自己沐浴——大冷天的,泡一泡,除除寒气。 “把门锁上,锁紧!”朴太义吩咐道。小妾貌美温柔,一池热水蒸得两人欲仙欲死。“这儿,用力——噢呦……” “朴大人好福气啊!”角落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啊!”朴太义一声惊呼,手忙脚乱,水花四溅,缩在澡盆里,手捂胸口道:“你,你是谁,胆敢擅闯民居!” 来客是个留着胡须的年轻男子,没有蒙面,也没有穿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而是双手抱胸,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十分写意的站靠在门边,色眯眯的打量着只着单衣,全身被水浸透,美好曲线显露无遗,怯生生闪在一旁的小妾。 朴太义见状,眼珠子一转,连忙低声道:“还不快走!” 小妾没走,反而转到朴太义身前,挺起胸膛,下巴上扬,摆出一副誓死保卫自家男人的姿态来。 来客托起她的俏脸,道:“不错,是个美人儿。” 小妾一把推开他的手,怒目而视。 朴太义这才注意到,这家伙说得是汉话,难道是百济派来联络自己的? 来客走上几步,逼近小妾。小妾本能的退到朴太义身后。 来客伸出一只手,放进澡盆里,以手蘸水,轻轻摁在朴太义肥厚的肩膀上,道:“桐岑城失陷,大人知道了吧?” 朴太义浑身冒寒,用力点点头,他见来客一直盯着小妾,战战兢兢道:“大侠若是喜欢她,下官忍痛割爱。” “啪!”来客一掌拍在他肩头,狠狠一掐,疼得朴太义缩成一团。小妾一把抱住朴太义,怒目而视。 来客道:“我对你的女人没兴趣,只对你有兴趣。” “啊?”朴太义张大了嘴,自己半生清名,就要毁于今晚了吗? “呃,我只是对你的城比较感兴趣。” 朴太义松了口气,清白算是保住了。 “大人是百济人吧?” 朴太义和美丽的小妾同是一震,他居然连这都知道。 “别冻坏了身子。”来客走过小妾身边,俯身对朴太义道,“百济大军一天就到,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是城破被俘,妻妾遭人凌辱,还是临阵举义,做个有功之臣。明天午时前,我都会在城中驿馆等你。你信不信我都没关系,摆在你面前的也只有这条生路。如果你耍花样,比如把抓了我送去给新罗人邀功什么的,到时大军兵临城下,可不要后悔。”说完,朝美丽的小妾飞了个眉毛,转身离去。 朴太义一屁股跌坐进水里,豆大的汗珠颗颗滑落。 小妾怯生生的说:“大人,别丢下我。” 第23章 鬼室福信(三) 次日,桐岑城郊野,阳光明媚。 “桐岑城太守”“独山城太守”“沙吒”“鬼室”大旗烈烈,蹄声隆隆,战马长嘶。数千名桐岑城的百姓“受邀”前来观看狩猎——官府开出了管饭的条件,又有谁不愿来凑这个热闹呢?一大早,他们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享受新任太守大人的恩典。扶余尧没有参加这次狩猎,带着她的人马一早就出发前去东面的山谷扎营,防备新罗的反击。 沙吒相如与鬼室福信换上了轻便的骑装,额扎头巾,手持弓箭,腰悬横刀,身后是数十名家丁亲信,在沿途人群的围观和惊呼声中,沿着丘陵地向前方数里外的树林奔去。当然,由于缺少马匹,大部分士兵乘骑都是驴子。 “听说鬼室兄神箭无双,今天可要让我开开眼界啊!”沙吒相如大声道。 “八大家族,若论射术,黑齿当仁不让!”鬼室福信道。 沙吒相如大笑,用手扫过周围大批围观的百姓,道:“今天这出戏,鬼室兄唱好了,必定能威震边陲,让那些新罗杂种闻风丧胆!” 鬼室福信微微一笑,手中骑弓一举,轰然勒定。整个马队都跟着他停了下来,号角声响起,围观的人群安静片刻,旋又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当一群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高声呼嚎着的男人们被驱赶过来的时候,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们——读书不成的浪荡子,混迹街头的青皮无赖,拉帮结伙的小偷、骗子,在城外拦路抢劫的强盗;他们曾经聚集在一起,以新罗的名义反抗百济官府,屠杀太守和驻军,在城中无恶不作;现在,这些对生活不满的,被人利用的,内心肮脏的,双手沾满鲜血的混蛋、暴徒们,就是一群仓皇失措的野兽,被从笼子里放了出来。他们的胳膊上扎着红色的布条,那是鲜血的颜色,也是曾经犯下的累累罪行。 “杀了他们!”有女人尖叫,她曾被抓进太守府,日夜凌虐。 “杀了他们!”有老人尖叫,他的孙子,在那次暴乱中被抢走,活活捅死。 “杀了他们!”有男人尖叫,他的妻子被人从太守府丢出来,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民心可用。”沙吒相如道,“中原人有句大逆不道的古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宁有种乎的那些人,真的适合当王侯将相吗?”他指了指猎物们,一脸厌恶,“粗鄙无知,流氓无赖,残忍贪婪,这才几天,就把好好一座城糟蹋得乌烟瘴气;如果让这些人抢得王位,还不知道会怎么祸害百姓!”说罢,一抬手,他的副手,桐岑城县尉,便挥动令旗,示意士兵们将两名叛军扔进场中。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沸腾。 县尉高声道:“太守大人恩典——我数到十,只要你们能从这里逃进树林,就赦免你们的罪行!十——” 两名叛军惊诧的互相看了一眼,掉头就跑。 “九!” 沙吒相如皱了皱眉头,张弓搭箭。 “八!” 鬼室福信气定神闲。 “七!” 两人离树林越来越近。 “六!” 人群高喊,快杀了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五!” 数十名被押在场边的叛军囚犯开始鼓噪,大声为同伴加油,他们离树林近一分,自己活命的机会就大一分。 “四!” 两名叛军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爆发出巨大的潜能。树林越来越近,只要跑进去,就有活命的机会! “三!” 沙吒相如的箭,破空而至,正中一人。那人屁股中箭,趴倒在地,还在努力的往前爬。周围一半欢呼,一半咒骂。 “二!” 快跑啊!还有几丈,我要活下去! “嗖!”鬼室福信的箭,在“一”之前,贯穿了他的脖子。 “扑通!”他倒在了离树林一步之遥的地方。 人群欢呼,俘虏静默。 “好箭!”沙吒相如道。 鬼室福信迎上俘虏们狰狞的目光,冷冷道:“还有谁来试试吗?” 一名少年俘虏挤了出来,却没有同伴人响应他。 “他是个百济人。”县尉低声道。县尉是本地人,叛乱发生后,他及时打开城门,带领上千人出逃,并在叛军占据独山城期间在乡野收拢百姓,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为何反叛?”鬼室福信问道。 少年俘虏一指县尉,高声道:“他抓了我姐姐,还把她卖进窑子里,我姐死了,我要给她报仇,杀光你们这些当官的!” 人群沉默了,他们中有很多人还记得,那对走街串巷卖水果的姐弟。 沙吒相如望向县尉。鬼室福信面无表情。 县尉微微欠身,道:“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情有可原,罪无可恕。”沙吒相如吐出八个字。 县尉暗暗松了口气,害人,救人,有愧,无愧,谁又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沙吒相如对俘虏高声道:“我数到三,你们下蹲,谁最后一个,谁出列!三!” “唰啦啦!”一大半俘虏抢着蹲下,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还没反应过来。 沙吒相如怒道:“没数完就蹲下的留下,没动的安全!” 抢蹲的俘虏哭丧着脸留下,反应迟钝的被带到一边。人群大笑。 “三!“沙吒相如重新数数。 俘虏中有几个晃了晃,坚持住了没动。 “二!一!“沙吒相如一口气喊完。 俘虏们手忙脚乱的蹲了一地,剩下三个没动。三个中的两个惨叫一声,赶紧蹲下。最后一个眨眨眼,嘟囔道:“才到二啊……“ 沙吒相如大笑起来,小时候他就经常这样捉弄家族里那些屁颠屁颠自以为是的堂兄弟们,最喜欢看他们跑去父辈那里告状,就算挨一顿打,也觉得无比畅快。神奇的是,那些被他捉弄的兄弟们,过几天又会来找他,嚷嚷着要重新玩过,结果还是被完虐。 第23章 鬼室福信(四) 早先安全的那批俘虏也跟着捧腹狂笑,他们发现,耻笑同伴是件极有快感的事。他们觉得,贵族大人们不过是把他们当做游戏的玩具,玩累了,玩腻了,就会回去搂着小妞喝酒睡觉。只要挺过前几轮,等大人们劲头一过就安全了,顶多是流放,服劳役,也坏不到哪里去。 那个倒霉的俘虏被推了出来,哭丧着脸。少年走上前,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你干啥?!“倒霉蛋怒目圆睁。 “胆小鬼。“少年淡淡道。 “你说谁胆小鬼?“ “不敢跑的是胆小鬼。“ “你才不敢跑!“ “你敢跑?“ “我跑给你看!“ 县尉清了清嗓子,开始计数:“十!“ 倒霉蛋掉头就跑。少年没有动。 “九!“ 倒霉蛋越跑越快,耳边风声呼呼。少年迎上鬼室福信和沙吒相如诧异的目光,依旧不动。 “八!“ 倒霉蛋发现只有自己在跑。沙吒相如抽出羽箭,扣在弓上。 “七!“ 倒霉蛋猛回头,发现少年站在原地;一星寒芒,正对自己。 “六!“ 倒霉蛋高兴极了,自己不是胆小鬼,那小子才是。 “五!“ “快跑啊!“人群中有人高喊。他们记得,即便投了叛军,那少年也没有作恶。 “四!“ 沙吒相如放下弓箭,少年的决然让他觉得有点没劲。 “三!“ “快跑啊!“俘虏们见两位大人一个没动一个放下,便像看到活路般亢奋起来。 “二!“ “嗖!“鬼室福信的箭到了,正中倒霉蛋后脑,贯穿头颅,带出一蓬血雾。 “一!“ 数数结束,全场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鬼室福信和少年身上。沙吒相如饶有兴致的看着鬼室福信,想看看他如何收场。 “为何不动?“鬼室福信问道。 “我没杀人,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跑?“少年反问。 “反叛,谋逆,都要杀头。“鬼室福信道。 “我是为了报仇。“ “报了吗?“ 少年摇摇头,望向县尉。太守府里的那些坏人,没等他动手,就被叛军杀得一干二净。 鬼室福信朝县尉招了招手。县尉上前,有些忐忑。 “脱了衣服。“鬼室福信道。 县尉默默照做,解下半身皮甲,脱了上衣,露出结实健壮的身躯。人群中传来几声女子的惊叹。 鬼室福信抽出横刀,伸到县尉面前。沙吒相如微微皱眉。 鬼室福信用刀尖挑起县尉的上衣,丢到少年跟前,又拔出随身的匕首,丢到上衣上。沙吒相如有些明白了,但想不起听谁讲过这个典故,他从来就不是个好好读书的孩子。 少年走上前,捡起匕首。鬼室福信和沙吒相如的护卫们都紧张起来。 “啊!“少年猛扑上前,挥动匕首,朝县尉的上衣狠狠扎下。一下,两下,三下,泪流满面。 沙吒相如叹了口气,朝鬼室福信竖起大拇指。县尉惊呆了,仇恨的力量,乃至于斯。俘虏们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苦情戏吗? 良久,少年才放过那件千疮百孔的上衣,捧起匕首,缓步上前,递还给鬼室福信。 鬼室福信收起匕首和横刀,道:“好了?“ 少年眼中的暴戾、仇恨烟消云散,点头道:“我坏了大人的规矩,请惩罚我吧!“ 鬼室福信没有理会他和县尉,缓缓策马上前,高声道:“比赛继续!” 人群欢呼,俘虏炸锅。 “大人不公平!” “为何饶了那小子!” “我们也是被胁迫,没有杀人!” “我八十岁的老娘也被抓紧太守府里被凌辱啦!” “我女儿跟那小子定了娃娃亲,我死了,他就没有岳父了哇!” “我是他没过门的姐夫啊!” …… 沙吒相如用力拍拍脑袋道:“屁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鬼室福信抬手张弓,用一记爆射回应了他们。 “飓!”利箭破空,正中一人前胸。那人惨叫一声,一头栽倒。 “啊!”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人们明白过来,好戏还在后头。 俘虏们惊惶失措,四散奔逃,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用各种恶毒的词汇咒骂。 “沙吒老弟,”鬼室福信抽出一枝羽箭,指了指前方的树林,道,“一人一边,比赛如何?” “正合我意。”沙吒相如摘下骑弓,打了个响指,便带着家丁一溜烟往左边去了。猎物们看见一队骑兵呼啸而来,发足狂奔,逃进树林。 鬼室福信对县尉道:“所有步兵留在外面,把林子围起来,不许放跑一个。正午之前我和沙吒大人还没回来的话,就驱散百姓,放火烧林!”又对少年道,“你,跟着我!” 县尉套上皮甲,领命而去;少年则紧跟在他马后。 鬼室福信一马当先,例不虚发,一停一转,便有人应声倒地。 狩猎开始了。 …… 狩猎在午时结束。回城后,鬼室福信马不停蹄的进行出征前的准备,而他则洗了个澡,斜靠在软榻上,发出阵阵鼾声。上午最后的狩猎,他射翻了十六个俘虏,恰好比鬼室福信少一个。回城的路上,他发现百姓看他们的眼神全变了,从开始的惊疑、陌生、警惕,变成了狂热、膜拜、信服。桐岑城里的地痞流氓、小偷骗子,城外的山贼强盗,也被一扫而空,整个城市一下就恢复了秩序。武力镇服,宽大收拢,不能不说,他跟鬼室福信合演的这出戏,效果相当不错。 首页强推,继续两更! 首页强推,大家多多收藏,多多推荐,后面的章节更精彩!! 第24章 独山城(上) 午时三刻,元鼎就出现在了朴太义的山城官署中。为了表示诚意,朴太义只带了一名年轻的侍从,亲自前往驿馆,并把打扮成商人的元鼎请到官署。前一天晚上,朴太义想了很多,比如归降的时机,如何控制城中守军,假如那个年轻人是个骗子,又要如何应对。这些细节,在他踏进驿馆的那一刻,都已有了对策。 正月里的山城乱糟糟的,桐岑城的失陷并未影响这里的军民过年,满地都是鞭炮的碎屑,寒风中飘荡着烧酒和臭气混杂的味道。元鼎注意到,几队手持棍棒的民壮出现在了通往官署、仓库等城中重要场所的街道上,显然是去加强防御的;朴太义反正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了,只要百济军进城时收敛一些,应该不会引发大规模的冲突。可仍有一系列问题需要解决:首先,城中有三百驻军,这些家伙是新罗派过来的正规军,尽管没了主将,可仍然具备一定的战斗力;其次,占城容易守城难,一旦新罗发起反攻,更靠近新罗本土的独山城会是第一个目标。仅靠鬼室福信的偏师,兵力太少,必须想办法寻找援兵。 回到官署后,元鼎告诉朴太义,百济方面前来接管独山城的会是名将鬼室福信——尽管这个名字他在大唐都没听说过,可还是从沙吒相如那里恶补了一些他的履历——让朴太义放心交接。交接之后,朴太义可以自己选择是继续留在独山城,还是返回百济,以功臣的身份等待另行任用。 朴太义倒不担心自己的前途,但独山城他是不想再呆了。他告诉元鼎,城中那支五百人的民壮都是本地的百济人,听他指挥,现已派去防守官署、仓库、监狱等要地;可那支三百人的驻军,必须要提前解决,他们可不会听自己的;一旦百济大军来到,他们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干得出来。 “我倒是有几个办法。”元鼎右手食指搭在书案边缘,缓缓绕圈。屋里生着火盆,噼啪作响。 “愿闻其详。”朴太义的汉话还算流利,也能用上几个成语。 元鼎道:“一,趁他们群龙无首,让民壮抢先动手,把他们都控制了;二,桐岑城丢了,百济大军将至,找个理由把他们调出城去驻防。” 朴太义摇摇头,道:“民壮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突然动手,也难保不出意外;桐岑城丢了,那些人哪还敢出城迎战,只想丢下城池跑回新罗。” 元鼎一拍大腿,道:“这就好办了!可以给驻军下一道命令,就说百济人要打来了,大人您决意誓死守城,愿意留下的当然最好,不愿留下的,拿一笔钱走人,不拦着。” 朴太义眼珠子一转,道:“走掉的,就当解决掉了;没走的,再想办法收拾?” 元鼎点点头,道:“大人准备好一顿酒宴,好演一出慕容垂夜斩苻飞龙。” 朴太义努力回忆,似乎有些明白元鼎的“险恶”用心了。 元鼎顺手拿起朴太义书案上的一份案卷,立刻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了。他看完一份,又拿起第二份,变得愈发好奇。书案上的这叠案卷,显然是经过整理的,可是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一边看,一边念道: “尹小花,三天前失踪,十岁。” “金三喜,半个月前失踪,十二岁。” “朴阿英,两个月前失踪,十一岁。” “田秀子,四个月前失踪,十三岁。” …… “李小芪,一年前失踪,十四岁。” “崔敏珠,两年前失踪,十六岁。” 每念一份,元鼎眼中的怒火便更甚一分,胸中的正义感开始燃烧。从名字看,失踪的都是年轻女子;根据他当马快追查案件的经验,这些女子极有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抢走、骗走了,然后找个穷乡僻壤的村子卖掉。至于她们被卖掉后的命运,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案卷写得十分简单,元鼎很快看完,然后扬了扬手中的案卷,道:“大人,你打算把这些案子都压下来?” “积年旧案,线索渺茫。”朴太义有些惶恐。 元鼎用指节敲了敲书案,落在那一沓厚厚的案卷上,道:“两年多,丢了十六个姑娘,年纪越来越小。这还是已经报案的,没报案的还有多少,你可知道?” 朴太义无奈道:“两年前,这里是新罗的地方;靺鞨的野人部落打来过一次,几个月后撤走;新罗人刚回来几个月,阶,阶伯将军又率大军来了;阶伯将军走后,那些暴民便起兵作乱,直到大人前来平叛……这两年,山城被洗劫了好多次,一切都是混乱的,性命尚且不保,何况走丢几个人……” 元鼎打断了他,问道:“现在,新罗人在哪?” “被,被赶跑了。” “靺鞨人呢?” “走,走了。” “暴民叛军呢?” “被大人平定了。” “你还担心丢了性命吗?”元鼎步步紧逼。 “不,不担心。” “嗯?”元鼎浓眉一挑,眼中杀机毕现。 “担,担心!”朴太义连忙改口。 “担心什么?”元鼎追问。 “担心,担心类似案件再发,更多良家女子失踪。”朴太义的声音低了下去。 元鼎凑到他跟前,沉声道:“你不是担心,而是什么都知道。” 朴太义剧震。 “你觉得,这么多起案子,是一伙人做的吗?”元鼎盯着他的眼睛。 朴太义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先是摇头,见他面色阴沉,又连忙点头。 “我不杀你。”元鼎将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稍一用力,朴太义便疼得弯下腰去。他松开手,问:“这一带,谁的势力最大?” “郑屠户!”朴太义脱口而出。 “郑屠户正月里那场大火就被烧死了!”元鼎突然大喝道,“拿个死人来糊弄我,你也想被砍了脑袋挂到城门上吗?” 朴太义面色大变,元鼎居然连郑屠户死了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元鼎也是昨晚在酒肆吃饭的时候,才听说了郑屠户等商户死在了大火中。 “三天前还有人失踪,说明什么?说明这伙人还在,而且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轻易进出山城。”元鼎一把拎起朴太义,狠狠道,“说,谁,还有这个本事?” “大,大善人……”朴太义哆哆嗦嗦的报出另一个名字。 元鼎将朴太义往地上一丢,对朴太义道:“大善人,他是什么人?” 朴太义道:“他是靺鞨人,每年冬天,他的商队都会过来,用皮毛药材换取别的东西。听说他的势力很大,跟北面的高句丽人也很熟。”他的本意,是想让元鼎知难而退,不想元鼎的眼睛反倒亮了起来。 “去哪找他?”元鼎问道。 “没有市场就没有犯罪,”朴太义道,“出城往北,是一片大山,山里有几个村子,他都会去。” 朴太义的一句话,让元鼎的思路豁然开朗,自己完全可以用追查失踪人口的名义去几个山村走访调查,找到那伙靺鞨人。元鼎道:“办完正事后,你找个人带我去。十天后,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桐岑城太守沙吒相如,让他带兵进山,一个村子都不要放过。” 朴太义张大了嘴,心想这家伙的胆子可真大,竟敢冒雪进山,不过还是答应下来。 第24章 独山城(中)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根,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 哎嘿哎嘿唷,哎嘿哎嘿唷,哎咳唷…… 敏珠剧烈的咳嗽起来,早已记不清在这黑暗潮湿的地窖中度过了多少日与夜。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身上的老棉袄,是那个男人丢给她用来御寒的。肮脏,破旧,充斥着各种体液混合的臭味。她用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掩盖住曾经健康美丽的躯体。 道拉基,那紫色的小花,白白的桔梗,还在山间盛放。 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她轻轻唱着,声已沙哑。 崔敏珠。这是她的名字。 在百济,普通人家的女儿,只有姓氏。她的父亲是郡上有名的医生,救助了无数普通人。然而崔医生的善行并没有感动上天,大女儿出嫁后不久便去世了,小女儿继承了他在医术上的天分,却难逃命运的魔爪。 她还记得那个夜晚,醒来的时候,被赤身裸体绑在一张门板上,嘴里塞了一块酸臭的或许是袜子的布头,周围充斥着酒肉和男人的浪笑。羞耻、愤怒、无助,却只能扭动身躯,挣扎换来的是男人们更加肆无忌惮。那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拿着柳条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大喊,处子之身,识文断字,价高者得。 百济人、新罗人,尽管这两个国家的百姓说着同样的语言,可百济的有钱人还是喜欢用蹩脚的扶余话,来显示对新罗的高人一等。从还对岸日本来的秃子,从高句丽大山那头过来的靺鞨野蛮人,也纷纷出价,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识字的女人更少。粗鄙无礼的男人们,总是做梦把王公贵族的女人们推倒,压在身下,肆意蹂躏,狠狠发泄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 最后,一个名叫大善人的老爷拍下了她,代价是五两黄金。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挖出桔梗装在篮里,挖出给儒仅用裙包, 哎嘿哎嘿唷,哎嘿哎嘿唷,哎咳唷…… 大善人老爷如发情的河马般在她身上耕耘着,性致昂扬,大声高唱:我di家在黄龙,松花江上昂昂…… 然后,没有然后。第二天,大善人就把她丢还给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说,这样的女人,菩萨转世,不该由我独占,送去村里,普度众生吧! 在被男人用刀顶着强暴了一路后,她来到了这里,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没有美丽的山坡,茂密的树林,潺潺的小河,乱石堆砌起来的村落旁,是几片支离破碎的薄田,男人们挤在村口,女人们胆怯的缩在自家门口,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打量一只落网的猎物。 男人扒光了她的衣物。 人群中有了惊叹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姑娘,和诱人的身躯。 女人们重重摔上了门,嘴里恶毒的咒骂。 男人贪婪的望着村民们撑起的裤裆,捏了捏她挺拔的胸前——老规矩,价高者得。 能试一下不? 只能摸。 只片刻,她雪白的身躯上便留下无数肮脏的手印,和液体。 她强忍着泪,无尽的屈辱过后,竟然挺直了身躯,宛如淤泥中的一枝莲花。 是处女不?卑贱的身份并不能阻挡他们对纯洁的向往。 你们这些只配和母猪交配的贱种,还想要处女!男人愤怒的挥舞着鞭子,狠狠落在她的腚上,留下一抹血痕。 喔!人群一阵悸动。鲜血足以刺激最原始的欲望。 一头羊! 一头驴! 一头牛! 再加今年的收成! 成交! 男人贼眉鼠眼的在她身上摸了两把,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女人了! 她笑了,夺人心魄。 她的男人,是个佝偻的,有着一嘴黄牙的中年男人。或许他并不老,或许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在这山沟沟里窝了多少个冬夏。这么多年来,他最大的乐趣,便是跑到村里每一户有女人的家墙外,偷听床板的吱嘎声,偷看女人洗澡,偷偷闻一把女人们换下来的衣裤。那个他常蹲的墙角,早已蜡黄一片。 女人,是他最大的梦想。 而今,他用自己最值钱的财产——牛,和今后一年的收成,换来了属于自己的女人。至于卖了牛,当了收成之后如何养活自己和这个女人,他不去想。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立刻把她拖回家,堂堂正正的做一回男人! 门被重重踢上,本就破旧不堪的门板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漏进扁扁的阳光。 他讨厌阳光,一把扯去她的外衣,塞进门缝。 他飞了起来,重重压下,把她压在土炕上。 她并上双腿,曲起膝盖,似在嘲弄,你,找得到吗? 在哪里?在哪里! 你们可以笑我丑,笑我穷,但不可以侮辱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啪!他一记耳光。 啪!她狠狠一脚,正中裤裆。 嗷!他像只受伤的野狗,愤怒的找来菜刀,双手高举,朝她砍落。 死,便一了百了。她闭上眼。 呼!刀锋齐耳落下,斩断青丝。 啪!又一记耳光。没死?再一记耳光。 她昏死过去,不再反抗。 男人扯下她的裤子,白的让他一阵目眩。 在哪里?往哪里?他焦急的摸索着,腹中一团火焰熊熊燃烧。 对了,有洞的地方!扒开那两片目眩,赫然在望! 扯开裤带,扑将过去,踩中裤管,扑通一跤。 真他娘的疼!他揉了揉裤裆,义无反顾的向前挺进。 第24章 独山城(下) 从此以后,这个漂亮的,识字的女人,便成了村里的稀罕物。男人们垂涎,找各种办法和理由出现在她面前,把手放在撑起的裤裆上,贪婪的吞咽口水;女人们嫉妒,用各种流言和恶毒的词汇指指点点,在她们看来,漂亮本身就是一种错,一种勾引男人的错。 她的男人日复一日的求欢,无论何时何地。最初的激情过后,他发现,自己并无力养活屋檐下的两个人。很快,他找到了办法。那天,村长以巡视之名来到,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当年是靠着入赘和老丈人的关系才当上村长,她的老婆出了名的凶悍。两个男人在屋檐下嘀咕了半晌,最后,村长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并肩朝她走来。 一记耳光,将她打翻在地。男人把她绑起来,丢在炕上,村长在一旁解裤带。 嗷!村长奋力进入她身体,那一刻,他甚至愿意免去男人一年的赋税。 男人笑了,就这样饶有兴致的在旁边看着村长骑在自己女人身上:一下,吃的;两下,收成;三下,牛;四下,田地;五下,可以去镇上买壶酒喝……不错的生财之道。 那天后,他成了村里最潇洒的人。她的女人是个宝。想要尝一尝的人,必须给他好处,可以是吃的,可以是用的,甚至可以用自家女人来换。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快感,与在她身上耸动时完全不同的感觉——他享受男人们那种讨好、乞求的眼神,他可以决定谁上,谁不上;这种决定别人快乐的权力,让他无比畅快。 她曾试图逃走,可每一次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因为迷路,在山中兜兜转转数日后,因为饥饿和寒冷晕倒在路边,低低吟唱着: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她被人捡回村子,回去的路上被几个男人轮番施暴。 他愤怒了,你们这几个杂碎,怎能在不讨好我,不给我好处,便欺凌我的女人?那是强奸,赤裸裸的强奸!几个男人嗤嗤笑道,没有我们,她会死,你什么都没有。强奸,不过是你给我们的感谢而已。 他开始思考。赚钱的工具用得狠了,是会损坏的,如果被别人捡走,那简直……他已无法忍受自食其力、没有人讨好的日子了。 他把她锁在屋子里,钉死了所有能从外面偷窥的缝隙,打了一桶水,让她好好洗了个澡,然后找了件干净的破棉袄,把那具雪白的躯体包裹起来。 那一年的冬天,她有了第一个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早已无从分辨。这个孱弱、瘦小的婴儿先天不足,不到一个月便死在她怀里。 出月子的那天,阳光明媚,当她抱着死去的孩子出现在屋门口的那一刻,整个村子沸腾了:男人们欢呼雀跃,排起了求欢的长队;女人们恶毒咒骂,又要开始祸害男人。 在人群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买走她初夜的胖子。 大善人来了!村民们如潮水般退去,对他们来说,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每年入冬前,大善人都会沿着崎岖的山路走过每一个村子,带来村民窝冬必需的棒子、面粉、木炭、棉袄,甚至还有酒,运气好的话,还能有女人。是的,女人,就像一年前的崔敏珠那样。当然,村民必须拿出自己的家当来换,山珍野味、人参土产;至于田地牛羊,则会当场折给别人。大善人给山民们带来了活路,也带来了女人,这次也不例外。大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又有哪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会留意一年前花钱买过初夜的女子呢? 人总是在不断的喜新厌旧中寻找刺激。尽管新来的小姑娘又黑又瘦,可她竟然还是个没开苞的处女!山村沸腾了,这可是多少年来的头一回啊!村长热情的迎上前,满脸慈祥的抚摸小姑娘的头,嘴角闪动着晶莹的哈喇子。 敏珠有些失落,就像一年前对她充满敌意的女人们一样,一朝新人换旧人,自己这个被村里所有男人骑过的女人,因为小姑娘的到来,变得不再是唯一的焦点。但,至少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了。最后,村长以一头牛、两头驴的代价买下了小姑娘——他想要个儿子,他家的凶婆娘只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个个泼悍。 然而命运并没有因为新人的到来而放过她。她的男人发现,大善人走后,男人们手上可用来交换的东西所剩无几,而他们是不会拿窝冬活命的粮食来交换旧人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他变得暴躁、焦虑、不安,每天都要把她按倒好几回,奋力发泄。 他们断粮了。年关将至。 他佝偻身子,问每一个男人,来不?男人们犹豫过,走了。 他趁男人们不在的时候,敲开邻居的门,问女主人,你恨我家女人不?女主人说,全村人都恨你家的小婊子。他说,来吧,来我家,打她,骂她,只要带上吃的,给我。 他发现,女人是一种比男人更残暴可怕的动物。当她们看见被捆绑在炕上的敏珠后,立刻变成一头发疯的野兽,想出各种办法,使用各种工具殴打蹂躏自己的女人,甚至用擀面杖捅进她的下体。从开始到结束,污言秽语不带重样。当不堪凌辱的敏珠昏死过去后,她们才会心满意足的收拾好自己,拍拍他的肩膀,留下食物,扬长而去。 几天下来,敏珠遍体鳞伤。 他立下规矩,不准使用工具。 这个冬天,山村的男人们在折腾女人,女人们在折腾敏珠。 那天晚上,他把她丢进地窖后忘了上锁。敏珠听他走远,用尽全身力气爬了出去,第二次逃跑。在村子后面的山路口,她碰到了那个新来的小姑娘,穿着村长家的新衣,手里拎着一筐蘑菇。她是村长的女人,没人敢碰她;短短几个月,她就适应了新的角色,在与村长夫人的斗智斗勇中占尽上风。 敏珠说,我可以带你一起走,离开这个地方。 她摇摇头,现在的生活让她满足,她的家人如果看见,也会为她自豪;此前,她不过是家中众多累赘中的一个。 敏珠说,请让我走。 她还是摇头。尽管还没有上位,可她必须以村长夫人的姿态来维持山村的秩序。包括她们在内的所有买来的女人,都是山村的财产。 敏珠捡起一块石头。她丢下蘑菇,大叫起来。 敏珠被抓住了。村长捡起那块带血的石头,心疼的望着脑袋被打破的自家女人,狠狠拍在敏珠男人的头上。 敏珠回头,朝村长女人惨然一笑。当她抓起石头朝自己头上拍去的时候,两个女人心中便有了默契。她踩着她的痛苦上位,她们才能有将来的希望。 几天后,村长的原配被人捉奸,奸夫淫妇被一起推入山后的悬崖。那个拿石头往自己头上拍的女人并没有着急补缺,而是默默等待,直到孩子出生。一个儿子,让村长欣喜若狂,立刻宣布将她扶正。而敏珠,依旧被关在地窖里,无论男人女人,都能在她身上发泄。 敏珠的男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不能没有她;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保证她不死掉,不逃走。他清理了后院的地窖,做了一块带插销的盖板,把她转移过去,留下水和粪桶,没有食物。她的世界,便成了这块连腿脚都无法伸直的方寸之地。只有生意上门时,他才会打开盖板,把她拖出来,死死绑住,丢在炕上,随便男人或女人凌虐;完事后,再把她丢回地窖,留下一点吃剩的食物残渣。 晴朗的夜晚,她会仰望天空,轻轻吟唱: 你借口去挖桔梗,其实到情郎坟上去献花, 哎嘿哎嘿唷,哎嘿哎嘿唷,哎咳唷, 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第25章 二狗之死(上) 两天后,独山城城门大开,朴太义在一队民壮的簇拥下,在城门口迎接百济大军的到来。一条山路通向南方,山路两侧的的开阔地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十具新罗士兵的尸体。尸体被薄薄的积雪所覆盖,见证着山城的易帜变迁。 一天前,朴太义按照元鼎的建议,带着钱召集驻军开会,表示要死守独山城,与百济人血战到底;他不勉强所有人跟他一起死守,想活命的,拿钱走人。最后,有二百多个新罗士兵选择拿钱走人,天黑前就收拾细软离开了。剩下六七十个被他的决心和胆气所感动的新罗士兵,则被邀请进官署,等待他们的是二十张大桌,每张桌上都摆满了食物。对那些出身底层的新罗士兵而言,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饱饭,或许就是新年最大的心愿。 在朴太义的张罗下,士兵们很快入席,每桌四个新罗士兵,四个百济民壮,一个陪一个隔开,每个百济民壮都要陪好右边的新罗士兵。朴太义坐在首桌,旁边是几个决定留下来的低级新罗武官,当然,他们背后也有三四个民壮在伺候。 在朴太义声情并茂的祝酒词下,宴席很快进入高潮,不到一个时辰,所有新罗士兵全都喝得东倒西歪,一个个都搂着民壮称兄道弟,痛骂那些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嚷嚷着要大干一场,把百济人踢下山去。 朴太义笑眯眯的劝酒敬酒,直到每一个新罗人都酩酊大醉,胡言乱语起来,才朝不远处的元鼎使了个眼色。元鼎几步上前,走到朴太义的那一桌,站到一名新罗武官身后,左手托起他的下巴,右手拔出障刀,刀锋向内,从左自右轻轻一拉,然后松手,身前的那具躯体便向前栽倒,脑袋“碰”砸在桌沿上,再无动静。元鼎知道,只有自己先动手,手上沾了血,朴太义才能下定决心走出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朴太义有些吃惊得看着元鼎,他从没想过,杀一个人,能如此平静,如此流畅,如庖丁解牛般一气呵成,不带半点烟火气。他定了定神,伸出双手,举到半空,“啪啪”拍了两下——这是事先约定动手的信号。 三四个民壮走到主桌旁,人手一把尖刀,悄无声息的走到剩下几个武官背后,学着元鼎的样子,一手托下巴,一手横拉,也比较利索的完成了任务。元鼎满意的点点头,这几个民壮神色镇定,下手稳健,明显是见过血的。 “大人不去练练手?”元鼎道,把刀递了过去。 朴太义摇摇头,他一个读书人,斯文人,岂能动手杀人。 干掉带头的军官后,剩下的民壮纷纷亮出尖刀,准备朝坐在左边的新罗士兵下手。可他们发现,根本没办法用简单的两个动作完成任务——那些新罗人或倒地不醒,或呕吐不止,没一个是好好坐在桌前的。于是,一次原本简单的行动,顿时变得乱七八糟,民壮们得先把新罗士兵扶正,再用肚子贴着他们的后背,不让他们倒下,才能小心翼翼的托住下巴,抬手下刀。即便如此,还是状况不断,那些被扶正的新罗人坚持了没多久,有的朝旁边歪倒,有的低头睡着,挡住了咽喉,有的干脆转身抱住民壮的腰,大喊小娘子。民壮们也管不了太多,反正只要干掉就行,于是各种杀法层出不穷,还有直接朝肚子捅刀的。 朴太义一头冷汗,好好的喝酒杀人,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眼看着有些中刀没死,酒醒过来的新罗人开始杀猪一样大声叫唤,朴太义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外围的民壮把院门关上,让场下的民壮统统撤出来,又调来两队弓箭手,朝没死的新罗士兵放箭。几通乱射后,场中再无能动的新罗人。弓箭手撤下后,拿刀的民壮再次入场,上去一个个补刀,确保不留活口。 朴太义松了口气,杀人,原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元鼎倒了碗酒给他,给他压惊。朴太义接过大碗,一口喝干,全身燥热不已。 鬼室福信策马勒定,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堵得慌。精心准备、士气满满的一次突袭,到头来居然变成了一场受降仪式。山路两边整整齐齐的尸体,算什么意思?示威?还是邀功?站在中间那个胖乎乎笑眯眯的官员,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回想起沙吒相如在桐岑城时的热情,总觉得是那小子在背后阴了自己一把——收复失地和接收城池的功劳,可是天上地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脸上没有半点不悦,继续打马向前,在离迎接队伍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独山城守官朴太义,恭迎将军!”朴太义扯着嗓子大声道。 鬼室福信微微错愕,这个新罗降官,居然会说扶余话。 朴太义屁颠屁颠的跑上前,在马前停下,朝左右两堆尸体一指,道:“将军,城中不愿归顺的新罗人,都已被就地阵法,请将军检阅。” 鬼室福信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不用看了,你很会把握机会。不过,从今天起,独山城由本将接管。清点完府库名册后,你就去桐岑城报到吧!”说完,一抖缰绳,策马向城中走去。 朴太义热恋贴了个冷屁股,不过他浑不在意,他的任务到此刻已全部完成,他只想带着妻妾,赶着毛驴,去南面的海边,好好给自己放个假。 鬼室福信进城的那一刻,元鼎也转身离去。他让小黄留下来护送朴太义返回桐岑城,此刻跟在他身边的,是朴太义推荐的一个名叫李笙藻的少年向导。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在连绵群山中找到那个叫大善人的靺鞨人。 第25章 二狗之死(中) 二狗死了。死在村后的山沟里,至于是被推下山沟摔死、冻死,还是死后被丢进山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二狗并不知道,在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厚厚的积雪之下,村长的原配,就那么静静的窝在那里,怒目圆睁,诅咒这该死的小山村。 几天前,二狗带着太守大人的委任状,跟几个当兵的朋友一起,来到了小山村。他的到来,让山村陷入一种焦虑的混乱中。是的,村子原本有一个村长,一个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二狗出生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的拿了一只野兔去探望过,其实是想去看看二狗他娘有没有用雪白的奶子在给小崽子喂奶。 村长很发愁,二狗来了,他怎么办?这个什么都不动的臭小子,竟然想夺走他拥有的一切,包括,女人?他疑惑的看了自家女人一眼。奶子真小,奶水也少,根本喂不饱孩子,还得自己去弄羊奶。孩子吃不饱,哇哇大哭,要不是看在他有个把,早就把他们赶出家门。 得想个办法,女人说。 村长不是没想到村后的山沟,可他有官府的委任状,他们都有兵器。 女人轻拍怀中的婴儿,说,解决一个人,不一定要用兵器。 一定要解决吗?村长还在犹豫。 女人说,他年轻,他有兵器,他去过外面,他衣锦还乡;而你拥有的一切,都只在这座小小的山村里;等他在村里住上一段时间,你还有机会吗? 村长叹了口气,他已习惯女人给他出主意,已经做过一次,再做一次又何妨。 敏珠被从地窖里带了出来。常年不见阳光让她的肌肤变得异样雪白。 村长夫人把她带到村长家,放了一大桶热水,脱了衣服,然后解开敏珠的衣服,指尖落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往下,顺着下巴、细长的脖颈,深深的肩窝,还有依旧挺拔的前胸,说,你真美,只有畜生才舍得让你住在地窖里。 敏珠苦笑,她已记不清上一次用木桶洗澡是什么时候了。至于她为什么要带自己来洗澡,是为了洗干净送给村长,还是村里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自己去伺候,她并不在意。两年,还是三年,上过她的男人早已数不清,男人在她身上奋力抽搐的时候,那样子,真是无知可笑。他们以为占有了最美丽的东西,又岂知早已暴露最肮脏的一面。 蒸腾的水汽中,她抬起一条腿,跨过木桶的边缘,在水中轻轻一点,嗯,微有点烫。可不烫,又如何能洗去满身的污垢呢?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坐在木桶中,轻轻拂拭身体。敏珠闭上眼,时间如果能在这一刻停滞该有多好。 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她凑了过来,用足尖轻蹭她的大腿,用胳膊环上她的脖子。她听见她喘气的声音,她张开嘴,含住她娇嫩的耳垂。 你和我,是一样的。她很主动,就像当初拿石头砸到头上一样。 我不如你,你也不如我。我不如你漂亮,没有你的身材,甚至不认识几个字;可你,不会为自己的命运抗争,逃跑,只是最蠢的办法。 外面的世界很乱,在这个小山村里,我们还能活下去。男人可以骑在你身上,你也可以当他们的主人。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村里新来了一个男人,他年轻,有兵器,还有官府的委任状,他会取代我的男人,成为这个村子新的主人。如果你不想继续活在地窖里,不想被那个卑贱的老男人当作工具给人强奸,那就好好把自己洗干净,去占有那个年轻男人的床,让他高兴,让他亢奋,让他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敏珠睁开眼,捧住她的脸,问,那你呢?从村长夫人,变回可怜的村妇? 我?一个瘦小干枯,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哪个男人会感兴趣?与其让别的女人占有他,不如让你去。我们两个,不论谁当上村长夫人,都不会害对方,不是吗?有你在,我和我的孩子还能活下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二狗进村了。 老村长亲自迎接,杀鸡宰羊,款待二狗和老兵等人。男人们对二狗十分冷淡,村里本就男多女少,只是摄于二狗是官府委派的,手里又有兵器,这才勉强应付一下。相反,村里的女人们对二狗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多少年了,村里的年轻男人只有离开,从来没有回来过;像二狗这样优秀的小伙子,在外头建功立业还不忘衣锦还乡的,绝对是头一遭。 她们才不管家里男人的讥笑和白眼,不论是土生土长的,还是后来的,女人们就像过节一样,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压箱底最漂亮的衣服,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只为能与二狗对一下眼,打个招呼。更要紧的是,二狗还没娶媳妇,还是个新鲜健壮的小伙子。 当二狗一行出现在村口时,几十个女人用尽力气,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高喊,二狗的名字响彻云霄。她们还找到了二狗的大哥,那个成天在村后头劈柴的憨货。因为二狗的缘故,他在女人们眼里也变得可爱起来,屁股上也被狠狠摸了几把——摸不到二狗,摸他哥总行吧。 老兵一哆嗦,好似被摸的是自己,说,二狗,你村里的女人了不得。 二狗咧开嘴,得意而羞涩,老哥,我还是个雏呢! 老兵一个踉跄,对二狗道,兄弟,我是脱过你衣服,还不止一次,可那是没办法,老哥我喜欢女人,你的(di),明白? 二狗脸红了,居然脸红了,说,哥,我懂,你也喜欢男人,只是难为情…… 难为情你妹,脸红你妹,懂你妹!老兵有种想逃跑的冲动,奶奶的,村里人果然比城里人更饥渴。 第25章 二狗之死(下) 经过村口的时候,无数只手伸向二狗和老兵,脸上,胸口,胳膊,大腿,就连裤裆都没能幸免。老兵告诉自己,此地不宜久留,只呆一晚,明天就走。 晚宴在村长家举行,尽管都是些山珍野菜,可依旧是二狗和老兵吃过最丰盛,最美味的一顿。男人们虚情假意的恭维,女人们一个劲的劝酒。就连二狗傻呵呵的大哥,也被各路男女灌得烂醉,直接拖走了。老村长当着众人表态,自己年纪大了,早就想从村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等二狗熟悉村里的情况后,立刻办理交接。 酒足饭饱,众人散去。老村长把二狗扶到特意为他准备的房间里,便笑眯眯的抽身离去了。此时此刻,二狗依旧觉得,回到乡村来当个村长,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他喝了好多酒,醉眼朦胧中,竟看见有个人坐在床边。走近几步,竟然是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二狗糊涂了,难道,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来给村长暖床的? 女人站起身,走到他跟前,问,你叫二狗? 二狗点点头,女人嘴里吐出来的气很好闻。 人们总是习惯在逆境中坚韧,却忘记鼓起勇气为自己争取。二狗,她唤道,捧起他的面颊,几分稚嫩,几分懵懂,还有几分英俊,承载着自己的未来。 嗯,二狗乖巧的应了一声,醉醺醺的矮下身子,把脸埋进了她胸口。 好软。二狗用力的呼吸,他喜欢这气味,他要让她填满自己的胸膛。 她抱着他的头,指尖捋过他的发际,就像一个母亲在爱抚自己的孩子。 姐姐。他唤道。他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姐姐。在她怀里,他前所未有的充实,安全,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港湾。 弟弟,你要吗?她很清楚男人要什么。 嗯。他大口大口的吮吸她的气味,并不在意到底要什么。 她拉着他来到床边,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衫,解开他的衣衫。 他捂着胸口,像只受惊的小兽。 她把他推倒,撑在在上方,听凭长发落在他耳边,眉角,鼻孔里。 他打了个喷嚏,清醒些许。 姐姐。他唤道。下体滚烫,笔直,坚挺,撑起了小帐篷。 她扯下他的裤子,整个人压了上去,双手缓缓游动。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却仍紧握她柔软的腰肢,不愿松手。然后,然后便是一阵温润袭来,如坠云端。 然而命运却没有让阳光照射进他们的生活。第二天一早,房门被重重撞开,老村长带人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每人脸上都写着愤怒、怨恨。敏珠大叫一声,匆匆披上衣服,将二狗摇醒。二狗还没有从昨夜旖梦中醒来,晕乎乎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来了,把这个强奸犯拖出去!“老村长一声令下,二狗就被人像死狗一样从床上拖下,光着身子丢到院里。敏珠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一切的一切,不是梦,而是一个局。 晨光刺得二狗睁不开眼。他捂着胸口,斜靠在院里的石磨上,头一阵一阵的疼。 身为朝廷命官,酒醉强奸民女!全村人都在这样喊。 男人们妒火熊熊,年轻有什么了不起,立过功有什么了不起,小白脸,勾引女人,强奸犯,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女人们因爱生恨,让你看不上我们,让你跟那小婊子眉来眼去滚床单,把这对奸夫淫妇抓起来,扒光衣服游街,丢进后山沟里去喂狼! 二狗被抓出来的时候,老兵正在蹲茅房。老兵混迹行伍多年,对危险有着敏锐的直觉;汹涌的人潮让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直到与他同来的几个兄弟也被从屋里揪出来,他才确定大事不妙,匆匆擦了屁股,系好裤子,拔出防身的短刀,从茅房后面溜了出去。溜出去后,他并没有走远,而是找了个隐蔽处躲起来,眼看着二狗和他的同伴被抓出来,扒光衣服,五花大绑,罪名是强奸民女。二狗是主犯,那几个兄弟是从犯。 二狗没有反抗,只是望着屋檐下的敏珠。此时此刻,他才看清,昨晚与自己一起的,竟是如此美丽的一个姑娘。真的强奸她了吗?二狗不记得了。如果是强奸,为何自己会在下面?如果不是,她为何只是默默站在那里,不出来替自己申辩? 老兵带来的几个兄弟大声抗议,你们这些无知、卑鄙的村民,竟敢对官兵动手,将军知道了一定会把你们统统抓起来,砍头问罪! 村长这才想起,好像少了一个人,那个带头的老兵去哪了?他告诉二狗几个,在这里,他就是王,没有人可以骑在他的头上撒野,不管你是哪个国家委任的。敢打村子主意的人,全都从这座山上消失了! 他们害怕起来,在这里,就算村长把他们都杀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开始求饶,说所有事情都是二狗和老兵干的,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老兵叹了口气,还没用刑就把自己卖了,这世道,谁都靠不住。 敏珠的男人走到她跟前,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村长夫人走上前,狠狠还了他一记耳光。 男人愤怒了,你一个被卖到村里的小婊子,竟敢打我? 村长夫人抬起手,又给了她一记,说,从今往后,敏珠跟我住。 男人怒道,谁来养活我?想要她,给牛,给地,给钱! 敏珠走上前,也给了他一记耳光。 男人骂骂咧咧的走了。 村长夫人欣慰道,你长大了,姐姐。 敏珠淡淡道,是你教我的,我不想再被人骗。 二狗四个被愤怒的村民押到山沟旁。村长举报,村长宣判,无需举证,直接执行。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老兵的一个兄弟。 “噗!”一刀下去,鲜血喷溅,可惜,地方不对,没砍断,脑袋仍有一半连着脖子。 再来!村民高叫,换把大斧子! “噗!”一斧子砍歪,劈在后脑勺上,人倒是死了,头还没掉下。 敏珠的男人冲上前,一脚将他连身子带头踹落山沟,嗷嗷大叫。 第二个被拖上来。他大叫,给爷一个痛快的! 敏珠的男人拎来一把开山石用的大榔头,高高举起。 哎妈呀好沉!大榔头落下,正中脑门。红的,白的,稀里哗啦喷了他一身。 第三个被拖上来的时候,已经吓得晕了过去。 敏珠男人拿了把镰刀,直接把他的头锯了下来。 终于轮到二狗了。他走到敏珠男人跟前,也给了他一记耳光,沉声道,你他妈才是强奸犯,杀人犯! 敏珠男人丢下镰刀,突然傻笑起来,打我,你们都打我,我是强奸犯,我是杀人犯! 老村长皱起眉头,对左右道,把他轰走! 敏珠挣脱村长夫人的手,挤开人群,缓步走到二狗跟前。 姐姐。他唤道。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庞。她笑了,是那样好看。 姐……姐!二狗不可思议的望向自己胸口,敏珠手中多了一把剔骨尖刀,刀刃全都没入心口。他感觉全身的力气在飞快的流走,缓缓倒了下去。 敏珠一咬牙,把尖刀从二狗心口拔了出来,走到老村长面前,递了过去。 鲜血滴落。老村长退了一步,这个女人,几时如此胆大了? 你家的刀,你不要吗?敏珠问道。 拿走,拿走!老村长惶恐了,这个可怕的女人。 村长夫人走上前,轻轻挽起敏珠的手,姐姐,我们走。 第26章 崔敏珠(一) 元鼎和李笙藻进山后的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笼罩了整个山区。本就崎岖狭窄的山路变得愈发难走,身后的脚印很快被覆盖,山里山外,就此隔绝。 李笙藻是个沉默的少年,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衣棉帽里,像只圆滚滚的小熊,轻盈而敏捷的在积雪中判断山路的位置。元鼎也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脚踏高帮皮靴,手里拿了一根结实的木杖,既能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保持身体平衡,也能起到探路的作用,以免踩到雪坑里崴了脚。他紧了紧斜跨在肩膀上的行囊,裹着粗布的横刀就贴着行囊内侧背在背上;比较短的障刀和铁尺则贴身携带,随时可以取用。 元鼎在半路上救下了逃出来的老兵。 老兵从山村里逃出来后不久,就在山里迷路了。他在荒郊野地里转了一整天,又冷又饿,还遇到了一头本该冬眠的狗熊,差点丢了性命。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夜晚,又因体力不支晕倒。要不是李笙藻眼尖,元鼎懂得急救,他很快就会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埋葬。 元鼎认得老兵,告诉他自己是太守大人派来调查失踪人口案的。老兵缓过劲来,把在山村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元鼎震骇莫名,远离城市的山村,本应是淳朴、善良的地方,山水之乐,与世无争。可老兵口中的村民们,竟敢在官府委任的村长上任第一晚就挖坑陷害;更可怕的是,全村人不仅熟视无睹,还全都参与了这种惨绝人寰的暴行。简直是……匪夷所思。 老兵还说,他不止一次的听村民们提到大善人。据说,大善人来自于北面白山黑水间的粟末靺鞨,是其中一个大部落的酋长。十几年来,大善人一直在靺鞨人聚居的三江流域,高句丽东部山区,百济新罗交界的山区行走。每年秋天,他都会带着庞大的商队南下,带来山民过冬必需的粮食、棉衣、皮毛、草药,带走当地出产的山珍野味,拿去卖给北边的酋长贵人。从这个角度看,他无愧于大善人的名号,远近山民也对他感恩戴德。 当然,大善人的商队不止一次引来山贼强盗的觊觎。山贼们在山中险要之地设伏,不论是埋伏、夜袭,放火,落石,都被大善人身边的靺鞨族勇士一一化解。战斗胜利后,靺鞨族勇士会砍下敌人的头颅,砍下小树,把头颅插在树干顶上;年复一年,商队竟然用头颅在崎岖险峻的山间小道上标记出一条数百里长的通道来。只要见到那些风干的头骨骷髅,便没有人再敢打商队的主意。据见过大善人的山民描述,那些靺鞨族的勇士,吃人肉,喝人血,手撕山羊,与野猪搏斗,以杀戮为乐,活脱脱就是一群野蛮人。 就是这样一群亦正亦邪的靺鞨人,在人迹罕至的山区开辟出了一片生机勃勃的商区,几乎在每个山城都设有贸易点,桐岑城和独山城就是他们深入半岛南方的两个据点。不过从先前朴太义整理出来的资料看,这些靺鞨人并没有明显的劣迹,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们跟失踪人口有关。 不过,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是会隐藏自己。 元鼎决定去一趟山村,让老兵跟自己同行。刚刚从山村逃出来的老兵说什么都不肯,说村里的那些暴民会认出他来,把他丢进山沟里喂狼。 元鼎问,太守大人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老兵说,护送二狗进村,当村长。 元鼎问,任务完成了吗? 老兵支支吾吾,说应该完成了。 元鼎吓唬他说,太守大人是让你把人送去当村长的,可现在村长没当上,人倒死了,回去如何跟太守大人交差? 老兵有些惶恐,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他可拎不清。 元鼎问,村民们看到你逃走了吗? 老兵摇摇头。 元鼎又问,他们知道你看见他们杀人了吗? 老兵还是摇头。 元鼎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就装作提前走了,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想起二狗还欠你钱,所以又回上来要账。 老兵张大了嘴,琢磨片刻,突然瞅见元鼎背上裹着的兵器,于是点了点头。 第26章 崔敏珠(二) 三人来到了小山村。 元鼎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扮演迷路被困山中的商人,和他的书童——李笙藻;马夫——老兵,一起住进了老村长家隔壁的空房子里。当然,老兵修剪了胡子,反穿了军服,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一来就钻进马棚里,并没有引起村民的注意。 元鼎发现,村子里老人很多,青壮很少,男人不少,女人不多,孩子不少,却没人管教。老村长见他谈吐气度不俗,态度也比较恭敬,就对他说,方圆几百里的村子都这样,年轻有力气的男人们都跑了,出去闯世界了,不管在外面混得好不好,是死是活,没人愿意回来。元鼎问,村里的农活谁做?如何养活自己?老村长说,老人和女人们都可以干活,孩子也可以帮忙,村里离山下的城镇很远,只要没有天灾,避开战乱,勉强能够养活自己。元鼎道,年轻男人都逃走了,谁来给女人们生孩子?老村长笑了,一脸得色,小看我们山里男人吧,本村长五十多岁了,还刚刚得了一个儿子。 元鼎也笑了,再问下去,势必会引来老村长的疑心。 七八个孩子跑了过来,领头那个,竟是李笙藻。这小子来了没多久,就跟孩子们打成一片,还混上了孩子头。只见他手里抓着一块木头,一边跑,一边大叫。一个憨乎乎的胖子在后面追,大喊,还我木头,还我木头,二狗在城里当官,把你们都抓起来! 元鼎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做坏事让人心情愉悦,一起扛过枪不如一起分过赃,你知道我干得坏事,我也知道你干得坏事,你和我才会变成朋友,才会无话不说,才会分享心底的秘密。大人如此,小孩亦是。 村长夫人走了过来,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娃娃小脸通红,努力挤在妈妈的怀里,寻找温暖和安心。 先生,你叫什么?她问道。 元鼎,他答道,并没有欺瞒。 我叫小芪。 一味药。 一味苦药。 她递上一个小盒子,道,大雪封山,你们怕是要在村里呆上一段时间。这是防冻的膏药,涂在脸上、手上,便不会开裂。 元鼎接过,道谢。 她说,不用谢我,是我姐姐做的,她叫敏珠,是村里的医生。说完,朝另一个院子望去。 顺着她的目光,石磨前,药罐旁,独孤的身影,心无旁骛。 元鼎第一眼见到敏珠,就认定她不是山村的人。她布衣素颜,不施粉黛,却有着与小山村格格不入的……味道。是的,味道。二狗也喜欢,可二狗死了。 她是个可怜人。她道。 你不是吗?他反问,望进她的眼睛。 小芪转身走了,不愿直面他清澈的目光。 李小芪,村长夫人。元鼎搓起一个雪球,远远扔了出去。 谁丢我腚!一个老男人提着裤子冲出来。 元鼎双手负背,一脸无辜的走开,做坏事的感觉很妙。 村里的生活很闲散,没有人逼你做什么。入冬前大善人给村民们送来了充足的食物,足够他们熬过漫长的严冬。午觉醒来,元鼎推门而出,经过村长家院门口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窜出来,拦住他,正是早上挨了他一记雪球的那个。元鼎还以为他发现是自己丢的雪球,老男人却神秘兮兮的说,我告诉你,这个村子里都是坏人! 元鼎朝村长家瞅了一眼,她和她都不在。 老男人咬牙道,对,这家人,最坏!又朝敏珠住的院子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女人,更狠! 元鼎很好奇,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跟我来!老男人转身走在前面,元鼎跟上,两人来到村子外围的矮墙边。 为什么跟我说?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杀了人。 谁? 奸夫,还有他同伙。 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强奸我女人!我就杀了他们。第一个,砍头,砍了好多下;第二个,拿锤子砸扁,稀里哗啦,喂狗;第三个,那小子吓晕了,直接把脑袋锯下来,当夜壶! 你亲手杀了奸夫? 没有,我没杀他,我想杀他,可那个贱人,臭婊子,没让我动手! 谁杀了他? 那个贱人,臭婊子,自己动手,用一把刀!老男人突然化手为刀,抵在元鼎胸口,说,就这样,扎进去,淫妇杀了奸夫,坏人中的坏人!你从外面来,不知道村里的坏人。我告诉你,千万别去碰她,谁碰,谁死! 可你还活着。 老男人沉默了,是啊,为什么奸夫死了,我还活着?她为什么不来杀我?我干她的次数,可比那小子多多了…… 元鼎拍拍他的肩膀,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次问太多,会让这个疯子崩溃。只是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来找我;或者,去你家聊。我是个外乡人,雪停就走,你的事情,我听过,就忘了。 老男人点点头,叮嘱道,如果有人让你去村长家,千万别去! 第26章 崔敏珠(三) 李笙藻回来了,告诉元鼎,那个憨乎乎的胖子,就是二狗的大哥,脑袋不大好使,村里所有的柴火都是他劈的,他说他弟弟没死,只是回城里去当大官了。 老兵也回来了,只用了两天,就勾搭上了村里裁缝的女人。女人告诉他,自己不是本村人,跟村里大部分女人一样,都是从外面来的,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村里的女孩们长大了就被送走,嫁出去,没人生孩子,村里人越来越少,直到大善人出现。大善人告诉老村长,有一个办法,可以延续村里的香火。从那以后,每年秋冬之交,大善人都会带商队来到村里,带来窝冬的物资,也带来香火的延续。 这些女人大多认命,毕竟在这个动荡的世道里,活下去是第一位的,尤其当她们有了孩子后,便渐渐变成村里的一份子。她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看新来的女人,和男人们跟发情公羊似的出价。当她们完成从一个受害者到主人翁的转变后,就会想尽办法维护眼前的一切:物物交换,新鲜的女人,新生的孩子,没有官府,没有战乱,平静而麻木的生活。因此,当二狗出现时,村里人表现出来的不是对新生活的向往,而是本能的排斥,担心他会给宁静的生活带来不确定的危险。纵使村长夫妇挖的坑简单而明显,奸夫淫妇的说法完全经不起推敲,可他们依旧选择相信;在敏珠的男人砍下他们脑袋的时候,他们甚至从心底里发出了战胜危险的欢呼。老兵说完,道,留在这里很危险。 元鼎挥了挥手,他想一个人静静。 李笙藻望了元鼎一眼,也跟着老兵出去了,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李小芪和敏珠,这两个曾经出现在失踪案卷上的女子,无疑是最近才被卖到村里的,在她们之前,还有几十个同样命运的女人,已在山村生根发芽。她们抗拒改变现在的生活。像这样的山村,在百济、新罗、高句丽三国交界方圆千里的山区还有很多,一百个,两百个,五百个?甚至更多。每个村子三十个计算,两百个村子,就有五六千被拐卖的女人。当然,把五六千人平摊到二十年内,几百个村子中,似乎并不惹人注意;可是能够在近二十年里持续不断的运行这件事,范围广到三个国家,其背后的势力,才令人触目惊心! 如果元鼎还是一名马快,他一定会搜集证据,打掉这张庞大的黑网,避免更多无辜的女子重蹈覆辙,更多无辜的家庭妻离子散。以他的武力,老兵的经验,李笙藻的机敏,完全可以带几个人出去,保护起来充当人证。可现在,他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抓人,而是找人;这伙人的实力越强大,用处就越大。 敏珠被允许外出采药了。学习过医术的她,治好了村里不少人的疾病,逐渐为大家所接受;就连一直贪恋她美色的老村长,也对她客气起来,毕竟,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又有谁会拿性命开玩笑呢? 她发现,没有自由的时候,她拼命想逃跑;可有了自由,却再难升起逃跑的念头。村里那些强奸过她的男人,欺凌过她的女人,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她从村长家搬了出来,每天治病救人,过平静的生活。这些,都是在小芪当上村长夫人后才有的,或许只有那样的性格,才能在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元鼎走到敏珠的院子前,犹豫了一下,推开虚掩的院门,轻轻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宽敞而简陋的院落,各种采药、研磨、制药的工具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茅草的屋檐下。院子里养了几只鸡,正在刨开积雪找虫子吃;还有一只三花母猫,懒洋洋的蜷在石磨后面的阴凉处,斜眼打量着他。几只猫仔挤在母猫身下,两只黑白,两只黄白,努力吃奶。 元鼎蹲下身子,摸出一块干饼,掰下一块,搓成小碎末,朝小猫们丢去。 “咪!”小猫们被惊动了,大一些、黑白十字斑纹的小猫第一个冲过来,在干饼碎末前闻了闻,往后一跳,警惕的打量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小一些的黑白小猫也爬过来,它只有一只眼睛睁着,伸出小爪,在小碎末上碰了碰,惊慌失措的躲到十字背后。小一些的黄白小猫来了,径直走到碎末前,碰了碰,闻了闻,没有危险,便旁若无物吞了一口。大一些的黄白小猫见状,也跟着走上前,划拉走一片小碎末,找了个角落自顾自吃起来。 “咪!”小黄白猫高兴得叫唤一声,味道不错。两只黑白小猫这才走上前,大快朵颐。 元鼎这才知道,原来小猫不是“喵喵”叫,而是“咪咪”叫。 “喵~~”三花母猫十分不满,可恶的家伙,竟敢打扰猫仔们吃奶。它抬起头,伸直前爪,拉长腰身,撅起屁股,使劲伸了个懒腰,一步一扭,风情万种的走上前,哀怨的瞥了元鼎一眼,在猫仔们旁边趴下,继续守护自己的孩子。 “这是第二窝,头一窝只活下来一只。”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身后道。 元鼎起身望去,敏珠一袭布裙,长发轻挽,楚楚动人。 敏珠走到院墙边,撩开丝瓜藤,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挂在藤蔓上,是不是扭动一下。元鼎走上前,定睛一看,竟是只全身乌黑的半大小猫,尾巴卷着藤蔓,凌空倒挂在那里! 敏珠指指它头顶的一小片白毛,道:“它叫小花,只会上去,不会下来。” 元鼎莞尔,道:“也许,它在练功。” “练功?”敏珠指指自己的脑袋,道,“这儿有问题。” “你说它,还是我?” “有区别吗?”敏珠白了他一眼,“这里的病,我治不好。” 元鼎沉声道:“村里的人都有病,而你是医生,只有你能治好他们。” 敏珠愣住了,猛一个转身,盯着他,狠狠道:“如果你是来打扰我们生活的,那么请你离开,这里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治病!” 元鼎迎上她的目光,道:“我曾在桐岑城太守那里看到十几份案卷,如果没有记错,最近的两份,上面写得名字是——李小芪、崔敏珠!” “喵!”三花母猫大声抗议,凑近元鼎,用屁股拱着他的脚腕,想让他滚蛋。三只小猫窜到它身后,只有小黄白猫,以食物为中心,原地旋转半圈,继续啃食。 元鼎迫近半步,盯着他的双眸,道:“你杀了二狗。崔——敏——珠!” 敏珠紧握双拳,嘴唇微微颤抖。 “他是太守大人委任的村长。”元鼎决定给她施加一些压力,“你是个医生,却杀了他,双手却沾满鲜血!你是个受害者,却助纣为虐!” “我不会跟你走的。”敏珠道。 “杀人的不是你,是那些无知的村民。只要你愿意作证,无数无辜的女子就能摆脱被贩卖的命运。我给你一晚上考虑,明天一早,我带你走!”元鼎的语气不容置疑。尽管他并不是真正来查案的,可仍然打算把这个美丽的女子带出去,远离这罪恶的山村。 “喵!”被敏珠拎在手里的小花,用锋利的小爪子狠狠挠了他一下。 元鼎走了。 敏珠失魂落魄。 小芪站在自家院门口,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第26章 崔敏珠(四) 雪落无痕。 元鼎站在村口,积雪落在他的肩上,没过他的皮靴。 “先生,一个时辰了。”李笙藻提着扁担,背着行李,小声提醒道。 元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条通往山村深处的小路。他相信,敏珠的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至少,她还愿意救人。其实他并不打算追究敏珠杀死二狗的罪行,她不动手,二狗一样会死,还会死得更惨。她那一刀,更像是一个医生让病人的解脱。 昨天晚上,他去了老男人的家,见到了他用来囚禁敏珠的那个地窖。很难想象,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是如何在阴暗狭窄的地窖里熬过近两年时间的。老男人眉飞色舞的讲述着他蹂躏敏珠的故事——村里的男人们强奸她,女人们凌辱她的经过。在他眼里,敏珠就是个花钱买来的玩物,就连她夭折的孩子,也浑不在意。他痛恨小芪,她的到来,让敏珠不再是村里唯一的焦点;更可恶的是,她居然把敏珠从自己身边夺走了,断了他最大的生计。他说,总有一天,要把那小贱人丢进地窖里,让村里所有的男人强奸她。 元鼎一言不发的听他讲了两个时辰,他从未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阴暗卑鄙之人。与他相比,朝堂上、后宫里、家族中那些龌龊事,倒显得十分克制了。在仁川时,他曾听一位百济士子大肆鼓吹,要让百济成为一个老百姓当家作主的国家;而今看来,如果真的让这些愚昧残暴的屁民来当家,或许不用新罗人动手,百济自己就灭亡了。 可他却无法给愚昧和残暴定罪。 李笙藻发现,老兵从一早上就没出现过,这个神出鬼没的老家伙,居然勾搭上了村里的女人,难道又在哪个女人的炕上睡过了头?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根,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 村子上空传来清澈的歌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朦朦胧胧,似有人来。 李笙藻莫名的紧张起来。 元鼎循声望去,嘴角微微上翘。 那单薄而无助的身影,在十步之外站定,歌声终了。 你来了。 我来送你。 你不走? 我是医生。 医得了一时,医不了一世。 不求一世,但求一时。 跟我走! 再不走,你也走不了了。 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大批人从村中涌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持棍棒,杀气腾腾。老村长排众而出,大声道:“先生,你来,我们招待你;可你要拐走村里唯一的医生,我们不答应!” 元鼎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拐走。他居然用得拐走!这两个字,从老村长嘴里蹦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你们拐走的人,还少吗?”元鼎冷冷反问。 一石激起千层浪,老村长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狐狸,面色大变。 元鼎不再隐藏身份,从背后解下横刀,朗声道:“我奉桐岑城命太守之命,稽查多起女子失踪案到此,敢有阻拦办案者,斩!” 自古民不与官斗,村民们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只有老村长身子一晃,站定不动,转而大声道:“不久前,也有个家伙自称是官府委派的村长,带着几个人来到村里大吃大喝,可谁想到,他竟在酒醉之后强奸民女!他强奸的,是村里唯一的医生!那个可怜的姑娘,只是端了一碗醒酒汤,却被那个畜生糟蹋了!”老村长捶胸顿足,声嘶力竭,“现在,这个姑娘就站在这里,她是如此的美丽,纯洁;而你,一个肮脏,无耻的骗子,竟然还想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把她带走!村民们,大伙儿答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二狗的哥哥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道:“我弟弟在城里当官,抓骗子,砍头!” “对,抓骗子,砍头!” “砍头,砍头!”村民群情激愤,渐渐围了过来。 李笙藻低声道:“先生,赶紧跑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哧啷!”横刀出鞘,元鼎傲然而立,杀气凌冽。穿过汹涌的人群,他看见敏珠摇了摇头。小芪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道,你不会走的,姐姐。 老村长跳上一块石头,大声道:“乡亲们,谁抓到骗子,下一个女人就是他的!” “嗷!”村民胸中的兽性被彻底点燃了,朝元鼎涌去。 “是你们逼我的!”元鼎按上刀柄,准备杀人。 “呼哧,啪!”一阵风过,元鼎轰然倒地。 全场哑然。 李笙藻高举扁担,只一下,就从背后击倒了元鼎。少年鼓足勇气,大声道:“下一个女人,是我的,说话算话?” 第27章 大善人(一) 元鼎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暖炕上,四肢仍在,后脑勺隐隐作痛。 “元鼎大人。”一把醇厚的男声响起,说得是标准的汉话。 元鼎循声望去,一个身披大氅,面容富态的中年男子站在窗前,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那把横刀。 中年男子收刀还鞘,道:“刀是好刀,然而并没有卵用。” “大——善——人!”元鼎挤出三个字。 “倒不算太蠢。”大善仁把刀往窗台上一丢,拉了个板凳,在炕前一坐,道,“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大,名善仁,善人的善,仁义的仁。你来这里,是来找我的吧?” 元鼎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上下打量着这个面容和善的家伙,提醒自己小心应对,道:“你敢坐在这里,想必是知道我的来意了。” 大善仁拿手指点了点他,道:“如果不是我,你已经被他们砍了头,丢进山沟里喂狼了。” 元鼎道:“你是想我感激你?还是替那些苟延残喘的女子感谢你?” 大善仁摸了摸自己整齐的鬓发,道:“年轻人,救你的命,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要救的,是你的——“他指指自己的心口,道,”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大部分人都在黑与白之间挣扎。就像那些村民,可怜吗?很可怜,可怜到连传宗接代都成了问题;可恨吗?很可恨,强奸,欺骗,杀人,杀头的大罪一条都没落下,足够被砍头几十次。可他们被抓去砍头了吗?没有。官府知道这些事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可就算知道,他们又能做什么?一切恶行的根源是什么,是我吗?如果是我,他们为何喊我大善人?没有我,方圆几百里的几十上百个村子,统统都要挨饿!其中最穷的几十个村子,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荒无人烟的鬼村!可我是谁,一个勾结权贵,蓄养杀手,走私货物,贩卖人口的坏家伙。就是这样一个坏家伙,不论走到哪里——靺鞨、高句丽、新罗、百济、耽罗、倭国,那些威风八面的贵族大人们,见了我都会尊称一声——大善人。甚至在遥远的大唐,我的朋友也遍布各地。为什么?你想过吗?” 他顿了顿,希望元鼎露出恍然大悟,继而满心膜拜的表情。他走南闯北,信徒无数,只要他去过的地方,人们总是狂热的期盼他再次出现,拯救他们贫穷的身体和贫瘠的灵魂。他觉得,以元鼎的资质,应该很快就能明白自己的苦心。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元鼎撇了撇嘴,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大善仁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元鼎爬下炕,走到窗前,收起横刀,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揉揉脑袋,撕片熏肉,塞进嘴里,伸个懒腰,活动筋骨。 大善仁决定继续挽救这个无知的善良青年,道:“年轻人,你不觉得,你所谓的正义,在我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关你鸟事。”元鼎道,“熏肉味道不错,来点?” 大善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手叉腰,一手挥斥方遒:“你不觉得,像我这样面慈心善,八面玲珑,仁爱天下,造福四方,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关我鸟事。”元鼎道,“大善人,你白白胖胖下巴光溜,不会那个了吧?” “年轻人!”大善仁霍然起身,道,“我大善人阅女无数,江湖人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在百济朝廷,也是有很多朋友的!” “百济朝廷就是被你们这群官商勾结搞得乌烟瘴气!”元鼎一掌轰在桌上,震得自己脑袋生疼,桌面也应声开裂,“死胖子,你若胆敢再拐走一个女人——” 大善仁凑近几寸,道:“怎地?” “我就让你下半辈子做不了男人!”元鼎喝罢,突然伸手,探入大善仁裆下,在肥肉中寻到那紧要处,用力捏下。 “啊!”大善仁仿佛听见了蛋壳碎裂的声响,剧痛之下,冷汗淋漓。 元鼎松手,退开一步,笑吟吟的望着他。 “轰!”房门被重重撞开,一个留着金钱鼠尾小辫的靺鞨族武士冲了进来,挡在大善仁身前,亮出弯刀,怒视元鼎。 “元鼎!”又一人跟着冲进来,持刀挡在元鼎和靺鞨武士中间,竟是小黄。他见大善仁痛苦的倒在地上,忙问:“大哥,你?他?” 元鼎道:“我只是看了看大善人有没有鸟事。放心,鸟事没有,就是有点小。” 小黄和那金钱鼠武士拔刀相向,低声道:“沙吒大人到了。老兵就在村外,他们要是敢乱来,他会立刻发出信号,招呼村外的人马进攻。” 第27章 大善人(二) 元鼎点点头,老兵是他派去给沙吒相如报信的,这家伙腿快命大,最适合当个斥候;至于沙吒相如,没想到这小子如此讲义气,竟丢下桐岑城跑来凑热闹。 “大善人,大善人,行善积德大善人;大善人,大善人,貂皮鹿茸和人参。”屋外有人唱道。 元鼎笑了,没想到这家伙来得这么快。 大善仁示意金钱鼠武士收起弯刀,不要冲动。 “哗啦!”厚厚的门帘被揭开,露出沙吒相如那张玩世不恭的俏脸。 “啊呀元鼎,你还活着啊!”沙吒相如故作惊诧道。 元鼎道:“托沙吒大人的福,脑袋还在。” 沙吒相如笑嘻嘻道:“可惜,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你落在大善人手里,不死也得掉层皮,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的出兵讨伐,把他私藏的那些人参鹿茸,貂皮美人统统没收。大善人,早就听说你大善人有八个如花似玉的表妹,什么时候也带去泗沘城,让他老人家开开眼界那?哈哈哈!哦对了,忘了介绍下,鄙人沙吒相如,百济桐岑城太守;这位呢,是我从大唐请来贵客,元鼎,元先生。” 大善仁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一听到他的身份,就知道今天的买卖才开了个头,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原来是沙吒小相公,失敬失敬,我还以为元先生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公人,想来找大某人的麻烦呢!只要大佐平大人开口,八十个表妹都能给他凑齐,就是不知到时候元老弟会不会抓我前去问罪。“ 元鼎道:“我会告诉百济王,那个靺鞨胖子是被新罗买通的奸细,妄图用女色坑害百济重臣;大佐平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下半辈子就得在沙吒家族的追杀中度过!“ 大善仁摇了摇头,道:“如果你们真的敢对我动手,你们的王,扶余义慈,第一个就会把你们抓起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件事物,丢在桌上。 “当啷!”那是一块刻着百济图腾徽章的腰牌,落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沙吒相如定睛一看,心头剧震——竟是百济王室特制的王命腰牌,一共只有五块,比他给扶余尧看的那块还要高级。他给扶余尧看的那块是出征前义慈王单独给扶余泰的,有了它就能调动北方各城驻军,但数量不能超过五千,任务完成后要归还,好比是一块临时性的兵符。而大善仁丢出来的这块,是百济王室赐予的,永远给你,除非大罪,否则不用归还。 沙吒家族曾经有过一块,那还是沙吒相如智积出任大佐平的时代,幼年沙吒相如相如曾把它拿来丢进水塘,惨遭一顿痛打。只有王室最为信任、肩负特殊使命的人才能拥有。由于当时的家主沙吒智积支持善花王后一系,被义慈王剥夺了保留王命腰牌的资格。尽管沙吒智积死后,继任家主的沙吒千福竭力辅佐义慈王,可依旧没有被重新赐予。整个朝堂都以为只有义慈王的结义兄弟、百济第一名将、兵官佐平阶伯一人拥有王命腰牌,不想却在此处见到。 至于元鼎,压根儿就不清楚王命腰牌所代表的地位和能量,不过看沙吒相如的神色,就知道这块牌子非比寻常,低声问道:“很值钱?” 沙吒相如道:“王给的,比我们那块值钱。” 元鼎朝小黄使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有这块牌子在,今天打不起来了。 大善仁也朝金钱鼠武士挥挥手,让他退下。 小黄和金钱鼠武士互相瞪了一眼,贴着肩膀挤出门去。 沙吒相如望着大善仁,沉声道:“你到底为谁卖命?” 大善仁笑了笑,收起腰牌,道:“谁给的价钱高,我就给谁卖命。” 沙吒相如道:“新罗人可不像我们这么好说话。” “哼哼,”大善仁冷笑一声,收起笑容,道:“新罗人可没少阴我的货,当然,我们靺鞨人从来不会跟敌人客气!当初百济打新罗,新罗要告状,我的人一共干掉了四拨新罗人,可还是有一拨漏了过去,买通了高句丽人,去了大唐。” “大唐?”元鼎、沙吒相如相视一眼,怎么又跟大唐扯上关系。 大善仁道:“你们百济与高句丽结盟,封锁了整个半岛西南海岸,切断了新罗从海上前去大唐的道路。义慈王又通过我给泉净土(高句丽权臣泉盖苏文的弟弟,负责镇守高句丽与百济、新罗接壤的南部边境)送了一大笔钱,让他在东面搞了一次演习,吓得新罗把主力部队调回去守卫都城,你们神勇无敌的阶伯将军,才有机会收复桐岑城和独山城,把新罗从陆上去大唐的路给堵死了。” 元鼎和沙吒相如相视一眼,开始明白事情的轮廓了。 第27章 大善人(三) 大善仁继续道:“新罗不甘心被你们百济和高句丽合围,所以派了十拨密使,一半从海上,一半从路上,分头前去大唐求援。北上的那几拨密使很有心计,他们没有硬闯,而是趁阶伯大军撤走的机会,策动桐岑城叛乱,又派人偷袭了独山城,重新打通前往仁川的通道。他们溜过边境,进入高句丽境内。千算万算,我也没想到他们当中会有一路迷路了,竟然拐了个弯去到我的老家,三江之地,然后绕道大草原,买通契丹人,去了大唐幽州。” 沙吒相如这才明白,为何大唐这么快就知道了百济进攻新罗的行动。不过大善仁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新罗使团,正是从海上去往大唐的;而百济正是得知新罗派人去大唐告状,才忙不迭的派他们前去抗辩。 十个胖子九个坏,大善仁的话里真真假假,元鼎并不想细究,不过既然他与百济王室关系密切,那么有些话就能敞开说了,于是道:“大善人,你可知道,沙吒大人已经率军收复了桐岑城。” “知道。”大善仁道。 “你可知道,鬼室福信将军,也已率部进驻独山城。”元鼎道。 “知道。”大善仁嘴角露出一丝不屑,道,“朴太义那小子,嫌新罗给的官小,撂挑子不干了。士可杀不可辱,换做是我,也受不了成天被人小鸟大人,小鸟大人的叫。朴大人那身材,怎么都该是个大鸟——新罗真是,太令人发指了!” 沙吒相如“嘿嘿嘿”坏笑几声,道:“我们百济可没有那种官职,朴大人举城归顺,至少给身红袍穿穿。” 元鼎道:“你打了新罗的七寸,他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大善仁扫了他一眼,像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道:“隆冬腊月,大雪封山,金春秋就是想出兵,金庾信也舍不得手下的人冻死一半。” 元鼎道:“照这么说,两城无忧?” “两城忧不忧,开春见分晓。我是担心——”大善仁瞅了元鼎一眼,道,“百济会因此摊上大事。” 元鼎被他看得有些发虚,毕竟自己是肩负使命而来,而这个使命,又会将一些人推上不归路,不过他依旧表现得镇定自若,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新罗无法立刻发兵反攻,那么百济就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来调整兵力部署,巩固东北部边境。 沙吒相如见有点冷场,连忙道:“元兄,等这边事了,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第二批货的事;上一批货,殿下可是满意的很啊!元兄刚刚醒来,咱们今天不如先聊到这里,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哈哈!” 大善仁目光一动,长身而起,向门口走去,经过元鼎身边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大唐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然后又大声道,“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说完,推门而去。 沙吒相如耸耸肩膀,一头雾水的送了出去。 元鼎躺回炕上,闭上眼睛,大善仁这个面慈心黑的家伙,让他产生了一种既危险又亲切的感觉——危险,是因为此人手中掌握着巨大的能量,偏又游走在几大势力之间;亲切,是觉得此人跟他一样,似乎也有着多重身份,正邪难辨。或许不用点破,就凭那块百济王室的腰牌,他就不可能对桐岑城、独山城坐视不理,自己先前借力保城的想法完全是杞人忧天;可他临走时那两句话,又让人不得不揣测,这家伙难道已经猜到自己的来意,决定横插一手?元鼎转念一想,聪明人看破不说破,大善仁这等行走江湖多年的老狐狸,是不会轻易出手的,他会留着一手好牌,选择最恰当的时机来做交易。引而不发,那就拭目以待。他并不担心初次见面没能与他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等狡猾如狐的家伙,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领教到自己的手段,将来打起交道来才好少些折腾。 他又想到了敏珠,这个悲惨而倔强的姑娘,难道真打算在这个给她带来无数伤害的小山村继续住下去?还有村长,拿下他容易,只需沙吒相如一句话,可换谁来,都不可能立刻解决山村几百年来的遗留问题。就算解决了这一个,数千里山区又有多少个这样的村子,甚至比这里还要闭塞贫穷,还能一个个管过来?至于那个抡了自己一扁担的少年向导李笙藻,元鼎并没有想追究他的意思,如果他不抡那一下子,或许自己还得与村民恶战一场,能否坚持到沙吒相如到来还未可知。那一扁担,其实是李笙藻急中生智的缓兵之计。还有老兵,这家伙贪生怕死,保命的本领无人能及,倒是个当斥候的好材料。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或许在某一天就能发挥作用。 第27章 大善人(四) 亥时三刻,泗沘城,祢府。 家主祢植匆匆走进书房,一把解下大氅。老仆人快步上前,接过大氅,低声道:“家主,少爷已等候多时。” “父亲,你回来了!”祢军也迎了上来,递上一杯热茶。 屋里生着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祢植“嗯”一声,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温热正好,又喝了一大口,摆在旁边的茶几上。 老仆人知道家主和少爷有事要谈,把大氅往墙边的衣架上一搁,又将茶杯倒满,便不动声色的朝门外退去,顺手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祢军拉开一把椅子,引父亲坐下,然后来到他身后,搓了搓掌心,双手搭上他的肩膀。祢植摆正坐姿,闭上眼睛,微微向前低头,这是可以开始的动作。祢军指尖用力,在他肩膀上缓缓按摩起来,轻重缓急,恰到好处。祢植舒服的左右摆动脖子,巳时出门,亥时归来,这大半天的值守巡查,让这位年近半百的卫士佐平大人甚感劳累。儿子这手按摩的绝活,是他一天下来最大的享受。尽管身居高位,可祢军在朝中却极少发言,也不属于任何派系。他总是习惯在沉默中观察各色人等,看他们出于各种目的上演一出出闹剧;而他要做的,只是一丝不苟保护王宫的安全,执行王的每一项命令。有人给他起了个“泥金刚”的外号,平日里沉默寡言,一旦奉王命出手,那便是金刚怒目,雷厉风行。 可祢军知道,父亲沉默寡言的背后,是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对朝中很多大势的判断,丝毫不亚于三朝老臣沙吒千福和国牟成。从小到大,父亲的每一项安排,到最后都被证明是极为正确的。也正是在父亲不动声色的经营下,百济的汉人遗民们不但生存下来,还站稳了脚跟,渐渐的在各行各业中发挥作用。而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也让他成为百济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当然,每个人对于优秀的理解并不相同,在父亲看来,熟悉政务流程运转,掌握治理国家的技能,能够妥善处理各种问题,才是为官者最大的本领。一旦具备上述本领,只要你不犯下谋反、杀人等大罪,不论哪一派掌权,都会获得重用,因为那些热衷权力、长于权谋的家伙,他们可能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治理一个国家。当然,这套逻辑也决定了祢氏家族的人不会十分有名,也不会站在风口浪尖;可他们汉人遗民的身份,要的不就是这样安全的环境来繁衍发展吗?祢军还知道,父亲利用在百济汉人遗民中的巨大威望,发展出了一套只听命于祢氏的情报网,为家族打探各路消息。 “元鼎此人,你怎么看?”祢植突然问道。 祢军一惊,全然没想到父亲会问起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个名字的信息,小心翼翼道:“大唐青州府的一个马快,曾经救过使团一次。” 祢植不置可否,道:“他来百济了。” 祢军指尖一滞,一个大唐的马快,所来百济何事?父亲又为何会单单提及此人?父亲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说一件事,难道此人跟这几日的朝局变化有关?祢军在内头佐平正武治下当差,曾听人说起近日来二王子扶余泰风头正盛,在他的建议下,百济在北面接连打了几个胜仗,还夺回了两座城。他大胆的把二者联系起来,道:“难道,他是二王子一系?” “虽不中,亦不远。”祢植道,“他可不是什么青州府的马快,而是从大唐来的走私贩子!他给二王子弄来一批武器,武装了扶余郡主的人马,偷袭桐岑城得手,还悄悄潜入独山城策反守官,设计诛杀新罗守军。这样的人,说他是马快,打死我都不信。能弄来武器的人,身份绝非寻常;从他的姓氏看,极有可能是当年鲜卑魏国的后人。” “鲜卑魏国……”祢军目露神往之色,那是多么强大的一个帝国啊,高句丽广开土王、长寿王百年间向辽东、辽西扩展的势头,就是在北魏时被遏制,不得不迁都平壤,转而向半岛南部的百济、新罗用兵。 “此人来到百济,绝非偶然。”祢植用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道,“大唐对海东用兵不会因为几艘两船的沉没而停止,他们一定会另寻办法。而元鼎,必定身负使命而来!” 祢军讶道:“父亲的意思,他是大唐的细作?” 祢植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大唐若是从海上攻来,会在何处登陆?” 祢军一凛,他从未想过大唐会从海上攻来,可当年隋军水师便是渡海直击高句丽,两次打到平壤城下,唐军未必不会故技重施;再加上大唐在半岛还有新罗这个盟友,那么唐军渡海登陆的地点就只有一个——仁川! “仁川!”祢植猛睁开眼,道:“新罗牵制百济,唐军水师在仁川登陆,与辽东唐军南北呼应,夹击高句丽!” “以高句丽现在的国力,断难挡住唐军的两面夹击!”祢军道。 “不过,有长进。”祢植道,“大唐一旦出手,与高句丽便是不死不休。不过大唐想让高句丽亡国,怕是也不那么容易。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是高句丽战败,向大唐割地称臣,把浿水(即鸭绿江)和白山以北的土地全部割让给大唐,再向大唐称臣谢罪,以求存国。” 祢军皱眉道:“高句丽是百济盟国,高句丽被打残,对百济极为不利。” 祢植道:“呵呵,国与国之间,跟做买卖一样,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高句丽被打败后,海东格局必然变化,到时候百济的国策也会随之变化,说不定还会狠狠踩高句丽几脚,来讨大唐的欢心。” 祢军道:“还是父亲看得长远。” 祢植道:“你要记住,不管局势如何变化,百济国策如何变化,我们祢氏家族的利益,始终排在第一位。既然你跟元鼎有旧,那就找个机会走动走动,他手上有货,我们凑个热闹也无妨。有买卖才有交情。” 祢军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28章 皋兰寺(一) 百济,扶苏山。 沙吒相如不顾脚下积雪打滑,爬上一块凸起的山石,朝前方一指,大声道:“站在这里,就能看到山城了!” 元鼎也跟着爬了上去,与沙吒相如并肩而立,极目远眺——白皑皑起伏的山峦后面,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围绕在高台外围的是一座灰色山城。山城城墙依山势而建,险峻处设有望楼,红黑色的百济大旗在山城上方猎猎飘扬。 “扶苏山城,泗沘城的门户!”沙吒相如不无自豪道,接着又朝山城尽头那座高台道,“那里,就是全百济最高的地方,也是百济最神秘的行宫——凤凰台!” 一路行来,沙吒相如自觉的充当起了向导的角色,向元鼎介绍百济的风土人情:数百年前,百济统治者的前身——扶余人,从遥远的长白山南迁到了汉江流域,征服了半岛西部的马韩部落,建立起百济国。百济最强盛的时代,曾经沿半岛西海岸将领土向北扩张到平壤城下。后来高句丽广开土王和长寿王为了减少北魏的威胁,将都城南迁到平壤,从此重心南移,开始向百济用兵,很快就打到汉江下游,占据了古带方郡。为了抵抗高句丽人(高句丽人也是扶余种,因此高句丽和百济上层都说扶余话)的侵略,百济人卧薪尝胆,修筑扶苏山城,一是象征扶余扶苏,二是自认为当年秦朝太子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了东北,他的后人就是扶余人(扶苏之余),修建此城也是为了纪念先祖。修建完毕后,扶苏山城就作为首都泗沘城的卫城而存在,屡次翻修加固。武王扶余璋即位后,改善了与高句丽的关系,转而主动向新罗开战,想要夺回汉江下游的土地。 扶余璋是百济历史上一个传奇:百济威德王扶余昌在位四十五年,弥留之际,王室旁支扶余宣派人包围王城,杀死威德王。威德王死后,他的弟弟扶余季明即位,是为惠王。一年后,扶余宣以讨伐叛逆之名攻入泗沘城,扶余季明兵败自杀。扶余宣自立为王,大肆诛杀异己,是为法王。一年后,一个来自新罗的少年回到了泗沘城,并自称是威德王的儿子扶余璋。相传扶余璋是法王与宫女所生,在宫廷政变中逃往新罗,以卖白薯为生,又被称为薯童。扶余璋善于制作精美的器物,因此有了出入新罗王宫的机会,并与新罗真平王的三女儿善花公主结识。后来扶余璋与善花公主私奔被发现,扶余璋逃回百济,善花公主也因帮助扶余泰逃回百济而遭流放。善花公主逃到百济后,得知他是威德王的第四子,便以隋朝商人的身份帮助扶余璋恢复身份。在善花公主的帮助下,扶余璋联络朝中旧部,再次发动政变,攻入王宫。扶余宣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 扶余璋在位四十一年,且多才多艺。即位第一年,为了感谢善花王后助他即位,他亲自设计图纸,命人清理淤泥,扩建了两人当年栖身的莲池,并在白马江畔的落花岩上广种树木,作为避暑之地。他觉得泗沘城潮湿低洼,宫室多发霉,视野也不够开阔,就把行宫迁到了北面的扶苏山城。住进扶苏山城后,扶余璋还是不满意,认为山城行宫太小、完全不能体现泱泱大百济的气势,便亲勘察地形,设计了一座巍峨雄伟的高台;然后调集全国最好的工匠,征发数万民夫,开建高台。三年后,高台建成,扶余璋将一只赤铜打造的展翅凤凰放在高台的最高处,象征百济国运蒸蒸日上,并用汉字手书凤凰台三个大字,裱刻在天阶入口。文武大臣必须走过长长的玉石天阶,拾阶而上,方能见到武王本人。 而今,凤凰台,这座倾百济全国之力营造的雄伟建筑,依旧矗立在扶苏山城中,俯瞰白马江,拱卫百济国都。 两人跃下山石,转过一个山坡,继续踏雪前行。不久,一座小巧精致的寺庙便映入眼帘。说是寺庙,其实只有一座建造在半人高石台上的正殿,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皋兰寺”三个汉字。正殿侧面是一座飞檐古亭,亭前牌匾上书“皋兰亭”三个汉字。 沙吒相如告诉元鼎,百济有个传说,先有皋兰亭,再有皋兰寺。相传在凤凰台建成之前,武王扶余璋经常带善花王后来扶苏山游玩,累了就在山崖边的皋兰亭休息,还从寺庙后面的皋兰井中取水饮用。凤凰台建成后,扶余璋仍旧每天都要喝一次皋兰井水。取水的内侍会采一片只在皋兰井与后面的山岩间才会生长的皋兰草放在水上,好让武王相信送上凤凰台的水确实取自皋兰井。 第28章 皋兰寺(二) 元鼎拾阶而上,走到皋兰亭中,山崖下便是银灰色流向远方的白江。离开小山村后,他始终情绪不高,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此刻身处山巅,凭栏远眺,方才生出几分浩荡之气来。他突然想到,大唐水师如果渡海前来,直接在白江口登陆,岂不是能直接打到泗沘城下? 走下皋兰亭,两人又转到皋兰寺后面,那里果然有一口水井,并无取水的官员看守,想来义慈王并不像他父亲那般偏爱这处井水。时值隆冬,井后山岩石壁间的皋兰草也不见踪迹。 沙吒相如见元鼎有些走神,道:“怎么,还在为英雄救美不成懊恼?” 元鼎没吱声,沙吒相如没说错,那日在村口,他本打算大干一场杀人立威,带崔敏珠离开那个野蛮卑劣的小山村,学一把勇救美人的英雄豪杰,不想却被李笙藻那小子一扁担放倒,简直是出道以来最丢人最匪夷所思的完败。最让他不解的是崔敏珠的态度,她居然不愿走,居然能继续生活在那些曾经蹂躏欺侮过她的人中间,还能给他们治病!难道说人在病态的人群中呆久了,也会变得病态?并且拒绝救助?他经历过冷血无情的杀戮,也与凶残野蛮的突厥人打过交道,领教过官场的腹黑贪婪,却无法接受那种卑微、低贱、无知、麻木的存在。他与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各有各的生存法则。崔敏珠那美丽、孤独、麻木、隐忍的神情,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心头。 就在这时,皋兰寺前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是几声大喝。老兵匆匆跑来,道:“大人,先生,来了几个大人物,让,让我们滚蛋!”离开小山村时,沙吒相如已正式把他转让给了元鼎,给了他一小笔钱,让他充当元鼎在百济的长随。有钱拿,不用上前线,跟着大人物,老兵自然愿意,跑腿干活格外卖力。 沙吒相如顿时火了,泗沘城是他的地盘(他自认为),元鼎是他的客人,有哪个不开眼的混蛋竟敢在他的地盘上让他的客人滚蛋,简直是活腻了!当即气冲冲的转到皋兰寺前,看见八九个身披斗篷大氅的男子神气活现的站在台阶前,为首两人留着小胡子,衣着华贵,仔细一看,竟是四王子扶余演和五王子扶余勇。小黄和他的几个护卫挡在他们前面,寸步不让。 “这两个家伙怎么有兴致跑城外来了?”沙吒相如眼珠子一转,心下纳闷。 元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那伙人来者不善,我去练练手?” 沙吒相如道:“什么话,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出面的道理,我来摆平!”说着,走上两步,朗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殿下啊!天寒地冻的跑来城外赏雪,果然好情致啊!”又对元鼎低声道,“矮的那个是四王子扶余演,壮的那个是五王子扶余勇。” 扶余演和扶余勇也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碰到沙吒相如,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扶余泰——要不是沙吒相如在外头奔走襄助,这家伙岂能还没开春便春风得意,风头盖过其他所有王子?人就是这样,大家都庸庸碌碌的时候,大不了你嘲笑嘲笑我,我挖苦挖苦你,闹哄哄的谁都构不成真的威胁,不会剑拔弩张以命相搏;可一旦有人冒出来独占鳌头,就会立刻变成众人的公敌,必先群起干之而后快。 扶余演阴阳怪气的用扶余话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沙吒家的私生子!大冷天的,你那个捡来的老爹怎么就把你放出来招摇过市了哈?” 沙吒相如心下大怒,这厮一张嘴就揭人短,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他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立刻反唇相讥:“有那么些人,看着像人,吐出来的都是狗话。龙生九子,他老子怎么就单单放只貔貅出来丢人现眼呢!” 扶余勇一时没反应过来,扶余演听得菊花一紧,道:“沙吒相如,你敢骂我!” 扶余勇一脸不解,低声道:“他说你是龙子,没骂你撒……” 扶余演只觉一万头驴从眼前奔过,这位兄弟还真是……龙生九子啊! 沙吒相如决定不给这俩货留面子,大不了让沙吒千福出面擦屁股呗,闯祸的事他也没少干,不差这一件,能给老头子添点儿堵也挺划算,于是道:“怎么,还想动手?小时候我就没少揍你们,今天皮痒了,想再来活动活动筋骨?” 扶余勇这回听明白了,喝道:“沙吒相如,你找死!”话音落,身后几名武士便围拢过来,向沙吒相如和元鼎等人逼近。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元鼎已经抽出铁尺藏在了斗篷里。这几天他也憋闷的慌,正找不着机会发泄。 第28章 皋兰寺(三) “你们可别逼我动手啊!”沙吒相如故意退了半步,装模作样道。只有元鼎知道,这家伙蔫儿坏,貌似害怕,实则挑衅。 扶余演和扶余勇果然中计,同时大笑起来,挥手示意武士开攻。 “小黄,堵住后路,一个都别让跑了!”元鼎大喝一声,不等沙吒相如动手,撩起一蓬雪雾,撞入百济武士的围攻中。 “哎,我去,等等啊,居然抢本公子的风头!”沙吒相如一阵抓狂,等他连蹦带跳的冲过去想搭把手时,战斗已经结束。元鼎威风凛凛的站在雪地中央,手中铁尺微微颤抖,虽不带血,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让人无法直视。被他连抽带打撂翻的六七个百济武士,七扭八歪的倒在雪地上,已然不敢再战。沙吒相如的四个护卫一路跟来,本以为元鼎只是个从大唐来的世家子弟,全然没想到他的武力竟如此强悍,先前的紧张一扫而去,变得神气活现起来。 “好快的身手!”扶余演倒吸一口凉气,他本想仗着人多吃定他俩,岂料对手实力竟如此强悍,手下这几个百里挑一的护卫竟然一个回合都坚持不到。扶余勇本想上前助战,却被扶余演从背后拉住,只能怒目而视,狠狠抡了下拳头。 沙吒相如扭了扭手腕关节,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对元鼎道:“元兄,你怎就一下把他们都放倒了,好歹给我留几个过过瘾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真是……太让人痛心了!” 元鼎盯着扶余演和扶余勇,道:“这里还站着两只,要不你来?” “大胆!”扶余勇听他们说得是汉话,言语间完全没把他们两兄弟放在眼里,还居然用“只”来形容,简直丧心病狂!他估摸着自己打不过元鼎,只能把一腔怒火朝地上的武士发泄出去:“一群不中用的东西,都给我站起来!” “你说谁大胆?”元鼎冷冷问道,铁尺遥指扶余勇。 “你敢拿兵器指着百济王子,就不怕王法吗?”扶余演开始拉虎皮做大旗。 “王法?”元鼎收起铁尺,傲然道,“我只知大唐王法,尔等百济之法,还能大过大唐王法吗?” 扶余勇完全没意识到元鼎挖的坑,正义凛然道:“这里是百济,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种,都得乖乖跪在我们高贵的百济王子面前,磕头,认错。或许,我们还能赦免你们的罪行,放你回大唐改过自新。” 沙吒相如半张开嘴,像看个怪物一样上下打量着扶余勇。扶余演也眨眨眼睛,安全没想到这个一身蛮力、脑袋一根筋的弟弟能说出这般奇葩的言论来,当真是无知者无畏吗?就连那些爬起来退到两侧的百济武士们,也只能暗叹王子殿下实在是胆气过人,面对强敌依旧自信如故,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卑微者所能理解的。 元鼎回头,朝沙吒相如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又转回去,对扶余勇一字一顿道:“你,让我,跪下来,对你,磕头,认错?” “嗯!”扶余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昂首挺胸,等待着元鼎的——认错。他要让大家看看,什么才是百济王子自带的气场。 元鼎缓缓走上两步。 沙吒相如知道有好戏看了。 扶余演往旁边退开一步,拍了拍肩头的积雪。 元鼎右脚在离扶余勇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抬起的左脚突然向前探出,重重落下,正踩中扶余勇脚面。扶余勇一直在防备元鼎出手,岂料元鼎出的是脚,不是往前,而是往下,顿时失去机动,歪向一边。元鼎欺身直进,左肘屈臂向前,横扫过去。扶余勇连忙伸手格挡,不料元鼎这记肘击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攻击却是自下而上的一记勾拳。 “砰!”扶余勇下巴中拳,蹦出一颗牙齿,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跌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嗡!”百济武士一片哗然,这拳脚,也太漂亮了吧! 元鼎将这个漂亮的姿势保持了一息,然后潇潇洒收回拳头,望向扶余演。 “你,竟敢殴打百济王子!”扶余演的声音有些颤抖。扶余勇天生悍勇,武功在王室中数一数二,居然一招就被放倒。这个大唐来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一点不怵他们百济王室的身份,莫非也是大唐的高门贵族子弟?思虑一多,胆气便无,扶余演摆摆手,示意武士们赶紧去把扶余勇扶起来。 “滚开!”扶余勇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百济武士,吐了口血水,咬牙爬了起来,恶狠狠的盯着元鼎,用汉话喊道:“拳脚打不过你,换兵器!” 沙吒相如走上两步,道:“我来!” 第28章 皋兰寺(四) “还是我来。”元鼎拦住他,道,“我是外人,得罪人的事,我一个人来干。万一我败了,还得有人把我扛下山去不是?” 沙吒相如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他不愿把自己也牵扯进去的好意,万一不可收场,还能借助沙吒氏的力量来斡旋。沙吒相如说了声“小心”,便双手抱胸退到一边,替他掠阵。 “刀来!”扶余勇不愧为百济王室第一高手,丝毫没有因为崩了一颗牙而气馁,反而燃烧起了熊熊斗志,摘下佩刀,平举身前。 元鼎也从身后解下刀囊,抖了抖上面的细雪,平举身前,微微颔首,那是对对手勇气的尊敬。 “呔!”扶余勇暴喝。 两道人影快速靠近,错身而过。 扶余勇的刀,只出了一半,就被元鼎的刀鞘卡住;而元鼎的刀把,则顶在了他挨过一拳的下巴上。扶余勇率先抽身,退开两步,朝元鼎低头一躬。元鼎原地不动,坦然受他一躬,还以一躬。 “老五,这……”扶余演有些不明所以。 “我输了。”扶余勇坦然道,收起长刀,转身就走。 “哎,你!”扶余演拦不住他,只好转身道,“沙吒相如,这笔账,我记下了,到了泗沘,加倍奉还!”又转向元鼎,道,“还有你,不要以为我百济无人,留下名来,改日定当登门讨教!” 元鼎心中一阵鄙夷,这厮身为王子,行事做派与那些市井无赖无二;还不如一根筋的扶余勇有几分武士气概。既然打了一个,今天就索性把事情闹大,也省了扶余泰和沙吒相如去吆喝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朝扶余演勾了勾:“过来,我就告诉你。” 扶余演有些犹豫,既想大义凛然的上前,又担心落入这家伙手里,早知道就不必放那些狠话,直接跟扶余勇走了。迟疑片刻,他还是没敢上前,丢下一句“早晚有一天,我要你们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便掉头往山下走去。 沙吒相如走上前,道:“今天你威风了哈,一下打跑两个王子,这可是百济几百年从未有过的。我敢保证,用不了三天,你的大名就会传遍整个泗沘城。” 元鼎道:“他俩不会蠢到自曝其短吧?” 沙吒相如拍拍胸脯,道:“这不有我吗?我猜你是故意的,一来就亮拳头,好在泗沘打出名声,也好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掂量掂量。” 元鼎道:“他们也不知道我叫什么,要找麻烦也是找你。” 沙吒相如“嘿嘿”一笑,道:“今时不比往日,我有军功,你是二王子的座上宾,谁敢胡来?再说,大佐平大人还指望我给家族多捞些资本,这会儿可得好好哄着我。咱们就得趾高气昂的回去,越是嚣张跋扈,他们越是把你当回事,千万不要低调,低调害死人那!” 元鼎打了一架心情舒畅很多,便调侃起沙吒相如来:“看你不像低调的人,打下桐岑城前似乎也不怎么受待见嘛?” “不带这么挖苦自家兄弟的哈!”沙吒相如道,“我那叫大隐隐于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失敬,失敬。”元鼎拱拱手,朝皋兰寺道,“不去里面看看?” 沙吒相如道:“那里头可不能随便去。” “为何?”元鼎讶道,倒也不是非去不可。 沙吒相如神秘兮兮道:“你是不知道,咱们百济历代国王有个癖好,喜欢在外面找女人,找了既不好带进宫去,又担心在藏在城里暴露行踪,这荒郊野外的寺庙就成了最好的去处,既清净,不会被闲杂人等骚扰,还能以游山玩水的名义过来寻踪探幽,多刺激!” 元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皇帝王爷们的口味还真像,当今皇后,当年也是在感业寺中修行多年,方才苦熬出头,一飞冲天。 “所以呢,咱们在外头逛逛就行了。”沙吒相如怪声怪气道,“真要进去碰到了,我们倒还好,可人家怎么介绍自己呢?二位公子,贫尼乃是百济王的外室,礼数不周,还请多多关照。” 元鼎大笑。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去。 元鼎道:“连你都知道这事,岂不是整个百济都知道了?” 沙吒相如道:“只要王们自己觉得没人知道就行了。其实知道又怎么样呢?老百姓干这事,那叫有伤风化;王室贵族们干这事,就会变成一段佳话。真真假假,又有谁会在意?” 元鼎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沙吒相如突然变得有些伤感,道:“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担自己的使命,不管我怎么逃,怎么躲,都逃不开宿命。” 元鼎拍拍他肩膀,道:“下一站,去哪里?” 沙吒相如突然回过神,大声道:“下一站,泗!沘!城!” 第29章 泗沘城(一) 泗沘城,百济王宫。 王妃恩古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手中团扇轻摇,一只光脚从裙摆中露出来,白的让人晃眼。两年前,一个在大唐犯了事的工匠带来了地龙的技术,用了一年时间,将她居住的寝殿全部拆掉,在地面下装上了一套砖砌的管道,再重新起建。这个冬天,只要在殿外通道两端的火炉烧火,热气就能通过一个装置源源不断的汇入管道,将整个寝殿的地面烤热。当然,这种取暖的方式极为缓慢,也很耗人力物力,可对恩古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暖和,舒服,就够了。 王子扶余隆在一旁正襟危坐,不敢扭头去看。这个百济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其实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女人最具魔力的时候。是的,魔力。她跟已经去世的王后一样,都没有儿子。论姿容,百济宫中有几百个年轻美貌的少女;论身世,百济每个贵族都把最直系的女儿送进宫里;论才艺,宫中也云集了全国甚至整个半岛最出色的女乐师。每一个女人,都在想尽办法取悦于王,只盼换来一夜临幸。可只有她,不争不抢,不怨不嗔,在空缺王后多年的百济后宫中脱颖而出,成为义慈王最依赖的女人。 是的,依赖。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王和恩古的关系。 因为王几乎每天都要来恩古的寝殿,却很少留宿。不论生气、郁闷、烦躁、倦怠哪种心情,只消在恩古处呆上一个时辰,出来时都会心情大好。 因此,尽管恩古在宫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人,可没有人会忽视她的存在。即便那些贵族出身的妃嫔,也对她礼遇有加。不过恩古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态度,她享受生活,不愿被人打扰,也不理流言蜚语,甚至在扶余隆面前,也敢光着脚在温暖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扶余隆是从五年前开始坚持给恩古请安的,恩古为此嫌弃了他无数次,可他依旧不改。很多人觉得,这个在众王子中沉默寡言的家伙,是为了讨好恩古,让她吹枕边风才如此执着。扶余隆对此不置可否,至少在一开始,他是存着这般心思的,可久而久之,他就发现,只要来到恩古宫中,即便一句话都不说,只消坐一会儿,看见那个充满魔力的身影,自己就能从各种心情中平复下来,心无旁骛的享受那片刻的——纯净。 王子中曾有人服食过一种从南洋带来的黑色草药,吃下后可以忘却一切烦恼,让人在亦真亦幻中享受无边的快乐。扶余隆觉得,恩古就是王的药。只要有她在,王就能抛去所有烦恼。而今,他也体味到了这种奇妙的感觉。 当然,恩古不搭理他的时候,扶余隆也会偷偷打量寝殿中的摆设。他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寝殿里都会添置一两件新奇的物件,譬如小巧的香炉啊,精美的帷幔啊,艳丽的地毯啊,都是在百济别处不曾见过的。又来他听说,恩古在泗沘城中有个神秘的闺蜜,这个神秘的闺蜜总会想办法从大唐弄来一些新玩意儿。至于话费,似乎从来不在他们这些王室贵族的考虑之列。 就在扶余隆打算起身告辞之际,恩古突然开口道:“听说,你的两个弟弟,前几天被一个唐人打了?” 扶余隆一凛,第一反应是恩古为何会问起这件事。他也是在一天前从其他人那里听说扶余演和扶余勇在扶苏山上挨打的事情,扶余勇还丢了一颗牙。扶余演和扶余勇自己肯定不会傻乎乎的到处去说,一定是他们手下的人,或是沙吒相如这个大嘴巴传出来的。扶余隆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能在众王子中独善其身,遵循的就是绝对不多说一句话,一旦嗅到风险,立刻闭口不言,于是道:“儿臣并未听说此事。” “我还以为,你们王子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不想比我知道的还慢。”恩古道,“沙吒相如那个野小子,是扶余泰的人吧?” 扶余隆又是一凛,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合适,只好继续装傻:“儿臣不知。” 恩古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道:“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当王?” 扶余隆当即被吓出一身冷汗,尽管寝殿里温暖如春。这话要是传出去,他十几年来的装傻充愣可就白费了。可他又不能否认,那样只会越描越黑。 “算了,不吓唬你了。”恩古其实并不喜欢扶余隆这种小心谨慎连话都不敢说的人,可相比那些眼高手低、自以为是、大话连篇的家伙,扶余隆并不招人讨厌,至少模样还算可以。相由心生,傻乎乎的家伙,至少不存什么坏心眼。 扶余隆刚刚松了口气,恩古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无法安坐。 恩古道:“扶余泰找了唐人,扶余孝找了鬼室福信,沙吒氏和黑齿氏都在暗中站队,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他们为什么着急准备,你可想过?” 扶余隆连忙起身,拜倒在地,朝这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叩首道:“还请夫人指点。” 恩古无奈的摇摇头,一脸恨其不争的神情,道:“我一个深居宫中的女人,谈何指点。你们这些人啊,成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挖空心思斗嘴皮子,却忘了近在眼前的帮手。用汉人的话来说,简直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 扶余隆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时间又难以把握,只能先记下,回去后定要跟他那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好好商量下对策。 这时,一个白衣宫女光着脚小碎步跑来,凑到恩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恩古眼中一亮,露出兴奋的神色,起身对扶余隆道:“看你汗流浃背的样子,赶紧出去透透气吧,我让人给准备了冰镇酸梅汤,喝了再走。” 扶余隆如逢大赦,匆匆起身,拱手告辞,朝殿门处退去。 第29章 泗沘城(二) 沙吒相如和元鼎终于来到了泗沘城。 这座百济国的都城,并未因为几场大雪而变得冷清,反而在新年伊始就展现出了旺盛的活力,南北向的大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骡队,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而准备着。元鼎发现,城外这条宽阔的大道,丝毫没有因积雪和人马践踏而变得泥泞不堪,马蹄踏下去仍是平整夯实。更让他吃惊的是,远远望去,泗沘城竟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蓝色,与周围白皑皑的雪景融为一体,十分漂亮。 泗沘的城墙很高,城门两侧是突出的马面,城门内还有瓮城,城门上是两层的城楼,城墙上每隔一段还设有一座箭楼,一队队身穿红黑战袍的士兵在城头巡逻,城门口也站着两队手持长矛的劲卒。他们并不盘查进出城门的商队百姓,任由人流密集而有序的进出。 与中原城池格局相反,泗沘城是坐南朝北,北门是正门,一门三道。元鼎策马从三个城门洞中左侧的一个穿过,来到城中,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相比仁川,泗沘显得整洁有序,城市规划也比较合理。沙吒相如自豪的告诉他,当年扩建城池的时候,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工匠在烧制城砖的土中使用了一种神秘的配方,使烧制出来的城砖呈浅蓝色,且极为坚固,刀砍斧劈而不裂。而泗沘二字又都带有水的含义,故而这浅蓝色便成为泗沘城的象征。城墙建完后,老工匠便与世长辞,烧制浅蓝色城砖的配方就此失传。 沙吒相如道,泗沘在规模上比大唐的长安、洛阳小得多,可仍是百济最大、半岛第三大的城市,蔚礼城(即汉城)和平壤分居一二位;可若论繁荣程度,怕是只有仁川可以媲美。百济靠海,素来重视商贸,国家鼓励百姓做买卖,商税也很低,因此在百济,商人在百济的地位仅次于贵族,最聪明的人都去经商,次一等的读书做官,再次一等的习武当兵,最蠢笨的才留下来种地。而隔壁的高句丽和新罗两国则完全不同,贵族之下,武士地位最高,农民次之,读书人再次,商人最低。有些百济士子查阅古籍,考证出来说百济并非三韩土著,而是春秋战国时东渡过来的殷商遗民,热爱享受一切美好的东西。 他们现在走得这条南北向的大街,与长安城的那条宽五十丈主干道一样,也叫朱雀大街。大街两旁商铺林立,商铺与大街之间各有一条水渠,既能用来排水泄洪,也能就地取水防备火灾。水渠边柳枝摇曳,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青石板小桥横跨其上,偶有小童嬉闹其间,又给城市平添了几分生趣。 元鼎发现,不论是仁川还是泗沘,半岛的建筑普遍比较低矮,两层的楼宇极少。泗沘的建筑式样与扬州等南方城市接近,城中百姓的服饰也与中原差别较大,或许是几百年来与江南地区交往频繁,保留了部分南朝特色。 元鼎最关心的是城中各处宫殿官署仓库兵营的布局,当然掌握这些情况不可能一蹴而就。按照刘仁轨的估计,大唐新一轮的军事行动至少要等到开春之后,冰雪消融、道路通畅,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去了解这座城市的一切。 “百济的唐人多吗?”元鼎突然问道。 沙吒相如道:“唐人不多,汉人不少。” 元鼎微微错愕,品味个中不同。 沙吒相如道:“我听说几十年前,隋末战乱,很多中原百姓渡海来到百济躲避战乱。我们百济人不排外,欢迎五湖四海的朋友来做买卖,也没什么苛捐杂税,很多汉人来了之后定居安家,有了下一代,就不想回去了。还有很多当年征讨高句丽逃散的前隋士兵,不愿投降高句丽人,也跑来百济。我听说当年百济对新罗最大的一次反击,攻下三十多座城池,那支军队的主力就是隋军老兵。” 元鼎立刻想到了蝎子岛,想到了老周。这些当年的热血青年,活到今天的只怕寥寥无几。现在,渔叉他们基本上已被自己收编,正借助扶余泰的财力在仁川附近重整船队,准备重新开辟一条大唐往返百济的航线。 “那支军队,现在还在吗?”元鼎问道。 “老兵都死得差不多了,不过他们的后人倒是不少。”沙吒相如道,“这些老兵的后代自成一伙,特别抱团,没人惹得起,最后没办法,只好让阶伯将军去镇抚。阶伯将军看他们那么能打,便恩威并施,将他们一股一股收入麾下,编成一个营,大概有两三千人吧,全部派到东面边境,让他们去对付新罗人。” 元鼎点点头,阶伯这手以毒攻毒,倒是一举两得。想当年百万隋军远征高句丽,期间被打败、打散的部队数以十万计。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流落海外,也使得大隋朝没有足够的兵力来镇压国内的动乱,断送了大好江山。 第29章 泗沘城(三) 两人沿着泗沘的朱雀大街一路向南。沙吒相如说,泗沘不像长安,把城区分成两个县来治理,只分为内城外城;王宫和主要官署都在南面地势较高的内城,百姓和商人则聚集在他们现在所处的外城。负责外城防务的,就是当初一同前往大唐的祢军的父亲,卫士佐平祢植。祢氏家族,也是从北边带方郡南迁过来的汉人望族,在百济传了三四代人,在汉人遗民中威望极高。 元鼎暗暗记下,一个南迁的汉人家族,能在百济当上六佐平之一、负责都城防务的卫士佐平,祢植此人,绝不简单。 沿朱雀大街走了一段,沙吒相如策马右转,踏过一座有着精美护栏的石桥,来到一条可容四辆马车并行的东西横道上。元鼎等人紧随其后。沙吒相如道,前面不远就是他自己的宅子,一年也住不了几回,也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扰,元鼎等人正好在此落脚。又走了一段,沙吒相如朝前面一处不算特别起眼的大宅指了指,道:“到了。”接着又是一怔,道,“他怎么来了?” 元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华服少年带着两个随从,正站在大门前的台阶前,朝他们的方向望来。沙吒相如道:“三王子扶余隆的儿子,扶余文思,十岁,是王最喜欢的孙子。” 元鼎眨眨眼,扶余隆是扶余泰的弟弟,儿子都这么大了,这些王子们可真早熟。他没见过扶余隆,可父凭子贵,义慈王在选接班人的时候,不会不考虑到这点,扶余隆可是占了个大便宜。他随沙吒相如翻身下鞍,牵马上前。 “原来是王孙,新年好,新年好啊!”沙吒相如热情上前,拱手施礼。义慈王的母亲出自沙吒家,从这里算,他其实跟义慈王是一辈的;不过平时跟扶余泰、扶余隆等年纪相仿的平辈论交,可扶余文思王孙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不能缺了礼数。 扶余文思也客客气气的拱手还礼,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就把目光投向元鼎,直截了当道:“这位先生,就是沙吒大人从大唐请来的贵客吧?” 元鼎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在下元鼎,大唐行商,见过王孙。” 扶余文思很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番,道:“先打了新罗两座城,再打了百济两个王子,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你不简单。” 元鼎笑了笑,没想到皋兰寺外一战这么快就传开了,可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需沙吒相如开口,自然有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大肆渲染。 扶余文思道:“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有可能改变百济国策的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有没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至少,我不希望你们变成对手。” 元鼎与沙吒相如相视一眼,均没想到这番话会出自一个十岁少年之口;扶余文思直截了当的风格,也让他们略感措手不及。不过元鼎倒是觉得,跟拐弯抹角的人打交道多了,扶余文思坦率直接的风格有如一阵清风,让人颇感欣喜,于是道:“只有傻瓜才会跟公子这般明锐坦诚的人做对手。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傻瓜,元鼎自问还排不上号。” 扶余文思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道:“扶余泰不是个好主公,时间长了你们就知道了。今日府中还有事,告辞。”说完,翻身上马,掉头离去。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沙吒相如打了个哈哈,打了个手势,让护卫上去敲门,道,“这次回来,我打算找地方摆个庆功宴,把黑齿兄也请来,一来给你接风洗尘,二来把大伙儿都喊来,好好为将来谋划谋划。你不反对吧?” 元鼎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吃饭聚会,人之常情。扶余泰嘛,至少现阶段表面上看还算开明。扶余文思有一点说得没错,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一个人靠不靠得住,是否值得信赖,只有经历过事情才知道。 沙吒相如张罗的庆功宴定在了三天后。至于邀请了谁,在何处办,他没有告诉元鼎,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元鼎对这类应酬不算热心,也不排斥。名利场中,想要成事,就少不了伙伴,说好听点是志同道合,说难听点就是拉帮结派,无非就是见几个性情相投的贵族子弟,拉拢一些值得利用的官员,再找些愿意抱贵族大腿的商人来付钱。 这三天他也没闲着,带着小黄和老兵在泗沘城里到处闲逛,还去内城的王宫瞅了眼。百济王宫的防卫远不像大唐那般严密,远远隔着几条街就有金吾卫、右骁卫的禁军放哨巡逻,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他们走到二十步外,才被站岗的卫兵大声吼了几句,让他们赶紧离开。至于六大佐平还有别的官员办公的官署,也就是门口有几个放哨的,若是有心,轻轻松松就能混进去。 总体来说,泗沘城给人的感觉是宽松、自由、热情的,人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总是面带微笑的开始每一天的生活。元鼎相信,如果解除禁令,让更多的唐人有机会来到这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会选择在此养老。三天里,元鼎不止一次发现自己被人盯梢。这些暗哨不停的换人,始终在视线尽头或是高处游移,让人很难真正捕捉到。元鼎毫不担心,自从高调打了百济王子,与沙吒相如大大方方进城后,他就做好了麻烦上门的准备。 第29章 泗沘城(四) 三天后,元鼎登上了沙吒相如为他准备的马车,一辆由两匹白马拖曳的精致双轮马车。元鼎极不习惯的爬上去,猫腰钻进车厢,把一只三尺来长用锦缎包裹的木盒平放在膝盖上。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沙吒相如身披华服,一手支头斜卧,正笑吟吟的望着他:“怎么样,还是马车舒服吧?” 元鼎调整了下姿势,最后盘腿坐下,道:“大唐男人出门赶路都骑马,连女子都不愿坐车;你倒好,俩大老爷们挤在一起,被人撞见,还以为我堂堂大丈夫看上了你这白面小生。” 沙吒相如直起身子,捋了把乌黑漂亮的鬓发,道:“跟我坐一起很丢人吗?不会吧,我沙吒公子左右也是百济数得着的美男子,人称泗沘一枝花,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追着我跑,我都不屑搭理。” 元鼎道:“依我看,倒是黑齿兄更有男子气概。” 沙吒相如大摇其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黑齿兄高大威猛不假,可女人们看到他,第一眼生出的,绝非爱慕。” “那是什么?”元鼎好奇道。对于女人,他的确不算了解。 “是敬畏。”沙吒相如煞有介事道,“敬畏产生距离,让人不敢亲近。可我这款,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呢?长相俊俏,眼带风情,嘴甜舌巧,讨人喜欢,不会让人害怕。她们看到我,就像看到邻家小弟,亲近,那是自然而然的。” 元鼎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于是你就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沙吒相如摇头道:“我沙吒公子是何等人品,岂会去招惹那些庸脂俗粉、莺莺燕燕?” 元鼎恍然道:“原来看上你的都是庸脂俗粉、莺莺燕燕。那些贵妇小姐,还是喜欢黑齿兄那一款。” 沙吒目露神往之色,道:“她们只是把对我的喜爱深埋心中,默默记挂;她们那般身份,又岂能轻易跟人表明心迹。我懂,我都懂。” 元鼎调侃他几句,便开始闭目养神。走了一段,又睁眼问道:“为何庆功宴要安排在中午?寻常不都是晚宴,众人喝到半夜才尽兴的吗?” “还不是为了照顾你这个大唐来的家伙!”沙吒相如道,“寻常府中款待宾客,自然是晚上设宴,宾主尽欢之后留宿府上也无碍,还能有美婢侍寝,”挤挤眼又道,“可这泗沘城中若论汉家风味,就算宫中御厨也难比文君楼的地道。” 元鼎道:“既如此,把他家厨子请来府上做一顿便是,省得大家劳师动众赶过去。自家地盘,说话也方便。” 沙吒相如连连摇头,道:“我可没那个面子去把人请来。文君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泗沘城里一等一的酒楼,菜做得地道,价钱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店里的客人非富即贵,等闲小民一辈子都去不了几回。老板娘不仅烧得一手好菜,脾气也大得很,那些品尝过她手艺的达官贵人们想请她上门操持宴席,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她说本店只出精品不出次品,自家灶头整治出的美味才最纯正;况且去了一家,其他上门的贵客便无人照应了,不能因一家而怠慢大家。” 元鼎点头道:“这老板娘倒是个有见识有骨气的。若是召之即来,那些达官贵人浮浪子弟难免生出些非分之想来。不过总有那么一两个不识时务想仗势欺人的家伙吧?她一个女子,如何应付得来?” 沙吒相如道:“可不是,有风骨有脾气的美女更加招人。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想去闹事,结果没过多久一个个都倒了大霉。至于她如何应付,说来也奇了,坊间传闻有大人物给她撑腰——虽然这大人物到底是谁莫衷一是,但人家就能在泗沘城屹立不倒。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这文君楼惹不起,就都乖乖从了老板娘的规矩,愈发追捧起来——只有在文君楼招待贵客,才是有身份有面子的风雅美事。后来我才听说,老板娘与宫中关系密切,众多贵族女眷也是她的座上宾客。有了这层关系,谁还敢上门找麻烦?听说老板娘还定了店规,戌时三刻开始清场打烊,绝不留客过亥时——所以我们想要尽兴,只能客随主便,早点过去,免得到时候被人拿扫帚赶出来。” “原来如此。”听沙吒相如说完,元鼎却对这文君楼老板娘更生出几分好奇,颇想一睹芳容,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 第30章 献刀(一) 说话间马车放慢了速度,接着便转向停下。沙吒相如说了句“到了”,便撩开车帘,钻了出去。元鼎抱着木盒钻出马车,眯眼适应了下稍显刺眼的阳光,再抬眼观瞧:他们已穿过外城最热闹的街区,遥遥可见内城的城墙。沙吒相如伸手一指前方几竿修竹掩映着的那个粉垣黛瓦、院内矗立着一座三层楼宇,似是前隋风格的院落,道:“便是那里了。这里在内外城的交界处,内城的侧面,左右都是达官贵人的宅子,寻常百姓极少过来,可是城中一等一的酒楼。” 话音落,便有一个青衣侍者匆匆跑来,先行施礼,引导车夫停车。 沙吒相如道:“订的玉树琼花包间。” 侍者并不像寻常伙计那样高声咋呼,只是一拱手,用汉话说了声“贵客请”,便转身在前领路,将二人带入院中。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元鼎颇感意外。 元鼎和沙吒相如并肩而行,未及进门,先闻得一阵幽香,原来门外还有几株腊梅盛放。元鼎心下颇为惊喜,不由赞道:“好个清雅所在,不似那等临街酒楼喧闹俗气。”沙吒相如道:“我就猜到元兄不是俗人,定然喜欢这里的味道。门面只是点缀,好东西还在里边。走走走!” 两人进得大门,扑入眼帘的是一方小水潭,一泓碧水似新月环抱楼前,水中还养着数尾绚丽的锦鲤,摇头摆尾、生趣盎然。院中错落种着些草花树木,纵是冬日,亦有两株白玉兰含苞待放,数棵梅树花蕾满枝。抬眼望去,一块古色古香、上书三个篆体大字的匾额正悬在主楼楼门中央。元鼎驻足凝视,自右向左,依次念出——文君楼。 来到楼内,但见大厅内十分整洁干净,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正中是九张大圆桌,靠窗处是一溜大小不等、以竹篱与花木隔出的隔间,几桌衣冠楚楚的客人正在享用茶点,显然还在等待其他客人前来。元鼎往柜台处望去,掌柜的是个从脸蛋到身材都富态祥和的中年妇人,还留了个扇面巨大、上面还顶着两颗黑色鸟蛋的中原款式的发型(主要元鼎对女子发型不甚了了,喊不出款式名字来),心下不禁打了个突,莫非、难道,这就是那文君楼的老板娘? 沙吒相如看他神色就猜到几分,笑道:“这位大姐是文君楼大厨的老婆,在店里帮忙,别看她长得挺宽,招呼起客人那叫一个麻利。” 元鼎心道还好,摇头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那侍者将他们领到大堂尽头的楼梯旁,便有一个身着绿色衫裙、梳着清爽如意双髫髻的年轻侍女上前施礼,引二人上楼。楼梯扶手和拐角处,也都装点着各色盆栽盆景,花团锦簇、意趣不凡。 沙吒相如见那侍女模样清秀、俏皮可爱,便忍不住调侃道:“元兄啊,不知你发现没有,此间的丫头也比别家的老板娘俊俏些。妹子,你叫绿衣不是?” 绿衣侍女抿嘴一笑,说的也是汉话:“公子惯会玩笑。奴婢着绿衣,便唤作绿衣的话,明日若换身红装,又要改名红衣?” 沙吒相如击掌道:“每日都有新鲜,每日都有惊喜,未尝不可,未尝不可啊!” 元鼎也不知那侍女有没有听出沙吒相如言下的猥琐来,只道:“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真是……痛心疾首啊!”心下却颇以为然,此地赏心,人也悦目,单论长相,这绿衣侍女确实胜过东渡以来见过的大多数女子。 笑闹间已至二楼,那厢黑齿常之、祢军,还有朴太义三人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立刻从包间里迎了出来。沙吒相如隔着七八步朝中间那个大个子道:“黑齿兄,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早啊!” 黑齿常之好像比以前更黑了,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白牙,朝两人一拱手,又对元鼎道:“元兄,数月不见,你也黑了!” 沙吒相如不由侧目,这家伙,自己长得黑,非得拉着别人一起黑…… 绿衣侍女见元鼎准备施礼,手中又有事物,赶紧从后面绕过去,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微微屈膝,摆出一个“接”的姿势。元鼎会意,赞许的点点头,将手中锦盒往她胳膊上轻轻一放,笑着走上前,拱手道:“黑齿兄国之栋梁,岂是我等铜臭之人能比的。”又望向祢军,道,“如果没有记错,我跟这位公子也该见过。” 祢军闻言,连忙拱手,用汉话道:“桃花山一役,多亏元兄相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今日定要与元兄好好叙旧。” 元鼎道:“祢兄的汉话,说得可比沙吒好多了。” 沙吒相如白了他一眼,道:“敢情今天我就是被你们消遣来的啊!” 众皆大笑。 朴太义拱着手,既想上去打招呼,又自觉得身份低微不敢插嘴,就这么一脸憨笑的等在旁边。从今日来的人看,当初选择易帜真是太明智了,一步就能打进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贵族圈。 趁众人寒暄说笑的当口,绿衣侍女抢先一步钻进包间,放好锦盒,这才撩起绣帘,请众人入内。经过朴太义身边时,元鼎突然低声道:“朴大人,此番南下,想来定有重用,到时候可要多多关照小弟的买卖哈!” 朴太义受宠若惊,连连道:“必须的,必须的!” 第30章 献刀(二) 众人依次进入包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元鼎和沙吒相如解下斗篷。绿衣侍女又一溜烟的跑过来,从他们手中接过,转过去挂到衣架横杆上。 元鼎打量包间,干净更甚楼下大堂,最惹眼的便是墙边那只炉火通红的——壁炉。在大唐,富贵人家取暖一般都直接建造地龙,寻常人家则以火烧炕。眼前这只嵌在墙体中,三边刻着精美图案、内中放置木炭,暖意盎然却不闻半点烟熏火燎味道的壁炉,还真是极少见到。 沙吒相如道:“这壁炉可是稀罕物件,据说是从西边的胡商们带来的,只有不差钱、有品位的人才会用它。” 元鼎发现,这不大不小的一个包间,布置得竟颇为豪华:博古架上摆着精雅的古玩瓷器;窗前一张红木小几上摆着个价值不菲的琉璃花樽,里面水养着什么不知名的白瓣黄蕊的花儿吐着缕缕沁人的幽香;小几旁靠屋角立着个越州青瓷小缸,里面竟栽着株枝条秀逸高三尺许的白珊瑚树,珊瑚的数根枝条上更装了错落有致的十几个玉般的白瓷花盏,不知是何用途。 沙吒相如见元鼎端详那珊瑚,便低声道:“老兄好眼力,我也是看中那珊瑚才订了这间房。玉树琼花嘛,那便是了。珊瑚树虽然贵重,终归是死物,此间主人将其制成烛台使用,那死物便活了,且越发美轮美奂。只有心灵机巧不囿于物的妙人儿才有此匠心独具……” 元鼎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道:“妙极妙极!从未听你这般赞美过谁,看来你对此间主人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对谁费了一番心思啊?”帘子一挑,一袭猩红大氅的扶余尧风风火火的跨了进来,歪头问道。 “是元兄,元兄在说他的心上人。”沙吒相如随口胡诌,“哎呦,是郡主啊,大老远的你还真从驻地赶回来了,难得难得!”又瞥了元鼎一眼,道,“你的面子还真大哎!” 元鼎还没来得及开口,扶余尧竟面上一红,瞪向沙吒相如:“怎么我不该来吗?那你请我作甚!”说着解下大氅,抖落一路风尘,摘下帽子,甩甩头,那只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的乌亮秀发往脑后划了道闪亮的弧线,晃得人眼前一花。 扶余尧朝黑齿常之一拱手,朝祢军点点头,转向元鼎,说了声:“元兄好。”便自顾自坐在沙吒相如旁边,把一脸堆笑的朴太义晾在一边。朴太义倒是浑不在意,郡主是什么身份,主动跟自己打招呼那才怪了,便乐呵呵的陪在末座。 沙吒相如在她耳旁低道:“别怪我好奇啊,从小到大你都不爱这种热闹的,这次为何特地赶来啊,嗯?” 扶余尧眼珠一转,不假思索道:“特来看某人如何继续赊账。” 沙吒相如一口噎住。 扶余尧得意地顾盼四下,道:“文君楼看上去还不错嘛,不过我说沙吒相如,你咋总是这个调调,这里的脂粉气未免也太重了吧,真的适合摆庆功宴么?咦,那是什么花,从未见过。”她也被那琉璃花樽里的花香吸引了。 沙吒相如双手一摊,苦笑向众人求助:“你们倒是说句公道话!“ 黑齿常之笑道:“郡主豪气干云不让须眉。我倒觉得这文君楼富丽雅致兼有,却不是寻常脂粉气,何况元兄远来是客,这里的汉家风味定然合他口味。” 沙吒相如赶忙接过话头,道:“还是黑齿兄明理。若有点儿脂粉气倒更好,冲淡些某人的杀气。” 众人都笑。 扶余尧气得一抬手又想打人,可转念一想,要是动了手岂不是自认杀气太重?可一看到沙吒相如那副嬉皮笑脸偏又做无辜状的样子,又恨不能踹他几脚泄愤。 这时,绿衣侍女又从外面进来,掌中一只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精致的白瓷茶壶和几只茶盏,另有一碟金黄色的点心。绿衣侍女笑着对众人道:“客人们今日有口福,我家主人新创了这种茶饮和点心,最是适宜冬令时节享用,送与诸位尝鲜。主人说了,并不是什么珍奇稀罕物儿,只是应景吃个有趣,且这两样凑一块儿正好做个谜面,打应季物事几种,谜底也是这道新制茶点的名称,四个字。第一个猜出的客人有礼相赠。“说着提起玉白的茶壶,将黄中透绿的茶汤注入盏中,再分呈至各人面前。但见每盏透亮茶汤上皆浮着三朵红梅花在打转,映着白玉盏煞是好看。 沙吒相如两指捏起茶盏轻嗅一下,赞道:“清香。”又问,“如此说来,你家老板今日在酒楼?” 绿衣侍女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答:“在呢。这两年主人越发少在酒楼呆着,除非得空或是有特别的客人才会过来,“然后看了沙吒相如一眼,道,“不过客人众多,主人分身乏术,贵客们有什么吩咐尽管跟奴婢说就是。” “哈哈,这丫头真是伶俐!“元鼎忍不住暗笑,两句话连消带打替自家主子挡了驾,还照应周全不失礼数,一个丫头都这么厉害,主人会是怎样的人儿。 “咳咳!”沙吒相如借品茶掩饰了一下小小尴尬,他抗打击能力一向很强。 第30章 献刀(三) 半晌不语的祢军突然发问:“这茶饮格外清冽甘醇,想是用的雪水烹制?” 绿衣侍女眼睛一亮:“客人识得水,定是茶道高手,佩服佩服。这是三年前主人用瓷瓮收了梅花上的雪密封了埋在树下,前日才取出的——只有两小瓮呢!” 扶余尧吐吐舌头:“喝个茶而已,费上那么多力气,没等喝上先要累死了。” 沙吒相如笑嘻嘻的看她一眼,想说啥又忍回去了。祢军却是大受鼓舞,兴奋道:“高手不敢当,只是略有心得,你家老板倒真是风雅人!不如由我来抛砖引玉,猜猜这谜底——红梅映雪,是也不是?” 朴太义连忙拍手道:“祢大人才思敏捷,佩服佩服!” 侍女微笑:“客人再猜。” 朴太义:“……” 一猜不中,祢军心有不甘,继续猜测;沙吒相如自许风流人物,也做苦思冥想状;朴太义也是饱读诗书,若是这题答中,岂不是能让众人高看一眼?黑齿常之和扶余尧武人心思,对猜谜这等文字游戏不甚了了,只是看热闹。元鼎于茶道兴趣不大,他喜欢味道醇厚浓郁的,这茶对他来说太过清淡,还不如当马快时喝的大碗茶更过瘾,于是略品了品便搁下茶盏,去尝那碟金黄诱人的点心。 一尝之下,顿时眼中放光,又伸手捞起面前的精致雕花箸。唔,好沉,原来是银箸,忒讲究了,要不是咱练过暗器,都夹不起来这细巧的美味。是的,美味,外松脆内酥软,微甜不腻,齿颊余香,一块下去,忍不住又夹了第二块放进嘴里。 也不怪元鼎嘴馋,在大唐时一直生活殷实,是美食的坚定爱好者,不求精美,但求味美,大半俸禄就都花在吃上;可来到半岛后,不论是仁川还是泗沘,别说正宗的汉家风味了,就连一顿普通的饭菜都能做成千篇一律,每天重复吃上几个月也不腻,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半岛人民的生活水平和烹饪技术实在是……乏善可陈。甫一吃到这在大唐也堪称精品的美食,内心的感动瞬间化作行动,眨眼吞下三块。嗯,居然还有松仁的清香滋味。 沙吒相如夸张叫道:“元兄也来猜猜,别光顾着吃独食,给我们留点啊!我猜是踏雪寻梅,正应了我们今日特特寻芳至此,对也不对?” 侍女笑道:“还要再猜猜。” 元鼎几块点心下去,又喝干了那盏茶,突然冒出一句:“岁寒三友。”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绿衣侍女拍手笑道:“此番中了!恭喜贵客,待奴婢回了主人,礼物稍后奉上。”转身便笑吟吟退了出去。 沙吒相如叫道:“怎么便中了,岁寒三友松竹梅,这不只见梅和雪吗?” 元鼎夹一块点心塞进他嘴里:“多吃,少说,才是正理。大家也来尝尝,美味啊!” 众人纷纷下箸。祢军尝了一口,点头品味道:“内里有研碎的松仁,表面沾了松花,确实松脆香软,还带点回甘。”又品了品那茶,“烹茶时加了竹叶,细品是有那么点清气。元兄一语中的啊!” 元鼎寻思我倒是没品出竹叶来,谁叫你们只顾猜谜不吃点心,碰巧蒙中了而已。当然,嘴上还得客气谦让几句。 沙吒相如心有不甘,郁闷道:“都怪祢军啊,一上来就纠缠在雪水上,把咱们都带坑里了。元兄,礼物见者有份哈!” 众人都笑。经他这么一闹,气氛热络不少,连一向话少的黑齿常之也跟元鼎攀谈起来。少顷,帘子再次被打起,此番进来的换成了一个姿容秀丽的粉衣侍女。紧随其后的,竟是一身便服的扶余泰。 众人见扶余泰到了,纷纷起身见礼。扶余泰环视诸人,见扶余尧也在,脸色转瞬即逝地一僵——王子王孙子们谁不头痛这位“鬼见愁”郡主啊,不过旋即又是满面春风,热情而又不失身份的与众人招呼,当仁不让的在一直留在那里的主位坐下。 粉衣侍女见正主入座,便翩然上前,给扶余泰斟茶,顺带低声询问是否可以上菜开席,见扶余泰点头,又蝴蝶般转出去传菜。 未几,绿衣侍女去而复返,同粉衣侍女一起将各式菜肴陆续呈上,每上一道便报菜名,什么鲤鱼跃龙门,如意彩虹桥,百鸟朝凤,醉西施,珍珠白玉羹,芙蓉清露,翡翠虾仁,赤龙卧雪,五彩水晶宫……不单菜名雅致好听,器皿考究精美,更是色香味形兼具,引得众人食指大动。在场众人皆是贵族世家出身,饶是见过世面,也不禁赞叹文君楼果然名不虚传。朴太义本想赞美几句,见众人矜持如故,只好暗暗吞了口口水,正襟危坐起来。 扶余泰笑道:“沙吒不愧是这里的常客,点的都是招牌好菜。” 沙吒相如摇摇头,道:“我在泗沘的日子还没外面晃荡的多,也就来过那么两三次。至于菜嘛,只是让他们照着好的上,没想着给殿下省钱。”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第30章 献刀(四) 侍女刚走,元鼎便长身而起,朝扶余泰一躬,正色道:“元鼎今日,特来向殿下请罪。”此言一出,不单扶余泰,在场诸人皆是不明所以。按理说,如果没有元鼎弄来的那批武器和他只身说服朴太义归降,百济断无可能如此顺利的拿下桐岑城和独山城,扶余泰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可能因为这次大捷而扶摇直上。可现在,这个出货又出力的头号功臣,居然上来就请罪,岂能不让人瞠目? 沙吒相如完全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在那里急得有点坐立不安。朴太义惊得瞪大了眼,所谓请罪,莫不是与自己归降一事有关?若真有关,自己可如何是好……祢军倒是比较镇定,觉得元鼎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只有扶余尧一脸期待,这个大唐来的小马快,总能给人带来惊喜。 元鼎走到窗前的茶几前,端起锦盒,又转身走到扶余泰身前。扶余泰连忙起身。元鼎道:“青石馆中,在下鲁莽,惊扰了殿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殿下不计前嫌。”说着,双手举得高了些,好让扶余泰够着。 扶余泰没想到他竟是为青石馆之事来请罪,要说全不在意那是假的,今日元鼎旧事重提,给足自己面子,自己当然也要做足姿态,摆出明君的样子来,于是道:“区区旧事,何足挂齿。元兄立下如此大功,又何必如此——介怀呢?哈哈哈!”说着,双手接过锦盒,一掂,有些分量,从形状看,又不似金银,心下顿时有几分好奇。 “殿下何不打开看看,元兄送得是什么宝贝?”沙吒相如恰到好处的起哄道。 扶余泰道:“元兄意下如何?” 元鼎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扶余泰小心翼翼的解开外层的锦缎,里面露出一只深棕色的木盒来。木盒十分简朴,甚至没有什么雕花纹路,只用刀刻出两道可供抽拉的细槽来。扶余泰将木盒摆在桌上,双手自盒盖上拂过,一手按住末端,一手扣住前端那个浅浅的月牙状凹槽,缓缓将盒盖抽开。 众人均是屏气凝神,想看看盒子里装得究竟是何宝物。 “呼!”盒盖被抽去,跃入众人眼帘的,竟是一把刀!三尺长,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刀柄长可双手握,尾部按有兽型环首。 “这刀……”黑齿常之和扶余尧瞪大了眼,这刀显然是一种唐刀,又与他们此前见过的横刀、障刀不同,制作更为华美考究。沙吒相如狠狠瞪了元鼎一眼,这家伙居然背着自己弄来这样一件好东西,回头定要跟他再讨要几件来玩。 “殿下可拔出来一试。”元鼎适时提醒道。 “哧啷!”刀出鞘,寒光四射。一刀挥落,桌上茶盏顿时断成两半,切口处平整光滑,竟无半点碎屑溅出。 “好刀!”众人齐赞。扶余泰心下大喜,手指轻轻在刀面上拂过,道:“元兄如此厚礼,扶余泰受之有愧!” “假惺惺,明明很喜欢。”扶余尧腹诽一句。 “元兄,此刀是何来头,有什么讲究吗?”祢军问道。 “此刀名叫仪刀,乃是大唐皇家特制,非功臣名将不能授之。”元鼎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仪刀确非凡品,但却并不罕见,重臣上朝或者宿卫禁军在重大典礼仪式上都佩带此刀。“元鼎祖上有幸获赐一把。正所谓宝刀配英雄,殿下天纵英才,当受此刀。” “马屁精!”扶余尧和沙吒相如同时腹诽。 扶余泰收刀还鞘,放回盒中,一把抓起元鼎的手,紧紧握住,郑重其事道:“我与元兄的情谊,便如这刀与鞘,生生世世,永不相背。” 元鼎一阵恶寒,可脸上还是换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哽咽道:“殿下……” “元兄……”扶余泰眼中竟然,湿了…… 尽管生着壁炉,可众人还是分明感到包间内的温度瞬间下来一大截。沙吒相如在那里歪着脑袋思考谁是刀,谁是鞘的问题;朴太义则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重重打了个喷嚏。 扶余泰被喷嚏惊醒,依依不舍的松开元鼎的手,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豪气万丈道:“从今往后,元兄就是我扶余泰的兄弟!此番夺回桐岑城、独山城,元兄出力最大,沙吒老弟、郡主、朴大人也都功不可没,更少不了黑齿兄与祢兄的声援。今天的百济,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弄臣尸位素餐,陛下为左右所蒙蔽,每每不问朝政,致使举国懈怠,不思进取。我扶余泰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与各位同生死,共进退,定当革除痹症,驱逐宵小,重振我百济中兴大业!” 众人纷纷举杯,尤其沙吒相如和朴太义最为热烈。这两人一个希望帮助扶余泰夺取太子之位,改变在家族中的尴尬地位;一个急于寻找靠山,一展才学。至于黑齿常之、祢军、扶余尧三人,只是被沙吒相如拉来的,对加入扶余泰一系并不热衷,可人已至此,总不至于当面拒绝,也只好勉强应之。 一杯酒下肚,扶余泰道:“今日大家齐聚一堂,当一醉方休!黑齿兄,听说你是海量,先与我干一杯如何?“ 黑齿常之生性豪爽,当即应道:“殿下相邀,黑齿敢不相从?酒来!“ 众人轰然相应,一场酒局就此拉开。 第31章 文君当垆(一) 黑齿常之喝酒实在,不久便已七八壶下肚,包间里壁炉烧得太旺,酒喝多了就有点燥热,于是起身去更衣,沙吒相如随即跟了去。俩人一边并排办事一边说话。沙吒相如道:“二王子还怕你不来呢,我原想你会先推三阻四,没想到这么痛快,够义气。” 黑齿常之道:“光他一个我真不一定来。主要是给元兄面子,顺便给家里办点事。哎,这事其实真不适合我,要不你帮帮我?” 沙吒相如奇道:“什么你的家事要我帮你?给谁做媒吗。” 黑齿常之挠挠脑袋道:“不是。什么香啊粉啊花儿的,我母亲妻子还有几个女眷都指名要泗沘城里一家店的。打听了半天倒是打听到了,不过知情的让我不必白跑一趟,据说那家店根本不接待男宾,还只做熟客——据说都是城里的贵妇,所以……” “所以要我男扮女装吗?”沙吒相如抖抖胳膊,讶道。 黑齿常之一呆,随即道:“还是你有办法,我咋就没想到,找你果然没错。那就这么定了,你扮做沙吒家的女眷走一趟。” 沙吒相如翻了个白眼道:“嗯,那你等着吧,过个十年八年大概能买到再去孝敬你娘哈。”说着转身要走。 “你自己说得啊!”黑齿常之忙提着裤子叫道,“哎别走,我的意思是,咱们沙吒公子总有一二红颜知己是这家香坊的熟客吧。” 沙吒相如道:“这才叫人话。不过本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帮你问问可以,但不保证能成啊!”眼珠一转,“倒不如问问殿下或弥军,他们的女眷可不少。” 黑齿常之想了想,殿下就算了,欠王子的人情,将来指不定要拿什么还;祢军那倒是可以试试,祢府上下女眷不少,都是泗沘城里数得着的贵妇,托他们办这点小事,正好拉近两府的交情。 两人返席,见扶余泰正拉着元鼎喝酒,颇有些礼贤下士的姿态。黑齿常之凑到弥军身边,将事情一说。祢军听了略一思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敢问黑齿兄,宝眷所指的香坊可是开在温泉旁,叫做国色天香的?“ 黑齿常之点头称是。 祢军笑道:“这世间偏生有些长袖善舞的女子,能变出诸多新鲜玩意儿来,哄得那些贵妇人们团团转。黑齿兄的女眷们不在都城,居然也非她不要。“见众人不明就里,又道,“黑齿兄的运气着实不错,若不是今日来此坐席,八成便要空手而归。据我所知,那香坊跟这酒楼是同一个老板。” 沙吒相如道:“祢兄,你跟此地的老板——很熟?” 祢军笑道:“不算熟,见过几面而已。家里女眷倒是上到太夫人下到我妹子,都和她亲近。黑齿兄有所需,小弟自当回家跟她们说道说道,好将此事办成。” 黑齿常之大喜,道:“如此便有劳祢兄了。” 沙吒相如郁闷道:“我来了数次都缘悭一面,不想你轻轻巧巧倒成了熟人,早知道就随你来了。“ 弥军笑道:“沙吒兄对这位文君姑娘貌似很上心?小弟以为,这等女子,还是少招惹为妙。” 这下连扶余泰也来了兴趣:“怎么这世上除了郡主,还会有让沙吒吃不消的女子?” 扶余尧“哼”地一声,白了他们一眼。 祢军不便再多说,只说见到便知,起身打铃叫人。粉衣侍女旋即进来。 祢军道:“烦请姑娘去请你家老板,就说祢军在此陪几位贵客,有事要同她商量。” 侍女打量他两眼,迟疑着答应去了。 元鼎笑道:“看看祢兄的面子是不是比某人好使。原来这老板闺名就叫文君啊?”然后转头去看沙吒相如,道,“难怪你老惦记着,一个文君,一个相如,倒像是一对儿。” 沙吒相如挑眉一笑,竟然羞涩了! 扶余尧问道:“文君相如又是什么典故?” 沙吒相如叹了口气,道:“妹子,老是舞刀弄剑,也看点书啊。话说汉武帝时有个大才子名叫司马相如……”然后大致把凤求凰的故事给科普了一下。 扶余尧倒听得有点神往,追问道:“那他们后来如何?白头到老了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帘外传来一把清丽柔美的女声,“司马长卿自然是另有新欢了。”绣帘起处,一位女郎款款而入,道,“卓文君这才写了读来如此心酸的《白头吟》和绝笔信给他。所以世间事,有个动人开头的,未必有美好的结局。” 众人扭头望去,但见这女郎二十出头年纪,身材秀颀、纤秾合度,身着一袭茜素红海棠缠枝云纹绣罗襦,外罩白狐裘坎肩,黑锦缂金丝玉兰腰封束得纤腰一握,雪白修长的脖颈上套了个嵌宝金项圈。再看容貌,鹅蛋脸儿桃花带露,未施铅华,只在眉心一点红梅花钿,映得玉容娇俏灵动;一双明眸水波潋滟、顾盼生辉,眼尾眉梢微微上扬,妩媚中透出些许英气,还带点儿顽皮慧黠,令人不敢逼视;端庄的凌云髻高高绾起,正中压一只赤金凤凰,旁边只以零星珠花及白玉点缀,珠玉柔和的光晕予人华而不俗之感。 第31章 文君当垆(二) 元鼎乍看之下,一阵恍惚,心下扑通乱跳,仿佛重归大唐——这哪里是百济女子,分明是我大唐美人嘛! 众人感觉这女子像一束明媚的阳光,把整个包间都照亮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便再难离开。沙吒相如惊喜之余,竟有几分忐忑;扶余泰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能失了身份;黑齿常之只觉酒气上头,脸上更热了,要不是肤色黝黑,定会被人问及脸怎么那么红;同为女子的扶余尧生平头一回对自己的不爱红装产生了一丝怀疑;朴太义干脆张大了嘴,刚端起的酒杯一歪,洒了旁边的祢军一袖子。 祢军暗暗摇头,这些男人啊,一见到美女便魂不守舍;转念一想,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没比他们强多少。刚掏出帕子要自己擦擦,那女郎已然轻移莲步,道:“哎呀祢公子,你来了便是客,奴家自然要照顾好,岂能让你自己动手?不然老夫人和夫人那里多不好看。”说着便抽出绣帕。 “不劳不劳!”祢军赶紧手忙脚乱地自己胡乱擦了,却见女郎并未真过来,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还露出一个俏皮的神情。祢军暗叫又着了她道,却发作不得,只能尴尬地咳了一声,把那几个发愣的家伙惊醒。 女郎笑道:“祢公子找我何事啊?这几位贵客看着眼生呢。” 祢军吸了口气,心想又给她牵着鼻子走了,左右也是习惯了,调整呼吸后开始介绍众人。按理他应当从身份地位最高的扶余泰开始,又搞不清这位王子是否愿意透露真实身份,有些踌躇起来。孰料扶余泰一改矜持被动,直截了当自报家门:“在下扶余泰。”还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帅气最有风度的微笑,满以为能让这女郎为之倾倒,甚至心生倾慕。 旁边的扶余尧充满鄙视的扭开头去,她最看不惯男人们这等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小动作;要是谁跟她来这套,直接一脚踹飞。 “原来是二王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那女郎倒是不慌不忙,只是微微欠身,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让人顿生好感。 扶余尧突然生出几分捣乱的心思来,接过话茬道:“那个黑大个是黑齿常之将军,粉面朱唇的是沙吒相如,他旁边的是大唐来客元鼎;我嘛,嗯,是沙吒相如的妹子。”然后转过头去朝“哥哥”挤挤眼,见朴太义还晾在那儿,才道,“还有那位,你叫什么来着?” 朴太义心里苦,不能说,只能强颜欢笑:“在下朴太义。” “原来是黑将军,沙公子,元公子,沙小姐和朴先生,幸会幸会,蓬荜生辉啊。奴家姓方,小字文君。“女郎依次跟众人见礼,态度温婉可亲,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为啥是黑将军啊?黑齿常之本想纠正,他平日里端方威严,除了沙吒相如甚少有人敢同他玩笑,女人见了他更是如沙吒相如所言,只会敬而远之,此番被这女子半真半假的调侃,居然也没生气,只是灌了一口酒,黑将军就黑将军吧,谁叫自己还有求于人呢? “嗯,鄙人复姓沙吒,名相如。不过文君姑娘可以直接叫我相如。来,文君,坐。”沙吒相如拍拍大腿,还朝方文君飞了个眉毛。 “太厚颜了,太无耻了!”在座诸人纷纷腹诽。就连黑齿常之也赏了他一记大大的鄙视。 方文君嫣然一笑,看元鼎旁边还有把椅子空着,便大方过去坐了,道:“对了,祢公子找我来所为何事?莫不是酒菜不合口味?” 祢军把黑齿常之所托之事大致一说,方文君眉间轻蹙,道:“这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胭脂粉黛、香露珠花,国色天香里有的是,但敝店惯例,即便不是量身定制,也至少见到要使用这些的女子本人,方才能根据各人不同的身份、年纪、容貌、气质、肤色、喜好,为每位客人选择搭配最合宜的款式,让客人们用了本店的妆品真正变美、变年轻;不然宁愿不做这生意。过往的客人们正是看中这点,才会不惜重金成为敝店的拥趸。倘若不论客人特质,只管卖东西,那同市井小店又有何不同?祢公子也知,敝店客人身份非比寻常,品位自然也要相衬。” 祢军不懂这些,晕晕乎乎听起来似乎满是那么回事,只好转头去看黑齿常之,见他也是一脸呆样,只好出声:“黑齿兄,你意下如何?” 黑齿常之这才踌躇道:“姑娘说得甚是有理。只是我家女眷临行前再三交代,特别是我母亲,好多年都没指名要过什么……若是让她们失望,实在是……于心不忍。文君姑娘能否破例通融下?”说着竟起身一揖。 沙吒相如颇为惊讶,刚正不阿、从不求人的黑齿常之竟然主动求人,还是求的一个女人……简直,太匪夷所思了,果然是个事母至孝的孝顺儿子。沙吒相如正欲帮他美言几句,却听扶余尧冷哼一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花儿粉儿的女子用的些俗物吗?做出一副清高相,做生意而已,卖与谁不都是卖!” 众人暗叫不妙,郡主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跟吃了枪药般不留情面,一句话把黑齿家的女眷和泗沘城其他贵妇人都给扫到了,还真是……消受不起啊!同是女儿家,没来由的呛人家文君姑娘作甚? 第31章 文君当垆(三) 方文君不气不恼,只含笑打量扶余尧一下,眼波又悠悠地在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和元鼎身上荡过一圈。说来奇怪,被她这么一看,扶余尧觉得自己那莫名其妙的火气消了不少,竟有点后悔刚才的口无遮拦。黑齿常之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让人家老板娘难做了;沙吒相如更是替方文君鸣不平,扶余尧这丫头太过分了! “非也非也,元某也是做生意,同文君姑娘一样也是要挑人的。我的货为何不卖给新罗人和高句丽人?因为百济有我的朋友,我的货,自然要对朋友负责。不然,岂不既伤了朋友情分,又失了的长久买卖?”元鼎现身说法,替文君解围。 沙吒相如不甘被元鼎抢先,也当起了便宜大哥,道:“妹子,当哥哥的要说你了,姑娘家的咋能这样说话,自己不懂打扮还不许别人置妆了?我看文君姑娘的买卖非但不俗,还有颇有古君子之风,雅量得很呢!“ “你们!“扶余尧刚消下去的邪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憋得小脸通红,咬牙道,”见色忘友,没一个好东西!” 方文君见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道:“沙小姐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哪是我等小女子能比的?黑将军赤子心肠,文君也不能冷落了。少陪一会,今番定不让黑将军空手而归。”说罢起身出去,鬓边一串珍珠流苏不经意轻拂过元鼎面颊,温凉圆润;肩上的披帛轻柔如烟雾,缠绕在手臂间长可及地,益发显得身姿婀娜。 沙吒相如目送那美丽的背影离去,竟生出仙踪缈然的错觉。四十多年后,改名沙吒忠义的他在兵败身死前,眼前浮现出的,依旧是那道美丽的倩影。 元鼎则愣了一下,他注意到,文君的披帛上,绣着一枝独特的白梅。 包间里随即有些冷场,各人明显寂寥下来,扶余尧看着有人神思不属的样子,讥诮道:“还会回来呐,用得着跟丢了魂似的?” 沙吒相如翻翻白眼,这丫头今天怎么老针对我?以前不这样啊,难道突然对俺有意了?却见扶余尧时不时飞快地瞟一眼元鼎,又飞快地转开眼神。喔呵呵呵呵,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众人有点尴尬地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一阵,所幸不久方文君便转回包间,从身后侍女手中取来托盘,对黑齿常之道:“今日未能得见府上女眷,无从因人备货,只好捡些本打算自用,又不会出错的来救急;倘若合意,诚邀宝眷去‘国色天香’小坐,多选些中意的回去;倘若不合意,也请光临,敝店当竭尽所能为宝眷量身打造新妆,包管宾至如归。” 黑齿常之不好意思地笑道:“文君姑娘有心了,某先行谢过。以姑娘的眼光品位,即便未见真人,也定能让她们欢喜。” 众人一边附和,一边腹诽:这黑齿常之怎得也这般会说话了? 方文君先打开一个锦盒,内置绢花若干,造型别致生动,色泽光鲜可爱。“这是供给大唐后宫的绢花,都是大唐巧匠以玉为骨金丝作筋,使上好的蜀锦制成,一个工匠一日只得一两朵。这一套十二朵,正好是一年十二月令花,正月兰蕙二月桃,三月海棠四牡丹……黑将军您是要挑几朵回去还是要月月花开?”素手纤纤十指丹蔻,轻抚过花朵,明艳耀目。 黑齿常之不由脱口而出:“自然是要月月花开好。” 方文君微微一笑:“一两金一朵。” 众人一算,这一盒便是十二两黄金,一户百济平民一生都赚不到这一大笔钱,果然奢侈。 方文君又道:“这是一套胭脂水粉螺子黛桂花油,虽非宫里的,却也都是大唐最顶级的货色,本打算自用,先让与黑将军了。最基础的妆品,想来不会有大偏差,唉,还是见到真人的放心。” 元鼎忍不住脑补黑将军对镜贴花黄的样子,哆嗦了一下。 “这一罐,”方文君拿起一个精美的珐琅小罐子,轻轻揭开盖,一股清凉的香气便沁了出来,“里面装的是文君自己调制的洁齿膏,特别奉与老夫人。” 黑齿常之大喜道:“文君姑娘有心。我母亲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这个洁齿膏,正合她用!”众人见那膏体细腻晶莹,气味清芬,心道难怪这方文君这样吐气如兰,再想想自己用的青盐骨粉,真是……天壤之别。 沙吒相如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东西!难得的是文君姑娘这般玲珑心思,妙手调制出来,不知可否也卖与我些许?” 众人其实都有这心思,只是没他脸皮厚。 方文君为难道:“这是我调制了自用的,并非量产卖品……” 扶余泰笑道:“既如此,可否将方子告知,回去叫人也照样调制了,大家都效仿一下姑娘的雅致,岂不美哉?” 众人心道:你这不是巧取豪夺吗,怎知不是人家的生财方子。 方文君倒是没在意,含笑道:“倒是不难。取材沉香、白檀香、苏合香、龙脑香、麝香等香料,佐以金银花、白芷、丁香等草药精研成粉,再和以珍珠粉,最后加入薄荷油及生蜜调成膏,密封静置器皿中待用便是。” 扶余泰微微皱眉,想在百济凑齐上述名贵的香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好苦笑摇头,道:“如此诸多配料,稍有差池,便可惜了那些上好香料。我看还是烦请文君姑娘多调制些,再卖与我们吧。” 方文君笑道:“殿下所命,固不敢辞。只是这订制品,价钱更高哟。” 众皆大笑。 方文君转向元鼎:“元公子家乡哪里?“ 元鼎答道:“祖上洛阳人氏,后来辗转多地,关中、山东,都算得半个故乡。” 方文君笑道:“我祖上也是山东人氏。”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红叶笺递与他道,”凭此笺来本店,可获十次免单——说好的礼品,文君概不食言。“ 说完,朝众人施礼告辞,款款离去。 第31章 文君当垆(四) 沙吒相如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夺过元鼎手中的红叶笺,上下左右端详几遍,啧啧道:“元兄,你可是走大运了!我敢保证有这张东西的人,整个百济也不会超过十个!祢兄,你跟老板娘认识那么久,也没有吧?” 祢军摇摇头,这红叶笺是元鼎答对题目的奖励,羡慕之余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好奇的是,元鼎会不会借花献佛,转赠给扶余泰,再表一次心意。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元鼎竟一把从沙吒相如手中夺回红叶笺,小心翼翼的收好,全然没有转赠出去的觉悟。还是性情中人啊,祢军给元鼎下了判书。 扶余泰心下掠过一丝不快——他倒不是贪图那十次免单,也不是真对方文君有什么企图,而是觉得元鼎你得了好处,至少要做出个让给主子的姿态来,我也不会真的要你,还会客气回去的;可你直接把东西收起来,就有点没把主子放在眼里的意思了。不过自己正在用人之际,唐人的傲慢他也略有耳闻,也没打算就这点小事跟元鼎计较。 “喂,要不要这么小气啊!”沙吒相如大急,“你要是背着我偷偷来这吃白食,我跟你没完!”话音刚落,就听“咚”一声闷响,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沙吒相如讶道。祢军和黑齿常之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倒是朴太义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郡主不见了……” 众人这才发现,郡主不见了,四下环顾,也不见踪影。沙吒相如心道,莫不是见大家都只顾着文君姑娘,受了冷落,自顾自走了? 还是朴太义,伸手朝桌子底下指了指,道:“下面……” 沙吒相如连忙俯身,一看之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堂堂郡主,竟然把自己灌醉了,歪着脑袋、横着两条大长腿,滑到桌子底下睡着了! 祢军正要上前,沙吒相如抢先过去,大声叫道:“元兄,快来搭把手!” 他这一叫,其他人就不好上前了。 元鼎心下纳闷,为什么要喊我?倒也没有拒绝,快步上前,与沙吒相如一左一右,将扶余尧从桌子底下拉了上来,扶到旁边的软座上。 扶余泰见她喝醉了,酒宴的目的也已达到,便主动向众人告辞。众人连忙起身相送。扶余泰摆摆手,示意他们留步。朴太义终于逮到机会,主动相送,走在前面为扶余泰引路。黑齿常之和祢植相视一眼,他们背后是各自的家族,并不想太过高调的跟扶余泰走得太近,送走两人后,也先后告辞。黑齿常之自然是满载而归,祢军却像是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邀请元鼎改日过府一叙,待元鼎应下,才施礼告辞。 沙吒相如看了元鼎一眼。 元鼎讶道:“看我作甚?” 沙吒相如道:“我在想,是我送她回去,还是你送她回去。” 元鼎道:“我又不知道她住哪。” 沙吒相如道:“问题是我也不知道她住哪。她小时候住宫里,长大了跑阶伯那拜师学艺,谁知道她在城里有没有别的住处。” 元鼎道:“你是她哥,自然你送。” 沙吒相如道:“我要有这么个妹子,早就自挂东南枝了。” 元鼎道:“我听说,喝醉的人,耳朵特别灵。” 沙吒相如白了扶余尧一眼,摇头道:“走吧,先把她弄上车。” 两人把扶余尧扛上马车,让她靠着车厢板坐下。扶余尧动了一下,一条大长腿“啪”的甩过来,压在沙吒相如腿上。沙吒相如伸手想拎开,居然没搬动,忍不住道:“……好沉!” 元鼎打量了扶余尧一眼,这丫头低眉垂首睡得正香,细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竟跟个孩子般发出低低的鼾声。 “走走走,回府!”沙吒相如朝车夫吆喝道,回去正好补个觉。 马车辚辚发动。元鼎闭上眼睛,这种酒局应酬虽说能大快朵颐,却也极耗精神。很快,他便在马车轻微的晃动中迷糊睡去。 刚开始做梦,忽听一声娇喝:“你个该死的小马快,竟敢轻薄于我,本姑娘跟你没完!”元鼎一个激灵,睡眼忪惺中又被踢了一脚。 “没良心的小马快,抱了人家,还想一走了之吗?” 元鼎彻底醒了,发现沙吒相如正张大了嘴看过来,震惊、玩味、戏谑,各种表情精彩纷呈。元鼎知道这个时候没法解释,越解释越抹黑,干脆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哎,你个小马快!”沙吒相如憋了一肚子话,愣是吞了回去。 “呕……!”扶余尧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整个人朝元鼎扑过去,稀里哗啦吐了他一身,也溅了自己一身。 “我的马车啊!”沙吒相如惨叫一声,“你个该死的小马快,招惹她作甚!” 元鼎连忙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脑门上,不让她倒下来,道:“我跟她总共才见过几次,每次你都在场;我跟你脱了精光泡温泉,她可不知道!” 沙吒相如为之气结,道:“好你个死没良心的小马快,竟敢始乱终弃,调戏本公子!” 元鼎道:“等下你给她换衣服啊!” 沙吒相如道:“我只给你换衣服!” “救命啊……” “啊……” 第32章 关门,放狗!(上) 冬去春来,惊蛰声声。泗沘城像是突然从沉睡中苏醒,褪去了白色的冬装,迫不及待的展露出浅蓝色的身躯,与白练般蜿蜒入海的熊津江,构成了一幅清新美丽的春日画卷。 信步长街,行人如织。元鼎很明显的感受到了春的气息,脚步轻快了不少,一路上还用眼神逼退了好几个蠢蠢欲动的扒子。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与扶余泰的关系突飞猛进,还应扶余泰的邀请去了一趟百济的陪都熊津城。熊津城位于泗沘北面,是当年百济受高句丽进攻南迁的第一座都城,也是很多从古带方郡南迁百济的汉人遗民的中转地。现在的熊津城依旧是整个百济北部防线的核心。离开泗沘时,元鼎找到了销声匿迹许久的当当儿,托他调查文君楼老板娘的出身来历;在他看来,一个汉家女子能在权贵云集的泗沘城站稳脚跟,开起一家酒楼一家温泉,还能在贵族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来头绝对不一般。 当当儿在熊津找到元鼎,告诉他方文君的家族是在隋末战乱时来到半岛的,生活在汉人遗民聚居的古带方郡仁川;后来隋炀帝三征高句丽,高句丽将南线军队前部调往北方,新罗趁虚而入,控制了汉江下游。当时汉江下游的汉人势力很大,每个家族或多或少都拥有自己的武装,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谁都无法一下子将其消灭。摆在汉人家族面前的有两个选择:在半岛三国中挑选一个投效,或是趁此机会割据独立,重建带方郡,再向中原王朝称臣。 在这些汉人大家族看来,高句丽是世仇,根本不在考虑之列;新罗粗鄙无礼,野蛮之邦,看不上;百济倒是颇有南朝遗风,却是三国中实力最弱的;至于闹独立,则有可能被三国联手围剿;西边的大隋也是风雨飘摇,自顾不暇,完全帮不上忙。就在这时,百济派出一位重臣,郑重邀请这些大家族南下,这位重臣正是现在卫士佐平祢植的父亲。汉人遗民,当上百济重臣,让各大家族看到了复兴的希望;方氏族长站了出来,力排众议,说服众人投效百济。南下之后,这些汉人家族就被安置在熊津城。他们带来的人力财力,极大的充实了百济的国力。 方氏南下后,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别的原因,突然变得子嗣凋零,家业逐渐走了下坡路,方文君的父亲和她其它叔伯一样去世很早。文君楼大概是十年前开起来的,前身是家汉人会馆,似乎方文君接手前后才改为酒楼;国色天香开的时间更晚。至于方文君是如何经营,如何打入百济贵族圈子的,则无从查起。从当当儿的调查中,元鼎得出几个结论:方氏和祢氏的关系不一般,两个家族极有可能早有往来,方氏才会在关键时刻站出来配合南下,一来保全了家族,二来让祢氏捞了个大功,互惠互利。方文君极有可能是百济王室或贵族夫人们的代理人,替她们出面打理两处产业,否则如何能在泗沘立足。以此再看席间方文君和祢军的交谈,便是水到渠成,毫不意外了。 “文君楼……方文君。”元鼎掂了掂掌心的红叶笺,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收住脚步,以右脚为轴心,转身,左脚迈出,转向一条东西向的岔路。刚走出一段,就听见前方路上一片喧哗,有人大声叫喊,更多的人则是向路两边躲闪退让。 “什么情况?难不成哥每次上街溜达,都会有事发生?”元鼎暗忖,不觉加快脚步,迎着乱糟糟挤过来的人流,朝事发地大步走去。 “救命啊!”一声女子的尖叫,打破了文君楼的平静。大堂的客人和伙计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朝大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披单薄的衣衫,跌跌撞撞的冲进店里,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茫然无助的四下张望,想要寻找一处足以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面若银盆的女掌柜皱了皱眉头,抄起一把算盘,慢悠悠转出柜台,朝两旁的伙计们使了个眼色。伙计们会意,或悄然退下,或从两边朝大门口绕去,脸上还都带着热情的微笑。 “朝这儿进去了,追!”店外响起一把男子沙哑的大喊,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三四条大汉赫然出现在大堂外,朝里涌入。众宾客一看来者不善,顿时紧张起来,坐立不安。 银盆掌柜一手叉腰,一手高举,手中算盘“哗啦哗啦”发出一串响动,威风凛凛道:“各位客官只管自己吃喝,文君楼开店多年,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闹事!”被她这样一喝,大堂里稍稍安静下来,还有几个宾客在那里大声叫好。那少女见银盆掌柜如此霸气,立刻像找到救命稻草般朝她跑去。 “谁敢多管闲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沙哑的男声再次响起,压下了堂中其它声音。那少女见他追来,连忙躲到银盆掌柜身后,身子瑟瑟发抖。 银盆掌柜阅人无数,两眼一眯,这厮虽然仆从打扮,却是衣着整洁、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显然是贵族大臣家的管家一类身份,不好对付;然后又瞥见少女胳膊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痕,心下便已将事情缘由猜到了七八分——少女不堪受辱,逃出主家;忠仆奉命追捕,误闯文君楼。 “姐,救救我,我不想被他们抓回去,他们会打死我的!”少女战战兢兢的躲在银盆掌柜身后,两只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裙后摆。 “她喊我姐,她居然喊我姐!”银盆掌柜一阵激动,十几年了,自打开始发福,周围的人就开始乱喊,婶婶、姑姑、大娘、大姨,什么都有,居然还有喊嬷嬷的……没一个称她心意。方才那两声姐,仿佛两滴晶莹的甘露,刹那间滋润了她的心房。她决定管了,再说,老板娘也不允许任何人在文君楼闹事。 那管家见她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看起来也不是好对付的主,也没有冲动,而是抬起一只手,指向少女,道:“让开,人,我们带走,买卖,你们继续做。” 银盆掌柜挺起傲人的胸脯,道:“人,在里头,恩怨,留在外头,这是文君楼的规矩。不守这个规矩的人,还没有一个能站着走出去。各位要是吃饭,小店有的是上好的酒菜;要是不吃,还请好自离去,休惊了店中宾客。” 那管家放肆的在她胸脯上来回扫了几眼,道:“我自不愿坏了你家买卖,可这贱婢犯了家规,还敢私自出逃。此乃鄙府之事,还望掌柜的不要插手。真把事情闹大了,对你们可没有什么好处。” 银盆掌柜分明感觉到身后的少女颤抖了一下,双手抓得更紧了。她伸手朝后面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安心,道:“非抓人不可?” “非抓人不可。”管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一个酒楼的掌柜的,竟敢这样反问自己,放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 银盆掌柜指指自己丰润的大脸,道:“这么大的面子,都不管用?” 管家笑了起来,旁边的家丁们也跟着放声大笑。笑声中,他们发现银盆掌柜已至跟前,扬起了手中的算盘。 第32章 关门,放狗!(中) “干什么!”一名家丁大喝,伸手朝前推去。银盆掌柜硕大的身躯,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万一倒下来,可不是自己干瘦的身子骨所能消受的。 “啊……”银盆掌柜发出一声尖叫,一只茶杯应声而裂——那家丁往前推出的手,正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管家心下暗叫不妙,银盆掌柜的手已然落下,那把算盘,准确的说是铁算盘,重重抽在家丁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银盆掌柜一击得手,不依不饶,大声道:“在场各位请作证,这些厮们光天化日,竟敢非礼良家女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对,还有没有王法了!”“抓起来,报官!”几个来店中吃饭的年轻士子跟着叫起来,他们二十郎当的年纪,最看不惯这等欺男霸女、仗势欺人的勾当,当即义愤填膺起来。 银盆掌柜见形势不错,低声对身后的少女道:“放心,有姐姐在,他们欺负不了你。你叫什么?” “小细。”少女低声道,几分惊喜,几分害怕。 “小细,好名字。”银盆掌柜抖了抖手中铁算盘,像只威武雄壮的母鸡,守护着羸弱的幼崽。 管家瞅瞅她,又瞅瞅躲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的小细,道:“老鹰捉小鸡?” “母鸡捉小鹰!”银盆掌柜大声纠正。 二楼,一身华服的方文君扶在栏杆前,不动声色的看着大堂里发生的一切,面沉似水。一位身披长衫的长者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姐,这件事,你不能出面;对方来头不小,我们未必惹得起。” “你认出他们了?”方文君淡淡问道。这位长者姓钱,乃是店里的总账,跟随方文君多年,勤勤恳恳,忠心不二,更难得的是历事无数,总能在危急时出谋划策,是方文君身边的头号智囊。 “是太子的人。”钱先生道。 “你不愿我涉及党争。”方文君突然冒出一句来。 “正是。”钱先生道。 “山雨欲来,谁又能躲得开呢?”方文君淡淡道,“与其临时抱佛脚,还不如早早亮出大旗,好让那些无聊之徒死了找茬的心。” “可他毕竟还是太子。”钱先生不无担心道。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闻到危险的蛛丝马迹,防患未然。 “有先生在,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方文君嫣然一笑,转身朝楼下走去,眼角余光尽头,早已瞥见一个人影悄悄溜了进来。 钱先生叹了口气,小姐就是这个脾气,谋事时集思广益,断事时雷厉风行,一旦做出决定,绝不回头;她若是个男儿身,早已掀起风浪无数,又岂会还屈身酒楼香坊间,去迎合那些不知世道凶险的贵妇人。 “轰!”钱先生的思绪被一声巨响打断,整个大堂如滚油入水般沸腾起来。 “姐!”小细惨呼一声,扑上前去,趴在银盆掌柜肉鼓鼓的身躯上,伸手擦去她嘴角的一抹暗红。银盆掌柜挣扎着撑起上身,摸摸她的头,笑道:“姐没事,姐纵横江湖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管家冷笑一声,收回拳头。他本以为银盆掌柜是多厉害的高手,因此方才的一拳用上了七分力,不想如此的不经打。他挥挥手,示意左右去把人捉回来。 两个家丁见老大如此神勇,顿时来了胆气,笑嘻嘻的走上前,伸出爪子,朝小细抓去——这小妞,虽然脸大了点,但胜在细皮嫩肉,回去路上没准能尝尝鲜。正想间,忽听侧前方有人高呼一声“娘子!”,紧接着便是肉风袭来。两人只觉眼一花,然后便是双臂剧痛,整个人腾空而起,倒飞出去。 管家面色大变,只见一个圆乎乎矮墩墩的事物滚到银盆掌柜身前,嚎啕大哭。 “乖乖不哭,姐姐没事哈!”银盆掌柜伸手拍拍肉球,轻声安抚。这肉球正是她的丈夫,也是文君楼的大厨,心智如同少年,却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 肉球从娘子怀里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管家一伙,亮出了他的绝世神兵——菜刀!那菜刀顶部尖,肚子圆,从侧面看就是一把大扇子,黑乎乎的也不怎么起眼,可管家分明从它身上觉察到了浓重的杀气。 没错,杀气,虽万千鸡鸭鱼肉俱往矣的杀气。 但这股杀气,仍不敌一个人的气场万一。 “是谁在我的店里闹事啊?”一个娉婷的身影,伴随着轻盈舒缓的脚步声自二楼而下,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正是方文君。 银盆掌柜对肉球夫君道:“别怕,老板娘来给我们出气了哈!” 肉球夫君用力点点头,把菜刀握得更紧了。 小细看了看那个女子,又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部,惭愧的低下了头。 至于管家和他带来的那些家丁,一个个就跟色中饿鬼一样,直接张大了嘴淌出哈喇子来,直勾勾的杵在那儿半点挪不动脚步。 方文君轻蔑的扫过他们,转而望向小细,伸出纤纤玉手,柔声道:“妹妹,来,到姐姐这儿来。” 小细看了眼银盆掌柜,有些犹豫。银盆掌柜道:“快去,小姐会保护你。”小细这才小跑过去,怯生生的站到方文君面前,用力鞠了个躬。 方文君将她挡在身后,对管家道:“你们是要在我店里抢人吗?” 管家摄于她的气场,道:“这贱婢是我家主人点名要拿回去的……” 方文君挥手打断了他,上前一步,逼视他道:“我是问你,要在我店里抢人吗?” 管家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是!” 方文君又踏前一步。 管家不甘为她气场压倒,勉力站定,不退。 “啪!”方文君抬手赏了他一记耳光,说了句“关门,放狗!”便挥挥云霞般的长袖,牵着小细往二楼走去。 第32章 关门,放狗!(下) 管家先是一愣,旋即暴怒——从来没有任何人,包括主人,敢打他的脸!打脸啊,赤裸裸的打脸!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正要发作,忽听身后传来“汪汪!”两声狗叫,回头看去,只见一黑一白两只身材滚圆、四肢粗短、头大嘴宽尾巴还盘成两个圈的短毛丑狗气势汹汹的奔来——居然真的放狗了! 两狗一出,群贼莫可当。管家一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对手冲得东倒西歪,店里其他客人哄堂大笑,欣赏着这滑稽的一幕。管家瞅准机会正要一脚踢向那黑狗,却听脑后生风,连忙躲闪,竟是一只飞来的茶盏! “啪!”茶盏落地,两个家丁应声而倒。管家再看,一道人影穿梭在两狗间,三拳两脚就把同伴悉数放倒。 “好,打得好!”肉球夫君用手拍刀面,大声叫好。 方文君在楼梯口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正迎上两道清澈又饱含热情的目光。 “文君姑娘,元鼎有礼。”元鼎站在黑白两条丑狗中间,脚下踩着一个被踢翻的家丁,朝方文君潇洒的拱拱手,手里还拿着那片精致红叶笺。 “咕……”黑白二狗发出不满的闷哼,觉得只有它们这般萌蠢的生物才配得上美丽的老板娘。店里的伙计们见有人出头,便没有贸然上前,只是守在各处要道上,以防不测。 方文君巧笑倩兮:“原来是元公子,今日得闲,不用陪二王子吗?”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宾客中一些出身世家、对朝局也有所了解的人,看元鼎的目光顿时变得不一样,原来他就是最近二王子身边那个神秘的红人啊! 元鼎一脚将脚下的家丁踢开,朗声道:“二王子说了,泗沘城里妖孽太多,让我多出来走动走动,哪儿不顺就捅捅,哪儿不平就铲铲。也不知道这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是从哪个狗洞里钻出来的。” “西八!”管家忍不住用三韩土话爆了一句粗口。他本贱民出身,因为学了一身功夫,又懂得见风使舵,才用了二十年时间抱上了扶余孝的大腿,当上了太子府上的三管家,专门负责处理各种阴暗龌龊、见不得人的勾当。当上三管家后,他努力学习扶余话,处处让自己显得像个上流人物,可当他听到元鼎那句“狗洞里钻出来的”后,深埋心中的自卑感便如潮袭来,加之他是二王子的人,便毫不犹豫的挥动铁链横抽过去。 元鼎见识过他击倒过银盆掌柜的一拳,以他一贯的风格,极少跟人正面硬拼,一般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技巧和速度在最短时间里制服对手。可这次不同,这是在文君楼,在方大美人眼皮子底下,必须要展现出大唐马快强悍的实力来!想到这,元鼎不退不避,连刀带鞘竖起,任由铁链扫中刀鞘,发出“哧啷啷”一串声响。铁链头在刀鞘上卷了几圈,死死缠住。元鼎紧握刀把,把刀鞘头往管家的方向摆平,刀鞘受铁链拉扯,一下脱离刀身,顺着铁链的力道像暗器一样激射出去,直取管家面门。 管家连忙甩动铁链,想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不想眼前白光一闪,元鼎的刀竟跟着刀鞘飞掠而至!管家立刻变招,双手抓住铁链,迎上刺来的刀尖——只要绞住刀锋,就能扭转颓势。 元鼎见他变招,突然沉身,刀尖转刺为切,扫向其下盘。不想管家竟不躲避,而是甩动铁链,以元鼎的刀鞘为链头,带出一道劲风,反手朝他砸去。 元鼎瞅准时机,凌空跃起,一脚踢在铁链上,张开胳膊,让过刀鞘,夹住铁链,整个人旋转起来,任由铁链将自己圈起来——只要管家不放手,他就能把刀尖送到他的肚子上。 管家大骇,当机立断,将手中铁链往前抛出,朝同伴大喊:“刀!” 元鼎就是要逼他脱手,见他把铁链扔了出来,立刻从铁链圈子里跳出来,不等那家丁把刀扔给管家,右手接连辟出三刀;三刀之后,障刀在手,双刀齐出,长短相错,在管家衣服留下两三道深浅不一的口子。那个持刀的家丁靠近支援,被元鼎一刀劈中手腕,手中长刀“当啷”落地。 最后,元鼎用一招漂亮的反手连消带打结束战斗,用障刀将管家的手掌牢牢钉在桌上。管家强忍剧痛,示意同伴不要上前,上前也无济于事。 “还打吗?”元鼎用刀尖点着管家的下巴,扭头找到那个美丽的身影,道,“文君姑娘,如何处置这厮?” 方文君秀眉轻蹙,道:“打也打了,血也见了,闹出人命终归不好,不如放他回去,告诉他家主子,改天派人把今日打架损坏的赔偿,还有打伤我掌柜的的医药费一并送来;若是他家主子赖账,元公子自可再打上门去,帮我讨要一番。至于赔多少嘛,我也不多要,五十两黄金,没得商量。”然后对那一黑一白两只胖狗道,“招财,进宝,回!” 招财和进宝心不甘情不愿朝元鼎龇龇牙,转身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走了。 元鼎心想这方文君还真是个妙人,浑不担心会被报复,反而要人赔钱;于是用力拔出障刀,撤刀还鞘,对管家一伙人道:“听见文君姑娘的话没有?赔钱,五十两黄金,滚!” 管家被他这一拔疼得龇牙咧嘴,捂着手掌咬牙道:“今日之仇,来日必报!我们走!”说罢,朝二楼的小细狠狠瞪了一眼,带着一群挂彩的同伙狼狈离去。 他们一走,大堂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来文君楼的都是有点儿身份的人,最烦这等粗鄙无礼之徒坏了吃饭聊天的雅兴。 银盆掌柜在丈夫搀扶下站起身,对元鼎道:“元公子好俊的身手!” 元鼎收起兵器,整了整衣衫,从怀里摸出红叶笺,一脸无奈道:“其实,我是来吃饭的,不想饭没吃着,倒先打了一架。”银盆掌柜大笑起来,花枝乱颤道:“原来公子一直是饿着肚子打架,罪过罪过,我这就安排哈!” 正说间,当日曾给元鼎等人引路的绿衣小婢走了过来,对元鼎道:“公子还记得奴婢不?不记得也无妨,还请公子随我来,小姐请公子雅阁一叙。”然后又望向肉球大厨,道:“尚师傅,还请你下厨,为小姐和元公子做几样拿手的小菜,辛苦了哦。”银盆掌柜推了丈夫一把,道:“听到没有,公子是来吃饭的,还不赶紧去!我没事,放心吧!”肉球大厨咧嘴一笑,风一般去了。 “还请绿衣姑娘引路。”元鼎道,打了一架,换来一顿小灶,倒也值当。 绿衣小婢道:“明日若换一身紫衣……” 元鼎心情大好,学着那戏文里穷酸书生的腔调道:“那便有劳小紫姑娘了(liao)!” 第33章 引而不发(一) 元鼎随绿衣小婢穿过大堂,拐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僻静的小包间内。相比上次与扶余泰、沙吒相如等人聚会的包间,此处的布置更显精致典雅,不见了墙边那华丽丽的壁炉,只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只古铜色的三足香炉,一走进包间,就能闻到淡淡的沉水香味,令人宁心静气。元鼎见方文君和小细正在说话,便没有贸然插嘴,只朝方文君微微颔首。方文君见他来到,起身相迎,指着一个绣墩,道:“公子来坐,一起来听听太子家的荒唐事。”小细有些拘谨的起身朝元鼎鞠躬,眼神中几分惶恐,几分哀伤,又有几分忐忑。 元鼎朝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目光,然后拉过墩子,在两人之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示意两人继续。 方文君道:“小细,不用怕,既然来到了文君楼,姐姐便会一力保护你周全,不管他是太子还是太后,都不能再伤害你分毫。”说着扫了元鼎一眼,道,“那些人要是再敢来找你麻烦,元公子也不会轻饶他们。对吧,公子?” 元鼎当然不能否认了,只能尴尬的笑了笑,自己真的是来吃饭的。 小细这才鼓足勇气,接着往下说。这一整个冬天,太子扶余孝的心情都很不好,他心情不好就会做两件事,一是暴饮暴食,二是虐待下人。闷在太子府的时候,每天都会让人摆上一大桌吃食,一边吃,一边痛骂,说二王子狼子野心、三王子假惺惺、四王子不自量力、五王子一身蛮力没脑子……把所有王子骂完一遍后,又骂朝中大臣趋炎附势、有眼无珠,有时候连王都骂进去。骂完之后就发酒疯,看见谁就把谁抓过来,拳打脚踢,当众鞭打。若是男仆,打个半死后就直接拖出去喂狗;若是年轻侍女,打完还要被他拖进房中,肆意凌辱。 说到这里,小细双肩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显然并未逃过扶余孝的魔爪。 方文君拉起她的手,将她的袖子轻轻往上撩起,看着几道触目惊心的瘀痕道:“这些王孙子弟,就没一个好东西!”接着补充道,扶余孝当上太子前身材瘦小,性情倒也活泼开朗,可自从当上太子,整个人就变了,有几次带人来文君楼喝酒,也是口出狂言模样癫狂,全然没有一个太子该有的沉稳气度。去年入秋以来他以下的几个王子纷纷开始动作——扶余泰一系就不用说了,沙吒相如和扶余尧打下桐岑城,扶余泰又设计劝降独山城,立下两个大功;扶余隆不仅每天进宫请安,还时常会带上他那个聪慧伶俐的儿子扶余文思,打起了王孙牌;扶余演勾搭上了高句丽人,就连扶余勇都主动请缨,希望去南部沿海操练水军。眼看着弟弟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的压力自然更大,情绪也变得更坏。 元鼎点点头,想起了在沙吒相如家门口碰到的那个少年,他的存在,确实会让扶余隆加分不少,于是道:“自古最苦老太子,当上太子,貌似风光,可其中凶险,又岂是外人所能知的。” 方文君点点头,道:“公子对宫闱之争倒是看得透彻。不光王室,就是寻常富贵人家,但凡多几个儿子,就免不了争权夺利之事。要不然,你那沙公子也不会跑去投靠二王子了。” 元鼎听她仍是唤沙吒相如沙公子,不禁莞尔,道:“沙公子才华过人,绝非池中之物,即便不靠二王子,也早晚会有一番成就。时机未到罢了。” “公子很看好他?”方文君问道。 “百济俊杰,唯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尔。”元鼎道。 “可我更看好你。”方文君突然道。 元鼎一愣,旋即道:“元某区区大唐布衣,左右为生计奔波……” 方文君见他编不下去了,似有深意的一笑,道:“还是继续听小细讲吧。” 小细双手捧起茶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她告诉他们,在她之前,她知道的,就有七八个侍女被凌虐至死,每次都是三管家来处理;还有更多的侍女被关在太子府的后院里。后来有人跟太子建议,说把这些女子关在府里会走漏风声,说什么对风水运数也不好,太子就打算把她们送到城外一处秘密的别院安置,她就是在转送途中逃出来的。如果不是误闯文君楼,现在恐怕已被抓回去,关进那地狱般的别院被百般折磨了。 小细说完,起身跪地,朝元鼎和方文君连连磕头,道:“公子,小姐,还有很多姐妹被关在那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还请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方文君托住她的胳膊,却看见元鼎朝自己摇了摇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要答应,救一个可以,想救全部,并不明智。可她还是把小细扶起来,道:“你放心,恶人自有恶报,上天早晚会惩罚他们!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乖乖留在这里好好养伤。有姐姐在,没人敢再来欺负你!”说完起身,摇了摇铃铛。 第33章 引而不发(二) 绿衣小婢很快出现。方文君道:“阿绿,带小细下去,好生照顾,莫让闲杂人等看到她。”绿衣小婢点头上前,牵起小细的手,躬身告辞,转身时,正迎上元鼎那两道戏谑的目光,像是在说,你果然叫绿衣啊。 两人走后,方文君道:“不想我掺和到这件事里?” 元鼎道:“呃……我是想问,上回吃过的那种糕点,不知道还有没有……” 方文君没好气道:“没有,你以为本姑娘天天下厨?” 元鼎难掩失望,像是听到了肚子的抗议声,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眼一花,险些栽到桌子上。 方文君微微一笑,道:“公子布衣之身,搅动百济朝局,可为何,偏偏选中扶余泰呢?” 元鼎压下辘辘饥肠,道:“文君姑娘就认定某别有所图?倒是姑娘你以女子之身,在这泗沘城中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几经风雨屹立不倒,国色天香纤尘不染,让元某甚是叹服。” 方文君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公子倒是下过一番功夫。可惜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元鼎道:“元某是个买卖人,手中有货,而扶余泰正好需要我的货,再由沙吒相如牵线,一拍即合。当然,元某的货质优价高,交货的时候顺带给了些使用的建议,就当做买卖的添头一并促销了。” “如此说来,扶余泰并非首选?”方文君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元鼎道:“姑娘在百济多年,王子之中,可有看好之人?” 方文君顿了顿,给出八个字:“蕞尔小国,井底之蛙。” 元鼎往后挺了挺腰身,道:“蕞尔小国,却是海东要冲,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文君像是确认了什么,道:“公子果非常人。” 元鼎道:“方氏带方大族,在熊津亦是家势雄厚,文君姑娘又为何要只身南下,在泗沘城中苦苦打拼呢?” 方文君望着他,眼神迷离起来。元鼎的话勾起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酸楚、无奈、痛苦、决然,百感交集,刹那间涌上心头,眼圈竟有些微红。 元鼎没有追问,只是拿起茶杯,觉得会越喝越饿,又放下,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默默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些的人。”方文君低声道。 元鼎不语。这个时候,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听众。 方文君道:“我也是逃出来的。” 一句话,就让元鼎睁开眼睛,暂时忘却了饥饿。 原来,方氏南迁后,选择熊津作为家族的根据地,开始在百济生根发芽。经过两代人的不懈努力,方氏已然成为百济北方实力最雄厚的汉人家族之一。不幸的是,方文君的父亲在接管家族事务后没几年就积劳成疾。方文君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极高的商业天分,他父亲本打算让她继承一部分产业,可还没来得及立下遗嘱就撒手人寰。方文君的哥哥当上家主后,在其妻鼓动下退了父亲给她指腹为婚的亲事,想让她嫁入百济王室,加强方氏和百济王室的关系。方文君执意不肯,被嫂子派人软禁起来打算绑上花轿,幸而在老管家的帮助下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几经辗转躲避家族的追捕,最后被一位出游的贵人所救,才得以在泗沘城安身立命。 元鼎早听沙吒相如说过方文君为何能在泗沘城立足,不过很好奇到底是谁救了她。嗟叹她经历坎坷之余竟有暗暗庆幸,若非如此,伊人怕是早为人妇了。 方文君道:“我呢,用贵人的钱,给她赚更多的钱;再用赚来的钱,给她从大唐和南洋添置些稀罕玩意儿。百济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就爱跟她的风,她玩什么,她们就跟着玩什么。她们要的东西,只有我能弄到,有了这层实实在在的利益关系,我的两家店才能财源广进,没人敢动。” 元鼎细细思索一番,这看似简单的利益关系,实则十分不好拿捏,稍微掌握不好分寸,就会适得其反,前功尽弃。也只有方文君这等玲珑心思的女人,才能举重若轻,玩转整个百济贵族圈子。 方文君道:“我那哥哥嫂子听说文君楼和国色天香是我的产业后,还曾想以家主的身份逼我交还回去。先逼我出嫁,再想收我产业,他们把我当什么了?还每每打着家族的名义,大义凛然的说些什么狗屁不通的大道理。本姑娘最恨这等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人,一怒之下,与贵人联手给他们挖坑,抓住他们把柄,等他们来求我的时候,让哥哥休了他那‘贤妻’,便放他一马——其实我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出口恶气,孰料哥哥眼都不眨便写下休书,人心还真是经不住考验。”冷笑一下又道:“横竖如今跟方家是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 元鼎竖起大拇指,此等决断,此等手腕,就算是个男人,也未必能做得到。 方文君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元鼎道:“凡夫俗子,自然消受不起。” “那公子你呢?”眼波流盼,媚态横生,惹得元鼎心下荡漾。 “元某能坐在这里与姑娘品茶论道,自然不是一般人了。”元鼎大言不惭起来也是毫不含糊,“只不过腹中饥饿,仍免不了肉眼凡胎。”话音刚落,包间帘幕被揭开,阿绿引着几个男仆,送上了香喷喷热腾腾的汤菜来。 方文君笑道:“此番吃食来了,公子可以边吃边聊。” “先吃再聊。”元鼎当即纠正。 第33章 引而不发(三) 太子府。 扶余孝怒气冲天的指着跪在地上的三管家,手起鞭落,狠狠抽在他肩膀上,喝道:“废物,蠢货,没脑子的贱种,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有脸回来?还有那个方文君,居然还想要赔钱!”这个当年的小瘦子,已经在太子位上长成了一个标准的胖子,仿佛只有臃肿的身材,才能展现太子的气度。 三管家趴在地上,一声不吭,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愤怒。 “去,再去文君楼,就算把楼拆了,也要把人抓回来!”扶余孝一把抓起案上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文君楼文君楼,当初扶余泰一伙就在那里摆的庆功宴,想起来就让人搓火,正愁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三管家抬起头,望向坐在旁边的一个丰神俊朗、潇洒挺拔的中年文士。中年文士摇了摇头,没有接茬,而是等扶余孝发泄够了,才缓缓起身,道:“太子,不如由在下走一趟,先礼后兵,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扶余孝稍稍冷静一些,喘着气道:“先生去一趟吧,带上金子。” 中年文士道:“三管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让他重新准备人手,真要打起来,也好有备无患。” 三管家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昭明先生一句话,不但替自己解了围,还争取来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扶余孝不耐烦的挥挥手,走了几步,抓过一名战战兢兢的侍女,拖进屏风后面,不久便传来撕扯衣物和女子啜泣的声音。 文君楼。 一顿狼吞虎咽后,元鼎终于拍拍肚皮,心满意足的长出了一口气,表示吃饱,顺带把大厨的手艺里里外外夸了一遍。 方文君绣帕掩口,道:“就你这吃法,要是天天来,文君楼早晚被你吃穷了。” 元鼎故作可怜道:“元某漂泊到此,文君姑娘若不收留,怕是只能流落街头,每天靠打架换顿饭吃了。” 方文君咯咯娇笑,灿若春花,看得元鼎目眩神迷,如坠云端。 这时,绿衣又摇铃入内,说是沙吒公子来了,要见二位。 方文君看了元鼎一眼,示意她带沙吒相如进来,再让人来收拾桌子。 很快,包间外便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沙吒相如撩帘进来,见元鼎和方文君相对而坐,交谈甚欢,几个男仆正在收拾碗碟,显然是刚刚吃完饭,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俩什么时候如此熟络了?不过此番他是带着使命而来,暂时顾不上其它,故而开门见山道:“文君,太子府的一个侍女可是在你这里?” 元鼎没想到他竟是为此事而来,心想消息传得真快,这么快就惊动了二王子那边。方文君不以为意道:“人是在我这,不过是元公子救下的。” 沙吒相如连连道:“这就好,这就好!元兄,文君,你们可是为二王子立下大功了啊!”方文君有些厌恶他一副二王子走狗的嘴脸,元鼎则对他“文君,文君”的喊十分不感冒,因而两人都没接他茬。沙吒相如道:“这个侍女是从太子府逃出来的,对太子干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太子肯定会派人继续来找麻烦。她呆在这里不合适,不如由我带走,妥善安置。” “你带她去哪?”元鼎问道。 “自然是二王子府上了。”沙吒相如道,“她一个小小的侍女,呆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二王子能保护她的安全。” “文君楼就不安全了?”方文君反问道。 沙吒相如最不想跟她理论,可扶余泰说了,为了大局,这次务必要把人带回来,只好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所不知,现在其他几个王子都在蠢蠢欲动,我们必须加把劲,掌握太子的切实罪行,才能利用已有的领先优势,帮助殿下夺取太子位!而这个逃出来的侍女,正是天赐良机!” 方文君冷哼一声,不屑道:“我当是什么高明的计策,原来是想拿人小姑娘来当筹码要挟太子。” 沙吒相如顿时脸绿,望向元鼎,道:“元兄,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元鼎沉吟片刻,想起了在熊津城时扶余泰曾说,百济朝中有人正在鼓吹大唐威胁论。元鼎并不清楚长安的政治风向,可他的使命就是让百济人相信,大唐武力打击的对象,永远都是高句丽。因此,他从一个商人的角度,给扶余泰罗列了一堆物资补给、兵员配送方面的数据,而这些数据最终的指向,都是辽东。不过扶余泰的消息也让他暗暗留了个心眼儿,百济国内那些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最有可能通过太子来对朝局施加影响。打击太子,就是打击这股势力。 不过话到嘴边,却成了:“你敢保证,二王子不像太子那般好色凌虐?” 方文君冷哼一声,完全不相信扶余泰的德行。 沙吒相如为之语塞,身为王子,有哪个会不好色?可他相信,对这等能够给太子抹黑的人,扶余泰还是能把持得住的,于是道:“大不了送去我那。”说完,发现射向自己的,是四道鄙视的目光。 第33章 引而不发(四) 方文君道:“你们可曾想过,小细刚被救下,心神未宁,马上又要被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承受的了吗?她会觉得被我们遗弃了,觉得这个世上再无一人可以信赖。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与其被送来送去,不如一死,一了百了。再者,你们真的以为,一个小小的侍女,几桩凌虐下人的家务事,就能让王废了太子?想二王子上位想疯了吧!若不能一举扳倒太子,小细注定会被白白牺牲掉,那她在我这,或是在其它地方,又有何区别呢?” 元鼎和沙吒相如沉默了。沙吒相如是在思忖个中利害,而元鼎则是叹服于方文君的不凡见识,以及对人性的洞悉。不过他仍然决定从大局出发,道:“不知文君姑娘有没有射过箭?” 方文君一怔,道:“少年时练过一段,谈不上精熟。” 元鼎起身,凌空做了个张弓搭箭的动作,突然转向沙吒相如。沙吒相如吓了一跳,本能的向一侧躲闪。元鼎的“弓箭”跟着沙吒相如转动,道:“你们都看到了,弓箭什么时候最让人害怕?就是引而不发的时候。对手知道你手中有箭,也知道你在瞄准他,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射出来。这种被人盯上,随时可能毙命,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最让人焦心。时间一久,我们根本不用射出这枝箭,他也会殚精竭虑、自乱方寸,继而阵脚大乱,露出别的马脚。到那时,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说完,放下双手,问沙吒相如道:“怎么样,出汗了吧?” 沙吒相如也是剑术高手,自然猜到元鼎的意思,忙道:“出汗了,出汗了,被元兄瞄上的感觉太可怕了,简直生不如死。我一辈子都要跟你做好朋友,不要做对手。” 方文君看出两人是在一唱一和,若真如元鼎设想的,小细只是那枝引而不发的箭,不用早早的射出去,也就不会白白被牺牲掉。方文君纵横商场多年,立刻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小细留在店里,于公于私,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想到这里,她扫了两人一眼,道:“既如此,还请二位稍后,我自去劝说小细。”说完,长身而起,走出包间。 沙吒昭明见到方文君的那一刻,恍惚中以为回到了二十年前,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文君楼的老板娘,而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割舍不下的女人。不过沙吒昭明毕竟曾是沙吒家的世子,二十多年来历经风雨,很快就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发现了两人的不同:二十年前的她成熟美艳,像一朵盛放的曼陀罗,妖冶妩媚,诱人采摘;眼前的佳人则要年轻许多,尽管长相气质有六七分相似,却似一朵将将绽放的牡丹,明艳中带了几分清华,让人生出只可远观的感觉来。 沙吒昭明定了定神,直截了当的表明来意,代表太子府对三管家等人先前的鲁莽行为表示歉意,表示愿意赔偿文君楼的一切损失,当然,太子府走失的侍女小细,他也是要带走的。说完,取出那只装有五十两金子的袋子,轻轻放到桌上,然后报以一个成熟男性最富魅力的微笑,直接无视了站在方文君身旁的元鼎。 方文君瞥了钱袋子一眼,不可否认,在她见过的各种各色男人中,沙吒昭明都堪称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不光长得俊朗,还有一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儒雅气度。不过这种气度对付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或许有效,可在她面前,就显得有些刻意为之了。至于元鼎,更是在一旁腹诽,沙吒家怎么尽出小白脸……这个沙吒昭明,他倒是听沙吒相如提起过,是沙吒家上一代最出色的人物,二十年前的世子,因为一场政变出家为僧,十年前还俗,不想在此遇见…… 方文君毫不客气的拎起钱袋子,掂了掂,分量不少,道:“可惜,先生来晚了一步。” 沙吒昭明道:“那可真不巧了。” 方文君道:“我本想留下她,谁知她一见到沙公子——就是沙吒相如,便寻死觅活的要跟他走。要说沙公子也像先生一般俊俏,就是看起来更年轻些。先生也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们,最爱细皮嫩肉的小郎君;先生若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小细定会铁了心跟先生回去的。当然啦,我还是觉得先生比沙公子更有味道些。”说完,还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扼腕叹息。 元鼎发现,沙吒昭明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发僵。倒不是他俩故意坑沙吒相如,而是人确实是被沙吒相如带走的。 沙吒昭明的心头在滴血,好歹他当年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称玉面俊俏小郎君的百济第一美男,多少女人想自荐枕席而不得,而今不仅被沙吒相如那不着调的小子抢了风头,拐走了他要的人,还被一个年轻女子给调侃了!简直是……人心不古啊!不过他依旧保持着最大的风度,向二人拱手告辞。 沙吒昭明走后,方文君突然道:“据我所知,这位昭明先生可是在倭国云游多年,与倭国朝廷关系密切,他突然出现为太子做事,还真是……莫名的,奇妙啊!” 元鼎猛一个激灵,像是抓住了什么。 第34章 祢军论道(上) 清明,有雨。 两天前,渔叉来到泗沘城,找到元鼎,给他带来一条口信,说是山东故人,会在清明这天在皋兰亭与他相见。元鼎如约而至,老远就望见一个身穿儒袍的男子站在亭中,面朝白江、负手而立,遂朗声道:“郭兄远道而来,让你久等了!” 儒袍男子转过身,正是郭务悰。他朝元鼎道:“此间风光独好,是某早到了。” 元鼎走到亭中,道:“一个冬天不见,郭兄清减了。” 郭务悰道:“还不是为了给你这个小马快擦屁股。” 元鼎寻思郭务悰不会平白无故跑到百济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或是重要的消息要传递,必须亲自走一趟,遂道:“大人可好?” 郭务悰道:“你跟大人,或许很快就会见面。” “哦?”元鼎讶道,“大人起复了?” “哪有罢黜不到半年就起复的道理。”郭务悰道,“放心,大人见惯了风浪,不是那么容易消沉的;他还托我给你带来八个字——徐图稳进,勿忘本心。” 元鼎退后一步,拱手作揖,正色道:“元鼎受教。” 郭务悰道:“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让你知晓。你可知,倭国使团,已被朝廷扣留?” 元鼎一怔,摇了摇头。 郭务悰道:“你来猜猜,朝廷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扣留倭国使团?” 元鼎陷入沉思:大唐和百济因为新罗的原因关系不佳,大唐对百济实施了全方位的封锁,百济根本无法从大唐那里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倭国和百济关系密切,百济向倭国输出了大量农田水利、医药文化、科技军事方面的知识,间接促成了倭国自上而下的大化改新。倭国在这个时候派使团前往大唐,极有可能是去为百济打探消息,看看大唐到底会不会真正对百济下狠手。大唐如果只是如前番新罗、百济两国使团到来时那般只是申斥、调解、告诫,根本不用扣留倭国使团,反而应该让倭国再给百济带话,让他们老实点不要胡来。可现在大唐扣留了倭国使团,唯一的解释,就是真的准备对百济动手了。想到这里,元鼎道:“朝廷已经决定出兵了吗?” 郭务悰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道:“我还跟大人打了个赌,赌你能不能猜出其中缘由,这下又要输给大人一顿饭了。” 元鼎的思绪立刻高速运转起来,顺着郭务悰的话,他当即猜到了朝廷谋划方略的大概,扣留使团只不过是封锁消息的第一步,接下来,为了军事行动的突然性,必定有更加严格的保密措施出台,想要在山东和百济两地间跨越大海传递消息将变得异常困难,这才需要郭务悰亲自走一趟,向自己布置下一步的任务。 郭务悰道:“十天前,皇帝陛下在小朝会上已拍板决定出兵,主将会在程名振和苏定方两人中选择其一。大人会以布衣之身随军出征,仍然掌管军需后勤。从以往的经验看,从决定出兵到正式出兵,大概会有三个月左右的准备时间,所以,真正的战斗会在夏天爆发。从现在起到战斗结束这段时间内,我无法再跟你联系,在百济的一切事务,都要靠你自己决断。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百济朝堂对形势做出错误的判断,扫清百济朝中潜藏的反唐势力,为大军到来做好准备。” 元鼎问道:“哪条放在前面?” 郭务悰道:“大势为先。” 元鼎道:“如果我死了呢?” 郭务悰道:“大人挑选的人,岂会那么容易死。再说,大人历来做事周全,你只管放手去做。你要记住,你是一把利刃,用来破局的利刃。其它的事情,自有大人处置。” 元鼎明白了,他这颗过河的卒子,不过是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大唐在百济必然已经经营多年,各色棋子不知布下了多少。自己要做的,就是点燃预先埋下的导火索,为大军到来炸出一片通道。 “怎么,觉得自己被利用了,担心会被牺牲掉?”郭务悰像是看穿了元鼎的心思,微微笑道。 “你我对于朝廷的价值,不就在于值得被利用吗?”元鼎揶揄了一句。 “想得开就好。”郭务悰道,“为了让你安心,大人特意让我清点出一批可供你调配的物资。你说个地方,我回去安排出海。” 元鼎不假思索道:“运去蝎子岛吧,我派渔叉跟你回去提货。” “蝎子岛……”郭务悰沉吟片刻,道,“你信不过沙吒相如?” “不是信不过沙吒相如,而是东西放在自己手里更放心。”元鼎道,“不过,朝廷这么大的行动,想瞒是瞒不住的,百济早晚会知道。” “你有什么建议吗?”郭务悰问道。 元鼎凑到郭务悰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道:“虚虚实实,让百济搞不清楚真正的目标。” 郭务悰笑了起来,道:“我会把你的建议带话给大人。” 太子府。 扶余孝放下手中小刀,将面前那盆烤猪蹄往前推了推,皱起眉头道:“照这么说,人是被沙吒相如带走了?” “所谓寻死觅活不过是托词,文君楼靠山再硬,也不敢轻易得罪太子,他们收了金子,就表明要跟二王子一伙划清界限,不想与殿下您为敌。”沙吒昭明缓缓道,本能的在言语间为文君楼撇清干系。在他看来,如此绝色的女子,实不该卷入王子之争,何况她与她是如此相像,又岂能不爱屋及乌? “算她识相。”扶余孝喝了口清酒,道,“沙吒相如不是你们家的人吗,你这个当叔叔的走一趟,让他把人交出来,我就不跟他算这次的账了。” 沙吒昭明道:“恕我直言,殿下大可不必为此事大动肝火,区区一个侍女,就算逃到二王子那里,又能生出什么风浪来?陛下会因为一个侍女处罚殿下吗?如果殿下真的为了一个侍女而乱了方寸,那才是正中二王子下怀。” “噗!”扶余孝将小刀狠狠插进猪蹄里,大声道,“沙吒昭明,你竟敢这样跟本宫说话?” 沙吒昭明微微欠身,并没有丝毫惶恐。 扶余孝怒道:“别忘了,你还是一介白身,要不是我,你根本不可能踏进泗沘城半步!扶余泰、扶余隆、扶余演这些家伙,一个个都在盯着太子位;我请你来,就是要干掉他们,扶我登基!” “殿下,你该吃药了。”沙吒昭明突然说了一句浑不相干的话,一下击中了处于暴怒状态中的扶余孝。后者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瘫坐在软榻上。 是的,该吃药了,该死的药。 自打开春后,扶余孝的情绪便越来越不受控制,经常没来由的头痛,产生幻想,说有人要害他;一旦发作,就会抓起任何东西殴打、鞭笞身边的人。太子妃和太子的老师国牟成先后请来多个名医前来诊治,得出的结论是太子身体无恙,引发狂躁癔症的原因,是心情太过紧张、思虑过度,导致体内阴阳失衡,血气冲脑,建议少吃肉食、隔绝女色、读书写字、调养心性,才能控制住病情。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能让太子看到大片的油菜花。结果那几个小心翼翼提出建议的名医一个个都被扶余孝打了出去,谁都没有告诉他们,太子最喜爱的,就是油菜花!每当站在大片的油菜花前,扶余孝就会生出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豪情壮志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沙吒昭明道:“只要殿下自己不犯大错,就没人动得了太子位。” 扶余孝干笑几声,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沙吒昭明这个家伙,跟国牟成一个调调,总是让自己稳住、冷静、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可扶余泰、扶余隆这些人,一个个都拼了命的闹出些动静来,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显得很无能?朝中大臣又会怎样看自己?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就算熬到王去世,勉强继承王位,也无法镇服那些三心二意的弟弟们。所以,他必须要动,只有主动寻找机会,才有可能扭转颓势。 第34章 祢军论道(中) 辞别郭务悰后,元鼎先是吩咐小黄盯紧太子府这条线,尤其是沙吒昭明的动向,但不必惊动他;又找来渔叉,让他出船护送郭务悰返回大唐,然后把货拉回来,暂时安置在蝎子岛,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许随意动用。蝎子岛余部在帮元鼎走了几次货后赚了一大笔钱,不仅购置了最新最先进的海船,还扩充了人手,俨然恢复到了老周在世时的规模。不过他们招人有个原则,非汉人不要,这也让很多航海经验丰富的百济水手无法加入。而今,渔叉已然把元鼎当成了财神爷,里里外外只听他一个人的安排。至于老兵,元鼎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在文君楼斜对面盘下一个临街的铺子,卖些大善人那边经独山城和桐岑城运来的山货土产。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着文君楼,一旦遇到什么突发事件,也好随时通知到他。 元鼎突然觉得人手有些不够用,当当儿神出鬼没,身边就只有小黄和老兵两个机灵能跑腿的,后悔没问郭务悰打探几个大唐在百济的暗桩,真要有什么事,也要相互照应,至少可以共享情报。不过眼面前的事儿,是还得去祢军府上赴约,再拖下去,就是有失礼数了。 收拾停当,带好礼物后,元鼎便牵来坐骑,走到大门口,正要上马,就看见沙吒相如急匆匆赶来。这家伙一边跑一边挥手,大声嚷嚷着让他留步。元鼎停下脚步,好奇的望着他。沙吒相如跑到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元兄,大中午的不在家睡觉,出门晒太阳?” 元鼎道:“你忘了当日席间,祢军邀我过府一叙。前段时间跟二王子去了趟熊津耽误了,正好今天有空就过去一趟。你也去?” “是祢军啊……”沙吒相如眼珠子一转,一脸狐疑道,“我还以为你又要偷偷跑去打架吃饭,不带我玩。打架这种热闹事,岂能少得了我!” 元鼎伸手抓住马鞍,左脚踏到马镫上,道:“我要去了,你随意哈!”说完,翻身上马,右腿向后提起跨过马背,在沙吒相如面前掠过,打马前行。沙吒相如向后让了让,连忙让仆人牵来一匹马,吩咐他赶紧往祢府走一趟,看看祢军在不在,然后跃上马背,一路小跑追上元鼎。 “怎么,还信不过我?”元鼎见他追了上来,扭头道。 沙吒相如道:“你可是有前科的人,我可是受人之托,得把你盯紧了。” 两人转过街口,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个路口停下。这个路口往左是去文君楼的方向,往右是去祢府的方向。很快,那家仆就匆匆赶回,告诉他们祢军今日轮休,听说他们要去,已在府上恭候,然后转过身,在前领路。沙吒相如瞥了元鼎一眼,心想木已成舟,你总不至于为了左转再放祢军鸽子吧! 元鼎倒没想太多,很自然的跟着家仆右转,朝祢府方向走去。沙吒相如心下生疑,难道他真没打算去文君楼蹭吃蹭喝?难道美女老板娘的吸引力,还比不上一个笨头笨脑的祢军?他的口味啥时候变了? 两人来到祢府时,祢军已在门口等候,一见到他们,老远就拱手相迎,大声道:“元兄、沙吒兄,小弟恭候大驾哈!” 元鼎和沙吒相如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家仆,快步上前还礼。元鼎道:“拖延多日,还望祢兄见谅。” 祢军热情道:“无妨无妨。今日家父在宫中当值,家里也没有其它闲杂人等,你我兄弟正好把酒谈心。” “甚好甚好,祢大人若在,你又会跟个小老头似的连话都不敢说了!”沙吒相如去了心结,情绪大好,立刻就调侃起祢军来。 祢军也不生气,把二人引入府中,吩咐家仆关好大门,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 祢府的风格与祢植、祢军父子的行事风格一样,不张扬、不起眼,大小布局合乎规制、所用器物低调简朴。一路向内,边走边看,元鼎还是从不少细节中感受到了明显的汉家风格,仿佛来到一座大唐官员的宅邸中,生出几分亲切熟悉来。不过元鼎丝毫不敢小觑这位卫士佐平大人在低调中蕴藏的实力,汉家文化的精髓,便在这“内敛”二字上。 祢军把二人带到一间宽敞的偏厅,时值未申之交,祢军便没有准备饭食,而是让人摆上一桌子的果品点心,请两人先行歇息。元鼎和沙吒相如坐在茶几对面, 看着祢军在茶几上摆上一大堆茶具,生起炉子,开始慢条斯理的烧水。水烧上后,又取出一块茶饼,用刀切下一块,放进研磨里,捣成粉末状。 “祢军,看不出来,你还精于茶道啊!”沙吒相如出身世家,对祢军摆弄的这套东西并不陌生,上一任家主沙吒智积住过的那个房间里,就摆放着一套产自大唐的精美茶具。沙吒千福有空时会过去看一眼,也曾想学着沙吒智积的样子摆弄一番,却总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 祢军微微一笑,像是换了个人般,神情间充满了自信与从容,道:“从小父亲便教导我做事要静心,要耐得住性子;唯有沉心静气,才能把一件事做熟,做透。我天分平平,别人花一天就能学会的东西,我要花三天;别人可以上午念书,下午游戏,我就只能多花几倍的时间去读书。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慢性子,还望二位兄台勿要见笑。” 沙吒相如听得耳根子一热,如果说祢军是刻苦用功努力的榜样,那他就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典型,从小仗着脑袋活络记性好,学什么都没长性,要是有祢军一半的耐性,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半吊子不上不下。当然,自从跟扶余泰站到一条战壕后,沙吒相如的人生突然变得充满动力,不再像以前那般得过且过。 第34章 祢军论道(下) 元鼎道:“宝剑锋自磨砺出,祢兄这一手点茶之道足见火候,没有三五年功夫可下不来。” 祢军一边行云流水的摆弄茶具,一边道:“茶道始于前隋,兴于大唐,这些年才传入百济,可对茶道最为热衷的,却是那些半开化的倭人。” “倭人?”沙吒相如讶道,一脸的不可思议。在他看来,倭人比新罗人还不如,跟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生番没什么两样。很难想象一群茹毛饮血的家伙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品茶论道的场景。 元鼎道:“其实越是蛮荒之地的人,对文明越是向往。当年楚国放着江南大片土地不管,为何要拼命向中原扩张,也是一样的道理。文明之于野蛮,有着天然的吸引力;野蛮之于文明,却要先征服,再同化。” 祢军若有所思,细细品味着元鼎的几句话。 沙吒相如道:“楚蛮子楚蛮子,如此看来,倭人倒是个可怕的民族了。” 祢军道:“倭人的学习能力极强,刚刚传过去的东西,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学会,还会融入一套自己的理解。譬如这茶道——在大唐,茶道更重茶本身,不同产地、时令出来的茶叶,煮出来的茶天壤之别;在百济,种茶不易,可百济多水,因此百济人喝茶,更重水,不同地方的水,煮出不同味道的茶;可倭国既不产好茶,也不产好水,倭人便独辟蹊径,把道提升到了比茶和水更高的地位。茶道茶道,茶反而在其次,能否从茶中悟道,就成了倭人品茶的意境。对了,倭人重茶道一事,还多亏了沙吒家的一位前辈。” “哦?是谁?”沙吒相如讶道。 “前任世子,沙吒昭明。”祢军道。 元鼎道:“这位昭明先生,该是你的叔伯辈吧?” 沙吒相如点点头,道:“昭明叔叔是可是沙吒家上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二十年他出家去国后,更成了家族的一个传奇,不想竟回来给太子做事。” 祢军道:“相传当年他出家后,把两样东西带去了倭国,一是律宗,二是茶叶。这两样东西到了倭国后,竟神奇的结合在了一起,以茶悟道,以道论茶。不管昭明先生为谁做事,他对茶与道的论述,至今发人深省——茶者,体也;道者,心也。若没有那份沉静自若的心境,再好的茶,也论不出什么道道来。” 说完,将两只热腾腾的茶盏推到元鼎和沙吒相如面前,道:“二位请。” 两人小心翼翼的夹起茶盏,吹了口气,那黄灿灿的茶汤,仿佛承载着几番风雨,几分追忆。 元鼎道:“前几日他还去文君楼给钱要人,给文君姑娘打发走了。” “什么!”沙吒相如忙道,“他去文君楼了?给啥钱?要什么人?冒犯文君没有?快说来听听!” 元鼎只好把当日情形大致一说,最后学着方文君的语气道:“我本想留下她,谁知她一见到沙公子——就是沙吒相如,便寻死觅活的要跟他走。要说沙公子也像先生一般俊俏,就是看起来更年轻些。先生也知道,现在的小姑娘们,最爱细皮嫩肉的小郎君;先生若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小细定会铁了心跟先生回去的。当然啦,我还是觉得先生比沙公子更有味道些。” 元鼎说完,还学方文君的神态风情万种的扫了沙吒相如一眼。 沙吒相如两根眉毛耷拉下来,仿佛听见心碎一地的声音。 祢军挠了挠下巴上的胡须,笑得前仰后合,道:“啊呀元兄,你学得可真是……入木三分啊!不过这确像是文君妹子会说的话,跟当年一点都没变。” 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时一震,竖起耳朵,紧盯祢军,齐声道:“啥叫跟当年一点都没变?当年你们很熟吗?居然还叫她妹子!你跟文君什么关系,速速从实招来!” 祢军见两人一左一右包夹过来,满脸的气势汹汹,知道这下没法糊弄过去,只好道:“呃……其实,那个,也没啥关系……就是娃娃亲啦……” “什么!” “娃娃亲!” “怎么可能!” “前女友!” “青梅竹马!” “轰隆隆……” 祢军伸出一根手指,在元鼎眼前晃了晃,道:“元兄,这是几?” “二。” 祢军又把手指挪到沙吒相如眼前,晃了晃,道:“沙吒兄,这是几?” “棍。” 祢军一脸细汗,拍拍这个肩膀,又拍拍那个肩膀,道:“你们,还好吧?” 元鼎和沙吒相如相视一眼,极有默契的放下茶盏,从座位上弹起来,一左一右抓住祢军的胳膊,在他耳边道:“坦白从宽!” 祢军一脸无辜道:“父母之命,父母之命啦!当年定亲之时我们还都是懵懂小童,连面都没见过,何来坦白?” “那后来呢?为何你娶妻生子,她却孑然一身?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沙吒相如追问道。 祢军道:“两位先松手再说话行不?小生……好痛……” 元鼎和沙吒相如这才松手,回到座位上,目光中仍然满是狐疑。 祢军叹了口气,道:“后来方家伯父因病去世,文君的哥哥接掌家业。当时我爹还没当上佐平,我们祢家又比较低调,文君的哥哥便不愿把她嫁入祢家,反而想把她嫁给当时还没当上太子的扶余孝为妾……” “什么?为妾!”沙吒相如咆哮起来,一拳砸在茶几上,震翻了几只茶具。 元鼎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联想起当日文君所说,原来所谓的逃婚,竟是不愿嫁给扶余孝为妾!她的兄嫂在这件事上也未免太过势利。 祢军点点头,道:“当时方家一力悔婚,父亲觉得我们家肯定争不过王室,也就咽下了这口气。后来听说文君竟逃出了方家,销声匿迹数年,直至重新现身泗沘。现在想想,文君妹子这一逃,倒是保全了祢家的颜面。” 元鼎微微点头,若文君真的从祢家的正牌儿媳变成太子的侍妾,祢家必定成为百济朝野的笑柄,从此抬不起头来;文君这一逃,祢家貌似吃了个哑巴亏,实则没有任何损失,反而会博得朝野的同情。祢植后来得到义慈王的重用,难保没有这层原因在里面。 沙吒相如揉了把眼角,叹道:“文君还是真是一条好汉啊!” 祢军起身,一手按在元鼎肩头,一手按在沙吒相如肩头,道:“不管最后你俩谁跟她在一起,都不许欺负她。她的后台来头很大,可不是你我惹得起的!” “知道了,大舅。”两人异口同声道。 第35章 二十年前(上) 三人聊了一阵,屋外仆人来报,说有个白衣僧人点名要见元公子,现正在门房等候。元鼎向两人告个假,便匆匆离去。 元鼎走后,沙吒相如对祢军道:“祢军,有件事一直想你跟我交个底。” 祢军目光一动,像是猜到他要问什么,道:“有些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何况你也知道,我们祢家历经三代,好不容易才博得王的信任……” “你就说,帮不帮二王子吧?”沙吒相如打断了他,直截了当的问道。 祢军道:“如果祢家跟沙吒家一样有那么多儿子,当然可以浑水摸鱼,以假乱真了。” 沙吒相如一凛,这个祢军不简单啊,居然连这都能看出来:沙吒家在针对王子们暗中争夺太子位这件事上所采取的策略跟祢家截然相反。祢家以祢植为代表,是朝中重臣不牵扯党争的典型,也正是这一点,赢得了义慈王的信赖,将都城防务交给祢军这样一个汉人遗民出身的外臣。祢家子嗣单薄,嫡出的儿子只有祢军一人,因此祢植对祢军管教极严,不允许他涉身到任何派系中。先前文君楼的那顿接风宴,祢植知道后狠狠训斥了祢军一顿,认为太太不小心、对政治风险的敏感度太低,极有可能被人看成是二王子一党,影响家族在朝中不偏不倚的形象。 沙吒千福则对族中子弟与王子们交往不闻不问,哪怕在外头胡作非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便放手不管。因此沙吒家的一群子侄们跟义慈王的那群王子们天天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外人完全看不出什么立场。所以沙吒相如跟扶余泰交好,沙吒千福根本不管,义慈王觉得沙吒家不带兵,王室跟沙吒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沙吒相如道:“你爹谁都不帮,王是挺喜欢,可下一任王会喜欢吗?不管是谁即位,都城防务这等紧要的兵权,一定会放在自己人手里。如果扶余孝即位,你有把握卫士佐平还是你家的?” 祢军陷入沉思,必须承认沙吒相如说得没错,可这么多年来,父亲的判断从来没有出错过,他本能的相信父亲在政治上的老辣眼光。所以,一定有什么原因是自己和沙吒相如都没有想到的。 沙吒相如知道祢军的脾气,在重要事情上从来不会轻易表态,但为人还是靠得住的,因此也不逼他,只道:“殿下也知道祢家的难处,不会强求你做什么,只要你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做,就足够了。但我还是劝你一句,关键时刻,必须站队,一个人只能保一代,祢家的将来,在你手里。” 祢军苦笑点头,表示接受好意,可沙吒相如又如何能理解一个外来户在此创业的艰辛,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几代人矢志不渝为之努力的目标。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元鼎推门而入,道:“我的人发现沙吒昭明跟倭国人有来往,身份还不低。他们接头的地方防范极为严密,小黄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没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让人回来报信。” “倭国人?”沙吒相如敲了敲脑袋。他的这个叔叔,当年负气出走,渡海前往倭国,一呆就是好多年,认识几个倭人也正常。可联系他之前替太子去文君楼拿钱要人的举动,就不能不怀疑,是不是太子跟倭国人之间也有关系。 “难道太子想借助倭人的力量来对抗其它几位王子?”祢军试探着问了一句。 元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除非他是傻子。” “哦?难道不会?”祢军不解道。 元鼎道:“你娘是正妻吧?” “呃……”祢军尴尬道,“正是。” 元鼎道:“假如你娘生了好多个儿子,你是长子,被立为世子,你的其它弟弟们都觉得自己比你厉害,想取而代之,你怎么办?” 祢军想了想,道:“如果我已是世子,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不犯错。” “这就对了!”元鼎道,“扶余孝已经是太子了,其它王子再怎么折腾,只要他不犯错,稳坐钓鱼台,谁能拿他怎么样?王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废了他吗?除非王也是傻子。只要父子俩都不傻,儿子乖乖熬到老子去世,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我想扶余孝身边也有老师和谋士,不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看不出来;沙吒昭明既然给他做事,也不会不提醒他。所以,扶余孝就算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要不比他爹早死,其它王子就没有机会。”说完,还扫了沙吒相如一眼。 沙吒相如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我们还折腾个啥?各回各家各生各娃。” “因为太子耐不住!”祢军道。 元鼎赞许的竖起大拇指,道:“祢兄说得是。太子若是祢兄这等心性,其它王子加起来都没有机会。”祢军脸上一红,被一个男人这般赤裸裸的夸奖,着实让他羞涩。元鼎又道:“可太子暴躁易怒的性子,决定了他绝对受不了其它王子的动作,一定会想尽办法一争高下,所以连沙吒昭明这等过气的人都会招揽麾下。沙公子,这样说你家的前辈,你不介意吧?” 沙吒相如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不过他觉得元鼎今天像是处处在针对他,让他有些不爽。至于说过气,他也觉得沙吒昭明一走了之,做个潇洒江湖的高僧名士挺好,还俗还投靠到太子一方,就显得落于下乘,太不超然。 “当年沙吒昭明为何要去倭国?”元鼎问道。 “因为一场政变。”祢军道,“要不是那场政变,沙吒昭明才是现在的沙吒家主,而义慈王,未必能当上王。”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沙吒相如道。 祢军道:“我爹正是二十年前那场政变的亲历者,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第35章 二十年前(中) 扶余丰从梦中惊醒。 冰冷的汗水自鬓际滑落,滚过脸颊,打湿薄褥。 梦境,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汉江之畔,百济火红的战旗飘扬,太子扶余义勇跃马横槊,英姿勃发。他是百济武王扶余璋的嫡子,王位的继承人,也是被百济国人称为“黑白双壁”的绝世勇将。黑白双壁,便是当时百济最出色的两员年轻将领——扶余义勇和阶伯。扶余义勇擅使长槊;阶伯善使长刀。槊者,王霸之气;刀者,豪杰之风。 此番百济反攻新罗,气势如虹:北线,扶余义勇率麾下劲旅挥师疾进、连破七阵,进逼南汉山城;只消夺下南汉山城,便可重夺汉江口,打破新罗对百济的陆上包围。南线,阶伯稳守黄山原,牵制新罗大军主力。 血战一日,尸横遍野。 暮色中,南汉山城门大开,城头竖起白色降旗。百济军中爆发出震天欢呼。副将沙吒昭明高喊,将军,内应举兵,机不可失!扶余义勇长槊一指,高呼,沙吒,替我掠阵!说完,扶余义勇便一马当先,冲破新罗军溃败的残阵,直扑城下——只消拿下南汉山城,便可为百济立下百年旷世之功,重现两百年前大百济时代称霸汉江,兵临平壤的盛况。 在扶余义勇的带领下,数百名百济骑兵呼啸冲入城中。沙吒昭明神色一黯,紧了紧头盔下的绳索,传令百济主力围剿四散溃败的新罗士兵,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每个人都是命运的棋子,都无法摆脱命运的羁绊;而整个百济的历史,也会因这场战争而改变。 厮杀声中,异变陡生。南汉山城的大门缓缓合上,将尚未冲进城中的百济步兵挡在城外。沙吒昭明面色大变,高呼,攻城,接应将军!百济军蜂拥而上,手推冲车,肩扛云梯,如大海中的浪花,义无反顾的扑向黑色的礁岩。 南汉山城宛如一头沉默的巨兽,猛然张开大嘴,亮出獠牙,吞噬一切。 扶余义勇冲进城中,赫然发现,所处之地,竟是一座瓮城! 可恶的新罗贱种,竟然学习汉人,在城门里修建了瓮城!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里再修一圈城墙,外墙的城门和内墙的城门不在一条直线上,用来阻挡敌人直接冲进内城。此时此刻,左侧内城城门紧闭,数百名冲进来的百济骑兵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能收缰勒马,朝四面城头望去。 必须撤出去!扶余义勇久经战阵,立刻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当机立断,下令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卫,左右骑兵卸刀枪,上弓箭,护卫中军,撤! 迟了!瓮城城头一声高喝,锣声四起,无数新罗士兵从城墙垛子后面钻了出来,数百枝弓箭齐刷刷对准了陷阱中的猎物。 金庾信!扶余义勇一眼就认出了他,新罗第一名将,又惊又怒,这家伙竟然亲自来到了南汉山城! 惊的是,危急关头,新罗重新起用了金庾信,那个可恶的中年男人——他坚韧、狡猾,治军严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侵占百济的领土。扶余义勇唯一的一次败仗,就是在汉江上游被他偷袭。此后,金庾信因为功高震主被新罗雪藏。百济则痛定思痛,一边与高句丽结盟,一边操练新军,在扶余义勇和阶伯的指挥下取得了对新罗的一系列胜利,将国土推进到了汉江南岸。就在胜利唾手可得之际,金庾信出现了,他复出后的第一战便是镇守南汉山城,对抗如日中天的扶余义勇。 怒的是,百济的密探和斥候,不但没有刺探到金庾信复出这等关系全局的重大消息,甚至连南汉山城里里面有瓮城这样最基本的战前侦查都没有做到。 白痴,饭桶,花了钱不干事!扶余义勇发誓,只要能杀出去,定要将相关人等全部撤职查办,一个不留!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冲出去,活下来! 金庾信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战争本就是尔虞我诈的游戏,百济人打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只消干掉扶余义勇,他们就会土崩瓦解。他平静的抬起了手。作为指挥官,他从来不会像普通士兵那样拿着兵器搏杀;沉着、冷静、思虑周全、给士兵信心,才是他要做的。 外城城门轰然关闭,隔断了生与死的界限。 “金庾信!”扶余义勇怒喝。 “呼!”金庾信左手重重挥落。万箭齐发。 金庾信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耳边回荡着弓弦跳跃和利箭破空的声音,竟是这等美妙。 修罗地,屠宰场,血流成河。 扶余义勇跃下战马,张弓搭箭,朝金庾信的方向,怒射! 将军小心!护卫高呼。 金庾信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听任那枝箭射中身后的廊柱,淡淡道,强弩之末,何足挂齿。新罗士兵士气高昂,数十把弓箭对准了扶余义勇。 一战定汉江,杀!金庾信高喝。 杀!新罗人齐呼。 扶余义勇全身背箭,怒目圆睁,兀自不倒。他的心中,再无半点生死之念,唯有妻子迟受氏,儿子扶余丰。他死之后,百济王室必将大乱,又有谁能照顾他们孤儿寡母? 良久,瓮城之中渐渐平静下来,人与马倒毙一地,血流成河。 城外百济主力攻城不利,暂且后退休整。 沙吒昭明伫立阵前,一切,终究要有个结果。 巨兽再次张开大嘴,露出獠牙。一名新罗将领策马驰出城门,手中长槊上挑,槊尖上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将领高喝:“扶余义勇枭首,尔等百济贱种,可敢再战?!” 战鼓声声,蓝色的新罗大旗烈烈招展,金庾信现身城头,新罗军齐声欢呼。 百济众将,齐刷刷望向沙吒昭明。 沙吒昭明单骑出阵,来到那新罗将领面前,凝望着那颗首级,果然是扶余义勇。沙吒昭明如释重负,提出了条件——交还尸首,百济退兵。 那将领道,先退兵,再派人来。 沙吒昭明掉头离去。 两天后,百济退兵。三天后,新罗交还扶余义勇缝合好的尸首。 百济崇尚火德,扶余义勇与其它战死的百济将士一起,化作了熊熊烈火。 …… 父亲……扶余丰蜷缩在暖炕上,双手抱膝,把脸埋在两腿间,不住啜泣。你可知道,当你如英雄般战死后,身后的国家,是何等的荒淫混乱?你可知道,你走之后,母亲与我遭受了何等的屈辱?你可知道,我,扶余丰,曾经百济的王孙,未来的王,已成为整个朝堂的笑柄? 扶余丰从暖炕上爬了下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昂起脖子,一饮而尽。清凉的水流顺着喉咙沁入脏腑,缓解了那屈辱不甘的怒火。他披上大氅,拉开门,抬眼望去,巍峨高耸的凤凰台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时隐时现。那是王,和他的男人、女人们居住的地方。 扶余丰捂着胸口,恍恍惚惚,信步廊下。偌大的王宫,因为王的搬出,变得幽森、静谧。偶有野猫从屋顶跑过,惊起蝙蝠数只。 良久,扶余丰在一间隐有烛光的屋子前停住脚步。屋内似有诵经之声。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已热泪盈眶。 第35章 二十年前(下) 祖母!扶余丰扑跪在地,声已哽咽。 这是一间斋堂。堂上供奉着的,是百济武王的第一任妻子,来自新罗的善花王后。他们相识在民间,历经坎坷和战乱;他们的结合,给百济新罗带来了十几年的和平。而父亲扶余义勇,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善花王后去世后,武王立沙吒妃为后,而沙吒妃生的儿子扶余义慈,在扶余义勇死后一年,被拥立为新的太子。沙吒氏以此一举跃为百济除王室外的第一望族。 孩子,你来了。诵经之声戛然而止。一名身着宫女服饰的老妇缓缓转身,扶住了伏地抽搐的扶余丰。她是善花王后的贴身侍女,照看扶余义勇长大。扶余义勇战死后,她便把自己关在斋堂里,日日诵经,为死者超度,为生者祈福。 你祖母走了,你父亲走了,你母亲……老人叹了口气,这个王宫里的厄运,终究会降临到你身上,走吧,走得远远的!去大唐,我听说,那是一片乐土。 他们会让我走吗?多年的冷宫生涯,让扶余丰变得孤僻、多疑。 记住,你是善花王后的孙子,身上流着新罗王室的血;你还是迟受家的外甥,身上流着迟受家的血。那些躲在阴暗中的小人,是不敢堂而皇之的加害你的! 可是母亲她……扶余丰抬起头,望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欲言又止。 老人转动手中的佛珠,道,她的孽,自有她自己偿还。说完,合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往生超度。 扶余丰朝这位让他感受到温暖和敬意的老人深深一躬,默默退了出去。 沙吒千福站在凤凰台天阶尽头的宫门口。 百济共有内外六位佐平,协助国王处理国事,其中沙吒家就占据了两位,分别是负责外交和朝廷礼仪的内法佐平沙吒智积,和负责传达王命的内臣佐平沙吒千福。两人一里一外,分别掌握着百济对内和对外的喉舌。尽管沙吒千福在职务上离君王更近,但是在沙吒家族内部,他的堂兄沙吒智积却是当仁不让的家主。 脚步声响起,打断了沙吒千福的沉思。来者是大内的崔医官。 崔医官背着药箱,老远就看见了沙吒千福,本想避开,可沙吒千福守在进出高台的唯一通道口,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本能的缩了缩身子。不论是谁,即便是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崔医官,在面对王宫大内仅次于武王陛下、掌握无数人生死的佐平大人时,也会收起轻慢之心,小心翼翼的上前施礼。 “哦,是崔医官。”沙吒千福并不倨傲,反而面带微笑的走上前,凑近崔医官身旁,亲热的挽起他的手。 “是,佐平大人。”崔医官深知,在宫中大内,少说一句,便安全一分。 “陛下吃了崔医官调理的药,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多了。”沙吒千福笑眯眯道。 崔医官一凛,沙吒千福绝不会平白无故来这么一句,可他能说的,只是一句“此乃陛下之福,此乃陛下之福。” 沙吒千福一把将他拉到廊柱下,沉声道:“陛下的身体如何,你我都很清楚。如果因为你的隐瞒,耽误了朝廷的大事,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医官能承担的!你给陛下炼制的那些丹药,三分药性,七分毒性,若是让朝中大臣们知道……” 崔医官“扑通”一声跪倒,两肩抽搐,伏地不起。 沙吒千福轻轻托起他,道:“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分。人终难逃一死,可总得让家里人有个准备不是?” 崔医官用力点点头,放眼百济,除了王室,又有哪家的权势比得上沙吒呢? “多久?”沙吒千福问道。 崔医官趴在地上,把脑袋缩在肩膀中间,战战兢兢的伸出三根手指。 沙吒千福深吸一口气,默然良久,终是一声长叹,用力挥了挥手。 崔医官如释重负,背着药箱,连滚带爬的朝外奔去,消失在天阶下。 扶苏山城,行宫。 沙吒王后凭栏远眺,白马江烟波浩渺。 “王后。”沙吒智积欠了欠身,作为沙吒氏的家主、百济上下公认的智者,在半岛诸国都享有巨大声望的名臣,他享受着见君王不跪的优待。 “叔父来了。”沙吒王后转过身,行晚辈之礼。在权力的滋养下,沙吒王后变得愈发风姿照人,几分妩媚,几分泼辣:“陛下的身体快不行了,不知叔父作何打算?” 沙吒智积微微错愕,这等大事,竟然如此直白的从她口中问出。 沙吒王后道:“我们是一家人,是吧,叔父?” 沙吒智积微微点头,作为智者,率先开口并非明智之举。 “可有人并不想义慈当王。”沙吒王后漫不经心道,“那些人该如何处置,还请叔父教我。” 沙吒智积沉吟片刻,道:“陛下圣体尚在,依老臣之见,当务之急,莫过于两个字——” “叔父请说。” “其一,拖。稳住陛下的身体,只要陛下还在,国中便不会大乱。其二,稳。不论出现何种变故,王后和太子只需稳坐钓鱼台,任他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便可安然无虞。” 沙吒王后笑了起来,道:“叔父以为,陛下还能活几天?” 沙吒智积摇摇头,没有妄言。 沙吒王后伸手朝高耸的凤凰台一指,道:“一座高台,耗尽百济国力,也耗尽他的心力!如果没有那些丹药,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王后慎言!”沙吒智积连忙道。 她笑了起来:“有叔父在,谁敢动我们沙吒家的人?没有沙吒家,偌大的百济,早就被高句丽和新罗给灭了!叔父是在害怕吗?害怕迟受、黑齿、鬼室那些家族联合起来?他们一定不甘心;不动,并不意味着坐以待毙。叔父,你说是吗?” 沙吒智积默然退去。 沙吒千福悄然现身。面朝王后,行跪拜大礼。 沙吒王后道:“这个叔父,可要比那个叔父懂事多了。” 沙吒千福道:“家主是谦谦君子,不像我等可怜人,每天都在为看到明天的太阳而如履薄冰。” “可怜人?”她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滑稽的桥段,放声大笑。 沙吒千福干咳几声,道:“我们最直接的对手,是迟受家。” “往下说。”她面若冰霜。 沙吒千福道:“从迟受夫人入宫之事就能看出,迟受宣达这老家伙一定不能忍受迟受家的权势受到损害。上一次是义勇太子,这一次是陛下。” “义勇太子是个意外。”沙吒王后神色一黯。 “王后以为,那真是个意外?”沙吒千福抬起头,道,“每一个故事的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那一次,本该轮到黑齿家的人,可惜义勇太子主动请缨。” 沙吒千福见她转过身去,便没有再说下去。 沙吒王后强忍泪水,仿佛听见那个英武少年的呼喊:“沙吒姐姐,你要入宫了吗?你要变成父王的女人了吗?” 沙吒千福顿了顿,拜倒在地,道:“臣,有一谋,可替王后分忧!” “说。” “采——红——使。”沙吒千福缓缓吐出三个字。 “你不怕民怨沸腾,五马分尸?”她背对着他,反问。采红使,那可是百济数百年来最臭名昭著的职位。那几个鞍前马后为王室采办的大臣,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她颇感意外,一直很爱惜性命的沙吒千福,居然会主动提出来做此事,看来他太想当上家主,太想取沙吒智积而代之了。 “臣,为陛下,为王后,愿再当——奸臣!” 沙吒王后转过身,俯视沙吒千福那微微弓起的背脊,道:“如果朝中多几个佐平大人这样的——忠臣,陛下就不用每日借酒浇愁了。事成之后,家主之位就是你的。” “臣,谢王后!”沙吒千福头点地,腚高举,裂帛之音,绕柱三匝,袅袅不绝。 第36章 迟受家的少年(上) 泗沘城,迟受家。 迟受家是百济权贵中的一支异类。他们不是跟百济王室一起南下的扶余族人,也不是自古就生活在熊津江流域的辰韩土著,而是一支从洛东江流域归附而来的牟韩族人。几百年前,半岛南部的三个土著部落——辰韩、牟韩、马韩,逐渐壮大,形成了半岛最早的原住民——三韩土著。后来扶余人南下,征服了生活在半岛西南部平原的辰韩部落,建立百济;占据半岛东部山区的马韩则建立起新罗国;而地处百济新罗之间、生活在半岛南部洛东江流域的牟韩各部则未能形成统一的国家,发展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城邦,最后兼并成六个较大的小国,统称伽耶。南北朝时,倭人入侵,控制了伽耶南部的入海口,建立了一个名叫任那(今韩国釜山一带)的殖民政权;而其它伽耶各国则逐渐被新罗吞并。新罗王室为了笼络伽耶贵族,主动与其通婚,金庾信的父亲娶了新罗公主,金庾信娶了武烈王金春秋的女儿,又把妹妹嫁给武烈王为妃,生下了太子金法敏。 迟受家跟金庾信的家族一样,也是伽耶六国中的一支贵族。不过迟受家并非以血统和财富发迹,他们原本只是伽耶一个一个普通的小城主,倭人入侵建立任那后,迟受家第一个站出来反抗,带领不愿被倭人奴役的牟韩族人坚持反抗了上百年,在伽耶各国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此后新罗以驱逐倭人为名与金庾信家族所在的金官伽耶国联手,出兵攻占了任那等地,并开始与伽耶王族联姻。 当时的迟受家主觉察出新罗吞并牟韩的野心,再一次站了出来,号召伽耶各国联合起来,保持牟韩族的独立。但此时伽耶各国对外态度并不统一,且各小国间纷争不断。在新罗的分化拉拢下,伽耶各国最终分崩离析,大部分投向新罗,只剩迟受家控制的少数几个城池不愿归附。坚持了十年后,迟受家终于扛不住压力,举城归附百济。 迟受家来到百济后完全不像其它本地土著那般唯唯诺诺,在朝野以敢说敢做、敢做敢当著称,清廉、强势、能干,替王室处置了很多棘手的问题。迟受信的父亲迟受宣达,现身居六佐平之一的朝廷佐平,负责管理整个国家的司法刑狱。尽管位列六佐平之末,可没有人敢小觑迟受家在百济的影响力。 十六年前,当时的百济第一美人,迟受宣达的妹妹,迟受宣恩,嫁给了意气风发的太子扶余义勇,一年后生下了王孙扶余丰。整个国家都在祝福他们的结合,祝福新生的王子。然而祸不单行,先是善花王后病逝,再是扶余义勇战死南汉山城。一年后,王后换成了沙吒妃,太子换成了扶余义慈。就当所有人都认为迟受家将一蹶不振时,一次偶然的机会,武王扶余璋在泗沘城南的莲池偶遇正在为亡夫祈福的迟受宣恩,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三天后,武王便下旨将迟受宣恩册封为夫人,并不顾以沙吒智积为首的众臣反对,大张旗鼓的将她纳入宫中。 入宫后,迟受夫人极受恩宠,先后为扶余璋生下两个儿子——扶余忠胜、扶余忠志,让刚刚坐稳王后位子的沙吒氏和太子扶余义慈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很快,泗沘城中便开始传唱一首歌谣,说迟受宣恩不顾亡夫新丧,在服丧期间离开家门,跑到武王诞生之地莲池(相传武王扶余璋是其母和莲池龙王交合而生)宽衣沐浴,勾引前来祭奠母亲的武王,乱伦苟且,伤风败俗。不少朝中大臣甚至认为,整个事件就是迟受家为了避免在朝堂上失势,在王宫中失宠,一手策划出来诱惑国王的奸计。以迟受宣恩的美貌,受到武王宠爱并非难事,只要生下儿子,迟受家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对此,迟受宣达不予理会,不置可否,依旧以冷面强悍的姿态处理着发生在这个国家的疑难悬案。他不乱,便无人能乱他。慢慢的,流言便平息下去——非议迟受家,就是在非议王;迟受家是在默默替王承担道德的谴责,反而激起了不少人的同情。 迟受宣达的三个儿子——迟受信、迟受义、迟受礼,便是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长大。长子迟受信十六岁,完全继承了家族强悍的体格和张扬的个性,手持长槊,威风凛凛。槊者,百兵之王,非三年不能成,唯有世家贵族方能使用。 这些年来,面对外人的非议,唯一能够让他尽情宣泄情绪的方式,便是不停的强身习武,把所有胆敢嘲笑他、歧视他、捉弄他的混蛋打趴下,让他们跪在地上求饶。至于他们是什么身份,他管不着,也懒得问。 一通长槊舞罢,大汗淋漓,分外畅快。 迟受信伸手将发辫解开,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披散开来,仍难掩他英俊的面庞。精赤的上身,强健的肌肉,小麦色的皮肤,就像一头野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将其撕裂。 “哥哥好棒,哥哥好棒!” “我也要跟哥哥习武,打坏人!” “对,习武,打坏人!” 直到迟受信停下来,他的双胞胎弟弟——十二岁的迟受义和迟受礼,才蹦蹦跳跳的从围廊上跑下来,一前一后抢走他的长槊,哼哧哼哧的想要举起来。他们知道,哥哥练武的时候不能靠得太近,太近了会被误伤到。 迟受信笑了,如此的阳光而温暖,足以令冰雪消融。只有在面对两个弟弟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放松心情,找回那封存的童真。 小时候,他带着两个弟弟爬树抓鸟,下水抓鱼,掏猫窝,浇蚂蚁,跟别的孩子打架,没少挨老爹的打。每一次,迟受信都替弟弟们扛起所有的责罚,在他看来,出头打架,挨打挨骂都是当大哥的责任,如果不能保护好弟弟们,那还不如切了小鸡鸡去庙里当和尚。可当弟弟们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要切了小鸡鸡才能去庙里当和尚、难道庙里的和尚难道都没有小鸡鸡时,迟受信总是落荒而逃,他同样没法解释为什么总有尼姑半夜从庙里偷偷溜出来…… 百济人曾说,迟受家的孩子受神灵眷顾,不论是迟受宣达、迟受宣恩、迟受宣节三兄妹,还是迟受信三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看——迟受宣达威武雄壮、迟受宣恩清纯明艳、迟受宣节风流俊朗,迟受信野性张扬、迟守义俊朗挺拔、迟受礼呆萌可爱。尤其是他们的父亲迟受宣达,在百济夫人们眼中,更是风度翩翩充满了成熟男性的魅力。 迟受信从兵器架子上取下两把长刀,一手一把,抛给他们,道:“长槊太重,等十六岁我再教你们。现在,你们先练刀。” 迟守义和迟受礼立刻把长槊往地上一丢,跑上前接过长刀。 “啪!”长槊坠地,迟受信一阵心痛,这可是耗时三年,花费重金打造的宝贝啊,迟受家总共也只有两根。 第36章 迟受家的少年(中) 书斋二层,迟受宣达拉上窗板,阻断了午后明媚的阳光。多年来,只有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他才能真正静下心来,去思考,去决断。昏暗的光线下,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面朝书架,像是在寻找什么。 “叔公。”迟受宣达轻声唤道。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便是迟受信爷爷最小的弟弟,迟受家上两代唯一还在世之人。他出生在百济中兴的圣王时代,亲身经历了圣王战死、汉江沦陷的颠沛流离,并跟随威德王参加了第二次反攻新罗的战斗,并在那次战斗中失去了双腿。战后,他心灰意冷,遁入空门,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出家期间,他庇护过流落民间的武王扶余璋,并在威德王病逝后出面拥立武王,结束了惠王、法王时代的动乱,并劝其娶新罗善花公主为妻,通过联姻的方式缓和两国矛盾,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百济国祚。此后,老人再度离去,世人都当他已经死了。 “每次我出现,总会有人要死。圣王、威德王、惠王、法王、善花公主……”老人还是习惯称善花王后为公主,在他眼中,她永远就是个聪明顽皮的小姑娘。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时日无多。”迟受宣达道。 老人依旧背对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道:“宣恩不是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吗?” “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即位的只能是扶余义慈。”迟受宣达道,“扶余义慈曾喊忠胜侄儿,又喊忠志弟弟……” 老人继续翻动书页,道:“少年心性罢了。” 迟受宣达道:“他对宣恩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一旦即位,难保不会对迟受家动手。” “你觉得他会?”老人反问。 “为了王位,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迟受宣达道。 “为了王位?”老人干笑起来,“啪!”合上书本,缓缓转过轮椅,盯着他,目光像一把剑,“为了王位,为了权力和地位,不论是谁,都可以牺牲掉。” “我是为了迟受家!”迟受宣达当然明白老人所指,嘴角抽动了几下。妹妹入宫生子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同僚的嘲弄,儿子的质问,市井的流言,清流的怒骂……很多时候,他会换上一袭黑衣,只身前往泗沘城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抄起刑具,亲自动手,折磨那些死刑犯,聆听如天籁般的皮开肉绽的声音,任凭囚犯无助的挣扎,最后在惨叫中死去。只有这样,方能缓解他心头的愤懑、郁结。 “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谁敢动迟受家?”老人拍了拍书面,竟是一本《道德经》。老人的口味很怪,先是出家为僧,还俗后,又迷恋上了老子,说什么教化大众的一切都是糊弄人的,只有老子看透一切,是真正的大贤智叟。 “你不在了呢?”迟受宣达道。 老人沉默了,自己确是风烛残年之躯。 沉默,良久。 窗下传来迟受信教导两个弟弟的声音。 迟受宣达在老人跟前跪下,把手放在老人干枯的指节上,沉声道:“为了王位,沙吒家不会毫无动作,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善花王后的后人。” “扶余丰……”老人皱起了眉头,是时候让老三回来了。 凤凰台上。 “哧啦!”裂帛之音,如雪之肌。迟受妃软倒在扶余璋怀里,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被剥落。他是王。她是王的女人,她唯一的使命,就是让王愉悦。 “美,好美,和当年一样。”扶余璋斜靠在软榻上,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举起左手,轻轻点落。 掌心晶莹,五指修长。王的左手,以统御后宫,指尖所过,娇喘连连。 横纹遍布,坚硬如铁。王的右手,以镇服江山,虎拳所向,铁马金戈。 “宣恩,你是要我的左手呢,还是右手?”王的两只手,都点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所点之处,正是这个女人最敏感的地方。 “承沐君恩,何分左右……”她呢喃道,轻声娇喘。十几年来,她便是这般顺从、乖巧,从无过分之求,非分之想。 “哈哈哈哈!”扶余璋大笑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若是沙吒,她就会说,陛下执天下之权柄,王之左手,以让万民感激圣君之德,王之右手,以镇天下宵小不臣之心。王的两只手,是用来打天下,治天下的,岂能每每在臣妾身上上下求索……然,臣妾是陛下的人,愿为陛下分忧,臣妾的家族也会为陛下分忧。有沙吒在,便可保百济江山永固。看,多会说话,多么的大义凛然,哈哈哈哈!” 她趴在他胸膛上,像只柔顺的小猫,用指尖轻挠他的肌肤。曾经精赤健壮的胸肌,已在岁月的蚕食下变得灰暗松弛;可他仍是王,只要这个躯体中的心脏还在跳动,一喜一怒,仍能左右所有人的命运。 他一个转身,将她压在身下,片刻,觉得不适,又翻转过来,仰面向天,盯着天花板,有些气喘。她凑上前,亲吻他满是胡渣的面庞,一路向下。 宫女内侍悄然退下,该等候的等候,该传话的传话。没有不透风的宫室,没有不透雨的朝堂,这里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不出半天,就会传遍都城。 扶余璋闭上眼睛,完全松弛下来,这个女人啊! 白马江北岸,百济军大营。 “阶伯兄!”黑齿沙次翻身下马,朝大营正中快步走来的一名身材魁梧、身披黑色披风的将军喊道。在他身后,一位十几岁的英武少年也跟着跃下战马,将缰绳往家丁手里一扔,紧随其后跨入营中。 “黑齿兄!”当年的崭露头角的“黑白双壁”之一,而今的百济第一名将,阶伯,快步迎上前,目光落在英武少年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赞赏道,“想来这位便是令公子,黑齿常之吧!” 黑齿沙次大笑道:“犬子常之,非要来军营见识将军英姿。常之,快来行礼,这位就是我大百济第一名将,阶伯将军!” 英武少年一个跨步,走上前前,双手抱拳,不屈膝,不折腰,只是深深一躬,大声道:“黑齿常之拜见将军!” 阶伯拍拍他肩膀,对黑齿沙次道:“虎父无犬子,令公子肩宽腰挺,四肢长大有力,乃是练武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黑齿沙次摆摆手道:“身子骨还没长开,还得再历练十年八年才堪一用,到时候少不了要阶伯兄指点一番啊!”说完,示意黑齿常之在后面跟着。 “哪里话!”阶伯笑道,“有你这个文武双全的老爹在,哪有我这一介武夫耍大刀的份。”黑齿沙次大笑,与阶伯并肩而行。 第36章 迟受家的少年(下) 十岁的黑齿常之跟在他们身后,父子俩都是一身寻常武士服,唯有阶伯全副披挂,走路时甲叶作响。黑齿常之仔细观察着阶伯的步伐和频率,每一步都相当沉稳有力,就连步子的大小都能保持一致。放眼营地,营帐、栅栏、拒马、箭楼、望台、帅台,一应俱全,错落有致。士兵们结束早操,或擦拭兵器,或修补盔甲,或洗刷马匹,或整饬营帐,一切都井然有序。偶尔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看见他们,便立刻停下,整齐划一的举起兵器,大声行礼。阶伯或点头示意,或轻轻一拳,有认可,有鼓励,有鞭策,而士兵们则会因为他一个小小的眼神动作而变得斗志昂扬。 “有阶伯在,百济高枕无忧也!”黑齿沙次由衷的发出一句感慨。 一行人来到大帐前,阶伯撩开帐幕,请父子二人入内,所有的亲兵护卫则都留在帐外。 黑齿沙次刚进到帐中,对面便响起了一把柔和的男声:“佐平大人!” 黑齿沙次循声望去,对面起身相迎的,竟是太子扶余义慈!他这才想起,阶伯和扶余义慈,乃是结拜过的异姓兄弟。黑齿沙次身为兵官佐平、负责百济大小军务,对近来都城宫中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有所耳闻,此时此刻,扶余义慈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帐中,心念一转,就对黑齿常之道:“常之,爹跟阶伯将军有要事要谈,你先到外面去,去军营里转转,学学,在大营门口等我。” 黑齿常之虽是少年,但也觉察到了大帐里微妙的气氛,尽管有些好奇,可还是没有问为什么,朝扶余义慈望了一眼,转身撩起帐幕,钻了出去。 大帐中只剩下三个人:扶余义慈、阶伯、黑齿沙次。静可闻针。 黑齿沙次躬身行礼,弯腰时,指尖拂过靴边,匕首还在。他支开黑齿常之,是为了一旦有变,儿子还有逃跑的机会。扶余义慈拱手还礼。 阶伯请扶余义慈和黑齿沙次入座,摘下头盔,将随身兵器往架上一搁,摆开三个碗,倒满。扶余义慈用手捋了捋腮边的胡须,像是在考虑如何开口。少顷,他走到桌前,端起中间那只碗,双手平托,递到黑齿沙次跟前。 黑齿沙次扫了眼剩下的两只,默默接过。扶余义慈收回双手,望着他。黑齿沙次碗到嘴边,又放下,单手抓住,往桌上一搁,推到阶伯面前;又拿起最外侧那只,一饮而尽。 阶伯看了扶余义慈一眼。 扶余义慈笑了笑,端起剩下那只,送到嘴边,只抿了一口。 阶伯这才拿起黑齿沙次推到自己面前那只,端起,一饮而尽。 三只碗,依如方才那般,一溜排开。 黑齿沙次端坐不动,他在等他们中的一个开头。唯有如此,方能一探对方的底牌,不至于立刻陷入被动。 阶伯没有说话,此间的主人,并不是他。扶余义慈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措词,又咽了回去。 黑齿沙次有些失望,一个连开口都没有勇气的太子,又如何能带领这个国家重现荣光?阶伯确是一员良将,可眼光却差了些。 一盏茶的时间,扶余义慈依旧没有开口。 黑齿沙次决定不再给他们机会,霍然起身,一拱手,躬身向帐幕退去。 阶伯伸手,想要上前留人。 扶余义慈一抬手,摇了摇头。 帐幕开,强光入,人不见;帐幕落,长案前,相无语。 三个人,什么都没说,却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黑齿沙次走出大帐,迎着刺眼的阳光,暗暗松了一口气。 “父亲!”黑齿常之牵马上前,把缰绳递给父亲。觉察出气氛有异后,他并未在营中乱转,而是等在营门口,手按刀把,随时准备接应父亲。 “走!”黑齿沙次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朝大帐方向回望一眼,马鞭子一甩,扬长而去。 黑齿常之和几个家丁紧随其后,打马出营。 天空中响起几声闷雷,大片乌云从南方飘来,笼罩在白马江上空。 “轰隆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荡涤着红尘中的山城高台。 “啊,雨!”扶余璋光着脚,践踏着光滑平整的地板,“啪啪啪啪”冲到围栏前,用力拍打廊柱,像个兴奋的孩子,大喊大叫。 宫女匍匐在地,撅着丰润的腚,露着雪白的腿,战战兢兢蜷缩在不远处。凤凰台里的女人,只许穿一件。王给了她们选择,或衣服,或长裙。大多数人选了衣服,盖下来,能挡住大部分身体;可只要掀开,便能一览无余。 内侍匍匐在地,顶着高高的帽子,小心翼翼的守在更远处。每一块墙边,都摆着一个巨大的兵器架子,刀枪剑戟,强弩弓箭。王可以随时随地拿起当中的一样,处置任何一个他想处置的人。 “咚咚咚咚!”有人跑上来了。内侍们心想,居然有人会在打雷刮风下暴雨的时候跑来见王,难道他不知道王的心情就跟这天气一样喜怒无常吗? “大王,王,我的王!”那人叫唤着,冲到楼梯口时,还狠狠摔了一跤。 内侍们偷眼一看,竟是沙吒千福大人。 沙吒千福手忙脚乱的扶正自己的官帽,三步并作两步的向扶余璋爬去。 “佐平大人,你是来陪我看海的吗?”王的声音,穿透雨幕。 “王之所在,便是大海!”沙吒千福手脚并用,爬到扶余璋跟前,本想亲吻王的脚趾,却发现是个开裂的脚后跟,便小心翼翼的摩挲起来,虔诚道,“岁月在您的身体上留下的印记,就像您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改变,难以磨灭。” 扶余璋眯起眼睛,甩了一把雨水到他脸上,喃喃道:“被你摸的感觉,比她们——”他朝那几个撅着屁股的宫女一指,“可要妙多了。” 沙吒千福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松开手,贴着地,往后缩了一步,道:“三阴不如一阳,三扁不如一圆。陛下圣明。” “三扁不如一圆……”扶余璋转过身,蹲下来,挑起沙吒千福的下巴,道,“老东西,没想到,你还蛮会享受的嘛!” 沙吒千福笑了,宛如盛放的菊花:“臣,只是听人说起。再说,臣这把身子骨,也不堪征伐。不过……”沙吒千福顿了顿。 “说下去!”扶余璋大声道。 “不过,臣,见过。”沙吒千福“嘿嘿嘿”笑了起来,以手掩面。 扶余璋把他提了起来,被转过身,道:“三扁?” “是,是。”沙吒千福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如,一圆?”扶余璋右手按在他肩膀上,空出了白净的左手。 “是,是。”沙吒千福颤抖起来,两腿努力伸直。 “那就,试试。”扶余璋左手两指并拢,突然往前一送。 “啊……!”沙吒千福的惨叫,穿透雨幕。他暗暗咬牙,一定要尽快让王发布采红使的命令,否则自己这把老骨头非得交待在这凤凰台上。 第37章 采红使(上) 扶余波哼着小曲,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布袋,醉醺醺的转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扶余波是百济王室的旁支子弟,现在的身份,是一名红得发紫的采红使。 一个月前,王从凤凰台上发布了一道诏命:泗沘城、熊津城,甚至更远的郡县,只要是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不论男女,只要户籍册上符合要求的,统统带走。名曰采红。所有符合年龄要求的少年都会被带到泗沘城外的一处行宫内,进行第二轮筛查:身体残缺、相貌丑陋者淘汰,行凶作恶、德行不佳者淘汰,贱民所生、非处子者淘汰。 有采红,就要有采红使。沙吒千福跟扶余璋建议,说采红是宫里的事,无需动用朝中大臣,交给王室成员去办最合适。扶余璋认为很有道理,若是让大臣们去办,必定惹来一片非议,事儿没办,倒先弄得一身骚,于是就让内廷宗正扶余仲明在王室内部物色合适的人选。那些年长和跟扶余璋这一支距离较近的王族成员纷纷婉拒,他们很清楚采红使是个什么差事;只有像扶余波这等旁支庶出、没机会染指王位的闲散子弟们偷偷报名,想借机改变下人生的境遇。 采者,采访,采摘,采掘。 红者,鲜美,娇嫩,艳丽。 使者,身负王命,百官莫可抗,万民莫可挡。缇骑四出,威风八面。 扶余波是从酒局上偷偷溜出来的,今天是他们几个采红使的庆功宴,庆祝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上面布置的采红任务。他在王族中没什么地位,在朝中也没有任何职务,平日里只能另一份王室的俸禄,然后跟一群同样闲得蛋疼的狐朋狗友们一块儿吃喝玩乐。接下采红使的差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气质上的,此前不论打扮得多花哨,人们看他的目光中总是带着几分嘲弄;如今采红使的袍子一穿,鸡尾巴毛帽子上一插,采红簿手里一拿,不论谁见了都是面带敬畏,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少年的,更是如临瘟神——让人害怕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其次是金钱上的,王族的俸禄虽然能让他衣食无忧,可总是不够花,每到月末几天更是紧巴巴的连家门都不敢出;而今腰间的钱袋子就从来没有空着过,那些不愿儿女入宫的人家总是拿钱来让他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出去花天酒地。最后是心理上的,扶余波一直活得特没成就感,今天就能把几十年后直到死前的日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当了采红使后,他觉得自己突然变重要了,王要靠自己来享受,家有少年的人家要求自己放一马,同事们每看自己在采红簿上划一道,都羡慕的不行。最爽的是,前几天他采了一个十五岁的美少女,在同伴的怂恿下强奸了她,然后把她丢给那些粗鄙肮脏的手下,一边吃火锅,一边看他们轮奸她,最后把她卖进了泗沘城最大的青楼!接下来几天,他发现别的采红使也在这么干,一点事都没有。他们告诉扶余波,朝廷刚刚颁布了新的法令,只要当官、有钱,强奸十二岁以下的少年,就算被报官,也不过是个嫖宿少年罪,没什么大不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从被采来的少女中留下一两个,自己先玩,再丢给手下玩,最后卖到青楼,稳赚不赔。 当然,采红使的恶行也引来了举国骚动,民间更是遍布各种可怕的消息:一种说法是,这次采红,并不仅仅是为王室选拔妃子宫女,而是要将少男少女的处子之躯供巫师使用,为武王做法祈福;祈福之后,这些少男少女就会变成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还有人说,这些被选中的少男少女入宫后,就会变成玩物,供武王和权贵大臣们在凤凰台上淫乐。最可怕的说法是,武王在凤凰台上荒淫无度,命不久矣,这些少男少女被抓进去后,统统都要给他陪葬! 一时间,聪明的百济国人想出了各种办法来应对采红: 招数一,成亲。 开始,那些家有少年的父母们,还想找个门当户对、年岁相仿的来办婚事,后来他们发现,只消稍一犹豫,那些家中有屋又有田,有学问又不难看的孩子们就会被如狼似虎的邻居朋友们抢订一空。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女大几岁,离过婚、死过老公,只要没孩子;男老几十岁,只要能养活全家,人不算太坏,有几个孩子无所谓,都能接受。再到后来,他们发现连上面那些条件的单身男女都找不到了;于是两家商量,强迫夫妻离婚,男娶少女,女嫁少男,高矮胖瘦都不问,立刻拜堂!一时间,媒人成了百济最吃香的职业,身价蹭蹭的往上涨,提着礼物都未必能见上一面;那些资格老、口碑好、资源丰富的媒人,更是一早就被权贵大臣家包下,全国上下一片红灯高挂、喜气洋洋。 招数二,报案。 结婚狂潮持续七天后,官府一纸命令:少男少女未满十二岁者不得拜堂成亲。于是那些没来得及嫁儿嫁女的人们便找来讼师,继续寻找王命中的漏洞。继媒人之后,那些读书不精、四体不全,混迹市井街坊替人写字打官司的酸臭书生们突然吃香起来,还真给他们找到了对策——王命身家清白、处子之身,那好办,把你家儿子叫来,找个房间,让他强奸他家女儿,两个条件都满足了。一家高呼,我家儿子还不到十二岁,那个的,不会,哦,是不行,怎么办?讼师书生们嘿嘿一笑,说,我们可以代劳啊,花前月下,落魄书生与富家小姐私定终身,多么的凄美绝伦。那少年怎么办?讼师书生们又道,把你们家烧饭扫地的女仆喊来,让她们去官府报案,就说被家里少爷强奸了。 一时间,各级官府门前人声鼎沸,清一色都是报案之人,所报之案,无一例外都是强奸,受害者无论男女,都不到十二岁。只消被立案,便能躲过采红之灾。 七天后,各级官府忍无可忍,由管理司法的朝廷佐平正式下令,不到十二岁者,不以强奸罪论处,还为此新定了一项罪名——嫖宿少年罪。犯此罪者,可以官职、爵位、罚款,冲抵刑罚。此罪一出,满朝额手相庆,纷纷赞美迟受宣达的秉公论断。 招数三,毁容。 官府还是低估了老百姓的智慧。当讼师书生们被重新赶上大街的时候,另一个职业变得火爆起来——医生。要俊俏漂亮的,不让结婚,不让强奸,那就只能祭出杀手锏!那几个晚上,泗沘城、熊津城的深宅院落里总能传来声声惨叫。天明后,大街上便出现很多眼睛被熏瞎、耳朵被割掉、五指不全、跛足瘸腿的少年。他们手里攥着石块,瓦片,用怨毒的眼神打量每一个人,原本美好的生活,从此残缺灰败。就连耀武扬威的采红使遇到他们,也会感到阵阵寒意。每当月亮升起,这些残疾少年就会聚集在落花岩下,发出狼一般的嘶嚎。 第37章 采红使(中) 终于有大臣忍不住站出来,准备前往凤凰台,向武王犯言直谏。 沙吒智积站在凤凰台下,望着身前的一片血污,那是忠臣留下的,人摔成了无数碎块,内侍用了很久才勉强清理干净。用内侍们的话来说,少几个不识趣的忠臣,世道便清净了,他们也不用成天跑上跑下的洗地了。 他望着那名以耿直忠心闻名的大臣爬上天阶的背影,心下一阵感慨,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即便结果不一定好。当然,他从来不会做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沙吒千福站在凤凰台上,前方向下是长长的天阶,可以看清楚下面那个慢慢变大的黑点。又有不怕死的傻瓜爬上来了,沙吒千福如是想。这些自诩饱学之士的家伙,每每打着道德、人伦、大义的旗号,对别人横加指责,十分让人讨厌。这次,王已经很体谅你们,连外臣都不用,只用王室子弟来办事,你们还不满意?王也是人,也有喜好,王喜欢什么,那是王自己的事,是王的家务事,你们一个个跳出来,不就是为了显摆自己有多正义,为将来升官攒点儿资本。这些伪君子啊,比真小人还要让人作呕。沙吒千福无奈的摇摇头,示意左右卫兵准备好兵器。 忠臣好不容易爬上长长的天阶,整了整恩率的银色朝冠,昂首挺胸,踏上了象征百济最高权力的凤凰台。不过,迎接他的却是王宫卫士冰冷的长矛,还有沙吒千福那张似笑非笑的瘦脸。 忠臣对沙吒千福没有半点好感,于是大声道:“我有要事请见陛下,还请沙吒大人让开!”仿佛大声喊出,就能震慑宵小,给自己壮胆。 沙吒千福笑眯眯道:“王睡了,请回吧。”他并不想马上就撕破脸。这些自以为高尚的读书人,总是爱惜名声胜于爱惜身体。 “王被奸臣蒙蔽,今日必清君侧、正试听。”忠臣朝宫殿的方向大喊道,他要让王听到他的声音,一个忠臣发自肺腑的呐喊,灵魂的呐喊。 沙吒千福完全不担心他的呐喊会被王听到。凤凰台不论是设计还是用材,都充分考虑到了隔音问题——不论王在里面干什么,干得有多大声,只消宫门一关,外面的人便听不到半点动静。 “奸臣,还不让开!”忠臣大喝,正义凛然。 “你说,我是奸臣?”沙吒千福讶道。 “欺上瞒下,祸国殃民!采红逆天,奸臣误国!”忠臣大义凛然,紧逼上前。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沙吒千福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给他机会了,可他不听,他就没办法了,只好转过身去,朝卫士们摆了摆手。 两名手持长矛的卫士大步上前。 “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堂堂德率,你们不要乱来啊,我喊人了啊!”忠臣有些慌了,以为他们要拿长矛捅过来。 卫士们倒没有拿长矛捅他,不过仍是奋力刺出,长矛从忠臣腋下穿过,一左一右将他叉起,举到了半空中。 “救命啊!”忠臣惨叫起来,只感到一股热流自两腿间滚滚而落。 沙吒千福捂上鼻子,一脸嫌弃。 卫士们长矛一甩,极为熟练的将忠臣从高台上丢了出去。 “啊!”忠臣化作一只硕大的飞鸟,瞬间变小。 “啪!”高台下的那片血迹又变深了。 沙吒智积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有人要倒霉了。 不过,不论是民间怨声载道还是朝臣口诛笔伐,都无法动摇扶余波继续从事采红使这份充满前途的职业。他之所以偷偷从酒局上溜出来,是因为早上采了一个还不到十三岁的粉嫩少女,一直关着还没来得及享用。一想到少女那天真无邪的面容、诚惶诚恐的神情,他就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再加上喝了几杯酒,就更是迫不及待的想回去将她就地阵法。为了节约时间,他没有走人流密集的大路,而是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僻静小巷,打算抄近路回去。对于一个在泗沘城晃荡了十几年的浪荡公子来说,找条小路并不是什么难事。 扶余波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两道目光像狼一样死死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杀意。 迟受信蹲在墙角,像在看一个死人。 三天前,他路过庙会,一个扎着两根羊角小辫的少女跑来跟自己问路,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迟受信怔住了,心里的一根弦像是被触碰了一下,响起一串难以解读的音符。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指路的,不过最后,少女把手里的风车递了过来,说风车会带来好运,而一个愿意帮助别人的人,会得到好运的。迟受信接过风车,少女风一般的走了,留下一个甜甜的微笑。 他决定找到她。可当他威胁并殴打了七八个乞丐,最后找到少女家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她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和父亲痛苦的叹息。她被抓走了。抓走她的,正是近来风头最劲的采红使。 他不甘心,像只潜行的豹子,开始在大街小巷里追踪采红使,最后用三天时间锁定扶余波。他去过扶余波用来关押采红少女的地方,并没有发现少女的踪迹,从扶余波手下那些混蛋的口中,他得知很多被他们玩弄过的少女,都被卖进青楼,变成了老男人们最喜欢的雏妓。 迟受信没法查到少女的下落,决定报复扶余波。他跟踪了两天,终于等到了他落单,毫不犹豫,直取要害。 “啊!”当那柄尖刀捅进胸口的时候,采红使怒目圆睁,四肢抽搐,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袒胸露腹,精壮得像只野兽一样的少年,居然敢对自己下手!自己可是宫中钦点的采红使啊!只有王族子弟才能出任的采红使!他就不怕死吗?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不惧王权的人。鲜血从他胸口佩戴的大红花上汩汩冒出,绽放。 扶余波本想大喊,我是王室的人,可终究只是“呵呵”了几声,摘下了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用钱,或许能买回剩下的半条命。 迟受信没有客气,一把接过,挂在腰间。他知道,杀人是瞒不住的,尤其死的还是采红使,必定会连累家里,必须做好逃亡的准备,而逃亡,不能没有钱。他用力把扶余波顶在小巷一侧的土墙上,准备拔刀。 扶余波惊恐的摇摇头——他从几个杀过人的手下那里听说,刀扎进身体后,不拔,还能多活片刻,运气好的还能坚持到郎中施救;一拔,立刻就死。 迟受信摇了摇头,他毫不犹豫的拔出尖刀,闪身退开几步,没有让血落在身上,然后看着扶余波贴着土墙缓缓软倒,心有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37章 采红使(下) 迟受信神情恍惚的回到家中。以前,每次回家,他总要先去弟弟们那里看看,陪他们玩,跟他们打闹,一手一个把他们提起来,丢在炕上,看谁先爬起来。自打采红使出现后,家中便不再如往日般喧哗。两个双胞胎弟弟被关在自己房间里,不许外出,也不许见外人。所有家丁护卫、仆人侍女都被禁足,没有大管家的同意,谁都不能轻易出入。他本不想回来,可畏罪潜逃,会给家里带来更大的麻烦,尤其是弟弟们。 迟受信脱了衣服,打了一桶冷水,当头浇落,也不顾湿漉漉的头发,一头倒在炕上,先是傻笑,然后抓住头发,感到心肝在痛,然后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 杀人当晚,他用从扶余波那里拿来的钱,去了一趟泗沘城最大的青楼,望月楼。一锭金子甩出去,老鸨又哪会管你年岁几何,可曾杀人放火,扭着腚热情似火的迎上来,像是要一口吃了这个精壮的少年。迟受信对她这种足以当他妈的风骚女人完全提不起兴趣,直接说,我要年纪小的,想了想又说,还要有酒窝的。 他被漂亮的侍女姐姐带到房间里,还被侍女姐姐摸了一把结实的胸膛。他挥挥手,示意这个露着白花花胸脯的女人出去,他对肉太多的女人也没兴趣。他提起桌上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杯花酒,一口灌下,淡而无味。 老鸨带了一个少女进来,说这个年纪小,还不到十二岁,刚开苞,管嫩。 迟受信让少女笑。少女一笑,嘴角下方露出两个小坑。 迟受信摇摇头,说,这是梨涡,不是酒窝。 老鸨道,梨涡更甜,见迟受信虎目一瞪像要爆发,连忙带着梨涡少女出去。 不久,又一个少女来到房间。老鸨没有跟来,怕挨打。 迟受信一抬眼,就愣住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她,终于俏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如此清纯美丽,如此娇小可人。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恩客,而她,只是一名雏妓。 她也认出了他,那个在庙会上给自己指路的英武少年。她先是惊诧,有几分欣喜,转而变得无地自容。曾几何时,他和她都期待彼此的重逢,可如今,久违的重逢,竟是在这里,一间温暖、旖旎,烛光闪动,让人春心浮动的青楼房间里。他为何会来到这里?他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他是特地来找自己的吗?他会带自己走吗?眨眼间,无数个念头闪过她脑海,而她,早已不是那个庙会上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他走到她跟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精巧的下巴上,轻轻一挑,望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漂亮的白牙。 好俊。她迷离了,从未想过,两人的重逢,会用金银来计算。 他将她拥入怀中,单薄而娇小的身躯,让人满是呵护的冲动。 哥哥。她唤道。轻柔得像只小猫。她倚在他宽阔而厚实的胸膛上,这里,原本可以替她遮风挡雨,而今,她已饱受风雨摧残。 他说,我还有钱,我带你走。他把那袋子钱丢在桌上,沉甸甸。 她摇摇头,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哪个人家会接纳一个已被玷污的姑娘? 他说,我们去山里,走得远远的,或者去新罗,去高句丽,去遥远的大唐,听说那里是盛世,有英明的皇帝和正直的大臣,有清廉的官员和善良的百姓。 她摇摇头,太远了,轻轻松开腰带,任由衣物滑落。她的身体还没有长开,肩窝锁骨之下,是两点微微凸起,双腿之间,光滑如璧。 嗷!他像只发怒的野兽,一把将她扛起来,狠狠丢在暖炕上,扑了上去。 她笑了,眼角泪光闪动,男人,都是一样的。 那一夜,从陌生到熟悉,从紧张到狂野,片刻未歇。 天明,她泪满春巾。 他筋疲力尽,仓皇逃走。 山城行宫。 沙吒千福跪在沙吒王后身前。 “我听说,城里死了一个采红使?”王后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件事,臣定会处置妥当,王后无需担心。”沙吒千福并不想旁人参与进来。 “什么才叫处置妥当?”王后追问。 “处置采红与为采红使之死善后,两件事合二为一,便可处置。”沙吒千福胸有成竹。 “那可不好办。”王后道。 “只要用心,便能办好。”沙吒千福打了个哈哈。 “沙吒家的家主说过,不论出现何种变故,宫中只需稳坐钓鱼台,任他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便可安然无虞。您说是吗?”王后凤目流转,挑衅的望过去,像在看一只明明很瘦偏偏要来邀宠卖乖的宠物。 沙吒千福心头一痛,她强调“沙吒家主”四个字,就是在提醒自己,只有把她伺候好了,才有机会扳倒沙吒智积,当上沙吒家主。而沙吒智积的地位和扶余义慈一样,只要不出意外,便能保有他们的身份地位。而她,并不满足于一个稳字。求变,才是两人合作的基础。如果自己不能做出足以改变整个局面的举措,就会被这个女人当弃子一样丢掉,理由也是现成的——未能规劝陛下,放任采红使为祸天下,是为奸臣! 沙吒千福觉得很好笑。重开采红使,采集民间少年,是他为了取悦王献上的晋身之计,而今却要因为一个采红使的死而就此承担风险。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时候,往往会带来截然相反的效果。不过他并不担心,望月楼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第38章 交易(上) 采红使遇害的案卷很快就摆到了迟受宣达案头。迟受宣达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全国各级官署和司法部门汇总呈报上来的恶性重大案件分类处置:定案无误的,直接批复同意,指派不同部门加以处置;定案存疑的,发回重审,或亲自加以过问;如果是谋反、忤逆、通敌、叛乱这等大罪,他会附上自己的建议,上奏请示君王做最终裁决。十几年来,迟受宣达阅案无数,只消看一眼卷宗,基本就能判定案子的来龙去脉、大体责任,以及论罪基调。 迟受宣达敲了敲面前的案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案子上报给凤凰台,多年断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案子绝不简单;案子传递出的危险信号,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死者扶余波虽然只是扶余王室的一名旁系子弟,可毕竟还姓扶余。杀死王室成员,无疑属于忤逆君王意志的大罪。凶手手段狠辣,只一刀,便切断了死者扶余波的心脉,定是身负武功之人。据他所知,扶余波这伙人横行霸道口碑极差,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王族中人,凶手若是蓄意行凶,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还敢下手,若非血海深仇,便是有人指使。否则,又怎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凶杀人,事后逃匿无踪? 所谓采红,不过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家伙为了讨好王捣鼓出来的闹剧,注定无法长久。王的身子虽然一天不如一天,可脑子并不糊涂,应该还不至于相信用采红这等荒唐的办法可以延年续命,那么他从容采红使的目的何在?还是说,采红使,不过是一群可怜的诱饵,王真正的目的,是想让那些心怀不满的朝臣早早现形,同时让那些不安分王族子弟去背黑锅,当炮灰消耗掉。 想到这里,迟受宣达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与此同时,朝廷佐平官署外,一顶小轿轻轻落下。 对于沙吒千福的到访,迟受宣达颇为意外。多少年来,身为内廷重臣的沙吒千福,从未拜访过这里。沙吒千福此来,目的必不简单。迟受宣达亲自出迎,将沙吒千福请入二堂。沙吒千福的护卫都留在外面,迟受宣达也屏退左右。两个在百济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迟受宣达倒了杯水,推到沙吒千福面前,道:“听说沙吒大人好茶,我这里清苦,连杯好茶都没有,还请大人见谅。” 沙吒千福端起杯子,凝视片刻,道:“白水白水,一见到底,人心若此,天下可治。” 迟受宣达道:“沙吒大人为国家日夜操劳,天下人都记在心里。” 沙吒千福抿了口水,道:“无色无味,有滋有味。做忠臣太累,倒是做个欺上瞒下,巧言令色的奸臣,更能被臣民记住,史书也会重重的写下一笔,沙吒千福,国之奸佞也!” 迟受宣达笑了起来:“大人真会说笑。沙吒氏匡扶社稷,功在国家,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那么写?” 沙吒千福放下水杯,道:“敢写的人没几个,想写的人可不少。而今国中人心不宁,民间纷纷扬扬,说什么国有妖孽,采红天下。大人,你怎么看?” 迟受宣达玩味片刻,似乎猜到了他的来意,只说了四个字:“依律处置。” “好!”沙吒千福拍掌叫道,“迟受大人不愧为国之干城,百官楷模。我这里有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还请大人帮忙断一断,看看能否依律处置。” 迟受宣达往椅背上靠了靠,戏肉终于来了。 “啪!”沙吒千福将一个钱袋子丢在案上,沉甸甸,似有不少金银,道:“这是泗沘城望月楼的老板送来的。” 望月楼,泗沘城最大最豪华的青楼,朝中不少贵族都在那里参股,是百济境内最大的消息集散地,各路人等都在那里设点打探消息,迟受宣达也不例外。几天前他的人来报,说迟受信在那里点了个雏妓,呆了一整晚,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像儿子这等身体强健、精力过剩的少年人,偶尔去荒唐一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荒唐完了,就能少去外面打架闯祸。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喜欢雏妓,口味倒是蛮独特。听说沙吒家在那里也有股份,他拿个钱袋子出来,不会是想借着替迟受信还钱,来拉近两家关系的吧? 沙吒千福在钱袋子上点了点,道:“望月楼的老版说,这个钱包,是她的。” 迟受宣达皱了皱眉头:难道是那小子偷了人家的钱袋子,又跑去人家店里找姑娘?这也太拽了点吧,比老子我年轻的时候还嚣张。嗯,少不了又得卖人情擦屁股。不过一个钱袋子,值得沙吒千福这家伙亲自跑一趟吗?看来还是想找个机会拉拢两家。 沙吒千福把钱袋子往迟受宣达面前推了推,朝侧面一处暗红色的斑点一指,问道:“大人看看,那是什么?” 迟受宣达目光扫过,只一眼,就判定那是血迹。难道,那小子还打人了?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是血迹。” “这就对了!”沙吒千福一把将钱袋子抓回来,道,“望月楼的老板说,这个钱袋子,她在几天前给了去她那找姑娘的采红使。说那家伙不但不给钱,还丢了个被他们糟蹋过的小姑娘给她,说是嫖资。老板没有办法,谁让人是采红使呢?只好另外找了两个姑娘陪了他一夜,临走还送了一袋子钱。而这位采红使,很快就被人杀死了,还被人顺走了钱袋子。” 迟受宣达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事情正在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沙吒千福也往后靠了靠,道:“我的人连忙赶去望月楼,找来那个小姑娘问话。结果一问才知道,她最后一个恩客,正是您家的大公子,那袋子钱,也是大公子留下的。哦,很抱歉,迟受大人,事关重大,我的人来不及跟您打个招呼,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迟受宣达左手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可以理解为请继续,也可以理解为请开价。此时此刻,人证物证都在沙吒千福手里,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沙吒千福道:“我这次来,就是想请大人回去问问大公子,这个钱袋子,是不是他拿的?至于去望月楼留宿这等小事,就无须再提了,谁没年轻过,是吧,迟受大人?” 迟受宣达注意到,沙吒千福说得是钱袋子,用得是“拿”,说明什么?他在待价而沽,事情还有的谈,前提是,能满足他的心理预期。想到这里,迟受宣达也笑了起来,道:“沙吒大人如此善解人意,我迟受宣达又岂能不解风情?稍后,定会给大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沙吒千福注意到,迟受宣达说得是“合理的解释”,而非“满意的答复”,不过仍然笑眯眯道:“事情我压着,时间可不多。” “明日戌时。” “望月楼见。” 第38章 交易(中) 迟受宣达回到府中,得知迟受信仍在房中大睡,便吩咐管家,从此刻起,府门关闭,没有他的同意,谁都不许出去,包括大公子。管家匆匆离去,迟受宣达独自走向二楼书斋,他曾想让自己愤怒起来,把迟受信叫来,狠狠骂一顿,打一顿,再把他赶出家门;可奇怪的是,此刻心中居然没有半点想要责罚儿子的意思,反而对这次因他而来的危机交易充满了期待。是的,期待,他甚至有些感谢这个爱闯祸的儿子。 老人依旧在书斋里看书,仿佛只有书卷,才能让所剩无几的时间变慢。 迟受宣达没有隐瞒,将与沙吒千福的对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末了,才道:“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女孩,去杀人,还给人留下证据。” “谁天生做事就滴水不漏?”老人翻过一页,眼中泛起几分慈爱,“年轻人,有血性,方能成大事。你当年也没少给家里闯祸,还不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给你们几个擦屁股。” “明日戌时,我要给沙吒千福一个答复。” “迟受家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不多。” “眼下国中民怨沸腾,采红使的事情闹大了,对沙吒家也没有好处。” “需要一个契机,来结束一切。” “这个契机,必须对迟受家有用,对沙吒家无害,还能助他登上王位!” “你已有定计,何必再来问我。” “您是智者,辅佐三代君王,五代家主。” “智者已老。” “老骥伏枥。”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老人转过身去,低低念道。 迟受宣达霍然开朗:“原来您早就想到了。” “我只是说出你难以启齿的话罢了,所有的恶名,都由我这把老骨头来背吧!” 迟受宣达后退一步,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虚伪。”老人丢下两个字,便重新没入书架的阴影中。 戌时,望月楼。 沙吒千福与迟受宣达相对而坐,中间小案上摆着清酒泡菜,还有一排热腾腾的烤肉。 沙吒千福道:“没想到大人吃个烤肉,也得摆得整整齐齐。” 迟受宣达夹起一片,蘸了点酱,道:“习惯了,不把事情收拾得整整齐齐,心里没底,就吃不安稳。”说完,吹了口气,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沙吒千福抿了口清酒,夹起一片泡菜,道:“还是泡菜清爽可口,大人讼事繁忙,常有泡菜随身,实乃提神醒脑、消灾解难之必备良方。” 迟受宣达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如何?”沙吒千福笑眯眯的望着他。 “不过如此。”迟受宣达淡淡道。 “纳尼?!”沙吒千福再夹起一块,狠狠吞下。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此美味的泡菜,怎会不过如此,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迟受宣达道:“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我们从远古来到现在,并不是为了来吃一口泡菜。” 沙吒千福如遭雷击,难道说,只有吃肉,才能体会文明进化的力量?! 迟受宣达夹起一片烤肉,递到他面前:“自从有了火,人类才能真正吃上好肉。王朝更替,国家兴衰,都离不开火与肉。来,尝尝。” 沙吒千福双手颤抖,手中筷子战栗不止。这是多么神圣的一刻,王朝更替,国家兴衰,火与肉,永恒的存在! 迟受宣达将肉递到他嘴边。 沙吒千福微微张嘴,将肉含了进去。那一刻,惊雷滚滚,山河变色。 啊,肉!沙吒千福心中呐喊,终于感受到了宇宙的力量! 良久,沙吒千福终于平复下来,握紧筷子,想要再去夹肉,铁板上竟已空空如也! 迟受宣达打了个饱嗝,一脸歉然:“迟受家训,吃饭要抢,出刀要快,做人要坦诚,让大人见笑了。” 沙吒千福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道:“无妨,无妨,我有泡菜,鼓瑟吹笙。” 迟受宣达道:“此间本是踏雪寻欢之地,你我却来喝酒烤肉,俗不可耐,俗不可耐啊!” 沙吒千福也跟着大笑起来:“酒肉下肚,那便来聊一聊俗事。” 迟受宣达道:“大俗便是大雅,大人先请。” 沙吒千福道:“还是大人先请。” 迟受宣达开门见山道:“犬子说,那个钱袋子,是他留下的,人,也是他杀的。” 沙吒千福道:“大公子果然坦诚。那他可知,杀害采红使,乃是杀头的大罪!” “他不知,我知。可惜他知道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迟受宣达举起酒杯,道,“人死不能复生,来,为死者干一杯。他不死,这场祸事,还将继续下去。” 沙吒千福举杯的手停在半空,道:“何解?” 迟受宣达摇摇头,道:“无解,唯有一死。” 沙吒千福郁闷了,让迟受信偿命,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迟受宣达凑近一些,低声道:“难道大人已有破解之法?” 沙吒千福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正在顺着迟受宣达的节奏往前走。一句无解,便是耍赖;可要不说破,不欢而散,迟受宣达豁得出去,他有三个儿子,自己却没有光棍的本钱。 “办法不是没有,就要看大人舍不舍得了。”良久,沙吒千福还是说出了这句貌似上风,实则妥协的话。 迟受宣达松了口气,他等的,就是这句话,谁先挑破,谁便先一步亮牌。不过他仍摆出一副痛苦为难的表情,替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闷掉。 沙吒千福道:“我听说,大人府上,还有一双幼子。” 迟受宣达无奈的点点头:“一胎所出,刚满十二岁。” 沙吒千福道:“如此,事情便好办了。” 迟受宣达道:“还请大人明示。” 沙吒千福道:“大人方才说,采红使不死,这场祸事还将继续下去。可依我看,想要结束这场闹剧,光靠一个死人是不够的,还得靠活人,两个活人。况且,入宫,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嘛,陪王子读书习武,对将来入仕可是极有帮助的呦!” 迟受宣达暗骂一句无耻,嘴上却道:“我需要一个承诺。” 沙吒千福从桌面下拿出一物,丢到他面前,正是那个钱袋子。 “里面的钱,今天结账,袋子,就交给大公子留个想念吧!”沙吒千福道,“望月楼的老板,我会给她一笔钱,让她提前退休;至于那个小姑娘,二位小公子入宫那天,我会把他送给大人,是官署还是府上,是杀是留,但凭大人处置。” 迟受宣达沉默了,像是还未下定决心。 沙吒千福道:“迟受家两代人伺候王室,这可是连沙吒氏都没有的无上荣耀啊!” 迟受宣达咬牙道:“犬子入宫后,采红使必须罢黜!” “成交!”沙吒千福趁热打铁,举起酒杯。 迟受宣达终于下定决心,举起杯子,与沙吒千福一碰。对沙吒千福来说,二子入宫,沙吒一系就能在新王即位一事上占据主动,也能为采红使这出闹剧找个体面的借口来收场,而他也将因此缩小与沙吒智积的差距。对迟受氏来说,将计就计,送二子入宫,才能创造机会,让“变数”提前到来。 第38章 交易(下) 迟受信两腿稳稳钉在台阶上,左手叉腰,右手扛刀在肩,露出精赤强健的上身,威风凛凛的守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前。他的两个弟弟——迟守义和迟受礼,就住在楼上。迟受信周围,四五个家丁倒在地上,另有七八个家丁手持棍棒围在外圈,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家丁们哪敢真对迟受信下狠手。姑且不论他是迟受家的嫡长子、未来的家主,单是那一身漂亮的肌肉和凌厉的刀法,就没几个人能在他手底下走过三招。 自从听说父亲要把两个弟弟送进宫去的消息后,迟受信便陷入了一种焦虑狂躁的状态中。他深知,在父亲眼里,家族的利益永远排第一,可他不甘心——先是美丽的姑姑,现在又轮到两个小鲜肉弟弟,难道英雄辈出、从不屈服于任何人的迟受家已经沦落到要靠出卖色相和肉体来换取荣宠的地步了吗?迟受家的家风,必须有人来传承!这个人,就是他,迟受信!于是,他守在楼梯口,丢下一句话——想要带他们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废物!”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众家丁纷纷退让,躬身行礼。 迟受宣达一身雪白的武士服,足踏小牛皮靴,腰间插着一把三尺竹剑,徐步上前,在离台阶五步外站定,浓眉一挑,目光如利箭般刺向迟受信。府中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不约而同的皱起眉头,多少年了,都没见家主大人穿上这身衣服,上一次还是在前太子扶余义勇的葬礼上,迟受宣达以一己之力震慑全场,保全了妹妹和外甥的体面。 迟受信像一头遭遇强敌的豹子,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这种被目光锁定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把。 迟守义和迟受礼手拉手站在二楼台阶的尽头,眼中泪光闪动。一直以来,哥哥都是他们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迟受信那精赤宽阔的背脊,让他们觉得温暖、踏实。他们依旧清楚记得多年前迟受信的大吼,我是大哥,你们就得听我的,所有的坏事我来干,所有的责罚我来担,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断他们的腿! 气氛陡然紧张。 迟受信突然想起那个常年在海上做买卖的叔叔——迟受宣节。对于这个叔叔,他并不感冒——粉面朱唇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数钱和玩女人,明明是百济人,偏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唐人,说话也从来都用汉话,还得带点儿所谓的长安腔。可正是这个貌似纨绔的叔叔,曾经对他说,当年他也是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一等一的人才,之所以一心外出经商、没去跟迟受宣达抢家主的位子,只为一条——迟受宣达太能打了,跟他比起来,扶余义勇、阶伯,根本不值一提。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那里。 “都让开!”迟受宣达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后退十步。 不想让弟弟们走?他问道。 迟受信点点头。父亲从来没有亲自教过他一招,他的一身功夫都是请来的武师和老兵们传授的,并且在不停的打架斗殴中完善。可他知道,父亲是迟受家数十年来罕见的高手,出手少不是因为没有机会,而是没有值得他动手的人。当年前的扶余义勇算一个,现在的阶伯算一个。 你能在这里守一辈子吗?他继续问。 迟受信昂起下巴,露出倔强的神色。 迟受宣达抽出竹剑,在手里掂了掂,剑尖朝儿子一点,道,那么,来吧,只要你能打掉我的剑,他们就能留下。 迟受信眼中一亮,手握百炼刀,又岂会输给区区一柄竹剑。 老仆暗暗叹气,当年,也是一柄竹剑,令十八般兵器无颜色。 竹剑在手,八方风雨,纹丝不动。 迟受信觉得自己必须要动了,左脚用力踏出一步,手腕一转,连刀带鞘朝前砸去。这是他多年打架的经验,刀鞘之后,才是刀锋。 迟受宣达长身不动,手腕一抬,竹剑向上撩起,再向下轻轻一拍,“啪”正中刀鞘。 迟受信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如潮水般涌来,经刀鞘传递到手臂上,原本虚晃一下的招数,竟被压制得死死的,连刀都无法抽出! 外人看来,竹剑长刀,半空僵持。只有迟受信知道,父亲只用了一个动作,就把自己的攻势扼杀在起手时。 老家伙果然深藏不露!迟受信又是心惊,又是自豪。 如何?迟受宣达问道。 迟受信一咬牙,猛地将刀收回,身子用力摇晃几下,方才站定。 迟受宣达纹丝不动,竹剑依旧遥指。 再来! 迟受信一咬牙,甩掉刀鞘,倒转刀锋,欺身直进。 右腿! 迟受宣达大喝,竹剑向下横抽,荡开长刀,“啪”扫中迟受信右大腿。 迟受信吃痛,猛退一步,大腿正面火辣辣的疼。 再来! 迟受信不依不饶,这次不打人,先劈剑。 左手! 喝声所向,竹剑掠过刀面,重重戳中迟受信左臂。 迟受信闷哼一声,长刀护身。 左脚! 迟受宣达转守为攻,抢在长刀格挡之前,戳中左大腿。 迟受信双腿战栗,并非害怕,而是刺痛。 再来?迟受宣达剑尖遥指。 来! 迟受信决意抢攻,守是守不住的,不如放手一搏。 “唰!“长刀当空,离火燎原。 气势够了,火候还差点!迟受宣达冷冷一笑,微微侧身便闪开了这全力一击,右手一探,竹剑便狠狠抽在儿子右手腕上。 “当啷!“长刀坠地。 迟受信输了,处处受制,一败涂地。 迟受宣达上前一步,沉声道:“千般变化,唯快不破。我迟受家的武功只有一个字,便是——快。唯有快,方能迷惑对手、化被动为主动;唯有快,方能堪破时光、历久弥新。“ 迟受信似有所悟。 迟受宣达擦身而过,拾阶而上,耳边却传来迟受信咬牙的声音:“我,替,他,们,去!” 第39章 贫僧能忍(上) 五日后,莲池水畔,落花岩下。 枝随风动,有人拾阶而上。 “施主来了。”落叶亭中,有僧盘坐,白衣翩翩、气度不凡。 “施主不敢当,金主勉强算。”来者三十多岁,一身标准的唐人打扮——头顶幞头,身着袍衫,腰悬香囊,手里还拿着一把满是涂鸦题字的折扇,一口标准的汉话,还带点儿洛阳腔,信步而来,正是迟受宣达的弟弟、迟受信兄弟的叔叔——迟受宣节。 迟受家盛产俊男美女,迟受宣节也不例外,风姿俊朗,更胜乃兄。迟受宣达兄妹的父亲为他们安排了不同的人生道路:长子迟受宣达继承家族爵位,入朝为官;次女迟受宣恩与王室联姻,嫁给太子扶余义勇,生下王孙扶余丰,尽管扶余义勇战死了,可她依旧成为王的女人,宠冠后宫;三子迟受宣节则接过了家族产业。迟受宣节很有生意头脑,二十岁时就带领迟受家的船队出海经商,把高句丽、靺鞨人的皮毛人参贩卖到大唐、百济,把大唐的丝绸、瓷器、茶叶贩卖回海东各国,还顺道把各种农具、典籍带去倭国,最后从倭国带回大笔金银。十几年下来,迟受宣节不仅让迟受家的家产翻了好几倍,还让当初只有四条小货船的迟受船队变成了拥有五条武装大船,十几条中等商船的大型船队,在大唐登州、金州,新罗仁川,设立贸易点,还在新罗的属国——耽罗,购买了一处海港,建立起属于迟受家的海上贸易中转基地。而他自己,也从一个百济贵族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处处效仿大唐的翩翩佳公子。 几天前,迟受宣节出海归来,得悉了大哥迟受宣达准备把两个侄儿送进宫去的决定。他非但没有反对,反而举双手赞同——作为一个买卖人,他丝毫不觉得用所谓的名节和肉体换取家族的利益有何不妥。姐姐年纪大了,还有沙吒王后在一旁虎视眈眈,貌似受宠,实则步步惊心;一旦失去王室的庇护,朝中以沙吒氏为首的对迟受家抱有敌意的家族,就会群起而攻之,蚕食迟受家在朝野的利益。至于两个侄儿的感受,他本能的无视了——你们的爹都能想出这等高明的损招来,我这个当叔叔的有什么舍不得的?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谁年轻时没荒唐过,就当是一个梦,醒来后,看谁笑到最后才是。尽管最后进宫的是迟受信,让迟受宣节颇感意外,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达到目的就行了。 白衣僧人觉察出跟在迟受宣节身后那个中年汉子身上隐隐透出的沙场之气,微微皱眉,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破坏了此间美好的景致。 迟受宣节仿佛感觉到了白衣僧人的情绪波动,一抬手,示意中年汉子留在二十步外。他身边不乏高手:大唐来的退役军校、擅使飞镖的倭国忍着、力大无穷的耽罗野人,不过他们都被留在港口码头看管货物,跟他前来的,只有这个从高句丽流亡来的车夫。此人曾在高句丽军中服役,曾是高句丽大将的驭手;那位高句丽大将在与唐军交战中战死后,他便离开军队,几经辗转,流落江湖,最后为迟受宣节收留,成了他的贴身护卫和驭手。 “施主便是金主,金主便是施主。“僧人淡淡道。 “非也非也!“迟受宣节道,“你若待金主如施主,那金主便不会再来了。” 僧人道:“施主携金而来,便是金主。” “金主丢了钱袋子,便是施主。”迟受宣节一抖长袍,在僧人对面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沉声道,“当年,义勇太子战死……” 僧人眉角一动。 扶余义勇的死彻底改变了百济朝堂的格局——善花王后一系轰然崩塌,沙吒氏取而代之成为王室之外的第一贵族。而扶余义勇的死,始终被认为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可进攻新罗的命令是武王扶余璋亲自下达的,带兵出征是扶余义勇主动请缨的,若非沙吒昭明稳住阵脚、及时撤兵,百济军队极有可能遭受更大的损失;事后,就连扶余义勇的尸体,也是沙吒智积出面索回。 “世人只知黑白双璧,可在我眼里,唯有你沙吒昭明,才是能屈能伸、洞悉全局的大才!”迟受宣节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僧人眼中精光闪过。他,便是当年南汉山城下扶余义勇的副将、沙吒家主沙吒智积的儿子、曾经下一代家主的继承人——沙吒昭明。扶余义勇战死后,沙吒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为了平息阴谋陷害太子的非议,沙吒智积宣布废黜沙吒昭明,剥夺他沙吒世子的身份,以此承担责任。沙吒昭明心灰意冷,削发为僧,多年来周游海东列国,还曾去倭国讲经,本意平复胸中愤懑怒火,却无意修成一代律宗高僧,法号能忍。在倭国时,沙吒昭明曾被一伙倭人武士围攻,身受重伤,幸亏迟受宣节经过,救下他一命。 “陛下,活不久了。”迟受宣节开门见山。 沙吒昭明淡淡道:“采红使为祸天下,岂能为陛下祈福。” “陛下若死,沙吒氏定会拥立扶余义慈即位。”迟受宣节道。 “义慈太子聪慧仁厚,他若即位,百济之福。”沙吒昭明道。 “怎么你当了和尚就变虚伪了呢?”迟受宣节道,”扶余义慈当了王,你就只能继续呆在山里。你堂堂沙吒世子,就甘心一辈子敲钟讲经?” “能忍人之不能忍,方能修成大道。”沙吒昭明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百鬼夜行,金刚怒目,佛陀亦有不能忍之事,何况你这个尘心未了的大和尚!”迟受宣节从大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推到他跟前,道,“想要夺回失去的,机会就在眼前!” 沙吒昭明瞥了锦盒一眼,道:“我不会与沙吒家作对。” “可沙吒把你当沙吒的人了吗?”迟受宣节伸手在锦盒上一点,“大唐带来的丹药,你是王室信得过的人,把它送进宫去,你我之间便两清了。” 沙吒昭明道:“我听说,陛下收回采红使的原因,是你们迟受家送了大礼。” 迟受宣节勉强一笑,没有否认。 “建议陛下重开采红使,到头来又进言收回采红使的,都是沙吒千福吧?”沙吒昭明继续道。 “沙吒大人可是大大的忠臣哪!”迟受宣节也虚伪的恭维了一句。 “这一切,都是在他与你大哥见面后发生的吧?”沙吒昭明道,“我想不明白,他们见面之后,你又来见我,这当中又有何关节呢?你们迟受家,到底是想让陛下活,还是让他死?” 迟受宣节突然发现,沙吒昭明身在方外,可对事态的把握竟然丝丝入扣,每一句都问在点子上。 “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沙吒昭明将锦盒挪到跟前,道,“东西我会想办法送进宫去,也很期待看到你们收拾沙吒千福那个老家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无法深究。心知肚明,点到即止,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迟受宣节张了张嘴,一向能说会道的他,感觉有些跟不上沙吒昭明的节奏,不过管他呢,只消完成大哥交代的事,别的不用自己操心。 第39章 贫僧能忍(中) 次日,山城行宫。 沙吒王后躺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软榻左高右低,左边扶手内侧是一截柔软的靠枕,右侧尾端没有围栏,王后那火红的长裙便在那里披散下来。 少年道琛跪在一丈远处,头顶戒疤,身披长袍,身前摆着一个檀木盒子。 “道琛小师傅。”王后的声音有些慵懒,挪了挪身子,丝质的衣物与软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撩人心弦。 “小僧在。”道琛有些忐忑,此情此景,让他多年修炼的定力,有了一丝动摇。他定了定神,对方乃是高高在上的王后,岂能放任心中邪念。 “为何跪得那么远,我,很可怕吗?”那个慵懒的声音道。 “不,王后母仪天下……” “那又为何,不肯上前?”慵懒的声音打断了他那套空洞虚假的说辞,如钩般扎入心中。 “王后尊贵之躯,小僧贫贱之体。”道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是说,躯,和体?”那声音步步紧逼。 道琛深深叩首,想要掩藏脸上的惊惶失措。 “哗啦!”裙摆作响。一双晶莹的赤足,款款而来。 “这个盒子里的,便是能忍师父寻来的良药?”那慵懒的声音变得冷峻。 “正是。”道琛冷汗涔涔。 “你师父,可曾用过?” “小僧不知,师父潜心研习佛法,心无杂念……” “心无杂念!”沙吒王后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撅起小嘴,露出小女孩般赌气的神色,你这家伙,躲着我不说,居然还派个小和尚来。 “那你,可曾用过?”王后突然问道。 “小僧,不用。”道琛吓了一跳,勉强挤出四个字。 “为何不用?”那声音一点一点,迫在眉睫。 “小僧自幼修行,无需进补。”道琛定了定心神,稍稍抬眼,却见王后蹲在跟前,一脸玩味的望过来。衣领之下,锁骨深深,沟壑隐见。 “你看到了什么?”那声音又变得慵懒。 他本想说,小僧什么都没看见,可话到嘴边,竟成了“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八个字。 她先是一愣,再是惊诧,最后竟欢快的大笑起来。一个年轻的和尚,见到王后的时候,不是满口谎话和虚伪的赞美,而是引用了一句古人赞美嫂子的诗句。再联想到刚才那句“小僧自幼修行,无需进补”,简直是……真不知道他是浑然天真,还是心存邪念。可,纵然心存邪念,又有哪个女人不愿被人赞美和幻想呢?眼前那饱满圆润的光头,竟也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去,告诉你师父,下个月圆之夜,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有些事情,逃是逃不掉的。”话音落,裙摆声起,赤足远去,带走了檀木盒子。 “小师傅,醒醒,王后走啦!”小宫女爬到旁边,轻轻推了他一把。 道琛一个激灵,说了声谢,弓着身子,落荒而逃。 “我不好看吗?他怎么都不看我一眼,王后那么大年纪了,他居然……”小宫女撅起嘴,把手放在他跪过的地方,轻抚那残留的体温。 一个月后,酷暑。 凤凰台前,当值的王宫侍卫与内侍们一个个像打焉了的黄瓜似的歪在那儿,领头的几个挤在阴凉处哈欠连天,百无聊赖的打发着一天中最难熬的几个时辰。没有风,万蝉齐鸣,平添几分焦躁。 轻车驰来,止于门前。侍卫直起身子、内侍眯开眼,一看是宫里的马车,快步上前,内侍接下车上的客人,侍卫则将车导入不远处专门停放车马的广场,一连串麻利的动作让这个午后多了些生气。 其中一位客人赏了内侍一粒金瓜子,便打发他离开,径自朝凤凰台前那道长长的天阶走去。此二人,正是深得百济武王宠幸的迟受夫人,和她的侄儿——迟受信。迟受夫人不施粉黛,身姿挺拔、步履轻盈,举手投足风采照人;迟受信则浓眉大眼,披发敞胸、一身宽大长袍,露出精赤的胸膛,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阳刚之气。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低头蜷手、小步跟随的小内侍,没有人去注意他,这样的小内侍,宫中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迟受信拉着姑姑的手,走过长长的天阶,来到第一层平台。这里是内侍和宫女们居住的地方。那些久居宫中、只能见到内侍的宫女们陡然见到迟受信,竟一个个手足失措起来,面红耳赤的偷偷打量着他,压抑的春心怦然萌动。 她们的神情没有逃脱迟受宣恩的眼睛。迟受信也笑了,英武中带着几分未曾褪去的稚气: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优越感啊,尤其是看见那一道道带着赞叹、惊羡、渴望、仰慕的目光,简直比跟皇帝的女人偷情还要过瘾!女人就是这样的动物,表面上摆出一副贞妇烈女的模样,骨子里却一个劲儿欲拒还迎的勾引男人去侵犯;明明饥渴万分,却偏偏要装作被“强暴”,用欢叫和眼泪来粉饰自己的无辜、惹来男人的同情。 迟受信昂首阔步,故意对两边的莺莺燕燕视而不见。一个月来,在姑姑的调教下,他已懂得如何充分展现自己的魅力,用魅力去感染周围的人:女人心底最原始的虚荣心,会在你的无视下被彻底唤醒,她们看不起苍蝇粘蜜桃似的男人,却对一时得不到的东西产生强烈的兴趣,拼命找机会在你眼前晃悠、主动的去被占有。只消一笑,便能击穿她们全部的防线。 小内侍则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像是觉察出了身前姑侄俩一明一暗的危险,竭力掩饰内心的惶恐。 第39章 贫僧能忍(下) 三人上到二层平台,这里住着武王扶余璋最宠爱的朴氏、昔氏二位美人,她们都曾是迟受宣恩的侍女,现在则是武王扶余璋的女人,也是迟受信的相好。扶余璋不仅经常传召迟受姑侄和她们一起侍寝,甚至还让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把酒交欢、一同嬉乐。 “啊——!”那是昔氏的声音,穿透帷幕,分外销魂。迟受信加快了脚步,这一声娇喘,让他全身泛起灼热的躁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抢在姑姑之前,推门而入。 左右屋檐下堆满了大盆的冰块,屋里则弥漫着烟火与淡淡的奶香,混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迟受宣恩知道,这奶香,是宫中女子特意抹在身上的香粉,用来催情助兴,迷惑男人的心神。幽暗的光线下,朴氏靠在软榻上,只披着一层淡淡的薄纱,任由长发垂落胸前,娇躯若隐若现,撩拨着最原始的冲动。 “信,是你么?”朴氏懒洋洋的问道,娇躯轻舒,媚态尽现。 迟受信走到冰盆边,双手往冰面上按去,刺骨的寒气驱散暑气,沁人心脾。他用冰凉的手掌抹了把面庞,道:“除了我,还有哪个男人敢来?” “进来吧,王的男人!”里头传来昔氏娇滴滴的声音。 “夫人!”朴氏见迟受宣恩也来了,连忙起身,甩起光洁的双足走到她跟前,盈盈拜倒,撩起她的裙摆,捧到嘴边,重重嗅了口,喃喃道:“夫人的味道,还是这般让人心醉……” 迟受宣恩在软榻上坐下,抬起一条腿,翘起脚趾,上下逗弄。朴氏双手捧着迟受宣恩的玉足,拥入怀中,轻轻摩挲。 迟受信朝朴氏高耸的胸前瞪了一眼,快步上前,一把拉起旁边的昔氏,将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揽在自己厚实宽阔的胸膛上,使劲揉搓她柔软的娇躯,低声道:“王,快死了。” 昔氏闭上眼,浑身发热,呻吟不止,娇躯阵阵蠕动,完全没有听见他说的什么。朴氏却听清楚了,细声道:“那我们就从夫人的孩子里选一个做王,夫人是太后,信当大将军,把沙吒氏的人统统赶走!” “我的孩子……”迟受宣恩陷入沉思:扶余丰、扶余忠胜、扶余忠志,三个儿子当中,忠胜和忠志还是少年,尽管他们是扶余璋的儿子,可必定难以为外朝所接受;扶余丰是扶余义勇的嫡子,身上还流淌着善花王后一系的血脉,迟受家也会利用这两点来争取法统。在王病重期间,沙吒氏为了确保扶余义慈的太子地位,必定会紧盯扶余丰,甚至会制造出一些意外。想到这里,她对朴氏道:“凤凰台里里外外都是王后的人,你二人住在这里连个放心使唤的人都没有。我带了个人来,以后你们的日常起居就由他来照应。”说完,击掌三声。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内侍匆匆上前,朝几人深深一躬,始终将面庞隐藏在黑暗中。 迟受信瞥了小内侍一眼,大声道:“你过来!” 小内侍抬头看看迟受夫人,又看看迟受信,小步上前。 迟受信猛地直起身子,当着小内侍的面将昔氏压倒在身下,露出邪恶的微笑。昔氏忍不住小声呻吟起来,细密的汗珠渗在光滑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体香。 小内侍全身颤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迟受宣恩皱了皱眉头,并没有阻止他,她担心的是王后和沙吒千福。这一阵扶余璋全靠王后从宫外带来的丹药在支撑,送药进宫的那个小沙弥,据说是能忍法师的徒弟;而这个能忍法师,正是当年因扶余义勇之死而被迫出家的前任沙吒氏世子,沙吒昭明;沙吒王后与沙吒昭明,乃是堂姐弟,关系非比寻常…… 朴氏与昔氏相视一眼,她们的母亲都是善花王后从新罗带来的侍女,后来分别嫁给宫中侍卫;她们从小就被训练各种宫女的技能,其中就包括如何取悦君王。母亲去世后,两人相互依靠,在倾轧算计更甚朝堂的后宫顽强生存下来,终于凭借美貌与“真本事”博得武王的宠幸,成为地位仅次于王后和夫人的美人。昔氏和朴氏都是新罗的顶级贵族,层执掌新罗大权多年,直到金氏崛起,成为新罗王室。善花王后去世后,沙吒沙吒氏成为新的王后,两人在百济宫中的地位便江河日下,几个月都难见王一回。直到眼前这个精壮生猛的少年出现,她们的生活才重新有了光彩。在扶余璋眼里,像她们这样没能生下王子的美人,和后来进宫的迟受信一样,不过就是几只受宠的玩物而已;而在朝中大臣看来,他们就是迷惑君王、秽乱宫廷的妖人,正义人士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武王驾崩,义慈太子即位,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她们毅然决然的站在迟受夫人一边,只有让迟受夫人的儿子当上王,她们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享受美好的生活和健壮的男人。 昔氏把脸深埋在迟受信胸口,身子微微颤抖,两粒豆大的泪珠顺着惨白的面庞滑落。 迟受信紧紧拥着她,胸中豪气涌动:“只要有我在,便会保护你们!一定要找机会让王后完蛋!” 迟受宣恩突然发现,迟受信对他感兴趣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他把占有看成一种乐趣,他那饥渴热切的眼神里,充满了肆意的快感。她更希望迟受信是个文弱伶俐的小男人,能唤起她心中的母性,去呵护、去怜悯、去抚慰,侄儿、弟弟、情人、孩子、男人,那种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情感,才是她想要的。可渐渐的,她发现这头小野兽开始露出贪婪的牙齿,变得难以掌控了。不过她并不担心,这座靡靡混乱的后宫,正需要这样野蛮、犀利的力量来撕裂。 是的,撕裂,用力撕裂。 第40章 月孤悬(上) 夜幕深沉,一轮明月爬上了山城的上空,月晕外星光点点,静静的洒在能忍法师身上,落下片片碎光。凤凰台灯火通明,照亮了远方的白马江。 能忍法师是王室御用的高僧,每隔五天,他都会被传召至凤凰台,在高台之上为王室成员诵经祈福。他喜欢夜,尤其是深幽静谧的下半夜;他会站在最高的塔楼上,远眺壮丽的夜景。塔楼下传来巡夜内侍的脚步声,可在这塔楼之上,则完全是属于他的世界。 她来了,轻柔的不带一丝声响,宛如暗夜的精灵,翩然而至。时间在这一刻凝固,高高的、迎着月亮的塔楼,成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月孤悬,照无眠。 此时此刻,他变回沙吒昭明,合上眼,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聆听夏夜那无声的气息,清楚的感觉到了不远处的心跳,喃喃道:“来吧,这儿很美……” 沙吒王后走到他身边,他依旧是那么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可今夜的他,却让她感到了一丝异样,明澈的双眸中,多了几分少有的深沉与无奈。这种气质上的微妙变化,对细腻敏感的沙吒王后来说,简直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让她的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沙吒昭明睁开眼,凝望着月光下被披上一层淡淡薄纱的夜景,默默享受着这与众不同的晚上。沙吒王后动了动身子,肩膀碰在沙吒昭明的肩膊处,宛如电击,两人同时退开半步。 “姐姐。”他低唤一声,拉起她纤滑的双手,拥入怀里,按着她没有半点多余脂肪、微微起伏的小腹,凑近她耳旁,青丝缕缕。 他们都是沙吒家的孩子,孩提时,沙吒王后便最喜欢找来这个聪明漂亮的堂弟,给他各种果品零食和新奇的东西玩。少年沙吒昭明也爱跟在这个家族里最漂亮的姐姐屁股后面,跟她一起光着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童年总是快乐而短暂的,后来姐姐进宫了,要嫁给百济的王,而少年则受封世子,每天都要接受各种礼仪和学识的教育。忙碌的生活或许能冲淡思念,却将这份情感深藏起来,在心间发芽。多少年后,少年长大,再见面时,四目交汇,均感受到了彼此的心跳,还有心底那份难以掩藏的躁动。 火花,不曾熄灭,终将化作熊熊烈焰,照亮夜空。 她往他肩头一靠,仰面望去,正迎上那两道充满爱意的清澈目光;在他深情的注视下,胸中泛起无尽涟漪。此刻,她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无边的幸福感狂卷袭来,撩拨着体内欲望的种子。她的身子渐渐发热,呼吸变得急促,身躯泛软,目光迷离…… 他欣赏着她身心陶醉的诱人模样,伸出二指在她滚烫的面颊上一弹,将她顶在护栏上。四目交会,深情相拥。 她“嗯喑”一声,全无力气反抗,腾出一只手,解松了发髻,任由乌黑如云的长发水泻般洒落,在夜风中轻盈摇摆。良久,她举起手臂,一点点缠上他的脖子,踮起赤足,吻上双唇,灵蛇纠缠,在他舌尖轻咬一口,迅速离开,疯狂亲吻他的面额,一路往下,咬上肩头。或酥麻、或刺痛、或滑腻,她终抵不住阵阵春潮,情不自禁的扭动起来,上肢下体一个劲的撕磨挤压,恨不能让二人融为一体,不一会儿已是全身酸软。 他虎躯一震,胸中灼烧着一团火焰,多年修行的定力轰然崩塌。他一手托起她的脸颊,用力亲吻,一手抓住她的大腿,使劲一托,大腿向上一抬,便将她顶在自己胯上。 此时的她,身躯如水蛇般翻腾扭动、颤抖不止,发出阵阵令人销魂的呻吟声,身子上下猛烈摇晃起来,迷离的眸子满是熊熊情火。 夜已深沉,月色无边。 迟受宣恩轻移莲步,来到了第三层平台上的寝宫外。她在宫中身份超然,不论何时都能见到王,这次也不例外。老内侍朝她躬身行礼,身后,寝宫灯火犹在。迟受宣恩讶道:“这么晚了,陛下还未就寝?” 老内侍朝左右一看,见没有旁人,才低声道:“没有王后的丹药,陛下如何能睡得着……” 迟受宣恩听出老内侍话中有话,心念一动,道:“王后今天没有来过?” 老内侍摇摇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陛下并未传唤旁人侍寝。” 迟受宣恩沉吟片刻,像是捕捉到了些什么,道:“吩咐下去,准备些温补的粥汤来,我先去陪陪陛下。” 老内侍应声去了。 第40章 月孤悬(中) 寝宫中,烛火微黄,闪烁跳跃;天窗开着,偶有几缕风过,拂动帷幔。迟受宣恩小心翼翼将门带上,蹑手蹑脚的走上几步:武王扶余璋斜靠在那张他最喜欢的宽大软榻上,大腿露在中衣外,小脚垂在榻外,一晃一晃,尚未入睡。 “陛下。”迟受宣恩轻唤一声,走到榻前,拾起扇子,轻轻摇摆,像个母亲,悉心的呵护着自己的孩子,眼中满是温柔。扶余璋眼皮一跳、抬眉一动,努力睁开眼。 迟受宣恩心下没来由的一酸,这个曾经蛮不讲理占有自己的男人,短短几年,就像一个老人般衰弱下去,两鬓斑白,额角纹生。 “王后,她还没有来?”扶余璋眼眶深陷、布满血丝,说话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满是灰败之色。 迟受宣恩迎上他的略显迟钝的目光,道:“今天是祈福的日子,王后很快就来了。” 扶余璋挤出一丝苦笑,道:“宣恩,我的日子不多了。” 迟受宣恩心头泛起一丝酸楚,尽管两人的相遇是一次蓄谋,可十几年来,不论在国事上何等荒唐,这个男人对自己始终如一,也没有去为难扶余丰。而她,作为迟受家安排在王身边的女人,始终对政治权力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默默的保护三个儿子,尽到一个女人和母亲的本分。也正因为这一点,扶余璋对她的宠爱更甚于沙吒王后,那个热衷权力的女人。 扶余璋抬起手,虚指宫门方向,道:“这个宫里的人,都想我死。只有你,不会害我。” 迟受宣恩伸手握住他的手,道:“陛下,你累了。” 扶余璋抓着她的手,两眼一瞪,道“王后要害我!他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王!她给我吃药,就是要我离不开她;她不来,我就要死了!” “陛下,王后不会害你,王后在为你祈福。”迟受宣恩没料到扶余璋对丹药的依赖已经到了这等程度。 “祈福,跟谁祈福?能忍吗?那是她弟弟,是沙吒家的人,他们在一起,就是在合谋要害我!我要废了她,废了她的儿子,废了沙吒家的人,把他们统统赶出去,送去给新罗人当奴!哈哈哈……”扶余璋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迟受宣恩抽出手,快步走到书案前,倒了一杯水,跪在榻前,伸手扶扶余璋,道:“陛下,喝口水。” 扶余璋显然渴极,一把抓过杯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喘气道:“渴,再来一杯!” 迟受宣恩又去倒了一杯,递给扶余璋,道:“陛下,您服食丹药过量,怕是内热难消,光喝水不解事;不如出去走走、吹吹风……” “好,出去走走!”扶余璋扔了杯子,用力从软榻上站起来。在这个宫里,只有迟受宣恩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说他吃丹药过量。扶余璋心里很清楚,那些口口声声希望他好起来的宗室、大臣、妃嫔、内侍们,一个个都是口是心非,巴不得他早点死,好让他们从高台中解放出来;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想自己活下去,尽管她身上也肩负着维系家族荣宠的使命,可比起那些家伙来,却要单纯透明得多。这就足够了。 迟受宣恩替他披上外袍,顺了一把团扇,扶着他走出宫门。 夜色下,高台行宫如死一般沉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扶余璋抬起头,一丝风过,带来半抹清凉,却不解心头烦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天气,都快憋出鸟来了!” 迟受宣恩不禁莞尔,在一旁轻摇团扇。 老内侍在不远处默默跟随,没有惊动二人。 迟受宣恩揽起扶余璋的胳膊,两人走了一段,扶余璋才舒服了些,道:“果然是高处好乘凉,大热天的,就该住在露台上,吟诗对酒,彻夜不眠,岂不痛快!” “陛下想得真周到。”迟受宣恩笑道,“阿信那小子这会儿八成就泡在一缸冷水里舒服呢。” 扶余璋眼前浮现出迟受信精赤强健的身躯,胸中又是一阵燥热,不过这小子太过生猛,自己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于是道:“阿信身子壮、出汗多,自然受不得热。你可知道,这凤凰台上,哪里最凉快?” 迟受宣恩摇摇头,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明知男人已有答案,还去自作聪明的。 扶余璋体内的燥热稍稍好转,伸手朝远处那个高耸入天际的黑影一指,道:“那里。”说完,拉着她就往塔楼走去。 迟受宣恩被拉着,一步步靠近高耸的塔楼。高耸的塔楼像个忠诚的卫士一样拱卫着三层平台上的行宫。站在它脚下,不由自主便会生出几分渺小之感。猛然间,迟受宣恩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塔楼底部旁边,乍看会觉得是个巡夜的小内侍,再一看,才认出是个留着光头的小沙弥。 他怎么会在这里?迟受宣恩想到了一个人,抬头往塔楼望去,难道说…… 扶余璋突然松开她的手,道:“你留在这里,我自己上去。” “陛下——”迟受宣恩话音未落,扶余璋大袖一甩,已然径自往前走去。 迟受宣恩松了口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竟生出几分怜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望去,那小沙弥已不见了踪影。 扶余璋决定自己爬上塔楼,征服凤凰台的最高点。 他的生命就像行将燃尽的火把,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可他不愿毫无生气的死在病榻上,他是王,而王,必须站在最高处!即便是死,也要让众生膜拜。 一级,两级,木制的台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长长的台阶在前方看不到尽头。一滴,两滴,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虚弱的身躯拖动沉重的双腿,疲乏汹涌袭来,经年的酒色服药掏空了他的身子,王的躯体下,只是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终于,他看到了月光,被塔楼挡住的月光! 台阶在身后蔓延,在月光中消失。 终于爬上来了! 第40章 月孤悬(下) 他用手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撑了一下,用力挺起腰板——他要像个王一样,昂首阔步,征服一切! 然而,月光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两具让人眼晕目眩的躯体! 还有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撞击声! 塔楼上,他和她,倾情交融。 沙吒昭明深吸一口气,放肆地扳过她的身子,两团火焰熊熊燃烧在一起,激起滔天情欲。他已全然不顾彼此的身份、血缘,只把她当做一个任由自己摆弄的女子,双臂如铁钳般收紧。 她紧闭双眸,吹气如兰,一抬眼,又被疯狂的吻住,已然迷失。 “姐,你好美……”沙吒昭明在她耳边吹气,又伸出舌尖,轻轻触碰那细密的睫毛,一双大手又上下游走。只片刻,她已不堪挑逗,全身渗出细汗,娇喘吁吁。突然,他停了下来,整个人顺着她斜靠的娇躯滑落。 “哗啦!”织锦落尽。 迷离的月色下,她宛如一尊白玉雕塑,美得让人窒息。他像是对着上天赐予的灵器一般,缓缓跪倒,虔诚叩拜,眼中泪光闪动。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能够独自享有如此完美的杰作。他闭上眼睛,任由时间一刻一刻的流逝,默默体味着他和她之间的温情。 夜风拂过,身无寸缕的她渐渐平静下来,扭头望着拜倒身旁的男人,心中满是甜蜜。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个沉重的躯体压在了自己身上,那是他的气味,让人迷醉的男人的味道。他把她翻转过来,轻抚其背,蓄势待发。 她已沉醉颠倒,娇艳绽放。 十指相勾,他俯下身子,缓缓前向。冰与火交融,两人如遭雷击,不约而同的战栗起来。他狂呼乱叫着,积压已久的欲火毫无节制的的发泄出来,烧得他全身滚烫,抽搐、摇摆,完全丧失了理智,全然不顾自己是僧,是俗,也不理会她是王后,还是亲人,一波又一波的快感自下体冲上脑门。 他抬起手,轻轻落在她的臀上,向前,深深没入。 抬起手,往回收;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拍打着。 她的喘息呻吟随着拍子的加重渐渐变成了混乱,每一下敲击都会拨动心底最原始的欲望之弦。他没有半点罢手的意思,落掌越来越重,每次都会在那片雪白的皮肉上留下几道淡淡的红痕。横的、竖的,浅的、深的,交错叠加、血色渐浓。 乌云遮住了月亮,夜色惨淡。长长的倒影洒落在塔楼的台阶上,静静的对着前方那团灼热与狂野的白色火焰,良久,一动不动。 沙吒昭明闭着眼睛,毫无保留的挥洒欲望与激情。 一道道汗水顺着两人的躯体滑落,在皮肉夹击下溅起晶莹点点,洒落四方。他们已完全融为一体,把自己最热情、最彻底的交给对方,把整个身心忘情的展开,在夜风中尽情挥洒,所有压抑、愤懑、爱恋、理想、痛苦、野心,都在此刻如滔滔大河般倾泄出来,化作狂野的叠浪,彻彻底底的让彼此感受到、触摸到、体会到。喘息与缠绵,欢畅与疼痛,一阵阵汹涌迭起;一次,两次,浑然忘我、天人合一! …… 她悠悠转醒,全身如散架般酸软无力。她慢慢张开四肢,缠上瘫倒在旁边的男人,趴在他身上,低吟一声。 他揉了揉后腰,翻过身子,爬到她身上,在她鼻子上弹了一记,俯身凑前,用舌尖轻轻舔去她面庞上的泪痕,柔声道:“都结束了,穿好衣裳,我送你回去。” 她用尽全力搂紧了他,蓦的,她看到了那个影子,眼神瞬间变得惶恐,搭在他肩头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丝丝冷汗滑落,在他耳边颤抖道:“他,是他,他来了……” 影子一动不动,鬼魅般伫立在塔楼入口处的台阶上,有如无物。 沙吒昭明放开了她,缓缓起身,披上衣服,转身望向入口处,刹那间如坠冰窟——那影子不是别人,竟是他,百济的王,扶余璋! 时间再一次凝固,沙吒昭明没有下跪,没有施礼,只是伸手拉起战战兢兢伏在地上的女人,平静的望着扶余璋,没有惶恐、没有愧疚,甚至带有几分自豪。 三人就这样面对面,怔怔的对视着——在这个塔楼上,没有君臣、没有主仆,只有感情的赢家与输家、征服与被征服者。 “你们,继续……”良久,扶余璋终于挤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沙吒昭明像个得胜者,微微一躬,目送百济的王转身离去,消失在一阵大风中。 “咕噜噜——”一只小铜罐子从沙吒王后丢在地上的衣衫里滚出,那是王的丹药。 “他走了。”沙吒昭明搂住她,贪婪的吮吸她的气味,“就在刚才,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上,你才是我最爱的;什么权力王位,什么名士风流,都他妈的滚一边去!“ 沙吒王后先是一阵感动,随后便冷静下来,任凭夜风吹干湿润的眼角,冷冷道:“放心,他不会杀我们的,更不敢说出去——王,最在意的,不是他的女人,而是王位,王的尊严!” “噔噔噔!”扶余璋失魂落魄的从台阶上冲了下来,惊动了守在塔楼下的迟受宣恩。 “陛下!”迟受宣恩快步上前,伸手上前搀扶。 “别过来!”扶余璋大吼一声,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的血色,两眼一瞪,猛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向后倒去。 第41章 杀机(一) 泗沘城中,望月楼前,人声鼎沸。 两个护院打扮的汉子挡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放肆的大声嘲笑。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小和尚,身穿白色僧袍、脚踏草鞋,长得倒是白白净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们问他来干啥,小和尚居然说是来望月楼找人;问他找谁,也说不上名字,只说是个从大唐来的客商。 其实望月楼并没有明文规定和尚不许进,可自打这俩护院来此站岗放哨起,就没见和尚道士进来找乐子的,尤其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和尚。万一被人诽谤,说什么诱拐出家人进入声色场所,或是保护未成年人不利,到时候他们肯定第一个被拉出去顶缸,被人嘲笑事小,丢了饭碗就划不来了。这年头,找一份清闲又有面子的活儿可不容易。 小和尚不依不饶的站在门口,引来众人围观。几个胆大的客人把他围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中泛出淫光,纷纷道,这小和尚身姿挺拔、根骨出众,若是带回家去调教一番,必定是床弟之间的绝好玩物。一个大肚子的中年胖子丢了一袋钱在他跟前,道:“小和尚,只要你跟官人我走,这些钱就是你的,有了这些钱,你的娘亲姐妹就不会挨饿,不用再去卖身;跟了我,保管你快活似神仙。” 旁边一个瘦子大声叫道:“老甲鱼,你几天前刚买了一对不到十岁的姐妹花,又想买小和尚,口味那么重,不怕家里的母老虎发飙?” 老甲鱼一瞪眼,喝骂道:“老子身板好,童男童女来者不拒,不像你老朴,身上没几两肉,伺候家里都不够,还来望月楼偷吃,当心月圆之夜一命呜呼!” 周围一片哄笑。瘦子怒道:“我老朴鹅厂出身,肉不多,可全都是筋骨,最经折腾,不信咱各叫两个姑娘,比比谁先撑不住!谁输谁就在这大喊三声,铁鱼铁鱼我娶你!” 老甲鱼不屑道:“老子才没空跟你胡闹,转而对小和尚道,小师傅,钱在那里,幸福也在那里,跟我回家,吃香喝辣,嚎?” 小和尚义无反顾的摇摇头,竟不理他们,抬起穿着破草鞋的脚丫子就要往里冲。 老朴嚷嚷道:“小师傅,这望月楼可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来这里作甚那?” 小和尚横眉上竖,扯起刚刚变声的嗓子道:“我长没长毛,关你鸟事!”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眨眼又如炸锅般哄笑一片。无需等到天亮,小和尚这句我长没长毛,关你鸟事,就会传遍泗沘城的大街小巷。 老朴指着小和尚,气急败坏道:“小子,我跟你没玩!有本事各叫两个姑娘,比比谁先撑不住!” 老甲鱼拍拍他的肩膀,道:“行啦,老朴,人小师傅都说关你鸟事了,还叽歪个啥?转而又对小和尚道,小师傅,不关他鸟事,关我鸟事啊,来来来,跟我回家!”说完,伸手就要去抓小和尚的胳膊。岂料一碰一下,竟如遭雷击。 但见小和尚腰身下沉,扎下马步,念一句口诀,双臂一振一带,反手一甩,竟将胖大肥硕的老甲鱼弹了开去。 “喔!”人群一片惊呼。今晚小和尚给大家带来的惊喜太多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对老甲鱼道:“施主,心存贪念,福祉便消,这几年你的生意是不是不像往年那般顺利了?”又转向老朴,道,“色欲过度,伤身伤心,这几月来,施主是否腰膝酸软,连晨勃都没有了?” 老朴大惊失色道:“官人我夜御十女金枪不倒!” 小和尚缓步上前,伸手朝他胸前一点,老朴便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小和尚摇摇头,道:“脚步虚浮,气血大亏,若不戒色,不出半年,你将再无鸟事;至于那些补药,三分药性,七分毒性,吃与不吃,你自决定。” 全场讶然。 老甲鱼和老朴相视一眼,扑通跪倒,连连道,还请小师傅指点迷津;不知小师傅师尊法号,来日我等定当拜谒香火,供奉佛陀。 小和尚淡淡道:“小僧道琛,是来找人的。” 老朴一跃而起,一把推开台阶上的护院,大声道:“让开,让开,没听见小师傅是来找人的吗!老甲鱼也跌跌撞撞爬起来,大声道,小师傅今晚的花销我包了!” 道琛拾阶而上,在众人的瞩目下步入望月楼,在能容纳数百人的大堂中央停下,环顾四下众生百态、莺莺燕燕,心中浮现的,竟是那双雪白的赤足。 “噔噔噔噔!”一串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来者是个身穿大唐武士服的中年汉子。只见他排开人群,快步走到道琛身前,上下一打量,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道琛微微一笑,与其去找人,不如让人来找自己。这才是他闹这一出的用意所在。 第41章 杀机(二) “吱嘎!”门开,又合上。屋里没有女人,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坐在桌前。 迟受宣节放下白瓷酒瓶,抬眼望去,小和尚道琛站在那里,不动不嗔。 “你师父曾说,哪天他遭遇不测,你便会来找我。我将保护你的安全;而你,是百济律宗的发扬光大的希望所在。你没有让我失望。”迟受宣节手一摊,示意他入座。 道琛上前数步,站在桌前,正色道:“今夜,师父断送了他的希望,必将遭受不测。” 迟受宣节双瞳一收,道:“宫中有事发生?” 道琛打量着这个从头到脚一身大唐打扮的男子,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明明是百济人,偏偏把自己打扮成大唐人;这样的家伙,一旦有战事,必定卖国求荣。不过,他还是平静的把在发生在凤凰台塔楼上下的事讲了一遍。 当他说到扶余璋吐血倒下时,迟受宣节霍然起身:先前,他只知能忍能够凭借明里高僧暗中沙吒的身份出入行宫,可以用来传递丹药,扶余璋吃了丹药后,将会燃烧掉所剩无几的生命;而迟受家要的,就是他突然暴毙,只有突然暴毙,才能让沙吒氏无法平稳的掌握局面、拥立扶余义慈即位;迟受氏才能联合善花王后的力量发动政变,让故太子扶余义勇的儿子扶余丰以嫡长王孙的身份即位。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沙吒王后和沙吒昭明,这对堂姐弟间居然存在此等不伦之情!退一步说,为大局着想,你二人完全应该先忍忍,等扶余璋死了,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又有谁会料到,只剩半条命的扶余璋,会一个人爬上塔楼,正好撞见两人的奸情。迟受宣节不相信这是巧合,难道是善花王后残留在宫中的力量在暗中推动这一切?沙吒昭明啊沙吒昭明,你聪明了半辈子,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掉链子,还不如你徒弟沉着冷静。看来人读书太多,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时间就是一切,必须在最短时间里发动迟受家在宫中和朝野的力量,抢在沙吒氏之前行动。而行动的前提,就是搞清楚宫中状况:王到底有没有死?沙吒王后和能忍法师在做什么?迟受宣恩和迟受信是否安全?扶余丰在哪里?必须将他至于迟受家的保护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尚未安排好的事情变得纷繁芜杂。从扶苏山城到泗沘城,一个时辰过去了,平静的夜色下,或许正在暗流涌动。 迟受宣节道:“泗沘城已不安全,小师傅,你必须走。” 道琛摇摇头,道:“师父曾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我回山城,师父若死,我要替他收尸。”说完,转身就走。 迟受宣节道:“若事态紧急,你们可以去白马江畔,找一艘挂着两面大唐龙旗的商船,船上的人会保护你们。” “我会保护自己的。”道琛双手合十,欠了欠身,告辞离去。 倒是个特立独行的小和尚。迟受宣节心想,如果他能在这场风波中活下去,将来或许能成大器。现在,必须去找大哥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了。 白马江大营,两骑飞驰而来,冲入营中,信使翻身下马,朝帅帐奔去。 帅帐中,烛光闪烁,扶余义慈和阶伯正在下棋,楚河汉界,车马过河。 这些天来,扶余义慈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每天都会朝山城的方向凝望许久,想要分辨云霞雾霭之中的凤凰高台。可每一次,他都无法看清凤凰台的全貌,就像世人评价他的父亲——在这个多才多艺、好大喜功的君王的治理下,百济从丢失汉江流域的颓势中站了起来,守住了白马江一线;果断调整外交策略,转而与宿敌高句丽改善关系,使国家有了喘息之机;大力发展与海东各国的海上贸易,收服了岛国耽罗,还与海峡对岸的倭国结盟。这一系列成功的纵横捭阖,让百济呈现出一派中兴的局面,也让扶余璋变得盲目自大起来——善花王后死后,竟掉头向曾经的盟友新罗开战,断送了来之不易的和平。 扶余义慈始终觉得百济处在巨大的危险中——百济的贵族官吏和高句丽人一样,说得是扶余话,而普通百姓则与新罗人一样,说得是三韩土话。语言的不通使百济王室和贵族无法真正理解百姓的想法,还天真的认为与高句丽结盟才能避免亡国之祸。几个月来,父王身体每况愈下,民间又被采红使搞得乌烟瘴气,朝中大臣各怀鬼胎,新罗又在这个节骨眼上重新起用了名将金庾信,在边境频繁调动兵力,居心叵测。 “啪!”扶余义慈执子落马,正好在阶伯的小卒前。 阶伯拿起小卒,轻轻放到扶余义慈的马上,道:“第三次了,你有心事。” 扶余义慈苦笑摇头,将棋盘往前一推,算是认输,道:“曾有人问我,为何不下围棋。” 阶伯道:“那可是大唐贵族士子们的最爱,我这种粗人可学不来。” 扶余义慈伸手在界河上一划,道:“大唐居天下之中,自可气吞山河、纹枰论道;想我百济,身处夹缝之中,连一条小小的汉江都守不住,又如何纵横十九道?大国有大国之道,小国有小国之道,这楚河汉界,将马车卒(唐代象棋只有这四类子),才是你我的天下。” 阶伯正要说话,帐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喊道:“将军,有急报!” 第41章 杀机(三) “进来!”阶伯高喝一声,整了整身上的武士服,转向帐幕。 “哗啦!”帐幕被重重揭开,两名信兵“扑通”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双手高举,递上鸡毛急件,大声道:“将军,兵官佐平大人发来的急件!” 阶伯一把抄过信筒,扯下鸡毛,撕开封条,先看了眼落款处兵官佐平官署的大印,再回过头去一扫正文——新罗集结大军,正向黄山原方向运动,意图不明。令将军阶伯和监军扶余义慈率五千人马南下,驰援东部边境,防范新罗入侵。 阶伯将急件递给扶余义慈,问信使道:“佐平大人可曾调动其它驻军?” 信使道:“还有熊津城的驻军。” “多少?”阶伯追问。 “五千。”信使道,“佐平大人说地方盗匪众多,最多只能抽调五千人。” 阶伯神色缓和了些,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信使走后,扶余义慈道:“迟不来早不来,现在来调兵。白马江大营一共才六七千人,一下调走五千,剩下的人如何拱卫扶苏山城?” 阶伯陷入沉思,他也觉得这道命令来得十分蹊跷;可是从手续上看,又毫无破绽,让他不可能直截拒绝。 “山雨欲来风满楼。”扶余义慈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力感。尽管身为监军,与好友阶伯一起掌握着这支精锐的野战军,可他仍不愿看到国家因为王位之争陷入动荡。我和兄长,到底谁更适合百济?这是扶余义慈始终在思考的一个问题。相比锋芒毕露、锐气逼人的兄长扶余义勇,扶余义慈给人的印象并不深刻,经常会让人忘记他的存在,以至于很多朝臣依旧对扶余义勇念念不忘,然后把这份怀念投射到扶余丰身上,希望百济能出现一个强势的君主,继续中兴大业。他研究过中原王朝和高句丽的历史,发现一旦连续出现两代雄主,那么这个国家极有可能在不停的折腾中由盛转衰、分崩离析——譬如隋文帝和隋炀帝。而大唐之所以能三代而蒸蒸日上,是因为开国皇帝李渊才具平平,人又很懒,大小事情丢给儿子和大臣去做,开国几年没怎么折腾;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堪比隋炀帝,可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隋炀帝能放不能收,折腾无止境,太宗皇帝却是收放自如,不论在哪方面都让国家处在一个可以承受,且不断积累的状态下,十几年前御驾亲征高句丽,也不过只动用了十几万人;到了高宗朝,高宗皇帝本人也比较懒,除了在家务事上执拗的很,其它大小的国策基本延续太宗朝,突厥、吐蕃、契丹、高句丽,今年打这个,明年打那个,每战多则十万人,少则三五万人,从不过度消耗国力。反观百济,父王在位四十年,跟新罗纷争不断,国内也是大修城池宫殿,光一座凤凰台,便耗去钱财无数。现在的百济貌似中兴,实则疲弱不堪,真要让扶余义勇即位,少不了又要对新罗动手,国家根本承受不起。百济最需要的,是用灵活的外交手段,让自己处于一个平稳安全的环境下,用十年积聚国力,再寻找机会夺回被新罗占据的汉江流域。 扶余义慈觉得自己找到了调理百济的方子,而想要让这道方子贯彻下去,手里就必须有权力;想要获得权力,就不能让善花王后那一系的人拥立扶余丰。那个黑齿沙次,上次没有接受自己的暗示,想来已经投入善花一系,准备对王位动手了!想到这里,扶余义慈道:“你不觉得,这是有人故意要支开我们?” 阶伯将急件往棋盘上一拍,用手指敲了几下,道:“既然有人想我们走,那便将计就计。来人!” 信兵揭帐而入。 阶伯大声道:“传我将令,白马江大营全军集结,除民夫杂役外,所有人等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做好开拔准备,天亮前出发!” 信兵得令而去。 扶余义慈若有所悟,竖起了大拇指。 泗沘城,沙吒府。 内法佐平沙吒智积端坐堂上,手中捧着一个大唐来的紫砂壶。 沙吒孙登与沙吒万首两个孙子辈的少年联袂而来,一脸忧色。 沙吒智积放下紫砂壶,道:“处变不惊,沙吒本色。有什么好慌的!” 两人定了定神,沙吒孙登才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兵官佐平给白马江大营下了一道命令,让阶伯带兵南下支援黄山原,说是新罗重新起用了大将金庾信,正在集结大军。一并征调的,还有熊津城的五千驻军。眼下江北大营除了几个守夜的杂役,已是空无一人,连太子也不见了!” 沙吒智积不置可否,转向沙吒万首,问道:“你又有什么消息?” 沙吒万首道:“内臣佐平大人传话说,陛下病重,王后与迟受夫人同在寝宫,可是,扶余丰不见了!” 沙吒智积这才张开浑浊的双目,缓缓道:“陛下病重,太子被调走,前太子的儿子不见了,这是要变天啊!” 沙吒孙登与沙吒万首相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寻常。 沙吒智积眼中杀机闪动,道:“孙登,你立刻召集所有沙吒族人和家丁,严密监视城中动向,府中里里外外都武装起来,谁敢靠近一步,格杀勿论!万首,你负责宫里那条线,告诉沙吒千福,看住陛下,只要陛下还在,那些人便掀不起太大风浪!” “诺!”沙吒孙登和沙吒万首齐声领命。 两人走后,沙吒智积霍然起身,朝左右道:“来人,备马,出城!” 第41章 杀机(四) 扶苏山城,凤凰台前。 沙吒吉首手持长矛,百无聊赖的站在宫门前。今夜是他当值,良好的身体和武技和沙吒氏的身份,让他无需从普通禁卫做起,一经入选便是伍长,不到一年升任什长,三个月前又升任队长。昨天,他才刚满十八岁,族中已经开始为他物色联姻的贵族小姐了。 沙吒吉首有时会朝身后看一眼,那座高耸入云的庞大建筑,便是百济国的权力中心,王居住的地方。在普通人眼中,他们这些王宫禁卫能够伴随君王左右,是无比风光荣耀的差使,可实际上,沙吒吉首总共只见过扶余璋两回。那长长的天阶将他们与王分隔开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便是六大佐平,想要觐见君王,也得心怀敬畏、一步一步爬上天阶。 王宫禁卫的职责,便是守卫天上与地下的界限,除了受到传召的大臣,谁都不能靠近天阶半步。可是,他分明看到了火光,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沙吒吉首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正是朝廷佐平迟受宣达,以及兵官佐平黑齿沙次。负责刑狱和军务的两位佐平大人联袂而来,想必朝中定有大事发生。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让沙吒吉首惊诧莫名了——按照惯例,朝中重臣觐见,可以带少量仆从和护卫,数量不超过十人;来到天阶前,所有仆从护卫都要留下,大人们只能独身上到天阶。可眼下,跟在两位佐平大人身后的,竟然有密密麻麻数百人,而且一个个都手持兵器,杀气腾腾。沙吒吉首使了个颜色,本队的七八个禁卫纷纷伸出长矛,挡住去路。 “佐平大人!”沙吒吉首将长矛往前一顿,正色道,“深夜入宫,可有陛下手谕?” 迟受宣达朗声道:“有奸臣欲谋害陛下,我等特来护驾!敢有阻拦者,杀!” “杀!”身后数百人齐声高呼,响彻云霄。 沙吒吉首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可他没有退却,反而将长矛一横,道:“职责所在,恕难放行。二位大人持械闯宫,已是不敬,还请速速退去!” 迟受宣达摇了摇头,道:“我认得你,你是沙吒家的人吧?” 沙吒吉首点了点头,矛尖微微上扬。 黑齿沙次横刀一举,身后二十名弓箭手齐齐张弓搭箭,抬手便是一轮齐射。 “噗噗噗噗!”沙吒吉首和他的禁卫兄弟们在乱箭中倒下。无数只脚从他们身边踏过,朝着神圣的天阶蜂拥而去。他闭上眼睛,感觉到被人抬起,丢进了广场旁的排水沟里。 凤凰台,三层行宫。 沙吒千福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入宫门,人未至,声先嚎,连滚带爬,余光扫过跪在宫门口的崔医官,见崔医官无奈的摇摇头,便撕心裂肺的扑上前。 “王,我的王啊,我大百济英明神武的王啊,你这是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我是您的忠臣沙吒千福啊!” 软榻前,迟受宣恩微微皱眉,几分鄙夷,几分厌恶。这个沙吒千福,当初献计采红使的是他,把迟受信弄进宫来的也是他,现在王快不行了,出来猫哭耗子的还是他。在这种人眼里,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往上爬的工具,即便是王,也不过是一尊被养在宫中,牵在手里的木偶,只要把王哄高兴了,荣华富贵、升官发财,统统不远。 “王还没死。”沙吒王后冰冷的声音响起。她静静的跪坐在榻前,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荒唐迷离的一夜,就当是做了个梦,梦醒了,谁又敢说那是真的? “王还在,那就好,那就好!”沙吒千福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步。 扶余璋静静的躺在那里,脸上潮红散去,透出不健康的青白色,只有那间或起伏一下的胸膛,告诉人们他依旧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王。 “太子何在?”沙吒王后轻描淡写的问道。这一问,有如雷击,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心口——今王驾崩之际,便是迎立太子之时。 “其它几位佐平大人何在?”一向少言寡语的迟受宣恩突然开口了,言下之意,你俩是一伙的,王的后事,还有新王迎立之事,必须有其它重臣在场。 沙吒千福张了张嘴,没有接茬。他突然发现,这个迟受家的女人绝不似表面上那么与世无争,入宫十几年而不倒,与王后分庭抗礼,时间的力量,足以在生死关头扭转局面。 两个女人,四目相接。迟受宣恩的嘴角微微上翘,从那道浅浅的弧度里,沙吒王后分明看到了讥笑,目光变得凌厉。 “太子应当还在阶伯将军营中,臣,这就去找他!”沙吒千福连忙道,夹在两个女人目光之间让他感觉十分别扭,尽管他曾向王后表示效忠,可时下的关键,是找到太子;把太子带到王的面前,方能敲定大事,摇身一变成为从龙之臣。至于其它佐平,他才懒得去喊。 沙吒千福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崔医官和内侍宫女们则躲得远远的,不愿多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偌大的宫室里烛影闪动,静可闻针。 第42章 凤凰台(上) 沙吒王后缓缓起身,将目光挪到扶余璋身上,突然变得温柔。这个执掌权柄数十年、自己曾经试图爱过的男人,就这样任人宰割般躺在那里。他真正爱的人,那个迟受家的女人,此刻就跪在旁边,面露讥色。她并不讨厌她,相反,她身上有种让人十分舒服的淡雅气质;可正是这种与世无争,让她躲过了宫中的是是非非,最后变成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动摇的存在。 无法轻易动摇?王后脸上泛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她想起一个游戏:一只小松鼠,怎样才能用短的时间穿越重重迷宫,吃到终点的松果? 迟受宣恩相信,大哥一定已经得到了宫里的消息,而自己要做的,仅仅是等待。 “宣恩,入宫十六年了吧?”王后突然问道。 迟受宣恩微微欠身,道:“我自己都忘了,王后记得倒清楚。” “父子俩,谁让你更快乐?”她走到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挑衅地问道。父,便是眼前的那个男人;子,则是战死的扶余义勇。 “他们俩,谁让王后更快乐呢?”迟受宣恩淡淡反问。 “自然是他了。”沙吒王后不假思索道。他,随便哪个,都是他。 迟受宣恩笑了起来,露出一对漂亮的酒窝。 “而你,又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说话呢!” 话音落,迟受宣恩只觉一阵窒息,脖间已被一根绳索死死勒住。 “我留你到今天,就是要让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翻盘!” 迟受宣恩用力挣扎,可绳索却越来越紧,眼前一片漆黑。 “我很想知道,他见到你的时候,是喊夫人,还是母亲!” 烛火剧烈的跳动起来,随时都将熄灭,良久,终于平复下来,化作一团小小的火焰。 迟受宣恩缓缓倒下,就倒在扶余璋的软榻前,一只手搭在榻沿,伸向前方。 沙吒王后一抬手,将凶物丢进火盆。 在她身后,扶余璋缓缓闭上眼,一滴浊泪悄然滑落。 沙吒千福被偷袭了。在通往二层平台的台阶上。 在这个国家敢偷袭佐平大人的,只有另一位佐平大人的儿子。 迟受信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像头夜行的豹子,把沙吒千福拖到暗处。 “你,你是谁?胆敢在王居住的地方袭击朝廷重臣,知道我是谁吗?佐平,内臣佐平,君王之下,众臣之上,就是我!啊呦!”沙吒千福又挨了一记鞋底。 “闭嘴!”迟受信恶狠狠道。对于沙吒氏的人,他没有半点好感,尤其是眼前这家伙,如果不是他,他就不必替两个弟弟住进这貌似巍峨华丽、实则肮脏淫乱的高台。他拍拍沙吒千福松弛的脸蛋,又在他胳膊和大腿上捏了几把,冷笑一声。 “是你!”沙吒千福认出了他,惊恐万分,一想到迟受信从王那里学到招数,便菊花一紧,不由的全身战栗——自己难道竟要在此月黑风高之夜晚节不保? 迟受信没有虐待他,而是伏下身子,警告他不许出声。 两人都望见,下方天阶的方向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火龙,无数人头攒动,迎高台而上。 待到近处,两人才看清,密密麻麻的的火把下,竟是一片刀枪剑戟,杀气腾腾! 为首之人,赫然便是朝廷佐平迟受宣达和兵官佐平黑齿沙次! 两大佐平联手逼宫!嘴啃青砖的一瞬间,沙吒千福全明白了——君王病危,太子不在,老子政变,儿子埋伏;而陪伴在王身边的,还有迟受宣恩!这高耸的凤凰台,转眼就会变成迟受家说了算!迟受宣达在采红使的事上吃了亏,便将计就计,把儿子派进宫跟妹妹配合,自己在外头串联,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能让王位落在沙吒氏的外甥手里! 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整件事中,真正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不是迟受家,而是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往上爬,却落得被个野小子偷袭扑街的下场。 沙吒千福满心挫败,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萎靡下去。 “想活命就别吱声!”迟受信并没有屁颠屁颠跳出去跟他老子会合,而是像头蛰伏的豹子,看管着自己的猎物,静静的守在暗处,目睹火龙从天阶蔓延开来,在一层平台掠过,继而向二层进发。几个内侍上前阻拦,转瞬就被滚滚人流淹没。 泗沘城。 城门缓缓打开,一支黑压压的大军井然有序的开进城中,迅速散开,化整为零,一队队的消失在漆黑阴暗的长街小巷中,直扑王宫、府库、重臣宅邸等地。 行宫里飘来阵阵歌声。那是王后的声音。沙吒能歌,迟受善舞。而今迟受不在,沙吒独留,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哗啦!”火龙在宫门前停下。内侍、宫女纷纷拜倒。两位佐平大人联袂逼宫,不是他们所能阻止的。黑齿沙次收起带血的长刀,斜了迟受宣达一眼。作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黑齿沙次的加入,给迟受家的政变成功加入了巨大的砝码。可实际上,迟受宣达和黑齿沙次,这两个足以左右百济朝局的男人,在共同对付沙吒氏一事上,竟连一次真正的会晤都不曾有过。迟受宣达只是在官署外给了黑齿沙次一个眼神,告诉他一个时间,后者便心领神会的开始准备。或许,两人都在等这个机会。 然而,他们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信任。 两人本该分头行动:迟受信带人突袭凤凰台,控制王室,清理宫中的沙吒氏人;黑齿沙次带兵占领泗沘城,消灭其它沙吒氏人,稳住大后方;待迟受宣达保护新王回到泗沘城,黑齿沙次便以武力胁迫众臣拥立。 可他们同时出现在了凤凰台,迟受宣达不放心把泗沘城交给他,黑齿沙次也不愿让迟受宣达独占迎立之功。两人肩并肩,相互合作,相互提防,貌合神离的站在宫门前。 那歌声,让迟受宣达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那阴沉深邃的宫殿,好似一头蛰伏的巨兽,爪牙蜷缩、腥唇微张,藏起锋利的獠牙,等待猎物的出现。 黑齿沙次突然想到阶伯和扶余义慈,那道军令是他下的,那两个人居然带走了白马江大营的全部战力,然后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让他隐隐有些不安。即便他们能控制凤凰台,可百济真正的根基,是在泗沘城,没有都城,没有众臣的支持,他们极有可能摇身一变,从拥立新君的功臣,眨眼变成大逆不道的乱臣! 事已至此,宫门近在眼前,又能如何? 所有人都在等待迟受宣达的命令。只消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手持兵刃杀进宫去,手刃奸贼,匡扶王室,拥立新君,建立不世功业。 等待能让人清醒,让人冷静,可等待也会放纵时间流逝。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手,也非自己,而是时间。迟受宣达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抬起手,朝宫门处重重一指。身后的队伍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冲进去,杀光,抢光,荣华富贵,只在今夜! 第42章 凤凰台(中) 歌声突然变得高亢尖利,宛如一把尖刀刺破夜空,直逼人心。 在他们身后,一层平台,忽有响动。 一层平台背后,石门缓缓打开,两位老人,并肩现身。他们身后,是一支黑压压鱼贯而出的军队。这一抹从石门中出现的黑暗,悄无声息的碾过留守在一层和二层平台间的人,涌上行宫所在的三层平台,在起事者身后散开,没有火把,没有口号,顺着台阶,悄无声息。而前方那些亢奋的人们,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沙吒千福瞪大了眼睛,他在凤凰台那么多年,竟完全不知道里面还藏着这样一支足以左右大局的军队!扶余璋啊扶余璋,在你眼里,我终究不过是一个邀宠卖好的弄臣。想到此处,沙吒千福反倒冷静下来,对迟受信道:“你爹完蛋了,你是迟受家的少主,留在这里是送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两个弟弟。” 迟受信一脚将他踢开,风一般朝天阶下奔去。 “臣,黑齿沙次,护驾来迟!”踏进宫门的那一刻,一直跟在迟受宣达身边充当二号男主的黑齿沙次突然大喊一声,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护驾来迟?这四个字让迟受宣达难受。护驾,护谁的驾?谁威胁到了王?又为何要抢先大喊?这个家伙,到底安的什么心? 歌声被打断。 沙吒王后,白衣赤足,有若精灵,款款而来。 所有的喧嚣亢奋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消融。那些出身底层的家丁、护卫,怔怔的站在那里,胸膛起伏,目露淫光,口水之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女人,若是能推倒压在身下,狠狠干操一晚,纵是死,又有何憾? 她笑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迟受宣达和黑齿沙次,两个历经风雨心若磐石的中年男人,心中为之一颤。多年来,他们头一次觉得,这个出身肮脏可恶家族的女人,竟是如此之美。她的美,不同于迟受宣恩的宁静淡雅,而是如火焰般灼人心魄。 时光流转,万物收发。黑齿沙次脑海中炸出一幅画面,白衣似雪,翩若惊鸿。那歌声,深深刻在他心底,被封存,却从未被遗忘。 依旧是一袭白衣! “王,安在?”像是为了夺回男主的气势,迟受宣达也跟着大声喝问。 望着眼前两个装腔作势的男人,和他们身后气势汹汹的男人们,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深深的不屑。 迟受宣达双眸猛地一抽——就在那里,一动不动,旁边还趴着一具女人的躯体。 她杀了她!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怒吼。 “哧啷!”横刀出鞘,如电奔雷。 白衣似雪,嫣红绽放。 泗沘城外,落花岩上。 少年黑齿常之腰悬横刀,手持长矛,静静伫立在亭前。在他身后,是二十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丁。从白马江大营归来后,黑齿沙次就预感到朝局将变,很快就以养病为名,把大部分家眷送回西部封地,身边只留下黑齿常之和一批十年以上的忠仆。 今夜,黑齿沙次从调集大批人马向凤凰台进发后,黑齿常之便率众出城,潜藏在落花岩下——事成,则遥相呼应;事败,则远遁他方。 “少主,有火光!”一名家丁小声提醒道。 黑齿常之朝泗沘城望去,起火之处,竟是迟受家的方向! “走,救人!”黑齿常之从岩石上跃下。 “少主!”家丁头目一把拦住他,正色道,“此时宜静不宜动。况且,迟受家的死活,与我黑齿何干?” 黑齿常之瞪了他一眼。 家丁头目低头抱拳,道:“家主有命,我等务必守护少主周全。” 黑齿常之道:“若父亲危难,我等也不去救吗?” 家丁头目道:“家主吩咐,他若有难,少主便是家主!” 嫣红绽放,缓缓流淌。 黑齿沙次握刀的手在颤抖。 迟受宣达越过沙吒王后,跌跪在软榻前,将手放在那具躯体上,触手所及,已无生机。 “宣恩……”他喃喃道,肝如裂石。历历往事,涌上心头。 黑齿沙次足踏猩红,缓缓上前。 “臣,护驾来迟!”迟受宣达伏在妹妹身旁,少年时,他便如这般,用自己的胸膛和肩膀,守护鲜花盛放。他放纵迟受信的叛逆,便是在为当年的选择赎罪。 “臣,护驾来迟!”黑齿沙次怒吼一声,手起刀落。 “咕噜噜……”迟受宣达的首级滚到一边,怒目圆睁。 “嗡!”起事者一片哗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黑齿一派的人抢先反应过来,纷纷亮出兵器,指向迟受一派。迟受一派群龙无主,纷纷后退,结阵自保。 “扑通!”迟受宣达的无头尸体轰然倒下,砸碎了一地希望。 “啪!啪!啪!”掌声响起。 两位老人信步而来,身后是全副披挂的王室禁卫。 “佐平大人!” “亲王大人!” 躲在角落里的崔医官认出了他们:沙吒家主,内法佐平沙吒智积;王的堂叔,内廷宗正扶余仲明。真正的镇国二老。 沙吒智积抬手一让,对扶余仲明道:“宗正请。” 扶余仲明道:“还是佐平大人先请,老夫为你掠阵。” 沙吒智积微微一笑,上前半步,朗声道:“乱贼首领迟受宣达,举兵叛乱,戕害王室,现已伏法!兵官佐平黑齿沙次救驾有功!” 话音未落,迟受一派的人便纷纷丢下兵器,扑倒跪地。 “大势已定。”扶余仲明道。 “闹剧而已。”沙吒智积道。 “新君何在?”扶余仲明问道。 “已在泗沘城中。”沙吒智积走上前,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黑齿沙次的刀背上,将刀轻轻按下,道,“如果他没有杀她,你的儿子,就会是落花岩下的一具尸体。” 黑齿沙次闻言剧震。 沙吒智积指指黑齿一派的人,又指指迟受一派的人,道:“走,统统带走,小小一个凤凰台,如何容得下这些魑魅魍魉!至于你,让出兵官佐平,保你一族平安。”沙吒智积开出了条件。 黑齿沙次颓然收刀,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个老家伙,才是真正的黄雀在后。沙吒千福,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而已。 第42章 凤凰台(下) 泗沘城,一队黑衣武士闯入迟受府,见人就杀。 阶伯和扶余义慈站在正门的台阶上,眼中满是肃杀。两人奉命离开白马江大营后,并没有前去东部的黄山原边境,而是趁夜色兜了一圈,又转回泗沘城附近。很快,他们就收到了沙吒智积发来的消息——今夜凤凰有变,务必拿下泗沘,控制都城,诛杀迟受! “不让你当王的人,必须用血来偿还!”阶伯冷冷道。 扶余义慈叹了口气,他本仁厚,可在王位面前,谁又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熊熊火光中,迟受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尽数死于刀下。二楼之上,老人朝书架洒上灯油,点火自焚。迟受义和迟受礼被带到大门前,两个漂亮的少年没有惶恐,没有求饶,只有一句话——哥哥会回来给我们报仇雪恨! 阶伯手起刀落,斩下迟受义的头颅,把刀递给扶余义慈。 扶余义慈单手举刀,难以下手。 “心慈手软,如何为君!”迟受礼丢下一句话,纵身往前扑去。 “噗!”刀锋贯身而过。 扶余义慈闭上眼睛。 阶伯“哗啦”转身,单膝跪倒,高呼:“恭贺太子,恭贺我王!” “恭贺太子,恭贺我王!”余众高呼。 凤凰台下,沙吒万首飞奔而来,与沙吒千福在天阶下撞了个满怀。耳语片刻,沙吒万首继续朝三层平台爬去,沙吒千福则翻身上马,朝泗沘城狂奔。 一个孤独的身影,默默出现在宫门前。 “王孙扶余丰,参见陛下!”扶余丰,一个被人遗忘的王子,只有他,没有忘记扶余璋。 沙吒智积、扶余仲明相视一眼,这才想到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王,他到底死没死? 王如果没死,那么方才的杀人,交换,震慑,都将变成一出闹剧;王如果死了,扶余丰来了,扶余义慈不在,王位传给谁? 扶余丰缓缓上前,践踏满地嫣红,在软榻前三尺处站定,目光扫过母亲,扫过躺在软榻上的王、他的祖父,沙吒智积,扶余仲明,最后落在黑齿沙次身上。 黑齿沙次迎上那两道冰冷而绝望的目光,不由后退一步。 “凶手。”扶余丰又望向沙吒智积,“佐平大人,你是忠臣吗?” 沙吒智积动了动嘴唇,道:“忠于王事,老臣本分。” “崔医官!”扶余丰喊道。 “下官在!”角落里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 扶余丰提高嗓门,道:“你是宫中最资深的医官,也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你上前来,看一看,我大百济伟大的王,是不是,睡着了。” “扶余丰,退下!”作为长辈和宗正,扶余仲明必须制止任何不可控情况的发生。 “宗正大人,你心虚了!”扶余丰指着扶余仲明,全然没把这个三代长辈放在眼里。 扶余仲明一怔,脱口而出:“我有何心虚?” “你若不心虚,为何要让我退下?为何打断崔医官上前?你是信不过崔医官的医术,还是不想陛下醒过来?!”扶余丰丢了一连串的质问出去。 沙吒智积暗暗摇头,眼中却露出一丝欣慰,扶余义勇的儿子,果然有几分胆色,于是道:“崔医官,你且上前来!” 崔医官快步上前,朝每个人行礼。 沙吒智积朝软榻一指,示意他上前探查。 崔医官战战兢兢走上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个小小的医官,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他必须揣测在场的诸位大人们希望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可大人们的表情告诉他,他们每个人的诉求都不一样;只要开口,不论左右,都会得罪一方……至于真相,不过是最有利于大多数人的那一面而已。 崔医官一步一步,经过迟受宣达,经过沙吒王后,终于来到踏前。 “迟受夫人,已故去多时。”崔医官并不傻,他第一个看的,是迟受宣恩。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关心她死没死,是怎么死的——连她的哥哥都死了,还有谁会为她平反? 终于要直面王了。崔医官的十指剧烈颤抖起来,突然向后栽倒,一手插进嘴里,一手死掐自己的脖子,口吐白沫,两眼发黑,痛苦嘶嚎。 扶余仲明皱起眉头,莫不是着魔了? 沙吒智积暗暗发笑,一个小小的医官,也敢装疯卖傻,都不是省油的灯。 扶余丰缓步上前,踢了他一脚,然后跪倒榻前,双手拥住扶余璋的身体,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百济因你而累,你不走,还会有更多人死。” 扶余璋似乎动了一下,今夜的一幕幕,宛如梦境。 都结束了吗? “泗沘急报!”少年沙吒万首双手高举,撞入行宫,用最大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内臣佐平沙吒千福大人联络众臣,阶伯将军诛杀叛贼迟受宣达全家,拥立太子扶余义慈为王啦……!太子登基啦!众臣庆贺啦!”沙吒万首浑身颤抖,将尾音拖得老长。沙吒千福此刻正在赶往泗沘城的路上,所谓联络众臣拥立新君,根本就还来不及发生;可沙吒千福一再关照,必须这么说,而且要大声说,让所有人都听到。只有这么说,才能确立两人的功绩,才能让黄雀的算计落空,捕到那只最大的蝉! 扶余仲明眉头紧锁,沙吒万首这一吼,便确立了拥立新君的两位最大的功臣,自己跟沙吒智积忙活半宿,竟然都没被提到。 沙吒智积敏锐的捕捉到了扶余仲明的情绪变化,心下生出莫名的荒诞感来——堂堂百济王的生死,竟然被沙吒万首这小子一句话给判定了。当然,以沙吒万首的脑袋,除非事情真的发生,否则,一定是沙吒千福在背后指点。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是沙吒氏的人,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揭穿戳破吧!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是凤凰台平乱,还是泗沘城拥立,首功都是沙吒氏的,即便新君即位,沙吒氏的地位也不可动摇。至于迟受宣达和黑齿沙次空出来的两个佐平的位子,其中兵官佐平必定会留给扶余义慈的结拜兄弟阶伯,另一个朝廷佐平,就要看各大家族讨价角力了。 就在沙吒智积盘算政变后的朝局时,扶余丰站了起来,道:“陛下已薨,臣与两个——弟弟,忠胜、忠志,请为陛下守陵三年,以尽孝道。”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扶余丰不争,并且主动远离朝廷,便是最好的结果。 白马江畔,商船之上。 沙吒昭明与迟受宣节并肩而立,远眺高台。 道琛与迟受信站在他们身后,一白一黑,一静一动。 “都结束了。”沙吒昭明悠悠道。 迟受宣节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拿指节在船舷上弹了两下,道:“还俗,当官?还是云游四方,当个六根不净的大和尚?” “亦僧亦俗,亦朝亦野。”沙吒昭明给了八个字。 “亦僧亦俗,亦朝亦野……”迟受宣节默念一遍,沉吟片刻,道:“给沙吒氏留条后路,倒也不坏。我迟受家在百济算是完蛋了,送你们到登州后,我会带这小子去耽罗和倭国散散心。来日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赫赫高台,潾潾白马,莲池风在,落花将尽。” “能不四个字一句吗?”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聚散离合,本就无常。” “我要打人了啊!” “朝出西海,暮归神霄……” “啊……!” “还没念完,你就跑了(liao)……” 第43章 只身赴会(一) 故事讲完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二十年前发生的一切,恍惚昨日重现,历历眼前。祢军顾不上品茶风度,一连喝了三盏,方才定下心神,回到现实中来。 沙吒相如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端起茶盏,装模作样的舔了一口——沙吒智积、沙吒千福、沙吒王后、沙吒昭明,这些沙吒家的杰出人物,他们的命运都因这场政变而逆转。他想起了一桩悬案:扶余义慈即位几年后,沙吒智积主动从家主的位子上退下来,把家族事务交给野心勃勃的沙吒千福,然后上书自请出使倭国。不久,噩耗传来,说沙吒智积在登船前被人刺杀,而刺客,据说就是迟受家那个逃出去的少年——迟受信。后来沙吒智积的尸体被运回,沙吒千福就下令秘密厚葬沙吒智积,任何人不得他之死多加妄言。当时尚是孩童的沙吒相如曾偷偷溜进灵堂看过沙吒智积的遗体,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兵器造成的外伤;反倒是沙吒智积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中毒的黑紫色。沙吒相如吓得逃出灵堂,把疑惑深埋心底,对谁都没有说过。现在联系起二十年的往事,似乎沙吒智积和沙吒千福在谁来继承王位这件事的立场并不一致——沙吒千福自然是铁了心拥立扶余义慈;而沙吒智积,似乎更倾向于善花王后一系的扶余丰。当时扶余丰已经作为百济的质子长住倭国,身为王的扶余义慈自然不愿看到三朝重臣沙吒智积跑去那边。那么沙吒昭明呢?一个是失意的王孙,一个是失意的世子,两个失意的人,是极有可能擦出火花的。沙吒相如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推测吓了一跳,可沙吒昭明若跟扶余丰是一伙的,他又为何要投靠扶余孝呢?他回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元鼎也被二十年前这场波谲云诡的政变所震撼,太多人物粉墨登场,太多信息需要消化;祢军的这个故事,让他对百济朝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对下一步的形势判断十分有用。不过此刻,他的却无心想那么远。方才来找他的人竟是曾在仁川有过一面之缘的道琛,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和尚,而今俨然已有一代高僧的神韵。道琛此来,是奉师命前来告诉他,小黄在他们手里,若想他活命,最好带上太子府走丢的那个侍女,两天后去望月楼找他们。 望月楼,又是望月楼。元鼎心想你们俩师徒都是出家人,如何对风月之地情有独钟。想用小黄来换小细,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到这,元鼎突然道:“你爹知道那么多,就不怕被灭口?” 沙吒相如一口茶呛住,大声咳嗽起来。 祢军尴尬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这正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元鼎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祢军讲这个故事,貌似顺理成章,可细细一想,又显得颇为蹊跷。祢军的父亲祢植,二十年前还没当上卫士佐平,但能接触到如此多信息,并在政变中隐藏并活下来,定是处在一个既能接触王室核心,又能保持一定距离的职位上。回想政变最后,沙吒智积和扶余仲明率领王室禁卫登场收拾残局的一幕,元鼎顿时想到,祢植极有可能是那支神秘军队中的一员,即便不是最高指挥官,也是平日里驻防在凤凰台的核心军官。只有这个职位,既符合祢植低调缜密的风格,也能与他日后迁升的轨迹相匹配。他相信,深藏不露的祢植大人手中一定还掌握着其它隐秘的力量。 元鼎与沙吒相如各怀心思,便没有留下来吃完饭。临走前,元鼎将随身带来的锦盒交到祢军手中,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一件给你父亲,一件给你。”然后卖了个关子道,“至于哪件给你父亲,哪件给你,你定。” 沙吒相如道:“喂,哪有你这样送礼的?还让人自己挑!” 祢军也是一愣,不管怎么样还是接过,先行道谢。 元鼎笑道:“祢兄是聪明人,一看便知。” 送元鼎和沙吒相如离开后,祢军匆匆返回,打开锦盒一看,里面竟是一长一短两把唐刀,一把横刀,一把障刀。与送给扶余泰的那把精美华丽的仪刀不同,元鼎这次送的这两把刀,外形朴素、线条简洁,十分的不起眼。祢军先拿起短刀,握住刀把,往外一抽,寒光四溢。他放下短刀,又拿起长刀,往外一抽,锋芒倒是没那么刺眼了,可刀身上的血槽里,竟还嵌着一抹暗红!这是把见过血的刀! 祢军收起两把刀,端坐桌前。不得不说,元鼎送得这两把刀,很合祢军的心意。刀如其人。扶余泰是王子,送上一把精美华丽的仪刀,正好合了他的身份;而祢家是客居百济的汉人,时时处处都要收敛锋芒,这两把不起眼,但看似不起眼的唐刀,不正合了父子俩的风格吗?至于哪把刀送谁,其实抽刀的那一刻,祢军就已了然——祢植就像长刀,久经风雨,老辣见血;而祢军就像那短刀一样年轻,心中也想立功扬名,不经意便显露才华锋芒。 元鼎啊元鼎,你还真是个妙人。祢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种无需言语便可意会的默契,是他喜欢的。 第43章 只身赴会(二) 华灯初上,百济不像大唐,一到晚上便坊门紧闭、全城宵禁。泗沘城的夜晚是丰富多彩的,从贵族到平民,尽管语言不通,可每个阶层都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活动。所谓百济,济者,水也;百济者,水流众多;泗沘泗沘,更是被外水、中水、内水、潜水四重水环抱——外水,便是城外那条流向大海的白马江;中水,则是泗沘城的护城河,最终汇入白马江;内水,是指城中为数众多的小河跟井水;潜水,则是指城中大小档次不一的几十家澡堂子。忙碌了一天的泗沘人,天一黑,最喜欢的就是约上二三好友,吃饭喝茶、听书听戏,最后去澡堂子里泡上一泡,洗去一身疲乏,清爽惬意的迎接新的一天。 元鼎与沙吒相如策马并行,感受夜间别样的泗沘城。 “怎么样?” “什么?” “百济啊!” “还行,倒是比大唐自由。” “我是说百济人。” “像是大唐的南方人,脑袋灵光,会享受。” “百济的女人呢?” “你不会是想……” “要带你去那种地方,郡主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她又不是你媳妇,管那么多……” “说实话,你觉着郡主怎么样?” “女中豪杰,不亚须眉。” “……我是说,长得怎么样?” “眉清目秀,不亚……须眉。” “……身材呢?” “腿长腚翘,是把练武的好材料。可惜太瘦,要在大唐,很难嫁出去。” “……人年纪也不小了。你看……” “我看你俩青梅竹马挺合适,不如收了她?” “我未满十八就娶老婆了。” “原来你不是光棍啊?” “你才光棍!我们这等世家子弟,娶妻生子都由不得自己啊!” “所以郡主为此一直不嫁?” “……她是我妹好吧!我这当哥的没少为她的婚事操心。她倒好,往阶伯军中一躲,谁敢招惹?那大长腿一劈下来,可要人命……啊不对,是可好看了。” “哈哈哈!”元鼎一阵大笑。他俩一个英武、一个俊俏,顿时惹来不少注目。 沙吒相如道:“我看你也别回大唐了,百济多好,留在这成家立业,有二王子和我们照应着,想不赚钱都难。” “太子未平,何以家为?”元鼎决定不再顺着这家伙的话茬,用一句巨侠般的豪言壮语打断了他。 沙吒相如顿时觉得自己的境界低了一截,只好咽下后面的话,道:“太子有能忍大师帮忙,想对付他可不容易。”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沙吒昭明,索性以法号代替。 “现在是他们想对付我们。”元鼎道,“国牟成和能忍大师越是劝他忍耐,他越是难以忍耐;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创造一个机会。” “能忍大师可不傻,我们挖的坑,他能看不出来?” “所以得兵分两路。”元鼎踢了踢马镫,往前走了几步,领先沙吒相如一个马首的距离。 沙吒相如跟了上去,道:“你有主意了?” 元鼎道:“说句你不爱听的,在太子和能忍他们看来,你不过是个沙吒家的晚辈,不足为惧,殿下能有今天的风光,完全是因为我的到来。” 沙吒相如心头“咯噔”一下,是有些不爽,可元鼎说得没错,一切事态的转变,都是从元鼎来到百济开始。 元鼎道:“从一开始我就高调行事,就是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接下去我会继续高调,让他们认定,想要解除殿下的威胁,就必须先干掉我。” “啊?”沙吒相如张大了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幌子。” “不错!”元鼎道,“他们在对付我的时候,你才有机会。” 沙吒相如顿时觉得自己很重要,使命感油然而生,挺起胸膛道:“说吧,我要怎么做?” 元鼎想了想,用手指指头顶,做了个推剪的动作,道:“打草惊蛇,未必无用。” 沙吒相如眼珠子一转,想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你到底是喜欢丰满的,还是苗条的?” 元鼎一扯缰绳,稳住身子,道:“跟你住一起太危险了,我得搬出去。”说完,打马朝前奔去。 “哎,你倒是回答我啊!”沙吒相如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 第43章 只身赴会(三) 两天后,望月楼,元鼎只身赴会。 别院门口,白衣道琛很认真的打量着元鼎,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唐人,身上有种难以名状的气质——自信、倨傲、谦和、内敛,或许都有,让人生出若即若离的感觉来。道琛对大唐、对唐人的态度与师父沙吒昭明不同:在沙吒昭明看来,不论是前隋还是大唐,就像是一座高不可及的大山,让百济、新罗、倭国等海东小国高山仰止,只有敬慕和学习的份儿;高句丽在最强悍的时候,也几次被中原王朝打得险些亡国。因此,沙吒昭明不论在僧在俗、有意无意,每每把大唐的东西带到百济、教给百济人,让百济在海东各国中保持经济文化的领先地位。道琛则不同,他不像沙吒昭明这般理想化,童年便亲历惨烈宫变的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高句丽、新罗、大唐,百济的每一个邻居,最终目的都想吞并百济这块肥肉。百济在经济文化上确实领先新罗和高句丽,更别说倭国和耽罗了,可文化昌明有用吗?百济依旧是半岛三国最弱势的一个。中原王朝一旦统一进入盛世,便不可避免的要向外扩张,百济人赖以为屏障的大海,其实根本不能阻挡什么——前隋水师就曾两次杀到平壤城下;唐太宗远征辽东时,也有人建议从海上夹击。百济现在联合高句丽、压制新罗的国策从表面看没有错,可根子上却忽略了大唐的威胁。半个月前太子扶余孝震惊朝堂的大唐威胁论,便是出自他手,经由沙吒昭明递到扶余孝案头。正是道琛坚决反唐的态度,让沙吒昭明找到了帮助扶余孝对抗其它王子的抓手——只消站住国家存亡的大义名分,便可秒杀其它任何鸡鸣狗盗。 “你一个人来的?”道琛见元鼎只拿了把横刀,并没有把小细带在身边,心下便有些不快。尽管师父只是让他去把元鼎请来一叙,并没有提出交换人质的要求,可道琛依旧自作主张加上了这一条。人质在那边,终归不安全。 “以能忍大师的气度,该不会把区区一个侍女的生死放在心上吧?”元鼎揶揄了一句。他若是真的去跟二王子或沙吒相如把小细要来,那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会让扶余泰看轻。若真是沙吒昭明提出交换人质这等没水平的路数,也跟他曾经世子、一代高僧的身份太不相符了。 道琛为之语塞。从拿下小黄,到提出以他为人质要挟元鼎,继而打击扶余泰一系,到最后变成交换人质,都是道琛一手经办。沙吒昭明对此不置可否,还表现出几分不屑来,只是放手让他去做。可道琛还是做了,身为弟子,那些师父不方便、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自然要由自己出面。不过元鼎居然知道师父还俗前的法号,倒是让他颇为意外,更坚定了此人心怀叵测的看法。 元鼎微微一笑,道:“道琛师父丰神俊朗,只可惜——” “可惜什么?”道琛素来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接口问道。 元鼎摇了摇头,装模作样道:“只可惜眉心有山纹,虎目露凶光,杀机太重。” 道琛心下一凛,这个家伙,居然还会相面。不过他终究是修行中人,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道:“没想到先生还会看相,那不知今日望月楼之行,是凶是吉?” “祸福暗藏,吉凶难测。请。”元鼎点到即止,没有过分刺激他。 “请。”道琛做了个手势,领先一步,在前引路。 走进院内,元鼎看到了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双手负背,正抬头端详院里的那棵樱花树;坐着的是小黄,嘴上被勒了一块布,手脚也被绑住,看到元鼎后用力挣扎了几下,表示自己还活着。元鼎见他耳目不缺、四肢俱全,便稍稍放下心来,微微点头,示意他放心。 白衣男子听到他们进来,洒然转身,用一口标准的汉话道:“元者,一也;鼎者,一也。元鼎者,所图者大也!”说完,既不行礼,也不介绍自己,只是朝院子中间的石桌石凳一指。 元鼎浑不在意,朝石桌走去。对这些自诩风流名士的家伙来说,所谓的礼仪教化不过是尘土烂渣。尤其在听过二十年前凤凰台那段往事后,元鼎更是对这位沙吒家的前任世子充满了神往。 “为何要选扶余泰?”沙吒昭明开门见山问道。 “他是我在百济碰到的第一个王子。”元鼎如实回答。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谁?” “断然不是扶余演、扶余勇之流。” “哈哈哈……难怪扶余泰如此看重你,果然是个妙人。”沙吒昭明大笑起来,元鼎的回答很对他的胃口。他像是才想起旁边还绑着一个人,朝小黄一指,道,“他是你的人吧?” 小黄望向元鼎,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担忧——当马快的时候,他见过太多巨盗匪首翻脸不认人、背后指证同伙的事。 “这个人,是被派来监视我的。”元鼎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否认,不论怎么回答,都难免陷入被动。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尤其是小黄,又惊又恐,竟微微战栗起来。 “那他死了,对你还是好事?”沙吒昭明饶有兴趣道。 元鼎想了想,道:“也是,杀了吧,一了百了。” 第43章 只身赴会(四) “哦?”沙吒昭明更好奇了,望向小黄。道琛走上几步,只消师父一点头,他就一掌结果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小黄惊恐的挣扎起来,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祈求。 “哈哈哈!”沙吒昭明大笑,摆了摆手,就这样把小黄丢在那儿,不再理会。 “在下有一问,请教先生。”轮到元鼎发问了。 “哦?”沙吒昭明有些意外,按理说,自己拿住了他的人,元鼎应该有所顾忌才对,不想从进门到现在,这个年轻人不仅全然无惧,举手投足间还流露出一种老友相见时的欢愉感来。 元鼎道:“能者,有为也;忍者,无为也。能忍者,有为而不甘无为。先生此番归来,为何要选扶余孝呢?” 这回轮到沙吒昭明吃惊了,短短两句话,就把自己方才先声夺人抛出去的问题统统丢了回来。道琛则是眉头紧锁,一直以来,他都自诩天纵英才,才思敏捷、文武双全,深得沙吒昭明真传。可今天元鼎一个照面,区区几句话,就让人印象深刻,让他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敌意来。 沙吒昭明走到石桌前,抬手轻轻捻起一片不知何时落在肩头的樱花瓣,眼前出现的是沙吒王后那美丽的赤足倩影。 元鼎没有追问,感受着保持微妙平衡的局面。 道琛走上前,目光如剑,盯着元鼎道:“不如让我先来领教元兄的本领!”说完,单掌推出,径直朝元鼎前胸按去。沙吒昭明没有阻止,依旧注视着手中的花瓣,默然不语。 元鼎在仁川曾见识过道琛的武功,不敢大意,微一侧身,使出一记擒拿手,化掌为爪,朝道琛手腕抓去。 道琛剑眉一挑,原本轻飘飘不急不缓的一掌突然变得凌厉,对准元鼎的手指就切下去。如果他手中拿着兵器,这一下已可将元鼎的手指削断。 元鼎像是料到他会有此般变化,五指突然收拢,化爪为拳,管你是掌是刀,突然发力,一拳轰去。 道琛再想变招已然来不及,不过他有心试试元鼎的功夫,便不再变招,迎着呼啸而来的拳头一刀斩下。 “轰!”拳掌相击。元鼎的拳头正中道琛掌心,道琛的五指则扣在元鼎拳头上。元鼎手腕一转,拳头在道琛掌心搓出一抹灼流。道琛五指一扣,圆润而锋利的指甲轻轻扎进元鼎手背,再用力,便能刺破皮肤。两人僵持当场,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这是武技的较量,更是气势的比拼。相比之下,元鼎神色从容,既然道琛出手,他也只能勉为其难比拼一下;道琛则是神色凝重,一招当中承载了太多情绪,决不能让元鼎在师父面前抢了风头。 “道琛师傅。”元鼎突然开口道。 “……?”道琛吃惊的望过去,这家伙居然在比拼内力的时候开口说话,就不怕真气外泄败下阵去? 元鼎道:“你的指甲,可以修修了。”他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和尚心里不净,有太多欲望都掩藏下那袭白色的僧袍下。 道琛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指,不可否认,这双手,保养得相当好,五指修长、细嫩白皙,每个指甲都修剪得长短适中,形态优美,不亚于任何女子。道琛对自己的要求极其严格,不仅在学识武技上向师父看齐,就连衣着打扮、行事风格,都务求完美。他最享受的,就是在人们惊艳的目光中洒然出手,翩然离去的感觉。 “都撤了吧,三,二,一!”沙吒昭明不用看,就知道元鼎只用一句话,就已打破道琛鼓足了的气场。自己这个徒弟样样都好,就是好胜心太强,凡事容易过激。不过谁又没有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呢? 两人同时收手。道琛心有不甘,元鼎却是一脸无所谓。 沙吒昭明将花瓣托在掌心,道:“心有所想,便不能挥洒自如。元鼎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心境,很不错。你这般人才,本不该卷入储位之争的,可惜。” 元鼎道:“我只是个买卖人,谁开得价码高,我就跟谁谈。” “庸俗。”道琛暗暗鄙视。 沙吒昭明心下一动,道:“此话当真?” 元鼎道:“我不远千里从大唐跑来百济,可不是为了掉脑袋的。” “你是个聪明人。”沙吒昭明道,“聪明人,就该做聪明的选择。” 元鼎扫了道琛一眼,道:“可惜聪明人总被聪明误。” 道琛狠狠瞪了他一眼。 沙吒昭明却道:“我就愿意跟聪明人打交道。”说完,走到绑着小黄跟前,抬手落下,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便悉数落下。 小黄连忙抓下堵住嘴的布条,起身走到元鼎身边,低声道:“大哥!” 元鼎示意他闭嘴,道:“先生这个情,我领了。” 沙吒昭明笑而不语,像是在说,看你怎么还我这个人情。 元鼎又扫了沙吒昭明掌心的花瓣一眼,道:“世间事,譬如这花瓣,此刻在先生手中,可下一刻,它是随风起舞,亦或化作春泥,又有谁敢说尽在掌握?扶余孝和扶余泰,都不是最好的雇主,先生以为呢?” 道琛很想当场反驳,可惜师父在场,没法狠狠打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沙吒昭明则陷入沉思,良久,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元鼎一拱手,躬身告辞。小黄紧随其后。 “师父,就这么让他们走了?”道琛忿忿道。 沙吒昭明道:“我们是有身份的人,又岂能跟江湖帮会那样绑架撕票?区区一个探子算什么?以你对他的观察,他会吃这一套?还不如卖他个人情,将来能用到。人情这个东西,时间越久越值钱,留到紧要处要回来不迟。” 第44章 绑票(上) 小黄跟在元鼎身后,心情忐忑。方才元鼎一句“被派来监视我的”,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因为他就是被派来监视元鼎行动的。至于派他来的人,并不是刘仁轨,而是一本参倒刘仁轨的青州府曹别驾!他是曹别驾的人,曹别驾是李义府的人;曹别驾的任务是监视刘仁轨,他的任务是监视元鼎。每半个月,他都会找到那个秘密的接头人,把信息传递出去。而那个接头人,也跟着他们从仁川南下,隐藏在泗沘城的喧嚣声中。难道说,自己的行动已经被元鼎察觉了?元鼎越不说话,他心里越是不安,几次想主动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元鼎走到一间临街的铺子前,大大咧咧的坐下,示意小黄也坐过去,拍出一枚开元通宝,要了两碗拌饭。 小黄小心翼翼的坐下,一咬牙,道:“大哥,我……” 元鼎一抬手,打断了他,道:“那两个家伙真不好对付,太费心神,得好好吃一顿。怎么,你不饿?” “饿!”小黄道,两天来,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店家很快就端上来两大碗热腾腾的拌饭和两碗汤,元鼎端起汤,往自己碗里倒了很多,小黄也往自己碗里倒了很多,用力吸了口满是酸辣的热气。 元鼎用筷子拌了拌饭和汤,吹了口气,道:“饿过劲儿了,别吃太猛。” 小黄心里一阵感动。平心而论,他在并没有在汇报中诋毁污蔑元鼎的行动,只是据他看到的如实记录。 两人“唏哩呼噜”闷头把饭吃完。元鼎抹了把嘴,长出一口气,道:“舒坦。” 小黄咽下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筷,抹了把额头的热汗,浑身通畅。 “曹别驾那厮,想把你也变得跟他一样讨厌。”元鼎漫不经心的一句,让小黄一身热汗上又蒙上了一层冷汗。这家伙,居然连上官都敢非议。 元鼎道:“怕什么,这里是百济,有本事他飞过来咬我。两条路,你选:其一,告诉我接头人,三天内,我想办法,让他消失,他派几个人来,我干掉几个!” 小黄张大了嘴,在他看来,曹别驾已经是大的不得了的官,元鼎居然敢干掉他派来的人……他在大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怎么一出来就变了?曹别驾一道奏折拿下了刘仁轨,在青州府一手遮天,他就不怕事后追究? 元鼎道:“我是刺史大人派来的,他参倒了刺史大人,就是断了我的后路;对一个断我后路的家伙,没必要对他客气!第二个选择——我可以留他一条命,但你要配合我,继续把消息传过去。当然,传什么消息,什么时候传,我来定,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他居然想反过来利用我,太可怕了……”小黄暗忖。 元鼎伸了个懒腰,道:“我觉得还是第一个好,干掉他,一了百了,你就跟着我好好干,没准还能在百济弄个官儿当当。” 小黄心乱如麻,吃饱了血都往肚子里跑,脑子明显不够用,只好道:“大哥,我想想,先想想。” 元鼎叹道:“先是被人利用,现在又犹豫不决,年轻人当断不断,你太让我失望了!” 小黄这才下定决心,道:“能不能,不杀?” “哦?”元鼎道,“不杀,后患无穷。” “杀了,于事无补。”小黄鼓起勇气道。 元鼎欣慰的点点头,朝四周看了看,道:“你要记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大唐,怎么闹都行;身处异国,如果还来勾心斗角那一套,自己人整自己人,最后会死得很惨。而让你干这些事的人,却伤不到一根毫毛,坐享其成。” 小黄若有所悟,道:“能不能,再来一份?” 元鼎大笑,又拍出一枚开元通宝。 “啊……!”扶苏山上传来一声怒吼。 沙吒相如终于找到了失踪了好几天的扶余尧。郡主一身爽利的武士服,双手负背站在皋兰亭中,远眺山崖下缓缓流淌的白马江,修长的身段分外挺拔。沙吒相如走到亭前,整了整衣衫,道:“一个人站在这儿大吼大叫,就不怕惊动了皋兰寺里的师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想不开准备跳江呢!” 扶余尧没转身,只是抬起手,用拳头抵在亭子的木头柱子上,道:“我可不像你沙公子,每天都那么忙,这家姑娘那家夫人的应酬不过来。” 沙吒相如站到她身边,道:“这你就冤枉我了。自打元兄来到百济,我可是洁身自好,多少天都没跟女人说话了,呃,你不算哈……心里想得都是振兴百济、治国安邦的大事,就连我家老头子都说我长进了。” 扶余尧白了他一眼,伸手一撩头顶的束发,甩了甩马尾辫,道:“什么叫我不算?我不算女人?为什么他来了你就不跟女人说话?难不成你俩……” 沙吒相如连忙摆摆手,道:“我俩绝对没什么,清清白白,不信你可以去问元兄。不过话说回来,自打元兄来了百济,你好像一直情绪不高哇?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扶余尧一拳砸在柱子上,亭子小小的晃动了一下。 “还说没心事,再来几拳,亭子都被你拆了!”沙吒相如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我们的冰山美人郡主,春心动了。”照常理,沙吒相如此话一出,少不了要挨几下揍,谁知这次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动手,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沙吒相如何等聪明,这一声叹,已然将扶余尧那点儿女儿家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压低声音,道:“真是他?” 扶余尧道:“我看他眼里只有那个老板娘。” 沙吒相如一阵耳热,要说对方文君花痴的程度,他比元鼎有过之而无不及。 扶余尧见他不说话,扭头瞅了一眼,道:“你耳朵怎么红了?” “啊,那啥,天气热,好热!”沙吒相如拿袖子用力扇了几下,其实这扶苏山上甚为凉爽,否则前几代百济王也不会经常跑来避暑纳凉了。 扶余尧也没多想,只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那些卖弄风骚的?” “绝对不是,特别是我,我就喜欢有内涵的。”沙吒相如连忙否认。 “我有内涵吗?”扶余尧又问。 “你骑马的时候特别有内涵。”话一出口,沙吒相如就后悔了,要让他那些狐朋狗友听见,绝对又是一通嘲笑。 第44章 绑票(中) “骑马?”扶余尧不明所以,道,“怎么师父从来没说过?” “你师父没说你骑马的时候像个男人就不错了。”沙吒相如一阵腹诽,就阶伯那脾气,想让他赞美女人,简直比让他娶个新罗老婆还难。“不过妹子啊,虽说你人漂亮,腰挺腿长,可要是啥都不做,光在这儿看风景,长吁短叹,不是我不帮你,小马快早晚被人抢走。” 扶余尧眉梢一挑,眉间杀气一闪而过,道:“你敢不看着他!” 沙吒相如道:“你平日里扑粉不?” “粉,什么粉?”扶余尧讶道,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沙吒相如伸手朝脸上拍了拍,道:“往脸上扑的粉,用了之后看起来又白又嫩,再加上点儿胭脂,那可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你倒好,人家姑娘的皮肤是新剥壳的水煮蛋,你成天风吹日晒的,跟卤蛋差不多。” 扶余尧摸摸自己的脸,多年军营生活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完全不像泗沘城的贵妇人们追求的细嫩白皙。 “女人嘛,就得有个女人的样子,男人才会喜欢。”沙吒相如道,“你也得学着打扮打扮自己,别浪费了青春美貌。” 扶余尧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要怎么做?” 沙吒相如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去国色天香!” “国色天香?”扶余尧讶道,“那不是她的产业吗?” “所以更要去。”沙吒相如道,“泗沘城里的贵妇们,上到恩古夫人,下到我们沙吒家的女人们,哪个不去那里?不过你还别说,去那泡过几次温泉回来,我家里那几个小姨娘大嫂子的,每次回来,一个个容光焕发、看起来年轻不少,身上还香喷喷的。” “真有这么好?”扶余尧有些心动。 “可不?”沙吒相如道,“” “当然啦,不过也贵啊,去那里一趟的花销,可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开支,所以去的基本上都是贵妇人小姐,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扰。” “我可没钱。”扶余尧道。她这个郡主一年中大半时间吃住在军营,对于钱财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用为生计操心。 “我出,我出。”沙吒相如见她动心,连忙趁热打铁道,“我先去帮你约下时间,就在这一二天里,去过一次你就知道那些贵妇人为何成天往那跑了。” 扶余尧像个小女孩一样点点头,道:“不如你净身出户,把那个女人娶了,这样就不用担心小马快被她拐跑了。” 沙吒相如用力敲了下脑袋,女人嫁不出去,很多时候还真不能怪运气。 三管家的心情很低落。 他本想借沙吒昭明之力戴罪立功,带回小细,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人已被带走的消息,太子也似乎并没有继续追究文君楼的意思,让他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现在,他的手受伤了,被那个家伙一刀扎穿掌心,没有两三个月是不可能再使兵器了。最让他难受的不是身体上的伤,而是太子像是忘了自己这个人,既不责罚,也不过问,太子府上的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让他百爪挠心,十分窝火。可他又能干什么呢?一个半残废的管家,文不能,武不济,只能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找个没人的角落独自喝闷酒。 他喝闷酒的地方,在文君楼。 三管家不差钱。在太子府当差这些年,他学到了至少二十种捞钱的法子,却一直没时间花钱。今天,他终于有时间来借酒浇愁,只有文君楼的档次,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和情绪。 当然,文君楼的人并没有因为先前的不愉快将他拒之门外,依旧把他当成普通的宾客,热情相迎,把他带到一个靠近回廊的两人位雅座。这一点,让三管家很是感慨,盗亦有道,单是这份气度,就足以把别的酒楼比下去一大截。 很快,酒菜上席,色香味俱全,将三管家灰暗的情绪冲淡不少。看着店里进进出出的宾客们,三管家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边吃菜,一边欣赏各色人等推杯换盏、畅谈人生。他有些惆怅,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一个失去主人信任的管家,就像只不再受宠的狗,再有钱,也如行尸走肉般毫无意义。 “啪嗒,啪嗒!”大堂外的回廊上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把三管家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只见三四个留着奇怪秃顶发型,上身华丽丽宽袍大袖、下身空荡荡短裤木屐,腰间插着长刀和扇子,迈着螃蟹步的矮个子跟在一名青衣侍者后面,从他侧面鱼贯而过,目不斜视的朝大堂后面的包间区走去。 “倭国人!”三管家立刻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放下勺子,若有所思。百济跟倭国往来密切,泗沘城中出现几个倭国人并不稀奇,他就曾经跟不少倭人打过交道,也听得懂倭话。可从这几个倭人的服饰和气度看,显然不是寻常客商。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把受伤的右手藏到桌面下,只用左手拿着勺子缓缓进食。很快,他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沙吒相如。三管家稍稍向后靠了靠,让自己躲在廊柱后。沙吒相如在另一名侍者的引领下快步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三管家松了口气,依稀听到前面引路的侍者说,客人们已经到了,只等公子入席。 “沙吒相如竟然跟倭人勾搭在一起!”三管家像只闻到食物气息的饿犬,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不过他仍然问自己,这会不会只是一次普通的聚会?或是沙吒相如故意放出来的烟雾?三管家是个谨慎的人,相信眼见为实,他决定搏一把。 第44章 绑票(下) 花小五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换上了百济人漂亮的红色袍服,坐在一艘铺满鲜花的小船上,在一条清澈流淌的小河上缓缓前行。小河两岸是碧油油的芳草地,草地上有一群似羊非羊、似驼非驼的毛茸茸的动物,伸着长长的脖子,朝自己咧嘴憨笑,露出两排整齐的板牙。小河的尽头是一座火红的高台,旗帜飘扬。他知道,那里是自己新的封地,封地里的一切都属于他,有取之不尽的食物和年轻美貌的少女。想到少女,花小五郎笑了,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没有拉过少女的手;这次来百济,老大说过要带他去开开荤。突然,平静河面剧烈的搅动起来,岸上的神兽们惊恐万分的四散奔逃。花小五郎“腾”地从小船上直起身子,只见前方水面突然破开,巨大的浪花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打开,劈头盖脸浇落,将他打落水中。 “哗啦!”花小五郎从梦中惊醒,湿哒哒的水滴从头顶滴落。他用力甩了甩头,鼻子还能呼吸,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无法动弹,四周阴沉沉一片,依稀有个人影在眼前晃动。 “嗯!”小花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放弃了。梦境与现实的差距总是如此之大。他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被老大带到了一处豪华酒楼里,吃了一顿精美而丰盛的大餐,见到了漂亮的侍女和俊俏的侍者,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然后来了一个年轻的百济人,跟老大聊了很久,声音很低,很神秘的样子。可他从小耳朵就灵光,还是听到了很多。不过他对这些隐秘的事情没兴趣,只想大吃一顿,然后,他就醺了。是的,是醺,不是醉。比醉要清醒那么一点点,又比清醒要醉那么一点点。酒足饭饱,他跟着老大离开酒楼,老大走在前面,说是要去快活快活;他跟在后面,有些内急,就转进一条小巷子,洋洋洒洒浇湿了一大片墙壁,才心满意足的甩甩手,提上半截裤。他的记忆到此为止,接下来便是那个美妙的梦境,还有突然出现的水中怪兽。 人影走上几步,手里拿了根一尺多长的铁钎,让小花头皮一阵发麻。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是要对自己用刑吗?他会从哪里下手,太可怕了,他怎么可以对我下手?我连女人都没碰过,不能就这么死了……胡思乱想间,只觉前胸一阵剧痛,然后是一阵混杂着皮肉味道的焦糊味儿。 那人收回铁钎,沉声道:“好好想想,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我不信你什么都没听到。”说得是三韩土话。 小花强忍住胸口剧痛,想起了赴宴前老大对自己说得一番话。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回忆,一边用倭语大声叫唤,换来得是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那人冷冷道,还拿铁钎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花惶恐的点点头,一通惊吓折磨,竟让他把老大关照过的话全都记了起来。 那人拉过一张板凳,一屁股坐下,将冒烟的铁钎往地上一扎,道:“慢慢说,说得好,有奖励。” 暗室外,太子扶余孝捧着圆滚滚的肚子,侧耳倾听。发福以来,他的听力就每况愈下,跟人说话总要费很大劲才能听清楚,或是让人说好几遍。曾有医生建议他少吃多动、节制女色,听力就会慢慢恢复,结果被他一顿暴打赶了出去。笑话,我堂堂百济太子,吃点儿肉,玩几个女人还要你们来管?不过耳朵不好确让他在外面偷听变得十分困难,尤其那个倭人一嘴夹带大量倭语的半吊子三韩土话,听起来简直是一场灾难。扶余孝决定不去听了,反正一会儿三管家会把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汇报给自己。他提了提腰带,转身往前厅走去,早有侍者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半个时辰后,三管家用没有受伤的手将一份三页纸的口供递到了扶余孝面前。 扶余孝拿起口供,只是粗粗扫了一眼,翻到最后,指指那几个鬼画符一样的字,皱眉道:“这是什么?” 三管家眨眨眼,道:“倭人的签字画押。” “……”扶余孝一阵无语,就这样的签字画押,拿出去谁看得懂?不过聊胜于无,总比没有强。“他都招了些什么?” 三管家看了眼左右,意思是事关重大,不宜有旁人在场。 扶余孝挥挥手,示意左右两个心腹护卫退下。 三管家待两人走出房间、带上房门,才道:“他们打算发动政变、把王赶下台,迎回扶余丰。” “什么?!”扶余孝拍案而起,被这个胆大包天的消息惊到了,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又问道,“他们是谁?” 三管家道:“沙吒相如和倭人。” “沙吒相如和倭人……”扶余孝沉吟片刻,道,“当年是沙吒氏一力把王推上王位,他们跟扶余丰有仇,又怎会走到一起?沙吒相如是扶余泰那小子的人,难道说,扶余泰跟倭人也有往来?” 三管家道:“昭明先生和倭人的关系也不一般。”他完全不介意在主子面前黑沙吒昭明这个自命不凡、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老家伙一把。 扶余孝一阵混乱,尽管一个家族的人立场不同、为不同主公效力的事屡见不鲜,可沙吒昭明和沙吒相如毕竟都是沙吒家的人,若沙吒相如真打算政变,沙吒千福那只老狐狸又岂会坐视不理,任由晚辈把自己伺候了一辈子的王弄下台?凡事都有个度,真要闹出政变来,沙吒家也捞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扶余孝想起前些日子自己照着沙吒昭明的建议,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陈述了一翻大唐威胁论,建议王把防范的重点转移到西线沿海来,却被扶余泰那厮一通嘲笑,说什么仇敌新罗近在眼前,居然要去防备隔着数百里大海的大唐。扶余泰认为,大唐即便出兵,第一个要进攻的也只会是高句丽;百济虽然跟新罗开打,但并没有正面得罪大唐,从大唐的反应看,夺取桐岑城和独山城的行动并未触碰到大唐的底线,百济不但不用抽调兵力到西部沿海,还应该继续向北集结力量,一鼓作气夺回汉江下游,恢复故都慰礼城。他的建议得到了众多大臣的响应,就连扶余演和扶余勇这两个家伙也表示附议。他们三个人摆明了是想先把自己拉下来,再去抢太子的位子。最后还是沙吒千福那老家伙站出来说,不论下一步打算对付谁,都不宜过早暴露兵力调动,而是要给新罗和大唐虚虚实实无从判断的感觉,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几句话说得义慈王连连点头,最后什么决定都没做,只是说了句太子要多吃素、少吃肉,心火才不会那么旺,便甩甩袖子退朝了。扶余孝分明感受到了王眼中的失望,还有满朝王子们的嘲弄之色。胖怎么了,大唐的皇帝哪个不是胖子?你们这些没到春天就嚷嚷着减肥的家伙,才是最虚伪的! 三管家看到扶余孝眼中的不甘,趁热打铁道:“还有,沙吒相如约了倭人后天在国色天香见面,据说那里才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国色天香?”扶余孝更加吃惊了,国色天香他有所耳闻,那里可不是一般人去得起的地方,泗沘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去那里泡一泡,舒服一整天。 三管家道:“正因为一般人去不了,才更加安全。” 扶余孝心想有了这个倭人的口供画押,若再能人赃并获,抓个现行,定能让扶余泰等人吃不了兜着走。 第45章 国色天香(一) 雨打幽帘,竹影婆娑。 道琛走进精舍,发现沙吒昭明正气定神闲的盘坐在蒲团上打坐。二十年来,不论在僧在俗,沙吒昭明都坚持每天打坐三次,每次半个时辰,名曰养气。每当此时,不论有多么重要的事,道琛都不会开口打扰他,而是侍立一旁,既是护法,也好从师父的神态中感受修行的气息。 一炷香的功夫后,沙吒昭明缓缓睁开眼睛,道:“可是又有什么消息?” 道琛这才合十施礼,道:“太子抓了一个倭人。” “倭人?”沙吒昭明稍感意外,道,“为何抓他?” 道琛道:“这个倭人在被抓之前,和其它几个倭人一起被沙吒相如请去文君楼吃了一顿大餐。依我看,太子是在朝堂上输了一阵,急于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城。抓那个倭人的是他府上的三管家,此前因为没能抓回那个侍女而被太子冷落。此人跟沙吒相如和倭人同时出现在文君楼,想必是认为他们有勾结,这才忙不迭的下手抓人,好去主子那里邀功。不过师父放心,这伙倭人并非中臣大人派来接头的那拨人。” 沙吒昭明道:“抓一个倭人有什么用,隔靴搔痒罢了。” 道琛道:“或许太子是想用此人来交换侍女。” 沙吒昭明眉头一皱,这些人怎么总是本末倒置,纠缠于细枝末节——先是道琛抓小黄,再是三管家抓倭人,一个个都想以一换一换回那个侍女。可在他看来,那个侍女根本无关紧要,本方越是上赶着,对方越是不会同意交换,对本方的牵制作用就越大。 道琛很清楚师父的心思,道:“太子此人,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早晚会坏我们的事,何况他已经离不开吃药。” “你见过海龟产卵吗?”沙吒昭明突然问道。 道琛摇摇头,这么多年来他每一天都过得紧张而有价值,又岂会把注意力放在慢吞吞的海龟身上。不过他知道,师父又要开始装逼了。 沙吒昭明道:“第一拨上岸的海龟是最勇敢的,他们会遇到各种难以预测的危险,譬如巨大的海浪,海边的渔民,藏在沙子里的螃蟹,但它们依旧会顽强的爬上沙滩,然后产卵。它们的卵,大部分会被吃掉、冲走,没有多少能存活下来长成小海龟。可要是没有它们,后面的同伴就无法避开危险,无法让更多的卵孵化出来。” 道琛何等聪慧之人,立刻道:“太子就是那只第一个冲上岸的海龟。” 沙吒昭明道:“王根本不喜欢扶余孝,可依旧立了他,你说说是何道理?” “因为百济需要一个太子。”道琛道。 沙吒昭明点点头,道:“百济需要一个太子来安定朝局,至于这个太子是谁,其实不重要,何况王的那些儿子,没一个是嫡出。”然后做了个一把捏碎的手势,道,“等到扶余孝臭了、烂了,没用了,王就会把他一脚踢开,再换一个。” “那我们什么时候抽身?”道琛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他终于明白,此前所谓的辅佐扶余孝,不过是师父为了让这只大海龟冲得更靠前些,好把隐藏着的危险和敌人统统逼得现形。他突然觉得扶余孝很可怜,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没什么可值得同情的。 “你觉得,扶余孝完蛋后,王会立谁为太子?”沙吒昭明不答反问。 道琛一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天一番话,倒跟此前保扶余孝的立场大相径庭。按照沙吒昭明的习惯,既然这样问,答案显然不会是扶余泰——要是扶余泰,一早直接辅佐他就行。不是扶余泰,又有谁能让王满意呢?马屁精扶余隆,大话王扶余演,小蛮牛扶余勇?除了瘦一些,他们似乎也没比扶余孝强多少。那会是谁呢? “且等吧!”沙吒昭明道,“我们想不好,王一样想不好,所以他对扶余孝不满,却一拖再拖,迟迟没有换掉他。另外,让中臣大人那边的人最近不要出来活动,可以离开泗沘城一段时间,去海边散散心,再过一两个月,就能看到海龟产卵了。”正说间,沙吒昭明突然朝门外道,“进来吧!” 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少年匆匆入内,朝沙吒昭明和道琛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先生,太子出事了!” “大惊小怪的,太子出什么事了?”道琛毫不掩盖对他的厌恶,自从少年出现在沙吒昭明身边后,师父对自己的关注明显减少了,更多时候只是让他办这个办那个,有种从徒弟变跑腿的巨大落差。 少年对道琛颇为敬畏,道:“听说太子大闹国色天香,冲撞了恩古夫人,被扶余尧郡主痛打一顿,还惊动了陛下,现已被王室禁卫带走,生死未卜。太子府已乱作一团。” 道琛望向沙吒昭明,没想到局面这么快就急转直下。 沙吒昭明长身而起,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趟沙吒府。” 第45章 国色天香(二) 一个时辰前,国色天香。 恩古站在洒满花瓣的池水前,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蕴涵花香的温泉味道。三只白玉雕成的鸾凤首尾相接盘绕池边,像在守护着一池清泉,栩栩如生。恩古并不着急下水,而是光着脚,像个孩子般,在地面新贴的朵朵金箔莲花上轻轻踩来踩去——心想这个小妖女真会玩,说什么这叫步步生莲,还真是极美啊!两个年轻侍女紧随其后,身上都只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薄衫。据说这是今年大唐最流行的款式,含而不露、若隐若现。 恩古身材不高,却是玲珑有致,保养得也极好,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跟少女一般无二。恩古走到入水的台阶前,伸手拉去束在脑后的头绳,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斜而下。侍女连忙上前,一人一边,将她的薄衫褪下,露出近乎完美的娇躯。 “哗啦!”赤足入水,水波粼粼,水汽缭绕,宛如仙境。 拾阶而下,温热的泉水渐渐盖过大腿,遮盖住挺翘的丰臀,继而漫过纤腰,没过半抹酥胸。恩古踮起脚,用手臂在水中轻轻拨弄,漾出阵阵涟漪。不停翻滚的水泡簇拥着她,蹭上她细嫩的娇躯,又慌忙躲开,唯恐惊扰了这个百济最受恩宠的女人。 “可惜王宫里没有温泉,要是能住在此间也好。”恩古心道。鉴于她的身份,方文君专门为她留了一处最好的泉眼,并且用最贵重的材料围着泉眼砌起了眼前这方精致的池子:以翡翠为底,雕出鱼戏莲叶间,白玉为岸,雕出祥云绕鸾凤,璀璨华美,号称“瑶池“。瑶池并不对别的宾客开放,专门留给恩古。对于享受,恩古从不吝惜,自然乐得独享瑶池。 “哗啦,哗啦!”她像条欢快的鱼儿,一头扎进水里,舒展四肢,尽情的徜徉起来。 两名侍女暗暗紧张,尽管她们都知道恩古水性极佳,可每年淹死在白马江里的,十有八九都是水性好的,所以一刻都不敢大意,随时准备跳下去救人。水汽氤氲中,现出另一道曼妙的身影,薄衫下露出一双白嫩的赤足,轻巧无声踏莲而来。 侍女正要施礼,却被赤足的主人轻轻制止了。侍女们相视一笑,只有她,能在恩古沐浴嬉戏的时候靠近。 纤足入水,又是一圈水波荡漾开去,撞在恩古的翘臀上,四散碎落。 恩古浑然不觉,猛地从水里钻出来,露出迷人的半身,开始梳洗长发,全然没有注意到水底另一条鱼儿正在悄悄靠近。 “嗯哼哼……”恩古哼起了家乡的小曲。她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她有充裕的时间去学习唱歌跳舞、乐器绘画,若非胸部太过挺拔,她甚至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女箭手。她并不介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二十岁的男人,家族的女人们,又有几个是嫁给心上人的?婚姻,不过是获得快乐的一条捷径,只要他对自己好,又能给家族带来好处,就够了。她也不在意没能给王生个儿子,这样倒好,一个人自由自在,也省了为儿子去争权夺利的麻烦。至于王死了之后,她可不像别的嫔妃那般全靠男人活着,她有自己的产业,有自己的姐妹,还有实力雄厚的娘家,她自己的钱财,三辈子都花不完,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神游间,身后的水面突然破开,十根修长的手指从她腋下穿过,准确无误的点在挺翘的双峰上。 “方文君你个坏女人!”恩古被吓了一大跳,一下就猜到是谁在恶作剧,双手落下,要去抓那对可恶的爪子。不想那十根手指竟机敏的缩了回去,紧接着腰间一痒,又被挠了两下。 “啊!”恩古用力拍打水面,激起无数水花,终于把那个可恶的家伙给逼了出来。 “夫人,小生这厢有礼啦!”方文君从水里钻出来,拱手做书生状,还色眯眯的将恩古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道,“夫人的身材,真真让小生欲罢不能也!” “哗啦!”恩古舀起一捧水,朝方文君浇去。 “啊,夫人饶命!”方文君一边大叫,一边绕到后面,伸手搂住恩古,低声道,“夫人好香,小生醉了也!”又抖抖她小腹的小肥肉,道,“夫人胖了啊!” 恩古转过身,抬手点住方文君娇俏的下巴,目光落在她胸前那深深的沟壑上,道:“此处销魂窟,不知埋葬多少英雄。” 方文君两根手指落在恩古肩胛中央,缓缓向下滑落,在水中停在两处丰软间,呢喃道:“此处桃花源,几让君王……直不起腰!” 恩古扭了扭腰肢,道:“这位公子,如此好水,还穿小衣作甚?”说完,一把扯去方文君遮挡前胸的肚兜,露出一片诱人的玉柔…… “啊!”方文君惊叫起来,一头钻进水里。 “公子,哪里逃!”恩古色心大动,转守为攻,扎进水里扑了过去。 第45章 国色天香(三) 慵懒的午后,日光暖暖的洒在泗沘城的大街小巷上,商户们没精打采的靠在自家的铺子里,这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时候,伙计们也能趁机打个盹,小憩片刻。然而他们的困顿却被一片喧哗声惊扰了——只见大队全副武装的卫士在几名骑马将领的指挥下,杀气腾腾的朝城南而来。泗沘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军队了,就算这几年跟新罗打仗,也是在北面的熊津城和东面的黄山原一带,地处西海岸的泗沘城一直是歌舞繁华、一派升平气象。有眼尖的商户发现,这支军队的装束跟以前见过的外地驻军不同,穿铠甲的士兵很少,但军服却更加华美考究,手中的兵器也更加精良,很像是驻守王宫的王室卫队! “看,是太子!”有人叫了起来。只见太子扶余孝一身火红的武士服,头顶金冠、腰悬长刀,一手持缰、一手提鞭,正走在队伍的中部前端,硕大的身躯压得胯下白马不停喘气,是不是甩甩脖子表示抗议。 “什么事竟能惊动太子出马!” “城南是大人们住的地方,难道有人谋反?” “谋反也该是卫士佐平大人调兵镇压,怎么会是太子出头?” “等着看好戏吧,泗沘城有一阵没热闹了!” “太子好胖啊,他为什么要骑驴啊?”街角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那是马,不是驴!” “他为什么不换个大点的呢?” “爬上去容易啊!” 街面上一阵哄笑。百济的商户们并不怎么怕官府,二十年前采红使事件后,朝廷便严禁官府扰民,除了谋反叛乱等大罪,只要交完税,老百姓的生活还是比较自由的,平日里吃酒喝茶议论时局朝政、说书排戏嘲笑王室贵族,官府基本不管。因此,就算扶余孝听见他们的议论,也只能充耳不闻,权当是草民们放了个屁,等即位了再整治。 扶余孝骑在马上,努力让身体保持平衡。他有一辆宽大的马车,平时出行不仅能舒舒服服的躺在里面吃喝睡觉,还能拉上两个侍女胡天胡地。可今天,他必须骑马,他必须在三百名太子府卫队将士面前表现出未来百济王应有的雄姿英发,让他们热血沸腾。这次行动他没有通知包括国牟成和沙吒昭明在内的任何人,也不打算知会负责城内防务和治安的卫士佐平祢植;他必须保持行动的突然性,才能将那些人一举抓获,震慑宵小,让王看看自己的本事。至于越权,只消人赃并获、大案在手,谁又能指责什么?他的目标,正是地处城南的国色天香。 国色天香是一片占地极广的温泉区,严格来说并不在泗沘城内,而是嵌在城南的一片丘陵地之中;别院建成后,为了安全起见,恩古才又拿出一笔私房钱,在外面修了一道围墙,两头与泗沘城的南墙连起来,算是划入了城区。可一般人要去,还是得先出城,再转个弯前往。温泉区因地制宜,划分成了大大小小近二十个小院,每个小院都拥有一处泉眼,且彼此独立,极大的保证了宾客的私密性。 “轰!”温泉区的大门被重重撞开。看门的两个女护卫被几根长矛顶住脖子,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国色天香的侍女和护卫清一色都是女子,而且和文君楼一样,都从中原渡海来到半岛的汉人遗民中挑选。她们说汉话,习汉字,只和汉人后裔通婚,不论谈吐还是见识都要比普通百济人高出不少。国色天香是什么地方,没点儿贵族身份,有再多钱也进不来,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其中一个女护卫大声道:“国色天香正在接待贵客,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强行闯入?!” 带队的武官用刀鞘在她脸上拨弄两下,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听清楚了,有人举报,说此间藏污纳垢,提供色情服务!太子亲自出马,前来扫黄!” 扶余孝神气活现的翻身下马,单脚着地的时候,身子一晃,重心不稳,扭了脚腕一下。旁边的侍从连忙跑上前,从后面扶住他。扶余孝一把甩开他,堂堂百济太子,扭个脚算什么?他对带队武官的应对很满意,扫黄,就是扫黄,且不说你阴谋篡位,先扣上一个可大可小的治安罪名,把你名气搞臭了再说。 “扫黄?”两个女护卫只觉匪夷所思,国色天香里面全是女人,来这里享受的也都是贵妇小姐,难道说泡个澡,用些香料,就是藏污纳垢了?太子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 “开路!留下一百人在外接应,不许放走一个人,其它人跟我来,每个房间都不要放过,每个池子都要检查一遍,但有阻挡者,就地拿下!”带队武官刀鞘一摆,开始部署行动。 扶余孝整了整华丽丽的武士服,走到她们身边,低声道:“看你们生得眉清目秀,不如从了本太子去享福,何必在这里风吹日晒?” 两个女护卫相视一眼,眼中满是不屑,同时扭开头去,不再理他。 “不识抬举。”扶余孝碰了个钉子,只好丢下一句话,在两队士兵的护卫下昂首阔步跨过台阶。走进院墙,他才发现这处温泉别院修建得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若是能在此间摆上一桌宴席,边泡边吃,该是何等的惬意。那些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国色天香的士兵们一个个如狼似虎般冲向别院的各个角落。不久,前方便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第45章 国色天香(四) “有尖叫,定有不法勾当!”扶余孝抓起宝剑,就朝尖叫发出的方向走去。 “太子小心,地上有水!”武官连忙跟上,左右保护。 “居然有水,果然淫乱!”扶余孝一脸大义凛然,全然忘了自己的别院里还囚禁着几十个十几岁的少女。 “轰!”小院的门也被撞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浓密的水汽,还有几个女子在惊叫。 “太子,有女人!”武官忙不迭道。 “嗯,有女人,就有男人,统统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扶余孝一手叉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统统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武官大声重复着主人的命令。身旁的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的冲上前,破开水汽,将池子里的女宾一个个拎出来,也不管她们春光乍泄,先一饱眼福再说。 “太子,都是女人,没有可疑人等。”武官上前把那几个战战兢兢又恨又怕的女宾检查了一遍,回报扶余孝。 “那些人狡猾的很,岂会上来就被我们找到。”扶余孝道,“继续找,胆敢反抗者,拿下!” “什么人,竟敢惊扰夫人!”对面响起一声娇喝,紧接着便是一捧热水劈头盖脸泼过来,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浇透。 扶余孝排众而出,倒不是身先士卒,而是站得太远看不清那几个妇人没穿衣服的样子。走到近处,穿过层层水汽,总算是能看清楚几个轮廓,却让这位当朝太子失望透顶,不觉大声道:“胸没我大,腰比我粗,身材那么差,还敢出来泡,真是枉费了这一池春水啊!” 众人只觉四周温度瞬间上升,整池水都在沸腾。武官连忙道:“大胆刁妇,竟敢阻挠太子办案!” “太子?太子也不能擅闯女宾池!”对面有女子大声道。 “太子,怕是这里也没有我们要找的人。”武官低声道。 扶余孝想了想,一挥手,道:“走,下一个!” 武官连忙留下一小队人在外面看守,接着招呼大队人马朝下一个池子走去,心里有些犯嘀咕,太子要抓的奸细,真的会在这群女人中间吗?扶余尧是被沙吒万首的妻子带来国色天香的。沙吒家族中,沙吒相如和沙吒万首关系不错,两人小时候没少一起出去打架闯祸,回来一并被家长责罚,建立起了深厚的战斗情义。跟扶余尧聊完后,沙吒相如回了趟家,找到沙吒万首,把给扶余尧找婆家的事儿一说,沙吒万首当即答应让他媳妇儿走一趟——谁小时候没挨过她的揍啊,早点儿把她送出去嫁人,世界就美好了。 吃完午饭,沙吒万首的妻子便坐马车来到扶余尧的住处,一通忽悠把她弄上车,直奔国色天香而去。沙吒万首的妻子在国色天香是熟客,很快就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池子,带着一脸好奇的扶余尧入内更衣。 扶余尧完全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奇妙的地方,泉水会从地下往上冒,水还居然还是热的。她脱了鞋子和外套,剩下中衣,露出一双健美的长腿。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男人闯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男人?!”沙吒万首的妻子惊诧道,连忙抓起衣服披在身上。 扶余尧也披上外套,系上腰带,将头发往后面一扎,道:“嫂子莫怕,我去看看。” 刚走出几步,更衣间的门就被重重撞开,两个士兵手持长矛,一脸淫邪的望过来,见她们姿色不错,便“嘿嘿嘿”的笑起来,踩着脚下积水逼近。 扶余尧心下一凛,从这两个家伙的装束看,不像是强盗淫贼,倒像是王宫禁卫,可这些人怎么会闯到这里来?扶余尧顾不上多想,踏前一步,挡在嫂子身前,冷冷道:“我数到三,滚出去。三——” “二!”其中一个士兵竟跟着倒数起来。 “一!”伴随一声娇喝,两个士兵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白花花的大腿便从天而降,狠狠劈在其中一人脑袋上。那人惨叫一声,被生生踹翻,直接晕了过去。 “西八!”另一个士兵大惊失色,这女子竟会武功! 不等他回神,扶余尧又是一记侧踢,大长腿在半空中掠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正中其腮。 “妹妹,好身手!”沙吒万首的妻子竖起大拇指,双手叉腰,朝第二个士兵脸上狠狠踩了几脚。 扶余尧左右一看,更衣间里也没什么东西能拿来当兵器的,便抓起地上的两根长矛,交给嫂子一根,道:“你留在这儿,我出去看看。” “哗啦!”方文君从水里探出身子。恩古紧随其后,从后面环住她的肩膀,把脸凑近她的发根处,在她脖颈间轻轻摩挲,低声道:“上天造出如此动人的尤物,不知哪家英雄有福消受。”方文君一边承受着耳鬓厮磨带来的酥痒,一边侧耳倾听——她们所在的池子位于温泉区的最深处,可还是依稀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外面好像出事了。”方文君听了一会儿,皱眉道。 “你听错了吧,谁敢来此间闹事,不要命了吗?”恩古松开手,在水里伸了个懒腰,竟然半点都没听到那些声音。 方文君转过身,在恩古脸蛋上捏了一把,嫣然一笑,道:“我去看看,回来再收拾你!” 恩古以为方文君是受不了她的挑弄,借故出去喘口气,也不勉强,挺了挺玲珑的胸膛,道:“快去快回哈,姐姐我还有好多招数没使呢!” 方文君踏上台阶,宛如出水芙蓉,看得恩古亦是一阵目眩。 第46章 真假太子(一) 方文君刚披上浴衣,扶余孝便带人撞开了小院的门。 “神仙姐姐!”武官只觉眼前一花,目光便再难挪开,还听到了身后士兵吞咽口水的声音。扶余孝勉力站定,死死盯着不远处那曼妙的身影,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一股热流自下而上,上冲入脑。 方文君从容系上腰带,冷冷望向这群不速之客。国色天香开门做生意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敢硬闯进来的——男人。“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国色天香不是随便进的地方,赶紧给我退出去,也许还能给自己留条活路。”她的声音,宛如天籁,即便是生气的时候。 武官回头看了扶余孝一眼,见太子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只要硬着头皮道:“大胆妖女,竟敢蛊惑太子,还不速速将倭国奸细交出来!” “太子?倭国奸细?”方文君冷笑一声,她才不管后面那个胖子是不是太子,他们有什么图谋,这里是国色天香,是她的地盘,就不允许任何人胡来。“我还真见过不少倭人。” “哦?倭人,在哪里?”武官急忙追问。 方文君一脸鄙夷道:“就站在我面前,一个个獐头鼠目、满眼淫邪。” “妖女,竟敢侮辱太子!”武官怒道,一只手按在刀把上。 方文君毫不示弱:“太子?哼,百济哪条律令规定太子可以擅闯民宅商铺,非礼女眷宾客了?国色天香只接待女宾,还请你们出去,否则定让你们追悔莫及!” “藏污纳垢之地,还敢对本太子无礼?”扶余孝强压下胸中的一团火,推开武官,直勾勾的盯着方文君的胸口,义正词严道,“本太子要把你们统统抓回去,严加拷问!” “什么人在咆哮喧哗啊?”院门内响起了恩古的声音。 方文君目光一动,退开半步,道:“姐姐,有个胖子自称太子,闯进来想要非礼妹妹。” 恩古光着脚出现在众人面前,目光落在那个胖子身上,居然真是扶余孝。 “太子,这个小娘子也不错诶!”武官忍不住赞美道。 “是比方才那些老妇强出许多,应该是极品。”扶余孝没认出恩古来,只觉得这个女子身段娇俏玲珑,更合自己的口味,正好玩乐。 方文君暗暗摇头,从恩古的眼神中,她已判定站在跟前的是真的太子,可太子为何会来此抓人?难道他不知道国色天香的真正主人?不过就凭扶余孝刚才的表现,这样的人要是当了百济的王,百济早晚得亡国;心念一动,已有定计。 “来人,把她们带回府去,本太子要亲自讯问!”扶余孝大声道,突然一阵目眩,才想起出门前忘了吃药。 方文君移步挡在恩古身前,好奇道:“你说,你是太子?” “正是!”扶余孝挺起胸膛,打算用气场折服两个小女子。 方文君道:“听说,我大百济的太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扶余孝两眼一眯,谁不爱听人赞美呢,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带走带走!”他不耐烦的挥挥手,没空跟她们啰嗦,这一趟必须要搜出个结果来,否则鸡飞狗跳的惊动了朝中大臣,父王那里不好交待。武官得了命令,亲自上前,伸手就要去抓方文君。 “混账!”方文君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将武官抽得眼冒金星,原地转了一圈,脚底一滑,跌趴在她跟前。 “你敢对太子的人动手?!”扶余孝又惊又怒。 “你是太子吗?”方文君美目一横,道,“太子是美男子,你是吗?瞧你这肥头大耳满身赘肉的样子,指不定是哪家没出息的浪荡子,还敢来冒充太子!” 恩古也看出了方文君的小心思,笑道:“既然他说自己是太子,那就让他抓。我倒要看看,他把我抓回去了,跟他老子那儿怎么交待。” 扶余孝心想你两个小女子如此嚣张,我老子那儿也要管,今天要是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我这个太子的脸往那儿放?想到这儿,扶余孝拔出剑来,遥指恩古,又觉得举着有点沉,稍稍往下,剑锋正好对准恩古前胸。 恩古平日里闲惯了,今天突然有人拿了把剑指着自己,顿时大感刺激,不但不害怕,还往前走了两步,朝扶余孝送了个媚眼儿,道:“你不是想看吗?来,再往下一寸,衣服就没了。” 扶余孝的手颤抖起来,剑锋也随之抖动。 “往下,往下,往下……”武官悄悄爬了起来,和士兵们一起在心中默念,嘴也随之一开一合。扶余孝狠狠甩了他们一眼,他当然想看了,可那么多人在场,岂能白白便宜了这些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 正犹豫间,背后突然传来两声男人的惨叫,紧接着便是“噼噼啪啪”一通乱响,整个士兵的队伍从后往前开始骚动,更多男人在混乱中被打倒。 “什么人!”扶余孝趁势转身,躲开了恩古犀利中暗藏挑逗的目光。 “禀太子,有个女人打过来了!”后面一名队长大声道。 “女人,还敢打过来?!”众人均觉得匪夷所思,能把太子府卫队打得七零八落,这个女人得有多强悍!武官连忙提刀往后面跑去,边跑边喊:“何人胆敢冲撞太子,给我拿下!” “挡我者,杀!”扶余尧光着脚,露着一截曲线优美的小腿,威风凛凛的冲入卫队阵中,手中长矛虎虎生风,所过之处,竟无人可挡! 第46章 真假太子(二) “郡主!”方文君眼尖,第一个认出了她,故意大声道,“有人假冒太子,来此非礼女宾,还请郡主仗义出手,相助我等弱女子!” “郡主!?”武官刚要拔刀上前,听到这句话,生生忍住,脚底一滑,又摔了一跤。扶余孝定睛一看,勉强分辨出又是个女人,身高腿长,英姿飒爽,跟后面那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扶余尧见他眯着眼色兮兮的盯着自己,又想起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被打扰,不由心头火起,也不跟他理论,抡起长矛就朝他抽去。 “太子当心!”武官趴在地上惊叫。太子府的护卫们慑于扶余尧的威势,和那声“郡主”,竟无一人拔刀相向,只是推推搡搡挤成一团,挡在太子身前。 “砰!” “啪!” “呼哧!” “轰!” 待扶余孝反应过来,护卫们已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扶余尧长矛飞旋,狠狠抽在他肥硕的屁股上,将他打翻在地,矛尖往前一送,点在他鼻尖上。 “太子!”武官惨叫一声,如丧考妣。 “郡主好身手。”恩古由衷赞道。她早就知道当年的义勇太子有个英武绝伦的孙女,拜阶伯为师,在军中效力,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扶余孝趴在地上,眼前是冰冷的矛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认出了对面之人竟是扶余尧。自己居然倒霉碰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父王都无可奈何的女人。 “恩古夫人,你看此事如何收场?”方文君恰到好处的点出了恩古的身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恩古夫人?”扶余孝又是一阵晕眩,险些栽倒。不过他还是努力爬起来,正了正衣衫,再次打量那个娇小女子,果然是父王最宠爱的恩古夫人。他心里有些发虚,腿肚子开始抽筋,纵使身为太子,今天怕是也不好收场了。 谁料恩古只是冷哼一声,道:“文君,他既说自己是太子,总有办法出去,这里的烂摊子,自有陛下和有司来收拾。”说完,便袅袅娜娜走回小院。 “姐姐说得是。”方文君应道,目光如刀般割过扶余孝的一身肥肉,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猪羊。 “陛下和有司……”扶余孝从两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相比之下,他倒宁可被扶余尧痛打一顿,受点儿皮外伤,总胜过被人惦记着秋后算账。 “太子,还查不查?”武官爬到扶余孝身边,低声问道。 扶余孝望向扶余尧,有这只悍妞在,还查个屁! 扶余尧心情极度恶劣,长矛扫过众人,只说了一个字:“滚!” “太子,她让我们滚……”武官怕扶余孝没听见,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滚!”扶余孝只觉头痛欲裂,朝武官大声咆哮道。 “滚!”武官挺起胸膛,收到命令,转身又朝士兵们大吼。 “滚!” “滚!” “滚!” 太子府的卫队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滚”声中如潮水般退去。 “你不能走。”扶余尧用长矛拦住扶余孝。 “我是太子,为何不能走?”扶余孝反问。 “正因为你假冒太子,才更不能走。”方文君道,“来人,速去报官,就说有人假冒太子,擅闯国色天香,非礼女宾侍女,冒犯恩古夫人,请官府速来处置。还请郡主做个见证,看看这个冒牌太子的下场。” “来人!”扶余孝喊道。 “太子,人都让你给滚走了。”武官悻悻上前,倒是对他不离不弃。 扶余孝一阵头大,只觉得今天的事儿处处透着一股魔性。 扶余尧原本对方文君并不感冒,不过此时此刻,她也明白过来,必须跟这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于是道:“有我在,跑不了这假太子、死胖子。“ 扶余孝为之气结。 方文君觑着扶余孝,道:“忘了告诉这位太子,今天在国色天香沐浴的,有义阳长公主,阶伯将军的夫人和女儿,还有国牟成大人的儿媳妇,你闯进去的时候,她们可是受了不少惊吓呢!” “纳尼!”扶余孝简直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原来那几个胸没他大,腰比他粗,身材那么差,还敢出来泡,枉费一池春水的女人,竟然全都大有来头! “咚!”扶余孝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太子!”武官大叫着扑上前,趴在扶余孝肥厚的胸膛上嚎啕大哭。 沙吒府。 沙吒昭明已有多年没有踏进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宅。泗沘城中,除了王宫和扶苏山上被闲置的凤凰台,就数沙吒府最为富丽堂皇。可按照沙吒昭明的审美,整座府邸里里外外只能用一个字的概括——俗;倒是暗合了沙吒千福拙劣的品味。不过沙吒千福这个老家伙虽然俗气,可在维系家族利益这件事上却做得比父亲沙吒智积还要好,自他当上家主后,定下了三条规矩:第一件,沙吒家的人,绝对不碰兵权,不带兵打仗,连宫廷侍卫都不当。第二件,沙吒家完全不隐藏对财富的渴望,十几年来几次大兴土木、翻修宅邸,把宅子弄得比暴发户还要大红大绿,像个小丑一样在王那里没羞没臊的邀宠卖乖。第三件,沙吒家的子弟可以随意跟王子们交往,吃喝玩乐干啥都行,越乱越好,让王和大臣们看不清沙吒家在立储之事上的立场,将来不论哪个王子即位,沙吒家都有人能成为心腹。 第46章 真假太子(三) 平心而论,这等自污自嘲的做派,沙吒智积做不到,沙吒昭明也做不到,只有沙吒千福做到了,效果还不错。沙吒昭明看不上沙吒千福的做派,却佩服他对大势的判断和本领。因此,在扶余孝即将完蛋的前夕,他决定来见一见他,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谈谈未来。 书房内,沙吒千福热情的接待了沙吒昭明。他就是这样,对每个人都笑脸相待,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可怜样。 “太子完了。”面对这只老狐狸,沙吒昭明决定开门见山,免得他躲躲闪闪,王顾左右而言他。 沙吒千福笑眯眯的喝了口茶,道:“我听说了。” “王会立谁?” “王会废他吗?” “难道不会?他冒犯了恩古。” “不过是一个女人。” “一个他最宠爱的女人。” “依旧只是一个女人。” “……” “一个出色的男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误了大事的。”沙吒千福悠悠道。 沙吒昭明耳根子一热,沙吒千福的这句话,刺中了他心底。 “还不够。”沙吒千福伸出两根手指,却按住了第三根。 “不够?”沙吒昭明皱起眉头。 “你爹要废了你,会把你冒犯后宅的丑行拿出来跟各房说吗?”沙吒千福往后靠了靠,反问道。 沙吒昭明一点即明,是啊,王总不能对大臣们说,废太子,是因为他冒犯了我的女人,还闹出了那么大一桩丢人的事,那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 “还差一点。”沙吒千福伸出第三根手指。 “是什么?” 沙吒千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可你知道。” 沙吒昭明陷入沉思,是啊,必须要有一件既能触碰到义慈王的逆鳞,又能拿出来放到朝堂上说的事情,才能将扶余孝真正击倒。也就是说,扶余孝目前暂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想到这儿,沙吒昭明道:“你看好谁?” 沙吒千福道:“可惜王没有一个像你这般出色的儿子。” 沙吒昭明知道从他这儿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建议了,便起身告辞。 “不留下来吃饭吗?你可是我们沙吒家的传奇啊!”沙吒千福道。 沙吒昭明摇摇头,传奇?一个笑话罢了。 望着沙吒昭明远去的背影,沙吒千福叹了口气,道:“还是这般心急,不吃饭,怎能把话聊透?王没有你这般出色的儿子,可他还有孙子啊!” 太子大闹国色天香当晚,沙吒相如就兴冲冲的找到元鼎,神秘兮兮的说,太子马上就要完蛋了。元鼎有些吃惊,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沙吒相如这才把白日里发生在国色天香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元鼎讲了一遍,只恨没能当场杀过去英雄救美,帮恩古夫人和方文君解困,说到扶余尧以一敌百大发雌威时,更是眉飞色舞,活灵活现;最后还拍拍元鼎肩膀,说,怎么样,郡主不错吧,跟她在一起,绝对吃不了亏。 元鼎白了他一眼,道:“是你挖了个坑让太子跳的吧?” 沙吒相如“嘿嘿”一笑,道:“不是元兄你让我从倭人身上想想办法的吗?我只是将计就计,让太子的人以为我们跟倭人有来往,打算对王下手,他急于立功表现,自然等不及出手了。” “那郡主去国色天香,也是你安排的?“元鼎又问。 “她那性子,哪肯听我安排,还不是为了元兄你,想好好打扮打扮……“ “你不知道那是文君姑娘的产业?” “有恩古夫人罩着,谁敢真的冒犯她?我这不也是为了殿下的大事着想……” “够了!”元鼎拍案而起,着实吓了沙吒相如一跳,“我本以为沙吒兄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不想竟干出这等让人不齿之事!” 沙吒相如道:“元兄,咱们为了殿下的大业,可没少在一起算计太子,难不成都让人不齿了?” 元鼎道:“算计太子是我们男人的事,你把文君姑娘和郡主扯进来作甚?利用女人不择手段,我辈不屑为之!” “哈!”沙吒相如道,“我本以为元兄你脑子灵光,为成大事不拘小节,不想竟也如此迂腐!我是利用了文君姑娘和郡主,可有比国色天香更适合的地方吗?有比郡主更适合去破坏太子行动的人选吗?我想不出别人,你有吗?你告诉我啊!何况文君和郡主不也没被怎么样。” 元鼎抡起拳头怒道:“你还真想她们怎么样吗?来来来,让我领教下自称排名百济前十的武功,咱们拳脚见真章。” “元鼎,为个女人,你要跟兄弟翻脸?”沙吒相如昂起头,双手放在背后,摆出一副随便你打的架势,真要动手,他未必打得过元鼎。 元鼎道:“不管是你,还是殿下,想扳倒太子可以,但有一点,不能利用女人,若再有下次,休怪我翻脸无情!”说完,转身走进卧房,开始收拾东西。 沙吒相如还真不敢立刻跟他翻脸,只好道:“元兄元兄,何必生这么大气,没有下回就是了。你这是作甚?” “搬出去,不跟你住了!” “……真搬啊?搬去哪啊,留个地址先!” “文君楼!” “@%¥……&%&……!” 第46章 真假太子(四) 次日,元鼎来到文君楼,心情有些忐忑。昨日从沙吒相如那里搬出来后,他便找了家客栈住下,付了半个月的房钱。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一个女子如她般让自己过目难忘。他换上一套自认为最精神的袍服,梳理了头发和胡子,拿上横刀——他本不想拿兵器,毕竟是去赴约,可一想起每次不论去这个楼那个楼,总免不了要出手打架,便还是带上了。 见到方文君的那一刻,元鼎觉察到了她神色中的冰与火,立刻猜到她是因为太子大闹国色天香之事还在生气。 “元公子今天打扮得很精神嘛!”方文君身着绣着典雅白玉兰的鹅黄衣衫,绣满精美百蝶穿花的湖绿裙子;斜绾的弯月髻上插一支羊脂白玉木兰簪,还簪着几朵新开的海棠,配以宝石蝶恋花耳饰,温婉宜人、落落大方,不似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板娘,颇有大家闺秀的风采。 “文君姑娘见笑了,”元鼎道,“沙公子总说我不会打扮,每次出门都像去打架,当然也没少打。” 方文君莞尔道:“不是人人都能像沙公子那般每日里花枝招展的,打扮嘛,本色就好,何必强求。先吃些茶点,酒菜正在准备,稍后便上。”说完,朝绿衣侍女阿绿点了下头。阿绿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假太子的事,官府最后如何处置了?”元鼎起了个话头。 方文君道:“哪是什么假太子,如假包换的百济太子——扶余孝。“ 元鼎先是一愣,马上就想到了其中关节,心想文君姑娘你也太调皮了,竟然玩这么一出,让扶余孝吃个哑巴亏。 方文君道:“说来也巧,每次有人来我地盘闹事,都会有人出手相助,前次是你,这次是郡主。你是没见着,郡主光着脚,手持长矛,单挑几十个太子府护卫,只一扫就把太子抽倒,帅到没边。” 元鼎像是觉察到了些什么,又不是特别把握得准,只道:“阶伯将军调教出来的徒弟,对付一群没见过血的护卫,自然不在话下。我倒是好奇,你把他当假太子报案,官府的人来了发现是真太子,然后如何处置?” “自然要带走问话了。”方文君绷着笑,道,“六个衙役才把他抗走,听说太子后来还在官署大闹一场,最后被王派人来带回宫里,到现在都没放出来。” 元鼎道:“太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兴师动众跑去国色天香抓人,听说还冒犯了恩古夫人。” “怎么不说他冒犯了我?”方文君瞟了他一眼,脸上顿显冰霜之色,道,“难道我文君就是那么好得罪的吗?” 元鼎道:“看来太子的麻烦还在后头。” 她盯着他的眼睛,道:“太子冒犯了我,元公子就不生气吗?” 元鼎心头“咯噔”一下,道:“太子一直把我当二王子的人,我似乎也像是二王子的人。既然为二王子做事,就不妨落井下石一把。” 方文君“噗嗤”一笑:“把自己说得跟小人一样,不过我这有样东西,元公子应该会感兴趣。”说罢从袖中摘出一封书信,按到桌上,轻轻推到元鼎面前;皓腕上两只晶莹剔透的翡翠手环玲玲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一只没有落款、没有封口的信封,普普通通,不见任何奇特之处。不过既然方文君能拿出来,说明里面一定有事关百济朝局的重大消息。元鼎夹起信封,在两侧边缘一按,信封口便被挤开,露出一张浅色的信纸。元鼎用两根手指抽出信纸,放下信封,轻轻抖开。 方文君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端起,抿了一口,望向窗外怒放的樱花。 元鼎一目十行,将信纸上的内容快速浏览一遍。正文是用汉字写就,信中的内容也不复杂,从落款看,时间就在不久前,而信的内容,足以让元鼎震惊。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望向方文君,道:“这封信……” “你是想问,这封信我是从哪弄到的吧?”她回过头,眨眨眼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有,你也有,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只能说,这封信一定是真的;至于要不要,公子自便。” 元鼎细细咀嚼方文君的几句话,好奇这封信是如何拿到的还在其次;他先想的是这封信递上去后会引发的后果。加上这次国色天香事件,扶余孝极有可能就此完蛋。到那时,百济朝中鼓吹大唐威胁论的一系必定严重受挫,扶余泰便能趁势而上,继而影响百济国策。 方文君星眸中闪过凌厉之色,道:“不要以为女人好欺负,敢来国色天香捣乱的,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么大一个功劳,元公子不想要吗?” “只为出一口气?”元鼎反问。 “不够吗?女人生气,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方文君似笑非笑,眼神柔和了些。 “那在下一定得小心,永远不惹姑娘你生气。”元鼎一本正经,虚虚一揖。 方文君挑眉,娇媚地睨了他一眼。 元鼎叠好信纸,塞回信封,贴身收好,道:“此番若能一击命中,文君姑娘当居首功。” “你觉得扶余泰真能当上太子吗?”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吗?” 方文君不置可否,抚一抚鬓边的掐金丝嵌宝蝴蝶压发,道:“酒菜来了,边吃边聊。” 第47章 朝会(上) 百济王宫。 时隔一个多月,扶余义慈终于再次上朝。朝堂还是那些人,一众成年王子在一侧,达率以上的重臣在另一侧,倒也泾渭分明、济济一堂。沙吒千福、国牟成这些三朝老臣有个习惯,他们会用眼角余光快速扫过整个朝堂,将所有人等的神态动作统统收入眼中,然后迅速从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譬如谁摩拳擦掌打算长篇大论的发言,谁心不在焉是来凑数的,谁躲躲闪闪一看就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两人敏锐的注意到,今天的王有些不同,走出来的时候,步伐比往常快了不少,右手三根手指间还捏着一封信,手腕微微颤抖,不过整个人的气色还不错,竟还带着几分异样的潮红。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眼,想必恩古夫人又弄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不过今日朝议的重点,显然就是那封神秘的书信。至于这封信的内容,他们猜不到,也没从宫中的眼线处听到什么消息;可这段时间值得拿出来说的,也就只剩下此前太子大闹国色天香的那件事了。 太子扶余孝挺着肥硕的身躯,一脸正色的跪坐在席位上,貌似比上次朝会的时候更胖了。大闹国色天香后,他被泗沘城府衙的差役扛走,幸亏府尹大人认得他,才没让底下那些兵丁差役们对他动手。扶余孝在府衙里也清醒过来,今天的事情一定是被人算计了,所谓勾结倭人图谋不轨,一定是沙吒相如那小子替二王子使得诡计,目的是让自己冲撞恩古夫人,激怒王,他们要趁机取而代之。因此,扶余孝没有乱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官署里,说是要见到王再陈述一切。事关太子,府尹大人不敢擅自做主,实际上也没对国色天香造成太大损失,便将事情经过轻描淡写的写成一道奏折,早早的呈送上去,请求陛下和宗室定夺,将这个烫手的山芋送了出去。 扶余孝也注意到了王手中的那几张纸,从样式看不像是朝臣上书的奏折,倒像是寻常家书。他坐在第一位,今天为了早起上朝,昨晚破天荒的没有传召侍女,感觉精神不错,看东西也比往常清楚些,隐隐看到信纸落款处,像是写了个三横一竖的汉字。三横一竖是什么字?扶余孝心想,丰? 扶余泰精神抖擞的坐在第二位,当看到王手拿书信走出来的一刻,他感到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这封信,是他动用了花重金培养多年的一个老内侍,在几天前秘密呈送上去的;信的内容和写信人,足以掀起一场震惊朝野的滔天巨浪。他必须把握住机会,胜负成败,只在今朝。 扶余隆依旧波澜不惊的坐在那里,眯起眼闭目养神,像是什么事都跟他无关。他也听说太子大闹国色天香,还冲撞了恩古夫人的事,为此他还特意进宫请安,想看看恩古夫人是否有恙。结果恩古该吃吃该睡睡,完全没提这档子事,他也就放下心来。倒是回去后儿子扶余文思提醒他,有心人定会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今天的朝会,极有可能会影响太子的废立;一旦王提出废太子,扶余隆一定要照他说得做,方能在这次风波中加分。扶余隆对儿子的才智很有信心,左右这件事都跟自己没关系,跟往常一样竖起耳朵闭上嘴就是。 至于扶余演和扶余勇,两兄弟则一脸嘲弄的朝太子的方向指指点点,时不时低声跟后面更年轻的兄弟们交头接耳几句,像是等着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扶余尧也出现在了朝会上,坐在王子们一侧的最后一个,给临时增加了一个座位。这位国色天香事件的当事人,殴打太子的元凶,身着一袭雪白的武士服,头发高高束起,双手扶在膝盖上,美目扫过对面一众朝臣,最后落在师父阶伯身上。阶伯朝他微微点头,以示鼓励。他收到夫人的来信,听说扶余尧殴打太子后,立刻从东部前线赶回,就是担心徒弟势单力孤被人欺负,特意回来助拳。不过见到扶余尧后他又放心了,这丫头完全没把殴打太子放在心上,浑不担心会受到什么处罚,反而扬言太子要是再敢闹事,她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不敢出门为止。倒是他的夫人担心这件事会引来更大的风波,非得让扶余尧搬过去跟她们一起住。阶伯很是了解扶余尧,这丫头性子虽然暴躁了些,却跟当年的扶余义勇一样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打人。倒是太子那混球,长那么胖,还跑到女宾温泉跟个地痞流氓一样闹事,让他十分鄙夷,活该被打。谁要敢动扶余尧一根头发,就别怪他当朝打人。 一通百年不变的上朝礼仪后,各位大臣纷纷收拾精神,一个接一个照惯例汇报各项工作。谁也没有认真听,谁也没有当回事。百济朝廷对国家的管控一直比较松弛,只要能收上税、有钱花,没什么外部威胁,其它事情基本没人管,也懒得管。这种放任自流的治国方法,反倒让百济成为半岛三国最为富裕的国家。 众臣千篇一律的汇报,听得王和一众王子瞌睡连连。后排几个年轻的王子更是摇摇欲坠,险些一头撞到前排的王兄们背上。 “咳咳!”扶余义慈咳嗽了两声,仿佛下课放学的铜铃声,让王子们瞬间醒来,一个个挺直背脊,精神百倍,等待散朝的一刻。 扶余义慈扫了眼堂下,道:“都说完了?” 群臣纷纷躬身,表示说完,请陛下训话。 扶余义慈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个好王啊!” 不等大部分人反应过来,沙吒千福“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大声道:“陛下天纵英姿,挽狂澜于既倒,救百济于水火,若是没有陛下您,我等在座兖兖诸公,岂能有机会为国尽忠,为王效命啊!二十年来百济五谷丰登、百业兴旺,海东各国最为富饶,还将新罗压得喘不过气来,堪称中兴之世。我沙吒千福何德何能,竟能有幸伴陛下左右,这真是,真是……”说到动情处,声已哽咽。 阶伯暗骂一句“老狐狸,又在演戏了。”国牟成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被沙吒千福感动了,在旁边附和了一句:“沙吒大人真乃国之肱股啊!” “你才肱股,你全家都肱股。”沙吒千福撅着腚,趴在地上腹诽。 第47章 朝会(中) “行了,行了,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扶余义慈摆摆手,示意他起来,不过沙吒千福这一通马屁,倒是让他恶劣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沙吒千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退回座垫,暗暗松了口气。隔了几个座位的祢植眉角一动——老狐狸这通臭不要脸的表演,算是把今天这关过了,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他都暂时安全了。 扶余义慈扬了扬手中的书信,嘴动了动,又是一声长叹。 “戏肉来了。”堂下众人均想。 扶余泰更是一阵激动,只恨前面那个胖子挡住了一大半的视线。 “祢植。”扶余义慈唤道。 “臣在。”祢植躬身应道。 “我听说前几日,泗沘城里发生了一桩大事。你可知晓?”扶余义慈道。 祢植瞟了眼侧前方的扶余孝,心里已经猜到,嘴上却道:“请陛下明示。” “你们这些人啊!”扶余义慈不耐烦的摇摇头,指指扶余孝,道:“太子!” “儿臣在!”扶余孝连忙道。 祢植眉头一皱,只能不说话。 扶余义慈道:“你坐下,让祢植说!” 扶余孝扭动硕大的身躯,勉强退回座位。 扶余演愉快的笑了,死胖子果然就快完蛋了。 祢植没有办法,只好用不急不缓地语调,将国色天香事件从头到尾如实讲了一遍,不带任何偏颇和渲染。 扶余孝面红耳赤,努力不去理会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目光。他想申辩,可仔细听下来,祢植讲的并没有一处捏造,也没有任何夸大,甚至还弱化了他当时的丑态,竟隐隐有维护之意。不过当他提到恩古的名字时,众人还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太子这篓子捅的,居然冒犯了王最宠爱的女人…… 扶余义慈挥挥手,示意祢植退下,然后对扶余孝道:“太子,祢植说得可是实情?可有夸大或捏造之处?” “并无。”此时此刻,扶余孝反倒冷静下来,倒有几分太子的沉静与历练。 “可有要辩解的?”扶余义慈继续问道。 “无有。”扶余孝一脸淡定,倒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扶余孝心想你们这些跳梁小丑,想看本太子出丑,老子偏不如你们愿;特别是扶余泰,哥哥我就用硕大的身躯挡住你视线,气死你。 “哎!”扶余义慈也数不清今天叹了多少口气,露出神往之色,道,“其实呢,闯进女池子看大姑娘洗澡也没啥大不了的。” 此言一出,满堂哑然。国牟成更是险些一头栽倒,亏得旁边的正武伸手扶住。 阶伯会心的笑了起来,王还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连小时候偷看人家姑娘洗澡的事儿都敢拿出来说。不过要说那次,还是自己给把的风。 “不过!”扶余义慈提高了声音,“看就看了,你竟还对人女眷的身材评头论足,实在是,太令人发指了!女为悦已者容,换成是你,为了讨好一个姑娘,辛辛苦苦减肥三个月,还被人喊胖子,你怎么想,还敢出去见人吗?没脑筋!” 国牟成暗暗松了口气,从王胡言乱语的架势看,太子顶多也就是被骂一顿,罚几个月俸禄,关个十天半个月的,不会有多大问题。扶余尧一脸鄙夷,忍不住冷哼一声。 扶余演和扶余勇张大了嘴,面面相觑,父王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情,就这么插科打诨过去了?扶余泰低着头,努力盘算着父王的心思,难道说,冒犯恩古夫人还不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心也太大了吧…… “父王说的是。”扶余孝坦然接受。 “可是!”扶余义慈又把声音提高了些,举起了手中的书信,“有人给了我这个!一封信,一封信!” “果然还有后手!”祢植心道,太子今天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 扶余义慈怒道:“说,你跟扶余丰,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你们私通往来有多久了?你还背着我干了什么事,啊?扶余丰,一个远在倭国的王孙,竟然把手伸到泗沘城来了!跟他勾勾搭搭的,居然还是当朝太子!” 扶余丰?!当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回荡在朝堂上时,年长一些的大臣和王子们终于意识到,太子真的要完蛋了。扶余尧豁然直起身子,扶余丰,正是她的父亲,远在倭国为人质近二十年,连容貌都已模糊。阶伯狠狠瞪了她一眼,命令她坐下。这个时候冒头,只会徒招风险。扶余尧悻悻然坐下,她绝不允许有人侮辱父亲,不论当年发生了什么。 当众人以为扶余孝会继续装孙子时,他却颤悠悠的直起身子,朝王一拱手,道:“儿臣并未与扶余丰有过书信往来。” 扶余义慈突然笑了起来,道:“你当然不会直接给扶余丰写信了,不然你这十几年太子也白当了!那个谁,沙吒昭明,是不是在你手底下?” “是。”扶余孝开始有些明白了,从王的语气看,跟扶余丰书信往来的人竟是沙吒昭明,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两人会是一伙的……再联想到沙吒相如跟倭人图谋不轨的消息,他顿时有种被沙吒家的人戏耍挖坑的感觉,必须要反击了。 “儿臣失察,请陛下责罚!”扶余孝并没有马上反驳。 “失察?”扶余义慈来了兴趣,“你倒说说看,如何失察了?” 扶余孝道:“沙吒昭明狼子野心,早与扶余丰狼狈为奸,此番归来,先是假意为儿臣出谋划策,继而与沙吒家的人合谋,放出沙吒相如与倭人在国色天香密谋对父王动手的消息。儿臣情急之下便带兵前往,不想冒犯了众位夫人。儿臣失察,错信奸佞,然儿臣对父王的忠心从未改变过。” “混账!”扶余尧双目像要喷出火来,低声骂了一句。 “太子居然主动跟沙吒家开撕,不明智啊不明智。”扶余隆暗道。 “哦?”扶余义慈望向沙吒千福,道,“沙吒大人,太子说是你们沙吒家的人合起伙来算计他,可有此事?” 沙吒千福再次拜倒,道:“老臣有罪。” “你有何罪啊?”扶余义慈觉得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第47章 朝会(下) “老臣不禁族中子弟与王子们交往,以求沙吒家能世世代代侍奉王室,不想子弟之中良莠不齐,给陛下徒增烦恼了!” 扶余义慈隔空点了点他,道:“看看,这才是国之老臣,多会说话!”又转向沙吒千福,“沙吒昭明回来的事儿,你不知道?” 沙吒千福道:“当年沙吒昭明被前任家主除名,改名能忍,从此行踪渺然。能忍大师自视甚高,二十年前老臣无法阻止他,二十年后同样无法阻止。” 扶余义慈倒也没有继续追究沙吒千福的意思,老家伙说得确实是实情:沙吒昭明是沙吒智积的儿子,是沙吒氏的嫡传,看不惯沙吒千福这支钻营上位的旁支。沙吒千福当上家主后,沙吒智积一系的子弟便纷纷离开家族,各谋出路。要说沙吒千福跟沙吒昭明合谋,他不信。他也不信扶余孝会傻到跟扶余丰有来往,扶余丰要回来了,扶余孝把自己往哪搁?至于沙吒相如,那小子跟老二扶余泰走得近,整件事极有可能是老二跟他一起给太子挖了个坑,太子还傻乎乎的往里跳,整出那么大动静来。 扶余泰吸了口气,正准备站出来落井下石,忽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擅闯商户,不问青红皂白便行凶拿人,非礼女宾,冒犯长辈,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太子!”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尽管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太子闯祸了,王有废太子的意思,可出于身份和安全的考虑,人人都在等,都不愿第一个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朝堂上,总要给对手留些面子,不会把话说得太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扶余尧,继而又望向阶伯,想看看他的反应。 阶伯挺起胸膛,一脸自豪,像是在说,这就是我阶伯教出来的徒弟,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有胆量的,还不如一介女子来得干脆利落;接着又扬了扬拳头,谁敢动她,别怪老子翻脸打人。 “野蛮人!” “武夫!” “没教养!” “上梁不正下梁歪!” “什么师父教出什么徒弟!” 众人纷纷腹诽。 扶余义慈敲了敲脑袋,道:“是郡主啊,你想怎么处置太子呢?” “朝廷自有律法,扶余尧只是碰巧在场,可以当个人证。”扶余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自己摘了出去,还给扣上了律法的大帽子,顿时让群臣刮目相看——郡主不简单哪!阶伯那武夫居然能教出这样的徒弟来? “朝廷佐平!”扶余义慈唤道。 “臣在!”坐在六大佐平最后一个的沙吒孙登起身应道。 “太子这档子事,你看看,该怎么判?” 沙吒孙登是现任沙吒家世子,也是沙吒千福着力培养的家族接班人,他清了清嗓子,不温不火道:“此次事件,沙吒家有两人牵扯其中,臣身为沙吒家人,为免断案有失公正,理当回避。”说完,深深一叩首,不等扶余义慈发话,竟撅着腚一脸正义凛然的倒退着下朝了。 “哎,你……”扶余义慈又好气又好笑,沙吒家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滑头,一个比一个会演戏。细心的人注意到,沙吒孙登用得是“事件”而非“案件”,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沙吒千福欣慰的捋了捋胡子,沙吒孙登果然没辜负他的悉心教导,关键时刻不慌不忙,有理有节,不但避开了火坑,还让人抓不到把柄,这才是沙吒家世子该有的急智和风采。 “陛下,老臣有疑问,还请解惑。”忍了半天没说话的国牟成终于站了出来。 “哦?呵呵呵,老大人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啊?”扶余义慈道。 国牟成道:“敢问陛下,此次事件,可有原告?” “老大人,听说你的儿媳妇也在吧!”扶余演在一旁插嘴道。国牟成是太子的老师,和稀泥的本事炉火纯青,若是被他搅了局,再想有这么好的机会就难了。 国牟成看都不看他,道:“国有礼法,家有家规,如此抛头露面不修妇德的儿媳,老夫已让犬子休了!” “哗!”众人都没想到老头子如此心狠,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连儿媳妇都不放过!扶余演只好悻悻闭嘴。 “敢问诸位,此次事件,可有原告?”国牟成环顾四下,宛如一头苏醒的老熊,让人倍感压力。 “还真……没有。”有人低声道。 “没有原告,如何立案?没有立案,如何论罪?没有论罪,如何定罪?”老头子连珠炮似的发问,每一问都在要害上。 “是啊,没有原告,没有立案,何来被告……”堂上一片嗡嗡之声。在扶余尧听来,就像是一群苍蝇在飞来飞去,恨不能手起刀落,统统拍扁。 扶余孝正襟危坐,老师一出手,果然风向逆转,大有不了了之之势。只要熬过今天的朝会,定要好好收拾那些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家伙。 “没有原告,我来告!”扶余尧一声娇喝,再次让众人目瞪口呆。 “郡主,朝廷佐平大人不在,你纵使告了,也没法立案啊!要说原告,你在国色天香殴打太子,太子完全可以提出控诉。只不过太子仁厚,不愿过分相逼罢了。”国牟成一改平日里的老眼昏花唯唯诺诺,挺身而出,坚决站在太子一边。 扶余尧冷笑道:“偌大的百济,太子犯法,竟然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要是传到高句丽和新罗人那里,还不知会怎样耻笑。太子是我打的,太子你要是打得过我,大可现在就打回来,别只会躲在老大人背后当缩头乌龟!” “住口,竟敢对太子无礼!”朝臣中有人喝道。 “啪!”阶伯反手一记耳光,将那人抽翻在地,沉声道,“谁敢动我的徒弟,我保管他走着进来,躺着出去!”扶余孝大闹国色天香时,阶伯的老婆女儿都在,也受了惊吓,正憋了一口气没处发泄。 “阶伯!”扶余义慈慢悠悠道,“一把年纪了,还成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阶伯大声道:“我眼中只有陛下,至于其他人,爱滚哪滚哪去!” “儿臣恳请父王废太子,以平民愤、振朝纲!”扶余演跨出一大步,鼓足嗓门大声道。 “儿臣附议!”扶余勇和其他几个年轻王子跟着站了出来。 扶余义慈两眼一眯,转向扶余孝,道:“太子,你的弟弟们,要我废了你!” 扶余孝道:“废不废太子,父王乾纲独断,关他们鸟事!” 扶余义慈乐了,老大今天的表现还算不错,说到他心坎儿里了。 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王子喊道:“父王,他骂人!” “你没鸟吗?”扶余孝淡淡反问。 “有鸟没鸟,关你鸟事!”年轻王子喊道。 满堂哄笑。 扶余尧看着这些大伯小叔们跟小丑一样卖力的表演,心头愈发厌恶。 扶余义慈望向一直没吱声的扶余泰和扶余隆,道:“咦,你俩怎么不说话啊,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扶余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儿臣,请杀太子!” 第48章 逆鳞(上) 扶余泰语不惊人死不休,再次震惊全场。 扶余隆张大了嘴,扶余泰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竟敢,竟敢请杀自己兄弟?人面兽心,简直是人面兽心! 王宫外的一处酒肆中,元鼎和沙吒相如相坐对饮。元鼎放下手中的酒杯,百济的清酒跟山东的酒比起来,简直跟喝水一样,淡出鸟来。沙吒相如倒是怡然自得的一杯接一杯给自己续上。国色天香事件后,他感觉到元鼎明显跟自己疏远了,碰到也是爱答不理,便有意修复一下关系,请他来喝酒。元鼎没有拒绝,毕竟他也不想一下子就跟沙吒相如闹僵,他在百济的行动还是需要战友的;不过每个人都有底线,必须敲打敲打这小子,少自作聪明胡来。 为了这次朝会,扶余泰特意把他俩都请来,分析局势,出谋划策,沙吒相如建议他关键时刻赌一把,赌注,便是下半辈子的运数;赌成了,太子在手。元鼎则反对贸然出头,建议另外找个相熟的大臣当出头鸟,再在后面补刀。扶余泰当时没有表态,但从他的眼神中,元鼎分明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欲火。 沙吒相如道:“听说今天郡主也去了朝会。” 元鼎道:“我看好她。” “看好什么?”沙吒相如讶道。 “仗义执言,大闹朝会。”元鼎道。 “朝会上哪轮得到她说话……” “那让她去作甚?” “这……” “她就是一把刀,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人的。”元鼎往后靠了靠,道。 “那她岂不是很危险?”沙吒相如摸摸下巴,道,“嗯,有阶伯在,应该没事,阶伯将军可是出了名的护短,谁要敢冒犯郡主,他可就惨了。” “所以她才会被喊去。”元鼎道。有阶伯这只剑鞘护着,扶余尧这把利剑方能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元兄,你说,殿下会听我的,还是听你的?”沙吒相如道。 “听你的。”元鼎不假思索道。 “为何?我都觉得直接跳出去太冒险了。”沙吒相如道。 “富贵险中求。”元鼎道,“你比我接触他时间更长,还不清楚他对太子位的渴望?只要能当上太子,一年不碰女人他都愿意。” “哈哈!”沙吒相如笑道,“还真是。不过他真会铤而走险?” “不信?”元鼎弹了酒杯一记。 “不信。那可是押上全部赌注啊!”沙吒相如道。 “打赌?” “赌什么?” “听你的,你请我去文君楼吃饭;听我的,我请你去文君楼吃饭。”元鼎开出了条件。 沙吒相如笑得花枝招展,道:“哎呀呀,元公子,搞了半天,你是想去文君楼啊!行行行,赌了,赌了,不管输赢,都我请,几顿饭钱我沙公子还出得起。” 元鼎道:“只怕今日之后,局面大变,你我想安心吃顿饭的机会都不多了。” 扶余泰趴在那里,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既然父王你拉不下面子捅破窗户纸,那就由我来。他甚至有些得意,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扶余孝没有回头,他不屑,也不齿有扶余泰这样的兄弟。 “你要,杀太子?”扶余义慈定了定神,这一出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老二这小子,竟如此的心狠手辣,倒是有些枭雄风采。 “儿臣,请杀太子。”扶余泰不急不缓地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的儿子,很有出息!”扶余义慈感慨道。 沙吒千福和国牟成分明感觉到了寒意,前者往后缩了缩,后者立刻恢复老眼昏花的状态,悄悄退回座位,跟沙吒千福一起做入定状。 扶余演没想到扶余泰会出此大招,一下把风头都抢光了,自己所请废太子,跟他的“杀太子”一比,顿时黯淡无光。真正的劲敌,不是太子,而是他啊! “郡主,有人要杀太子,你满意吗?”扶余义慈问道。 扶余尧道:“没有原告,没有立案,没有论罪,没有定罪,如何杀人?” “嗡!”又是一片惊诧之声,这个郡主不简单啊! 阶伯拍拍肚子笑了,像朵盛放的菊花,好徒儿今天的表现真实太让人意外,太给自己长脸了! 扶余泰微微皱眉,扶余尧那天不是随沙吒相如一同去文君楼赴宴的吗,怎么现在倒给扶余孝说话了?回去定要好好问问沙吒相如。 扶余孝百感交集,到头来,居然是殴打过自己的人仗义执言、力挽狂澜。 “我百济依法治国,太子有过,那便请宗正大人出来一起议一议,又岂能说废就废,说杀就杀!”内头佐平正武道。扶余仲明去世后,王室宗正便由武王扶余璋的一位旁支堂兄扶余珪接任。扶余珪身体不好,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是啊,议一议再说!” “国有法度,岂能妄杀!” “太子乃国本,不可轻动!” 众臣议论纷纷,王子们越是撺掇的事情,他们越是反对。一切又如往常所有拿出来在朝堂上讨论的大事一样,开始朝混乱和扯皮的方向发展,最后在所有人的精疲力尽中草草收场。扶余孝久历朝堂,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这不是扶余义慈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扶余泰要的结果。扶余泰悄悄抬起头,朝王座望去,与扶余义慈四目相接,竟看到了一丝鼓励! 是的,鼓励,父王在鼓励我! 扶余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打了鸡血,大声道:“太子不死,百济必亡!” 终于有几个大臣受不了这一轮又一轮的刺激,跌坐在坐垫上。扶余义慈松了口气,在他的引导之下,一明一暗两把尖刀,终于都发挥出了威力。 扶余泰道:“太子说他失察,没错,就是失察。若他只是一名地方官,失察带来的后果,或许只限于一城一地;可他是太子,百济未来的王!王若失察,祸害的就不是一城一地,而是黎民百姓,整个国家!所谓辨忠奸,明是非,太子现在能让与扶余丰狼狈为奸的沙吒昭明跑到自己身边来出谋划策;那等太子即位,是不是要让沙吒昭明封侯拜相,执掌我百济国政啊?到那时,沙吒氏一呼百应,迎回扶余丰,重新拥立他为王;扶余丰身上流淌着新罗人的血,届时新罗大兵压境,我百济是战,还是不战?难不成要让新罗贱种来完成三韩一统的大业吗?故,太子失察,绝不能与庶民同罪!太子失察,便是至国家安危于不顾!一个敌我不分,忠奸难辨的太子,又如何能继承我大百济的江山!” 扶余泰一口气说完,满堂寂然。 第48章 逆鳞(中) 扶余义慈不得不承认,扶余泰的表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扶余孝脸上带着苦笑,他终于明白,扶余丰这三个字,才是父王最大的逆鳞! 沙吒千福没有动,都不屑站出来跟沙吒昭明划清界限。 国牟成没有动,扶余泰的这番话,字字在理。 正武想动,与其让扶余泰、扶余演那样夸夸其谈好大喜功的王子即位,必定会增加财政和百姓负担;还不如让慵弱懒散的扶余孝继续混着,中兴不中兴,不是嘴上说说的,而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他没动,他感觉到了大势,除了钱,他从不逆势而为。 阶伯挥挥手示意扶余尧坐回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坐等看戏就行。扶余尧退回座位,只想抄起长矛,将这些说父亲是狼狈的家伙统统打翻,从殿外的台阶上踹下去。 祢植一直在旁观,他在想,扶余泰如此卖力的表演,真的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吗?王心难测,想从对面一群王子中选个堪当大任的,还真不容易。 扶余义慈拿着那几张信纸,缓步走下台阶,在扶余孝跟前站定。 扶余孝向前伏倒。 “你府里,有个叫小细的侍女吧?”扶余义慈问道。 扶余孝闻言剧震,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扶余义慈道:“冒犯长辈,失仪;纵容奸佞,失察;凌虐女子,失德。你这么胖,太子这副担子,怕是挑不起来喽!” 扶余孝道:“十个瘦子九个坏,父王三思。” 扶余义慈挥挥手,道:“思了十多年了,想想还是算了。你不累吗?” “……累。”扶余孝坦然道。 “累,就好好歇歇。”扶余义慈伸手放在扶余孝厚实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扶余泰难掩心中狂喜,低头等待那神圣的一刻。 扶余义慈走回王座,朗声道:“扶余孝身体抱恙,免去其太子之位。沙吒昭明居心叵测,责令有司驱逐出境。今日朝会,就到这里吧,散朝!”说完,不等众臣行礼,便匆匆离去。 扶余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千斤重担,终于卸下。 扶余泰目瞪口呆,闹了半天,怎么只废,不立?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扶余隆摇了摇头,有些怜悯的走上前,道:“两位王兄,退朝了,走吧。” 扶余演和扶余勇面带喜色,今天能把扶余孝拉下马,还没让扶余泰上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必须好好庆祝一番。 国牟成和正武一言不发的走了,后面跟着一大群官员。 沙吒千福想上去安慰下两个王子,走了几步,又折回去,经过祢植身边的时候,道:“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祢植起身,破天荒的主动问道:“大人又看好谁?” 沙吒千福有些意外,正要开口,祢植已拱拱手先走一步。 “这只闷狐狸。”沙吒千福暗道。 阶伯领着扶余尧笑眯眯的走上前,朝沙吒千福肩膀上拍了一下,道:“沙吒大人,今天这出戏,相当的过瘾啊,哈哈哈!” “轻点,轻点,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将军的折腾!”沙吒千福一脸痛苦状,“郡主倒是跟将军一样性情中人。这个世道,敢仗义执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阶伯大笑道:“我的徒弟,自然出色!她要是个男孩,还有他们什么事!” 沙吒千福道:“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子不如男啊!陛下对将军和郡主,还真是另眼相看。” 阶伯不愿多跟他废话,便拱拱手带着扶余尧走了。 沙吒千福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王座,这才转身离去。 王宫外,沙吒相如突然道:“散朝了,出来了!” 元鼎循声望去,只见大臣和王子们三三两两的从宫门出来,在家仆和护卫的簇拥下或上马,或登车,朝各自官署或府邸所在的方向散去。 扶余泰的马车在酒肆前停了一下,待沙吒相如和元鼎上车,才又辚辚往前。 扶余泰将朝会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末了才道:“没想到父王只废不立,让人心有不甘啊!” 沙吒相如道:“扳倒扶余孝,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恭喜殿下,朝太子位迈进了一大步!” 扶余泰苦笑一下,问元鼎道:“先生怎么看?” 元鼎道:“废与立,从来都是两件事。王要是当廷就立殿下为太子,那才是置殿下于火炉之上,到时候殿下的处境会比先前的太子更加艰难。” “哦?”扶余泰来了兴趣,道,“先生的意思,陛下心中已有新太子的人选?” 元鼎心想,你们这群王子就没一个真正出色的,只怕此时此刻,王正在为立谁发愁;可他不能这么说,只能道:“只废不立,或许是王对王子们的一次考验。” “考验?”扶余泰有些明白了,空出来的太子位,对所有王子来说都是机会,只要一天没有立新太子,王子们就会想尽办法表现才能,努力给王留下好印象。 “这段时间说短不会短,说长也不会长。”元鼎道,“太短,没法给王子们充足的表现时间;太长了,则会让朝臣百姓想入非非,流言四起。元鼎斗胆,还想请问殿下一事。” “先生请说。”扶余泰隐隐已将元鼎视为首席谋士,态度也愈发恭敬了。 “王的身体如何?”元鼎压低声音道。他的这个问题,可不单是在为扶余泰谋划。扶余泰和沙吒相如悚然一惊,但细细想来,偏又无法回避。 扶余泰道:“从目前看无大恙,只是不如以前精力旺盛了。” “再活个三五年没问题吧?”元鼎直截了当道。 “应该,没问题。”扶余泰在宫中也有眼线,对王的身体状况自然有所掌握。 元鼎装作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要不然,殿下今天的表现,便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 “此话怎讲?”扶余泰稍稍放心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元鼎微微一笑,道:“请杀太子,爽是不爽?” 扶余泰愣了愣,道:“着实痛快!” 元鼎道:“越是锋利的剑,越是危险。殿下在朝堂上亮剑,给扶余孝致命一击,也让群臣看到了殿下的危险。” “这……”扶余泰没想到这层,元鼎一说,顿时觉得芒刺在背。 沙吒相如连忙道:“啊呀元兄,你倒说说,这该如何是好?” 第48章 逆鳞(下) 元鼎道:“殿下不必着急。只要王身体康健,殿下这把剑,就能慢慢隐去锋芒,转而实实在在的替百济做几件大事,让王和朝臣们看到殿下的决心和才干,方为正道。大唐太宗,以武力夺取太子位,可登基后,无一事不以史为鉴,殚精竭虑,方才成就贞观盛世。阴谋诡计,是无法将一个国家治理强大的;靠阴谋诡计上台的人,往往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因为他们没有治理国家的能力,也不放心把国家交给有能力的人去治理,只能不停的重复阴谋诡计来牢牢掌握权力。” 沙吒相如觉得元鼎的话颇为刺耳,什么叫阴谋诡计,难道他们现在为扶余泰谋划的一些,都是阴谋诡计吗? 扶余泰先是皱了皱眉,也觉得元鼎的话不中听,可细细一想,好像又是这么回事。他扪心自问,论政务才干,在众王子中,他还算有些经验,但要治理整个国家,他还真没太大的把握;即位后放权,他并不怎么乐意,谁愿意辛辛苦苦当上王,最后又当起了甩手掌柜? 马车辚辚。沙吒相如见有些冷场,道:“治国什么的还太远,殿下还有的是时间历练。当务之急,照元兄所说,是要给百济做几件大事,从何入手呢?” 元鼎举起左手,张开五指,道:“邦交、军事、贸易、民生、教化。”每说一件,便收起一根手指,最后握成拳头,道,“五件大事,皆可入手。” 扶余泰陷入沉思:论教化,文教礼仪、兴办学校,这些装装样子的事情,每年都在做,国牟成搞了几十年,也没见有什么太过亮眼的成绩;论民生,农田水利,修桥铺路,开山筑城,都是辛苦活,干好了是应该的,一旦出什么问题,什么贪墨公款、滥用民力等等屎盆子都会扣过来,多少官员在这上面栽跟头,费力不讨好;论贸易,商人在百济的地位倒是不低,可弄钱这档子事,总归多了些市侩铜臭味,也并非他所擅长;论军事,百济能打的也就只有新罗,有阶伯这尊猛将在,要打也轮不到自己,桐岑城独山城那样的小打小闹,还不足以左右太子的归属;论邦交,百济地处海东海陆中央,倒是有些闪转腾挪的发挥空间,还容易出彩。 “殿下想好了?”元鼎问道。 “邦交,唯有邦交!”扶余泰道,“我想起一件事,近日朝中盛传,百济的属国——耽罗,似有不稳的迹象,传言是新罗在背后捣鬼。恰逢百济驻耽罗都督病故,接替的人选一直没定。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这件事上入手?” “妙!”元鼎击掌赞道,“此乃天赐良机,殿下务必把握住!” “有何对策?”扶余泰忙问。 “敢问殿下,朴太义朴大人,现在何处?身居何职?”元鼎问道。 扶余泰想了想道:“听说是升官了,在北面帮鬼室福信打理桐岑城和独山城的政务。” “屈才,屈才了!”元鼎扼腕叹息道,“殿下若想在耽罗一事上建功,朴太义朴大人,便是最佳人选!” “推举朴太义接任百济驻耽罗都督,以稳定耽罗局面……”扶余泰沉吟道。 “不够,远远不够。”元鼎道,“耽罗不稳,背后真相,绝非传言那么简单。朴大人一介文士,他去,只是表示百济很重视耽罗;若是没有帮手,他必身陷囹圄、独木难支。殿下既然决心已定,那么处置耽罗之事,便刻不容缓,依我之见,当分头准备——首先,殿下想办法让朴大人成为耽罗都督,估计用不了多久,或许就会有官员找上门来,以此在殿下身上下注;其次,想办法搜集所有关于耽罗的消息,越详细越好;再次,准备一批金银珠宝,供打点耽罗上下用,能收买的就收买;最后,给朴大人准备一支三五百人的精干护卫队,去了岛上,免不了要以武力威慑,没人可不行。” 扶余泰和沙吒相如都有些愣神,扶余泰是在寻思如何落实元鼎说得四点,沙吒相如则是震惊——这个元鼎,开始只是个小小的马快,功夫好,够机敏;来到百济,摇身一变成了军火商人,帮了不少忙;可现在,俨然已是扶余泰的心腹谋士。从马快到谋士,跨度也太大了吧?他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看起来他对方文君也是颇为动心。不论在事业上,还是感情上,元鼎都成了他极大的竞争对手;偏偏他还对元鼎生不出半点敌意来,真是让人头疼。 良久,马车停下,扶余泰的府邸到了。 扶余泰抬起头,目光决然,道:“耽罗之事,就按先生说的办!我会尽快安排朴太义接任驻耽罗都督;出行所需金银珠宝,都从我府上出;随行护卫,必须要有信得过的人,就从我的卫队里挑选五十个精锐,贴身保护朴太义,其它就由朝廷配给;至于耽罗的情报,朝廷里面存着的卷宗,你们可以随意借阅。二位要做的,就是尽快把随行名单报给我,待朴太义的任命一下来,立刻出海!” 元鼎和沙吒相如拱手应诺,待扶余泰下车后,也跟着钻出马车。 扶余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左手抓起元鼎的手,右手抓起沙吒相如的手,道:“我扶余泰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二位今日之功,来日定当重谢!接下来的事,就靠二位了!” 沙吒相如一阵感动,赶紧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扶余泰的手,用力晃了几下。元鼎只是用力一握,给了扶余泰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 望着扶余泰远去的背影,沙吒相如突然道:“元兄。” “嗯?” “你真的是个马快吗?” “应该是吧!” 泗沘城外,白马江畔。 扶余孝孤独的站在大片凋谢的油菜花地旁,投下一片硕大的阴影。他曾不止一次的站在油菜花地前,那大片黄绿相间的油菜花,仿佛雄壮的军队,在他的指挥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敌人挺进,碾碎一切阻挡者,助他完成一统半岛的大业。 而今,这片曾让他心潮澎湃的油菜花地,也随着太子位而凋谢,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叶。扶余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恍惚眼前,又是那么遥远,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整个世界仿佛都与他无关。 扶余孝突然觉得很轻松。太子位就像一只沉甸甸的包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必须费劲心力去保护它,才能让它不被别人抢走。可真到了被抢走的时候,它又算得了什么呢?没有少半斤肉,也没能留下半朵油菜花。 直到此刻,他才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又回来了,回到了这具肥硕的躯体里,变回了一个人。 第49章 朴太义的大日子(上) 朴太义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五天前,他接到朝廷的任命文书,将他的爵位从低级别的文督,提升到了中级别的施德;他新的官职,将是百济驻耽罗的都督!都督,都督啊!这是朴太义从来都不敢想的位子! 百济官爵分为四大等级、十六级别,分别是紫袍的佐平和达率,银袍的恩率、德率、扞率、奈率,红袍的将德、施德、固德、季德、对德,蓝袍的文督、武督、佐军、振武、克虞。六大佐平对应大唐六部尚书,分别是:负责传达王命和中低级官员任免的内臣佐平(沙吒千福),管理祭祀礼仪、外交文教的内法佐平(国牟成);管理国家财政和库藏的内头佐平(正武);管理军务和对外战争的兵官佐平(阶伯);执掌都城治安及宫殿修缮的卫士佐平(祢植);执掌司法刑狱的朝廷佐平(沙吒孙登)。 佐平之下是达率,全国一共三十人,主要由朝廷中负责落实各项事务的文官和镇守地方的大将充任,鬼室福信、黑齿常之便是这个级别。紫袍和银袍六个等级的官员,几乎都由贵族子弟出任。平民出身的官吏,不论军功多大、治理地方才干多么出众,顶多也就到武官红袍的顶级将德,或是文官红袍的顶级施德。 朴太义作为一个临阵反水过来的官员,在新罗的爵位是倒数第二级的小鸟,归顺后提了三级成为文督,可依旧还在蓝袍的低级官员序列中。他本以为还得熬个三五载才能靠政绩换成红袍,没想到前太子被废的消息传来没多久,就有官员登门拜访,暗示他做好准备,朝廷很快就会有新的任用。朴太义是个脑袋灵光之人,很快就意识到,前太子一倒,剩下的王子中,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扶余泰无疑是新太子的热门人选,官员们自然会选择下注,向他示好。自己作为扶余泰一系的官员,也就鸡犬升天了。他只是没想到,新的任命会来得如此之快,提拔的力度会如此之大,授予的官职会如此之重要! 接到任命文书的当天,朴太义焚香沐浴,叩谢列祖列宗,差点还给扶余泰上个牌位叩拜一番;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启程南下,一连数日没有与小妾同房——为了让朝廷对他这个降臣放心,他早早就把妻女送去泗沘城——惹得小妾怨声连连。 来到泗沘城后,沙吒相如就跑来找他,说二王子殿下有意在文君楼为他接风洗尘。朴太义受宠若惊,连忙表示这顿饭一定由他来请。沙吒相如拍拍他的肩膀,说老朴你最该感谢的人元鼎,要不是他在殿下面前一力举荐,你还在北面苦哈哈的给鬼室福信打下手呢!朴太义全身肥肉一凛,想起那晚元鼎潜入后宅逼迫他反水的情形,心想幸好当时胆小,勉强从了,要不然别说升官,只怕连性命都会交代了。元鼎啊元鼎,你就是我老朴命中的福星,三辈子修来的贵人! 今天,朴太义换上了崭新的大红官服,还没到午时就来到文君楼,像个正办喜宴的新郎官,满脸喜气的站在门口,对每个进出的宾客报以亲切的微笑。文君楼此前也办过几次婚宴,因此宾客们还就真把他当成了迎宾的新郎官,经过时都会拱拱手,说声“恭喜恭喜”,就差塞个红包讨点儿喜气了。 第一个来到的是沙吒相如,只见他头顶玉冠、身穿华服,腰悬长剑、手摇折扇,说不尽的风流倜傥。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也最适合张罗这等宴会酒席,刚一下马,老远就瞅见门口站着个圆滚滚红彤彤的胖子,走近些才大声道:“啊呀老朴,今天特别帅嘛!” “啊呀,沙公子!”朴太义屁颠屁颠迎上前,道,“我老朴哪能跟沙公子比,沙公子可是我大百济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我老朴就是那红花旁边的那片最肥的绿叶,托着的,托着的!” 沙吒相如哈哈大笑,道:“老朴你这张嘴真是……那到底是数一,还是数二?” 朴太义道:“当然是一,沙公子怎么能二呢?我老朴才二嘛!” “哈哈哈哈!”两人相顾大笑。 “什么事情这般高兴啊?”不远处有人道。 两人回身一看,竟是元鼎。元鼎依旧还是一身精干的武士服,腰间挂了把横刀,昂首阔步而来。 “哦呀呀,元先生!贵人啊贵人!”朴太义飞奔上前,中途踩到一块石头,一个踉跄,径直朝元鼎怀里扑去。元鼎一把扶住他,微笑道:“悠着点,悠着点,”然后将他扶正,上下左右看了几遍,道,“好像又胖了嘛!” 朴太义定了定神,一脸严肃道:“我老朴有今天,全靠先生啊!” 元鼎道:“板着个脸干啥,今天大喜之日,来,笑一个。” “嘿嘿嘿……”朴太义咧嘴一笑,像朵盛放的菊花。 元鼎道:“老朴啊,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着面善,不知怎地就生出亲近感来。你看你两眼眯眯有神,眉毛粗黑弯弯,嘴角上翘,两颊带坑,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前途不可限量哇!” “真的?”朴太义睁大了小眼睛,用力眨了两下。 “真的,我元鼎从来不忽悠人。”元鼎也眨眨眼,一脸真诚。说着伸手握住朴太义的手,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朴太义面色大变,从触感看,元鼎塞过来的,竟是一坨金锭,惶恐道:“这可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元鼎搬起脸,道:“不收,我就走啦!” 朴太义只好勉强收下,道:“先生若有用得着老朴的地方,尽管吩咐!” 一旁沙吒相如大声道:“你们两个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啊,赶紧进去了!” 元鼎这才拍拍朴太义的肩膀,笑着往前走去。 朴太义仍留在大门口迎宾。 沙吒相如走到元鼎身边,道:“今天祢军和郡主都来不了。祢军说是出去公干了,我看是他爹为了避嫌,不让他来。郡主则是被阶伯将军带走了,我看是回军营去避风头。” 元鼎道:“祢大人父子生性谨慎,像今天这种庆功宴,人多口杂,自然是要回避的。郡主在朝堂上大杀四方,再不躲躲,怕是会被人撺掇着去嫁给倭国王子、靺鞨酋长和亲了。” “倭国王子、靺鞨酋长,亏你想得出来……”沙吒相如摇摇扇子,翻了个白眼,道,“你就这么想郡主被嫁出去?” 第49章 朴太义的大日子(中) 元鼎道:“嫁出去才不会继续闹事,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才放心嘛。” “没良心的小马快,我看你才心怀鬼胎,不乖乖从了郡主,还想跟我争……”沙吒相如一阵腹诽。 “你个花心已婚小白脸,有老婆了还来跟我抢,文君才不会看上你!”元鼎像是听到了沙吒相如的腹诽,也在心里嘀咕。 两人一边走,一边你瞅我一眼,我汪你一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哎呀呀,元公子!”一声热情的叫唤打断了两人的眉来眼去,竟是当日硬扛下三管家一掌的银盆掌柜。 “哎呀呀,大掌柜!”元鼎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快步上前,拱手道,“多日不见,风采更甚往昔啊!” “死相,叫姐!”银盆掌柜扭着腰肢、张开双臂,就想给元鼎一记熊抱。元鼎伸出左手,在她面前一寸处停下,道:“你家老板娘呢?” 银盆掌柜道:“啊呀真是不巧,老板娘不在。” “不在,她知道我们今天要来的啊!去哪了?”沙吒相如抢着上前问道。 银盆掌柜压低声音道:“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听说是被召进宫去了。” “被召进宫去了?!”元鼎和沙吒相如面面相觑,一时间楞在那里,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银盆掌柜见多识广,一看两人神色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于是道:“二位公子放心,老板娘早就吩咐预留最大最好的包间,不管她在不在,都以最高的规格接待诸位大人。时候尚早,二位公子先请坐坐,喝喝茶,有我在,保管大家宾至如归。”说完,招了招手,绿衣侍女阿绿便迎上前来,笑颜甜美。 “也只能如此了。”两人心下均道,随阿绿往后走去。 王城寝宫,琵琶铮铮。 扶余义慈斜靠在软榻上,头枕着恩古的大腿。眼前的这个女子,让他有些走神,恍惚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那段岁月,看着她在凤凰台上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尽管她的男人从未真正爱过她。可她,依然是那么迷人,像个神界派驻人间的巫女,轻歌曼舞,颠倒众生。他仔细打量着她,两个人的影子在目光中重叠,似又有些不同,但总归,是温暖的。 其实,朝堂上的那些家伙,根本就不了解他,还枉称揣摩上意数十年。王真正的心思,就藏在这目光重叠的瞬间。谁都无法体会,二十年前,迟受宣达出刀的那一刻,鲜红绽放,他的心,也随之碎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找寻。朝臣们说他懒,那是因为他失去了心中最大的依恋;直到她的出现,才似乎弥合了他心上最深的创伤。 恩古轻轻捶着他的肩膀,几缕发丝垂落,几分慵懒,几分玩味。她懂他,又懒得去懂。懂那么多做什么呢,徒增烦恼罢了。似懂非懂,若即若离,是最好的感觉。至于她,眼前的那个女子,她完全没有半点吃醋的意思,懒得吃醋。醋有什么好吃的呢,没见识的小女子作死罢了。男人在我大腿上,不在别人大腿上,就够了,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每个人都只是在扮演各自的角色。那时而低缓,时而激越的琵琶声,自方文君修长的指尖流出,像是在讲述一个个逝去的往事,撩人心弦。 “你去,跳舞。”王在她光滑的小腿上拍了两下。恩古身段娇小,跳起舞来活泼跃动,一直是王的最爱。 “不跳。”恩古或许是百济唯一一个敢当面拒绝王的人。不为别的,只因近些年来养尊处优,躺得多,动得少,人一长肉,便开始犯懒。 “跳嘛……”王像个任性的少年,在她小腿肚子上挠了两下。 “啪!”恩古一抬手,在王调皮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文君身量高,跳起舞来更好看哦!” 王伸了个懒腰,学着方文君的样子,用手指在恩古腿上拨弄起来,道:“我还是喜欢看她静静坐在那里,像幅画一样。” 恩古托起他的头,抽出大腿,像是灵动的貂儿,滑出软榻,又把他的头放在靠枕上,风情万种的舒展了下腰肢,双手在身前凌空拍了几下,道:“王也许久没有动了,好怀念当初闻笛起舞的日子啊!” 扶余义慈从软榻上坐起来,大声道:“来人,取玉笛来!” 沙吒相如预订的是文君楼最大的一个包间,足以摆开三张大圆桌,容纳三四十人。他和元鼎本以为来得够早,谁知刚到包间门口,就听到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均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所谓官场,不论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一朝得势,趋炎附势者便闻风而动、踏破门槛;一朝失势,立刻门可罗雀、避之不及。 “沙公子请。”元鼎做了个请的手势。 “还是元兄先请。”沙吒相如本能的客气道。 元鼎转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推到前面,道:“我是个外人,你可是沙吒家炙手可热的新星,当然要走前面。”说着,就把沙吒相如推了进去。 沙吒相如刚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引来一片问候声。 “沙吒公子来了!” “果然是年轻才俊!” “南朝时中原有个什么琅琊榜,什么十大高手,十大公子,十大美女,我们百济也可以论一论,论相貌,沙吒公子绝对排得进百济前十!” “看那身段样貌,何止前十,绝对前三!” “听说大唐出了个白袍小将,不知有没有我们沙吒公子帅……” “大唐皇帝爱老头,哪来的白袍小将?” “唐人口味重,不是我等能够揣摩的。” “就是,哪比得上我们沙吒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沙吒相如一头细汗,恍惚有种被拉到台上亮相,坐等诸位官人员外出价之感。 元鼎低声道:“永嘉草草,看杀叔宝。沙公子可要挺住哦。” “是沙吒公子,不是沙公子!”沙吒相如白了他一眼纠正道,满脸堆笑地拱手入内,朝众人道,“各位大人好啊,各位大人来得好早啊!”又扭头问道,“什么典故?” 第49章 朴太义的大日子(下) 元鼎道:“文君姑娘也唤你沙公子哦。典故嘛,左右夸你帅便是了,不求甚解,不求甚解啊,哈哈哈……”说完也跟着走进包间,一边拱手一边跟那些完全不认识的满脸阿谀之色的朝臣们打着招呼。来此地前,元鼎曾考虑过高调还是低调的问题。以他的性格,换了在以前,在这种拉关系吹牛皮搞关系的场合,是一定会低调的,他既不是那类人,也不屑跟那些人为伍。可现在不同了,身在百济,不用过多考虑大唐官场上的险恶,就算说错话得罪人,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没什么大不了,无需将自己首先至于安全的境地。 包间里摆着三张大圆桌,茶水果品点心已经摆上。有意巴结扶余泰的朝臣们陆陆续续来齐,除了没有佐平一级的大员,其余紫袍银袍的一大片,竟来了两个达率,五六个恩率,其它德率、扞率、奈率约有二十人,还真是满堂权贵。这些官员们很有默契的对号入座,站到了大体属于自己的桌前——达率和恩率们在主桌旁,剩下几个空位,是留给扶余泰、朴太义等主宾的;德率、扞率、奈率们按文武分成两堆,各占一桌,然后把沙吒相如和元鼎让到主桌,也算是主宾。 很快,正主儿登场。只见一身大红的朴太义侧身弯腰走在扶余泰侧前方,用圆滚滚的身躯挤开门帘,跟个内侍般扯着嗓子大声道:“殿下驾到……!” 包间里的大臣们立刻收声,整齐划一的闪到两侧,齐呼:“参见殿下!”这份反应速度和操练水准,连在军中呆过数年的元鼎都自叹不如——大唐边镇那些老兵油子,将领来了照样嘻嘻哈哈浑不在意,可真要到了战场上,还就这些吊儿郎当的家伙生存能力和战斗力最强。元鼎跟他们混了几年,刚到青州府的时候还真不适应,没少挨老王的骂。 “免礼,诸位大人快快免礼!”扶余泰连忙上前,一个个扶起他们,春风和煦,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倒也颇有几分明主的风采。 “殿下果然贤德啊!” “有古君子之风。” “历代圣王,不外乎是。” “百济中兴有望了啊!” “老臣等了这么多年,今天见到殿下,死也瞑目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臣抓着扶余泰的手死死不放,先是哽咽,接着竟老泪纵横,哭得梨花带雨。 “快快扶老大人入席!”扶余泰一阵恶寒,这老家伙抓着自己的手居然还在不停的摸,莫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任由采摘的嫩海棠? “老大人,来来来,这边坐。”沙吒相如立刻上前,一把拽开老臣的手,将他推到另一张圆桌前,按倒坐下,给扶余泰解了围。 老臣心有不甘,在座位上依旧喋喋不休:“放开我,我还要跟殿下握手,我还有好多贴心话要跟殿下说……” “行啦,老大人,难得来趟京城吃回好的,就别嚷嚷了!”一旁有人小声道。 “嗯嗯,吃,吃,吃完了还得打包带些回去给我那十六岁的小妾……”老臣不等众人开席,便一筷子插进高高撅起的鸡屁股上。 扶余泰松了口气,这些老年人的热情真是让人消受不起,要都是这样的拥趸,还没等即位,就得把自己累死,偏又不能得罪他们,还得好吃好喝的哄着。 众人入席。元鼎抓过朴太义,低声道:“老朴,今天可是你大日子,你可得上座。” 朴太义看看周围一片紫袍银袍,又看看自己这身大红袍,为难道:“不好吧,这里每一个人官都比我大,我怎能坐主座?” “越是这样,越是要坐主座!”元鼎道,“知道你的官位怎么来的吗?” 朴太义用力点点头,双下巴更明显了。 元鼎低声道:“你刚才不表现得挺好吗,怎么关键时刻又怂了?难道不想当耽罗都督了?不想当你早说嘛,我们这就撤席,各回各家。” “别别别啊,我上不就是了。”朴太义咬咬牙,换上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走到扶余泰身边。 扶余泰见他来了,便很自然的挽起他的胖手,道:“今天是朴太义朴大人大喜的日子,我也是沾朴大人的光,来跟诸位大人聚聚。大家不要有什么拘束,就当是家宴,这里只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有官阶高下之分哈!”说完,让朴太义在自己身边坐下。两个达率一左一右,分居两人身旁;元鼎和沙吒相如这两个没有官职的,便只能陪坐末席。 “殿下英明!”堂下又是一片奉承之声。 “是哪家在这里办丧事,叽叽喳喳的吵死人了!”包间门口响起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扶余泰皱了皱眉,已然听出是谁在说话。 沙吒相如扭头朝门口瞅了一眼,凑近元鼎,低声道:“是扶余勇,这小子来了准没好事,今天怕是不太平。” 元鼎道:“来了更热闹,就怕他们不来。” 话音刚落,包间门就被推开,扶余勇朝里面探了探头,大声道:“啊呀呀,人还真不少嘛!” 沙吒相如起身挡在扶余勇身前,故意大声道:“啊呀呀,原来是五殿下,稀客稀客!来人,赶紧给殿下搬个座位!” 在场的朝臣们也都是人精,都清楚几个王子为了争夺太子位明争暗斗,现在扶余孝被废,斗争必将变得更加激烈和直接——包间里明明没有座位了,沙吒相如偏偏请扶余勇进来,摆明了是挖了个坑。有接灵子的官员立刻高声道:“主桌没座了,五殿下屈就一下去副桌吧!” “副桌也没座了,来人,赶紧给五殿下搬个椅子来放墙角,最好的位子!” 扶余勇再迟钝也听出味道有些不对,又不是特别明白,只好大声对站在一旁的阿绿道:“兀那侍女,这里点的菜,我们一模一样的也要一份,还要比这里先上,听到没有?!” 阿绿一撇嘴,道:“没有!” “什么?!”扶余勇瞪着她,道,“我扶余勇说过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阿绿一脸不屑道:“连文君楼的规矩都不懂,还跑来吃饭,真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怕丢人现眼。” “好!”沙吒相如第一个鼓起掌来,阿绿不愧为方文君调教出来的,有个性,有胆色! “你!”扶余勇气得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老五……”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拉住扶余勇的胳膊,果然是形影不离的扶余演,后面还跟着排名十位开外的几个王子。 沙吒相如道:“什么风把几位殿下都给吹来了啊?” 扶余演道:“沙吒公子你也太霸道了吧,只许你们来,就不许我们来?” 沙吒相如道:“文君楼开门做生意,客人们嘛,自然是多多益善,特别是几位殿下这样的大户,又怎会不许呢?” 扶余演笑眯眯的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在扶余泰身上,道:“二哥,你们在这里聚会,父王知道吗?” 第50章 百花仙姬(上) 包间内的气氛为之一滞。 几个反应快的大臣顿时一凛,朝中大臣跟王子交往,虽说没有明令禁止,可要传到王的耳朵里,怎么着也不是什么好事,没准还会被扣上结党的帽子。元鼎没有转身,而是望向朴太义,没有出声,朝他隔空说了几句话。 “四殿下在此聚会,王知道吗?”沙吒相如当即反问。 扶余演侧了侧身,指指身后的一群王子弟弟,道:“家庭聚会,家庭聚会,其乐融融,其乐融融哈!” 朴太义看见元鼎在朝自己说话,又听不见,先是没出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见元鼎不理他,便大声道:“你说什么?!”一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扶余演道:“咦,连红袍都能登堂列席,二哥门下还真是人才济济啊!这位大人,我说,家庭聚会,其乐融融,不知你们又是什么聚会呢?” “我们也是家庭聚会!”朴太义脱口而出。 沙吒相如张大了嘴,心想这下圆不过来了。扶余泰也是皱了皱眉,平民出身的家伙,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啊! “你们也是,家庭聚会?”扶余演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表情变得极为生动。身后有两三个王子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家,庭,聚,会!”朴太义走下座位,板起面孔,一字一顿道,“在座的各位大人,都是我请来的家庭教师。譬如宫大人——”他走到一位达率身边,道,“宫大人曾多次出访高句丽,擅长邦交斡旋,为我百济立下大功!”又走到另一位达率身边,道,“李大人,在地方上为官多年,最擅长处理民生政务,百姓莫不交口称赞。”接着走到副桌旁,指着一位恩率道,“宗大人,执掌海司多年,对海上贸易最是精通。”最后走到另一位恩率身边,道,“崔大人,处置多多起暴民纠纷、宗族械斗,所到之处,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兴旺。难道这几位大人,不足以当朴某的老师吗?” 此言一出,满堂叫好。不光被朴太义夸赞的四位大臣满心欢喜,就连扶余泰也暗暗称赞,居然被他这样圆了回来,还是如此的理直气壮。元鼎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沙吒相如更是用力拍了他两下,道:“行啊,老朴!” 扶余演干笑几声,道:“你的意思是,这是你的谢师宴?” “必须的!”朴太义挺起腰板,拍拍胸脯,道,“这顿,我请!” “霸气!”沙吒相如赞道。 扶余演见气势已不在本方,便不再纠缠,丢下一句:“朴大人,此去耽罗,山高水远,前途未卜,说不定还有什么吃人的怪兽,你可要当心了!”转身离去。扶余勇等人也跟着走了,身后响起朴太义慷慨激昂的声音:“我朴太义身为大百济官员,自当为大百济、为我王,肝脑涂地,纵使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好!” “朴大人好气节!” “朴大人真不愧为我百济栋梁!” “有朴大人在,耽罗定然稳如泰山!” 包间中一片赞美之声。 元鼎笑道:“不错,这才有点儿主人的样子,赶紧回去吧,殿下在朝你笑呢!” 朴太义这才从大义凛然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瞬间变回一脸阿谀的表情,屁颠屁颠的跑回扶余泰身边,笑嘻嘻道:“让殿下见笑了,让殿下见笑了。” 扶余泰请他入座,道:“我百济缺的就是大人这等忠肝义胆之士。来,干一杯!”说完,举起杯子。 朴太义连忙举杯,在扶余泰的杯壁下沿轻轻一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引来一片叫好声。 “二货,被人坑了还给人数钱。”扶余演边走边道。 “哥,接下去怎么办?”扶余勇问道。 扶余演道:“你不饿吗?” “饿!”扶余勇不假思索道。 “饿就吃饭,慢慢收拾他们!” 百济后宫,笛声悠扬,琵琶铮铮,恩古长袖翩翩,随音而动。 恩古的舞,与众不同。既不似高句丽舞姬般腰悬大鼓,踩着山民祭祀的步点,跳出白山黑水的古老韵味来,也不似大唐歌舞胡旋奔放,倒是更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轻盈秀丽、精巧别致,于方寸间变化多端,让人目不暇接。 方文君在百济多年,深知这个国家在衣着、饮食、风俗、歌舞上都大量沿袭了南朝风致,很多在大唐已经失传的南朝习俗,在百济都被保留下来。譬如这支舞,就是恩古自创的,在南朝舞蹈优雅舒缓的底子上融入了马韩传统舞蹈的活泼灵动,变得别具一格。至于她的琵琶,则是地地道道的古齐风——齐人在先秦时承袭了殷商宋人活泼大气、享受生活的特质,所喜欢的乐器也以节奏明快著称;直到汉代尊儒,鲁地崛起,汉朝皇帝又刻意打压齐人,说齐人奸猾贪鄙,才让敦厚守礼、亦步亦趋的鲁风取而代之,成为山东地区的主旋律。 宫殿外,扶余隆停住脚步,儿子扶余文思也跟着停住脚步,竖耳倾听。扶余隆喜静,尤好音律,还生了一副好嗓子。每日请安之后回到府邸,他都会喊来府中的乐班,取出各色乐器,或弹奏,或高歌。扶余文思尽管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智慧,可唯独音律,比扶余隆还差了一大截。多年下来,每到午后,泗沘城很多百姓都会聚集到他府邸周围,自发的来听他们演奏。有聪明的商家便在旁边开起酒楼,宾客们便能边吃边听,既饱口福,又饱耳福。扶余隆有意考校一下扶余文思,便问道:“可听出些什么来没有?” 扶余文思想了想道:“这琵琶声欢快跳跃,又带着几分大气奔放,必不是宫中乐师所奏。” “为何?”扶余隆又问。 有飞鸟掠过。 扶余文思道:“宫中乐师,就像那笼中囚鸟,没有自由,每日为取悦主人而活,又哪里来的灵气?” 扶余隆明知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又不得不承认儿子说得有道理。 一名矮矮胖胖的内侍蹑手蹑脚的走上前,低声道:“殿下,王孙,可要通传?” 扶余隆摆摆手,道:“趁兴而来,尽兴而归,见不见到,又有何关系?” 胖内侍道:“殿下果然是雅人。日日都来,一日不来,倒显唐突。” 扶余隆微微一笑,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胖内侍弯腰拱手,倒退着转身入内。 第50章 百花仙姬(中) 殿内,扶余义慈一曲吹罢,见胖内侍鬼鬼祟祟的闪进来,站在角落里欲言又止、一副欠扁的样子,就很想抓起一只鞋子扔过去。一曲罢了,恩古拉着方文君到一边喝茶歇息,扶余义慈才道:“谁在外面?” 胖内侍这才踱着小碎步上前,道:“回陛下,是三王子。” 扶余义慈朝恩古和方文君的方向扫了一眼,不耐烦道:“让他回吧,今天不用请安了。” 胖内侍犹豫了一下,道:“王孙也来了。” “哦?”扶余义慈自然知道,胖内侍所指的王孙,只可能是扶余文思。他有二十多个儿子,数不清的孙子,可真正能让他记住且称赞的,只有扶余文思一个。扶余义慈想了想,倒是有一阵没见到孙子了,便道:“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胖内侍便领着扶余隆和扶余文思进到殿内。父子俩朝扶余义慈、恩古、方文君一一施礼,扶余隆温文儒雅,扶余文思清秀俊俏,让人平添几分好感。扶余隆知道自己在父王眼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便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胖内侍搬来的一把椅子上。 扶余义慈一见到扶余文思,两眼便眯了起来,满是慈祥之色,道:“是文思啊,来来来,这边坐。” 扶余文思道:“文思不通音律,不敢与王并坐。” “这孩子!”扶余义慈朝恩古笑道,“小小年纪,懂得倒不少。你倒说说看,怎么才算是通音律啊?” 扶余文思道:“方才在殿外,我听殿内有天籁之音传出,便想一看究竟。父亲却说,天籁之音,当清心静气以待之,怎可为一看究竟而亵渎了神韵。” “哦?呵呵呵……”扶余义慈道,“那你父亲说得是对,还是不对?” “也对,也不对。”扶余文思道。 方文君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小孩子卖弄聪明失却童真。恩古倒是无所谓,扶余义慈更是好奇道:“什么叫也对,也不对?” 扶余文思道:“天籁之音,不可亵渎,此乃正理。” “是这么说。”扶余义慈道。 “可若不一探究竟,又怎能一睹神仙风采呢?”扶余文思接下来的这句,让在场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方文君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伶牙俐齿的确实能讨人喜欢。一句神仙风采,就把众人都夸上了天。恩古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看得扶余隆一呆,又连忙躲开眼神。 扶余义慈心情大好,道:“神仙风采,好一个神仙风采。文思啊,听说你父亲擅歌,是也不是?” 扶余文思看了扶余隆一眼,见他没有表示,道:“正是。” 扶余义慈又望向恩古,道:“恩古啊,听说文君也擅歌?” 恩古道:“文君妹妹的嗓子,那才叫天籁之音。” 扶余义慈道:“既然大家都能歌善舞,不如合演一曲如何?” “文君妹妹意下如何?”恩古道。 方文君笑道:“陛下有命,敢不相从。” 恩古道:“不如这样,殿下和文君来唱,文君的琵琶和陛下的笛子伴奏,我嘛,就在旁边伴舞。” “那文思呢?”扶余义慈问道。 “文思,你会什么?”恩古问道。 “击筑。”扶余文思道。 “击筑?”方文君颇为惊讶,扶余文思小小年纪,竟然学得古时高渐离的乐器。 “如此甚好!”恩古道,“来人,取筑来。文君妹妹,你打算唱哪一曲?” 方文君想了想,道:“《西洲曲》吧,不知殿下……” 扶余隆微微一笑,自信道:“且唱无妨。” 恩古击掌道:“那就请文君妹妹琵琶开曲,文思,你可要好好表现哦。” 扶余文思点点头,表示可以。 方文君端起琵琶,微微一笑,将纤纤玉手摆到弦上,示意众人准备。 “铮铮!”弦音起,扶余义慈的笛声也缓缓响起,扶余隆率先开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纯净清亮的男声,令人惊艳。 方文君十指轻弹,和道: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甜美婉转的女声,闻之心旷神怡。 扶余文思击筑相和,扶余隆又唱: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恩古衣裙飘飘,方文君扶余隆和声收尾: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方文君跟扶余隆目光相碰,不由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均有一丝欣赏,两人初次配合就如此天衣无缝,相得益彰,余音袅袅,犹自绕梁。 “啪啪啪啪!”一旁的胖内侍使劲鼓起掌来,竟已热泪盈眶。 “啪啪啪啪!”扶余义慈也鼓起掌来,赞道,“嗯,舞看恩古,曲听文君,果然是歌舞双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胖内侍用心记下这句话,用不了多久,整个百济都会为此而骄傲。 文君楼。 朴太义的出色发挥让包间内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一番义正词严的马屁外加体重带来的强大气势挤兑走扶余演等几个王子,更是让众人生出同仇敌忾之感,对这个胖乎乎、平民出身、穿着大红袍看起来特别傻的中级官员多了几分亲近,起先那点不屑、羡慕、嫉妒也消去不少,纷纷献上祝福。 酒菜如流水般一道接一道上来。 朴太义像个新郎官一样,一桌一桌敬酒,从主到次,按照级别,竟然分毫不乱。元鼎本来还担心他出身平民、从底层爬上来,应付不了这等场面,让沙吒相如跟着他,必要时解解围、挡挡酒,没想到这家伙非但没有被群起灌酒整趴下,反倒满面春风、状态越来越好,还真是个天生的场面人。 这时,阿绿又如精灵般来到包间,找到沙吒相如,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几句。沙吒相如听了之后瞪大了眼,立刻变得神采飞扬,拍手大声道:“各位大人,各位大人,今天酒宴的主菜,马上就要上啦,菜名叫——叫什么来着?”他扭头问阿绿道。 第50章 百花仙姬(下) “百花仙姬。”阿绿答道。 “对对,百花仙姬!”沙吒相如给扩音了一次。 “是仙姬躺在桌上,各色菜品放在她身上吗?”一位恩率忍不住问道。 “我听说过欸,据说只有倭国最顶级的贵族才能享用。” “菜放在身上,不会滑下来吗?” “难道不穿衣服……” 阿绿见这些衣冠楚楚的家伙们越说越不堪,忍不住大声道:“百花仙姬是文君楼的自创特色菜,也是最贵的菜品之一,主料是从大唐运来的玫瑰鸡,佐以七种大唐佳酿,再配以南洋香料和各色果蔬鲜花,口味鲜香无比。玫瑰鸡原本就少,又生活在山里,极难抓捕,又要从海路装船运来,每每十不存一二,还经常断货,因此本店并非每天都能供应。今天剩下的玫瑰鸡,就只够做一份了。” “哦……原来如此。” “还真是不容易。” “要是真的舞姬就好了……” 众人又是一通感慨。沙吒相如道:“阿绿啊,那就赶紧上菜,别让诸位大人久等了,热腾腾的吃才好。” 阿绿一点头,转身出去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不见这道百花仙姬上来,便开始交头接耳,接着便听到包间外传来的吵闹声。元鼎戳戳沙吒相如的胳膊,道:“怕是出事儿了,出去看看。” 沙吒相如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闻言立刻起身,拉开包间门,只听扶余勇的大嗓门又在那吵吵:“我们也点了这只鸡,为了要先给他们上?” 阿绿挡在餐车前,唯恐这家伙动手打翻美味,道:“这边的客人先点,自然要他们先上。况且我也跟你说过,这道菜今天只有一份,请换一道菜,本店还可以另外赠送一道。” 扶余勇挡在餐车和包间之间,双手抱胸,摆出一副此山是我开的架势,把阿绿气得直跺脚——同样是王子,怎么差距就那么大。扶余勇洋洋得意,这道菜我们吃不着,你们也别想吃着,大家都是王子,谁怕谁来着。正得意间,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头一看,竟是沙吒相如。 “大块头,你挡着我的路了。”沙吒相如道。 扶余勇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道:“那又怎地?” 沙吒相如一脸怒其不争地表情,低声道:“我内急啊,一起不?” 扶余勇白了他一眼,自己好像也有些内急,不过他必须盯在这儿,他一走,让菜送进扶余泰的包间里,面子可就丢大了。 沙吒相如见他不动,又道,“别死撑了,憋久了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真要憋出什么毛病来,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被他一说,扶余勇尿意更甚。不过沙吒相如这小子出了名的狡猾,可不能上了他的当。再说又不是天天憋,憋个一次两次问题不大。出来混,不就是争口气。 沙吒相如倒是不想在这里动手,事情一闹大便不好收场。正思量间,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回头一看,竟是元鼎。元鼎把他拨开,默默走到扶余勇面前。 扶余勇浑身一凛,认出元鼎就是当日在皋兰寺前打了自己那个家伙。 “怎么,还记得?”元鼎淡淡道,气场顿时压扶余勇一头。 扶余勇放下胳膊,双手握拳,全身肌肉紧绷起来。 元鼎从容上前,在他跟前一寸处停住。两人身高差不多,正好眼对眼,鼻对鼻,针尖对麦芒。沙吒相如朝阿绿使了个眼色,让她一有机会就把餐车推进包间去。阿绿会意,也是万分紧张的看着元鼎和扶余勇,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我不介意再打你一次,就是不知你还剩几颗牙。”元鼎淡淡道。 “这里是泗沘!”扶余勇咬牙道。 “不管在哪里,都要讲个理字。”元鼎道,“道理讲不清楚,官府也不管的话,那就只好动手了。当然,钱,要你们赔。” 扶余勇也懒得多说,只道:“这只鸡,我们要定了!”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元鼎寸步不让,额头几乎顶到他。 “五弟,区区一只鸡,你又何必在这里怄气呢?”扶余泰排众而出,这个时候他必须出面了。 “二哥觉得,这只是一只鸡的事吗?”扶余演也走出隔壁包间,微笑上前。 “哦?”扶余泰讶道,“不是鸡,那还是什么?” 扶余演道:“二哥不知道?” 扶余泰眯起眼,道:“不知道。” 扶余演道:“我一直以为,二哥知道得最多,所以想要的也最多。” 扶余泰道:“我想要,是因为有这个本事;最要紧的,还占了理。可有些人没那个本事,偏偏还想要,就自不量力了。” 扶余演道:“有没有那个本事,得试过才知道。“ 扶余泰道:“就怕试了追悔莫及。“ 扶余演道:“生命在于折腾。你我年纪都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不想错过,我也不想错过。“ 扶余泰瞅了扶余勇一眼,道:“就靠他?“ 扶余演瞅了元鼎一眼,道:“总胜过有些来路不明的人,到时候背后捅你一刀,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扶余泰心里“咯噔“一下,元鼎的身手和智谋,若不能收为己用,确实是个危险的家伙,所幸他站在自己一边。元鼎和沙吒相如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想这厮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扶余演其实并不是非得要这只鸡,鸡不过是个由头,借鸡把扶余泰引出来才是;他算准了沙吒相如和元鼎会给扶余泰出头,便能趁机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在众人心思飞转时,一道灰色的人影隔空而来,当着众人的面掠过餐车上方,张开五指,竟将那香气四溢色泽红艳的玫瑰鸡一把抓走,然后顺着走廊遁去,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 “偷鸡啦!“随着阿绿声嘶力竭的大喊,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道人影,竟是个偷鸡的飞贼,还是个敢当着两个王子的面偷鸡的飞贼! “追!“沙吒相如和扶余勇同时发动,朝飞贼消失的地方奔去。吃鸡事小,失鸡事大,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岂不让泗沘城的百姓笑掉大牙。元鼎倒是无所谓,大家都吃不到,也就消停了;至于自己,有红叶笺在,大不了让文君单独做一份尝尝。至于那个偷鸡的家伙,凭扶余勇和沙吒相如的身法,想抓回来几乎不可能。 阿绿一个劲的给双方赔不是,急得两眼通红——不管怎么说,丢鸡的责任肯定是要店里来承担的。大名鼎鼎的文君楼居然闹飞贼,以后那些达官贵人们谁还敢放心前来欢聚?文君楼内不乏退隐江湖的高手,居然都没发现飞贼潜入;这个飞贼潜入文君楼肯定不会只为偷一只鸡,必须好好整顿一下了。 扶余泰和扶余演此时倒表现的颇为大度,说不妨事不妨事,只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剑拔弩张的一次夺鸡之争,居然因为一个飞贼的到来而草草收场。两人无奈的彼此笑笑,各自走回包间,结束了这场闹剧。 第51章 南下耽罗(一) 白马江畔,伎伐浦。 三艘大船升起风帆,缓缓起航,向大海深处驶去。 码头上,扶余泰伫立良久,侍从和护卫们远远站着,隔绝一切闲杂人等去打扰这位百济太子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扶余泰有些惆怅,离扶余孝被废已有近半个月,不论怎么打探,宫里都没有半点立新太子的风声出来。元鼎说得没错,废和立从来都是两件事,只有耐心等待,建立实实在在的功绩,才是争取太子位的正道。可等待的滋味实在是太煎熬了,不到半个月,扶余泰已是度日如年,有几晚甚至焦虑得彻夜失眠。文君楼的那顿庆功宴,几十个大臣表示支持自己,可真到了心情烦躁的时候,他发现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耽罗之行上。为了确保行动顺利,元鼎、沙吒相如,全都以朴太义侍从的身份随船南下,同行的还有大批物资和五百名精锐士兵。 只能等待了。扶余泰突然有些理解扶余孝这几个月来的反常举动了,人在重压和焦虑之下,总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果却是越做越乱,最后把局面弄得一团糟。他暗暗告诫自己,元鼎和沙吒相如回来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一定要忍住,等到他们回来! 与此同时,大船上则是一派完全不同的气象。很多随朴太义一同登船的人都是第一次出海,第一次坐大船,其中就包括几个月前给了元鼎一记扁担的少年李笙藻,他全然不顾船身起伏,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一会儿趴在船舷上往下面看波浪,一会儿冲到船头张开双臂大吼大叫,一会儿又跑到桅杆下看水手们用绳索操纵船帆,对船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沙吒相如和扶余尧并排趴在侧面的船舷上,任凭海风吹过,衣衫猎猎。他们和朴太义、元鼎、方文君乘坐的是三艘大船中最大的一艘,也是整个船队的旗舰,能容纳数百人。三艘大船纵向排列,最前面那艘稍小一些,是从百济水军中调来的战船,上面搭载着一百水军和一百护卫;后面那艘是改装后的武装商船,主要装载粮食、淡水、马匹等物资,以及一百水军、一百护卫;朴太义等官员和大部分金银财宝都在中间的旗舰上,另有一百水军、三百护卫。他俩都不是第一次出海,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就基本恢复正常。沙吒相如朝二层船舱的方向瞅了一眼,道:“妹子。” “嗯?” “不是哥不帮你,这次可是最好的机会。” 扶余尧已不似几个月前那般完全懵懂,已然明白他话中所指。 “国色天香那件事,他差点没跟我绝交。” “那是我自己去的,关你什么事?” “他觉得我是在利用你打击扶余孝。”沙吒相如道,“我算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同情心泛滥,见不得女人受欺负,就想自己逞英雄。” “他是觉得你利用了我,然后很生气?” “可不是!”沙吒相如不假思索道,他总不能说人元鼎主要是因为扶余孝冒犯了方文君才生得气,“你没见他当时那样子,就跟要吃人似的,从来没见他发那么大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样的男人,我看还是少接近为妙。” “我喜欢。”扶余尧低声道。 “什么?再说一遍!”沙吒相如瞪大了眼。 “我喜欢!”扶余尧凑近他耳边大声道。 “啊!”沙吒相如捂着耳朵,痛苦道,“那也用不着这么大声吧!” “风太大,怕你听不见。”扶余尧道,“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文君姐姐多一些?” “怎么会!”沙吒相如道,“他跟文君,不过是普通朋友关系,绝对没到那一步。” “哪一步?” “就是那一步。” “那是哪一步?” “就是这样——”沙吒相如一把环住她的肩膀,贴了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从船舷上飞了出去。 扶余尧揉揉拳头,道:“这么不经打,让你的元兄来救你吧。” 沙吒相如挂在船舷外,用力往上爬,嘴里念叨着:“死蛮妞,力气这么大,谁敢娶你,枉我辛辛苦苦替你张罗,太可怕了……” 第51章 南下耽罗(二) 元鼎和朴太义并肩站在二层船舱后面的望台上,这里是除了桅杆吊楼外视野最好的地方。朴太义双手紧抓栏杆,脸色发白,鬓角落下两滴细汗,每当浪头打过,船身摇摆,他都会像孕妇一样剧烈的干呕。元鼎拍拍他的后背,道:“老朴啊,按说胖子遇水不沉,你咋就晕成这样?不过我第一次坐船的时候还不如你,吐得稀里哗啦的,吐光了就好了。“ 朴太义道:“老弟,我好想听见了什么声音。” 元鼎道:“我也听见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一个人飞出去了,他自己会爬回来的。” 朴太义道:“老弟,说实话,我心里没底。“ 元鼎道:“金银珠宝开道,五百精兵护卫,还有我跟沙公子、郡主在,耽罗不过蕞尔小国,有什么是摆不平的?“ 朴太义道:“老弟你还别不信,老朴我的感觉一直很准。当初你来独山城之前,我就有预感,将要有大事发生,我老朴的命运或许会因此改变。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耽罗岛之行,不会那么太平。“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大浪打来,朴太义两眼一瞪,“哇”的一声探出望台,各种秽物飞流直下,随风飘散。元鼎皱起眉头,心想这家伙都吃啥了,怎地那么臭,自己也被带得有些反胃,一边拍他的厚背,一边朝海里一指,道:“看,有鱼!” 朴太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浑浊的海浪中,真有几尾大鱼劈波斩浪,随船而来,还从水里跃出来,去争抢他吐出去的秽物。 “大补,大补啊,老朴!”元鼎大笑起来。 朴太义哭丧着脸,用力道:“老弟,我都这样了,你还消遣我。啊,不行,又来了,呕……” “哪里有鱼?“方文君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啊,文君姑娘。“元鼎连忙转身。只见方文君披着一袭珊瑚红的斗篷,俏生生立于海风中,明艳无方。 朴太义也想转身,又是一个大浪,将他甩得两脚离地,朝前跌去。 “小心。“元鼎一把拉住他,入手极沉,只能用力下压,将他按倒在地——没点儿力气,还真有可能被他带着摔到甲板上。 方文君移步上前,看了下朴太义的气色,手一伸,素白的掌心托着一枚绿色的丸子,道:“朴大人是晕船了,吃了它,会好过些。“ 朴太义点点头,正要伸手,元鼎已抢先从方文君掌中抓过药丸,放到鼻子前,闻到一缕清香,道:“只有一粒?“抓药丸的时候,指尖还在她的掌心轻轻一碰,触手销魂。 方文君道:“你一个大唐来的小马快,还会晕船?“ “当然会!”元鼎立刻手扶栏杆,摆出一副晕船三日,请君怜惜的模样。方文君走上两步,从他手中取回药丸,递给朴太义,收回手臂的时候往元鼎身后一带,指头一旋,方才走开。 “啊~~~”元鼎惨叫,手捂侧腰,龇牙咧嘴,不敢再装。 方文君丢下一句“百济的日子过得挺舒坦啊,都长出肥肉来了”,便裹起斗篷,袅袅婷婷离去。待她走远,元鼎立刻解开外袍,在身上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喃喃道:“不是很肥啊,难道她喜欢瘦的?像沙吒相如那样,哪有半点男子气概……不行,不能让她嘲笑,这一趟得多活动活动筋骨!” 朴太义吞下药丸,笑呵呵的看着他,道:“美人心,海底针呐……啊哟!”惨嚎声响彻两层甲板…… 元鼎松开朴太义,道:“这才是肥肉嘛!“ 船舱外,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将一只胳膊搭在船舷上的沙吒相如又被朴太义那一声惨叫惊得滑落下去,挂在船舷外,两腿一蹬一蹬,口中不住道:“该死的老朴,鬼叫个毛,给我等着!” 码头前,沙吒昭明在栈桥上负手而立,目送三艘大船消失在海平线上。他侧面停着一艘中型帆船,目的地竟然也是耽罗。这种帆船在百济极为常见,既能运货,也能载客,久而久之还形成了固定的航线,定期往返。只不过官船和商船有各自不同的港区和航线,他们才没跟朴太义等人在码头碰上。 按照扶余义慈在朝堂上的旨意,沙吒昭明应该被立刻遣送出境。可当有司派人去找他时,竟发现这位前沙吒世子不见了,既不在扶余孝府上,也不在沙吒府上,找了四五天都不见踪影,最后只好放弃。其实沙吒昭明很快就得到了朝堂上的消息,在凤凰台呆了一晚后就离开了泗沘城,带道琛前往北境,见了驻守在桐岑城的鬼室福信一面,又去了趟西北部的周留城,这才向南折回,准备出海。 道琛站在沙吒昭明侧后方,能看到他的半个背影和半个侧脸。对于沙吒昭明的安排,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先是决定返回百济,选了众矢之的的扶余孝,说是为扶余丰打前站,想借他把对手逼出来,看看他们的斤两;接着扶余孝自己不争气,被王废了,眼下呼声最高的是扶余泰,继任太子已是顺理成章;最后王一道旨意,连他都驱逐了。从这个结果看,沙吒昭明的复出是相当失败的,不但没能达成战略目标,甚至连活动自由都被剥夺了。可沙吒昭明却跟没事人一样从泗沘出发去北方绕了一大圈又转回来。道琛相信,师父一定有他的理由,可在他看来,对改变当下的局面没有半点帮助的事情,做得再多也是枉然。幸好有耽罗来的那封信,给了他一个落脚的地方。 “你真的不打算与我同行?”沙吒昭明淡淡问道。 道琛沉默了,他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懵懂聪慧的小和尚。他有自己的法号,有自己的追求,更有自己的思考。在很多问题上,他觉得师父的想法太过理想,且不切实际,譬如处置小黄这件事。在他看来,借机把小黄和元鼎干掉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可师父偏偏要耍风度、留后手,结果呢,风度是有了,后手根本用不上。譬如文君楼,明明很想去看看那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可碍于身份和面子,一直犹豫着没去。师父就是遇事想得太多,不够果决。如果让自己来拿主意,绝对不会是现在这等尴尬的局面。可他仍然十分感激沙吒昭明这些年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教诲和培养,没有他,自己甚至连接触这些事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去改变什么。可是,人终归是要长大的。他已不年轻,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 他一咬牙,道:“不去了。我还是想留在百济。” 第51章 南下耽罗(三) 沙吒昭明道:“不去也好,毕竟王驱逐的只是我一人。以你的才干,早晚能在百济闯出一番天地来。” 道琛道:“道琛会时刻不忘师父的教诲。” 沙吒昭明突然转身,伸出一根指头,点在道琛额头正中。 道琛心下一凛,让自己保持不动。 沙吒昭明道:“人生在世,靠一口气。我的那口气,二十年前就散了,而你的,却藏在这里,一动未动。” 道琛闻言大骇,道:“师父,你……” 沙吒昭明一摆手,道:“为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二十年,是你的。”说完,从手上取下象征师门传承的玉扳指,示意道琛抬起手来。 道琛自然明白其中意义,缓缓抬手。 沙吒昭明干脆利落的将玉扳指套在他拇指上,道:“为师在周留城外留了一支僧兵,将来若是天下大乱,凭这个,他们会听你调遣。当然,你要想拿它来开弓射箭,也未尝不可。” 道琛后退一步,深深一躬,道:“道琛定不负恩师托付,护我百济!” 沙吒昭明摆摆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道:“天下既乱,就不是你我人力所能挽回的。” 道琛眼中精光闪过,道:“不试试,怎知没有逆天之力?” 沙吒昭明也懒得跟他辩驳,道:“此去耽罗,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住上一段时间后,我会返回倭国,寻一处山水胜地,从此清心静修,不问俗事。” 道琛很想说一句,师父你就放心去吧,护卫百济、振兴律宗的重担就交给我好了;可转念一想,以师父的性子,只怕清心静修不了几个月,又会耐不住寂寞重新入世,在红尘中行走,与高门名士把盏言欢了。 沙吒昭明见道琛不语,以为他难舍师恩,又道:“能教的为师都已教你,接下去的修行就要看你自己了。时候差不多了,为师要登船了。”说完,留下一抹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转身朝商船走去。 “师父!”道琛深情的喊道。 沙吒昭明摆摆手,此刻确该煽情,可他必须表现得绝情。 道琛知道师父又在装逼了,大声道:“师父,盘缠带够了吗?” 沙吒昭明脚下一滑,险些从两尺宽的踏板上掉进海里,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继续往船上走去。 夜幕垂临,船上掌灯。 朴太义等人迎来了在海上的第一顿晚餐。海风徐徐,老远就能闻到阵阵鲜香。晚餐的地点在二层望台上,由两张长桌拼成一张巨大的餐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美味,有长着不一样大小钳子的海蟹,有摆上来仍在碗里跳动的大虾,有长长的银色带鱼,还有海参、海蜇、海胆和各种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贝类,就连蔬菜也是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草和海带。 李笙藻扶着朴太义摇摇晃晃的从船舱里走出来。朴太义一闻到那股浓烈的海腥味,本能的想朝船舷冲去,不过肚子里的东西早已吐得精光,只能干呕几声,生生压下,让自己看起来神态自若。老船长热情的迎上前,道:“大人,晚餐已经备好,清一色今天捞上来的海鲜,还请大人入座。五百护卫的正副统领、三百水军的正副统领、都督府所属吏员已另开一桌,已在甲板上等候开席。” 朴太义看了看左右,见元鼎、沙吒相如、扶余尧、方文君四人都还没到,便吩咐道:“让他们先开席吧,辛苦了一天,是要好好吃一顿。”他生性随和,不是太过讲究官场礼数,尤其在这海船之上,更没必要摆什么架子,此行耽罗还得靠他们齐心协力。老船长领命而去,很快,下面的甲板上便传来一片欢呼声。 这时,沙吒相如从扶梯处走了上来,目光立刻落在满桌子的海鲜上,快步上前道:“啊呀老朴,好多海鲜,太够意思了!” 朴太义道:“元老弟呢?” 沙吒相如翻了个白眼,道:“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在舱里锻炼身体呢!” “哈?”朴太义做了个古怪的表情,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道,“光练不吃怎么行,我去喊他。” 沙吒相如道:“不劳不劳,我已经让郡主过去喊他了,这小子重色轻友,非得女人才喊得动。” 朴太义“呵呵呵”笑了两声,道:“那咱们边聊边等他们。” “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啊?”元鼎拾阶而上,一身精干的短打扮,露出壮实的胳膊,连胡子都修剪过了,整个人焕然一新。 沙吒相如走上前,上下左右围着他转了好几圈,道:“我说元兄,你没事吧?” 元鼎举起胳膊,炫了把上臂的肌肉,又在胸口拍了两下,道:“我?好得很,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很想找人打一架,嗯,就是有点饿。” “郡主呢?我让她去喊你啦……”沙吒相如道。 “没见着。”元鼎推开他,径直走到桌前,在朴太义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道,“老朴,太够意思了!” 朴太义疼得龇牙咧嘴,道:“不瞒你说,老朴我十几年攒的肥肉,今天一下午全都吐光了,”说着还提了提空荡荡的衣服,道,“看到没有,单薄如纸,单薄如纸啊!” 元鼎和沙吒相如相顾大笑。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身后传来方文君悦耳的声音。 第51章 南下耽罗(四)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两个盛装美女联袂而至,方文君红衣似火,明艳照人,扶余尧银装如雪,清丽脱俗。沙吒相如忍不住伸手捏了元鼎一把,道,“我没看错吧,这是……郡主?” “又捏我……小白脸!”元鼎暗骂一句。 “啊,郡主,文君姑娘,这边坐,这边坐!”朴太义咽了口唾沫,仿佛找回了久违的食欲,第一个回过神来。 沙吒相如走到扶余尧身边,低声道:“妹子,你这是?” “怎么,见不得扶余妹妹打扮了?”方文君道,“妹妹天生丽质,换身衣服,稍一打扮,便胜过泗沘城里那些贵妇小姐们。你们这些人,有哪个是真正关心过妹妹的?亏你还自称哥哥。” “她,文君,我……”沙吒相如一时语塞,他还真没想到,扶余尧打扮起来会这般好看,特别是她高挑健美,更是在清纯中显出几分落落英气来。沙吒相如开始犯嘀咕:看来扶余尧没去找元鼎,是被方文君喊住在打扮;不过文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扶余尧这丫头今天的表现也太反常了,怎能任由方文君打扮,难道不知道她是最大的情敌吗? 方文君牵着扶余尧的手,从元鼎身边经过时还轻声问了一句:“好看吗?”不等元鼎回答,便擦肩而过。元鼎转身,正迎上扶余尧那两道清澈又略带羞涩的目光,心头“咯噔”一下,似有所悟,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众人入席,朴太义上座,元鼎和沙吒相如坐在他左手边,郡主和方文君坐在右手边,老船长则陪坐末席,正对朴太义。原本沙吒相如挨着朴太义坐,他非得谦让一番跟元鼎换,变成了元鼎正对郡主,他正对方文君,然后才心满意足的坐下,朝方文君笑了笑。方文君根本不理他,而是望向船长,道:“不知船上吃海鲜可有什么讲究?” 老船长道:“我们常年出海,吃东西就图个新鲜,直接上手,没什么讲究。” 方文君道:“如此美味,直接上手就可惜了。正好我带了一套工具,剥贝壳、挑螺肉、通蟹脚、拔鱼刺,既能完好无损的吃到美味,还能不弄脏弄伤手,大家可愿一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沙吒相如很清楚世家贵族们吃海鲜的那套规矩,虽然繁琐,可胜在干净省事,当即表示赞同。朴太义、元鼎、扶余尧纷纷表示赞同。方文君一拍手,随行的侍女便捧上一个托盘,将吃海鲜用的工具一套一套摆在每个人面前,又飘然退下。老船长拿起工具仔细端详片刻,道:“果然精巧,老夫用了大半辈子的手,今天也要当一回贵人了!” 众人大笑。 这时,船上的两个厨子又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来,上面摆着一条两尺来长的大鱼,仔细一看,整条鱼都被切成小片,银色的鱼肉在烛火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老船长又道:“今晚的主菜,生鱼片。” “这鱼……”元鼎突然觉得这条鱼有些眼熟,凑近朴太义,低声道,“老朴,你看这鱼眼熟不?” 朴太义眨眨小眼睛,道:“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老船长道:“各位有所不知,这鱼名叫龙鱼,生性凶猛,口中满是利齿,捕食各种鱼虾,人称海中清道夫,寻常渔网根本抓不住它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它们跃出海面时,用带绳索的标枪将它扎穿,才能拖回船上。今天出海后不久,我们就发现有一群龙鱼尾随船后,想必是仰慕诸位大人的风采啊,哈哈哈!” 元鼎强忍笑意,问船长道:“船长,这鱼,好像没去内脏啊?” 船长道:“拿海水一冲,连带内脏一起吃,最鲜!” 朴太义“呵呵呵”傻笑几声,也明白过来。 沙吒相如道:“如此凶猛的龙鱼,当然要好好尝尝了,我先来!”说完,直接伸出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立刻竖起了大拇指。 元鼎面露不忍之色,突然道:“啊,文君姑娘,我想起一件事,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快步转到方文君身旁,拉起她就往船舷那边走。 “事无不可对人言啊!”沙吒相如满嘴鱼肉,大声嚷嚷。 方文君也不明所以,道:“什么要紧事?” 元鼎低声道:“那鱼,别吃。” “为何?”方文君讶道,“又不是河豚,还怕有毒?” 元鼎道:“老朴今天在船尾吐了一路,那些鱼跟了一路,吃了一路……” 方文君瞪大了眼,一把捂住嘴,用力点点头,道:“还是先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嗯嗯!”元鼎应道。两人就这么心怀鬼胎的回到座位上。 元鼎刚坐下,对面的扶余尧便递过来一只帝王蟹的大钳。元鼎立刻接过,啃这家伙费时费力,正好能不去吃那堆生鱼片,便朝扶余尧笑了笑,将大钳放进嘴里,“咔擦”一口咬下。 “太凶残了……”沙吒相如嘟囔了一句,又叉了一叠生鱼片。 “沙公子,多吃点,多吃点。”朴太义一手海螺,一手大虾,满脸坏笑。 第52章 偷渡者马十二(上) 晚潮退去,一群头顶斗笠、身穿短衣、腰跨竹篓的渔家女子出现在了泥泞的滩涂上。她们光着脚,手中拿着长长的竹夹子,开始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这些从小生活在海边女子,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退潮后来海边捡拾海鲜:螃蟹、贝壳、海螺,甚至海龟卵,都能拿来作为食物,或是拿到集镇上去卖补贴家用。 耽罗原本是个自给自足的封闭岛屿,岛上土著靠海为生,生活得无忧无虑。自从鲜卑人来到岛上,征服当地土著,建立国家后,渔民们的生活就变得艰难起来,男人们不仅要出海捕鱼缴纳高额的赋税,还会被征发去修筑城池港口,很多壮丁一去不复返,岛上的男人便越来越少,女人们不得不承担起更多的劳作。 在岛上,每一名男婴的出生都是全村的大事,人们会拿出最好的食物,来到海边祈福祷告,请求上天让他茁壮成长,延续香火。因此,耽罗岛上的男人,只要负担得起,就能娶很多个老婆;丈夫死后,他的兄弟子侄,只要不是亲生的直系血统,都能接纳他的女人。女人在家中的地位,也跟她生儿子的数量息息相关。女人们在一起,聊得都是谁家儿子马上要成年了,谁家男人更精壮,谁家男人娶了他嫂子,谁家的儿子们成年了,打算去竞选下一任村长。 因此,当她们发现海滩上趴着一只黑乎乎的大家伙时,立刻就认定那是只雄性。对于雄性,她们有着本能的欲望,于是立刻抛下滩涂上的贝壳螃蟹,抡起竹夹子围上前去。一只好奇的海龟被狠狠踩中脑袋,晕倒在滩涂中。 “好大只!” “还带毛!” “有二百斤!” “至少三百斤!” “他动了!” 马十二悠悠转醒,整个人趴在软软的沙滩上,屁股撅得老高,嘴边还爬过一只惊恐万分的螃蟹。“奶奶的,终于上岸了……”马十二嘟囔一句,双手按地,用力撑起上半身,抬起头,甩甩脸上的泥巴沙子。 “啊!”耳边响起女人的惊呼。 “女人?!”马十二本想跳起来,可长时间在海水中浸泡脱水加之好几天没吃东西,竟然没有成功,硕大的身躯重重砸落,泥浆飞溅。 “又晕过去了!” “把他抬回村里去!” 一个胆大的女人小心翼翼的凑上前,用手按了按马十二的腰身,道:“看这身板,醒过来一定好用!” 女人们放肆的笑起来,说她想男人想疯了。 “你们不要,我要,到时候可别跟我来抢!”那女人双手叉腰,一只脚踏在马十二的腚上,像是在宣誓主权。 “这么大一只,你受得了吗?”有人起哄。 “用不了三天,就下不了床,求我们帮忙啦!”又是一片哄笑。 “骚娘们儿,等吃饱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马十二咬牙道,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马困浅滩遭虾戏。尽管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可从那放浪无忌的笑声中,他依旧能感受到作为雄性的巨大危险。 “姐妹们,搭把手,把它弄回去!”踩着马十二的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朝半空中挥舞,还踢了他一脚,开始发号施令。 “来喽!”七八膀大腰圆的女人齐心协力,或抓手脚,或抱脑袋,或撕耳朵,或揪腿毛,将马十二从滩涂上提起来,翻过来面朝上,扛起就走;剩下的女人们或开道,或鼓劲,或断后,一大群人仿佛得胜凯旋,连海鲜也不捡了,兴高采烈的向不远处的渔村进发。 马十二仰望天空,星河璀璨,不知道好不好吃。 次日一早,马十二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晃醒,睁眼一看,竟是几只胖乎乎的半大短毛黑猪,正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想把他从食槽边拱开。 “奶奶的,居然跟猪睡一窝!”马十二动了动胳膊,在,又动动腿,也在,然后一咕噜爬起来,发现只套了一件没袖子的短衫,下半身光溜溜的,想来是被海水冲走了。短毛黑猪见他突然起身,还是如此硕大的一只,着实吓了一跳,哼哼唧唧的挤在猪圈角落里不敢上前。 马十二抓起一把猪食闻了闻,甩手丢给黑猪们。黑猪们如获至宝,一哄而上争抢起来。马十二并不知道,在耽罗岛,猪的地位极高,尤其是当地独有的黑毛土猪,更是味美肉鲜,深得各国权贵富商们的喜爱,是当地百姓用来换取各种生活物资的主要特产;把他跟猪关在一起,那可是天大的优待。 马十二翻出猪圈,发现不远处有口井,也顾不上没穿裤子,猛地立刻扑上前去,栽进水桶里,大口牛饮。清凉的井水一路往下,让他的身体又恢复不少。 “啊,舒坦!”半桶水下肚,马十二把脑袋从水桶里拔出来,双手提起水桶,劈头盖脸浇落,好不痛快,也惊动了周围的村民们。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人群中传来两声长叹,说得竟是汉话。 马十二快跑几步,一把抓住说话那人,道:“兀那书生,休走说话!” “粗汉,放手!”那中年男子挣脱不得,恨恨道,“这可是我仅剩的一件长衫,扯坏了,你赔?” “赔就赔!”马十二头一回觉得汉话是如此好听,会说汉话的人是如此可爱,道,“告诉我这是哪,我就松手。” 中年男子道:“耽罗岛,州胡国!” 马十二完全没听过这两个名字,一把将他拉到旁边,道:“有吃的吗?” 中年男子指指周围草屋前挂着的鱼干,道:“你从何来?” “大唐!”马十二丢下两个字,便风一般朝鱼干冲去。 “大唐……”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探头探脑围观的村民散去,眼眶竟有些湿润。十几年了,居然还能见到大唐来的人。他提起水桶,又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提到坐在地上大口啃食鱼干的马十二跟前,道,“太咸,得喝水。” 马十二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先把肚子填饱,其它事情等体力恢复了再说。桃花山覆灭后,马十二没有盲目逃命,那是官府围追堵截最严的时候,而是南下密州,找到城里的一家盐商,大大咧咧的报上名号。那家盐商正好是马家的下线,一看是少东家来了,立刻将他藏起来,还往扬州的总部发去消息。马十二的老婆只让人带了个口信,便再不过问他的事情。马十二在密州养好伤后便坐船南下,回家过了个年。过完年后,他又觉日子无聊,想起跟那个新罗副使难德还有个约,也想去新罗看看,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找了条走私船出海,不想在海上遇到风浪,船只倾覆,船上的人大部分都淹死了,只有他抓住一块船板随波逐流,也不知漂了多久,才被海浪冲到这里。一想起在海上漂流的几个日夜,马十二便愈发觉得要珍惜眼前,将鱼干全部吃光。 第52章 偷渡者马十二(中) 中年男子拉了个小板凳,在马十二跟前坐下,丢了条裤子给他。马十二这才想起下半身一直是光溜溜的,连忙丢下半截鱼干,麻溜的套上裤子,说了声谢,继续埋头啃起来。中年男子也不管他听没听,自顾自道:“耽罗是百济南面的一个岛,鲜卑人来了之后收服了岛上的土著,建了个国家叫州胡。州胡的国王,叫星主,星星的星,主人的主。” “不就是一岛主,有啥好得瑟的。”马十二嘟囔道,“你叫啥?” 中年男子道:“鄙姓何,你可以叫我何先生。” “老何。”马十二道,“俺姓马。” “老何就老何。”老何在岛上多年,碰到过能说汉话的人屈指可数,因此聊性大发,道,“你可别小看岛上的那些鲜卑人,他们刚来的时候只有几百人,上百年来只干了一件事,就是不停的跟岛上的土著大族通婚,男的娶酋长之女为妻,女的嫁给酋长,六七代人下来,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那些土著想要反抗,到头来一看全是自己亲戚。” 马十二道:“倒是个办法,可太费劲。换做是俺,直接打,谁不服,就打到服,打了还不服的,丢进海里喂鱼。” 老何看看他那一身腱子肉,道:“倒是一副好身板,从大唐哪里来?” “山东。”马十二不假思索道。 “山东,好地方啊,物产丰饶,人杰地灵。”老何露出神往之色。 “呸,强人出没,遍地山贼。”马十二道,“俺就是个山贼,被官兵追杀逃难来此,信不信?” 老何摇摇头。 “为何不信?俺长得不像个山贼吗?”马十二拍拍胸脯,挤了挤胳膊上的块头肌,龇牙咧嘴做凶狠状。 “装的。”老何道。 “信不信俺一拳把你揍扁?”马十二扬了扬拳头。 “信。”老何道,“你是金刚恶身,大智慧心。” “啊哟!”马十二一把捡起掉在地上的鱼干,都扯到大智慧上了,这家伙该是有多久没跟人说话,于是道,“岛上有啥能赚钱养活自己营生不?你要有相熟的东家,大可介绍来认识,俺们有的是力气!” “会打鱼不?” “不会。” “会种树不?” “不会。” “会盖房子不?” “不会。” “那你会干啥?” “打架!” “……” “怎地,信不过俺?过两招?” “免了!”老何道,“要说打架,还真有个机会挺适合你。若是成了,一辈子吃喝不愁,混个岛主当当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这等好事?”马十二两眼放光,“说来听听。” “比——武——招——亲!”老何神秘兮兮的说出四个字。 “比武招亲?”马十二先是一愣,旋即凑上前,直勾勾的盯着老何。 “正是。”老何道,“州胡国的星主生了十八个女儿,前面十七个都已嫁人,这次招亲的是小女儿,年方十六,听说长得是闭月羞花,人见人夸。” “停!”马十二打断了他。 “干啥?”老何往后缩了缩。 “管饭不?”马十二很认真的问。 “应该……管吧!”老何也不是很确定。 “俺去!”马十二一拍大腿,立刻进入备战状态,道,“擂台在哪,如何报名?有多少人参加?现在打了几轮?” 老何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想了想道:“擂台在都城州胡城外,离这里可远呢,得翻过瀛洲山才能到。”他怕马十二理解不了,就捡了块石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椭圆。 “画饼作甚?”马十二不解道。 老何不理他,先在饼的中间画了个尖。 “包子!”马十二大声道,“老何你不厚道啊,明知俺几个月没沾油水了,还画了包子来馋俺!” 老何一撇嘴,在包子顶部和底部的边缘内各画了一个小方块,然后在底部小方块的旁边画了一个小圈,道:“这个小圈,就是我们所在的渔村。” “哦!”马十二明白了,这是幅地图。 老何朝底部的小方块一指,道:“这里是整个耽罗岛最热闹的地方,西归浦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船云集于此,是海东仅次于仁川的第二大港,有很多倭人。” “那里呢?”马十二朝顶部的小方块一指,他对第二大港和倭人不感兴趣。 “这就是州胡国的都城,州胡城。”老何道,“中间的馒头尖,就是瀛洲山,高千仞,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我看你还是从旁边绕过去比较好。” 马十二盯着地图,道:“从这里沿着岛绕过去,要几天?” 老何想了想,道:“十天吧!” “十天?!”马十二道,“那直接穿过去呢?” “省一半。”老何道。 “比武招亲何时开始?”马十二又问。 “五天后开始。”老何道。 “那正好!”马十二眼中印出熊熊战斗的火光,人生嘛,总是要不停的追求新的刺激。五天赶路,当天开打,还赶得上吃完饭,值! “马老弟,”老何不无担心道,“我听说,这次州胡国星主广发英雄帖,海东各国都会派人来参加招亲,你有把握打败他们?” 马十二道:“想那么远作甚?卷饼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俺从来不去想几年后的事情,俺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先赢一场,吃饱,好好睡一觉,才有力气打第二场。这叫什么来着——” “以战养战!”老何脱口而出。 “对,以战养战!”马十二道,“老何,帮个忙!” “啥?”老何有种不好的预感。 马十二“嘿嘿”一笑,道:“帮俺弄一筐鱼干来,路上吃。” 老何看了看一地的鱼骨头,目露惋惜之色,道:“好吧,真要过不下去,记得还回来,我老何也能教你些谋生的手段。” “用不着用不着!”马十二道,“俺老马此去一飞冲天,他日衣锦还乡,决计少不了你老何的好处!” 经过三天两夜的航行,白马江南下的百济船队终于抵达了地处耽罗岛北部的瀛洲港。一个时辰前,船上众人便遥遥望见了瀛洲山白皑皑的山峰;半个时辰前,当瀛洲岛宽阔的身影出现在海平面上时,船上的水手和士兵们纷纷为即将结束的航行而欢呼雀跃。随着船队离岸边越来越近,所有人都陆续来到甲板上,扶着船舷,远眺这座半岛沿海最大的岛屿。与仁川港不同的是,瀛洲港外的海面上并没有被大大小小的船只占满,稀稀拉拉的停泊着七八条船,整个港区显得比较冷清,只有海边那座孤零零的灯塔一丝不苟的在为过往船只指引方向。 第52章 偷渡者马十二(下) 随着旗舰船长的命令,三条船上的旗手接连打出准备靠岸的旗语,并降低航速,从先前的三船纵列变为旗舰和战舰在前,补给舰在后的品字形。朴太义的随员们也各司其职,将都督大人的全副行头都搬出来,开始上岸准备。很快,两条小船从港区驶出,快速朝官船靠近,亮出了绣着白马的旗帜。百济旗舰也放下一条小船,两名水手划船载着通译与对面的一艘小船接舷。双方互相确认身份后,对面的小吏朝通译行了个礼,便吩咐小船掉头,在百济船队前方引路。 船队缓缓驶入港区。 元鼎走到方文君身边,道:“耽罗是个岛国,为何他们的船上竖着白马旗?” 方文君道:“公子有所不知,耽罗岛虽是百济属地,可岛上真正的统治者,却是鲜卑人。”说完,还扫了元鼎一眼,元鼎的元姓,便是由北魏皇族的拓跋姓改名而来;而拓跋,正是鲜卑四大姓氏之一。 “居然是鲜卑人。”元鼎顿时来了兴致,道,“不知是鲜卑的哪一支?” “离耽罗最近的鲜卑国是哪个?”方文君似在考校他。 元鼎想了想,鲜卑立国众多,段氏、慕容氏、宇文氏崛起于辽西,拓跋氏崛起于关外,段氏在西晋时便显赫一时,而后是建立燕国的慕容氏、建立代国和北魏的拓跋氏;宇文氏虽未建国,却是西魏、北周、前隋三朝皇后的娘家,显赫一时。要说离半岛最近的鲜卑国家,不外乎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北燕五国,其中离耽罗岛最近的,当属在山东立国的南燕,于是道:“从成山港渡海来此,不过数日航程,想必当年有不少人不愿南面称臣,这才流落海外。” 方文君见元鼎答对,目露赞许之色,道:“也数这些鲜卑人运气好,耽罗岛最有名的特产,便是马匹。当年他们上岸后,本以为是个靠海捕鱼为生的地方,不想在岛上发现了大群野马。鲜卑人以骑射起家,有了马,便如虎添翼,只用了很短时间,便训练出一支精干的骑兵,很快就征服了大半个岛屿,逼迫南面的土著部落臣服。” 元鼎道:“倒是跟百济有几分相似,都是外来的和尚占了本地的庙。不过外来的和尚毕竟人少,总不能把不听话的统统干掉吧?” “你们男人就知道打打杀杀,”方文君悠悠道,“然后他们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派人前往山东、河北沿海,招募不愿臣服于晋室和北魏的鲜卑人前来;不过那时候辽东还有个北燕,燕国宗室大臣都跑辽东去了,愿意来的不过是些普通鲜卑人。第二件是跟当地人通婚,鲜卑男子必须娶当地望族女子为妻,鲜卑女子必须嫁给当地酋长,几代人下来,双方便血浓于水,想打也打不起来了。” “可百济并没有这么干。”元鼎一针见血道。 方文君螓首轻点:“那是因为来到耽罗岛的鲜卑人原本地位就不高,愿意为生存去融入到当地;而南下征服马韩的是当年扶余国最精华的一支,他们不愿自己高贵的血统被低贱的三韩土著同化,这才只在贵族间通婚,甚至禁止百姓学习扶余话。不过扶余人的保守并非没有道理,像鲜卑那样主动融合,结果就是失去自己的种姓和血统;他们选择拒绝融合,就是想让纯种的扶余人传承下去。传了几代人后,双方就在岛上建了州胡国。所以呢,耽罗岛上的国家应当是州胡国,而非耽罗国。白马旗是州胡国的国旗,说明鲜卑人并没有忘本,也想把本族的精神传承下去。” 元鼎没想到方文君竟有如此深刻的见解,竟然一时无语。 “啊,元兄,原来岛上的是你亲戚啊!”沙吒相如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眯眯的走到方文君另一侧,指指岸上道,“不过我看你的亲戚好像不怎么欢迎我们啊,就那几个人,是来接我们的吗?” 元鼎也朝码头处望去,发现前来迎接的人确实不多,只有区区二三十人,为首的是个身穿短衫、露着小腿、头插鸟毛的官员,阵仗不算隆重。不过他觉得那家伙有些眼熟,仔细回忆,才想起就是当初在青石馆扶余泰旁边的那个家伙。 “轰!”旗舰一震,稳稳靠岸。水手们打开船舷上的栏杆,取出踏板架拼接起来架到岸上。一名属员率先登上踏板,在中间跳了几下试试是否安全,又跑到岸上,朝船上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示意后面的人可以登岸。旗舰上的士兵们在军官的指挥下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先行登岸,在周围拉起警戒线。战船和补给船都没有靠岸,战船停在旗舰不远处,船头对着西面,一旦有突发情况,能立刻向西面突围,为旗舰开道;补给船停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只有在确认安全后才会靠岸卸货、补充淡水物资。至于船上的五百名士兵,朴太义和元鼎、沙吒相如商量过,鉴于岛上形势不明,不宜一下子展示出全部力量,所以首批上岸的只有二百名士兵一半的随员,其余三百名士兵和三百名水兵仍然分别在三条船上待命。 很快,朴太义就在一众随员的簇拥下下船登岸,与岸上迎接的官员亲切交谈。 沙吒相如跑到踏板前,朝元鼎和方文君招招手,道:“元兄,文君,上岸啦!” 方文君也盼着能早些上岸,便跟着轻巧的迈上踏板,朝岸上走去。这时,一个浪头打来,船身随之一晃。沙吒相如连忙喊道:“文君,我来扶你!”没等冲上前,只见一道人影疾掠过去,一把环住方文君的纤腰,双足一点,从踏板上跃起,以一个极为潇洒漂亮的动作落在岸上,还在原地转了半圈方才停住。 “该死的小马快,居然抢我的风头!”沙吒相如用力捶了一下船舷上的护栏,懊恼不已,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啊;眼看着元鼎居然没有半点放下的意思,又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大喊,“元兄,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啊!” 元鼎这才反应过来,恋恋不舍的望了怀中佳人一眼。方文君俏脸飞霞,在元鼎腰间轻轻戳了一记,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元鼎这才放下怀中温香软玉,方才落地时,他一脚踩在沙坑里,脚腕扭了一下,这会儿正隐隐生疼,又不能在心仪的女子面前露怯,只能强打精神,挺胸收腹,摆出一副壮士护花的气势来。 船舷旁,扶余尧拍了沙吒相如一下,板着面孔道:“人都下船了,还不走!” 沙吒相如暗叫不妙,道:“妹子,你,都看到了?” 扶余尧原本在船舱里练习方文君教她的那些打扮自己的方法,结果弄来弄去总是不得要领,便出来透透气,正好看见方才那一幕。眼看着元鼎和方文君并肩往前走,扶余尧心头一阵烦闷,便朝沙吒相如挥挥拳头,道:“滚远点,少在本姑娘耳边聒噪!”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沙吒相如长叹一声,人生之苦,莫过于此。 第53章 州胡城(上) 野人一样的马十二终于赶到了州胡城外。 五天四夜,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与野兽搏斗,与虫鸟为伴。当他站在雄伟壮观的比武场外时,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裤衩,和手里那根用来开路的木棍。 马十二来不及给自己洗个澡,也没钱换身衣服、修剪下跟豪猪般炸开的毛发,因为前方已经挤满了准备进场观战的人群,人流正在缓缓前向蠕动,几个手持长矛的州胡国士兵在入口处维持秩序。 马十二压根儿没想过去补充报名或者排队进场,也用不着——他所过之处,一股陈年恶臭的咸鱼味儿便铺天盖地弥散开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如潮水般向两边退散,主动让出一片空地来。 “咦,居然给马爷我让路,此地的百姓还蛮客气的嘛!”马十二甩起胳膊,毫不客气的排众而上,毫无困难的来到入口处。 士兵们被他吓了一跳,怎么转眼就来了个野人,还凶神恶煞般自带气场,瞬间又被那股恶臭击倒,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进去,不要在门口堵路,连门票都忘了跟他要。不想马十二竟没动,问了句:“参赛的,管饭不?” “竟是个汉人……”士兵头目听得懂汉话,知道全天下的汉人都不好惹,不是骗得你团团转,就是打得你满地找牙,于是道,“不吃饱哪来力气打擂台,赶紧进去,迟了没位子了!” 马十二大笑三声,飞一般跑过入口,冲进比武场。 比武场内已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整个比武场约二百步见方,周围是三层密密麻麻的座位,南面是主宾区,所有的达官贵人都被安置在那里,守卫也最为严密;其他三面都是留给普通观众的,容纳数千人不成问题。场地中央横竖各两条甬道,将比赛区划分成九块,每块中间都是一个擂台,各有裁判、引导员、守卫、郎中。现在周围的八个擂台上都有选手在比试,每打到精彩处,看台都会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马十二发现中间的擂台是空着的,比周围八个高出一大截,装饰也更为华美,想来是为决赛准备的。至于那八个擂台上的比试,不知是选手差距太大还是水平太次,总之没一个看得入眼的。马十二立刻有了计较,不管现在是第一轮还是第二轮,距离决赛还有一段时间,以他的本事,怎么也能打上三四场,到时候吃饱喝足领了赏钱,管他娘公主郡主,打完走人。不过自己错过了报名,怎么上场还是个问题。 马十二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瞥见不远处有个家伙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武士服,腰里挂了块牌子,正盯着最近的一块场地,摩拳擦掌地像是要出场。很快,场地里正在互殴的一个家伙被打倒在地,裁判飞奔上前判定胜负,败者出局,胜者晋级,接着朝下面招招手,示意下一对登场。那家伙“咔咔咔”扭扭脖子就往擂台走去。 马十二瞅准机会,用臭味破开人群,身形一晃,追到那家伙侧后方,一把夺下他的牌子,从后面抓住他的衣领,喝道:“兀那泼贼,胆敢冒充马爷来抢亲!”不等那家伙回神,胳膊抡起半圈,腰腹发力,竟将他生生丢了出去,砸入人群。 “嗡!”人群散开,没人愿意当肉垫。那家伙面朝下直挺挺的摔在地上,连吱声都来不及,直接昏死过去。 马十二完全不理身后的惊叹声,大大咧咧的走到擂台前,将抢过来的牌子往裁判眼前一晃,便蹬腿跃上擂台,还朝台下的观众捶了捶结实的胸肌,展现一把纯天然的力量美。 裁判捂着鼻子,顾不上核对牌子上的信息,又招呼另一位选手上场。马十二的对手是个身材敦实、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只见他不慌不忙的登上擂台,眼神沉稳自信,不卑不亢地朝马十二一拱手,用生硬的汉话道:“靺鞨大能茂,有礼了!” 马十二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也拱手回礼道:“青州马十二,有礼了!” 主宾看台上,一身华服、半头银发的迟受宣节往旁边靠了靠,指了指马十二和大能茂的方向,对旁边的大善仁道:“他就是令公子吧?” “还是你消息灵通。”大善仁依旧是一副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模样,道,“年轻人,心气儿高,非要去擂台练练手,拦都拦不住。” “不是为了比武招亲?”迟受宣节试探着笑道。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重在参与嘛,哈哈哈!”大善仁打了个哈哈。儿子的武功斤两他是清楚的,在靺鞨族的年轻一代中还算好手,可要说能打败所有对手,他还欠点儿火候;至于说迎娶公主,他压根儿就不感兴趣——区区一个州胡国,偏安一岛,就算联姻了又能有什么作为?他倒是想找个大唐公主当儿媳妇,可人大唐皇帝又看不上靺鞨。 迟受宣节道:“我听说这次新罗、倭国,还有契丹都有派人参赛,高句丽怕是也派人来了吧?耽罗虽小,却也是一块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大善仁笑而不答,高句丽派人来他是知道的,不过派来参赛的并非高句丽王室子弟,而是高句丽大对卢(相当于大唐的宰相)泉盖苏文之弟泉净土的儿子泉安舜,泉安舜也是高句丽王高宝藏的外孙。而护送泉安舜前来的,更是人称高句丽武功第二、剑法第一的将军剑牟岑(武功第一、刀法第一的自然是泉盖苏文)。至于新罗派来参赛的,则是大将金品日的儿子金官昌等年轻才俊;倭国和契丹也各派了一名王子前来。当然,这些国家的贵族子是不必跟普通参赛者那样从第一轮打起,他们都被安排在第三轮出场,不会过早被淘汰。 真正让大善仁关注的,是坐在主宾台另一侧的沙吒昭明,还有他身边的那位中年文士。单从气度上就能看出,中年文士的身份绝不一般。一场比武招亲,俨然已成了海东各国角力的舞台。 迟受宣节又指指大能茂对面的马十二,道:“令公子的对手看起来不弱啊!” 第53章 州胡城(中) 元鼎和沙吒相如等人是在下船后才从前来迎接的官员那里得知比武招亲的消息的,州胡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忙活比武招亲的盛典,这才抽不出太多人手来迎接朴太义一行。州胡国王还邀请朴太义出席最后的决赛,并为冠军和公主剪彩。当然,如果他们对前面的比赛感兴趣,也可去观战。朴太义乐呵呵的答应了,他对比武没啥兴趣,倒是对公主长什么样挺感兴趣。 百济驻耽罗岛的都督府位于州胡城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是一座独立的小城堡,与比武招亲的场地正好隔着州胡城遥遥相对。之所以建在城外,是因为州胡城太小,光是王宫就占去内城一半面积,陆续扩建开来的外城也是人满为患,终年弥漫着一股子马粪味,让第一任都督无法忍受,才在城外重新选址。 都督府所有的属员和仆役都出来迎接新任顶头上司,一看朴太义带来了两三百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心里顿时来了底气,看来国家是不打算把他们舍弃了,连呼喊都大声不少。朴太义满面春风地跟所有人嘘寒问暖,让这些滞留异乡的百济人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都督府占地极广,空房极多,朴太义一行二百多人住进去绰绰有余,元鼎、沙吒相如、方文君、扶余尧四人以及他们的随员也都住进了都督府。按照官方安排,朴太义一行今天入住都督府,接下来会休整两天,熟悉都督府的吏员和各项事务,同时将带来的物资人员安顿好;第三天中午,州胡国王会在王宫为朴太义举办欢迎宴会。 众人一边走,沙吒相如一边对元鼎道:“元兄,你尚未婚娶,何不考虑去比武招亲试试?方才那州胡国的人也说了,他们的公主可是年方十六、貌美如花,还是国王的掌上明珠,娶了她,直接少奋斗二十年。以你的本事,把公主娶回来不成问题。” 元鼎道:“你怎么不去?” 沙吒相如一脸惋惜道:“可惜我早已婚娶,要不然怎能错过如此大好机会,好歹本公子也是百济武功排名前十的高手,打遍泗沘无敌手……” 扶余尧直接在后面踢了他一脚,最近越看他越不顺眼。 倒是方文君轻笑道:“我看的确是好事,元公子不妨考虑下噢!” 元鼎一阵郁闷,都被老子抱过了,居然还来消遣我,哥哥我的脚还肿着呢…… 沙吒相如见方文君消遣元鼎,心情大好,道:“等会儿一起去州胡城里转转如何?领略一下我大百济属国的风土人情。” “没兴趣。”扶余尧丢下三个字,便自顾自朝前走去。 “我看你是想去比武招亲吧!”元鼎揶揄道。 “你不想去逛逛?”方文君问道。 “想啊,我最爱看热闹了!”元鼎违心道,心里却想,哥哥我最讨厌人挤人的地方了,从来只爱找个人少的地方好好吃上一顿,领略人生美味。 “虚伪……”沙吒相如腹诽一句,嘴上却道,“那最好了,咱们先去安顿下来,半个时辰后出发!” 擂台上,大能茂全然不在意马十二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体味,十分沉稳的扎下马步,摆出起手式。马十二心中暗暗点头,这年头能够沉下心来苦练基本功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要么过分追求招式华丽,要么另辟蹊径寻求快速进阶,殊不知这两条路都是习武的大忌。武学之道,譬如人生,没有摔打与历练,谈何技艺精进,修为提升?只可惜,他很不厚道的笑了,大能茂碰到了自己,再多的苦练也是枉然。不过他没动,打算先试试对手的斤两。 大能茂见他不动,左脚踏出一步,身体微躬,稳稳占据先手。 马十二双脚微分,腰身下沉,竟朝大能茂招了招手。 大能茂眉头皱起——他再沉稳,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马十二的手势,明显带有轻蔑的挑衅,胸中顿时有了怒气,紧接着便大喝一声,欺身直进。 “呼!”拳风袭来,马十二不闪不躲,气沉丹田,竟生受了大能茂一拳。 “砰!”大能茂一拳击在马十二胸口,如撞铁板,对方竟纹丝不动! 马十二咧嘴一笑,道:“力气还行,不过没啥用。”说完,伸手扣住大能茂的手腕,往外一掰,往前一推,就把他顶了回去。 大能茂心中大骇,他的力气在部落中能排进前五,没想到在这家伙面前竟无半点用处,用了七分力的一拳,轻轻松松就被化解。看台上的大善仁也看出形势有些不妙——他本想靠关系让大能茂直接从第三轮开始打,保证他能进八强,可大能茂不肯,最后只答应从第二轮开始打,不想一上来就碰到个硬茬。 “再来!”马十二依旧不动,宛如一头懒洋洋正在逗弄猎物的大黑熊。 大能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付马十二这样的大块头,硬拼无疑没有胜算,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想到这里,大能茂一改先前的沉稳,突然跃起,化拳为爪,大鸟般朝马十二面门攻去。 “来得好!”马十二见他变招,不惊反喜,可依旧没有挪动脚步,只是抬起大手,朝大能茂扑来的方向扇去。 大能茂在半空中就感觉到了马十二大手掀起的气流——还是臭的——立刻欺身下沉,虚晃一下,真正的杀招,是变招后的朝马十二脚踝横扫过去的那记侧踢。如果扫中,以马十二的体重,即便不倒,也再难保持身体平衡,届时便能另寻机会将他击倒。 马十二突然想起在桃花山小寨与新罗使者的那次对决,那个家伙的动作,可要比大能茂快多了,变招也更加出其不意,最后还朝屁股上射了一箭,简直是,太猥琐,太对自己胃口了!想到这儿,居然傻呵呵的笑起来,愣神间,大能茂的脚离他的脚踝只有半尺。马十二本能的抬起脚,居然就让大能茂扫了个空,然后又落下,半虚半实的落在大能茂的脚背上。 第53章 州胡城(下) 大能茂大骇,心中顿生此脚已废,下半辈子要拄拐杖走路的悲凉。不想马十二只是用黑乎乎脏兮兮宽厚粗糙的脚掌在他脚背上点了两下,便收了回去,还道:“为了一个没见过的小娘们儿,犯不着。” 大能茂连忙收腿,像看个怪物一样的打量着马十二,终于意识到取胜是不可能的——人家根本不用出手,随随便便几个动作,就能胜出十万八千里,这就是实力的差距。想到这儿,大能茂干脆利落的向马十二鞠了个躬,拱手道:“多谢壮士脚下留情。大能茂学艺不精,甘愿服输。” 马十二笑呵呵道:“客气啥,请俺老马吃顿饭就行。” 大能茂也是爽快人,立刻道:“城中最好的酒楼,澡堂子,壮士只管挑,全都算我的!” “好也!”马十二一把搂住大能茂的肩膀,也不管他受不受得了自己的气味,道,“俺就知道小兄弟你是爽快人,等俺吃饱喝足了,教你两招,下次比武招亲,包管娶俩公主回来!” 两人身后,裁判捂着鼻子大喊:“喂喂,等等,我还没宣布结果呢!” 大能茂一把扯下自己的牌子,随手朝后面一丢,正中裁判脑门,大声道:“我输了,喝酒去!” 裁判捂着脑门,忿忿道:“现在的年轻人,太没素质了!我宣布,靺鞨大能茂负!那谁,大块头,你叫什么来着?” “大唐,青州府,马十二!”马十二跟大能茂勾肩搭背,大声回道。 “大唐,青州府,马十二,胜!” 看台上,迟受宣节又笑眯眯的凑过去,道:“令公子的运气不是很好啊!” 大善仁无所谓的摆摆手,道:“出来混,比武是其次,交朋友最重要。譬如你我,比谁帅,大某人岂不是自取其辱?大某人看重的,是跟迟受兄的这份情谊,情谊啊,哈哈哈……” 迟受宣节矜持的笑起来,大善仁自以为洞悉一切,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比武招亲,正是自己鼓动州胡王举办的,从目前看,一切还都在掌握之中,他最大的杀器也还未登场亮相。 州胡城。 元鼎、沙吒相如、方文君三人信步而行,小黄和沙吒相如、方文君的随从则跟在不远处,随着人流走进这座岛上最大的城市。不过在元鼎三人看来,州胡城简直是太简陋,太破烂了——所谓城墙,只比大唐和百济乡下村子的土围子高那么一点点,很多地方垮塌碎裂,也不见修缮;所谓城门,居然是用竹子搭的,力气大点儿的人一掌就能将其撞开;所谓官道,不过是条稍稍平整些的土路;整个城市既不像大唐州府那般工整开阔,也不像泗沘城那般精致漂亮,倒是跟乱七八糟的仁川港有几分相似,还飘着一股子淡淡的汗臭马粪味儿。 沙吒相如一脸嫌弃,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大百济属国的都城竟是这等光景;我要是耽罗都督,一定把这儿拆了重来。” “这多费劲,”方文君数着手指头,道起了生意经,“拆掉重来,要安置百姓,要准备粮食,要防治疾病,还得镇压不愿挪窝的人,成本太高,划不来。不如另选一个地方,重新建一座城,也不用强迫百姓迁居,只消给出一点优惠条件,人们自会趋之若鹜。” “文君果然是在商言商,州胡城要是交给你来规划,一定修得比泗沘城还漂亮!”沙吒相如送上一记大大的马屁。 元鼎则道:“我看岛上的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好好修城,这道土围子,不过是他们用来阻挡野兽用的。谁会兴师动众渡海来攻打一个不算太富裕的岛国呢?性价比太低,划不来。” 方文君道:“还是元公子眼界宽,不像我等女流之辈,眼里只盯着赚钱。” 元鼎突然代入道:“女人会赚钱,男人才能全心在外闯荡嘛,哈哈哈!” 方文君和沙吒相如同时鄙视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也变得越来越不着调了,难怪郡主没有跟来。 就在这时,元鼎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危险。这种感觉难以名状,是他在边塞时身处狼群和敌人环伺中练就的本能。他放慢脚步,朝沙吒相如使了个眼色。沙吒相如见他神色突变,便低声道:“元兄,怎么了?” 元鼎握紧手中横刀,道:“有人在盯着我们。” 沙吒相如不明所以——三人样貌气度太出众,一路都是目光焦点,只好环顾四下,问,“在哪里?“忽地又见方文君继续往前走去,忙道,”文君,慢点!”这回他不等元鼎行动,抢先赶到方文君身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十分特别、让人过目难忘的男人,只见他身如虎豹,发似狮王,双目如炬、剑眉修长,鹰鼻挺拔,雄姿英发,身穿无袖短褂,露出大块浑圆的肌肉,脚踏牛皮快靴,腰间斜插三尺长刀,浑身上下散发出狂野侵掠之气,偏又帅得惊天地泣鬼神,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个男人也看见了他们。确切的说,是盯着方文君。鹰隼一样的目光刺透人群,如利剑般摄人心魄。元鼎和沙吒相如对视一眼,顿生同仇敌忾之心,一左一右将方文君护在中间,挺起胸膛,慨然以对。 方文君收住脚步,微微昂起头,毫无惧怕的回望过去。 那男子盯着方文君,似乎有些惊诧于这个女人敢跟自己对视,看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缓步从三人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待他走远,那股子危险的气息才消失不见。 “好强的气场。”元鼎暗暗松了口气,从此人的体格和身上蕴藏着的巨大能量看,其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好个非凡的美男子,身材也很棒。”方文君赞了一句。 “我看有些年纪了。”沙吒相如道,自从被方文君说不如沙吒昭明有味道后,他就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帅哥存有巨大的敌意。元鼎心里也有些泛酸,不过嘴上没说啥。 太阳很快下山,三人在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打算好好吃上一顿,美美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再去城里城外转转。至于比武招亲,现在才刚刚开打,等决出八强再去看不迟。订房间时,元鼎本来订了一个套间,两个单间,一个大间——套间给方文君和她的侍女,他跟沙吒相如一人一个单间,小黄和沙吒相如的随从们挤一个大间。沙吒相如一听掌柜说单间只剩一间,便非要跟元鼎同住。 第54章 夜访佳人(上) 深夜,熟睡中的方文君突然惊醒,从榻上坐起,一把抓过外衫披在身上,点上一枝蜡烛。风过,敞开的房门微微作响,阴影之下,竟然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侍女没有动静,想来已被制服。 方文君悄悄将手伸进枕头下面,握住匕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从身形上看,他正是傍晚在街上盯着自己看的那个雄奇男子。 “什么人?”见他一动不动,方文君壮起胆子问道。 “你姓沙吒吗?”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充满磁性。 方文君一愣,道:“我不姓沙吒,姓沙吒的在隔壁。”说完,朝元鼎和沙吒相如的房间指了指。 “文君莫怕,相如来也!”沙吒相如再一次抢在元鼎之前,越过那个男人,冲到方文君榻前,手持长剑,英雄救美。 “草包。”男人淡淡道,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 “你说什么?!”沙吒相如怒道,“我沙吒相如可是百济武功排名前十,你不要乱来啊!” “你姓沙吒?”男人讪笑一声,“打得过沙吒昭明吗?” 沙吒相如为之语塞,心想怎么又拿他跟沙吒昭明比,他最讨厌别人拿他跟沙吒昭明比了。 “沙吒昭明,早就过气了,要打,也是跟道琛打。”元鼎怀抱横刀,站在门口,外松内紧,全神戒备。 “哦?”男人扫了元鼎一眼,道,“可惜,你也不姓沙吒。”说完,从阴影中走出,经过门前时,肩膀与元鼎的肩膀重重撞了一记。男人晃了晃,继续往外走去。元鼎则被撞退一步,肩头隐隐生疼。 方文君松开匕首,这个男人的目光,跟当初沙吒昭明见到自己时竟有几分相似,偏又多了一丝恨意,让人捉摸不透。她像是想起什么,道:“有劳二位了。沙吒公子先请回吧,元公子,请留步。” “什么?!”沙吒相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居然让自己走,让元鼎留下,单独留下?他们居然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居然直接叫本公子先走!太可气了,太可恨了,难道就不懂得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吗?沙吒相如捂着就要破碎的心,耷拉着两根眉毛,一脸落寞的往外走,经过元鼎时,还不忘嘱咐一句:“早些回来……” 元鼎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文君她,她,居然主动让我留下,这是什么情况?来得也太快些了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等下是要主动些,还是被动些?不知她喜欢温柔的,还是粗暴的…… “来,这边坐。”方文君天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哦。”元鼎满心忐忑的走进房间,关上门,走到榻前,耳根有些发热,想不好是坐呢,还是站着。 “坐下。”方文君温柔道。 “哦。”元鼎乖巧的坐下,只半个屁股搭在榻上,嗅着她醉人的体香,心如鹿撞。 “脱了吧。”方文君道。 “啊?”元鼎瞪大了眼,不由自主的捂住领口。 “下面。” “啊!”元鼎一把捂住下面,这这这,直接就下面了? “我说脚!”方文君没好气道。 “脚?”元鼎更加纳闷了,难不成她还有别的癖好?果然品味独特啊! 见他犹犹豫豫的明显想歪了,方文君伸手在他大腿肉上重重拧了一把,道:“快点,右脚,脱下袜子!” “嗷!”元鼎一声惨叫,抬起右脚,半推半就的脱下袜子,心想幸好刚好好洗了个澡,从里到外都是新的。 正在房间外流连没走的沙吒相如听见元鼎的惨叫,心道文君居然这般生猛,将小马快整得嗷嗷叫,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文君不可斗量啊!罢了罢了,君子岂能窥人之好,回房慢慢疗伤去也。 “落地的时候疼吧?”方文君柔声道,取出一只精美的瓷瓶,拔下木塞,倒出些散发着清香的药膏,轻柔涂在元鼎的脚腕上。 “嘶……”元鼎只觉一股清凉渗入皮肤,脚踝不再像先前那般麻木胀痛,心中更是一阵温暖,文君她居然发现了自己下船时崴了脚,心里还惦着,当真是蕙质兰心、体贴入微啊!这等能赚钱,会体贴人,还烧得一手好菜的美女,要是娶回家……想到这儿,便忍不住“呵呵”傻笑了两声。 “好了。”方文君帮他系上条帕子包裹起来,道,“药呢,涂一次就好,关键是养,记住,这几天先别沾水,不许跟人打架,不许蹦蹦跳跳,要慢慢走路,听到没?” “哦。”元鼎应道,放下脚,既有些失望,又放下心来——文君还是个很守礼、很有分寸的姑娘嘛。 “好了,回去睡吧。”方文君道。 “嗯。”元鼎起身,深情款款的望着她,认真道:“文君,谢谢。” 方文君自然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情意,微笑道:“回吧,沙公子还等着你呢!” 元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沙吒相如那张哀怨凄凉的面孔,摇摇头,施礼告辞。 “吱嘎。”元鼎推门而入。 沙吒相如从榻上一跃而起,惊道:“这么快?!” 元鼎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解释,放下横刀,脱下外套和靴子,往自己榻上一躺,突然想到,药膏在文君那里,自己要是再受点伤,岂不是又能享受她的温柔了?嗯,好办法。想到这儿,便道:“沙吒兄。” “何事?” “你我没打过吧?” “自然没有,我们可是二王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岂能同室操戈。” “听说你武功排名百济前十?” “嗯,过些年,前五也不是没有机会。”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要不,练练?或者,你打我一顿。” “啥?”沙吒相如顿时警觉起来,刚从文君那回来,就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一定是欲对文君行不轨,被她打了,所以想找我撒气。不行,绝对不能答应,我沙公子岂是这么好哄骗的,于是道,“还是你打我一顿吧!” 这回轮到元鼎懵了,什么情况,让你打都不乐意?难不成被他看穿了,不行,决不能给他跟文君独处的机会,于是说了句:“不解风情。”便转身装睡——自打少年离家,他还从未被人这般温柔细致地关怀过,而且还是被爱慕之人如此关怀,感动得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睡。 “不解风情?!”沙吒相如两腿一紧,用力拍拍脑袋,今晚这是怎么了?处处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第54章 夜访佳人(中) 次日,比武招亲继续进行。由于报名参赛的选手多达数百人,场地只有八块,每天又只在午后未时到申时两个时辰间开打,碰到下雨还得休战,所以第二轮的大部分比赛仍未开打。经过第一轮的淘汰,大部分抱着重在参与心态来的末流武者都被淘汰,剩下的一半选手基本上都经过系统的武技训练,或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比赛的精彩程度比第一轮高出一大截,当然每场比赛的耗时也更久了。 马十二跟大能茂混了一晚上,狠狠吃了一顿,又去澡堂子里泡了一个时辰,两个搓澡师傅费了老大劲才把他身上的灰泥搓干净,整整黑了两池水,还给他刮了胡子修剪了头发指甲。吃完洗完,大能茂还掏钱给马十二置办了一身崭新漂亮的武士服,给他在客栈包下一间房,付了一个月的房钱,留下一袋子钱,约他次日下午比武场见,一同前去观战。 第二天,马十二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点了一顿极具耽罗特色的海鲜饭,跟店小二要了根烧火棍,问了句哪里有兵器铺,这才精神抖擞的走出客栈。比赛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开始,他决定先在街上溜达溜达,给自己弄件趁手的兵器——他的斧子和钉棒,早在逃命时弄丢了。 州胡城街上人头攒动,自从比武招亲开始后,原本懒散的耽罗人突然变得勤快起来——比赛是在午后,人们就想在比赛开始前忙完一天的活计,即便没钱买票进场,在场外找个座位,约三五好友,要点儿吃食,边吃边聊,感受下大赛的氛围也是难得的享受。 此时的马十二已摇身一变,从一个酸臭肮脏的野人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块头武士,昂首阔步走在街上,还引来不少大胆耽罗女子的热切目光。不过他对这些又黑又瘦的岛民女子完全不感兴趣,只是好奇的欣赏着周围一切新奇的事物,还时不时傻笑两声,心情相当的不错。很快,他就在弥漫着马粪味儿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烟火气,那是铁匠铺子独有的味道。继续往前走了一段,他终于在长街转弯处的巷子里看到了一间兵器铺,里面还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马十二走上前,铺子朝外的案板上摆放着七八件不同形制的刀剑,门口墙边靠着几根长矛。只一眼,他就看都不过是些寻常兵器,不论质地样式都是三流货色,摆在那儿糊弄外行的,只有内墙上挂着的两把短弓还稍稍考究些。铺子里只有个精赤上身的年轻学徒在自顾自打磨一把长刀,并没有上前招呼。出门时,客栈的伙计特地介绍了这家铺子,说是州胡城里口碑最好的,推荐他去看看。 马十二摇了摇头,故意道:“偌大个铺子,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可惜!” 他的声音很大,说得又是汉话,顿时引来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年轻学徒抬头瞥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缓缓起身。不论哪一行,有本事的人,总是有些傲气的。年轻学徒走到马十二跟前,直接将手中的长刀丢在案板上那堆三流刀剑上——粗糙的刀身未经开锋,刀把也没有钉上,可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把好刀。 就在这时,马十二感觉到有两个人正在靠近,还是两个武功不弱的家伙。他倒没有太在意,能来铁匠铺挑兵器的,自然是习武之人了。可等当两人的身影,确切的说是其中一个的身影,将午后的阳光结结实实的全部挡住时,他才发现站在身边的,竟是一个块头比自己还大的家伙。 马十二扭头一看,正好大块头也朝他看来,青涩的面庞上挂着一丝腼腆的笑容,居然还是个少年,不过那块头,那身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把的肥肉,第一次让马十二生出原来老子不算胖的念头来。不过大块头少年身边那家伙的眼神就没那么友善了,冰冷的目光扫过马十二,像是在审视一个潜在的对手。这家伙身材精瘦,长相也平淡无奇,不过身后背着的那个布囊,还有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危险的气息,让马十二意识到这家伙绝对不好对付,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 马十二不知道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正是从新罗护送金官昌前来参加比武招亲大会的朴金刚、朴大象兄弟。干掉了蝎子岛老周后,朴金刚就带着朴大象在大雪封路前返回新罗。每年,像他这样在外执行任务的花郎团头领都要返回新罗两次,向领袖金庾信汇报这半年来的任务和周边形势。其中新年这一次是固定的,另一次的时候根据实际情况自行安排。金庾信对朴金刚弄沉大唐官船一事表示认可,并向他透露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大唐正在准备一场大战,动员的兵力物资远超此前任何一次,目标就是高句丽。消息是远在长安的二王子金仁问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新罗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在大唐行动的同时牟取自己的利益。另外还有两个消息:一个是百济的属国州胡国,就是耽罗岛上那个小国,国王准备给他最小的女儿举办一场比武招亲;一个是百济驻耽罗岛的都督病重,州胡国内的亲倭派正跟倭国勾勾搭搭,极有可能趁此机会让州胡国脱离百济,倒向倭国。这是新罗绝对不允许看到的局面。朴金刚的任务,就是帮助新罗派去比武招亲的贵族子弟娶回州胡公主,就算娶不到,也要阻止州胡国倒向倭国,让耽罗这个地处海上要冲的小岛在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中保持中立。 此后,朴金刚兄弟在新罗休整了一个月,过完正月又执行了几个小任务,直到一个月前百济驻耽罗都督的死讯传来,他们才动身出海,护送新罗代表金盘屈、金官昌等人前来参赛。由于新罗跟海东各国的关系都不好,所以他们一行比较低调,金盘屈、金官昌他们也要等第三轮才会登场亮相。朴金刚闲来无事,便打算给出来见见世面的弟弟打把趁手的兵器,这才会跟马十二在铁匠铺巧遇。 第54章 夜访佳人(下) 朴大象扫了眼案板上的兵器,朝哥哥摇摇头,表示没有一件喜欢的。朴金刚为这事也挺犯愁——普通刀剑长矛弓箭对弟弟来说都太轻了,只有重型长兵器才能发挥出他身高力大的优势;先前他拿了长斧、长戟、长柄狼牙棒、重型钢叉等兵器让朴大象挑,弟弟无一例外都没看上,理由也很简单,他不想用开刃的兵器杀人。朴金刚没办法,只好带他出来碰碰运气。 马十二抬起右手,做了个抡斧子砍树的动作。 年轻学徒看看马十二,又看看朴大象,突然将案板上的兵器推到一边,弯腰从案板下面拿出几件沉甸甸的事物来,重重丢在上面。马十二定睛一看,是一把伐木用的短斧,一个带着绳索的飞锤,还有一根不知道用什么木头和动物骨头捆起来的短棍,每一样看上去都是那么粗糙生硬,没有任何雕饰美感可言。马十二抓起短斧,掂了掂,竟比他之前用的那把还要重些,斧子的把手是硬木,握手处十分光滑,显然已被人用了好多年;斧子的锋刃有些崩口,打磨一下就好,倒是一件近战肉搏的利器。他又抓起短棍,上面没有钉刺,但凸起的棍面上满是暗红色的斑点,那是无数次搏斗留下的血迹。至于那个飞锤,显然是猎人在林中用来远程攻击大型猎物的。这三件兵器,应该是哪个猎人留下来的,让马十二很是生出些亲近感来。马十二放下短斧和短棍,在三件东西上画了个圈,表示都要。 年轻学徒伸手一只手,伸出左手,摊开手掌,示意拿钱来。 马十二“啪”得在他粗糙的大手上一拍,挪开手掌时,留下的,竟是一枚夺目的金瓜子。 学徒“唰”得亮出匕首,在左手掌心的金瓜子上缓缓划过。金瓜子被切成两半,手掌毫发无损。学徒收起匕首,取走半个金瓜子,将另外半个放在短斧侧面上,一起推给马十二,又丢给他一个装斧子的皮袋子。 马十二也不客气,全部收下,先将短斧往皮袋子里一塞,斜挂在背后,再将飞锤往腰上一缠,拳头大的锤子正好落在腰后,两瓣屁股中间,颤巍巍的像个狗熊尾巴。短棍则随意挂在腰带扣上。 朴大象见他买到了称心如意的兵器,眼中几分羡慕,几分失望。 马十二心情大好,又上下打量朴大象几眼,一拍脑袋,道:“棍子!” 年轻学徒没说话,径直走回后间。 马十二笑眯眯对兄弟俩道:“青州马十二,两位也是来打擂台抢亲的?” 朴大象见他如此热情,正要开口,被朴金刚拦住。朴金刚听他说得是汉话,也用生硬的汉话回道:“途经此地,不打擂台。” “这样啊……”马十二一脸惋惜道,“太可惜了!俺看你儿子天生神力,想来跟那什么公主也差不多年纪,原本是挺般配的一对,他要不去,没准让个跟你差不多老的家伙给抢走了。有句老话叫啥来着,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 朴金刚有种想打人的冲动,我有那么老吗,过完年才刚三十岁……不过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这黑熊也不是什么善茬,只好干巴巴道:“他是我弟弟(发音不准,念成diedie)。” “啥,他是你爹?”马十二瞪大了眼,弹开半步,一脸的不可思议。 朴金刚咽了口唾沫,有种日了狗的感觉,他本该说“我是他哥”,可一生气,脑子更转不过来,只是哼哼了两声,不再搭理他。 马十二以为朴金刚不好意思,又一脸佩服的看看朴大象,拍拍他肩膀道:“大兄弟,吃得不错啊,能生出那么大个儿子来。不过你儿子也太老了,你吃的时候多少分他点,不然人还以为他是你爹呢!” 朴大象一脸茫然的望向哥哥,用三韩土话道:“哥,他说啥?” 朴金刚正在想怎么跟弟弟说,那年轻学徒去而复返,隔空将手里捧着的一件长兵器朝他们丢来。马十二和朴金刚都没动,朴大象一抬手,就把兵器抓在手里。三人一看,竟是一根一人长短的生铁棍,通体乌黑,质地粗糙。 朴大象掂了掂棍子,转身走到铺子外面开阔些的地方,“呼呼”舞了几下,叫道,“哥,这个好!” “好,买了!”朴金刚露出一丝微笑,摘下钱袋子,直接丢给了年轻学徒。 年轻学徒抓起钱袋子,又丢还给他,摇摇头,示意棍子送给朴大象了。 朴金刚有些吃惊,哪有开门做生意不收钱的?这根棍子虽然不是什么上等兵器,可单就那二三十斤生铁的本钱就不少了。不过他也不是磨叽之人,将钱袋子放在案板上,指指那堆三流刀剑,道:“都要了。大象,过来,把这些都收了!” 年轻学徒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头,抓过钱袋子,又找来一块麻布,将那堆刀剑裹起,扎好,交给朴大象。 朴大象接过一捆刀剑,道:“哥,这些……” “找个地方,统统扔了。”朴金刚转向马十二,道,“你长得比我更老。”说完,便示意朴大象跟他走。朴大象一手提着棍子,一手抱着刀剑,点头朝马十二道别。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马十二喊道:“还是当爹的有礼貌,后会有期哈!” “西八!”朴金刚一咬牙,决定找个澡堂子好好泡一泡。 离铁匠铺不远的街角,元鼎和沙吒相如并肩而立,目睹三人先后离去。 方文君一袭淡紫色纱衣,错落绣着银色的莲花,头戴一顶大唐贵妇出门时爱戴的莲花冠,冠前轻纱垂落,遮住了那娇艳的面庞,却平添几分朦胧神秘的韵致。“你们两个大男人,怎地在街上尾随人家。”方文君娇声道。 元鼎双臂环抱,正色道:“一个是我要抓的逃犯,一个是我放走的逃犯,还有一个可能是逃犯的帮凶,身为大唐马快,你说我要不要盯着他们?” 沙吒相如回想起当初被掳上桃花山的悲惨经历,咬牙切齿道:“元兄,给句话,追不追?” “当然追!”元鼎道,“你对付大白熊,我来追逃犯。” “啥?”沙吒相如立刻衡量了一下双方的战斗力,不算马十二,二对二,让他去跟个大块头肉搏,似乎也占不了多少便宜,要是郡主在也好些……当下心念一动,计上心来,道,“我有一计,倒是可以一试,不过需要文君帮忙。” 方文君闻言,将手中把玩的小物件放回旁边的小摊,道:“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沙吒相如狡黠的一笑,道:“无需动手,只需如此这般……” 元鼎不由皱眉,心想,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又要利用女人。 第55章 比武招亲(上) 州胡城外,比武场内。随着整齐的号角声,今天下午的比赛正式开始,数十名身穿各色武士服的选手陆续进入场内,来到各自对应的擂台前,在随从或同门的帮助下开始擦拭兵器、做准备活动,场面热闹非凡。 扶余尧身穿白色武士服,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腰间插着长短双刀,俨然一个英武俊俏的世家子弟。在都督府的时候,州胡方面的接待人员给了朴太义及随行人员每人一块观赛腰牌,这种腰牌不仅不限次数,而且是位置不错坐票,只有州胡国内的达官贵人和受邀前来的宾客才有资格享有。 扶余尧晃了晃腰牌,畅通无阻的走进比武场。午后阳光明媚,她的心情却十分低落。沙吒相如这个骗子,口口声声说有机会,可一路行来,就算是再大条的人,也看得出元鼎的心思都在方文君身上,对自己只是保持友善罢了。她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城游玩,就是不想看两个男人贱兮兮的跟在方文君后面献殷勤。最可恶的是沙吒相如,都有家有口了还色心不死,他给自己出主意,不过是想少个竞争对手而已。想来想去,自己都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扶余尧失魂落魄的走着,仿佛与这个世界无关,小马快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就是把沙吒相如揪过来,狠狠痛揍一顿。 这时,迎面走来两个年轻武士,一边走一边大声聊天。 “听说这次比武招亲,各国都派了最厉害的年轻人来。” “那是,光是王子就来了好几个,契丹王子、倭国王子,都要第四轮才出场。” “第四轮,直接进三十二强,有身份就是好!听说新罗也派人参加,说是花郎团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 “有倭国在,怎么会让州胡公主嫁去新罗?” “百济这次没派人来啊?” “还真没听说,难不成是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 “我看是百济人结婚早,男人怕老婆!” “哈哈哈!说得也是,百济可是出了名的怂包,州胡是百济的属国,州胡公主本该嫁给百济王子,哪里还用得着比武招亲!” 两人越聊越起劲,完全没注意到前方那两道愤怒的目光。 “喂,让让,看台在那边,别挡道!”其中一人浑然不觉道。 “你刚才说百济什么?”扶余尧一动不动,冷冷打量着两个挂着选手腰牌的家伙,胸中怒火熊熊燃烧。 “百济啊,说百济是怂包,不敢派人来比武招亲!”另一人大笑道,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跌落。 扶余尧挺身收脚,方才那记侧踢,不过用了五成力道,到底谁才是草包? “你,什么人,竟敢打人!”另一人见同伴被一脚踢飞,顿时紧张起来,伸手就要拔剑。扶余尧岂容他拔剑,身形一晃,大步上前,以右脚为轴心支点,腾空而起,左脚先出,右脚紧随其后,又是一记漂亮的连环踢。只听两声闷响,那人来不及拔剑,面颊上连挨两下,也跟同伴一样倒飞出去,重重跌落,昏死过去。 扶余尧稳稳落地,双手十指交叉,活动了下手腕,缓步上前。周围的人流见有人打架,立刻四散开去,围成一个圈,在那里指指点点。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前面那人见扶余尧武功如此了得,顿时失了再战的勇气,只能出言相胁。 扶余尧蹲下身子,摘下第二人的选手腰牌,又捡起他的剑,走到说话那人跟前,用剑鞘顶住他的下巴,道:“再敢说半句百济的坏话,就把你的舌头切下来喂狗!”说完,转身朝擂台方向走去——既然他们说百济没有派人参加,那我就抢一块牌子,让他们看看百济人的厉害! 前面那人悄悄爬了起来,从腰后拔出匕首,猛地朝扶余尧背后扎去。 “啊!”围观人群响起一片惊呼。 扶余尧立刻感应到危险的迫近,不慌不忙的转身,出腿,拔剑。 “啪!呼……噗!”匕首被踢飞,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圈,没入地面。 “唰!”扶余尧的剑掠过那人头顶,荡起一片乌黑。 “完了!”那人暗叫,眼前一花,“扑通”跌坐在地。 “哈哈哈……”围观人群一片哄笑。 扶余尧拿着剑在手里耍了个剑花,收回剑鞘,道:“剑不错,归我了。”说完,迈开大长腿,扬长而去。 那人看着周身飘落下来的根根黑丝,又伸手摸摸头顶,这才明白那一剑不过是削去了头顶的一片头发,并没有要自己的性命。 扶余尧没有多加停留,径直走到擂台前,发现已经有一个膀大腰圆的选手站在台上,一边用拳头捶打硕大的胸肌,一边转着圈朝看台上的观众怪叫,惹来阵阵惊呼。扶余尧将腰牌丢给裁判。裁判瞅了一眼,抬手示意她上台。扶余尧轻巧的跃上擂台,打量起对手来:对面那家伙个头不高,长得极为壮实,上身一件兽皮马甲,脚边摆着一杆三股钢叉,貌似是个猎户。 看台上,马十二跟大能茂并排而坐,身前摆了一堆吃食。大能茂指指擂台上的猎户,不无自豪道:“那个,是我们靺鞨族的勇士,能徒手跟熊虎搏斗!” 马十二看了眼扶余尧,觉得这个年轻武士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只道:“我看那小白脸也不好对付,打了才知道。” 那猎户见一个俊俏挺拔的年轻武士跃上来,打了个响亮的口哨,轻蔑地摆摆手指,做了个让他滚下台的手势。扶余尧心想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便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了勾。 随着裁判的一声锣响,靺鞨猎户迫不及待的拾起钢叉,大叫着朝扶余尧冲来。 扶余尧拔剑出鞘,长剑顺势甩出,直取猎户面门。那猎户见一点寒芒急速迫近,钢叉一抬,护住身前,手腕一旋,三根钢刺便旋转起来,将飞来的长剑荡开。 岂料扶余尧的身法比他更快,一眨眼就已靠近,长短双刀在手,让过旋转的钢叉头,双刀上下翻飞,竟将猎户逼得连连后退。 “好快的刀!”大能茂皱起眉头,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武士,刀法竟如此凌厉!马十二抓起一块肉铺塞进嘴里,嘟囔道:“我看悬喽!” 扶余尧胸中带气,出招便越来越快,十几招下来,竟将猎户逼到擂台边缘,再进一步,就会将他逼落擂台,落地判负。那猎户倒也光棍,大吼一声,钢叉重重插进擂台边缘,双手抓住钢叉长柄,弹地而起,竟想从半空中跃出刀网。 “啊!”看台上响起一片惊呼,大能茂更是拍手叫好。 扶余尧见他铤而走险,大喊一声“沙吒!”收刀转身,使出一招威力巨大的凌空侧踢,正中猎户肥腚。 “砰!”猎户轰然坠地,钢叉仍插在擂台边缘,兀自颤动。 第55章 比武招亲(中) “啊!”看台上一片惊呼,能把看起来一百七八十斤的大块头踢飞,这一脚的力量得有多大! 正在贵宾席上闭目养神的沙吒昭明猛地睁开眼,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坐在他旁边的中年文士揉揉眼睛,往前凑了凑,想看清楚那年轻武士的面容。 扶余尧站在钢叉前,反握双刀,冷冷道:“还打吗?” 那猎户竟听得懂扶余话,咬牙撑起上身,道:“打!” 话音刚落,扶余尧又是一记飞踹,正中其腮,将他踢得翻转过去,仰天落地。 “啊!”观众惊呼之余,就连相邻几个擂台上的选手也把目光投向这边。 “还打吗?”扶余尧走上几步,眼前的猎户已然变成沙吒相如,一脸讨打的贱样。裁判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只要猎户表示放弃,他就会立刻终止比试,以免打出人命来。此前一轮半的比试中,已有两人丧命,六七人重伤,轻伤不计其数,尽管州胡国不用为此负责,可死伤太多,对招亲来说终归不是好事。 “打!”猎户直起身子,吐了口血沫,扭扭脖子,缓缓起身,转过来,朝扶余尧伸出中指,恶狠狠道,“小白脸,腿劲还不小。”他发现扶余尧的腿都是从两侧或上面劈来,心下已有应对之策。 一句小白脸,将扶余尧彻底点着——小白脸?居然把本郡主跟沙吒相如那厮相提并论!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打死沙吒!”,猎户就地一滚,躲开了这开碑裂石的侧击。扶余尧岂容他逃脱,右腿刚落地,左腿便改横扫为竖劈,结结实实的砸在猎户头顶。 “咚!”场中每个人都听见了重物坠地的声音。猎户跪在擂台上,脑袋砸破擂台的木制台面,卡在了里面,高高撅起的肥腚一抽一抽,模样十分滑稽。 全场哑然。把一个人砸进看台,是本次比试中从未出现过的。少顷,看台上便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欢呼之后,观众们自发的喊起了“沙吒,沙吒,打死沙吒!”,“沙吒,沙吒,打死沙吒!”,声浪起伏,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就连沙吒昭明身边那中年文士,也忍不住偷偷挥舞拳头,小声喊了句“打死沙吒!”。 欢呼声中,扶余尧昂起下巴,将头发甩到脑后,以一个极为帅气的姿势收起双刀,又引来阵阵尖叫。她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这种靠实力赢得尊重和胜利的感觉,胸中的戾气也散去不少。 贵宾席上,沙吒昭明霍然起身,转身离去——再有涵养的人,也受不了数千人齐声高呼“打死沙吒”,也不知沙吒家跟那年轻武士有何仇怨。旁边的中年文士没有动,眼中却已饱含热泪,像,太像了,一样的英姿勃发,一样的气势逼人,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两人的表现都落在迟受宣节眼中,他侧了侧身,问站在一旁的侄儿迟受信道:“怎么样,能在你手上过几招?” 迟受信朝中年男子瞥了一眼,只是摇了摇头。如果元鼎在场,他定会发现,迟受信正是前日在街上相遇,又夜闯方文君闺房的那个狂野男子。迟受宣节敲敲脑袋,道:“也是,也是,不好弄,随他去吧!” 擂台上,裁判小碎步走上前,先拍拍猎户,见他还会动,便走到扶余尧跟前,先行了个礼,然后将比赛的牌子递还给她,用汉话道:“这位壮士,胜负已分,可以退场休息,准备下一轮较量了。” 扶余尧接过牌子,道:“名字错了。” 裁判连忙道:“敢问壮士大名?” “百济,元鼎!”扶余尧丢下四个字,走下擂台,快步离去。 州胡城的一切都让朴大象感到新鲜,特别是各种极具耽罗本地特色的小玩意儿,更是让他一步三回头,流连忘返。朴金刚在前面找澡堂子,朴大象在后面走走停停,没过多久两人便走散了。朴大象走着走着,就在一处小摊前停住不走了。摊子上挂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海螺、贝壳,还有晒干的海星、海马,摊子下面的水缸里还养着一群五颜六色的漂亮小鱼,还有两只小海龟趴在水底慢吞吞的挪步。朴大象跟个小孩一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每个都想要,可身上除了那根生铁棍和一捆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刀剑外,便再无半个闲钱。 “喜欢吗?”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喜欢。”朴大象不假思索道。 “姐姐买给你好不好?” “好啊好啊!”正在为没钱发愁的朴大象立刻变得兴高采烈,这才想到要转过去看看是谁在跟自己说话。不过他失望了,站在旁边的女子头戴花冠,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不过从露出来的侧脸弧线和白皙肌肤看,她一定长得非常非常漂亮;特别是嘴角那一抹淡淡的微笑,让人感觉格外温暖。 “那么,你最喜欢哪个呢?”纱冠女子问道。 “嗯……”朴大象挠了挠头,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一指挂在摊子顶棚下面的那只巨大的海螺号角,道,“这个!” 纱冠女子将两枚铜钱放到摊上。摊主一看,竟是两枚开元通宝,顿时两眼放光——在海东,大唐的钱币可是最值钱的硬通货!他一把抓过开元通宝塞进怀里,满脸堆笑的取下海螺号角,双手捧着递到纱冠女子面前。纱冠女子接过号角,见上面还穿了根带子,便示意朴大象转过来,踮起脚,将号角挂到他脖子上。在平常人看来太过巨大的号角,挂在朴大象脖子上竟毫无违和感,反倒显得别致又活泼,十分相配。 朴大象拿起海螺号角,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放进嘴里,用力吹了一口气。 “呜……”深沉而悠长的号声自大海螺中发出,似在讲述那来自大海深处那逝去的故事。朴大象身高马大,中气十足,一口气吹了良久才停歇。 这一声悠长的号角,惊动了从比武场走出的沙吒昭明。 这号角,当年离开百济的时候,他在大海边听到过,像是送别。游历倭国的时候,在海贼们的船上也听到过,那是启航的信号。只有最强壮的人,才能肩负起吹号角的重任,用一口气,吹出无边心绪。 沙吒昭明听力极好,很快就凭借记忆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来到州胡城最繁华热闹的长街上,一眼就瞅见了脖子上挂着巨大海螺号角的朴大象,还有站在他身旁那个曼妙的身影。这个身影,似有几分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沙吒昭明不动声色的往前靠近。 “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纱冠女子道。 “好!”朴大象对漂亮姐姐和美食完全没有抵抗力,毫不犹豫的就跟在一边,朝长街另一头走去。 一阵海风吹过,撩起女子的面纱,露出绝美姿容。 朴大象张大了嘴,失声道:“神仙姐姐……” 沙吒昭明猛然记起,竟然是她! 方文君放下被海风卷起的面纱,道:“前面那家店里的海鲜炒饭很好吃,还有新鲜的扇贝、蛤蜊、海胆,嗯,还有各种你没见过的大鱼。” “咕噜~”朴大象的肚子不争气的响了一声,连沙吒昭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姐姐哦,不要走丢了!”方文君眨眨眼,转身在前带路。 “嗯!”朴大象用力点点头,紧随其后,唯恐走丢了丰盛的美食。 “太好骗了,这么大块头,咋跟五岁的孩子一样……”沙吒昭明叹了口气,她应当不是那等诱骗无知少年之人。他很好奇,她到底想带大块头去做什么,于是便兴致盎然的悄悄跟在两人后面。 第55章 比武招亲(下) 朴金刚找了一路,终于在长街中段一个十字路口的拐弯处看到了一家澡堂子,顿时如释重负,可一回头,却发现朴大象不见了! “大象!”朴金刚唤道。朴大象身材高大,比一般人高出一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只要在附近,抬头就能看到;但现在周围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还有朴大象的影子。可见他走丢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朴金刚一阵懊恼,他倒不担心有人能伤害弟弟,凭朴大象的体重和武力值,等闲好手都奈何他不得;这段时间岛上各色人等汇集,其中不乏江湖老手,而弟弟心地善良、心智单纯,极有可能被人骗了而不自知。这小子,八成是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走不动了。想到这儿,朴金刚立刻转身往回走,不过没有沿长街原路折返,而是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打算抄近道回去。 小巷与长街好似两个世界,阳光在巷口被隔断,喧闹繁华也与这里无关,阴冷与腐坏的气息充斥其间。一个断了腿的乞丐蜷缩在巷口,连伸手乞讨都欠奉,只是抬了抬耷拉下来的眼皮,便不再理会朴金刚这个不速之客。朴金刚天生胆大,武艺过人,这些年来一直是花郎团的头号杀手,见惯了杀戮和死亡,全然不惧死亡小巷的氛围。只不过在阴冷中,他觉察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那是多年行走在生死边缘练就的本能。 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吴钩,轻轻抬脚,钩住墙根处的一只箩筐,突然朝前方踢去。箩筐飞过,惊叫数声,竟是一只躲在角落里睡觉的黑猫。那黑猫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窜上墙头落荒而逃。 “什么人?出来吧!”朴金刚冷冷道。 “时隔数月,不记得我了?”对面响起了元鼎的声音。 借着昏暗的光线,朴金刚努力辨认这个从阴暗中走出来的男子,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认出。不过从他那地道的汉话来看,不是百济汉人,就是大唐人。 元鼎怀抱横刀,缓步走近,边走边道:“青州府,带人伏击百济使团,杀了大唐官差,又潜入探花楼,杀了百济副使难德。你在大唐犯下累累罪行,难道想就这么逍遥法外?” “原来是你。”朴金刚终于想起,桃花山上冒充新罗使者、跟自己一起救出两国使团的那个大唐马快。 “还有我。”沙吒相如从巷口现身,手执长剑,道,“你杀了我们百济那么多人,这笔账,总该算算了吧?”他让方文君引开朴大象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将兄弟俩分开,再跟元鼎一起二打一,逮住朴金刚这只独狼。 朴金刚立刻衡量了下双方武力对比,如果算上巷口的那个百济小白脸,自己的胜算顶多只有四成;对方显然不打算自己轻易逃脱,才会选在这里前后堵截。 “这里是耽罗,不是百济,更不是大唐。”朴金刚决定先探探两人到底是何来意,再决定打不打。 “大错特错!”沙吒相如终于逮到了发挥的机会,道,“这个岛,叫耽罗;岛上的国家,叫州胡;州胡,是百济的属国;州胡王,要听百济王的话。所以,在这里,没你们新罗人说话的份,我们百济人说了算。” 朴金刚道:“一个百济人,怎么跟大唐的人勾搭在一起?不对啊,我们新罗才是大唐的盟友,是不是啊,小马快?” “呃……是,那又怎样?”元鼎正义凛然道,“不管你是谁,来自哪个国家,只要在大唐境内犯了事,我身为马快,就有责任将你捉拿归案!”他没有提蝎子岛和沉船的事,是不想一下子把掌握的情况都倒出去;一旦捅破,他跟朴金刚之间就从简单的追捕逃犯关系,上升到了国与国之间的恩怨,那就是不死不休,再无退路了。 朴金刚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雇人弄沉官船的事,可见当时将蝎子岛一伙人灭口是多么明智,于是道:“既然州胡王要听百济王的,那他为何又广发英雄帖,举办一场比武招亲大会呢?据我所知,海东各国都想把耽罗——州胡公主娶回家,为何单单百济没有派人来?这当中的干系,只怕不是属国那么简单吧?” 沙吒相如一脸痛心疾首,道:“那是因为百济像我这等年轻英俊、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早就被包办婚姻了啊!要不然,哪里还用得着什么比武招亲,我委屈一下,跑一趟,勉为其难捡个公主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马快,你想打人不?”朴金刚道。 “想。”元鼎道。 “先把他干翻如何?”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先。” “说。” “你们来州胡作甚?” “抢亲。” “你?” “当然不。” “你那么老,公主也看不上。” “……”朴金刚觉得没法再继续好好聊天了。 “你俩聊完没?”沙吒相如插嘴道。 “你,闭嘴!”两人异口同声道。 沙吒相如立刻闭嘴,暗暗腹诽:“大唐跟新罗果然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朴金刚道:“我有个消息,不知道你们是否感兴趣。” 元鼎道:“说来听听。” 朴金刚道:“比武招亲不过是个幌子,最后能娶回州胡公主的是倭国人。”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他相信以他们的脑袋,应该能联想到这个消息的丰富含义。 元鼎和沙吒相如果然色变:沙吒相如想到的是,州胡王这老小子居然有二心,敢背着百济跟倭国勾勾搭搭;倭国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在挖百济的墙角,实在是太可恶了,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元鼎想到的是,一旦倭国控制了耽罗岛,那么即便大唐灭掉了半岛其他国家,也将失去一个重要的海上支点;在这点上,新罗和大唐的诉求应该是一样的。想到这儿,元鼎道:“看来今天我们是打不起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朴金刚道,“没准还有合作的机会。” “请!”元鼎做了个放行的手势,道,“沙吒,走。” 第56章 宾至沓来(一) 日暮时分,朴金刚回到新罗代表团下榻的客栈,发现弟弟朴大象居然已经回来了,把生铁棍丢在一边,兴高采烈地摆弄一只硕大的海螺号角,还时不时放到嘴边,嘟起腮帮子小小的吹两下,一脸的幸福感。 朴金刚皱起眉头,一言不发的走到他面前。朴大象看到他的影子,喊了声哥。 “海螺,哪来的?”朴金刚问道。 朴大象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把将海螺藏到身后,道:“姐姐送的!” “哪个姐姐?”朴金刚道。 “神仙姐姐!”朴大象道。 “神仙姐姐?”朴金刚道,“我看是骗子吧?” “神仙姐姐不会骗我的!”朴大象抬起头,勇敢的迎上哥哥的目光,挺起胸膛道,“我还跟人打架了!” “哦?”朴金刚一下来了兴趣,道,“说说看,跟谁打,为什么打?” 朴大象挥了挥胖乎乎的拳头,道:“有个大叔尾随神仙姐姐,色眯眯的,甩都甩不掉,我看不惯,要保护神仙姐姐,就跟他打!” “打赢了吗?”朴金刚倒是不在意弟弟打架,男孩子嘛,不打才是孬种,他只关心胜负。 朴大象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低下头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道:“没。” “什么?!”朴金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以朴大象的实力,怎么会打不过一个——大叔?不合常理啊!于是道,“说说,你们怎么打的?” 朴大象道:“我先扫了一棍子,被他躲开。他突然上前,拍掉我的棍子。我又出了两掌,根本打不到他。他一下就把我绊倒了,从我身上跃过去,还踢了我屁股一脚,然后就走了。” “好快的身法。”朴金刚暗忖,朴大象出掌的速度不慢,竟然碰不到那人。“你的神仙姐姐呢?”他又问。 “逃走了。我想找她,再也找不到了。”朴大象一脸失望。 朴金刚感到了深深的屈辱——朴氏兄弟怎么说也是新罗一等一的高手,没想到来到耽罗,先是自己被人堵在小巷子里,要不是手上有对方感兴趣的消息,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弟弟又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狐狸精勾搭,还败给一个神秘的色狼大叔……想到这儿,只好道:“大象,耽罗太乱,明天我要护送大人们去赴宴,你乖乖呆在客栈,别出去。” “哦。”朴大象嘴上应着,抚摸着心爱的大海螺,心里却想,我一定要找到神仙姐姐,再让她带我去吃一顿好的! 州胡城,王宫。为了迎接各国贵宾,从来不在上午上朝理事的州胡王特地把宴会从晚上挪到中午,还将王宫装点打扫一新。 朴太义身穿大红色的官服,在州胡国礼仪官的带领下,精神抖擞的来到王宫门前。两国通译走在他前面,元鼎和沙吒相如则一左一右走在他侧后方,两人后面是手捧国书、信物的随行吏员,最后是一百名全副披挂的护卫。 州胡王宫地处城南,坐南朝北,站在宫门口就能远眺积雪皑皑的瀛洲山。不过在元鼎看来,所谓州胡王宫,跟大唐普通富户的宅院也没什么一样——用一道土墙跟外界隔开,门口站着两排士兵;宫门两侧是两个高耸的望楼,上面有通道相连,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在上面来回巡逻。王宫外面没有河水环抱,倒是别出心裁的种上了大片半人多高的花草树木,整个绿化带有几丈厚,等闲人想要穿过去接近王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宫门外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广场,两侧各有一列一人高的拴马桩,已经有五六辆马车停在那里。每辆马车旁都懒洋洋的站着几个随从护卫,见一行人到来,只是稍稍往这边瞅了几眼,便继续顾自聊天,让朴太义有些失落——难道老朴我今天这身打扮还不够酷炫喜庆,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太没欣赏眼光了。 “大人,我还是留下吧。”元鼎低声道。在正式场合,他从不喊朴太义老朴,很注意给他留面子。 “为何?”朴太义守住脚步,低声道,“有你跟沙吒公子在,我才安心啊!” 元鼎心中泛起一丝感动,这个老朴,虽然看起来蛮势利,可仍不失几分率真本色,这在官场中是极为难得的,也是他愿意帮他的重要原因,于是道:“一路上眼皮总跳,我看还是分成两拨——沙吒,你陪大人进去,我留在这里接应。” 沙吒相如扫了眼宫门口的那些马车,似乎也有种不好的预感,道:“你是怕都进去了被人一锅端?”元鼎点点头,其实他还有一个想法,自己一个大唐来的卧底也不适合在正式外交场合抛头露面。 朴太义觉得元鼎的担心不无道理,胖手一挥,当机立断道:“所有护卫随元公子留下,其余人等随我进宫!” 护卫队长是扶余泰的人,闻言道:“大人,一个都不带吗?” “不带!”朴太义道,“州胡是百济属国,我堂堂宗主国的都督,还怕他们搞小动作不成?走,进宫!”护卫队长只好悻悻退下。 朴太义一行入宫后,元鼎走到护卫队长身边,低声道:“让兄弟们做好准备,一旦有变,咱们就杀进去救人。” 第56章 宾至沓来(二) 在一整套复杂又不伦不类的礼仪流程后,朴太义总算在形式上完成了代表百济前来耽罗岛履任的外交使命,接下来便是盛大的欢迎宴会。 欢迎宴会在王宫里一片巨大的草坪上举行。州胡人竟把长案首尾相连,摆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圆形分为内外两层,内层八张长案,外层十六张长案,圆形中间的草地则被留出来,想来是供歌舞所用。桌与桌之间留有空隙,方便侍者进出。各色身穿耽罗本地特色服饰的侍者、侍女穿梭期间,不停的往各个案上摆放水果菜肴。朴太义数了数,桌子居然是双数,与一般国家国王在上,文武宾客分局两列的格局全然不同。 已有几张长案前坐有宾客,他们的座位位于圆形西侧偏北的位置,从服饰看,更像是从北方来的。礼仪官对两人道,那两桌一桌是契丹人,一桌是靺鞨人。那个跟朴太义一样胖乎乎笑眯眯的靺鞨贵人,似乎还在哪里见过。 引导的官员将朴太义请到圆形最南面两张长案前,请他在左边一张入坐。沙吒相如立刻发现问题,对引导的官员道:“左为尊,这张应当是州胡国王坐才是。” 官员道:“在州胡,座位是按距离远近来排的——百济在耽罗岛的西北面,又是宗主国,所以在上首左位。” “那这个呢?”沙吒相如指指右边那张长案问道。 “自然是鄙国国王的位子。”官员道。 朴太义与沙吒相如还没来得及落座,那靺鞨贵人便起身上前,先行礼,后道:“鄙人靺鞨大善仁,恭喜朴大人荣迁耽罗都督。靺鞨在耽罗也有些海上买卖,还需都督大人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哈!” “你是……”沙吒相如猛然想起,这胖子就是在独山城小山村见过的——大善仁!大善仁见他想起,连忙道:“沙吒公子,久仰久仰啊!” “好说好说!”朴太义看见比自己胖的人就心生好感,说了一堆客气话。沙吒相如也跟着假惺惺的客套一番,心想这死胖子怎么也来了? 这时,礼仪官带了一队宾客来到大草坪上。这队宾客清一色身穿白衣,为首两人一个少年英俊、风度翩翩,一个身姿挺拔、气度凛然。 “高句丽人!”沙吒相如心下一凛,整个海东,只有高句丽人对白色情有独钟,哪怕在战场上,高句丽军队也是从上到下清一色白袍出阵。 带路的礼仪官小声介绍一番后,那两个走在最前面的高句丽人让其它随员等在后面,双双上前,主动朝朴太义和沙吒相如拱手行礼,道:“高句丽泉安舜(剑牟岑),见过朴大人、沙吒公子。” 朴太义和沙吒相如连忙还礼,高句丽既是盟友,也是屏障,且几百年来高句丽凭一己之力对抗中原王朝,也让海东各国十分佩服。 剑牟岑三十多岁,虽是一派白衣文士打扮,却仍难掩身上的锐气。他观察了一下宴会的布局,然后便很自然的请泉安舜往百济和靺鞨之间入座。 沙吒相如比朴太义更适应这等社交场面,当即道:“泉公子和剑先生过谦了。” 剑牟岑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邦交之道,在乎礼数。高句丽与百济同气连枝,自然并肩而坐。百济是州胡的宗主国,高句丽山高水远,远来是客,能居次席,已是不易,沙吒公子以为然否?” 沙吒相如伸手朝两张长案间的通道比划了一道,道:“可惜你我之间,隔了个带方。” 朴太义和泉安舜不明所以,剑牟岑却听明白了,所谓带方,正是慰礼城和仁川港所在的汉江下游地区,这片区域被新罗占据后,百济和高句丽便不再接壤。剑牟岑凑近沙吒相如,低声道:“内忧外患,鞭长莫及啊!” 沙吒相如朝对面空着的一溜长案瞥了一眼,那里定有一张是新罗的,于是道:“无需用力,虚晃一枪,足矣。” 剑牟岑会心一笑,突然大声道:“那沙吒公子可得好好敬大先生几杯了!” 大善仁隔了一张长案凑过来道:“有什么好事,可不能少了我哈!” 沙吒相如跟剑牟岑相顾大笑。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也说出来我等听听啊!”说话的是个粉面朱唇、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年郎,耳边还插了一枝花。跟在少年郎身边的,又是一个老熟人——崔退之。他这次的身份,依旧是新罗使团副使,负责出谋划策。 崔退之一见沙吒相如跟高句丽人坐在一起,便眯起两道细眼,在少年郎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少年郎听完,就从腰间取下折扇,“哗啦”抖开,怡然自得的摇了几下,越过空着的那排长案,走到中央草地正中,原地转了个圈,道:“你们百济和高句丽,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吧?怎么,这就迫不及待的坐在一起,又打算打我新罗哪个城啊?” 朴太义有些发懵——邦交,不该是话说三分点到即止、私底下利益交换达成默契的吗,几时变得如此直截了当咄咄逼人了? 同样年少气盛的泉安舜则霍然起身,怒目而视。 第56章 宾至沓来(三) 剑牟岑没有动,只是给自己倒了杯水。 沙吒相如起身离座,“哗啦”抖开折扇——为了出席欢迎宴会,他也特意带了把扇子,此刻正好用上,歪着脑袋在少年郎身边走了一圈,用力嗅了几下,大声道:“香,好香,我就没闻过这么香的男人!” 大善仁小声给末座的契丹贵宾翻译过去,两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目光暧昧的上下打量着少年郎,还会心的点点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少年郎一脸不屑的扫过他们,迎上沙吒相如调侃的目光,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贱种?” 沙吒相如“哗啦”收起折扇,拍在掌心,道:“不才沙吒相如,乃是百济驻耽罗都督朴太义朴大人的副使,半年前还一不小心打下了你们新罗一座城。” 剑牟岑朝泉安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有沙吒相如在,新罗小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泉安舜忿忿落座,道:“新罗欺人太甚!” “我们看戏就行。”剑牟岑道。他跟大多数高句丽人一样,从来没把半岛南部的三韩国家当成真正的对手。当然高句丽有足够的资本这样想,几百年来,要不是他们在北面扛住了中原王朝的进攻,半岛各国早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少年郎也跟着“哗啦”收起折扇,盯着沙吒相如,狠狠道:“若是我在,定要你们这些百济猪有来无回!” “哈哈哈哈!”沙吒相如大笑起来,道,“年轻人,火气不小,口气也不小嘛!我们在桐岑城等了半年,怎么没见你来?还是得先把自己打扮好了,才有脸出来见人?” “你,说话小心点!”少年郎伸手在沙吒相如胸口用力戳了两下,一脸骄横。 沙吒相如一把揪住他的手指,慢慢往外掰开,道:“我最讨厌别人在我身上戳啊戳!新罗来的小崽子,你要打,我奉陪,就怕你没那个胆子!” 少年郎强忍手指剧痛,咬牙道:“百济猪,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沙吒相如突然松手,将他推出半步,也沉声道:“只要我沙吒相如活着一天,你们新罗狗便别想统一半岛!哦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沙吒相如从不打无名之辈。” “金官昌!”少年郎丢下三个字,愤然转身,又不知道哪张长案是新罗的,便与百济隔了一个一张坐下。 沙吒相如潇洒转身。朴太义和大善仁连个胖子同时朝他竖起大拇指。沙吒相如笑眯眯的拱手回礼,坐回自己座位,看了看金官昌和崔退之坐得位子,对朴太义道:“一会还有好戏看。” 朴太义笑眯眯的道:“有你在,我省心,喔呵呵呵呵。” 新罗人入座后不久,倭国使团便在礼仪官的引导下来到宴会场。刚一亮相,靺鞨跟契丹那边便传来阵阵笑声,就连对面的金官昌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倭国人个子矮,男子平均身高都不到沙吒相如肩膀,加上一身宽大的马甲、半截短裤,配上高耸的椎髻、露趾的木屐,整个就像是一溜排成整齐队伍出来表演节目的伶人,十分的滑稽搞笑。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倭人显然很在意旁人的目光,其中一个大胡子武官当即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朝在场众人怒目回视。倒是他旁边的年轻人比较冷静,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礼仪官把倭国使团带到另半边长案时,顿时傻眼——按照就近原则,州胡国作为东道主和宗主国百济分别占据南面主位,倭国离耽罗岛的距离仅次于百济,比新罗更近,所以倭国代表应该挨着州胡国王坐。现在国王没到,他的主位空着,也不会有人去占,可紧挨着州胡国王的长案却被金官昌占据了,新罗人似乎也没有让座的意思,让礼仪官十分为难。 金官昌见倭国人到来,不耐烦的挥挥扇子,对身边的礼仪官大声道:“西八,等了这么久,怎么人还没到齐?那些人是来表演节目的吗?赶紧让他们登台,为我等助兴!” 倭国使团内也有通译,当即就把金官昌的话翻译给了自己的上官。 “八嘎!”大胡子武官不顾年轻同伴的阻拦,怒气冲冲的跑到金官昌跟前,用生硬的汉话道:“你,把座位让出来!这里是我们倭国的地方!” 坐在金官昌旁边的崔退之斜了他一眼,道:“这里不是耽罗吗?什么时候成了倭国的地方?你们倭人不会看人国王不在,就把人家的地盘占了吧?当真是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 那倭国年轻人不慌不忙走上前,拉开大胡子武官,道:“耽罗有个风俗,客人来了,都是按跟主人家距离的远近来排座次——我们倭国跟耽罗岛一海之隔,坐船两天就到,自然要离主人更近了。” “我怎么记得是新罗更近啊?”崔退之道,“从伽耶出海,用不了两天就到耽罗,照这么说来,我们新罗就该挨着主人坐。” “这里明明就是预留给我们倭国的位子,礼仪官,是不是?!”大胡子武官一把抓过礼仪官,大声质问。 第56章 宾至沓来(四) “是,是。”礼仪官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只好连连称是,其实原本也是将倭国安排在新罗之前、更靠近州胡国主位。 “听到了吗,还不让位!”大胡子武官指着崔退之的鼻子大声道。在外交上,座次是极为重要的象征,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实力和国际地位,以及在东道主国家心目中的地位和关系紧密程度。类似新罗、百济、倭国这些国力相近的国家,每每会因为座次问题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金官昌缓缓起身,从仰视到平视,从平视到俯视,足足高过大胡子武官一个头,傲气十足道:“野猪一样卑微的存在,也敢在骏马面前狂吠?” “八嘎!”大胡子武官拔出半截长刀,直接就要动手。 “物部大人!”那倭国年轻人再一次制止了他的冲动行为,将他拉开,走到金官昌面前,道:“在我们的国家,身份尊贵的人,总会想着把自己的布施给穷苦百姓;只有那些暴发户才会斤斤计较,舍不得每一块田、每一间屋。既然新罗的客人觉得他们不能失去这一块田、一间屋,那么作为倭国贵族的我们,又何必跟他们抢呢?物部大人,你说呢?” 大胡子武官名叫物部连熊,是倭国使团此行的最高武官。他虽鲁莽,却非不明事理之人,一听皇子发话,顺带奚落了新罗人一通,就跟着大声道:“喂狗的东西,我们不稀罕!”说完,便气呼呼的在旁边的长案前一屁股坐下。 金官昌和崔退之也不理会他们的咋咋呼呼,只要新罗占了上位,还不用让出来他们便心满意足。不过崔退之算来算去,剩下南面的首座是州胡国王的,那北面空着的末座是哪国的呢?参加比武招亲的各国都已来齐,就差一个大唐;可大唐代表若来,又岂会放在末座?思忖间,一大群盛装打扮的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不是从宫门方向进来,而是直接从南面的宫室出来,居中一个身披宽袍、头顶羽冠的白胡子老者,应该就是州胡国的国王了。 “我王,驾到!”礼仪官高声道。 所有人起身相迎,齐齐施礼。沙吒相如发现,跟在国王身边的是个身穿汉服的中年文士,此人容貌清朗,风姿不俗,不知是何来头。 “免礼,免礼!我们州胡国没那么多讲究,大伙儿来耽罗岛就是放松、消遣的,坐坐坐,都坐!”白胡子国王笑呵呵的走上前,拱手朝众人还了一圈礼,信步来到圆形场地前,指指剩下的座位,对身边的中年文士道,“迟受先生,与本王同座如何?” “迟受先生?迟受家的人?”沙吒相如心里犯起嘀咕,迟受家在二十年前的那次宫变中不是完蛋了吗?怎么又跑耽罗来了,还跟州胡王勾搭在一起?从这家伙的年纪看,应该是迟受宣达一辈的,莫非是失踪的迟受宣节? 那迟受先生当即谦让道:“宣节何德何能,敢与星主同座。”他看了看四下,见只剩东侧末座还空着,便道,“宣节愿陪坐末席,为各位贵宾接风洗尘!”说完,也朝众人拱手行了一圈礼,方才走向新罗和契丹中间那张长案,潇洒落座。 州胡王见众人都来齐了,就让礼仪官安排本国官员按官爵高低在外围的十六张长案上入座,传召歌舞,准备开席。 王宫外,元鼎又碰到了朴金刚。两人没有像上次那般剑拔弩张,而是跟老朋友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了个阴凉处,并排在一块石阶上坐下。朴金刚摘下葫芦,喝了口水,道:“你,大唐马快,跑去百济跟扶余泰混在一起,有何企图?” “因为百济不听话。”元鼎摸出一块牛肉干,撕给他一条,道,“百济不听话,那就换个跟大唐亲近的王子当王。新罗也一样,现在的太子要是当了王之后对大唐阳奉阴违、背地里搞一套,大唐照样能换掉他,换个听话的。” “你不是马快。”朴金刚道。他的汉话不好,无法准确的表达出心中所想,只能挑简单的说。他觉得元鼎没骗他,因为没必要,这是明摆着的事——如果扶余泰即位后改变百济的外交政策,转而与大唐交好,甚至联盟,那高句丽就会失去一个重要盟友,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而新罗在大唐的重要性也会随之降低。从这个角度看,新罗肯定希望一个敌视大唐的百济王子即位。可敌视大唐的百济王子在哪里呢?当年的扶余义勇算一个,可他已经死了,新罗在百济暗中经营的善花王后一系也烟消云散;这一系剩下来的人,扶余丰、沙吒昭明、迟受宣节,倒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在了耽罗岛,而这几个人跟倭国的关系都不错…… “我是伪装成马快的坏蛋,专门来半岛搞破坏。”元鼎调侃道。他不是不想抓朴金刚,而是觉得如果仅仅以杀人嫌犯的名义将他逮捕归案,不仅对整个大局没有帮助,反而有狗尾续貂之嫌。正如他放走马十二,这等有身份有潜力的对手,要留着慢慢玩,或许会有更大的惊喜。 “哈!”朴金刚十分难得的笑了一声,把牛肉干塞进嘴里。于情于理,他跟元鼎都该见面就打,为了国家把对方干掉。可不知为何,两人之间总是生不出必杀之心,反而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第57章 谁是对手(上) 舞乐声中,迟受宣节手捧酒杯,笑吟吟的朝左手边的崔退之举了举,道:“久仰崔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请!” 崔退之举杯回敬。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幕僚和副使的身份参与新罗的各项外交活动,让新罗在强敌环饲的局面下巩固了与大唐的联盟。要说久仰,不过是句客套话,除了少数几个知情者,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幕后推手。提及新罗外交第一人,那只能是常驻长安的二王子金仁问。 迟受宣节放下杯子,凑近道:“世人只知金仁问,可我却知道,没有崔先生出谋划策,新罗早就在高句丽和百济的围攻下亡国了。” 崔退之闻言一震,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没有人不希望建功立业,纵使幕僚,也期盼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迟受宣节只用了一句话,便敲在了崔退之内心最隐秘,也是最干涸的地方。于是道:“先生名扬海东二十年,朋友买卖遍天下,而今又是州胡王座上嘉宾,更让崔某佩服之至啊!” “过誉了,过誉了。”迟受宣节话锋一转,道,“听闻义慈王废了扶余孝的太子位,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崔退之没想到他会提及百济太子一事,不过新罗朝堂在扶余孝被废的消息传来后也为此专门讨论过一次,从目前的形势看,二王子扶余泰继任太子的呼声最高,而扶余泰在外交上的立场,则是亲大唐而敌视新罗。 “新太子未立,局势尚不明朗。”崔退之来了一句虚的。 “扶余泰即位,对新罗可不是什么好事。”迟受宣节直截了当道。 “新罗跟百济之间,少了点儿渊源。”崔退之似是而非道。 “渊源?”迟受宣节道,“一场比武招亲,把大家从天南海北请来,不正是渊源吗?” 崔退之早就料到比武招亲是一个局,但这个局的目的是什么,他暂时看不出来,于是道:“先生背靠的,是州胡,百济,还是倭国?” 迟受宣节道:“二十年前,善花王后一系在百济被清洗,新罗百济彻底决裂;而今,善花王后的后人就在城中!” “什么?”崔退之终于动容。善花王后一系是新罗和百济的纽带,其后人现世,必将对现有的海东格局造成巨大影响。比武招亲,显然是州胡打算摆脱百济控制的一招阳谋。 迟受宣节道:“二十年来我们背靠倭国,就是为了保全善花王后一系的血脉;只有让善花王后的后人当上百济的王,新罗和百济才能再度联手,三韩一统!” “三韩一统!”崔退之心中长叹,多少年来,支持新罗历代国王在艰难困苦中矢志不渝坚持下来的,正是这个遥远而伟大的目标。而今,三韩中的辰韩、牟韩都已化入新罗,只剩下百济占据的马韩故地。 迟受宣节替他将酒杯倒满,道:“先生若是有意,宴会后,某当登门拜访,与君共商大事。” 那厢迟受宣节与崔退之窃窃私语,这头朴太义也频频主动向州胡王敬酒。他身段柔和、不摆架子,还长着一张笑眯眯天生带喜的圆脸,很快就跟州胡王你一杯我一杯的称兄道弟起来。不过朴太义发现,州胡王的酒量相当好,十几杯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天南地北满嘴跑马车,完全就是个侃爷,可就是东拉西扯的没点儿干货;反倒是自己,一杯接一杯的有些上头,整个人变得飘飘然。 沙吒相如一直在留心观察在场众人的动向:靺鞨人和契丹人是一伙,从一开始就只顾大吃大喝,南下耽罗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例行国事访问,没啥太多诉求;高句丽的两人比较矜持,很少主动敬酒,只有当别人来敬之后,才会过段时间客客气气的回敬,并不过多交谈;倭国的两人倒是很想融入进来,可似乎没什么人对他们感兴趣,最后只能无奈的坐在那里欣赏歌舞。沙吒相如注意到崔退之在迟受宣节的几句话撩拨后面色一变,继而频频点头,就知道这俩一定在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朴太义这边更是让他揪心——死胖子不但没从州胡王那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反倒把自己整得微醺,明显不适应这等虚情假意故弄玄虚的外交场面,经验不足啊经验不足,只能亲自出马了。 沙吒相如端起一杯酒,起身离座,笑吟吟的走到州胡王身旁,拍拍朴太义的肩膀,示意他退下休整,然后道:“听说陛下有意将公主下嫁给倭国?”他决定诈他一下,声音不高不低,有心人自能听到。 果然,简简单单一句话,立刻引来数道神色各异的目光。州胡王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的发问,提的问题还正是他跟迟受宣节商量好的结果。不过他毕竟是见过风浪之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也跟着端起一杯酒,道:“我们州胡人祖先喝酒,可不用这样的杯子。”旋即大声道,“来人,换大碗!” 沙吒相如寻思老家伙果然狠辣,今天想轻轻松松出去是不可能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就是拼酒吗,还怕在气势上压不倒你! 很快,大碗上,酒杯下。州胡王抓过两只,吩咐人满上,将一大碗酒推到沙吒相如面前,道:“沙吒公子,说大话,就要喝大酒,请!” “请!”沙吒相如浑然无惧,方才朴太义与州胡王交谈时,他早就吃了好些点心和羊奶垫肚子,还抽空去了趟茅房,正是精神抖擞时。 州胡王本想说“我干了,你随意”,在气势上先压一头,没想到这百济小白脸脖子一抬就把一碗酒都倒进嘴里——尽管有一半在倒得时候被洒掉了。 “百济的贵客想拼酒,怎么能少了我!”一把雄壮的声音响起。 沙吒相如回头一看,来者是个容貌粗犷、身材敦实的年轻人,一个跨步便挡在他和州胡王之间,伸手按在州胡王的酒碗上。州胡王暗暗松了口气,有这个好喝酒打架的儿子挺身而出,就不用自己这把老骨头冲锋陷阵了,可嘴上仍道:“老三,下去!” “原来是州胡国的三王子,看起来倒是一条好汉。”沙吒相如暗道。 “父王喊我来,不就是跟大伙儿喝酒的吗?”老三王子瓮声瓮气道,不等州胡王说话,便端起酒碗一股脑儿倒进嘴里,赞道,“好酒,痛快,再来!” 第57章 谁是对手(中) 州胡王朝沙吒相如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沙吒相如也不戳破父子俩的双簧,道:“王子好气魄,再来,满上!” 侍者给两人双双满上。两人端着碗一碰,又是一干二净。第二碗下肚,沙吒相如才感觉到嗓子眼儿到肚子里火辣辣生疼,也顾不上风度,伸手撕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三王子见他豪气,从侍者手中夺过酒坛,主动给他满上,道:“我老三最佩服能喝酒的好汉,沙公子不但长得好,酒品也好,不像某些人,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话说得极为大声,众人纷纷朝打扮得跟新郎官一样的金官昌望去。 “西八!”金官昌一拳砸在案上,方才这厮来敬酒,自己只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这会儿竟当众羞辱,太可恶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崔退之在一旁道,“他就是要激怒我们,切不可上当。” 金官昌生生忍下胸中怒火,在新罗,他与金盘屈等后起少年被国人尊称为“花郎天团”,每到一处都广受追捧,引无数女子竟折腰;不想在小小的耽罗岛,先是被沙吒相如拧了手指,到现在还隐隐生疼,现又被州胡王子挖苦,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今晚一定要找几个大屁股的小娘子来发泄一番,明日再去擂台一展神威,也让他们见识一下花郎天团成员的厉害! “王子好酒量啊!”朴太义在旁边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调整了下状态,又重新凑过来跟州胡王攀谈起来。 三碗下肚,周身燥热。三王子一把扯去身上外袍,露出贴身马甲,将沙吒相如拉到一边,找了块空地坐下,大声道:“来人,把酒都搬过来!” 沙吒相如打了个酒嗝,心念一动,道:“老三啊!” “欸!”老三十分顺溜的应了,他就喜欢别人喊他老三。从小,他就总干些莫名其妙的浑事,每每被人嘲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经常被兄弟姐妹们捉弄,只有最小的妹妹——就是这次比武招亲的那位公主,跟他关系最好。现在,妹妹就要出嫁了,他不开心,一不开心,就想喝酒,喝酒能让他忘记烦恼。 “酒,是个好东西啊!”几碗下肚,沙吒相如也变得话唠起来。 “你们百济,还真丢人。” “百济招惹你了?” “我妹子招亲,百济为何不派人来?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 “哎!”沙吒相如长叹一声,拍拍老三肩膀,道,“并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像我这般优秀的。” 老三也打了个酒嗝,道:“百济不来,吃亏大了!” 沙吒相如耳根子一动,故意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左右州胡还是百济的属国,该上贡的还得上贡。” 老三道:“父王想把妹妹嫁去倭国。” 沙吒相如一阵干呕,肚子里翻江倒海。 老三道:“可我不愿意,也没人听我的。” 沙吒相如不明白老三为何会跟他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发牢骚,或许是酒的作用,或许是无处吐露。可他很能理解老三的心情,跟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要比跟熟人倾诉要安全得多,因为前者压根儿不会放在心上,酒劲一过,就忘了。 沙吒相如大脑飞转,很快想到两者之间的关联——州胡极有可能是想通过比武招亲,让倭国王子成为州胡驸马,加深两国间的关系;倭国为了重新获得染指半岛的机会,也愿意将州胡收为保护国;而百济前一阵忙于太子位的内斗,竟然没有留意到州胡和倭国间私底下的交易,甚至都没有派人过来搅局。如果倭国真的在州胡的配合下赢得公主,两国就获得了一个正当接触的理由,百济也无法在道义上指责州胡跟倭国亲近。 “你是想我帮你打败倭国人,让他们没法娶到公主?”沙吒相如试探道。 老三摇摇头,道:“没用的,倭国给父王开出了很好的条件,百济,给不了。” 沙吒相如不屑道:“区区倭国,好东西都是从百济过去的,还能开出什么条件来?” 老三道:“我知道的就两条:第一条,倭国在耽罗岛设卡,所有倭国进口的货物,都从耽罗岛过,州胡抽成。第二条,公主嫁过去后,倭国给州胡提供保护,不管哪国攻打耽罗岛,倭国都会出兵相助。” 沙吒相如一拍大腿,暗叫糟糕:这厮哪里是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徒,摆明了是借拼酒之名,找个机会给百济开条件——人倭国已经开出条件了,你们百济要是想继续当州胡的宗主国,保持在耽罗岛的影响力,就得拿出更好的条件来。州胡王两边下注,左右通吃,放出女儿当筹码,果然是只老狐狸。 沙吒相如“嘿嘿”笑了两声,拿出折扇,抖开摇了几下,思路变得异常清晰:“第一条,据我所知,倭国八成以上进口的货物,都是从百济来的吧?像这样一把扇子,大唐到百济是一个价,百济到倭国又是一个价;要是州胡在当中再过一手,岂不是让倭国人多掏几成的钱?第二条,耽罗岛地处百济、新罗、倭国中间,倭国口口声声要保护州胡,想必是不会对州胡下手的。我倒是想问问倭国人,他们说得保护,针对的是谁?新罗,还是百济?若是新罗,不用倭国出兵,百济第一个不答应,高句丽也会在北面动手。若是百济,岂不是在公然挑唆百济和州胡间上百年的友谊?” 老三也跟着“嘿嘿”两声,朝朴太义肥硕的身躯瞅了眼,道:“左右派个都督来不顶事,还得手底下见真章。” 第57章 谁是对手(下) 州胡城外,比武场。 经过几天的激烈淘汰,比武招亲顺利进入第三轮。 第三轮第一个登场的是马十二。这家伙的对手是个野人一样壮实的肃慎武士。肃慎地处海东极北,比靺鞨人生活的三江流域还要寒冷,终年冰雪不化,靠渔猎为生。勇敢的肃慎人经常驾驶小舟横渡冰海前往倭国北部列岛掳掠当地的虾夷人。马十二养精蓄锐了几天,往肃慎武士跟前一站,气势上便完全压倒,只用了五招,就把这家伙打下擂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油亮亮的猪蹄,边啃边跃下擂台,还风骚得朝观众们挥挥手,惹来一片嘘声。马十二浑不在意,比赛嘛,重在参与,有饭吃,有赏钱,能不负责任的打架,足矣。 马十二刚刚走下擂台,一侧看台上便响起阵阵尖叫,原来是本土作战的耽罗选手登台亮相,只见此人身如虎豹,发似狮王,双目如炬、剑眉修长,鹰鼻挺拔,雄姿英发,身穿无袖短褂,露出大块浑圆的肌肉,脚踏牛皮快靴,腰间斜插三尺长刀,浑身上下散发出狂野侵掠之气,偏又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竟是那晚夜访方文君闺房的迟受信。从第二轮开始,每当他出场,全场都会爆发出震天的尖叫声,不论年长年幼,已婚未婚,只消看上他一眼,无数女观众就会陷入疯狂。 这时,另一侧看台也响起了女宾的尖叫。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沙吒,沙吒”,“打死沙吒,打死沙吒”的呼喊声中,来自百济的选手“元鼎”闪亮登场。自从他用漂亮的连环腿将靺鞨猎户踢进擂台板后,人气便开始爆棚,风头直追迟受信。 迟受信和“元鼎”同时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人气,不约而同的朝对方望去。 “小白脸……”迟受信心道,这“打死沙吒”的呼喊,应该是给自己助威才对,难道他跟沙吒家的人也有仇?沙吒家的人缘也太差了,到哪都被喊打。 “大胸男……”扶余尧不屑的回过头,她第三轮的对手是个来自大唐,同样白净俊俏,身姿挺拔的年轻公子,自称姓楚。 那楚公子一见到扶余尧,目光便再难挪开,手中羽扇轻摇,竟在擂台上套起了近乎:“听闻公子姓元,可是中原东渡百济后人?” “呃……”面对掉书袋的家伙,扶余尧竟无言以对。 “百济民风,多传自南朝,与前隋大唐颇为不同。不过元氏倒是北方望族,当年也曾醉卧江山、问鼎中原。嗯,元鼎元鼎,好气魄,好名字!今日能与元公子结识,实乃三生有幸。在下姓楚名中天,大唐扬州人氏,不知元公子可否赏脸前往大唐一游?”楚中天自顾自喋喋不休,此番游历至耽罗,正赶上州胡王比武招亲,就报名参赛试试运气,娶不娶公主倒在其次,结交海东名流才是本意,全然没听到看台上已响起嘘声。 扶余尧歪着脑袋打量着他,终于找到机会问道:“你还打不?” 楚中天道:“呃,在下为元兄风采所折服,打与不打,倒是个难题。” “你不打,我打!”扶余尧最受不了这等碎碎念优柔寡断之人,不等他回神,便飞起一脚,直取其面门。 “别打脸!”楚中天大叫一声,慌忙闪避,脸上还是被鞋尖扫过,落下一道印记。看台上一片哄笑,接着是阵阵掌声。 “打人不打脸,元兄,你太过分了!”楚中天恼羞成怒道。他出身世家,文武双全,在大唐时便是扬州有名的才俊,几时受过这等嘲笑,正要收起羽扇拔剑相迎,扶余尧的第二拨攻势已至,连忙提气后退,想用速度换来反击的空间。 他快,扶余尧更快! 他的剑刚刚从剑鞘拔出数寸,就被扶余尧一脚踢中剑把末端,生生又弹了回去。而扶余尧的刀则旋风般跟上,长刀咽喉,短刀小腹,刀刀致命。 “元兄,何必下此狠手!”楚中天仍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比武招亲以和为贵,当点到即止,哪有以命相搏的。 这时,另一边擂台上的迟受信,以一记漂亮的肩靠及背摔,将对手重重砸在擂台上,然后伸出一只脚踏在对手咽喉,让他无法发声,自己则甩了甩飘逸的长发,举起右手,拇指向前,指向看台。裁判不明所以,又慑于迟受信的气势,便既没有上前阻止,也没有宣布比赛结果。 耽罗岛上有不少从海上丝绸之路过来的胡商,这些胡商除了赚钱,便最热衷于各项娱乐活动。他们当中有人立刻认出,这是当年大秦(罗马帝国)角斗士在获胜后向看台上的观众们征询如何处置对手的一种手势。看台上的观众也会伸出拇指加以回应——拇指向上,意为赦免失败者;拇指向下,意为处死失败者。获胜的角斗士会根据向上还是向下的大体多少来决定对手的生死。 “杀了他!”一个胡商抢先伸手,拇指倒转向下。他们在耽罗是最为自由的一群人,只要不是杀人,干什么都没人管。现在有人用如此原始而刺激的方式来征求他们的意见,而自己的一票,很有可能决定一个人,甚至是一名世家子弟的生死,那该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胡商一边挥舞手臂,一边高声招呼身边的同伴,告诉他们游戏的玩法,让他们赶紧加入。 “杀了他,杀了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挥舞手臂,拇指清一色向下,群情激昂的加入到了催死的队伍中来。 “他们让我杀了你。”迟受信低头望向对手,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和绝望,足下用力,对手立刻挣扎起来。看台上开始沸腾,每个拇指向下的人都为自己能是杀人的一份子而癫狂——不用负责任的杀人,谁不想爽一把? 迟受信的目光轻蔑的扫过看台,高举向前的拇指动了一下。 “杀了他!”呼声响彻云霄,连王宫中欢宴的各国贵宾都听得一清二楚。 迟受信的拇指缓缓竖起,腰腹用力,一脚将对手踢下擂台,然后走到裁判跟前,抓起他的手高高举起,宣布自己获胜。 “嗡!”看台上一片哗然。那几个带头喊杀的胡商开始高声咒骂,迎接他们的,是无数女子如潮般的唾骂和铺天盖地砸落的各种杂物。 “打死他们!”不知是哪家小姐喊了一声,女人们便如洪水般朝胡商们涌去,将他们团团包围……胡商们感受到了满满的杀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迟受信全然无视看台上的混乱,朝“元鼎”那边扫了一眼,便跃下擂台扬长而去,留下一片尖叫。 就在迟受信投来一瞥的同时,扶余尧已连续不断的攻出三十刀,将楚中天逼到擂台一角。而楚中天在失了先手后,一直在凭借灵巧的身法闪躲,竟然连剑都没有机会拔出来,最后被扶余尧一脚踢中裆下,弃剑认输。其实自打见到“元鼎”的第一眼起,他就没有一决高下的意思。 扶余尧没有像迟受信那般炫耀一番,只是后退一步,向他一拱手,便转身跃下擂台。看台上同样响起震天的欢呼,激动的女子们拼命喊着“长腿欧巴,欧巴,巴……”,欢送她离去。楚中天强忍痛楚,在后面高喊:“元兄,你又何必如此绝情,留个地址,互通有无,岂不美哉……” 第58章 应对之策(上) 宴会散去,众宾客在礼仪官和侍从们的簇拥下陆续走出王宫。元鼎和朴金刚同时起身,分头相迎。元鼎见朴太义跟沙吒相如都是一步一摇,头重脚轻,就知道他俩喝了不少,连忙招呼四个护卫,两人一组将他们扶住,塞进马车里。沙吒相如摆摆手,没有爬进马车,而是让人牵来自己的坐骑,费劲爬上马背。元鼎没有阻止他逞能,他发现金官昌和崔退之都是面色凝重的钻进马车。 车队缓缓启动,朴金刚朝元鼎打了个手势,示意百济人先走。元鼎没有客气,让人牵着沙吒相如的马缰,道:“沙公子,还好吧?” 沙吒相如拍拍胸口,道:“为了套点儿消息,可把我喝撑了。倭国果然没安好心,州胡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朴这次上任可算是踩坑里了。一会找个地方我先下来,你把风哈!” 车队走了一段,前后左右不再有州胡和其它国家的人,沙吒相如突然翻身下马,跑到路边的水沟旁,捂着肚子呕吐起来。元鼎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只水壶,道:“沙公子为了百济,还真是豁出命去啊!” 沙吒相如接过水壶,灌了几口吐掉,又抹了把脸,这才长出一口酒气,道:“早知道就让你一块儿进去了。今天这顿饭吃的,那一个叫精彩。走,上马,边走边说。”两人翻身上马,沙吒相如的酒劲儿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吐干净了便又谈笑风生起来。两人并肩策马而行,沙吒相如便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宴会上发生的事情。 “高句丽也派人来了?”元鼎问道。 “嗯,高句丽宝藏王的外孙、大对卢泉盖苏文的侄儿泉安舜,还有个叫剑牟岑的将军,一看就是个高手。”沙吒相如道,“不过高句丽人倒还规矩,没怎么说话,不像新罗和倭国那般咄咄逼人。你知道坐在州胡王对面那个老白脸是谁吗?迟受宣节!就是当初祢军给我们讲二十年前政变时,手刃沙吒王后那个迟受宣达的弟弟!没想到迟受家离开百济后居然跑耽罗岛来了,现在跟倭国人穿一条裤子。你想,迟受宣节是什么人?一个从百济流亡出去的贵族,他跟州胡王混在一起,搞出一出比武招亲的大戏来,请了这么多国家来捧场,还派了个愣头愣脑的三王子出来跟我开条件。”然后把倭国给出的两个条件一说,道,“这摆明了是要脱离百济,倒向倭国。” 元鼎道:“州胡想脱离百济,就不怕百济翻脸打过来?百济到耽罗岛,可比倭国渡海过来要近得多。” “所以我说,州胡王这一手,叫左右逢源,待价而沽。”沙吒相如道。 元鼎听完,对整个事态有了大概的把握,道:“州胡还不敢立刻跟百济翻脸,否则也用不着玩比武招亲这出。我担心的是,你说迟受宣节跟崔退之聊了很久。记得祢军曾说,迟受家可是被义慈王赶出百济的,跟百济王室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看来,迟受家从百济流亡后,显然是来了耽罗岛,还成了州胡王的座上宾;站在迟受家的立场,让州胡国脱离百济,倒向能给出更多筹码的倭国,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吧。” 沙吒相如讶道:“州胡可是百济唯一的属国,百济军中的战马,大部分是从耽罗岛来的,你不担心啊?” 元鼎道,“既然他们公开比武招亲,就是不想授人口实。你知道哪些成天搞阴谋诡计的人最怕什么吗? “什么?”沙吒相如问道。 “阳谋,堂堂正正的阳谋!”元鼎道,“天下大事,王朝更迭,从来不是靠阴谋诡计得来的!这些人越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我们越是要在擂台上堂堂正正的打败他们,名正言顺的把公主抢过来!” “你有办法?”沙吒相如道。 “我去。”元鼎道。 “啊?”沙吒相如睁大了眼,道,“不怕文君知道?” “去会一会高句丽人。”元鼎没好气道。 “高句丽人……”沙吒相如沉吟片刻,道,“你确定他们能帮我们?” “不试试怎么知道?”元鼎道,“我估计,迟受宣节是想把新罗拉入伙。新罗是百济的死对头,自然愿意百济失去耽罗岛这个海上要地。一旦倭国、州胡、新罗结成联盟,我们的局面就十分不妙了。眼下耽罗的局面就是缩小版的海东,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只有联合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才能扳回局面。” 看着元鼎胸有成竹的样子,沙吒相如猛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扶余尧了,不会因为看出元鼎对文君有好感,一怒之下负气出走吧?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去找她了,像她这等剽悍能打的女人,只消不被群殴,便不用太过担心。“接下来我们怎么做?”沙吒相如问道。 元鼎想了想,道:“先送老朴回去,等他醒来告诉他,这几天就呆在都督府,该吃吃该睡睡,哪都不要去,谁都不要见。” “为何?”沙吒相如不解道,“他可是百济驻耽罗的都督,新官上任,至少要去岛上转一圈,慰劳下广大军民百姓,了解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嘛!” 元鼎道:“若是寻常上任,自然要例行公事;可今时不同往日,老朴上任的时机很是微妙,各国想必都看出州胡的摇摆之心,才会派人以参赛的名义来一探风向,特别是百济的反应。” “你是说,以不变应万变。”沙吒相如道,“也是,只要有老朴坐镇,耽罗便还是百济的领地。不过这样想来,如果把老朴干掉……哦,难怪你要让老朴深居简出,原来是不能让这面大旗倒了。那我们能不能故意放出风去,说老朴在外出巡视时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身负重伤,再以追查凶手的名义把倭国人、新罗人,统统查一遍,也吓唬吓唬州胡王。追查的事情你擅长,觉得怎么样?” 元鼎道:“州胡王又不是傻子,他不会派人来验伤?不会派人去跟各国使团的人核对口供?” 第58章 应对之策(中) 沙吒相如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既然州胡王待价而沽,我们也来个待价而沽,放出风去,对耽罗有意的国家,可以直接来找百济谈,我们可以秉着合作共赢、共同开发的宗旨,以牺牲一部分百济的利益来换取海东地区的睦邻友好。” 元鼎道:“你没喝多吧?连这等出卖国家利益的事情都敢干,你也想跟迟受家一样,被义慈王赶出百济?” 沙吒相如抖了抖缰绳,道:“这不行那不行,你倒说说,除了让老朴不要乱跑,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此时,元鼎心中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已然有了一个大体的思路,只在具体的时间点和细节上仍有待完善,所以还不想对沙吒相如和盘托出,于是道:“回去后,把留在船上的三百名护卫调一百人到都督府来,与现在的二百人组成三个队,交替轮换——从码头过来的一组先在府内休整,其余两组一组在都督府外围巡守,另一组前往码头;到了码头后登船,替换下另一组一百人。如此往复循环,五个百人队始终在轮流交替,两组在都督府,两组在船上,一组在路上,一来让他们熟悉都督府到港口的道路环境,适应耽罗的气候;二来可以让每一名护卫都动起来,免得心生倦怠,忘了怎么打仗;三来可以让外人觉得我们只有三百人,低估我们的实力。另外,三艘船上的水军也必须轮岗,至少有一半人要保持待命,确保大船能随时起锚出海。” 沙吒相如道:“听你这架势,是准备大干一场了。” 元鼎道:“任何外交都必须以武力做后盾,喝顿酒,送点礼,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关键时刻,还得靠这个——”说着,挥舞了下拳头。 “你们大唐人真是太野蛮了。”沙吒相如叹道,“我们百济人谈事,能用钱解决的就绝不动刀子。一时谈不拢可以接着谈嘛,谈个十年八年的,总能谈出个结果来,没准谈着谈着,就谈成一家人了。” “倭国人可懒得跟你磨嘴皮子。”元鼎道,“这几天我就不回都督府了,替老朴挡驾和调度卫队的事只有你能胜任。还有,帮我照顾好文君。” “照顾老朴包在我身上,”沙吒相如道,“等等,什么叫帮你照顾好文君?文君什么时候成你的了?那天晚上她把你留下来,你对她做什么了?是不是你把郡主气走了?快点从实招来!” 元鼎故作惊讶道:“文君不是我的,难不成还是你的?郡主去哪了,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她哥。”然后露出一脸销魂幸福的表情,道,“至于那天晚上,总之很温柔体贴就是了。” 次日,百济驻耽罗都督府在沙吒相如的操持下,主动闭门谢客,一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在府外各处要冲巡视警戒,另有一百名护卫在府内休整待命。朴太义也乐得没人骚扰,悠然自得的带着美貌小妾在府中喝茶赏花,喂鸟钓鱼。忙了一上午,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之后,沙吒相如才发现,郡主还是没回来,就连方文君也一早辞别,带着侍女和自己的护卫南下,说是要去趟西归浦港,处理下生意上的事,十天左右才能回来。元鼎这厮更过分,把自己丢在这儿看场子,一溜烟的就跑去送文君南下! 就在沙吒相如一肚子牢骚的时候,元鼎已送走方文君,转回州胡城中。他让小黄去盯着倭国使团,自己则来到高句丽使团驻扎的驿馆外,找了家临街的小酒馆,占据了最后一个位子,点了些简单的吃食。他没有贸然前去拜访——在这种敏感时刻,每个使团的驻地外面,总是不会缺少其他使团买通的探子。这些探子大多是本地人,他们有着正当的营生,或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或是游方郎中,到了晚上,巡夜的更夫更是最理想的掩护。他们每个人至少有一个东家,那些在驿馆附近有自己店面的,甚至能同时给几个东家兼职,将每天进出某个使团驻地的各色人等都记录下来,把最原始的资料交给前来接头的人,酬劳日结,概不拖欠。 元鼎发现附近至少有六拨人在盯梢,三拨固定的,三拨游动的,还不时换人来掩人耳目。他所在的小酒馆柜台前的中年掌柜就是一个,一边装模作样拨弄算盘,一边时不时往门外对面瞟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记下一笔。元鼎没打算戳破他,每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谋生之道,断人财路跟淫人妻女差不多恶劣。小酒馆里有两桌客人引起了元鼎的注意,一桌是坐在大门侧面的两个武士打扮的年轻人,从他们交谈的声音听,似乎是大唐来的;一桌是坐在酒馆最里面正对大门的一个白衣男子,他的剑很随意的斜靠在桌脚,没有任何装饰。 “是个高手。”元鼎暗道,与道琛的锋芒外露、咄咄逼人不同,此人身上透出来的,却是一种内敛的沉静之气,于平和中暗藏杀机。至于门口的那两个,顶多能算准二流,比白衣男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不久,酒馆门口来了一大群人,皆是身穿蓝衣、手提兵器。这些人一看酒馆满了,不但没走,反而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见元鼎一个人占了一桌,便上前朝他大声说了几句,又朝后面白衣男子那桌一指,意思是让他过去坐,把桌子腾出来。 元鼎不想马上出手——听那人说话应该是新罗人,以他们的人数,都要坐下至少要两桌,就算占了自己这桌,也还要去驱赶别的客人;其它各桌大部分都是三四个人,也没人主动让位,只有大唐武士那桌是两个人,所以,事情没完,还有好戏看。他朝白衣男子的方向望去。白衣男子也正好抬起头望来,见状微微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元鼎提刀让座,走到白衣男子面前,拱手致谢,在他侧面坐下。店里的伙计连忙把他桌上的吃食挪过来。 新罗人先占了元鼎腾出来的那桌,然后果然朝那两个大唐武士走去。大唐武士发现他们走过来,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竟伸手朝两人侧面的空位一指,意思是可以让出一个座位来,让元鼎颇感意外。 第58章 应对之策(下) 走在最前面的新罗人朝自己的同伴指了指,意思是我们有这么多人,一个座位怎么够。大唐武士朝空位的条凳上一拍,要坐就座,不坐拉倒。新罗人走上两步,一脚将条凳踢开,把手中长刀往桌上重重一搁,道:“滚!”然后朝元鼎的方向一指,意思是让两人滚过去跟元鼎和白衣男子挤一桌。 大唐武士终于色变。行走江湖,既靠本事,也靠面子。面子,是江湖朋友间给的,也是自己挣的;如果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就只能撕破脸,靠本事说话。 酒馆气氛骤然紧张。只有少数人主动离开,剩下没动的一个个饶有兴致的坐在那里继续吃喝,仿佛在等待一出好戏开演。元鼎忍不住摇摇头,道:“一群新罗人在高句丽人门口找大唐人的麻烦。这店里坐着的,都不是一般人。” 白衣男子道:“老弟也不是一般人。”说得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元鼎坦然道:“我是来找高句丽人的,可又不想出现在这些人发给雇主们的简报里,只好先混进来,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两个高句丽人,让他们带个口信,另外约个地方见面。” “你碰到了。”白衣男子道。 “你?”元鼎摇头道,“不像。” “不像?”白衣男子讶道,特意整了整衣领,意思是你看我一袭白衣,哪里不像高句丽人了? 元鼎道:“你不像是能带口信的人。” “哦?” 元鼎凑近了些,低声道:“你是那个能话事的人。” “哦?呵呵呵……”白衣男子矜持的笑起来。 两人这边聊着,新罗人跟大唐武士那边已经开打。店里的 “最讨厌有人打扰我吃饭!”元鼎飞起一脚,踹在一个新罗人的屁股上,将他踢出几步远。 “西八!”新罗人见有人下黑脚,立刻分出两人朝这边扑来。 “彼此彼此,犯我吃饭者,虽远必诛。”白衣男子道。不等新罗人靠近,左手抓起长剑,剑鞘一点一撞,正中其中一人面门,将他击退。 “新罗可是大唐的盟国!”元鼎道,向后微微一让,闪过砍来的长刀,右手横刀重重往下一敲,将那只握刀的手砸在桌面上,左手抓起筷子,狠狠扎落。 “啊!”新罗人惨叫,弃了兵器,捂着手背踉跄后退,满手是血。另一桌,两名大唐武士堪堪抵挡四个新罗人,狼狈不堪。 “新罗人会心甘情愿供大唐驱策?”白衣男子反问,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嘴里,道,“耽罗的牧草好,养的羊马就好,尝尝。” 元鼎是右侧对敌,左手不会用筷子,只好直接上手,抓了一片塞进嘴里,道:“不错不错,味道快赶上灵武的河套大肥羊了。” “老弟岂不知,全天下最恨大唐的,不是高句丽,也不是突厥,而是新罗!”白衣男子左脚踢中新罗人小腿正面,左手持剑直击,又戳中他面门。新罗人捂着脸闷哼后退,指间渗出血来。 “愿闻其详。”元鼎见几个新罗人犹犹豫豫不敢上前,便自顾自吃起来。 白衣男子瞥了那些新罗人一眼,道:“这世上有种人,落魄的时候希望别人都来帮他;帮完忙别人要走了,又抱怨为何不继续帮我?你不帮,我就给你捣乱使坏,不断在背地里搞小动作,以此来绑架那些好心人。” 元鼎顿时恍然:以前他从未从新罗人的角度去看问题,经此人点破,先前很多事情,包括伏击百济使团、弄沉大唐官船等等,以及眼前新罗人为何找大唐武士的麻烦,便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你很了解新罗人。”元鼎道。 “我是高句丽人。”白衣男子道,“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而我,是为百济来。”元鼎直截了当道,右手一抬,吓退一个新罗人。 “耽罗离高句丽很远。”白衣男子道。 “新罗离高句丽很近。”元鼎道。 “倭国跟百济也很近,一样跟新罗勾勾搭搭。”白衣男子道。 “没有高句丽的帮助,百济留不住耽罗,也只有高句丽能帮百济。”元鼎道。 “想要耽罗的,是倭国。”白衣男子道。 “最想要耽罗的,是新罗。新罗得到耽罗,就会有大批战马;有了战马,新罗人就能长驱直入高句丽腹地,到那时,靺鞨人还会只听高句丽的吗?”元鼎步步追问。 “砰!”白衣男子想起昨日宴会上倭国人前倨后恭,先是跟新罗人争位,后来在迟受宣节的斡旋下又主动跟新罗人示好的情形,便一拳挥出,将冲上来的两个新罗人击飞。骨裂声起,两人惨叫倒地,昏死过去。剩下的新罗人见他和元鼎武力强悍,招惹不起,便丢下几句狠话,拖起受伤的同伴退出酒馆。 那两个挂了彩的大唐武士脱身解围后,主动走到白衣男子和元鼎桌前道谢,表示这顿饭钱他们出。当被问及为何会跟新罗人结怨时,两人才说在昨天第三轮的比试中,他们击败了一个新罗年轻选手,这些新罗人应该都是年轻人的家丁武士,跑来为少主出气的。元鼎心想就你俩这点功夫还能闯过第三轮,那少主的武功该有多差劲。 “还请两位壮——先生留下姓名,他日若有差遣,定当赴汤蹈火!”其中一人拱手道。 “大唐,元鼎。”元鼎倒是很爽快,做好事嘛,留个姓名又何妨。 “原来是大唐同胞,失敬失敬!”一人大喜道。 “元鼎?”另一人目露诧异,倒也没多说什么。两人见白衣男子挥挥手,便知情识趣的拱手告辞,临走时还帮他们结了账。 待两人走后,白衣男子才道:“你一个大唐人,为何帮百济做事?” “扶持一个亲大唐的王子上位,才好专心对付高句丽嘛!”元鼎半真半假道。 “哈哈哈……”白衣男子不再矜持,放声大笑。笑完,才道:“我高句丽横行于世,管你后汉魏晋,燕国北魏,北齐北周,前隋大唐,来一个,打一个,怕过谁来?只有大唐这样的对手,才配跟高句丽沙场相见!百济亲大唐也好,亲高句丽也罢,大唐胆敢再犯,我高句丽必当血战相迎!” 元鼎挺起腰身,深吸一口气,白衣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慷慨雄壮之气,是他在百济人和新罗人身上极少看到的,不论他是敌是友,都让人肃然起敬。 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一言不发的把桌上的东西吃完。 元鼎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也放下筷子,道:“高句丽,剑牟岑。” 元鼎起身告辞,跟剑牟岑这样的高手打交道,不必说得太透,心领神会便可。 “我这个人很懒,只会在一家店里吃饭。”身后传来剑牟岑的声音。 元鼎收步,转身,抱拳,心领神会的退出店外。 第59章 冒牌元鼎(上) 十天后,方文君从西归浦归来,车队经州胡城而不入,直接回到城外的都督府。沙吒相如一听说她回来了,立刻赶去相迎,本想嘘寒问暖一番,却见方文君面色凝重,只好将她引入后堂,悄悄问发生什么事了。 “元公子和朴大人不在?”方文君问道,吩咐侍女和随从下去安顿。 “朴大人还在午睡。元兄昨天刚回来。”沙吒相如道。 这时,元鼎从堂外快步走来,热情道:“文君回来了啊,一路辛苦了!” 方文君微微点头,道:“沙吒公子,请让闲杂人等都出去,把门关上。” 沙吒相如知道她定有话要说,便示意旁边的几个仆从退下,亲自过去关上门,道:“发生什么事了?” 方文君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道:“倭国人就要动手了。” “倭国人?”沙吒相如讶道,“你怎么知道?” 方文君道:“我在西归浦看到了大批倭国来的船,不但占据了小半个西归浦港,还扣留了我的两条船!” 方文君此次南下,就是想实地考察下西归浦港的环境和吞吐量。去年开始,随着新罗人加大了在仁川港的征税力度,很多原本在仁川港卸货的商船纷纷开始寻找新的中转站,其中就包括百济西部的周留城、南部的耽罗岛;至于北面的高句丽西海岸,由于离倭国太远,并不在大多数商家的考虑范围内。方文君名下文君楼和国色天香的原材料大都需要进口——文君楼的贵重食材主要来自大唐,从山东的成山港出海,直接运往仁川港;国色天香所需要的上等香料则产自南洋,经扬州中转后也会运往仁川港。这些原材料本就价格不菲,新罗可以提高关税,可她卖出的价格却不能无缘无故的翻倍,所以只能寻找另外的中转站。耽罗岛地处大唐、百济、新罗、倭国四国海上航道中间,有北面的瀛洲港和南面的西归浦港两大天然良港,海上交通十分便利;而耽罗岛本身是百济的领地,州胡国也是百济的属国,百济是出了名的抵税国家,在耽罗岛中转的货物只需缴纳一定的保管维护费用,便无需重复交税,对商人们的吸引力极大。 方文君随朴太义一行上岸后,曾对瀛洲港进行过考察,发现这个港口并没有太多商业气息,更像是一个用于外交和军事用途的官方港口,所以才会南下察西归浦港。她在西归浦港呆了几天,发现西归浦竟是一个自由贸易港,几乎没有官府在管。商人们自发的组成行会,继而制定规则,整个港区根据不同的功能划分成几大片区,各项事务运转得井井有条。方文君当即拍板租下一处仓库,准备等从扬州来的船队靠岸后,跟几个掌柜商议成立自己的商号和船队,把耽罗岛建成新的中转基地,慢慢从仁川撤离。不想等了两天,等来的却是商船被倭国人扣留的消息;派人前去交涉的结果,竟是船队误打误撞冲撞了倭国的商船,才被倭国人扣留。 “倭国人也太霸道了吧!”沙吒相如拍案道,“他们又不是百济或州胡官府,岂能无缘无故扣留别国商船!” 元鼎道:“商船当时挂的是哪国国旗?” “大唐龙旗。”方文君道,“我雇的人,租用的船队,清一色都是大唐的。” “倭国人居然连大唐的船都敢扣留?”沙吒相如敲敲脑袋,恍然道,“难道说,你的船撞破了他们的什么事?” “最后船上有两个伙计逃出来,我才知道倭国人为何下手。”方文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我的船碰巧撞破了倭国人用商船运兵,他们为了封锁消息,便将两条船包围缴械;不过他们还不敢对大唐商船下死手,所以只是扣留。” “倭国人运兵来,到底想干什么?”沙吒相如自言自语道。 方文君望向元鼎。 元鼎沉吟片刻,道:“一头比武招亲,一头偷偷运兵。只怕招亲决赛之日,便是倭军兵临城下之时!” “他们想攻占耽罗岛?!”沙吒相如霍然起身,道,“耽罗岛可是百济的领地,出兵耽罗,就是跟百济宣战,倭国难道想跟百济翻脸吗?他们就不怕百济雷霆震怒吗?” 元鼎与方文君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喂,你们什么意思,我们百济人就不会发怒吗?”沙吒相如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百济好歹也是海东强国!” 方文君道:“我觉得倭国应该有一整套的计划,比武招亲只不过是第一步,出兵耽罗,也未必就是要开战,用武力威胁一下也未尝不可,逼迫州胡王就范。至于倭国跟百济的关系,似乎当中缺了一环,这一环应该是把各方势力串联起来的关键。而这一环的目的,或许只是利用倭国,来达到某个目的。” 元鼎暗暗点头,方文君的分析显然将事态提升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如果倭国真有一整套的计划,也不怕开罪百济,那他们最终的目的一定不止于耽罗岛。 “迟受宣节,一定是他!”沙吒相如突然道,“我在宴会上就看见他跟新罗人勾勾搭搭,他当年被赶出百济,一定心有不甘,所以一边拉拢州胡王,一边拉拢新罗人,不如查一查他跟倭国人的关系,看看是不是一伙的!” 元鼎道:“他跟倭国人是不是一伙的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我查到一个人,跟倭国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谁?”沙吒相如问道。 “你叔叔,沙吒昭明。”元鼎道。 “昭明叔叔?对啊,咋把他给忘了。”沙吒相如道。 元鼎点点头,道:“我跟踪了他两天,他跟倭国的建皇子,还有一个神秘的中年文士见了一次,后来迟受宣节也去了,四个人聊了很久。”他没有提先前小黄跟踪沙吒昭明被道琛俘虏的事情,只是从茶托上拿下四个杯子,在桌面上摆出一个丁字形,指着左边,下面,右边三只依次道:“迟受宣节,州胡;沙吒昭明,百济流亡派;建皇子,倭国。”又指着中间那只道,“文君所说缺的一环,就在这里。”说完又拿起一个杯子放在下面,组成一个十字形,道,“还有新罗。这个神秘的中年男子,是这几个人串联的轴心,也是几方联合在一起的关键。他们最终的目的,极有可能就落在这个人身上。” 第59章 冒牌元鼎(中) 沙吒相如和方文君盯着桌上的五个杯子,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沙吒相如道:“既然他们已经结成联盟,新罗八成也会被拉下水,那百济岂不是只能眼巴巴的坐视他们阴谋得逞?元兄,你虽是大唐来的马快,可也是我们百济的座上宾,不能坐视不理哈!” 方文君突然伸手,将桌上的五个杯子扫得乱七八糟,道:“我倒觉得,我们压根儿不用去管他们。别人卖得再好,那是别人的东西,就算跟风,也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永远受制于人。做买卖,讲究的就是推陈出新,你卖你的,我卖我的,做别人没有的东西,才能独树一帜,让别人跟着我们走。” 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时眼中一亮,都像是把握住了破局的关键。 沙吒相如道:“文君的意思是,不去费神理会他们?” “于事无补的事情,理他作甚?”方文君道,“你能破解这些人处心积虑编织起来的阴谋吗?元公子,你说呢?” “确实无法破解。”元鼎道,“不过我们也不是毫无办法,至少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在擂台上堂堂正正的击败所有对手,娶回公主;其二,就是打掉他们互相联合的最大基础——倭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侍者来敲门,说小黄有紧急事情要见元公子。元鼎起身开门,将小黄让了进来,道:“出什么事了?” 小黄躲开方文君的目光,转过身去,用手挡住半边脸,神色古怪道:“你们都没去擂台啊?” 沙吒相如终于逮到发牢骚的机会,道:“老朴甩手掌柜,其他人各忙各的,我一个人要盯着都督府一大摊子事,哪有时间去看比武哦!” 方文君道:“我来时经过州胡城,好像听说比武已经决出了八强?小黄,你为何歪着脑袋说话啊,晚上没睡好落枕了吗?” “不妨事不妨事。”小黄连连摆手,依旧躲着她的目光,道,“比武招亲八强对阵出来了——第一场,契丹王子对阵大唐马十二;第二场,新罗金官昌对阵百济……元鼎……第三场,高句丽泉安舜对阵耽罗迟受信;第四场,倭国建皇子对阵新罗金盘屈。“ “什么?!”沙吒相如跳了起来,方文君也睁大明眸,不可思议的望过去。 最震惊的当属元鼎,先是马十二那厮在大唐混不下去,居然跑来耽罗,长成那样还去比武招亲,还进了八强……然后自己怎么成了百济人,还跑去打擂台比武招亲,当着文君的面,这可如何解释? 沙吒相如赶紧起哄道:“我说元兄你这几天跑哪去了,原来是跑去打擂台,比武招亲了啊!元兄你太够意思了,为我百济奋不顾身,献出大好青春;可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呢?我们也好拉起人马给你加油助威啊!” “你,闭嘴!”元鼎一指戳在沙吒相如鼻尖上,问小黄道,“你可看清,那擂台上的人是我吗?” 小黄红着脸道:“呃……好像比大哥你,俊俏那么一点点……” “什么,居然还比我俊俏?”元鼎一脸的匪夷所思。 小黄又道:“嗯,每次他出场,全场都会响起打死沙吒的喊声,十里外都听得见……”元鼎和方文君同时望向沙吒相如,满脸的惊奇和八卦。 “啥?!”沙吒相如惊道,“元兄,你想当驸马去当就是了嘛,何必捎带上兄弟我呢……” 元鼎心下着急,忙对方文君道:“文君,你是懂我的。” 方文君倒是淡定自若,忽闪忽闪大眼睛道:“你们找到郡主没?那个‘元鼎’,莫不是她冒名的?” 沙吒相如瞪圆了眼道:“不会吧,我跟她哪来那么大仇,每场都要打死我一回。” “去了不就知道了。”元鼎道,“我倒想看看那个家伙如何打死沙吒。” 比武场内,人声鼎沸。 元鼎、沙吒相如、方文君、小黄等人赶到的时候,八强战第一场已经开打,鉴于他们是都督府的人,因此被直接请上贵宾看台,观赛的视野相当好。比赛进行到第六轮,大部分选手都被淘汰,先前离看台较近的八个分擂台被统统撤走,中间华丽宽大的主擂台正式起用。此刻正在擂台上你来我往对打的,是两个同样高大魁梧、威风凛凛的壮汉——来自大唐的马十二和来自契丹的小王子。 契丹小王子髡发左衽,手持短狼牙棒,面色凝重。从第三轮开始,他就注意到了马十二,这个从大唐来的壮汉,每轮都在十招内解决战斗,打得干脆利落。特别是上一场对阵武技超群的倭国忍者,在双手兵器都被打飞的情况下,几乎是用力量在碾压对手,最后竟一屁股将身材矮小的忍者坐下身下,靠体重取胜。而小王子每一场都打得十分吃力,第四轮和第五轮都是险胜,在无法发挥骑射功夫的情况下,能打入八强已殊为不易。 马十二一手短斧,一手短棍,大大咧咧的站在那儿,完全没法比赛当回事。从第二轮冒名插队打到现在,他参赛的目的已经全部实现——管饭,有赏钱,还交到了大能茂这只土豪小兄弟,打擂台变成了纯粹的找乐子,输赢都无所谓了。 小王子是第一个让马十二打过十招的对手,尽管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可他依旧咬牙坚持,稳稳站在擂台一侧,蓄势待发。 元鼎朝贵宾席的其它几排望去,一眼就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沙吒昭明、迟受宣节、那个神秘的中年文士,还有新罗副使崔退之、靺鞨奸商大善仁。大善仁正好也看过来,朝元鼎夸张的挥舞双手,让旁边的大能茂换个地方,示意元鼎坐到自己这边来。元鼎跟沙吒相如和方文君说了一声,吩咐小黄坐在方文君另一侧,这才挥挥手朝大善仁走去。小黄小心翼翼的在方文君身边坐下,躲着不敢看她,紧张得掌心都在冒汗。 “老弟,这几天你可是威风得狠啊!”大善仁不怀好意的笑道。 元鼎在他身边坐下,道:“你确定那个人是我?” 大善仁色眯眯道:“可比你俊俏多了。” 元鼎朝他身后瞥了一眼,低声道:“那人是谁?” 大善仁道:“沙吒昭明,你该认识的啊!” 元鼎道:“他旁边那个,白衣服的。” “不清楚,不认识。”大善仁道。 “海东还会有你大善仁不认识的人?”元鼎不信道。 “真不认识。”大善仁道,“我只知道,沙吒昭明、迟受宣节、倭国的建皇子对他都很礼遇,他本人则十分低调,从不单独出行,每次都跟他们当中的一个结伴出现,也不与旁人交谈,看完比赛就走。” 元鼎觉得他不像在说谎,道:“他们几个正在拉新罗人入伙,打算把耽罗从百济的版图里弄走,我打算捣捣乱,你来不?” 第59章 冒牌元鼎(下) 大善仁道:“捣乱的事我喜欢啊,我们靺鞨人几十年来一直在给新罗捣乱。话说老弟你跟剑牟岑收拾新罗人,怎么也不喊上我,太不够义气了!” 元鼎心想那酒馆果然是探子集散地,这么快消息就传开了,道:“那有人冒我之名去打擂台,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太不够义气了!” 大善仁“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大善仁阅女无数,早看出那是个妞,寻思着就不去坏老弟你的好事了;不过,可惜……” “可惜什么?”元鼎道。 “可惜还是个雏,老弟怎么就没上手呢……啊!”大善仁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讨饶,“老弟饶命,饶命哈!” 元鼎松开他腰间赘肉,道:“倭国的战船很快就要北上,我打算提前动手。” 大善仁眼中精芒一闪,道:“为大唐,还是为百济?” “重要吗?”元鼎反问一句,不再说话,望向擂台。 擂台上,马十二扬了扬手中短棒。几场比试下来,他越来越喜欢这根不知道用什么骨头制成的短棒,质地坚硬、水火不侵,上面的缝隙能卡住刀剑的锋刃,一棒子下去还能把皮盾砸出一个大坑来。至于拴在腰间的小飞锤,那是马十二的秘密武器,迄今仍未亮相过。 “咚!咚!咚!咚!”场中响起雄壮的鼓声,先前被淘汰的契丹选手站成一排,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只巨大的皮鼓,像是在为出征的将士击鼓助威。鼓声一浪一浪激荡开去,传遍全场,震撼心扉。 “杀!”台下的契丹武士齐声高呼。 “杀!”契丹小王子感觉自己的血液开始沸腾,猛地踏上一步,像只发狂的野兽,抡起狼牙棒就朝马十二冲去。 “杀!”马十二后发先至,卷起一道黑风,迎前挺击。 刹那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观众仿佛置身战场,杀气充盈。 “端的是两员虎将!”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沙吒昭明都忍不住发出感慨,不过当他看见前排的沙吒相如和方文君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当年他跟姐姐也是这般并排坐在池塘边,沙吒相如这小子,还真挺像自己年轻时候,当然比自己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不过这丫头可比她调皮多了,那天居然害自己跟个胖小子放对,逃跑前还扮了个大鬼脸,定要把她捉回来好生点化一番。沙吒相如那小子也是顽劣不着调,俩人混在一起会变得更调皮,必须调教之! 转眼六七招过去,两员虎将没有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皆是倾尽全力猛攻。契丹小王子跟马十二不同,他是真想娶回州胡公主,从而为契丹开辟一条海上商路,为父亲在继承人之争中增加砝码。如此一来,攻势虽猛,心境上就显得更为急躁,七招一过,脚下步伐便开始有些散乱。 “小王子完了。”沙吒昭明和元鼎同时心道。 果然,马十二瞅准机会,趁两人错身分开之机,一把从腰间扯下长索,熊腰一扭,小飞锤便甩出一道怪异的弧线,径直朝小王子飞去。 “王子当心!”台下契丹武士高呼。 等契丹小王子反应过来,小飞锤已至跟前,躲闪不及,正中其胯。 “大胆唐人,竟敢偷袭!”契丹武士纷纷高叫。 马十二全然无视他们,趁小王子重心不稳之机,一斧子横扫过去。小王子连忙侧身闪躲,不想马十二左手短棒又到,砸中他右手的铜护腕。小王子只觉腕间剧痛,狼牙棒“当啷”坠落。马十二的斧子趁势跟进,虚点在他面门前。 “你耍赖!”小王子怒道。 “沙场上,谁理你?”马十二反问道。 小王子捂着手腕,默然不语。方才的情形如果是在战场上,只怕自己已是马十二斧下之鬼了。 “二位,打完了?”裁判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输了。”小王子倒也爽快,拱手道,“他日若有机会,沙场再较高下。” 马十二一摆手,道:“免了,我老马可没那功夫,到时候找你喝酒哈!” “好!”小王子的心情平复下来,也恢复了草原汉子的豪爽,“你来,好酒,好肉,管够!”说完,朝看台上一拱手,转身大步走下擂台。 “啪!啪!啪!啪!”马十二第一个鼓起掌来,目送契丹人退场。 “啪!啪!啪!啪!”观众们也跟着鼓起掌来,全场掌声一片。 看台上,迟受宣节微微皱眉,马十二的战力让他颇感意外,这个大唐来的猛士,俨然已成为本届比赛最大的黑马,而且他显然还未尽全力, 沙吒相如对方文君道:“这家伙当初挨了元兄一箭,要不是元兄网开一面放他走,他早就被大唐官府捉拿归案了,不过确实是条好汉。” 方文君道:“最多再打一场,他就要打道回府了。” “为何?”沙吒相如不解道。 “你会让一个半路里杀出来的家伙打败心仪的女婿,娶走你的女儿吗?”方文君反问道。 “那还用问,第一轮就把他干掉了!”沙吒相如不假思索道。 “沙吒公子果然心狠手辣。”方文君似笑非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沙吒相如连忙解释。 两人这边聊着,那边主持人跳上看台,手里拿了个巨大的漏斗状纸筒,朝看台上高声道:“下面将进行的是今天的第二场对决……”话音未落,看台上已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沙吒,打死沙吒;沙吒,打死沙吒”的呼喊。 沙吒相如目瞪口呆,道:“这,这是什么情况?” 侧后方的沙吒昭明也只能充耳不闻,家门不幸啊!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第二场对决的双方是……” “元鼎!元鼎!元鼎!元鼎!”女观众齐呼。 “元鼎打死沙吒!”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一句,彻底点燃了观众的情绪。 沙吒相如扭头朝元鼎望去,挥了挥拳头。 元鼎耸耸肩,表示与自己无关。 主持人用尽力气喊道:“第二场对决的双方是,来自新罗的金官昌,和,来自百济的——元鼎!” “阿鼎……!”看台上一片尖叫。 “有伤斯文,有伤斯文啊!”沙吒昭明摇头道。 在上千人的欢呼声中,一身白色武士服的“元鼎”洒然登台,朝热情的拥趸们拱手致意,赫然便是扶余尧。 方文君饶有深意的朝元鼎投去一瞥,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贵宾席最上层的看台上,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元鼎”,双手紧握胸前,目露痴迷之色,口中喃喃道:“阿鼎,我的阿鼎,你一定要赢哦!” 下层看台,元鼎重重打了两个喷嚏,寻思谁在骂我,一定是朴金刚那厮! 第60章 花郎天团(上) “贵宾们,朋友们!”主判官拿着巨大的卷纸筒,用最大的声音对看台上嚷道,“百济选手元鼎的对手,便是来自新罗著名的男子组合——花郎天团!” “啊!”一侧看台上的新罗支持者们也发出巨大的噪音。他们当中竟然隐藏了一支乐队,此时排开人群,集体亮相,手持奚琴、大笒、太平箫、拍、小金、杖鼓等三韩民间乐器,肆无忌惮的吹打起来。 沙吒昭明第一个皱起眉头,他精通音律,尤好雅乐,对这等流行于市井婚丧嫁娶的粗俗之音十分不适应,一边摇头,一边运起内息抵御噪音入侵。 沙吒相如捂起耳朵,道:“受不了了,比送葬还难听,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方文君以手抚额:“曾听一位大唐乐师说,三韩之中,马韩能歌善舞,牟韩长于乐器,唯独辰韩粗鄙不堪,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新罗乐队全然无视周围看台上的嘘声,兀自忘情的在那里演奏着。 主判官也不着急宣布比赛开始,在台上夸张的扭动几下后,才用不伦不类的长腔扯着嗓子喊道:“下面,就有请金——官——昌和他英俊、帅气、充满魅力的小伙伴们,登——台!” 锣鼓声中,一片刺眼的大红跃入观众眼帘。四个头顶大红花、身穿大红袍、脸比纸还白,牙比炭还黑的少年手拉手、肩并肩,走上擂台,完全无视扶余尧的存在,径直走到擂台中间,背靠背,每人面朝一面看台,送出了大大的飞吻。 “啊……!”新罗的支持者们纷纷报以尖叫。 主判官一溜小跑到花郎天团跟前,指着四个花枝招展的少年道:“下面,请允许我介绍花郎天团的四位美少年。第一位,继承了金官伽耶高贵血统的——金盘屈!” 四位少年中的一个踏前一步,向观众鞠躬致意,弯腰时,脸上的粉底落下一块来,砸在脚面上。 “金盘屈,他爹金钦纯是新罗战神金庾信的弟弟,他是金庾信最小的侄儿。”大善仁小声给元鼎介绍道。 “第二位,来自新罗最古老的家族,人称玉面探花小郎君的——昔乃器!” 第二位少年款款走出,朝观众们深深一躬,弯腰时,双手并拢插在两腿间,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 大善仁道:“昔氏出了七个王,最后被金氏取代,不过仍是新罗最大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 “第三位,也是来自新罗最古老的家族,朴氏的,朴成仙!” 第三位少年大步走出,朝自己胸口用力捶了两下,做了个扶腰挺胯的动作,惹来看台上女子的一片惊呼。 大善仁道:“朴氏就更老了,两汉时便是辰韩的盟主,新罗最早的王便出自朴氏。” “跟朴金刚是一族?”元鼎问道。 “你也知道朴金刚?”大善仁讶道。 元鼎道:“我就是为了捉拿朴金刚才来的百济。” 大善仁摇头道:“不好抓不好抓,金庾信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我劝你还是放弃,好好的在百济创一番天地,何必去招惹他。” 元鼎耸耸肩,不置可否。 “最后一位,出身新罗将门世家,一杆长枪出神入化,也是本场比赛的选手——金官昌!” “金官昌,金品日的儿子,他叔叔金品释是金庾信的女婿。”大善仁道。 “那他比金盘屈矮一辈啊!”元鼎道。 “新罗人嘛,兄弟子侄间胡来的可多了,比咱靺鞨人还乱。”大善仁道。 金官昌朝扶余尧的方向走出一步,长枪往擂台上重重一插,竟将擂台的木板扎穿,道:“在我们花郎天团面前,你,有没有感到羞愧?” 扶余尧头一歪,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道:“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 朴成仙大怒,指着扶余尧道:“在花郎天团面前,你还不下跪!” 扶余尧觉得自己碰到妖怪了,道:“你们几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到底打不打?” “西八!”金盘屈道,“侮辱花郎天团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不如送给靺鞨人去当玩物,嗯嘻嘻嘻嘻……”昔乃器阴阳怪气的笑道。 “这几个家伙,到底能不能打?”元鼎问道。 “听说蛮厉害,是新罗重点培养的贵族子弟。”大善仁色眯眯道,“新罗少年温润可人,切了之后,皮肤比女人还细嫩,当真是销魂那……” 元鼎摇摇头,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我看你眼圈发黑,脚步虚浮,说话中气不足,是明显的肾虚之状。奉劝你一句,细水长流,悠着点。” 大善仁道:“老弟放心,我们靺鞨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补品,纯天然,那效果,啧啧啧,没的说,哪天给老弟你捎些来……哎呀呀,开打了开打了!” 元鼎连忙朝擂台上望去,只见金官昌和扶余尧的两杆长枪交错,转眼已交手三四招。主判官被一记枪气扫断腰带,也顾不上去抓绿色的大裤衩,举着卷纸筒大声道:“下面我宣布,第二场比试开始,啊……救命!” 贵宾席上层,那少女惊呼:“太不公平了,怎么可以四个打一个!裁判怎么也不管管,是不是收了新罗人的黑钱!” 贵宾席中层,迟受宣节低声对身边的崔退之道:“崔先生,新罗为了这场比试,没少花心思啊!” 崔退之笑了笑,面露得色道:“比试比试,从来都是场外功夫,至于场上,走个过场而已,图个热闹罢了。” 迟受宣节道:“幸好我押了新罗胜,不然可就赔大了。” 两人同时笑起来。 擂台上,金官昌横枪挡在三个同伴身前,道:“亲们,替我掠阵,我先来会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百济小子!” “亲,加油哦!”金盘屈、昔乃器、朴成仙齐声道,一齐退到擂台边缘。 金官昌正了正头上的大红花,道:“新罗百济,终将一决高下,来吧!”说罢,挺枪而上,抖出三个枪花,分取扶余尧面门、前胸、小腹。 扶余尧面上一热,这厮不但打扮得跟妖怪一样,连招式都这般下流,念及此,腰腹发力,枪随身动,犹如银蛇出洞,直取那三朵枪花。 金官昌嘴角泛起冷笑,自己这手枪花可是花郎团枪术中的绝招之一,三朵枪花一出,叫人无从分辨,一旦对手劈中虚的那个,真正的枪头便能一击致命。正得意间,扶余尧的长枪已至,竟不管他的三个枪头,直取自己咽喉!金官昌吓了一跳,哪有这等打法,上来就搏命的! 第60章 花郎天团(中) 殊不知扶余尧的枪术一共只有十招,当年她爷爷扶余义勇和阶伯并称百济双璧,扶余义勇擅使长槊,阶伯擅使斩马刀,两人英雄相惜,在一起时没少较量,也不藏私,互相传授枪法刀法。扶余义勇去世后,阶伯将他的枪法精简成十招,全部传给了扶余尧。扶余尧多年来一直在军中历练,平日里与军士们对练,也在与新罗人的战斗中实践,因此她的枪法去繁存简、极为实用,一出手便要你命,绝无半点虚招花招。 以险对险,以命搏命,容不得半点拖泥带水,就看谁的气势更强,胆子更大! 金官昌毕竟是未经实战的少年,真到了赌一把的时候,心理上便先退三分。这一退,气势顿弱,三个枪头中虚晃的两个便难维持,只剩一个真枪头仍在向前。 扶余尧心中暗笑,生瓜蛋子就是生瓜蛋子,稍稍吓唬一下便没了胆气。这等小儿咋呼咋呼还行,真要到了战场上,都不用什么高手出阵,找几十个老兵齐声怒吼,就能把他吓到腿软。 “啪!”扶余尧的长枪重重抽在金官昌的枪身上,直接敲断了他的进攻。 金官昌虎口一震,长枪险些脱手。他是从第三轮开始打的,第三轮的对手来自大唐,也是个年轻的世家子弟,打架经验比他还少,上来先耍了一套漂亮的剑法,自吹自擂传自某个为情所伤的女侠,叫什么伤情剑。两人在擂台上你来我往慢悠悠的打了六七十个回合,看台上的观众看得昏昏欲睡,最后在裁判的催促下,大唐少年才故意输了一招,说伤情伤情,就是要输一招,不完美,才能提升剑法的境界。第四轮的对手用刀,倒是个实战经验颇丰的家伙,可惜在兵器上吃了亏,上来就被金官昌的长枪遏制,怎么打都无法近身,最后胳膊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主动认输。第五轮的对手比较强,金官昌又是经历一番缠斗后才险胜。 从枪法上看,金官昌的武技不弱,一套花郎长枪使得炉火纯青,可惜他遇到的是同样使枪,且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扶余尧。只一招,在内行看来,高下已分。 “太嫩了,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啊!”沙吒昭明摇摇头,不知为何,自打被方文君扮了个鬼脸逃走后,他总会时不时生出捉个人过来好生说教一番的冲动。 元鼎凑近大善仁,道:“知道什么是花拳绣腿不?” 大善仁贱兮兮道:“姑娘家反抗挣扎的时候,嘿嘿嘿……” 元鼎指指擂台上的金官昌,道:“这款,你也有兴趣?” 大善仁努力看了几眼,道:“那得先把他脸上比饼还厚的粉敲掉。” 元鼎大笑。 擂台上,扶余尧连续攻出三枪,抽、点、撩,枪枪狠辣,将金官昌逼得连连后退。长枪一旦陷入守势,其笨拙不便的弱点就会暴露出来,故而使枪者一般都会抢先进攻,凭借一往无前的气势压制对手,将自己置于进攻一方,扬长避短。可就是方才那一招,只一招,攻守易位,金官昌便再也抢不回先手,一招受制,招招受制。 扶余尧可不是那种装逼磨叽的性子,能三招解决战斗绝不拖到五招,从第二轮一路打过来,每一场都是疾风暴雨酣畅淋漓,观众叫好,自己也打得痛快。 “混账,你要打不过,我替你打!”朴成仙捶胸顿足。 “二郎,你可不许输哦!”昔乃器用力挥舞手臂,眼中春水汪汪。 “金官昌,你忘了师尊的教诲了吗!”金盘屈怒吼。 三个兄弟的喊声像是三记皮鞭,狠狠抽在金官昌心头。毕竟他从小就在花郎团总部受过严格训练,虽然经验不足,可在逆境中,反倒让他想起这些年来的残酷训练,为了兄弟,为了组织,为了祖国,自己决不能失败,必须振作,继续战斗下去! “啊……”金官昌像只在困境中咆哮的小兽,两眼充血,使全力刺出一枪。 “啊!”看台上的观众纷纷起身,仿佛受到了他一往无前的决心。 “困兽犹斗。”沙吒昭明摇摇扇子,不忍再看。 “这小子竟敢下狠手!”沙吒相如也摇摇扇子,替扶余尧捏了把汗。 “来得好!”扶余尧凛然无惧,比金官昌凶狠十倍的敌人她都遭遇过——那些为了养家糊口去当兵的新罗人,尽管武技很差,可为了活下去,他们会用一切想得到的办法将对手置于死地,至于自己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他们顾不上,也不在乎。像金官昌这等爱惜生命的贵族子弟,又有几个能真正以命相搏的?金官昌这看似凶猛的一枪,不过是强弩之末。 挺枪冲刺的金官昌突然看到了扶余尧嘴角的冷笑,心头“咯噔”一下。只见扶余尧将手中长枪重重往擂台上一插,竟然也将擂台的木板扎出一个洞,然后手握枪杆,快跑两步,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大鸟般掠过金官昌,握枪的手一提一带,将长枪从洞里拔出,借着一跃之力重重弹在金官昌的枪杆上。金官昌只觉一股巨大的弹力袭来,双手握枪不住,枪杆脱手。 “呼!”长枪飞上半空,引来一片惊呼。 新罗的支持者们以为是金官昌又使出一记漂亮的杀招,更加卖力的嘶吼起来。 “呼呼!”长枪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朝金盘屈、昔乃器、朴成仙的站的地方掉头落下。三人连忙躲闪,左右前方都是擂台,只好向后跃下。 “噗!”长枪坠落,插入擂台,兀自颤动。 扶余尧的枪尖在离金官昌三寸远的地方停下。 “哇!”数千人哗然,居然就这样结束战斗了!主判官揉揉眼睛,他可是收了新罗人的钱啊,现在金官昌输了,不但后面的尾款没了,前面吃下去的订金也要吐出来,可那笔钱,他昨晚就花掉了一大半。怎么办,怎么办,有了! “停!”主判官一声大叫,“百济选手犯规!” “嗡!”看台上又是一片哗然。“元鼎”的拥趸们纷纷起身叫骂。沙吒昭明身边的中年文士霍然起身,一脸愤懑,怕引人注意,又缓缓坐下。 “犯规?”就连贵宾席上众人也面面相觑。只有崔退之得意洋洋的往后靠了靠,新罗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扶余尧从金官昌面前收回长枪,回望主判官。 第60章 花郎天团(下) 主判官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正好瞅见重新从擂台下跳上来的金盘屈、昔乃器、朴成仙三人,灵机一动道:“百济选手犯规,现在判重新比试,比试双方是百济选手元鼎,和新罗的——花郎天团!” “哗!”满场炸锅,一片咒骂之声。 主判官昂首挺胸,受得千夫所指,方能赚到万贯家财,忍了! 沙吒相如怒道:“这厮定是收了新罗人的好处!” “小子,说话当心点!”站在崔退之身后的一个新罗护卫大声警告。 方文君回过头去,正瞅见崔退之等人,居然还有沙吒昭明,于是又做了个小鬼脸,顽皮一笑。沙吒昭明见状,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脸上表情一息数变,十分精彩。沙吒相如见家族中的传奇人物沙吒昭明也在,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大喊:“昭明叔叔,你给说句公道话,我们百济人就这么被欺负吗?” 沙吒昭明寻思你个臭小子居然想把我拖下水,我又不能公然质问新罗人,正琢磨怎么回他,忽然瞥见一道人影朝擂台飞奔而去,后面还跟着几道人影,便道:“且往下看,好戏来了!” 金官昌和金盘屈等人并不清楚主判官为何判对手犯规,可既然判了,还指明有花郎天团对阵,那他们一起上就不算犯规,出了什么事也由主判官担着。金盘屈拔下长枪交还给金官昌,和昔乃器、朴成仙一同亮出兵器。金盘屈的兵器是一杆三股钢叉,这是新罗人的传统兵器,从山民狩猎的木叉演变而来,也是新罗军队的制式装备之一;昔乃器的兵器是两柄短剑,一正一反,轻便灵巧;朴成仙的兵器则是一刀一盾,攻守兼备。四个人呈扇形散开,将扶余尧围在中间。 扶余尧则是一脸的无所谓,她的长枪其实更适合大开大合的混战,打一个是打,打四个也是打,完全不介意群殴。方才她还是手下留情,如果他们真的一哄而上,那就别怪自己枪下不留人! 金盘屈见扶余尧不动,以为她害怕了,于是踏前一步,道:“只要你跪下来跟我们磕头认错,主动认输,我们可以放你一马。” 扶余尧叹了口气,朝他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 “西八,竟敢对花郎天团无礼!”朴成仙性子暴躁,第一个冲出来。 扶余尧长枪一抖,甩出一个漂亮的枪花,朝朴成仙的下盘扎去。朴成仙腰腿下沉,以盾护身,抡起长刀就朝枪头砍落。扶余尧岂容他得逞,长枪化刺为弹,躲开自上而下的一刀,重重抽在朴成仙的圆盾上。朴成仙浑身剧震,一个踉跄退后两步,刚刚站定,就觉耳旁劲风掠过——原来是金官昌从他背后出枪,想趁扶余尧攻势还没来得急收回时抢攻一把。 “啊!”中年文士忍不住叫出声来,双拳紧握,一脸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上擂台,直奔两杆长枪中间来。 “公主小心!” “统统住手!”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和一群狂奔而来的侍女护卫。 “公主?”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十五六岁年纪,身穿州胡特色的短衫半裙,胳膊小腿都露在外面,个子不高,肤色偏黑,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头戴花环,脑后头发扎成十数股小辫,颈上挂着珊瑚和珍珠宝石混编的璎珞,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气势汹汹的跑到扶余尧身边。 “她就是州胡公主啊!”众人均想,模样倒是蛮俊俏的,就是黑了些,个子也没长开,不过看这架势,娶回家了也不是个省心的主。 “你叫元鼎?”州胡公主扭头仔细打量了扶余尧一番,给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扶余尧稍稍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别怕,有我在,他们欺负不了你!”州胡公主转向主判官,问道,“是你让他们四打一的吗?” “呃……百济选手犯规在先。”主判官知道今天这事儿没法善了,开始琢磨怎么糊弄过去;至于新罗人那边,过了公主这关再说吧。 “哪里犯规了?我怎么没看到!”州胡公主追问道。 主判官突然瞥见擂台上的那个洞,道:“比试中损坏擂台,本官身为主判官,有理由裁定重赛!”看台上一片嘘声。 州胡公主眼珠子一转,瞥见擂台另一侧的那个洞,朝金官昌一指,道:“这家伙上台的时候也损坏了擂台,你怎么不判他出局?” 主判官一咬牙,道:“比试尚未开始,不算犯规!” “来人!”州胡公主喝道,“把比武招亲的规程拿来!” 一名侍者应声而去。 主判官暗叫不妙,拔脚就想开溜。 “站住!”州胡公主喝道,“没人本公主的允许,谁都不能走,包括你们!” 金盘屈、金官昌、昔乃器、朴成仙四人收起兵器,金盘屈道:“这里是擂台,请公主退下。” 州胡公主柳眉倒立,道:“就凭你们几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也想娶我?” 这句话一下点燃了四个少年的自尊心。他们都是各自家族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女人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哪受得了这等奚落,立刻重新亮出兵器,准备开打。 州胡公主的护卫们终于赶到,纷纷跳上看台,各持兵器护卫左右,侍者也捧着一卷文书匆匆赶回,还没爬上擂台就在那大喊:“规程中并无损坏擂台需被判犯规重赛的条文!” 州胡公主提着短刀,一步步走向主判官。 主判官面色惨白,慢慢后退,他知道这回自己玩砸了,甚至都没法继续在耽罗立足,结果一脚踏空,跌落擂台。 “嗡!”看台上一片哄笑,响起阵阵掌声。 “这小公主不错,挺有意思的!”沙吒相如也跟着大声叫好。 另一侧,崔退之面色凝重,好好的一番安排,居然被州胡公主半道里杀出来给破坏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贵宾席上的人没几个对新罗人有好感,特别是沙吒相如和方文君,不约而同的喊了声“活该!” 州胡公主示意护卫们让开,走上前道:“既然没有损坏擂台要判犯规的条文,那么本场比试的胜负已定,获胜者是来自百济的——元鼎!”说着,一把抓起扶余尧的手,高高举起,全然无视对面那四个尴尬的家伙。 “好!”看台上欢声雷动,中年文士也跟着大声叫好,眼中竟饱含热泪。 大善仁凑近元鼎,道:“老弟,又赢了啊!州胡公主对你可真是另眼相看呐!” 元鼎斜他一眼,道:“信不信我把你扔擂台上去?” 大善仁拍拍大腿,笑道:“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61章 唯快不破(上) 次日,争夺四强的后两场比试继续进行。由于夏日午后天气炎热,州胡特意将比试挪到了上午进行,首场较量的双方,是来自耽罗的本土选手迟受信和来自高句丽的选手泉安舜。为了淡化上一场主判官造成的恶劣影响,州胡方面撤销了这个用来调动比赛气氛的角色,因为完全用不着——热情的拥趸们一早就赶到比赛场外,不惜用高价购买入场观赛的凭证,有的女子为了一睹迟受信风采,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来交换。元鼎和沙吒相如这等有资格入场、长相气度都属上乘的年轻男子,更是为一众无法进场的女子所包围。元鼎和沙吒相如为了保护方文君,身上腿上被抓摸了无数把,好不容易才逃上贵宾席。扶余尧昨晚倒是回了都督府,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自回房,早上也不见出来。 来到贵宾席后,三人立刻发现,本场的气氛比昨天“元鼎”亮相时还要热烈,比试还没开始,场内的女人们就在有组织高呼“阿信,阿信”,不仅自带乐器吹拉弹唱,还打出巨大的彩条制造声势。沙吒相如不无羡慕道:“我沙吒公子纵横花丛十数年,人称百济少女梦中情人,此情此景,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方文君团扇轻摇:“人家长得比你帅,武功比你好,自然更受欢迎啦!” 沙吒相如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抚胸悲痛道:“文君,你这样说,我会伤心一整天的。” 这时,选手登场。泉安舜一袭白衣,少年英姿,手持一柄四尺长剑,洒然登场,朝贵宾席及全场观众拱手致意。沙吒相如见过泉安舜,对他印象不错,道:“高句丽有这等人才,你们大唐想打赢可不容易。” 元鼎道:“若非如此,又岂能对抗中原数百年而不倒,你们百济好好学学吧!” “……”沙吒相如为之气结,摇摇折扇,转向擂台,惊道,“是他!” 元鼎和方文君循声望去,只见如潮的欢呼声中,一个披发男子缓步上台,雄姿英发,赫然便是那晚夜闯文君闺房之人! “阿信,阿信,阿信!”男子每走一步,看台上都会响起一阵惊叫。 “他就是迟受信,果然名不虚传……”方文君喃喃道,一脸神往。 “那么老……”沙吒相如嘟囔道。 “胸那么大……”元鼎也跟着腹诽。 两人相视一眼,同仇敌忾之感顿生。 “喂,你们两个,要不要这么小气!”方文君拿团扇在他们脑袋上各打了一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翩翩君子,淑女也爱看啦!” “他哪里像君子了!”元鼎忍不住道。 “就是,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沙吒相如也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那晚他为何闯进我房间?”方文君问道。 “好色呗!”元鼎和沙吒相如齐声道。 “可是他什么都没干啊!”方文君道。 “因为我们赶到了嘛!”两人又道。 方文君又扬起扇子,两人已抢先躲开。 后排的沙吒昭明目睹三人打闹,仿佛回到少年时,十几个沙吒家的孩子顽皮嬉闹,被姐姐拎过去一通教训,也拿扇子打他们的头。 迟受信全然无视满场欢呼,稳稳在擂台上站定。 泉安舜双手抱拳,朝迟受信一躬,执晚辈礼。他看过迟受信的两场比试,对他的兵器印象深刻,一把三尺长的锯齿刀。可现在,迟受信并没有拿刀,只在腰间插了一把剑,好像还是一把——竹剑。 以竹为剑,不是太过傲慢,便是太过自信。不过,不论他是傲慢还是自信,泉安舜都告诫自己,绝不可轻敌,也不可动怒,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极有可能是本次比武招亲大会最顶尖的高手,没有之一。 迟受信站在那里,道:“想赢我?” 泉安舜一愣,没想到迟受信会有如此一问,坦然的点点头。他虽出身泉氏,泉氏以霸刀威震高句丽,可他从小就不喜霸刀,反而对长剑情有独钟。父亲泉净土是个理政好手,在武技上却无过人之处。为了将他培养成文武双全的接班人,父亲在十年前请来了初震江湖的年轻剑客剑牟岑,两人合计了三天,终于想到了应对之策,就是刀剑合一——剑还是用剑,不过将普通三尺长剑加长一尺,为了保证硬度,剑身加阔一寸。于是,泉安舜的兵器,就变成了一把四尺长、两寸宽、需双手持握的阔身大剑。 “几招能打败我?”迟受信继续问。 泉安舜昂起下巴,露出倔强的神色。这神色,让迟受信似曾相识——二十年前,少年热血的他便是这般守在楼梯前,想阻止他们把弟弟们带走。父亲就跟现在的自己这样,几分怜悯、几分无奈的不想动手,又必须动手。 迟受信抽出竹剑,在手里掂了掂,剑尖朝泉安舜一点,道:“那么,来吧,只要你能打掉我的剑,你就赢了。” 泉安舜眼中一亮,手握四尺大剑,又岂会输给区区一柄竹剑! 看台上的迟受宣节“哗啦”抖开扇子,挡住半张脸,当年,兄长,也是一柄竹剑,令十八般兵器无颜色。 竹剑在手,八方风雨,纹丝不动。 泉安舜觉得自己必须要动了,左脚用力踏出一步,手腕一转,大剑带鞘朝前砸去——未出鞘的大剑,本身便是一柄长兵,一往无前,气势逼人。 迟受信岿然不动,手腕一抬,竹剑向上撩起,再向下轻轻一拍,“啪”正中大剑剑鞘。泉安舜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如潮水般涌来,经剑鞘传递到手臂上,十几斤重的大剑,竟被一柄轻巧的竹剑压制得死死的,无法抽出! 看台上一片惊呼。外人看来,竹剑大剑,半空僵持,似乎不相上下。只有泉安舜知道,对手只用了一个动作,就把自己的攻势扼杀在起手时,果然厉害! 迟受宣节胸中一阵激动,迟受信的这一招,不论是速度还是角度,尤其是那股子举重若轻的气度,都像极了兄长当年。 “如何?”迟受信问道。 泉安舜一咬牙,用力将剑收回,身子摇晃几下,方才站定。 迟受信纹丝不动,竹剑依旧遥指。 “再来!”泉安舜一咬牙,甩掉剑鞘,双手持剑,倒转剑锋,欺身直进。 “右腿!”迟受信大喝,竹剑向下横抽,荡开大剑,“啪”扫中泉安舜右大腿。 泉安舜吃痛,猛退一步,大腿正面火辣辣的疼。他绝非轻言放弃之人,喊了声“再来!”大剑挥出,不打人,先劈剑。 迟受信笑了,跟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左手!”喝声所向,竹剑掠过剑身,重重戳中泉安舜左臂。 第61章 唯快不破(中) 泉安舜闷哼一声,大剑护身。 “左脚!”迟受信转守为攻,抢在大剑格挡之前,戳中泉安舜左大腿。 “好!”看台上一片欢呼。 剑牟岑双眉紧锁,迟受信,好快的剑! 泉安舜双腿战栗,并非害怕,而是刺痛。 “再来?”迟受信剑尖遥指。 “来!”泉安舜喝道,面对实力更强的对手,死守无用,不如强攻一搏。 “唰!“大剑横扫,风卷残云。 “气势够了,火候还差点!”迟受信像个指点徒弟的师父,随口点评了一句,稍稍侧身,便闪开了这全力一击;接着右手一探,竹剑狠狠抽在泉安舜右手腕上。 “当啷!“大剑坠地。泉安舜输了,短短数招,一败涂地。 迟受信上前一步,用脚尖勾住大剑,挑上半空,伸手接住,递到泉安舜面前,道:“千般变化,唯快不破。你的剑有气势,上阵杀敌足够;可高手对决,还是太慢。唯有快,方能迷惑对手、化被动为主动,克制对手、反败为胜。” 泉安舜接过大剑,似有所悟,深深一躬。 看台上再度掌声雷动,一个不耍帅、不叛逆,举重若轻、宗师气度的阿信,更让无数女子陷入疯狂。 剑牟岑闭上眼睛,他明白,这一场对决给泉安舜带来的精进,已然胜过数年修习。自己已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迟受宣节放心的往后靠了靠,什么大唐马十二,百济元鼎,比起我们家阿信来还是差远了;只消建皇子能在下一场打败新罗小子金盘屈,比武招亲的计划就已成功大半。 元鼎倒是看出了几分门道:迟受信的竹剑轻灵迅捷,正好克住了泉安舜大剑的弱点;泉安舜还没来得及将大剑的优势发挥出来,就已丧失先机处处被动,与其说是实力逊色,不如说是输给了迟受信的老辣眼光。真要换做自己上去打,面对竹剑,最好的办法就是长枪长矛这类长兵器,或是弓箭等远程武器,让迟受信根本无法近身。 沙吒相如也道:“泉安舜太老实了,迟受信狡猾狡猾的。按照赛程,他下一轮的对手是马十二吧?” 元鼎点头道:“那黑厮可不好对付,迟受信不会再用竹剑了。” 八强战的最后一场由倭国的建皇子对阵新罗花郎天团的首席选手金盘屈。两场比试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可供宾客和观众们更衣小憩,也可根据场上形势重新下注。下注的方式多种多样,最简单的是赌输赢,复杂一些的有几招之内分出胜负,是主动认输,还是被打倒或踢下擂台。从盘面看,这场比赛的赔率是最接近的,一头是首场主判官对新罗人的偏袒,让很多观众认为新罗一定也会在这场比赛前做足功课;另一头则是有小道消息在流传,说州胡王有意将公主许配给建皇子,定会保送其进入决赛。 到底要不要让金盘屈尽全力?崔退之是新罗使团的谋主,使团的每一步行动都出自他的谋划,可在这件事上,他很犯难——若能借州胡和倭国之手,将耽罗从百济的版图中划出去,对新罗来说也是好事,代价就是要让建皇子夺冠,娶回州胡公主;可花郎天团心高气傲,绝不会轻易放水,如果放水,回去如何交待?崔退之把贵宾席的位子让给了朴金刚兄弟,自己则躲进休息区,心中有种事态发展已不在掌握的感觉。 崔退之来到贵宾席后面的更衣间,走到尿池前,松开裤带,准备放水。这时,旁边走来一人,也解开裤带,“哗啦啦”就是一通宣泄,清澈明快,末了还长长的吁了口气,十分舒坦的样子。崔退之收腹用力,挤出一段水柱。那人甩甩手,率先完事儿,系上腰带,道:“崔先生,我听说,思虑过多的人,会肾亏。” 崔退之闻言一颤,尿到了手上,扭头望去,那人也正看过来,似笑非笑,似曾相识。 “别急,慢慢来,尿不净的话,会很难受。年纪大了,还是少近女色,不然会老得很快。”那人洗了把手,竟站在那里看崔退之尿尿! 崔退之终于想起他是谁,那个在桃花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唐马快!不过元鼎越是盯着,他越尿不出来,那种时断时续进退两难之感,恍惚间竟让他有种高潮的错觉。他估摸着差不多排完了,便抖抖胳膊,收起二弟,谁知刚提起裤子,系上腰带,就感觉一股热流顺着大腿而下,竟然没尿干净! “崔先生,该补补了。”元鼎道,“想太多解决不了多少问题。譬如上面那场比试,先生是希望花郎天团赢呢,还是建皇子赢?” 崔退之也顾不上大腿上湿乎乎的难受,道:“自然是想本国子弟胜出。” “可我听说,有人希望建皇子赢。”元鼎道,“建皇子若赢了,新罗便全都出局了。” 崔退之道:“建皇子乃倭国剑术高手,与鄙国选手胜负在五五间。” 元鼎走上两步,逼视崔退之,道:“新罗可是大唐盟国?” 崔退之注意到,他说得是盟国而非属国,道:“是。” 元鼎道:“如果我告诉你,大唐希望新罗赢,你会怎么做?” 崔退之十分诧异,难道这个马快,竟是身负特殊使命的大唐密使?否则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毕竟是经验老道之人,不会轻易上当,道:“我说了,胜负在五五间,鄙国选手并无必胜把握。” 元鼎道:“如果有人拉你入伙,想让新罗助倭国吞并耽罗,你怎么做?” 崔退之心下剧震,脸上仍是古井不波,道:“耽罗是百济属地,州胡是百济属国,不是谁想吞并就能吞并的。” 元鼎将手放在他肩头,道:“我只希望,真到了翻脸的那一天,新罗不会站在大唐的对面,你也可以置身事外,且看我将那些跳梁小丑统统拍扁!”说完,五指用力捏下,“嘎哒”一声响后方才松开,转身离去。 崔退之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困扰自己许久的落枕竟然好了;不过,这家伙方才好像没洗手…… 休息区另一侧,迟受信洗了把脸,静静地站在一口巨大的水缸前,欣赏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下一场,有把握吗?”迟受宣节信步而来。 “不想打了。”迟受信淡淡道。 “再打一场,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迟受宣节走到水缸前,也开始欣赏自己容颜。迟受家的人,不论男女,都以姿容著称。 “你觉得倭国赢了,就能让他回到百济?”迟受信问道。 “不是他,是我们。”迟受宣节道,“二十年前的屈辱,你忘了吗?” “一刀一个,杀了干净!”迟受信化掌为刀,一掌劈落,竟将水面切成两半。 “杀了他们,迟受家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迟受宣节道。 “回到百济,迟受家就能如二十年前那般风光了?”迟受信反问。 迟受宣节哑然。二十年前,朝中有迟受宣达,宫中有迟受宣恩,在野有迟受宣节,兄妹三人各掌一端,为家族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网。而今,迟受家依旧很有钱,可人才凋零——他不是迟受宣达那样的朝廷栋梁之才,迟受信武功超群,却不会带兵;至于他的几个儿子,庸庸碌碌中人之姿罢了。 “再打一场,凡事,总要争取一下。”迟受宣节道。 “好,再打一场,当是我最后帮你一次。”迟受信说完,大步离去。 迟受宣节长叹一声,为了攒这个局,他用了无数心力,胜负就看天意了。 第61章 唯快不破(下) 擂台上,金盘屈与建皇子激战正酣,一方是花郎天团的头号选手,一方是倭国年轻一代的剑术高手,都是一般的年轻气盛,攻势凌厉。十几个会合下来,双方你来我往,每每险招跌出,打得精彩纷呈,每一次攻防转换都会引来看台上热烈的掌声。 朴金刚坐在崔退之的位子上,一边看,一边跟旁边的朴大象分析两人的武功特点,招数套路,以及隐藏的弱点。他觉得老把弟弟关在驿馆也不是办法,还不如带他来长长见识、感受下大赛的气氛;甚至认为以朴大象的实力去参赛,八强不成问题。朴大象只是不停的应声点头,他一点都不喜欢比武场内嘈杂混乱的气氛,每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躁动而亢奋,他只想找个角落安静的坐着,抱着那只巨大的海螺,回想神仙姐姐的一笑一颦。 忽然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往前两排,梳着漂亮的发髻,身段婀娜,时不时与左右两个年轻士子低语。 “神仙姐姐!”朴大象像个孩子般兴奋的大叫一声。周围的人纷纷朝他望来。 “大象!”朴金刚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朴大象朝前面一指,道:“神仙姐姐,我看到她了!” 方文君听到喊声,回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比周围人高壮出一大截的朴大象,嫣然一笑,开心地朝他挥挥团扇,还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悄声的动作。 朴大象用力点点头,还用手捂住嘴,高兴得像只呆萌的小象。坐在他后排的沙吒昭明和中年文士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见回过头来的方文君。 方文君朝沙吒昭明俏皮的眨眨眼睛,便转回身去。 沙吒昭明又生出把她捉来好生说教一番的冲动。一旁的中年文士则跟他第一次见到方文君时一个反应——像,太像了!这次耽罗之行,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中年文士往旁边靠了靠,低声道:“看样子,你们认识?” “呃……”沙吒昭明不知该怎么形容跟方文君的那次遭遇,总不能说自己跟踪她,还跟前排的大胖墩打了一架,把人打了还让她溜了,这也太不符合自己一代名士的身份了。 中年文士知道沙吒昭明比较矜持,就没继续追问,不过他才不信沙吒昭明看到一个跟她那么像的女子会无动于衷,眉来眼去的定有内情。 元鼎和沙吒相如也跟着回头,第一眼看见朴大象(没办法块头太大,想不惹人注意都难),第二眼就看到了朴金刚。元鼎朝他飞了个眉毛,沙吒相如更是举起扇子隔空敲打了一下。 朴金刚顿时气结,这两个家伙,怎么到哪都阴魂不散,当即对朴大象道:“你看那两个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你的神仙姐姐跟他们混在一起,八成是一伙的骗子!” “哥,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骗子?”朴大象讷讷的问道。 “呃……”朴金刚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总不能说你哥我被他俩堵在阴森恐怖的小巷子里险些回不来,那太有损自己形象了,只好道,“你看左边那个,留着小胡子,一看就是个奸商;右边那个,油头粉面小白脸,一定祸害过不少良家女子。你的神仙姐姐坐在他们中间,实在是……” “可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欸!”朴大象挠挠头道。 “总之你记住,小胡子和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朴金刚觉得有些圆不过来了,决定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朴大象道:“哥,你也是小胡子。” “……”朴金刚很有把他丢下看台的冲动。 “啊!”伴随着看台上的一片惊呼,比赛胜负已分。建皇子和金盘屈几乎是同时命中对方——金盘屈的钢叉刺中建皇子的大腿,而建皇子的长刀则架在了金盘屈的脖子上。当然,由于两人身份尊贵,开打前他们都换成了没开刃的兵器,即便打中也不会伤到性命。建皇子和金盘屈打了六十多个会合,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本以为全力一击能将对方击倒,没想到只换来个同时命中的局面。由于兵器没有开刃,命中了也不会留下伤口,所以两人都没动,继续保持击中对方时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看到战果。 “两人同时砍中,明明是平手!”看台上有人高呼。 “凭什么判倭国人胜,重赛!”新罗拥趸立刻响应。 现场跟炸了锅一样闹哄哄的,只有两位选手顶着烈日汗流浃背的在擂台上保持不动。州胡方面立刻派人来到贵宾席,邀请沙吒昭明、迟受宣节等五位贵宾组成评议团,请他们商议对策。 沙吒相如挥挥扇子,道:“不论判谁赢,输的那方肯定不乐意,不如重赛。” 方文君道:“这么热的天,再打下去肯定要中暑了。” 元鼎道:“重赛?我看他俩再站一会儿都困难。” 三人在聊天的时候,后面看台上的中年文士、朴金刚、朴大象都一直在朝他们的方向看——中年文士和朴大象眼里只有方文君;朴金刚却一会儿瞅瞅元鼎,一会儿瞅瞅沙吒相如,哼哼,决不能让弟弟跟他们混在一起。 一炷香的功夫后,评议团给出结果,依旧判建皇子获胜。理由很简单,建皇子的刀比金盘屈的钢叉短,短兵器能与长兵器同时命中,说明选手胆色过人,速度更快,理当判胜。 不管新罗人有多不满意,擂台上的建皇子和金盘屈总算不用再顶着烈日一动不动的供人点评了。两边的仆从飞奔上台,接过他们的兵器,又是送水又是擦汗。 建皇子心情不错,尽管累得不行,退场的时候还不忘朝看台上的观众们挥手致意。金盘屈憋着一肚子气,一擦汗,脸上的粉底全都变成泥浆流淌下来。意气风发的新罗花郎天团,至此全军覆没。 第62章 缺失的一环(上) 戌时,都督府,有虫鸣。 朴太义、元鼎、沙吒相如、方文君、扶余尧五个人围坐在后花园的石桌前,朴太义居中,其它四人分坐两边。石桌上摆满了各色瓜果点心,所有的侍从和护卫都散得远远的,只能在外围巡逻警戒。 打进四强后,扶余尧便回到都督府。沙吒相如曾悄悄问她为何要冒元鼎之名去打擂台,扶余尧便说手痒了,女子又不能参赛,只好随口报了一个。沙吒相如顿时无语,好在元鼎也没怎么计较,说州胡方面要是让一个百济人拿了冠军娶走公主,真不知有多少人要吐血身亡。 众人聊完比武招亲,就把话题带回到下一步的行动上。 方文君道:“我的人回报说,倭国仍在陆续向西归浦增兵,伪装成商船的运兵船已经超过三十艘。他们的船不大,每艘能载五十到一百人,估计已有两千人的兵力。” “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沙吒相如道。 “指挥得当的话,足够打下一座城了。”元鼎有过从军经验,分析道,“两千人的吃喝拉撒不可能都在船上,所以每天都会有一批人轮换上岸,人数越多,暴露的可能性越大,所以他们增兵一定会有个上限,到了上限,后勤补给的压力过大,他们就只能出发北上,发起行动。人数一旦超过五千人,就称不上偷袭,而是正式宣战了,倭国也不会给其它国家留下口实。我估计,北上的兵力应当在三千人左右。” “他们会走陆路还是海路?”朴太义突然问了个十分外行的问题。大半个月的深居简出,把他养得更加白嫩肥硕。 扶余尧对朴太义一直没什么好感,道:“大人,他们坐船来,会舍了战船走路过去吗?一路上风吹日晒,要经过多少村镇,随便一个人就把行踪暴露了。” 朴太义一想也是,连忙道:“郡主思虑周全,郡主思虑周全。” 沙吒相如道:“从西归浦到瀛洲港,走海路要几天?” “快则两天,慢则三天,要看风向。”方文君道,她前次南下走得就是海路,往返路上用了四天时间。 元鼎道:“以两天算,赶到瀛洲港后,白天人多且天气炎热,不利于行动,倭人定会在先行寻找一处秘密登陆,休整一个白天,等天黑再动手。” 沙吒相如道:“我一直在想,倭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想跟百济一样,当州胡的后爹;还是直接冲过来攻占都督府,把我们一股脑儿全都杀了,逼州胡王就范,继而占领耽罗岛?”他一边说,还一边做了个杀头的手势,把朴太义吓得一哆嗦。 “整个事情的始作俑者应该是迟受宣节和沙吒昭明这两个被百济赶出去的——前辈。”元鼎瞅了沙吒相如一眼,道,“沙公子不介意我直呼其名吧?” 沙吒相如道:“先攒着。” 元鼎道:“二十年来,他们处心积虑想要寻找机会重登百济朝堂,可仅凭他们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他们两人一个扎根耽罗,一个游走倭国,用二十年时间赢得州胡王和倭国女皇的信任,把耽罗发展成根据地,又帮助倭国改革派掌权。可他们不可能自己取百济王而代之,必须要有一个人能够站到台前。这个人既要有百济王室血统,又要能为各方,甚至是新罗,所接受。”说到这里,元鼎望向扶余尧。 扶余尧心头“咯噔”一下,她虽对权谋斗争不感兴趣,可她毕竟姓扶余,身上流淌着王室的血液,她的曾祖母正是新罗的善花公主……元鼎说的所有条件,她都符合。 沙吒相如“哗啦”合上折扇,不可思议道:“元兄,你的意思是,他们想借助倭国的力量,最终扶郡主去当百济的——女王?” 元鼎摇摇头,这两个家伙,脑洞也太大了。 方文君放下手中的西瓜,轻轻拭了拭嘴角,道:“说到郡主,我倒想起一件事。” “快说来听听。”沙吒相如道。 方文君道:“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每次郡主登台比试,坐在昭明先生旁边的那位先生,总是表现得很紧张。那位先生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不显山不露水,看完就走。我在想,能够跟昭明先生一起被邀请坐在贵宾席的上排,其身份地位定然非比寻常。” 扶余尧三分惊讶,七分茫然。从她懂事起,她就被告知,自己的祖父是战死的,祖母死于二十年前的一次宫变,母亲在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因为那次宫变受到牵连,被流放到倭国不得返回百济。师父阶伯一再告诫她,不要去探究过去的往事,也不用去寻找生父的下落,那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一个人只有自己强大,才有与命运抗争的本钱。她不是个特别叛逆的孩子,既然师父说不去,她就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习武上,日复一日的让自己变得强大,直到遇到元鼎,平淡的日子才被打开一个缺口,生出诸多烦恼来。她打擂台,她用他的名字,都是在给积压已久的情绪寻找一个发泄的口子。打完几场,心中的烦恼便消去大半。 元鼎接过话茬,道:“我们不如来个大胆的假设——假定那位先生就是郡主的爹——” “噗!”朴太义和沙吒相如同时喷出一口西瓜,心想小马快你的思路也太跳跃了吧!扶余尧也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假定,假定。”元鼎道,“你们可曾记得,我曾说迟受宣节布下的这局棋当中,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如果这一环是郡主的爹,也就是百济王子扶余丰,那么所有的一切,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是说……”沙吒相如立刻反应过来,道,“迟受宣节跟我叔叔搞出那么多事,最终目的是让郡主的爹,重登百济王位!” 元鼎点点头,道:“扶余丰是百济前太子扶余义勇的儿子,他的祖母是新罗的善花公主,身上流淌着两个国家王室的血液,他当王,新罗不会反对。扶余丰在倭国多年,身边的沙吒昭明与倭国关系密切,迟受宣节与州胡关系密切;如果这次建皇子又娶了州胡公主,那么几方就能形成真正的同盟,而同盟的纽带,正是扶余丰!” 第62章 缺失的一环(中) “啪!”朴太义的西瓜掉在了地上。 “呼!”扶余尧霍然起身。 “妹子,你……”沙吒相如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去找我爹!”扶余尧忍住眼泪,二十年了,她的记忆里完全没有父亲的影子,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与父母一起玩耍嬉闹,她就只能跑回住处,拿起刀枪狠狠舞上一通,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就能什么都不去想了。 方文君瞪了元鼎一眼,道:“你看你,又把妹妹惹哭了,还不去安慰下。” 元鼎一脸无辜道:“郡主,我们跟倭人终有一战,到时候还需你仗义出手相助!” 方文君连连摇头,这家伙还真是榆木疙瘩。沙吒相如恨不能一拳打过去,就连朴太义也觉得元鼎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你们两个,还不去追,出了事怎么办!”方文君朝元鼎和沙吒相如怒道。 “哦,好!”沙吒相如推了元鼎一把,连忙追出去。 州胡城,元鼎和沙吒相如追了一路,不见扶余尧踪影,决定以南北大街为分界线,分头去找。州胡城不像大唐和百济,一到天黑就要宵禁,只是加强了城门处的警戒,仍然能够自由进出。 元鼎在长街以西的外城兜了一大圈,心想今天是比武招亲的休战日,郡主应该不会跑去比武场,难不成去海边了?元鼎正要掉头往城南王宫的方向去,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连忙追过去,三转两拐,蓦得听到流水和说话声,竟来到一条小河边。几个女子正在临河的石板台阶上洗衣说话。河边是几棵稀稀拉拉的垂杨柳,郡主就站在其中一棵树下,面朝小河,身影孤独而无助。 元鼎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河边,对面朝小河而立的郡主道:“郡主。” 扶余尧没吱声,一只手扶在柳树上。 元鼎完全没有单独应对这等场面的经验,只好伸手挠了挠头,又叫了声:“郡主……” “我在呢!”扶余尧硬邦邦的回了一句。 “你……”元鼎在路上想了一堆措词,此刻全都忘了,突然看见天上的大半个月亮,道,“今晚的月色不错哈!” 扶余尧突然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喜欢文君姐姐吧?” “啊?”元鼎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用说啦,肯定是啦,沙吒也比你强不到哪里去,看见文君姐姐就跟丢了魂一样!”扶余尧捋了把长长的马尾辫,道,“那你喜欢我吗?” “我……”元鼎眨眨眼,完全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扶余尧俏皮的笑了笑,道:“那你讨厌我吗?” “不!”这回元鼎回答得干脆利落。 “文君姐姐喜欢你吗?”扶余尧又问。 “这……”元鼎也不确定文君对他是什么感觉。 “那她讨厌你吗?”扶余尧继续追问。 “不!”元鼎觉得文君对他似乎还没到喜欢的程度,但肯定是不讨厌的。 “那就好啦!”扶余尧“啪”双手相击,道,“我喜欢你,你不讨厌我;你喜欢文君姐姐,她不讨厌你。我俩都还有机会,对不对?” “嗯……”元鼎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马快!”扶余尧唤道。 “嗯。”元鼎应道。 扶余尧挥了挥拳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缠着你的,不过我也不会放弃!我会帮你把建皇子打跑,让倭国人不能得逞!” “好,郡主出马,一个顶俩!”元鼎也挥了挥拳头,他最欣赏扶余尧的,就是这份不逊于男儿的干脆利落,又问:“你,没去找你爹?” 扶余尧一拳砸在柳树上,懊恼道:“找了啊,可惜没找到,我又不知道他住哪……” 元鼎一阵无语,这丫头还真是腿脚转得比脑子快,道:“那我们……” “陪我看会儿月亮吧!”扶余尧找了块河边的砖石坐下,双手托着下巴,手肘顶在膝盖上,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沙吒还在找我们。”元鼎道。 “让他找好了,没心没肺的家伙!”扶余尧拍拍旁边半截砖石,突然喝道,“快点,坐下!” 元鼎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小心翼翼的坐下,还跟她保持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好困啊!”扶余尧打了个哈欠,往元鼎这边挪了挪,头一歪,就靠在了他肩膀上,很快便发出低低的鼾声。 两天后,辰时四刻,比武招亲的半决赛正式拉开帷幕。 由于先前的比赛中涌入了太多观众,导致部分看台出现松动,还有不少观众中暑,州胡国利用三天的休战期,将全部看台加固了一遍,还在顶部搭建了遮阳的凉棚,并在入口处为每位进场者提供一份耽罗岛特产的果饮和解暑药。当然贵宾席的宾客们的待遇就远不止这些了。 半决赛的第一场,由百济选手“元鼎”对阵倭国建皇子。 真正的元鼎则和沙吒相如陪方文君一起,摇着扇子来到贵宾席上,恰好与崔退之和花郎天团的四个少年同一排。崔退之一抬眼,见元鼎正笑眯眯的朝自己点头,就想坐到金盘屈金官昌等人中间,却被他们拒绝——花郎天团永远在一起,没有人能分开他们。崔退之没办法,总不能坐到最外侧的角落里,只好勉为其难的挨着元鼎坐下,还特意离得远些。 元鼎道:“崔先生,过来些过来些,我这边宽敞。天热,多喝些水哈!” 崔退之闻言,浑身一颤,居然有了尿意。 沙吒相如隔着方文君探出半个脑袋,道:“元兄,你跟他很熟吗?” 元鼎笑道:“一般一般,一起更衣过罢了。” 沙吒相如突然朝下面一指,道:“元兄,你的对头也来了!” 元鼎和方文君循声望去,见朴金刚正朝他们前面一排走来,后面还跟着个巨大的白胖少年。方文君举起团扇,朝白胖少年挥了挥。那少年一看见方文君,立刻喜笑颜开大喊“神仙姐姐”,想抢上几步,差点把前面的朴金刚撞倒。朴金刚看了看座位号,正好在元鼎前面,很不情愿的坐下,装作跟他不认识。最高兴的是朴大象,他正好坐在方文君前面,还没坐稳就转过身来,捧起脖子上挂着的海螺道:“神仙姐姐,你也来啦,这个海螺我一直带着哦!” 方文君摸摸他圆圆的脑袋,道:“乖,看完比赛姐姐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哦!” 元鼎和沙吒相如均想:“她都没送我礼物,居然让这大胖墩占了先……” 朴金刚也跟着回头,板起脸道:“大象,坐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你都忘了?” “她不是陌生人,她是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对我最好了!”朴大象分辩道,被朴金刚撕着耳朵转了回去。 方文君拍拍朴大象的肩膀,示意他坐好,然后道:“为什么不把我家阿信放在前面打呢?”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时咬牙切齿了一下,还你家阿信,不就是个好色大胸男吗? 沙吒相如一本正经的分析道:“我看他八成是州胡王派出来的托,所以得后出场,才好根据第一场的结果调整对策。” “有啥好调整的,不论第一场谁赢,他都必须拿下马十二。建皇子赢了,他就是双保险;建皇子输了,他就得把公主娶回家,然后宣布自己是倭国人。”元鼎扭过头去,道,“对吧,崔先生?” 崔退之道:“对与不对,打完便知。” 第62章 缺失的一环(下) 贵宾席后排,沙吒昭明、神秘的中年文士、迟受宣节等人在元鼎等人的侧后方落座。沙吒昭明第一眼看见朴大象,第二眼看见方文君,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中年文士和迟受宣节同时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前排的窈窕女子,不由相视一笑。 贵宾席最后一排,许久没有露面的朴太义被安排在了州胡王的旁边,而坐在州胡王另一侧的正是专程跑来给“元鼎”加油助威的州胡公主。州胡公主一看见朴太义,就开始隔着老爹叽叽喳喳的询问有关“元鼎”的一切。朴太义知道“元鼎”是郡主冒名顶替的,可他不能说上台的其实不是“元鼎”,也不是个男人,是百济最能打的郡主,只好从元鼎和扶余尧身上七拼八凑起一些事迹,加上自己的临场发挥,眉飞色舞的编造出一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的百济少年郎来,说得州胡公主神魂颠倒,一副非元鼎不嫁的样子。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如潮的欢呼声吸引过去。另外三面看台上的观众开始齐声高呼“沙吒,沙吒!”,气氛异常热烈。 上排的迟受宣节隔着神秘中年文士对沙吒昭明道:“沙吒兄,他们喊你呢!” 下排的元鼎也隔着方文君凑过去对沙吒相如道:“沙吒兄,他们喊你呢!” 沙吒昭明和沙吒相如同时摇摇扇子,自嘲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擂台之上,两位选手东西相对,同时亮相。 建皇子头顶椎髻、身着华服、腰缠玉带,双手横握一柄四尺长刀,神情凝重的走到台上,双足分开,微微颔首,率先向对手致意。他是倭国中大兄皇子的儿子,母亲是倭国大族苏我氏之女。当年苏我氏掌权,中大兄皇子为了刺探苏我氏动向,主动自请联姻。贞观十九年(玄奘归国那年),唐军远征高句丽在安市城受阻;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出于不同的目的,同时向倭国派出使者。中大兄皇子与中臣镰足趁机在接待三国使臣的朝会上发动政变,杀了苏我虾夷的儿子苏我入鹿。苏我虾夷惊闻噩耗,本想起兵对抗,不料部下纷纷倒戈,无奈举火自焚。苏我父子伏诛后,皇极女皇让位于轻皇子,即孝德天皇,迁都难波,改元大化,倭国开始了长达十年自上而下的大化改新,国力渐强。孝德天皇病逝后,皇极女皇重新登基,迁都飞鸟,国家权力逐渐掌握到中大兄皇子和中臣镰足手中。建皇子因为母亲出自苏我氏而被父亲中大兄皇子冷落,一心想寻找机会证明自己。倭国另一个古老的家族——物部氏,也担心中臣镰足的崛起会影响到家族的势力,所以派干将物部连熊与建皇子同行,共同执行染指耽罗的计划。 建皇子对州胡公主是美是丑、是胖是瘦完全不在意——在倭国,只要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在意的,是娶到州胡公主后给自己、给苏我、物部两个家族带来的巨大利好。因此,从进入比武场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一种只许胜不许败的情绪中,胜则改变命运,败则不得翻身。 扶余尧轻巧的跃上擂台,依旧是一袭雪白的武士服,手持长枪,腰插双刀,剑眉星目、玉树临风,端的是英姿飒爽,气度不凡。她不像建皇子那般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参加比武,本就是一时兴起,打到四强,先前的各种情绪早已宣泄一空,那天夜里对元鼎的一吐为快,更让她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至于父亲,既然找不到,那就是缘分未到;缘分未到,便不必强求;而今轻装上阵,她要的,只是痛痛快快的打一场,让元鼎看看自己的真本领。 扶余尧手一松,长枪落下,用脚尖勾住,双手抱拳,向建皇子点头致意,然后朝贵宾席的方向望去,那里有她心仪的男子,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爹。如果他注意到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来相见。一切,都等打完这一场吧! “啊……!”州胡公主见她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激动得尖叫起来,一把拉住旁边州胡王的胳膊,大声道,“父王,父王,他在看我耶!” 州胡王拍拍她的手背,一脸慈爱道:“女儿长大了,会看男人了。我看倭国皇子也不错嘛,你看他拿刀的样子,多霸气,喔呵呵呵呵!” 州胡公主撅起嘴道:“父王,他都没我高!” 朴太义也跟着笑道:“公主的眼光不错,像他这般出色的年轻人,我百济也找不出几个来了,可得好好抓住。” 州胡王瞥了他一眼,心想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没看出来我想把女儿嫁给倭国皇子吗,这样的人也能派来当都督,百济真是没人才了。 朴太义对州胡王的腹诽浑然不觉,他是所有人中最看得开的一个:当上百济驻耽罗都督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烙饼,至于其它的事,不是他这个出身平民的都督所能左右的,胡乱插手只会坏事,听元鼎和沙吒相如的安排就是,最坏的局面不过就是丢官回国。至于耽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凭他的本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好好活着,用体重来制造存在感,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有所顾虑,不敢轻举妄动。 六十三章 四强之战(一) 建皇子的刀很重,抽刀、亮刀,用了数息,迟缓而有力,慎重而犹豫,与上一场和金盘屈对阵时判若两人。如果说人生历练使人成长,那么武技的较量也能让人在招式上发生变化;与金盘屈对阵时的建皇子是一柄锋利的快刀,此刻的他已化身为一件重器,锋芒内敛,巨大的压迫感在擂台上弥散,宛如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的向扶余尧落下。 扶余尧也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迫感,她很不喜欢这种让人压抑、扭曲无从宣泄的感觉,一旦为其所笼罩,必将陷入无边的被动中。她举起长枪,握住枪柄末端,突然发力,长枪如蛟龙出海,“啪!”的甩出一记脆响,凌空弹出一道弧线,枪尖闪电般朝那把厚重迟缓的长刀撩去。轻锐剽悍、野火燎原才是她的风格。 建皇子没有动,双手紧握刀把,只是改变了下握刀的角度,刀尖倾斜向前,不偏不倚,不急不缓地撞上了破风而至的枪头。 “啪!”刀枪相击,枪尖侧面扫中刀锋侧面。 建皇子突然加速,刀锋向前滑去,切过精铁铸造的枪头,劈在木制的枪身上。 “喀嚓!”枪身应声而断。 建皇子手腕一抖,刀身抽在枪头上,将其打飞。 只一招,扶余尧手中便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棍,断口处光滑平整,被切出了一个小小的斜面。 “啊!”看台上的观众齐声惊呼。元鼎和沙吒相如面面相觑,建皇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了?沙吒昭明旁边的中年文士狠狠挥了下拳头,一脸不平。朴太义张大了嘴,州胡公主则是双手捂面,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只有花郎天团的四个少年发出轻蔑的嘘声,这厮不过是占了刀锋锐利的便宜罢了。 “你们要对她有信心。”方文君道,“她没那么容易放弃的,是吧,小马快?” 元鼎一阵心虚,“嗯嗯”了两声,勉强应付过去。 建皇子一招得手,不急不躁,继续将长刀竖在身前,缓缓朝前迈出一步,气势更盛——既然已占优势,那就无需改变,继续保持优势,对敌人施加压力,直至将优势转化为胜势。 扶余尧手握光秃秃的枪杆,不等对手迈出第二步,连续发动抢攻,专攻下盘,有意避开刀锋能够砍到的角度。建皇子反转刀身,只守不攻,每一刀都将枪杆挡在身外。两人“噼噼啪啪”过了八九招,均是心存试探、点到即止,倒像是同门师兄弟在考校武技。 然而十招一过,局面骤变! 一直稳扎稳打的建皇子突然一声暴喝,转守为攻,长刀疾风暴雨般劈向扶余尧。扶余尧的枪杆太长,又是木制,十分不利于防守,幸亏她身法轻盈步法灵活,每每与刀锋擦身而过,险象环生。 “啊!”州胡公主大叫起来,刚想跑,被州胡王一把抓住,拉回座位。 “这样打下去可不是办法,枪杆太吃亏了。”沙吒相如道。 “差不多可以出刀了。”元鼎和前排的朴金刚同时暗道。他俩实战经验丰富,已然看出扶余尧是在诱建皇子进攻,借机看清他进攻的套路,寻找漏洞。 就在建皇子一刀劈尽,回身收刀之际,扶余尧突然侧身向后一个跨步,抡起胳膊,将枪杆像标枪般投掷出去,直取建皇子面门。 “呼!”枪杆破开暖风,劲道十足。 建皇子没想到对手会来这一手,连退两步,侧身闪避,长刀顺势挥出,让过标枪的前半截,劈在中段上。 “啪!”枪杆断成两截,后半截坠地,前半截仍飞出几尺远,方才掉落。 就在众人以为“元鼎”是孤注一掷时,建皇子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两道劲风躲在标枪之后悄然追至,“元鼎”手中赫然多了一对明晃晃的长短双刀! “百济人果然狡猾!”金官昌不屑道。 “人家用一件兵器,他用三件兵器!”朴成仙也跟着大声道。 “长得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女子!”昔乃器摇摇扇子,眼波流转。 长短双刀,疾如奔雷。 兵器之中,最难学的就是双手兵:双锤、双斧、双锏等重器对招式的精妙程度要求不高,只消臂力够强,一般猛士都能驾驭;双刀、双剑等较为轻便的兵器,对武技的要求非常高,因为一般人都是一只手强于另一只手,要想双手兼修,就得有过人的天分和毅力;最难修习的是双枪,隋唐两朝只有一个定彦平以双枪威震天下,最后还被小白脸罗成花言巧语坑了一把。不过双枪主要用于马战,步战中最迅猛绝伦的,当属双刀。双刀之中,双长刀长于战阵,刚猛异常;长短双刀则胜在狠辣诡谲,往往为斥候、游骑、马快等所用。元鼎随身携带的横刀与障刀,组合起来便是一对长短双刀,攻守兼备。 现在,擂台上这个冒牌“元鼎”也亮出长短双刀,一改使长枪时的大开大合,招式变得狠辣刁钻,上来就连连向建皇子的膝盖、脚腕、手腕等紧要处下刀,长短交错,防不胜防。 “本以为她枪术超群,不想刀法也这般凌厉!”沙吒相如感慨道。 “人家元鼎可是百济最出色的后起之秀,比那些涂脂抹粉的花架子娘娘腔可强多了!”方文君故意大声道。 “西八!”金官昌霍然起身,朝左边瞪来。 六十三章 四强之战(二) “瞪什么眼,粉都掉下来了!”沙吒相如从最左边探出半个脑袋道。 “百济来的小白脸,竟敢侮辱我们花郎天团!”昔乃器翘起兰花指,说话间还不忘用指尖捋捋翘起的睫毛。 “死人妖。”元鼎目不斜视的嘟囔了一句。 “西八,谁骂我?!”昔乃器怒道。 元鼎烦透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罗小子,居然敢瞪文君,便有心给他们点儿教训,隔着崔退之就是一记刀鞘,正中昔乃器鼻梁,直接将他打倒。 昔乃器捂着脸“哇哇”大叫:“他打我,还打脸!” 崔退之往后靠了靠,避开元鼎的肘子,道:“老弟,直接动手,过分了吧!” 前排的朴金刚听到动静也转过身,道:“当着我的面打新罗人,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元鼎将横刀抱在胸前,一脸蛮横道:“不服再找条小巷子练练?” 朴金刚为之气结,他也看不惯花郎天团的做派,便气呼呼的转过身去,不再掺和。一旁的朴大象连忙对方文君道:“神仙姐姐别怕,大象保护你。” “真乖。”方文君摸摸他的头,道,“要是有人敢欺负姐姐,你要把他们打跑哦!” “嗯!”朴大象用力点点头,睁大眼睛瞪了金官昌等人一眼,学着元鼎的语气道:“死人妖!” “你!”金官昌等人见昔乃器被打,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前,被崔退之一把拦住。 崔退之朝元鼎几个扫了眼,又朝朴金刚努努嘴,意思是连朴金刚这等新罗一流杀手都没有造次,你们有把握打赢吗?花郎天团的四个少年虽然狂妄,却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朴金刚的实力。连朴金刚兄弟都忌惮的人,真要动起手来,就算四个人一起上,也不见得能打得过。想到这儿,金官昌才气鼓鼓的甩开崔退之,伸出手指朝元鼎点了几下,意思是这事儿没完。 元鼎一脸鄙夷的朝他们竖了竖中指,扭头继续看擂台。 上排的沙吒昭明看着这乱七八糟的一幕,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没涵养了。 擂台上,建皇子笨重的长刀在扶余尧双刀的连续进攻下左挡右拆,重新丢了先手,陷入被动防御。不过他有上一场持久战的经验,倒也不怕继续耗下去。 中年文士不动声色的对沙吒昭明道:“昭明先生,依你看,谁的胜算更大?” 沙吒昭明道:“打进四强的都非庸手,以耐力看,建皇子更甚一筹。” 中年文士知道沙吒昭明话说三分的脾气,也就不再追问——建皇子耐力更甚一筹,那就是说别的方面都不如“元鼎”了。想到这儿,嘴角便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沙吒昭明暗暗摇头,又瞥了迟受宣节一眼——这家伙辛辛苦苦攒的局,一番苦心要捧他上位,到头来或许会因为一份割舍不断的关系而功亏一篑。 扶余尧一口气攻出三十刀,将建皇子逼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到擂台边缘,却突然一个撤步,双刀一前一后护在周身,不攻了。 看台上一片惊疑之声。只有“元鼎”最铁杆的拥趸们仍在持之以恒的高喊“沙吒,沙吒,打死沙吒!” 方文君好奇问道:“你怎么招惹她了,惹来那么多人要打死你?” 沙吒相如扭头瞥见沙吒昭明坐在后排,翘起大拇指朝后面指指,低声道:“沙吒家又不止我一个,没准是那一位呢!” 沙吒昭明内功深湛,视力听力都远超常人,他们的交谈基本都落入他耳中,心道,臭小子,你以为我听不见吗! 方文君回眸一望,道:“也是,人家看起来可比你有味道多了。” 沙吒相如着急道:“本公子可是百济武功排名前十,颜值排名前三!” 方文君道:“后面那位排第几?” 沙吒昭明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一个字。 沙吒相如想了想道:“那位年纪大了,自动退榜。” 沙吒昭明:“……!” 方文君又道:“那我家阿信呢?” 沙吒相如道:“他自称耽罗狂刀,不算百济人了!咦,照这么算,本公子已经排名第一了嘛,啊哈哈哈哈……” 元鼎正好在喝水,闻言直接喷了前排的朴金刚一头。 朴金刚转身怒道:“西八,想打架是吧!” 元鼎赶忙将剩下的水咽下,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朴大象也转过来道:“哥,不要打扰神仙姐姐看比赛!” 朴金刚再次气结,忿忿转身,绝对不能再让弟弟跟这三个家伙碰面! 元鼎注意到,擂台上的扶余尧退了两步,当众人都被她迅猛凌厉的双刀吸引时,她却悄悄的错开双足,一虚一实,分前后而立。 建皇子得到喘息之机后,顾不上去想对手为何突然停止进攻,立刻调整气息,用力踏前一步,长刀挥出,转守为攻。 扶余尧眉角一挑,要的就是你转守为攻! “嗨!”建皇子暴喝一声,长刀飞旋,使出了苏我氏刀法中最精妙的招数之一——怒卷狂澜!就连擂台上的观众也感觉到了那强有力的刀气。 六十三章 四强之战(三) 扶余尧双刀交错,微微躬身,想起了阶伯在讲述水战原理时提到的一句,怒海行舟,比拼的不是蛮力,而是借势,谁能借助海浪的力量稳住舟船,谁就能在交锋中掌握主动。建皇子掀起的刀气,就好比那大海上的波浪,貌似强大,但终究有迹可循。扶余尧双刀一分一合,在刀气中寻找规律,很快就感觉到了那流动的气场,开始顺势而动,借力打力。 “这是什么招数?”沙吒相如见扶余尧动作怪异,忍不住问道。 “借势。”元鼎只说了两个字。 前排的朴金刚和后排的沙吒昭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这个“元鼎”不简单,竟能在如潮的刀气中顺势而动寻找机会,建皇子怕是要糟。 当建皇子意识到情势不妙时,为时已晚。扶余尧长刀突然沾上自己的刀身,短刀顺势跟进,“哧啷”在自己的刀面上划出一道火星,整个人腾空而起,犹如轻盈的大雁,在半空中踢出一脚,正中建皇子手腕。 剧痛袭来,建皇子只好松开右手。他不是左撇子,持刀之力主要来自右手,右手一撤,左手单手握刀的力道便差了许多,只能横刀护身,先后撤一步再说。 扶余尧岂容他喘息,人还未落地,右手长刀便自斜地里劈出,在建皇子左手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当啷!”刀尖点地。建皇子堪堪握住刀把,鲜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滑落,留下一抹触目惊心的暗红。 扶余尧稳稳落地,双刀护身,退至建皇子七步外,傲然挺立。看台上欢声雷动,明眼者已知分出胜负。 建皇子感受着右手的疼痛和左手的伤口,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输掉了一场绝对不能输的比试,输掉了自己的前程和未来。可是他没有悲伤,没有怨恨,有的只是释然和平静——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包袱,去做一些一直想做的事了。 迟受宣节霍然起身,面色铁青。 沙吒昭明摇摇扇子,一脸的无所谓。 中年文士眼含热泪,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啊,赢了吗,他赢了吗,赢了啊!”州胡公主从担心到惊诧,从惊诧到狂喜,竟在座位上跳了起来,全然无视旁边州胡王眼中的懊丧。 朴太义一口咬去半片西瓜,鼓着腮帮子“呵呵”直笑。 “漂亮!”沙吒相如高兴得大喊大叫,全然没了贵族公子的矜持风度,朝旁边的方文君伸出一只手掌;方文君也是心情大好,伸手与他相击,笑靥如花绽放。 元鼎也松了口气,打赢了建皇子,州胡公开联姻倭国的计划便泡汤了。 擂台上,建皇子用颤抖的双手托起长刀,用力一点头,表示认输。 扶余尧收起双刀,点头回礼,没有去接建皇子的刀,而是捡起掉在一旁的铁枪头,在掌声中走下擂台。 两场比试之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趁着贵宾们纷纷离席更衣的机会,方文君伸手分别在元鼎和沙吒相如腰间一戳,低声道:“你们说,郡主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暗中对她下手,这样一来,建皇子就有递补进决赛的机会了。” 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时扭头,方文君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而是极有可能——州胡和倭国方面费这么大劲安排了这出好戏,眼看着第一步就要成功了,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破坏,一定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要想办法挽回,挽回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这个人消失。 “绝对不能让她落单,给他们下手的机会!”沙吒相如道,“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让她老老实实呆在都督府,哪都别去!” 元鼎摇摇头,道:“防是防不住的,与其被动应对,不如将计就计。” 方文君接过话茬,道:“你是说,借此机会,挖个坑。” “知我者,文君也!”元鼎点头道,“只要不是昭明先生或迟受信亲自出手,我们就有把握让他们有来无回!”说完,伸手朝前排刚刚更衣归来的朴金刚肩膀上拍了两下,道,“喂,朴金刚啊!” 朴金刚一凛,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然后望向朴大象,难不成是这小子被骗去吃饭的时候说出来的?朴金刚没想到的是,当日若非沙吒昭明碰巧出现,朴大象会把知道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全都告诉方文君。 朴大象转过头,讷讷道:“哥,你瞪我干啥?” 朴金刚再次气结,转向元鼎,一脸不耐烦道:“何事?” 元鼎大声道:“朴金刚,如果有人要偷袭我们,你不会帮他们的吧?” 后排的沙吒昭明、迟受宣节、大善仁等人都是一凛,哪有把这等事挑到台面上来说的?朴金刚搞不清他为何突然来这一句,一时间竟楞在那里。 元鼎不等他回答,压低声音道:“你要真想动手,还不如先找条小巷子练练。” 朴金刚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无奈道:“你不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元鼎哈哈大笑。 沙吒相如和方文君同时朝他竖起大拇指。沙吒相如随即跑下看台,打算去找到扶余尧,让她先不要乱走,等比试结束了一起回都督府。 六十三章 四强之战(四) 休息时间结束,唱名的官员走到擂台前,朝四周看台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高喊:“半决赛第二场,由耽罗狂刀迟受信对阵大唐猛士马十二!” 话音落,看台上的女观众们便再度陷入疯狂,“阿信,阿信”的呼声响彻天际,各种花篮、彩带、横幅齐齐亮相,只为迎接她们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然而,率先冲入众人视野的,却是一个又黑又壮的光头大汉。那黑汉一边绕场飞奔,一边朝看台上的姑娘们挥手飞吻,大喊:“大姑娘好,小媳妇好,听到你们的掌声了,俺老马来啦!”腰后面还挂了只圆滚滚的小飞锤,不仔细看的还以为是团尾巴,活像头发情的黑熊。 四周一片嘘声,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把手中杂物朝他丢去。马十二浑不介意,还伸手抓过几件来闻闻,大叫“好香”。对他来说,打进八强就已吃喝够本,还转了笔不小的出场费,打进四强简直是意外之喜,完全是在玩票了。为了给人一个全新的印象,他还特地找了个小庙,逼着老和尚给自己剃了个光头。 大能茂陪着大善仁走上贵宾席,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善仁前一晚喝多了,又找了两个耽罗当地少女侍寝,一不留神就起晚了,错过了第一场比试,这才姗姗来迟。经过元鼎等人时,大善仁还故意道:“听说元鼎打进决赛了,可喜可贺啊,回头我可要好好的喝他一顿喜酒,哈哈哈!”眼神却不由自主往元鼎身后的方文君脸上落。 元鼎抬起手,做出个扭肉的动作。 大善仁肥躯一颤,落荒而逃,在后排迟受宣节旁边坐下。 马十二见对手还没来,就在擂台下伸伸胳膊扭扭腰,做做下蹲压压腿,来了一通准备活动,接着跑到唱名的官员旁边,用一口带山东腔的汉话问他迟到会不会被判负?唱名的官员倒是听得懂汉话,可马十二嘴里喷出来那股大蒜味儿真是让他受不了,连忙后退一步,摆摆手说没有迟到一说。 马十二拍拍胸口,说这样他就放心了,无敌的人生太寂寞。 嘘声很快被更猛烈的欢呼声取代,马十二的对手,迟受信,肩扛一把硕大的锯齿刀,在万众瞩目中闪亮登场。为了今天的比试,迟受信天不亮就起床,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换了几身衣服,最后决定不穿长衣,只着一件浅色无袖武士马甲,好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硕大的、块状的胸肌。至于发型,原本懒得梳头的他将头发往后扎起,随意中透出几分俏皮,配上英俊满是棱角的面庞、错落有致的短须,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男性的魅力和野兽般的侵略感,让人过目难忘。 迟受信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韵律,偶有一丝风过,吹起他的须发,更显潇洒。他很享受全场观众为他如痴如狂的感觉,故意放慢脚步,好让欢呼声更加持久。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大兄弟,吃早饭了吗?要没吃,我这还有!” 美好的气氛瞬间被一股刺鼻的大葱卷饼味儿破坏。 马十二笑呵呵的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大葱卷饼,递到迟受信面前,道:“大兄弟,俺老马自己烙的,用料实在着呢,不够还有。”咧嘴时,大门牙上还占了一片昨晚吃饺子落下的韭菜。 看台上,沙吒昭明奇道:“这俩干啥呢,还聊上了……” 元鼎也不禁莞尔,心里那个痛快啊,让你们这些只看相貌的女人们发花痴,马十二这厮,简直就是秒杀一切装逼犯的存在。 迟受信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打擂台不该是杀气腾腾互相看不顺眼的吗,这家伙怎么还套起近乎来了?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迟受信也不知怎么地就说了句“打完再吃。” “好!”马十二把大葱卷饼往怀里一塞,“呼”的一下就跳上擂台,落下时在擂台上踩出一声巨响。 迟受信有种完全不在调上的感觉,人家露了一手,自己总不能毫无新意的走上擂台吧?于是也跟着走到擂台边,放下肩头的锯齿刀,突然往擂台边缘一戳,然后以刀尖为轴心,平地跃起,一个漂亮的侧空翻,稳稳落在擂台上。 “好帅啊……”方文君用团扇掩住口,一脸花痴的样子。 沙吒相如给她打打扇子,道:“喂喂,帅哥明明就在你旁边,何必舍近求远……” 马十二本想用拳头捶打胸脯,向观众们炫耀下自己的肌肉,可抬眼一看,发现迟受信的胸肌更大、更厚,便悻悻作罢。 迟受信上下打量马十二一番,发现站在对面的这个大块头虽然看起来甚是混不吝,眼神中却透出几分剽悍狡猾来;从兵器上看,短斧加短棒,双手短兵,腰上还缠着一只链子飞锤,近战远攻都在行,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 马十二也在打量他:锯齿刀,单手双手都能使用,刀身沉重,刀面厚阔,既能用刀刃劈砍,也能用刀背上的锯齿破坏对手兵器的锋刃,还能用刀面来阻挡枪头和飞箭,是实力型江湖高手特别钟爱的一种兵器。从体型看,迟受信的爆发力和速度应该相当不错,不过他压根儿没打算上去就硬碰硬。 迟受信放下锯齿刀,刀尖点地,刚在想怎么出招,马十二突然大喊:“等等!” 第64章 巅峰对决(一) 迟受信的起手式被马十二这一吼生生打断,脑袋一偏(参见《霍比特人》中精灵王瑟兰迪尔的标志性动作),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台上的观众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莫名其妙。 马十二“噔噔噔”走上几步,道:“大兄弟,商量个事。” 迟受信没动,也没吱声。 马十二把短斧往肩膀上一扛,道:“咱不打了行不?” 迟受信瞪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 马十二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其实俺有老婆,那婆娘比俺还能打,俺在家每天被她打,实在扛不住了才逃出来的。这不走到半路没盘缠了,不得已上了黑船,想离开大唐找条活路,谁知在海上遇到风暴,船翻了,人都找不着了。俺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才被一个浪头冲到耽罗,醒来的时候连条裤衩都没有,还被一群女人当驴一样扛进村里,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说着还拍拍自己粗厚的腰身,道,“看,瘦得跟张饼似的。俺来打擂台,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拿点儿赏钱。俺老马倒不是怕你,就是觉着犯不着为那又黑又瘦、人都没长开的公主干上一场;大兄弟你要喜欢,尽管娶走。不过俺有言在先,人归你,可你那份赏钱得给俺,咱们各取所需,如何?” 迟受信听他絮叨了半天,勉强能听懂那山东口音的汉话,不过他实在受不了那一嘴不停朝自己喷来的大蒜味。他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照样得为了狗屁的联姻计划冒充未婚男青年上台比试,谁又能比谁惨了?他不管马十二有没有准备好,抬手就是一刀!看台上的观众早已不耐烦,一看迟受信出手,纷纷叫好。 马十二手忙脚乱的往后跳开,吼道:“大兄弟,不地道啊,说动手就动手,也不打个招呼,出人命咋办,你赔呐?” 迟受信压根儿就不理他,紧跟着又是两刀,势如奔雷,刀刀直取要害。 马十二见没得聊了,也不再多说,“呼哧”短兵在手,一斧头劈在横扫过来的锯齿刀上。以他的经验,普通对手挨了这一斧子,轻则失了重心站立不稳,重则兵器脱手,不想迟受信只是单手变为双手握刀,生生扛下这一击,还顺势一带一推,由守转攻一气呵成。马十二左手短棒与短斧交错,卡住锯齿刀,朝迟受信道:“大兄弟,真打啊?” 迟受信终于开口,道:“打了再说!” 贵宾席上,迟受宣节根本无心看马十二与迟受信的对决,因为联姻计划最关键的人物建皇子已经输了,就算迟受信能打进决赛并且夺冠,难不成还真把公主嫁给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不成?真要逼着他休妻弃子,以这家伙的脾气,没准当场就翻脸了。说来说去,最可恶的就是那个百济“元鼎”,坏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这儿,迟受宣节起身离座,走到贵宾席一侧的走道上,朝自己的贴身护卫、那个高句丽车夫招招手,示意他过来。高句丽车夫悄然上前,弯腰凑到迟受宣节身旁,恭恭敬敬的等候吩咐。迟受宣节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脸上闪过一抹狠毒之色。不远处的中年文士正扭头想跟沙吒昭明聊几句,忽然看见这一幕,心头“咯噔”一下,面色随之变得凝重。 擂台上,迟受信连续攻出二十多招,矫健的身姿配上凌厉的刀法,浑然一只凶猛迅捷的野兽,意在用速度和敏捷寻找将猎物一击致命的机会。马十二则像只笨拙的黑熊,左右相支、双手乱舞,被逼急了还扭动腰身乱跳一下,惹来看台上阵阵哄笑。不过明眼人渐渐发现,马十二这厮根本就没认真在打,不管迟受信攻得有多快,有多漂亮,他都是一副笑嘻嘻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看着要被砍中了,都能用一个特别难看的动作来化解,中间有几招居然还转身逃跑,被迟受信一路追打,实在没地方跑了才转身硬扛上一招,装模作样的哇哇大叫,继续夸张的表演。 迟受信横行江湖二十年,从未见过马十二这等人,明明实力很强,偏要跟个无赖一样丑态百出,想打你就好好打,不想打就索性退赛,上了擂台又吊儿郎当,这算什么?看不起我耽罗狂刀吗,还是反过来把我当猴耍?他出身贵族,父亲虽然没怎么亲手指点他武功,却曾很严肃的告诉他,不论是比武较量、江湖仇杀、市井斗殴,只要进入对决的状态,就必须认真对待,既是对武道的尊重,也是对对手的尊重。一个不尊重对手的人,又岂能得到对手的尊重呢? 迟受宣达生前对武道的态度与治理国家的理念都是如此。他认为,那些出身市井底层的贱民是没有资格参与治理国家的,这些人或许有机会读书习武,可一个人的出身决定气质眼界,一旦让他们掌握权力,一定会在最短时间里腐化堕落——他当朝廷佐平的十几年间,处置了大批贪腐官员,超过七成是这些寒窗苦读的文官,或是从小兵爬上来的武将。因此,迟受宣达坚决反对向隋唐学习科举,坚持平民出身的人不得穿红袍,只能担任低级职务,获得了王室贵族们的支持。后来在很多大臣的反对下,百济才放宽了对平民当官的限制,以至于像朴太义这等普通读书人,也能被提拔为施德,身穿大红袍风光上任。 第64章 巅峰对决(二) 迟受信离开百济后游历各国,越来越发现父亲是正确的——那些底层的贱民,为了生存根本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一旦暴富翻身,或是掌握权力,往往更加为富不仁、穷凶极恶,偏又欺软怕硬,当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他们连最亲的人都敢出卖,没有半点节操。对于这些人,迟受信从不手软,一刀一个;可他慢慢发现,这样的人是杀不绝的,他们就像腐烂的茎叶慢慢扩散,侵蚀一切。 迟受信不清楚马十二的来头,可马十二表现出来的味道,让他十分讨厌。这种讨厌,是贵族子弟对平民草根本能的抵触,奸猾皮油、卑鄙猥琐。作为迟受家的嫡系传人,作为百济贵族的坚守,作为一个有节操有追求、脱离低级趣味的武士,我,迟受信,必须代表太阳消灭你! 马十二感觉到了迟受信气场的变化,知道先前的乱打一气有了效果——几句骂娘,问候祖宗,不过是最初级的激将法;高级的激将法,必须能把握住对手心中最在意的那根弦,云淡风轻、弹指一挥,就能把人撩拨起来。这一招,是马十二那个文能持家立业,武能拳打猛士的老婆教他的,在商战中屡试不爽。 高手对决,胜负不在拳脚高下,而在心念意志。心念一动,气场便跟着动;气场一动,招式就会发生变化;招式一变,对手就能寻到机会。 现在,轮到他动了! 迟受信也感觉到了马十二的变化,这种变化难以名状,却真真切切存在;更让他意外的是,这种瞬间提升后所展现出来的气质,根本不该出现在奸猾皮油、卑鄙猥琐的贱民身上!气质,是与生俱来,后天修行不得的!他不知道的是,马十二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贱民,这厮将门世家出身,家里又有钱来又有地,八辈子都不愁吃喝,活着只为图个乐子,境界岂是那等为生存而挣扎的人能比的。 马十二咧嘴一笑,仿佛奸计得逞的坏熊,一改先前的滑稽混乱,宛如天将下凡,霸气侧漏,一斧一棒轮番出击,竟然颇有大将之风。 作为全场唯一一个曾经跟马十二正面交手过的人,元鼎也发现了马十二的变化,竟然颇为得意的笑了。 “笑什么呀?”方文君发现他笑得有些蔫儿坏。 元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当初在桃花山,是我放他走的。”说完,还故意往她耳朵上吹了一口气,报了方才被戳之“仇”。 方文君心知这家伙是故意的,侧头嗔他一眼,用眼神说“你好大胆”。 擂台上,马十二大发神威,不但扭转了先前的“狼狈”颓势,还连续不断的发起反攻,竟将迟受信逼得连退数步,双方又打回擂台正中。 前排,朴金刚一脸严肃的对朴大象道:“看到了吧,那家伙跟你是一个风格,有身高体重的优势,可他没有上来就猛冲猛打,而是先示敌以弱,摸清楚对手的套路,自己则隐藏实力,看准时机,转守为攻。记住,对阵时,必须在气势上压制对手,让他们心生畏惧,就赢了一半。” 朴大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虽天生神力,可并不喜欢打架,每次都是被哥哥逼着上阵,也不愿伤人性命。哥哥觉得他懦弱,可他却不理解为什么要打打杀杀;如果每天都能看到神仙姐姐,有好吃的,有好玩的,那该是多么开心。 想到这儿,朴大象忍不住回头,朝方文君憨憨一笑。 “大象乖。”方文君也朝他甜甜一笑,眉眼弯弯。 “大象,好好看!”朴金刚扭头斥道。 “哦……”朴大象摸摸脖子上的大海螺,一脸不情愿的转回去。 “大象乖,看完姐姐带你去找好吃的。”方文君道。 “好耶!”朴大象立刻变得兴高采烈。 朴金刚瞪了方文君一眼,道:“少打我弟弟的主意!” “瞪什么瞪,眼睛很大吗?放尊重点!”元鼎和沙吒相如异口同声道。 朴金刚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自打来到耽罗岛,他这个花郎团第一杀手不但没有用武之地,还被人堵在小巷子里威胁,连看个比武招亲都能被欺负,都是拜后面的大唐小马快、百济小白脸,还有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想拐骗弟弟的妖女所赐。这笔账权且记下,有朝一日定要加倍奉还! 擂台上,迟受信一刀劈在马十二的短棒上,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离开百济的头十年,他还遭遇过不少恶战,开始的时候对手还能让他陷入苦战,最后堪堪险胜,可随着经验的积累和武技的提升,较量的会合越来越少,值得他挑战的对手也越来越少;到了第二个十年,他几乎就是在自己跟自己较量,那些上了年纪的成名好手,或避而不战,或主动示好,到最后连酣畅淋漓打一场的机会都很少。今天,马十二的出现,点燃了迟受信久违的斗志。而迟受信强大的战力,也让马十二生出棋逢对手之感。两人都决定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痛痛快快的打一场。 马十二的短棒是用不知名的动物骨头混合硬木制成,寻常刀剑根本无法砍动,不过迟受信的锯齿刀十分沉重,迟受信的力量又非常大,一刀下来竟卡在骨头和硬木的缝隙里无法拔出。马十二右手短斧当即跟上,剁向迟受信的手腕。 第64章 巅峰对决(三) 迟受信哪容他劈下,右手持刀一拉一带,身体以右脚为轴,左掌自下而上挥出,拍在马十二右臂下缘,接着欺身直进,左半个身子与马十二的右半边身子直挺挺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两人错身而过,锯齿刀仍卡在短棒的缝隙里,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横亘在两大高手间。不同的是,马十二还有一柄短斧,而迟受信只有左手。两人都不愿受制于人,结果同时发力,锯齿刀与短棒便一齐打着旋飞向半空。 “阿信,阿信!”女观众们如痴如醉。 马十二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大步上前,右手短斧重重劈落。 “呼哧!啪!”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迟受信腾空而起,一记漂亮的连环踢,前腿虚晃一枪,扫过马十二面门,后退紧随其后,正中马十二右手腕,将他的短斧一脚踹飞,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哇,好帅!”看台上一片惊呼。 “当啷啷!”锯齿刀、短棒、短斧,几乎同时坠落。 “咦?”元鼎一脸诧异,这不是郡主的成名绝技吗,怎么迟受信也会? 沙吒相如不无自豪道:“这可是我们百济武功当中的绝招,我也会哦!” 元鼎和方文君同时扭过头去,一脸不信。 马十二揉了揉手腕,双手化作两只硕大的拳头,朝自己胸口捶了两下。现在两人都是空手,比拳脚,你马爷我更来劲! 迟受信也朝自己硕大的胸脯上拍了两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接下来,比武场内的数千人见证了一出真正的肉搏大戏——从远到近、从上到下,迟受信与马十二“噼噼啪啪”连走数十招,每一招都是硬碰硬、快如奔雷,刚猛之气充斥全场,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大善仁探出脑袋,隔着迟受宣节问沙吒昭明道:“昭明先生,此二人的武功,可还看得上眼?” 迟受宣节心想我家阿信可是百济这一代数一数二的高手,就算对阵阶伯也不是没有胜算,这靺鞨胖子是存心来挑拨离间的吗? 沙吒昭明侃侃道:“论力道,此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论武技,也是出类拔萃。然武道之要,并不仅仅只论力道和武技,还得靠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道,“真正的高手,须有对天人之道的感悟,须有悲悯度化之心。武技与武道,不可同日而语。” “那你打得过他俩不?”大善仁继续装傻充愣。 沙吒昭明微微一笑,道:“胜负在心而不在形,你着相了。” 前排的元鼎突然转身,指指朴金刚兄弟,道:“且不管在心在形,着不着相,这两位可是新罗一等一的高手,先生可愿一试?” “好啊好啊!”方文君和沙吒相如一起拍巴掌跟着起哄。 沙吒昭明一看到朴大象硕大滚圆的背影,就想起被他阻在大街上给方文君逃走的一幕。 朴大象听见方文君的声音,也转过身来,正瞅见沙吒昭明,大惊失色的指着他道:“啊,色狼大叔!神仙姐姐快走!哥,快来帮忙,就是他踢了我的屁股!” 沙吒昭明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被人当众喊做色狼大叔,简直是……奇耻大辱啊!迟受宣节与中年文士对视一眼,一脸的不可思议——昭明先生不是一直都洁身自好的吗,什么时候成色狼大叔了? 花郎天团的四个少年也想跟着起哄,被崔退之用眼神严厉制止。 朴金刚闻言转身,见弟弟指着沙吒昭明,心里大恨元鼎,你这厮,怎地又来生事,我忍你已经很久了!沙吒昭明是谁,二十年多前就威震海东,武功深不可测,兄弟俩一起上也不见得打得过,于是喝道:“大象,乱喊什么,再不好好看比试就滚回新罗去!” “哥,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朴大象像个被冤枉了的小孩子,一边气鼓鼓的指着沙吒昭明,一边眼泪汪汪、好不委屈。 朴金刚实在待不下去了,霍然起身,狠狠瞪了元鼎一眼,拽起朴大象的耳朵就往外走,居然退场了。元鼎眨眨眼,喊道:“金刚兄,你又瞪我作甚?别走啊,昭明先生不会轻易跟晚辈动手的!” 沙吒相如转身望向沙吒昭明,伤心的摇摇头,道:“叔,你可一直是我的榜样啊……” “你!”沙吒昭明有口难言,出于身份又不愿辩解,只能拿着羽扇朝自己脸上用力摇了几下,一个劲的对自己说:“要淡定,要超然……” 不过观众们,尤其是女观众就没他这等修养了。擂台上,腿功见长的迟受信一脚踢中马十二的胯骨侧面,马十二咬牙生扛下这次重击,不顾胯上剧痛,使出一记通背拳。两人距离太近,迟受信连忙抽身;马十二见他退得飞快,马上就要逃出拳头的控制范围,当机立断,化拳为掌,跟只大黑熊般朝猎物狠狠拍下。 “呼!”迟受信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连退数步,赶紧伸手往脸上一摸,像是肿起了几道印子;再一看,抓下来的是一把混着污泥的汗水,没有血迹,这才松了口气——要是为了这劳什子比武招亲破了相,那可就亏大了! “啊……”迟受信的女拥趸们齐齐发出尖叫,那头大黑熊居然敢打偶像的脸,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第64章 巅峰对决(四) 方文君也气愤地挥挥粉拳,很想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起骂人,又跟沙吒昭明一样得顾及形象,实在气不过,便伸手在元鼎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元鼎正在大声给马十二叫好,突然一阵剧痛袭来,顺势夸张的往右边一躲,结结实实的撞在崔退之身上,回头一看竟是文君下的黑手! 崔退之被他撞得也向右侧倒去,一个后脑勺撞在旁边的昔乃器侧脸。昔乃器惨叫一声,倒进金官昌怀里。金官昌回头怒道:“崔先生!” 崔退之气得霍然起身,也不顾动作难看,撅着屁股爬到前排,先坐在朴金刚的位子上,一看背后是元鼎,又往左挪坐到方文君前面。 只有马十二清楚方才迟受信的一脚有多重——看起来是他一个巴掌占了便宜,实际上这巴掌除了在迟受信脸上留下几道印子,连皮都没破,别的一点用没有;反倒是迟受信的一脚,踢得他胯部以下半边腿脚发麻,行动起来的速度敏捷大打折扣。而迟受信偏偏又被马十二打脸所激怒,狂吼一声,犹如发疯的狮子,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攻势如疾风暴雨般源源不断。 “轰隆隆!”天空中响起几声惊雷,大片乌云在天边滚动,遮住了半道阳光。 “砰砰砰砰!”拳对拳,脚对脚,既是速度的比拼,也是力量的碰撞,没有半点虚招,惊心动魄、充满了狂野的气息。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贵宾席上,大善仁突然念了两句。 旁边的迟受宣节讶道:“大先生好文采,不知谁是雄兔,谁是雌兔哇?” 大善仁指指擂台上以肉相搏的两个人,道:“迟受先生阅历广博,大某人有一问,困扰许久,还请解惑。” 迟受宣节道:“愿闻其详。” 大善仁道:“你我都阅女无数吧?” 迟受宣节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女人从来都是不缺的。 大善仁道:“按理说,你我这等姿容雄伟、事业有成、阅历丰富的中年大叔,什么都不缺,床上功夫那也是炉火纯青,女人们该是趋之若鹜,为何那些青涩的小丫头,偏偏爱那等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娘炮小生?我也曾抓来几个看过,剥光了除了细皮嫩肉,也没啥特别的嘛,还一个劲的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求我包养他们。真是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迟受宣节心想就你这体型,倒贴上来的还不都是冲着你的权势钱财,有几个是真心喜欢?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我听说,越是青涩的少女,越不喜欢他们那样的——”说着指指擂台上的那两个,道,“肌肉太多、毛发太盛、眼神太有侵略性。我们觉得是男人味,她们觉得是危险,本能的抗拒。而那些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让她们觉着亲近,安全,所以喜欢。等她们被小白脸们玩够了,年纪大了,被生活折磨过了,慢慢会觉得还是看台上的那两位有安全感,最后她们会发现,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叔叔,才能给予她们想要的一切。” 大善仁听得目瞪口呆,最后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高论,高论啊!听迟受先生一席话,胜过阅女百千万,大某佩服,佩服!” 迟受宣节也懒得去想大善仁说这一通到底什么意思,现在的他只希望迟受信能打赢这一场,确保局面还有一半在掌控中。 迟受信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避开了马十二的夺命飞锤,一脚勾起先前掉下来嵌进擂台的短斧,狠狠掷出。马十二双手横握铁链,荡开飞来的短斧,不想迟受信就势一滚,抢过短棒,瞄准马十二的下盘甩出,又抓起锯齿刀,双足一蹬,整个人如猎豹般弹射出去。 要么躲短棒,要么挡迟受信,摆在马十二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马十二当机立断,甩起飞锤朝迟受信砸去! 这正是迟受信想要的!他已看出马十二行动滞缓,其实短棒和突袭都是虚招,不论马十二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变招才是杀招! “呼!”冲到近前的迟受信突然一蹬,整个人像一张被压弯到极限然后暴起弹开的弓,一记漂亮的铁板桥卸了去势。此时的马十二已无法再生变化,被短棒砸中小腿正面,又是一阵剧痛。 “杀!”迟受信挥刀直上,“锵”一声砍断马十二横起阻挡的铁链,自上而下朝他那硕大的脑袋劈落。 “啊!”看台上再度响起惊呼。 “呼!”刀锋贴着耳朵落下,在离锁骨一寸处停住。 全场一片死寂。 马十二十指一松,丢了两截铁链。 迟受信望着他,高傲的昂起下巴,道:“还打吗?” 马十二从怀里掏出那块珍藏的大葱卷饼,狠狠咬了一口,再递给迟受信,道:“俺输了。” 迟受信扭开脸,实在受不了这股呛人的气味,可为了表示风度,还是接过了那块缺了一口的大葱卷饼。 看台上掌声响起。礼仪官跑上擂台,宣布迟受信获胜。 迟受宣节松了口气。 元鼎起身,对方文君和沙吒相如道:“走,找朴金刚兄弟吃饭去!” 第65章 客栈设伏(上) 寅时,无风。 “哒,哒哒!”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转出州胡外城的一条小巷,走上南北向的长街,打着哈欠走远了。一只外出觅食的流浪猫刚刚冒头,就被一只从黑暗中伸出来的大手抓住,刚要挣扎嘶叫,就被捏断脖子,丢进墙根的垃圾堆里。几只藏在暗处的老鼠兴奋地“吱吱”直叫,好像在说你也有今天,你害了我们那么多伙计,终于轮到我们大快朵颐了! 捏死猫的黑衣人几步闪到不远处“如归客栈”院墙下,朝身后打了个“上”的手势。几道黑影陆续闪现,没有借助工具便一个接一个的翻身跃上,消失在墙头。不远处,另一队黑影也在同一时间翻入院墙。黑衣人见同伴们都进去了,警惕的朝四下张望了几下,最后一个翻上墙头。 如归客栈是一家在海东各国都开有分号的连锁客栈,配套设施完全一样,就连店员都要经过统一的培训才能出来伺候宾客。位于州胡城的这家是耽罗岛七家分店中的总店,占地面积最大,入住的宾客也最多。 黑影们潜入客栈后,很快就锁定了东面一幢独立的二层楼。与西面的通铺和两三人间相对,那里是较为高档的单人间和套间,服务更好,价格也更贵。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从正面的楼梯向上,一路从侧面的员工通道包抄,除了留在外面把风的两三个人,其它人很快都上到二楼,朝走廊尽头疾行。 “吱嘎!”走廊中间一个房间的门突然开了,闪出一道人影。开门声在寂静的后半夜格外刺耳。前面的同伴已经掠过这个房间,后面的还在埋头往前冲,完全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出来,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旁若无人的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女人?”带头的黑衣人大惊失色,一旦这个女人叫出声来,就会惊动其它客人,致使行动暴露。他当机立断,在同伴装上去的一刹那,一个箭步掠上前,一把将那女子拉开,大手直接按向她的脸。 女人惊恐万分的被拖开了,拼命挣扎,一个劲的摇头。黑衣人轻轻拉上她出来的房门,将她拖到走廊转角,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发现此女脸大胸平、一脸横肉,不像是半夜出来接客的姑娘,便一掌挥落,将其打昏,丢在转角。 此时前面的同伴已破开目标房间的门,两人率先抢入。谁知他刚起身,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闷哼,接着就有人倒地。 房间内,扶余尧手持双刀站在床前,刀尖向下,鲜血自血槽滴落,虽无声,却让门口的两个暗杀者心惊胆战。杀手们完全没想到目标竟然会有准备,还能反击得手重创同伴。那受伤的杀手倒在地上,用手捂着腹部那道深深的伤口,感觉全身的气力正在抽走,已然无法继续战斗。他是主公麾下五大高手之一,曾是大唐边军中的一名旅率,因妄杀平民冒功被论罪,躲过大唐军方重重追捕后才来到耽罗,曾多次执行暗杀任务,不想今夜一个照面便遭重创。他用尽全力挪到门口墙边,好不妨碍后面的同伴进攻。紧随其后的两个杀手顾不上救助他——暗杀,时间就是一切,必须在最短时间里干掉目标,才有机会全身而退,带走同伴。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同时朝扶余尧扑去。 两场半决赛结束后,扶余尧随元鼎、沙吒相如、方文君回到都督府,四人合计一番后,决定主动引蛇出洞。扶余尧对这个大胆的计划极感兴趣,当即同意继续假扮“元鼎”。除了朴太义和方文君留在都督府外,另外三人连同小黄、沙吒相如的几个护卫一起进城,特地在如归客栈投宿,因为这家客栈背后的老板,正是迟受宣节。他们是分开投宿的,投宿的时候,扶余尧自称“元鼎”,元鼎自称“难德”,沙吒相如自称“沙求凰”,几拨人的房间都在同一层,但离得很远,果然只有“元鼎”引起了店方的注意,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投宿的第一晚平安无事。第二天午后,有人朝扶余尧住的房间射了一箭,箭上绑着一封信,说今夜会有杀手来袭,让他速速离去。为了保密,扶余尧只是在经过沙吒相如房间时,悄悄把消息传给了他,便顾自下楼吃饭。沙吒相如待她走后去找元鼎,两人合计一番,决定以逸待劳。 杀手们果然在后半夜出现,第一个冲到床前挥刀砍下的旅率被扶余尧从暗处一刀刺中小腹,重伤倒地。这些杀手们并没有去比武场看过“元鼎”的比赛,队长在布置任务时也没有告诉他们对手的强弱;不过这些人都是悍勇不畏死之徒,拿了主公的钱,自然要替主公分忧,多死一个人,活着的人就能多拿一份钱。 扶余尧的刀很快,在经历了六场比赛的较量后,她的武技较先前有了不少提升,特别是对阵时的心态,不再像过去那般一往无前,变得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很快就让第二个人挂彩,将第三人逼到房门口,进退两难。 黑衣人正要赶去驰援,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有人“咕咚咕咚”滚下楼梯的声音。有人手持蜡烛,信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柄黑漆漆的横刀。 持刀者正是元鼎,他的房间正好在靠近员工走廊的那头,听到动静后便悄然现身,一刀劈翻正在放哨的一个杀手,朝扶余尧房间的方向逼近。 黑衣人暗叫不妙,对方显然已有准备,不过本方仍有将近十人,未必没有一搏的机会。他立刻打出手势,意思是这个人我来对付,其它人抢攻进去,先解决掉目标! 这厢刚刚发动,那边元鼎也突然甩手将蜡烛朝杀手最密集的方向掷去,照出一片闪动的光亮,随后持刀疾进。 “嗖!”劲风袭来,一人应声倒地。竟是羽箭! 黑衣人大骇,对手居然还有一个弓箭手藏在暗处! “嗖嗖嗖!”连珠三箭,破空袭来! 一箭射空,两箭射中,一人被射中大腿,一人被射中后背,负伤倒地。 沙吒相如手持弓箭站在对面的走廊上,他跟元鼎几乎是同时冲出房间。此时蜡烛已熄,没法再放箭,四箭中三,命中率低于正常水平,让他有些不满意。他的房间在扶余尧房间的正对面,只隔了一个宽阔的天井,正适合远距离狙击。为了这次伏击,他特地把平日里不用的弓箭也拿了出来。在百济,人们只知黑齿善射,殊不知沙吒家的射箭技法丝毫不亚于黑齿家。当初在桐岑城郊外,他不过是为了麻痹鬼室福信才故意输了一箭。 第65章 客栈设伏(中) 而在杀手们的背后,小黄和沙吒相如的护卫们也闻讯而动,从一楼冲了过来。 黑衣人猛然发现,本方竟然陷入了对手的包围之中——有人诱敌,有人夹击,有人策应,下面还有人堵截,俨然经过周密部署,今晚想要脱身怕是没那么容易。不过他们也绝非没有后手,只听黑衣人喊了声“小次郎,莽古!”,一楼大门就被重重撞开,一条高大的人影闯了进来,直扑小黄等人。 黑衣人的一声吼及撞门的声音惊动了不少住客,元鼎当即大喊:“官府办案,缉拿要犯,闲杂人等呆在房里,谁敢出来,以同犯论处!” 此言一出,那些本来还探头探脑想出来一看究竟,或是骂骂咧咧的住客人纷纷缩了回去,还搬来桌椅顶住房门,以防官差和逃犯打到自己房里来。 “小马快,心眼儿还挺多。”沙吒相如嘟囔了一句,突然感觉到危险临近,还没来得及收弓拔剑,两道劲风已到跟前,非箭非矢,竟是暗器! “阴险小人,竟敢偷袭!”沙吒相如连忙侧身闪躲,仍被飞掠而过的暗器擦面而过,险些破相。暗器刚过,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便出现在他侧面,手中一柄匕首,动作迅猛无比。 沙吒相如曾听人提过,在倭国,贵族们有蓄养死士的传统,这些死士经过严苛的训练,每个人都有特殊的技能,往往被派去执行追踪、埋伏、暗杀等秘密任务,被称作“忍者”。忍者的成材率极低,往往十年甚至更久才能练就一个;中途被淘汰下来的,或浪迹江湖,或成为海盗。方才黑衣人喊了声“小次郎”,这个偷袭自己的家伙,极有可能就是被人收留的倭国忍者。 走廊上,元鼎又剁翻两人,已经与黑衣人交上了手。 客房中,扶余尧靠着手中双刀已打出房门,将一人踢下二楼,与元鼎遥相呼应,夹击黑衣人。 “莽古!”黑衣人再次大喊。 楼下的大块头怒吼回应,抄起一把椅子就朝小黄砸去。小黄的武功虽不及元鼎,可他多年办案,身法灵活,轻松躲开椅子,就地一滚,在几个百济护卫的掩护下突到大块头近前,横刀平扫,直取大块头脚腕。大块头见小黄攻自己的下盘,也不闪躲,抬起脚就朝他头顶踩去。小黄大吃一惊,连忙侧向滚开。旁边的百济护卫一起上前,将大块头团团围住。 此时扶余尧已冲到走廊上,很快就与元鼎会合,两人背靠背,各持长短双刀,被五六个杀手前后堵截。元鼎低声道:“你跳出去,这局就解了。” 扶余尧会意,腾空而起,在元鼎抬起的胳膊一踩,一记漂亮的侧踢,将前方杀手踹飞,而后翻出二楼走廊的护栏,凌空跃下,长刀正好划过大块头的脑袋,然后一个漂亮的回旋,一脚抽在他面颊上,就势一滚,安然着地。 “咔擦!”小黄等人都听到了骨裂的声音。 大块头晃了晃,用手捂住脑袋,发出痛苦的低吼。扶余尧这一刀,本身的力道加上凌空落下的冲力,直接将他的脑袋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连耳朵带半张脸都劈成了两半。小黄见机会来了,利用众护卫的掩护,再次偷袭,一刀劈中其后膝。大块头轰然跪地,百济护卫一哄而上,乱刀将他砍死。 黑衣人见旅率重伤、大块头倒地,其它也有五六人伤亡,本方实力折损近半,要杀的人也跳出了包围圈,心中便动了退却的念头。 扶余尧正杀得兴起,岂容他走脱,她朝小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去帮沙吒相如,自己则反身冲向杀手们上来的楼梯,准备与元鼎来个前后夹击。 小黄朝百济护卫挥挥手,把他们赶向沙吒相如那边,自己则绕到员工楼梯那,准备从另一个方向支援二楼的元鼎。 二楼对面,沙吒相如与倭国忍者追逐闪躲过了十几招,逐渐摸清楚了这家伙的套路。此时他带来的四个百济护卫也从楼梯冲了上来,堵住了忍者的退路。 黑衣人见势不妙,高呼:“撤!” “想走,没那么容易!”元鼎岂容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现在多干掉一个,几天后真正行动的时候,对手的实力便削弱一分。他见小黄从后面上来,就朝倒在地上的旅率一指,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小黄会意,趁元旦吸引了全部杀手的机会,飞奔上前,一刀扎进旅率的喉咙里。 “你们,好狠!”旅率吐出四个字,气绝。 “是个汉人?”小黄一怔,也没空多想,提刀站到元鼎侧面掩护。 对面走廊,倭国忍者在沙吒相如等五人联手围攻下终于中刀。沙吒相如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伸出弯弓套在他脖子上,用弓弦卡在他咽喉处。倭国忍者还想反手用匕首去捅沙吒相如的肚子,本沙吒相如一把抓住手腕,卸去匕首。沙吒相如道:“再反抗本公子就不客气了啊!本公子可是百济武功排名前十的高手,允许你投降。”倭国忍者挣扎了下,终于放弃抵抗。沙吒相如猛然发现,怀里的小个子竟然是个女子,那娇小的身躯靠在怀里,竟也有几分旖旎。他定了定神,吩咐四个护卫道,“你们,分两组去周围看看,把外面放哨的、把风的、漏网的,全部干掉!”护卫们应声而去。 元鼎大步上前,荡飞一个杀手的兵器,将他擒住,横刀架在他脖子上,对黑衣人道:“我数到三,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黑衣人扫了眼剩下的三四个同伴,缓缓举起了兵器。他的兵器,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刀。 元鼎见他准备反抗,喝道:“都督大人有令,妨碍办案者,就地阵法!沙吒,动手!” “啊?!”沙吒相如犹豫了,他可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让他杀一个女子,怎地下得去手!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怀中的倭国女子突然发力,双手向上一托,冒着被弓弦割伤的风险挣脱出去,转身就往一楼跃下。 “呼!”劲风过,倭国女子应声倒地,胸前插了一把短刀。 扶余尧收回胳膊,举起长刀,她可不管什么男子女子,是你们先来暗杀我,那就别怪我下手狠辣! 趁着众人袭杀倭国女子的当口,黑衣人突然抓过旁边的一名同伴朝元鼎推去,自己则抢过一步从二楼走廊跃下,飞一般的从大块头撞开的门洞里冲了出去。 第65章 客栈设伏(下) “别追了!”元鼎喊道,然后推开被黑衣人推过来,又被自己一刀捅了个透心凉的杀手尸体,对剩下站着的两人和重伤躺着的三人道,“你们,还打吗?” “呼哧!”小黄点着了火折子,照亮了一小片空间。 见杀手们还在犹豫,元鼎摇摇头,朝对面的沙吒相如做了个手势。沙吒相如会意,张弓搭箭,瞄准一人,“嗖”的松开手指。 “噗!”箭至,一人倒地,正中眉心。 “沙公子,好箭!”元鼎赞道,又转向杀手们。 “当啷!”有人弃械。 元鼎走上前,一肘子将最后一个站着的杀手击倒,一刀抹了脖子,然后故意朗声道:“来人,将他们全部拿下,留活口,押回官府,听候发落!” “小马快,好威风!”扶余尧走上前,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道,“几个动不了的怎么办?” 元鼎狡黠的一笑,道:“动不了的,就送去州胡官府,咱们也给他们背后的主子找点儿麻烦。” 次日晚,迟受宣节书房。 迟受宣节和沙吒昭明相对而坐,那位身份神秘的中年文士则居中坐在上首,三人都没有说话,都是默默盯着面前的茶盏,只有蜡烛的火光偶尔跳动一下。三人当中,迟受宣节和中年文士都是心事重重,只有沙吒昭明看上去神情自若,还时不时抿上一口,这从大唐运来的武夷山新茶,味道就是正宗。 沉默良久,迟受宣节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率先开口:“坏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啊,二位就没有点想法?”今天一早,他就接到了暗杀行动失败的消息。这次行动,他派出了麾下全部精锐——高句丽车夫、大唐旅率、倭国忍者、耽罗野人,以及十几名好手,结果只有高句丽车夫一人全身而退,其余人等死伤惨重。他想不明白,为何对手会提前得知他们的行动时间,预先做好准备,自己这边知道内情的只有高句丽车夫一人,此人跟随自己多年,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去通风报信;近二十个人的暗杀队伍,竟然被对方不到十个人杀得几乎全军覆没,那个百济“元鼎”暗藏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居然还把那几个受伤没死的杀手丢到了州胡国负责城内治安的衙门口。以迟受宣节的能力,当然能跟这些人撇清关系,可手底下的人会怎么看?一个事后翻脸不认人的主公,还值得他们卖命吗? 更进一步看,实力受损,还会导致他在整个联盟中话语权削弱——就像现在,沙吒昭明一脸无所谓,看起来根本没把大事放在心上;另外一个,这几天一直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至于建皇子,输了半决赛后就一直躲在倭国驻地不见人;自己手上的王牌,就只剩下了迟受信一人。 “顺势而为,方可事半功倍。”沙吒昭明悠悠道,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放弃了?”迟受宣节当即反问。 沙吒昭明道:“也不都是坏消息,你要暗杀的那个人,不是失踪了吗?明天就是决赛的日子,他再不出现,就是自动放弃,他放弃,建皇子就有机会递补上去,到时候迟受信让一招,大事依旧可成。” “为何不是那个马十二递补?”一直不说话的中年文士突然问道。 “马十二已经输给阿信,岂有再打一场的道理?”迟受宣节道,“我听阿信说,这厮压根儿就是来骗吃骗钱的,家里有老婆,还来打擂台,简直捣乱!” 中年文士和沙吒昭明不禁莞尔,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生气。 迟受宣节看着两人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道:“就算比武的事情我们还能掌控,倭国那边呢?昭明先生,你足智多谋、消息灵通,可知道倭国的舰队现在到哪了,到底来了多少人?” 沙吒昭明道:“你还真打算让倭人染指耽罗?” 迟受宣节望了中年文士一眼,道:“不靠倭人,行吗?殿下在倭国呆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重回百济。不给倭国一点甜头,他们岂会俯首帖耳?” 沙吒昭明道:“倭军三千,已在西归浦集结完毕,先头部队今晚出发,后天到瀛洲港。” “后天就是决赛。”迟受宣节想了想道,“最好的机会,就是在决赛当天动手,兵分三路:一路封锁瀛洲港,不许任何人坐船离开;一路包围百济都督府,不让百济人轻举妄动;一路控制州胡城,让州胡王没有退路,只能选择与倭国结盟。然后由我们出面,建议州胡王立刻举行婚礼,让建皇子与公主完婚,造成既成事实。百济方面事后就算有不满,但投鼠忌器,他们不会愿意为了一个耽罗岛与倭国翻脸,也不舍得让耽罗岛真正独立出去!” 沙吒昭明对他的分析不置可否,转而道:“我听说,州胡公主已有意中人,就是那个元鼎。” 中年文士嘴角一动,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迟受宣节拍案而起,忿忿道:“婚姻大事,岂容她自说自话;哪个国家的公主不是用来和亲联姻的?就算是贵族和商户,儿女婚事,还不是由父母说了算?她喜欢元鼎,元鼎人呢?人都找不到,她喜欢谁去?难道还敢抗命不嫁?” 沙吒昭明似有深意的望了中年文士一眼,道:“这个元鼎,还真是麻烦啊!” 中年文士道:“我还是亲自走一趟,找建皇子聊聊,让他做好准备。”说完,长身而起,朝两人拱手告辞。 沙吒昭明和迟受宣节目送他离去,方才重新落座。 迟受宣节喝了口茶,道:“沙吒兄,现在局面甚是微妙,关键时刻,还得你亲自出手,镇住局面。” 沙吒昭明道:“迟受信的武功已不在我之下,有他在,迟受兄你自可无忧。” 迟受宣节道:“阿信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任性妄为惯了,我还是不放心啊!” 沙吒昭明道:“你别忘了,还有新罗人。花郎团这次可派了不少高手过来。” “你是说花郎天团那四个小子?”迟受宣节露出不屑的神色,这等货色也敢出来丢人现眼,新罗还真是恬不知耻。 沙吒昭明摇摇头,道:“新罗最厉害的两个人,是坐在前排的大胖子兄弟。哥哥是花郎团第一杀手朴金刚,弟弟是花郎团第一大力士朴大象,得此二人相助,大事可成。” 迟受宣节道:“我这就去找崔退之。” 第66章 五招之约(一) 倭国人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到袭击,还是在自信满满准备接管耽罗岛、控制州胡城的前夕。跟其他国家不同,倭国使团没有入住州胡城,而是在城外靠近瀛洲港的一片丘陵山谷中安营扎寨。营地两面环山,一面是一条小河,正对着连接瀛洲港和州胡城的大道,环境相当不错。可就是这样一片风水宝地,今夜却成了倭国使团的噩梦。 偷袭者在后半夜发起进攻,先解决掉了外围的岗哨,然后将营地团团包围,封锁所有出入口,两排弓箭手点起火箭,开始朝营地里放火。 建皇子在一片嘈杂声中惊醒。他推开侍寝的两个女子,一下从凉席上弹起来,抓过马甲往身上一套,跌跌撞撞的找到那柄四尺长刀,只踩到一只木屐,“哗啦”揭开帐幕,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偌大的营地里到处都在起火,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一个个光着身子光着脚——有的拎着衣物招呼同伴灭火;有的抓起兵器大喊大叫,却找不到敌人在哪。一道道焰火划破黑色的天际倾泻而下,点着了一顶顶的帐篷和囤放在一起的粮食干草。七八个全身是火的人从帐篷里冲出来,或满地打滚灭火,或寻找水源;受惊的马匹挣脱缰绳,在营地里乱窜,不时撞倒同样夺路而逃的人们,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留下一路惨叫。 “八嘎!是谁,是谁敢来偷袭倭国使团!”建皇子又气又急,连连大叫,“物部连熊,物部连熊,快出来救火,救人,不要让敌人攻进来!”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说是打败自己的那个百济人元鼎,在打赢半决赛后居然失踪了,如果他在决赛开始前仍然不见踪影,那么州胡方面就会判他主动放弃比赛,空出来的决赛名额,会由自己递补上去,与迟受信争夺冠军。为此,建皇子高兴了好一阵,痛饮一番后,还找了两个耽罗当地女子来侍寝,不想大战之后刚睡了一个时辰,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劫营惊醒。 倭国营地外的一处土丘上,沙吒相如手持弓箭,瞄准营中,每看见一个大喊大叫指挥别人救火的倭人,便会取过旁边护卫递来的羽箭,张弓搭箭,将其狙杀。 元鼎、扶余尧、方文君站在他身后,驻足观战。这次偷袭是元鼎坚持的,他认为如果等到决赛当天动手,倭国后续的大部队很有可能提前赶到,到那时本方人数处于劣势,再想偷袭就难了。于是他从五百护卫中挑选了三百人,从三百水手中挑选了一百人,组成四百人的偷袭队伍,另外留了二百护卫守卫都督府,二百水手控制三艘大船,随时准备接应。元鼎本想让方文君留在都督府,可方文君执意要来看,他拗不过她,只好把她带在身边。 发起偷袭时,他跟小黄各带了一队精锐,先解决了外围放哨的倭人,然后命令两队弓箭手将营地包围,开始放箭。此时倭国营地已然大乱,元鼎和扶余尧将各带一队人冲进去,发起最后的攻击。元鼎扭头对方文君道:“文君,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劫营杀戮,倭人定会拼死相搏,此地太过危险了。” 方文君点点头,她知道自己没有郡主的身手,对付小毛贼还行,真要面对高手或是战阵对决便不灵了,再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他们,便道:“那我先走一步了,你等千万保重,我在船上等你们。”说完,朝随行的侍女招招手。侍女连忙跑去吩咐车夫把马车赶过来。 元鼎颇为欣赏的看了方文君一眼——不回都督府,而是直接登船的决定相当明智,最后的对决即将展开,即便是都督府也有可能被卷入冲突,只有船上才真正安全。 沙吒相如潇洒的射出最后一支箭,收起弯弓,对元鼎道:“晚上赶路不太平,此地离港口不远,我送文君去吧。等她上船我再赶回来跟你们会合。” 元鼎想了想,沙吒相如的建议倒是稳妥,便答应了。 马车赶到,是一辆专供女子出行乘坐的油壁车。沙吒相如伸手扶方文君上车。方文君冲元鼎微笑了下,又朝众人挥挥手,低头钻进马车。驾车的是一名跟随方文君多年的中年护卫,侍女则坐在车后面的横板上,待方文君进去后,便收起踏板,关上车门,坐到门后的横板上,停车时可以第一个跳下来架起踏板开门接下主人。沙吒相如和四个护卫也跟着翻身上马,护送马车远去。 元鼎目送一段,收回心神,扭头对扶余尧道:“现在,轮到我们两个元鼎了!” 扶余尧掂了掂手中崭新的长枪,爽然一笑,道:“那就比比,看是你这个真元鼎厉害,还是我这个冒牌的厉害!” “那咱们就比比!”元鼎从地上捡起一件硕大的长兵器,拍了拍它,道,“老兄弟,今晚就全靠你了!” “这是?”扶余尧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柄宽刃、两面开锋的长兵器,不过元鼎一拿起来,方圆数尺便杀气弥漫,绝对是件战阵搏杀的大杀器。 “陌刀!”元鼎翻身上马,手中陌刀高举,朝身后那队整装待发的水军喝道,“兄弟们,随我杀贼,领赏!” “杀贼,领赏!”水军齐呼,杀气腾腾的跟着元鼎朝倭国营地冲去。扶余尧也跟着翻身上马,手中长枪一甩,朝身后另一队护卫做了个出发的手势。护卫们连忙跟上,唯恐去晚了好东西都被那群土匪一样的水军抢光,从另一个方向冲向大营。在他们身后,小黄领着三四十个护卫作为预备队留在外围,虽是准备截杀从营地里逃出来的倭人。 混乱的倭国营地仿佛一只烂透了得西瓜,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被元鼎和扶余尧这两把尖刀一捅就破。元鼎纵马挥刀,将一个手持长矛的倭人连人带矛斩为两段,借着马势突入倭人群中,左砍右刺,如入无人之境。后面的水军见他如此骁勇,士气高涨,当即分出六七个小队,以四五人一组,分头扑杀倭人。元鼎则带着剩下一多半人朝营地中间那几个最大最豪华的帐篷冲去。 第66章 五招之约(二) 州胡城,新罗使团驻地。 迟受宣节正在与崔退之交谈,他没有直接告诉崔退之他们跟倭国之间的计划,只是希望新罗人在决赛当天和之后都能保持谨慎中立。崔退之早就猜到他们跟倭国人必定有什么图谋,可对新罗来说,既然无法将耽罗纳入新罗控制下,那么退而求其次,让耽罗从百济独立出去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当然,耽罗脱离百济后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倒向倭国,其二是真正独立,谁都不靠。后一种对新罗更有利,等于保留了新罗在未来染指耽罗的可能。不过以州胡的实力,想在百济、倭国、新罗间争取完全独立并不现实,最后极有可能还是会选择其中一国当靠山,那就要看谁开出的价码丰厚了。目前来看,倭国已经做了很多工作,百济向维持在耽罗的统治很难。 就在这时,信使匆匆而来,在崔退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迟受宣节的人也来了,同样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迟受宣节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身道:“看来你的人也得到消息了。” 崔退之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沉吟道:“百济人居然直接下手了,完全不像他们的风格嘛……先生打算怎么办?” 迟受宣节道:“事到如今,图穷匕见,只有拼死一搏了,还需先生施以援手。” 崔退之道:“新罗此行的使命已经结束……” 迟受宣“哗啦”合上扇子,开出了条件:“若能扳回局面,耽罗岛的利市,少不了新罗一份!” 崔退之笑了笑,朝信使使了个眼色。信使点头领命而去。 迟受宣节也对自己的信使,故意大声道:“去,立刻通知昭明先生和阿信,告诉他们实情,让他们立刻出发,驰援倭国使团!”信使领命,匆匆离去。 五匹快马、一辆油壁车,疾驰在通往瀛洲港的石子路上。沙吒相如一马当先,四名护卫呈扇形护卫在马车左右及后方。沙吒相如得意洋洋,护送佳人这等美事,自然是他最乐意做的。正美着呢,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不偏不倚正站在路中间,挡住了他们前进的去路。 “稀溜溜……”沙吒相如轰然勒马,喝道,“什么人,快快闪开!”身后的护卫和车夫也赶紧减速勒定,以免撞上他。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那人侧对他们,一手负背,一手轻摇羽扇,长衫飘飘,身后还背了把长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叔!”沙吒相如认出他来,竟是沙吒昭明,赶紧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一个护卫,快步上前施礼,心下升起一股不妙之感。 沙吒昭明转过身,朝油壁车投去一瞥,道:“车中所坐何人啊?” 沙吒相如低声道:“不瞒叔叔,车中乃是小侄的意中人。” “哦?”沙吒昭明道,“我沙吒家子弟理当早早就嫁娶婚配,你这个年纪,太大了些吧……” 沙吒相如心想你年纪才大,不也一直没娶媳妇吗,还好意思说我?嘴上却道,惭愧惭愧,让叔叔见笑了。 这时方文君掀起车窗帘,问道:“沙吒公子,为何不走了?” 沙吒相如此刻还摸不清沙吒昭明的意图,只好道:“啊,文君,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沙吒家几代最杰出的大才,昭明叔叔!” 方文君也认出了沙吒昭明,心想这怪叔叔怎么又来了?不过身为淑女,她还是不能失了礼数,便吩咐侍女开门,款款下车。 沙吒昭明原本是与迟受信同行的,骑马到半路突然瞥见了沙吒相如一行,心想这小子怎么赶着马车往港口方向去,再联系起看台上的情形,便猜测马车里的极有可能是她,于是抄近道抢先到此等着他们。 方文君走到近前,朝沙吒昭明施礼道:“这位先生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文君楼、大街上、看台上……沙吒昭明心里将见过面的地方数了一遍,寻思岂止见过,初次见面就被你调侃,后来你不但让个大胖墩跟我动手,还朝我做鬼脸,本叔可都给你记着呢! 沙吒相如心想文君不会对大叔感兴趣吧,怎么本公子每次刚刚转运,都会被人抢了风头…… 沙吒昭明摇摇羽扇,饶有兴趣道:“昔有鸾凤求凰,近有红拂夜奔,不知你们演的是哪一出啊?” 沙吒相如被说中心事,羞涩的张了张嘴,竟为之语塞。倒是方文君扬眉一笑,回道:“叔叔你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路上来,不知演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呢,还是李密叛唐呢?” 沙吒昭明剑眉一挑,心想你个小丫头居然敢反问我,干咳两声,道:“嗯……今晚的月色不错——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乡,悲叹有馀哀。” “悠悠远行客,去家千馀里。”方文君接了两句,道,“年纪大了,总是特别容易伤感。叔叔,可是这般?” 沙吒叔侄俩同时咳嗽两声——沙吒昭明心想你左一个叔叔右一个叔叔,我有那么老吗?都是被沙吒相如这小子带坏了。沙吒相如则心下暗爽,让你装,让你装,这回遇到克星了吧…… 沙吒昭明发现这小女子慧黠敏捷,跟她斗嘴皮子讨不着便宜,决定开门见山,直接对沙吒相如道:“贤侄,我要带走一个人。” 沙吒相如隐隐猜到,又觉得应该不可能,便故意道:“叔,我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随你浪迹江湖……” 沙吒昭明朝方文君一指,道:“我要她!” 第66章 五招之约(三) 沙吒相如震惊莫名,道:“叔,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连侄儿的意中人都要抢吗?”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方文君在场,直接把话挑明了。 方文君眨眨眼,拔腿就溜。 沙吒昭明心说再让你溜了,我跟你姓,一个起落挡在她前面,摇摇羽扇道:“还想跑吗?” 方文君愁眉苦脸地低声道:“叔叔,你不会……真想那个吧……”说着还楚楚可怜地朝沙吒相如投去一瞥,像是在说,沙公子,快救我! 沙吒相如那个为难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拒绝女人的人,何况是这个自己心仪的女人,但此时面对的是沙吒家上一代最出色的高手、连样貌气质都不输给自己的昭明叔叔……亲情与爱情,究竟该如何选择? “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在这里,要是敢跑,我就把你抓起来卖到新罗嫁给朴金刚!”沙吒昭明瞪了方文君一眼,然后转身望向沙吒相如,道,“怎么样,为了佳人,想跟叔叔动手?” 沙吒相如挺起胸膛,深情的望了方文君一眼,凛然道:“我沙吒家的男儿,为了心爱的女子,无惧刀山火海!” 方文君有些感动,不过她相信这俩活宝叔侄才不会真正动手,便怯生生的退开几步,摆摆手,意思是你们打吧,我看着呢。 沙吒昭明颇为欣赏的点点头,道:“嗯,有种,像叔叔我年轻时。”接着伸出一只手,道,“五招,五招之内,你能不败,我便放你们走。你若败了,她,我带走,你,滚回去帮你那些劫营的朋友吧!” 沙吒相如心下剧震,叔叔显然已经知道劫营之事,是赶过来支援倭国人的;可他为何又半路开小差要劫走方文君呢?难道是料定现在赶去也救不回倭国人,于是想从我们这边也抓一个人,到时候好用来交换人质?不过昭明叔叔你也太托大了吧,本公子的武功好歹排名百济前十,居然只给五招,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他还有一个选择——自己拖住沙吒昭明,让四个护卫掩护方文君先走。可他觉得这个办法在气势上便先输一筹,不如堂堂正正比试一场。 沙吒相如没有从马背上去取最擅长的弓箭,而是缓缓抽出长剑,正色道:“如此,侄儿便来领教叔叔高招了。” 沙吒昭明没有拔剑,只是收起羽扇,微微一笑,说了声“请”。 沙吒相如一剑刺出,不偏不倚、中规中矩,没有任何花哨,全凭速度逼人。 沙吒昭明暗暗点头,剑术之要,首在快准稳——剑长于刺而拙于劈,快是最紧要的;剑尖狭窄锋利,命中便是重伤,准头其次;一剑既出,对手势必格挡闪躲,此时心不能慌、手不能乱,稳住去势居其三。沙吒相如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已有十年之功,比起二十来岁的自己亦不遑多让,果然是沙吒家这一代子弟中的佼佼者。然而沙吒昭明只是微微侧身,便避开了这全神贯注的一剑;左手抬起一推,架在沙吒相如的手腕上,就把他接下来所有的变招系数封死。 “一招。”沙吒昭明道,“根基扎实,对付寻常武士够了。” 沙吒相如抽身回剑,并不在意,方才只是试探,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剑势忽起,攻势大盛。沙吒昭明心道有点意思,竟把沙吒家剑术中最华而不实的一招练到了虚实相间、真假难辨,这小子在剑术上倒是有些天分;不过这些花招在他面前就跟小儿科一样,长袖翩翩、身姿飘逸,只几个起落腾挪,就从眼花缭乱的剑网中潇洒脱身,站在了五步之外。 “两招。”沙吒昭明抬起胳膊,看了眼袖子上被剑锋割破的小口子,道,“能沾着衣袖了,不错,再来。” 沙吒相如这才真切意识到,叔叔的武功不是吹的,自己方才那两招,一招朴实,一招华丽,凝聚了沙吒家剑术的精华,竟然只割破了他的袖子;而他不但没有拔剑,连拳脚都没怎么用,完全靠身法就已应对有余。看来自己这个号称前十的跟他这个实打实排名前三的比起来,差距真不是一般大。五招已过两招,事先约定不败就行,为了文君,剩下三招,无论如何都要挺过去。 第三招,沙吒相如决定拖。你不攻,我便不攻。用我们两个,拖住一个绝顶高手,正好给元鼎那边减轻压力。 沙吒昭明很快看破了他的用意,道:“此刻的你,一定很纠结。” 沙吒相如哑然,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说话…… 第66章 五招之约(四) 沙吒昭明一手负背,一手搭在前腰,一边踱步,一边侃侃道:“你既不想那么快输掉,失去佳人;也不想我赶过去威胁到你的朋友,只好出此下策。可你是沙吒家的人,一个高贵的、脱离低级趣味的贵族子弟,是不屑用这等手段的;而你,偏偏又想在我面前证明自己,怕这样做被我看轻。” 沙吒相如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沙吒昭明继续道:“人生本就是一场历练,没有纠结和痛苦,又谈何历练?你的感受,我在多年前便经历过。只有堪破此关,方能感悟大道。”说完这句,沙吒昭明正要抬头仰天,凝望皎皎明月,忽然瞥见方文君朝自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还摆出一副要逃跑的样子!所有高深超脱的气氛在这一刻瞬间崩塌。 沙吒相如趁势进招,人年纪大了,果然爱唠叨! 沙吒昭明很快从一刹那的晃神中恢复过来,“哧啷”从背后拔出长剑。 这把剑,已有多年未逢对手。 剑出,方圆数丈立刻被他人剑合一的强大气场所笼罩。车夫和四名护卫紧紧抓住缰绳,唯恐马匹受惊。方文君娇躯一颤,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当年受训时在总教头出场时碰到过,让她极为不适,此后她便有意回避与人过招。压力最大的当属沙吒相如,每向前一寸,难度便更大一分。 “锵!”剑锋交错,擦出一道刺眼的火花。沙吒昭明手腕一沉,压下沙吒相如的剑势,使出粘字诀,一带一拉,运起内息,侧身用肩膀撞了他一记。 “噔噔噔!”沙吒相如连退三步,方才站稳。 “三招。”沙吒昭明反握长剑、竖在肩后,见方文君只是摆摆样子,并没有真的逃跑,这才放下心来道,“放眼海东,能逼我出剑的人不多了。你攻了三招,下面该我了。” 沙吒相如此刻也不在意胜负了,甩了甩头发,朝方文君洒然一笑,摆出个漂亮的姿势,也说了声“请”。 “臭小子,居然学叔叔我耍帅!”沙吒昭明又好气又好笑,很想把两人都捉过来好好教育一番;道琛不在,没个碎碎念的对象还真是不习惯。 沙吒昭明进招了! 他的剑一如沙吒相如的第一剑,快准稳,没有半点花哨,但气势却胜过沙吒相如数倍,让人陡然生出无从抗拒之感。 该如何应对?沙吒相如一咬牙,硬着头皮挥剑刺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站在马车前的方文君突然大喊:“打死沙吒!” 清亮的声线划破静寂的夜,惊起天雷滚滚。 沙吒叔侄如遭雷击,同时定在当场。任你气场再强,也经不住这声对沙吒家的必杀技。 方文君也没想到两人会同时收手,一脸无辜道:“我只是想给你们助威……”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沙吒昭明朝沙吒相如摇摇头,意思是你怎么看上这么个奇葩女子;沙吒相如眨眨眼,像是在说你不也巴巴的跑来要抢人,凭啥说我? 方文君美目一转,道:“第四招过了啊,还剩最后一招!” 沙吒相如大喜,还是我家文君聪明,一声吼就化解一招,当真是天赐于本公子的贤内助啊哈哈哈…… 沙吒昭明本想说不算,可碍于长辈身份又说不出口,一口气堵在胸口,越发想把方文君拎过来罚她写字面壁生火做饭打扫卫生三天不许出门了(终于明白道琛为啥急着自立门户了)。 方文君摇身一变成了裁判,一本正经的对两人道:“我数三二一,最后一招啊!大叔你笑一个嘛,放心我不会再乱喊了!” “三——”方文君朝沙吒相如眨眨眼睛,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 沙吒相如立刻会意,这招本公子最熟了! “二一!”方文君一口气喊完。 沙吒相如应声出手,抢攻出剑。 沙吒昭明摇摇头,抖出一个巨大的剑花,沙吒相如和方文君压根儿就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他的剑已点在了沙吒相如脑门前一寸处。而沙吒相如的剑,则已歪在一边,直接刺空。 方文君双手掩面,喃喃道:“这下完了,要落入色狼大叔手里了。” 沙吒相如无奈收剑,道:“叔叔技高一筹,小侄心服口服。” 沙吒昭明收起长剑,拍拍他的肩膀,道:“后辈之中,你很不错。今日五招,你回去好好参悟,对提升武道会有益处。” 沙吒相如退开两步,朝他深深一躬。 沙吒昭明摆摆手,道:“行了,一家人,客气什么。你,还有他们,都可以走了。她,留下。” 沙吒相如走到方文君跟前,本想抓起她的手依依不舍几句,趁机拉近关系,不想方文君直接低声道:“你快去吧,你叔叔我能应付。”压根儿就没给他亲近的机会。沙吒相如只好转身上马,带着四个护卫返回。方文君的侍女低声在车夫耳边说了几句,车夫便赶着马车缓缓离去,在不远处悄悄停下。 方文君见他们都走了,才慢慢蹭到沙吒昭明面前,道:“走吧,大叔。” 沙吒昭明一愣,见她面朝大海的方向,遂笑道:“走,看海去!” 第67章 狭路相逢(一) 倭国使团营地。 在百济精锐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倭人根本没有机会组织抵抗,或惨死,或投降,营中的争斗反抗之声逐渐停歇。外围的百济弓箭手开始有组织的救火,很快就控制住了火势。 元鼎横刀跃马,将冲上前来的倭国悍将物部连熊撞翻,招呼后面的水军将其生擒活捉,然后一马当先冲到大帐前,一刀荡飞建皇子的四尺长刀,将陌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建皇子两眼通红,怒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袭击倭国使团!” 元鼎冷冷一笑。出发前,方文君就给他们介绍过倭国的情况。他对方文君为何能掌握如此多的情报也生出疑心过,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只道:“我知道你老子在倭国一言九鼎说了算,可你老子威风,不代表你也能得瑟,谁让你娘是苏我氏的人呢?要是娶不回州胡公主,你这辈子就完了吧?” 建皇子闻言剧震,对方居然将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一阵风过,本就腰腿酸软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膝盖一颤,身子一晃,竟要倒下。 元鼎使了个眼色,两个如狼似虎的水兵猛扑上前将他按倒,用力踹了两脚,将其五花大绑。建皇子痛苦的闭上眼睛,整个人颓丧下去,生命仿佛在此刻完结。 元鼎深知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高声道:“营中所有财物女子,统统集中到大帐,随我杀敌的兄弟人人有份!若有私藏、凌辱女子者,斩!”一番话立刻镇住了蠢蠢欲动想要抢夺财物的水兵们。元鼎的骁勇他们是亲眼见到的,军中是个讲究实力的地方,你比士兵猛,士兵就服你;反之,再多的规矩也带不好兵。 另一边,扶余尧也带队冲到旁边的一座大帐前,翻身下马。两名护卫率先挑开帷幕,冲进帐中。扶余尧手持长枪,紧随其后。 大帐中,烛火跳动,一片宁静,好似与外面的喧哗混乱无关。烛台前站着一个男子,一个身穿白衣、身量瘦高的中年文士。他抬着手,伸出两根手指,用指尖缓缓在烛火的外焰上挪动。他的剑,随意的丢在不远处的案几上。剑的旁边,是一块浅黄色的玉佩,玉佩的一侧边缘呈切面,像是被利器割去了一块。 两名护卫没敢鲁莽行事,只是提刀守在两侧,等待扶余尧的命令。 扶余尧打量了中年文士一眼,这个人,莫非就是元鼎所说的“缺失的那一环”?她环视大帐,目光最后落在案几上的长剑和玉佩上,心底掀起滔天骇浪。 “你们先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扶余尧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有些事,终究要搞个明白。 护卫相视一眼,领命退下。 “你……来了。”中年文士收回手指,转过身,平静的望着扶余尧,目光清澈而亲切,微微一笑,道:“女儿家,打打杀杀,不让须眉,很好!” 扶余尧不知该如何开口,手中的枪尖上还在滴血。 中年文士道:“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扶余丰,我的父亲,是百济武王的儿子,扶余义勇;我的母亲,是迟受信的姑姑,迟受宣节的姐姐,迟受宣恩;我的妻子,在生下女儿后不久便去世了;我的女儿——”他顿了顿,望向案几上的半截玉佩,道,“我在倭国十几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番话,扶余尧会弃了手中长枪,大喊一声“爹”,然后两人抱头痛哭,父女相认,感天动地。 岂料扶余尧听完后只是提枪朝玉佩一指,道:“州胡大街上淘来的吧?拿个赝品,就想冒充我爹?” 扶余丰感觉胸口一闷,一口气堵在那儿,原本白皙的面庞忽然有了血色,心想自己这个女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可爱,是你逼我放大招的,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听好了,你屁股上有块大的青色胎记,后腰上一块小的红色胎记,是也不是?” 扶余尧下巴一扬,道:“你能转过脖子去看到自己屁股上的胎记?”不等扶余丰回答,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拄,道,“你要真是我爹,为何这么多年不来看我?倭国离百济不是很远吧?你能来耽罗,就不能去找阶伯?我要是个儿子,你早就想办法把我弄到身边去了!让你失望了,我不但长大了,还活得好好的;你想利用倭国,我就把倭人统统杀光!” 扶余丰从扶余尧的怒火中感受到了那一丝酸楚,长叹一声,他知道,分别那么多年,一见面就想父女相认实在是太勉为其难了,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父亲对女儿,总是宽容的。今天,在这里,能与她如此近距离的见一面,说上几句话,他已知足。至于她这等凶蛮剽悍的性子,反倒让他放下心来,至少不会被人欺负。 扶余尧见他不说话,又道:“怎么,没话说了?” 扶余丰微微一笑,道:“我跟你走吧。” 扶余尧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扶余丰道:“抓了我跟建皇子,倭国便不敢轻举妄动,迟受宣节的计划泡汤,耽罗就能暂时留在百济。你们不正是为此而来吗?” 扶余尧用长枪挑开帷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 大帐外,火光通明。 元鼎正在指挥人马收拾残局,所有重伤的倭人,一个不留,统统补刀;轻伤和被俘的,全部用绳子绑成一串;至于金银财货,全部装车运走。 扶余尧大步上前,看了眼意气风发的元鼎,道:“你现在的样子,不像个马快,倒像个无恶不作的马贼!” 元鼎大笑,瞥见了后面的扶余丰,道:“他是谁?” “我爹。”扶余尧淡淡道。 “……”元鼎为之语塞,心想该怎么上去打招呼。 扶余尧道:“有建皇子在手,我放了他,你没意见吧?” 第67章 狭路相逢(二) 一刻钟前,州胡城外大道。 一伙新罗人夺路狂奔,带队之人正是朴金刚。 迟受宣节离开后,崔退之便找来朴金刚,让他从新罗使团的护卫中挑选精干勇士,赶去城外营救倭国使团。朴金刚二话不说,喊上弟弟朴大象和四个好手立刻出发——自打来到耽罗岛后,成天忍气吞声,终于等到用武之地了。谁知刚到门口,就碰到了从外面溜达回来的金盘屈、金官昌、昔乃器、朴成仙等人。四人见他们行色匆匆,一问之下,听说有架打,也嚷嚷着要一起去。朴金刚没办法,只好带上他们,一路酒气冲天的往城外狂奔。 行至途中,朴金刚生生收住脚步,跟在后面的花郎天团四人组直接撞上来,砸在朴大象厚实的后背上,竟被弹了开去。 三丈外,马十二扛着一把大铲子,笑眯眯的站在路中间,两边站着七八条蒙面彪形大汉,一伙人往那儿一横,将整条路堵得严严实实,还不停的在那里得瑟。自打擂台输给迟受信后,马十二便舍弃了链子飞锤这等性价比极低的兵器,留下短斧和短棒,用三天时间去铁匠铺打造了一只精钢大铲,装在一截硬木杆子上,重新弄了件趁手的长兵器。 “呔!”马十二指着路边一棵大树,驾轻就熟喝道,“此树是俺栽,此路是俺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说着扬了扬大铲子,道,“这,就是俺开山种树的家伙事!” 旁边蒙面跟班的大能茂暗暗叫绝,原来拦路打劫竟是这般好玩。先前老爹叫他过去,说有人今晚会去干倭国人,希望他们出手相助、阻击前去支援的人时,他还有些不乐意;回去跟马十二一说,这厮竟说拦路劫道才好玩,让他带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蒙上面,跟着去就行。 新罗众人无不生出荒诞莫名之感,马十二这厮不是刚在擂台输给迟受信吗,怎么又跑到州胡城外来当强盗了?还是说,他本来就是个山贼强盗? 马十二伸手数了数双方人数,对朴金刚道:“俺这个人很公平,俺们九个人,你们十个人,一对一,你们留下九个,剩下一个可以过去。嗯,俺跟你爹打,你自己挑一个。” 朴金刚为之气结,这厮居然还记得兵器铺前的事。 “西八!”金官昌借着酒劲怒道,“你们这些山贼强盗,竟敢抢劫到我们花郎天团头上来了;再不滚蛋,当心把你的大头砍下来当夜壶!” “轰!”马十二等人一片哄笑。大能茂学着马十二的山贼腔,指着花郎天团四人组道:“这几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我包了!” “西八!”昔乃器敲着兰花指,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娘炮,跨出一步就想冲过去,被朴金刚伸手拦住。 “大象,”朴金刚立刻判断好局势,道,“你们都留下,一对一,打赢一个,立刻抽身,我先赶过去帮倭国人。” “凭什么你先走,把我们留下跟强盗打?”朴成仙喝道。 “听我哥的!”朴大象猛回头,隔空一拳,停在他面前一寸处,刚猛的拳风吓得朴成仙一缩脖子,彻底酒醒。 朴金刚满意的点点头,绕过马十二等人,飞奔而去。 朴大象缓步上前,手中生铁棍朝马十二一指,沉声道:“来吧!” 三里外,小山前,月高悬,蛙声一片。 迟受信收住脚步,望见了前方月光下的白衣背剑男子。他与沙吒昭明一同骑马出发,行至半路,大路上奔过一支马队(沙吒相如和方文君等人),沙吒昭明突然说有事,抄近道追了上去。迟受信独来独往惯了,也没放在心上,便继续纵马往倭国使团营地赶去,直到眼前的白衣男子出现。 “高句丽,剑牟岑。”白衣男子自报家门,伸手拍拍旁边的坐骑,让它上一边吃草去;接着把手搭在从肩后探出的剑柄上。 迟受信知道这次遇到劲敌了,翻身下马,摘下锯齿刀,缓步上前。他早就听说剑牟岑号称高句丽武功第二、剑法第一;而他一直自认百济武功第二、刀法第一,至于武功第一是沙吒昭明还是阶伯,他无所谓。现在,两个国家排名第二的高手对面而立,谁都没有说来由,又都清楚对方的来意,无需言语,一触即发。 倭国使团营地,两骑飞驰而来,差点在营门口撞上,竟是沙吒相如和朴金刚! 朴金刚扫了眼营地里的情形,知道大势已去:大火倒是被控制住了,可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倭人的尸体,被烧死的,被砍死的,还有重伤在那里呻吟被补刀的;营地外面是上班名全副披挂的百济弓箭手,营地里面是杀红了眼的百济士兵,活着的倭人都成了俘虏,金银财货堆满了大车,就算再多人来也挽回不了局面了。而崔退之说的另一路人马——沙吒昭明和迟受信两大高手,此刻也不见踪影,或许他们跟自己一样,也在半道上被人阻击了。 沙吒相如丢了方文君,本就心情不好,见朴金刚杵在那儿进不进退不退的挡着路,直接一鞭子抽在他胯下马儿的屁股上。朴金刚的马儿吃痛,抬起前腿“稀溜溜”一声叫,险些将他掀下马背。朴金刚连忙拨转缰绳稳住马儿,沙吒相如已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打马掠过,冲进大营。 第67章 狭路相逢(三) “西八!”朴金刚暗骂一句,连沙吒相如这小白脸都敢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要不是在马背上,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可问题是,自己是走是留?留下来似乎也没太多用处,不如返回去给弟弟他们搭把手。想到这儿,朴金刚朝营地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掉转马头,飞驰而去。朴金刚不知道的是,他这一走,便错失了一个绝好的与善花公主后人接触的机会;如果扶余丰到了新罗,势必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整个海东的局面也会为之一变。 沙吒相如踏过一地的倭人尸体,径直来到元鼎等人跟前,翻身下马,让四个护卫别跟过来,先定了定神,琢磨着怎么措词才不会激怒元鼎。 元鼎刚刚送走扶余尧和扶余丰,见沙吒相如回来,快步上前,道:“沙吒兄,这一趟收获可不小,不仅抓了建皇子和物部连熊,还顺带捞了大笔金银,少不了你那一份!平安送文君上船了吧?” 沙吒相如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文君她……被人劫走了……” “什么?!”元鼎怒目圆睁,一脸不可思议,抬起手就要抽过去。 “别打脸!”沙吒相如喊道,一手掩面,一手伸出格挡。 元鼎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 沙吒相如这才放下手,哭丧着脸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元鼎听完,松开手,将他丢在原地,转身走向坐骑,跃上马背,手提陌刀大声道:“大伙儿听好了,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听沙吒公子安排,收拾完了立刻动身回船上,一件东西都不留,听明白了吗?小黄,走!” “听明白了!”众人齐呼。元鼎超强的武力和一起分赃的风格已赢得了百济士兵的军心,几个带队的军官更是卖命。 “元兄,你去哪?”沙吒相如追着问道。 “去把老子的女人抢回来!”元鼎大声道,两腿一夹战马,呼啸而去。 “抢回来,抢回来,抢回来!”百济士兵们大吼着为元鼎壮行。 月照银滩,海风猎猎。沙吒昭明白衣当风,凝望海面,如水的月华洒在他身上,愈发映得他风姿不凡。方文君俏立于侧后方,默默陪他看海。良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叔叔……” 沙吒昭明头都不回,轻声打断她:“嘘——别坏了这宁静美景……” 方文君扁扁嘴,四下看看,瞥见块平滑的礁石,走过去坐下,腿都站酸了。 须臾,沙吒昭明也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摇头道:“这点耐心也无。如此皓月当空,碧海潮生之时,正是参悟大道之良机……” 方文君歪着头道:“那叔叔你想是悟得大道了?” 沙吒昭明点头道:“颇有心得……”刚要给她讲点大道玄机,方文君突然绣帕掩面,打了个喷嚏,生生打断了他的谈兴。 “我不是故意的啊叔叔,您继续。“方文君有点不好意思,小脸儿微红。 沙吒昭明无奈地看看她,一身胭脂红绡缕金银丝缠芍药的轻罗纱衣,月光下更显肤光胜雪娇美无匹,却也丝毫不挡风保暖,忍不住道:“年纪轻轻这么经不得吹风,是不是气血亏虚啊?“说着一把扣住她的纤腕,指尖搭上脉搏探了探。 方文君先是一惊,随即一脸委屈:“平日里这个时辰人家都该在房中安寝,谁知道会被人劫到海边吹风啊?“ 沙吒昭明一笑,解下外衫给她披上。方文君身上立刻一暖,心里也一暖,问道:“那大叔你不冷吗?“ “我有真气护体,寒暑不侵。“沙吒昭明今夜心情大好,从来没觉得武功高这么有用过,既调教了自家小辈,又捉来了这个一直想好生点化一下的丫头。 “多谢大叔。“ “……别叫我大叔行吗?“ “那叫什么?大伯?大爷?“方文君睁大眼,“别想我叫你大哥!还是,也叫你沙公子?” 沙吒昭明:“……“ “大叔,你抓我来不会就为陪你看海的吧?” “你说呢?“ “应该,不是。那是为啥呢?“方文君眼巴巴看着他。 “离开百济前,我听说宫里传出了句名言,‘舞看恩古,曲听文君,是为歌舞双绝’”,沙吒昭明顾左右而言他,“如此良辰美景,正好让我鉴赏下?” 方文君扭过脸去:“我可不是歌女。“ “以曲会友,分明是君子雅事。“沙吒昭明微微一笑,“没准我一高兴,就放你回去呢。” 第67章 狭路相逢(四) 方文君贝齿咬唇,闷闷道:“我没带着乐器。” 沙吒昭明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塤来,朝她一晃,凑到唇边,幽咽吹奏起来,方文君侧耳倾听,竟是《九歌?少司命》。两人音乐修养极高,很快就都沉浸在那空寂、辽远、仿佛来自远古的天籁之音里。方文君对沙吒昭明的过往有所了解,心知他也是一身才华却被命运戏弄而壮志难酬之人,暗叹这曲《少司命》还真符合他的心境。一曲奏完,沙吒昭明又转到《山鬼》上,方文君不由轻启朱唇,曼声吟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起初声音空灵缥缈,随着埙声的调子逐渐走高,直至穿云破月,动人心旌。 曲终,方文君默默出神,似是还在山鬼的幽思里没醒来。沙吒昭明恍惚中眼前竟是当年白衣作歌的沙吒王后,不觉喃喃道:“你回来了,别走……” 方文君瞬间惊醒,眨眨眼:“你在跟谁说话啊大叔?” 微妙的气氛再次被破坏,沙吒昭明无奈苦笑。 “大叔,我们合作得如何?” “天作之合。“ “那,可以放我走了不?“ “还不行。” “……你到底为啥扣住我啊?“方文君带着点哭腔。 “拜我为师,便告诉你。”沙吒昭明一脸高深莫测。 “啊?“方文君少有的完全跟不上节奏。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问我那么多,自然要拜师。虽然你年纪不小了,练武的根骨也平平,却胜在聪明伶俐,有我这名师指点,几年之后,当有小成。” 方文君回过神来,笑道:“我学武功作甚?小女子一不需上阵杀敌,二不用比武招亲,三不想欺男霸女,为何要费力吃苦?”还把“欺男霸女”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戏谑地盯着沙吒昭明。 “咳咳。”沙吒昭明心想我今夜还真是欺男(沙吒相如)霸女(方文君)了一回,不过听上去咋那么刺耳呢?于是道,“多少人在我门前跪上几天几夜求我收他们为徒我都没看上,丫头不要不知好歹。岂不知世道艰难,女儿家也要有防身之技?况且除了武功,为师还可以教你很多东西。” 方文君心想这话怎么跟沙吒相如一个调调,不愧是叔侄。一阵凉风吹过,方文君裹了裹那件白衫,神秘兮兮地问:“能忍大师,你会捉鬼降妖吗?” “咳咳咳……”沙吒昭明差点被呛死,这妮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呀?怎么时不时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来,于是伸出一指点在她眉心花钿上,道,“这世上哪有鬼,只有心怀鬼胎之人;妖倒是有不少,为师颇有捉妖的手段,这不刚捉了一只小妖,正要带回去好生调教。”说完,不等方文君反应,直接将她拎起,招来自己的坐骑,将失声惊呼的她横放在马鞍前,翻身上马,朝州胡城驰去。 半个时辰后,迟受信回到迟受宣节处。 迟受宣节见他回来,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倭国人怎么样了?救回来了吗?” 迟受信将锯齿刀往茶几上一丢,抓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道:“没去。” “什么没去?”迟受宣节讶道。 迟受信抬起胳膊,指了指前臂外侧的那道伤口。 “什么人竟能伤了你?”迟受宣节难以置信道。 “高句丽,剑牟岑。”迟受信只六个字,就让迟受宣节面色惨白。他与剑牟岑的对决,一共只有一招。剑牟岑压根儿就没给他出刀的机会,用强大的气场压制住他后,轻轻一剑,从他手边划过,便飘然而去。 “高句丽人居然插手了,谁那么大面子,竟能使唤得了高句丽人?剑牟岑,剑牟岑,武功居然如此之高!”迟受宣节伸手狠抓头皮,全然不顾名士风度,不停的念叨着,难道自己苦心营造的一切,都会在今晚化为乌有?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失败,一把抓住迟受信的肩膀,道,“那建皇子呢,他人在何处?还有扶余丰,他也去了倭国营地,有他的消息吗?” “够了!”迟受信厌恶的推开他,喝道,“你还没折腾够吗?就算建皇子娶了州胡公主,耽罗倒向倭国,那又能怎样?扶余义慈是傻子吗,会眼睁睁看着你们送扶余丰回国?你也不想想,谁会迫不及待的在今晚动手?” 迟受宣节踉踉跄跄的退开几步,道:“百济人,一定是百济人!朴太义,那个鬼鬼祟祟的胖子,一定是他派兵偷袭的!” 迟受信有点懒得跟他废话,只道:“明天我就离开耽罗。” “你不能走!”迟受宣节惶恐道,“耽罗是迟受家的根基,事情还没完,你不能走!” “对我来说,这场闹剧已经结束了!”迟受信霍然起身,推门而去。 迟受宣节颓然落座,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第68章 一个换几个(上) 新罗使团驻地,朴金刚匆匆返回,一眼就瞥见了正在院里子扒拌饭的弟弟,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走之后没多久,朴大象等人便纷纷败下阵来,马十二等人用的是田忌赛马的办法,由大能茂带着三个靺鞨武士拖住战斗力最强的朴大象;马十二一人独战花郎天团,其余靺鞨武士一人打一个新罗武士。很快,花郎天团的四个少年先后被马十二的大铲子拍倒。马十二再协助靺鞨武士将新罗武士打翻。朴大象身陷重围,靠体重撞飞两个靺鞨武士,好不容易才冲出来,其他人全都落入马十二手中。 屋内,崔退之面色铁青,此番行动,非但没救出倭国人,还搭上了金盘屈、金官昌等人。这几个小子虽然不知天高地厚、十分惹人讨厌,可他们毕竟是金庾信、金品日的亲族子弟,真要有个什么闪失,他在新罗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这时,侍从来报,说先前没回来的四个武士都回来了。崔退之连忙让人把他们叫来。那几个武士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崔退之和朴金刚才听明白,原来马十二是让他们来送信的,说他扣下了花郎天团的四个小子,想他们平安无事,就跟当初在桃花山时一样,拿钱赎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三天不见钱来,就等着收手指头吧。崔退之狠狠将茶盏丢在地上,怎地出了大唐还又被这黑厮劫了。朴金刚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治伤。 “你见到昭明先生和迟受信了吗?“崔退之问道。 朴金刚摇摇头。崔退之心中更加怨恨迟受宣节,把我们拖下水,自己倒躲在一边,简直岂有此理!至于赎人,州胡王这个老糊涂未必肯派兵救人,一旦把马十二逼得撕票就麻烦了,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尽可能的筹钱。 迟受信走出书房,临近拂晓,腹中饥饿,便打算上街找点儿吃的,正碰到迎面走来的扶余丰。两个二十年前那场宫变的见证者,姑表亲,彼此间并没有多少交集,甚至连点头都没有,就这样跟陌生人般擦肩而过。迟受信走到大门口时,沙吒昭明正翻身下马,随后从马背上抱下个女子,迟受信定睛一看,竟是曾经夜探过的那个女子,居然还披着沙吒昭明的外衫!可是,他们为何会在一起?沙吒昭明半路开小差,难道是去追她了?可若是泡妞,怎会跟抢人般把她横放在马鞍上,不应该是前后而坐,拥在怀中的吗?沙吒家的人果然家风淫乱,叔叔抢侄子的女人……本就不爽的他“腾“得升起一股邪火。 方文君一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着陆,理了理散乱的长发,抬起头,正望见迟受信,心下惊喜,露出个明媚笑容,想上前打个招呼,手都抬起来了,却发现他的眼神中含着几分疑惑,几分不屑,还有几分明显的敌意,便收起笑容,故作惊讶道:“啊呀,传说中战无不胜的阿信居然受伤了,不知是哪家女子这般生猛?“ 远方的剑牟岑狠狠打了个喷嚏。 沙吒昭明不禁莞尔,这丫头,居然连迟受信都敢招惹,为免发生意外,赶紧把她拉到一边,示意她闭嘴。 迟受信皱了皱眉头,目光冷冷扫过方文君和沙吒昭明,丢下个“走着瞧“的表情,扬长而去。 方文君道:“大叔,他好凶。“ “他就那德行。“沙吒昭明道,“他打起人来可是男女不分的。” 方文君皱皱鼻子,问道:“大叔,我住哪?” 沙吒昭明想了想,道:“就住为师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离开房间,否则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说完,不等方文君抗议,直接将她拉进自己房间,再次体验了一把欺男霸女的快感。 次日,新罗花郎天团被掳的消息也传到了迟受宣节处。一晚上没合眼的迟受宣节显得十分疲倦,面对崔退之的质问,竟失去了往日的能言善辩,只是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 扶余丰和沙吒昭明都是一脸淡然:扶余丰见到了女儿,女儿嘴上虽然凶巴巴的一通质问,可眼神却出卖了她,她心里是认他这个爹的。沙吒昭明更是心情愉悦,两个女人的影子在心中交替出现,如此肖似,又大不相同:沙吒王后像最甘醇馥郁的美酒,有诱惑人去偷尝甚至饮鸩止渴的致命魅力;方文君则似最明媚温暖的艳阳,有驱散人心中寒冷与阴霾的神奇魔力。自信假以时日,定能让方文君心甘情愿的叫他师父,能有这样一个慧黠俏皮的弟子语笑嫣然、承欢膝下,余生甚慰啊。 崔退之牢骚完了,往椅子上一坐,用力摇摇扇子,道:“迟受先生,事情是你张罗的,现在搞成这副样子,建皇子和我们的人都被抓了,接下去怎么做,你划个道道下来!” 迟受宣节强打精神道:“掳走建皇子的是百济人,掳走你们新罗人的是马十二,能混为一谈吗?谁知道你们花郎天团那么不经打,几个山贼都干不过?两件事必须分开处置!建皇子我们自然会赎回来;至于花郎天团,还得你们自己想办法!” “啪!”崔退之拍案而起,怒道:“当初是你来求我们帮忙,说什么事后分一杯羹,现在出了事,想拍拍屁股不管了吗?”朴金刚站在崔退之身后,伸手按住了吴钩的剑把,气氛骤然紧张。 “昭明先生,新罗人不讲道理,你来说说!”迟受宣节道。 沙吒昭明放下茶盏,悠悠道:“马十二跟靺鞨人走得很近,靺鞨人的首领大善仁,迟受兄应该很熟吧,或许可以帮崔先生带个话,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崔退之的脸色缓和了些,道:“我们新罗出了人,赎金,该由你们出!” 迟受宣节倒是不差钱,道:“我可以去找大善仁谈谈。那建皇子呢?” 沙吒昭明道:“百济那边,我去试试吧!” 话音刚落,迟受信便迈入堂中,瞥了沙吒昭明一眼,道:“他们有人质,难道我们没有吗?” 第68章 一个换几个(中) 崔退之和迟受宣节同是一怔,扶余丰露出玩味的表情,只有沙吒昭明面露愠色,心想你这厮居然在这时候背后捅我一刀!其实也怪不得迟受信,二十年前,沙吒王后杀了他的姑姑,迟受家的灭门惨案,也是拜沙吒家所赐,换了是谁都会把仇恨深埋心底。 “人质何在?”迟受宣节问道。 迟受信朝沙吒昭明一指,道:“在他房里。” 沙吒昭明也不打算否认,道:“一个女人,顶什么用!” 众人神情立刻变得有点暧昧。 “那要看是什么女人,谁的女人了!”迟受信道,“这个女人在百济使团的地位可不低,你那侄儿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巴巴的献殷勤。有她在手,足以换回建皇子!” 迟受宣节眼中一亮,道:“交换人质!” “先用她把花郎天团换回来!”崔退之抢着道。 “崔先生,大局为重。”扶余丰道,“人质当中最重要的是建皇子,而不是新罗的四位公子。” “我反对。”沙吒昭明立场鲜明,好不容易得来的关门弟子,怎能轻易送走。 “昭明先生,大局为重。”迟受宣节道,“除了交换人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沙吒昭明气而不语。他知道这确实是个能换回建皇子的办法,可他实在是舍不得啊舍不得。迟受信看着沙吒昭明,一脸的幸灾乐祸。 “不过……”扶余丰道,“我们只有一个,他们手上除了建皇子,还有物部连熊大人等几十个倭国人,不够换啊!” 迟受宣节道:“先换回建皇子!只要建皇子回来,我们的计划就能继续进行!其它人,拿钱赎,这个钱,我出!” 扶余丰道:“如此,就请二位先生分头行事。崔先生——” 崔退之欠了欠身,他也是不久前才得悉扶余丰的身份的,对于这位善花公主的后人,他必须保持必要的尊重。 扶余丰淡淡道:“先生不必担心,不论如何,我们都会想办法让四位公子平安归来;先前对新罗的承诺,依旧有效。” 沙吒昭明负气甩袖而出,他倒是有本事直接把方文君弄走,可真要这么干,等于公然与所有人决裂,他也只能返回倭国闭关修行了。徒儿啊徒儿,不是为师不留你,实在是要顾全大局,只能暂时先舍了你了。 经过迟受信身边的时候,迟受宣节收住脚步,拍拍他的肩膀,道:“阿信,多亏你了。” 迟受信道:“换做是我,根本不会跟姓沙吒的合作!” 迟受宣节哑然。 半个时辰后,百济驻耽罗都督府。 找了整晚一无所获、刚刚睡下一个时辰的元鼎被小黄叫醒,说是沙吒昭明前来拜访,来谈交换人质的事。元鼎一跃而起,用冷水抹了把脸,抄起横刀就往前厅赶过去。 前厅,朴太义正陪着沙吒昭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扶余尧放走扶余丰后便回到都督府,谁也没搭理,至今仍在房中大睡,也就没去惊动她。沙吒相如坐在沙吒昭明对面,老远就看见元鼎杀气腾腾的过来,连忙起身跑到他身边,低声道:“元兄元兄,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在都督府里打起来!” 元鼎一把甩开他,大步走到厅上,找了把椅子,面朝沙吒昭明坐下,将横刀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搁,开门见山道:“建皇子在我手上。” 沙吒昭明颇为欣赏的点点头,道:“那就好谈了。方文君在我手上。” 元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何尝不想方文君早些回来,可越是想要,就越是不能表现出来;想交换人质,行啊,你手上一个,我手上一堆,看谁更着急。 不料沙吒昭明下面的话,却完全出乎元鼎等人的意料:“我本想把她带走,找个清净地,好生教导她几年,将来好给我养老送终。可惜迟受宣节他们非得逼我用徒弟来交换建皇子,你们有没有办法,既能让建皇子回去,又能让她留下?” “没有!”元鼎和沙吒相如异口同声道。 沙吒昭明抿了口茶,道:“四个问题:第一,你们是否同意交换人质?第二,如果交换,建皇子必须在内,不然没得谈,有没有意见?如果前两条都没问题,那么第三,交换放在何时何地?最后,一个方文君能换几个倭人?” “换,当然要换!元兄,朴大人,是吧?”沙吒相如第一个表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朴太义觉得自己在沙吒昭明面前完全像个摆设,从气场到内涵差距太大了,连装都装不了。 元鼎感觉出沙吒昭明的不情愿,所以提的几条都比较实在,况且沙吒相如和朴太义都表态了,他也不好反对,他估算了下倭国舰队可能抵达的时间,道:“前两条不必谈了,换人宜早不宜迟,今日未申之交,如何?” 沙吒昭明算了算还有两个时辰,足够时间准备了,于是点点头,道:“地点,就放在瀛洲港外的长滩吧!” 元鼎和沙吒相如相视一眼,都不知道长滩在哪。朴太义道:“长滩离港口一里多远,是海中的一片沙洲,完全藏不了人,只有退潮的时候才会露出海面。上面有很多海鸟,海鸟蛋的味道可好了……”朴太义被关照闭门谢客的那段时间里,曾带着小妾偷偷溜出去出海游玩,还在长滩上逗留了一段时间,抢在涨潮前胡天胡地了一把,最后被潮水追着落荒而逃,那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 元鼎想了想,海中沙洲,四面都是海水,必须乘船过去,但也有个好处,双方都没法预先设下埋伏,倒是个公平公开的好地方,于是点了点头。 沙吒昭明道:“最后一个问题,一个换几个?” “你觉得呢?”元鼎反问道。 沙吒昭明摇摇羽扇,道:“耽罗是百济的属国,倭国是百济的邻国,至少在表面上,跟百济的关系还不错。像沙吒家,每年都能从倭国赚取大把金银,是吧,相如?” 第68章 一个换几个(下) 沙吒相如尴尬的笑了笑,他虽只是个私生子,可在花钱这一项上,沙吒家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自己也打着沙吒家的旗号在外面经营了不少产业。 “跟倭国撕破脸,对百济没有任何好处。”沙吒昭明道,“所以,把建皇子换回去,双方才有继续谈钱赎人的可能。我的建议是再加一个人——物部连熊。你们从倭国使团营地也搬走了不少财货,这票买卖已然大赚不亏。倭国人好面子,该退一步时退一步,才能不伤和气嘛!” 元鼎不置可否,望向朴太义和沙吒相如。 朴太义道:“那倭国勾结迟受宣节,意图策划州胡脱离百济,这笔账怎么算?” 元鼎暗赞一句“漂亮”,朴太义站在百济大局的立场提出这个问题,既符合他都督的身份,又显得大义凛然,占足了道理。 沙吒昭明道:“倭国算计耽罗,你们端了他们的使团,大家各自下黑手,扯平了;既然都讨不到便宜,不如心平气和的想想怎么收场。方文君一个,换建皇子和物部连熊两个,如何?” 元鼎和沙吒相如没有异议,只要方文君平安回来,别人干他们何事。 “剩下的人,拿钱来赎。”朴太义立显奸商本色。 “我会转告。”沙吒昭明道。 与此同时,靺鞨商团对面,酒楼二层。 大善仁压根儿就没现身,他才不会承认那晚是靺鞨人跟马十二一起下得黑手。他让人在酒楼订了个包间,点上一桌酒菜,又让大能茂找来马十二,将双方约在酒楼面谈。当然,如果新罗人真的拿钱赎人,赎金的大头会落进他的腰包。 方桌前,马十二与迟受宣节相对而坐。大能茂作为中间人大善仁的代表,坐在他俩之间。高句丽车夫则面无表情的站在迟受宣节侧后方。 马十二大大咧咧的架起一条腿,一手抓着半截大葱,一手在桌上猛戳,大声道:“你一个百济人,跑来给新罗人当说客,还要不要脸了?俺不跟你谈,新罗人要来赎人,让他们自己来!俺说过,等三天,三天一过,每天一根手指头,到时候可别怪俺不怜香惜玉,慢慢折腾那几个小子!你回去告诉新罗人,没事儿别老往脸上涂粉,本就长得跟大饼似的,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迟受宣节强忍怒火,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在他看来,马十二简直就是个强盗,不,他原本就是个山贼!粗鲁无礼、贪得无厌,跟人谈话还啃大葱,完全不注意形象,大唐怎么会出这等混账人物?还偏偏很能打,奈何他不得。 马十二瞪着他,又道:“怎地,想动手是不?来吧来吧,俺老马专治各种小白脸、老白脸,你们新罗人成天往脸上抹白粉,最对俺老马的胃口了!” 迟受宣节恨不能将这黑厮大卸八块,深吸一口气,道:“四个人,只要有一个伤了根头发,我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真的?”马十二“啪”的从怀里甩出一把事物,丢在两只菜碟中间。 迟受宣节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深浅不一的须发! “想那曹阿瞒,濮阳攻吕布,宛城战张绣;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马十二摇头晃脑,自顾自唱起了山东大戏。 坐在旁边的大能茂一脸崇拜,大哥能文能武,出则占山劫道,入则妙语连珠,真乃奇人也! 迟受宣节气得面色铁青、双唇颤抖——这把须发,分明就是从金盘屈、金官昌等人身上割下来的,今天割的是须发,明天割的就是皮肉!马十二这厮果然有备而来,像他这等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怎么谈都谈不到一个调上。 一直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高句丽车夫突然弯下腰,在迟受宣节耳边道:“主公,我来试试。” “你?”迟受宣节有些吃惊。高句丽车夫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执行命令说一不二,深得他信任,却从来没表现出什么谈判才能来。不过事已至此,与其谈崩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来试试。 高句丽车夫见他点头,这才从另一边绕到马十二旁边,伸出左手。 迟受宣节更加惊讶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马十二毕竟是混过江湖的,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左手放下大葱,在裤子上擦了擦,前出与高句丽车夫的左手相碰。高句丽车夫变戏法似的抖出一块方巾,盖在两人的左手上。接下来,两人便各自用左手在方巾下你来我往,进退斡旋许久,最后终于停住,脸上不约而同的一笑。 马十二首先从方巾下抽出手来,说了声:“妥了。” 大能茂不明所以,迟受宣节倒是有几分看明白了。他行商多年,见多识广,早就听说过民间有“一掌金”的说法,具体说就是买卖双方以左手为算盘,每根手指代表一位数,每根手指的三个指节又分为上中下九等,双方在伸手相抵,藏于大袖之中,通过这种方式快速讨价还价。马十二跟高句丽车夫都是武士,没有袖子,只好用方巾代替,完成了买卖。 高句丽车夫在迟受宣节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迟受宣节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道:“既然妥了,几时放人?” 马十二翘起二郎腿,道:“两天后,你把钱放在这儿,俺拿到钱后,自会放他们回去。” “你若卷钱逃走怎么办?”迟受宣节完全信不过他。 “那你只能自认倒霉,能奈俺何?”马十二道。 “你!”迟受宣节觉得再待下去自己非气死不可。 “我相信你。”高句丽车夫用生硬的汉话道,“大唐人,不诳语。” 马十二收起得色,挺直腰身,一本正经道:“俺老马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说放人,就放人!” “好!”迟受宣节长身而起,道,“希望马爷不要让我失望,丢大唐的脸!”说完,转身甩门而去。高句丽车夫摇摇头,随他离去。 两人走后,马十二突然对大能茂道:“你爹也太黑了吧,啥都没干,就要拿五成?听俺的,再去磨磨,让他让一成,两成给那晚出力的兄弟们,剩下八成他拿一半,咱俩一人两成,如何?” 大能茂憨憨的笑了,谁能跟钱说不呢? 第69章 交换人质(上) 未申之交,瀛洲港外,海中长滩。 元鼎、沙吒相如、扶余尧、小黄等人搭乘小舟,缓缓靠近了这片在海中若隐若现的沙洲。他们是从来时三艘大船中的旗舰上出发的,操舟的是两名经验丰富的水兵。考虑到对方有沙吒昭明和迟受信两大高手,未免交换人质时被对方反过来一网打尽,百济方面也是高手齐出,除了小舟外,三条大船中的战船也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游弋,其余两艘也悉数就位,随时准备接应。 建皇子和物部连熊坐在小舟中段,被反绑双手。元鼎和沙吒相如并没有告诉他们是去交换的,因此,登船的一刻,他们绝望了,以为这些百济人打算把他们丢进海里,以示对背叛百济之人的惩戒。直到小舟靠近沙洲,两人见他们还没动手的意思,才觉察出此行貌似不是杀人灭口那么简单。 这时,元鼎打了个手势,示意沙吒相如准备好弓箭,水手不要停下,继续沿着离岸数丈远的距离往前走,先观察一下形势。沙洲呈长条状,约有三十丈长短,两端细长,中间稍宽,中间高出海面的地方,还顽强生长着一片低矮的草木,不少水鸟就在那里筑巢产卵。 靠岸后,元鼎和小黄分别押着建皇子和物部连熊,沙吒相如则手持弓箭在一旁掠阵,两个水手留在船上。 “看,他们来了!”沙吒相如眼尖,发现了一艘正准备在对岸停靠的小舟。小舟上依次下来三男一女,分别是迟受信、沙吒昭明、方文君、高句丽车夫。方文君并没有被绑住,只是低着头、提着裙摆跟在沙吒昭明身后,小心翼翼的踏着泥沙走上浅滩。他们的到来惊动了芦苇丛中的水鸟,顿时一片惊鸟冲天。 元鼎和沙吒相如稍稍松了口气,示意水手将小舟划到另一侧,然后靠岸。 沙吒昭明等人也看见了对面正在靠岸的小舟。迟受信第一个跃上岸,他本不想来的,可迟受宣节担心高句丽车夫一个人应付不了,非得让他一起,一旦沙吒昭明中途反悔,想带着方文君离开,他也好出手阻止。沙吒昭明伸手扶方文君上岸,走在迟受信身后,高句丽车夫跟在最后,船上还有三个水手在待命。 双方就这样在沙洲两端上岸,一边四人,一边六人,慢慢向中间靠拢。海风徐徐,日已偏西,小舟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水中轻轻摇晃,就要开始涨潮了。 州胡城,新罗使团驻地。 迟受宣节和崔退之并排而坐。迟受信和沙吒昭明等人出发后,迟受宣节就移步来到此处,以表示对新罗方面的关注和重视。他的到来让新罗人对州胡方面的怒气稍稍克制了些。一天前,迟受宣节按照马十二提出的价码,让人搬了一箱珠宝去那日谈判的酒楼,存放在订好的包间内。据手下回报,箱子很快就不见了,却没发现是什么人来取走的,也没看到有人扛着箱子离开酒楼。迟受宣节的本意是派人盯梢,只要发现金盘屈等人的藏身之处,就立刻调动州胡兵马前去救人,顺带吧一箱珠宝捎回来。可现在连踪迹都寻不到,就只能听天由命,指望对方信守承诺了。 就在迟受宣节和崔退之干坐等待的时候,四个衣衫褴褛、须发皆无的年轻乞丐互相搀扶着来到新罗使团驻地大门口,其中一个看见门口身穿蓝衫的新罗武士,就跟见到亲人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看门的新罗武士见状,抡起长矛做殴打状,喝道:“西八,竟敢在新罗使团门口大声喧哗,赶紧滚蛋!” 乞丐中冲出一人,抬起手就要给那武士一巴掌。岂料那武士眼疾手快,用长矛杆子倒着往前一戳,正中胸口,将他戳倒。 两个乞丐连忙上前扶起同伴,剩下一个怒道:“西八,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们是谁!” 新罗武士放声大笑,其中一个道:“几个乞丐,难道还敢说自己是花郎天团?” “我们正是花郎天团,师承新罗爱福寺!快叫崔退之出来!”乞丐们齐声道,他们本以为报出名号后能唬住他们,不想那俩武士二话不说,抡起长矛就打,一边打,一边还喊:“大胆乞丐,竟敢直呼崔先生名讳,看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四个年轻乞丐正是那晚被马十二等人俘虏的金盘屈、金官昌、昔乃器、朴成仙四人。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有兵器,被饿了好几天,身心受到严重创伤的花郎天团四人组,全然没有了擂台上的威风,竟被两个武士在大门口追着打,引来路人围观。最后还是金盘屈稍稍镇定些,一把抱住其中一个武士的腰,将他撞翻在地,另外三人才缓过劲来围攻另一个武士。那武士见势不妙,转身逃进大门,边跑边喊,有人闯营啦! 喊声惊动了朴金刚兄弟。朴大象这几天因为老想着偷跑出去找神仙姐姐,又被他哥禁足,不许离开驻地半步,心情十分郁闷,一听有人冲进来打架,顿时来了精神,抓起生铁棍就往外跑。朴金刚也跟着从厢房出来,快步往大门口走去。人还没到,就听朴大象大喊:“哥,有妖怪,快去打!” 四个乞丐好不容易制服了看门的武士,一看朴大象来了,立刻高喊:“朴大象,我们是花郎天团,不要乱来啊!” 朴大象见这几个妖怪有些眼熟,难道是打过的妖怪? 一天前,靺鞨商团秘密据点。 马十二躺在一张藤椅上,一手蒲扇,一手茶壶,脚下是一只装满珠宝首饰的箱子,优哉游哉的看着前方四根柱子上的花郎天团四人组。 大能茂一手皮鞭,一手蜡烛,贱兮兮道:“大哥,就这么放他们走,太便宜他们了,怎么着也得让他们长点儿记性,以后少他娘的那么嚣张。” 马十二呼了口气,道:“想怎么玩?难不成还真想上那娘娘腔?” 大能茂摇摇头,一脸嫌弃道:“就他,扒了粉,脸上的疙瘩比我还多,屁股又宽又扁,跟被门板压过一样,说话还非得翘起根手指,还不如一刀切了干净,遂了他心愿。” “咳咳!”马十二呛了口茶水,道:“你小子,嘴还挺损。” 大能茂道:“俺们那旮旯里出来的都能唠,那些老娘们儿没事儿就损人,听都听会了!大哥你说,咋整?” 第69章 交换人质(中) 马十二瞅了眼大能茂的脑门。 “大哥,瞅啥?”大能茂道,在他们那旮旯,乱瞅是会出人命的。 “发型不错。”马十二道。 大能茂摸了摸自己那靺鞨人特有的秃瓢辫子头,眼中一亮,道:“大哥的意思是?” 马十二道:“做人,眼光要放长远些。放他们回去,就是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重新做人,就要有重新做人的样子,饼长了毛就不中吃了。” “小弟明白了!”大能茂放下皮鞭,找来一把剪子,在裤腿上擦了擦,一脸坏笑的朝金盘屈等人走去。 “靺鞨小子,你要做什么!”金官昌看见大能茂手中的剪子,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立刻大叫起来。 大能茂看看他,又看看故作镇定的金盘屈,惶恐不已的昔乃器,咬牙切齿的朴成仙,道:“你们谁先来?” “我来!”金盘屈咬牙道。四人中他年纪最大,每次遇到大事,总是他站出来稳定军心,替兄弟们遮风挡雨。 “爽快!”大能茂走到金盘屈面前,扬了扬手中的剪子,道,“那就从你开始!放心,本少爷刀功一流,一刀下去绝不拖泥带水,包管没有痛苦。” 金盘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朴金刚来到大门口,一眼就认出了外面那四个邋里邋遢的乞丐就是金盘屈、金官昌等四人,连忙喝道:“大象,住手!” 朴大象高高举起的生铁棍停在半空,扭头道:“大哥,他们刚才骂你。” 朴金刚望着昔日自命不凡、花枝招展的四个贵族子弟,心想马十二也太过分了,不但把他们的头发剃得精光,连眉毛都剃了。四个人卸了妆、掉了粉的样子,使团中除他外还真没几个人见过。他要再迟一步出来,没准就会有人被朴大象一棍子打飞。 金盘屈见朴金刚认出了他们,连忙上前道:“朴大人,是我们,我们回来了!” 朴金刚挥挥手,让朴大象退下,也懒得跟他们多说什么,只是让开一条路,对后面跟上来的武士道:“来人,先带四位公子下去洗漱,再准备一桌饭菜!” 金盘屈、金官昌四人猛然发现,原来朴金刚才是最贴心、最可爱的人。他们朝他拱了拱手,便一溜烟跑进大门。 朴金刚无奈的摇摇头,目送他们远去,带着朴大象折回厢房;至于崔退之和迟受宣节那边,自会有爱拍马屁的人跑去邀功通报。 沙洲之上,双方步行靠近,在草木丛边一片平整的沙地上相对而立。 建皇子和物部连熊看到对面的沙吒昭明和迟受信,相视一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难道带他们是来交换人质的?可对面三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人质,那用来交换的就只剩那个女子了。 沙吒昭明见建皇子和物部连熊完好无缺,道:“人,我带来了。” 元鼎指指建皇子和物部连熊,道:“人,我也带来了。你先放了文君姑娘,我自会让他们过去。” 沙吒昭明正思量间,物部连熊突然高声道:“我不去!堂堂倭国皇子、名将,就拿一个小女子来换,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侮辱!我不接受!”话音刚落,就挨了扶余尧一记枪杆,疼得说不出话来。 元鼎皱了皱眉头,听不懂这家伙用倭语在嚷嚷什么,回头看了沙吒相如一眼。 沙吒相如在不远处用汉话大声道:“他说他们身份金贵,拿文君姑娘来交换是侮辱,不接受!” 在场众人除了建皇子和物部连熊,沙吒昭明的倭语最好,沙吒相如次之;迟受信和方文君属于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但只能简单交流;元鼎、扶余尧、小黄、高句丽车夫则完全听不懂。 沙吒相如说完,元鼎、扶余尧顿时大怒;方文君方才没太听清,经沙吒相如一翻译,也是杏眼圆睁,姐姐我怎么就不比你们金贵了?两个人加起来还没我高,居然还敢挑三拣四! 沙吒相如快步上前,一把揪住物部连熊的耳朵,怒道:“拿我们百济第一美女来换,简直太便宜你们了,你这厮居然还不愿意,想被丢进海里喂鱼吗!” 沙吒昭明也来气,用倭语喝道:“我好不容易收了个可心的关门弟子,本想带回倭国修行,好与中大兄皇子精研天地之大道,不想却要用她来换你们两根废柴!再敢多事,我这就带她走,你们留在百济自生自灭吧!” 元鼎更加直接,一脚将物部连熊踹倒,拔出横刀架在他脖子上,朗声道:“你们要的是建皇子,我这就杀了这厮!” 物部连熊面色大变,这才发现惹了众怒,连忙用眼神朝建皇子求救。 建皇子叹了口气,用汉话缓缓道:“物部连熊是粗人,不懂礼数分寸,回去之后,我定会狠狠处置他,还请将军饶他一命。” 元鼎扫了沙吒昭明一眼,道:“看他们有没有诚意了。” 沙吒昭明何等聪明,当即道:“文君,你回去吧!有为师在,没人敢动你。” 方文君看了眼迟受信和高句丽车夫,见他们没动,这才迈出一步,回身盈盈一礼,柔声道:“你多保重……师父……” 沙吒昭明像是被闪电击中,刹那间楞在那里,心中百感交集——师父,她喊我师父了,她终于肯喊我师父了! 沙吒相如连连朝方文君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 方文君这才提着裙摆快步回到元鼎等人身旁,感激道:“放心吧,我很好,昭明先生不是坏人。” 元鼎一把拎起物部连熊,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道:“滚吧!”然后对沙吒相如道,“你先送文君上船,这次别出纰漏了!” 沙吒相如用力一点头,便带着方文君朝岸边走去。 物部连熊跌跌撞撞的跑到沙吒昭明一侧,又大声道:“快放了建皇子,不然对你们不客气!”话音刚落,便结结实实的挨了沙吒昭明一巴掌,跌坐在地。 “昭明先生,火气很大嘛!”迟受信揶揄道。 沙吒昭明斜了他一眼,道:“在剑牟岑手底下走不过一招的人,还敢跟我谈火气?” 迟受信闻言大怒,右手死死攥住刀把,道:“沙吒昭明,二十年前的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沙吒昭明淡淡道:“我都忘了。” “你!”迟受信青筋暴跳,怒不可遏,本想拔刀,又不愿马上跟沙吒昭明翻脸,便气呼呼的一甩刀鞘,正打中侧后方的物部连熊。 第69章 交换人质(下) “八——!”物部连熊捂着胸口,本想破口大骂,一看动手的是迟受信,便生生将后面的“嘎”吞回肚子里。 元鼎见沙吒相如和方文君登船,便朝建皇子一拱手,道:“两国之事,不得已而为之,今日一别,后会有期。”说完,从小黄手中接过建皇子那把四尺长刀,递还到他面前。 建皇子伸出手,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兵器,道:“换做是我,也会出此上策。将军慷慨果决,他日必能一飞冲天,后会有期了!”说完,双手平托长刀,深深一躬,退步远离,退过中线后,才转身走向沙吒昭明。 海浪阵阵,一浪接一浪的朝沙洲涌来。沙吒昭明朝高句丽车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护送建皇子和物部连熊先行上船。 元鼎见潮水渐涨,不宜久留,便朝沙吒昭明拱手告辞。 就在这时,小黄突然朝西面海上一指,惊道:“大哥,看那边!” 元鼎和扶余尧循声望去,只见海天一色处出现了一溜黑色的小点,正随着海浪迅速变大,黑点慢慢变尖,竟是一艘艘破浪而来的帆船! 沙吒昭明和迟受信也发现了海面上的异样,正在疑惑间,元鼎已经猜到来者是谁。元鼎心下暗叫不妙,不过从那些船变大的速度看,离沙洲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还有机会,于是低声对扶余尧和小黄道:“别慌,慢慢退到我们船上去。” 三人刚刚登船,那边的物部连熊又叫起来:“是我们的船,倭军的战船,倭军到了,倭军到了!” 迟受信闻言,立刻转向元鼎等人,只消拖住他们,待倭军一到,形势立刻逆转,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全部都会变成俘虏!想到这儿,迟受信突然起动,朝他们追去。沙吒昭明岂容他对方文君等人不利,一起一落也追了过去。 元鼎担心迟则生变,立刻抓起一只船桨,道:“郡主,小黄,你们一起划船,赶紧走,必须抢在倭军靠近前冲出去!沙公子,弓箭掩护,不管谁追上来,只管射!” 沙吒相如立刻抄起弓箭,对准后面追过来的迟受信就是一箭,他对这个大胸男可没半点好印象。扶余尧、方文君、小黄各抓起一只船桨;两个水兵一人持桨,一人掌舵,小船迅速离岸,朝接应他们的战船划去。 “嗖!”利箭擦着胳膊掠过,迟受信的速度为之一滞,沙吒昭明已然追上。 “砰!”双掌交击。 迟受信怒道:“沙吒昭明,二十年前,你为了个女人坏了大好局面;二十年后,你又要为个女人跟迟受家翻脸吗?” 沙吒昭明道:“二十年前,你爹杀了我最心爱的女人;今天,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害我的徒儿!”说话间,已接连朝迟受信攻出五六招,竟将武技强横的迟受信逼得连连后退。 迟受信原本对自己的武功极为自信,所谓百济第二,明为自谦,实则自傲;他没交手过的沙吒昭明和阶伯,平日里很少跟人动手,也不在乎什么武功排名。而今,两天之内,先是剑牟岑,再是沙吒昭明,面对他们时,自己引以为傲的速度和力量,竟然有种无从发力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一个自诩高手的武者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 沙吒昭明这回是动了真怒,一方面是为了顾全所谓的大局,换走了好徒儿,心里不痛快;另一方面则是不想再迁就迟受家的人,不论是机关算尽还得让人擦屁股的迟受宣节,还是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迟受信,必须得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做人不要太嚣张,聪明的人,武功比你厉害的人,天下多了去了! 小舟上,建皇子惊诧于迟受信和沙吒昭明动手,眼看着潮水越来越大,海浪一波又一波的侵蚀着本就不大的沙洲,不由担心道:“他们都会水吧?” “皇子放心,他们都是高手,死不了!”高句丽车夫道,然后对三个水手道,“快划船,我们先走!” “不行!”物部连熊又跳出来道,“昭明先生为了我们牺牲了最心爱的女人,我们岂能忘恩负义,丢下他们不管?谁都不许动,不许开船!啊!” 物部连熊惨叫一声,栽倒船上。 高句丽车夫收回刀鞘,道:“开船!” 水手们不敢怠慢,划动船桨,小舟离岸。 数里外的海面上,六艘快船,两大四小,呈双列纵队,快速向南挺进。渔叉站在最前面的一艘快船上,一脸焦急之色。半个月前,他秘密赶往耽罗岛与元鼎碰头,元鼎吩咐他即刻返回仁川,集结能够调动的全部船只水手,务必在今天之前赶赴耽罗岛,以备不测。至于是什么不测,元鼎没说,他也没问,不过当他远远望见西面海上密密麻麻悬挂倭国战旗的战船时,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大哥是在防着倭国!不过,以他们这六条船,能阻挡倭国舰队吗?他没有多想,不管怎么样,倭国总不敢对自己这支挂着大唐旗帜的船队动手吧? 元鼎站在船头,突然发现了这支悬挂大唐旗帜、疾速靠近的船队,立刻道:“偏转向北,朝那支大唐船队靠拢,应该是我们的人!” 小舟当即偏转航向,向北疾行。 远方的倭国舰队好像也发现了这支船队,立刻打出旗语,让他们速速离开。 潮水飞涨,元鼎等人的小舟吃力得朝大唐船队靠近,每个人都用尽全力划桨,此时此刻,唯有同舟共济,方能摆脱险境,逃出升天。 “大哥,是你吗?!”海风中传来渔叉的喊声。 “渔叉,是我!”元鼎兴奋地大声回应,转身对同船诸人道,“是渔叉,自家兄弟,他来接我们了!” 与此同时,前来接应他们的那艘百济战船也从东南面靠近。 很快,渔叉的快船跟元鼎等人的小舟便并排停下。渔叉的快船虽然属于小型战船,但仍比旁边的小舟大得多,看起来也坚固的多。 渔叉跳到小舟上,指着不远处那艘百济战船道:“大哥,那也是我们一伙的?” 元鼎点头称是,他本想让渔叉去瀛洲港近海游弋,万一三艘百济大船不够打,加上渔叉的船队,至少能保证冲出去。不想运气那么好,居然在海上就碰到了。 渔叉观察了下形势,道:“那艘船结实,你们上那艘,我这边六艘船前后排开,给你们护航!”说完,朝另几艘快船打出旗语,示意他们按护航队形排开,准备战斗。 元鼎等人上了百济战船,那艘救命的小舟则拴在战船后面,随船而走。 倭国舰队已经很近了,用眼睛就能看到船上那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倭军士兵。 局面骤然紧张。 第70章 天降神兵(一) 海风中,建皇子站在船头,小舟靠近倭国舰队。 舰队前哨小船发现了小舟,上前盘问之下,立刻返回禀报。很快,五六条快船冲出,护卫建皇子进入舰队腹地,登上旗舰。 “他们是要把我们围起来。”方文君手扶船舷,面色有些凝重。好端端的一次耽罗行,因为倭国的搅局,变成了现在这等局面,真心让人不爽。 “一群海贼罢了,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元鼎道。经过这次有惊无险的失而复得,他更加清楚了文君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本想借机握住她的柔荑,好好安慰、表白一番,不想方文君竟似有知觉,提前把手收了回去。 不远处,扶余尧坐在桅杆下,望见两人并肩而立,瑰丽的余晖下一对英雄美人恍若神仙眷侣,心头泛起一丝酸楚,便低下头,继续擦拭枪杆。 就在众人准备决死一战时,站在船头的沙吒相如突然大喊:“看,舰队,百济的舰队!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众人听到他的喊声,纷纷跑上甲板,朝北面海上望去,只见海天交接处出现了大批黑点,密密麻麻的的压了过来,为首的快船上,赫然悬挂着一面红黑色的百济大旗! “升起大旗,打出旗语,告诉他们立刻靠近!”无需沙吒相如吩咐,舰长便开始大声下达命令。信兵立刻爬上桅杆,连连打出旗语。 倭军旗舰上,倭军统帅秦造田来津顶盔掼甲,手拄大剑,一言不发的站在指挥台上,眼看着舰队跟前方海面上的七艘战船越来越近,继而两翼散开,摆出包围态势。建皇子和物部连熊上船后,立刻被请到后舱歇息,他并不想因为这两个人的到来打乱既定计划。他的舰队将在天黑后在瀛洲港附近的一处废港登陆,休整一夜后,于明日发起突袭,首先要消灭的,就是城外的百济驻耽罗都督府。只消干掉了百济人,再有内应胁迫州胡王,倭国便能跟三百年前的任那一样,再次在本土之外建立起一块殖民地。 不过建皇子和物部连熊只在后舱只呆了片刻,便一前一后攀上指挥台。论身份,建皇子是摄政的中大兄皇子之子,地位超然,可实际上,建皇子并不受中大兄皇子待见,此番若非他主动请缨,倭国根本不会派人来参加比武招亲。至于物部连熊,这家伙倒是个猛将,出身不差,官爵不低,就是脑子不大好使,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小山下大人(秦造田来津的官阶是小山下),你是打算将前面的那几条小船消灭吗?”建皇子观察了一番舰队的阵型,开口问道。他特意强调秦造田来津的官阶,就是在提醒他,别说自己,就是官居大山上的物部连熊,官阶都要比他高出好几级。 秦造田来津像是故意没听出建皇子的言下之意,淡淡道:“水战不同陆战,皇子和物部将军只管观战,区区七艘战船,本将还没放在眼里。” 建皇子碰了个钉子,又不好直接插手水军事务,便不再言语。 这时,物部连熊突然道:“那七艘战船有六艘挂着大唐旗帜,大唐可不好惹啊,听说他们正在辽东调集大军,随时会对海东发起进攻。” “物部将军若是害怕,大可去后舱睡一觉。”秦造田来津道。他是中大兄皇子的心腹爱将,官阶虽不及物部连熊,可统领的却是倭国最精锐的水军。 “我是怕你们水军惹了一身骚,到头来还得我们陆军来擦屁股!”物部连熊在沙洲上接连挨了几人的打,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立刻顶了回去。 秦造田来津斜了眼物部连熊,道:“物部将军,脸上的伤还没好,就别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乱本将指挥了!” 物部连熊大怒,抡起拳头正要冲上去,就听桅杆上的信兵大叫:“北面,有舰队,数量不下百艘!” “什么!”秦造田来津顾不上建皇子和物部连熊,立刻跑到左侧,极目远眺,远方海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战船,黑色的小点迅速变大,很快就能看见战船上的风帆和红黑色的百济旗帜! “是百济人,来得好快!”物部连熊叹道。 建皇子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此时他身居大船,前后左右有七八十条大小战船,真要开战,也有与百济水军一拼的实力。 可秦造田来津不这么想:这次行动原本就是突袭,成功的关键就在行动的突然性;一旦被敌人发现,不论数量多少,便失去了最大的先手;何况此处是百济领海,百济水军占据大义,倭军无论怎样都处在不利的境地。 “小山下大人,你一展雄风、为国立功的机会到了。”建皇子悠悠道。 秦造田来津可不是傻子,哪会中建皇子的激将法,大手一挥,下令道:“传我将令,全体战船掉头,向西撤退,不得与百济舰队纠缠,违令者,斩!” “就这么撤退了?!”物部连熊讶道。 秦造田来津瞪了他一眼,道:“这支舰队,我说了算!来人,把建皇子和物部将军送回后舱,好生照顾,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跟他们交谈!” 四名身材矮小敦实、光脚短衫的水兵冲上前来,两人一个,不由分说抓住建皇子和物部连熊的胳膊,架起他们押下指挥台。 “秦造田来津,回国后我定要弹劾你,狠狠参你!啊!”物部连熊再次惨叫,捂着脸被拖走了。 第70章 天降神兵(二) “大哥,看,倭军战船转向了!”小黄大声喊道。 元鼎和沙吒相如连忙跑到左舷,放眼望去,几十艘倭军战船果然在有条不紊的转向掉头,看样子是不打算跟百济水军正面冲突,直接跑路了。 “算他们识时务!”元鼎小小的松了口气。倭军既退,耽罗岛最大的危机便宣告解除,没有了建皇子,迟受宣节等人再想蹦跶,也是无源之水、无米之炊。 方文君奔到船尾,凝望先前双方交换人质之处,那片沙洲现在只剩下树顶的枝叶在海浪中若隐若现,哪里还有沙吒昭明和迟受信的身影。 “师父,不会我刚刚认你为师,你就英年早逝了吧……”方文君话音刚落,海面上突然暴起两朵巨大的浪花,两个巨大的身影一先一后跃出海面。 浑身湿透的沙吒昭明骑在一条巨大的鲨鱼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鲨鱼背鳍,朝前方海中的迟受信吼道:“迟受信,你别跑,再跑咬死你!” 迟受信光着膀子趴在一头肥硕的海象背上,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连锯齿刀都不见了,身下这只大家伙除了体型大,貌似没啥战斗力,只知道一个劲的往前逃命,于是回头喊道:“沙吒昭明,有本事上岸打!” 沙吒昭明道:“上岸我怕一招秒了你,给你机会在海里打!” 迟受信只好拍怕海象肥厚的身子,道:“象兄,快跑,别让那个老疯子赶上,上岸了给你找好吃的哈!” 那海象像是听懂了迟受信的话,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迟受信只觉眼前一花,便消失在了海面上。后面的沙吒昭明“哈哈”大笑,朝船尾的方文君挥挥手,高声道:“好徒儿,待为师玩够了再去找你哈!” 方文君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回道:“师父,这么好玩的东西你都不带我,太不够意思啦!” 沙吒昭明道:“这家伙跟你一样,不太听话啊……啊!糟了!” 那鲨鱼见前面的海象钻进水里,也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沙吒昭明也不见了。 方文君目瞪口呆,喃喃道:“师父,你们,真是……” “两大高手,香消玉殒,绝迹江湖。”沙吒相如摇摇扇子,站到她右边。 “江湖会有你们的传说,文君自有我照顾,就不劳您费心了。”元鼎站到了她左边。 方文君伸出双手,轻轻搭在他俩腰间。两人同是一颤,文君她,这是何意,难道……正要胡思乱想间,剧痛袭来,紧接着便是方文君的娇喝:“你们两个后生,休得对我师父无礼,不给点儿教训,你们就不长记性!” “啊~~文君饶命!你怎的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 “文君你……忒没良心了……“ 直到元鼎和沙吒相如连连讨饶,方文君才松手。 小黄匆匆跑来,不巧撞见这一幕,连忙侧身,抬手挡住半边脸,道:“大哥,郭务悰郭先生来了,说有要事要见你!” 元鼎干咳两声,定了定神,转身朝小黄走去,道:“郭先生,他怎么来了?” 小黄道:“他随渔叉来的,在另一条船上,吐得七荤八素,刚到我们的船。” 元鼎心头泛起一丝不好的感觉,道:“走,去看看他。” 船舱中,郭务悰面色惨白的歪在舱壁前的长条凳上,尽管不是第一次出海,可突如其来的大潮还是让他遭罪不轻。他见元鼎等人进来,勉强直起身子,又被一个浪头晃得东倒西歪,幸好肚子里的东西来时已吐得精光。 战船的舱内的布置不像旗舰那般周全,他们见面的指挥舱,也不过是个面积比较大的开间,船舱正中是一张固定在甲板上的长桌,桌上是一副海东地区的航海图,一切会移动的、会砸到人的物件都被省略了;船舱两侧是两条固定在舱壁上的长凳,舱壁就是靠背,左右竖着几根直木,连着顶上的几道悬木,可供人手扶手抓,在海浪中稳定身体。 元鼎吩咐小黄在舱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然后拉上舱门,快步上前道:“郭先生,你怎么来了,出事了?” 郭务悰正色道:“大唐出兵了!” “什么?这么快!”元鼎走到海图前,眉头紧锁,连珠炮似的问道,“快说,从哪出兵?多少人马?主帅是谁?走哪条路?目标是哪个?” 郭务悰道:“和你来百济的路线一样,从成山港坐船出发,主帅是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同行的还有左骁卫将军刘伯英、右骁卫将军冯士贵,十三万大军,全是战兵!” “苏定方!”元鼎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此君少年时便以胆气闻名,隋末乱世,他随父亲组织族兵击杀盗匪、保境安民,后投奔河北义军,被窦建德麾下大将高雅贤收为义子,助刘黑闼转战四方,也曾与唐军血战。刘黑闼、高雅贤败亡后,苏定方不愿为大唐效力,便归隐乡里,直到贞观初年才重新被朝廷起用,随李靖北伐突厥,率数百骑突袭颉利可汗牙帐,唐军主力趁势掩杀,大破东突厥。 第70章 天降神兵(三) 此后二十多年,大唐休养生息,直到永徽六年,大唐内外发生了一连串大事,苏定方才重新得到重用:先是百济伙同高句丽、靺鞨,联手攻取新罗北部三十余城,新罗向大唐求援;高宗皇帝派营州都督程名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率军进攻高句丽,渡过辽水后以少胜多,迫使高句丽从南线撤军。辽东战事刚刚结束,苏定方又授命随右屯卫大将军程知节讨伐西突厥。两军恶战数场,不分胜负西突厥援兵又到,主帅程知节和副大总管王文度见唐军伤亡严重,便无意继续进军。此后王文度矫诏夺权,杀俘掠财,程知节则明哲保身,对此无动于衷。唐军无功而返后,程知节被免职;王文度论罪当斩,走了李义府的门路才保住性命,唯有作战勇猛的苏定方继续留用。这年秋天,高宗皇帝不顾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反对,执意废王皇后和萧淑妃,立武昭仪为皇后,并决意改年号为“显庆”。显庆二年,苏定方终于得到单独领兵的机会,率军再次讨伐西突厥,一战破国,生擒其可汗阿史那贺鲁,西域及西突厥之地尽入大唐版图。 更让元鼎震惊的是,此前几年大唐和高句丽在辽东交战多次,每次动用的兵力少则数千,多则三五万,规模始终控制在局部战役的规模,可这次居然一下次集结了十三万,战兵!战兵是什么概念,就是纯战斗部队,那些负责后勤保障、押运粮草、修桥铺路、安营扎寨的辅兵一个都没带!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动辄百万大军,其中的战兵也不过四五十万! “这是要灭国啊!”元鼎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次真是下定决心了!”郭务悰道,“去年秋天,就是桃花山那会儿,西突厥都曼叛乱,苏定方奉命讨伐,短短三个月时间,数千里奔袭,正月里便得胜班师,何等了得!此后他便随陛下从洛阳出发,北上太原,在太原呆了两个月,直到四月底才返回洛阳。这次行程相当不寻常,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元鼎想了想,道:“苏定方授命出征是什么时候?” 郭务悰道:“从诏书看,是三月十日。” 元鼎道:“那时候他们都在太原。” 郭务悰道:“正是。” 元鼎沉吟片刻,道:“我记得你说过,朝廷扣留了倭国使团;那么从去年秋天开始,一直到今春正式授命出征,朝廷为了封锁消息,一定还会以其它理由扣留海东各国使臣及其随员;只不过长安、洛阳人多口杂,想封是封不住的,才移驾太原,让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来不及准备,在巡游途中制定整个战略计划,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郭务悰露出一抹欣赏之色,道:“虽不全中,亦不远矣。接下来就是苏定方奉旨集结大军,大人在山东准备渡海远征所需的船只军械。你们几个在耽罗岛游山玩水的时候,陛下已派人前往新罗,任命新罗王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责令新罗配合唐军行动,并承担唐军登陆后的一切后勤补给。” 元鼎颇为玩味的一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郭务悰道:“慎言,慎言,也就是在耽罗,容得你信口开河。现在是六月,依你看,新罗能动员多少人马?集结物资需要多久?” 元鼎道:“据我这几个月收集的情报,百济全国军队应当在六到七万人左右,新罗国力人丁与百济相仿,除去留守都城和北面防范高句丽的戍兵,能动员的主力部队应该在五万人上下。新罗和百济一样,军队分驻在各州郡,想要从各地征调五万人过来,还有十几万唐军征战所需的粮草,至少一个月。苏定方的大军现在何处?” 郭务悰道:“我离开的时候,大军已全部集结完毕,正在登州做出海前最后的准备。从出海到登陆需要三到四天,我先到了泗沘城,才听说你们来了耽罗岛,海上又用掉了几天,只怕现在大军已经出海,正在前往半岛途中。”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立刻返回百济!”元鼎原地走了两圈,道,“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朝廷这次发兵,究竟是想南北夹击高句丽,还是对百济动手?” 郭务悰笑了笑道:“这正是陛下高明的地方,诏书中只说,征讨不臣之国。谁是不臣之国?高句丽,首当其冲;百济,也在其列。” 元鼎转身盯着航海地图,道:“从这个意图推断,大军只能在一个地方登陆——”说着,伸手在仁川港的位置上一点,道,“只有这里,才能虚虚实实,让对手分不清朝廷的真实意图!” 当天晚上,众人人返回都督府。百济舰队在逼退倭国舰队后,也进入瀛洲港补给休整。原来,扶余泰担心五百护卫不足以镇服州胡国,便以海上操练的名义,请求抽调百济水军主力南下耽罗岛,一方面是练兵,另一方面也是来给朴太义撑腰助威,并且吩咐水军统领,抵达耽罗岛后,一切事宜都听朴太义的安排。 元鼎请来朴太义、沙吒相如、扶余尧、水军统领四人,一同议事。方文君并非百济官身,因而未列席。元鼎为他们引见了自己的好友、山东名士郭务悰,并开门见山的告诉他们,郭务悰带来一个惊天消息,十几万大唐雄兵已在成山港集结,即将挥师东征,征讨“不臣之国”。沙吒相如和朴太义大惊失色,不论“不臣之国”是高句丽还是百济,十几万唐军的到来,都足以让半岛三国风声鹤唳。 “当务之急,必须马上回国!”沙吒相如道,“唐军的目标,有八成是高句丽,即便如此,作为高句丽的盟国,百济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国家危难之际,正是我等扶助二王子殿下之机。元兄,郭先生,事不宜迟,我们明早就动身吧!” 第70章 天降神兵(四) “我这就去整顿人马,随诸位大人返航!”水军统领马上表态。 “那,那我呢?”朴太义犹犹豫豫的问道。他本以为比武招亲后,自己就能安安稳稳的当他的耽罗都督,不想倭军前脚走,唐军后脚就来。 “你是我百济正式任命的耽罗都督,当然要留下来了!”沙吒相如道。 “可是……”朴太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朴大人是担心手中兵力不够,一旦有变,控制不住局面?”元鼎问道。他本想直接说把水军留下来,可他的身份,似乎难以左右水军统领的决定,所有有些犯难,没有贸然开口。 “是是!”朴太义忙道。 “你留下来,帮朴大人!”扶余尧道。 “这……”水军统领道,“唐军来犯,不管是打高句丽还是打我百济,水军都有责任御敌于国门之外!” “十几万唐军,你打得过吗?”扶余尧反问道。 水军统领默然不语,他麾下只有区区四千多水军,确实没把握击败唐军舰队。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郭务悰道,“唐军兵锋甚锐,百济就算有五万水军,也未必能与其一战。不过将军的这支水军,若是运用得当,便足以为百济扫清后顾之忧。” “先生的意思是……”朴太义似乎有些明白了。 元鼎道:“水军留下来,帮朴大人镇服耽罗。你们一文一武,加起来五千人马,足以让州胡王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海东开战,倭国或新罗趁乱偷袭耽罗,这五千人也有一战之力!” 水军统领权衡了一下利弊,道:“末将听从都督大人调遣。” 沙吒相如立刻朝朴太义使了个眼色。 朴太义连忙起身,朝水军统领鞠了个躬,道:“耽罗岛,还有老朴我的身家性命,就都给将军了!” 元鼎、沙吒相如、郭务悰不禁莞尔,这个朴太义,关键时刻还真是个妙人。 水军统领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还礼,道:“有末将在,便不容鼠辈觊觎耽罗岛,还请诸位大人放心!” 都督府外,方文君站在一棵大树下,对面半跪着一个黑衣男子。 方文君道:“你立刻返回泗沘城,告诉钱先生,所有的账本、名册,两天内清理好,一式两份,副本留下,原件由他保管。除了国色天香和文君楼,其它产业全部变卖掉;除了必要的人手,其它人三天内分批南下。在我赶回去之前,所有的事情必须处置妥当。” 黑衣男子点头领命,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方文君仰望星空,怅然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只盼此战过后,我能解脱。” 州胡城,州胡王宫。 州胡王懒洋洋的靠在凉榻上,明天就是比武招亲最后决赛的日子,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决赛的两个选手,居然先后都失踪了!紧接着就是倭国使团驻地被人袭击,几十个倭人无一幸免,连建皇子都失踪了。今天一早,新罗使团不知出了什么事,也急匆匆的要回国。那些等着看决赛的宾客们,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一拨接一拨的离去,原本拥挤不堪的州胡城,竟一下子冷清下来。 “走了好,走了干净!”州胡公主光着脚趴在父亲身边,嘟起小嘴道,“父王,两个打进决赛的人都不见了,这下我可以不用嫁了吧?” 州胡王一脸慈祥的摸摸爱女的脑袋,道:“你不是看上了那个百济小子了吗,还嚷嚷着要跟他私奔?” 州胡公主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父王打算怎么收场啊?” 就在这时,内侍匆匆来报,说迟受宣节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州胡王道。 未几,迟受宣节快步来到,拱手施礼后,一脸焦急道:“陛下,出事了!” 州胡王抬了抬花白的眉毛,道:“小小的耽罗岛,能出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迟受宣节道:“大唐出兵了,十几万大军,横渡东海,直奔半岛而来!” “什么!”州胡王霍然起身,道,“打哪个?” “不是高句丽,就是百济,高句丽的可能性大!”迟受宣节道。 州胡王沉吟片刻,道:“去,告诉所有人,大唐出兵,海东战事将起,比武招亲延后;什么时候打完,什么时候继续!” 迟受宣节瞪大了眼,心想这都行?可不这么说,又如何解释决赛选手失踪呢?倭国舰队被突然赶到的百济舰队逼退后,沙吒昭明失踪了,扶余丰也随即告辞,说是要返回倭国,就连迟受信也不见踪影。至此,迟受宣节苦心经营的全盘计划已然宣告失败。 迟受宣节躬身领命,心中叹道,阿信啊阿信,你究竟去了哪里? 迟受宣节走后,州胡王狠狠的伸了个懒腰,道:“女儿啊,你说这些人算计来算计去,不就是贪点儿便宜吗?结果呢,闹出那么多事,还不是一个个都滚蛋了。将来你当了女王,千万记住一条,不要轻易答应任何人,不要轻易抱谁的大腿,谁给的好处多,咱就稍稍往他那儿靠一靠,然后对另外几家说,你们看着办吧!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州胡公主狡黠的眨眨眼睛,笑了。 次日清晨,瀛洲港。 由七艘大小船只组成的百济船队缓缓启航,三艘百济大船纵列居中,渔叉带来的六条快船分居前后。元鼎等人站在旗舰上,大善仁和他的靺鞨商团也与他们同行。船队两侧,还有六艘百济水军派来护送他们返航的战船随行。 朴太义站在码头上,向他们挥手告别,此番远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马十二扭动硕大的身躯,爬上高高的桅杆,朝远方海面大喊:“百济,俺马十二,来啦!” 第71章 向北还是向南(上) 泗沘城,百济王宫。 这是入夏以来百济第一次召开大朝会,所有的王子重臣悉数到场,内侍和侍卫们则统统都被赶出殿外,然后关上殿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朝堂正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案,书案上是一幅清晰的海东地图,标注出了城池关隘、山川险要。地图边缘还摆着几堆象征兵力多少的木头棋子,以及两根长长的竹鞭。 蝉鸣阵阵,偶有一缕湿咸的海风的经过,扰动枝叶婆娑。 朝堂还是那些人,王子们在一侧,达率以上的朝臣们在另一侧,依旧泾渭分明。然而,沉闷的空气、昏暗的光线,让每个与会者都赶到压抑。朝堂上不见了往日的嘈杂喧哗,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收拾好被汗水打湿的衣冠,时不时用余光打量周围的同僚,连大气都不敢出半口。 自从几天前大唐出兵的消息传到泗沘城,整个百济就陷入了一种震惊之余的茫然中。大唐出兵,十几万战兵,到底想干什么?泗沘城倒是没有为此陷入慌乱,酒肆中、茶馆中,士子、商人、平民,开始三五成群的充当起了战略分析家,街巷中流传着大唐此次行动的各种版本,甚至有说书人编好了故事,替战后的百济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扶余泰现在是王子们的第一位了。 扶余孝被废太子后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没有人会再去关注一个失势的王子。尽管他也在本次大朝会受邀之列,可直到现在,扶余义慈缓步走到王座前,扶余孝的位子依旧是空着的。 “这个位子,迟早是我的!”扶余泰暗道。朴太义等人的耽罗之行让他获得了空前的政治资本——百济不仅延续了对耽罗岛的主权,还粉碎了迟受宣节和倭国的狼子野心,使他在声名之外还有了实实在在的功绩。尽管父王在拿到朴太义的奏报后只是口头不咸不淡的表扬了几句,可宫里的风,外头的雨,自那以后,就连扶余演和扶余勇几个家伙,看到自己都不敢造次了。这种超然于众人之上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元鼎这家伙,还真是自己的福星。不过这家伙也有点让人扫兴,居然让自己千万不要志得意满借此打压其它人,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超然淡定;毕竟,一天没有宣布立自己为太子,事情就还有变数。 扶余泰只能强打精神,目光扫过对面的佐平们:沙吒千福笑眯眯的回望过来,颇为善意的朝自己颔首致意,老家伙是在跟未来的太子示好,想保住自己的位子吗?那要看你的表现了。国牟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萎靡不振的在那里打瞌睡,老师啊老师,你实在是太老了,等我当上王,一定赐你一大笔钱,让你风光致仕,再纳八房小妾,舒舒服服的安顿晚年。正武,这家伙倒是精神不错,可惜满脑子都是钱,俗不可耐,姑且留用吧。阶伯,他怎么还没来?按理这等大朝会,他这个王的铁杆兄弟是必须来撑场子的,难道新罗有异动?不管他了,等过几年再把他换掉不迟。谁来接替他呢?鬼室福信还是黑齿常之,看他们谁更忠心了。祢植,这家伙跟阶伯一样是王的心腹,不过他背后站着整个百济汉人势力,倒是不可轻动,属于可以拉拢的。沙吒孙登,貌似铁面无私,实则狡猾狡猾的;用沙吒相如换掉他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沙吒家的人,得用,也不能太放纵了。朴太义嘛,先让他在耽罗干几年,待局面稳定下来,再把他调回来,当个蔚礼城留守什么的挺好。元鼎嘛,是留在身边出谋划策,还是让他去跑跑邦交,容后再议吧…… 扶余隆波澜不惊的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像是什么事都跟他无关。昨夜他曾跟儿子扶余文思长谈过一次。扶余文思认为,今天的朝会,极有可能会讨论两件大事,其一是大唐此番东征的真正目的,其二是空悬许久的太子位。这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密切相关——太子,国本也,就算大唐的目标是高句丽,百济是高句丽的盟友,一旦开战,能不受波及吗?面对强大的对手,一个没有太子的国家是很危险的;如果百济也是大唐的目标之一,局面就更危险了,没有太子或国王和太子被一锅端,百济就亡国了!因此,扶余文思给扶余隆提了两条,不论王问哪一条,他都必须坚定不移的、勇敢的站出来表达观点。扶余隆看似平静的神情下,其实也颇为感慨——儿子长大了,懂得为自己、为将来打算了。 至于扶余演和扶余勇,这对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兄弟,此刻则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神态:扶余演茫然中带着几分惶恐,大唐啊,海东谁都招惹不起的庞然大物,真的就这样打过来了,必须早作打算了。扶余勇则双拳紧握、一脸愤然,脑子里满是年轻人你敢打我,我就跟你拼命的念头——高句丽人能死扛前隋大唐近百年,百济凭啥不能奋起一战? 众人都注意到,今天的王,居然换上了一身戎装,手中提着一柄华美的长剑,连步伐都虎虎生风。扶余义慈的这身打扮,给了堂下文武王子们强烈的暗示,纷纷起身施礼。 扶余义慈挥挥手,示意众人免礼,然后“哗啦啦”一声在王座上坐下,长剑拄地,右手按在剑柄末端,身子微微前倾,用左手拍拍胸前的甲叶,道:“十年没穿,今早一试,都快胖得套不上了。” 堂下一片会心的笑声,不过很快便沉寂下去,谁都知道王不过是为了缓和气氛说笑罢了。谁都没有傻乎乎的站出来汇报日常工作,王从来不是个勤快的人,最烦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能让王省心,谁就能干得长久。 扶余义慈朝大臣们扫了一眼,见兵官佐平阶伯还没赶到,便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天前,大唐的舰队封锁了仁川外海;昨天,他们在德物岛登陆;今天,大家都是百济最尊贵、最聪明的人,那就来说说,大唐皇帝诏书中的不臣之国,是高句丽,还是我百济?” “哗啦!”沙吒千福起身离座,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朝扶余义慈一躬,然后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枚刻着“唐”字的棋子,从地图边缘推到半岛西海岸,停在汉江入海口附近的仁川,道:“妙,实在是妙啊!” “佐平大人,有话直说!”扶余勇不满道。 沙吒千福拿起竹鞭,朝地图上一放,一头新罗仁川,一头高句丽平壤,然后伸手捏住平壤那点,以仁川为轴心,向下旋转半圈,落在百济泗沘城上,道:“看,距离几乎一样。” 众人像是明白了沙吒千福所指,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沙吒千福道:“大唐皇帝在诏书中没写明白,大唐军队在登陆时还是让人看不明白,向南,还是向北?” “佐平大人看明白了?”扶余演问道。 沙吒千福没有搭理他,而是放下竹鞭,转向扶余义慈,道:“陛下,大唐兵临城下,我百济的国策,是时候变一变了!” 扶余泰和扶余隆同时一惊,像是把握到了什么。 扶余义慈示意他继续。 沙吒千福道:“自先王以来,我百济与高句丽结盟,避免了亡国之祸,还励精图治,从新罗手中夺回数十城,已然中兴之局。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前隋和大唐不断对高句丽用兵的前提之下!而今唐军渡海而来,我百济所能倚仗的大海屏障已不复存在。大唐皇帝为何不写明谁是不臣之国?只因在大唐看来,高句丽和我百济,都是不臣之国!十几万大军啊,高句丽全国不过十几万大军,新罗百济加起来不过十几万大军,何况新罗还是站在大唐一边,怎么打?依老臣之见,此番大唐皇帝是动了真怒,十几万大军不可能白跑一趟,必须有所斩获才能对朝野交代。为今之计,当三管齐下:一方面派人前往德物岛,以劳军之名刺探唐军动向,最好能稳住苏定方;一方面派人前往大唐称臣纳贡,表示悔过,愿意和新罗一样事大唐为宗主国,接受大唐皇帝的册封;最后整军备战,若大唐真的翻脸,我百济也不能任人欺凌!” “现在称臣,大唐会接受吗?”一个洪亮的声音自殿门处响起。阶伯披甲而来,将佩刀丢给殿门口的护卫,昂首阔步走到地图前,道,“沙吒大人,大敌当前,做梦,是救不了百济的!” 沙吒千福老脸一白,这个阶伯,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自己发言的时候来,存心捣乱来的吧? 扶余义慈见阶伯到了,精神一振,直起身子道:“阶伯来了,有什么消息吗?” 阶伯朝扶余义慈一拱手,道:“两个消息:第一个,新罗大军已经集结完毕,金庾信亲自挂帅。” “多少人马?”扶余义慈忙问。 阶伯伸出一只手,道:“五万!” “嗡!”堂上一片哗然。大唐十几万,再加上新罗五万,还是苏定方和金庾信两大名将挂帅,这怎么打得过! 阶伯继续道:“第二个消息,新罗已派人前往德物岛,商议联军作战事宜。” “你怎么知道是去商议联军作战的?”后排有朝臣问道。 阶伯抓起竹鞭朝他一点,道:“两国各派主力,不是商量联军作战,难道还是去迎亲的?你这样的傻瓜怎配站在朝堂!” 众人被阶伯这么一吼,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阶伯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之前,把他营中庶务交给副将,却把将军印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扶余尧,并且嘱咐她,一旦新罗人有异动,或是主动来犯,不必等他回来,可以随机与之交战,但切不可冒进。 扶余义慈道:“那你说,唐军是北上,还是南下?” 第71章 向北还是向南(下) 仁川港临海的一处山坡上,扶余孝与三管家并排趴在灌木丛中。扶余孝手脚并用的又往前爬了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两面环岛的海湾中,密密麻麻的停泊着上千艘战船,火红的大唐战旗烈烈飘扬;唐军的先头部队在靠海的一侧拉起警戒线,不停的有战马在岸边疾驰而过传递消息。 三管家一把抓住扶余孝的小腿,低声道:“东家,不能再往前了,唐军的斥候放得很远,附近有他们的探子,会被他们发现!” 扶余孝一脚蹬开他的手,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看好后面!” 三管家无奈的环顾四下,每一次风动,都会让他万分紧张。扶余孝从太子的位子上被撸下来后,几乎断绝了与朝臣王子们的往来,不仅戒色戒酒,还遣散仆从侍女,搬出泗沘城,在城外庄园里住下,每日早睡早起、骑马射猎、种地劳作,短短几个月,就从圆滚滚的大胖子减成现在这样一个精壮的汉子。三大管家中,二管家看他失势主动走了,大管家年纪大了,扶余孝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退休,只剩下他这个没少干坏事的三管家跟着,现在也不叫管家了,叫老三。 “老三!”扶余孝唤道。 “在!”老三应道。 “我们百济要是有这样一支大军,早就灭了新罗了!”扶余孝感慨道。 “那也得养得起……”老三嘟囔了一句。 “能不这么扫兴不?”扶余孝道,“过来,看看他们到底是想北上,还是南下。” 老三往前爬了几步,探出脑袋,放眼远眺,唐军军容之强、组织之严、士气之高,让他这个出身市井的人生出无力抵抗之感。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这样一支大军摆在家门口,总归不是好事。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高喊:“什么人!”紧接着便是两声弦响。 老三一把按下扶余孝,低声道:“不是我们,别出声。” 扶余孝混迹江湖的经验不如老三丰富,只好乖乖趴在草丛里不敢动弹。很快,前方便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应该是一支唐军巡逻队,正在朝另一个方向追击。 扶余孝听声音远去,便壮着胆子昂起头,忽见一道人影从树上落下,还没看清是谁,对方的剑把便点在了他脑门前一寸处。扶余孝定睛一看,竟是个白衣僧人,眉宇间还似曾相识,忙道:“别动手,我们是百济人!你不是昭明先生座下的大弟子——”扶余孝敲了敲脑袋,怎么都想不起白衣僧人的名字。 “王子也来刺探军情?”白衣僧人一语道破他的身份。 扶余孝听他说得是扶余话,更加放下心来,正色道:“强敌压境,可不止师傅一人为国奔走。” 白衣僧人收回长剑,道:“此地危险,你们两个三脚猫的功夫,就别来丢人现眼了,还没开打就让人逮住一个王子,百济可丢不起这个人!” “病猫才被人追着躲到树上!”老三不服道。 白衣僧人冷笑道:“我若动手,引来更多唐兵,你们还逃得掉吗?” 扶余孝示意老三闭嘴,道:“如此,我等告辞,不知师傅法号?” “法号,道琛。”白衣僧人丢下四个字,便转身没入树林中。 朝堂上,阶伯把竹鞭往地图上一丢,道:“不管北上还是南下,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打!” 沙吒千福不屑道:“陛下现在想知道的是唐军的动向,到底是北上,还是南下。如果是北上,目标高句丽,那百济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备战和斡旋,争取更多的机会;如果是南下,我倒要请问将军,百济可有一战之力?” 阶伯回瞪沙吒千福一眼,岂能听不出他的话是个大坑——身为武将,他主张与任何来犯之敌血战;可他又深知百济军队的战斗力,除了少数几支精兵,大部分地方部队也就能够维持一下治安,勉强能应付新罗人的骚扰,面对连年征战的大唐战兵,几乎没有一拼之力。 旁边的重臣们都默然以对,谁都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率先表态。扶余泰见朝会冷场,便直起身子,朗声道:“父王,各位大人,我以为,大唐此番出兵的目标,定是高句丽无疑!” 此言一出,朝堂上倒是有了一丝波澜,甚至传来几声讥笑,像是在嘲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者。 扶余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大唐不会打过来,当大家都是傻瓜吗?” 扶余泰冷笑一声,道:“只有你才是傻瓜。” “什么!”扶余演没想到扶余泰居然会当廷辱骂自己,扭头一看,扶余勇根本没有给自己出头的意思,便咬咬牙,道:“你凭什么说唐军会北上高句丽!” 王宫外,元鼎和沙吒相如相对而坐。 “元兄,我们是第二次坐在这里喝茶了吧?”沙吒相如道。 元鼎用三根手指夹着茶盏,道:“嗯,百济的酒不怎么样,茶倒是还凑合。” “因为我们百济人都爱好和平。”沙吒相如道,“不像你们大唐人爱喝酒,说动手就动手,至少也提前说一声嘛!” 元鼎朝王宫的方向瞥了一眼,道:“希望他能坚持己见。” 他们从耽罗回到泗沘城后,立刻把唐军来犯的消息告诉了扶余泰。扶余泰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第二天,当唐军出现在仁川外海的消息在泗沘城中传开后,扶余泰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急急忙忙找他俩商议对策。因为在元鼎的影响下,扶余泰已是百济朝中最坚定的亲唐派,主张改变国策,与大唐搞好关系;而今大唐兵临半岛,如果突然南下进攻百济,那他先前的主张就都会变成天大的笑话。 “你担心他动摇?”沙吒相如道。 “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元鼎道。 沙吒相如斜了他一眼,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像逼良为娼的坏人。” 元鼎苦笑,他心中对大唐的战略意图已有一个大致的推断,可他的使命就是要让百济人在这件事上做出错误的判断,继而缩短战争时间,加速胜利到来。至于事后扶余泰、沙吒相如、扶余尧等人怎么看待自己,都要排到国家利益之后。至于大唐到底会不会直接打百济,有个很明显的论据就摆在眼前,可惜百济没有人注意到,元鼎自然也不会说破。 沙吒相如看了眼宫门口树荫下乘凉的那匹雄壮的黑马,道:“阶伯是朝中的强硬派,他定会极力反对我们的主张。” 元鼎道:“越是危难之际,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王为何迟迟不立太子,就是还没看出他的儿子当中谁有真正挑起国家重担的秉性来。这个时候不怕做错,就怕不做。像扶余隆这等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之人,当个太平守成之主或许还行,现在的局面,他胜出的机会甚至不如大话王扶余演和莽汉子扶余勇。殿下若能把握住机会,受封太子,近在眼前。” “真的?”沙吒相如被元鼎这么两件事情放在一起一搅合,顿时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搓搓手道,“那你说,大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大唐东征,联合新罗,就是要从南面对高句丽腹地发起进攻,南北夹击高句丽,使其疲于奔命,分崩离析。大唐真正的战略目的,正是要灭亡高句丽,逼迫我国像新罗一样向其称臣纳贡!”扶余泰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沙吒千福眼中一亮,这个说法不错,能把很多人心中最担心的那部分掩藏起来。国牟成抬了抬眼皮,继续闭目养神。正武则迅速用手指计算起称臣纳贡需要额外支出多少钱财。阶伯皱起眉头,正要出言质问,看见旁边的祢植摇摇头,便忍住了。祢植有自己的小算盘,作为汉人遗民在百济的最高首领,不论局势怎样变化,他都要为生活在百济的十几万汉人谋划将来。沙吒孙登正襟危坐,他担心的是一旦开战,难民四起,地方大乱,如何镇抚百姓,是他要操心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大唐的舰队,会从仁川北上,跟前隋来护儿一样,直接在平壤登陆?”扶余义慈问道。 扶余泰走到地图前,数了十几枚象征唐军的棋子放到仁川的位置,再用竹鞭居中一切,将大军一分为二,按照昨夜元鼎给他的分析,道:“十几万唐军挤在一起,太多了!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在汉江口登陆,与东面的新罗军配合,从陆路北上,进入高句丽南境,占领其靠海的产量区,使其无法打持久战;一路直接渡海北上,在平壤外海登陆,包围平壤城,迫使高句丽北部主力南下支援。如此一来,大唐在辽东的大军便能趁虚而入,占领整个辽东半岛和北部山区,将高句丽压缩在半岛北部,实现南北合围的大战略!” 扶余泰一口气说完,自己都被这番气吞山河的战略所深深震撼。确实,大唐在海东最大的对手始终是高句丽,只消灭了高句丽,其余各国、各民族,根本构不成威胁。他发现,众臣和王子们看自己的眼神又有了变化,至少这大半年来,能在朝会上提出如此恢宏战略的,只有他一人。 “依你之见,百济当如何应对?”扶余义慈的语气也从先前的试探,变成了切切实实的询问。 扶余泰道:“敢问父王,以百济的国力和兵力,能够支撑两线作战吗?” 扶余义慈愣了愣,什么时候轮到儿子问老子了? 扶余泰自答道:“不论百济如何应对,都是被大唐牵着鼻子走,处处被动!既然无法两线作战,又断定大唐的真正目标是高句丽,何不将计就计,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哦?说说看。”扶余义慈好奇道。 “他打他的,我打我的!”扶余泰道,“大唐主攻高句丽,百济虽然是盟国,然则倾全国之力不过杯水车薪,也来不及了。唐军全都是战兵,新罗在出兵之余,势必要负担起唐军后勤补给的重任,近二十万人马的消耗,可不是个小数目,是吧,正武大人?” 正武掐指一算,点头道:“以新罗的国力,最多支撑两个月。” “既然新罗把主力大军和全部国力都压到了北面——”扶余泰嘴角泛起一丝狞笑,“我们就在东面动手,突袭新罗腹地!阶伯将军,如此重任,非你莫属!” “啊!”国牟成被惊醒了,悄悄抹了把嘴角的口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阶伯身上。 阶伯盯着扶余泰,这个二王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厉害了?难道是沙吒家的小子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不对啊,沙吒家的人惯搞阴谋诡计,应该没有这等战略眼光,难不成还另有高人? “阶伯,此计可行吗?”扶余义慈问道。 “陛下若愿一赌,阶伯自当奉陪!” 第72章 德物岛(上) 仁川外海,由三艘快船组成的新罗船队拐过一处海湾,前方海面霍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晚霞分外扎眼。居中的快船上,新罗太子金法敏双手负背,远眺天边晚霞。新罗王金春秋儿子不少,嫡子却只有三个:三个嫡子中,长子金法敏聪慧狡黠、文武双全,从小到大都是众王子的头,兄弟之中没人敢跟他叫板;次子金仁问武功平平,样貌学问出众,十八岁就被送去大唐充当质子,肩负起新罗驻大唐使臣的职责;三子金仁泰沉稳忠厚,不论什么差事都能一丝不苟的执行,此刻正留守都城。金春秋不像扶余义慈那般为立太子煞费苦心,早早的就确立了嫡长子金法敏的太子地位,不论什么大事都把他带在身边。 原本出使邻国等邦交事宜都是由三王子金仁泰出面的,这一次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新罗王金春秋特地派太子金法敏代表他前来与唐军统帅苏定方商议联合进兵事宜,给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让崔退之和大将金品日随行。 “看,德物岛!”渔民出身的水军头目伸手一指,朝前方海平面那片黑乎乎的凸起大声道。 金法敏和崔退之循声望去,随着快船的前进,德物岛周围的海面上升起了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桅杆,紧接着便是大大小小的战船。这些战船仿佛海上的森林,将德物岛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 “唐军军容,果然强盛。”金法敏感慨道。 “高句丽和百济跟这样的庞然大物作对,殊为不智。”崔退之道。 “先生害怕了?”金法敏反问道。 崔退之道:“我在想,百济人得知唐军到来的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金法敏笑道:“我猜,他们一定会拼命的说服自己,大唐跟高句丽是世仇,唐军一定是去打高句丽的,不会来打百济的;多说几次就会相信大唐真的会去打高句丽了!” “哈哈!太子对百济人的心态还真是——入木三分,入木三分啊!”崔退之畅快的大笑道。跟金法敏相处短短几天,已让他彻底摆脱了耽罗之行的懊丧情绪。 “看,迎接我们的人来了!”金法敏朝前方海面上努努嘴,一手叉腰,一手高举,夸张的挥舞起来。 不远处的海面上,六条快船分两组飞驰而来,在离不远处散开队形,将新罗快船夹在中间,上面的唐军纷纷张弓搭箭,为首两艘还不停的打出旗号。 “咦,他们是什么意思?”金法敏大声问道。 “殿下,他们让我们停船,靠上去接受检查!”水军头目回道。 “什么?”金法敏有点不敢相信,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是新罗使臣,是来见面苏定方元帅的,有国书为凭!” 话音刚落,一根飞索隔空而来,索头上的铁爪正卡在船舷上。对面两个光膀子的唐军水手一齐发力,竟将快船生生拖了过去。 “西八!”新罗水军头目正要拔刀,被金法敏生生按住。 “殿下,他们!”水军头目眼瞅着快船被拖过去,恨不能一刀斩断飞索。 “他们是唐军,骄傲的唐军,目空一切的唐军,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金法敏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大声道,“既然有人拖我们过去,大家全部放下船桨,一起站到船边来,看,日,落!” 三艘新罗快船就这样被连拉带拽的拖向德物岛。所有的新罗人在金法敏的指挥下,肩并肩站在船边,迎着瑰丽的晚霞,拍打胸脯,唱起了家乡的小调。 “殿下,这……”崔退之还是有些担心的。 金法敏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崔,放宽心,放宽心啦,他们还能吃了我们不成?我们真要出了什么事,没法跟上面交待的是他们,不是我们,嘿嘿嘿……” 一刻钟后,三艘新罗快船就被拖进了唐军水寨。 两边战船上和水寨中的唐军将士纷纷朝他们望来,像是在看待一群从远方来的怪物。金法敏浑不在意,他对唐军水寨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停的朝唐军挥手致意,还回头跟崔退之道:“唐军除了长得壮些,人多些,跟我们新罗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崔退之苦笑摇头,真不知他是胸无城府,还是成竹在胸。 很快,金法敏就指着前方水寨岸上大叫起来:“仁问!崔先生,快看,是仁问,仁问来接我们了!” 崔退之也看见了站在水寨岸上那一排将吏,居中一人身着大红官服,腰悬长剑,颌下三缕长须,姿容清朗俊秀,赫然便是新罗国的二王子,金仁问。 金仁问并不像金法敏般激动,而是矜持的站在一群大唐将吏中间,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辨认那个上蹿下跳的家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哥哥。 崔退之善意的提醒道:“殿下千金之躯,又在两军阵前,还请稍稍……”他寻思了下措词,道,“还是稍稍淡定些为好。” 金法敏先是一愣,旋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说的,我懂。我跟二弟多少年没见了,又何必拘泥于礼数呢,哈哈哈……” 很快,新罗快船被“押解”靠岸。金法敏迫不及待的跳上岸,张开双臂扑上前,用三韩土话朝金仁问大声道:“仁问,真的是你啊,几年不见,又帅了嘛!” 金仁问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队唐军士兵冲上前,将新罗人隔开。一名手持盾牌的旅率大声道:“所有新罗人等,放下兵器!” “西八!”另一艘船上的金品日怒目相向,这就是大唐的待客之道吗! 金法敏瞅了眼一本正经的金仁问,又看看两旁全副武装的大唐将吏,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拱手施礼道:“新罗使臣金法敏,拜见金仁问大人!” 金仁问暗暗摇头,多少年了,大哥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过他才不会被金法敏的表象所欺骗,谁要是真把他当成二世祖,一定会被他坑得很惨。金仁问朝金法敏拱手回礼,用标准的汉话道:“大唐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金仁问,见过新罗太子。新罗使者,卸下兵器,随我入营。” 金法敏眨眨眼,据他所知唐军统帅苏定方的头衔就是神丘道行军大总管,照这么说,几年不见,金仁问这小子居然混到了唐军的二把手?他朝身后众人做了个卸下兵器的手势,不动声色的走到金仁问身边,用三韩土话低声道:“二弟,他们都说你当了韩奸,我不信,特地跑来看一眼。” 金仁问斜了他一眼,道:“那你看我像吗?” 金法敏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像,还真像,半点没有土渣子味儿,活脱脱一个大唐翩翩佳公子!” 金仁问微微昂起头,罗奸,他倒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头衔”,不过多年来,每当新罗发生外交危机,他在新罗朝中的眼线都会传来消息,说某某大臣背地里说他吃里扒外,明为新罗质子,实则胳膊肘往外拐,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唐人,恨不能改换国籍为大唐效力;偏偏每一次,新罗都能在他的斡旋下有惊无险的度过危机,这时候又会有人站出来说这是他的分内之事,不然把你派去大唐干啥?对于外界的种种非议,金仁问懒得辩解,也不屑辩解,只道:“人在做天在看,我金仁问是不是罗奸,根本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金法敏翘起大拇指,道:“二弟好气度!不瞒你说,我此番来,是奉父王之命,前来拜会苏元帅,商讨具体进兵事宜。” “苏元帅是你们想见就见的吗?”金仁问揶揄道。说实话,他对金法敏的感情是复杂的——对新罗来说,有这么一个机智狡猾从不吃亏的太子,父王百年之后,也不必担心国家在邦交国策中吃亏;可金法敏身上所透出来的那股子小国寡民的猥琐油滑的气质,着实让他这个在长安生活多年、早已被雄浑包容开放大气的大唐之风感染的异邦质子深深鄙夷。如果非要做个对比,那就是大气与狭隘、文明与粗鄙、阳谋与奸猾的巨大反差。 金法敏道:“父王一直惦念二弟,说二弟身居异邦仍不忘为国事操劳,实乃新罗之楷模也!” 金仁问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道:“你们先行住下,等我消息吧!” “如此,便有劳二弟了,希望二弟不忘身上的真骨血脉,不忘我辰韩族世世代代的祖训。”金法敏笑眯眯道。 金仁问挥挥手,示意一旁的将吏带他们下去,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金法敏目送他远去,挺起了弯曲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金法敏并非迂腐不知变通之人,可唐军上下透出来的傲慢轻视之心,仍然让他这个新罗太子非常不是滋味。特别是金仁问这小子,不就是在大唐呆了几年吗,举手投足处处学唐人的做派,连三韩土话都不屑说,非得用汉话交谈,兄弟之间,值得为一群大唐将吏避嫌吗?可为了新罗,他忍了。只要明天能见到苏定方,约定进军时间,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次日巳时,唐军旗舰。 一身大红戎装的苏定方坐在高高的主位上,俯视着从远方列队而来的新罗众人。海风徐徐,掠动他颌下花白的长须。坐在苏定方左手第一位的,是前任安西都护、右屯营将军柴哲威,这位样貌英俊、姿容出众的中年将领还有另一个身份——大唐太宗皇帝的妹妹平阳公主与驸马柴绍的嫡子,袭爵谯国公,乃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柴哲威对面的座位空着,坐在他左侧的是一员老将,姓刘名德敏,乃是本次出征的水军总指挥。刘德敏对面是一员肤色黝黑的老将,姓庞名孝泰,曾随卫国公李靖平定岭南。刘德敏和庞孝泰的下首分别是左骁卫将军刘伯英和右骁卫将军冯士贵。五人之外,另有三人在场,分别是在议事堂前迎接新罗众人的副大总管金仁问,柴哲威对面的空位就是他的;以及分别坐在苏定方侧后方的两名文士——行军幕僚陆仁俭,协理军务刘仁轨。刘仁轨因粮船翻覆被免去青州刺史后,仍以布衣之身留在山东,为大军筹措粮草军资。此番远征,苏定方点名让刘仁轨随军出征,其实是给了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陆仁俭三十出头,面如冠玉,乃是苏定方的心腹幕僚,他与刘仁轨一个负责机要文书,一个负责军需后勤,配合十分默契。苏定方、柴哲威、金仁问、刘德敏、庞孝泰、刘伯英、冯士贵、陆仁俭、刘仁轨九人,组成了十三万唐军的指挥核心。至于将军之下的中郎将、郎将、各级校尉,则各司其职,没有出现在旗舰上。 第72章 德物岛(下) 金法敏一路走来,越接近旗舰,越能感受到周围那些身经百战的将校老兵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气。他相信,这些将校老兵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不用刻意去装,就能让人敬畏三分。新罗也有这样一支军队,归金庾信亲自统领,但只有三四千人;他相信,只消十个唐军老兵站在面前,就能让一千个用山民和农夫武装起来的地方部队逃跑或投降。 “幸好不是大唐的敌人。”金法敏暗暗为父王的英明决策感到庆幸。他在离议事堂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定神思、正衣冠;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整理衣甲,微调队形——新罗虽是小国,却也不能让唐人看轻了。 金仁问站在台阶前,面无表情的朝金法敏做了个“请上前来”的手势。 金法敏拾阶而上。 金仁问一抬手,将金法敏和后面的金品日、崔退之隔开,一本正经的用汉话道:“正使入内,其余人等,留下。” 崔退之皱了皱眉,收住脚步。 金品日当即就要动手,被金法敏一把拦住。 金仁问淡淡道:“新罗有资格进去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太子,另外两个,只怕不是你二位。” 金法敏和崔退之立刻反应过来,金仁问所指另外两人,当是新罗国王金春秋和新罗统帅金庾信。 “金仁问,副大总管,你是在说我吗?”金品日身后,有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说完,推开旁人,走到金仁问跟前,摘下帽子,缓缓抬头,竟是新罗元帅——金庾信! 所有新罗人都大吃一惊,金品日后退一步,夸张的高声道:“参见元帅!” “大舅,你怎么来了?”金法敏低声道。他还真没注意到金庾信是什么混进随员里的,应当是在金品日的那条船上,才好避开自己。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金庾信反问道。 金法敏挺起胸膛道:“元帅请!” 金庾信昂首阔步,全然无视金仁问的存在,径直走向议事堂。 金法敏紧随其后,经过金仁问时,用三韩土话低声道:“二弟,这身大红袍子,还真挺适合你。” 金仁问岂能听不出他言下的讥讽,他虽是本次远征名义上的“二把手”,可他深知,大唐将帅骨子里是不信任自己的,皇帝派他来当这个副大总管,不过是个负责各方联络协调的虚职,在军中最高决策层中只有列席旁听的份儿,并没有真正指挥权;他必须要时时刻刻表现出对大唐的“忠心”来,如果对新罗太过照顾,极有可能连列席旁听的资格都被剥夺,那就更无法为国家争取利益了。因此,他只是示意两旁唐军将其他人拦下,便与金法敏并肩而行,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袍子,这叫朝服。穿上它,才有资格参加大唐的朝会。” 金法敏道:“大舅看你的眼神不善啊,你可得悠着点,他可是连父王都敢顶撞的,到时候一句话把你召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金仁问道:“一把年纪了还是火爆脾气,你可得拦着他点,苏元帅也是说一不二的主,我可不想新罗还没开打就被斩了主帅。” 三人来到堂中,金仁问首先向金庾信和金法敏介绍了在坐唐军高层,接着向苏定方等人介绍了金庾信和金法敏,最后退到苏定方侧前方,站在了原本属于通译的位置上。柴哲威和刘德敏等人对两人的态度还算和善,相继拱手致意;刘伯英等将领就没那么客气了,庞孝泰甚至还扭过身去,一脸的不屑。 金法敏发现,议事堂里并没有他们的座位,唯一空着的那把应该是金仁问的。不过他并不介意,初来乍到嘛,挨个下马威是家常便饭。 苏定方打量了堂下的金庾信和金法敏一番,手捋长须,笑眯眯道:“金庾信,你今年多大啦?” 金仁问看了眼金庾信腰身以下,用三韩土话道:“大舅,大帅问你多大。” 其实新罗贵族大部分都学过汉话,不一定能说,但能听懂。金庾信眯起眼道:“老夫多大,关他鸟事!” 金法敏一脸玩味的朝金仁问眨眨眼,意思是你翻译啊,看你怎么翻译。 金仁问心想两个老家伙都不省心:一个上来就问人年纪,人多大关你鸟事;一个上来就问候人老二,不成心给我出难题吗?不过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凑近苏定方耳边低声嘀咕了一句。 苏定方倒没有发怒,又问:“那,你属什么?” 这下连金仁问都不能忍了,苏定方你是看上我家元帅了还是怎地,人都不屑告诉你年纪了,你还不依不饶的问属相。不过作为通译,金仁问还是得尽到本分,又转向金庾信,道:“他问你属什么?” 金庾信心想你个老匹夫消遣我呢,神色中透出一丝狡黠,道:“让他先说。” 苏定方身后的陆仁俭和刘仁轨相视一眼。陆仁俭无奈的摇摇头,大帅这个毛病啊,真是走到哪都改不了。刘仁轨倒是蛮感兴趣,想看看两位老帅如何收场。 金法敏低下头,强忍不笑,肩膀抽抽了两下。 金仁问那个气啊,也只能翻译过去:“大帅,他让你先说。” 苏定方想了想道:“少擒猛虎锐莫当,兵不血刃掳南王。西出凉州震贼寇,老来自当地下王。” 四句诗一出,刘仁轨和陆仁俭两个饱学之士第一个反应过来,柴哲威想了想也猜到了苏定方的意思——均想大帅摆明了是在为难新罗人嘛,诗句写得不咋地,加之新罗开化未久,又怎能从中猜到答案? 金法敏见金仁问杵在那儿不知道在想啥,就问:“老二,他说啥?” 金仁问也猜到了苏定方的答案,想了想措词,用三韩土话道:“元帅说他是前隋名将韩擒虎转世,生擒陈后主,死当阎罗王!”还故意把“转世”二字咬得很重。 金庾信突然大笑起来,道:“本以为大帅武功赫赫,不想还吟的一手好诗啊!” 苏定方听不懂三韩土话,就问金仁问:“他笑什么?” 金仁问急中生智,道:“他说,好歹你我都是元帅,本该一属龙来一属虎,孰料竟是一只兔来一只鼠……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苏定方也跟着大笑起来。他一笑,全场文武都跟着笑起来,心想金庾信的胆子还真大,竟敢当众调侃大帅,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只有刘仁轨多看了金仁问一眼,这小子欺上瞒下的胆子还真不小,欺我大唐没人听得懂三韩土话吗? 金仁问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过去了,谁知道苏定方有这等恶趣味啊!金法敏朝金仁问抬了抬眉毛,意思是小子有一手嘛,竟能把苏定方这老家伙哄得开怀大笑,果然有当弄臣的潜质。 一通大笑后,气氛缓和不少。苏定方命人端来一只巨大的沙盘,半岛及沿海地区的山川河流及驻军情况一目了然。金庾信多年征战,自然看得出这只巨大沙盘的战略价值,第一反应是回去后也要依样做一只。 苏定方让金仁问宣读了大唐皇帝的诏书及用兵方略:唐军从德物岛出发,沿半岛西海岸南下,直取白马江口;新罗军从汉江南下,从陆路进攻百济,约定两军在七月十二日在泗沘城下会师。 “什么,七月十二日?!”金法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罗主力于五月二十六日从金城出发,一边前进一边调集部队和物资,用了二十多天,于六月十八日在北部的南川停集结完毕。三天后,唐军登陆德物岛的消息传来,武烈王金春秋才派金法敏坐船沿汉江而下,前来与苏定方会面,途中用了两天时间。就算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也要三天后才能发动大军。那时离七月十二日只剩下半个月时间。半个月要从陆路突破百济的层层防线打到泗沘城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金庾信冷笑两声,突然用汉话道:“唐军浮海而下,在伎伐浦登陆,抬头就能看见泗沘城,却让我们去跟百济人死拼,还得供应你们粮草!是不是打完了仗,连泗沘城和熊津城也要归你们大唐啊!” 在场大唐将官勃然色变。庞孝泰霍然起身,怒目相向,只消苏定方令下,就会拔刀将金庾信当场斩杀! 金法敏和金仁问同时暗叫不妙,大舅这一闹,可不好收场了。 “大帅!”柴哲威连忙起身,此时此刻,只有他这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站出来让苏定方保持冷静。 苏定方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还以两声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减一天!” “姜还是老的辣啊!”在场众人无不在心底感慨。七月十二日已经十分紧张,减去一天,那是要让新罗人去拼命啊! “西八!”金庾信直接来了一句新罗国骂。 “再减一天!”苏定方冷冷道。 “大帅!”柴哲威坐不住了,他必须阻止苏定方的行为——此番远征,不但要达到战略目的,更要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将大军完整的带回去对付西北的敌人;要真是激怒了新罗人,双方合作泡汤,唐军单独行动,那就得不偿失了。 苏定方冷冷的望着金庾信,他倒要看看,这些粗鄙的新罗人敢不敢就此翻脸。 “老杂种!”金庾信抬脚就往前冲,他压根儿就不想把大唐拉进来对付百济,此番乔装打扮前来,就是抱着临阵让双方谈崩的想法。 金法敏和金仁问也回过味来,平日里冷静老辣的大舅,今天表现得那么冲动,敢情是来砸场子坏事的啊!金仁问狠狠瞪了金法敏一眼。金法敏心想小子你居然敢瞪我,先不管了,拉住金庾信再说,爷爷的,老家伙力气可真大! 苏定方奉皇命出征,当然不会真的忤逆圣意跟新罗人翻脸,于是道:“我大唐皇帝应金春秋之邀,才让我等劳师远征;如果新罗人出尔反尔不欢迎我们,那我们这就班师回国!”说罢,斜了金仁问一眼,意思是轮到你出场了。 金仁问连忙上前,对金庾信和金法敏道:“你们真的想让唐军就这么回去?” 金庾信目光闪动,唐军要真回去了,他也不用回新罗了,直接解甲归田就是。 金法敏瞪大了眼,意思是肯定不是啊,赶紧把事情圆回来! 金仁问见大唐将官都不说话,壮着胆子道:“看什么看,七月十日会师,就这么定了!散会!” 第73章 佐平(上) 戌时,百济王宫,议政殿。 “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王座前的扶余义慈。 “当啷啷!”空的酒壶被扶余义慈一脚踢下台阶,往前滚了几下,停在了一双大脚前。 “咚!”一对膝盖重重落下,砸在木制的地板上,挡住了大脚。 扶余义慈揉揉眼睛,歪着身子道:“阶伯啊,你来啦?跟你说了多少次,走路轻一点,这里不比凤凰台,老柱子老地板的,经不起你砸。” 阶伯抓起酒壶,摇了摇,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瓮声瓮气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一个人喝闷酒!也不多准备一副,舍不得给我喝是吧?” 扶余义慈咳嗽两声,笑着摇摇头。整个百济,也就阶伯这家伙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也就只有在跟这家伙说话的时候,他才会感到无比的放松。扶余义慈在一堆酒壶里扒拉了几下,找出一壶没空的,丢给阶伯道:“阶伯啊,你我认识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九年!”阶伯道。 “啊,都二十九年啦?”扶余义慈有些惊讶道。 “你偷看姑娘洗澡的时候,我还给你把风!”阶伯道。 “去去去,谁跟你说这个了!”扶余义慈老脸一红,谁没个年少轻佻的时候,接着伸出一只手,数道,“二十九年,我生了四十一个,你才生了三个,你不如我,不如我啊,哈哈哈……” 阶伯也伸出一只手,数道:“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有三百天对着女人,而我有三百天对着男人,生得自然没你多。” 扶余义慈大笑起来,道:“带兵打仗,我不如你;生孩子,你不如我。要不然,为何我是王,你是将军呢?家里,都安顿好了?” 阶伯仰起脖子将半壶酒倒进嘴里,一口气咽下,双手按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良久,扶余义慈才道:“生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看看我那些儿子,每一个都想当太子,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有几个能站出来排忧解难?” 阶伯还是没有说话,王召自己来,就是想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发发牢骚。 “唐军就要打过来喽!”扶余义慈突然道。 阶伯这才抬起头,有些吃惊的望着他。 “你以为,我真傻啊?”扶余义慈苦笑道,“要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我白当二十年的王了!” 阶伯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果唐军的目标真的是百济,那么不管百济怎么准备,怎么抵抗,都不足以在十三万大军面前坚持太久。 “一个个都在糊弄我,糊弄自己!”扶余义慈摇头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趁虚而入,偷袭新罗。当新罗人是傻瓜吗?”扶余义慈戳了下自己胸口,又戳了下阶伯胸口,道,“我敢说,此时此刻,你跟我在这里聊天的时候,朝中的大臣,还有我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在给自己找退路——嗯,是找机会跑路呢,还是赶紧找关系跟大唐、新罗勾搭上,真要打来了还有一条活路。” “打,还是不打?”阶伯直截了当道。 “打,当然要打!”扶余义慈道,“百济立国数百年,几次险些亡国,哪一次不是撑过来了?但是怎么打,有讲究。” 阶伯道:“说吧,怎么打,我听你的!” 扶余义慈道:“你手上有多少人?” 阶伯伸出五根手指,道:“一个打五个,不成问题。” 扶余义慈道:“少了点。” “你还能抽调更多人给我吗?”阶伯反问。 扶余义慈往后靠了靠,道:“唐军来得太快,来不及了。熊津城的五千人不能动,泗沘城和白马江大营倒是能凑出一万人,可那是防备唐军登陆的;鬼室福信在周留城和桐岑城有几千人,黑齿常之在南面也有几千人,可那都是地方部队,不顶用。我们必须争取更多时间,关键就在你的五千人。” 一聊到军事,阶伯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眼中放光道:“你是想用我的五千人顶住新罗人!” 扶余义慈道:“打仗从来都是政治的延伸——大唐跟新罗联手,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进军,而是战后如何分赃!大唐十几万大军,所要的利市一定极大;而新罗人,一直想吞并百济的土地!所以,你一定要拖住新罗人,让他们一寸土地都得不到!” 泗沘城,文君楼。 元鼎用两根手指捏着红叶笺,扫了眼人声鼎沸的大堂,朝坐在对面一脸和气的银盆掌柜道:“为何要打仗了,跑出来大吃大喝的人反而多了?” 银盆掌柜笑眯眯的望着元鼎,说实话,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年轻英武的后生,不单是因为前次他仗义出手,打跑了太子府的三管家,而是一看到他,就会人莫名的生出几分亲切来,好似姑姑见了侄儿,总想着多说几句。 元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瞅了眼一桌子美味,尤其是正中间那盘油光发亮的三韩土鸡,道:“呃,我好像也是来大吃大喝的。” 银盆掌柜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道:“你是来看老板娘的,可惜她正在见一个重要的客人,抽不出身来。至于百花仙姬,自打上回出了飞贼之后,海路不通,店里就再也没有进到货了。老板娘给了你红叶笺,你就不是一般的客人。上回的偷鸡贼还没抓到,这回你得趁热吃了,免得又被人抢走。” 元鼎不禁莞尔。大战将近,他估摸着接下来会时局纷乱,很难再有平静的日子,就想趁着开战前夕来尝尝上回没有吃到的百花仙姬,也看望下文君,于是道:“什么客人那么重要,还得文君亲自接见?”言下之意是什么人比他还重要? 银盆掌柜道:“老板娘的事,我可过问不了。” 元鼎只好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道:“那偷鸡贼可是个妙人儿。” 银盆掌柜道:“可不是,出手如电,来去如风,我家男人说了,就算是他的刀,也留不下那厮的一根毛。” 元鼎大笑。 不知在那个角落啃鸡腿的当当儿一连打了六个喷嚏,心想哪个家伙在说贫道的坏话! 银盆掌柜斜了眼大堂里高声喧哗的几桌客人,目光中几分鄙夷,几分怜悯,道:“这些人平日里斯斯文文,举手投足都要学足了名士风范;可一听说要打仗了,大唐可能会打过来,就一个个放浪形骸,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这是为何?”元鼎问道。 “命都没了,留钱何用?”银盆掌柜道,“百济人享乐惯了,不愿被人奴役,我看很多人宁可醉死在文君楼,也不愿去当亡国奴。” 元鼎道:“醉生梦死,终有一醒。你们没打算离开吗?” 银盆掌柜摇摇头,道:“打来打去,受苦的是下面的人,换掉的是上面的人。可不论谁当家,总得吃饭不是?有一门手艺在,不怕日子过不下去。” “大掌柜倒是通透。”元鼎道。他最欣赏银盆掌柜的,倒不是她春风拂面的待人接物,而是那份自在从容的处事心境;跟她聊天,总能在不经意间豁然开朗。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通透。”银盆掌柜笑道,“文君可不是一般女子,想把她娶进家门,你可得多费点心思。” 元鼎脸一热,拱手道:“还请姐姐指教。” “喔呵呵呵呵……”银盆掌柜笑得花枝乱颤,她最爱听别人喊她姐姐了,道,“如果真打起来,你可要护她平安。” 元鼎一拳砸在桌面上,凶相毕露:“谁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沙吒府。 沙吒相如跟在管家身后,狠狠打了个喷嚏。管家将他带到沙吒智积曾经住过的房间前便悄然退走了。沙吒相如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烛光下,沙吒千福面墙而立,见墙上又多了一个影子,便道:“来了。” “见过家主。”沙吒相如拱手施礼道。他没想到沙吒千福会在这个时候找自己来,身为佐平的他,此刻应该在为国家奔走谋划才是。 沙吒千福道:“你一定在想,我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喊你来;身为佐平,此刻我应当陪伴在王的左右,为国家出谋划策。” 沙吒相如道:“我在想,您老这个点儿喊我来,后半夜会饿的。” “……”沙吒千福一阵无语,酝酿许久的说词瞬间被打回肚子里。 沙吒相如道:“家主是想从先人处获取些灵感吗?” 沙吒千福眼中一亮,道:“还真被你说中了,每次在这间屋子里,我总能感受到满满的……智慧。” 沙吒相如用鼻子嗅了嗅,道:“好像是……发霉的味道?” 沙吒千福用力吸了两口,还真是一股子霉味儿,于是转过身,在软榻上拍了两记,坐下道:“昭明不在,咱们也不必在他爹房间里绕弯子了。唐军快打来了,有什么打算?” 沙吒相如没想到他会直接判定唐军进攻百济,讶道:“唐军北上还是南下,还在五五之数吧?” “五五之数?”沙吒千福干笑道,“不知道是扶余泰蠢,还是你们蠢,居然真的相信唐军会北上?哎,扶余泰本来就很蠢,你居然还跟他混在一起。” 沙吒相如道:“扶余泰跟我比,自然是差那么一点点,可在陛下的一群儿子里,也挑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沙吒千福笑了起来,沙吒家的年轻一代里,他能看得上眼的,也就沙吒孙登和沙吒相如两人。沙吒孙登是世子,多年来被培养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干得又是刑名律法之事,性格是相当的无趣;倒是沙吒相如这个旁支庶出的家伙,近年来混得风生水起,大有墙内开花墙外香之势。找沙吒相如来之前,沙吒千福跟沙吒孙登谈过一次,沙吒孙登表示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听从家主安排,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看不出有什么自己的打算;他这才又让人找来沙吒相如,想听听他的想法。 沙吒相如依旧觉得元鼎的分析有道理,道:“对大唐来说,最理想的结果,莫过于灭了高句丽,百济新罗都变成属国,称臣纳贡;至于百济和新罗怎么掐,怎么打,大唐自然可见其成,还能居中调停、保持半岛均势。” “这世上哪有最理想的结果?”沙吒千福对这等纸上谈兵向来嗤之以鼻,他是个务实的人,唐军既然来了,那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可知道,当今大唐皇帝,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沙吒千福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沙吒相如也算博学多才,自然对此有所耳闻。 沙吒千福道:“不论前隋还是大唐,都是在北方立国,所以他们最痛恨的不是玩命死扛的高句丽和叛降不定的突厥人,而是狡猾善变的南方人!而我们百济,就是翻版的南朝!” 沙吒相如讶道:“难道大唐痛恨我们更甚高句丽?” 沙吒千福道:“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凡事如果只看利害得失,很多事情便无法解释;只有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放进去,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第73章 佐平(下) “你越来越像昭明叔叔了。”沙吒相如嘀咕了一句。 沙吒千福道:“对大唐来说,高句丽是敌人,那是不变的、可控的;而百济是敌是友、何时是敌、何时是友,则是变化的、不可控的。你倒说说看,是前者危害大,还是后者危害大?” 沙吒相如道:“可百济的国力摆在这里,就算再变,又能变到哪里去?” “如果唐军打来,你何去何从?”沙吒千福道。 沙吒相如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道:“平心而论,真要是被大唐灭了,我倒是没话说;可要是新罗人打过来,我第一个不答应,定然抄家伙干他娘的!” 沙吒千福道:“百济的百姓,可并不怎么支持我们。三韩各族,同气连枝,新罗人会跟他们说,大唐侵略百济,我们新罗是来拯救你们的!” 沙吒相如压根儿就不想跟他絮絮叨叨多费嘴皮子,道:“其一,我不相信大唐会来进攻百济;其二,就算真的打来,我沙吒相如也非坐以待毙之人;其三,你是你,我是我,你是战是降,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拖累沙吒家的人。” “好,好!”沙吒千福也不生气,只道,“有几分沙吒昭明年轻时的样子。既然这样,从下月起,断了你的月供如何?” 沙吒相如虎躯一颤,道:“不要……” 文君楼,包间。 方文君平静的坐在桌前,灵巧得摆弄着茶具,控制煮水的火候,一边小心翼翼将茶饼研碎。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身着黑衣的中年文士,道:“贤侄女的茶艺果真是行云流水,让人睹之忘忧啊!” 方文君微微一笑:“世叔这时辰到访,不是跟我探讨茶艺的吧?” 中年文士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道:“我想知道,离开百济的那几年,贤侄女去了哪里?” “大唐。”方文君不假思索道。 中年文士稍见错愕,没想到她竟如此坦诚,道:“大唐,中原,果真是好地方啊!” 方文君道:“世叔若是想去,自然也去得。” 中年文士苦笑摇头,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家族,都在百济,又岂是想去就能去的,只道:“当年我若是坚持——” “那便没有今日的一切了。”方文君接口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何必再提?世叔此来,怕是为了将来吧?” 中年文士心想这女子果然明犀,若是男儿,必当有一番成就,道:“我亦知晓,贤侄女的身份不一般。” “那又如何?”方文君像是在明知故问。 中年文士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时局即将大变,贤侄女可有准备?” 方文君道:“当然有了,我早就吩咐人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唐军来了倒还好,要是让新罗人抢了本姑娘的全部家当,将来拿什么当嫁妆?” 中年文士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他相信她是在装不明白,可说得偏偏又是实情。 “世叔不会想反水吧?”方文君突然问道。 中年文士面色一变,年轻人还真是敢说啊,勉强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方文君道:“不看好百济?” 中年文士摇摇头,海东各国,除了高句丽,就没有哪个国家能承受大唐全力一击。 “那我更要走了。”方文君的一句话,险些把他噎死。 中年文士想了想,觉得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省得被这小女子绕来绕去牵着鼻子走,道:“唐军到来之前,你这颗安插在百济多年的棋子,总该动一动了吧?” 方文君美目一瞬,道:“世叔说我是大唐的奸细?” 中年文士笑而不答。 “那为何不去报官?”方文君眨眨眼道。 “报给卫士佐平大人吗?”中年文士故意道,一脸好笑。 方文君装出警惕的神色,道:“你在钓鱼。” 中年文士道:“钓你背后的那条大鱼。” 方文君撇撇嘴:“我背后只有一对花瓶,没有鱼。” 中年文士道:“花瓶上画着鱼。” 方文君轻笑:“还是花瓶。” 中年文士道:“我只想保全我的家族。” 方文君道:“我是个买卖人,跟我谈事,要有代价。” 中年文士道:“你开价。” 方文君道:“我可以告诉你谁是能帮你的人,可有一个条件。” 中年文士道:“请说。” 方文君道:“事成之后,你要保全文君楼和国色天香两处产业。” 中年文士道:“为何不是,你这个人?” 方文君神色一黯,道:“我是活的,大不了跑路。这两处产业倾注了我多年心血,实不想它们毁于战火。只要能保存下来,被你霸占了也无妨。” “好,我答应你。”中年文士道。 方文君凑近了些,低声道:“有一个人,他才是大唐派来的奸细!” 亥时,泗沘城东。 海风毫无征兆的带来一场暴雨,卷起阵阵暑气,将本就不算宽阔的土路浇得泥泞不堪。前面的车队还没从水坑里拔出车轮,后面的车队已冒冒失失的撞了上来,惹来前面车队中人一阵咒骂。 “佐平大人出行,闲杂人等赶紧让开!” “什么佐平大人,我们才是佐平大人的车队!” “我们才是!” 暴雨中,两支车队纠缠在一起,随行的仆从很快便厮打起来,谁都无法再往前挪动半步。 前方车队中,有人撩起马车帘子,对旁边的护卫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不往前走?” 那护卫扯着嗓子道:“禀大人,后面又来了一支车队,撞进了我们的车队里,死活不让我们走,还打起来了!” 车中大人道:“一群废物,若是耽误了赈灾大事,如何向陛下交代?赶紧去把他们赶开,抓紧赶路!” “是!”那护卫领命而去,举起抽中长矛,朝本方随员喊道,“大人有令,速速前行,任何人不得阻拦!” 护卫随从们得了命令,立刻大了胆子,纷纷举起手中家伙事,朝后面的那伙人身上招呼过去。 “混账,连佐平大人的家人都敢打,还有没有王法了!”混乱中有人高喊。 “你们是哪门子佐平,我们才是!” “我家主人是内法佐平!” “我家主人还是内头佐平呢!” 双方寸步不让,倒是各有脑袋激灵的分头回报给各自的主人。 不久,前面一辆马车门打开,一名随从打着油纸伞匆匆上前,替钻出车厢的主人挡住风雨。那主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水朝后面的车队走去,隔着雨幕高声道:“是国牟成大人吗?” “哎呀呀,原来是正武大人啊,幸会幸会!”后面传来国牟成苍老的声音。 双方的厮打也因两位主人的露面而停止,纷纷让出道来。 正武扫了眼国牟成的车队,坐人的马车五六辆、拉货的驴车十几辆,东西堆得满满当当,随行仆从足有五六十人,道:“大人深夜出行,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惭愧,惭愧啊!”国牟成道,“老夫已经向陛下递交了辞呈,年纪大了,不敢再尸位素餐,还是告老还乡的好。” 正武吃了一惊,这老家伙居然釜底抽薪,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还真是滑不留手啊。不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偏又说不上来,只能道:“大人怎能说走就走,您是三朝元老,百济朝堂不能没有您啊!” 国牟成道:“老了,不中用了,早就该把位子腾出来给年轻人!我看那个朴太义就不错,在耽罗岛历练几年,可以调回来去内法佐平司压压担子。正武大人这么晚上路,不知是何公干啊?” 正武道:“南方洪水,河堤决口,淹了上千亩良田,陛下派我亲去赈灾,顺带安置流民、疏浚河道、修缮水坝,没两三个月回不来哦!” 国牟成叹口气道:“陛下最信得过的就是大人你了,百济离了我无妨,离了大人可不行啊!大人有王命在身,老夫便不多说了,赶紧上路吧!” 正武拱手道:“好,好,就此与大人别过!”说完,转身朝马车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想到,国牟成虽然提了辞呈,可要正式生效,必须要等王批复并昭告朝廷,岂能往那儿一丢就管自己走了的?不好,老家伙是要跑路!想到这儿,正武突然转身,哪里还有国牟成的影子,后面的车队正在吃力得转向。 就在这时,天空中响起两声惊雷,隆隆雨声中,竟有马蹄声传来。很快,憧憧黑影就从两侧包抄上来,为首骑士高喊:“前面的可是内法佐平国牟成大人?” “大胆,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叫的?”有人训斥道。 “奉朝廷佐平大人之命,前来请佐平大人回去协助调查!”那骑士道。 “混账!沙吒家的人几时敢骑到我家大人脖子上来了!”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妨碍本官办案!”沙吒孙登头顶斗笠、身披蓑衣,策马而来,马鞭遥指方才那人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哒哒!”马蹄声再度响起,两名捕快一左一右将那人夹住。 正武朝自己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暂缓前行,他倒要看看国牟成到底惹了什么大麻烦,居然能让沙吒孙登亲自出马。 “是沙吒大人啊!”刚刚钻进马车的国牟成又钻了出来,心想都怪正武那厮挡道,不然早就走得远远的了。 沙吒孙登策马上前,面无表情道:“大人,有一名女子前来报官,说是多年来屡遭家暴,还被公公凌辱。他夫家财雄势大,地方上不敢接,就报到我这儿来了。我问了问,那女子几个月前被佐平大人休出家门,娘家也遭人陷害惹了官司,不知这件事情,大人知不知情?” 国牟成何等精明之人,心想这事儿迟不曝早不曝,偏偏在自己要走的当口曝,摆明了是有人不想自己脱身,于是直截了当道:“开条件吧!” 沙吒孙登道:“大人完全不用担心,只是跟我回去例行问话而已,如果证实那女子造谣,本官定会为大人主持公道,还大人一个清白!” 国牟成嘴角抽了抽,心想人到了你手上,还不是想怎么炮制就这么炮制,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他走,于是道:“老夫已经辞官,泗沘城无论国事家事都已与我无关,老夫只想趁着还走得动到处游山玩水、安度晚年,还请沙吒大人体谅。” 这时,国牟成的一个侄儿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叔父,不好了,前头的车队不知怎地把我们要转的方向也堵上了,走不了了!” “废物!”国牟成低声骂了一句,迅速盘算了一下得失利弊,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对沙吒孙登道:“既然如此,老夫就跟你走一趟!老夫的家人,还请大人放他们先去前面暂歇,这么大个车队,转回去太麻烦啦!” 沙吒孙登沉吟片刻,道:“来人,护送大人的马车回城!其余人等,统统扣留,一个都不准走了!” 国牟成面色一沉,道:“沙吒孙登,做事留一步,将来好相见!” 沙吒孙登道:“大人老了,见不到了!走!” 正武目送沙吒孙登的人押送国牟成一大家子折回去,这才叹了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我们走!” 第74章 僧兵(上) 桐岑城外,百济军营。 上千名百济士兵分为数阵,正在夜色中进行操练。大营正中的将台四角,点着四枝巨大的火把。熊熊火光中,鬼室福信手持大刀、身披短武士服,全神贯注的审视士兵们的每一个动作。他有个习惯,每到一处驻守,总是把军营安置在城外。在他看来,只有胆小如鼠和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才会整天缩在城墙后面,好增加一些安全感。真正的战士,必须直面危险;将大营扎在城外最险要之处,才能锻炼士兵们的胆气;一旦有变,也能快速反应,不至被困城中。 至于操练夜战,也是他特意为之——几百年来,不论是中原还是半岛,两国开战,几乎都在白天开打,倒不是说将军们不愿在夜里偷袭,而是士兵吃得太差,到了晚上根本看不清东西,别说夜战了,就连天黑行军都是件极为危险的事,时常发生走了不到一半,部队丢了一大半的事。而百济是海东各国最富庶的国家,普通百姓和士兵温饱无忧,鬼室福信又从不克扣军饷,使他麾下的部队具备了夜间行动的能力。当敌人的军队无法在夜间行动,而你的军队能保持队形不乱、全员抵达目的地并发起进攻,那就是巨大的战役优势。 一名信兵从操练的军阵中穿过,匆匆跑到将台前,道:“禀将军,有人夜闯桐岑城,点名要见将军您,现被守军拦下,正在城门口对峙,说是要打进城去!” 鬼室福信有些吃惊,居然有人敢在自己地盘上乱来,于是道:“来的是什么人,人数有多少?” 信兵道:“七八十人,全是僧人,每个都拿着兵器!” “僧兵!”鬼室福信心下一凛。在半岛三国,僧兵都是一支特殊的力量。他们平日里在寺庙中修习,一旦地方上出现盗匪流寇,或是有外敌入侵,他们就会挺身而出,保境安民。当年百济被高句丽打得大败,王室一路南逃,幸得沿途僧兵掩护,才得以退守熊津城,重新组织力量对抗。此后,僧兵在百济的地位愈发超然;而每当僧兵出现,都意味着大乱将至。 “点一百骑兵随我前去,其余人等继续操练半个时辰,然后——睡觉!”鬼室福信发出一连串指令,快步走下将台。 信兵得令而去。很快一百名骑兵从将台两侧汇聚成两列。鬼室福信翻身上马,打了个前进的手势,带着一百骑呼啸而去。 桐岑城城门外,一队守军手握兵器、死死盯着几丈外的那群僧兵,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城头的弓箭手也颤巍巍的张弓搭箭,每个人都紧张到了极点。反观对面的僧兵们,一个个神色如常,全然没把这些守军放在眼里。 道琛依旧是一袭白衣,巍然不动站在僧兵们的最前方。僧兵们完全有骄傲的资本——在百济,并不是每个寺庙都有僧兵,只因训练僧兵开销太大,并不是每个寺庙都承受得起,只有那些为国家立过战功,或是有贵族、武将子弟出家的寺庙才有僧兵。每个僧兵都是寺庙的精华,一个寺庙蓄养的僧兵数量也在几个到十几个不等。七八十个僧兵,那几乎就是整个百济北部全部的僧兵力量了。 唐军在德物岛登陆的消息传来后,道琛先是去仁川附近查探了一番,为了靠近唐军水寨,险些被巡逻的唐军包围。碰到了扶余孝后,他又兼程南下,遵照师父的嘱咐去了一趟周留城。沙吒昭明留下的僧兵们分布在周留城附近的五所寺庙中,道琛选了一家最大的,直接找上门去,亮出信物。岂料僧兵们非但没有跟他走,还排开阵势,要跟他较量一番。道琛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一句话不说立刻出手,用了三十招,将二十多名僧兵全部击倒,丢下一句话,不来就继续打,打到你们心服口服,然后转身离开,找上了第二家寺庙。一天之内,道琛连挑五座寺庙,将里面老老少少的僧兵全部击败,最后找了间没有僧兵的小庙寄宿。 次日一早,道琛洗漱完毕,正要离开,就看见前日里被打败的几十个僧兵整整齐齐的站在小庙外,每个人都手持兵器、肩挎行囊,一副“老大我们跟你走”的神情。道琛也不客气,吩咐小庙准备好干粮,便带着他们来到桐岑城。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百骑呼啸而来。 僧兵不闪不避,不动不惊。 鬼室福信打马回转,左右打量,奇怪很多人都鼻青脸肿,像是刚挨过一顿打。 “鬼室福信,别来无恙?”道琛朗声道。 “大胆!”鬼室福信的亲兵大声喝道。 道琛踢起一枚石子,待其弹至半空,剑鞘挥出,一记抽射。 亲兵闷哼一声,跌落马下。 “好俊的功夫!”鬼室福信道,“有胆就一个人随我来!”说完,抖了抖缰绳,示意骑兵留下监视僧兵,打马掉头,朝城墙另一侧驰去。几个亲兵远远跟随。 道琛一抬手,示意僧兵们不要动,提气起步,纵身追上。 很快,两人便一先一后来到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前。鬼室福信收缰勒定,居高临下对道琛道:“说吧,何事前来?” 道琛站在一丈外,道:“将军很享受高人一筹的感觉吗?” 鬼室福信道:“沙吒昭明的徒弟深夜前来,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道琛微微一笑,道:“大乱将至,将军可有谋划?” 鬼室福信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唐军东征一事,道:“驻防军务,某一刻不曾懈怠。整个百济,除了阶伯,恐怕没人比我更有准备。” 道琛道:“将军再是准备,也是徒劳无益。” 鬼室福信道:“桐岑城在百济的最北面,三国交界之地,一旦开战,首当其冲,岂会徒劳无益?” 道琛道:“将军以为唐军会从此地经过?” 鬼室福信问道:“师傅也认为唐军会北上进攻高句丽?” 道琛摇头道:“我本以为将军乃百济最有眼光的战将,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太让我失望了!” 鬼室福信两眼一眯,若是旁人这样跟他说话,早就是刀下之鬼了。 道琛感觉到了他眼中的杀机,并不在意,道:“唐军有庞大的舰队,新罗人也在集结中;如果由我来指挥唐军,根本不会在汉江口登陆,而会直接沿海南下,在白马江口登陆。只消在伎伐浦打赢一仗,就能杀到泗沘城下,到时候将军是继续稳守北境呢,还是南下勤王?” 鬼室福信微微色变,将大刀往地上一插,翻身下马,道:“为何是南下,不是北上?” 道琛道:“柿子捡软的捏,这么简单的道理,将军不懂?” 鬼室福信道:“那新罗人呢?” 道琛道:“新罗人自有阶伯对付,无需将军费心。” 鬼室福信道:“你的意思是,立刻带兵南下勤王?” “有用吗?”道琛反问一句。 鬼室福信道:“这也无用,那也无用,师傅是在消遣我?” 道琛道:“若是来消遣你,就不会带着僧兵来了。” 鬼室福信隐约猜到几分道琛的来意,道:“僧兵一出,天下大乱。师傅此来,是来定乱,还是添乱?” 道琛大笑,道:“既是定乱,也是添乱。将军不如看长远些,泗沘城的浑水,大可不必着急去蹚,待时局明了再做决断不迟。看好手上的人马和地盘,才是在乱世立足的根本。桐岑城太小,容不下将军的未来,不如向西,背靠大海,便无后顾之忧。” “向西?”鬼室福信在北境镇守多年,很快就猜到了道琛所指,于是道:“为何不是熊津?” 道琛道:“熊津通衢之地,大唐和新罗又岂容他人染指?就算将军占了,用不了几天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敌人,孤城一座,有何裨益?” 鬼室福信道:“那师傅往何处去?” 道琛道:“战事一开,群贼四起,正是我僧兵用武之地。” 鬼室福信道:“未开之时呢?” 道琛道:“纵横之士,自当奔走四方。” 鬼室福信道:“苏秦可没有好下场?” 道琛道:“为何不是张仪?” 鬼室福信瞅了眼从道琛肩膀后面露出来的剑把,道:“苏秦背剑,佩六国相印,不知师傅打算佩几国的?” 道琛道:“高句丽的相印,我倒是有兴趣佩一佩。” 鬼室福信道:“泉盖苏文可不好对付。” 道琛道:“对付他,何用我动手,找一人足矣。” 鬼室福信道:“没了泉盖苏文,高句丽便是熊去其胆,再无可惧了。” 道琛道:“我要找的那个人,足可取而代之。” 鬼室福信道:“那我就在周留城静候佳音!” 道琛一拱手,洒然离去。 鬼室福信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道琛绝非看起来那么大义凛然,一边劝自己积聚实力,一边串联高句丽,再加上他对大势的判断和带僧兵前来的行为,此人极有可能趁乱而起,借助他人的力量实现自己的野心。可他说得并没有错,只要有我鬼室福信在,百济的大旗便不会倒下! 第74章 僧兵(下) 文君楼。 账房内,方文君、钱先生、银盆掌柜环坐桌前。 钱先生是刚刚从百济南方回来的。按照方文君先前的吩咐,他已将她名下产业的正本及贵重物品先行一步转移并妥善安置。这一次,他是回来复命,并且敦促文君南下的。钱先生道:“小姐,泗沘已是危如累卵,随时会被战火包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早走为妙。” 银盆掌柜道:“小姐,你跟钱先生快走吧,这里有我在,出不了乱子!” 方文君道:“要走就一起走,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 银盆掌柜摇摇头,道:“我要走了,小姐你就走不成了,是吧,钱先生?” 钱先生点点头,道:“大掌柜言之有理,文君楼在泗沘城名气太大,小姐深居简出,不在店中尚不至惹人怀疑,可要是连大掌柜都走了,麻烦就会接踵而至。” 方文君神色一黯,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说得都有道理,可把大掌柜留下,我不放心。” 大掌柜道:“先家主对我们有恩,临终前将小姐托付给我们,危难时刻,我们自当保小姐周全,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先家主?有钱先生在,小姐但走无妨。” 钱先生道:“小姐只是南下避避风头,等过几个月时局稳定了,再回来不迟。” 方文君沉吟片刻,道:“那这里就拜托大掌柜了。至于国色天香,怕是保不住了,我会休书一封给恩古姐姐,让她派人接管。钱先生,依你看去哪里最为稳妥?” 钱先生道:“要说稳妥,自然是大唐。” 方文君没作声。她的真实身份钱先生是知道的,可他没说破,她就当他不知道。钱先生的言下之意,一旦开战,自己返回大唐、恢复本来身份是最好的选择。可方文君并不想急吼吼的返回大唐。一来这些年来,她的上线并没有给她布置什么高难度的任务,每一季,她都会通过秘密渠道将百济的风物人情汇总成册发回大唐,这些看似家书游记的文字,实则暗藏玄机,能据此推断半岛三国的局势变化。而文君楼和国色天香所需的珍贵食材、药材,乃是大唐禁运的稀有物品,都是上线在那头张罗,并通过几家固定的商号给这边供货,帮助方文君结交权贵、壮大产业,逐渐变成百济王室贵妇们的密友。若是回大唐,除了钱,她将变得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二来她觉得泗沘城的生活很安逸、很舒服,百济不像大唐,什么都要管,一个懒散的王必定带出一群懒散的臣子,一个懒散的朝廷反倒让百济各个阶层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勤奋特别有责任心的人,生活的真谛,不就在于舒适和自在吗?只有那些活不下去,或是自命不凡的家伙,才成天想法去改变,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 钱先生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不愿回大唐,于是道:“一旦开战,百济夹在大唐和新罗中间,很难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小姐觉得耽罗岛如何?” 方文君眼中一亮,她对耽罗岛的印象不错——州胡王跟百济王一样都很懒,小事几乎不管,商人在耽罗岛的地位很高,还很自由;关键是,耽罗是个小岛,除了海上贸易,战略价值不大,不会有一个国家专门发兵前去攻打,是海东地区最安全的地方。 钱先生微微一笑,对银盆掌柜道:“小姐前次南下,就存了将生意转移出去的念头,果然是高瞻远瞩。” 银盆掌柜道:“地方都找好了,那还犹豫个啥?赶紧动身啊!” 钱先生望向方文君,在他印象中,“北小鬼,南老妖”是大唐在海东情报网络的核心人物,方文君在生意上也素来眼光犀利雷厉风行,可这次不知为何,总是表现得十分犹豫,难道泗沘城中还有什么让她不舍的? 这时,侍女来报,说有贵客来访,点名要见主人。 “告诉他老板娘不在!”银盆掌柜道。 钱先生见侍女面露难色,道:“来者何人?” 侍女道:“是,是三王子殿下。” “三王子,稀客啊!”银盆掌柜立刻搜索记忆,发现扶余隆只来过店里一次,还是应其它王子之邀,其它时候就没单独来过。 钱先生心念一动,小姐跟百济王室关系匪浅,难道说…… 方文君心想不管什么事,反正来得正好,于是道:“二位,三王子身份尊贵,我得去招待他一下。” 银盆掌柜和钱先生赶紧起身,送她出去。 包间内,扶余隆独坐窗前,身前摆着一份精致的茶点,是文君楼给每位客人的小赠品。很快,门帘被撩起,方文君款款而入,朝他施礼。扶余隆连忙起身还礼。和这个时代大部分男人不同,扶余隆对女性格外的尊重,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对待她们,定要像对待精美的古玩瓷器般爱护,方能不负那一番赏心悦目。 两人客气几句后,扶余隆便开门见山道:“此番前来,是来跟文君姑娘求助的。姑娘放心,绝对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相反是件大好事。” 方文君道:“既然不是坏事,殿下但说无妨。” 扶余隆道:“三日后,是恩古夫人的寿诞。” 方文君心下一惊,怎么把恩古姐姐的寿诞忘了!这可是大事啊! 扶余隆道:“今天一早,父王把我召进宫去,说是想为恩古夫人举办一场生日宴会。” 方文君道:“陛下信任殿下,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交给殿下。” 扶余隆苦笑道:“三天时间,怎么来得及?我思来想去,也没有旁的人可以商量。想着姑娘才艺出众、又与恩古夫人相善,这才冒然来访,请你援手。” 方文君道:“三天时间,是有点紧哦。” 扶余隆怕她拒绝,连忙起身道:“姑娘定要帮我!” 方文君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殿下坐下说,坐下说。” 扶余隆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落座,道:“只要姑娘能想出办法,我这边定当全力配合。” 方文君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扶余隆道:“父王想给恩古夫人一个惊喜。” “这样啊……寻常宫中乐舞,就算你我献艺,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惊喜。”方文君沉吟片刻,突然联想到当下的时局,作为百济的王,此时此刻,他最想要留住的是什么呢? “姑娘……”扶余隆小心翼翼道。 “别打断我!”方文君抬手让他闭嘴,手托香腮,指甲轻叩桌面,思绪飞转。 扶余隆赶紧闭嘴,乖乖坐在那里,全然不像个王子,倒像个挨了训的学生。 半柱香的时间后,方文君突然拍手道“有了!”,吓了扶余隆一跳。她摆开茶具,在桌上比划起来,一边比划,一边解说。扶余隆先是不解,继而眉头舒展,最后竟露出惊艳之色,连连称善。 白马江大营,两骑飞驰而来,在营门处轰然勒定。 巡守的士兵挺枪上前,大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军营!” 马背上的骑士喝道:“百济王长子,扶余孝!”说完,亮出了象征王室身份的腰牌。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王长子扶余孝,这厮不是被废了太子了吗,怎么跑军营来了?扶余孝冲上几步,扬起马鞭重重抽落,在士兵脸上落下一道血痕,喝道:“百济王子皆有巡视军营的权力,再不滚开,休怪我从你尸体上踩过去!” 士兵捂着火辣辣的脸,心想如此嚣张跋扈,定是真的王子了! 扶余孝打马呼啸入内,非常时刻,必须行非常之举。 士兵们惊讶的看着这两个竟敢硬闯军营的家伙。很快,大队弓箭手就从大营两侧包抄过来,将两人围了起来。一名将军飞奔而来,道:“擅闯军营者,杀!” 扶余孝扭头问身后的老三道:“多久?” 老三看了眼手中的沙漏,道:“还可以!” 扶余孝点点头,朝领头的将军道:“你们的反应还不够快,如果前来偷袭的是新罗人,大营现在已经丢了!百济最能打的白马江大营,就是这个模样吗?” 领头的将军刚要下令放箭,就有士兵跑到他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将军这才把抬起的手放回刀把上,道:“没有王命,谁也不能动这里的一兵一卒!” 扶余孝此来并不是来抢夺兵权,而是想来看看百济最精锐的白马江大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进入战备状态;如果没有,他就会用手中的鞭子让营中将校清醒一下,于是打马上前,无视对准自己的上百枝利箭,对那将军道:“扶余孝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将军并肩杀敌!” 那将军浑身一震,片刻后,抬手示意放行。 扶余孝朝他一抱拳,掉转马头,飞驰而去。 “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左右问道。 “啪!”将军反手一个巴掌,喝道,“全体都有,从现在起,白马江大营戒严,全体战备,随时开拔!” 泗沘城,王宫。 胖内侍跌跌撞撞的跑到殿门口,“扑通”一声砸在地板上。 扶余义慈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一个个都跟我的地板过不去,砸坏了你们修啊!” “王,出大事了!”胖内侍撅着屁股,连滚带爬的进来,全身颤抖道。 扶余义慈抬了抬眉毛,道:“唐军打过来了?” 胖内侍道:“不,是,是阶伯将军走了!” 扶余义慈松了口气,道:“走就走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胖内侍道:“他,他,他是杀了全家人,才,才走的!” “当啷!”酒壶坠地。 扶余义慈霍然起身,几步迈下台阶,一把抓起胖内侍肥硕的身躯,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胖内侍全身肥肉都在颤抖,涕泪横流道:“昨晚,阶伯将军亲手杀了全家人,他的妻子,还有三个孩子,都,都杀了……” 扶余义慈全身的气力在刹那间被抽走,松开手,任由胖内侍跌坐在地板上,慢慢蹲下身子,用拳头一下一下的敲打自己的脑袋,喃喃道:“傻瓜,不就是打仗吗,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走了,我找谁喝酒……你的杯子,我都没收,还给你留着!混蛋,你个只长力气,不长脑子的混蛋……” 胖内侍抹了把鼻涕,一把扶住扶余义慈,道:“陛下,王,我的王,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阶伯将军他是抱了必死之心,不愿家人受辱……” “是啊,必死之心,不愿受辱……”扶余义慈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 第75章 元鼎的心事(上) 元鼎又一次来到了文君楼。 方文君是第一个让他怦然心动、朝思暮想的女人。从见到方文君的第一面起,他心中就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譬如对崔敏珠,更多的是怜悯;对郡主,更像兄弟袍泽。唯有文君这等高挑丰满、明艳动人,出则长袖善舞,入则慧黠可人,说话莺声婉转,还烧得一手好菜的女子,才是他想娶回家门的贤妻。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决定在大战到来前向文君表白,带她走。 可惜,他来到时,文君已然外出。 银盆掌柜告诉他,老板娘昨日与三王子扶余隆交谈了很久,今天一大早就去了三王子府上,说是有要事要在那里住上几天,事了自然会回来。银盆掌柜看出元鼎眼中的失落和狐疑,安慰他说老板娘跟三王子之间清清白白,三王子也是百济众多王子中口碑最好的,让他不要担心。 “口碑越好才越危险!”元鼎脱口而出,又拿出红叶笺,让银盆掌柜备酒,他要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银盆掌柜也觉得他蛮可怜的,就找了个侧向大堂的隔间,既能不受干扰的喝酒,又能让他感受到大堂里热闹的气氛,心情能好受些。 很快,酒菜端上。元鼎斜靠在隔间的座位上,切了一大块牛肉,将肉全部填进嘴里,还用手往里砸了两下才全按进去,怎奈肉太多,只能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像只刚从树洞里醒来饿极了的狗熊。他吃东西的原则是,只要进了嘴里,宁可噎死也不能吐出来,这是边关三年从众多老兵身上学来的生存技能。 “哎呀呀,这不是新罗副使,难德大人嘛!真是难得,竟能在这里见到,哇哈哈哈……!”一把粗豪的笑声后,两个硕大魁梧的身影挡住了元鼎和大堂之间的所有空档。马十二笑眯眯的扫了眼桌上的吃食,又眨眨眼,道:“大人这是饿了几天啊?” “我看不止三天!”旁边跟班一样的大能茂道。 元鼎看看马十二,又看看大能茂,心想这俩货怎会出现在文君楼?想一口咽下,发现会堵住气管,只能鼓着腮帮子,说不出半个字来。 在从耽罗岛回百济的船上,元鼎向马十二重新介绍了自己,冒充难德不过是权宜之计,还望二当家的莫要介怀。马十二也不在意,桃花山都过去的事了,谁还老惦记着。倒是同船的沙吒相如和扶余尧有被他俘虏的经历,基本上绕着这厮走。或许是同行相斥,身为海贼的渔叉也不喜欢马十二身上那股子山贼味儿。马十二见没几个人愿意搭理他,只好缠着元鼎聊天,倒是给沙吒相如创造了不少跟方文君接近的机会。好不容易到了百济摆脱了这俩货,没想到竟又阴魂不散追到文君楼来了! 不等元鼎同意,马十二就拉着大能茂大大咧咧在元鼎对面坐下,坐下后发现两个胖子在一侧太挤了,又把大能茂赶到元鼎那侧去,自己独占一边,只把元鼎堵在里面,想走都走不掉了。 “大人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呐?”马十二开始找话题了。 元鼎瞪了他一眼,倒不是凶他,只是肉还在嘴里没全嚼碎,没吞下去无法说话罢了。 “好好好,不叫你大人了,小心眼儿!”马十二也撕了片牛肉塞进嘴里,一边品尝一边道,“肉要这样吃才有滋味。” 元鼎又瞪了他一眼,心想你才小心眼儿,这回是真凶他。 马十二道:“我说兄弟,瞪啥啊,眼神儿跟箭似的。话说你射俺老马那一箭,在俺腚上留了个坑,可好看了,跟酒窝一样,要不瞅瞅?” 元鼎翻了个白眼,猛一用力,将一嘴细碎的牛肉吞下,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去了,能说话了,差点被这俩货噎死。 “你的腚也就大能茂爱看,少拿我这来显摆!”元鼎抿了口酒润润喉,张嘴就是飞刀。 “我发誓没看过他腚!”大能茂急忙洗白,嘴上还叼着半块肉。 马十二立刻转换话题,道:“依俺老马的经验,男人躲起来一个人喝闷酒,不外乎三件事。” “哪三件?”大能茂时刻不忘捧哏的本职工作。 马十二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 “大哥的才华真不是盖的!”大能茂立刻送上一记马屁。 元鼎道:“什么乱七八糟,我怎么觉着少了一句?” 马十二数数手指头,道:“没少啊!兄弟你一身功夫,刀枪拳脚博功名,犯不着跟那些穷书生一起去争金榜;他乡遇故知嘛,兄弟你跟俺老马都是大唐来的,能在百济这小地方坐下来喝酒聊天,那奏是缘分,是高兴的事;所以,能让兄弟你借酒浇愁的,那就只有一样——” “洞房花烛夜!”大能茂击掌道。 “不过是别人的洞房,新娘却是你的心上人!”马十二摇头晃脑道。 “信不信我把你一脚踹出去?”元鼎怒道。 马十二一脸无所谓道:“砸坏了东西你赔哈!” “你的心上人才做了别人的新娘!”元鼎开始反击。 “大哥,你还有这伤心事啊?”大能茂一脸懵逼的跟了一句。 马十二心想元鼎这小子还真是缺心眼,一下就给诈出来了,于是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元鼎满上,道:“往事莫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来,喝!” 元鼎捏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百济的酒太淡,还是大唐的带劲!” 马十二舔了一口就放下杯子,眨眨眼,搜索了一遍他认识的跟元鼎有过接触的女子,道:“跟哥说说,是哪个小妞让咱兄弟魂不守舍?是那个白衣长腿的,还是那个红衣貌美的?” “大哥,啥叫白衣长腿、红衣貌美?”大能茂的智商在觅食时总会直线下降。 马十二不去理他,道:“依俺看,白衣长腿那个能打,兄弟你未必打得过;红衣貌美那个嘛,脑袋比较灵光,兄弟你未必管得住。” 元鼎白了他一眼,什么叫未必打得过,未必管得住?扶余尧的功夫明显跟沙公子一个水平,十招就能拿下;至于文君,娶回家里那就是贤内助,替自己管家管钱,那叫一个省心。不过他打算逗逗马十二,道:“老马,依你看,哪款靠谱?” 马十二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捏起杯子又舔了一口,痛心疾首道:“你可不要吃俺老马的二遍苦啊!” 元鼎突然一乐,道:“嫂子定是女中豪杰。” “可能打了!”大能茂插嘴道。 马十二叉起一块肉塞进他嘴里,让他闭嘴。 大能茂鼓着腮帮子,咽不下去,又怕吐出来被马十二打。 马十二露出神往之色,道:“我家娘子,那可是人间少有的——极品哇!” “打又打不过,管又管不了?”元鼎问道。 马十二感慨道:“这世上能让俺老马离家出走的,就数她了!” 元鼎举起酒杯,道:“来,为嫂子,走一个!” 马十二刚刚捏着杯子要往嘴里倒酒,突然回过味儿来,道:“不对啊,不是说你女人吗,咋扯到俺媳妇上了?” 元鼎道:“我的还没过门,你先。” 马十二道:“俺只说一条,俺这一身功夫,都是拜俺媳妇打出来的!” 元鼎和大能茂相视一眼,同时竖起了大拇指。 马十二道:“俺当年也看中过一个姑娘,叫桃花。” 元鼎差点喷出一口酒来,心想难怪非得在桃花山当山贼。 马十二道:“桃花家跟俺家在一个村,俺家是地主,他爹是个老学究,他哥是个穷书生。桃花从小就长得水灵,俺十岁就想她做俺媳妇。她爹嫌俺家是卖私盐出身,嫌俺没文化、长得黑,就不让俺去找她。为了见桃花,俺没少往她家里扔石头,还偷了她家的母鸡烤来吃。俺不是没钱吃鸡,就是想让她多看俺几眼,骂俺几句也行。她哥跑出来教训俺,被俺一推,撞在石磨上,断了几根骨头。俺真没想伤他,谁让他那小身板那么不经推。后来桃花家就迁走了,俺不高兴,就把村里大大小小的后生打了个遍。几年后,俺听说桃花她爹死了,他哥为了还债,把她嫁给邻村里正的痨病儿子去冲喜,又被里正给糟蹋了。” 说到这,马十二的眼圈竟有些发红。 元鼎默默给他满上一杯。 大能茂默默咽下嘴里的肉。 马十二道:“俺气不过,冲到邻村把里正全家都给揍了,一脚把那老东西的蛋给踩碎了!” “他活该!”大能茂义愤填膺道。 “霸气!”元鼎竖起大拇指。 马十二摇摇头,道:“俺找到桃花的时候,她已经挂在梁上,全身冰凉,舌头伸出来老长……” 大能茂一脸惊恐状,道:“赶紧叫萨满啊,会诈尸!” 元鼎道:“不堪受辱,倒是刚烈女子。” 马十二道:“俺放下她,发现她手脚上全是淤青伤痕,想来没少被虐待。俺一怒之下,就把里正家的女人们统统丢进猪圈里。” “让她们吃猪食?”大能茂讶道。 “猪圈里是十几头发情的公猪。”马十二道。 “……”大能茂菊花一紧,那场面太美他不敢看。 马十二道:“后来俺才想明白,碰到喜欢的女人,管她爹她哥愿不愿意,只消她不讨厌你,直接扛走,推倒,生米煮成熟饭,那才是爷们儿!俺老马也不用离家出走,混迹江湖到处骗吃骗喝了。” 大能茂道:“大哥,吃俺几顿饭,那不叫骗,叫情义。” 马十二有种想把他打出去的冲动,对元鼎道:“兄弟,听哥一句劝,该下手时就下手,错过了,就啥都没了,后悔一辈子。” 元鼎若有所悟。 这时,银盆掌柜走到隔间旁,对元鼎道:“元公子,沙吒公子要见你。” 第75章 元鼎的心事(下) 话音刚落,沙吒相如就从银盆掌柜身后绕出来,道:“元兄,你果然在这里!咦,他们也在?” 马十二道:“俺们正在聊桃花。” 沙吒相如没空跟他计较,直截了当道:“阶伯将军杀了全家人,赶去前线了!” 元鼎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 银盆掌柜悄然退走,不该听到的事情,她总是悄悄听过后,便知情识趣的回避。大能茂刚要插嘴,又被马十二一块肉堵住。 沙吒相如道:“元兄,借一步说话。” 大能茂鼓着腮帮子起身,给元鼎让路。 元鼎对两人道:“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 走廊中,元鼎和沙吒相如并肩而立。走了几十步,元鼎已将阶伯的心意猜中大半,换做自己,绝不可能像他那般忠义狠绝。 沙吒相如道:“我到现在都相信你的判断,唐军是来打高句丽的。” 元鼎脸上有些发热,倒是能用酒劲来掩饰。 “阶伯是王的结义兄弟,只有在国家危难之际,他才会亲自出马。”沙吒相如平静的望着前方草木,道,“若是寻常出征,他大可不必杀死妻儿。人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会做出绝望的举动。” “你想说什么?”元鼎问道。 “郡主就在他军中。”沙吒相如道,“郡主对你的情义,你是知道的;郡主的脾气,你也清楚。阶伯抱必死之心一战,而她,得不到你,未必不会抱必死之心。我也知道你心中只有文君,可这一次,你必须去一趟,把她带回来!” 元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你一定会想,为什么偏偏要你去。”沙吒相如道,“如果我去有用,我又何必来找你?她心中有你,只有你去,才能把她劝回来。” 元鼎心中百感交集,沙吒相如说得没错,扶余尧那丫头性子刚烈,若是真想不开随阶伯战死殉国,他和沙吒相如都会抱憾终身。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沙吒相如道。 “沙吒家的人都是这么赖皮吗?”元鼎反问。 “是!”沙吒相如斩钉截铁道,“你若不去,我就算一死,也要把她抢回来!” 元鼎叹了口气,道:“我可以去,但去之前,我要见一个人。” “文君?” “正是。” “她在何处?” “三王子府上。” “……”沙吒相如也是一阵无语,都这个时候了,去扶余隆府上作甚?难道说扶余隆也是文君的仰慕者之一?这家伙有家有口,儿子都能拍马屁了,还来招惹文君,必须阻止他,毫不犹豫道:“走,去找她!” 三王子府,扶余隆、方文君、扶余文思及一班乐手舞姬正在排练节目,管家匆匆来报,说沙吒相如公子来访,点名要见文君姑娘。方文君向扶余隆告了个假,便随管家移步偏厅。扶余隆没有阻拦,而是吩咐众人小憩片刻。 “父亲,唐军真的会打过来吗?”扶余文思问道。他尽管年少聪慧,但是在对大势的判断上仍缺乏经验,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 “或许吧!”扶余隆道。现在城中各种消息满天飞,已有不少达官贵人悄悄派人将家眷送往南方或乡下,市面上各种货品的价格也是一涨再涨,商家纷纷开始囤积居奇,或是将财货转卖成金银,以备不测。 “父亲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吗?”扶余文思道。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扶余隆跟儿子之间,跟像是兄弟在对话。 扶余文思道:“我在想,该是时候立太子了。” 扶余隆悚然一惊,自己怎么把这茬忘了——不管战火会不会烧到百济,国家都需要一件喜事来振奋民心,百济也需要一位太子来延续国祚。 偏厅,方文君见到了沙吒相如,和旁边稍显局促的元鼎。 沙吒相如低声道:“元兄,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元鼎捶捶胸膛,道:“放心,充满了力量!” 沙吒相如一阵无语,心想兄弟你这哪是来表白啊,抢人还差不多。你自己不争气,到时候可别怪我横刀夺爱! 方文君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嘀咕着,道:“是沙公子找我,还是元公子找我?” “我!”两人同时道。 方文君微微一笑,道:“沙公子先说。” 元鼎一阵郁闷,凭啥他先说? 沙吒相如道:“阶伯将军杀了家人,已经赶往边境,郡主就在他军中。我去找元兄,拜托他将郡主带回来。这件事,我分量不够,只能元兄出马。至于为什么,文君你懂的。元兄说去之前必须要来见你一面,他有话要跟你说。” 方文君何等聪慧之人,听沙吒相如说完,就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叹道:“阶伯将军抱定必死之心,元公子也准备好了?” 元鼎道:“郡主是我等好友,我不能眼看着她送死,还望文君你体谅。” 方文君道:“凡事但凭本心,你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又何须旁人体谅?” 元鼎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上几步,迎上方文君清澈的目光,道:“元某对文君你倾慕已久,待我将郡主救回,请你随我回大唐,离开这动荡之地。” “回大唐?”方文君讶道。对于元鼎勇敢而笨拙的表白,她倒是颇有几分感动,可她仍道,“在百济,我几乎拥有一切;回大唐,我有什么?” “快说,你有我!”沙吒相如在一旁暗暗着急。 元鼎沉默了,他居然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沉默了! 是啊,回到大唐,自己能给她什么?一个小小的马快,还有不能曝光的身份,经常要在外奔波,执行各种任务,既给不了她舒适的生活,又给不了她安全感,空有一腔爱恋罢了。 沙吒相如无奈的摇摇头,元兄啊元兄,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太不懂女人心了!这个时候,管它坑蒙拐骗、油嘴滑舌,但有好听的海誓山盟,尽管说出来便是,瞻前顾后想那么多作甚! “是元某唐突了。”末了,元鼎居然说出这么一句来。 沙吒相如拍拍脑门,心想完了,居然一个回合都走不到,就完败如此。 方文君却“噗嗤”一笑,转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将墨迹吹干后叠好,塞进一个信封里,走到元鼎跟前,将信封递给他,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又岂在朝朝暮暮?拿着这个去找大掌柜,她会给你一样东西,救郡主的时候用得着。郡主也是我的朋友,我没本事救她,只能以此略尽绵薄之力了。” 元鼎接过信封,放入怀中,拱手道:“元鼎谢过,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喂,就这么走了啊!”沙吒相如喊道。 文君楼。 银盆掌柜带元鼎来到一处堆放杂物的仓库内,左拐右拐走到一只积满灰尘的木箱前,拾起边上的扫帚,将箱子上的尘土掸去。元鼎伸手挡在口鼻前,心想文君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宝贝,看样子有好些年头没动过了,莫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上古宝物? 银盆掌柜道:“来,搭把手,把盖子掀了。” 元鼎吸了口气,双手扣进木箱盖子的缝隙里,用力往上一提。只听“喀啦啦”几声脆响,木条断裂,盖子松动。元鼎将盖子掀起放到一边,朝箱子里望去,只见里面是一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囊,看上去沉甸甸的有些分量。 银盆掌柜走上前,双手握住布囊两侧,缓缓提了起来。布囊中间部分微微下坠,竟是一件软物。银盆掌柜将布囊放在旁边的箱子上,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对元鼎道:“公子请。”说完,手持蜡烛侍立一旁。 元鼎伸出双手,缓缓解开布囊,触手所及,似硬非硬,似软非软,竟像是一摞厚厚的——渔网。待到全部打开,借着跳跃的烛光,元鼎才看清,摆在眼前的,竟是一件黑乎乎毫不起眼的马甲。 “这是?”元鼎问道。 银盆掌柜道:“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元鼎提起马甲,抖开,小心翼翼的套在身上,大小居然正好合适;伸手一摸,密密麻麻竟是用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材质制成的软甲。 这时,寒光一闪,银盆掌柜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出其不意的划过元鼎前胸。元鼎连忙侧身闪躲,无奈全然没有料到银盆掌柜会偷袭自己,胸前还是被匕首划过,忙道:“大掌柜,你……?” 银盆掌柜收回匕首,笑道:“不试试,怎知东西好坏?” 元鼎将信将疑的低下头,伸手在匕首划过的地方一摸,竟然毫发无损! “怎么样?”银盆掌柜道。 元鼎用手指仔仔细细的抚摸着软甲的每一寸,此等质地,寻常刀剑根本无法刺透划破,即便强弓硬弩,也未必能将其射穿,除非遇到大斧重锤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器,否则穿上它,就等于多了一条命,不由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银盆掌柜道:“是老板娘祖上传下来的。她祖上是前朝汉臣,曾为东魏、北齐等朝效命,这件软甲,或许是某个前辈将军用过的。据我所知,这样的软甲,整个海东不会超过三件,高句丽泉盖苏文的三个儿子为争夺一件几次大打出手,听说新罗金庾信有一件,百济的这件,现在就在你手上。” 元鼎连连点头,文君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担心自己去救郡主战场危险,便拿出压箱底的宝物来给自己;要说她对自己没有好感,打死他都不信。想到这儿,先前表白未果的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自信。 “元公子!”银盆掌柜见他站在那儿傻乐,便喊了他一声。 元鼎连忙道:“还请大掌柜替我谢过文君。” 银盆掌柜笑道:“谢就免啦,记得活着回来,东西是借你的,要还的哦!” 元鼎一阵无语,心想文君的东西还不就是我的,借来借去的,太见外了,不过嘴上还是答应了。 第76章 最后的飨宴(上) 三天后,百济王宫正门外搭起了一座华丽的舞台,宫门、望楼上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宫里宫外纷纷流传,说是国王要在宫门口为最宠爱的恩古夫人举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会,而且打算与民同乐,允许百姓前来观礼——这在百济可是数百年来破天荒的头一回。泗沘城中百姓奔走相告,谁都不肯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当天一早,就有人在宫门附近徘徊,想要提前占个好位置。及至午时,宫门外已是人山人海。所幸当日是个阴天,烈日潜踪,不然几个时辰下来,早就有人中暑晕倒了。 未时三刻,宴会开始。扶余义慈携寿星恩古,在一众妃嫔王子公主的簇拥下登上王宫城楼上的主座。作为宴会主角,恩古妆扮得光彩照人,恍若神妃仙子;众妃嫔贵妇亦是争奇斗艳花枝招展。普通百姓哪见过这等盛况,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仰望宫门城楼,向那锦绣堆绮罗丛报以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恩古颇为享受这种万人敬仰的感觉,矜持一笑,睇一眼义慈王,在他耳边低语道:“陛下整出这么大场面,也不怕臣妾折福。” 扶余义慈心想百济自立国以来还从未有后妃享受过如此隆重的寿宴,放在平时确实荒唐——不过,这也许是百济最后一次宫廷盛宴了,空前绝后又何妨?于是强打精神笑道:“你喜欢就好。”自打阶伯杀妻子出征的消息传来后,他把自己关在寝殿,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不见人,直到寿宴将近,恩古亲自来请,才让人侍候他更衣。 丝竹声起,主宾落座,相继几拨舞姬歌女登台献艺。恩古是歌舞大家,这些在旁人看来精心准备的节目,在她看来不过是中规中矩,无甚新意。她转头去看扶余义慈,见他也是面无表情,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王,尝尝这胭脂鹅脯和菱花糕,”恩古替他夹到面前,笑道,“这可是臣妾特地吩咐膳房照着文君妹妹的法子做的。” 扶余义慈这才勉强笑笑,浑不知味地吃了两口,赞道:“果然别有风味,与平日里的不同,难得你有心。有些日子没见文君了,今日是你的大日子,怎么不见她来?”恩古正要说话,几个在宫中排得上号的夫人美人纷纷扭着腰肢上前来敬酒,扶余义慈只好先去应付她们。 这些夫人美人中,姿容气度最为出众的当属沙吒美人。沙吒美人自恃沙吒家在朝中势大,向来不太把其他嫔妃放在眼里,也就对恩古还保持几分尊重,只见她端着酒杯妖娆一笑,开口道:“到底是恩古姐姐跟咱们不同,都快打仗了,王还能给姐姐搞这么一出大排场来,还真是叫人羡煞妒煞呢……” 恩古微微皱眉,这话怎么听着带刺? “啪!”扶余义慈把酒杯重重敲在案上,冷冷盯着沙吒美人。其他人的目光也都一齐望了过来。扶余义慈生性宽仁,平日里对臣子嫔妃都是和颜悦色,可此时的眼神却让大胆泼辣的沙吒美人如坠冰窟、寒毛直竖,不由退了一步。 恩古见状,轻唤一声:“王……” 扶余义慈挥手打断她,闷声道:“沙吒美人出言无状,有失妇德,免去美人封号,即刻遣往芦雪斋禁足思过。”当即有内侍上来将惊惶求饶的沙吒美人拉了下去。其他妃嫔宫人不由花容失色,噤若寒蝉。芦雪斋,名字听起来诗情画意,其实就是冷宫,位于王宫最偏僻阴冷的角落里,还从未有被废黜的妃嫔活着从那座破败荒芜的院落里走出来过,一向宽仁的王怎么突然对还算得宠的沙吒美人施以这等重罚?有心思机敏者立刻想到,莫不是借机在敲打沙吒氏? 王子们那边,坐在首位、一直在故作镇定的扶余泰不由瞳孔一缩——父王的反应太反常了,难道,难道自己的判断真的错了吗?!他不愿承认,也无法面对。其他王子投过来的嘲讽的目光让他芒刺在背,双拳紧握,在袖中微微颤抖。 城楼下的百姓们丝毫不知上面的变故,华丽而隆重的宫廷乐舞让他们如醉如痴,仿佛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高雅的上等人,足以跟儿孙好友炫耀多年。 恩古心念电转,片刻就将事情想了个通透:义慈王以仁孝宽厚闻名海东,如此下重手惩治后宫还是头回。从他的反应看,唐军要打过来的消息八成是真的了。沙吒美人身在后宫,却跟前朝的沙吒家族联系密切,想来是得知唐军将至的消息了。这女人风骚妖冶、桀骜善妒,对自己的恭敬也假惺惺得很,看来这次是觉得百济要完了,以为王年迈软弱可欺,才会突然出言不逊,想发泄一下多年积怨。不过越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越容易一叶障目——唐军是否南下,百济如何应对,是你一个后宫妇人所能干涉的吗?这个时候去触王的霉头,无疑是自寻死路。只要他在王位一天,就还是百济的王,就还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想到这儿,一向慵懒闲散、无心国事的恩古不由一阵茫然,亡国之君的女人,命运将会如何? 舞台上歌舞告一段落,另有杂耍、彩戏班子上来献艺。城楼上的王公贵族们心思各异,对下面的杂耍、彩戏表演愈发没了兴致,倒是百姓们喝彩鼓掌不断,一直兴致高昂,很多人甚至生出了升平盛世的幸福感来——要是每天都能这般热闹,生活该是多么美妙! 如潮的掌声中,台上的彩戏艺人结束表演。退场前,艺人突然双掌一拍,高悬于舞台上方的数朵红绸大花轰然绽开,“哗啦啦”垂落下来,眨眼就变成宽阔的帷幕,将舞台遮了个严严实实。不光百姓,连城楼上的王公贵族们都忍不住发出惊讶之声,这又是什么道道? 少顷,帷幕缓缓升起:舞台正中五名婀娜的舞姬分着五色衣裙,组成一个优美的造型,像一朵硕大的五色梅花,夏日中绽放着鲜妍的芳华。悠扬的乐声响起,舞姬们水袖轻扬、腰肢舒展,五色梅花越开越大,慢慢散开,变换出不同的造型,身着白纱衣绿罗裙的舞姬被拥到正前方领舞。随即一把纯净清亮的男声吟唱起来:“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所有人都面露痴迷之色,这般美好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唯恐少看了一个动作,少听了一句唱词(虽然未必听得懂)。 王座旁的恩古最先反应过来:“《四时白纻歌》?这是白纻舞吗,如此衣着、如此编排,倒是耳目一新!咦,那是,那是三王子啊!” 扶余义慈闻言定睛一看,台上正抚琴而歌的可不就是扶余隆!再看他身旁,那道怀抱琵琶的曼妙身影,正是一袭红装艳光四射的方文君。扶余义慈终于露出笑容,对恩古道:“老三这次张罗得不错,居然想到去找文君帮忙,这一看就是文君的心思点子嘛!老三很聪明……嗯,这舞,虽尚有几分不及,却也学得很像你了!” 白纻舞起源于中原三国时的吴国。吴地出产纻麻,最早是织造白纻的女工用些简单的舞蹈动作来赞美自己的劳动成果,随后在民间广为流传。到了两晋南北朝,白纻舞受到了贵族们的喜爱,在韵律和动作上更加完善,继而走入宫廷,成为宫廷乐舞之一。百济深受南朝文化影响,数百年来陆续有南朝艺人将歌舞带到百济,白纻舞也成为百济的宫廷乐舞之一。相比于南朝白纻舞的靡丽艳冶,百济留存下来的白纻舞则更加真纯本色,舞姬表演时基本都穿轻软素白的麻衣,舞动白纻,宛若流云飞雪。 不过眼前的白纻舞经过方文君的精心改编,又与本色的白纻舞大不相同:舞姬们身着绚丽华美的舞衣,珠玉琳琅,面戴轻纱,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漂亮的眼睛,随着乐声和动作含笑流盼,眼波嫣然如醉,让每一个观众都至少有一瞬感受到了与美丽舞姬目光交汇的愉悦。从乐曲到舞姿,都在南朝的优雅舒展、秀丽婉约中融入马韩民族的活泼跃动,正是扶余义慈最喜欢的恩古的风格。 恩古不由得对扶余义慈会心一笑,心里很是受用。 此时领舞舞姬长长的白纻破空一扬,上面绣着的灼灼桃花竟似飞散开来,有如桃花漫天。随着舞袖下落,人们发现竟真有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花香四溢,不由发出阵阵惊叹。 “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扶余隆优美明亮的音色将这一阙《春白纻》演绎得很到位,跟清新活泼的舞蹈相得益彰。落英缤纷中,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春的气息。 人们尚且沉醉在春意里,曲风陡然一转,变得大气奔放,台上舞姬队形为之一变,绿罗裙将领舞位置让给艳红石榴裙的舞姬。只见她石榴裙一旋一转,眼神四下一扫,便将热烈和激情传递到全场。铮铮弦响,琵琶声骤然拔高,方文君轻破檀口,唱道:“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相较于上一阕《春白纻》,方文君用高亢浑厚大气的女声将这阙《夏白纻》表现得热情似火,配上舞姬们热辣的舞姿,正值盛夏的观众们不由生出心潮澎湃、血脉喷张之感。 百济宗室贵族中不乏谙熟音律、遍赏歌舞之人,此刻莫不目露神往之色,还不忘摇头晃脑点评:“此乃大唐乐舞,更兼融入了龟兹特色,大气雍容中兼具妩媚韵致,编排者真是才华横溢啊!美,太美!” 方文君高绾着雍容的飞天髻,发髻错落垂下金步摇和珠玉流苏,红绫衣裙上织满光华耀目的各色飞鸟,衣袖裙摆间密密坠着无数细碎的晶石,微微一动便是流光溢彩、动人心魄。旁边的扶余隆也是同样花色的袍服,头顶玉冠,说不尽的俊逸风流。两人身后是一对杏黄衣衫的清秀童男童女,童男击筑,童女笑盈盈捧着个花篮。另有吹箫、笛、笙等各色乐器的乐妓伶人,皆着白纱素锦立于周遭。远远望去,好似神仙临凡一般,叫人如痴如醉。 此刻,坐在贵族席偏后位置的沙吒相如眼中再无旁人,只痴痴凝望着那弹琶高歌的红衣美人——从来就晓得她美,却未见过她这般万人瞩目、倾城倾国的绝代风华,不觉喃喃道:“文君啊文君,你究竟还有多少美好、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沙吒相如打定主意,定要找个机会跟她一诉衷肠,誓与小马快一争到底,抱得美人归! 不远处的扶余泰冷眼看着沙吒相如痴心爱慕的模样,又转头盯着台上琴瑟相和的扶余隆和方文君,面色阴晴不定,心中怨念丛生。 石榴裙被其他舞姬簇拥在当中,竟以胡旋舞的飞旋收尾《夏白纻》。随着琵琶四弦当心一划,乐声倏然而止,她整个人旋成一道红影,长长的白纻如同数道光晕环绕着红影,煞是好看。 第76章 最后的飨宴(下) 片刻后,悠扬的笛音响起。一缕幽咽的箫声追着笛音相和,宛如夏日凉风,沁人心脾。扶余隆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袅袅琴音中再次献唱:“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随着曲调回归清丽婉转,扶余隆的声音也在纯净中多了几分成熟沧桑,好似江南烟雨,品之愈发隽永。舞姬们的队形再次变换,金色舞衣上前领舞,她宽广的舞袖和巨幅裙摆上压满了各色争奇斗艳的菊花,衣袂飘飘、白纻轻扬间,水样明眸别具优雅风韵。 扶余义慈笑道:“又换一种口味啊,有这么古灵精怪的老板娘,难怪文君楼的生意那样红火!” 恩古嗔道:“王怎能把如此美妙的歌舞与酒楼比较?当真是……气煞君子,唐突佳人啊!” 扶余义慈笑道:“看来爱妃对这歌舞颇为满意,如此甚好。本王的比较有何不妥?圣人都说了,民以食为天,又说‘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可见美食是世间顶顶要紧的;又有词云‘秀色可餐’,分明是对佳人的赞誉,怎的便唐突了?” 恩古咯咯笑起来:“王油嘴起来,却也是百济一绝。要说文君妹妹还真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也难为三王子能在几天之内将事情张罗得像模像样。” 扶余义慈捻须颔首,笑而不语。 周围人等听见这番对话,不由心思飞转,打起各自的小算盘来。 台下观众里也有人窃窃私语:“那台上抚琴而歌的,好像是三王子殿下啊!” “真的是唉,是三殿下!” “哇,王子亲自登台,何等盛况!“ “三殿下的歌喉,百济无双啊!” “我等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泽啊,能有如此的幸运,一睹神仙风采……” …… 话题迅速传开,百姓们惊奇之后,更是激动不已。 此时,台上换成了一身白纱纨素的舞姬上前领舞。只见她白裙上绣着疏落淡雅的梅花,纱衣和白纻上是闪亮的银线勾勒的片片雪花,整个人透出一股清冽之气,令人见之忘俗。广袖拂过,竟真有雪花冰晶飘了下来,还带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梅花幽香。 “寒闺昼密罗幌垂。婉容丽色心相知。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方文君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再度发声。歌声空灵飘渺,曲调古意盎然,虽近乎雅乐,却不艰深刻板。观众们无论层次高低,大都生出怡和宁静的欢悦感来。方文君生性活泼,对雅乐本无偏好,从耽罗岛回来后突然有了兴致,与扶余隆等人编曲排练时便将雅乐融入了这曲《冬白纻》,竟是极其成功。 城楼上,腹有诗书曲乐的宗室贵族们个个动容,就连辈分最高、极少露面的宗正扶余珪都忍不住苍声一叹:“扶余隆,还有这女娃,我百济还真是盛产……人才啊!” 至于台下的百姓们,更是八卦之心大盛:“唱歌的美人儿该不是三王子妃吧?” “我看像,夫唱妇随,佳偶天成!“ “依我看,那应该是公主,王子的妹妹!“ “美得不像话啊,不是神仙就是……妖精!“ “去去去,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文盲!那是文君楼的老板娘,我去吃饭时见到过!“ “原来是她!听说她是我们百济第一美女啊……” “哇……” 银装素裹的舞姬是五人中身材最纤细的,身姿格外轻盈飘逸。她的气质装扮虽然清冷,露在面纱外的美目却熠熠放射着希望和喜悦的光芒,配上轻灵绰约的舞姿,白纻舞轻曼飞扬的真髓在她身上体现得最为精彩。此刻她心怀感激——文君小姐不仅许了她们想都没想过的丰厚赏赐,还请三王子允诺还她们自由身,她要用这支完美的舞蹈来惊艳全场,报答文君小姐和三王子的恩情!只见她踮起脚,足尖着地,整个人旋转起来,一丈多长的白纻上下翻飞,衣袂环佩飞扬如水,银色舞鞋上镶嵌的明珠光彩闪烁,当真是流芳散雪,宛如冰雪精灵…… 坐在众臣首席的沙吒千福端起酒杯,笑道:“幽幽梅香还没赏够,马上又要换了,老臣借香献佛,敬陛下和夫人一杯!”他见扶余义慈发落了沙吒家的女人,就一直考虑着拍个马屁圆圆场子,看见王的心情好些了,才找了个由头献上祝词。 扶余义慈微微一笑:“老东西,鼻子倒灵!也真难为她们了,歌舞变换花样也就罢了,连四时的花香都能跟着变,怎么做到的?方才那桂子飘香真是沁人呐……今天咱们全都托了夫人的福啊!” 众人纷纷附和,遥向王座敬酒。 恩古笑道:“臣妾的生辰不过是大王福泽臣民的由头,岂敢居功?国色天香的老板娘自然最会调香,只是不知她们把香炉机关藏在哪里?” 谈笑间果然曲调、歌舞、香气再次变换。领舞的转成了紫衣舞姬,烟雾般轻软的紫绡上都是洁白的昙花,腰上围着一串串细小的银铃和金流苏。她的眸子格外深邃,带着夜的魅惑,腰肢柔软如灵蛇般,舞动出十足的异域风情。不少宗室贵族为之心神荡漾、呼吸加速。 “秦筝齐瑟燕赵女。一朝得意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翡翠羣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这一次,扶余隆和方文君借用了天竺和波斯的表演技法,把对唱、伴唱、重唱全用上了,将这曲《夜白纻》的旖旎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时间气氛被带到了顶点,有人带头欢呼:“大王千岁!百济万岁!”陷在狂热欢乐情绪里的百姓也纷纷跟着高呼起来,“大王千岁,百济万岁”的喊声冲破云霄。 扶余义慈宽仁疏懒,为王二十年从未体验过这种万民拥戴的感觉,一时间豪情顿生,不由起身走到望楼边,向万千子民挥手致意。泗沘城百姓就没见过几次他们的王,下面的人群更加亢奋地欢呼起来。 扶余义慈贪婪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要把这一幕深深刻进自己灵魂深处。他的目光从狂热的人群转回到舞台上,扫过方文君,扫过扶余隆,又落在舞姬身上时,突然一阵落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他默默对自己说,是昙花,昙花一现啊! 曲终,五名舞姬齐刷刷跪地仰天,腰身折下,十条白纻扬上半空,在漫天花雨中完美谢幕。 喝彩声,掌声,山呼海啸,经久不息。 然而精彩还没有结束。 扶余隆和方文君身后的一对童子竟站在布满鲜花的大花篮里冉冉升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升上了城楼。城楼上的众人也是惊诧莫名:一是惊讶于机关是如何巧妙设计的,二是惊讶这俩“仙童”之一的居然是扶余文思! 两个孩子一个托着寿酒,一个捧着寿桃,径直走到扶余义慈和恩古跟前,行礼、献寿:“恭贺夫人寿辰。愿夫人芳龄永继!愿我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恩古笑得花枝乱颤,扶余义慈更是笑眯了眼:“文思啊,你们这是扮的金童玉女?这小女娃是谁啊?” 扶余文思道:“金童玉女寻常人家也用得,配不上这样普天同庆的大日子,我们今日扮得是善财与龙女!她是我的大妹妹扶余文惠。” “原来是扶余隆的长女。”扶余义慈心道。他四十几个儿女,孙子孙女不知道有多少,孙辈之中除了扶余文思也不认识几个。 “哈哈哈!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孙子孙女!我看这丫头比文思还要俊秀可爱些……”扶余义慈跟恩古开怀大笑,将“善财童子”敬献的寿酒一饮而尽。 众人心下暗赞:“三王子这马屁拍的,竟把恩古捧成了观音菩萨,也不怕折寿!还真是煞费苦心下足了血本啊!“不过看扶余义慈那个欢喜劲儿,又有沙吒美人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出来扫兴,还得争相上前奉承。 城楼下气氛同样欢乐祥和:谢幕后,扶余隆和方文君带着五名舞姬来到贵宾席,去给坐在最前排的二十几位鹤发长者敬酒——这些人是扶余隆派人请来的年高德劭、受人尊敬的老人,把他们接来安置在最前排的贵宾席,既图个高寿的好彩头,又与王室“与民同乐“的用意相合,还能彰显百济崇尚孝道的传统,一举三得。这些都是扶余隆跟方文君密谈时商量好的,一环扣一环,各有妙用。 那些老人仍然沉浸在神话般的表演中,现在“仙人”们竟来到身前给自己敬酒,一个个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起身行礼。一个老翁拉着扶余隆的手哭道:“老朽活到这把岁数,有幸赴此盛宴,又能得殿下如此相待,就算死了也值啊!” 扶余隆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笑道:“老丈言重了。此乃陛下爱民之心,福泽我百济万民……” 老丈擦擦眼泪鼻涕,带头喊道:“谢陛下隆恩!天佑我百济!“其他老人也跟着喊了起来,逐渐汇成了整齐的万人高呼。 方文君朝扶余隆使了个眼色,扶余隆会意,几人很快抽身离开。 城楼上,扶余义慈再次被热烈气氛所震撼,似乎下了个决心。当扶余隆和方文君迎着宗室贵族们的各色目光出现在城楼上时,扶余义慈突然发现这个儿子秀色夺人,竟是最顺眼的一个,以前太忽视他了,至少他至诚至孝,人也厚道,能力嘛,今天看来是一直小看他了……想到这儿,扶余义慈高声道:“好一个‘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嗯,老三,文君,来,快过来!“ 狂欢还在继续,天色渐暗,突然一个礼花在天上炸开,让城上城下都暂时安静下来。随即有大嗓门的内侍在城上城下一齐声嘶力竭地宣布王命:“王三子扶余隆,仁厚纯孝,性行均淑,人品贵重……堪为诸子表率,兹立为太子,以承我朝国祚……”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扶余泰的心上和脸上。他用尽全力,方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当场崩溃。怨毒,如蛇般狠狠啃啮着他的内心。 扶余隆很快就从天上掉元宝的晕乎中清醒过来,从容应对着或真或假的道喜,心中或有几分意外,却并没有显得那么高兴。 至于现场的百姓们,听到立太子的消息更是沸腾了:为王妃祝寿,再加上立太子,多少人一辈子都赶不上的两件大事,居然让我们一天之内都赶上了!真真是双喜临门!每个人都生出与有荣焉的骄傲感来。 天黑之后是焰火晚会。扶余义慈下令把库存的烟花爆竹全部用掉,为王妃祝寿,为太子庆立。火树银花不夜天,百济王朝空前绝后的狂欢盛宴在无比的绚烂中落幕。 多年以后,历经战难、劫后余生的泗沘城百姓提起这场充满了繁华与欢悦的盛会,仍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把这个美丽的传说讲给他们的儿孙听。那个逝去国家留给她的遗民的,除了富足与自由,还有如此令人难以忘怀的美丽背影。 二百多年后,百济遗民揭竿而起,推翻腐朽顽固的新罗王朝,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竖起了赤红色的三足鸟大旗。 第77章 粮道(上) 黄山原。 金庾信、金法敏、金钦纯、金品日、金文忠、金文品、金义服、金义光等一众新罗将领策马而立。微风徐徐,金庾信摘下头盔,他们现在是坐东朝西,上午的阳光正好从后面照过来,能够将远方的景致一览无余:连绵起伏的丘陵间,耸立着一座巍峨的营寨。 营寨上飘扬着一列红底黑边大旗,每一面大旗上都绣着一只黑色的三足大鸟,那是扶余族的图腾,高句丽人的旗帜上同样绣着三足鸟,只不过形态更加凶猛。整个营寨在百济人不停的加固下,已经变成了一座坚固的壁垒——下层是石块,中间用巨木搭建,石块和巨木之间向外伸出一根根尖利的毛竹;上层竖着一圈包铁的大盾,盾与盾之间留有缝隙,可供弓箭手射击和长矛手挺刺。根据斥候回报,营寨外围还挖了一条一人多宽、一人多深的壕沟,壕沟下面布满了木桩和竹刺,既能阻挡敌人的进攻,也能用来给大营排水。营寨还向两侧丘陵地的缓坡上伸出两道长墙,宛如三足鸟展开的翅膀,切断了敌人从两翼迂回包抄的可能。 最夸张的是,营寨正面不是平的,而是朝东向突出一块,如果站在高处往下俯视,就会发展整座营寨坐西朝东呈三角形,突出部分就像大鸟尖锐的喙部,极大的增加了守军的防守面积,可以从多个方向居高临下朝敌人进行攻击。不仅如此,阶伯还在新罗人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营寨后部朝西的方向又修了一座小寨。小寨嵌入大寨西侧,新罗人如果由东向西攻破大寨,守军就行退入小寨东侧的围墙组织第二次防御;小寨西侧的围墙虽然与大寨相连,却又凸出大寨之外,与大寨西侧围墙的南北两段形成夹击角。小寨中存放着百济军大部分粮草;镇守小寨的,则是阶伯麾下最精锐的汉人老兵。 金庾信心中一阵感慨:阶伯不愧为百济头号名将,这座营寨不论从位置、结构、朝向来看,都堪称当世极品,就算唐军前来,也未必能在十天内将其攻破。 “大舅,我们已经休整了两天,大家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始进攻?”金法敏头一回直面两军会战,立功之心颇为急切。 金庾信没有回答他,而是朝边上喊道:“钦纯啊!” 金钦纯打马走上几步,喊了声:“大帅!”他尽管是金庾信的亲弟弟,可在外人面前,他还是会喊他大帅,以示尊重。 金庾信指指远方的营寨,道:“你要多少人,才能在五天内攻下它?” 金钦纯也是征战多年的老将,猜到了金庾信的七八分心思,想了想道:“人多没用,一拨拨填的话,会死很多人。” 金庾信望向金法敏,道:“新罗最精锐的士兵都在我们后面,打光了,我们拿什么去跟唐军叫板?” 金法敏道:“我们跟唐军是盟友,不是敌人!” “今天的盟友,明天就会变成敌人!”金庾信道,“你是新罗未来的王,眼光要放长远。为了这一仗,赌上整个将来,划不来。” “那就这么干等着?”侧后方的金品日大声道。与金庾信和金钦纯不同,他是真正新罗王族,金春秋的堂弟,跟金钦纯一向不对付,每次出征,两人都要一争高下,谁都不服谁,也只有金庾信能镇服他俩。 金庾信道:“百济人士气正盛,等太阳出来,晒一晒,烤一烤,再打不迟。” 金品日伸手朝后面大营方向一指,道:“那些粮食怎么办?”他所说的粮食,就是新罗为此次战争筹措的军粮——十三万唐军一个月需要消耗二十万石,五万新罗军三个月需要二十四万石;新罗大军第一批携带的是可供己方一个月及唐军半个月消耗的十八万石粮食。至于剩下的部分,则边打边筹措,陆续运往前线。 金庾信眯起眼睛,道:“粮食在谁手里,就是谁说了算!” 金法敏道:“大舅的意思是?” 金庾信笑了两声,道:“阶伯摆下了个鸟阵,就是要我们去攻;打仗,被人牵着鼻子走,就完蛋喽!”说完,抖了抖缰绳,拨转马头,朝新罗大营方向驰去。众将领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能打马跟随。众将之后,是一众身着武士服、随军观摩的花郎团少年,金盘屈、金官昌、昔乃器、朴成仙皆在其中。 五十里外,密林。 元鼎摘下头上的草圈,道:“打仗,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就完蛋喽!”他是昨天午后赶到黄山原大营的,不过他并没有如沙吒相如所期望的,直接带扶余尧回去。元鼎首先要考虑的,是大唐的整体战略。因此,见到阶伯后,他讲述了大唐边军在草原上对付突厥人的办法——主动出击,绝不死守。阶伯也是宿将,权衡之后,同意了他的建议,由他和扶余尧在小寨的汉军中挑选三百人,组成精干的小分队,趁夜色出击,骚扰新罗军后方。 半个时辰前,他们的队伍偷袭了一支新罗运粮队,杀光了押送粮草的百十个新罗人,抢到了充足的口粮,至于带不走的粮食,一颗不留,全部烧光。 扶余尧用胳膊抹了把汗,找了棵大树,在树荫下坐下,喝了几口水,道:“你就是个土匪。” 元鼎指指周围那些杀人越货毫不眨眼的老兵,道:“这些人,哪个不是土匪?想干掉你的敌人,就要比敌人还狠。你可别小看我们干掉的这支运粮队,没了它,新罗人就不敢在今天发起进攻!阶伯拖得越久,对战局就越有利!你能不能让他们把盔甲都脱了,那么热的天,不怕捂出痱子来?” 扶余尧道:“阶伯将军有令,不做完那事,就不能下这事!” 元鼎道:“不在营中,又没外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喂,老麦!” 不远处,一个身材不高,却极为壮实的中年汉子循声走来,将手中铁杖朝地上一插,道:“啥事?” 元鼎道:“告诉大伙儿,把盔甲都脱了,五十个人一组,去河里洗澡!” 老麦是三百个老兵的头,军职是旅率。为了笼络这支汉军,阶伯特意允许他们保留前隋军中的职务,任命了四个威望最高、最能打的兵头为旅率,老麦就是其中之一。老麦早就被缝在衣服上的盔甲捂得头冒蒸汽,可有军令在先,他也不敢造次,只好望向扶余尧。 扶余尧摇摇头,道:“没有阶伯将军的命令,谁都不许卸甲!” “真的?”元鼎霍然起身,走上几步,居高临下望着她。 扶余尧被他看得一阵耳热。 岂料元鼎突然出手,一把拎起她,将她夹在腋下,二话不说,直接丢进河里。 周围老兵一片哗然,轰然叫好。扶余尧是谁,郡主;放眼百济,比她能打的女人就没有,比她能打的男人也不多。这样一个身份尊贵、性情刚烈、勇武能打的姑娘,就这么毫无反抗的被丢进河里,简直是……太爷们儿了! 河水不深,扶余尧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站了起来,头上顶着一根水草,抹了把脸,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元鼎,怒道:“小马快,你混蛋!” “喔……”周围又是一片起哄。有人干脆大叫,郡主,你就从了吧! 元鼎仿佛回到了在边塞与老兵们嬉笑怒骂的日子,道:“都湿了,还不脱啊!” “嗡!”老兵们笑得更欢了,跟元鼎的距离一下拉近不少。这小子,不但能打,还挺有胆色,连郡主都敢调戏,有种! 扶余尧的泼悍劲儿也上来了,喊道:“有种你下来,我们打一场,你赢了,我脱;我赢了,你脱!” 元鼎哈哈大笑,道:“打就打,横竖我不吃亏!”说完,拔腿冲进河里,迎接他的,是一蓬扑面而来的巨大水花。 扶余尧将他浇了个通透,心下大爽,张牙舞爪的就扑了过去。 老兵们纷纷伸长脖子张望,无奈水花太大,挡住了视线,只能闻其声。 良久,河面上渐渐平静下来。水花散去,只见元鼎和扶余尧一横一竖漂在水面上,动也不动。 “什么情况?” “不动了?” “大战三百回合啊!” “不会就这么挂了吧?” “端得是两条好汉啊!” …… 扶余尧漂在水面上,望着天空中缓缓浮动的云朵,唤道:“小马快。” 元鼎也漂在水面上,脑袋离她不远,道:“我说妹子,你这么能打,还不肯换衣服,哪个男人敢收了你?” 扶余尧道:“要换了别的男人,早被我打残废了!” 元鼎道:“让你脱,是在帮你。” 扶余尧道:“帮我还打我!” “不打能行吗?力气比朴金刚大,味道比马十二大……啊!”元鼎话到一半,又是一蓬水当头浇下。 “臭丫头!”元鼎从水里钻出来,就听扶余尧喊道:“转过去!” 元鼎乖乖转身,朝岸上的老兵们挥挥拳头,让他们统统滚蛋,不许偷看。 老兵们哄笑着跑开了。 元鼎背对河面,缓缓走上岸,脱下湿乎乎的软甲背心,露出精壮的上半身来。 扶余尧在他背后喊道:“小马快,帮我拿件衣服来,就在马鞍上!” 元鼎心想小丫头不收拾你一下就不服帖,甩了甩软甲,朝老兵们道:“听到没有,郡主有令,全体卸甲!一百人一组,一组组来!” 老麦立刻扯着嗓子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等新罗狗来帮你们撕吗?!” 老兵们轰然应诺,立刻行动。 元鼎对这群老兵还是很满意的,这些人虽然看起来松松垮垮没个正形,可是只要上级命令一下,巡逻的巡逻,放哨的放哨,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没有半点拖拉,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嬉闹的时候嬉闹,认真的时候认真,各种行军技能相当熟练,很是让人省心。 第77章 粮道(下) 元鼎走到扶余尧的马旁边,从行囊里找出一套干爽衣服,走回河边。 扶余尧不知何时溜上岸来,在一棵大树后喊道:“转过去,拿过来!” 元鼎没有办法,只好倒退着走到树边,伸手向后递出衣物。扶余尧一把抢过,道:“我什么时候让他们卸甲了?” 元鼎道:“我们出来是来干什么的?” 扶余尧道:“偷袭新罗人,烧他们的粮草,打他们的后援。” 元鼎道:“轻兵突袭,最重要的是什么?” 扶余尧一边穿衣服,一边道:“兵贵神速。” 元鼎道:“穿着黏糊糊的盔甲,还神速个屁!阶伯是在大营里,防守需要盔甲保护;我们在外面,如果跑不过新罗人,别说突袭,用不了两天就会暴露。” 扶余尧承认元鼎说得有道理,可嘴上还是道:“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元鼎道:“打仗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你个臭丫头凑什么热闹!”话音刚落,屁股上就挨了一脚。 “西八!”元鼎当即转身。 扶余尧怪叫一声,换下来的盔甲劈头盖脸就朝他头上罩去。 元鼎一把扯下盔甲,道:“好臭!” 扶余尧已换好衣服,双手叉腰,道:“小马快,本姑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元鼎套上软甲,朝胸口捶了两下,道:“不服练练?” 扶余尧一撇嘴,道:“本姑娘困了,不与你计较!”说完,抓起双刀就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拿刀鞘捅了他一下。 元鼎揉揉胳膊,心想臭丫头就知道打打杀杀,比文君可差远了……哎,文君给的软甲穿着就是舒服,不但防身,还很透气,泡了水也立刻就干,果真是稀世宝贝。可以学那刘备借荆州,抢了地盘又抢妞,她若来要,大不了以身肉偿。嗯,就这么定了! 就在这时,一名老兵飞奔而来,在老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麦快步走向元鼎和扶余尧,道:“点子来了,五里外,百十辆粮车,百十个新罗兵押运。” 元鼎对扶余尧道:“搞起?” 扶余尧将头发往脑袋后面一扎,用力甩了两下,抓起长短双刀,道:“干!” 元鼎和老麦同是一笑,分头安排去了。 半个时辰后,新罗军大营。 大帐中,金庾信等高级将领围在一个简陋的沙盘前。这只沙盘是金庾信从德物岛回来后,仿照苏定方的那只做的,不论在工艺还是精度上都差了好多,但仍旧让金庾信在众将面前好生炫耀了一番。 金品日不以为然的斜了沙盘一眼,他并不觉得在假山假水假城池上比划一番就能打胜仗。他是新罗王派到军中的,出征前,金春秋曾单独召见他,要求他务必保证粮草能准时送到唐军手中,确保两国合作的继续。可现在,金庾信擅作主张只随军携带了不到一半的粮草,把剩下的留在后方沿途各城。 金钦纯站在他对面,道:“怎么,金品日,你对大帅的方略有质疑吗?” 金品日道:“我只是不明白,以一个月计算,唐军和我军,一共需要近三十万石粮草,为何只带了不到二十万石?唐军吃不饱,还会好好打仗吗?” 金法敏瞟了金庾信一眼,其实他也有这个疑问,只是觉得跟进攻黄山原百济军相比,粮食问题并不是最紧要的,所以没有着急发问。 金庾信道:“能想到这个问题,说明你不像以前那么蠢了。” “……”金品日脸涨得通红,金庾信这张嘴,老了还是那么臭。 金庾信环视众将,问道:“你们谁来说说,我为何这么做?” “我来!”站在后排的金盘屈突然道。 金庾信盯着沙盘,道:“那就说说。” 金盘屈是金钦纯的儿子,是新罗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从大帅的布置看,后方囤粮的城池,正好连成一条线,而这条线,便是大军的粮道!”众将顺着他的话仔细一看,还真是这样。 “继续。”金庾信鼓励道。 金盘屈道:“大帅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减轻大军和国家的负担!其一,五万人马押送十八万石粮草已是极限,再多,就必须分派更多士兵去看护粮草,减少战斗部队的数量。其二,将剩下的粮食分别存在粮道沿线各城,可以把每次运输的时间和消耗减少——四分之三,不,六分之五!从新罗本土到这里,直线距离数百里,如果将这段路线分拆开来,第一段路程,只需将粮草从城池甲运到城池乙;同一时间,城池乙的粮草向前运到城池丙,城池丙的粮草运到城池丁,每段运送距离缩短到几十里,时间就能节约大半,而运到前线的粮草的数量是一样的。而距离缩短,途中发生危险的几率便大大降低。对于前线大军来说,每天消耗多少粮草,后方就补充多少,士兵们看到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就能维持高昂的士气。至于为何只给唐军准备一半粮草,末将尚未想明白,还请大帅明示!” 金庾信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金盘屈,扭头问金钦纯道:“这些,都是你教的?” 金钦纯老脸一红,道:“大帅,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 金庾信道:“料你也没这等见识。金盘屈!” “在!” “如果你是阶伯,得知我们这般运粮,又该如何偷袭?”金庾信考校道。 金盘屈一愣,金庾信的问题,突然变换了思考的角度,让他措手不及。 金品日心下暗笑,让你小子爱显摆,这下被问住了吧? 金庾信正要继续,帐外信兵匆匆而来,扑倒在地,道:“大帅,我们的运粮队被袭击了,一百名护粮士兵全部被杀,两千石粮食被烧。” “什么人干的?有多少?”金品日问道。 信兵道:“据逃回来的民夫说,像是山贼,有几百人!“ “还有别的线索吗?“金钦纯问道。 信兵摇摇头。 金庾信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心中一阵烦躁——山贼,山贼哪敢袭击官军?摆明了就是百济人干的。这些可恶的百济人,自己刚要说粮道,他们就来捣乱,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溜过去,简直是欺人太甚! “谁愿去会会这些山贼?“金庾信淡淡道。 金品日赶紧用手朝身后的金官昌做了个手势,意思的赶紧的,别让金盘屈那小子再抢了风头。 “末将愿去!“金官昌连忙喊道。 “哦?“金庾信道,“今天孩子们都很积极嘛!” 金官昌道:“区区山贼,不劳叔伯们出马,我们花郎天团便能对付,还请大帅给我们一次机会!我等定能斩下他们的狗头,拿回来给大军祭旗!” 金庾信眉毛一抬,道:“嗯,好志气!” “末将愿往!”后排的昔乃器和朴成仙也出列请命。 “金盘屈,你呢?”金庾信问道。 金盘屈道:“我等四人,可兵分两路,一前一后,相互策应,以备不测。” 金庾信道:“看看,看看,这才是会打仗的样子!那就你们四个,人不用多,各带三百人,立刻出发,前去剿灭山贼!” “得令!”四人轰然应诺。 半个时辰前。 老麦站在一辆歪倒路边的粮车前,伸手拍了拍车上鼓鼓囊囊的粮包。押运粮草的新罗兵只抵抗了一轮,就被一百名老兵切瓜砍菜般的消灭大半,剩下的人四散奔逃,被元鼎率领的一百人在外围用弓箭纷纷射杀。扶余尧率领的一百人都没机会动手,战斗便结束了。 “把新罗人的衣服扒下来,兵器收好!”元鼎一边大声指挥老兵们打扫战场,一边走到老麦身边,道,“舍不得?” 老麦拍拍粮包,道:“每一粒,都是命。” 元鼎道:“我原本有个更大胆的计策,可以不用烧这些粮食,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这些粮食还得烧,给新罗人整点儿麻烦。” “我懂。”老麦点点头,将手中火把放在粮包上。他和他的手下们对元鼎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一来这小子是汉人,沟通起来毫无障碍;二来行事作风大胆泼辣,连郡主都敢招惹,还有股狡猾的浑劲,很对老兵们的胃口;最重要的是当过兵、打过仗,在他的分派下第一次出手就大获全胜,还是零伤亡。 “你一个汉人,来趟百济这趟浑水作甚?”老麦问道。 元鼎朝扶余尧那边瞥了一眼,道:“说是不放心她,你信?” 老麦笑了,道:“她对你有意思。” “我娃都会拍马屁了。”元鼎随口胡诌一句。 老麦道:“麻烦了,好不容易有个能收拾她的。” 元鼎笑了笑,道:“收拾完,我们再干一票大的!” 老麦道:“新罗人碰上你,算是倒了大霉了。” “是碰上我们。”元鼎纠正道,“麦这个姓,不多见。” 老麦道:“岭南,遍地都是。” 元鼎道:“日行百里铁脚板,一刀格杀三十人。” 老麦虎躯一震,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句当年流传天下的赞语了。 元鼎道:“前隋大唐,汉人唐人,都是一个种。至少在我当兵的时候,边关的兄弟们还经常会念起这句。” 老麦掂了掂手中铁杖,道:“希望还有杀高句丽狗的机会!” 元鼎伸手按在他肩头,沉声道:“海东即将大乱,我带你们出来,就是不想你们白白送命!干完下一票,带着你的兄弟,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地方,山贼也好,马贼也罢,藏起来,活下去!” 老麦又是一震,道:“大营里还有一千多兄弟……” 元鼎摇摇头,他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留在黄山原小寨中的汉军主力,可很明显,他们是阶伯最后的利器,决不可能再放出来执行任务了。 老麦道:“若非阶伯将军收留,我等早就落草为寇了。” 火光熊熊,近百辆粮车挤在一起被点着,发出滚滚热浪。老兵们每人拿了五斤粮食,用袋子装好背在身后,已经将战场打扫干净。 扶余尧快步走来,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聊什么呢?” 老麦道:“我们打算再干一票大的,元鼎说你姑娘家的就别去了。”说完,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扶余尧两眼一瞪,眉毛一挑,怒视元鼎,道:“你敢!” 元鼎心想好你个老麦,这就把我卖了,跟你没完! 第78章 山贼,又见山贼!(上) 汉江南岸丘陵地。 金官昌与朴成仙并肩策马而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慢吞吞徒步行军的士兵,催促他们加快速度。烈日炎炎,士兵们身上的军服早已湿透,罩在外面的盔甲也歪歪扭扭的耷拉在身上;大部分人都卸了头盔,随意往腰上一挂,伸手往脸上一抹汗,就是一道黑乎乎的印记,谁也不比谁更丑。 金官昌尽可能的保持身姿挺拔,即便汗水滑落,也不忍去擦脸上的粉底。从耽罗岛回来后,他们四个很是消停了一阵,倒不是吃一堑长一智,而是没了头发眉毛,得养一阵才能重新见人。可惜没过多久,新罗王金春秋就发布了全国紧急动员令,所有壮年男子一律征召进二线部队,老人和少年下地收割粮食,女人们则必须为战争赶织衣服鞋帽、麻袋水囊等物资。金官昌等人作为新罗贵族子弟、花郎团的骨干,是最早一批接到出征命令的人。于是四个人只能顶着一头短发,给自己划上两道粗黑的眉毛前去军营报到。 朴成仙道:“官昌,就后面这些连队伍都排不齐的家伙,能去打仗?” 金官昌心里也不满意,金庾信拨给他们的是三百个辅兵。何谓辅兵?说白了就是给战兵打杂的,安营扎寨、挖壕砍树、生火做饭、打扫营地、押运物资、照看牲口,什么活都得干。功劳轮不到他们,需要炮灰的时候还得填上。这些手拿兵器的农夫,战斗力并不比平民强多少。不过金官昌比朴成仙稍有城府些,知道不能说主帅的坏话,只道:“打几个山贼而已。” “要是马十二那样的山贼呢?”朴成仙一句话就戳中了金官昌的痛点。 金官昌不由得颤抖了下,马十二那柄大铲子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一想到那黑厮,后脑勺还会隐隐作痛,只好问道:“不知道金盘屈和昔乃器他们走到哪了。” 朴成仙道:“你说金盘屈真有那么大见识吗?能把大帅的布置看个明白。” 金官昌一直自认为是四个人中最出色的,可是从耽罗岛开始,金盘屈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某些气质,让他隐隐感觉到了威胁。当然,两人在表面上依旧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少年人对尔虞我诈的那套东西似乎还没有十分开窍。但至少在武技上,金官昌自认还是强过金盘屈一筹的。 小黄潜伏在草丛中。 元鼎本不想带他来,可他说自己没上过战场,文君楼那边有老兵盯着足够,非要跟着来感受下打仗的氛围。元鼎想了想觉得这家伙也是个闲不住的,放在泗沘不知道会闯什么祸,还不如带出来练练,就把他当成斥候派出来侦查敌情。 兴冲冲的来到黄山原后,小黄后悔了——百济的气候总体来说比较湿润,泗沘城虽然闷热,好歹靠近出海口还有风,可黄山原这鬼地方看起来郁郁葱葱山清水秀,却像个被赌起来的闷葫芦,半点风都没有。最要命的是,山里的蚊子特别多,经常是一个草垛上黑压压的几百只挤成一团,个头还特别大,只消被叮一口,立刻起个大包,又红又痒,涂了草药也没用。 元鼎和老麦从老兵中挑选了二十多个性格机敏、脚力出色的好手,连同小黄一起,两人一组,分成十二组,以大部队休整的小树林为中心,向东向北各派出四组,向西向南各派出两组进行侦查。十二组侦察兵呈扇形分布,一旦发现敌情,两人中的一人就地监视,另一人立刻回报。 跟小黄搭档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兵,瘦瘦小小,腿脚飞快,一路赶来小黄几乎赶不上,可就有一点,特别懒,每到一处,都打发小黄盯梢,自己找个阴凉地方睡觉去了,完全不怕蚊子咬。小黄没他脸皮厚,又不能真翻脸打一架,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跟着老兵的节奏走走停停。走到这里时,老兵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让小黄找个视野好的地方盯梢。 小黄本就机灵好动,又跟老王学了几年本事,倒是很快找到了理想的观察点,只不过趴窝太痛苦了,一路趴过来,身上被咬了无数个包,趴了一会儿后,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身,手起刀落,“啪”得斩落大蚊子一只。 “什么人!”不远处有人用三韩土话大声喝道。 此时小黄最好的办法是原地不动,或者朝另一个方向丢块石头出去,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可是被蚊子咬得心烦意乱的他居然从草丛里直起身子,想要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说话。这一站立刻暴露了自己。不远处的几个新罗兵拿长矛朝他大声叫唤,另有一个新罗兵举起弓箭,抬手就射。 小黄吓了一跳,就地滚开。不过他显然高估了新罗兵的战斗力,那弓箭离弦后在空中划出一道难看的弧线,歪歪扭扭的扎进了两丈外的草丛里。小黄松了口气,拔腿就跑。躲在不远处草垛里睡觉的老兵一下惊醒,见几个新罗兵正追着小黄跑,连忙向后栽倒,就地装死。 新罗兵见小黄跑得飞快,便分出两人跑去报信,剩下三四个人继续追赶。 小黄边跑边回头观察新罗兵,有好几次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又几个大步拉开一段距离,总体速度并不算快。躲在不远处装死的老兵几次偷偷观察,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寻常,小黄这厮,看起来落荒而逃,实际上则像是吊着追兵在走。 此事定有蹊跷! 一里外,新罗探子匆匆而来,大声道:“将,将军,大事不好啦!” 朴成仙走上两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道:“发现山贼了?” 探子不敢挣扎,哆哆嗦嗦道:“是,是山贼的探子,躲在草丛里偷窥,被我们发现了,正在逃跑!” “往哪个方向?”朴成仙问道。 “西,西边,二里外!” 二里外,这么近!金官昌一把抓起长枪,道:“山贼探子定是跑回去报信,跟上他,就能找到山贼主力!全体都有,出发!” 新罗兵三五成群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收拾兵器,一边在心里暗骂,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才休息了一刻钟就要继续赶路,还让不让人活了! 朴成仙放下探子,提起盾牌往胳膊上一套,大声吆喝整队。金官昌才懒得干这些琐事,直接翻身上马,将长枪往马鞍旁一挂,便带着几个亲兵呼啸而去。 很快,小黄就听到了大队追兵的喧哗声。 老兵将草丛扒开一道缝,先是金官昌几个打马冲了过去,接着又是一群新罗兵赶鸭子一样追来,乱糟糟的完全没有队形。老兵一拍大腿,心想这小子果然狡猾,竟在钓鱼! 二里外,元鼎老远就望见了那片跳动的黑点,转身对老麦道:“鱼儿上钩了,老样子,前中后三队,这回我打头阵。” “凭什么你打头阵?”扶余尧牵马而来,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我先上。你们谁掩护,谁放哨,自己商量。”说完,也不管两个大男人答不答应,便提着长枪朝她带的那个百人队走去。 元鼎无奈的摇摇头,道:“臭丫头必须得治一治!” 老麦无奈的笑了笑,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参和。 三百老兵立刻行动。 让扶余尧生气的是,还不等她的队伍动身,元鼎这家伙居然抢先出发了! 一里外,金官昌一马当先,冲过一片小山坡,却不得不轰然勒马,因为前面站着一溜骑兵,准确的说,不是骑兵,而是一溜蒙面的山贼。居中那人手中拿着一柄超长的船桨,遥指路边的几棵大树,喝道:“呔!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喊罢,扬了扬手中的船桨,道,“这,就是俺开山种树的家伙事!” 旁边的小黄暗暗叫绝,原来大哥不但能当马快,连装山贼都这么地道。 在从耽罗岛回百济的路上,马十二没少跟元鼎吹牛,每次说到打劫花郎天团的一段,那叫一个得瑟,再配上大能茂绘声绘色的表演,比茶楼里说书先生演的还精彩。一来二去,元鼎就把这套占山劫道的把戏学了个十足十。 不远处,扶余尧见元鼎假扮山贼将新罗人拦了下来,便抬手示意全队停止前进,悄悄隐藏起来,先看看小马快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过领头的那个油头粉面的新罗小子好像有些眼熟,难道在哪里见过? 金官昌头皮发麻,此情此景,恍惚回到了耽罗岛上,那个不堪回忆的夜晚,一样的人数,一样的切口,一样的打扮,怎么到哪都有山贼啊!这些家伙跟上次在耽罗岛碰到的还不太一样,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更重。果然,不等他们反应,山贼们突然散开队形,两人一组朝左右包抄过来,还发出可怕的啸声。 “迎敌,迎敌!”金官昌长枪一举,两腿一蹬,打马就往前冲。身后的几个亲兵也是打过仗的老手,也纷纷拔出兵器,护卫在他侧翼。 元鼎跟小黄一组,首当其冲。只见他高举手中陌刀,不闪不避,借助长度的优势,直接朝金官昌冲过来的方向重重拍下。当年在边关时,一名从安西抽调过来的旅率带来了这种神憎鬼厌的大杀器。真正的陌刀,长一丈有余,刀身长三尺、宽一尺,两面开刃,看起来就是一把巨大的船桨。这种刀能劈能刺,最厉害的是当头拍下,直接能把对手的马头拍烂。一百名手持陌刀的士兵结阵,那就是一片森林,只消大家同时摇动长杆,头顶宽阔的刀身部分就能有效防御胡族骑兵射来的密集箭雨。因此,安西镇每次只消出动几百名士兵,就能对抗数千名敌人;而每一名手持陌刀作战的士兵,无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兵。 金官昌眼看着一片巨大的阴影落下,心下大骇。他从没见过这等兵器,更没见过这等打法,简直比马十二的大铲子还要凶蛮,于是立刻拨转马头,朝一边闪避。这一闪,气势顿消。 元鼎要得就是这个效果,大喊:“兄弟们,围起来,慢慢玩!” 第78章 山贼,又见山贼!(下) “喔喔……”老兵们发出怪叫,朝一个方向骑马跑圈,将金官昌等人围在中间,好似在戏弄猎物的狼群。 金官昌怒火大盛,想我堂堂新罗宗室、花郎天团首席武生,居然被一伙山贼戏弄,简直是奇耻大辱!不过耽罗岛的惨痛经历让他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没有着急硬闯,而是放慢速度,带着亲兵跟山贼周旋,寻找对方的漏洞,同时等待朴成仙的大部队。 果然,没过多久,大片新罗兵便跟赶集一样出现在视线中。朴成仙手持刀盾冲在最前面,边跑边喊:“官昌,坚持住,我来也!” 元鼎朝山坡的另一个方向望去。 扶余尧心领神会,翻身上马,长枪一举,喊道:“兄弟们,随我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老兵齐声高呼,亮出乱七八糟的兵器,如同出笼的野兽,嗷嗷怪叫着扑向新罗兵。 “山贼也会打埋伏?!”金官昌和朴成仙同时大吃一惊。 元鼎得意洋洋的打马跑圈,也不着急进攻,扶余尧在那边打得越欢,对这里几个家伙的打击越大,狩猎嘛,很多时候不用蛮干,摧垮猎物的意志才是首要的。 而在扶余尧百人队的身后,元鼎留在外围的八十多个步兵也跟着现身,排成前后两排,在队长的带领下开始有节奏的敲打兵器,发出“嗷呜,嗷呜”的喊声。 朴成仙带来的新罗兵立刻撑不住了——扶余尧的伏兵已经让他们阵脚大乱,有人正打算找机会装死或跑路;可这支突然出现的敌人,以及那可怕的呼喊,让他们感到了无路可逃的绝望。 “杀!”老兵们一边跑,一边将手中飞石、绳索、短斧等投掷物朝新罗兵扔过去。这种远程打击是打破密集步兵战阵的利器——只要有人闪躲,阵型立刻就乱;又有几个人在面对危险时会无动于衷站着等死?别说这群二线辅兵了,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战兵,也很难在远程打击下保持队形。 “嗡!”新罗兵一哄而散,彻底乱套。 “杀!”扶余尧一马当先,挺枪冲入新罗兵阵中。 “杀!”老兵们亮出兵器,紧随其后。 “当!”朴成仙被一个身强体壮的老兵撞得连退数步,心下大骇——他在花郎团中以力量见长,武技虽不似金盘屈金官昌等人惹眼,但胜在实用。他很快发现,如果照这个样子打下去,用不了多久几百人就会被山贼消灭,于是大叫:“靠拢,靠拢,都向我靠拢,抓紧兵器,长兵器向外,不要让山贼冲进来!” 在他的指挥下,新罗兵才稍稍稳住阵脚,开始三五成群的跟老兵搏斗。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扶余尧的战斗力。只见她带着七八个骑兵,左冲右突,哪里的抵抗激烈就往哪里冲,一个冲刺就能破开新罗人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小阵。他们冲过去后,后面的步兵立刻跟上补刀,所向披靡。 扶余尧见这边的新罗兵渐渐失去抵抗力,发现元鼎还在那边跟几个骑马的新罗人磨叽,便掉头冲了过去。 金官昌见又有山贼冲过来,还没蒙面,定睛一看,突然大声道:“元鼎,原来是你!” 元鼎虎躯一震,心想这下坏了,蒙了面都被这小子认出来。 扶余尧大声道:“我就是元鼎!金官昌,擂台上没打够,还想再打一次吗!” 金官昌最恨别人提耽罗岛的事,立刻拨转马头,朝扶余尧冲去。 就在这时,元鼎突然朝仍在敲打兵器呼喊掠阵的八十几个老兵高举陌刀,发出了前进的信号。原来,在他们的南面,又出现了一支新罗兵,为首之人手持三股钢叉,正是金盘屈! 金盘屈的人马本就离金官昌不远,这边刚刚开打,他放出去的探子就把消息传了回去。金盘屈立刻分兵一半,让昔乃器带人掩护,自己赶过来支援。 元鼎当机立断,突然从跑圈中冲出来,抡起陌刀就朝金官昌侧面扫去。 金官昌大惊失色,本想挥枪格挡,又觉双方兵器量级相差太大,无法硬抗,只好俯身闪躲。谁料元鼎只是虚晃一刀,并未继续攻击他本人,而是刀面向下,在他坐骑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记。骨裂声起,战马惨叫。 扶余尧趁此当口,长枪飞至,一枪戳中他肩头,将他挑落马下。 元鼎见状,喊道:“小白脸交给你了,我去对付另一个!”说完又对骑兵们道,“一半人留下,其它人,跟我来!”十几个骑兵立刻分成两队,一队继续跑圈,一队紧随而去。 金官昌的亲兵们想要赶去护主,被元鼎留下的骑兵两个打一个,全部干翻。 金官昌强忍剧痛,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拎着长枪,怒道:“元鼎,百济猪,偷袭算什么本事,敢不敢下马打一场!” 扶余尧冷冷道:“本公子可没空陪你玩!”说完,两腿一夹,纵马前驱,挑飞金官昌的长枪,狠狠撞在他身上。 金盘屈和朴成仙同时听到了金官昌的惨叫。金盘屈高喊:“成仙,你先走,我掩护!” 朴成仙见本部新罗人已溃不成军,再打下去也只会全军覆没,便无心再战,高喊:“定要把官昌带回来!”说完,转身向东面突围。 金盘屈见几个山贼骑兵追了过来,便吩咐左右收拢残兵,结阵掩护。 元鼎的八十几个步兵赶了过来,挡在了新罗溃兵和金盘屈之间。双方人数相仿,元鼎见这支新罗兵阵型不乱,便没有贸然下令攻击。在他身后,扶余尧的那队山贼正在分组追杀四散逃命的新罗兵,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金盘屈远眺后方,见朴成仙差不多跟昔乃器的后队人马会合了,才策马而出,钢叉遥指元鼎,朗声道:“百济人,你们打也打赢了,杀也杀够了,我们的援兵正在赶来,再打下去你们也走不了!” 元鼎策马而行,其它几组斥候并没有回报敌情,可他不敢大意,毕竟本方只有三百人,基本上都是步兵,一旦遭遇新罗大部队,就会十分被动,于是道:“方圆百里,都是本大王说了算!你们新罗跟百济打仗我不管,可是从我地盘上过,不给过路钱,他们,就是下场!” 金盘屈咬咬牙,小小山贼,也敢跟新罗叫板,简直不自量力,不过目下只能先忍,道:“东西你大可留下,但士兵的尸首,我必须带回去!” 元鼎瞥了眼身后,战斗已近尾声,大部分新罗兵都被斩杀,剩下受伤的也在被一个个补刀,于是道:“后退三里,一个时辰后来收尸!” “我信不过你!”金盘屈高声道。 “那你又能奈我何?!”元鼎嚣张道。他知道花郎天团的四个小子身份尊贵,如果一下把他们都干掉,惹毛了金庾信,派出精兵来剿灭他们这支小分队,就没法拖到决战之后,带扶余尧离开战场了。 金盘屈气得面色铁青,正要下令全军后撤,山贼阵中奔出一骑,马背上趴着一人,依稀像是金官昌。 三里外,新罗营地。 昔乃器和朴成仙见金盘屈带队归来,飞奔上前,齐道:“盘屈,官昌呢?” 金盘屈指指身后,翻身下马,把马拴在旁边的小树上,将钢叉往土里一插,从马鞍上解下水囊,昂起脖子灌了几口,大声咳嗽起来。 昔乃器和朴成仙一眼认出了金官昌那身华丽的武士服,连忙上前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金官昌身上扎着绷带,勉强张开眼睛,朝二人苦笑。 金盘屈在一旁道:“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乃器,挑一队没动过的在周围放哨。一个时辰后,去收尸!” 朴成仙道:“盘屈,我们就在这干等一个时辰?” 金盘屈冷冷道:“你去,打得过吗?” 朴成仙沉默了,这支山贼的战斗力他是亲身经历的,别说他们手上的几百人,就算来几百个战兵,也未必能占到便宜,于是道:“依我看,根本就不是什么山贼,一定是百济人假扮的!” 昔乃器道:“盘屈,接下来怎么办?” 金盘屈背靠大树坐下,道:“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哪里?” “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哪里?”元鼎问道。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老兵就将战场打扫干净——没死的全部补刀;马匹、箭枝、衣物、药品,全部带走;刀枪一件都没要,因为老兵们几乎都用钝器;至于新罗兵的尸体,则丢在原地,等着金盘屈等人来收尸。 “鹤山停,在东面三十里外。”老麦道。他是斥候出身,这些年来跑遍了百济东部边境,对这一带的山川地理也是相当的熟悉。 “停?”元鼎有些疑惑,他听成了“亭”,心想小小的亭,不过比里大些,也能是一座城? 老麦解释说,在三韩,停,就是中原“驿”的意思,原本是设在道路枢纽分岔处的中转点,慢慢发展成了集镇和城池。像百济和新罗交界处的南川停、熊岘停,现在都是边境重镇。鹤山停原本在百济境内,新罗军一来就开城投降了。 经他一说,元鼎就明白了,这鹤山停,想必正处在鹤山脚下的交通要冲。 “新罗人一定会去鹤山停?”元鼎又问。 老麦道:“鹤山停虽小,但城池坚固,城中原本就有存粮。如果按照我们判断的,新罗军是逐次运粮的话,鹤山停就是必经之地。” 扶余尧道:“新罗人被我们烧了粮队,还损兵折将,必定会重新组织粮队送去前线,鹤山停离黄山原最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元鼎点点头,道:“那就让大伙儿轮流休息,把已经回来的斥候再放出去,向鹤山停的方向侦查!元鼎,你为何要把金官昌放回去啊?” 老麦一愣,这家伙不是饿坏了吧,怎么自己跟自己说话? 扶余尧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心想你个小马快还有心思开玩笑,道:“怎么,舍不得我把拖油瓶还给他们?你对小白脸还蛮感兴趣嘛!难怪成天跟沙公子混在一起。” 元鼎心想臭丫头居然敢编排我,遂道:“有你这个真汉子在,本公子哪还敢招惹别人?是不是啊,老麦?” 老麦又是一愣,旋即摆摆手,落荒而逃,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才不参与。 第79章 以战求和(上) 七月六日。 闷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战场上弥漫着血与汗混杂的气味。新罗士兵两人一组,宛如卑微的爬虫,穿行在密密麻麻的的死人堆中,收集还能使用的盔甲兵器,将没死透的袍泽扛走。至于那些战死的士兵,为了避免疫病,则会被运往别处,一把火烧为灰烬。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三千新罗兵轮番冲击前方的百济黄山原大营,苦战一个上午,竟未撼动这座营寨半分。集中了全新罗死囚犯的前锋营,就这么打残了,活下来的人不足一千,几乎人人带伤。这些为了赎罪和减刑而拼命的死囚犯,倒是让那些以为能靠人数优势轻而易举击败百济人的家伙暂时闭上了嘴。 金庾信抬起头,红黑色的百济大旗仍在烈烈飘扬,旗帜上的三足鸟随风舞动,变幻出各种形状,像是在跳胜利的舞蹈。营寨上的百济士兵也在打扫战场,偶有巡视的将领经过,带起阵阵亢奋的欢呼。他跟阶伯较量多年,深知阶伯擅长防守,新罗每次想要反击百济,都会被阶伯用各种办法化解,从来没有占到过半点便宜。而这座营寨,则凝聚了阶伯半生防守的精华,别说区区三千人,就算是三万人,也未必能一举拿下。可他又不得不让前锋营去送死——王的命令,部下的压力,以及弥漫在军中的轻敌情绪,都需要一场大败来冲洗——打败了,脑子就清醒了。在没有想到破解阶伯严密防守的办法前,一场失利,也能为他争取时间。 金庾信转过身,目光扫过金品日、金钦纯等一众将领,道:“你们谁还想再去打一次?”没有人吱声,惨烈的战况历历在目,每个人都在想,这样的营寨,该如何进攻? “花郎团找到山贼了吗?”金庾信问道。 金钦纯道:“刚刚收到盘屈发来的消息,他们跟山贼遭遇,为了确保粮道畅通,已前往鹤山停休整。金官昌在战斗中负伤。” “什么?”金品日道,“你怎么不早说?伤势如何?” 金钦纯道:“盘屈没说他死了,那就是还活着。” “大帅!”金品日转向金庾信,道,“他们的人太少,需要抽一支战兵去支援!” 金庾信道:“这里刚刚死了两千人,你让我再抽战兵去打山贼?” “我们有五万人!”金品日争辩道。 金庾信朝金钦纯一指,道:“他的儿子也在那里!传我命令,休战两日,但有擅自出战者,斩!”金庾信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金钦纯紧随其后。 “大帅!”金品日又急又恼,恨不能立刻赶往鹤山停。 金法敏走到金品日身边,道:“山贼不过几百人,不足为虑。还是想想这仗还怎么打吧!” 金品日摇摇头,道:“还有四天,希望他能想出办法来!” 泗沘城,百济王宫,议政殿。 自从唐军在德物岛登陆后,扶余义慈便下了两道诏书:一道是恢复早朝制度,不管有没有事,佐平及达率级别的官员必须每天都来上朝;与前方战事相关的信报,无需经有司处理,可直接送到议政殿,当场宣读,当场处理。另一道是全国动员令,不论是泗沘城、熊津城及其他地方郡县,一律抢收夏粮、整军备战。扶余义慈也清楚百济官员跟自己一样懒散惯了,第二道命令能执行到什么程度完全没底,可至少在京官员,还是能逼着他们来早朝的。 朝臣一侧,六个佐平的位子空了三个:兵官佐平阶伯领兵在外,内头佐平正武出去赈灾了,至于内法佐平国牟成,先是自请致仕,被沙吒孙登追回来后便称病不起,躲在家里不露面了。扶余义慈是故意把正武派出去的,百济地方豪强势力强大,泗沘城的物资储备并不足以支撑一场战争,派一个佐平以赈灾的名义调动南方各地的物资人员,才能镇得住场子。至于国牟成,老家伙到底有没有扒灰他根本就不关心,在座的兖兖诸公,哪个家里没点儿龌龊事?把国牟成弄回来,是不想让他带头逃跑,乱了军心民心。 王子一侧,今天倒是来得很齐,连久未露面的扶余孝都来了。这小子,几个月不见,不但瘦了,还精神了很多,看来这么多年的太子确实给他太大压力。只不过他现在必须退居次席了,首席的位子上坐着的是新晋太子扶余隆。扶余隆倒是跟先前一样,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不过现在要的就是稳,这一点,他做得不错。最受伤的自然是原先坐第二位的扶余泰。扶余隆居首席,扶余孝是长子,他就只能退居第三位,跟扶余演挨着坐。扶余演的心情也不好,他本以为老大老二拼得两败俱伤后,他有机会趁虚而入,没想到父王竟然立了老三,看来多年马屁还是管用的;再者就是扶余勇,这小子最近跟自己很疏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有风,朝堂里异常闷热,每个人都默然不语,各怀心思。 “噔噔噔噔!”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齐刷刷抬起头,望向殿门。 “报——黄山原战报!”信兵飞奔而来,手捧鸡毛信筒,扑倒在地。 “快说!”扶余勇喊道。 信兵大声道:“新罗军猛攻黄山原大营,被我军击退,死伤惨重!阶伯将军另派奇兵偷袭新罗粮道,烧粮数千石!” “好,好,好!”扶余义慈连说几声好,起身迈下王座台阶,一把抢过鸡毛信筒,剥去封泥,旋开盖子,抽出信报,快速看完,大声道,“看,看,阶伯将军果然不负众望,打败了金庾信,哈哈哈……” “我王英明,可喜可贺!将军忠勇,百济之福!”沙吒千福立刻送上一记大大的马屁。众臣也跟着纷纷称颂,百济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人心了。 “噔噔噔噔!”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纷纷收声,齐刷刷望向殿门。 信兵飞奔而来,被殿门口的台阶绊了一下,重重扑倒,全体投地,双手还高举着那只鸡毛信筒,。 扶余义慈走上前,踩了踩身前的地板,还好,没被这小子砸裂,这才伸手抓过鸡毛信筒,道:“哪里来的信报?” 信兵战战兢兢道:“唐,唐军……” “唐军?”扶余义慈心中泛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信兵点点头,道:“唐军,唐军南下了!” “啪!”有人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声音格外刺耳。 扶余泰紧握手中笏板,仿佛感觉到了旁边扶余演嘲弄的目光,心如死灰。南下,南下,唐军还是南下了!完了,全完了,从这一刻起,他就是百济最大的笑柄,一个坚定的亲唐派,一个坚持唐军会北上进攻高句丽的白痴,一个听信谗言还押上一切的蠢货!沙吒相如,元鼎,两个小人,你们害得我好苦!他抬起头,紧咬牙关,脸上青筋暴现,目光扫过沙吒千福,又扫过沙吒孙登,像是要把他们一口吞掉!沙吒家的家伙,一个比一个狡猾,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除了沙吒千福,没有人注意到扶余泰的变化,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唐军打来了,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战争很快就会降临到泗沘城。 “慌什么!”扶余义慈怒道,又转向信兵,一把将他拎起,道,“唐军现在到哪里了?” 信兵道:“我们在党项城外海发现的唐军舰队,密密麻麻,数不清楚……” “党项城……”扶余义慈松开信兵,挥挥手,示意两人都退下。 两个信兵如释重负,连滚带爬的跑出殿外。 “都来说说,这仗,怎么打!”扶余义慈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发问。 “若非有人信誓旦旦唐军不会南下,情势又怎会如此被动!”扶余演第一个发话,矛头直指旁边的扶余泰。 “这个世上,总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沙吒千福道,不知是在为扶余泰开脱,还是火上浇油。 扶余泰狠狠甩了扶余演一眼,正要辩解,忽听扶余孝道:“朝堂之上,政见不同,意见不同,家常便饭,若是谁说错了便追究责任,那还有谁敢为国进言?放胆直言,总好过说正事时当缩头乌龟,事后在背后捅刀子!” “你说谁捅刀子?!”扶余演气急败坏道,你个被废了的王子,居然敢来质问我?扶余泰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给自己说话的,居然是扶余孝。 “说得就是你!”扶余孝霍然起身,离开座位,大声道,“扶余泰虽然蠢,可他至少敢说话,是在为百济谋划;可你呢,没本事,没见识,只会吹牛说大话,居然还想当太子;真要让你当了太子,百济明天就亡国!” “你!”扶余演气得浑身发抖。以往这个时候,扶余勇总会站出来,可现在,扶余勇只是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一脸不屑。 “还有你,老二!”扶余孝转向扶余泰,一针见血道,“你的谋划,不过是在给自己捞取争夺太子位的本钱。你做得一切,都是为了当上太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滚蛋了,你就能当上太子了吗?父王为何一直想换掉我而不决,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比我强!换掉我,你们一样不争气!” 扶余泰狠想冲上去暴揍扶余孝一顿,可看他杀气腾腾的样子,只能生生忍下。 “老三,抬起头来!”扶余孝转向扶余隆,道,“成天扭扭捏捏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像个太子样吗?” 扶余隆没想到自己也会被训,几分吃惊,几分惶恐的抬起头。 扶余孝道:“现在你是太子,你要为父王分忧,为百济分忧!你,还有你的儿子,少花点心思在拍马屁上,多花点心思在朝政上!” 第79章 以战求和(下) 扶余隆脸上一热,他本来还想朝会后去给恩古请安,被扶余孝这么一说就没法去了。 “老五!”扶余孝转向扶余勇。 “在!”扶余勇挺起身子,胸中突然有了几分期待。今天的扶余孝,才是他心目中的大哥,敢说话,有担当,够男人! “兄弟之中,你武功最好。”扶余孝道,“现在有个机会,你可愿与我一道?” 扶余勇长身而起,走到扶余孝身边,道:“早就等着这天了!” 扶余孝转向扶余义慈,拱手道:“父王,儿臣请战!” “嗡!”朝堂一片哗然。扶余孝今天的表现太让人意外了,所有人都没想到,先前那个暴虐平庸的胖子,居然还有如此铿锵热血的一面。 扶余义慈也被扶余孝今天的表现搞得有些发懵,道:“请战?” 扶余孝道:“唐军南下,定直趋泗沘;儿臣愿领兵出战,在白马江口阻击唐军登陆,为父王和各位大人争取时间!”扶余孝说得很巧妙,重点是“争取时间”,如此一来,众臣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便不会反对他了。 “敢问王长子,可曾带过兵?”坐在佐平末席的沙吒孙登问道。这一问直击扶余孝要害——没有带兵经验,也道出了众多人心中的疑问。 “未曾。”扶余孝像是早料到会有此问,平静回答。 “未曾带兵,为何请战?”沙吒孙登继续问道。 扶余孝道:“中原自古就有太子监军、王子戍边,敢问各位大人,这些监军和戍边的王子们,真的会跟普通士兵一样,拿起刀剑去拼命吗?” 众臣心中明白,所谓监军、戍边,不过是皇帝为了显示对边疆的重视,顺带监视领兵大将,给王子们积攒军功和政治资本的捷径罢了,没有哪个大将会傻到真的让王子们去冲锋杀敌,除非他不想干了。 扶余孝道:“如今唐军大兵压境,百济上下人心惶惶,不论是为恩古夫人庆生,还是挽留国牟成大人,都是为了安定人心。人心定,则士气足;士气足,才有继续周旋的机会。儿臣愿亲往白马江大营,率部出征!” “居然在打白马江大营的主意!” “白马江大营是百济最后的一支精锐,陛下断不会答应。” “扶余孝胆子可不小,难不成是想借此机会掌握兵权,夺回太子位?” 众臣和王子们纷纷在心中嘀咕。 “白马江大营乃是国之根本,断不可轻动!”一位从扶余泰系倒向扶余隆的官员大声道。 “唐军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舍不得下血本吗?”扶余勇当场驳斥。 “动了白马江大营,谁来保护父王和宗室?”一位少年王子道。 “陛下和宗室的安全,自然有老臣负责,何况还有王室禁卫。”卫士佐平祢植淡淡道。一句话,就已表明立场。 扶余义慈有些犹豫,望向沙吒千福,道:“沙吒大人,意下如何?” 沙吒千福道:“臣在想,是不是因为阶伯将军在黄山原打败了新罗人,唐军才突然决定南下,而此前,他们在德物岛停留多日,只是在观望。” 扶余义慈心中一动,沙吒千福的话给了他全新的思路,道:“说下去。” 沙吒千福道:“假定大唐根本就是想吃独食,不想分给新罗半杯羹,那么唐军的动向就都有合理的解释了——大唐让新罗出兵进攻黄山原,跟阶伯将军死拼,打赢了,新罗损失惨重,再无跟唐军叫板的实力;打输或是僵持,唐军就会直接南下,独吞百济。那么在战后的分赃中,大唐便可以此为借口,让新罗靠边站。因此,阶伯将军的胜利,实际上是遂了大唐的心愿,给了他们吃独食的机会。” “沙吒大人口口声声半杯羹、吃独食,难道我们百济就没有一战之力了吗?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吗?”有人问道。 “问得好!”沙吒千福道,“敢问诸公一个问题,假使横竖要亡国,你们是愿意亡给新罗人,还是大唐?”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问题太过拷问人性,又有谁能勇敢直面? 沙吒千福笑了笑,道:“亡给大唐,诸公或许还有活路;亡给新罗,你我怕是都要亡国灭种了。” 扶余义慈叹了口气,沙吒千福说得很对,作为百济的统治者,扶余人,他们绝对无法接受成为卑贱的三韩贱种新罗人的阶下囚。 “但我们不能让大唐赢得太容易了!容易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沙吒千福道,“阶伯将军手里只有五千人,都能挡住五万新罗军,还能打胜仗;泗沘城周围有数万大军,只消趁唐军立足未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大势便还有转机,此乃以战求和之道!此战事关国运,必须派出我百济最精锐的部队!王长子的请战,老臣附议!” “臣,附议!”卫士佐平祢植紧随其后。 “臣,附议。”朝廷佐平沙吒孙登也道。 “儿臣,愿随王兄出战!”扶余勇大声道。 扶余隆看了看众人,掂量了一下形势,也道:“以战求和,儿臣附议。”他耍了个心眼儿,没有说支持扶余孝出战,只是认可沙吒千福的分析。 扶余义慈叹了口气,道:“这个朝堂上,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如此慷慨热血、振聋发聩的话了。太子。” “儿臣在。”扶余隆连忙道。 扶余义慈道:“立刻清点府库全部军需物资,全力满足白马江大营所需。这件事,你亲自办,务必办好!” “儿臣遵命。”扶余隆道。 “老大。”扶余义慈转向扶余孝。 “儿臣在。”扶余孝道。 扶余义慈走回王座,从书案上找到虎符,走到扶余孝跟前,抓起他的手,将虎符塞到他手里,道:“白马江大营就交给你了,另外泗沘城的五千人马也给你,好好干,打出百济的威风来!” 扶余孝紧握虎符,道:“父王放心,儿臣定不负所托!” 扶余义慈点点头,走到扶余勇跟前,道:“老五。” “儿臣在!”扶余勇挺起胸膛道。 扶余义慈在他胸口捶了一拳,道:“保护好你大哥。” “儿臣遵命!”扶余勇大声道。 扶余义慈往回走的时候,在扶余演和扶余泰身前停了停,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回王座,挥挥手,道:“散朝!” 百济王宫,恩古寝殿。 恩古身披一袭白色单衣,光着脚,懒洋洋靠在方文君光洁柔软的大腿上,道:“这几天留你在宫中,妹妹不会怪我自私吧?” 方文君笑着摇摇头,轻轻抚摸着恩古乌黑顺滑的长发,道:“姐姐见外了,你我情同姐妹,相互倚靠,也是应该。” 恩古道:“舒舒服服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没想到老了还碰上打仗。幸好有你在,不然偌大的王宫,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是汉人,你说,大唐真是想灭了我们百济吗?” 方文君道:“不管大唐怎么想,百济是免不了要生灵涂炭了。这一打仗,兵荒马乱的,文君楼和国色天香的买卖可就维持不下去喽!” 恩古道:“你个小财迷,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赚钱!” 方文君咂咂嘴道:“你是王妃,有大王做靠山,自然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只是一介小女子,无依无靠的,没了文君楼和国色天香,你让我怎么活?我还指望那两处产业当嫁妆,早些把自己嫁出去呢!” “是谁想早些把自己嫁出去啊?”外间传来扶余义慈的声音。 方文君正要起身相迎,被恩古一把按住,道:“别乱动,我正躺得舒服呢!” 扶余义慈走进寝殿,见方文君也在,道:“文君也在,甚好甚好。” “好什么呀?难不成你想纳文君妹妹为妃?”恩古才不管扶余义慈有没有那个意思,一句话直接点破。 扶余义慈稍显尴尬,他对方文君的感觉很复杂,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方文君跟他的母亲,当年的沙吒王后长得太像,尽管性格气质不尽相同,可每次看见,他总会生出几分亲近,几分怀念,几分忐忑来。扶余义慈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沙吒王后的强势中度过,母亲对权力总是充满渴望,总想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操控在手中;沙吒王后跟沙吒昭明的那段不伦之情,又让他感到难言的耻辱;而母亲的姿容和魅力,却让他无比眷恋;最后她的猝然逝去,则成了他心底最深的伤痛。这种复杂的情感投射到活泼可人的方文君身上,慢慢就变成了类似亲情的感觉,让他异常珍视。 扶余义慈道在恩古额角轻弹一记:“休得胡说!文君,你就留在恩古这别走了。” 这下轮到恩古和方文君惊讶了。方文君本想陪陪恩古就出宫动身南下;恩古倒是想留下她,可总不能不让人逃命吧? 扶余义慈道:“唐军已经南下,很快就会打到泗沘。按理说,我该早些让你走的。” “就是,我早就准备好跑路了,你咋不让我走呢?”方文君心道。 扶余义慈道:“一旦开战,外面兵荒马乱,除非你离开百济,否则不论走到哪里都不安全。你留下,留在我跟恩古身边,我们好歹是百济的王和王妃,不管是唐军还是新罗人,总不至于拿我们怎么样,也能保得你周全。” 方文君暗叹一口气,心想又跑不成了,自从被师父沙吒昭明捉住,自己的跑路逃命大法好像就失灵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恩古拉住她的手,道:“王说得对,如今你去不了大唐,也去不了高句丽和倭国,不论去到哪里,只要在百济就可能会遇到乱兵。妹妹长得这么美,若是被那些卑贱的乱兵劫财劫色,姐姐就要追悔终身了。至于你的东西,派人去取来就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方文君只好点点头,答应留下。 第80章 鹤山停(上) 七月六日,夜,戌时初,鹤山停。 金官昌面色惨白的躺在榻上,肩膀上的伤口失血过多,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当那个可恶的百济人把他扔上马鞍,让马儿驮他回去的时候,他感到了深深的屈辱,恨不能直接战死。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求死不能。 昔乃器坐在榻前,眼中满是关切之色。金官昌的伤口是他亲手处理的,金疮药也是他亲自敷上的。他很能体会金官昌的感受,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只能默默的陪伴。金盘屈和朴成仙坐在桌边,面色凝重。白日里那一战他们损失惨重,清理尸体后,发现金官昌和朴成仙的人马死伤过半,撤到鹤山停的人不到四百,近百人带伤。鹤山停原本是百济的城池,新罗大军过境时开城投降,原先的百济戍兵大半逃亡。由于位置重要,新罗军留下二百辅兵驻守,加上撤下来的人马,现在约有六百守军,且战斗力十分有限。 “求援的人派出去了吗?”金盘屈问道。金官昌受伤后,他自然成了城中新罗军的最高指挥。 朴成仙点点头,道:“派了,两拨人从不同的方向走,总有一拨能到。” 金盘屈道:“山贼们打了一仗,又没有攻城武器,我们在暂时是安全的,但也不能放松警惕。六百人分成四班,两个时辰一班轮换。” 朴成仙道:“我们是来剿匪的,现在被山贼堵在这里,大帅那里怎么交代?” 金盘屈道:“我们连山贼的数量、行动路线都没摸清,怎么打?你也看到了,这些山贼的战斗力很强,极有可能是百济人假扮的。百济人为何要假扮山贼?就是要骚扰大军后方,切断我们的粮道。为今之计,想要消灭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后方运来的所有粮草都集中到鹤山停,他们要抢,就来这里抢!” “你是说——”朴成仙似有所悟。 “依靠城池,拖住他们,等待援兵!”金盘屈道。 二里外,一支约二百人的新罗援兵正在向鹤山停靠近。 老麦瞅了眼走在前面的两个新罗俘虏,道:“兄弟,你胆子可真大。”那两个俘虏正是金盘屈派去求援的信兵。两组信兵走到半路,都被百济老兵的斥候截住,均是一死一俘,没一个活着赶到新罗军大营。从俘虏口中得悉内情后,元鼎建议将计就计,反过来诈新罗人一把。 元鼎道:“富贵险中求,不赌上一把,怎能抄了那几个小子的老巢。” 老麦道:“金庾信那老贼还真把我们当山贼了,派几个毛头小子来练手。” 元鼎道:“对付我们,杀鸡焉用牛刀。” 老麦笑了起来,平心而论,跟元鼎一起打仗,要比跟阶伯痛快多了。两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阶伯求稳,必须先立足于不败,才肯变招出手,二十年来没让新罗人占到过任何便宜;元鼎狡猾,从他建议偷袭新罗军后方开始,就一直在险中求胜。 很快,惨淡的夜幕中便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黑色的轮廓背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鹤山停到了。 “点火!”老麦传令道。 “呼!”数支火把被点着,火光照亮一小片方圆,也惊动了城头的守军。 “什么人!”值夜的新罗兵横过长矛,大声喊道。旁边的几个弓箭手也张弓搭箭,对准城下。 “西八,连我都不认识了吗?”城下,俘虏甲大声喝道。他本是伽耶城的一名小贩,开战前被强征入伍,因为比较机灵,还听得懂扶余话,就被派去当信兵。山贼射杀他同伴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丢了兵器举手投降;对买卖人来说,没什么比留下性命更重要。为了活命,让他干啥都行。他怕城头守军看不清自己,一把夺过一枝火把,在自己面前晃了晃,道:“看清楚没有!” 城头有人认出了他,跟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喊道:“他们是谁?” “瞎了你的狗眼吗?”俘虏甲骂道,“援兵,援兵啊!老子为了救你们,差点死在山贼手里,快点给老子开门,迟了,当心将军把你们送去给山贼当下酒菜!” 后排的元鼎不禁莞尔,低声对老麦道:“处变不惊,人才啊!” 老麦笑了笑,道:“唬住了才算。” 城头守军又商量了几句,一人道:“等着,我去通报将军!” “西八!”俘虏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前半夜是朴成仙值守,他一听援兵来到,立刻跑到城头,一看下面站着几百人,心下暗自不爽,怎么才派了这点人过来?不过他倒没有对下面那伙人的身份起疑,只是转身走下城墙,吩咐左右开城门,先把他们接进来。 “嘎嘎嘎!”鹤山停沉重古旧的木制城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元鼎心下一喜,左手持缰,右手搭在马鞍旁的陌刀上,随时准备战斗。老麦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保持镇定。老兵们的心理素质在这个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很多人非但不紧张,还故意表现出不耐烦、不情愿的样子来,好像城里的每个人都欠了他们很多钱。 城门全部打开,队伍缓缓前进,两个俘虏被人用兵器顶着,头一拨进入城中。 城门附近的守军见这伙人拽兮兮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更加相信他们是援兵了——新罗人天生疲滑,若是热情似火的赶来支援反倒不正常了。 元鼎和老麦一前一后,策马走过城门洞,此时此刻,计划已然成功了一半。 就在这时,朴成仙突然发现事情不对,问题就出在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俘虏身上——派出去求援的两组四个人都是他挑选的,可现在回来的,却不是同一组的人,难道说两组都到了?如果两组都到了,另外两人去哪了?想到这儿,朴成仙举起盾牌,突然大喊:“站住!” 前排的两个俘虏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守住脚步,看到了不远处的朴成仙。俘虏乙立刻大叫:“将军,我们——” “噗!”站在他身后的小黄一刀捅进他后心。 后排的元鼎早有准备,陌刀一举,高喊:“兄弟们,杀贼!”喊完两腿一夹,陌刀平举,电光火石般冲向朴成仙。 “杀!”老兵们早就憋着劲儿,军令一出,立刻动手,四散开打。俘虏甲见双方开打,本能的惨叫一声,倒地装死。 朴成仙见一骑朝自己冲来,本能的举盾格挡,谁知对手来势太快,不等他完全准备好,船桨般的陌刀便狠狠砸中盾牌,将他撞飞。 老麦挥动手中铁杖,砸翻两个新罗兵,然后翻身下马——他有个习惯,骑马赶路,下马打仗,操控两条腿远比操控战马更灵便。 朴成仙胸中气血翻涌,万没想到山贼竟会假扮援兵来诈开城门,心中无比悔恨,勉强爬起来,正要组织人手抵抗,忽见一道人影飞奔而来,紧接着小腿剧痛,骨裂声响起,扑倒在地。 “留人!”元鼎刚刚喊出,老麦的铁杖便结结实实的砸在朴成仙脑袋上。朴成仙来不及发出惨叫,当场毙命。 老麦杀性大起,道:“兄弟,你守着城门,这回轮到我先上了!”不等元鼎答应,便咆哮着冲进新罗兵人堆里,一时间血肉横飞。 元鼎只好带一队人四下剿杀城门口附近的新罗兵。 很快,蹄声响起,扶余尧出现在城门口,见元鼎还在,就道:“老麦呢?” 元鼎道:“杀人去了!” 扶余尧不再理他,快马一鞭,带着她的一百人冲进城里,开始第二轮杀戮。 鹤山停官署。 金盘屈翻身而起,套上盔甲,拿起钢叉,几步冲到屋外,城中已是杀声一片。 “盘屈,发生什么事了?!”昔乃器也从房中冲出来,吃惊得问道。 “百济人来偷袭了!”金盘屈道,“此地守不住了,你保护官昌,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去马厩那,骑马走!我掩护你们!”说完,朝官署外跑去。 昔乃器连忙跑回金官昌房中,将他扶起,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多包扎了几层,再套上软甲,一把将他背起,朝马厩跑去。 金盘屈冲到官署外,聚集了两队散兵,格杀了三个落单的敌人,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山贼的影子,驻军完全被打懵了,四散奔逃,一路被屠杀。金盘屈带人冲杀一路,没找到朴成仙,倒是撞上了杀气腾腾的老麦。金盘屈跟他过了两招,见占不到便宜,便虚晃一叉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金官昌从昏睡中惊醒,道:“百济人打来了?” 昔乃器道:“别说话,先逃命!” 金官昌心头一暖,昔乃器完全可以丢下自己不管,可他却义无反顾的带上了自己,这份情义,着实让人动容。可他们刚刚冲到马厩前,就被一彪骑兵挡住去路。为首之人手持长枪,径直朝他们冲来。 “元鼎,又是你!”昔乃器认出了扶余尧,大声喊道。 扶余尧挺枪跃马,喝道:“小子,纳命来!” 昔乃器将金官昌丢给另外两个士兵,亮出两柄短剑。 “找死!”扶余尧催动战马,朝昔乃器冲去。 “杀!”昔乃器浑然无惧。 “呼哧!”人与马,错身而过。 昔乃器低下头,望向胸口那个巨大的血洞,轰然倒地。 第80章 鹤山停(下) 不远处的金官昌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的几个亲兵轮流背他,在冲突中越打越少,冲到东门时,最后一个亲兵也重伤倒地。金官昌捡了一杆长矛,双手抓着矛杆,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他对面的,是两个全身是血的山贼。他们一左一右朝金官昌逼来,像是随时准备朝猎物下口的野狗,眼中闪动着贪婪的光芒。 “唰!”金官昌平举长矛,咬牙道:“吾乃新罗国花郎天团首席武士金官昌,尔等鼠辈,可敢一战?” 两名山贼相视一眼,放肆的大笑起来。 金官昌抱定必死之心,长矛挺击,直取右边那人心口。 “当!”那人一斧头劈在长矛头上,化解了金官昌的攻势。 剩下一人抡起铁棒就朝金官昌砸去。 “呼!”劲风破空,钢叉飞至,正中山贼前胸。 金盘屈拔出长刀,一刀荡开前面那人的斧头,道:“官昌,挺住!” 金官昌道:“盘屈,乃器他……” 金盘屈与那山贼又过一招,道:“干掉这个先!” 金官昌挺起长矛,趁金盘屈在前头牵制的机会,一矛刺中山贼大腿。 山贼闷哼一声,后退两步。 金盘屈趁势拔出钢叉,一下卡住他的斧子,高叫:“再刺!” 金官昌强忍肩头剧痛,回忆起两人多年来配合作战的经验,长矛狠狠刺出。 “噗!”长矛在山贼小肚子上留下一个血洞。 金盘屈钢叉一收一挺,割破他的喉咙。 金官昌拔出长矛,用长矛支撑着身体,并肩作战的感觉真好。 金盘屈找了个大块头的士兵背起金官昌,自己手持钢叉在前开路,抄小路朝城门口奔去。 鹤山停的布置跟大多数城池不同,只有两个城门,分别位于东西向的长街两头,长街正中是鼓楼,鼓楼周围是一块不算太大的校场,供守军操练用。官署位于校场南面,府库则紧贴城墙而建,方便守城时取用。金盘屈的运气的很好,大部分百济老兵在攻入城中后就沿着长街从西往东追杀守军,而金盘屈等人从官署冲出来后,先是向南,再向西,正好避开了大股敌人。然而眼看着就要到城门口了,却被一个手持船桨的蒙面武士拦住去路。 “又是你!”金官昌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几次三番跟他们为敌的山贼头子! 元鼎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具尸体道:“他,是你们四个之一吧!” 金盘屈和金官昌循声望去,尽管那具尸体的脑袋没了一半、五官也扭曲了,可他们还是从体型和衣着一眼认出,正是朴成仙! “你杀了他!”金盘屈眼中像要喷出火来。 蒙面武士摇摇头,道:“带上他,滚蛋!” “什么?”金盘屈和金官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面武士道:“我数到三,不滚,我就动手了!三——” 金盘屈飞奔上前,扛起朴成仙的尸首,示意后面人的跟上。 “二!” 一行人奔过蒙面武士身边,冲进城门洞,穿城而出。 “一!” 身后又恢复了平静。 蒙面武士转过身,望着黑乎乎的城门洞,扛着船桨走开了。 高句丽南境,忘川城。 泉安舜手持信报,快步走进都督府堂中,道:“父亲、师尊,有消息了!” 正在堂上议事的泉净土和剑牟岑放下手中茶盏,朝他望来。 泉安舜将信报递给泉净土,道:“唐军南下了。” 泉净土吃了一惊,立刻抽出信报,一目十行的看完,长出一口气,道:“还真被先生言中了。”对高句丽来说,唐军南北夹击是不能承受之重,特别是入夏以来辽东唐军活动频繁,给北境守军造成了巨大压力。如果苏定方的远征军调头北上,在西海岸登陆,直扑平壤,高句丽极有可能被拦腰截断、土崩瓦解。泉净土是高句丽大对卢(相当于宰相兼天下兵马大元帅)泉盖苏文的弟弟,深得兄长信任,受命镇守高句丽南境,一旦唐军北上,他的压力是最大的。 剑牟岑从泉净土手中接过信报,略略一看,道:“唐军南下,未必是好事。” “哦?”泉净土与剑牟岑是至交,每逢大事,总要与他商量后再做决断。 剑牟岑起身走到墙边,双手负背,抬头凝望墙上那幅巨大的海东各国地图,道:“我高句丽自立国以来,几乎年年打仗,举国上下对战争习以为常,就算唐军南北夹击,形势还能比前隋炀帝第二次亲征更加恶劣吗?百济则不然,自从与我国结盟后,除了骚扰骚扰新罗,就没经历过什么太大的战事,国中军民承平已久,完全没有同仇敌忾抵御侵略的经验和决心。唐军一旦登陆,又有新罗牵制,百济极有可能就此亡国!以有备打无备,大唐这一手,可谓釜底抽薪,是要彻底改变海东格局。百济没了,大唐在海东占据一块飞地,不但能遏制新罗一统三韩的野心,还能使我国失去一个盟友,两面受敌。” 泉净土和泉安舜相视一眼,两人刚刚还沉浸在高句丽躲过一劫的喜悦中,可听剑牟岑这么一分析,唐军南下的结果,可能比直接北上更坏。 泉安舜连忙道:“师尊,既然如此,高句丽当如何应对?” “南境有多少人马?”剑牟岑问道。 “沿北汉江一线有三万戍兵,恼音信将军手上有两万人,约有五万人马。”泉净土答道。 剑牟岑沉吟片刻,道:“我们跟百济之间隔着一条汉江,新罗定会派兵监视我军动向。如果百济一仗都打不赢,不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这时,都督府属吏又送来一管信报。泉安舜连忙接过,打开一看,道:“好消息,百济在黄山原打了个大胜仗,金庾信的大军已经被阻挡了五天!” 泉净土示意他直接把信报交给剑牟岑。 剑牟岑接过信报,一眼扫完,递给泉净土,道:“如果阶伯能继续将新罗人挡在黄山原,那么事情就有转机了。我听说,讼案之中,有无罪辩护和有罪辩护两种——前者基于被告无罪,讼师会找各种证据来证明被告是无辜的,以期彻底洗刷罪名;后者则基于被告有罪,讼师会寻找证据来证明被告犯罪是无奈之举,或是事出有因,恳请有司从轻发落。大唐十几万大军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所以百济现在的局面,想要无罪脱身是不可能了,只能寻找机会争取有罪减刑。而有罪减刑的前提,便是阶伯能拖住新罗人!” “为何是阶伯拖住新罗人,而不是击败唐军?”泉安舜问道。 剑牟岑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很蠢,却问到了关键。” 泉安舜脸上一热,他早已习惯剑牟岑直来直去的风格。 剑牟岑道:“我们来做道算术题,百济全国有多少军队,唐军有多少?” 泉安舜道:“百济全国战兵大约六万,辅兵和民团大约十万;唐军十三万,全是战兵。” 剑牟岑道:“百济的战兵,西北周留城、任存城、桐岑城,约有一万,东北部的三年山城、今突城,约有一万,东部的黄山原有五千,南部各郡约有一万,泗沘城禁军五千、戍兵一万,白马江大营五千,再加五千水军,合计六万。六万人中,只有阶伯的五千人,白马江大营的五千人,鬼室福信和黑齿常之两人手下加起来的五六千人,外加五千水军,能有与唐军一战的实力,其它各军,包括禁军在内,都是废物。唐军一旦登陆,伎伐浦离泗沘城只有一天路程,百济从哪里抽调大军来抵挡?不论是数量还是战力,百济面对唐军,必败。所以,机会只能从新罗那边来。” 泉净土似乎有些明白剑牟岑的意思,道:“先生是说,这是个外交问题,而不单是打仗的事?” “没错!”剑牟岑道,“大唐跟新罗看起来是盟友,实则谁都信不过谁。新罗对这场战争的诉求,是土地,他们要吞并百济的马韩故地,一统三韩。而大唐呢,最终的目的是对付我们高句丽,实现南北夹击;既然如此,大唐就不会把百济的领土给新罗。于是大唐想了个损招,规定新罗必须在七月十日,短短十天内杀到泗沘城下与唐军会师。新罗那些傻瓜,现在是骑虎难下。大唐的弦外之音便是,你赶到了,我分你一杯羹,你赶不到,就别怪我独吞!一个想要,一个不给,如果我猜得没错,扶余义慈也能想到这一点,这才会把宝都押在阶伯身上。只要阶伯坚持十一天,十天,百济就有跟大唐谈条件的机会!对百济来说,被大唐统治不丢人,被新罗吞并才无法接受。大唐不是新罗,不会对百济人赶尽杀绝,就算占领百济,也需要用百济人来管理地方。这才是百济人的有罪减刑!” 泉净土倒吸一口凉气,经剑牟岑这么一说,他才对局势有了更加清晰的把握。 泉安舜有点头大,没想到局面会复杂至此,于是又问了一句:“如果阶伯没守住,新罗正好在第十天赶到呢?” “那就悲剧了。”剑牟岑笑了笑道,“大唐不得不分点好处给新罗,百济不得不接受国土被新罗侵占的现实。” “我们还有五天时间来行动。”泉净土道。他是个务实的人,分析完局势后,接下来就是如何做了。 “百济来了个僧人,冒充沙吒昭明的弟子,希望我们立刻出兵新罗,被我打发走了。”剑牟岑道。 “这……”泉安舜有些发懵,百济不是盟友吗,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 泉净土道:“出不出兵,打不打,当由我们来决断,岂能被百济人牵着鼻子走?这次答应了,下次指不定还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不过我们还是得先准备起来,只要阶伯能再坚持五天!” 剑牟岑点点头,回望地图,道:“海东偌大一局棋,胜负之手,便在黄山原。阶伯啊,你号称一代名将,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第81章 三狗和四狗(上) 七月七日,晨,黄山原。 三狗正在放哨,怀里抱着一杆毛竹制成的长矛,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百无聊赖的趴在箭楼的栏杆上。大营外的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新罗人就像一群蝗虫,所过之处,啥都不留,恨不能连野草灌木丛中的野兔老鼠也抓回去开开荤。昨夜的大雨将草地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天刚亮,新枝嫩草便迫不及待的拔芽而出,拼命吮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 大营里,各级军校正在吆喝着永远都睡不够的士兵们起床出操。这些没有挨过饿的家伙,又怎会知道士兵们在想什么。 “咕噜~”三狗听到了肠胃蠕动的声音。他是后半夜轮岗放哨的,几个时辰撑下来,早已是前胸贴后背,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喂!”身边的老兵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道,“三狗,不打仗的时候,你干啥的?” “喂狗。”三狗道。 老兵咳了几声,跟这小子搭话总是特别费劲。 “俺家有一亩地、一头羊、一条狗,地归老大种,羊归老二放,俺就只能喂狗。俺还有两个弟弟,一个捉鱼,一个喂鸡。”三狗道。他出生在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子,村里的女人大多是从外面来的,男孩长大后除了特别笨的,大多不愿留下,或下山谋生,或去当兵。爹妈和最小的弟弟死后,兄弟四个散伙,傻乎乎的老大留在村里种地看宅子,其它三个下山谋生,在一个三岔口,兄弟三人各选一边:老二往西,去百济,老四往东,去新罗;三狗本来想往北去高句丽,后来迷路了,稀里糊涂的也混进了百济军中。三狗有个绝活,嗓门大、唱歌好,一口山歌张嘴就来,总能撩得营中男人们发春一般嚎叫。 忽然间,三狗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用力扭了老兵一把,道:“看,看见了吗?” “啥?”老兵瞪着小眼睛严肃的张望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西八,新罗人开饭了!”三狗像是发现重大敌情一般,飞奔下箭楼。 “喂,喂,俺没瞅见啊!”老兵揉揉眼睛,唯恐被眼屎遮挡了视线。 三狗奔下箭楼,全力冲刺到负责向全营传递信号的锣鼓台前,朝上面正在值班的两个士兵吼道:“喂,喂,狗日的新罗狗开饭啦!” 两个士兵一跃而起,抄起棒槌,对准挂在身前的一面巨大的铜锣连敲三下,一边敲一边喊:“生火啦,做饭啦,狗日的新罗狗开始做饭啦,我们也要开饭啦!”随着锣声远远荡漾开去,整个大营随之沸腾——对那些出身底层的士兵们来说,一天最美好的开端,就是痛痛快快的放一通屎尿,喝一碗热腾腾的野菜粥,要是能有几个窝头,或是几片泡菜,那就更完美了。 三狗完全忘了自己值班的时间还没到,直接跟着人流朝伙房冲去。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的吸引力比早饭更大。 四狗是后半夜来轮班的,前方的百济大营鼾声震天,他听人说过,只有肉吃多的人睡觉才会打呼。这帮狗都不日的百济猪,俺们连泡菜都吃不到,你们居然能吃上肉,总有一天俺要打破你们的寨子,抢了你们的肉,睡觉也打呼!在对百济人的怨念中,四狗在草丛中趴了三个时辰,直到他看到炊烟袅袅升起的一刻。 “西八,这些百济猪在干啥?”四狗用力闻了闻空气的味道,撅着腚从草丛里爬出来,惊落满身虫子。当年他下山后一路往东,很快就被巡逻的新罗兵抓住,队长见他长得贼眉鼠眼腿脚挺灵,就把他丢进老兵成堆的探子营。四狗在探子营里熬过了水深火热的几个月,终于靠漂亮的大嗓门融入其中。 “西八,他们在做饭!”旁边的老兵也被惊醒,一下就判断出了敌情。 “咕噜!”四狗也听到了肠胃蠕动的声音。不等他反应过来,老兵已冲出草丛,也不管箭楼上的百济哨兵会不会看见,朝新罗大营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开饭啦,开饭啦!” 新罗大营也跟着骚动起来——当兵吃粮,不吃饭,哪有力气打仗? 金庾信的心情很不好。 当满身血污的金盘屈背着身负重伤的金官昌出现在一众将领面前时,金庾信就知道这次玩大了。他本以为骚扰粮道的不过是普通的小股百济部队,正好派花郎天团的四个小子去练练手。没想到对方实力竟如此强悍,不但劫了粮,还打破了鹤山停,杀了昔乃器和朴成仙。昔氏和朴氏都是出过国王的古老家族,现在的实力虽然不如以前了,可身份地位摆在那,死了两个嫡系子弟,势必会招来两个家族的非议和攻击。 旁边的金品日见儿子身负重伤,咬牙道:“大帅,决不能放任那些百济人在我们背后胡来!” 金钦纯假惺惺的安慰了他几句,他跟金品日虽然不对付,可看到金官昌的惨样,他还是暗暗庆幸儿子能完好无损的回来。 金庾信摇摇羽扇,尽可能的摆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吩咐亲兵先带金官昌下去治伤,然后问金盘屈道:“偷袭你们的是什么人?” 金盘屈道:“百济,元鼎。” “元鼎?”金庾信看看左右,道,“你们有认识这个人的吗?” 崔退之道:“此人曾代表百济赴耽罗岛参加州胡王的比武招亲,一路打进决赛,后来不知所踪。”他并不知道参赛的元鼎是扶余尧,而偷袭粮道的则是两个元鼎。 “这么说,他的武功还不错喽?”金庾信道。 崔退之道:“半决赛,他打败了倭国的建皇子。”话说一半,看了金盘屈一眼。 金盘屈坦然道:“建皇子胜了我一招。” 金庾信往后靠了靠,道:“比武招亲,还有哪些高手露面了?” 众人均是一怔,没想到大帅不关心粮道,反而八卦起比武招亲来了。崔退之道:“另一场半决赛,州胡高手迟受信打败了大唐来的山贼马十二。这个迟受信,原本是百济人,家族因政变失势后流亡耽罗,武功可排名百济前三。” 金庾信道:“百济人才济济,可惜不能同舟共济;若非他们内讧,哪有我们染指的机会。”说完,分别扫了金钦纯和金品日一眼。 两人都听出来了,金庾信这是在提醒他们呢,不要为了意气之争坏了大局。 金庾信又望向金盘屈,道:“你的兄弟,死了两个,重伤一个,你怎么想?” “报仇!”金盘屈冷冷道。 “怎么报?”金庾信继续问。 金盘屈抬起头,迎上金庾信的目光,道:“这支山贼的战斗力,必定是百济精锐。阶伯一共只有五千人,抽不出太多精锐出来偷袭,那么在我们背后捣乱的,极有可能只有一股敌人。” 金庾信眼中一亮,道:“说下去。” 金盘屈道:“首先要阻止他们继续破坏粮道,保证大军粮草,其次才是击杀匪首,为昔乃器和朴成仙报仇!” “公私分明,好!”金庾信赞道。 金盘屈道:“我有一计,可以破敌!” 金庾信扭头对金钦纯道:“你儿子有大将之才啊!” 金钦纯老脸一红,道:“都是大帅教导有方。” 金庾信做了个手势,示意金盘屈继续说。 “化整为零,十路齐出,虚虚实实,诱敌出击!”金盘屈将他的计策用十六个字念了出来。金钦纯和金品日大字不识几个,一头雾水。金法敏和崔退之相视一眼,似有所悟。 金庾信沉吟片刻,拍案而起,道:“好计!好计!不愧为我花郎团后起之秀!金盘屈,你先下去洗漱吃饭,一个时辰后来见我!” 金盘屈退下后,金庾信转向崔退之,道:“小崔,细作传回来的百济密文,破译得如何了?” 崔退之负责整个新罗军的情报工作,闻言道:“还需时日。” “我再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内务必破译!”金庾信道,“不破译百济人的密文,我们就无法掌握阶伯的作战方略,不掌握阶伯的作战方略,下一次进攻的时候,就会死更多人!以后你们谁想出战,先去问问小崔;什么时候破译了,什么时候开打!这两天时间,就让将士们跟百济人玩玩吧!” 崔退之无奈的笑了笑,为主帅分忧,也是他的分内之事。金法敏和金品日面面相觑,老家伙你也太无赖了吧,居然用这招来拖时间!只有金钦纯心情不错,儿子回来了,还献了计,长了脸,尽管自己完全没明白他到底想干啥。 午时三刻,泗沘王宫。 知了在宫墙内外没命的嘶叫,扰得人心烦意乱。从早上开始,扶余义慈就眼皮子直跳,整个人坐立不安,连吃东西都索然无味,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胖内侍匆匆而来,见他面色不善,打算悄悄溜走。 “站住!”扶余义慈喊道,“鬼鬼祟祟的,躲什么呢?” 胖内侍哆哆嗦嗦道:“王,王子们,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扶余义慈一下跳了起来,几步上前,一把抓住胖内侍的衣领,道,“他们人呢?打胜了还是打败了?” 胖内侍道:“王,王子们就在外面……” 扶余义慈一把丢下他,朝殿门外的走廊喊道:“老大,老五,滚进来!” “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如当初阶伯告别时,出现在殿门口的,是扶余勇魁梧的身影,还有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 “老五,这……”扶余义慈有些发懵。 扶余勇“扑通”跪倒在地,将手中之人平放在地板上,朝扶余义慈磕了个头,道:“白马江大营,全军覆没;大哥他,战死了!” 扶余义慈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刹那间被抽空了一般,直挺挺向后倒去。 胖内侍飞奔上前,用肥硕的身躯扛住扶余义慈,唤道:“王,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第81章 三狗和四狗(下) “对,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扶余义慈扶着胖内侍站直身躯,双手颤抖道:“老大,老五,你们很好,没丢百济的脸,没丢扶余氏的脸!”说完,颤巍巍的走到扶余孝的尸身前,缓缓跪倒,轻轻抚摸他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老泪纵横。扶余勇忍住悲痛,讲述了战斗的经过: 今天一早,唐军舰队就在伎伐浦登陆。百济军早有准备,立刻出击,打算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岂料唐军直接在船上开火,无数投石机和强弩朝百济军倾斜而来,逼得百济军无法上前。唐军趁势靠岸,率先登陆的不是步兵,而是骑兵!唐军骑兵上岸后立刻散开,从两边包抄百济军,同时分散百济弓箭手的火力。唐军步兵随即登陆,在投石机和强弩的掩护下结成大阵,生生扛住了百济军的强攻。扶余孝和将军们见已无法阻止唐军登陆,便收拢全军,边打边撤,打算凭借地利消耗唐军。唐军一边巩固滩头阵地,一边放出大批骑兵骚扰百济军侧翼。百济骑兵少,机动性远不如唐军,一个时辰后就被唐军三面包围。百济军上下都已抱定必死殉国之心,与唐军恶战一场,全军覆没,扶余勇抢出扶余孝的尸体杀出重围。眼下至少有一半唐军在伎伐浦登陆,距离泗沘城只有一天的路程。 扶余义慈听完,长叹一声,道:“老大,你若早些这般,我又何苦折腾!从今日起,恢复你太子的名誉,你是我百济的英雄,英雄!” 扶余勇道:“儿臣本想与大哥一同战死——” “蠢货!”扶余义慈打断了他,道,“你死了,谁来给你们收尸?” 扶余勇默然无语。 扶余义慈将手放在他肩头,神色缓和了些,道:“老五,你走吧!” 扶余勇抬起头,倔强道:“不,泗沘城还有军队,我要留下来保护父王!” “傻孩子!”扶余义慈道,“留下来是送死,你一身功夫,死了可惜。听爹的,赶紧走,去南方,去尔礼城找正武大人,他手上有钱有粮,地方郡县还有军队,足够你们拉起队伍。记住一点,对大唐,要忍;对新罗,要打!” “父王!”扶余勇还想坚持。 “滚!”扶余义慈怒道。 扶余勇跪着后退三步,朝扶余义慈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父子俩都知道,这一别,将是永别。 “噔噔噔噔!”脚步声远去。 扶余义慈扑倒在扶余孝身上,无声抽泣。 胖内侍站在一旁,道:“大王,该早做打算了。” 申时一刻,黄山原。 新罗大营辕门大开,大队新罗士兵鱼贯而出,潮水般向百济大营涌来。 “当当当当!”箭楼上的百济哨兵立刻预警。大批百济士兵涌上寨墙,或持长矛、或持弓箭,对准了数里外的新罗军。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对面的新罗军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甚至连重武器都没有,而是在离营寨不到一里的地方散开队形,围成弧形,稀里哗啦的坐下了。 “这是闹哪一出?” “跑出来晒太阳吗?” “像是来给我们当靶子。” “新罗人最狡猾,不能上当!” “他们手上拿的什么?” “乐器!”有人喊道。太平箫、拍、小金、杖鼓,上百名新罗士兵乱糟糟的拿着各种乐器,排开阵势,开始在百济大营前鼓噪起来。 “我们五万,你们五千,我们有数不尽的粮草,你们在饿肚子!” “你们五千,我们五万,阶伯是个胆小鬼呦!” “赶紧吃饱饭呦,你们就快完蛋喽!” 新罗士兵大声唱道,一边唱,还一边手舞足蹈向百济人挑衅。 “他们想干啥?” “说他们有吃的,我们饿肚子!” “我们饿肚子了吗?” “还真有点饿!” “他们骂将军是胆小鬼!” “西八,我们也唱!” 很快,百济士兵就在基层军官的动员下组建了自己的乐队,数百名士兵用长矛敲击盾牌打节拍,二十几个被推举出来的金嗓子站到营墙上,排成两列,三狗赫然其中。 “欸……呦呦呦呦!”一声拉网小调起头,百济乐队开始还击。 “我们是河神的孩子呦,吼吼吼!” “我们生来会游泳,吼吼吼!” “划,划,划船呦,河水在船下慢慢流呦,吼吼吼!” “高高兴兴往前划呦,吼吼吼!” “你们就要被大鱼吃掉呦,吼吼吼!” 百济生活富足,士兵们在当兵前,空闲时,经常会以村子为单位比赛对歌、划船、拔河等各种集体活动;即便到了军中,也会在操练之余互相娱乐。对此阶伯非但不反对,还十分支持,觉得娱乐活动能提升士气、增加军队的凝聚力。因此百济乐队一亮相,不论在训练水平还是气势上,立刻压新罗人一头。 “西八,他们说我们要被大鱼吃掉!” “他们嘲笑我们不会游泳!” “再来!”新罗士兵群情激奋,继续高唱。 “你们的王子卖白薯奥,嗷嗷嗷!” “公主救了王子奥,嗷嗷嗷!” “王子看上公主奥,嗷嗷嗷!” “公主帮助王子奥,嗷嗷嗷!” “夺回了王位奥,嗷嗷嗷!” “王子忘恩负义奥,嗷嗷嗷!” “害死了公主奥,嗷嗷嗷!” “公主的孩子奥,也被害死嗷嗷嗷!” “公公扒了儿媳妇,又生了两个娃奥,嗷嗷嗷!” “你们百济猪奥,真是太淫乱奥,嗷嗷嗷!”四狗以一句高亢的调子为这曲八卦收尾。上千名新罗士兵报以热烈的掌声。 百济士兵一听就炸了,居然拿俺们王室轶事来编排,太过分了,必须反击! “你们新罗狗呦,比我们更淫乱呦!”三狗起头道。 “西八,什么叫更淫乱,重来!”一名军官喊道。 三狗定了定神,唱道:“你们新罗狗呦,最呀么最淫乱呦!” “娶了你妹纸呦,当了你妹夫呦!吼吼吼!” “先当你大舅呦,再娶你女儿呦!吼吼吼!” “你们死期已到,为何不发愁呦?吼吼吼!” “莫非早就已活够?吼吼吼!” “金庾信,去死吧!”三狗大吼。百济营中欢声一片。 “西八,他们在骂元帅!” “连王都骂了!” “王真的娶了元帅的妹妹吗?” “分明是元帅娶了王的女儿!” “那他们见面怎么称呼?” 新罗士兵一边议论,一边唱道: “阶伯的坟,我们已挖好!嗷嗷嗷!” “百济猪,你们的末日到!嗷嗷嗷!” “你们的王子在海边战死!嗷嗷嗷!” “大唐的军队很快就来到!嗷嗷嗷!” 三狗带着百济士兵立刻回击: “你们的粮食被我们烧掉!吼吼吼!” “金庾信急得撒不出尿!吼吼吼!” “你们的王子在大唐当奴才!吼吼吼!” “高句丽大军马上开到!吼吼吼!” “duang!”锣声响起,对唱热身结束。新罗阵中奔出两骑,高举手中骑弓,朝百济大营喊道:“百济猪,可敢比箭?” “西八,他们要比箭!”三狗惊讶道。 “比箭,比箭,比箭!”周围的百济士兵纷纷大喊。 很快,百济军中便挑出了两位神射手,一位是斥候营的克虞(百济最低官阶),一位是亲兵营的振武(比克虞高一级)。斥候营的射手连盔甲都没穿,抄起弓箭就打马冲出大营。亲兵营的射手全身披甲,紧随其后。 两天前的战场上,四名射手呈十字状相对而立,各自选好了对手。 东面,新罗阵中呐喊阵阵,为射手加油。 西面,百济营中战鼓声声,为射手助威。 “duang!”锣声响起,对决开始。 百济亲兵营的射手率先骑马冲出,抬手就朝对面的新罗射手放出一箭。 新罗射手没有改变战马的方向,而是双腿加紧马鞍,身子往右侧一靠。对面射来的羽箭擦着他的骑弓掠过,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二马错身,新罗射手定了定神,趁百济亲兵营射手背对自己、还没拔出第二枝箭的机会,返身拉弓,一箭射出。 “嗖……噗!”羽箭正中百济亲兵营射手后颈,将其射落马下。 “嗷嗷嗷!”新罗阵中欢声雷动。 第二名新罗射手见同伴得胜,立刻催动战马,朝百济斥候营射手冲去。 斥候营射手连忙发动,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新罗射手抢先放箭,直取对手面门。斥候营射手连忙低头,无奈对手这次用得是重箭,尽管只是擦身而过,仍然将他带得跌落马下。新罗射手以为射中,高举骑弓,掉头朝本方阵地走去。新罗士兵以为两战全胜,更是一片欢呼。 岂料百济斥候营射手并没有被射中,坠马后就地一滚,张弓搭箭,稳稳瞄准,一箭射去。 “噗!”新罗射手中箭坠马。 “懊……”新罗本阵一片懊丧。 “吼吼吼!”百济大营欢呼起来。 现在双方各胜一场,剩下两个胜者对决。 新罗射手依旧抢先进击,催动战马,箭在弦上,打算靠近了再射。 斥候营射手伸手向肩膀后面一摸,发现箭囊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手中只剩下一把光秃秃的骑弓,而对手正在飞速逼近,箭头的寒光越来越大。情急之下,斥候营射手一把抓起旁边的百济大旗,旗杆朝前,向新罗射手冲去。 新罗射手见他没箭了,心下大喜,决定等再近些才将他射杀。 斥候营射手默默估算距离,待对手靠近到两丈时,突然将旗杆撑地,双手紧握旗杆,借助冲力腾空而起。 新罗射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情急之下一箭射出,正中旗杆。 斥候营射手飞身挺击,从天而降,将新罗射手狠狠踹到马下,正好落在对手的坐骑上,抢到了一匹马。 “吼吼吼!”百济大营欢声雷动,在三狗的带领下又唱起歌来。 “duang!”新罗方向锣声响起,四狗高喊“收兵回营啦!” 新罗军如潮水般退去,卷走了两名射手。 第82章 七夕夜(上) 七月七日,夜,百济王宫。 扶余泰、扶余隆、扶余演三人跪在王座前。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黑木棺材。扶余孝静静的躺在里面,面容安详,看不出任何痛苦,反而有种解脱的释然。三人都感受到了丝丝寒意,既是因为垫在扶余孝身下那一整块巨大的冰块,也是对这个他们从来都看不上、一直想取而代之的王兄慷慨赴死的敬畏。 是的,敬畏。扶余孝用自己的行动,像这群野心勃勃、眼高手低的弟弟们宣示,他,才是老大;不管你们平日里叫嚣得多么好听,真正到了国破家亡的危急关头,只有他,敢于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扶余氏数百年的荣光。 扶余隆跪在中间,心中五分敬佩、三分悲痛、两分疑虑。他生性平和,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气魄在兄弟中都不算出色,想当太子的执念不算太强,对扶余孝的敌意也不如其它兄弟强烈。扶余孝被废时,他甚至生出过惋惜之情,觉得大哥实在是太糊涂、太不能隐忍了。扶余孝的战死对他的震撼极大,他从未想过一个失势的王子还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因此敬佩甚于悲痛。剩下的疑虑,则是在想父王把他们三个年长的王子喊来是为何事,莫不是要安排后事? 扶余演跪在扶余隆右侧,他的悲痛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唐军在德物岛登陆的消息传来后,他就将一部分家产转移到城外,并吩咐人收拾好细软,随时准备跑路。唐军南下后,他更是搭上了倭人的线,打算尽早离开泗沘城,他可不想跟扶余孝一眼傻乎乎的送命。 扶余泰是真的痛心疾首。痛恨元鼎那个奸商误导自己;痛恨沙吒相如那小白脸跟元鼎穿一条裤子;痛恨扶余孝都完蛋了还敢当面斥责自己,最后居然用性命狠狠风光了一把;痛恨扶余隆闷声不响走夫人路线,靠拍马屁上位;痛恨扶余勇这愣小子居然跑去跟扶余孝一伙,得到了父王的信任……还有那些朝臣,国牟成身为三朝元老,居然想偷偷开溜,活该被沙吒孙登堵回来;阶伯在黄山原不进不退,居然玩起了偷袭,八成是想以战求和,跟新罗人演戏,给自己谋条后路;正武那厮更是打着赈灾的名义溜了出去,看似与世无争,实际上比谁都狡猾;还有祢植,成天闷声不响的,不知道肚子里在打什么鬼心眼;剩下沙吒千福和沙吒孙登,老狐狸和小狐狸,两个人把持朝政,还在做着一家独大的美梦。 他恨,恨生不逢时,恨遇人不淑,恨一切在他面前出风头的人,恨所有妨碍他登上太子位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坐在棺材另一侧王座台阶上的扶余义慈。这个老家伙,老东西,二十年无所事事,成天呆在宫里生孩子,老了还痴迷上恩古那妖女,根本就不知道儿子们在想什么!百济今天的局面,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最可恨的是,老家伙居然把太子位给了老三!除了唱歌跳舞拍马屁讨女人欢心,扶余隆还会干什么?哦,生了个被吹成神童的儿子。哈,神童,殊不知,自古神童,有哪个不是短命?扶余隆啊扶余隆,就算当上太子,你又能风光几天?唐军都快打到泗沘城下了,百济都快灭亡了,你这个太子,还不是要沦为亡国奴! “你们三个啊,我看还是老二最重感情。”扶余义慈突然道。 扶余隆把头埋得更深了。 扶余演肩膀抖了一下,看起来有触动,实则深深的不屑。 扶余泰不明白老家伙为何会点到自己,只道:“儿臣,心痛。” 扶余义慈道:“老二啊,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怨我不给你机会,怨我对你做得那些事熟视无睹,怨我把太子给了老三。” 扶余泰心想原来你都知道啊,那你还处处无视我,简直有眼无珠! 扶余义慈道:“你们的大哥已经死了,我身边信得过的,就只剩你们几个了。” 兄弟三个同时感到不妙,难不成有什么坏事要派下来? 扶余演脑子转得最快,立刻道:“儿臣愿替父王分忧,前去南方募兵!” “募兵?亏你好意思说!”扶余泰和扶余隆同时腹诽,“你小子是想开溜吧!” 扶余义慈一摆手,道:“老四,你脑子活,还是留下来帮我出出主意。” 扶余演心下悻悻,至少不用被派出去了。 扶余义慈道:“老三,你性子仁弱,让你当太子,真是勉为其难了。” 三兄弟心下均是“咯噔”一下,老家伙今天说话怎么一跳一跳的,莫不是被唐军吓糊涂了? 扶余义慈在三兄弟身上来回扫了两圈,道:“老二,看来看去,只有你最适合,文武双全,有胆有谋。” 扶余泰心里叫苦,这回逃不掉了,不知道是什么送死的差事,嘴上却道:“儿臣,愿替父王分忧!” 扶余义慈点点头,道:“那你就替我去见见苏定方吧!” 一言既出,三兄弟都瞪大了眼:扶余隆暗自庆幸,扶余演幸灾乐祸,扶余泰面上阴晴不定,表情十分丰富。 “怎么,不愿意?”扶余义慈道,“还是怕死?” 扶余泰突然直起身子,高声道:“儿臣,愿往!”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有担当,有胆色!”扶余义慈站起来,在扶余泰肩头拍了两下,道,“金银财宝,马匹重器,有用得着的,自己挑。” 扶余泰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儿臣只需一人同往。” “不知道谁要倒霉了……”扶余隆和扶余演同时心道。 “哦,是谁?”扶余义慈问道。 “沙吒相如!”扶余泰咬牙道。 “原来是他,这小子要倒霉喽……”扶余隆和扶余演暗道。 “准了!”扶余义慈道。 鹤山停外十里,密林边缘,小溪畔。 “小马快,快来看,萤火虫!”扶余尧唤道,前方丛草间,萤火点点,跃动期间,划出一抹抹漂亮的光晕。 “我看那里没准是个坟包,下面还藏着个大妖怪。”元鼎打了个哈欠,他最讨厌两件事,一是见到美食没得吃,二是睡到浓时被吵醒。打下鹤山停后,他们并没有在城中多加停留,稍加休整、补充物资后便连夜撤离,以免被赶来的新罗军包围。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下,又被扶余尧叫醒,拽着来看什么萤火虫,简直莫名其妙…… “小马快你能不能不这么扫兴!”扶余尧道,“就算是妖怪,我也把它大切八块,丢出去喂狗!” “好凶残……”元鼎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小马快……”扶余尧突然转过身,走到他身边,一把挽起他的胳膊,低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鼎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婉转搞得浑身一颤,道:“今天,七月七,离唐军跟新罗军约定会师的时间还有三天!只要再坚持三天,战局就会有转机!” “小马快!”扶余尧突然提高了声音,“难怪那么久了你还没把文君姐姐追到手,会不会聊天啊!” 元鼎一阵耳热,他跟文君之间,除了耽罗岛那一抱,还有临别赠甲,似乎并没有沙吒相如口中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事情。不过一摸到身上那件贴身又贴心的软甲,他就相信文君对自己是有意的,只不过羞于表达,自己又总不在她身边罢了。想到这儿,元鼎突然一拍大腿,道:“不好!” “到底是谁在一惊一乍?”扶余尧上前几步,在草丛前蹲下,又不敢离得太近,怕吓跑了萤火虫,道,“老人们说,每一只萤火虫,身上都背着一个人的愿望,萤火虫越多,愿望就越能实现。今天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小马快,你有什么心愿吗?” “今天是七夕啊……”元鼎心下更加叫糟——自己远在黄山原,文君在泗沘,沙吒相如那小子也在泗沘,我不在,那小子一定会找机会接近文君,借机表白也不是不可能!失策啊,失策! “小马快,一起来许个愿吧。”扶余尧率先跪倒,双手抱拳,低头闭眼,口中默念有词。 元鼎也跟着跪倒,学着她的样子在心中默念:沙吒相如见不到文君,沙吒相如见不到文君,沙吒相如见不到文君……强大的怨念直冲云霄。 扶余尧见元鼎不知道在念叨啥,似笑非笑,表情十分古怪,道:“小马快,可以啦!” 元鼎睁开眼,道:“不知道泗沘城有没有萤火虫。” 扶余尧顿时猜到他在念叨什么,吼道:“小马快,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不想别人!” 不远处,老麦从昏睡中惊醒,一咕噜爬起来,抄起铁杖喊道:“新罗狗打来啦,迎敌,迎敌,迎敌!” 泗沘城,文君楼前。 沙吒相如已经绕着文君楼转了三圈。 今夜的他,头顶玉冠,腰悬长剑,风姿俊逸,华服翩然,手中折扇轻摇,不知引来多少女子注目;可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文君楼半分。他抬起头,夜色清朗,银河璀璨,牛郎织女,如在相会。一曲凤求凰,羡煞多少才子佳人;文君啊文君,你我相遇,当是天上姻缘,命中注定。 百济人天性浪漫,泗沘城中的男女似乎在享受大战前最后的安宁,依旧相约黄昏后,或是在城内小河中点上蜡烛,放下纸船,将思念寄给心中之人。 沙吒相如鼓起勇气,朝文君楼走近一步。 “沙吒公子,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来吃饭啊!”不远处传来一把亲切的声音。 “啊,是大掌柜!”沙吒相如转身一看,竟是银盆掌柜两口子。银盆掌柜个子高,她男人个子矮,但并不妨碍她挽着男人的胳膊,一脸甜蜜而幸福。 “来找老板娘吗?”银盆掌柜一下就看穿了他的来意。 “是啊,是啊,如此良辰美景,当有佳人相伴,不知文君可在?”沙吒相如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 银盆掌柜道:“可真不巧了,老板娘进宫了,说是要住上些时日,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第82章 七夕夜(下) “进宫了?”沙吒相如讶道。人若不在,一切都是枉然。 “可不是,沙吒公子还进来坐坐不?”银盆掌柜问道。 沙吒相如连忙道:“不了,不了,大掌柜的早些歇息,我自回去便是。” 银盆掌柜两口子朝他挥挥手,便相依相偎走回文君楼。 沙吒相如羡慕的望着他们,一咬牙,转身朝王宫的方向走去。 百济王宫后花园,恩古和方文君带着几个宫女内侍在一棵树下摆开酒菜祭品,点上香烛,然后行礼祝祷,竟是为刚战死的扶余孝设祭。恩古本就话不多,几句之后便沉默了,扶余孝的战死带给她太强的冲击——战争真真切切把死亡带来了身边。方文君还在轻声念叨:“今夜是七夕,这几样酒菜和点心是从前殿下到文君楼必点的,小女子今日再做与殿下享用。虽说往日里有些恩怨,但都过去了,如今小女子只知道英勇的百济太子……”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众人回头,竟是扶余义慈立在那里,沧桑憔悴得让人心酸。他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缓缓走上前。 恩古上前低声道:“王,臣妾知道后宫设祭不合宫规……” 扶余义慈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你有心了”,又转向方文君,道,“你们,都很懂事。老大泉下有知,见你们如此,也会欣慰。” 方文君望着他,心道此刻他哪里像什么王,只是一个刚刚丧子的父亲,不由摇摇头:“尊严和敬重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孝太子用自己的性命赢回了这些,他配得上……” 扶余义慈用力点点头,上前亲手点燃一炷香。 方文君闭上眼睛,默默对自己说:接下来将会噩耗连连灾难不断,我能做的,也就是在不多的这段时间内,尽力让他们心里稍稍好过些吧,也算是一点点的补偿;扶余孝,请安息,终究,是我坑你多些…… 扶余义慈上完香,道:“好了,我走了,再去陪陪老大,我这个当爹的,也没跟他说过什么知心话,心中有愧啊……” 望着扶余义慈颤巍巍略显佝偻的背影,方文君和恩古心中均是心里一酸,虽然他有那么多孩子,可真正失去的时候,才能体会骨肉相连的痛楚。方文君摸出个陶埙,幽咽吹奏起来,埙声低沉而舒缓,沁入夜色。方文君心道:“师父啊,不知道你现在在哪,有没有骑鲨鱼追上迟受信?你可答应过要教我本事的哦!还有小马快,现在一定在跟郡主一起看银河吧?时间不多了,你再不带郡主回来,唐军就要打过来了。” 百济西南沿海一处不知名的海湾。 沙吒昭明站在礁石上,白衣翩翩,头顶半轮明月,脚下海浪翻滚。 迟受信站在不远处另一块礁石上,只穿了一条裤衩,露出精壮的身躯。 “沙吒昭明,你追了我半个月,什么时候才肯罢休?!”迟受信的声音随风而来,充满怒意。 沙吒昭明抬头望月,道:“叹人生之悠悠,最难得一知己;嗯,对手也很难得;像你这等打不过又打不死的对手,就更难得了!” 迟受信怒道:“要打就痛痛快快打一场,生死由天命,输了的退隐江湖,赢了的不许再纠缠!” 沙吒昭明道:“如此良辰美景,你跟我说打打杀杀,岂不太煞风景?” 迟受信有种对牛弹琴一头撞死的冲动,道:“那你划个日子下来!” 沙吒昭明道:“你说划日子就划日子?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连败十五场哦!” 迟受信道:“要不你杀了我,你要不杀我,就别缠着我!” 沙吒昭明道:“我若不依呢?” 迟受信觉得自己快被这老不正经的逼疯了,一咬牙,纵身跃入海中。 沙吒昭明眨眨眼睛,猛地吹了一记口哨。 漆黑的海浪轰然开裂,刚跳下水的迟受信被生生顶出水面,一条肥硕的大海象探出脑袋,朝沙吒昭明甩了甩脸颊上的肥肉。 “哈哈哈……”沙吒昭明开怀大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用半个月时间搞定你的坐骑,还怕你逃走不成? 迟受信欲哭无泪,人生最悲惨的,便是被一个老男人追着不放,打又打不过,吵也吵不过,逃又逃不掉,简直生不如死…… 王宫一角,扶余隆突然抬起头,埙声!那埙声,来自恩古寝殿的方向。 扶余文思低声道:“父亲,去吗?” 烛光闪动。扶余隆走到案前,案上供着一枝长箫,是他母亲的遗物。母亲也是淡泊宁静的性子,没有君王陪伴的日子,便潜心于各种乐器乐谱,手把手的教他学习音律。母亲在时就曾说他生性疏懒,若是生在平常富贵人家,或许能成为一代大家;生在王室,却不知是福是祸。 扶余隆拿起长箫,轻轻拂拭一番,放到嘴边,闭上眼睛,感受着远处那哀婉忧伤的调子,也跟着吹奏应和起来。 扶余文思道:“父亲而今是太子了,还是这般瞻前顾后。” 扶余隆没有理会他,如果可以,他宁愿在曲声中沉醉一生。 黄山原,新罗大营。 朴大象抱着大海螺,痴痴的仰望夜空,希望那明亮璀璨的银河能帮他找到神仙姐姐。这次他没有跟哥哥朴金刚一起行动,而是跟花郎团的少年们一起随军出征,感受大战的氛围。花郎团的营地离金庾信的大帐不远,位于整个新罗军驻地的正中,直接听命于金庾信,是金庾信的直属部队之一。不过花郎团的其它成员都离他远远的。朴大象刚来的时候,他们见他傻乎乎的连说话都不利索,便变着法儿的欺负他。朴大象离开耽罗岛后就心情不好,以为再也看不到神仙姐姐了,再加上连哥哥都不管他了,心里就更加烦闷。忍了几次后,实在不想忍了,只一招,就把带头找茬的花郎团小子轰出三丈远,腚骨骨折,造成了新罗军出征后的第一个非战斗减员。朴大象为此受到了清理粪池的惩罚。剩下的花郎团少年们又陷害了他几次,朴大象一直被惩罚,直到来到黄山原的第一个晚上。朴大象将曾经欺负过他的少年一个个从帐篷里拖出来,每个人都暴打一顿,让这些贵族少年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实力差距。天亮后,朴大象主动跑去找将军请罪。将军让人对其杖责,结果棍子断了七八根,朴大象愣是没半点受伤;最后只能罚他清理粪池、养马、劈柴,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丢给了他。 金盘屈和金官昌也没有睡。两人并排靠在不远处的一个大草垛上,仰望天空。 金官昌道:“他们说,人死之后,会去到天上,变成一颗星星,每当银河出现的时候,就能看到它。” 金盘屈道:“我看到他们了。” 金官昌道:“我也看到他们了。” “跟我们一样,靠在一起,就不怕找不到彼此了。” 帅帐正中架着一把三角梯,几个身强力壮的新罗士兵紧紧抓着梯子的四个脚,神情紧张的盯着上面,唯恐有半点闪失。 金庾信骑在梯子顶端,一手抓住帐篷顶上垂下来的那块布,一手拿着短刀,道:“好了好了,马上就好!小崔,看看我切得圆不圆,是不是很正,哈哈哈!” “很正,足够大帅把脑袋伸出去!”崔退之道,边说边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心想大帅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一样爬那么高,真要一脚踩空摔下来,谁来担这个责任? 金庾信直起腰板,用脑袋往上试了试,道:“小崔,还真行啊,果然能伸出去!西八,外面的风景果然好,看得清清楚楚,哈哈哈!” “元帅,你再不下来,我可让他们撤梯子了啊!”崔退之道。金庾信这家伙,这几年来是越老越贪玩,要不吓唬吓唬他,他能在上面呆半个晚上。 “就下来,就下来!”金庾信从洞里缩回脑袋,道,“小崔啊,你说现在苏定方那老贼在做什么呢?” 崔退之道:“在想我们会迟到几天吧!” 金庾信一愣,旋即大笑。 伎伐浦,唐军大营。 帅帐中,苏定方、柴哲威、刘德敏、金仁问、庞孝泰、刘伯英、冯士贵等唐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刘仁轨与陆仁俭也陪坐在侧。苏定方斜靠在帅座上,轻捋胡须,道:“诸位,三天,只需再等三天,百济便是我大唐囊中之物。金副总管,是也不是?” 金仁问连忙道:“皇帝陛下天恩浩荡,元帅虎威赫赫,大军一出,荡平海东,区区百济,自然不在话下!” 苏定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扶余义慈若是来降,我自会放他一条生路,他若不识抬举负隅顽抗,就休怪我大军压境,草木不存了!” “大帅虎威,荡平海东!”众将齐道。 一旁的柴哲威举起茶盏,摇头叹道:“七夕之夜,星河璀璨,只叹举杯欲饮无管弦,可惜啊可惜!” 众人皆笑。军中不得饮酒,不得蓄养歌姬是大唐军令明文规定的,苏定方身为主帅尚不敢破例,也只有柴哲威这等天潢贵胄敢以此调侃。柴哲威是皇帝的表兄,其母平阳公主英年早逝后,为太宗皇帝视为珍宝,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还精通音律、酷爱歌舞,出任安西都护时更是诗酒风流,凭着一副好嗓子与乐舞的本领与西域各国打成一片,兵不血刃的替大唐拉拢安抚了众多国家,回长安时带回了十七位才华出众、风姿各异的各国歌姬舞姬,一时传为佳话。 金仁问与柴哲威关系最好,两人在长安时便以诗文音律相交。柴哲威话一出口,金仁问便眉角一动,计上心头。 黄山原,百济大营后,小山岗。 阶伯独自坐在山坡上,身前摆着两个酒坛子,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又给旁边一大三小四个杯子倒满,喃喃道:“夫人,孩子们,再过几天,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说完,端起酒碗,昂起脖子一饮而尽,一滴浊泪自眼角滑落。 第83章 以一敌六(上) 七月八日,巳时,伎伐浦。 在两队唐军骑兵的“护送”下,一行数十人,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百济使团来到了唐军大营前。扶余泰身着黑色王子朝服,手持特使符节,大义凛然走在最前方,并未被前方整齐森严、杀气冲天的连绵营地所震慑。若论样貌,扶余泰是百济诸王子中长得最威严有度的,扶余孝过于矮胖,扶余隆俊秀有余气势不足,扶余演稍显浮浪,扶余勇又失之鲁莽;加之颇有胆略,扶余义慈派他来出使唐军倒也知人善任。此时扶余泰的脸上满是庄重、矜持、义正词严,在唐军将士的逼视下凛然无惧,倒也没有失了一国体面。 沙吒相如走在扶余泰的侧后方,头顶银冠、手扶长剑,身穿崭新的白色朝服,显得器宇轩昂,风度不凡。昨夜沙吒相如离开文君楼后便折向王宫,走到半路又停下,心想总不能提把剑去王宫要人吧?于是又折回自己住处。没过多久,内侍就来宣旨,大意是近来为国家奔走,尤其是耽罗岛立下大功,将宣他的官阶从德率提拔到恩率;与他一同被提拔的还有耽罗都督朴太义,从红袍施德一跃成为白袍奈率,成为百济第一个穿上白袍的平民出身官员。恩率是百济第三级官阶,只比鬼室福信和黑齿常之的达率差了一级,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朝廷重臣的序列。接下来内侍又宣布了他的新任务——以副使的身份,明日随王子扶余泰出使唐军大营,务必想办法延缓唐军攻势,能多拖一日是一日;至于唐军的要求,只要不涉及领土和主权问题,一切都可以商量。沙吒相如送出一枚金瓜子,内侍才告诉他王原本只点了二王子出使,是二王子特地点名要他同行。 送走内侍,沙吒相如思忖片刻,觉得扶余泰此举未必安得什么好心——此前,两人的关系因为扶余隆被立为太子、唐军南下战略判断失误而变得微妙,沙吒相如也明显感觉到了扶余泰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扶余泰今日此举,既能让王觉得自己还是他的死党,连出使都要一起;还能拉上自己一起跳火坑,一举两得。不过大敌当前,沙吒相如还是立刻动身前去拜访扶余泰——出使唐军是大事,离天亮又只剩下几个时辰,必须暂弃前嫌,共商正事。 两人商议一番后便分头行事:扶余泰去准备出使所需的符节国书,沙吒相如去准备用来献给唐军高级将领的礼物和“犒赏”唐军将士的财货及随行人员。直到天亮前,出使所需的一应事物方才全部准备完毕。两人又召集随员,宣讲要务,在拂晓时分小憩片刻,匆匆吃了早饭,打扮整齐,在一队王室禁军的护卫下动身南下。两人在南门口碰到了正在调动驻军布防的卫士佐平祢植,还有身穿短衫奔前走后指挥民夫修筑工事的祢军和难汗。这个难汗,便是当初死在青州府探花楼的副使难德的儿子,一直在祢植手下当差。 百济使团在营门口停下。沙吒相如有出使大唐的经验,示意扶余泰不必亲自上前,由他出面即可,然后走上前,用流利的汉话向值守的校尉道明来意。那校尉一边派人前去通报,一边示意左右士兵戒备,又派了一队人上前检查车队。沙吒相如看了扶余泰一眼,按理他们是可以拒绝检查的。扶余泰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必阻拦,任由唐军检查。沙吒相如侧身让到一边,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少顷,信兵带着一名郎将来到。值守的校尉迎上前,听郎将吩咐几句,便下令打开营门,又走到沙吒相如跟前,道:“百济众人听好:正使副使跟将军走,其余随员及车队留在前营,不得入内!” 扶余泰朝沙吒相如点点头,沙吒相如便吩咐其余人等押着大车听从那校尉吩咐,又从随员手中接过国书,随那郎将走入大营。 一路上,各营唐军或操练、或调动,或整饬军资,一切都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打了胜仗的喜悦和即将灭掉敌国的兴奋,就像在准备一件极其普通的事,那份从容自信的气度,让扶余泰和沙吒相如赞叹不已。 很快,两人就被带到一座大帐外,通报之后,才被允许入内。两人整了整衣冠,走进帐中,抬眼望去,只见帐中摆着三张书案,居中那张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紫袍文官,左边那张坐着一位看起来年轻些的红袍文官,右边那张空着,并不见任何武将,心下顿时生疑。 红袍文官见扶余泰和沙吒相如进来,便笑吟吟道:“沙吒公子,长安一别,不觉一年过去,近来可好?旁边这位,就是二王子扶余泰吧?” 沙吒相如一怔,长安,一年,那就是前次出使大唐了,可我怎么完全想不起来这家伙是谁?能够身穿红袍在唐军中有单独的大帐,此人官阶一定不低。 倒是扶余泰一下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拱手施礼道:“阁下就是新罗二王子殿下金仁问吧?”沙吒相如顿时想起,去年他们在长安与新罗使团抗辩,这个金仁问就曾露面,一脸奸诈看着就不像好人。 “二王子好眼力。”金仁问望向对面的紫袍文官,道,“这位是大唐谯国公、右屯营将军、行军副大总管柴哲威柴大人。” 让沙吒相如惊诧的是,扶余泰居然跪了下去,朝柴哲威叩首道:“下国小臣扶余泰,见过大唐谯国公!” 柴哲威先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行此大礼,然后摇摇折扇,笑纳道:“免礼免礼,仁问是新罗二王子,你是百济二王子,大家都是二王子,坐下聊,坐下聊。” 扶余泰正色道:“天潢贵胄在前,小臣岂有资格入席!” 沙吒相如心想扶余泰这是怎么了,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还能好好谈条件吗?不过他也是心思聪慧之人,今天虽说是来找苏定方谈的,可既然被带到这里,说明想见苏定方基本是不可能了,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在柴哲威这个挂职镀金的皇亲国戚身上下下功夫。 金仁问道:“二王子此来,是代表你家大王来纳地献降的吗?”他特意将大王的大念成了“代”,乍听之下,扶余义慈就成了占山为王的山大王,言下揶揄之意昭然若揭。 沙吒相如暗骂几声罗奸,仗着有大唐撑腰狐假虎威。扶余泰倒是浑不在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皇帝恩威天下,区区百济,焉能与之相抗?百济的土地、人口、财货,大唐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便是。” 柴哲威与金仁问面面相觑,沙吒相如目瞪口呆,扶余泰这是何意?直接投降?照理不该这么快进入实质环节啊,连讨价还价都省了…… 扶余泰怕他们没听明白,直截了当道:“我百济愿举国归降大唐!” 柴哲威没有表态,他要继续看看扶余泰的表演,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沙吒相如突然明白扶余泰这叫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你们。金仁问心想你口口声声愿意举国归降大唐,那我们新罗岂不是出兵又出粮,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二王子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扶余泰道:“与殿下相比,某还是差远了。”他称金仁问为殿下,就是点出金仁问身为新罗王子却跑去抱大唐的大腿,脸皮之厚让人甘拜下风。 金仁问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不过他早就习惯被人称作“罗奸”,道:“既然举国归降,又为何要在黄山原和伎伐浦打上两仗呢?”金仁问问得也很妙,百济跟大唐之间只在伎伐浦打了一仗,还是全军覆没;他故意把百济跟新罗在黄山原的对峙也说进去,就是暗示这场战争不是百济和大唐单方面的事,必须把新罗也算进去,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伎俩。 “总有些不自量力的人去以卵击石。若不打上一仗,他们又怎会知道自己的斤两?”扶余泰的话,既是在说扶余孝,也在暗指新罗。 “那百济还打算继续打吗?”柴哲威问道。 金仁问和扶余泰同时沉入沉默,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这时,沙吒相如突然道:“二位大人喜欢在床上一动不动,脱光衣服连叫都不会叫的女人吗?” 金仁问和扶余泰相视一眼,一个在说你带来的人也太大胆了吧,居然敢在国公面前说这等污话;一个在说不关我事啊,不是我教他说的。反倒是柴哲威眼中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脱口而出道:“那多没意思!” 沙吒相如知道自己押对了,道:“女子的妙处,便在于起承转合、欲拒还迎,你撩我一言,我回你两语,诗文相和,乐舞相伴,酒到酣处,情到浓时,自然水到渠成、水乳交融。与女子如此,与国也是如此。若都像高句丽那般硬邦邦死扛,那还有什么乐趣?百济便是那妙龄女子……” “妙,妙,实在是妙!”柴哲威以扇击掌,细细品味沙吒相如的一番话,摇头晃脑道,“好一句起承转合、欲拒还迎!高句丽舞姬本官也见过,那鼓大的,那腰粗的,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沙吒公子果然是同道中人,哈哈哈……” 金仁问和扶余泰心想这俩倒对上眼了。 金仁问道:“既然国公喜欢,那还得烦请二位给物色物色,看百济有何佳歌妙舞、美人尤物。国公高兴了,没什么不可以谈。是吧,国公?” 柴哲威心想你小子又把我推出去当幌子。不过百济歌舞嘛,他倒还真没怎么欣赏过,都说百济女子有南朝风韵,想想都让人神往,也就笑笑,没有说什么。 扶余泰心中已有定计,当即道:“那就请稍后几日,三天后,我定将泗沘城最好的美人送到帐中,供二位大人品鉴。” 柴哲威满脑子南朝风韵,全然没留意扶余泰话中的机关。金仁问不然,立刻道:“大胆,居然想让国公等三天!明天这个时候,见不到人,就不用谈了!” 扶余泰心中冷笑,明天就明天,能拖一日是一日;既然摸到了你们的喜好,那就先拉近关系,再慢慢谈不迟。还有你,沙吒相如,既然你这么爱出风头,聊女人,那就等着自食其果吧! 沙吒相如看见扶余泰神情,心中隐约有了一丝担忧。 第83章 以一敌六(下) 申时,黄山原。 前一天输了两阵的新罗人不甘示弱,又跑到百济大营前来挑战。这一次,他们派出的选手居然是朴——大——象!而挑战的项目,是相扑! 朴大象是在一众花郎团少年的簇拥下走到阵前的。昨天连输两阵后,新罗军上下就在琢磨比试什么才能压百济一头。花郎团那些被朴大象揍过的少年们就把他推了出来,说他力大无穷,能以一敌十,派出去相扑,定能完胜百济人! 于是,朴大象就这样颈挂大海螺,足蹬干草鞋,全身上下就抄了一块犊鼻裤,扛着他的生铁棍,大摇大摆的走到百济营前。一名花郎团少年出列,大声向百济人发出挑战,问他们敢不敢比试相扑。 “哇,大胖子!” “好白!” “有三百斤吧!” “不穿衣服就来打仗?” “奶子都挂下来了!” “相扑是啥?” 百济守军一片哗然,搞不明白这胖子是来干啥的,各种污言秽语层出。 朴大象皱皱眉头,他很不喜欢光着身子被人指指点点,可是为了新罗——这是派他出来的将军说的——为了胜利,必须要勇敢的站出来! 朴大象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伸出拳头,朝自己肥厚的胸膛上狠狠捶了一记,向那些嘲笑他的百济人发出挑战。 “西八,他在挑战!” “我要拿箭射他的肥肉!” “来一阵风,把他的兜裆布吹掉!” “没有将军的命令,谁都不许出手!”一名校尉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士兵们。 不远处,阶伯问旁边的常永道:“我们有这样的力士吗?” 常永转身问身后的校尉们:“我们有这样的力士吗?” 校尉们立刻找到各自麾下的队长,问:“我们有这样的力士吗?” 很快,百济大营里所有的大力士都被集中起来,足有二三十个。 阶伯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大力士,每天要多吃多少粮食?常永尴尬的笑了笑,对大力士们喊道:“会相扑的留下,不会的滚蛋!” 大力士们一下散去大半,只剩下六七个。常永挥挥手,让人抬上来几筐热腾腾的窝头外加一坛泡菜,对他们道:“吃饱,然后出去把那个新罗胖子打趴下!” 大力士们一哄而上,风卷残云。 常永对阶伯道:“将军,要不要比试下再放出去打?” 阶伯摇摇头,指指营墙外,道:“来不及了,没听新罗狗已经开骂了吗?直接放出去打,拖久了,于士气不利。” 大营外,新罗士兵见百济人迟迟没来应战,便排成三行,轮番叫骂。百济士兵也不甘示弱,很快推举出军中最能骂的七八个人,步伐整齐的迈上营墙,齐齐右转面朝新罗人,统一号令,张嘴反击。新罗士兵多出自山民,个个都是文盲,骂来骂去就是那么几句;百济就不同了,百姓生活相对富足,市井之中多有青皮无赖,这些人每天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嘴皮子那叫一个利索,一经开火,绝不重样,奇思妙想骂得人拍案叫绝,立刻就将新罗人的骂声压制下去。有新罗士兵受不了此等侮辱,居然当场口吐白沫倒地晕厥。 朴大象用生铁棍在草地上划出一个直径约一丈半的大圈,将棍子插在大圈一头,然后走到圈子中央,缓缓坐下,充耳不闻听那些污言秽语,让内心保持平静。 骂战之后,百济营门终于缓缓打开,六个大小黑白体型各不相同的百济大力士鱼贯而出,分为左右两翼,威风凛凛的站在朴大象对面。 朴大象烦透了这些只会聒噪的百济人,朝对面的六个大力士道:“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我还要回去睡午觉。” “西八,他说什么?” “他问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 “口气还真不小!” “居然还想回去睡午觉!” “西八,干!” 百济人群情激奋,这胖子太嚣张了! 花郎团的少年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朴大象居然想以一敌六? 六个百济大力士仿佛受到了侮辱,互相看了一眼后,其中一个便冲了出来,张开双臂就要去抓朴大象。 朴大象动都没动,在对方即将伸到面前时突然出招,双手分别抓住对方的手,腰腹用力,顺着对方冲过来的力道向上向后一甩,竟将那二百多斤的大力士直接从头顶丢了出去!数百人的惊呼中,那大力士重重跌落,在大圈外的草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按照相扑的规则,他在圈外落地,已然输了。 “好!”新罗阵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太解气,太痛快了! 剩下五个大力士见对手如此强横,也不管风度,其中两人一起冲出。 朴大象没有托大,缓缓起身,摸了把脖子上的大海螺,说了句“神仙姐姐助我打败他们”,便双腿分开,腰身下沉,一手扶在一个膝盖上,抬起左腿,重重砸落,又抬起右腿,重重砸落,摆出了相扑的起手式。 众人只觉大地都在颤抖,这个胖子,实在是太重了! 朴大象不管对面冲过来几个人,注意力始终只盯着一人,这是他哥朴金刚教他的对敌策略,必须彻底干掉一个,才能去干下一个。 第二个大力士直接撞上了朴大象。朴大象纹丝不动,一手拎住他的一条胳膊,推着他往前走了六七步,待到大圈边缘时,突然发力一推,把他推出圈外,道:“你没吃饱饭吗?”大力士惭愧的低下头,转身走回本阵。 第三个大力士趁朴大象不注意,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想要将他推出圈外。朴大象反手抓住他的腰带,正色道:“相扑乃是国技,不容小人偷袭!”说完,一手抓住他的上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竟将他举了起来,在一片惊呼声中将其狠狠丢回百济本阵,正砸在第二个大力士面前。 剩下三个大力士体重更大,一齐走到大圈旁边。其中一人缓缓走到圈中,朝朴大象一鞠躬,也是双手扶在膝盖上,先抬左腿,再抬右腿,死死盯着朴大象的下盘。朴大象也朝他一鞠躬,腰身下蹲,双手前出,准备应战。 大力士缓步上前,不急不躁,双手分别握住朴大象的手,然后大喊一声,发力前推。朴大象见后面还有两个等着,便没有硬拼,坚持一会儿后,突然闪身侧步,让出了巨大的空档。百济大力士被让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朝前扑去。朴大象撤下一只手,肩膀重重撞在他后背上。百济大力士眼看着就要被撞出圈外,又被朴大象一只手拉住。朴大象调皮道:“我松手了哦!” 百济大力士刚想说“不要”,朴大象已然松手,任其跌坐在圈外。 第五个大力士立刻补上,他的动作比前面四个敏捷许多,不停得绕着朴大象转圈,不给他轻易接触身体的机会。 朴大象笑了,不就是跑圈嘛,哥哥给我特训的时候,那可是单程八十里,谁怕谁?于是,两个胖子开始在并不算太大的圈子里跑步。跑着跑着,百济大力士就发现不对了,这小子怎么体能那么好,完全不带喘气,还一脸轻松享受的样子?三十多圈跑下来,朴大象觉得神清气爽,百济大力士的步伐则变得有些滞缓——毕竟有二百多斤的负重摆在那里。 “热身好了吗?可以打了吧?”朴大象突然问道,还一脸天真的眨眨小眼睛。 “西八,他居然还能说话!”百济大力士有种想撞地的冲动。 “三二一,我来啦!”朴大象不等他准备好,跟一堵肉墙似的直接撞了上去。 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可既没有骨裂声,也没有坠地声。 众人睁眼,只见朴大象搂着百济大力士,指指脚下道:“喂,你出界了。” 大力士低头一看,方才被这小子突然冲过来吓了一跳,居然两只脚都踩在了界外!失误,低级失误啊! 朴大象朝他挥手告别,对最后一个百济大力士道:“就剩你了,还打吗?” 第六个百济大力士是真正的相扑选手,他之所以迟迟不动,就是要观察朴大象的套路。不过他发现,这小子的招数貌似相扑,实则有着扎实的武功根底,也不知新罗人从哪弄来这么个宝贝。他摇了摇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来了句:“小子,你的海螺太丑了!” “西……八!”一向温和有礼听话呆萌的朴大象被点燃了——你,百济猪,死胖子,竟敢,说,神仙姐姐,送给我的海螺,难看! “我!”朴大象紧握双拳,开始蓄力。 “的!”全场都感受到了那冉冉升起的小宇宙。 “海!”那是一股即将爆炸的力量。 “螺!”足以毁灭一切卑微的生命。 “最!”他发动了! “漂!”心中默念神仙姐姐。 “亮!”电光火石! “啦!”山崩地裂。 一切归于寂静。 朴大象抬起头,眼中怒火熊熊。 百济人在颤抖。 新罗人在颤抖。 花郎团的少年们决定以后奉他为大哥。 百济营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大洞。 阶伯目瞪口呆,突然大喊:“西八,快去把洞补上,不要让新罗人冲进来!” 第84章 罗奸和济奸(上) 新罗大营,得胜归来的朴大象得到了金庾信的亲自接见。 金庾信坐在帅座上,认认真真的将这个以一敌六、替新罗扳回一城的胖大小子打量了一番,眉宇间满是喜色,连连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新罗军中竟还有这等人才!你,叫什么名字?” “朴大象!”朴大象跪在下面,双手撑在膝盖上,不知从哪找了件军服披在身上,还只罩住上半身,露出腰间小腹白花花的肥肉来。 “朴大象,大象,人如其名!”金庾信道,“你多大啦?” “十七!”朴大象道。他总觉得大帐里坐着的这些将军们并不友好,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笑话,他很不喜欢。 “你,属什么?”金庾信又问。 一旁的金法敏有些发懵,大舅什么时候跟苏定方一个爱好了? “属兔!”朴大象想了想,答道。 “你也属兔啊?”金庾信掐指一算,还真是属兔,当即起身离座,走到朴大象跟前,一脸慈祥的摸摸他毛扎扎的大圆脑袋,道,“属兔好啊,属兔的人才特别多,还能长寿。” 崔退之低头叹了口气,大帅最近的压力太大了,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金庾信看到了朴大象脖子上的大海螺,道:“好漂亮的海螺,你会吹?” 朴大象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对金庾信的印象瞬间好了很多。 金庾信双手负背,原地走了两圈,突然在崔退之跟前停住。 崔退之一阵发毛。 “小崔,”金庾信道,“百济人的密码,破译得怎么样了?” 崔退之心道果然是这事,道:“已有眉目!” 金庾信挥挥手,不再理他,又转向朴大象,道:“你打赢了百济人,想要什么奖赏啊?” 金钦纯在一旁帮腔道:“别怕,想要什么就说,大帅什么都能帮你实现!” “真的?”朴大象抬起头,一脸你们不可以欺骗小盆友的表情。 “嗯,说吧!”金庾信道。 “我要神仙姐姐!”朴大象不假思索道。 “……”金庾信一阵茫然。 “胖大小子思春了。”金法敏在一旁暗笑,看大舅你怎么满足他。 “神仙姐姐是谁?”金钦纯问道。 “神仙姐姐就是神仙姐姐!”朴大象解释道。 崔退之见众人不明所以,忙道:“神仙姐姐是个百济女子。” 金法敏、金钦纯、金品日同时侧目,老崔你厉害啊,连这都知道。 崔退之老脸一红,道:“朴大象是朴金刚的弟弟,那女子是他在耽罗岛遇见的,确实是美若天仙,不过她与百济王室贵族关系甚密,怕是……” “怕什么,灭了百济,直接将人拿来,拜堂成亲就是!你居然是朴金刚的弟弟,难怪武功底子那么好,不过你跟你哥身材相差也太大了!”金庾信又转回崔退之跟前,道,“小崔啊,本职工作没起色,倒是很关心年轻人的终身大事嘛!” 众皆哄笑,崔退之也只好跟着报以傻笑。 金庾信道:“大象,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呆在花郎团了,直接跟着本帅,执掌军中号角。进攻百济大营时,我要你用最大的力气,将阶伯的招风耳震聋!” 这时,信兵匆匆来报,说百济派人来挑战,要与我方再比试一场,比试的内容是击鞠,七对七,明日申时,百济大营前。 “击鞠?”金庾信搓了搓胡子,挥挥手,示意朴大象先下去休息,然后问众人道,“你们有人会玩这个吗?” 金品日和金钦纯同时摇头。他们倒是听说过击鞠,就是骑在马上,用一根杆击打拳头大小的木球,将球打进球洞得分。不过击鞠的要求极高,不仅要求参赛者有高超的骑术和射术,还得有“千步见方”的宽阔场地。新罗不产马,又多山地,关键是穷,除了极少数王室贵族,很少有人能负担得起击鞠的全套装备,因此这项运动在新罗并不流行。 百济则不同,一来离大唐很近,大唐流行的事物很快就会传入;二来百济多平地,很容易找到适合击鞠的宽阔场地;三来百济控制的耽罗岛出产良马;四来百济人有钱,普通贵族官员就能置办全套装备。有钱有闲还有场地,击鞠在百济自然就流行起来。 “花郎团有教习蹴鞠、击鞠、射箭等科目。”崔退之在一旁提醒道。 “去,把金盘屈叫来!”金庾信道。 很快,金盘屈就跪在了朴大象先前跪过的地方,表示愿意带花郎团的少年出战百济,在击鞠上一决高下。金庾信大喜,吩咐左右带他下去挑选马匹和骑具,比赛所需物件,一律优先满足。 泗沘城,王宫。 扶余泰跪在王座前,刚向扶余义慈讲述完出使唐军大营的经过。 “苏定方,真的点名要百济的歌舞双绝?”扶余义慈问道。 “千真万确!”扶余泰道,“那金仁问告诉苏定方和柴哲威,说百济自古以歌舞闻名,恩古夫人的舞和文君姑娘的歌,堪称绝品。” 扶余义慈道:“金仁问是如何知道她俩的?他不是一直呆在长安吗?” 扶余泰这才把沙吒相如为了解围抛出的那番“女人与国家”的理论讲了一遍。 扶余义慈听完,道:“沙吒家的小子,一个比一个没正形,就知道吃喝玩乐,不过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扶余泰没吱声。 扶余义慈道:“最可恶的是金仁问,自己当罗奸不够,还满脑子坏水!” 扶余泰道:“父王,儿臣愚钝,接下去怎么办?” “你傻瓜啊!”扶余义慈抓起一个茶盏丢到他面前,道,“你还真想把恩古和文君交给苏定方那老东西吗?” 扶余泰低头趴在地上,不敢把腚撅得太高。 扶余义慈来回走了几圈,道:“教坊、犯官,再去挑些宫女,凑个数,先给他们送去。” 扶余泰道:“还请父王赐诏书。” 扶余义慈又丢了个茶盏过去,道:“这么丢人的事,你还要我留下把柄吗?你啊你,真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凑个数,就是要他们不满意;不满意,才能继续争取时间来回,懂了吗?” 扶余泰心想我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你是大事小事都糊涂,不然也不会把国家弄到这般田地,眼瞅着就要亡国了! “还不滚!”扶余义慈怒道。 扶余泰连滚带爬的退出议政殿,退到走廊后,缓缓挺起腰板,朝殿门的方向报以冷笑,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扶余泰走后,扶余义慈立刻唤来胖内侍,对他耳语一番。 胖内侍先是一愣,旋即跪倒,道:“王,我的王,真的要这样吗?” 扶余义慈朝殿门口望了一眼,将一块随身的玉佩塞到胖内侍手里,低声道:“这件事,只能让扶余珪和祢植两个人知道。你我的性命,就在此一举了!” 胖内侍点点头,收起玉佩,这是王给他的信物,转身朝外走去。 扶余义慈转过身,环视空荡荡的大殿,俯身捡起地上的两只茶盏,将它们放回长案,摆正,朝王座深深一躬,抬脚从侧门离去。 黄昏,鹤山停外三十里。 元鼎和扶余尧、老麦看着眼前几十辆东倒西歪的粮车,心里说不出的腻歪。 扶余尧一拳砸在装着土的大沙包上,道:“新罗狗太狡猾了!” “看来新罗人已经有对付我们的办法了。”元鼎道。 午后,同时有两组斥候回报说发现新罗粮队,规模比第一次的稍小,但仍有数十辆粮车,每辆都堆得满满当当,有新罗兵护送押运。元鼎等人当机立断,挑了最近的一支下手。护粮的新罗兵稍一抵抗便一哄而散,将粮车丢给了山贼们。老麦派人上前查探,才发现每辆粮车只有最上面几包是真正的粮食,下面的袋子里装得全是沙土,甚至还有石头!元鼎决定再试一次,又挑了一支稍远些的粮队——也就是眼前这支——下手。结果比前次还夸张,新罗兵一看山贼出现就跑了,粮车上装得大多是沙土和石头,只有少得可怜的粮食。 元鼎道:“新罗人完全可以从两次袭击发生的地点、距离以及时间,测算我们的行军速度,圈定我们可能出现的范围,继而派兵搜索,把我们围起来。” 老麦点点头,道:“这里太危险了,必须马上离开。” 扶余尧道:“现在就撤,岂不是没法继续偷袭新罗人了?” “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元鼎反问。 扶余尧道:“阶伯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袭击新罗粮道!小马快,我记得还是你提的建议!” 元鼎心想老子是为了不让你跟阶伯一起送命才找了这么个由头把你带出来,你倒好,傻乎乎的换个地方又想送命,于是道:“必须走,立刻!” 扶余尧道:“你敢!你在百济无官无职,这里我的官最大,我说了算!每支粮队的粮食很少,我们就多打几支,看他们能准备多少粮车!” 老麦没吱声,论官职,扶余尧比他高;论打仗,元鼎比他狡猾,横竖都得听两人中的一个。 “怎么,不服?”扶余尧一脸挑衅的瞪着元鼎,心想早就想揍你了。 元鼎双手一摊,道:“行,你最大,你说了算。” 扶余尧将信将疑的转过身,刚要对老麦下令,后脖子就挨了一记,两眼一黑,软倒在地。老麦瞪大了眼,道:“老弟,你……” 元鼎拍拍手掌,蹲下去探了探扶余尧的鼻息,道:“放心,我有分寸,死不了。女人啊,蹬鼻子上脸,就不能跟她们讲道理。”说完,一把将扶余尧扛起,直接丢到马背上,用绳子绑好,对老麦道,“带兄弟们走吧!” 老麦道:“你们呢?” 元鼎道:“不瞒你说,我是大唐派来的。” 老麦一怔,道:“不怕我揭发你?” 元鼎道:“一起打过仗、杀过人的袍泽,你也好意思下手?” 老麦大笑,道:“爽快!” 元鼎在扶余尧脸蛋上拍了两下,道:“我答应过别人,要把她活着带回去。百济没救了,阶伯会战死,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活下来先。” 老麦沉默了,临阵脱逃,不是他们的风格。 元鼎道:“你们是汉人,也是百济人,唐军呆不久,打完就会走,可新罗人呢?他们只想要百济的城池和土地!活着,等唐军走了,干新罗人!” 老麦道:“除了阶伯将军那,我们无处可去。” 元鼎道:“去北面,独山城,不会有人注意那里。有什么事,可以去山里找独山怪医,报我的名号就行。” 老麦一拱手,道:“独山城见!” 元鼎翻身上马,道:“独山城见!” 第84章 罗奸和济奸(下) 酉时初刻,扶余泰再次出现在了唐军大营外,依旧带了一支车队,只不过车上装着的不再是金银财宝,而是他从百济城中搜刮来的二十个美女。在过去一天时间里,他打着王的旗号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好不容易才把人数凑齐,其中十个歌姬舞姬,都在教坊中久经考验,伺候男人不在话下;另外十个则是良家少女,都是从战死将士和犯事官吏的家眷中选来,一个个青涩可人。至于质量,虽无绝色,但也能算是中上乘,勉强够拿来应付交差。 值守的校尉见这个百济王子又来了,又拉了一堆东西过来,看起来比上回还要隆重,面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象征性的让人检查了一番,便挥挥手放他入营。照理,人先进去,车马留在外头。扶余泰朝他拱手致意,心里却很不痛快,这种被人误认为是来送礼走后门的感觉实在太差了,要不是因为元鼎和沙吒相如那两个混蛋、父王那个糊涂蛋,自己堂堂王子,何至于此! 扶余泰很快就被人领到了金仁问的帐中。 柴哲威不在,金仁问坐在左侧案几前,没有穿官服,头顶玉冠、身着一领浅色绸衫,手中一把不知哪个名家题字的折扇,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二王子好风采。”扶余泰由衷赞道。曾几何时,他也想把自己打扮成这样,无奈造化弄人,大半年折腾下来,竟变成了个俗不可耐的落魄王子。他始终称金仁问为王子,就是在提醒他,两人是以百济和新罗的身份会面,而非百济和大唐,这样就能让双方处在一个相对平等的地位上交谈。 “二王子不好当啊!”金仁问道,抬手示意扶余泰对面入座。案几上已摆有茶具点心。扶余泰抬脚入座,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抿了一口,道:“不想大唐的茶叶也这般清淡。” “这是百济的茶。”金仁问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道,“唐军只打了一仗,就不停的有百济人跑来送东西。大帅军务繁忙,无暇接见,就把事情都推给了我。今日可是推掉了三拨人,才挤出一点闲暇来与你喝一杯。” “不知二王子是喜欢清淡呢,还是口味重些?”扶余泰试探着问道。他岂听不出金仁问言下的揶揄和得意,在大唐呆了几年,尾巴就翘上天,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数典忘祖,说得就是这等人! 金仁问道:“年少无知时,以为口味重的才是美味;待到年长周游列国,阅历见长,方才发觉平平淡淡才是真。” 扶余泰心道信你才怪,唐人口味重、怪癖多是出了名的,你就少在这儿装了,嘴上却道:“二王子果然高士。看来某今天带来的东西,是难入二王子法眼了。” 金仁问心想送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道:“我家元帅和国公的口味可比我高妙多了。” 扶余泰笑道:“那就,品鉴品鉴?” 金仁问笑道:“品鉴品鉴,品鉴品鉴!” 少顷,二十名百济女子就被带到金仁问帐中,分左右站成两排。为了防止她们挣扎逃跑,每个人的双手都被绑在身前,脸上还戴着面纱。她们的目光全都落在帐中的两个男人身上,发现两人竟然都长得一表人才,金仁问自不必说,就连扶余泰亦是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举手投足气度从容,全然不似帐外军士那般凶神恶煞,眼中满是淫邪欲火。 “你们,把面纱取下。”扶余泰道。 女子们正犹豫着准备动手,金仁问突然道:“不急。” 说完,金仁问起身走到两列中间,双手负背,像在鉴赏精美的工艺品,缓缓走过每一个女子,细细打量她们的高矮胖瘦,感受她们的情绪变化。 扶余泰心想在大唐呆久了果然会有怪癖,看女人都不看长相。 金仁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要她们摘下面纱?” 扶余泰道:“还请二王子指教。” 金仁问停在一个女子身前,道:“少年看女子,自上而下,先看脸,只要长得漂亮,其余高矮胖瘦、性情才学皆可不论;成年看女子,自下而上,先看腿,次看腰,再看胸,最后才是脸。二王子可知为何?” 扶余泰像是有些明白,又不是特别明白,可为了显得见识不输给金仁问,便故作明白的会心一笑,道:“确实如此。” 金仁问看了一圈,在扶余泰身边停下,低声道:“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这样的货色,你觉得大帅和国公会满意吗?” 扶余泰讶道:“不摘下看看,就下此定论?” 金仁问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都是老二,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你想用她们来拖延时间,那是不可能的。” 扶余泰道:“苏元帅和国公、二王子的要求,百济自当尽力满足。” 金仁问听他说得是人名而非“大唐”,心想扶余义慈倒是不蠢,派了个脑袋还算灵光的儿子来谈,于是道:“两条:其一,两天内,让阶伯放下武器投降,事情还有的商量;其二,明天这个时候,把泗沘城中最好的女人送来!如若不然,大军兵临城下,到时候就没得谈了!” 听完金仁问开出的价码,扶余泰心中突然变得有底,道:“这些年来,我常听人说,二王子早已倒向大唐,是彻彻底底的罗奸。” 金仁问勃然色变,别人说他罗奸他还能忍,你扶余泰是什么人,一个即将亡国的王子,居然也敢当面嘲弄! 扶余泰接着道:“可今日一见,我敢断定,那定是无聊宵小之辈嫉妒二王子的才华美貌,才编排出来的诽谤之词。说你是罗奸,我不信;可今天之后,我扶余泰怕是要被人扣上济奸的帽子了。” 金仁问面色数变,最后竟笑了起来,道:“罗奸也好,济奸也罢,但求问心无愧。别的,西八见鬼去吧!” 扶余泰也笑道:“那这些女子……” 金仁问道:“统统留下!” 亥时,泗沘城外,四十里。 “小马快,快把我放下,不然我饶不了你!”扶余尧在马背上挣扎道。 “你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元鼎骑马朝前方喊道。走在最前面的小黄心下大乐,他和元鼎两人一前一后,把扶余尧的马夹在中间,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终于从黄山原前线赶到了泗沘城郊。元鼎见两匹坐骑都有些吃不消了,便招呼小黄减速,在一片小树林边停下。 元鼎将马系在树上,先喝了两口水,才走到扶余尧跟前,道:“我本想到泗沘后再叫醒你,没想到你醒得那么早,还乱动大喊大叫,就不怕惊动了山贼?” 扶余尧恨恨道:“你才山贼,你们这些从大唐来的家伙都是山贼!” 元鼎抬手就要打。 扶余尧倔强的昂起头,道:“打啊,打女人算什么好汉!” 元鼎一掌落在她的后腰上,解开绳索,道:“我是山贼,可不是什么好汉。” 扶余尧发现身上的绳索松了,一跃从马背上翻下来,飞起一脚朝元鼎踢去。 元鼎早有准备,轻巧避开,道:“有你这么动不动就打人的女人吗?” 扶余尧活动了下筋骨,道:“你为何要把我带回来?说不定此刻师父正在跟新罗狗血战,我要回去帮他!” 元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喝道:“想回去送死吗?” 扶余尧怒目回瞪,道:“总比贪生怕死当逃兵好!” “啪!”元鼎抬手一记耳光,在她脸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 “你!”扶余尧又惊又怒,从小到大,就没人敢打她,该死的小马快,他竟敢打自己,他居然真的下得了手……一时间,委屈、茫然、痛苦,一齐涌上心头。 小黄见势不妙,拉着马悄悄躲到一边,背过身去给他们放哨。 元鼎走上前,双手抓住扶余尧的肩膀,道:“百济就要完蛋了,你师父只有五千人,你回去就是送死!我受沙公子之托,定要把你平安带回去!” 扶余尧眼含泪水,问道:“是他不想我死,还是你不想我死?” 元鼎为之语塞。 扶余尧突然往前一扑,双手死死抱住元鼎厚实的身躯,抬起头,朝他嘴上用力吻了上去。 元鼎瞪大了眼,全身僵硬,任由扶余尧咸咸的泪水滑落唇间。 良久,下唇蓦地一痛,嘴里有丝血腥味弥散。 扶余尧推开他,抹去脸上泪水,解下缰绳,翻身上马。 “你去哪?”元鼎追了几步,摸摸下唇上的血印,喊道。 扶余尧快马一鞭,大声道:“回泗沘,谁敢侵略我的家园,我就跟谁死战到底!” 第85章 破敌之策(上) 七月九日,阴,无风。 辰时初,新罗大营。 朴大象跟在金庾信身后,已在营中溜达了一个早上。自从以一敌六大获全胜后,朴大象不但成了花郎团的明星,更成了整个新罗军的英雄,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向他点头鞠躬致意。这等胜利后的荣耀,是他此前所不曾体会过的。金庾信更是把他当个吉祥物一般,走到哪都带着,不论有多少烦心事,只消看他一眼,心情瞬间就变好。不过朴大象并不喜欢这种受人关注,引人瞩目的生活,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当个美男子,空的时候拿出大海螺来把玩一番,回味神仙姐姐的迷人的音容笑貌。 “大象。”金庾信唤道。 “嗯!”朴大象收回思绪,应了一声。 “你跟你哥,是一个妈生得吗?”金庾信问道。 “嗯!我妈叫朴仙女,生了我们五个,我哥最大,我最小,中间三个姐姐都嫁人了。我妈年轻时候可美了!”朴大象把家底儿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朴仙女……”金庾信有些走神,道,“你跟你哥,一点都不像。” 朴大象道:“我哥说他第一个,我妈老虐待他,他就长那样了;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忙着虐待三个姐姐,我就长这样了。” “哈哈哈……”金庾信开怀大笑,好久没有笑得这般简单了。 周围的新罗士兵被笑声惊动,纷纷朝两人望来。旁边立刻走来几个军校,低声喝道:“看什么看,大帅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你们不知道吗!”士兵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窃笑着继续巡逻。 金庾信和朴大象又走了一段,来到了位于大营后面小河边的军马场。新罗盛产驴,不产马,因此辎重营和军马场是分开的,辎重营位于小河下游,里头全是驴和骡子,军马场则位于小河上游,军中除了将军们的坐骑,其它马匹全都统一看管,由专门的老兵负责照料,吃的草料比士兵还要精细。 看守军马场的军校见金庾信来到,连忙呵斥手下打起精神,然后一路小跑上前,迎接元帅的视察。金庾信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自己就是随便看看。 上级说随便,你若真随便,那便不用继续混了。军校才不管金庾信听不听,从头到尾将马匹的数量、年龄、健康情况、损耗情况一一报来,各种数字了然于胸,一气呵成。最让他引以为豪的,是为了应付这次战争,他留下了几个原本准备退役的老兵。这几个老兵都是养马好手,有他们在,马群得病的几率大大减少。 金庾信一边看马匹,一边漫不经心的点头。新罗之所以在与高句丽的对抗中吃亏,就是因为缺马;没有马,就只能固守山城,根本无法主动出击。 那几个老兵很快被带到金庾信面前,战战兢兢的跪下行礼。 金庾信眨眨眼,心想这几个老兵看起来比自己还老,居然还能把马照顾好? 那军校像是看出了金庾信的心思,道:“他们几个除了养马,还有一手绝活,能预测天气!” “哦?”金庾信来了兴趣,道,“我看他们连自己是谁都快认不清了吧,还能夜观天象?” “不用不用,夜观天象那都是糊弄人的!”军校道,“他们几个,要出太阳了,就这里疼;要刮风了,就那里疼;要下雨了,就那边疼。每天醒来只要看看哪里疼,就知道当天的天气。” 金庾信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军校的话让他捕捉到了些什么,问道:“那你们现在是哪里疼啊?” “大帅问你们哪里疼!”军校把他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好让几个耳背的老兵听清楚。几个老兵有的指指肩膀,有的指指膝盖,其中一个居然指指下面。军校连忙道:“他年轻时那里受了伤,一疼就要下雨,三十年了,可准了!” 金庾信走近两步,弯下腰朝老兵两腿间瞅了眼,道:“准到什么程度?” 军校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天。” 金庾信道:“问问他们,什么时候下雨,明天什么天气。” 军校朝老兵们比划一番,然后道:“今天午后会下雨,明天午后的雨更大。” 金庾信霍然直起身子,道:“这几个人,伙食加倍,你,给我好好养着他们,马有事,他们都不能有事,明白?” 军校连声应诺。 金庾信带着朴大象转出养马场,途中道:“大象,相扑,是不是要脱光了才开打?” 朴大象红着脸道:“也不用都脱光,得留条小裤裤。” “其它呢?”金庾信追问。 “不用穿。”朴大象道。 “那你跟百济人对打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卸甲?” 朴大象认真回忆了下,道:“没有。” 金庾信双掌相击,道:“连相扑都不脱,其中必有蹊跷!” 唐军大营一隅,刘仁轨刚刚听完军需官的报告,独自在帐中沉思。苏定方对他这位布衣从军的“罪臣”十分信任,把所有军需后勤事务都交给他打理。刘仁轨不负所托,调度有方,完全没让苏定方在后勤上操过半点心。此番出征,唐军其实是带了粮草的,足够大军一个月所需;远征军全是战兵也是吓唬人的,十三万人当中足足有两万擅长修筑营垒、操船铺路的熟练辅兵。苏定方老练地将大军分成前后两部,前军十万,其中骑兵一万五千,步兵六万,弓箭手一万,辅兵一万五千;后军三万,其中骑兵五千,步兵一万,水军一万,辅兵五千。 从成山港出海已近半月,由于只打了一仗,军械消耗很少,反倒是粮食消耗近半,如果新罗人的粮草未能按时送到,就要准备从山东运粮过来了。不过刘仁轨完全没有为此担心——从伎伐浦一战中百济军表现出的战力看,唐军完全有实力在三天内攻下泗沘城,夺取百济的存粮;新罗若想在这场战争中分一杯羹,那就必须把粮食送来,否则就是白忙活一场。真正让刘仁轨感到一丝不安的,是百济方面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消息传来了。没有消息,唐军就无法掌握百济的确切动向;无法掌握百济的动向,那就只能强攻;一旦强攻,就会出现伤亡;而缩短战事时间、尽量减少伤亡,保存唐军实力,也是此番出征的要务之一。 “莫不是暴露了?”刘仁轨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北小鬼,南老妖”,是大唐在半岛情报系统的两大王牌,老妖在百济多年,从未出岔子,不会这么容易暴露的,或许是遇到什么不可抗拒的事情了。还有元鼎那小子,几个月来一直通过小黄给曹别驾发假消息,还不带重样的,也是越来越狡猾了。想到这儿,刘仁轨微微一笑,老夫看重的人,又岂能不狡猾? “大人何故发笑啊?”一把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刘仁轨一怔,旋即道:“大胆小贼,胆敢私闯军营重地,不怕掉脑袋吗?” 元鼎笑吟吟的走到他身后,瞅了眼案几上的账簿,道:“快断粮了吧?”扶余尧走后,他本想先回一趟泗沘城,找一直在文君楼对面蹲点的老兵了解下城中情况,顺带看看方文君有没有回来;可来到城下才发现,这座多年来从未宵禁的城池,此时已是大门紧闭。黑暗中,一队队士兵正在城头巡逻,城外大路上也架起了拒马等层层路障。元鼎倒也不担心扶余尧的安全,至少在泗沘城附近,还没有人能拿她这个野蛮郡主怎么样。索性的是,几十年的和平,让泗沘城的面积变得越来越大,城墙之外也都是民居商铺,因此找了个地方填饱肚子,补充了干粮和水,便绕过泗沘城,向南直奔伎伐浦的唐军大营。 刘仁轨翻了一页,头都不抬道:“有老夫在,怎会断粮。倒是你这个小贼,在外头野了一年,胆子越来越大了啊!” 元鼎道:“老郭没把我的丰功伟绩跟您汇报啊?” 刘仁轨这才合上账簿,抬起头,仔细打量他一番,道:“好像还胖了些嘛,百济的日子挺滋润?” 元鼎转到刘仁轨对面,后退一步,双手抱拳,正色道:“幸不辱命。” 刘仁轨放下账簿,道:“百济上下犹犹豫豫,欲战不能,欲降不愿,坐失良机,就知道你没让我失望。” 元鼎道:“属下此来,就是向大人述职,再问下何时归队?” 刘仁轨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百济这个国家怎么样?” 元鼎道:“小国寡民,倒也其乐融融。” “比起新罗呢?”刘仁轨追问。 “新罗人粗鄙猥琐,不如百济。”元鼎据实答道。 “可新罗是大唐的属国和盟友。”刘仁轨道。 元鼎猜到刘仁轨又在考校自己,道:“是否结盟,全看利益,与本性无关。” 刘仁轨道:“那依你看,攻灭百济,对大唐是否有利?” 元鼎一怔,攻灭百济是既定国策,大军都兵临城下了,刘仁轨居然还问是否有利,难道他对国策抱有疑虑?以大唐的实力,攻灭百济后,局面难道还会恶化? 刘仁轨见他不语,又道:“大军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 元鼎道:“大军已经做好新罗人无法按时赶到的准备?” 刘仁轨道:“你也说了,新罗人粗鄙猥琐,万一掉链子呢?十三万大军,几乎是大唐一半精锐,自然要做万全准备,想到各种可能性,岂能把身家性命压在蕞尔小国身上。为了战后能分一杯羹,新罗定会拼尽全力赶来的。” 元鼎疑惑道:“既然如此,泗沘城近在咫尺,大军为何引而不发?早些打下,岂不断了新罗人的念想?如果他们及时赶到,岂不还要分他们一杯羹?” 第85章 破敌之策(下) “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刘仁轨道,“引而不发,关键在火候。我唐军素来以神速见长,真要全力一击,三天前就能拿下泗沘城。为何慢吞吞不打,是在等新罗人吗?” 元鼎恍然道:“是在等他们两败俱伤!” 刘仁轨道:“我说了,大军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这一仗,必须在一个月内结束。我大唐幅员辽阔,剩下西半边地图上的那些国家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起兵谋反!超过一个月,从海东到西北,就会陷入被动!因此,即便灭了百济,大唐在百济故地也不会留下太多人马,留下百济和新罗最精锐的部队,并不利于战后的统治。” 元鼎终于明白了,原来大唐朝廷才是最大的庄家:泗沘城就是大唐放给新罗的一个饵,新罗为了战后分赃,就必须跟阶伯死拼;如果舍不得强攻,十天期限一到,唐军就会轻轻松松的打下泗沘,占领百济全境。那时新罗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什么都捞不着了。新罗想要获利,不仅要跟阶伯死拼,还得垫上唐军的开销,横竖都得大出血;而战后分赃又掌握在唐军手中。就算金庾信率军拼掉了阶伯,唐军照样能抢在他们赶到前打下泗沘,逼降百济,还是没新罗什么事。不管怎么算,大唐这个庄家都是稳赚不赔;而新罗明知是个坑,也只能往下跳。 元鼎叹了口气,每次跟刘仁轨谈话,都能大长见识、获益匪浅。不过他心中仍是惴惴,富足而自由的百济,就只剩下几天的国祚了吗?黑齿常之、沙吒相如、扶余尧、扶余泰、祢军、朴太义、沙吒昭明、迟受信、迟受宣节,这些认识的,打过交道的人,都要变成亡国之人了吗?还有方文君,她一介女流,亡国后又该何去何从?是留在百济,还是随自己回大唐?她似乎不怎么愿意离开…… “舍不得离开?”刘仁轨问道。 元鼎默然不语。 “你的任务还差一步才完成,最重要的一步。”刘仁轨道。他原本是想让元鼎归队,让潜伏在百济的老妖出马去完成最后一步,可现在老妖联系不上,就只能让元鼎冒险一试了。 元鼎道:“属下愿往。” 刘仁轨点点头,道:“我担心,扶余义慈会逃!” 元鼎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道:“大人是想我把他截下,扛来?” 刘仁轨道:“我看你不像个马快,倒像个马贼!” 元鼎心想好多人都这么说,难道我真有当马贼的天分? “这事儿不用你亲自动手,但你要去见一个人。”刘仁轨一抬手,丢给他一块腰牌,道,“拿着,怕你被乱箭射死。” 元鼎一把接过,这腰牌应当是出入大营的通行证,此番潜入大营,好几次险些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不过他还是对不能亲手打劫国王有些失望,道,“大人,泗沘城中有个好去处,打完仗了可以去享受下。” “哦?” “文君楼。” “文君楼,听起来像是……”刘仁轨故意道。他岂不知文君楼,那可是大唐在百济的情报总部,钱先生还是他的多年故交。 “酒楼,泗沘城最好的酒楼!”元鼎连忙道,唯恐刘仁轨想歪。 “倒像是个女子的名字。”刘仁轨道。 “属下告退!”元鼎一拱手,落荒而逃。 刘仁轨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越来越不着调了。 申时,百济大营外。 战马奔腾,人声鼎沸,击鞠比赛已近高潮。百济队以六比零遥遥领先,身后的百济大营已陷入疯狂。场边,两队各有两名受伤的队员下场。百济这边完全不担心,他们会击鞠的好手多,伤了两个,还有三四个替补跃跃欲试;新罗则不然,伤了两个,替补都没了。比赛时间还没到,按照规则,如果一方有受伤下场而没有替补上场,就只能以少打多到比赛结束。 金盘屈伏在马背上,手持硬木击杆,耳旁风声呼啸。他是新罗击鞠队中技术最好的一个,可他万万没想到,百济的击鞠水平居然那么高,自己在他们那里只能算中等水平,而其它队友只能算是凑数。大半场下来,百济队进退自如,轻轻松松就进了六个球,一个比一个漂亮;新罗队则疲于奔命,若非受伤的两人多次舍身救险,只怕早就丢了不止十个球。金盘屈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在比赛结束前打进一球,好歹扳回些颜面。 金庾信站在箭楼上,远眺赛场。他对比分毫不在意,击鞠而已,谁又能靠击鞠打天下?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心中渐渐形成一个大胆的计划。 百济人发起了新一轮进攻,很快就通过队列变幻将球传到本方半场。 “拦下来,拦下来!”场边的金官昌大叫。 “防守!”金盘屈没有后撤,他打算利用这次机会。 两名新罗队员打马扑上,挡在了百济队的进攻线路上。被虐了大半场,新罗队员也熟悉了百济队的进攻套路,开始有针对性的提前防守。 “啪!”一名新罗队员伸出击杆,拦下了百济队的最后一传。 “反击!”金官昌跳了起来,全然不顾伤口尚未痊愈。 “传球!”金盘屈举起击杆,打马前冲。 “呼!”球从新罗队的后场高高飞起,越过双方绞杀的中场,朝百济队球门方向坠去。 “驾!”金盘屈双足一蹬,催动战马。 “拦住他!”百济队长高叫。 “哒哒哒!”三名百济队员从不同方向朝金盘屈包抄过去。 “一定要冲过去!”金盘屈紧咬牙关,已然顾不上身后的追兵。 “接!接!接!”观战的上千新罗士兵齐声高喊,不停的敲打兵器。 “拦下他,球过人不过!”百济队长掉转马头,亲自回追。 “呼!”金盘屈纵马前出,从两名百济队员的夹缝中冲了过去。球从侧后方落下,金盘屈挥杆上击,将球挑过第三名百济队员,从他身边超了过去,接下了自己前一刻传来的球。前方一马平川,黑乎乎的球洞赫然在望。 “漂亮,进一个!”金官昌用力挥舞长枪。 “进一个,进一个!”新罗士兵齐呼。 金盘屈拨球向前,瞄准前方的球洞,深深吸了口气,将身体挂在战马右侧,右手向后抬起,会心一击! “啪!”两枝击杆同时抽中前方的球体。 “呼!”鞠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的撞入百济队的球洞。 “进啦,进啦,进啦!”金官昌兴奋得连蹦带跳。 “轰!”金盘屈眼前一黑,从马背上坠落。 “轰隆隆!”百济队员无视坠马的金盘屈,纷纷奔向本方半场。 百济队长策马从金盘屈的身上踏过,从球洞中拨出鞠球,向新罗队员们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意思是你们才进了一个,还差得远。 “盘屈!”金官昌眼尖,第一个叫了起来,冲向场地。 “你故意打人!”一个新罗队员喊道。另外两人翻身下马,一左一右护在金盘屈身边。其它队员也不打了,手拿击杆,满脸怒容。 “谁看到了,谁看到了?”百济队长扬了扬手中击杆,一脸嚣张。 金官昌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插,一把夺过旁边士兵的弓箭,不等旁人反应,瞅准百济队长一箭射去。 “噗!”百济队长咽喉中箭,坠马倒毙。 新罗军一片欢呼。 金官昌丢了弓箭,拔出长枪,飞奔进场地,一把抱住金盘屈,伸手在他鼻前一探,已是奄奄一息。金盘屈身上被马踏过,触手处多处骨折断裂;最严重的是脑后的一击,直接打破脑壳,鲜血从后面涌出,染红了大片草地。 “进了吧?”金盘屈努力睁开眼,朝金官昌露出一个微笑。 “进了,进了!”金官昌眼含热泪,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道,“盘屈,你别死啊,成仙和乃器都走了,你不要丢下我一个!我们说好要一起练武,一起上阵杀敌,一起打胜仗,一起灭掉百济猪的!” “进了,就好,又,扳回一城……”说完这句,金盘屈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狗都不日的百济猪!”金官昌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 “杀光百济猪,报仇!”新罗队员也跟着怒吼。 “杀!”观战的新罗士兵纷纷亮出武器,自发的组成战斗队形,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百济大营逼近。 百济队员见势不妙,背起队长的尸体掉头就跑。 守营的百济军校不敢擅自开营——万一打开寨门把他们接进来,新罗人跟着冲进来攻破大营,那可是他们承担不起的后果。 “弓箭手准备!”在军校们的指挥下,营墙上的百济士兵纷纷举起弓箭。 “西八,快开门!” “放我们进去!” “我们可是赢了比赛的功臣!” “六比一,六比一!” 百济队员一边在营墙下大叫,一边扭头看新罗人的距离。 “没有将军号令,谁都不许开门!”营墙上有人高喊。 “西八,他们过来了!” “怎么办?” “逃!” 百济队员一合计,他们有马,有马就比那些徒步的新罗兵跑得快;既然回不去,那就绕着大营逃!正要逃跑,身后便传来了“当!当!当!”的声响。 新罗大营方向,两名信兵飞奔而来,朝金官昌等人喊道:“元帅有令,全体将士退回大营,违令者斩!” 金官昌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把背起金盘屈的尸体。新罗士兵如潮水般退去。 百济队员都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冤死,也不用当逃兵了。 金庾信伸手在箭楼的横杆上拍了一记,一比六算什么,折损几个人算什么,只要能找到百济人的弱点,任何代价都值得! 第86章 一赌生死(上) 金盘屈的尸体就摆在帅帐正中。 金官昌跪在一旁,两眼通红。 金钦纯低着头,手握刀把,肩膀不时颤抖一下,强忍心中悲痛。 金品日也没了往日挖苦斗气的心思。金盘屈不仅是金钦纯的嫡子,更是花郎团中的佼佼者,新罗王族下一代中最出色的年轻人。现在,这个承载了诸多希望和未来的年轻人,已化作冰冷的尸体,静静的躺在那里。 崔退之也是神色黯然,尽管花郎天团在耽罗岛各种丢人现眼,可谁没年轻过,年轻不就是轻狂张扬,不知天高地厚吗?四个花样少年,新罗四大家族的四个嫡子,几天功夫就死了三个。这就是战争,残酷的战争。能够在战争中活下来的,才能真正成长。 金庾信背对众人,盯着挂在帐幕上那幅巨大的海东地图,旁边站着他那永远面无表情的哑巴家将,据说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击杀过至少二十个刺客。 金盘屈被抬进来前,新罗王金春秋的诏书刚刚送到。现在,这封诏书就在金法敏手中。金法敏见众人都不说话,一个个都在为金盘屈的死悲痛,忍不住站出来道:“大舅,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军营之中,叫大帅!”金庾信纠正道。 金法敏尴尬的咽了口唾沫,道:“大帅,只剩一天了!” 金庾信道:“嗯,今天初九,明天初十。” “可我们还被堵在黄山原寸步未进!”金法敏也有些激动,“明天赶不到泗沘城,百济就是大唐的,我们白跑一趟!” “这点,你爹出发前就跟我说了。”金庾信淡淡道。 金法敏扬了扬手中的诏书,大声道:“我爹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赶到泗沘城,与唐军会师,就算五万人都死了也在所不惜!” 金庾信缓缓转身,盯着他,一脸不屑道:“五万人都死了,口气倒不小。然后眼看着粮草被抢走,烧掉,唐军吃不上饭回去了。然后你爹怎么办?剩下我们和百济都是残废,谁都奈何不了谁,是吗?” 金法敏道:“后面的事后面再说,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父王的命令,进攻!在这里,我是父王的代表,如果你不下命令,我就把你罢免!” “啪!”金庾信一掌拍出,将金法敏抽得原地转了一圈,左右瞥了一眼,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道:“把我罢免?小孩子的混账话!” 所有人都没想到金庾信说打就打,完全没把金法敏这个太子放在眼里。金法敏岂能受此大辱,盛怒之下拔出长剑,指向金庾信。 “哧啷啷!”一时间,大帐中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金钦纯拔刀遥指金法敏,对他来说,金庾信是亲大哥,他的一切都是跟着大哥混才得到的;现在儿子死了,他更是豁出去什么都不管了。 金品日拔刀对准金钦纯,他也不明白为何没对着金庾信而要对着金钦纯,或许是本能,或许是出于对金庾信的敬畏。 哑巴家将的手搭在了刀把上,金法敏的武力,他还看不上眼,他有足够的自信在金法敏的剑刺中金庾信之前将他放倒。 崔退之躲在一边,劝谁都不合适。金文忠、金文品、金义服、金义光等将领则左右为难,帮谁都不合适。 金庾信盯着金法敏,指指自己的喉咙,道:“想死的话,就往这里刺!” 在金庾信的逼视下,金法敏慢慢冷静下来,撤下长剑,收回剑鞘,颓然落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收起刀剑。 金钦纯望着儿子的尸体,道:“你就是怕阶伯。”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到了,更何况说话的是金庾信的亲弟弟。 “你们都以为阶伯善守,其实阶伯最擅长的,是偷袭!”金钦纯抬起头,迎上金庾信的目光,道,“二十年前百济政变,阶伯会师平乱,原本是大好机会,可阶伯只留下一支疑兵,就把你吓得不敢出战!五年前百济大举来犯,你居然称病不出,躲在家里钓鱼,坐视阶伯夺走三十多座城池!今天阶伯只有五千人,就把你吓得寸步难进!” “你说什么!”金庾信怒了,没想到自己的亲弟弟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发难。 金法敏有些得意的往后靠了靠,金庾信啊金庾信,终于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了吧! 金钦纯浑然无惧,道:“你说你打赢过阶伯吗?你就是害怕,才不敢进攻!” 金庾信面色数变。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震怒之际,金庾信突然笑了起来,还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道:“你连这都知道啊,还真是跟了我三十多年!没错,我还真是怕阶伯啊,好怕怕啊,好怕啊……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你怎么情愿把我扔下……”说着说着,竟唱起了新罗小调。 “大帅,大帅,你怎么了大帅!”崔退之连忙跑上前,卷起袖子就要去掐金庾信的人中。 金庾信虎目一瞪,对崔退之道:“小崔,百济人的密文,本帅已然破解!” 崔退之心想你唱了几句歌就能破译密文? 金庾信高声道:“本帅已有破敌之策!金法敏,传令辎重营、匠作营,以及所有辅兵杂役,赶制泥弹!” 金法敏张大了嘴,老家伙居然让自己堂堂太子去干这些事! 金庾信又道:“金文忠、金文品、金义服、金义光,你们几个传令各营,全军备战,明日总攻!先下去吧!” 四将轰然领命,终于要开打了,兴冲冲的走出大帐。 “金钦纯,”金庾信道,“先把金盘屈收殓了。明日一早,你率死士营先攻。” 金钦纯冷笑一声,算是领命。 “大帅,我呢?”金品日焦急道。 金庾信扫了他和金官昌一眼,道:“花郎团还有不少少年随军吧?” 金品日点点头,道:“小子们都嚷嚷着要为国效力呢!” 金庾信道:“很好,本帅正要跟他们借一样东西!” 戌时,泗沘城,文君楼。 扶余泰手持长剑,缓步走进大堂,身后跟着一队劲装护卫,直扑位于大堂后方的柜台。扶余泰惊讶的发现,文君楼非但没有因为战事将至而门庭冷落,反而更加热闹了。那些吃饭的、喝酒的宾客,全然无视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自顾自在那高声劝酒、交谈、调笑,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亡国之相!”扶余泰心下暗骂。半个时辰前,他在宫中的眼线发来消息,说王准备逃了,留太子监国,其他王子妃子一个都不带,只让恩古夫人随行。扶余泰闻讯大怒,老头子越来越糊涂了,大难临头,儿子都可以不要,非得带着那个女人!你走了也好,我正好来文君楼拿了方文君,也好送去那边当投名状。 银盆掌柜一看扶余泰的架势,就知道今晚又有麻烦了,低声吩咐伙计准备,然后自顾自盘点账目,并不去搭理他们,静观其变。 扶余泰见自己完全被忽视了,连上来招呼的人都没有,心下更是气恼,朝护卫队长使了个眼色。护卫队长立刻走到柜台前,将佩刀往台面上一砸。 银盆掌柜这才抬起头,道:“砸坏了你赔?” 护卫队长那个气啊,我家主人不受王待见也就罢了,连带老子也不受你待见?当即怒道:“去,把你们老板娘喊出来!” “不在。”银盆掌柜今晚特别不想搭理人。 “西八,竟敢抗命?”护卫队长怒道。 银盆掌柜将账本往下一放,朝护卫队长面门吼道:“滚!” 护卫队长一个踉跄,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愤然拔刀。 “在文君楼动粗,可要想清楚后果!”银盆掌柜淡淡道。 扶余泰缓步上前,道:“奉王命,请文君楼老板娘进宫。” 银盆掌柜道:“你是冒牌的吧?” 扶余泰一愣,自己怎么就成冒牌的了? 护卫队长连忙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文武双全、风流倜傥、立功无数的二王子殿下!”说完,昂首挺胸站的在扶余泰身边,好似自己的身价也跟着大涨一般。 “还不是没当上太子。”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听起来特别刺耳。 扶余泰循声望去,竟是元鼎。 元鼎从唐军大营赶回泗沘后,先是让小黄赶去城外的秘密据点,找到渔叉留下的联络人,让渔叉带船队返回蝎子岛,完事后就留在据点待命;然后赶到文君楼对面,找到正搂着隔壁寡妇睡大觉的老兵,让他立刻动身前往独山城,找一个叫老麦的人,带他们在独山城落脚;最后来到文君楼,本想再见方文君,不想居然又不在。银盆掌柜告诉他,方文君去扶余隆府上后就再没回来过,后来宫中派人来取她的衣物用具,竟是要长住的意思。元鼎无比懊恼,沙吒家的两叔侄已经够闹心了,又冒出个精通音律的扶余隆,现在连一把年纪的扶余义慈也来凑热闹,这些无聊的百济权贵怎么尽盯上我家文君了? 郁闷之余,元鼎只好点了些酒菜,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喝闷酒。心情不好的时候,最想找人来打一架,至于刘仁轨布置的什么鸟任务,放一边再说! 没当上太子是扶余泰心中两大痛之一,另一个是唐军南下,自己成了整个朝堂的笑柄。在他看来,两件事是同一件,对唐军战略的判断失误,导致太子位旁落。而这两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貌似忠良的家伙! 冤家见面,分外眼红。 “二殿下是想抓住我暴打一顿呢,还是拆了文君楼泄愤?”元鼎不知从哪弄了把折扇,学着沙吒相如装模作样的摇了几下。 扶余泰越看他越生气,道:“我是来请文君姑娘进宫的,不在乎多抓一个。” “看来你这个儿子还真不受老子待见——文君姑娘早就进宫了,你爹没跟你说?那你爹要溜你总该知道吧?”元鼎扫了眼扶余泰的那些护卫,凑近一些低声道,“真要打起来,你手下的这些人,还不够我一只手打的!” 第86章 一赌生死(下) 扶余泰面色微变,元鼎的武力他是知道的,比沙吒相如还要强悍些;可方文君进宫他却是从未听说,难道说老头子临了还要再风流一把,牡丹花下死? 元鼎道:“百济危如累卵,却未必没有机会。殿下若是不甘等死,大可一听。”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扶余泰挥挥手,示意护卫们退下,径自随元鼎前往雅座。 “想翻盘吗?”元鼎的第一句话就镇住了扶余泰。 “机会有,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元鼎侃侃而谈,全然不像是在跟个王子谈话,倒像是一个山贼在教公子哥怎么干坏事。 扶余泰很想大喊你个大骗子少来忽悠我,可思绪却不自觉的被带走,几分不甘,几分怀疑,几分警惕的继续往下听。 “你爹跑路了,你就自立门户!”元鼎直接抛出了办法。 扶余泰目瞪口呆,这也行? 元鼎道:“扶余隆有什么本事,一个只懂吹拉弹唱拍马屁的懦夫罢了!”他在大唐时就看不上这等公子哥,加上方文君的原因,就更讨厌扶余隆了。 扶余泰深以为然。 元鼎道:“什么都不做,百济现在听你爹的,将来听扶余隆的,你算什么?亡国之人,一文不值!” 扶余泰心头一震绞痛。 元鼎道:“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光脚不怕穿鞋的,何不赌上一把?自立为王,战后分赃,你才有说话的份儿。你爹逃得匆忙,能带的人不多,百济大部分官员还在泗沘,你的威望才能摆在这里,登高一呼,士民皆从,大事可为!至于你爹和扶余隆,他们才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你在泗沘城坚持得越久,威望就越高,本钱就越大。” 扶余泰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相比给柴哲威和金仁问送女人,元鼎的话犹如一剂毒药,更能让人疯狂。 “我凭什么相信你?”扶余泰问道。 元鼎往后靠了靠,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道:“你能有此问,就已经相信我了。” 扶余泰面露杀机,道:“你是大唐派来的人。” 元鼎抿了口酒,道:“他们说我更像马贼,专干无本的买卖。” 酉时,黄山原,新罗大营。 十几名面扑粉底、身着华丽武士服的花郎团少年站在营门处,等待同伴归来。 夕阳余晖中,又一匹战马奔回。与前次一样,马鞍上驮着一具尸体。 少年们围上前去,从马鞍上抬下尸体,有人放声痛哭,有人大声叫骂。 金庾信等人站在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金钦纯道:“还要继续吗?他们可是国家的未来!” 金庾信摇摇头,道:“国家的未来,在我们手里。没有我们,他们哪有未来? “那你就让他们去送死?” “看到士兵们的神情了吗?”金庾信道,“在他们看来,我们,还有花郎团,都高高在上,打赢了,胜利是我们的,战利品也是我们的;而他们,只要去送命就行了。现在,这些孩子明知是去送死,还一个接一个的冲出去,他们会怎么想?” 金钦纯道:“他们会想,我们的元帅真是个傻瓜!” 金庾信干笑两声,道:“只要能打赢,当傻瓜也没什么不好。” “哒哒哒!”又一个少年手持弓箭,翻身上马,冲向百济大营。 金官昌站在不远处,在雪白的武士服外披上软甲,戴上了象征花郎团的羽冠,一手牵马,一手提枪,缓缓走向营门。 在他身后,金品日扭过头去。让花郎团子弟兵出战是大帅的意思。金官昌有伤,本可不必出战,可他却说,三个好伙伴都死了,今日出战,便是一赌生死。 “哒哒哒!”没过多久,战马奔回,马背上还插着两枝箭。少年的尸体在离营门数十步外跌落马鞍。少年们飞奔上前,抢回同伴的尸体。 一阵风过,金官昌策马掠过众人,朝百济大营冲去。 营墙之上,阶伯眉头紧锁,问旁边的常永道:“多少个了?” 常永道:“六个了,又来一个。” 金官昌挺枪跃马,朝营墙上的百济守军喊道:“吾乃新罗花郎天团首席战将,金官昌!阶伯老儿,可敢一战?” 阶伯看了看天色,道:“到饭点了吧,传令下去,生火做饭!” “喔!”百济营中一片欢腾,没什么比一天两顿饭更重要的事了,竟无一人再去关注在营外叫嚣挑战的金官昌。 金官昌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本想慷慨战死,也好留下英名供后人瞻仰,岂料这群不解风情的百济猪,居然为了区区一顿饭就把自己晾着,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不知道的是,对大多数普通士兵来说,看一个粉面花郎上蹿下跳,不过是无聊日子的一点作料,而几个热腾腾的窝头,才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阶伯也在啃窝头。与金庾信相比,他更喜欢跟士兵们打成一片,连带着黄山原的将校们都跟着一起啃窝头,拉出来的屎都是绿色的。 常永快步走来,道:“将军,那小子一直在外头骂人,将士们都没法好好吃饭,不如一箭射死!” 阶伯将嘴里的窝头咽下,灌了口水,道:“派几个人,把他抓回来。” 不多时,金官昌被四五个百济兵押到阶伯跟前,头顶的羽冠掉了根毛,脸上的粉都花了,雪白的武士服上全是手印脚印,兵器也不知被谁拿走了。 阶伯坐在小马扎上,打量了面前这个俊俏的后生几眼,道:“你是金官昌?” 金官昌像只受伤的小兽,奋力挣扎道:“杀了我吧!” 阶伯道:“金品日是你爹?” 金官昌道:“我爹说要砍下你的头来下酒!” 一众百济将领大怒,纷纷道:“将军,杀了这小子!” 阶伯一抬手,心想金庾信派这些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来送死,其中必有阴谋,若是就这么杀了他,岂不正中其下怀?于是道:“放了他!” “将军,他可是金品日的儿子!不杀也可以扣下当人质!”有人献计道。 阶伯道:“今天初几?” “初九,将军!” 阶伯道:“再坚持两天,金庾信那老贼就得带着他的弟弟、侄儿、外甥滚回老家去了,留他又有什么用!放了!” 金官昌道:“阶伯,你个胆小鬼,杀了我,杀了我啊!” “滚!”阶伯一声怒吼,金官昌就被叉了出去,绑在马背上,赶出营外。 金官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被坐骑驮回大营,迎接他的是满满的质疑。 “他居然回来了。” “阶伯怎么没杀他?” “难道有什么猫腻?” “还是他私底下跟阶伯有什么交易?” “兄弟们都死了,他还好意思活着回来!” 花郎团的少年们议论纷纷,纷纷朝两边退散,竟无一人上前帮助金官昌。 不远处,金庾信和金钦纯并肩而立。 金钦纯道:“既然回来了,就别让他再去了。” 金庾信道:“别人都死了,就他活着回来,比杀了他还难受。人心冷暖,可见一斑。” 这时,一个魁梧的身影跑向金官昌,一把拉住马缰,扯断绳索,将他抱下马来,竟是朴大象。 金官昌扶着朴大象壮实的胳膊,扫了眼不远处围观的少年们,曾几何时,那些人都是花郎天团的小弟,而今却都在冷眼旁观。这一瞬,金官昌百感交集,苦笑道:“大象,没想到是你。” 朴大象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什么都没说,背起他走回花郎团的营地,道:“看,你爹来了!”一边说一边将金官昌稳稳放下,道,“我给你留了吃的,好好睡一觉吧!我得去大帅那里了,他又在找我了!”说完,乐呵呵的跑开了。 金官昌走到金品日跟前,“扑通”跪倒。 金品日黑着脸道:“既然去了,为什么要回来!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金官昌猛抬起头,咬牙道:“金庾信那老东西自己为什么不去,他也是贵族!” “啪!”金品日一记耳光将他抽倒,道:“阶伯为什么不杀你,啊?他在羞辱你;羞辱你,就是在羞辱新罗!” 金官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放心,我会再去的。就用我们的尸体,去成就金庾信的战功,还有新罗的胜利吧!” 一刻钟后,金官昌再次跪在了阶伯面前。 “将军,这小子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常永道。 阶伯俯身对金官昌道:“谁让你来的?” “谁让你杀自己妻儿的呢?”金官昌吐了口血沫,道,“阶伯,你个胆小鬼,只敢杀自己的妻儿,却不敢杀我!怎么样,杀死妻儿的感觉很爽吧?砍下她们头颅的时候,手有没有发抖?” 阶伯勃然色变。 旁边的百济士兵一把捂住他的嘴,不停的用脏兮兮的大手在他脸上揉搓,让他无法再开口骂人。金官昌大怒,在他手心狠狠咬了一口。 “啊!”百济士兵捂着手掌退开一步,另一人飞起一脚,正中金官昌腰窝。 金官昌挣扎道:“新罗人都知道,阶伯是个胆小鬼,只会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阶伯起身道:“你一心求死,我就成全你。来人,杀了他!” 常永应声出列,拔出长刀,高高举起。 金官昌抬起头,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心道,盘屈、乃器、成仙,我来了! 血光现,头落地。 金官昌的尸体被驮回新罗大营,一切非议烟消云散。 金钦纯走到金品日身旁,朝他肩膀上轻轻砸了一拳。两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相视一笑,一起扭头望向远方的百济大营——儿子的血,要用百济人的命来偿! 金庾信敏锐的觉察到了将士们情绪上的变化,对一旁的崔退之道:“时机已到,火候正好,明天见分晓。” 朴大象走上前,搬下金官昌无头的尸体,摘下装着他脑袋的布囊,孤独的走回营地,心中生出对战争的无限厌倦。 第87章 我才是百济的王!(上) 七月九日,戌时。 夜色中,一支庞大的车队穿过泗沘城北门,悄无声息的投向北方。 扶余义慈坐在马车内的凉席上,目光呆滞的望着车顶,脑海中满是离宫时嫔妃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丑态,真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什么王,什么身份地位,统统都可以扔到一边。儿子多了不顶用,女人多了更是麻烦。胖内侍跪在车厢门口,满脸愁容,嘴里喃喃道:“真的就这样走了吗?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恩古和方文君面对面坐在另一辆马车内。方文君道:“我们真的是要去投靠高句丽吗?熊津离泗沘那么近,要是高句丽人赶不过来,岂不是白跑一趟?” 恩古对政治一向迟钝,只道:“我是王的女人,王要带我去哪里,我跟着便是。想太多又不能改变什么,何必自寻烦恼。” 方文君叹了口气,道:“当年五胡乱华、南北纷争,无数汉人家族逃离中原,可逃到带方的大家族中,却没有一位家主,姐姐可知为何?” “这是为何?”恩古问道。 方文君道:“中原有句古话,国强则走,国破则留。国家强盛的时候,有识之士行走天下;国家危难之际,则纷纷归来报效国家。当年那些东渡的大家族,家主和族长都选择留在中原,一则掩人耳目,好让其它族人出逃;二则临危不乱,以身殉道,这才是豪杰本色。” 恩古道:“你是说,王应该留下,而让王子们离开?” 方文君道:“事到临头,王身边连个能劝谏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佐平啊,达率啊在做什么……” 恩古道:“妹妹若是男儿身,定能匡扶社稷。” 方文君道:“姐姐又来挖苦我。” 恩古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我哪还有挖苦你的心情。看得出来,王方寸已乱。” 方文君叹了口气,道:“熊津城啊,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王车之前,卫士佐平祢植和朝廷佐平沙吒孙登并驾齐驱,两人在官场上都以寡言能干著称,彼此间并没有多少交谈。对于王离开泗沘前往熊津的决定,祢植的第一反应是执行,这是他的本分;第二反应是叫来儿子祢军,让他留在泗沘,一来好继续组织军民备战,二来嘱咐祢军照看好文君楼,即便城破也不能让乱军毁了方文君的心血。至于国色天香,那是王室的产业,方文君应当另有安排。祢植真正担心的,是时局变化对祢氏家族的冲击。当日方文君最后告诉他的那个人,他曾派人暗中寻找,迄今都没有找到;真到了国破家亡的一刻,祢氏家族该何去何从?即便他愿意主动归顺,可是在没有中间人引荐的情况下,大唐又怎会重视一个归降的家族呢? 北门城头,沙吒千福与国牟成并肩而立。 国牟成道:“沙吒大人,你们沙吒家的人可真是不近人情啊,一个不让我走,一个非得拖着我这把老骨头爬到城墙上来看风景,会出人命的呐!” 沙吒千福道:“大人老当益壮,区区几个台阶又算得了什么。王走了,把王子们留下,我们当臣子的,可不能这么干。” 国牟成道:“所以你就让沙吒孙登走,自己留下来,还拉着我垫背。” 沙吒千福道:“你我都老啦,百济的将来,是年轻人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撑起场子来,让大唐看看我们百济人的气节。” “气节?”国牟成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心想你们姓沙吒的也好意思说气节?你沙吒千福为了往上爬,抱沙吒王后的大腿、算计沙吒智积、出采红使的馊主意,连屁股都能献给先王,什么事没干过,临到老了居然还要脸了。 国牟成冷哼一声,事已至此,自己这把老骨头就为百济最后尽一次忠吧! 两人正说间,城门内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骑开道,后面跟着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马车,朝王驾消失的方向追去。 蹄声远去,沙吒千福道:“给大唐的献降文书,大人可得抓紧了。是和是降,仪程不能少,脸面不可丢。” 国牟成道:“舔屁股的本事,大人比我精通。” 沙吒千福道:“道貌岸然的本事,我可比不上大人。” “二位大人好兴致啊!”身后传来扶余泰的声音,紧接着是大片脚步声。 沙吒千福和国牟成回头一看,两排火把下,扶余泰手持长剑、信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袍老者,仔细一看,竟是王室宗正扶余珪! 元鼎用刀把顶着扶余珪的后腰,低声道:“宗正大人,一会儿知道该怎么做吧?要是不听殿下的吩咐,就别怪我把你从城墙上扔下去!” 扶余珪连连点头。身后这家伙实在太可怕了,一个人将他府中数十个家丁护卫全部打翻,还凶巴巴的踢开房门,吓得他从小妾身上滚下来,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行房。 沙吒千福和国牟成都是三朝元老,见惯了风浪,一看扶余泰气势汹汹而来,扶余珪哆哆嗦嗦的像是被挟持了,就知道情势不妙,定然有事发生。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扶余泰走到城墙边,趴在两个箭垛间往下看了看,又朝拍了拍箭垛,道:“都说泗沘城刀枪不入,不知道能挡住唐军几天。”说完,双手一撑,竟然跃上箭垛,张开双臂,仰面向天,凌空而立,深深吸了口气。 “殿下,危险!”沙吒千福率先道。 扶余泰道:“几位大人不上来吗?” 沙吒千福和国牟成往后挪了半步,心想扶余泰难不成是因为没当上太子发疯了?你疯归你疯,可别拖上我们。 扶余泰朝北面道:“老啦,没胆气啦,管不了这个国家啦!” 元鼎用刀把顶了扶余珪一下。 扶余珪连忙道:“殿下文韬武略、春秋鼎盛,正该肩扛重担,力挽狂澜!” 沙吒千福和国牟成越听越觉得不对味。 “既然父王走了,不要我们了,不要泗沘城了,不要这个国家了;连扶余隆那个胆小鬼也跑了!”扶余泰的目光变得凌厉,“那么就由我,扶余泰,来继续百济未完的大业吧!” 元鼎又踢了扶余珪一脚。 扶余珪扑倒在地,高呼:“恭喜我王,我王千岁!” 纵然是沙吒千福和国牟成这等老狐狸,也为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都疯了吗?王还活着,太子也还在,他们居然就在人家屁股后面玩起了自立为王的把戏?果真是国之将亡,人心思乱吗? 扶余泰跳下箭垛,走到沙吒千福和国牟成跟前,逼视他们,道:“我来,就是请二位大人扶我登基!” “这……”国牟成很想一头栽倒中风不起,可偏偏就装不出来,还对即将到来的大戏充满了期待。 沙吒千福只犹豫了一刹那,便“扑通”跪倒,也不顾膝盖疼痛,大声道:“臣,恭迎殿下摄政!”他的用词很妙,摄政,既能对应现状,又留了回旋的余地。 扶余泰转向他,用剑鞘托起他的下巴,道:“沙吒大人,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跟我玩心眼?摄政?我要做的,是王,王,百济的王!” 沙吒千福傻眼了。 国牟成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老东西,想被扔下去吗?” 沙吒千福猛抬头,就看见了对面咬牙切齿做凶恶状的元鼎,连忙道:“是,是,老臣糊涂,老臣糊涂,是王,王,百济的王!” “臣等恭迎我王!”沙吒千福、国牟成、扶余珪三老齐声喊道。 扶余泰仰天大笑,多少年了,终于等到了这天;不管能当多久,不管在旁人眼中是不是笑话,自己总算在有生之年达成夙愿。我,扶余泰,才是百济的王! 元鼎暗暗叹了口气,天若要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就让扶余泰和三个老家伙最后痛快一把吧!他并不知道方文君已随恩古前往熊津,因此还与扶余泰约定,政变成功后,要去王宫找一个人。 泗沘城外,白马江大营。 曾经军容鼎盛的大营,而今却是一派萧疏破败之象,偶有一队巡夜的士兵走过,才显出有几分活气。 沙吒相如揭帐而入,给自己倒了碗水灌下,一屁股坐在马扎上。 扶余尧抬起头,道:“你好歹也是百济的恩率,振作点!现在有多少人马了?”与元鼎分开后,扶余尧直接闯入王宫,面见扶余义慈,表示愿意率领军队再与唐军一战,向扶余义慈索要虎符兵权。扶余义慈犹豫片刻,把虎符交给了她。扶余尧拿着虎符找到沙吒相如,连夜写了几封信,派人分别送给鬼室福信、黑齿常之等地方大将,让他们率军勤王。沙吒相如则拿着她的将军令四处奔走,将泗沘城周围能集中起来的人马全部集中到白马江大营。 沙吒相如道:“一万多人吧,骑兵不多,弓箭手倒是不少,正面对敌有难度,拉回去守城勉强可以。” “你害怕了?”扶余尧问道。 沙吒相如苦笑道:“偌大的百济,唐军都杀到都城了,居然要扶余孝和我们几个连朝堂都没资格上的率军迎战,你不觉得可笑吗?” 扶余尧道:“想得越多,烦恼越多;若能战死,一了百了。” 沙吒相如道:“刚刚得到的消息,陛下跑了,跑熊津去了。” 扶余尧对政治也是没什么感觉,道:“走了倒好,省的碍手碍脚。” 沙吒相如指指外面,低声道:“将士们要是知道王跑了,谁还会卖命打仗!” 扶余尧道:“那就封锁消息,不让他们知道。左右唐军很快来到,消息传开之前,仗就该打完了。” 沙吒相如道:“只能如此。只可惜没能见上文君一面,跟她道个别。” “是跟她表白吧?”扶余尧道。 沙吒相如道:“表白,也不是不可以。” 扶余尧鄙视了他一眼,道:“你有老婆孩子的人了,怎地还这般花心!” 沙吒相如道:“你不懂,这不叫花心,这叫爱情……” 第87章 我才是百济的王!(下) 泗沘城外,二十里。 胖内侍探出车厢外听人耳语几句,然后钻回车厢里,小心翼翼道:“王,太子来了……” “太子!”扶余义慈一咕噜起身,又惊又怒道,“他来做什么?” 胖内侍道:“说是,说是给您送东西。” 扶余义慈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送东西?” “不,不知。”胖内侍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装傻。 扶余义慈厌烦的挥了挥手,道:“停车,让他过来,看看是什么东西!” 车队停下,随员稍息、戒备。 恩古和方文君相携下车,落地舒展下筋骨。 扶余隆抱着一根长长的事物,急匆匆跑到扶余义慈车前。 扶余义慈探出脑袋,道:“你怎么来了?” 扶余隆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顶,道:“儿臣怕父王途中寂寞,特意选了宫中最好的乐器送来,都在后面的马车里!这是父王最喜爱的玉笛,儿臣怕马车颠簸损坏,一路都随身携带,请父王一试!” “你是,来送乐器的?”扶余义慈眨眨眼,有点发懵。 方文君暗暗摇头,扶余隆啊扶余隆,你爹留下你,就是要你这个太子临敌监国,你倒好,你爹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了,哪里像个值得托付的太子! 恩古倒是没心没肺的觉得有乐器也挺好,到了熊津行宫也不至于无聊。 扶余隆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此举荒唐,可来都来了,顶多被骂一顿,只消能见恩古夫人一眼,便都值了。 扶余义慈叹了口气,接过玉笛,放到嘴边,本想一试,却又放下,道:“你啊你……来都来了,乌漆墨黑的,就别回去了,跟我去熊津吧!” 扶余隆傻眼了,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扶余义慈懒得再说,拿着玉笛钻回马车。 胖内侍连忙道:“准备上路吧,太子!” 扶余隆这才回过神来,朝恩古的方向看了一眼,兴冲冲的翻身上马。 七月十日,黄山原。 四狗从昏睡中惊醒,整座新罗大营已开始沸腾。各级将校嚷嚷着指挥部下收拾盔甲兵器,准备战斗;军需营的家伙们端着木桶和竹篾将早饭——两个野菜窝头,塞到每一个士兵手里;后营的马匹们也开始骚动,似乎闻到了决战的气味。 四狗套上破破烂烂的盔甲,嘴里叼着一个野菜窝头,把另一个塞进怀里,一路小跑着往人最多的地方挤——这是他摸索出来的经验,人越多,越安全。四狗发现,早上的这轮骚动与自己无关,第一轮出阵的,是由战俘、奴隶、杀人犯、恶霸、强盗等凶徒组成的敢死营。敢死营的统领,正是金庾信的哑巴贴身护卫。 四狗挤在人群中,跟着旁边的人一起大喊大叫,尽管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好叫喊的,可还是为气氛所感染,在原地一跳一跳的想看个究竟。校场上,上千名敢死营的士兵在各级军官的呵斥下,齐刷刷的脱下衣甲,露出上身,从身前的水桶中舀起一勺凉水,当头浇下,不停得拍打身躯,发出怪叫。 “哗!”围观的新罗兵发出惊叹,这些人还真是不怕死啊! 金钦纯和金品日面无表情的站在金庾信左右,金盘屈和金官昌死后,他俩留在黄山原唯一的心愿,就是抡起兵器冲进百济大营,杀光百济人,斩下阶伯的狗头为儿子报仇。金法敏回头看了眼初升的骄阳,道:“大帅,泥弹已经准备好,可看天气,不像是要下雨啊!” 金庾信额缠头巾,身穿一袭菊花暗纹的锦袍,摇了摇手中羽扇,道:“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们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场雨吗?一定会下的。”天还没全亮时,他就去养马场那探望几个老兵,其中一个竟然因为腰痛无法起身,另外几个也是叫苦连天,说今天一定会下暴雨。 “大象,吹号吧!”金庾信对前面的朴大象道。 朴大象深吸一口气,举起脖子上的大海螺放到嘴边,用力吹出。 悠长深沉的号角声响起,预示着决战的到来。 “咚咚咚咚!”战鼓声声,敢死营的凶徒们手持刀盾长矛、赤裸上身,大部分人连头盔都不戴,杀气腾腾的朝营外涌去。金文忠和金义服各带一队人马从左右出营,指挥部下朝两翼散开,布下一个扇形大阵,拱卫战场侧翼。 “新罗人来啦,新罗人来啦!”三狗大叫着冲下位于大营突出部鸟嘴尖上的箭楼,朝后面跑去,作为信兵,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把战况送到将军们那里。 “咚咚咚咚!”很快,百济大营中也响起鼓声。七月十日,决战之日,百济军上下早有准备:第一波士兵精神抖擞的奔赴前线位置;第二拨士兵则将箭矢、投枪、盾牌、擂石、滚木等守城军械送到各处,方便一线将士取用;第三拨士兵准备好药品、担架、沙土、烈酒、饭团、清水等后勤物资,然后养精蓄锐,随时准备替换死伤的同袍。 “我们只有五千人,新罗有五万人!我们的任务,就是在战死前,杀死十个新罗人!”这就是阶伯的战前动员,每个身在黄山原的百济人,都必须抱定必死之心,方能完成阻击新罗军的任务。 三狗没有回箭楼,而是悄悄的跟在阶伯身后。在他看来,将军身边是防护最严密、最安全的地方,他还没娶媳妇,他才不管什么为国尽忠、必死之心的大义,他只想活下去,找个山清水秀能养活全家的地方,跟媳妇生一大堆娃。 阶伯来到西面的小寨,那里是存放粮草军械的地方,一千多名汉军老兵就驻扎在此。与大寨的喧嚣不同,小寨一片安静,所有老兵都在默默的吃饭、洗漱、披甲、擦拭兵器,战斗对他们来说已没有什么好激动了,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敌人的鲜血,每个人都收割过不止一条性命。对于生死,他们早已看淡,新罗狗既然来了,那就不要回去了。 “上酒!”对于这些人,阶伯无需动员,也无需多言,吃饱喝足,便能杀敌。 三狗心想,要是在战场上遇到这群人,估计用不了一招,自己就会被人抬回来,光荣负伤退伍,领一笔抚恤金回乡娶媳妇了。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这群淡漠生死的男人默默的调整方位,很快就编组成人数大体相等的四组,每组三四百人。然后八个带队的军校出列,凑在一起商议片刻,便有两人带着其中一队走到阶伯身后,他们将是率先出战的一批人。 白马江大营,一万多百济将士严阵以待。 很快,南方便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无数骑兵正在靠近。 扶余尧顶盔贯甲、手持长枪,神色决然。 一旁的沙吒相如道:“唐军来得好快,等不到鬼室福信和黑齿兄的援兵了!” 扶余尧道:“大营就交给你了,等唐军开始强攻,我会带一支人马杀出去,你来掠阵。” 沙吒相如道:“厮杀无眼,你若有个闪失……” 扶余尧道:“你又不是我男人,担心什么?” 沙吒相如道:“你不想再见他了?” 扶余尧神色一黯,道:“他是大唐派来颠覆我国的,我又怎能跟他在一起。” 沙吒相如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扶余尧道:“我又不是傻子,也就是你跟扶余泰,非得相信他的鬼话。” 沙吒相如一阵无语,心想小马快啊小马快,不知道你现在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呜呜……”悠长的号角响起,唐军骑兵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中,快速朝两翼散开,紧接着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重装步兵迫近的声音。 “擂鼓,迎敌!”扶余尧高举长枪,一切恩怨情仇,都等打完这仗再算吧! 泗沘城,百济王宫。 议政殿内,扶余泰正在沙吒千福、国牟成、扶余珪三老的“拥戴”下进行登基大典,加冕百济国王。尽管六位佐平只有两人在场,可泗沘城中的王室贵族和其余达率、恩率级别的官员还是在武士们的“护送”下陆续到场,声情并茂的向新国王宣誓效忠,纷纷表示愿意与泗沘城共存亡。 扶余泰坐在扶余义慈坐了二十年的王座上,轻轻拍打扶手。从王座往下看,这座宫殿太破旧了,每一件摆设、每一寸地板都让他觉得不顺眼。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然后向众臣宣布了登基后的第一道诏命——重修凤凰台。他要恢复武王当政时百济的声威与荣光,做真正的中兴之主。 沙吒千福突然发现扶余泰跟武王扶余璋不论容貌举止都有几分相似,这样的气质去卖白薯,难怪会被人一眼认出。 扶余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前任宗正扶余仲明就是在平定凤凰台政变后不久突然染病身亡。凤凰台可不是什么吉祥的地方,谁碰了谁倒霉。 国牟成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每个人都在梦境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卖力的表演,只为博人一笑。 与此同时,元鼎已经在王宫里飞奔了大半个时辰,一间宫室一间宫室的寻找,依旧没能找到方文君。王宫中期期艾艾、阴风阵阵,到处都是哭声和咒骂声。直到他闯到了恩古的寝殿,找到了一位侍奉恩古多年的侍女,从她口中才得知方文君已随恩古离宫,与王一同前往熊津。元鼎又另外找了一个内侍,确认消息属实,这才离开百济王宫,也不管扶余泰那出大戏能唱多久,直奔泗沘城外,与小黄会合后,立刻动身赶往熊津城。 第88章 决战黄山原(一) 大唐显庆五年七月初十,巳时一刻。 黄山原在停战五日后,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决战。 新罗军率先亮相的是一支三千人的纯步兵,这支步兵在敢死营出发前就已静悄悄的在制定地点列队,每一名士兵都身披重甲、手持巨盾,一千人一行,横向三行,在离百济大营正面三里外扎下阵脚,成为全军进攻的基石。金文忠和金义服的两翼贴着这支重装步兵展开,如果站在百济大营的箭楼上望去,新罗军就像一把巨大的镰刀,正朝前方亮出锋利的刀刃。 “步兵待命,弓箭手准备!”新罗大营令旗翻飞,一支由清一色弓箭手组成的部队冲出大营,快速在重装步兵身后列队,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巨大的长弓。这种长弓与普通的角弓和骑弓不同,由于体积巨大、与人齐高,只能由士兵站在原地操作,机动性和防御性都很差,必须在重步兵的保护下进行远程攻击。 三千人的重步兵和两千人的长弓手,原本是新罗驻扎在北境用来对付高句丽骑兵的利器,这次为了与百济决战,金庾信将他们全部带了过来。 “放箭!”号令声下,千箭齐发。 “嗡!”跟三狗搭档留在箭楼放哨的百济士兵只觉天空中黑压压一片似有无数蝗虫飞来。待到他反应过来,第一波箭雨已从天而降,将百济大营的楔形突出部全部覆盖,整个箭楼瞬间被淹没。士兵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三四枝利箭刺穿,钉死在箭楼的柱子上。 然而箭雨给百济守军造成的伤亡并不大。楔形突出部在建造的时候就是拿来充当炮灰的,不仅坚固,而且上下左右全是掩体,几个百济士兵以为箭雨过去了,刚想冒头,就被军校和老兵大声呵斥,让他们躲回来。果然,弹指间,第二轮箭雨又到,覆盖的距离更远,密密麻麻的射到了楔形突出部后面的大营东侧主体上。 “不要怕,新罗人穷,没那么多箭,射一阵就舍不得啦!”一个老兵大声喊道,引来周围一片哄笑,也让那些没怎么经历过恶战的士兵放松下来。 果然,箭雨在四轮齐射后停歇。百济守军纷纷冒头,各回防守位置,还有人拔下新罗人的箭,收集起来准备再次使用。 “弓箭手待命,步兵开列,敢死营准备!”军令下,新罗军变阵,站在最前面的重步兵左侧的向左,右侧的向右,人与人之间空出一道缝隙来,动作整齐划一;最中间两人则向左右各走出五步,留出了一个宽阔的通道。 “轰隆隆!”一辆悬挂巨木的冲车赫然出现在大阵后方,停在正中。 “敢死营第一队,杀!”信兵舞动战旗,高声发令。 “杀!”数百名敢死营士兵从重步兵的人缝中冲出,挥舞兵器扑向百济大营。另有大批普通士兵以十人为一队,每队扛一架长梯,紧随其后冲出本阵。 “他们连梯子都没拿!”四狗指着前面那群人喊道。 “他们本来就是去送死的。”旁边一个老兵道,“他们死了,后面扛梯子的才能少死几个,把梯子扔到营墙下面。” “不是直接进攻吗?”四狗没打过仗,一肚子问题要问。 “第一拨吸引百济人的弓箭,第二拨送梯子,他们都是去送死的。”老兵道,“等他们死得差不多了,真正的攻城部队才会上。” “原来是这样啊!”四狗露出思考的神情,道,“那我们是第几拨?” “下一轮扛梯子的。”老兵道。 “啊?!”四狗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老兵不屑的撇撇嘴,道:“我们这些出身贱种的辅兵,本来就是当炮灰的命,这次不死,下次继续,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喽!” 四狗默然,他不想死,他还没娶媳妇。 阶伯登上大寨营墙,身披重甲,目不转睛的盯着潮水般涌来的新罗士兵,这些卑贱的山民,居然连盔甲都不穿,还真是凉快啊! “将军,他们人不多……”常永道。 阶伯一抬手,道:“等等。” 新罗人的杀喊声越来越近,营墙上的百济守军紧握弓箭投枪,心想怎么还不下令开打,再等下去就要绷不住啦! “轰隆隆!”偌大的冲车夹在肩扛长梯的队伍中,有如一头狰狞的怪兽,咆哮着冲向前方。 “将军!”常永面色凝重,看来新罗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可以了!”阶伯淡淡道。 常永连忙喊道:“杀光新罗狗,杀!” “杀!”百济守军终于等来了军令,怪叫着将手中弓箭、投枪朝新罗人头上招呼过去。 惨叫声起,那些没有穿戴盔甲的新罗敢死营士兵纷纷倒地。后面的人继续往前冲,越过同袍的尸体,无视重伤的呻吟,向前挺进。 “看准了再打!”面对区区几百人的进攻,百济军校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士兵有序投射,避免无谓的浪费。 果然,在敢死营吸引了大部分百济投射力量时,新罗的攻城队开始散开,朝大寨突出部的两翼逼近。 “伸出去,伸出去打,夹击他们!”百济军校大声指挥布防。大寨突出部的作用跟中原很多大型城池的马面一样,能够在防守中居高临下两面夹击敌军。 “杀死新罗狗!” “西八,让你们来抢我们的地方!” “我要为哥哥报仇!” “让金庾信老狗去吃屎吧!” “金春秋,受死吧!” 百济守军群情激昂,大批赤裸上身的新罗兵倒下。新罗人本以为能够用第一拨敢死营换来靠近营墙的机会,可他们失算了。几支扛着长梯的新罗小队好不容易冲到离营墙七八步远的地方,突然往下一陷便不见了踪影。后面的新罗兵冒死跑上前一看,才发现百济人居然在营墙外挖了一条壕沟!这条壕沟挖得十分隐蔽——朝外一侧的土岸是高起的,完全挡住了进攻方的视线;只有当你一脚踏空,整个人掉下去后,才会发现对面的土岸矮了整整一尺!就是这一尺的高度差,断送了数十名新罗兵的性命——壕沟下布满了竹刺和暗桩,掉下去就会被扎个对穿。那些挂在竹刺和暗桩上的新罗兵一时半会儿死不掉,一边哭喊一边挣扎,可越是挣扎,伤口里的血流得越快。 指挥冲锋的哑巴护卫队长朝旁边的信兵打了几个手势。那信兵立刻飞奔到正在准备下一拨冲锋的敢死营军校身边,低声耳语几句。那军校点点头,大声道:“兄弟们,跟我上,每人扛一具尸体,活埋百济猪!” “活埋百济猪,活埋百济猪!”敢死营的凶徒们冲出重步兵阵列,每前进一步,战场上都会少几具尸体。 “弓箭手,射那些扛尸体的!”百济军校十分有经验,一看新罗兵开始背尸,就猜到他们要干什么,立刻调整战术。守城战中,将军们是无暇指挥到最底层士兵的,这些临敌战术只能靠低级军官和老兵来应变。一支军队想要获胜,主要靠主将的指挥;而想要不败,则要看基层军校的临战经验。阶伯的这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打过仗的老兵占比极高,这些人不但能极大的提升军队的战斗力,还能有效减少伤亡。因此阶伯说每个百济兵在战死前都要杀死十个新罗兵并非妄言。 “噗噗噗噗!”几十个肩扛尸体的敢死营士兵被钉死在前进的道路上,更多敢死营士兵从后面跑来,扛起他们扛过的尸体和他们的尸体,义无反顾的继续往前冲。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将面临一轮投枪的洗礼,真正能活着把尸体丢进壕沟里的屈指可数。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无所畏惧,甚至在被射中前纵身一跃,连人带尸体跳进壕沟,为后面的人填坑铺路。 “再这么往里填,敢死营就要打光了!”金品日道。 “敢死营不就是用来填命的吗?难道你想替他们上?”金钦纯道。 “狡猾的百济猪,五万人都不够打的!”金品日恨恨道,“一定要想办法,不行就让三千铁甲上!” “大帅已有定计,你着什么急!”金钦纯看了看天色,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希望那几个老兵不要把大伙儿都坑了。 新罗大营,一名信兵跑到四狗所在的营地前,朝军校大声传达军令。军校立刻下令全队集结,拿好兵器,向大营外进发。四狗故意落在队伍最后面,不想那么快去送死;可他发现老兵站在了最前面,嘴里喊着“杀死百济猪”,还朝自己狡猾的一笑。很快,四狗发现老兵是对的,自己完全错了——出营列队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人变成了最后一排,后面的人以他们为基准线,一行一行往前堆,轮到四狗的时候,居然站在了第一个,第一个! 前方是重装步兵阵列,长弓手早就退回后方就地休整;从重装步兵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四狗能清楚的闻到战场的气味,那种混杂了血腥和汗臭,让人亢奋又作呕的气味。巨大的冲车才刚刚爬到战场中央,旁边扛着尸体的人一个接一个冲上,又一个接一个倒下。 “第六阵,出击!”军令一下,后面的人推了四狗一把,让他赶紧走。 四狗嘟囔了句“推我的死全家”,便提着木盾和长刀从重装步兵的缝隙中穿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杀!”后面的二货迫不及待的推开四狗,拔腿冲锋。 四狗心想居然还有人嫌命长赶着去送死?排第三个的也是个老兵,经过四狗的时候道,“跟着我,慢慢小跑,别落下大部队就行。” 四狗一点头,便跟他一起一边高喊“杀死百济猪”,一边小跑,任由后面的人超过去,扑向前方的战场。 第88章 决战黄山原(二) 在新罗人前赴后继的冲锋下,越来越多的尸体被丢进、推进、滚进壕沟里,敢死营的那些不穿衣甲的士兵几乎都成了壕沟里的肉串,用自己的躯体为后来者填坑铺路。在四狗的前面,还有另外三阵近两千名辅兵扛着长梯在往前冲,当四狗所在的几百人迫近百济大营时,冲车也已被推到壕沟前。 营墙上百济的火力愈发凶猛。新罗人蓦地发现,那些射下来的箭,竟然都是此前长弓手们射过去的!该死的百济猪,居然拿我们的箭来射我们! “架长梯,架长梯!”终于有新罗士兵踏着壕沟里的尸体冲到营墙下,将长梯搭上了营墙。 “爬上去,杀光百济猪!”一个垂死的敢死营凶徒在壕沟里喊道,身体被三根竹刺扎穿,已然无法动弹。 “让你喊!”营墙上,一个百济士兵狠狠丢下一块石头,正中其面门。 “噗!”这个百济士兵又被一枝飞来的羽箭射中,朝外侧倒栽下去。 “轰!”他是第一个被击落的百济士兵,新罗兵像见了腐食的螃蟹一样拥上前,长矛乱刀齐下,将他剁成肉泥。 “掩护冲车,掩护冲车!”新罗军校大声大喊。又有七八架长梯搭在营墙上,有两架长梯因为太过着急,在壕沟上就伸出去,以至于上头只够到营墙的一半。 “长矛手,把梯子推出去,推出去,摔死新罗狗!”百济军校大喊。 十几根长矛从营墙上伸出,顶在长梯顶部,将其缓缓推离营墙。 “我的妈呀!” “要摔死啦!” “百济猪,有本事放我们上去打!” 长梯上的新罗兵发出惊恐的喊声,很快就被惨叫所取代。 “轰!”冲车碾过壕沟中的尸体,不想车头突然往下一坠,在离营门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 “怎么回事?往前推,压过去,压过去!”新罗军校高喊。 “两边不一样高,卡住了!”一个推冲车的士兵高喊,立刻被一根投枪扎死。 “第五阵,你们上!铺上盾牌,把对面的地垫起来!快,快,快!”新罗军校反应很快,立刻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第五阵的新罗兵伤亡较小,人员充足,立刻被顶到最前面,冒着枪林箭雨爬过壕沟,将防身用的盾牌丢到了冲车前面。几个不怕死的士兵绕到冲车前,将盾牌铺平,一块接一块的延伸开去,最后全部死在营门前。 “一二三,用力推!” “吱嘎噶!”冲车的前轮被垫高后,终于能重新起动,缓缓向前方碾压过去。 “轰!”冲车的撞木终于顶上了百济大营的包铁营门。 “先干掉那些推车的!”百济军校没有慌乱,弓箭投去擂石滚木第一道,壕沟第二道,营门第三道,营门之后,还有第四道、第五道等着新罗人。 “轰!”撞木重重砸在营门上,发出木头断裂的声响。 “兄弟们,加把劲,百济的猪圈就要破了!”新罗军校高喊。 “噗!”一枝利箭正中其眼窝。 “轰!”在第五阵士兵的掩护下,冲车继续撞击。 四狗所在的第六阵离壕沟越来越近,他们是生力军,一旦冲车撞破营门,前面的第四阵和第五阵定要巩固门口阵地,保持大门畅通,而他们就会变成第一批冲进去与百济人厮杀的前锋。一想到这儿,四狗便有些走神,不小心被前面插在地上的半截长矛绊了一跤,爬起来时,其它同袍都已跑上前,就剩下老兵笑嘻嘻的经过身边,还说了声“真巧啊”。 新罗本阵,军令再下:第七阵、第八阵出击,第九阵、第十阵准备。为了上午的进攻,金庾信在敢死营之外还准备了六阵辅兵、四阵战兵,每阵五百人。四狗所在的第六阵是最后一阵辅兵,也就是说,前六阵辅兵连同前面千余人的敢死营全部都是炮灰,后面的七八九十四阵才是真正的战兵。 “轰隆!”在连续十几下重击下,百济营门终于坚持不住,三道门闩齐齐断裂,朝内侧破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猪圈破了,冲啊!”三四五三阵新罗兵和所剩无几的敢死营凶徒齐声高呼,人挤人朝缝隙涌去,终于将营门朝两边撞开。 “盾牌手,列阵;长枪兵,准备!”百济军校高喊。 “哗啦啦!”数十面包铁巨盾排成长墙挡在新罗兵面前,盾牌与盾牌之间伸出根根长枪。而在突出部与大寨主体之间,竟然还有一道营墙,上面站满了张弓搭箭的百济弓箭手。 “西八,居然还有伏兵!”前面的新罗兵有些动摇了。可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同袍涌入营门,将他们挤着往前推。 四狗看看周围,活着的同袍基本上都冲进了百济大营,只剩下那辆冲车孤零零的趴在营门口。 “上不上?”四狗问老兵。 老兵根本没回答,直接摔倒,吃了一嘴泥。 “老兵,你怎么了!”四狗飞扑上前,跟着扑进泥地里,道,“装死?” 老兵一下按下他的头,道:“百济人有诈!” 话音落,营门方向便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一道栅栏从天而降,切断了新罗兵的退路。几个刚刚冲到营门处的新罗兵躲闪不及,被栅栏扎倒、刺穿,生生压死。后排的新罗兵想去撞,却发现这道栅栏不但用粗大的原木制成,还他娘的是双排,就是前后两层木头,完全不可能凭人力破坏! 阶伯眉角一动,道:“开始吧!” “放箭!”军令下,箭雨倾泻,将困在营门瓮城中的数百名新罗兵射成刺猬。 战场上安静下来,不再有厮杀和喧嚣。 “后四镇,撤!”金庾信丢下一道命令,转身走下帅台。 白马江畔,沙吒相如引一队骑兵飞驰而来,冲破唐军游骑的堵截,救出了被堵在一片小山坡前的扶余尧残部。 进攻白马江大营的是唐军右骁卫将军冯士贵指挥的一万人。前次在伎伐浦登陆时消灭扶余孝一万人马的是左骁卫将军刘伯英指挥的一万人。一万对一万,冯士贵所部唐军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不论是行军组织还是单兵战斗力都超出百济军一大截。这支由一万纯战兵组成的唐军不仅成功击退了扶余尧组织的四次突袭,还反过来包围了白马江大营,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攻破营寨,全歼守军。沙吒相如在大营被攻破前冲了出去。所幸唐军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攻下大营后只是象征性的追击了一下,便收拢部队,在正午最炎热的时候就地休整。 沙吒相如甩了甩酸胀的胳膊,一路冲杀,他射出了整整四壶羽箭,却只射落了十几个唐军,命中率还不足五成。倒不是他箭术退步了,而是唐军在与草原骑兵的交锋中练就了出色的躲避弓箭的技术,若非他箭术精湛,唐军不敢太过靠近,否则他和扶余尧绝对坚持不到会合的一刻。 沙吒相如策马上前,收缰勒定,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扫了眼扶余尧身边那百十个几乎人人带伤的士兵,道:“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走,往哪里走?”扶余尧一手持缰,一手提枪,一身银色盔甲早已被鲜血染透,如火焰般刺目。 “回泗沘,从长计议!”沙吒相如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可这一战,实在打得太无奈、太憋屈,如果给他一支精兵,他有信心拖住唐军,可现在,一万杂牌军转眼灰飞烟灭,而唐军只出动了一万人,还未尽全力! 扶余尧摘下头盔,甩了甩被汗水浸透的辫子,看了看剩下的残兵败将,道:“我们还能一战!” 沙吒相如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心中无名火起,一把抓过扶余尧的马缰,将她带到一旁众人听不到谈话的地方,怒道:“你是不是还嫌人死的不够多?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当初出使大唐,你非要跟去,我跟黑齿兄就当是带你散散心了,去就去;老朴去耽罗岛上任,你要去,还冒名元鼎去打擂台,我们也没说什么,就当小孩子胡闹了;你要去黄山原,行,你去了,我让小马快冒生命危险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回来,这小子总算不负所托;你要跟唐军一战,行,我陪你,干就干,打得还不赖,至少我们还能活着说话!可你看看,看看他们,跟着你,一万人打成了一百人,他们有过怨言吗?没有!你身为主将,给将士们考虑过没有?他们能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够好了!我们面对的是天下最能打的唐军!你还想怎么样?非得全部死光了才罢休?你老实说,是为国尽忠才要拼命的吗?是因为小马快让你觉得了无生趣了是吗?要说这点,我该比你更恨他!你们至少还能堂堂正正的去追,我呢,还得被人说成花心、滥情,我找谁诉苦去?我有拉着别人一起去送死吗?该死的小马快,不但跟我抢女人,还连我带二王子一起坑了,可我偏偏就恨不起来,恨不起来啊!” “喂!”扶余尧推了他一把,道,“你不会爱上他了吧?” 沙吒相如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道:“滚,本公子爱的是文君!” 扶余尧道:“那我就放心了。” “嗯?放心?”沙吒相如不解道。 扶余尧道:“不然岂不是又多了个对手。” “轰隆隆!”天边惊雷滚滚。 沙吒相如看了眼天色,感觉像要下雨,道:“你到底走不走?” 扶余尧倔强的摇了摇头,拨转马头就往回走。 沙吒相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策马追上几步,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手起剑落,将她击落马下。 第89章 决战黄山原(三) 午时尽,未时至,黄山原上空忽然天变,乌云千层卷,滚滚暑气之下,似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势若奔腾。 百济大营中的杀戮仍在继续。被困的新罗兵自知后路已断、百济人不留俘虏,无不拼死抵抗,他们用盾牌和尸体抵挡上方百济射手的暗箭,反复向前冲击百济的重装步兵。整个大寨突出部内侧不停的有人倒下,很快就堆满了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尸体,血水顺着残肢断臂缓缓淌下,从营内向营外流淌,凝成涓涓细流,汇入同样塞满尸体的壕沟中。 阶伯抬头看天,一粒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鼻尖上。 下雨了,就让雨水冲刷掉所有的罪恶跟血腥吧! 战报很快送到,上午的战斗中,百济守军伤亡不到一百人,死在冲锋途中和壕沟中的新罗兵不下千人,至于被堵死在两道营门之间的数百新罗兵,很快就会被全歼。以一百人拼掉新罗两千人,这样的交换比,足以坚定将士们坚守的决心;更何况,阶伯的杀手锏,那支让新罗人闻风丧胆的汉军预备队,根本都还没动用。如果新罗坚持强攻,当他们的伤亡超过两成,也就是一万人,士气就会崩溃;到那时,阶伯就会用汉军发动一次反击,彻底打垮金庾信那老狗! 金庾信抬头看天,伸手接住一粒豆大的雨珠。 下雨了,就让雨水结束这场无聊的战斗,冲开新罗的胜利之门吧! “投石机准备!” “泥弹准备!” “瞄准百济大营!” “放!” 近百架大大小小的投石机发出巨大的声响。金庾信才懒得跟士兵们解释为什么投出去的毫无杀伤力的泥弹,士兵嘛,身强体壮、头脑简单、懂得服从命令就行;士兵们太聪明、想法太多对军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新罗兵,则在制作泥弹时充分发挥了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唾沫、粪便、石块、木渣,只要能想到、能找到的东西,统统都往里面塞,还大笑着互相比赛谁塞的东西更奇葩。 “投石机,新罗人又开始进攻啦!”箭楼上的信兵高声呼喊,俯身躲开一枚泥弹,刚抬起头,又被另一枚砸中面门。 四狗和老兵趴在离壕沟几丈远的草堆里,一动都不敢动。百济守军都忙着屠杀营门里的新罗兵,完全没注意到还有两个活人在装死。四狗觉得被雨水冲刷的感觉很妙,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冲个澡了。旁边的老兵更绝,居然就这么趴着睡着了,还发出阵阵鼾声。 新罗泥弹的无差别攻击,给大营内的百济守军造成了巨大的混乱,这种中小型投石机扔出来的石块虽然不足以摧毁营寨,可要是砸在身上,也足够让人缺胳膊少腿,丧失战斗力。三狗在转身躲闪的时候挨了一记,正想张嘴大叫,忽然发觉怎么一点都不疼,伸手一摸,手上沾着的不是鲜血,而是烂乎乎的一团黄泥;放到鼻子前一闻,还是臭的。三狗站起来原地跳了两下,确认没受伤后,立刻朝周围大叫:“不用怕,不用怕,是烂泥,烂泥!新罗人砸过来的是烂泥!” 周围的百济士兵被他这么一喊,也纷纷回过神来,发现果然是烂泥,被雨水一冲,更是化开来没什么威胁,便兴高采烈的开始咒骂,骂新罗人弹尽粮绝只能用烂泥来充数。 第二轮泥弹飞来。 阶伯站在将台上,眉头紧锁,金庾信这个老家伙,没事扔泥弹干什么?扰乱军心吗?还是虚张声势一番,打算悄悄退兵?金庾信这厮一向狡猾,敌情尚不明朗,当以不变应万变。 大雨转为暴雨,百济大寨中的战斗渐渐停歇。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在一起,被泥弹和雨水染成了土黄色,脚下的营地也变得泥泞不堪,补刀的百济士兵每走一步都很费力,再加上粘了黄泥变得愈发沉重的盔甲,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第三轮泥弹飞来。 百济士兵无视漫天飞弹,一边笑骂新罗狗,一边拖着沉重的盔甲清理营地、修缮营门,将尸体推向营门后,用来充抵人墙。辎重营的火头军们提着竹筐跑向大寨,也不管干不干净,直接往士兵们的手里塞窝头。恶战一场的士兵们和着雨水和黄泥,将窝头塞进嘴里,简单嚼几下便吞进肚里,还心满意足的放声大笑。 第四轮泥弹飞来,有一枚甚至砸中了阶伯的一名亲兵。 亲兵不为所动,继续在雨中坚守岗位。阶伯走上前,伸手从亲兵铠甲上摸下一块黄泥,像是想到了什么,心想金庾信果然狡猾,盔甲外加黄泥的分量,加在一起,必将大大增加士兵的负担,防护能力增加的同时,损失的是体力和机动力! 第五轮泥弹飞去。 金庾信闻了闻空气中的水汽,心道,阶伯啊阶伯,现在你一定以为我在算计你士兵的体力和机动力吧?呵呵,你也太小看我金庾信了!雨就快停了,等太阳一出来,你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第六轮泥弹飞去,暴雨渐歇,日出当空。 “天晴了,天晴了!”三狗大叫,大口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天晴了,打赢了!”百济士兵纷纷欢叫。 “咚!咚!咚!咚!”远方传来低沉雄壮的鼓声,那是新罗人的战鼓! “当当当当!”箭楼上的信兵立刻敲锣预警。 “新罗狗又来啦!” “杀光他们!” “他们只会用泥弹!” “把尸体都挪走!” 百济大营再度沸腾,各级军校有条不紊的开始重整防务。 三狗本想在营中狂奔,为将军们传递军令,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变迟缓了,盔甲上的黄泥被太阳一晒,竟然变得硬邦邦!很多百济士兵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始用手和硬物抠晒干的黄泥,有的甚至想把身上的衣甲扯下来。 阶伯立刻意识到了金庾信的险恶用心:什么分量、体力、机动力,全部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士兵们因此陷入不安和混乱,而新罗军正好在同一时间发起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一定会比第一次更加猛烈、投入更多的兵力;守军则会因为不安和混乱而损失战斗力!这才是泥弹的真正威胁! “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一律不得卸甲,违令者斩!”阶伯高声喊道。他很清楚,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什么体力和机动力,而是让士兵们稳定下来,全神贯注到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至于其它的事,等打退新罗人再处置不迟。 “将军有令,全军不得卸甲,全军不得卸甲!”三狗扯着嗓子在营中大喊,一脚踩进烂泥里,拔出来就剩光脚丫子。 层层军令下,百济守军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心头仍有担忧,可一看到营外黑压压冲过来的新罗兵,便顾不上多想了。 金庾信回到帅台上,远眺百济大营,心道,阶伯啊阶伯,你现在一定以为看穿了我的诡计,下令士兵们不许卸甲吧?这样倒是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可变成泥佣的士兵,又怎么去打仗?这场仗从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结束,何谓大势,何谓天意,便是如此了! 四狗听到了身后的杀喊声,感觉到了大地在颤抖,他摇醒老兵,道:“我们怎么办?他们会从我们身上踩过去!” 老兵一把按下他,道:“别乱动,等他们冲过去,我们再跟上!” 四狗本想问你怎么保证能不被踩死,可想想也没别的办法,还不如赌一把老兵的经验,继续趴在草堆里一动不动。 朴大象站在帅台下,将大海螺放到嘴边,深吸一口气,用力吹出。 “呜……呜……”悠长的号角声有如大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弥散在战场上方。这一次,金庾信出动了六个阵,三千战兵,由将军金文忠亲自指挥,潮水般涌向百济大营。 烈日当头,百济士兵身上的黄泥迅速干结,凝固成了厚实的泥块。士兵们拖着沉重的身躯进入战斗位置,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两倍的气力,更要命的是,泥块将汗水与暑气密封在衣甲内,完全不透气,很是士兵开始出现中暑的征兆。 阶伯抹了把顺着头盔系带滑落的汗水,身上那套二十多斤的将军重甲早已让他浑身湿透,可身为主将,他必须咬牙坚持。 常永见将士们的行动明显受到了影响,很多人开始大口喘气,便跑到阶伯身边道:“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根本没法打仗!” 阶伯也听到了新罗人的号角和鼓声,知道真正的决战即将到来,以守军现在的状态,很难打退新罗人的猛攻。 “将军,赶紧做决定吧!”常永催促道。 “传令,全军卸甲!”阶伯一咬牙,沉声道。 “将军有令,全军卸甲!”常永高声道。 “将军有令,全军卸甲!”三狗等信兵四散呼嚎。 “快,快,卸甲!”各级将校大声发令。 士兵们如释重负,大声欢呼,他们早就想卸掉这身该死的盔甲了!整座百济大营沸腾起来,到处都是撕扯衣甲的声音,除了西面的小寨。小寨的位置正好在新罗投石机的射程外,没有受到泥弹的攻击,小寨中的汉军们镇定自若,虽然被淋了一通雨水,却是养精蓄锐,行动不受半点影响。 金庾信掐指一算,心道,阶伯啊阶伯,此刻你该忍不住让士兵们卸甲了吧?殊不知老夫就是要逼得你们卸甲——当你下令士兵们将盔甲缝在衣服上时,全军的士气便凝固在了上面,衣甲不卸,士气不泻;现在你下令卸甲,都等于把凝聚多日的士气给丢了。一支没有士气的军队,如何能打胜仗? 第89章 决战黄山原(四) 金法敏站在金庾信身后,似乎从金庾信一系列看似毫无关联的动作中看出端倪,眼中的神色由不解转为了然,继而是敬佩,道:“一切都在大帅算计中吧?” 金庾信微微一笑,道:“运气,运气罢了!” 第一阵新罗兵在百济士兵尚未完全卸甲时便冲到了大营前。前方的壕沟里堆满了百济人尚来不及清理的尸体。新罗兵冒着头顶的利箭和投枪,将那些新近倒下的士兵也被推进壕沟里,再把一块块木制大盾扔到壕沟上,铺设起几座简陋的“浮桥”,后续的士兵就能脚踏浮桥、肩扛长梯冲到营墙下。 第一批卸完甲的百济士兵被赶上营墙,手忙脚乱的朝新罗兵开弓射箭,或是抱起石块往下狠砸。他们很快发现,这批新罗兵不论在士气还是战斗技巧上要比上午那批高出不少——冲锋时,他们将队形拉得很开,有效减少了远程打击的伤亡;填壕沟时,他们分工有序,第一拨人举着盾牌遮挡头顶上落下的弓箭和石块,第二拨人负责推尸体和铺盾牌,第三拨则肩扛长梯直扑营墙。当第三拨士兵将长梯靠上营墙后,第一拨又重新冲过来充当爬墙的先锋,第二拨则举起弓箭压制墙头守军。如此一浪接一浪的冲锋,开始给百济守军带来不小的伤亡,尤其在卸甲后,第一轮冲锋就有十几个守军掉下墙头。 金文忠率步兵发起冲锋的同时,金义服指挥的重步兵也在缓缓向前推进。金庾信当然不会傻到用重步兵去攻城,出动重步兵是为了掩护后面的长弓手前进,将长弓手的射程延伸到百济大营内。金义光指挥的长弓手跟在重步兵后面,有条不紊的排开射击队形。 重步兵和长弓手之后,又是六阵三千战兵奔出大营,这支战兵的指挥官,正是金品日。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金品日手持战斧,杀气腾腾的站在军阵最前方。今天,他要用手中战斧,破开百济人的防线,为爱子金官昌报仇! 至于新罗军为何每次都是几千人几千人的上,而不是直接将五万人全部压上利用人数优势歼灭百济守军,其一,百济大营正好修在黄山原的要冲,两边都是山,只有中间一处山谷平地,其宽度最多容纳两三千人展开,多了根本上不去;其二,五万新罗军押送着大批粮草,不可能全部投入战斗;其三,真正的战斗,决定胜负的往往是两军的预备队,会把最强的力量留在最后,只有绿林赤眉黄巾这等未经训练的流寇义军,才会乱糟糟的一哄而上,靠人数取胜。 “轰,轰!”一连几架长梯搭上百济营墙,数十名新罗兵蜂拥而上,嘴叼长刀、手举盾牌,勇敢的向上攀爬。 “刺,刺,把他们统统捅下去!把梯子推倒,推倒!”卸去盔甲的百济军校健步如飞,不停的在墙上大声指挥。 “嗡……”天空中飞箭如蝗,将整个百济大营覆盖其中,有些射程远的重箭甚至射到了后面的小寨,数十名守军应声倒地,惨叫不止。重压之下,卸甲带来的防守次序混乱和防护能力削弱的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 “把伤兵都拖走,所有人拿上盾牌,稳住,稳住!”常永用盾牌荡开一枝重箭,在大营中来回奔走,协调各部。 阶伯依旧是一身重甲,岿然不动,朝旁边的汉军旅率一点头。 汉军旅率亮出双斧,带着四百名生力军冲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金文忠奔到百济大营前,他的前四阵士兵已经与营墙上的百济守军绞杀在一起,剩下两阵伤亡较少。这时,一个声音突然跳出来道:“将军,用冲车!” 金文忠吓了一跳,本能的挥刀砍去,见是个脏兮兮穿着信兵号衣的小子,便收回长刀,一把拎起他,道:“你说什么?” 趴在草堆里的老兵继续装死,心想这下完了,小子当出头鸟,要被砍头了! 那小子正是四狗。他指指百济大营的方向,哆哆嗦嗦道:“冲,冲车还在。百济人都在上面,正好继续用冲车撞!” 金文忠放下四狗,道:“你,跟着我!”然后对身边的军校道,“你,带一队人,去撞营门!”军校得令,飞奔而去。 老兵这才松了口气,趁金文忠没注意,一咕噜爬起来跟在四狗身边,道:“老弟,行啊!” 很快,几十个新罗兵越过壕沟,冲到营门下,推开两边的尸体,扶住被百济人推出来的冲车,重新推动这头怪兽。 “轰!”冲车重重撞在营门上。推车的新罗兵发现,居然没有百济人在头顶放箭,顿时士气高涨,喊起了新罗山民的伐木小调,继续朝前撞击。 “轰!”被修补好不久的营门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继续用力,砸!”金文忠冲过壕沟,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轰!”整个突出部都在冲车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正在突出部营墙上激战的两军士兵发出惊恐的呼喊,继续厮杀。 “轰!”营门后三根新的门闩终于断裂。 “推,推,用力推!”金文忠声嘶力竭。老兵也跟着装模作样的大喊。四狗往旁边跑了几步,本能得觉察到了危险。 “咔擦!”营门彻底被推开,然而眼前的景象却震惊了所有新罗兵——营门后,无数尸体随着营门的打开而失去倚靠,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或断首、或残肢、或狰狞、或哀嚎,宛如阿鼻地狱。 “啊!”新罗士兵乱成一团,此情此景,对他们心理上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死人,都是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稳住,不许后退!”军校在前面高喊,转眼就被尸体淹没。新罗士兵纷纷后退,或是朝两边涌去。这一退,还影响了两侧正在努力往上进攻的其它士兵,整个进攻节奏为之一滞。 “狗日的百济猪,居然连尸体都不放过!”金文忠大怒,手起刀落,斩杀一个逃兵,喊道:“第六阵督战,后退者,斩!” “噗噗噗!”血光爆现,六七个逃兵命丧同袍之手。新罗士兵们见后退也是死路一条,只好转身继续朝前进攻。然而他们的噩梦还没结束。尸潮之后,营门洞开,第五阵的新罗兵再次聚集,推开尸体,朝营中涌去。老兵跟在第五阵同袍后面,本想在将军面前表现一番,不想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雨——卸甲后的百济士兵终于稳定下来,发挥出了正常的战斗力,将几十个新罗兵射成箭猪。 老兵瞪着眼,一脸不甘心,吐着血沫道:“怎么会……这样?” 四狗机灵,拉着金文忠就地一滚,躲开了箭雨,也救了金文忠一命。金文忠又急又怒,他可不想打到营门口了又被堵回来,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回去休整。 四狗看了眼被冲车撞松了的营门,道:“将军,不如回去求援!” 金文忠一想也是,尽管自己的三千人是拿来消耗的,但也不能白白送命,后面的部队跟不上来,可不能由自己来背这个黑锅!于是道:“你,叫什么?” “四狗!”四狗突然有种临危受命的感觉。 金文忠道:“好,四狗,你跑一趟,告诉后面的家伙,他们再不来,那就等着给我收尸!”四狗一怔,旋即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金文忠盾牌一举,喊道:“兄弟们,杀光百济猪,砍下阶伯的猪头,他们的女人都是你们的!” “杀!”金文忠的话激起了新罗兵最原始的兽性,掀起了新一轮猛攻。 四狗和金庾信派来的信兵几乎同时来到金品日跟前,只为同一件事——进攻。金品日见金文忠将所有人都压了上去,手中战斧高举,道:“儿郎们,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打下黄山原,百济的良田、美酒、女人,统统是你们的!” “杀!杀!杀!”三千将士群情激昂。 “咚!咚!咚!咚!”战鼓声声,三千将士从左右越过前面的长弓手和重步兵,在其前方会合成前后三阵,呈扇面拉开,朝百济大营挺进。行军打仗,最难的不是冲锋搏杀,而是行军布阵。数千上万人的队伍,每一次前进、转弯、后退,都是对将领指挥和基层军官协调能力的严重考验;行军不散、列阵不乱,军令所至,收放自如,是一支劲旅最基本的素质。特别是野战,两军对阵,个人勇武基本没用,只要队形保持得好,军心不乱,慢慢往前平推,光是这份一往无前的气势,就能让大部分敌人闻风丧胆。从这一点上看,金品日能让三千人马在前进途中绕开挡在前面的友军,继而重新组成阵型,其治军能力便堪称良将。 “呜呜呜!”海螺声再次响起,那是进攻的号角。 金文忠回头一看大批援兵正在靠近,高呼:“援兵到了,再坚持一刻,胜利就是我们的,杀!” 百济大营内,常永飞奔回将台,对阶伯道:“将军,第一拨新罗人快拼光了,我们伤亡不小,是不是把顶在最前面的将士们撤下来休整,换两阵上去?” 阶伯摇摇头,道:“还不到时候,第一阵第二阵士气正旺,足够把他们打退!派人再去调一队汉军上来。” “将军,这么早就动用汉军?”常永不解道。 阶伯道:“汉军不是用来守城的,是时候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了!忠常!” “末将在!”一直默默跟在阶伯身边一员魁梧将领拱手出列。 “手痒了吧?”阶伯道。 忠常瓮声瓮气道:“早就痒了!” 阶伯道:“给你八百人,不杀够一千人不许回来!” “得令!”忠常拎起大锤,大步走下将台。 第90章 决战黄山原(五) 金品日的人马终于在前方将士最需要的时候赶到了百济营外,让金文忠所部行将告罄的士气为之一振。 “架起梯子,架起梯子,不要挤在营门口,两翼先占领营墙!”金文忠果断下令本部人马让出冲车和营门口的通道来,转而继续强攻营墙。上千名士兵潮水般朝两边散去,将中间的战场让给了后面来的生力军。 金品日也不客气,大刀一挥,冲在最前面的一百名士兵便接管了营门,推动冲车继续撞击。在他们身后,射出五轮齐射的长弓手们放下弓箭休整,后阵的投石机部队重新开始发力,这回投出去的不再是泥弹,而是实实在在的石弹。 “呼!”一枚石弹重重砸进百济大营,引来一小阵慌乱。幸而石弹造成的伤害极为有限,只要不被直接砸中,或是人员太过密集,大多有闪躲的机会。不过石弹对防守方最大的打击是在防守组织上:一枚石弹造成几个人闪躲,十几枚石弹一起落下,就会造成一小片混乱;持续不断的石弹落下,就会打乱守军的防守体系,使其在无序中损失一部分战斗力和应变能力。 顶在大寨最前面的一千名百济守军在新罗军和石弹的双重打击下开始动摇,越来越多的伤员被台下营墙,大寨突出部已有失守的危险。 就在这时,一股黑色的洪流从后往前出现在守军阵列中,他们兵分三路:其中较小的两股分别从左右冲上营墙,手持重器将爬上营墙冒头的新罗兵砸落,然后抓起投枪和飞斧朝下面狠狠掷出,每一次投掷,都会收割一条生命。居中最大的一股直接从升起的二道栅栏中冲出,在身后弓箭手的掩护下冲进瓮城,无视满地残存的尸体,径直扑向摇摇欲坠的营门。 忠常手持双锤冲在最前面,在营门再次被冲车撞开的一刹那,右手铜锤呼啸而出,扫过四五个脑袋,落下一地脑浆,重重砸在冲车的撞木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又往旁边弹开去,引来新罗兵的一片混乱,落地时又砸伤两人,瞬间瓦解了营门口的危局。 “杀!”忠常乃阶伯麾下第一猛士,年轻时为报仇杀人而被官府缉捕,不得已投军避祸,在一次边境冲突中带着本小队的十个士兵击退上百名新罗兵,击杀近二十人,由此被阶伯看重,十几年来屡立战功,不仅用军功抵消了杀人之罪,还一年一个台阶,从小兵升到了中阶武官,只因出身贫贱,升到红袍序列中的将德便无法像朴太义那般再进一步。也只有他这等猛士,才能让阶伯麾下那支身经百战的汉军俯首帖耳。 几名汉军从忠常身边跃出,均是一手盾牌,一手钝器,借助一跃之力,从上往下将几个新罗兵砸得脑袋开花。在营门口冲开一小片落脚点后,最前面的汉军用盾牌抵住新罗兵,奋力向前平推;后面的汉军紧跟着从冲车两侧冲出,生生用长柄大斧和狼牙棒砸出一条血路。 “把冲车推出去,横过来!”忠常大叫。第二拨六七个汉军力士立刻接管冲车,腰腹发力,口中怒号,竟将沉重的冲车原地推动半圈,生生横在了营门前,变进攻利器为防守屏障。营墙上的守军在左右两队汉军的支援下已然稳住阵脚,此刻又见他们开始反击,顿时士气高涨,纷纷抄起弓箭为他们掩护。 将台上,阶伯对常永道:“可以了,让第二队上,第一队撤下来休整。” 常永顿时明白过来,阶伯所说的时机,就是汉军发动反击,打乱新罗兵进攻,防守压力减轻的一刻,此时轮换防守,造成的影响最小。他立刻唤来三狗等信兵,让他们分头传递军令。 三狗飞奔而去。 很快,第二个千人队从营地中部奔向大寨正面,五百人奔上营墙,正面防守;五百人在营墙下布防待命。先前血战多时的守军则在友军接管防务后迅速从两边撤离,汇集到营地后方的小寨前休整。此番镇守黄山原的百济军共五千余人,其中汉军近两千人,除去扶余尧和老麦带走的三百,剩下一千七百人分成四队,充当全军的机动预备队,忠常带着其中两队发起反击;三千多百济军全是战兵,其中两百人是阶伯直辖的将军卫队,另外三千人分成六阵,每两阵一组,正面防守四个时辰,交替轮换。 金品日和金文忠都没想到百济人居然还能发动反击,他们手下的士兵为了方便攀爬攻城,全都是轻装步兵,除了盾牌没有任何防护装备;对面冲出来的汉军全部手持重器钝器,攻击方式野蛮粗暴,所过之处只消被他们砸中,几乎没有伤兵,全部一击爆头。 “盾牌手到顶到前面去,快,快!”金文忠挥刀高呼。 冲出来的汉军越来越多,撞入金文忠所部如入无人之境,切瓜砍菜大杀四方。 “前两阵向左右,后四阵停止前进,就地结阵!”金品日果断下令。对于阶伯麾下的那支汉军,他也有所耳闻,百济军在哪里陷入被动,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尽管人数不多,可战力超群,每每来去无踪、以少胜多,打起仗来比靺鞨人还凶残,攻城用的轻步兵可不是那群野蛮人的对手。 “西八,他们居然反攻了!”金法敏见攻城部队发生混乱,忍不住骂了一句。 “阶伯终于忍不住亮出底牌了。”金庾信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道,“他若不反击,就不是阶伯了。传令下去,让金品日等等再攻,轮到金义服和金义光上了。” 金法敏道:“这就动用镇北军?” 金义服的重步兵和金义光的长弓手,在新罗有个固定的称呼,叫镇北军。 金庾信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总不能让人小瞧了我们。” 金法敏不再多言,金文忠三千,金品日三千,金义服三千,金义光两千,还有金文品的两千骑兵策应掩护,一次进攻出动一万三千人,几乎已是本方动员能力的极限了,如果再攻不下黄山原,那就是天不遂新罗。 四狗再次冲向战场。 很快,位于金品日所部后方的重步兵和长弓手方阵开始往前推进,金文品的两千骑兵则在方阵两翼掩护。金品日见重步兵出动,立刻明白金庾信的用意,传令所部人马向南侧移动,让出正面供重步兵通过。 百济大营前,金文忠的部队在汉军的冲击下彻底陷入混乱,而不远处的金品日所部不但不来支援,反而向一侧退开,全然无动于衷。 “狗日的金品日见死不救!”金文忠格挡开一名汉军的重击,手中长刀崩出一个口子。他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所部三千人,近千人折在了攻城上,现在又有数百人被汉军干掉,伤亡率接近一半。正常来说,一直部队的伤亡率超过三成就会军心崩溃,必须撤下来休整。 “将军,将军!”四狗连滚带爬的冲过人群,朝金文忠奔来。 金文忠又惊又怒,道:“混蛋,你来干什么,送死吗?!” 四狗道:“将军,后面的重甲步兵和长弓手都上来了,是大帅派来对付野蛮人的!赶紧撤吧,再不走,那些长弓手可不长眼睛!” 金文忠浑身一凛,四狗说得没错,长弓手射击不看精度,全靠射程和大面积覆盖,一通箭雨下来,管你敌军友军,统统射杀。想到这儿,金文忠立刻下令全军向北移动,边打边撤,把正面战场留给压上来的重步兵。 金文忠带着残部刚刚开始向北移动,天空中便出现了一轮密集的箭雨,朝百济营门处倾泻而下,不分敌我,系数覆盖。 “西八,赶紧撤!”金文忠大叫,已然有几十个士兵死在了本方箭雨下,也有同样数量的汉军被射倒。 忠常扫了眼地上的尸体,新被汉军干掉的约有四五百人,还不足一千之数,又见正前方新罗重步兵缓缓迫近,心中豪气顿生,下令所部结阵,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新罗的精锐能打,还是汉军能打! “居然不退,还想打野战!”金品日和金文忠在战场南北两侧同时发出感慨,还真是群不要命的野蛮人! “哗啦啦!”新罗重步兵停止前进,立下盾牌,长矛如林,那是他们对付高句丽重骑兵的看家本领。新罗本阵的投石机也停止投射。 趁着新罗攻势退去,汉军与新罗重步兵对峙的当口,轮换上来的百济生力军立刻开始清理战场,修缮营墙,重新整顿防线。 “摆个乌龟阵很厉害吗?”忠常经历过大大小小上百战,临敌经验无比丰富,一看新罗重步兵的架势,就想到了破敌之策,对身后的汉军校尉道:“兄弟们,你们是怎么抓乌龟来吃的!” “砸开龟壳子,吃掉龟儿子!”一名士兵用带有蜀地口音的汉话大声道。 众人一片哄笑。 在一片“砸开龟壳子,吃掉龟儿子”的叫喊中,汉军们将标枪、飞斧、短锤、飞石、渔网等投掷武器扔了出去,“噼里啪啦”砸进新罗重步兵阵中。 原本严丝合缝的铁甲大阵出现了一丝松动。 “杀!”汉军暴起发动,乱糟糟全无队形的冲了出去。 “这是什么打法?”金文忠心道。 “他们这是在送死!”金品日心道。 “稳住,稳住!长矛手准备!”金义服在阵中高喊,重步兵大阵机动性很差,全靠紧密的队形和整齐的节奏来对敌。 “调整射程,预备,放!”金义光指挥长弓手压低角度,估算出汉军冲锋的提前量,又是一通齐射。 “嗖嗖嗖嗖!”失去抛射角度的重箭笨重的落在汉军前进的方向上。 汉军们蹦蹦跳跳的避开了大部分重箭,“轰”得撞上了前方的铁甲阵。 “杀!”长矛手发力挺刺。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汉军看准时机,一只手抓住刺过来的长矛杆夹在腋下,然后转身用背和腚猛撞在盾牌上,另一只手的重器用力向后砸去。 传说中能够凭借整齐的队形步步压迫歼灭敌军的场景没有出现,反倒是生猛的汉军将铁甲阵挤压出了几个凹口,后面的汉军直接抡起长斧和狼牙棒砸进去,还有用重锤直接将盾牌砸裂的,看得南北两侧的新罗兵胆战心惊。 阶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论肉搏战,海东还没有那支部队能敌得过他这支汉军。现在两军短兵相接,金庾信你要是舍得,就连重步兵一起射杀了! 金法敏面色铁青,道:“大帅,镇北军居然……” 金庾信依旧是毫不担心的样子,道:“五六百人,能成什么气候?阶伯手上又多少人能拿出来野战的?我还正愁他们缩在里面不出来呢!传令下去,让金品日和金文忠上,别在旁边干等着,不论死多少人,定要吃掉这支劲旅!” 军令下,金品日毫不犹豫的下令所部人马右转向北,朝激战中的汉军逼近。 军令下,金文忠看了眼手下千余名士兵,咬咬牙,下令左转向南。 “西八,他们开始合围了!”三狗大惊失色,翻身奔向将台。 得知汉军即将被围攻消息后,阶伯只说了一句,就算我让他们回来,他们肯回来吗? 第90章 决战黄山原(六) 战场上,汉军对南北两面包抄过来的新罗军视而不见——北边是已经被打残的手下败将,南边是跟北边一样肯定会被打残的泥腿子,只有正前方殊死抵抗的重甲步兵,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对手。不到八百名汉军,让所有新罗人领教了什么是高超的战斗技巧和高昂的战斗意志,不到一刻钟,重甲步兵最坚固的正面,就被生生砸开了六七个口子,并且仍在不停的向纵深裂变。每一名汉军都像是一台杀人机器,持续不断的收割生命。 金文忠喊来四狗,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四狗频频点头,爬上一匹战马,自北向南从汉军背后穿过,闯入金品日阵中。哨兵将他扭送到金品日跟前,四狗大胆的将金文忠的话重复一遍,等待金品日的答复。 副将道:“将军,大帅的命令是……” 金品日一抬手,打断了副将,道:“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副将支支吾吾道:“自然是听将军的。” 金品日道:“好,你带两阵人马,亲自上阵,全力猛攻百济大营!” 副将大惊失色,道:“将军,大帅那边……” “啪!”金品日结结实实给了他一鞭,怒道:“大帅那边,我自会去说,还不快去!”副将落荒而逃,跑去指挥前部转向。金品日冷哼一声,道,“金庾信派来的一条狗,也想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然后转向四狗,道,“回去告诉金文忠,打下营寨,功劳分他一半!” 四狗大喜,翻身上马,再次从汉军背后自南向北横穿战场,回到本阵。金文忠见金品日部开始转向,心下大喜,立刻传令全军开拔。 帅台上,金法敏道:“大帅,南北两军没有合围,朝百济大营去了!” 金庾信眯起眼,凝望片刻,对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金钦纯道:“钦纯,金品日和金文忠是想去抢夺营之功啊!” 旁边的金法敏心下一凛,难道说金钦纯才是金庾信预先准备最后强攻破敌的杀手锏?金品日和金文忠不听命令擅自行动,金庾信就一点都不在意吗?难道他不怕其它将领以后也我行我素?还是说他原本就料到了会有现在的局面? 金钦纯转身拱手,道:“末将请战!” 金庾信挥挥手,道:“准了,顺便让金义服把那些不怕死的围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战场上,金义服正指挥三千铁甲变换阵型,利用汉军向中央突进的局面,中部收缩,两翼包抄,将先前的前后三列长方形大阵转变为雁行阵。金义光的两千长弓手也一分为四,两阵跟在金品日和金文忠的南北两军后,为其提供掩护支援;两阵紧随雁行阵的两翼,作为整个战场的支援部队。而在重甲步兵和长弓手身后,金钦纯指挥的三千劲卒在战鼓声中亮相,同样分为六阵,分别从南北掠过雁行阵的两翼,在汉军背后重新汇合,然后变为横向三行,前两行跟在金品日和金文忠的南北两军后,像是在驱赶他们前去攻城;最后一行则与雁行阵的两翼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堵住了汉军的退路。 至此,新罗军的整个进攻布局终于全部完成。金庾信如释重负的往后坐在帅椅上,对身后如实记录战斗经过的崔退之道:“小崔,本帅的棋子都已落下,现在就看阶伯如何应对了。” 崔退之道:“卑职先前还看不明白,现在总算看清楚了。大帅这一手引蛇出洞,聚而歼之,实在高明。” 金庾信不无得意道:“打仗,最怕不知道对方的后手;既然知道他有后手,那就要想尽办法把它逼出来,一口吃掉!那些成天大吵大闹斗嘴皮子的家伙,又岂知个中玄妙。” 金庾信的话在金法敏听来颇为刺耳——那些成天大吵大闹斗嘴皮子的家伙,说得不就是父王身边那些成天鼓吹新罗向大唐示好、一个劲催促进军的大臣,当然也包括自己。不过经此一战,金法敏对金庾信的印象大为改观,少了几分质疑与戒备,多了几分钦佩与敬畏。金庾信算准了阶伯会派后手,也就是汉军出来反击,于是让最擅长打野战的镇北军与之血拼;包围了阶伯手下最能打的部队后,才放心大胆的派出主力再度发起强攻。先利用暴雨和泥弹逼迫百济军卸甲,配合长弓手和投石机打乱其防守,再引诱其最强部队出战,形成合围,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整场战役的节奏尽在把握。这等炉火纯青的指挥艺术,放眼海东,怕是只有高句丽的泉盖苏文能相提并论;至于阶伯,充其量算个名将罢了。 百济大营,第二批守军刚刚就位,金品日的生力军便如潮水般攻到,立刻发起猛攻,还把汉军横过来的冲车重新摆正,开始新一轮的轰击。 常永跑回将台,对阶伯道:“将军,忠常他们被围了,不如我带一支人马冲出去把他们救回来!” 阶伯摇摇头,他终于发现,金庾信是在逼自己打出汉军这记后手,少了这八百人,不仅让自己失去了一支战力强悍的机动部队,还让己方兵力上的劣势更加明显,于是道:“让第三队准备,你亲自上,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常永见阶伯神色决然,便不再多说什么,拱手领命而去。 正面战场,忠常所部汉军已将金义服的重甲步兵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让这支在与高句丽骑兵对抗中都不落下风的军队遭受到了巨大伤亡,汉军本身也已伤亡近半。忠常大声喝问:“我们杀了多少新罗狗了?” “营墙下四五百,这里少说也有四五百,快一千了!”有人高声回道。 “兄弟们,新罗狗正在猛攻我们的大营,跟我杀回去啊!”忠常回头看了眼百济大营的方向,金钦纯留下的两阵士兵正在后面严阵以待,将他们的退路牢牢封死。他的大锤子上已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整个变成了暗红色,身边堆满了新罗兵的尸体。 “杀!”汉军攻得猛,撤得更快,不等重甲步兵反应过来,数百条浑身是血的大汉已迅速脱离战场,返身朝大营方向杀去。 金义服总算松了口气,这一战,他损失了六七百人,阵型几乎被打穿,这在镇北军成军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必须拉下去休整了。不过在没有得到军令前,他还是下令全军收拢,重新编组阵型,充当进攻部队的后盾。 惨烈的攻防战从未时一直持续到了申时末。 忠常所部汉军击穿了金钦纯留下的两阵,但也只剩百余人杀回营墙下,从被冲车撞开的洞中撤回瓮城,被二道栅栏前的守军用绳子吊回大营。他们用付出七百人的代价,来回歼灭了两千余新罗军,其中还包括等量的重甲步兵。这百余人被安置到了小寨,而小寨中另外八百人则全副披挂来到将台前,准备最后的厮杀。 常永指挥的第二队守军因为没有护甲,伤亡惨重;第三支千人队也被阶伯派了上去,第一支和第二支千人队剩下的人马被合并到一起,充当第三支千人队的预备队。此时此刻,阶伯手中能用来机动的,就只剩下二百名将军卫队和八百名汉军。 金钦纯策马站在百济大营外一箭之地,朝金品日的方向大喊:“金品日,你要打不下百济人的乌龟壳,我可要亲自上了!” 金品日好似听到了金钦纯的喊话,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提着大斧就往前冲。 金文忠挨了一箭,被四狗抱着拖下战场。他不愿回营,跑到金义光的长弓手阵中,在战场外为同袍呐喊助威。他的人马只剩下不足千人,从第一线撤下来后全部被补充到金品日的后阵,休整片刻后,再次向营墙冲去。 营墙上的百济守军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新罗兵爬上来,与剩下来的守军混战。常永亲手斩杀二十余人,发现营墙实在守不住了,只好收拢残部,退守二道栅栏。新罗兵再次用冲车撞开营门,涌入瓮城,与赶来支援的二百名汉军遭遇。 “杀!”生死之际,没有退路,唯有全力一搏! 忠常从小寨跑回将台,对阶伯道:“将军,大寨守不住了,去小寨吧!” 阶伯深吸一口气,扛起大剑,转身走下将台。 新罗兵从营墙攻入大寨,将二道栅栏处的常永所部团团围住。 常永回头见忠常正掩护阶伯退往小寨,自己必须为他们争取时间,便朝身边数百名百济将士高呼:“将士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多杀一个新罗狗,我们的父母妻儿便少受一份凌辱!我命令,每个人死之前,都必须杀两只新罗狗!违令者,不许死!” “轰!”百济士兵轰然大笑,紧接着便爆发出巨大的战斗力,开始奋力砍杀周围的新罗兵。尤其是一百多名汉军,更是骁勇异常。 金品日亲自爬上营墙,居高临下俯视营中血战,道:“这群百济猪还真能打!” 营门被彻底拆掉,金钦纯策马来到营门前,朝营墙上喊道:“金品日,你那么胖,不怕营墙塌了吗?” “西八!”金品日回骂一句,扛着大斧就朝二道栅栏后面跑去。 阶伯退到小寨中。四百名汉军主动留在小寨外面的三道栅栏阻击追兵。此刻跟在阶伯身边的,就只剩下二百名护卫、二百名汉军,以及看守粮草马匹的工匠、伙夫、马夫、郎中、文书等百余人,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三狗。 小寨只有一道通向大寨的门,此刻已被忠常带人用木头死死钉上。他本想让汉军爬上小寨的营墙去防守,却被阶伯拦下,换成了将军护卫上去防守。阶伯走到汉军旅率老薛跟前,朝他身后的汉军士兵扫了一眼,道:“仗快打完了,你们走吧,给汉军留点种子。” 老薛道:“我若走了,有何颜面去见战死的兄弟?将军不走,我便不走!” 营墙外传来厮杀声,三道栅栏前的汉军已与新罗兵接战。 忠常走过来道:“将军,现在走还来得及!”说完,走到小寨朝外的一侧,喊来几个拿斧子的汉军,让他们劈出一道门来。 阶伯微微一笑,眼前浮现出妻儿死前的情景,道:“我若不死,又有何颜面去见被我杀死的妻儿?” 忠常和老薛相视一眼,道:“那便血战到底,杀一个够本!” 金品日和金钦纯两军终于攻破了三道栅栏,全歼守军,在小寨前会师。 金庾信策马来到百济营门前,看了眼担架上身负重伤被俘的常永,对崔退之道:“吩咐下去,好生医治此人,不得为难他。” 常永被抬走了。金庾信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对走在旁边的朴大象道:“大象,这一仗,我们打赢了,你高兴吗?” 朴大象望着满地尸体,摇摇头,道:“不高兴。” 金庾信道:“是啊,我也不高兴,死了那么多人,可我们毕竟还是赢了,不是吗?” 酉时,日西斜。 小寨前最后的战斗已近尾声,营墙上再无站着的百济守军。 “吱嘎!”小寨门被打开。 阶伯、忠常、老薛各持兵刃走在最前面,身后是百余名杀气腾腾的汉军。 金品日和金钦纯均是一凛,他们想干什么,投降,还是殊死一搏? “杀!”阶伯大剑高举,朝新罗军冲来。 “杀!”汉军齐声高呼。数十名新罗士兵一个照面就被斩杀。这些不要命的野蛮人,简直太可怕了! 小寨后方,工匠、伙夫、马夫、郎中、文书等人从破洞中钻出,奔向黄山原郁郁葱葱的山林。三狗走在最后,朝堆积在小寨里的粮草放了把火,转身离去。 “嗡!”小寨火起,直冲天际。 金钦纯一挥手,百余名弓箭手齐刷刷举起弓箭,对准了阶伯等人。 第91章 佐平大人的抉择(上) 七月初十,夜。 百济王扶余义慈的车驾在傍晚时分抵达熊津城。为了封锁消息,扶余义慈没有通知熊津都督和当地官员前来接驾,因此当大队人马出现在南门外时,着实把当值的守军吓了一跳,险些朝王驾一通乱射。索性卫士佐平祢植和朝廷佐平沙吒孙登都是处事周全之人,一通交涉后,熊津都督扶余义忠方才相信是王驾到此,连忙低调而迅速的安排接驾事宜,并吩咐手下立刻将闲置已久的熊津行宫打扫干净,迎接扶余义慈的到来。 扶余义忠是扶余义慈的庶出堂兄,也是百济宗室中为数不多带过兵、打过仗的将领。当年扶余义勇战死后,年轻的扶余义忠主动请缨出镇北境,与沙吒昭明一起率扶余义勇留下的军队同新罗军周旋,抵挡住了新罗军的反攻,此后便一直驻守北疆;中年之后,扶余义慈念其劳苦功高,便让他从前线撤了下来,出任熊津都督,镇守陪都,顺带镇抚熊津城众多汉人大族。扶余义忠出任都督这些年来,恩威并施,与当地大族相处融洽,并积极营建北部党项城、周留城、任存城防线,使新罗不敢轻易从汉江下游侵扰百济。 为了不惊动城中百姓,扶余义忠以战时戒严的名义下令全城宵禁,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同时命熊津城的六千驻军加强防卫,并传令北境各城备战。 申时末到子时初,扶余义慈王驾一行数百人终于在行宫安顿下来,一切又归于寂静,只剩下宫墙上偶尔传来的猫叫,还有巡夜士兵经过的脚步声。 “祢植大人,你一路辛苦,明日还要应付城中文武望族;我比你年轻,今夜由我来值守吧!”沙吒孙登喊住祢植,罕见的主动开口说话,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虚伪。 祢植本想说自己身为卫士佐平理当值守,可一整天的颠簸外加操办各种事宜,确实让他身心俱疲,也就没有拒绝沙吒孙登的好意,道:“有沙吒大人在,我才能忙里偷闲,歇息片刻。战乱将起,国中不宁,沙吒大人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沙吒孙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在熊津城,大人说话可比我管用多了。” 祢植一怔,心想沙吒孙登虽然年轻,心思缜密却深得沙吒千福真传,也是话中有话,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望着祢植远去的背影,沙吒孙登想起临行前沙吒千福的一番话:国之将破,妖孽辈出,沙吒家不会为百济陪葬,但也不会做那千夫所指的叛徒逆臣,他和沙吒万首留在泗沘,直面唐军兵锋;沙吒孙登前往熊津,陪伴君王左右;沙吒相如很可能会走……不论时局如何变化,命运如何安排,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肩负着延续沙吒家族的使命,决不可轻言生死,必须顽强的活下去。 祢植等重臣的住处离行宫不远,骑马片刻就到。祢植本想骑马,可人一松弛下来,就感觉腰酸腿疼困倦不已,只好让家仆驾来马车,爬进车厢,直接歪倒在草席上,松开袍服衣襟,抓起酒葫芦不急不缓的饮下几口,总算是缓过劲儿来。 马车辚辚开动。马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竟将祢植催得昏昏欲睡。不知走了多久,马车蓦地一震,向左右一晃,紧接着便慢下来。祢植拉开车厢前部的小窗,刚要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就发现坐在前面驾车之人竟不是自己的车夫,而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陌生男子。那男子听到车窗拉开的声音,用一口略带北方腔的汉话道:“祢植大人,坐稳了,上了我的车,想下去就难了。” 祢植见周围街上静悄悄空无一人,就算大喊求援也不见得会有人来;此人既然只是袭击车夫而不是直接下手,那就是有事而来。于是道:“你是唐人。” 那人道:“大人不也是汉人?” 祢植突然有了一丝明悟,道:“唐人与汉人,同根同源。” 那人道:“大人身在异邦,身居高位,又如何寻根溯源?” 祢植道:“我曾拜访过文君楼的老板娘……”此言一出,赶车的男子明显一震。祢植知道自己押对了,道:“老板娘说,大唐派了很多奸细来百济,其中最喜欢打劫的一个,名字就叫——” 行宫。 扶余义慈大叫一声,突然从竹席上坐起,两眼睁得老大,双手不住颤抖,全身上下冷汗淋漓,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王!”恩古也跟着惊醒,一把抓住扶余义慈颤抖的胳膊,伸出拇指在他人中上按了几下,又拍打他的背脊。 “嗬!”扶余义慈一阵干呕,终于清醒过来,一把抓住恩古的胳膊,探出脑袋环视周围,压低声音道:“我看到阶伯了!” “阶伯将军?”恩古猜想扶余义慈是做梦了,柔声道,“阶伯将军正在前线杀敌,想必天亮就有捷报传来。” 扶余义慈连连摇头,道:“他,他来找我了,浑身是血!” 恩古道:“将军百战,都是新罗人的血。” 扶余义慈痛苦的将脸埋进恩古肩膀,一口气道:“不,他,他捧着自己的头,说他尽力了……黄山原五千将士,全部战死……他是来跟我道别的!他说,他要去找他的妻儿,他说他愧对他们……为国尽忠后,终于能跟他们团聚了!” 恩古一把搂住扶余义慈,不管这个梦是真是假,此刻的扶余义慈都是脆弱的,需要温暖而柔软的怀抱来安抚。方文君说得没错,从唐军南下的一刻起,扶余义慈方寸已乱,让扶余孝率部迎敌、没有任何征兆的立扶余隆为太子、派扶余泰去找唐军求和、把泗沘城最后的武力交给扶余尧去抵御、最后丢下王子和朝臣逃来熊津,一件跟着一件,一错再错。可她能怪他吗?在恩古眼中,扶余义慈就是个闲散的长者,执掌国家多年,早已疲惫倦怠,又不放心交给野心勃勃的王子们去打理国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如是太平光景倒也无碍,偏偏赶上大唐出兵东征,一切美好行将烟消云散,谁又能阻止一切的发生呢? 恩古轻轻拍打着扶余义慈的后背,道:“王,你累了,早该歇了,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又何必太过苛责自己?” 扶余义慈趴在恩古身上,竟低低的啜泣起来。良久,方才抬头,道:“我对不起阶伯,我不该让他去送死的,他的妻儿原本是无辜的……” 恩古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珍惜阶伯将军那样的朋友,可他身为百济的臣子,为国尽忠是他的选择,他不会后悔,也不会责怪你。” 扶余义慈道:“二十年前,凤凰台下,我曾立誓,要用二十年时间中兴百济,让下一代王去收复失去的领土。二十年过去了,我竟成了百济最后的王,最后的王,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啊,呵呵呵呵……” 恩古道:“其实你做到了。海东各国,有哪个比百济富有,有哪个比百济百姓更加安居乐业?有哪个比百济文化昌明、百业兴旺?即便是渡海而来的汉人,譬如祢植大人,譬如文君,不也都在百济扎下根来?他们为什么不走?因为舍不得百济的生活,无忧无虑、没有苛捐杂税的生活。你曾说,天下治国之道,法家劳民、儒家诛心,唯有黄老无为,方能治大国如烹小鲜,举重若轻,还百姓以安康。你做到了,百济的臣民都看到了。就算几十年后,士民也会怀念你当国的这段时光,怀念这个自由而富足的国家,怀念蓝色的泗沘城,怀念白马江上的渔歌,还有展翅翱翔的凤凰台。” 扶余义慈抬起头,将信将疑道:“果真,如你说得这般?” 恩古笑了,甜蜜而慵懒,道:“在众臣眼中,你是最懒散的王;在百姓眼中,你是最宽仁的王;在王子们眼中,你是最糊涂的父亲;在我眼中,你是最优秀的男人……” 扶余义慈破涕为笑。恩古的身上有一种魔力,不论何时何地,与她相处的时候,总能让人完完全全的松弛下来,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存。 马车停在路边,车夫倒在车上,仍然未醒。 祢植和元鼎并排坐在河边,一人手中拿着一只烧鹅腿。 “文君真的这般说我?”元鼎道。他比扶余义慈的车驾晚到半天,进城后没找到机会见祢植,便找了个客栈洗漱更衣,先睡了一觉,醒来后饥肠辘辘,便打听当地名吃,听说方记的烧鹅是一绝,便买了一整只烧鹅当饭吃,特意留了两只鹅腿当夜宵。 祢植撕下一片鹅肉,道:“你把我劫下,不是为了请我吃烧鹅吧?” 元鼎将口中的鹅肉咽下,道:“味道还算不错,不过比起文君楼的百花仙姬来还是差远了。”元鼎心想该死的当当儿,抢走了最后一只百花仙姬,也不留半只给我尝尝鲜,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祢植一阵无语,心想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惦记吃的,不过忙活了一天,自己还真是饿了,这只鹅腿来得很及时。 元鼎清了清嗓子,道:“既然文君让你来找我——” “是你把我劫来。”祢植纠正道。 元鼎道:“不管是找来还是劫来,总归我们见面了,还有一只鹅腿的交情,该谈的事情,还是要谈。” 祢植点点头,心想这小伙子说话倒是直接,就是听着总觉得不着调。 “祢军兄跟你比,气度可差远了。”元鼎道,“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元鼎,是令郎祢军的朋友,也是沙吒相如的朋友,让扶余泰相信大唐不会攻打百济的人,就是我。” 第91章 佐平大人的抉择(下) 祢植这才把眼前这个半夜打劫还拉着自己到河边啃鹅腿的家伙跟传说中扶余泰身边那位出谋划策的大唐高士联系起来,于是道:“你坑扶余泰,就是为了让百济做出错误的战略判断,好让唐军实施突然袭击吧?” “就算没有我,百济朝中又有几人愿意相信唐军会南下?”元鼎反问道。 祢植默然。扶余泰鼓吹亲唐,既是元鼎的怂恿,也是他自己的政治需要。 “说说吧,打算怎么办?”元鼎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 “局面混沌,难以断言。”祢植给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元鼎突然道:“文君的真实身份,你一定知道吧?不然,你们为何要见面,她又为何会提到我?” 祢植为之一凛,心想难道方文君和元鼎不是一个系统的?那方文君又为何要提到他?其实方文君和元鼎对彼此的身份都有怀疑,只不过方文君比元鼎更加确定一些,因此敢把元鼎透露给祢植,其实也是逼他现原形;元鼎则因为倾慕方文君,加上跑来跑去无暇调查,直到今夜祢植提起,才又想到方文君的身份问题,所以拿出来诈一诈祢植。 祢植并不愿跟他在方文君的问题上过多纠缠,可又不能直接说,百济要灭亡了,我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给祢氏家族找条后路,以免沦为亡国之臣。那样说太掉份儿,也会让谈话陷入不平等的状态,一旦对方狮子大开口,提出过分的要求,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既然元鼎能大半夜的跑来打劫,说明他在这件事情上比自己更为急迫,没准就是带着任务而来,那就更要等他主动开口了。 元鼎见他不语,又道:“我很好奇,王为何要突然跑到熊津来。” 祢植道:“每个人心中都有过不去的坎,放不下的人,陛下也不例外。二十年前,如果不是那场政变,如果登上王位的不是他,而是扶余丰,他现在应该会更快乐吧!” 元鼎道:“我听说,你是那场政变的亲历者。” 祢植道:“一场失败的政变,一次荒唐的闹剧。不过话说回来,文君和她长得还真是很像。” “跟谁?”任何关于方文君的话题,都会让元鼎神经过敏。 “沙吒王后。”祢植不动声色道。 “原来是她!”元鼎心中掀起波澜,电光石火间一幕幕场景闪现,前后联系起来一看,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顿时有了合理的解释:譬如在耽罗岛,迟受信莫名其妙的夜闯文君房间问她是不是姓沙吒;沙吒昭明从沙吒相如手中把她掳走非要收她为徒;也难怪扶余义慈会把她留在宫里,逃命时王子一个不带,除了恩古别的嫔妃也都抛下,却偏偏带上她……原来都是那二十年前就死去的沙吒王后惹的祸! 祢植见他表情瞬息万变,也就没有多说,保持沉默是他的看家本领。 少顷,元鼎突然道:“沙吒王后,跟文君比谁更漂亮?” 祢植张了张嘴,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只好道:“春兰秋菊,各领风骚。” 听到“风骚”二字,元鼎脑海中马上浮现出方文君那明艳娇俏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软甲,暗想沙吒王后都死了二十年了,哪比得上我家文君活色生香,脸上不由泛起一丝得色。 祢植看在眼里,心道还好祢军当年没娶到方文君,不然以她的姿色,再加上她跟沙吒王后如此相像,还不知道会给祢家惹来多少无谓的麻烦。可叹祢军儿子都会满地乱跑了,每次谈及方文君,还总会露出惋惜之色。所谓红颜祸水,果然名副其实啊! 元鼎道:“不知大人听没听说过山贼入伙的规矩?” 祢植心想,你小子不会是想我拖家带口的跑去当山贼吧,不过山贼入伙的规矩,他还真不清楚,只好摇了摇头。 “山贼入伙的规矩,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元鼎顿了顿,伸手在祢植脖子前面一划,道,“递上一份投名状即可。” 投名状,祢植倒是听说过。年轻士子想要出头,往往会将自己的诗文策论写在名刺里,投递到高门大臣府上。大臣们看了如果觉得好,就会收下这份投名状,将士子请来一谈,或收为己用,或推荐给朝廷,是士子晋身的一条捷径。 元鼎继续道:“山贼的投名状可不是什么诗词文章,想入伙的,或帮山寨完成一件大事,或跑去杀一人,可以是仇人、名人、有钱人,只消让山大王觉得你有胆识、有本事,还不怕背上人命被官府通缉,投名状就算成了。” 祢植点点头,杀人,确是快速立威且博取信任的捷径。不过元鼎提投名状是什么意思,是暗示自己杀人入伙?难不成他想让我杀了扶余义慈,拿百济王的人头换取祢氏家族的生存?! 元鼎压低声音,道:“大人手上有多少人?” 祢植苦笑,泗沘城本来有六千驻军,被扶余尧抽走一大半,剩下的基本都留下了,自己带来的亲信人马只有六百,另有八百王室禁卫随行,那是扶余义慈的直属部队,谁都无法调动。不过他是卫士佐平,有权调动王驾所在范围内的所有军队,熊津城的六千驻军也能勉强算在内,可是中间却隔着熊津都督扶余义忠。 元鼎见他伸出六根手指,道:“六千,足够了。” 祢植摇摇头,道:“六百。” 元鼎有种掉进火坑的感觉,道:“你堂堂佐平,手上只有六百人?” 祢植道:“难不成你想让我谋反?” 元鼎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豁不出身家性命,怎能搏一把前程?” 祢植道:“我祢氏三代忠于王室……” “你若还想忠于王室,又何必跟文君见面?”元鼎一针戳破了他的违心之言,道,“大人若想留个好名声,大可像阶伯将军那样,杀了妻儿,抱死出征,为国尽忠;大人若想保全家族,那就得舍了自己的名声,为儿孙赌上一把!” 祢植乃是心思缜密之人,与元鼎见面前,他一直心存侥幸,想找到一条既能保全家族,又能保全名声的退路,可现在看来,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要名声还是要退路,只能二选其一。一直以来,他奉行的低调、务实,都是为了把自己和家族置于安全的境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如果自己放不下面子和名声,继续犹犹豫豫,就只能让家族随这个国家一起走上绝路。想到这儿,祢植轻叹一声,道:“祢军生性忠厚,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元鼎一听就知道祢植已下定决心,便凑到他耳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祢植听完,不禁暗暗点头,此举如若成功,不但能保全家族,更能为新主子立下一份大功,祢氏往后三代的荣耀也可预期。 人心情一好,脑子就活泛。祢植沉吟片刻,道:“这件事,让文君出面或许能事半功倍。” 元鼎立刻道:“我找遍泗沘王宫都不见她,她现在何处?” 祢植道:“就在陛下行宫。” 元鼎一拍大腿,道:“泗沘王宫也闯了,也不怕再闯一次行宫!” 祢植不由侧目,摇头道:“不必闯宫,元公子若是想见她,我自有安排。” 泗沘城,王宫。 黄山原失守的战报孤零零的摆在王座前的长案上。 扶余泰正襟危坐,俨然一位正在处理国事的明主。 跃动的烛光下,出现了一道矮小的身影。 扶余泰抬起头,站在台阶下的竟是扶余文思。 “侄儿见过伯父。”扶余文思恭恭敬敬道。 扶余泰发现,他行得是晚辈礼,而非臣子礼,心下便有些不悦,你们这些人啊,终究还是不认我这个王。他没有发火,身为君王,必须要有处变不惊的气度。 扶余文思道:“郡主所部惨败,白马江大营已失,唐军已在三十里外。” 扶余泰不置可否。 扶余文思又道:“阶伯所部全军覆没,黄山原大营已失,新罗军明日午时可到。” 扶余泰还是没有反应。 扶余文思大声道:“大王想困兽犹斗,可大王是兽吗?” 扶余泰听他改变了称呼,这才缓缓抬起头,心想你小子拐着弯骂人,居然把我比作禽兽,于是道:“困兽犹斗,总强过落荒而逃!” 扶余文思道:“泗沘城守军不满三千,城中军民人心惶惶,宗室大臣各寻出路,敢问大王,如何去斗?” 扶余泰道:“但有一口血性在,便有一战之力!” 扶余文思道:“侄儿此来,是为伯父谋划!” 扶余泰听他再次变换称呼,道:“你且说来。” 扶余文思道:“若是爷爷和父亲那边先一步开城投降,伯父这个王,便是伪王,不值钱了。唐军离泗沘近,熊津远,伯父若率先归降,在大唐眼中,谁真谁伪,便是两说,伯父才有回旋的机会!” 扶余泰心中“咯噔”一下,扶余文思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投降的时机决定了投降者在投降后的地位。可他是谁,扶余泰,百济的王,立志要重修凤凰台、中兴百济的一代圣王,又岂能卑躬屈膝的抢着去跟敌人投降?那样做跟小丑有什么区别?王,是有尊严的。 扶余文思见他不语,道:“唐军到来前主动投降,最值钱;唐军围城后匆忙投降,次之;唐军劝降后被迫投降,再次;唐军进攻后被俘,最次。时间不多了,唐军转眼即至,还请伯父早做决断,以免生灵涂炭。” 扶余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小孩子懂得太多,会折寿的。” 扶余文思眉头一皱,拱手退出殿外。 一阵风过,吹落了长案上的战报。 第92章 杀人,岂能儿戏!(上) 七月十一,未时。 新罗军的战旗终于出现在了泗沘城外,可横亘在金文品所部两千骑兵面前的,是一片火焰般的赤红。金文品轰然勒马,摘下头盔,驻足远眺。金庾信给他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泗沘城下,哪怕只有一个城门,也不能让唐军将泗沘城独占了!可眼前这片火焰般的赤红着实让他吓了一跳,百济什么时候凑起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了?定睛一看,才发现火红的战旗上绣着的不是象征扶余族的三足鸟,而是硕大的“唐”字,还有张牙舞爪的金龙。 “是大唐龙旗!”金文品倒吸一口凉气,唐军果然已经到了,目测人数不会少于两万。军令如山,金文品一咬牙,下令全军开动,向唐军靠近。 “轰隆隆!”蹄声大作,在新罗骑兵发动的同时,唐军阵中同时奔出两支骑兵,一左一右朝新罗骑兵包抄过来。唐军大阵中央,数百面一人高的大盾齐刷刷竖起,组成一道钢铁长墙;大盾后的士兵根据午后阳光的方向,稍稍偏转角度,刺眼的强光便经盾面折射向新罗骑兵。新罗骑兵的坐骑们被强光一晃眼,纷纷受惊,原地乱窜,整个骑兵队列顿时乱成一团。 “哗啦啦!”数百枝尖锐的步兵长槊出现在盾牌与盾牌间,伴随隆隆的鼓声,唐军盾阵缓缓向前迫近,很快就与两翼骑兵一起将新罗骑兵三面合围。 新罗骑兵们看看唐军骑士胯下高大雄壮的战马,又看看自己胯下矮小战栗的坐骑,顿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觉得对方才是真正的骑兵,自己不过是骑着牲口赶路的驴骑兵,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想打又不敢。 金文品又惊又怒,唐军这是什么意思,认不出来是友军吗?难不成还想把他们就地围歼不成?金庾信可没说万一被唐军包围怎么办。 唐军三面围定,便不再向前压迫。唐军中奔出一骑,上面的军校用一口关中腔喊道:“兀那贼军,放下兵器,下马不杀!” “放下兵器,下马不杀!” “放下兵器,下马不杀!” 数千唐军齐声高呼,关中腔还夹带着河南腔、河东腔,个个中气十足。 新罗人本就个子矮小,被数千个魁梧壮汉这么一围,胆气顿失,一个个战战兢兢惶恐不已,连手中的兵器都握不稳。两名军校策马凑到金文品身边,道:“将军,唐军不像是要跟我们会师的样子啊,怎么办?” “西八,大帅说得没错,唐人背信弃义,果然在玩我们!”金文品能统领新罗为数不多的骑兵,脑子就比大部分将领活络,这个时候硬拼肯定不行,后果新罗承担不起;既然不能硬拼,那就先屏一段时间,看看唐军到底想干啥,于是道:“传令下去,让兄弟们都别怕,唐军不会真打!这可是在百济的地盘上,拿好兵器,别让唐人和百济人看笑话!” 话音刚落,那一口关中腔的唐军军校又喊:“我数到十,再不放下兵器,格杀勿论!” 金文品倒是能听懂几句汉话,可这关中腔就勉为其难了,完全听不懂对方在喊什么。金文品觉着应该先沟通一下,本想找个通译,可走得太急压根儿就没带,只好找来个大嗓门的军校,让他先出阵试试那边能不能听懂。 于是,一个听不懂关中腔的新罗军校,和一个听不懂三韩土话的大唐军校,隔着老远在两军阵前你喊你的,我喊我的,谁也听不懂对方在喊什么。 对面唐军军校十到一数完,盾阵后就响起一片开弓拉弦之声。 金文品见沟通无效,只好亲自策马出阵,喊回那大嗓门军校,用生硬的汉话喊道:“吾乃新罗……”刚说了四个字,一枝羽箭呼啸而来,扎进他前方一尺外的草地里,箭尾兀自颤动。 “西八,又是一群野蛮人!”金文品想起阶伯手下那群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汉军,忍不住骂了一句。 “将军,他们动了!”副将道。 “传令,全军下马!”金文品道。此刻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真拿骑兵去跟唐军开打,金庾信定会把他扒光了拉出去砍头;现在是你们唐军先不仁,到时候可别怪我们新罗人不义! “哗啦啦!”两千骑兵纷纷下马。 唐军军校见新罗兵下马,又喊:“放下兵器,双手抱头,原地蹲下!” “放下兵器,双手抱头,原地蹲下!”唐军齐呼。 “将军,他让我们蹲下……”副将咬牙道,“欺人太甚!” 金文品道:“照他说得做,你看好大伙儿,人不要离兵器太远,我去会会他!他们若真动手,你就带大伙儿杀出去!” 金文品说完,双手高举,缓步走向唐军大阵。 百济王宫,议政殿。 镇国三老沙吒千福、国牟成、扶余珪并排跪在王座台阶下。半个时辰前,唐军前锋绕城而过,在城东结阵,那是新罗军从黄山原赶来的方向;不久,第二支唐军再次从西面赶到,再次绕城而过,在南面扎营。两支唐军杀气腾腾的驻扎在城外,并没有引发泗沘城内的恐慌,能走和想走的人早已撤离,仍然留在城中的士民表现出来的淡然,让留在城中的官员和从白马江战场上败退下来的残兵原有驻军从最初的慌乱无序中镇定下来,各司其事,有条不紊的布防巡逻。 沙吒千福道:“陛下,城中守军尚有三千余,算上可以征发的民壮,还能凑起一万人;粮草军械倒是充足,足够十八个月用度。眼下唐军正在源源不断开到,是战是和,宜当尽早定计。” 国牟成从左边袖子里摸出一卷文书,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小内侍快步上前接过。 国牟成又从右边袖子里摸出一卷文书,仍是双手捧着递到小内侍跟前。 小内侍轻轻接过,将两卷文书一前一后并排放在前臂上,快步走到王座下,呈到扶余泰面前。 扶余泰接过第一卷,打开,匆匆扫过,面无表情的丢在案几上;又拿起第二卷,打开,仍是匆匆扫过,嘴角泛起不屑的冷笑,拿在手里扬了扬,道:“佐平大人,你是想我投降呢,还是不投降?” 国牟成似乎正在走神,全然没注意到扶余泰是在问他。旁边的扶余珪用胳膊肘悄悄顶了他一记。国牟成这才回过神,大声道:“老臣愚钝,但凭陛下做主。” 扶余泰扫了眼坐下下面以扶余演为首的弟弟们,朗声道:“你们是想我投降呢,还是不投降?” 沙吒千福暗暗叹了口气,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良久,扶余演才豁然起身,道:“扶余泰,你闹够了没有?唐军都打到眼皮子底下了,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以为你真的是百济的王吗?你以为父王不清楚你的野心吗?他带着扶余隆跑了,去找高句丽人了;他把我们丢在这里,就是想让我们去当替死鬼!你一直自以为很聪明,可看看你做得那些事——口口声声大唐不会攻打百济,结果人家专挑好捏的;提拔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家伙去当耽罗都督,搞得岛上鸡飞狗跳,倭国新罗都来插手;扬言要趁大唐出兵的机会进攻新罗,现在呢,连阶伯将军都战死了!你居然还想重修凤凰台,你岂不知那是祸国乱政之源,妖孽丛生之地!我本以为你爬上王座后会想出什么退敌之策,结果呢?哈哈,跳梁小丑,粉墨登场而已!” 扶余演说到动情处,唾沫横飞,完全没注意到扶余泰已走到他面前,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待他发现时,已被扶余泰一巴掌抽到在地,又重重挨了几脚。没有扶余勇在身边,其他王子一个个神色各异的缩在座位上,谁都不敢站出来帮忙。 扶余泰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道:“爷爷啊,这小子说你最喜欢的地方是祸国乱政之源,妖孽丛生之地;三位老大人,他还说你们是跳梁小丑,粉墨登场!扶余演啊扶余演,你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倒是挺能扯,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根舌头,每根舌头到底有多长!来人!” “哗啦!”有王室禁卫从殿门外现身。 扶余演连滚带爬的躲开几步,道:“扶余泰,你自称为王,竟敢当殿打人!” 扶余泰卷起袖子,道:“我身为长兄,如何不能打你!” 扶余演跌跌撞撞的爬开去,道:“扶余泰,你疯了,你是疯子,你会毁了百济,毁了我们所有人!我要去熊津,把一切都告诉父王,让他来处置你!” “锵!”扶余泰拔出佩剑,大步追上。 扶余演转身就跑,一脚踩在朝服的下摆上,“扑通”跌倒在地。 “唰!”扶余泰手起剑落,血光暴现。 国牟成两眼一黑,朝一边歪倒。 扶余珪惨叫一声,好似那一剑砍在了自己身上,应声倒地。 沙吒千福闭上眼睛,从眼睛缝里用余光瞥了眼一左一右两个老戏骨,也跟着往前栽倒。 扶余演的首级“咕噜噜”滚了几圈,在众王子跟前停住。扶余泰提着滴血的长剑,缓步上前,朝扶余演无头的躯体踢了两脚,捡起他的首级,高高举起。这一剑,凝聚了他多日来全部的怨念和愤懑,出手如电,快准狠辣! “我曾在朝堂上请杀太子,”扶余泰的声音冰冷刺骨,“你们都以为我是在演戏,是说着玩,可我是真想杀他!可惜,他完蛋了,不值得我动手,自己跑去送死,死了还能恢复太子身份!今天,还是在这个朝堂上,我杀他,就是要你们知道,我,扶余泰,说到做到!”他扫过在场众人,道,“杀人的事,岂能儿戏!” 众臣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插嘴,唯恐扶余泰又暴起杀人。 扶余泰像是想起什么,道:“沙吒相如和扶余尧在哪里?” 趴在地上装晕的沙吒千福心里“咯噔”一下,沙吒相如啊沙吒相如,你小子自求多福吧! 第92章 杀人,岂能儿戏!(下) 泗沘城北门,大批女子朝城门奔来,被看守城门的士兵拦下。扶余尧快步走来,朗声道:“何人胆敢冲撞城门?” 一名年长些的女子徘众而出,道:“郡主,你还记得我吗?” 扶余尧循声望去,似乎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只记得她是宫中女官,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宫中当差了。 那女官走上前,竟朝扶余尧跪下,道:“还请郡主放我们一条生路!” 扶余尧将她拉到一边,道:“宫中出变故了?” 女官这才把这几天宫中发生的事情大体讲了一遍:扶余义慈离开后,先是扶余泰自立为王,大摇大摆的住进宫里,接着是一个汉人男子闯进宫来找一个叫方文君的女子,搞得王宫鸡飞狗跳;他走之后扶余泰招宫人侍寝,不知为何大发雷霆,最后竟生生打死两人。宫中的嫔妃能走的都走了,各回娘家;剩下几百个无依无靠的宫女们,既担心唐军和新罗人进城后奸淫掳掠,又担心被扶余泰虐杀,便趁朝会之机在内侍们的掩护下偷跑出来,打算出城寻条活路。 扶余尧听罢,对守城将校道:“开城!” 那将校道:“郡主,唐军就在城外,此时出城,只怕……” 扶余尧抬手打断他,道:“难道你就忍心看她们受人凌辱吗?来人,牵我马来,我亲自送她们出城!愿意与我同行的,站过来!” 很快,北门隆隆打开,扶余尧带着几十名主动跟随的士兵护送数百名宫女出城,朝扶苏山城的方向而去。 文君楼。 祢军一眼就瞥见了正在一个人喝闷酒的沙吒相如,快步上前, 对面坐下,看了看周围没有可疑人等,道:“沙公子,沙吒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沙吒相如给他也倒了一杯,道:“不喝酒,我还能干啥?文君楼的酿造不错,来尝尝。” 祢军一只手按在酒杯上,道:“唐军就要围城了!” “我知道。”沙吒相如漫不经心道。从耽罗岛立功而回到唐军东征,从决意向方文君表白到扶余泰错失太子位,从坚信唐军不会攻打百济到白马江大营外的血战,沙吒相如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适应局势的变化。能做的他都做了,先是拜托元鼎接回扶余尧,再是与扶余尧并肩血战,局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君王出逃、连文君都被他带走了;唐军围城,国家行将灭亡!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又无可抗拒,让一直以来自诩洒脱的沙吒相如迷惘、不甘、无奈、痛苦,除了找个地方喝酒,他还能做什么? “为何不走?”祢军问道。 “走,往哪里走?”沙吒相如苦笑,“百济都要灭亡了,两面是大海,两面是新罗,难道要我向侵略我们国家的人投降吗?” 祢军道:“南方,正武大人和扶余勇都在南方,还有耽罗岛,有朴大人和水军,当有一番作为!” 沙吒相如道:“你又为何不走?” 祢军道:“因为我爹走了。我爹临走前跟我交了个底,说不管是亡国,还是投降,我们百济只能向大唐低头,决不能沦为新罗人的阶下囚!” 沙吒相如眼中稍稍有了些神采。 祢军继续道:“我刚去城墙上看过,唐军从西面过来,已经堵住了东面和南面,那是新罗人过来的方向,说明什么?说明唐军想独吞泗沘城,不想让新罗人插手,而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唐军远道而来,不可能在百济久留,不管是直接管理还是立个傀儡,总需要有人帮他们安抚百姓、治理地方。我,还有难汗,都是留下来准备收拾烂摊子的,懂吗?” 沙吒相如盯着酒杯,沉默不语。 祢军道:“亡国之后,大唐肯定不会再把百济交给现在的宗室和佐平们,沙吒家的两位佐平,还有我爹,极有可能被当成战利品带回大唐;你们沙吒家在百济势力庞大,肯定要有人站出来表示效忠,数来数去,你最合适。” 沙吒相如抬起头,道:“你是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向侵略者磕头?” 祢军脸上一红,道:“权宜之计,权宜之计,都是为了稳住局面,让百姓少受劫难。最重要的是,有我们在,新罗人便不能为所欲为!” 沙吒相如目光如炬,道:“我差点忘了,你们祢家是汉人,唐军一到,你们转身投效,正当其时。比起沙吒家来,你们祢家更适合来管战后的百济。” 祢军没有否认。上百年来,祢氏家族的每一代家主,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返回中原,认祖归宗,而今天赐良机,父亲自然不会放过鱼跃龙门的机会。不过他来找沙吒相如确是一番好意,希望他能早做准备。 “既然沙吒家很有用,”沙吒相如道,“那我又何必着急下注?新罗人想染指百济的土地,大唐不想分新罗人一杯羹,那就让他们先去扯皮,我正好看看他们打下泗沘后都是什么德行。如果大唐果真如你说所只想干掉不听话的百济朝廷,打完抢点东西就走,或是认认真真的想把百济划入中原,我可以考虑你的建议;可唐军要是跟新罗人一样到处干坏事,那我就得再想想办法了。祢兄放心,我沙吒相如不会想不开自寻短见的,喝完这顿酒,我会找个你们谁都找不着的地方藏起来,且看局势如何变化,哈哈哈……” 祢军叹了口气,道:“方才的朝会上,扶余泰亲手杀了扶余演。” 沙吒相如一怔,道:“他早就疯了。” 祢军道:“我还听说,郡主带着几百个宫女从北门出城了。” 沙吒相如霍然起身,道:“这丫头,不要命了吗?!” 申时,唐军大阵前。 金庾信策马而行,满腔怒火的望着前方黑压压一片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战战兢兢不敢乱动、被唐军缴械、在太阳底下晒得昏昏欲睡的两千骑兵,恨不能直接碾压过去,将这些丢人丢到别人家门口的家伙统统踩死!至于他们的坐骑——两千多匹新罗特产的矮脚马,则被几个唐军辅兵赶到了旁边的山坡上集体看管,正优哉游哉的啃草溜达。而他们的兵器,居然就丢在一旁,没有被收缴;或许在唐军看来,没了坐骑的新罗兵,就算拿着兵器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懒得收了。 旁边的金法敏、崔退之也是又惊又怒,我们浴血奋战打下黄山原,歼灭了百济最能打的一支部队,居然受到你们唐军如此“礼遇”,简直欺人太甚!金品日更是勃然大怒,要不是金法敏拦着,他会立刻下令跟唐军开战。 “金文品,金文品呢,把他叫过来!”金庾信怒道。为了赶路,打下黄山原后,金庾信就把剩下四万新罗军切成几块:金文品率完好无损的骑兵先行;金庾信、金法敏、金品日、崔退之率一万轻步兵紧随其后;金文忠受了伤,金义服的重步兵伤亡太大,两人率部留在黄山原,收拾战场、救护伤兵、掩埋尸体;至于营中的大批粮草,则由金钦纯、金义光及花郎团子弟率两万多主力部队护送押运。 “禀大帅,我家将军一个人去了唐军大营,还没回来!”骑兵副将答道。 “西八!”金庾信指着副将道,“你,让他们都起来,拿好兵器,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蹲在那里干什么,拉屎吗?” 副将连忙跑去传令。蹲了许久的新罗骑兵们这才犹犹豫豫的站起来,小心翼翼的去捡兵器。 “哗啦!”正前方的唐军盾阵发出巨响,数百枝步槊压低,整个大阵朝前动了三步。三步,只有三步,就让很多刚刚捡起兵器的新罗兵再次丢下兵器,仓皇蹲下,双手抱头,全身战栗不敢再看。 “废物,蠢货!”金品日骂道。他带兵多年,这支骑兵被唐军所慑,胆气已丧,无法再用了。 金庾信道:“小崔,你走一趟,告诉唐军,就说我,金庾信,还有新罗太子金法敏,已如约率部前来会师,请他们让开!” 崔退之一点头,带着两个护卫打马朝唐军大阵而去。 金法敏道:“大帅,唐军来者不善啊,看来是想独吞泗沘城!” 金庾信道:“可以派人通知你爹南下了,让他准备好擦屁股!” 一刻钟后,金庾信、金法敏带着朴大象等十几个护卫出现在唐军阵中。一员黝黑老将居中坐在一把马扎上,旁边站着十三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军校,周围数千唐军刀枪林立、杀气腾腾,全然没把新罗最尊贵的几个人放在眼里。 金文品站在一角,直接被双方无视了。 崔退之小步上前,低声道:“大唐左骁卫将军庞孝泰,本次围城的总指挥,十三个都是他的儿子。” 金庾信手按剑把,上前一步,迎上庞孝泰的目光,用汉话道:“庞将军,你把我的人包围缴械,还拦住去路,是想破坏两国盟约吗!” 庞孝泰道:“金庾信,听说你跟百济人刚打完一仗,怎么,都不歇息几日,就迫不及待的来给我们送粮食了?” 旁边的庞家儿郎们轰然大笑。 金法敏大怒,被金庾信伸手拦住。 金庾信笑眯眯道:“粮食嘛,有,足够你们吃几个月!不过既然你们不让过,还很不友好的对待我的部下,我这就可以下令粮队返回,看你们能在泗沘城下晒几天太阳!” “混账,你敢!”庞家儿郎中有人踏出一步,半截横刀出鞘。 金庾信斜了他一眼,道:“你算老几?” 那人道:“吾乃庞家三郎!” 金庾信无奈的摇摇头,道:“没想到大唐也是遍地蠢货。” 金法敏十分配合的“哈哈”大笑,朴大象也跟着憨笑起来。 庞三郎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军校拔刀上前,直取金庾信。 朴大象抬起胳膊,一掌拍掉他的横刀,硕大的身躯往那里一横,另一只手掌直接按在他前额。 “十郎!” “大象!” 庞孝泰和金庾信同时喊道。 庞十郎愤然退下,狠狠瞪了朴大象一眼。 朴大象收回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嫌恶道:“好臭!” 庞十郎大怒,被庞三郎一把抓住。 庞孝泰缓缓起身,在金庾信跟前半尺处停下。 金庾信面带微笑,岿然不动,道:“真的不让?” 庞孝泰道:“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金庾信道:“大唐若真想独吞百济,就不该派你这等蠢货来!” 庞孝泰道:“你不服,我们一万对一万,阵上见真招!” 金庾信大笑,霍然转身,大步离去。 朴大象紧随其后。 金法敏和崔退之相视一眼,跟着转身就走。金文品见崔退之朝自己使了个眼色,连忙跟上,他可不想在唐军阵中再多呆片刻。 “大帅,真的要打吗?”金法敏改用三韩土话问道。 金庾信头也不回,用汉话高声道:“杀人放火去!” 第93章 落花岩(上) 扶苏山城,这座泗沘城外曾经最坚固的堡垒,自从扶余义慈即位后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逐渐萧疏冷落,为人所遗忘。扶余尧带着几百个宫女冒着被唐军截杀的危险来到山城时,迎接她们的是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被安置在此地充当看守的伤残老兵。这些老兵大多是中年人,或拄着拐杖、或耷拉着空荡荡的袖管,战争让他们失去了一部分躯体,却没有夺走他们对国家的忠诚和坚贞。 这些年来因战争伤残的百济士兵有数千人,百济朝廷比较富裕,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一笔足以安生立命的抚恤金,伤病们每一季还能从地方官署处额外拿到一小笔生活费;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少部分无家可归的人留了下来,表示愿意继续为国效力。他们或被派去看守陵寝,或被安排到各个曾是军事要地的山城去驻守。扶苏山城是百济境内最大、最坚固的堡垒,派到此处的老兵也最多,陆陆续续有一二百人。由于山城附近山林茂密、野味众多,还能下到白马江去打渔,还不用交税,老兵们的生活倒也安逸,只消定期打扫山城、清理府库物资、适当修修补补一下就行。 数百名女子涌来时,老兵们有些惶恐——从王宫中逃出来的女子虽然落魄,但无论气质长相都要高出民间女子一筹,一大群如此出众的女子,怎会突然跑来山城?不等扶余尧上前,那女官已先一步走向一名看起来像是老兵头目的老者,半跪在他身前讲述起来。扶余尧也不管老兵们怎么想,立刻招呼姑娘们进城,吩咐随行的护卫布置防务。她的计划是利用扶苏山城易守难攻的地势,将宫女们暂时安置在这里,等局势稳定了再让她们各寻出路。 很快,老者就在女官的搀扶下来到扶余尧跟前,说山城的存粮很多,足够几百人吃用数月,城中还有水源,不用冒险去白马江取水;最重要是有一批当年遗留下来的武器,如果碰到散兵游勇来侵扰,足够拿来防御。扶余尧大喜,立刻让老者带路前去查看物资武器。 数百名女子的到来让沉寂已久的山城恢复了活力——老兵们主动请缨,与扶余尧带来的士兵们一起在山城各处布防;女子们则在几名女官的指挥下洗衣做饭、打扫山城,每一个人都清楚,这里将是她们未来一段时间的安身立命之所,想要在战乱中活下去,就得同心协力,让山城的一切都运转起来。 扶余尧来到山城后方,指着不远处山坡上那座高耸楼台道:“那是什么?” 女官道:“那就是凤凰台。二十年前我还小,就听年长的宫人们说,凤凰台是武王倾举国之力建造的,是为了见证他和善花王后美丽而坚贞的爱情,也是百济最华丽、最坚固的地方。站在凤凰台上能看到整个泗沘城,还有白马江。” 扶余尧顿时来了兴致,道:“走,上去看看!” 泗沘城东,新罗军开始扎营。 金庾信双手负背,站在一处隆起的小山包上,远眺周遭。突然,他的目光在远方天际一处深色的建筑物上停住,道:“那是哪里?” 崔退之也算是见多识广,想了想道:“从方向上看,应该是凤凰台。” “凤凰台?”金庾信道,“莫不是百济武王倾全国之力修建的那个凤凰台?” “正是。”崔退之道,“大帅想去看看?” 金庾信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亡国之物,看之何益?你去告诉金文品,想要戴罪立功,就带他那群丢了坐骑的骑兵,去把凤凰台给我烧了!” 崔退之瞪大了眼,欲言又止。 金法敏道:“大帅,烧凤凰台作甚,听说百济人都把它视为不祥之物。” 金庾信道:“要让苏定方那老匹夫看到我们新罗人的怒火!” 朴大象怔怔的望着凤凰台独孤而高耸的身影,心想那里应该也住着神仙吧! 扶余尧和女官爬上了凤凰台长长的天阶。女官累得气喘吁吁,扶余尧却是兴致盎然,迫不及待的到处走走看看。二十年,足以让韶华老去,也让这座曾经美轮美奂的高台殿宇在风吹雨打中残破不堪。每一根风蚀的廊柱,每一片斑驳的青砖,每一面蜕皮的宫墙,仿佛都在讲述那段曾经辉煌的过往。 扶余尧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站立的地方,二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未遂的宫变,无数人为王座铤而走险,无数人为权力陷入疯狂。死于宫变的沙吒吉首、迟受宣恩、沙吒王后、迟受宣达、扶余璋,宫变后被处死的昔美人、朴美人;因宫变而受牵连的沙吒智积、黑齿沙次、扶余丰……无数人的命运因此改变。如果宫变成功,而今坐在百济王位上的就该是扶余尧的父亲扶余丰,而她也将是百济最尊贵的公主,极有可能被嫁往高句丽,巩固两国同盟,继而成为高句丽的下一任王后。 扶余尧沿着凤凰台顶层走了一圈,宫室侧面的那座高塔,她没有上去,高塔的台阶被人拆掉了,那里曾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畸恋,也收割了一位国王最后的活气。 当扶余尧转回到天阶时,突然收住脚步,朝远方看了一会儿,面色变得凝重,然后道:“走,回去,敌人来了!” 女官大惊失色,跟着她飞奔下天阶。 扶苏山城下,金文品领着两千没马的骑兵气喘吁吁的列阵,心中将庞孝泰和金庾信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好几遍。根据早先的情报,扶苏山城是一座空城,只有些伤残老兵看管,可第一队人到了山城下才发现,山城中居然有一支全副武装的守军。几个士兵冲得太急,直接被守军射死。 金文品心想老子的人马在黄山原毫发无损,反倒在这里死人,立刻下令将全军分成四阵,第一阵出击,第二阵掩护,向山城发起仰攻。 扶余尧赶回山城的时候,战斗仍在进行。她带来的士兵坚守在第一线,老兵们在旁边协助。这些老兵虽然缺胳膊少腿,可战斗经验无比丰富,知道哪里需要重点防守,哪里需要补防,怎样防守最省力,怎样能干掉更多敌人。宫女们也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自发的组织起来给前方的士兵输送箭枝和武器;她们深知,如果撑不过这一关,让新罗兵攻进来,等待她们的将士无比凄惨的结局。 扶余尧持枪走到城门上,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新罗兵像群卑微的怪兽,一边怪叫一边往上爬。扶余尧心中一阵悲凉,好好的国家,居然被这样一群粗鄙下贱的人攻了进来,真是天道不公!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下去!想到这里,她朝旁边的几个弓箭手道:“你们掩护,我出去杀他一阵!”说完,长枪一撑,竟直接从城头跳了下去,落地时就势一滚,化下坠之力为冲力,挥舞长枪直接扑入新罗兵人群中。 “杀!” “杀!” “打死沙吒!” 每一声娇喝,都有新罗兵应声倒下。有几个偷偷举起弓箭想要偷袭的,都被城头的百济射手狙杀。扶余尧越战越勇,一个人横扫一片,转眼便干掉十几个,吓得后面的新罗兵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金文品见第一阵进攻不利,立刻下令第二阵的弓箭手齐射,务必将那百济守将射杀。扶余尧在箭雨中闪转腾挪,冲到城下,接过上面抛下来的绳索,借助绳索飞身跃上城头,引来守军一片欢呼。 老兵头目上前道:“郡主,新罗兵太多,我们能打的不到一百个,不如你带姑娘们从后山先撤,我们断后!白马江边有船,渡过江往北去,北面没有新罗人!” 扶余尧道:“那你们……” 老兵头目挺起胸膛,大声道:“保家卫国是男人的职责,娘们儿参和什么,快滚!” 扶余尧被他一喝,便不再坚持,转身朝女官道:“叫上所有的姐妹,撤!” 半个时辰后,金文品站在了扶苏山城的城门上。 扶余尧留下来的士兵,以及山城原来的老兵,除了少数几个逃进山林外,其余的全部战死,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血水顺着台阶缓缓淌下,汇入城墙底部的排水渠里,将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染成了红色。 “将军,一共七十八具,没死透的都补刀了。”一名军校上前道。 “我们死伤多少?”金文品问道。 “战死六十二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五十九人。”军校低下头,面对一支大部分是伤残老兵的守军,打出二比一的伤亡比,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 金文品嘴角抽动两下,这个伤亡比报上去,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道:“探子派出去了吗,有没有逃走的?” 军校道:“我们抓了个活口,说是有数百名女子往后山逃走了!” 金文品眼中一亮,数百名女子,如果能抓住,且不说献给诸位将军,自己若是能截留几个,那也是美事一桩啊!于是道:“那还不去追!” 军校道:“那凤凰台……” 金文品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是活着的女人要紧,还是死了的废墟要紧?还不快去!” 军校恍然大悟,仿佛看到了美丽的女子在向自己求饶,飞奔而去。 第93章 落花岩(下) 数百名女子涌到了皋兰寺前。宫女们四下查探,发现山寺的正面只有一条山路,背面是一片悬崖,下面就是缓缓流淌的白马江,众人已然陷入绝境。 山寺还是那座山寺,泉水还是那眼泉水,皋兰亭依旧伫立在落花岩上。小庙的门紧闭着,有宫女想上去敲门,被女官制止——就算敲开庙门,又能躲过追兵的追杀吗?有宫女再也走不动路,坐在小庙前的石阶上埋首啜泣。 女官走上前,道:“郡主,没路了。” 扶余尧点点头,心中无比愧疚:是她把她们带出来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要保她们平安的;现在,又是她把她们带到了绝路。 女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不走了,都走不动了。” 扶余尧走到山路口,将长枪往地上一插,守住追兵上来的唯一通道,转身道:“姐妹们,都坐下吧!” 宫女们纷纷坐下,茫然无助的望着她,希望这位英武的郡主能再次带她们找到活路。 扶余尧在山路旁的一棵大树前坐下,道:“小时候,父亲对我说,我们百济最好喝的水,在扶苏山上,在一口叫皋兰井的山泉里;井的旁边,还有一种草,叫皋兰草。他说,我们百济人的灵魂,就像皋兰井的泉水,清澈、活泼,不带半点污秽;我们百济女子,就像泉水边的皋兰草,有淡淡的香味,还能驱除蚊虫。现在,跟虫子一样肮脏的新罗人打来了,想要抢夺我们的土地和泉水,霸占我们的财货和女子。” 不少宫女痛哭起来,她们听到过很多关于新罗人可怕的传说:落入新罗人手中的百济女子,会被无数粗鄙肮脏的新罗男人骑在胯下,日夜不休;金庾信是个夜御十女的恶魔,天亮的时候总会有女子的尸体从他帐中抬出,全身上下腐烂不堪;太子金法敏最喜欢用各种工具凌虐女子,将肢体剁碎了下酒吃;他们麾下那些将军也一个个放荡淫邪,叔叔娶侄女,儿子娶继母,同宗同族各种乱伦……被新罗人上过的女人会染上可怕的疾病,生出来的孩子都是怪物…… 百济王宫的宫女们大多出身良家,优渥的宫中生活让她们比普通女子多了几分见识与胆识,一想到亡国后落入敌人之手的种种可能,不甘和愤怒便取代了悲切和无助,纷纷开始大声议论。 “我们绝对不能落入新罗人手中!”一名年长的宫女大声道。 “我宁可自杀,也不愿被新罗人玩弄!” “百济的男人可以战死沙场,百济的女人也不当亡国奴!” …… 扶余尧有些吃惊,没想到宫女们竟会如此刚烈。 女官走到她跟前,蹲下来,道:“郡主,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反抗被杀,主动求死,或是被俘受辱。我在宫中呆了二十多年,可不想临到老来又沦为玩物。我想,姐妹们也是这样想的。” 扶余尧点点头,此刻竟无言以对。 女官又站起来,走到众人中间,道:“追兵已经来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想活命的,甘愿当新罗人玩物的,站到这边来。” 没有人动。有人犹豫了下,还是没动。 “不愿沦为新罗人玩物的,只有一条路。”女官指了指皋兰亭,道,“下面就是白马江,闭上眼睛,就都解脱了。” 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女子都必须在挣扎中决定生死。 “快,快,就在上面,别让她们跑了!”新罗人喊声传来。 扶余尧拔出长枪,转过身去,毅然挡在山路口。 在她身后,数百名女子自觉排成两队,一个接一个的走向皋兰亭。 一个年长的宫女率先站到山石尽头上,高声道:“姐妹们,来生再见了!”喊罢,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第二个宫女跟着站到山石上,回过头,惨然一笑,纵身跃下。 “杀!”扶余尧长枪飞舞,每刺穿一个新罗兵的身体,就有几个宫女消失在皋兰亭前。 “杀!”新罗兵如潮水般涌来,女人,为了女人,决不后退! “杀!”扶余尧浑身是血,一脚将尸体踢进人群中,回头望去,只见三四个宫女并排站在山石上,齐齐往前跳下。 “啊!”扶余尧心如刀绞,长枪飞掷而出,贯穿三个新罗兵的身体。 “杀!”更多的新罗兵涌了上来。 “唰!”长短双刀出鞘,扶余尧冲入敌阵,刀锋所过,无人可挡! “将军,她们在跳崖!”冲在最前面的新罗兵喊道,被一刀削去脑袋。 “上,上,拦住她们,拦住她们!谁救下的,就是谁的!”金文品气急败坏的大喊道,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战利品一个个都跳没了。 “新罗狗,纳命来!”扶余尧越战越勇,全然不顾身上的几道伤口,肆无忌惮的在人堆里砍杀。唯有砍杀,方能宣泄她心头的痛苦和仇恨。 皋兰亭前的宫女越来越少,悬崖上甚至传来女子歌唱的声音,凄楚、哀怨,心有不甘,只化作缕缕香魂,久久不散。 扶余尧不愿再回头,唯恐一看之下坚持不住。她的身前已不知堆了多少尸体,体力在剧烈的战斗中快速消耗,渐渐感到有些不支。 “他坚持不住了,兄弟们,上啊!”金文品不敢上前,在半山腰上蹿下跳。 扶余尧且战且退,退到了皋兰寺前。 新罗兵踩着同伴的尸体蜂拥而上,拉开一道半弧,将她三面围住。有几个想冲过去抓百济宫女,都被扶余尧一刀一个干脆利落的解决了,无人再敢扑上。 扶余尧身后,女官用扶余话朗声道:“郡主,我们先走一步!”说完,便带着最后十几个宫女走上山石,手拉手,口中唱着百济民谣,齐齐跃下。 “不!”扶余尧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声嘶力竭。长刀所过,七八个新罗兵开膛破腹,肝肠寸断。 金文品冲了上来,见山寺平台上只空荡荡的站着扶余尧一人,如丧考妣,捶胸顿足,发疯似地喊道:“西八,杀了他,杀了他,剁成肉泥,剁成肉泥!” 扶余尧惨然一笑,扫倒两个新罗兵,转身冲到皋兰亭旁,向下远眺——落花岩下,余香袅袅,不少宫女的裙带挂在横出的树枝上,随风摇曳。 金文品突然大声道:“你别跳,别跳,我保证不杀你,不杀你!只要你投降,我保证你可以在新罗当官,多大的官都行!” 扶余尧鄙视的望着一脸谄媚的金文品,喃喃道:“小马快,今生无法在一起,下辈子再见吧!下辈子,我定要你做我的男人,谁都抢不走!” “不要啊……”伴随着金文品的惨呼,扶余尧消失在了皋兰亭旁。 皋兰寺前,芳踪杳然。 金文品一屁股跌坐在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为了追这些女子,又有数十名士兵死于扶余尧之手。金庾信让他去烧一座台,他却折损了二百多人…… “将军,将军!”军校摇了摇他,见他没反应,伸手朝他人中上狠狠掐落。 “啊!”金文品又是一声惨叫,一脚将军校踹倒。 “将军,凤凰台,凤凰台,还没烧呢!”军校哭丧着脸道。 金文品猛一个激灵,从地上蹦起来,撞开人群,朝凤凰台的方向飞奔而去。 黄昏,新罗军营地。 金庾信终于等到了凤凰台上升起的滚滚浓烟。 “废物!”金庾信吐出两个字,两千人,烧一座台,居然要那么久。 凤凰台啊凤凰台,你是百济三代君王励精图治的象征,你是百济中兴盛世的见证;只要有你在一天,不论繁华或破败,不论奢靡或萧疏,你都是百济人精神的图腾和心灵的寄托。而今,我们新罗人用山民的强悍与坚韧,一把火将你点着;大唐可以灭掉百济的肉体,而我们新罗,将摧毁百济的灵魂!你就像那伫立在白马江畔高耸入云的火炬,大火将焚烧你的躯体,将你化为灰烬。 崔退之快步走来,将一卷帛书递到他跟前,道:“大帅,陛下急件。” 金庾信抓过,抖开,匆匆扫过,道:“扶余义慈跑去熊津了,想投靠高句丽人。陛下让我们立刻赶去熊津,抓住老东西,再来跟唐军谈!” “我这就去安排!”崔退之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扶余义慈不在,唐军就算打下泗沘城也不能算灭了百济;要是让扶余义慈逃往高句丽,大唐的面子就丢大了。所以必须抢在唐军之前赶到熊津,抓住扶余义慈,用扶余义慈为筹码来跟大唐谈战后分赃的问题。 金庾信没有动,喃喃道:“凤凰台啊凤凰台,烧了这只三足鸟,我看你百济还能蹦跶到几时!大象!” “在!”朴大象应道。 “烧了凤凰台,你开心吗?” “不开心。” “为何?” “我只想见神仙姐姐。” 金庾信道:“抓住扶余义慈,我就给你去找神仙姐姐!” 朴大象低下头,不想让金庾信看到自己脸上对战争和杀戮的厌恶之情,心中突然有了离开的念头。 第94章 穷途末路(上) 戌时,泗沘城北门隆隆打开,惊动了正在城外巡逻的唐军骑兵。 唐军赶到后,依次在泗沘城的东、南、西三面扎下营寨,唯独留下泗沘城的正门——北门,只派了几支游骑不停在城门附近巡逻警戒。泗沘城的北门是一门三道,平日里左入右出,中间一道只有在王驾出行或盛大典礼时才开启。此刻,隆隆打开的竟是正中间最大的一扇门。城门大开之后,两队手持火把的侍者鱼贯而出,分列道路两侧,居中一位朝服老臣手捧一卷帛书,缓步而出,在最前方站定,一脸的庄严肃穆。 三名唐军骑兵策马上前,居中军校朗声道:“来者何人?” 老臣正是内法佐平国牟成,只见他双手高举帛书,用汉话道:“百济君臣,向大唐请降。” 那军校一听,伸手就要去抓帛书。 国牟成放下双臂,让那军校抓了个空,道:“百济国书,当献于唐军统帅。” 那军校想了想,没有纠缠,说了句“等着”,便打马返还,吩咐另两骑原地监视,自己打马朝西面飞奔而去。 沙吒千福和扶余珪相对站在城门洞的两侧。扶余珪惴惴道:“这样,能行吗?” 沙吒千福道:“再不这样,你我这把老骨头,就得那样了!” 扶余珪道:“作孽啊作孽,那宫里那位……?” 沙吒千福道:“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何必跟他绑在一起?他要折腾,就随他继续折腾,我们管不了,也犯不着!” 扶余珪悄悄往后面瞅了一眼,低声道:“文思这孩子,靠得住?” 沙吒千福道:“主意是他出的,我们不过是撑个场面。你以为,王为何会立老三为太子?王可不会糊涂到唱个曲跳个舞哄他开心了就心血来潮,老三能上位,还不是因为他!” 扶余珪有些明白了,扶余文思是扶余义慈孙子辈中最出色的一个,平日里出谋划策语出惊人,风头比他爹还盛。当然,扶余隆本身也没犯下什么过错,平日里低调恭谨,拿来过渡一下,真正的希望,是在扶余文思身上。扶余隆自己跑去熊津,单单把儿子留下,不仅是一记后手,还是一记妙手——不论熊津还是泗沘,真到了要投降的一刻,开城首功,必须是他们父子的;同时,扶余文思年纪小、目标小,把他留下,而不是自己留下,就把扶余泰及其他王子推到了风口浪尖,扶余文思则在暗中勾当一切。扶余隆啊扶余隆,原来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一刻钟后,大队唐军开到,为首一员金甲大将,正是柴哲威。柴哲威坐在马上,仔细打量一番百济众人,抬了抬马鞭。旁边一名文官高声道:“大唐谯国公、右屯营将军、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柴哲威,前来受降!” 沙吒千福、扶余珪同是一愣,柴哲威,怎么不是苏定方?只有去过大唐的国牟成知道,这柴哲威可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随军出征,显然是来挂职锻炼的,由他前来受降最合适不过,就算出什么问题,苏定方也好有个回转的余地。 国牟成缓缓跪倒,再度举起双手,高声道:“百济,请降啦!” 一名军校飞奔上前,取过帛书,先交给那文官。那文官扫了一眼,朝柴哲威点点头,递上帛书。柴哲威接过,看都不看,直接丢给身后另一名文官,道:“百济王何在?百济群臣何在?” 国牟成磕了个头,起身弯腰,弓着身子退到一侧,让出了中间大路。 “文思,到你了!”扶余珪朝城门后面的扶余文思招招手,并示意大家准备。 一众百济宗室成员、文武大臣就这样跟排戏一般,在沙吒千福和扶余珪的带领下,排成两列,一列是宗室成员,一列是文武大臣,静悄悄的穿过城门洞,停在了城门外的小广场上。扶余文思一袭丧服,从两支队列中走出,在与国牟成齐平的地方站定,朝柴哲威一躬。 柴哲威一愣,怎么是个少年,还穿着丧服? 扶余文思手捧印玺,不慌不忙,朗声道:“百济君丧其国,民丧其君,恶邻在侧,四野不宁,义慈王嫡孙扶余文思,为苍生计,特与佐平、宗正等重臣,向大唐乞降。” 柴哲威注意到扶余文思话中有几处关节:第一句解释了为何身穿丧服,意思是在为逝去的百济发丧;第二句与末句呼应,意思是新罗是恶邻,百济只降大唐,不降新罗;第三句便是邀功了,王孙、佐平、宗正,一个不差,都是请降的功臣;最后用了“乞降”而非“请降”,更是给足了大唐面子。想到这里,柴哲威微微一笑,道:“你祖父、父亲,去了哪里?” 扶余文思道:“祖父与父亲已前往熊津,安抚陪都余众!” 柴哲威大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少年,明明是连夜出逃,想投奔高句丽,偏偏说成是安抚余众;安抚二字用得好啊,既不是招降,也不是收拢,让人无从判定是降是战,左右留了余地。 柴哲威这一笑,倒惊出镇国三老一身冷汗,莫不是扶余文思话中有什么不妥,触怒了这位大唐的皇亲国戚?不对啊,请降之词,可是他们四人反复斟酌过的,既要表明诚意,又要放低身段,方方面面都要兼顾到,不该出什么岔子的…… 柴哲威笑罢,一抖缰绳,策马上前,道:“扶余,文思?” 扶余文思双膝跪倒,匍匐在地,以示恭顺。 柴哲威倒也不在意扶余义慈逃去熊津,有新罗在北面挡着,他们道:“你们的请降,气相,准了。今夜,就住在王宫吧!” 国牟成两眼一黑,趴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这王宫里,可是还住着一位呐! 沙吒千福出列道:“还请将军再等一晚!” 柴哲威眉头一皱,连夜赶路已经很累了,你们既然请降,为何还要再等! 沙吒千福道:“鄙国二王子患了失心疯,此刻正在王宫仗剑杀人!” “扶余泰?”柴哲威记性很好,想起了几天前来到营中求和的那个百济王子。 “正是此獠!”扶余珪也赶忙出列,站在沙吒千福前面,一脸谄媚道,“他还自称百济王,想要负隅顽抗!我等与王孙感沐天恩,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啊呦!” 沙吒千福在后面踢了他一脚,心中暗骂这个老不死的,不知道言多必失吗? 柴哲威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国王还活着,太子也还在,居然关起门来自立为王,便道:“还真是失心疯了!给你们半个时辰清理王宫,封存府库名册!传令庞孝泰将军进城,接管泗沘城防务!来人,去告诉大帅,泗沘城,降了!” 与此同时,泗沘城南八十里,王兴寺。 黑齿常之摘下头盔,在大殿旁侧的台阶上一座,接过部下递来的菜饼,就着泉水啃了几口,又抬头看看天色,心中闪过一丝担忧:唐军南下的消息传来后,身为扶风郡将的他第一时间整军备战,短短三天,两千战兵、三千辅兵、五千民壮,一万人马准备就绪,可泗沘城勤王的命令却迟迟未到。他本想即刻挥师北上,无奈郡守苦苦哀求,说扶风郡百姓不能没有驻军保护;唐军势大,就算去了也是杯水车薪,不如保境安民、静观其变。黑齿常之又等了两天,直到正武南下经过扶风郡,两人见面之后,他才明白局势已经恶化。可身为百济大将,这一代黑齿家的家主,黑齿常之无法接受坐以待毙,将主力部队安顿在郡中各处紧要之地后,便率领一千精兵兼程北上,在王兴寺宿营。 相传北魏孝文帝元宏延兴五年,高句丽长寿王高琏率大军南下,攻克百济都城慰礼城,杀死百济盖卤王扶余庆。正出使新罗求援的盖卤王之子扶余牟都临危受命,与新罗缔结盟约,收拢百济余部,继续抵抗。然高句丽势大,百济军一路败退至泗沘城。此时,一直留在倭国充当人质的王子扶余昆支听闻盖卤王噩耗,兼程返回百济,与扶余牟都及从东部赶来的兵官佐平解仇在泗沘城南的王兴寺会面,拥立扶余牟都为王,史称文周王。此后,百济在新罗和倭国的帮助下稳住防线,向高句丽发起反击,一路收复泗沘、熊津等地,最终定都熊津,与高句丽隔江对峙。两年后,扶余昆支突然病逝,扶余牟都怀疑是解仇所为,打算削去他的兵权。解仇得到消息后抢先下手,派人暗杀了扶余牟都。扶余牟都没有嫡子,朝臣便拥立远在倭国的扶余昆支之子扶余牟大为王,史称东城王。 王兴寺也因此成为见证百济中兴之地。 这些天来,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扶余孝率部在伎伐浦全军覆没;扶余尧和沙吒相如率部在白马江全军覆没;阶伯率部在黄山原苦战十日,全军覆没;扶余义慈连夜出逃,避祸熊津;唐军兵临泗沘城下,新罗人放火烧了凤凰台,泗沘城危如累卵。黑齿常之长叹一声,他空有报国之心,怎奈还没捞着跟敌人对阵的机会,国家就要灭亡了。 “黑齿将军何故叹息?”一个声音从寺庙的院墙上传来。 “什么人!”家丁护卫纷纷围上前,弓箭长矛对准齐齐指向墙头。 黑齿常之提起大刀,竖在身前,依旧端坐不动。 星光下,一人飘然跃下,衣衫翩翩,竟是个僧人。 “来者何人?”黑齿常之问道,示意左右不要轻举妄动。 僧人全然无视指向自己的刀兵,缓步上前,在离黑齿常之一丈处停下,道:“贫僧道琛,从熊津来。” “所为何事?”黑齿常之问道,一挥手,家丁护卫纷纷撤下,守在四周。 “将军可是要去送死?”道琛淡淡道。 黑齿常之很不习惯这种故弄玄虚的谈话方式,知道不论怎么回答都会掉进对方的坑里,索性不去回答,看你有何下文。 道琛见黑齿常之不答,也不在意,道:“黑齿将军可知,陛下已前往熊津,打算投奔高句丽人;如今的泗沘城中,又新立了一个王,自立为王。” 黑齿常之心下一震,道:“陛下尚在,何人胆敢称王?” 第94章 穷途末路(下) “二王子,扶余泰。”道琛道。他本以为黑齿常之听了之后会勃然大怒,岂料黑齿常之仍是没有反应。 “将军不觉得意外吗?”道琛问道。 黑齿常之道:“倒是有些担当。” 道琛感觉跟他不在一个调调上,道:“将军手上有多少人马?” 黑齿常之伸出三根手指,虚张声势。 道琛摇头道:“唐军十三万,新罗军四万,将军的三千人,还不是去送死?” 黑齿常之眼中流露出些许厌恶,道:“总胜过有些人动动嘴皮子,唯恐天下不乱!” 道琛道:“天下将乱,杯水车薪,去之无用!” 黑齿常之道:“我做事,不用你来教。” “我只是不想看到百济最精锐的扶风战兵,白白断送在泗沘城下!”道琛道,“鬼室福信将军正在周留城厉兵秣马,等待唐军撤兵。” 黑齿常之继续沉默,等他继续往下说。 道琛道:“将军有所不知,唐军包围泗沘城后,将两千新罗骑兵就地缴械,连金庾信来了,都被挡在外面,不许接近泗沘城半步!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唐想独吞百济!唐军全是战兵,自己带来的粮草坚持不了多久,要靠新罗的粮草才能支撑下去,所以不可能在百济久留。新罗有多少粮草?倾全国之力,再加上百济的存粮,也不够唐罗联军近二十万的消耗!所以,冬天来临前,唐军一定会撤走。大唐要吞并百济,那么唐军走后谁来治理百济?新罗人吗?只能是百济人!到那时,南黑齿,北鬼室,阶伯之后,百济的将来,就在两位将军手中!” 黑齿常之不得不承认道琛的话很有煽动性,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我回去。” 道琛道:“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黑齿常之道:“我黑齿家身受王恩,而今国难当头,我若只顾自己,明哲保身,与鬼室福信之流又有什么两样?” 道琛心下微怒,想我不远百里深夜前来,苦口婆心一番劝说,居然被你一个小小的郡将鄙视了!他不禁想起不久前在忘川城,剑牟岑也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义正词严的拒绝了自己举兵夺权、诛杀泉盖苏文的建议,还说什么沙吒昭明的弟子怎会如此心机叵测、到处煽风点火……我这是煽风点火吗?这叫春秋遗风、策士襟怀,当年犀首、张仪、苏秦、鲁仲连,莫不如此,在你们眼里倒成了小人行径了,于是道:“我道琛修行二十年,从昭明先生处习得文韬武略,若是太平盛世,自当归隐山林、精研佛法;而今天下将乱,又怎能目睹生灵涂炭、袖手旁观?将军若肯听贫僧一句,他日举兵之时,复国盛宴自有将军一席;将军若是不听,只怕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黑齿常之长身而起,缓缓举起大刀,霍然朝半空中一指,道:“生死有命,但求无愧于心!你走吧!” 道琛一拱手,懒得再多说,愤然转身,大步离去,心中无比懊恼: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冥顽不灵的家伙,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一个个跪下来,恳求我指点一条明路! 道琛走后,黑齿常之叫来副将,吩咐他带大部人马连夜返回扶风郡,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擅自出战;自己则带一小队家丁等天亮后继续前行。 亥时,百济王宫。 扶余泰手提长剑,冲下议政殿外的石阶,抓住一名内侍,问道:“说,沙吒千福、国牟成、扶余珪那几个老东西去哪了?为什么不来见我?重修凤凰台的事情安排下去了吗?跟唐军议和的事情怎么样了?南方的援兵有没有到?还有扶余文思,把那小子给我扣起来,不能让他跑了!” 内侍全身战栗、惶恐不已,哆哆嗦嗦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扶余泰一把推开他,怒道:“不知,不知,那要你何用,要你何用!”说完,抡起长剑,重重劈在内侍肩膀上。内侍惨叫倒地,挣扎着想要逃跑。扶余泰见他没死,又是一剑劈落,鲜血喷涌而出。 “一个个都不见了,都不知道,你们还在惦记着那个逃跑的王!”扶余泰一剑一剑疯狂劈砍内侍的尸体,“他有什么资格当王,他有什么资格当太子,还有那小子,居然也敢跑过来对我指手画脚!我为百济殚精竭虑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在唱歌,在跳舞,在庆祝生日,在围着女人转!” “亡国之相,亡国之相啊!”扶余泰仰天怒吼,长剑高举,任由血水顺着剑身滑落到胳膊上。蓦地,他看到了火光,熊熊燃烧的火光,那是凤凰台的方向! “凤凰台,凤凰台,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扶余泰狂奔几步,想要看得清楚些。凤凰台是他心中的圣地,是他中兴百济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能施展他全部的才华和抱负,实现三韩一统的理想! “三韩一统,三韩一统……”扶余泰在原地转了两圈,放眼王宫,放眼泗沘城,放眼百济,又有几个人还记得这句誓言?倒是粗鄙可恶的新罗人,几代人一直在为此奋发图强! “百济是亡于自己啊!”扶余泰嚎啕大哭,从上到下,莫不安于现状,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当王,才处心积虑的扳倒扶余孝、杀死扶余演,可谁又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他的雄心,他的委屈?这个国家再不振奋,用不着大唐出兵,也会在沉沦中慢慢死去! 一道孤独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扶余文济,他九岁的儿子。 “父亲。”扶余文济走上前,道,“文思他们,都走了。” 扶余泰丢了长剑,用带血的双手一把抓住他,道:“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扶余文济道:“他们投降了,跟宗室和文武大臣一起。” “沙吒千福、国牟成、扶余珪,都投降了?”扶余泰怒道。 扶余文济点点头,道:“文思说,再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扶余泰放开扶余文济,道:“那你,为何不去?” 扶余文济道:“他们于我,不过是外人;身为人子,岂能弃父而去?” 扶余泰道:“好,好!临危不惧,有礼有节,你比扶余文思强,是我的好儿子!” 扶余文济道:“文思聪慧过人……” 扶余泰一把打断他,道:“自以为是,言多必失,锋芒外露,必定早夭!” 扶余文济望向天际那片熊熊燃烧的火光,道:“他们说,凤凰台,被烧了。” 扶余泰如遭雷击,喃喃道:“凤凰台,被烧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扶余文济鼓起勇气,道:“父亲,醒醒吧!” 扶余泰猛地转过身,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儿子,道:“你叫我什么?” “父,父亲……”扶余文济道。 “哈哈哈哈……”扶余泰仰天长笑,“连你都不认我这个王,连你都不认!” 扶余文济“扑通”跪倒在地,道:“父亲,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扶余泰抬脚将儿子踢倒,怒道:“叫父王,父王!” 扶余文济捂着胸口,跪在石板上,道:“父亲,我不要你当王!” “混账!”扶余泰左右一看,从地上捡起长剑,指着儿子的额头,道,“男人要有雄心,有壮志,有奋斗的目标,有改变一切的决心!不然,活着又有何用?” “可是你看看满朝文武、王室宗亲,哪个真正把你当王?他们假惺惺的把你捧上王位,是为了让你去当替死鬼!”扶余文济喊道,“父亲执念了那么多年,现在百济都要灭亡了,就算争来这个王,又有什么用!” “闭嘴!”扶余泰一把扯散发髻,挥动长剑狠狠劈了几下,道,“你,说出此等没志气的话,不配当我的儿子!” 扶余文济膝行上前,一把抱住扶余泰的大腿,道:“父亲,我们走,去南方,找五叔,找正武大人,只要还有力量,便不会任人摆布!” 扶余泰大笑,一个逃离国都的王,还有什么资格称王?他决不会重蹈扶余义慈的覆辙,沦为举国的笑柄。 扶余文济见扶余泰执迷不悟,突然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道:“父亲,你若不走,我自去喊卫士来!”说完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宫门处跑去。 “文济,回来,你回来!”扶余泰一边追,一边喊,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失去他,只有这个儿子,才是他真正在意、用心培养之人。 扶余文济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扶余泰脚下一绊,踢在一块高出地面的砖石边缘,整个人朝扶余文济扑去。 “噗!”父子俩同时听到了利刃破开躯体的声音。 扶余文济低下头,父亲的长剑,没入了自己胸口,好像从背后刺了出去,带来一抹清凉,抽走了全身的气力。 扶余泰低下头,发现握剑的右手在颤抖,血水正从儿子胸口汩汩冒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嗬……嗬……父亲……”扶余文济像个被扎破的风箱,渐渐软了下去。 扶余泰一把抱住他,道:“叫父王!” 扶余文济倔强的摇摇头,道:“父亲……醒,醒醒吧……” 扶余泰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狠狠抱住,发疯似地的大喊:“我是王,我是百济的王,百济最杰出的王,你们谁都取代不了!” 喊声回荡在王宫上空,久久不息。 待他安静下来时,宫门口出现了两道火龙,扶余文思、沙吒千福、国牟成、扶余珪等人引着大批唐军来到,目睹了这父子相拥的一幕。 扶余文思走上前,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从扶余文济背后穿出来的剑锋,吓得面色惨白,连退数步。 扶余泰抬起头,披头散发、双目通红,当他发现怀中的扶余文济已然气绝时,眼中的暴戾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还有更深的怨恨。他不等扶余文思和三老发话,将扶余文济抱起,缓缓走到宫门口,挤开三老,朝后面的柴哲威高声道:“百济王扶余泰,向大唐乞降!” 柴哲威扬了扬马鞭,道:“准了,准了。对了,扶余泰,答应过的事情,可不要忘记哦!” 扶余泰深吸一口气,跪倒在柴哲威马前,道:“罪臣,定不敢忘!” 柴哲威踢了踢马腹,径直从他身边经过,踏入百济王宫。 扶余泰把脸埋在地上,心想阶伯杀妻子博取忠义之名,我扶余泰杀了一个儿子,后世的史书上,应该也会记上一笔吧!元鼎,沙吒相如,还有老头子,我完了,我儿子死了,你们也都别想好过! 第95章 回春堂和文君楼(上) 熊津城,方回春堂。 元鼎与祢植聊完后就留在了熊津城,等待他的进一步消息。方回春堂是城中最负盛名的会所,元鼎点了一桌店里最有名的经典药膳,啃了一整只猪肘,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来到后面的澡堂子,要了个单人的大池子,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存放好软甲和横刀,用浴巾裹着障刀来到热腾腾的水池边,“扑通”跳了下去。 “大热天泡澡,那才叫一个痛快……”元鼎解散头发,闭上眼睛,身子慢慢沉入水中,任由与体温相仿的温水漫过腰身、肩膀,直至下巴,将身体慢慢托起。元鼎头枕着水池沿,身体漂浮于水中,腿毛随水波轻轻摆动,甚是惬意。 依稀间,他听到有人靠近,本能的伸手抓住摆在池边的浴巾。身后那人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蹲下身子,伸手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揉捏起来。 这双手,是男,是女?元鼎懒得去想,既然来了,好好享受便是。他放下戒备,连日奔波赶路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个魂牵梦萦的曼妙身影出现在氤氲水汽中,身披轻纱,袅娜而来。 文君!元鼎又惊又喜,挣扎着在水中坐起,破开池水,踏着池底走过去,一把抓住方文君的玉手,道:“文君,真的是你,你可来了,我想得你好苦!” 方文君盈盈一笑,抽出一只手,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道:“元公子没跟郡主在一起吗?” 元鼎以为她吃醋,忙道:“是沙公子让我把她带回来的,回到泗沘后,她就不见了踪影。我记挂你的安危,这才连夜赶来熊津,只为见你一面。” 方文君道:“郡主对公子情深一片,公子不动心吗?” 元鼎伸手在自己胸膛上捶了两下,最后按在心口,郑重其事道:“元某心中,只有你一人!” 方文君伸手按在他胸膛上,道:“可是真话?” 元鼎道:“元鼎之心,天日可鉴!” 方文君轻笑:“此处可看不到天日。”目光落在元鼎左臂上,道,“不想元公子也有这朵六瓣梅花。” 元鼎一怔,天下梅花皆为五瓣,唯独大唐之超山有六瓣梅花,他胳膊上的六瓣梅花是组织的象征,凡成为正式成员者都会先纹上一朵。 方文君退开一步,慢慢去解身上的薄纱。 元鼎只觉一阵气血上涌,脑中“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想在体内涌动。 方文君解开薄纱,露出雪白的香肩,再往下,水汽弥漫,朦胧难辨。 元鼎蓦地发现,她的肩膀上也有梅花,红色的,六瓣,而且还是三朵!红梅映着雪肤,美得惊心动魄。 难道她也是?元鼎正思量间,方文君已靠了过来,玉臂环上他的脖子,俏脸贴上他的面颊,轻轻触碰,呢喃道:“元公子,文君也想你……” 元鼎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狂乱地吻住她,一只手开始在她娇躯上游移起来…… “元鼎,你好粗暴!”另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 元鼎一激灵,猛睁开眼,推开怀中之人,定睛一看,竟是扶余尧! “小马快,这次你跑不掉了!”扶余尧猛扑上来,一把将他按倒在水中,朝他嘴唇狠狠咬下。 “啊!”元鼎惨叫一声,从绮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水池边,上半身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按住,动弹不得。元鼎心下大惊,顿时想起军营里、教坊中的传言,那些身强力壮的老兵可是凶残的狠,不禁暗暗叫糟,自己怎地如此疏忽,竟在澡堂子里被一个高手给制住了,真是太大意了,失策啊! 一个柔和的男声响起:“元老弟,才一月不见,火气很旺嘛,连我都敢上下其手。说说看,都梦到谁了,还笑出声来,口水流了一地。” 元鼎心想这回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不过来者似乎没有恶意,于是就想换个雅观些的姿势,不想肩背上的那双大手十分有力,正好锁住了自己发力的经络,只好回头望去,才发现来者竟是剑牟岑,立刻心思飞转:居然是他,他跑到熊津来作甚,难不成是代表高句丽来帮助百济王室? 剑牟岑松开手,抖了抖身上的水渍,道:“想把我扑倒的男人,你是头一个。” 元鼎脸一红,抓起浴巾裹在腰间,笑道:“剑先生的手法很不错,捏得我浑身舒坦,百骸通畅啊!” 剑牟岑飞起一脚想把他踹进池子里,不想元鼎早有准备,轻巧一让,闪身躲开。 剑牟岑伸出左手,做出个捏碎鸡蛋的动作,道:“再来试试?” 元鼎摆摆手,大大咧咧的摘了浴巾,又跳进池子里,道:“先生不下来试试?” 剑牟岑道:“想让我脱衣服一起洗澡的男人,你也是第一个。” 元鼎道:“先生放心,元某二十多年洁身自好,乃是有节操之人。” 剑牟岑卷起裤脚,蹲在池边,道:“这么一说,我对你倒有点兴趣了。” 元鼎虎躯一震,脑海中浮现出八个字——引狼入室,作茧自缚。 剑牟岑道:“老弟为大唐来回奔波,眼下唐军将至,这泼天的功劳是跑不掉了。此番是为劝降扶余义慈而来的吧?” 元鼎心下一凛,这家伙倒看得通透,不过高句丽跟百济之间隔着千里汉江,中间有新罗把守,扶余义慈想跑去高句丽也不容易;高句丽派剑牟岑来看看百济的情况、跟扶余义慈商量下对策倒是有可能,于是道:“元某确实肩负使命而来,不过元某的使命在唐军南下的一刻就已完成了。后面的事,既非元某职责,也非区区几人所能左右。我现在一身轻松,这才有空找个澡堂子美美泡上一泡,舒舒服服的睡一觉。用不了几天,我就要动身返回大唐;他日先生来大唐一游,元某定当尽地主之谊,让先生领略我大唐风光。” 元鼎的话有真有假,剑牟岑也不屑一句句去细想,只是意味深长一笑,道:“方才我听你一个劲的在喊文君、文君,想必那位文君姑娘就是老弟的意中人吧?老弟眼光不错啊,端的是厨艺佳妙、才貌无双!想从扶余义慈身边把这等宝物带走可不容易,老弟真得悠着点,切莫大功还没到手,反倒搭上性命。” 元鼎又是一凛,这家伙居然连这都知道了,想来已经见过扶余义慈,还见到了文君,于是愤愤道:“扶余义慈那老东西拐走我家文君,居然把她当宫女使唤?!来日我若动手闯宫抢人,先生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剑牟岑啼笑皆非,这小子还真敢开口,不过这赤子心英雄胆的调调却颇对自己脾气,嘴上便道:“你若真抢,我必掠阵!” 元鼎大喜,尽管有祢植帮忙,见方文君未必要动武,可有剑牟岑这等高手助阵,心中便更有底气了,连忙道谢。 剑牟岑道:“方才你说,二十多年洁身自好?” 元鼎心想不会吧,难不成…… 剑牟岑长身而起,击掌两下,朝外走去。 一道曼妙的身影出现在水汽中,在水池边停下,露出一双赤足。 元鼎抬头望去,一看之下,顿时头大,怎么又是她! 那女子这才看清池中之人,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失声道:“是你!” 元鼎“哈哈”大笑,在水中一个翻身,溅起无数水花,游到水池边上趴着,道:“方才没捏完,继续吧……” 那女子抬起赤足,一脚踏在元鼎肩膀上,用力踩了两下。 “舒坦!”元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泗沘城,文君楼。 刘仁轨第一眼便看见了正在柜台上忙忙碌碌的大掌柜,尽管大堂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文君楼的伙计依旧热情的迎上前,见这位大官人带着大队武士到来,明显不是一般人,极有可能是唐军的某个大官,便很有眼力的将他往雅座引。刘仁轨摆了摆手,表示不急,他要四处走走看看,看看这处组织在百济最大的据点——从进大门到大堂的这段距离看,老妖将此地经营得相当不错,既有几分隋唐气韵,又不失百济特色。 刘仁轨在大堂正中间的一张桌前坐下。伙计麻利的给他倒上一碗暗红色的饮料。刘仁轨刚刚端起,身后的护卫队长便小声提醒了一句。刘仁轨摆摆手,表示无妨,轻啜一口,顿时眼中放光,道:“这是何物?” 大掌柜在刘仁轨进来的一刻便留意上了他,断定此人来头不小,万不可怠慢了,可又不能过于阿谀谄媚、失了身份又叫人看轻,便放下手中事物缓步上前,道:“此乃敝店秘制的冰镇酸梅姜茶,消暑解乏、祛火除湿,喝一口生津止渴,喝一碗提神醒脑,大人不妨多试几口,个中自有妙处。” 刘仁轨见大掌柜谈吐从容、气定神闲,心想她不会就是那位组织成立以来唯一一个武功垫底、其它功课门门第一、破格毕业的奇葩,多年来不仅没花组织一个铜钱,还成功打入百济贵族高层的站长老妖吧?可看看那过于丰腴的身材,还有堪比自己的腰身,很难想象她就是资料中那位“双十年华、姿容倾城”的绝代佳人。不过身在异邦,为了获取情报,易容整形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见她为了国家牺牲有多大……不过不管容貌怎么变化,她身上那几朵代表组织身份地位的梅花可不会变。想到这儿,刘仁轨便有意无意的朝大掌柜的左臂处瞟去,不经意的扫过她高耸丰满的胸部。 第95章 回春堂和文君楼(下) 大掌柜原本对刘仁轨的印象挺好,富态雍容、谈吐有礼、气度不俗,一身大唐贵人打扮,标准的中年成功人士形象,可当她注意到刘仁轨的目光在自己上半身扫来扫去时,心中便“咯噔”一下,寻思他不会看上老娘了吧?听说大唐的男人口味怪异,经常会有些匪夷所思的癖好,难不成……他就好我这一款?想到这儿,大掌柜心下窃喜——又有哪个女子不愿被男人欣赏呢——双臂收拢,双手扶在腋下,自外向内、自下往上,奋力一托。 刘仁轨只觉眼前一花,仿佛行船海上,被巨浪所袭,险些乱了心神。 站在他后面的护卫队长大惊失色,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 刘仁轨定了定神,又品了一口,面露回味之色,道:“果然奇妙,不知这酸梅姜茶,可是老板娘亲手调制?” 大掌柜从身后变出一把团扇,在身前摇了摇,巧妙的挡住前胸,笑道:“我可不是老板娘,老板娘是我家小姐;这冰镇酸梅姜茶,是她闲来无事信手调制的。” “原来她不是老妖,那我就放心了……”刘仁轨暗暗松了口气,趁着大掌柜抬手摇扇的机会,他清楚的看到,那截雪白浑圆的上臂上并没有刺着梅花。他并不着急询问老妖在不在,而是拍拍肚子,问了几道文君楼的招牌菜,让大掌柜赶紧上来,又吩咐护卫队长带人好好守住酒楼里外,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大掌柜不知道刘仁轨的身份,但从他安排下去的架势看,文君楼算是躲过一劫,暂时不会受到战火侵扰了。想到这儿,大掌柜心情大好,朝后厨的方向吆喝一声,让伙计赶紧前去准备酒菜,自己轻摇团扇、扭着腰肢在刘仁轨侧面坐下,陪他闲聊起来。 不远处的敞开的包间里,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相对而坐。黑齿常之让副将率部众返回扶风郡后,带着几个家丁连夜潜入泗沘城。他们进城后不久,唐军便接管了整座城池,大队唐军开进泗沘城的大街小巷,连王宫都没能幸免。黑齿常之将家丁们安置在城中老宅,吩咐他们不许随意走动,然后只身前往沙吒相如住处,不想沙吒相如不在,最后在文君楼找到了他。沙吒相如与祢军聊完后回家了一趟,觉得百无聊赖,便又返回文君楼,找了个角落喝酒发呆,直到黑齿常之寻来。 沙吒相如瞥了正在跟大掌柜谈笑风生的刘仁轨一眼,道:“一把年纪了还色眯眯的盯着大掌柜,不像好人。” “我看你是想干一票吧!”黑齿常之也扫了一眼,道,“那个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沙吒相如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想。大唐把我们的国家干掉了,我们绑票个大官来玩玩,也不过分吧!” 黑齿常之不理会他的玩笑话,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沙吒相如道:“能有什么打算,在文君楼混一天是一天呗!横竖我付了半年的钱,大掌柜也不会赶我走。” 黑齿常之道:“那连我那份也一起付了吧!” 沙吒相如哭笑不得:“黑齿兄,你又不穷……” 黑齿常之尴尬道:“出门走得急,钱没带够……” 沙吒相如凑上前,低声道:“我看你才是想来干一票,看唐军势大没有机会,才进城来一探虚实吧?” 黑齿常之道:“这都被你知道了,不过劝我不要轻举妄动的,是一个叫道琛的和尚。” “道琛?”沙吒相如心想道琛出面,难道是叔叔沙吒昭明的意思,于是道,“他为何要来找你?” 黑齿常之道:“他已经说服了鬼室福信,暂时保存实力,不会冒然出兵勤王,打算等唐军撤走走再做打算。” 沙吒相如皱眉道:“鬼室福信……你跟鬼室福信是百济一南一北两支实力最强的地方力量,你们不动,其它地方力量便不会动,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坐视国家灭亡吗?” 黑齿常之道:“慷慨赴难易,坚韧图存难。他有一点说得没错,现在带兵勤王,杯水车薪,于国无用。” “所以你就来找我喝酒?”沙吒相如道。 黑齿常之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何必说这等玩笑话?我来找你,是不想你再冒冒失失冲出去送死!” 沙吒相如耳根子一热,黑齿常之就像兄长,平日里话不多,可一旦开口,便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稳妥之举;他说是被道琛劝阻,实则必定经过了全盘思量,一句“不想你再冒冒失失冲出去送死”,顿时让沙吒相如冷静下来——回想白马江大营一战,一万杂牌军去跟唐军死磕实在是以卵击石、白白断送了一万性命,这一万人如果撤回泗沘城组织起来加强城防,要比拉出去野战更能发挥作用。扶余尧勇则勇矣,要说任性妄为也是无人能出其右。这丫头回来后就在组织城防,现在唐军进城,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黑齿常之道:“你要记住,我们百济人的世仇,是新罗,不是大唐。唐军打完了就会走,新罗不会,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土地和百姓!我们保存实力,不是为了野心和地位,而是为了保护百姓,不让新罗人得逞!” 沙吒相如霎时如同醍醐灌顶,立刻从混沌和颓废中醒了过来,道:“我该如何做?” 黑齿常之道:“你是沙吒家的人,沙吒家在百济影响巨大,你的才华,百济首屈一指!” 沙吒相如睁大了眼,整了整衣冠,道:“原来我这么厉害……” 黑齿常之道:“百济会有很多观望的、不满的、犹豫的人,你要把他们团结起来,让他们坚定信心、保存实力,三个月后,我们再与新罗人一决高下!” 沙吒相如点点头,道:“换了我是大唐,也不会辛辛苦苦跑一趟,最后便宜了新罗人,所以在对付新罗人这点上,我们跟大唐是一致的!” 黑齿常之道:“兄弟,你也不小了,国难当头,女人的事,就先往一边放放吧!” 沙吒相如一阵心塞,文君啊文君,你在熊津可还安好? 这厢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商议对策,那厢刘仁轨和大掌柜相谈甚欢。在刘仁轨的旁敲侧击和循循善诱下,大掌柜讲了很多方文君的故事。刘仁轨越听越奇,老妖啊老妖,原来你本就出身百济汉人,是为了逃婚才跑来大唐的;一介女流长袖善舞、白手起家,两处产业皆有妙用——文君楼身处闹市,迎来送往的以官员士子、各色商人为主,消息最是灵通;国色天香看似替宠妃赚私房钱,实则是打入百济贵族圈子的一招妙手,把那些贵妇小姐们伺候好了,要比直接笼络她们的男人巧妙、安全许多。赚钱之余,老妖居然还有心思发明些美味佳肴,琢磨些稀罕玩意儿,难怪一把年纪了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完全不用靠男人就活得有声有色嘛! 聊到后来,大掌柜故作愁苦状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呀,就是小姐不在,外头又在打仗,店里的食材都得用新鲜的,没了进货的通道,怕是撑不了几天喽!” “这怎么行!”刘仁轨放下手中筷子,道,“打仗归打仗,饭总是要吃的嘛!不让人好好吃饭,那还打个什么仗!从今天起,文君楼,我包了!所有对外进货的事情,都交给我手下去办,看谁敢阻拦!” 大掌柜双手撑在颌下,目露崇拜之色,道:“大人您,好霸气呦!” 刘仁轨拍拍肚子,道:“民以食为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几万唐军的肚子都归我管,文君楼里的美食更是不能断!你放心,唐军在泗沘一天,所有高级将领都会来文君楼吃饭,饭钱挂账,概不拖欠!” 大掌柜心花怒放,能保全文君楼,还能继续赚钱,就算要牺牲下色相,她也会勉强答应的。 刘仁轨道:“这兵荒马乱的,你家小姐又去了何处啊?” 大掌柜神色一黯,道:“我家小姐数日前被召进宫后,便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让人很是担心。” 刘仁轨心想难怪这些天联系不上老妖了,以方文君和恩古的关系,如果不在泗沘宫中,那就是被扶余义慈带在身边去往熊津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道:“掌柜的放心,你家小姐聪慧过人,定能平安归来。对了,店中可有一位姓钱的先生?” “钱先生?”大掌柜道,“敝店的总账,正是姓钱。大人要见他?” 刘仁轨心想既然包下了文君楼,往后有的是机会见老钱,不必急于一时,便笑道:“有个姓钱的总账,难怪文君楼宾客满盈、生意兴旺。” 大掌柜跟着笑道:“当初来应聘总账的有好几位先生,我家小姐一眼相中了钱先生,说做买卖嘛,就是要图个吉利,总账姓钱,必定赚钱!” 刘仁轨心想你个老妖还挺能忽悠人的,明明是把一个二阶长老安置在身边,非得说成是图个吉利,心中想一睹真容的念头更盛。 这时,黑齿常之与沙吒相如起身离座,朝大堂外走去。 “两位壮士!”刘仁轨见两人手握兵器,一黑一白、腰板笔挺、步伐有力、器宇轩昂,特别是还能在唐军进城之际出来喝酒聊天,定非常人,便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们。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收住脚步,同时回望过来。大掌柜心下一惊,这二位爷可不是好惹的,千万别生出什么乱子来;不过看这位刘大人的样子,不像是要兴师问罪得意思。 刘仁轨举起酒杯,也发现两人有些眼熟,脑海中随即闪过当初在青州府时百济新罗两国使团被劫的场景,貌似两人都是百济使团的成员,却没有点破,只是微笑道:“敢问二位壮士尊姓大名?” 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都没有认出眼前这位一身便衣的和煦长者便是当初的青州刺史。沙吒相如还在犹豫要不要自称沙求凰,黑齿常之已坦然道:“黑齿常之。”光明磊落,毫不做作。沙吒相如没有办法,只好跟着道:“沙吒相如。” 刘仁轨点点头,道:“百济人才辈出,二位,后会有期了!” “告辞!”黑齿常之一拱手,大步离去。 “告辞!”沙吒相如潇洒一笑,紧随其后。 待二人走远,刘仁轨放下杯子,道:“百济,可惜!” 第96章 正牌大舅哥(上) 三天后,巳时初。 一辆宽篷马车拐过街角,悄悄驶向熊津城中一处望族的大宅。大宅偏门前,两名仆人见马车来到,快步迎上,打出手势,将马车引到门旁拴马桩前;另有一名仆人将侧门推开一道缝。车夫没有动,警惕的打量四下,确认没有危险后,方才缓缓将车停下。 马车中,方文君道:“世叔将我劝来此处,又不随我一同进去,此中关节,叫人想不明白。” 祢植坐在方文君对面,尽管他也深知作为朝廷重臣,孤男寡女同处一车多有不妥,可非常时行非常事,也顾不上许多,只道:“此中关节,去了便知。世叔我为官多年,从未害过一人,贤侄女大可放心。” 方文君道:“我倒要看看,世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完,戴上纱冠,轻轻拉开车门,用手遮了遮阳光,钻出马车。仆人连忙上前,跪倒在地,身体放平,竟是要她踩着脊背下地。方文君眼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多少年了,还是这等作威作福的做派,一点长进都没有。 祢植坐在车中,从车窗缝隙中目送方文君走进偏门,伸手从车座下拿出一只锦盒,轻轻拍了拍,这是他为下一步行动准备的道具,只消那人见面时依计而行,锦盒里的东西便能发挥妙用。 一刻钟后,方文君被两名侍女带到了一处僻静的花厅。小小的花厅,布置得精巧别致,花草盆栽、窗格竹帘、藤椅木凳、香炉茶具,甚至连鱼缸中的水草、花厅外藤蔓,都经过精心的修剪,处处透出主人的情趣与品味来。最让人惊叹的是,花厅的四角,各放着一只雕花长筒,筒身上的雕花是镂空的,不停的向外溢出丝丝白气;走近看时,才会发现长筒中填满了冰块,丝丝白气冰寒彻骨,将花厅净涤得凉爽宜人。 侍女退去。方文君在树桩制成的木凳上坐下,摘下纱冠放在一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在唇边一碰,酸爽可口,居然是酸梅汁。 “比文君楼的还是差些。”方文君暗道,心想我这个客人都到了,主人怎么还不现身。正在不满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叫道:“文君!” 方文君回头望去,竟是元鼎! 元鼎心跳加速,七分兴奋,三分忐忑,大步上前,张开双臂,本想就势将佳人揽入怀中,顺带像梦中那样来个热吻,不想方文君突然抬手,伸出食指,点在他肚子上,道:“咦,瘦了嘛!” 元鼎的突袭计划在这一戳之下土崩瓦解,先前想好的种种全都派不上用场,只好饱含深情的说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方文君“噗嗤”一笑,手指在元鼎的肚子上画了个圈,道:“小马快也会花言巧语了哦!” 元鼎看得一呆,本想搜肠刮肚多说几句情话博伊人欢心,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比起沙公子来还是差远了。” 方文君收回手指,嗔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提沙公子作甚?” “嗯?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暗示……”元鼎胡思乱想间,一把柔和颇有磁性的男声道:“哪个沙公子啊?” 方文君面色一沉,心想他怎么来了,不过还是努力保持平静。 元鼎心中无名火起,哪个不开眼的来打扰我跟文君小别重逢说情话,回头一看,只见来者头顶翡翠冠,身披蜀绣袍,腰束白玉带,手持象牙扇,眉目清朗、面容俊秀、肤色白皙、身段高挑,端的是温润如玉,风流翩翩佳公子。如此姿容,在常人眼中自然是惊艳赞叹,可落在元鼎眼里,竟成了比沙公子还不堪的无良小白脸。更可恶的是,这厮一来就盯着方文君看;祢植那老家伙,难不成是故意这样安排,好让他们比一比,当面竞争一番? 来者注意到了元鼎目光中的敌意,摇了摇扇子,道:“这位便是元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 “你是何人?”元鼎问道,一只手背在身后,已然握成了拳头。 方文君瞥见了元鼎的拳头,眼珠子一转,面露愠色道:“怎么是你,又来纠缠我作甚!” 元鼎一听,勃然大怒,他本就最讨厌老白脸、小白脸,什么沙吒昭明、沙吒相如、扶余隆的,现在又冒出个纠缠不休的来,偏偏这些老白脸和小白脸还一个个都往文君身边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方能平民愤、振朝纲,廓清寰宇,重归朗朗乾坤! 想到这,元鼎跨步上前,一把抓住来者胸前衣襟将他提起,右手拳头高高举起。来者大惊失色,挣扎道:“你想干什么,文君,快叫他住手!” 方文君冷哼一声,道:“元公子,他当年可欺负得我很惨哦!” 元鼎心想你这厮居然还欺负过文君,这还了得,直接将他扔了出去,又一个跨步跟上,飞起一脚,正中其胯。 “啊!”来者一声惨叫,坐在地上连连后退,道,“文君,当年都是我不对,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回来……” 元鼎一听更了不得了,居然还自称哥哥,还想文君回去,当即抬脚就要重重踩落。 “这位壮士,脚下留人!”方文君急忙出声制止。 元鼎生生收脚,脚掌停在那厮鼻子前一寸处,道:“如此败类,留他何用!” 方文君叹了口气,移步上前,幽幽道:“因为他叫方文山。” “方文山?”元鼎脚掌一抬,心想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看看那厮,又回头看看方文君,眉目间依稀竟有些相似,恍然道,“你们,不会是……” 方文山支起身子,心有余悸道:“在下,区区,哦不,小可,正是文君的兄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在元鼎鞋尖上前碰了一下,道,“这位壮士,可否先放下脚?” 方家是熊津望族,也是百济汉人大族的翘楚,在几代家主的苦心经营下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当代家主更是百济闻名的风流才子,不仅相貌出众,还写的一手漂亮的诗词文章,在百济十大公子中排名第三(扶余隆当上太子后排名升至第二,反超沙吒相如;沙吒昭明退出公子榜后,榜首一直空缺)。 元鼎放下脚,心想这下坏了,居然踹了正牌大舅哥,俗话说无父无母长兄为大,他要是不肯把文君嫁给自己,岂不是亏大了?不过看文君对他的态度,这个当哥哥的貌似也不怎么受待见嘛,不然文君也不会任由自己给他一脚。我连郡主都敢打,踹大舅哥一脚又怎地?他要敢不把文君嫁给我,少不得再补上几脚。 想到这,元鼎立刻换上一副热切的表情,走上前扶起方文山,大声道:“啊呀,原来是方公子,久仰久仰,果然……一表人才啊!”随即在他耳边低声道,“接下来怎么做,你懂的啊!” 方文山能当上方家家主,自然也是绝顶聪明,一看就知道这凶神恶煞的家伙是妹妹的倾慕者,当即配合道:“啊呀,原来是妹夫,失敬失敬,果然……力大无穷,啊哈哈哈……” 方文君一听,拍案道:“方文山,你这就又把妹妹卖啦!元公子,接着打!” 元鼎自然不会再打,将方文山扶正站好,厚着脸皮道:“文君,多好的大舅哥,怎舍得再打啊……” 方文君恼火道:“好哇,你们一个妹夫,一个大舅,敢情是看对眼了啊!既然这样,本姑娘就先走一步,你们慢慢相处哈!”说完,起身就走。 “文君留步!” “妹妹留步!” 元鼎和方文山同时喊道。 方文山道:“哥哥纵有千般不是,今日相见,却有一件大事要与妹妹商量。” 元鼎哭丧着脸道:“文君,你又要离我而去吗?” 方文君也知道祢植安排他们见面定有深意,随即转身,道:“元公子在此,你若敢胡说八道,休怪他脚下无情!” 元鼎立刻站到方文君身旁,双手抱胸,咬牙切齿摆出要打人的架势来。他原本只是托祢植安排他与方文君相见,既然还有一件大事,那自然是要听一听的。 方文山叹了口气,示意他们入座,满上三杯酸梅汁,抿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为兄想让妹妹劝王归降大唐。” 方文君美目一闪,没有说话,心念飞转。 元鼎心下恍然,祢植果然狡猾,自己不出手,绕了个弯子,借着我见文君的机会,却让方文山来提劝降。文君与恩古夫人情同姐妹,又与沙吒王后酷肖,确实是劝说扶余义慈的最佳人选。不过由方文山来提此事,文君就会应承下来吗? 方文君突然娇媚一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关键时刻还得让我这个小女子出马,羞也不羞?” 元鼎和方文山相视一眼,均想,她这是……答应了? 方文山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道:“妹妹,你……愿去?” 方文君奇道:“我不去,难不成,你去?” 方文山释然一笑,道:“妹妹有胆有谋,为兄自叹弗如!” 元鼎突然望向方文山,道:“事成之后,方兄是留在百济,还是重归大唐?” 元鼎有他的小算盘:方文山既然来给祢植当说客,说明他跟祢植是一个心思,想通过劝降一事立功——留下,日子未必比现在更好,没必要冒险;只有重归大唐,才需要立功受封,衣锦还乡;方家重归大唐,文君就能顺理成章的一同回去,到那时自己也是功臣之身,再去提亲,便是水到渠成。 第96章 正牌大舅哥(下) 方文山道:“走留本是两可,如此大事,到时还需跟妹妹商量。”方文山身为家主,必须为家族的未来着想。这些年来他在熊津城过着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若非唐军打来,他才不会参与到政治当中去,继续当他的风流大官人。唐军打来的消息传到泗沘前,熊津城消息灵通的商人们便感觉到大事不妙,一边打探消息,一边准备对策,方家作为百济汉人世家的代表,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从位置看,熊津地处百济北部偏西,离大唐更近;从重要性看,又是仅次于泗沘的重镇,如果大唐有意吞并百济,应当不会把这里拱手交给新罗。如此就有两个选择:留下来帮助大唐治理地方,或是找机会立功,趁机重归大唐。方文山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原本更倾向于前者;可祢植找到他,一席长谈后,他改变了主意——祢植用一堆详实的数据一针见血的指出,方家在北方的产业正在萎缩,他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心思也没放在壮大产业上,再过十年,或许用不了十年,祖辈传下来的家业就会败在他手上。如果不找个机会另辟蹊径,他就会成为方家族谱中的败家子;相反,方文君极具生意头脑,在泗沘和南方的买卖蒸蒸日上。如果他抓住机会跟祢家一起为百济并入大唐立下功勋,带着家产回归大唐,便可以功臣身份获得爵位,摇身一变从商人变勋贵;至于在百济的产业,大可留给方文君打理,既得了实惠,又博得美名,名利双收。 元鼎和方文山各自打着小算盘的时候,方文君却陷入沉思,以她的身份,于公于私,劝说扶余义慈投降都是份内之事,可真要去面对扶余义慈了,如何开口,如何措词,都是让人费心费神之事。 一刻钟后,祢植也来到了花厅,手中捧着那只锦盒。 “世叔!”方文山迎上前,热情的引他上座。 元鼎拱手施礼,道:“祢大人,文君在泗沘城的几处产业,可得仰仗你多加照拂。” 祢植将锦盒往边上一放,拱手还礼道:“文山和文君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走前已吩咐祢军,务必维护文君楼和国色天香的周全。只消唐军有点脑子,战后还想将百济划入大唐,便不会纵容兵士四处作恶。” 方文君扫了眼那锦盒,寻思里面是什么宝贝,道:“世叔,你怎忍心把我这弱女子往风口浪尖上推。” 祢植道:“贤侄女聪慧贤达、深明大义,巧施妙手,便能柳暗花明。要不然,元公子也不会魂牵梦萦,大老远的赶过来与佳人相会。” 方文君俏脸微红,扫了元鼎一眼。 元鼎眨眨眼,道:“祢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文君她既不是你女儿,也不是你家媳妇儿,凭啥让她舍身犯险?我这就能带她回大唐,远离这是非之地。” 祢植心想好你个元鼎,果然见色忘义,明明是你鼓动我兵行险招,还求我安排见方文君一面,我不过是想了个更隐蔽的办法而已;你倒好,人见到了,立刻就过河拆桥怜香惜玉起来了?我祢植好歹也是一国重臣,岂能既给你跑腿办事,又亲自出头去顶这个锅? 方文山一听也急了,你要带文君一走了之,我就没法潇洒脱身去大唐了,于是道:“元公子,啊,妹夫,世叔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看世叔定是都安排妥当了,他断不会置文君于险境的。” 元鼎一看两人表情,暗笑两声,心想文君是俺媳妇,就算你的安排再妙,也不能轻易答应喽;不诈你们一下,又岂能顺顺利利的开条件,还是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让文君去冒这个险,你们还是另觅人选吧!” 方文山还要开口,被祢植抬手止住。祢植何等精明之人,一看元鼎的架势,就知道这小子是在给方文君搭台,好继续往下唱戏呢,于是转向方文君,道:“不知贤侄女还有什么顾虑?” 方文君岂不知元鼎使的小手段,他能大大方方的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考虑,还是让她颇为感动,道:“我去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世叔如果不答应,或是做不到,那我这便随元公子回大唐。”又瞟了方文山一眼,道,“至于泗沘城的产业,就由大哥来打理好了。” “我……”方文山张了张嘴,心中又喜又愁,喜的是文君居然开口叫大哥,看来已然原谅自己不少;愁的是他哪有那本事去打理泗沘城的产业,真要接下来,整得一塌糊涂,还不得被人说成是败家子。 祢植道:“贤侄女但说无妨。” 方文君正色道:“我就一个条件,必须保证王、恩古夫人、太子等人的安全,不得对他们加以轻慢侮辱、殴打苛待,需以礼待之。百济亡国了,可王室尊严犹在;他们若是受到凌辱,万一做出什么寻短见的事来,世叔便不好交代了。” “我身为卫士佐平,贤侄女不说,也会保护王室周全。贤侄女有这份心,让人感佩!”祢植不假思索道,心中对方文君立刻又高看一分,这小女子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王室的安全和尊严;而只有活着的百济王,才是祢家、方家等熊津汉人家族获取功勋的最大筹码。 元鼎道:“还有一条,必须保证文君的安全。我会守在行宫外,时辰一到,文君不出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杀进宫去救人!” 方文山心下一颤,这位准妹夫怎地如此暴力,成天打打杀杀的,可不能得罪他了,不然定有性命之忧。 祢植道:“元公子是关心则乱啊,祢某能送文君来此,就能平平安安的送她出宫。” 元鼎道:“你手上只有六百人,城里的几千人马可都是扶余义忠的人。” 祢植道:“都督那边,还需元公子随我走一趟。”说完,祢植拿起带来的那个锦盒,轻轻推到方文君面前,用手在盒子上敲了两下,道,“进宫的时候,记得带上它,当可事半功倍。” 正说间,花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在外头轻咳一声。 方文山道:“何事叨扰?” 管家道:“刚刚得到的消息,新罗兵临城下,都督大人已亲自前往外城督战。” 方文山道:“知道了,退下吧!” 祢植道:“来得好快,我们要加紧准备了。” 元鼎道:“不能让新罗人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祢大人,文君,你们需要多久?” 祢植想了想,望向方文君,道:“半天准备,趁守军忙着对付新罗人,今晚行事,如何?” 方文君点点头。 元鼎长身而起,道:“城里的事就拜托二位了,大舅哥……” “啊,在!”方文山道。 “劳烦你立刻组织人手,准备酒菜饭食,前去城头劳军。我嘛……”元鼎提了提手中横刀,目露杀机,道,“正好去多杀几个新罗人,顺带跟那位都督大人套套近乎!” 泗沘城,文君楼。 沙吒相如朝门口的唐军亮了亮自己的“良民证”,便急匆匆的走进大堂,找到黑齿常之,灌了杯凉茶,闷声道:“三个消息,都是坏消息,听不听?”唐军占领泗沘后,沙吒家作为主动献降的功臣,受到了特别优待,不仅府邸和产业得以保全,家族的主要成员还得到了唐军提供的特别通行证,在规定时间规定区域内,持此证便可通行无阻,被沙吒相如戏称为“良民证”。 黑齿常之扫了眼靠在桌腿上长刀,道:“说吧,哪个都行。”三天,整整三天,庞孝泰所部唐军在泗沘城中大肆劫掠,只要不是少数几家打过招呼的“功臣”,朝臣、商家、富户,甚至连普通百姓都没能幸免。唯一庆幸的是,唐军只抢不杀,只要不抵抗,便不会轻易杀人。不过让黑齿常之最难以忍受的是,三天来,城中发生了上百起女子被强暴的事件,那些出征数月没碰过女人的唐军士兵就跟见了肉的狼一样,看到女人就两眼放光。黑齿常之几次目睹唐军暴行,也只能驱赶了事,若真动手打死打伤唐军,只会招来更加严酷的镇压,会有更多人遭殃。 沙吒相如道:“唐军向熊津进发了,约有两万人,主将刘伯英。” 黑齿常之点点头,唐军没抓到义慈王,向熊津进发是迟早的事。北面的鬼室福信若能带周留城、任存城、桐岑城的守军赶过去,与熊津都督扶余义忠互相配合,倒也能够依托坚城与唐军一战;可如果真如道琛所说,鬼室福信按兵不动,就凭熊津城的几千守军,是扛不住唐军的猛攻的。 沙吒相如道:“第二件,凤凰台被烧了,新罗人干的。三天三夜,连同扶苏山城,统统化为灰烬。” 黑齿常之叹了口气,凤凰台啊凤凰台,二十年前那场未遂的宫变,尽管父亲最后关头倒戈,可仍未能避免黑齿家被赶出朝堂的命运。父亲被迟受信重创的那晚,临死前念念不忘的仍是重振家族雄风。至于凤凰台,烧了便烧了吧,连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沙吒相如道:“第三件,柴哲威遍索王宫,居然没找到一个年轻的妃嫔宫女,大发雷霆。有传言说是宫女们都被郡主带走了,在扶苏山城被新罗人包围,最后全部在落花岩跳江自尽!” “什么!”黑齿常之霍然起身,惊道,“郡主她,殉国了?” 沙吒相如颓然落座,面露痛苦之色,道:“郡主带人在扶苏山城力战不敌,退到皋兰寺前,定是不想被新罗人俘虏侮辱,这才跳崖殉国。几百个弱女子啊,为保全清白,生生跳崖……黑齿兄,试问换做你我,能做到吗?” 黑齿常之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咬牙道:“郡主一介女流,都能有此气节,我等堂堂男儿,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百姓受辱,却坐在这里吃酒喝茶,什么都做不了,真是……真是让人……唉!” 沙吒相如道:“黑齿兄,我受不了了,必须做点事情了!” 黑齿常之道:“在城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想要动手,只能出城!” 沙吒相如心念一动,道:“你是说……” “先去寻郡主,然后动手!”黑齿常之抓起长刀,起身就走。 第97章 最后一战(上) 熊津城外,新罗军隆隆列阵。金品日望着城头烈烈飘扬的红黑色三足鸟大旗,忿忿道:“百济杂种,唐军来了乖乖投降,俺们新罗人来了就拼死抵抗!” 一旁的金文品问道:“将军,攻不攻?”两天前,唐军派人把他麾下的两千匹坐骑赶了回来,说是这群驴子能吃能拉,把泗沘城郊弄得臭气熏天不说,还跟你们新罗人一样能叫唤,吵得大帅睡不着觉,要不是没有东阿那口井,早就宰了做阿胶,让赶紧弄走。金文品带着部下去接收时,那些战马还不肯走,嚷嚷着求唐军收留,好不容易才弄回军营,惹了一身骚气。 金品日斜了他一眼,金文品这家伙,被唐军缴械不说,带着两千人去攻山,消灭了不到一百个老弱病残,自己倒折损了二百五十人,连几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济女子都抓不住,这样的废物,居然被派来当自己的副手。金品日道:“带你的人看好左右,可别让你们的驴子再叫唤了!” 金文品叹了口气,看看自家的坐骑,再想想人家唐军的高头大马,说是驴子还真没人不信,只好拨转马头,招呼本部人马四下警戒。 熊津城头,扶余义忠全副披挂站在箭垛后,审视远方蓝黑色的军阵一番后,心中便大体有了计较。扶余义忠在北境多年,在百济北部防线倾注了无数心血,多次打退新罗军从党项城、桐岑城方向来的进攻。正因为有他在,新罗多年不敢在北线挑衅,只敢在东部小打小闹,还被阶伯收复了三四十座城池。如果来的是唐军,打或不打还得思量一番;既然来的都是新罗人,那就不必客气了,区区一万多人也敢来攻,简直是不自量力! 不过让扶余义忠意外的是,新罗人很快就拉开阵势,展开第一轮进攻。熊津是百济重镇,也是百济军的大本营,有白马江自东向西从城北流过(熊津和泗沘都在白马江南岸,熊津位于中游,泗沘位于下游,白马江便成了两座城池抵御北部敌人的天然屏障),土地肥沃,粮草军资充足。城中众多汉人家族为了保护财产,多年来出钱的出钱,出人的出人,还找来众多能工巧匠,不停的疏浚河道、加固城墙、修缮工事,连守军的军饷都是大户们自发承担的,每年还会举行一到两场大型攻防演练,加强武备。因此,熊津城看起来修修补补不怎么起眼,实际却是坚固异常。 扶余义忠很快发现,这支新罗军不论是组织还是士气都极为出众:进攻的时候阵型拉开,大盾在前弓箭在后,中间是扛着麻袋的辅兵,以散兵队形前冲,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冲到护城河时,辅兵们根据选定的攻城点,朝河里扔了麻袋就跑,都不给城头擂石滚木往下砸的机会。时值夏末,白马江水流变少,大部分都被附近农庄引去灌溉农田,护城河里只剩河底断断续续的几截断水,其它地方都被水草植物覆盖,几轮下来,还真让新罗人在河道里填出几块突出部来。 扶余义忠倒是不怕新罗兵冲过护城河,护城河与城墙间原本只有一人多宽的距离,下面是湿土、上面是植被,想要立足都难,更别说挤过来大队人马爬梯子了。况且熊津城的城墙跟泗沘一样也有众多凸出的马面,守军有足够的角度对付过河的卒子。 两刻钟后,祢植和元鼎出现在了城头。元鼎肩扛陌刀,威风凛凛的走在祢植身后,硕大而独特的兵器引来无数守军注目。 “都督大人!”祢植喊道。 扶余义忠回头一看,竟是祢植,心想你个负责内城和行宫安全的卫士佐平怎么跑到城头来了,同时也注意到了后面扛着船桨的那个壮汉,嘴上却道:“佐平大人,你怎么来了?此间危险,新罗人正在攻城,还请速速下城!” 祢植看都不看城外,笑道:“有都督在,区区新罗人能奈坚城何?这位壮士从泗沘来,嚷嚷着要来勤王保驾,我嫌他在城里横冲直撞碍事,就带来给都督看一眼,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打发去干个力气活,但凭都督安排。”说完,扭头对元鼎道,“元鼎,还不来见过都督大人!” 元鼎心想好你个祢植,逮着机会就埋汰俺,将陌刀往祢植护卫手里一塞,拱手道:“元鼎见过都督大人!” 扶余义忠听他说的汉话,举手投足俨然军人做派,便道:“你这是什么兵器?” 元鼎道:“有人说它像大唐陌刀,俺管它叫船桨,使起来带劲!” 祢植道:“元鼎,你一直嚷嚷着要立功,现在都督大人收留你了,可得好好表现!”又转向扶余义忠,道,“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扶余义忠拱拱手,道:“大人请。” 话音刚落,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直取扶余义忠。 “都督小心!”有护卫大叫,为时已晚。 元鼎一把夺过陌刀,抬手挥出,“啪”地抽中羽箭,将其扫落城下。 扶余义忠目露赞许之色,只这一手,不论力量角度,都能看出元鼎绝非寻常武士,祢植方才那么说,是充分顾及自己的面子,赞道:“果然好兵器。” 元鼎道:“此等重器,放在城头可惜了。” 扶余义忠道:“你想出战?” 元鼎压根儿也没把扶余义忠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大官,搁在大唐也就是个折冲校尉,顶多是个郎将,径直反问道:“不知都督有没有这个胆子!” “大胆,怎么跟都督说话的!”旁边的护卫喝道。 元鼎浓眉一挑,陌刀“唰”地指向那护卫,道:“不服,来战!” 那护卫也算好手,可面对元鼎这等浑恶凶人,还有手中的大杀器,气势顿时受挫,只是盯着而不敢轻举妄动。 扶余义忠摆摆手,示意护卫退下,道:“你要多少人?” 元鼎扫了眼城外战场,道:“三百骑兵,足矣。” 扶余义忠道:“三百骑兵,好!就算死光了,也要将新罗人的大阵击穿!” 元鼎“哈哈”大笑,扛起陌刀,雄赳赳走下城头。 一刻钟后,熊津城南门护城河上的吊桥隆隆放下。正在往护城河里填沙袋的新罗辅兵大惊失色——守军如果在这个时候冲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没有什么防护、连重武器都没有的辅兵! 吊桥尚未完全落下,桥头便“呼”的跃出一团黑影,抢在吊桥落地前轰然着陆,冲入正前方的新罗兵中,只一个照面,便将几个新罗兵撞飞,惨叫声不绝于耳,在人群中趟出一条血路。 “拦住他,拦住他!”一名新罗军校拔出佩刀,大声呼叫。周围的士兵尚未聚拢,他就发现自己的视线跃上半空,耳边风声阵阵,紧接着又急剧坠落,被一蓬杂草所遮挡。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剧痛袭来,不远处站在草丛中的正是自己的两只脚。 元鼎双足控马,左手持缰,右手持刀,将刀杆夹在腋下。陌刀又长又宽,刀身有如船桨,所以冲锋的时候根本不用挥舞,只消刀尖向前,牢牢夹稳,凭借战马的冲力,便能所向披靡。 新罗兵哪见过这等霸气的兵器,纷纷大叫着闪避,唯恐被船桨扫到。几个持盾的士兵在军校的催促上咬牙上前,本想结阵挡住那猛将的去路,再由后面的长矛手将其挑落,谁知那猛将丝毫没有减速,只在冲到近前时向一侧稍稍转向,右手船桨便横扫过来,将那几面木制的盾牌砸得七零八落。 小黄跟在元鼎身后,趁机刺出一矛,将一个盾牌兵贯穿。由于战马继续前冲,无法将尸体从长矛上甩落,只好大喝一声,带着尸体冲入人群,又撞倒一片。 元鼎本想让小黄留在城中暗中监视祢植行动,可转念一想,老子冲在最前面,左右身后都是百济人,万一被人偷袭,连个提醒的人都没有,于是就把小黄带在身边充当副手。小黄倒也没让他失望,一路紧紧跟随,从最开始的犹犹豫豫到现在的干脆利落,胆气和心志有了长足进步。 扶余义忠派给元鼎的三百骑兵都是城中精锐,原本对都督把他们派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颇有微词,此刻见元鼎如此神勇,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顿时心生佩服,待吊桥落地,便呼啸着冲过护城河,以锥形阵扎进新罗兵中大肆砍杀。 元鼎回头一看,高喊:“不要恋战,这些辅兵留给城头去对付,我们只管往前冲,谁落在最后,就是没卵子的孬种!” 小黄立刻用三韩土话将元鼎的话翻译过去,一嘴儿的“西八”,气得身后那些骑兵嗷嗷乱叫,立刻丢下四散奔逃的新罗辅兵,追着两人朝前冲去。 金品日见城中突然杀出一支骑兵,立刻朝信兵喊道:“去,告诉金文品,让他的人马从两面包抄上去,截断他们的后路!传令中军结阵,堵住他们!” 两名信兵飞奔而去,新罗军开始变阵。 元鼎见两支骑兵一左一右从新罗军大阵后方奔出,正前方的步兵则开始结阵,后面隐约有弓箭手在奔走,立刻猜到新罗军的意图。当年在灵武,唐军经常用这招对付突厥骑兵;后来唐军战马多了,连步兵都能骑马行军,则开始大范围的机动穿插,让突厥骑兵疲于奔命,最后切断水源,逼其决战。 元鼎陌刀高举,有如旗帜,陌刀所向,便是兵锋所指,三百骑兵隆隆转向,在新罗大阵前奔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来了个优雅的左转,径直撞向新罗步兵大阵和右侧骑兵的结合部! “漂亮!”扶余义忠一拳砸在箭垛上,祢植啊祢植,你居然能弄来如此猛将,此战之后,我定要将此人要来,充当我熊津军的先锋! 金文品原本以为攻城战没他的骑兵什么事,便策马来到右翼的骑兵阵中。一般来说,在步兵和弓箭手两侧掩护的骑兵不会平均分配,往往是一虚一实,一侧负责掩护,一侧随时待命准备追击敌军散兵游勇。金文品习惯将精锐集中在右翼,刚到没多久,前面的士兵便骚动起来,指着左前方大喊大叫。金文品抬眼一看,也下了一跳,居然还会有一支百济骑兵敢冲出来反击,还就冲着自己这边杀过来! “来人,告诉左边的步兵,让他们务必挡住,还有后面的弓箭手,赶紧给我射!”金文品话音落,周围不论新兵老兵,发出一片哄笑。金文品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怒道,“西八,赶紧列阵,迎敌!” 在新罗兵的惊叫中,三百骑兵宛如一把弯刀,漂亮的切入新罗大阵和骑兵的结合部,将这处薄弱的缺口撕裂。元鼎一马当先,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无一合之将!身后的百济骑兵也是越战越勇,他们已经领会到了元鼎的意图,就是最大限度的发挥骑兵的速度优势,用不停歇的突击打乱新罗兵的阵脚,摧垮其士气,使其无法发动攻城! 破阵,三百人,足矣! 第97章 最后一战(下) 城头的扶余义忠将元鼎已切入新罗军大阵,当即传令在城墙下待命的两千预备队出战,接应三百骑兵。 “都督,城中兵少,阵战恐怕不利!”副将劝谏道。 扶余义忠道:“只守不出,那是死守,岂能击退敌军!眼下骑兵破阵,正是扩大战果的良机,岂能犹豫!你留下守城,我亲自去!” 副将连忙道:“都督乃是主将,岂能轻动,末将愿率军出战!” 扶余义忠大手一挥,道:“去吧!” 金品日见百济军来势汹汹,为首一将更是所向披靡,便担心金文品所部抵挡不住,一招手,从亲兵手中接过大斧,点齐五百人马前往驰援。 新罗军右翼,金文品的骑兵还没来得及整队,就被元鼎的三百骑兵冲得人仰马翻。骑兵的威力在于冲锋,一旦静止不动,战斗力甚至不如普通步兵。三百骑兵有如一把锋利的锯齿刀,在新罗骑兵阵中拉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金文品原本是新罗军中为数不多脑袋比较灵光、反应比较快的将领,可自从在泗沘城外被唐军缴械后,便是各种不顺:金庾信本想给他派个火烧凤凰台的轻松的活儿找回士气,不想半路在扶苏山城碰了个钉子,又在落花岩折损了许多人马,连一个女人都没抓到;烧完凤凰台,被唐军一通嫌弃后才领回马群;随金品日抢在唐军之前进攻熊津城,原本没他的骑兵什么事,偏偏又碰上元鼎这么个杀神,刚刚恢复起来的士气一冲就垮。 “轰隆隆!”新罗骑兵丢下左边步兵大阵的侧翼,四散奔逃。 “穷寇莫追,从步兵侧面拉过去!”元鼎高呼。 “杀!”百济骑兵士气高涨,稍稍追赶一阵、斩落几十个新罗骑兵后,便用右翼掠过新罗步兵的右翼。没有大盾和长矛结阵的步兵哪经得起骑兵的冲击,顿时陷入混乱,前面的长矛手挤压后面的弓箭手;后面的弓箭手想要射箭,又被裹挟着往后退去;内侧是士兵撞上后排的执法队,迎接他们的又是一通棍棒。 三百骑兵压根儿就不跟新罗兵混战,疾风暴雨般掠过后,便呼啸着往后阵冲去,留下满地尸体和一大群慢慢蠕动的伤兵。金文品欲哭无泪,他的骑兵啊,骑兵,右翼的一千骑兵主力,转眼只剩下两三百骑,还有几百匹没了主人、跟驴子一样一边乱窜、一边不停嚎叫的马匹。 “来将何人,报上名来!”金品日提斧立马,挡在了百济骑兵的必经之路上。 元鼎第一眼没认出他就是当初被马十二掳上桃花山的新罗使团护卫队长,催动战马,双手将陌刀高高竖起,刀刃向前,直冲过去。 “这厮想做甚?”金品日从未见过在马背上将兵器竖着举起的打法,正狐疑间,对手已冲到近前,立刻大喝:“两翼散开,杀!” “杀!”五百新罗劲卒齐齐高呼,矛尖向前,扎下马步,结阵迎敌。 元鼎心想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新罗土鳖,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领教下大唐安西陌刀骑兵的战法! 金品日号称新罗军中头号猛将,见元鼎完全不搭理自己,直接冲过来,便将手中六十二斤大斧在右侧放下,锋刃反转向上,拖地向前。这招是他的成名绝技,曾在阵前击杀过高句丽和百济多名悍将;今天故技重施,就是要一招秒杀,打垮对手的士气。 “哒哒哒!”二马将近。 金品日本想用刀在地面上拉出一片火星四溅来,起到分散对手注意力的效果,不想熊津城外沃野千里,全是肥沃的土地,一拉下去跟镰刀似地收割了大片草叶,中途还磕到一块石头,斧背随即弹了一下。正是这一弹打乱了节奏,让金品日发力的时间比元鼎晚了那么一点点。 元鼎见金品日拖斧而来,心想你力气再大,从下往上抡,总赶不上我从上往下砸,当即手腕一旋,将陌刀从刀锋向前,变成了刀面向前。由于他是从东北往西南冲,刀面正好将刚刚升到头顶的阳光折射过去。 金品日只觉眼前一花,一只巨大的船桨便带着风声劈头盖脸砸落下来。金品日连忙抡起大斧,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上挑,砍杀对手;二是变上挑为格挡,先化解掉当头猛击再说。正是这一刹那的犹豫,让金品日失去了进攻的良机——元鼎纵马从他侧面掠过,已然无法借助马力直接甩刀扫中对方!金品日只能勉强提起大斧,砸向当头拍落的船桨。 “当!”刀斧相击,声震全场。 金品日只觉手臂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骨裂之声,大斧轰然坠地。 元鼎砸伤金品日后,并不停留,陌刀平举,继续往前冲杀。 金品日忍痛用双足控马,左手拔出佩刀,拨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脱离战场。 “轰!”三百骑兵撞上五百劲卒,又是一片残肢横飞。 熊津城前,两千百济军鱼贯而出,在护城河前列阵,红黑色的三足鸟战旗高高飘扬,气贯长虹。 “大哥,援兵来接应我们了!”小黄大叫。他们刚刚击穿新罗大阵,前方一片开阔地。小黄回头看了一眼,便瞅见了护城河前的百济军阵。 元鼎“哈哈”大笑,高声道:“兄弟们,杀够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百济骑兵正杀得兴起,见新罗军如此不堪一击,哪肯就此罢手。 元鼎道:“那我们就转过来,再冲一回!” “杀!杀!杀!”三百壮士群情激昂。 “轰隆隆!”百济骑兵再次发动,这次是自西南向东北,朝新罗军阵最薄弱的背后杀去。 “当当当当!”新罗军阵中响起鸣金之声。金品日受伤撤走后,金文品就成了新罗军的最高指挥官,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鸣金收兵。然而他的这道命令下得很不是时候——命令一下,原本仍想抗击的新罗兵顿时失去斗志,一股脑儿的往左翼挤;偏偏百济骑兵又在这个时候杀了回来,选择的仍是方才冲过来的右翼缺口。新罗军顿时大乱。 “哈哈哈哈!”扶余义忠在城头大笑,“痛快,这一仗打得太痛快了!三百人,区区三百人,居然把新罗一万大军冲得全军崩溃,就算是扶余义勇和阶伯再世,只怕也打不出如此漂亮的战果吧!”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城头的百济守军目睹了一场一边倒的骑兵突击表演,不到三百名百济骑兵在元鼎的率领下横冲直撞,在战场上奔出巨大的弧线,将所有挡在前面的敌人撕碎、撞烂;就连护城河前的百济军也忍不住向前挺进,绞杀落单的新罗兵,掩护骑兵返回。 半个时辰后,新罗军狼狈逃窜,百济军大获全胜。当近三百个血人奔过吊桥,返回城中时,所有守军纷纷挥舞兵器,向勇士们欢呼致敬。就连身在行宫的扶余义慈,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震天欢呼。 元鼎将陌刀往城墙上一靠,摘下头盔,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一通,又往头上淋了淋,真是太热了! 扶余义忠走下城头,一边吩咐副将安排人手出城打扫战场,以免天热爆发疫病,顺带清点尸体、统计战果;一边亲切的走到元鼎身前,先是给了他一拳,又送上结结实实的一记熊抱。 不远处,方文山带着劳军的车队正往城门内赶,目睹了元鼎得胜归来的雄姿,还有扶余义忠那记大大的熊抱,心想这准妹夫还真心了不得,居然是员沙场悍将,只是不知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戌时,都督府。 庆功的酒宴已然散去,扶余义忠把元鼎单独留了下来,道:“元老弟,老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弟不要拒绝啊!” 元鼎今晚喝了不少,但神志依旧清醒,道:“都督,小弟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都督不要拒绝!” 扶余义忠一愣,元鼎在席上把所有奖赏都分给了出战的将士,现在又来单独提要求,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元鼎道:“都督年长,请都督先说。” 扶余义忠也不客气,道:“老弟啊,席间听你说尚未婚配,老哥我的小女儿刚刚年满十七……” “阿嚏!”元鼎突然一记巨响的喷嚏,打断了扶余义忠的非分之想。 等扶余义忠回过神来,发现元鼎的障刀正顶在自己腰间。 “老弟,你这是……”扶余义忠也喝了不少,本想借着酒劲招元鼎为婿,不想这厮竟拿出刀来了,不想娶就不想娶嘛,动刀子做甚? 元鼎道:“小弟的不情之请,便是请都督大人下令,全体城防军返回营房,从现在起到明天晚上,没有都督大人的手令,不论城中发生什么,一律不许出营!” 扶余义忠也是见过风浪之人,一听酒就醒了,道:“你在要挟本督!” 元鼎手上用力,刀尖刺破扶余义忠的袍服,沉声道:“小弟并不介意再在熊津城里杀个对穿!” 扶余义忠道:“你既要动作,又何必与新罗人一战,岂不多此一举?” 元鼎道:“身为大唐军人,我必须执行命令;可身为汉人,我更讨厌新罗人!” 扶余义忠道:“你不怕新罗人卷土重来?” 元鼎道:“都督见过哪个被杀破胆的还敢再次打劫?” 扶余义忠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罢了罢了,有此一胜,我扶余义忠九泉之下也能向列祖列宗交待了。” 一刻钟后,熊津城全体守军依次返回营房,在各级军校的监督下洗漱睡觉,只留下空荡荡的城墙在夜色中傲然伫立。 第98章 出降(上) 戌时,熊津行宫。 扶余隆刚刚向扶余义慈汇报完白天的战况:三百骑兵,击溃了整整一万新罗军,战后清点战场,杀敌七百余,重创二百余,斩获兵器军资不计其数。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百济还能在垂死挣扎之际获此大捷,是回光返照,还是将有转机?”扶余义慈靠在凉榻上,仰望寝殿的天花板。转角处有只蜘蛛,正在蛛网边缘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恩古坐在榻前,将一块梨肉递到他面前。 扶余义慈没有动,只是张嘴。 恩古将梨肉放进他嘴里,道:“外头打了胜仗,怎么也不见陛下高兴?” 扶余义慈道:“那个带头冲出去的年轻人,叫元鼎?” 不远处的扶余隆点点头,道:“现在城中都在传他的神威,说是上天派来保护陛下,保护百济的。” 扶余义慈道:“是个汉人?” 恩古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汉人韩人。” 扶余义慈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 扶余隆道:“听说他早先是二哥的人。” “哦?”扶余义慈换了个睡姿,道,“老二的人?听说老二在泗沘城关起门来自立为王,还有三个老家伙陪他一起胡闹,不知现在怎样了。” 扶余隆伏倒在地,道:“三位老大人,已与众宗室、大臣,开城献降!儿臣不孝,请父王降罪!” 扶余义慈直起身子,道:“降罪,你何罪之有?你不过是个临危受命的倒霉太子;真正的罪人,是我!若不是我心存侥幸,百济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我把三个老家伙留在泗沘,就是让他们看场子的,他们倒是机灵,抢在我之前献降,不但保住了泗沘的百姓,也保住了自己的家族。老二呢,跟着一起投降了?” 扶余隆道:“王兄他……” “他怎么了?”扶余义慈追问道。 扶余隆鼓足勇气道:“王兄他先在朝堂上斩杀四弟,又在唐军进城时杀死了文济侄儿,现在,现在不知所踪……” “什么?!”扶余义慈霍然起身,又惊又怒,道,“他杀了老四?还杀了自己儿子?” 扶余隆伏在地上,将脸深埋,不敢再说。 恩古也是吃惊不已,扶余泰想当王想疯了吗?居然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良久,扶余义慈颓然落座,全身上下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所笼罩——这就是我治下的国家,这就是我的儿子吗?荒唐、麻木、贪婪、残暴,果然是亡国之相啊! “王……”恩古轻声唤道,拿起扇子给他扇了几下。 扶余义慈抬起手,颤抖的指向扶余隆,道:“老大战死了,老二疯了,老四被杀了,老五走了……隆啊,我身边,可就只剩下你了!” 扶余隆道:“儿臣,定不离父王左右!” 扶余义慈叹了口气,道:“你也走吧!” 扶余隆抬起头,不解的望过去。 恩古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扶余义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文君呢,文君回来没有?” 恩古道:“回来了,白日里去见了她兄长,此刻已在宫中歇息。” 扶余义慈道:“回来了?她还回来做甚!既然回来了,就让她过来吧,我有话对她说。” 殿门口的胖内侍立刻挥挥手,示意对面的小胖内侍赶紧去请。 扶余义慈看到方文君的那一刻,猛地从凉榻上站起来,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佳人,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袖中的双手不住颤抖,整个人恍惚回到二十年前,回到了凤凰台上,那一袭白衣,那熟悉的面孔,还有那高贵中透出的冷傲与不甘。 胖内侍缩在廊柱下,像,太像了!二十年前,他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内侍,每次白衣经过,他都会战战兢兢的躲在一边;待白衣远去,又忍不住去闻那空气中残留的余香。她是宫中仅次于王的存在,也是众多百济少年心中的女神,一双赤足,便足以倾倒天下。 方文君头戴红珊瑚花冠,颈上凤凰玉项圈,白衣飘飘款款而来,朝扶余义慈、恩古、扶余隆施礼。 恩古心下错愕,今时今日,大胜之时,当热烈欢庆才是,文君你怎地穿着一身素服前来,岂非大大的不吉? 扶余隆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怔怔的望着她,文君的这身打扮,像极了泗沘宫中那幅画像上的人,还有记忆中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这一刻,时光倒转,前尘重现。 扶余义慈颤抖地伸出手,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来了……” 方文君微微一笑,几分残酷、几分歉疚,又有几分决绝。 二十年前,凤凰台上,她的笑也是这般睥睨众生,几分残酷、几分不屑、几分决绝。一双赤足,纯净得不带半点瑕疵,又撩人心动。 “二十年前,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一个声音在扶余义慈身边回荡,“二十年后,命运要将这一切都收回。” “陛下……”方文君轻启朱唇。当她打开祢植送给她的那个锦盒,看到里面的衣物首饰时,心下便已猜到几分。她用了一个时辰把自己打扮成盒底画像上的那个人,从未有过的冷艳,竟是别样的魅惑。她并不知,鎏金嵌红珊瑚花冠和凤凰玉项圈是当年沙吒王后的爱物,凤凰台殒命之时,便是这身装扮。祢植为了今晚之事,不惜血本,命巧匠昼夜赶工,几天之内仿制出来。 扶余义慈抬手打断了她,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道:“他们,要来逼宫了吧?” 恩古大惊失色。 扶余隆再也难以保持镇定,看看扶余义慈,又看看方文君,道:“什么,逼宫?” 方文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鸦青色的阴影,她本想说,这身衣物是祢植大人给的,城中大族都希望陛下早日出降,以免生灵涂炭,可话到嘴边,又觉残忍,竟无法开口。 扶余义慈摆摆手,道:“祢植啊祢植,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非得叫上一群人,再弄这么一身行头来为难你,以为打个哑谜就能保全名声,也太小看本王的气度了!呵呵,难为他二十多年忠心耿耿,换做是我,有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也会忍不住动手的!” 方文君黯然,原来王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去管而已。 恩古和扶余隆心想原来是祢植在背后搞的鬼,这家伙平日里闷声不响,谁料却在最后关头反水,简直胆大包天、罪无可恕! “不来就不来吧,大老爷们儿的还不如文君有胆色!”扶余义慈坐回凉榻,朝方文君招了招手,道,“文君,你过来。”又转向扶余隆,道,“老三,你也来。” 方文君走上前,跪倒在扶余义慈膝下。 扶余隆犹豫了一下,也跪在方文君身边。 恩古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王不是打算把文君许配给太子吧? 扶余义慈道:“文君,你是好孩子;老三,你也是。祢植要反,扶余义忠是斗不过他的。我打算跟他们做个交易——我答应投降,他们必须保证你们平安离开。高句丽的剑牟岑先生就在城中,你们跟他走,去高句丽。老三,高句丽和我们同是扶余种,不会为难你的;他们还会利用你竖起为百济复国的旗号,到那时,你的磨难和责任都会很重,就没法无忧无虑的弹琴唱曲了。你要从高句丽人手中争取支持,团结鬼室福信、黑齿常之那些地方大将。正武和老五,是我故意放去南方的,只要你振臂一呼,他们定会响应。” “父王……”扶余隆重重叩首,声已哽咽。 扶余义慈嫌弃了看了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哭鼻子,有点儿男子气概好不好!抬起头来,要像个太子的样子!” 扶余隆勉强抬头,道:“儿臣怕再不哭,就没法对着父王哭了!儿臣一直在父王面前表现的听话、懂事、识大体,可儿臣根本就不想当太子,儿臣只想陪伴在父王和夫人身边,弹琴唱曲,只消父王和夫人开心,儿臣便已知足……” “你啊你,真是愁煞我也!”扶余义慈拍拍他的肩膀,道,“老二费尽心机不惜杀人都要当太子、当王,你倒好,居然不想当……”扶余义慈转向方文君,道,“文君,我和恩古是走不掉了,你不是王室中人,没有理由陪我们去当俘虏。我这个儿子性子软弱,也没见过什么风浪,去了高句丽,你要多加照拂……” “我不去!”方文君毅然打断了他,倔强的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 扶余义慈没想到方文君竟会当面拒绝。 扶余隆原本都在想到了高句丽后会怎样了,一听她拒绝,又开始动摇。 恩古道:“文君,王是为了你好……” 方文君道:“陛下身处危难尚能为我考虑,我又岂能抛下陛下与夫人苟且偷生?我为劝降而来,本就于国不义;若是就这样一走了之,定会愧疚终生。”说着,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颈间,凄然道,“若是非要我走,我宁可自尽!” 恩古慌忙道:“文君,快把刀放下!” 扶余隆想上前夺刀,又怕刀锋锐利割破手掌,犹犹豫豫的不敢动作。 扶余义慈道:“文君,你这是何苦,我让你走,又不是让你死……现在不走,回到泗沘城,我就保护不了你了!” 方文君泪水更加汹涌,心道我在你们身边,以我的身份,或许还能保护你们,我若走了,还不知道那些凶蛮粗鄙的军人会如何侮辱你们,于是放下匕首,哽咽道:“陛下和姐姐对我恩深义重,文君断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文君不走,我也不走!”扶余隆突然大声道。 三人都颇为吃惊的望着他,恩古心想,太子不会是看上文君了吧? 扶余隆叩首道:“文君一介女子,尚能不离不弃,儿臣身为太子,又岂能抛下国君与父亲独自求活!” “你们……”扶余义慈很想拿扇子抽打他们几下,又觉有心无力,只好摇头道,“你们啊你们,叫我说什么好!” 恩古轻抚其背,道:“二十年前王失了亲人,得了天下;二十年后,就算没有了天下,至少还有我们这些亲人陪伴。” 扶余义慈笑了,笑容温暖而无奈,一国之君,本不该有亲情,有了亲情,就只能做亡国之君了。若真是天要百济亡国,再怎么挣扎安排都是枉然。 扶余义慈道:“祢植他们等得不耐烦了吧?太子,你去告诉他们,明早出降,只降唐,不降新罗!让他们准备去吧,可别丢了我百济的脸面!” 扶余隆深深叩首,领命而去。 扶余义慈望向方文君,道:“文君啊,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又握紧恩古的手,道,“去了大唐,我们就不用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费心了!” 第98章 出降(下) 七月十七,未时。 熊津城南门吊桥隆隆放下,城门缓缓打开。城头军士撤下红黑色的三足鸟大旗,目送白色的队伍穿城而过,走上吊桥。 扶余义慈坐在马车中,走在他前面的是朝臣代表祢植和宗室代表扶余隆,走在他后面的是行宫女眷及沙吒孙登、方文山等朝臣和望族代表。所有人皆是一身素服,以示亡国之相。元鼎扮成护卫走在祢植身后,这一段不算太长的路程让他感到无比憋屈——我堂堂大唐军人,居然跑到百济来体验一把亡国之人的感觉,灭掉百济的还就是自己的国家,简直匪夷所思。他本不想同行,同行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兵器,不能骑马,不仅要忍受冗长的受降仪式,还得向一大群人下跪,可为了离方文君近一些,为了能看到她平安无事,他忍了。 扶余隆走在马车前,心中空落落的——自己稀里糊涂的当了太子,稀里糊涂的跑了出来,现在又稀里糊涂的当了亡国之臣,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完全不可把握,随遇而安,或许就是他的宿命。方文君扶着恩古走在王车后面,望着扶余义慈那已显佝偻的背影,两女心中皆是痛楚哀伤。 祢植强按下心中激动,今番能成功劝说扶余义慈出降,祢氏家族极有可能以功臣的身份被邀请回大唐,这该是多大的荣耀啊!能为大唐立此大功,他最该感谢的便是元鼎和方文君二人,若非方文君提醒他去找元鼎,若非元鼎主动找来,若非方文君前去劝说,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等着城破,以俘虏的身份被安置,祢氏家族有可能就此沉沦。 沙吒孙登依旧面无表情,出逃,出降,都是沙吒千福预料到的,所有的一切就像在按照剧本进行,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激动的。沙吒家族作为百济王室外的第一大族,肯定会受到大唐的重视和笼络。 最激动的人当属方文山,从今天起,方家就是功臣;方家几代家主苦心孤诣都做不到的事,居然在自己手里达成了。败家子、二世祖又如何?做买卖赔钱又如何?把握机会,躺着不费劲就能把事儿办了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方文山决定今后定要与妹妹好好修复关系,还得把她跟元鼎的婚事给促成了——听祢植说,劝王出降的主意就是元鼎提出来的,这位准妹夫不但能打,脑袋还好使,有他在,以后出去风流浪荡便不怕被人欺负了。 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队伍后方突然响起一片惊叫,紧接着就看到有人从高耸的城墙内侧跳了下来,直挺挺的砸在王车旁,大片鲜血弥漫开来,引发一阵骚乱。 祢植和沙吒孙登立刻出列维持秩序。 元鼎上前一看,竟是扶余义忠,伸手一探,已然气绝。昨夜两人把酒畅谈,扶余义忠便已流露出以身殉国的意思。天亮后,祢植派人来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元鼎才离开都督府,只是没想到扶余义忠竟会以如此慷慨激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拦住围观的人群,朝扶余义忠面朝下的尸体深深一躬,朗声道:“都督高义,请受百济君臣一拜!” 祢植、沙吒孙登、方文山等人带头,众人纷纷向扶余义忠躬身行礼。 扶余义慈痛苦的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百济最后一个忠臣,就这样死在自己跟前,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啊! “来人,速速搬走尸体,将地上打扫干净!”沙吒孙登喊道。六七个民夫迅速上前抬走扶余义忠的尸体,想要打扫地上的血污时,却被扶余义慈制止。 “这片血迹,是我百济最后的忠孝节义,留下来,谁都不许抹掉它!”扶余义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 二里外,两万唐军严阵以待,火红的旗帜、火红的缨盔、火红的披风,刀枪林立、战旗猎猎,一派威武肃杀之气。 苏定方一袭元帅金甲、威风凛凛的立在大纛前,左边依次是布衣刘仁轨、左卫将军刘伯英及一众大唐将领,右边依次是副大总管金仁问、新罗军统帅金庾信、新罗太子金法敏、新罗大将金品日等人。苏定方本想带柴哲威同来,此等受降仪式,由他这个皇亲国戚出面最为合适,无奈柴哲威说自己头痛,需要卧床休养,赖在百济王宫不肯动弹,他只好带了学识渊博、熟悉外交礼仪的刘仁轨同来;至于后方的十万大军和泗沘城的防务,则交给了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右骁卫将军冯士贵及陆仁俭等人处置;老将刘德敏则率一万水军驻扎在伎伐浦,把守海上退路。 金庾信和金法敏天还没亮就带着一万人马赶到了,一路上收拢了数千名从熊津前线溃退下来的败军,光收拾战场、毁尸灭迹就花了好几个时辰。当吊着胳膊的金品日和灰头土脸的金文品率另外几千残兵归队时,金庾信当场暴怒,对两人狠狠拳打脚踢一通——一万多人啊,居然被三百骑兵打得溃不成军,对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新罗立国数百年,几时遭受过此等大败!若在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倒好,一场大败,不仅让新罗抢夺胜利果实的计划泡汤,还让百济有了只降大唐、不降新罗的口实!最要命的是,这场大败就发生在唐军眼皮子底下,如此不堪的战斗力,让他们如何去跟大唐讨价还价!不过金庾信也非常人,将金品日和金文品赶去后阵后,依旧趾高气昂大大咧咧的率部与唐军会师,闭口不谈一天前的这场战斗。 扶余义慈的王车驶过吊桥后,百济出降的队伍便缓缓停下:一部分在护城河南岸左右展开,拱卫王车侧翼;一部分站在斑驳的吊桥上,心怀忐忑;还有一部分仍在城门洞和城中,等待前方走完受降仪式。 “大帅,到我们了。”刘仁轨小声提醒道。 苏定方抖了抖缰绳,催动战马,缓步上前。整个唐军大阵也跟着动起来:中间是高级将领和他们的亲兵卫队,左翼是一千名精锐的玄甲骑兵,右翼是突然矮下去一截的新罗骑兵。 “陛下,唐军来了,请下王车。”祢植走到王车前,恭恭敬敬道。 扶余义慈扶着护栏站起来,道:“祢植啊,用不了多久,你我就要同殿为臣了,你的排名,或许还在我之前。” 祢植道:“臣只想当个闲散富家翁,享儿孙之乐。” 扶余义慈走下王车,经过祢植身边时,低声道:“二十多年了,我倒是看不清你是真虚伪,还是假惺惺。” 祢植道:“等陛下从王变为臣,就知道当臣子的难处了。” 扶余义慈一愣,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甩甩袖子走到队伍最前方,朗声道:“罪臣,百济,扶余义慈,向大唐,请降!” “罪臣,百济,扶余义慈,向大唐,请降!”一个大嗓门的百济军校用汉话高声重复了一遍,确保对面的唐军能听清楚。 “罪臣,百济,扶余义慈,向大唐,请降!”对面一个大嗓门的唐军军校又用带着关中腔的汉话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苏定方轻捋长须,开怀大笑,全然无视右侧神色各异的金仁问等新罗代表,攻灭百济、生擒国王,他苏定方征战的功劳簿上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金庾信用三韩土话低声对金仁问道:“仁问啊,我是使命已经完成了,一万多新罗子弟兵是不是白死,新罗战后能拿到多少城池和土地,就看你喽!” 金仁问目不斜视,不去理他,心下十分不爽——你带了一群草包把仗打成这样,连垂死挣扎的熊津城都打不下,到头来还要我去擦屁股,帮你们摘桃子,天下就没比你金庾信脸皮更厚的家伙了! 受降双方在熊津城南一里外停下,相隔不到百步。按规程,应当先由双方的礼仪官和通译率先碰头,简单讨论受降的流程,再分头进行;不过今天苏定方心情大好,通译和礼仪官还在旁边商议,他就自顾自的打马上前,走到百济众人跟前,朗声道:“三百骑破一万人的壮士何在?” 通译和礼仪官都是一呆,大帅这是闹的哪出? 金法敏当即怒道:“大帅,他这是什么意思!” 金庾信冷笑道:“得意忘形呗,就当是放了个屁,姑且听之!” “粗俗!”金仁问心道,难怪大唐君臣看不上新罗,看看你们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有骑兵那些比驴子高不了多少的坐骑,我都替你们觉得可耻! 百济宗室朝臣们都听得懂汉话,祢植当即回头朝元鼎使了个眼色。 元鼎一脸懵懂,什么情况,不是受降吗?怎么第一个点我的名?我不过是客串帮忙,身为大唐密探,就这么暴露在两军阵前好吗?真要成了百济人,以后可怎么洗白?胡思乱想间,元鼎忍不住回头朝方文君投去一瞥。方文君浅浅一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用口型说道,去吧,小马快! 元鼎大受鼓舞,当即出列,大步上前,拱手施礼,高声道:“三百破一万之人在此,参见大帅!” 第99章 以一破三十(上) “好,好,好!”苏定方连说三声好,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身躯雄壮、相貌堂堂,气势逼人、不卑不亢,端的是一员良将! 金庾信侧过脸,隔着金法敏问金品日道:“可是此人?” 金品日咬牙道:“正是此獠!”他的右臂被元鼎用陌刀重创,虽说救治及时,不会残废,可三个月内是无法动弹,半年内无法与人格斗,对一个武将来说,没有比吊着半截胳膊更觉羞辱之事了。 金庾信这才对金法敏道:“记住此人,他若不死,必成我新罗大患!” 金法敏道:“我们跟大唐是盟友,此人杀我将士无数,直接请杀便是!” 金仁问隔着金庾信听到金法敏的话,忍不住道:“太子大哥,你没听到大帅的三声好吗?” 金法敏原本聪慧狡黠,只不过这一路打来一直扭扭捏捏的憋屈的难受,才变得焦虑狂躁,被金仁问一点,心下便转过弯来,对付一个人的办法有无数种,又何必急于一时。 “你叫什么名字?”苏定方问道。 “元鼎!”元鼎坦然答道。既然被点了名,索性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隐瞒的。 新罗阵中的崔退之眨眨眼,心想他叫元鼎,那在耽罗岛打擂台还打进决赛的武士是谁?难不成有两个元鼎? 刘仁轨打马上前,在苏定方侧后方小声道:“他是我的人。” 苏定方没有任何表示,继续道:“你多大啦?” 元鼎一怔,道:“二十有六!” 刘仁轨暗暗摇头,大帅的老毛病又犯了。 苏定方捻须算道:“二十有六,那是属——” “属马!”元鼎道。 “哦,属马,属马好啊!”苏定方道,“国有良驹,纵横千里!你,可愿为我大唐效力啊?” “大帅且慢!”一个声音打断了苏定方和元鼎的对话。 元鼎暗暗松了口气,苏定方的问题可不好回答。 金品日策马上前,用左手指着元鼎怒道:“此人与杀我新罗人无数,断不可轻饶!今日若不处置此獠,我新罗将士不服!” “不服,不服,不服!”金品日的几十个亲兵护卫稀稀拉拉的跟着喊道,很快就在周围鄙视的目光中闭嘴。 对面的百济君臣均想,不是受降仪式吗?好像没我们什么事了啊,看样子大唐跟新罗倒是要先掐起来,那就乖乖等着看戏吧! 苏定方和刘仁轨当即皱起眉头,心想这群不识大体的新罗人怎么在这个时候跑出来闹事?眼下受降在即,大唐和新罗总归还是盟友,若当场驳斥,这些新罗人心怀不满又跑去皇帝那告状,那可就不好解释了。金庾信不懂事,你金仁问也不懂事吗?连底下的人都镇抚不好,要你当副大总管何用! 金仁问明显感觉到了苏定方和刘仁轨背后散发出来的不满,心下暗叫糟糕,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猪队友?金品日不懂事,你金庾信也不懂事吗?连底下的人都镇抚不好,要你当大帅何用! 金庾信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反正金品日是新罗王的堂弟,他闯的祸,自然由新罗王来背;新罗王不在,还有太子在,凭啥要我来管?再说,临阵一闹也未必是坏事,局面越乱,对新罗才越有利。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元鼎踏上一步,指着金品日的鼻子道:“手下败将,还敢出来叫嚣,你们新罗人都是这般不要脸吗!”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一个百济降将,居然敢当众辱骂新罗人,实在是……太过瘾了! 元鼎转向苏定方,拱手道:“大帅,既然新罗人不服,末将愿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请大帅允我取兵器来,与此等不要脸的小人再战一场!” 刘仁轨瞪大了眼,心想元鼎啊元鼎,你一向行事很有分寸,怎地变得如此孟浪?真要闹大了,还不是要老夫给你擦屁股。 苏定方却是十分高兴,元鼎这一句,等于将新罗人抛过来的烫手山芋接了过去,于是道:“元鼎,你对面站着的可是一万新罗人,真的要打?” 元鼎仰天长笑,豪情万丈道:“予我三百健儿,破他一万残兵!” “好,好,好!”苏定方又是三声叫好,道,“来人,去将他的兵器取来!”又转向金品日道,“这位……新罗将军,可敢接战?” 金仁问和崔退之暗暗摇头,苏定方偏袒之心也太明显了;就算爱才,也用不着当着百济人的面如此戏弄新罗吧! 金品日咬咬牙,他本想借苏定方之手处置元鼎,不想竟变成了元鼎向自己挑战,自己健全时都未必打得过,现在只剩左手,只能豁出命去了。 这时,金法敏策马而出,道:“大帅,这位壮士说他能用三百破一万,我是不信。不如这样,我们新罗吃亏点,出三十个人与他对阵,他若能胜,此事就此接过,受降继续;他若胜不了,就休怪我新罗勇士不留情面了!” “无耻!” “奸诈!” “小人!” “狐狸!” 众人纷纷暗骂,只有金品日心怀感激,太子果然心思活络。朴大象站在金庾信身后,心想对面那人,不就是神仙姐姐旁边的那个大哥吗?既然他在,神仙姐姐一定也在! 苏定方道:“元鼎,三十个打你一个,可敢接战?” 元鼎道:“有刀有马,何足惧哉!” 苏定方大笑,朗声道:“受降暂缓,且看新罗百济两国勇士再战一场!” 刘仁轨又低声在苏定方耳边说了几句。 苏定方补充道:“本次比试,百济一人,新罗三十人,由本帅亲自来当裁判!规矩嘛,不许使用弓弩暗器,不得穿重甲,不许背后偷袭,一刻钟后,比试开始!” 规矩一出,百济方面顿时哗然——元鼎只有一人,不许穿重甲,不许用弓箭,失去了防护和远程攻击力,如何能打赢三十个? 祢植走到元鼎身边,道:“老弟,真有把握打赢三十个?” 元鼎拍拍胸膛——白色的麻衣里面穿着方文君给他的那件软甲,有它在,自然信心百倍,道:“去把我的坐骑和陌刀取来,命人在城头摆上大鼓,再去把昨天随我出战的三百骑兵叫出来,在城外列阵。还有,准备两捆标枪,一左一右插在骑兵阵前,我自有用处。”说完,又走到方文山跟前,唤道,“大舅哥!” “妹夫,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你这回代表的可是百济,千万不能丢了熊津城父老乡亲们的脸!”方文山道。身后各大家族的家主和族长们纷纷附和。 元鼎道:“弄只烧鹅来,再烫壶酒来!” “还不快去!”方文山朝一名家仆喊道。 家仆飞奔而去。 元鼎勾勾手,示意方文山靠近些,朝方文君的方向瞟了眼,低声道:“我要打赢了,你可得把文君许配给我!” 方文山拍拍他的肩膀,道:“美人配英雄,这个主,我当哥哥的做定了!” 两人心领神会,相顾大笑。 新罗阵中,金法敏叫回金品日,道:“叔叔,我给你圆回了场子,接下去就看你的人了,把军中武技最好的人挑出来,当场格杀此獠!” 金品日点点头,对亲兵说了一串名字,算了算人数还不够,突然瞥见站在金庾信身后的朴大象,道:“大帅,此人可否借我一用?” 金庾信有些舍不得,朴大象可是他打算用心栽培的好苗子,哪能轻易出战? 朴大象一听就不乐意了,怎么能跟神仙姐姐的朋友打架呢?神仙姐姐要是不高兴了,不愿意见我,那还了得?心里一着急,肚子里便“咕噜噜”一串响,紧接着“噗噗”两记响屁,屎意顿生。 “大象,你吃啥了……”金庾信捂着鼻子,险些从马上翻下来。周围人等更是纷纷掩鼻,连战马都焦躁不安起来。 朴大象捂着肚子,道:“大帅,我……要告假!” “去吧去吧!”金庾信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不要在这里祸害别人。 朴大象拎着铁棍、扭着肥腰,飞奔逃走。 金庾信只好朝金品日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金品日也没办法,只好继续挑人。 一刻钟后,双方准备完毕。 三百骑兵在百济王驾前方两侧隆隆展开,骑兵们手持长矛长刀,杀气盈天。 三十名新罗武士各持兵器,分为六队,摆出一个坤土的卦象,严阵以待。 隆隆鼓声中,一骑自吊桥飞驰而出,马上骑士白衣素缟、手持一柄巨大的船桨,呼啸着冲向新罗武士。 “陌刀!”苏定方一眼就认出了元鼎的兵器,居然是大唐安西武士的陌刀,形制比真正的陌刀小了一号,不过仍是威风凛凛、夺人心魄! 金庾信一看那三百骑兵的阵势,还有元鼎手中的兵器,心中就对昨天的惨败有了几分判断,普通步兵对上此等对手,确实要吃大亏。 “列阵!”三十名新罗武士都是由低级军官组成,其中有三名中级军校,分别担任三个十人队的队长。他们见元鼎直接冲过来,立刻变阵,第一排的两个五人小队从并列变为前后,右侧第二排和第三排的两个五人队向右,左侧第二排和第三排的两个五人队向左,呈扇形向元鼎包抄过去。 他们的计划是将元鼎包围起来,就算他再能打,毕竟只有一人,早晚气力衰竭,到时候生擒也好,格杀也罢,都在掌握之中。岂料元鼎冲到中途突然转向,将陌刀夹在左臂之下,刀尖向前,自右向左策马狂奔。这三十个新罗武士都是徒步——金品日见到唐军的高头大马后,实在不忍心把新罗的矮脚马拿出来丢人现眼——又没有弓弩,在机动性上瞬间落在下风。 “这是什么打法?”新罗人和百济人纷纷交头接耳。 苏定方眼中一亮,道:“居然用突厥人的打法来对付新罗人,有意思!” 元鼎一人一马,绕着新罗武士开始跑圈。有两名新罗武士不甘心受制,手持长矛左右夹攻,想要挡住元鼎,被元鼎一刀扫过,长矛折断、生生撞飞。 “呼!”观战之人莫不大哗,好生猛的骑术! 元鼎继续跑圈,哪个新罗人敢冒头,就用陌刀往前一送,将其逼退。新罗武士将伤者拖回本阵,再次变换阵型,向中间靠拢,由八个手持盾牌的武士顶在最前面,六个长矛手在他们后面架起长矛。 元鼎拨转马头,笑道:“陛下,大帅,且看我破乌龟阵!” 第100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上) 受降仪式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唐和新罗将帅上前后,百济君臣便依礼退到路两侧,齐刷刷下跪,迎接这座城池新的主人。 此前,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的元鼎在百济众人的欢呼中退场更衣。他刚走不久,城外三百骑兵便悄然退去,当中奔出两人,一路追上元鼎,其中一人道:“元将军,我们不愿投降!” 元鼎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道:“不愿降新罗,还是不愿降大唐?” “都不愿!”两人神色决然。武士,自有武士的尊严。 元鼎想了想,身上也没什么能代表身份的信物,只好寻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让他们靠近些,低声道:“你们,去独山城找老麦,在那里等着。记住,悄悄的走,别让人发现!有什么事,可以去山里找独山怪医,报我的名号就行。” “独山城见!”两人一拱手,转身就走。 “独山城见!”元鼎目送他们离去,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让老麦和他们去独山城,或许是因为那里背靠大山、地处三国交界,能让这两拨强兵有活下来的机会吧! 一队大唐骑兵率先奔入城中,为大军开道,同时担任警戒。 苏定方策马经过百济君臣身前,心想柴哲威啊柴哲威,你居然因为些女人而放弃受降;或许在你眼中,风流赏玩是第一位的;可对我等行伍中人来说,此等君王伏地于前的荣耀,才是最让人回味无穷。 新罗诸人紧跟在大唐将帅之后进城。经过百济王室诸人跟前时,金法敏突然勒缰,滚鞍下马,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按着剑把,本想斥责扶余义慈几句,等他想好措词,发现走过头了,扶余义慈已在身后,跪在面前的正是扶余隆。金法敏原本不认识百济诸人,方才受降时礼仪官一通介绍,他才记住了扶余义慈和扶余隆,一看扶余隆那细皮嫩肉的俊俏模样便来气,冷冷道:“你就是百济太子?” 扶余隆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金法敏一鞭子抽在扶余隆肩膀上。 扶余隆咬牙抬头,瑟瑟发抖。 金法敏道:“扶余隆啊扶余隆,当初你们百济夺我新罗城池,杀我妹夫、囚禁我妹妹,将她活活饿死,尸首埋在狱中,这些年来,每次想起他们,我的心都会痛,都会痛!今时今日,你们百济人一个个跪在我们面前,你的命也在我手中,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扶余隆低下头去,此时此刻,亡国之人,他又能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个天籁般的女声在扶余隆侧后方响起:“姐姐,你听说过掩耳盗铃、狐假虎威吗?” 众人注意力立刻被吸引,纷纷转头望去,一看之下,目光再难挪开——但见美貌双姝并立于扶余义慈身后,年长些的玲珑娇俏,年轻些的高挑妩媚,发声的正是那年轻些的女子。只见她轻移莲步,缓缓上前,一身缟素,铅华不御,更显明艳绝伦、雪魄冰姿。在场众人脑海里莫不冒出“倾城倾国”的感慨来,场面一时变得针落可闻。金法敏、金仁问等阅女无数之人都不禁心中一颤,那些普通军校更是一个个张大了嘴,感觉心都融化了,眼神直勾勾落在她身上。 “神仙姐姐!“朴大象心中大叫一声,激动得浑身发抖。 方文君浑不理会那些目光,眼波扫过金法敏,冷冷道:“这人方才的表现,难道不是掩耳盗铃、狐假虎威?” 金法敏愣愣道:“你,你说什么?” 方文君行至扶余隆身旁站定,轻蔑一笑,道:“知道本姑娘说的是你,还不算太笨!“ “西八!“金法敏大怒,他身为新罗太子,几时受过女子的奚落! 方文君不去理他,一把抓住扶余隆的胳膊用力拉拽:“你给我起来!扶余隆,你糊涂了,你是谁,他是谁?为何要跪他!” 扶余隆给她一拉一斥,整个人懵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是不由自主跟着站起来,呆呆看着方文君。 方文君继续道:“从前你是百济太子!除了君父,还跪何人?如今百济降唐,要跪也是跪大唐皇帝陛下,干新罗人何事?” 扶余隆有点明白过来,讷讷地点点头。方文君瞥一眼新罗诸人,低声道:“太子,下面我说一句,你务必给我用新罗话翻译一句,务必大声!“ 苏定方等唐军将领不由暗暗点头,这女子的胆气见识却是比百济太子强出许多。刘仁轨心念一动,莫非是她? 扶余义慈心里五味杂陈,事到临头,竟然又是文君挺身而出维护百济王室的尊严……祢植暗暗叹了口气,心下些许惭愧,又有些为她担心。 那厢新罗诸人听得不自在了,关不关我们新罗的事,岂是你个小女子说了算的!金法敏更是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还有没有礼数了!” “不讲礼数的是你!”方文君毫不畏惧,扬眸以对,“百济王感念大唐皇帝陛下天恩浩荡,率宗室大臣献降,是以免战火一兴、生灵涂炭;百济降得是大唐,不是新罗,几时轮到你个新罗人在此上蹿下跳指手划脚了?大唐元帅好像没许你随便说话啊,难道你完全没把苏元帅的虎威当回事?”说着还朝苏定方望了一眼。 饶是苏定方这等久经战阵、心志如铁的老将,被她这么美目流盼水汪汪地一望,都不由心生怜惜,回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扶余隆这辈子几乎没怎么说过三韩土话,不过此时六神无主,方文君就是他的主心骨,只能很不习惯的用三韩土话当起了通译,好让那些不怎么熟悉汉话的新罗人听个明白。 “我新罗是大唐盟国,此番联合出兵,灭你百济……”金法敏见扶余隆居然还用三韩土话大声重复一遍,心中愈加愤怒,这女子居然还在挑拨离间! 一旁的金仁问觉察到这女子口齿伶俐心思机敏,一上来就给金法敏挖坑,用汉话过招金法敏明显不敌,便很想让他休要纠缠,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无奈金法敏已然陷入狂怒,只想在气势上压倒方文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眼色。 方文君笑了,一笑倾城:“是吗?小女子却听说,新罗五万兵将被阶伯将军以区区五千人挡在黄山原整整十日,战损一万多人才攻破大寨;若非那场大雨,胜负尚未可知。好不容易赶到泗沘,被唐军当成流寇就地缴械,连城都进不去,这才烧了凤凰台泄愤。就在昨日,百济元将军以三百骑兵大破新罗万余人马,斩首过千;方才城外,元将军又以一人力敌新罗三十名好手,阵斩二十人,血迹未干!你身为新罗太子,自己说说,就凭新罗此等比流寇还不如的战力,凭什么让战胜国百济低头称臣?过去、现在、将来,百济只服大唐!我虽为女子,却要奉劝尔等新罗人,别再干那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狐假虎威的勾当,徒增笑柄耳!” “西八!西八!”随着扶余隆的翻译,就连金庾信都不能忍了。金品日等人更是跟着咆哮起来,这刁毒刻薄的妖女,还唯恐天下不乱让扶余隆翻译,还嫌俺们新罗不够丢人、士气伤的不够啊! “哧啷!”金法敏长剑出鞘,直指方文君,目光中满是恨意。 “啊~~”恩古和方文山同时惊叫出声。扶余义慈、祢植等百济诸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犹豫着要怎么护住方文君。 “哧啷!”唐军这边刘伯英等将领横刀出鞘,拔出一半,纷纷喝道“弃剑!”他们本就讨厌这些没本事、不懂规矩、只会瞎嚷嚷乱生事的新罗人,特别在玉树临风的扶余隆、秀色夺人的方文君的对比下,更显金法敏等人粗鄙猥琐,怎能任由他们在大唐将军面前放肆?何况这姑娘的话畅快淋漓,句句都说到俺们心坎里,早就想给她鼓掌叫好了,大帅面前,又岂容新罗人行凶拔剑? 朴大象本能地抢上一步,他才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一掌拍落金法敏的剑,谁都不能伤害神仙姐姐! 金法敏又惊又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气得直哆嗦。 方文君一双妙目在朴大象身上停了一瞬,旋即转向苏定方:“苏元帅,百济既降,那百济君臣从此皆为大唐臣子,百济子民皆为大唐子民,奉大唐律法,受大唐保护,可是这般?新罗作为大唐属国,其君臣亦是大唐臣子,您不会放任他们行凶欺凌咱们吧?”最后一句的声音格外娇柔婉转,听得唐军将校骨头发酥,恨不能立刻冲上去痛揍新罗猴子,英雄救美。 苏定方瞅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美人儿,脱口而出:“那是自然,有本帅在,谁敢乱来!” “可是他们杀了我妹妹,不能就这么算了……”金法敏不甘心地继续争辩。 “我杀了你们那么多人,怕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元鼎换了一身干净麻衣,手持横刀信步而来。他亲眼目睹方文君大发雌威,心中愈发欣喜,俺家娘子不仅词锋犀利,还句句在理,俺的眼光果然不错!方才金法敏拔剑时他就想冲上前去,不想被金庾信旁边那胖大小子抢了先。元鼎走到金法敏跟前——金法敏身材不高,元鼎这么一站,便是活生生的俯视加鄙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金法敏想要挣扎,无奈元鼎力气太大,竟挣脱不得! 元鼎不等周围的新罗人围上来,直接一头顶在金法敏前额上,将他丢开。 金法敏眼冒金星,捂着额头,强忍剧痛道:“西八,你个浑恶凶人,来人,将他拿下,拿下!” 苏定方虎目一瞪,本帅都发话了,你还敢纠缠,真没把本帅放在眼里不成? 祢植赶紧朝元鼎使个眼色,让他退下。 第99章 以一破三十(下) 扶余义慈已被扶到王车上,闻言道:“祢植啊,如此良将,为何此时方用!” 祢植道:“他可是二王子的人,陛下敢用吗?” 一旁的方文君双拳紧握,一脸兴奋之色,拉着恩古道:“姐姐,我们开盘口下注吧!” 恩古白了她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赚钱!” 方文君道:“男人立功,女人赚钱,天经地义!” 恩古眨眨眼,看看她,又看看纵马疾驰的元鼎,会心道:“文君妹妹动春心了哦……” 元鼎奔回本方阵前,三百骑兵见他回来,纷纷高呼。元鼎朝他们动了动陌刀,顺手拔出一枝标枪,打马回转。 对面的新罗武士严阵以待,气势上完全被元鼎压制。 苏定方扭头对金庾信道:“三十个人被一个人压得不敢动,你们新罗就这点本事吗?” 金庾信道:“步兵对骑兵满地乱跑,岂不是在找死?我倒是想看看他怎么破乌龟阵!” 元鼎纵马掠过乌龟阵旁,新罗武士们本以为他会继续用陌刀横扫,便继续用结盾的一面对准他,阵型跟着转动,岂料元鼎突然加速,结盾的武士也不得不加速跟上,八个人的速度便出现差异,乌龟壳立刻出现混乱。元鼎看准时机,右手标枪狠狠掷出,擦着最边上一面大盾的边缘刺入壳中。 “啊!”乌龟壳中传来惨叫,如此密集的队形,几乎是一击必中。 “靠近,靠近,快!”新罗军校大喊。 元鼎岂容他们从容退守,趁着标枪破阵的瞬息,突然朝前逼近,陌刀自上而下狠狠拍落。 “啊!”又是惨叫,又是密集队形,又是一击必中。 为了避免再被击中,新罗武士立刻散开队形,原本集中的地方落下两具尸体;再加上先前两个重伤的,已有四人丧失战力。 元鼎并没有追击这些散开的新罗人,而是继续跑圈,继续用陌刀前刺,慢慢将他们逼得互相靠拢。 “这小子必定在边军中呆过!”苏定方忍不住道。他一生最大的爱好,除了问人年纪和属相,就是研究各种战阵打法,元鼎的这一手,正是当年突厥骑兵对付中原步兵的拿手绝活!当然,现在大唐国力强盛,骑兵众多,面对突厥和西域骑兵时频频主动出击,早已告别了被动挨打的时代。 元鼎跑回本方阵前,又拔下一根标枪。 对面的新罗武士见他又拿着标枪过来,立刻龟缩成两个盾阵,不论元鼎攻击哪个,另一个都能从背后夹击。 元鼎浑然无惧,直接冲向一个,加速绕到侧面,标枪掷出。 “啊!”又有人中枪。 另一个盾阵挺着几根长矛朝元鼎背后扎去。 “啊!”百济本阵有人惊呼。 “嗖嗖!”两枝利箭钉在了新罗人的盾牌上。一名唐军军校纵马而出,大声道:“大帅立下规矩,不得从背后偷袭,新罗犯规,罚下一人!” 两名唐军大步上前,在乌龟壳前停住,看了一圈,一把抓住看起来最能打的那个新罗武士。那新罗武士立刻反抗挣扎,被唐军狠狠放倒,死狗一样拖出战场,丢到一边。其他新罗武士见唐军如此凶蛮,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其中一个唐军朝元鼎投去一瞥,像是在说,兄弟我们替你弄走一个,剩下的看你了! “什么!”金品日大怒,居然还能罚下一人! 苏定方冷冷道:“本帅立下的规矩,你不服吗?” 金庾信挥挥手,示意金品日退下,道:“这不还有二十五个嘛,足够了!” 话音落,元鼎竟趁新罗人发懵之机,突然催动战马,撞入被抓走一人的乌龟壳中,陌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一个冲锋就将这只乌龟壳打得支离破碎,留下一地尸体。元鼎突袭得手,一个漂亮的转身,掉头朝百济本阵奔去,拔出一根标枪,朝另一个乌龟壳冲去。 “啊!”百济人陷入疯狂,他们几时见过如此野蛮粗暴不讲道理的打法!就连方文君亦是目瞪口呆,这个小马快,好重的杀气! 剩下那堆新罗武士连忙结阵。元鼎也不着急,继续纵马跑圈,时不时拿陌刀和标枪吓唬他们一下,俨然一匹狡猾的恶狼,在戏耍负隅顽抗的羊群。 金品日数了数,方才那一下突袭,本方直接损失了八个人,关键是对士气的影响极大,后半场不好打了。 十七个新罗武士迅速结成三行:正前方七个盾牌手,侧后方各五个。 元鼎放缓马速,走到他们正前方,朗声道:“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 新罗武士中一名队长挺身而出,指着元鼎,用生硬的汉话道:“我们少了一半人,你,下马来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元鼎身上,看他敢不敢下马接战。 元鼎竖起陌刀,重重往地上一插,翻身下马。 “啊!”百济这边响起一片惊呼,他不但下马,连船桨都不用了! 恩古道:“他,胆子好大!” 方文君道:“姐姐放心,这家伙狡猾的很,不会吃亏的!” 元鼎转身走到骑兵阵前,拔出两枝标枪扛在肩头,大步走回场中。三百骑兵在他身后齐刷刷亮刀,为他助威。 元鼎将一枝标枪插在身边,单手平举另一枝,朝新罗武士勾了勾手指。 “杀!”七名盾牌手不动,左右十人朝他包夹而来。 元鼎突然发足狂奔,不去管左右十人,径直朝中间的盾牌手冲去。七名盾牌手如临大敌,立刻将盾牌左右相接,组成一面坚固的盾墙。 “他要撞上去吗?”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左右两队新罗武士没有全力追赶,他们就是要将元鼎包围起来;既然他自己去撞盾阵,那就正中下怀!只有苏定方、刘仁轨、金庾信、方文君四人断定,元鼎这小子绝不会傻到直接去撞大盾,其中定有蹊跷,且看他的后手! 元鼎冲到盾墙前一丈处,手中标枪突然朝前扎下,双手紧握标枪尾部,整个人借助冲力一跃而起,如大鸟般掠过盾墙上方,顺势拔出标枪,下落时就地一滚,返身一枪刺出,刺穿居中新罗武士的后颈,带出一蓬血雾。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招凌空跃击,实在是……太漂亮了! 苏定方带头鼓起掌来,紧接着是唐军,随后是百济,数千人齐声欢呼。方文山更是一改往日风度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一个劲的对左右道:“他是我妹夫,我妹夫,厉害吧,帅吧,哈哈哈哈!” 元鼎全然无视周围的掌声和欢呼,舍了标枪,“哧啷”拔出双刀,趁着另外六个持盾武士恍惚之际,直接开杀。 “退回来,退回来!”两翼的新罗武士队长连忙大喊。等他们赶到的时候,竖起的盾牌纷纷倒下,只剩下一个浑身是血之人站在中央,短刀反握护体,长刀平举向前,杀气盈腾。往那里一站,便震慑得剩下十个新罗武士不敢上前。 唐军阵中一片低语,在场的唐军将校莫不为元鼎的胆气和武力所折服,有人大喊:“大帅,此等良将,不如收入军中,来日再去战那高句丽!” 苏定方正有此意,比元鼎能打的猛士他见过不少,可像他这般年轻的就不多见了;眼下领兵在外的尽是太宗朝留下来的老将,就连那位后起之秀“白袍小将”(指薛仁贵),也已年过五旬。不过他身为主帅,得顾及友军的面子,只道:“他若连那些人都打不过,有何资格来本帅麾下效力!” 金仁问一听就知道这场比试无论如何是赢不了了,苏定方的话反过来听,就是他要将元鼎收入麾下,元鼎必须要打赢,新罗如果不识相,他会很生气!想到这,金仁问也顾不上金庾信和金法敏高不高兴了,直接打马上前,朝苏定方一拱手,抢在元鼎和新罗武士再次开打前大声道:“大帅慧眼识才、元鼎武艺超群,金庾信、金法敏,尔等可愿服输?” 金品日当即暴怒,道:“金仁问,你站在哪一边?” 金庾信反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骂了句“蠢货”,策马上前,笑眯眯道:“此等猛士,我新罗也想要,不知大帅可否割爱啊?” 金法敏立刻回过神来,金仁问和金庾信这是一唱一和在找台阶下呢——元鼎若胜,新罗颜面扫地;新罗若胜,苏定方必定懊恼——此时认输,既保全了双方的面子,又能留下那十名武士,同时还给苏定方出了个小小的难题,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刘仁轨扫了金庾信和金法敏一眼,解围道:“元鼎杀了那么多新罗人,若是去了新罗,被人下闷棍从背后捅刀子干掉了,岂不可惜?此等浑恶凶徒,不如交给我们带回大唐好生调教,也好留他一命去对付高句丽人。” 苏定方也觉得这一架打得差不多了,新罗人死光了也不好看,于是道:“元鼎,新罗认输,你还想打吗?” 元鼎道:“大帅,累煞我也!” “嗡!”大唐阵中一片哄笑,众将均想,这小子不但能打,还能体察上意,倒是个妙人儿!刘仁轨又好气又好笑,道:“元鼎,速速退下!” 苏定方心情大好,扭头对金法敏道:“新罗太子,把你的人搬回去!传令,受降继续!”随即打马上前,捻须摆首,吟道:“古有义成侯,远诛单于头;今有元家郎,阵斩新罗猴。” 金仁问在旁边听得险些掉下马去。刘仁轨暗暗叫苦,大帅啊大帅,您回去再念出来不行吗?今天新罗人已经够没面子了,您这兴致一起,得攒下多少怨念! 金法敏咬咬牙,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心想苏定方啊苏定方,你们大唐就是这样对待盟友的吗?待我即位,定要你们加倍偿还! 第100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下) 金仁问见势不妙,出列上前,直接按住金法敏道:“进城为先,作此口舌之争何益?”一边朝新罗诸人摇头示意他们闭嘴,一边似笑非笑看向方文君:“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方文君柳眉一挑,俏皮笑道:“正是呢,我是女子,不巧遇到了群小人,还真难养!” “哈哈哈……”苏定方、刘仁轨、刘伯英等唐军将领轰然大笑,这女子还真是个妙人儿,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苏定方扭头对刘仁轨道:“百济,人才济济嘛!” 刘仁轨本想说她也是我的人,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可惜百济王不识人才,又刚愎自用,以致皇帝震怒,也是咎由自取。” 苏定方点点头,深以为然,像元鼎这等猛士,自当不拘一格招揽过来。 金法敏又气又急,还没法发作,一口血堵在嗓子眼,全身战栗不止。 苏定方笑罢,召来卫队长,吩咐道:“你亲自带些人,定要保护百济王室周全,不得让他们受外人骚扰。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笑声中,一名百济宫女悄悄来到元鼎身边,低声道:“文君小姐让我给将军带话,说待陛下和夫人平安之后,她自会想办法脱身,请将军切莫着急行事,置陷己身于险地。”说完,偷偷看了元鼎一眼,便红着脸跑开了。 元鼎抬头望去,方文君已随人流远去,视线扫过城头时,忽地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肩负长剑、飘然而立,竟是剑牟岑。 剑牟岑站在城头,全程目睹了元鼎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的壮举,也领略了方文君大义凛然、怒斥金法敏的英姿,心想扶余义慈啊扶余义慈,说好的把扶余隆和方文君送来的,怎地就跟着你一起投降了呢?扶余隆这等年轻英俊、性格懦弱的太子,可是天赐高句丽的绝佳傀儡啊,你这一降,让我们从哪再去找个替代品来? 七月十九,泗沘城,王宫。 “噔噔蹬蹬!”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昏睡中的柴哲威。柴国公爷不耐烦的抬了抬眼,道:“何人叨扰?” 老内侍匆匆而出,又匆匆归来,道:“禀公爷,是副大总管来了!” “金仁问,他来做甚?”柴哲威心里嘀咕了一句,一个翻身道,“不见!”自打占了泗沘王宫,柴哲威的头疼病就犯了,究其原因,除了旅途劳顿,就是扶余义慈仓皇出逃后,泗沘宫中的年轻嫔妃宫女回家的回家、出走的出走;扶余泰称王的几天又逃走一批,只剩下一群年老色衰、无家可归的宫女内侍。最可恶的是,他到的当晚,宫里选出来侍寝的,竟然是六个四十多岁、膀大腰圆的老宫女,还美其名曰“为大将军松骨”!柴哲威气得险些背过气去,真要让这六位大婶给松了骨,自己这把金枝玉叶的身子骨怕是也得交待在这里!一气之下,头疼病犯,连熊津城的受降仪式都懒得去,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 “啊呀国公爷,你怎么还睡着呢!”金仁问不顾老内侍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进寝殿,挥挥手让内侍们都出去,径直来到凉榻前。 “气得!”柴哲威背对着他,丢出两个字。 金仁问着急道:“受降您不去也就罢了,现在大帅他们都回来了,您再不露面,可就有失礼数了!” 柴哲威又翻过身,指着金仁问的鼻子道:“礼数,你还跟我提礼数?我问你,答应我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说什么百济美人、歌舞双绝,人呢?弄几个年纪比我还大、身板比我还粗的大婶来糊弄我吗?金仁问啊金仁问,还有那个谁,扶余泰,你们说过的话都是放屁吗?” 金仁问与柴哲威相识多年,在长安时就交往频繁,知道这位多才多艺的国公爷最喜爱的便是歌舞美人,还从西域带了十七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美女回来,并自创一曲《胡姬十八拍》;此番随军出征,打仗的事情基本不管,好色之心却是一点没减。 金仁问见四下无人,凑近低声道:“您的药,已经到啦!” “什么!”柴哲威一下坐了起来,道,“药?” 金仁问点点头,低声道:“百济歌舞双绝,当真是一对尤物!现已随大帅回到泗沘。大帅正准备设宴庆功,百济诸人也会出席;我特意前来看看国公爷是否醒来,若是身体不适,不去也无妨……” “去,当然要去!”柴哲威一咕噜从凉榻上爬起来,光着脚在地板上走了几步,伸手抹了把脸,看了看身上乱糟糟的睡袍,大声道,“来人,更衣、更衣!侍寝的没有,更衣的总有吧!” 一群老内侍匆匆而来,七手八脚的蜂拥上前。 金仁问悄悄退到门外,心想扶余泰啊扶余泰,希望这回柴大官人能满意,如若不然,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要把你找出来好好整治! 泗沘城外,新罗军大营。 帅帐中,朴金刚和朴大象并排跪地。金庾信双手负背走到朴大象跟前,叹了口气道:“大象啊大象,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太子无礼,还是当着大唐和百济人的面!你倒是说说看,为何要动手?” 朴金刚扫了弟弟一眼,示意他赶紧认错,不得胡言乱语。 朴大象浑然不觉,瓮声瓮气道:“他拿剑指着神仙姐姐!” 朴金刚一头雾水,怎么又是神仙姐姐? 金庾信倒是来了兴致,道:“那胡言乱语的女子,就是你的神仙姐姐?” 朴大象道:“神仙姐姐才不是胡言乱语!” 金庾信懒得跟他争辩,道:“倒是个伶牙俐齿的美人儿。金刚!” “属下愿替大象受罚!”朴金刚抢道。 金庾信道:“大象冲撞了太子,在军营里是待不下去了;你带他走,找个地方好生管教,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属下遵命!”朴金刚应道,心想要不是大象闯祸,大帅你还想不起我这花郎团第一杀手来,不过他也清楚大帅有心袒护,连忙推了把弟弟,道,“还不快谢过大帅!” 朴大象没有马上磕头,反而道:“大帅,你答应要给我找神仙姐姐的!” 金庾信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小子还真想娶那女子啊,道:“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再不滚,我可要把你送去太子那了!” 朴金刚本想抓起朴大象就往外拖,谁知竟没拖动,只好道:“什么神仙姐姐,妖女罢了,走!” 朴大象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再倔下去只会更添麻烦,便朝金庾信磕了个头,起身随朴金刚出去,心想你们不帮我找神仙姐姐,我自己找机会去寻她! 两人走后,崔退之匆匆而来,对金庾信道:“大帅,陛下的使者到了,直接去了太子帐中,金品日、金文品两位将军也去了。”崔退之的意思很明白,金春秋的使者不来见身为主帅的金庾信,反而直接去找金法敏,不合理,有必要来提醒金庾信多留个心眼儿。 金庾信道:“小崔啊,仗打完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事,就交给那些家伙吧!明天我就会上书向陛下请辞,年纪大了,不堪征战,请求陛下把我调去后方休养。” 崔退之心想您这是玩以退为进那,眼下大的战事虽然结束了,可战后如何瓜分百济、如何安顿地方、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安排,都还没有确定,您这时候撂挑子不干,谁来管束前线的几万大军?谁来对抗咄咄逼人的唐军? 金庾信看了崔退之一眼,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以退为进,想让陛下继续重用我吧?我敢跟你打赌,我的请辞一到,陛下立刻就会恩准。我甚至都猜得到,金品日他们现在正在商量什么事情!我一把年纪了,可不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干那偷鸡摸狗的事,也不想去蹚浑水;陛下也乐得我滚蛋,省得在这里碍事。这段日子要不是有大象在,我早就被逼得发疯了!” 崔退之张了张嘴,他素来信服金庾信的判断,也很好奇太子他们接下来到底想做什么,于是道:“那属下就留下来,这边有什么消息,立刻告知大帅。” 金庾信道:“小崔啊,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熊津城外,白马江畔,商船之上。 剑牟岑白衣长剑、傲立船头,远眺江面,曾经千帆林立的白马江,也因百济战事而变得萧疏冷落,只有稀稀拉拉几条小渔船浮在江面上,为生计冒险出航。 “先生,就这么走了吗?”金银花站在剑牟岑侧后方,不施粉黛,身着普通的三韩女子装束,若不仔细看,决计认不出她就是两次与元鼎在澡堂子里邂逅的美艳高句丽舞姬。 “你不甘心,是吗?”剑牟岑淡淡反问。 金银花倔强的抬起下巴,道:“我们在百济经营多年,就此放弃,岂不可惜?” 剑牟岑道:“你不甘心的是,他竟把你当成了搓澡女工,光着屁股还睡着了。” 金银花面上一红,她自问容貌出众、才艺无双,还受过多种训练,那些看到她的男人每一个都恨不能立刻把她扒光了拖上床,可偏偏就是元鼎那小子,两次,两次了,居然都能毫无反应的呼呼大睡! 剑牟岑道:“你死心吧,他看上的女人,每一样都比你强。” “先生,你……”金银花没想到剑牟岑竟如此直接,心中不服更甚,道,“我们,真的不出兵?” 剑牟岑道:“兵贵神速,既然错过了,那就等下一次机会吧;百济亡而不灭,地方实力犹在,鬼室福信、黑齿常之,还有那个假冒沙吒昭明弟子的和尚,甚至海对面的倭国,都在蠢蠢欲动,只等唐军滚蛋。你若是非要留下,我也不拦你,看看情势变化也好。” 金银花点点头,道:“属下知道怎么做了。” 第101章 谁敢动俺的女人!(上) 七月二十,泗沘城。 静谧的小巷中突然传出女子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碰撞和撕扯声,夹杂着几声男子的淫笑。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缩在墙角,双手捂着前胸,眼中满是惶恐。站在她面前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唐军士兵,其中一个手持横刀,正在威胁女子不要反抗;另一个已经开始解开盔甲腰带,蠢蠢欲动准备提枪上马。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带点儿山东腔:“要是你们的妹妹被人轮奸,娘子被剖开肚子、挖出婴儿挑在枪头,年迈的老娘被人扒光衣服拖进柴房,你们还笑得出来吗?” “什么人!”两个唐军匆忙转身,“哧啷”拔出横刀。 “裤子掉了!”那人道。 准备提枪上马的唐军连忙低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那人就已冲到跟前,一脚将他拔出一半的横刀踢回鞘中,又是一拳轰在他下巴上,将他击飞。 旁边的唐军大惊失色,退开一步,拔出横刀便砍。 那人用刀鞘卸下他的一刀,横身猛撞,用肩膀将他撞到墙上,抬脚就是一记上顶,膝盖重重轰在他小腹上。唐军士兵疼得弯下腰去,又被那人用刀柄敲中手腕,横刀“当啷”落地。 两个唐军倒也是悍勇之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偷袭大唐军士?!” 那人道:“我杀过几十个突厥人、几十个倭国人,还杀过一百多个新罗人,不介意再多杀两个大唐的败类!” 两个唐军显然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的杀气,仍然嘴硬道:“有种你就杀了我们;大帅就算杀光城里所有人,也会替我们报仇!” 那人摇摇头,道:“你们的大帅忙着庆功报捷,哪会有空过问你们的破事!今天先给你们个教训,若是再敢凌辱弱女子,我就让你们一辈子做不了男人,滚!”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那人正要离开,忽听身后女子用汉话道:“多谢壮士出手相救。只是他们走了,还会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那人不屑道:“少跟我玩以身相许那套!你会说汉话,便不是穷人;若想保命,就让你爹多交几个保护费,藏着一堆臭钱打算带到棺材里去吗!”说完,转身就走。 “你若想帮,就该帮到底,来我家保护我们!”那女子不依不饶道。 那人道:“然后你就仗着有几分姿色吊着老子,跟你那抠门老爹一起连看家护院的钱都省了,是吗?老子帮你是看不惯他们,老子出手全看心情,少他妈拿道德来绑架老子,滚!” 女子咬牙道:“你就不怕我去唐军那告发你!” “我真该让他们把你上了!”那人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女子狠狠一跺脚,道:“都他妈是臭男人!” 元鼎走出小巷,重新站到阳光下,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完全没想到离开才不到十天,原本繁华热闹、富庶升平的泗沘城会像台风过境一般变得如此狼狈不堪:商户残破、店铺关门,满街都是戒严巡逻的唐军士兵,垃圾没人清理,街边河边到处都是马粪,臭气熏天,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秽物,偶尔还有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漂过,似乎在讲述这些天城中发生的暴行。 战争对贵族大臣们来说尚可预期,能走的走了,留下来的纷纷闭门自守,只要不去给唐军捣乱,跟着王室主动归降,唐军倒也不为难他们,交出一笔保护费后,便可暂保平安。倒霉的是那些普通商户和平民,来不及逃走的,几乎每家每户都被破门而入,主动交出钱财的还能勉强保命,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暴打;若是家中有姿色出众的女子,便纷纷惨遭凌辱。对于抢劫、强奸这等暴行,原来百济的官员管不了、也不敢管;唐军上下则觉得天经地义——老子提着脑袋来打仗就是求财,那个爷们儿憋了几个月见到美貌的小娘子能没点儿反应?国公爷都抢着住进王宫,俺们找几个小娘子泄泄火又怎地?即便是苏定方,得到消息后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别闹出人命来就行。 元鼎走在街上,有了刘仁轨给的那块腰牌,就算遇到唐军盘查也能畅行无阻。他突然有种错觉,这场战争,真的该打吗?站在大唐的立场,或是朝廷的立场,答案毋庸置疑;可来到百济近一年,他对这个自由散漫的国家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对在这里结识的人也有了几分情义。黑齿常之、沙吒相如、扶余尧、祢植、祢军、朴太义、扶余义忠,方文君、大掌柜、方文山,甚至沙吒昭明、道琛,他们都是坏人吗?他们就都该沦为亡国之臣吗?相比百济,粗鄙猥琐的新罗人才更惹人厌恶,可偏偏他们才是大唐的盟友。 元鼎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收割了近百个新罗人性命的大手;以他的性子,本不该去出那个风头,还给了新罗太子狠狠一记。可他就是没忍住,也不想忍,这些粗鄙猥琐的新罗猴子,难道不该打、不该杀吗?如果大唐在战后真的将一部分百济领土分给这样一个国家,那才是真正的悲剧!至于新罗人的报复,老子就要回大唐了,你们新罗还欠我一条命没还,若是敢来,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元鼎最担心的还是方文君的安危,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脱身;若是她有什么意外,自己就算把整个泗沘城拆了,也要杀他个三进三出,来个英雄救美! 胡思乱想间,突然有人在身后喊了他一声。元鼎回头一看,竟是祢军。多日未见,这家伙依旧是一身官服,从上到下一丝不苟。元鼎扫了眼他腰间的腰牌,再联想他能在城中通行无阻,就料定他已被大唐收编。祢军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闲逛,出事了!” 元鼎道:“能把祢兄急成这样的,一定是大事。” 祢军道:“走走走,去文君楼,黑齿兄和沙吒兄都到了,我们正好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一刻钟后,元鼎在文君楼中见到了久违的黑齿常之,还有面色不善的沙吒相如。文君楼已被唐军接管,若是没有军令或通行腰牌,寻常人等皆不得入内。 黑齿常之见元鼎到来,连忙起身相迎,沙吒相如却是一动不动,顾自往嘴里倒了一杯茶。寒暄几句后,众人落座。元鼎见沙吒相如摆着一张臭脸,也没主动去搭理他,只等祢军开口说事。 祢军道:“眼下的局面,大家都看到了,唐军接管了泗沘、熊津等地,没让新罗人进城;新罗人在城外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过在谈正事前,还是先把几个消息告诉元兄为好。” 黑齿常之点点头,沙吒相如不屑的别过脸去。 祢军道:“第一件事,是黑齿兄和沙吒兄先知道的,泗沘城破前夕,郡主带余部保护几百个宫女逃出城去,在扶苏山城被新罗人追上,大战一场,余部覆没,郡主和宫女们在落花岩跳江自尽。” 元鼎霍然起身,怒视沙吒相如。 沙吒相如怒目回瞪,毫不示弱。 “沙吒!”黑齿喊道。 “元兄,且听我说完。”祢军也道。 元鼎缓缓落座。 祢军看了元鼎一眼,小心翼翼道:“第二件事,家父昨日夜间送来消息,说陛下一行回到泗沘后就被唐军软禁了,还被迫参加唐军内部的庆功宴。宴会上金仁问想让陛下和恩古夫人献艺,文君挺身而出,与扶余隆一起献上歌舞,保全王室颜面。不想大唐谯国公柴哲威亲自下场与文君共舞,舞罢取了文君的香囊、赠她御赐的玉佩,直接跟苏大帅要人。柴哲威是皇亲国戚,大帅抹不开面子,只好应允……” “啪!”元鼎难遏胸中怒火,再度拍案,碗碟乱震。 “元兄,稍安勿躁,”祢军连忙道,“家父说柴国公爷儒雅风流、文武双全,人品端的是不错……” “不错个屁,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等自命不凡、到处沾花惹草的小白脸!”元鼎怒道,目光落在沙吒相如身上。 “啪!”沙吒相如亦是拍案而起,道,“文君身陷囹圄,还不是你害的!” “你说什么!”元鼎怒目圆睁,面色狰狞。 沙吒相如道:“你跑去熊津,不是为了带回文君吗?你倒好,什么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出够了风头,文君呢,人呢?跟着王一起被当成俘虏押回来,还要给那些大唐将帅献歌献舞,连自己都搭进去了!你是怎么保护文君的,还好意思在这里拍桌子骂娘、吹胡子瞪眼!” 元鼎道:“你呢,你放个屁,老子就辛辛苦苦跑到黄山原把人弄回来,差点连命都搭上!一会儿前线,一会儿熊津,东奔西走连泡个澡都被人打扰;你呢,连个人都看不住,居然让她跑去跳崖了!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来啊,有本事就打!”沙吒相如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国家灭亡了、郡主跳崖了、文君被霸占、唐军在城里打砸抢劫,新罗人在城外烧杀奸淫,他却无能为力。 “砰!”元鼎一拳轰在沙吒相如腮帮子上,将他轰退。 沙吒相如连退几步,勉强站定,摸了把火辣辣的嘴角,怒道:“元鼎,你敢打脸!” 第101章 谁敢动俺的女人!(下) “打的就是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元鼎奔出几步,上前就是一脚。 黑齿常之连忙将沙吒相如拉开,躲开了元鼎这势若奔雷的一脚。 祢军也去拉元鼎的胳膊,被元鼎反手一肘顶在前胸,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沙吒相如趁机还了元鼎一脚,元鼎浑然不觉,继续追打。 黑齿常之挡在沙吒相如身前,喝道:“元兄,冷静些!” 沙吒相如躲在黑齿常之背后,大声道:“黑齿兄,你让开,本公子今天不教训教训这厮,以后还怎么在泗沘城混!元鼎,有本事别打脸!” “黑齿兄,再不让开,可别怪我不客气!”元鼎喝道,又是一拳击出。 黑齿常之没有再出言相劝,而是扎下马步、稳稳站在两人中间,胳膊一抬一挡,生生扛下了元鼎的一记重拳。 沙吒相如叫道:“小马快,你连黑齿兄都打!” 元鼎道:“关你鸟事!” 说话间,三人你攻我守、你来我往的过了七八招。元鼎拳势凌厉、虎虎生风,沙吒相如步伐轻盈、闪转腾挪,黑齿常之格挡严密、处处救火。三人边打边走,从包间打到大堂,所过之处桌椅乱撞、碗碟横飞,元鼎还一脚踢飞了花架子上一只淡青色的大瓷瓶。 几个在门口执勤的唐军辅兵闻讯而来,正要喝问,见三个家伙功夫了得,能进来的又都不是一般人,砸坏了也不关自己事,便站在门口兴致勃勃的看起来。 二十招后,黑齿常之发现怎么这俩的拳脚都朝自己身上来了,我这劝架的倒成了出气筒了,果断撤步抽身,抱着胳膊在一旁观战——就让这两个家伙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吧,心里憋着一股火根本没法谈事。 沙吒相如见元鼎来真的,也不再客气,把二十年来学到的本事全都使了出来。沙吒家的功夫以轻灵迅捷见长,一套拳法到了沙吒相如手中更是潇洒灵动,打得甚是漂亮。反观元鼎,他这一支历代从军,招数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花里胡哨的部分都被砍掉了,能一招解决绝不用两招,每一拳每一脚都是实实在在、直取要害;加上元鼎又当过两年马快,精通擒拿之术,又比军中路数多了几分狡猾犀利。两人都是使出浑身解数,沙吒相如挨了元鼎几拳,元鼎也挨了沙吒相如几掌,总体来看是元鼎追杀沙吒相如,场面稍占上风。 打到酣时,忽听柜台处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喝道:“住手!” 诸人循声望去,只见刘仁轨和银盆掌柜联袂而来,皆是一脸怒容。银盆掌柜双手叉腰,又是一句:“打坏了东西你们赔啊!” “啪!”一只茶盏应声而裂。 元鼎这才收手,一看竟是刘仁轨,心念一动,喊道:“大人,你也在!” 沙吒相如也跳到一边,心想该死的小马快下手还真重! 刘仁轨冷哼一声,道:“我要不在,你们能把这里拆喽!” 银盆掌柜快步上前,东看看,西看看,看着满地狼藉,越看越心疼,最后看到那只剩半截的越州青瓷花瓶时,顿时捂着胸口嚎啕大哭。招财进宝闻声而来,卷起两股肉浪,冲到银盆掌柜身边,朝元鼎狂吠。 元鼎还了招财进宝一个龇牙咧嘴,吓得两只丑胖萌狗一阵哆嗦。 刘仁轨一阵头大,这只越州青瓷花瓶品相极佳、价值不菲,在大唐都不多见,只好上前安抚了银盆掌柜几句,道:“元鼎,还不过来!”又对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道,“二位壮士又见面了,好身手!” 黑齿常之朝刘仁轨拱拱手,把沙吒相如拉到一边,却发现祢军不见了,四下一找,才见他倒在包间门口,一手捂着胸口,分明是被误伤了。黑齿常之扶起祢军,拍拍他的脸,又在他人中上掐了两下。祢军悠悠转醒,道:“痛煞我也!打完啦?” 黑齿常之点点头,道:“打完了,还惊动了此间主人。” 刘仁轨把元鼎叫到一旁,道:“你这是做什么,在文君楼胡闹!” 元鼎道:“大人,文君被柴哲威掳走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仁轨道:“国公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吗?再说文君姑娘也不是被掳走,而是被国公请走。” 元鼎道:“请走?请走做甚?洞房花烛吗?” 刘仁轨眨眨眼,道:“你莫不是也看中了她?” 元鼎道:“大人,文君是我的女人,她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可别怪我翻脸!” “糊涂!”刘仁轨斥道,“城里城外都有重兵,你一个人能闹出什么花样来?你以为我没去说情吗?我都说服大帅暗暗把人放了,谁知国公一见她便神魂颠倒,直接跟大帅说要娶文君,还说回国会奏请圣上,给文君一个诰命之身,我还能说什么!柴国公是圣上表兄,平日里无甚劣迹,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 “停!”元鼎果断打断了他,道,“大人是想,成全他们?” 刘仁轨干咳两声,道:“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现实总是残酷的,百济也灭亡了不是?今番你劳苦功高,我已向大帅为你报功,来日定有封赏……”刘仁轨自顾自的出言安抚,全然没注意到元鼎越来越浓的杀气,最后还道,“元鼎啊,天下美女多的是,只消建功立业,功成名就,大丈夫何患无妻……”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闷响。刘仁轨一声惨叫,跌坐进椅子里,捂着脑门道:“元鼎,你个浑恶凶人、拓跋胡虏,连老夫都敢打!” 银盆掌柜飞奔上前,扑倒在刘仁轨身旁,关切道:“大人,你没事吧,大人!” 元鼎抬起头,双拳紧握,咬牙道:“谁敢动俺的女人,俺就要他当不了男人!” 招财进宝见势不妙,哼哼两声,掉头就跑。 这时,钱先生快步走来,看了看刘仁轨的额头,见无大碍,便对元鼎道:“要救小姐,也不是没有办法。” 元鼎抬起头,双眼通红,道:“什么办法,快快说来!” 钱先生道:“你随我来便知。” 少顷,元鼎随钱先生来到账房。 钱先生让其余人等都出去,随即关上门,整个账房只剩下白墙高处两个一尺见方的窗洞透进光线,无数尘屑在斜射到地面的光柱中翩翩起舞。 元鼎望着眼前这个阴沉消瘦的中年人,道:“有话就说。” 钱先生转过身,道:“我是文君楼的总账,我跟文君一样都是大唐派到百济来的。”说完,拉起宽袍大袖,露出干瘦的左臂,上臂上赫然刺有两朵六瓣梅花! 元鼎瞬间从暴怒和警惕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六瓣梅花,他居然也是组织的人,尤其是文君,她竟然也是!不过从钱先生的措词看,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元鼎冷冷一笑,道:“那又如何?” 钱先生道:“你从大唐来,主动与沙吒相如和扶余泰交往,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也是组织的人。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叫你知道,文君不是寻常女子,她能在百济做出偌大产业来,又岂会不想尽办法脱身?年轻人,用武力解决问题是最愚蠢的,凡事多动动脑子,才能有更大的作为。” 元鼎道:“那你倒说说看,怎么个动脑子法,能让文君毫发无损的出来?我说得是毫发无损,而不只是活着出来。” “等。”钱先生只一个字。 元鼎回敬他一个不屑的笑容,转身就走。 “哗啦!”钱先生猛一拉墙上一幅字便的绳索,地面应声而开。 元鼎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突然坠落,重重掉进陷阱里,不由破口大骂:“喂,老家伙,玩阴的啊,等老子出来,一把火烧了你的账房!” 钱先生从陷阱口探出脑袋,道:“像你这等凶徒,放出去就是个祸害!放心,我不会饿死你的,招财进宝,这厮就交给你们看管了!” “汪汪!”地面上传来几声狗吠,那两只又肥又萌的短毛丑狗探出脑袋,其中一只转过身,抬起一条后退,“淅沥沥”的洒下一条水柱。 “喂,操,什么东西,那么骚!”元鼎在下面喊道,“兀那丑狗,休让俺逮到;抓住你们,定要剥皮去骨,熬一锅汤来吃!” “汪汪!”招财进宝在上面扭扭屁股,得意洋洋的走开了。 很快,钱先生回到大堂。 刘仁轨用银盆掌柜准备的冷面巾捂着额头,道:“老钱,那浑恶凶人呢?” 钱先生道:“关起来了,需得给他个教训。待我们商定后再放出来不迟。小姐的事,你真不打算再试试?” 刘仁轨摇摇头,叹道:“柴国公亲自要人,大帅都抹不开面子,我又能如何?文君年纪也不小了,元鼎不过是个小小的旅率,就算立了功,受封升职,顶多是个校尉,如何能与柴国公相比?差远了,差远了啊……” 钱先生道:“小姐想要的,未必就是荣华富贵。” 刘仁轨道:“没有荣华富贵,又何来琴瑟和鸣?” 钱先生道:“希望小姐能想到脱身的办法。” 刘仁轨道:“你打算继续留在泗沘?” 钱先生道:“大唐于我,已如烟云;我等旧人,回去又有何益?倒是你,经此一役,重新起复指日可待。” 刘仁轨道:“世事难料,我现在最头疼的,便是文君和那浑恶凶人。” 第102章 瑶池救美(上) 七月二十三,未时,泗沘城南。 两辆马车静悄悄的停在了国色天香门外。这处紧挨着泗沘城南墙的胜地,在祢植的有心照拂下,并未受到战火的破坏,闭门歇业了十几天,终于迎来了开战后的第一拨宾客。两队唐军在大门外散开,或把守路口、或控制通道;一名侍者飞奔到马车前,伏地跪倒,充当起了贵人下车的台阶。 马车中,柴哲威瞌睡醒来,拿起铜镜和梳子,认认真真的修饰起衣冠来,心想美人儿啊美人儿,本公陪你吟诗作赋、唱歌跳舞了三天,高兴是高兴,可连你的小手都没碰过,实在是让人遗憾;今番可是你主动提出要来国色天香,还说什么温泉水滑洗凝脂,国色天香最是消暑好去处,撩得本公心痒难耐,便遂了你的意,希望你知情识趣,不要让本公失望。 另一辆马车中,方文君双手托腮、愁眉不展,三天来,她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各种办法逗柴哲威开心,好拖延时间、让他分心分神,不往男女处想。可不知金仁问那厮跟柴哲威说了什么,昨日柴哲威竟开门见山主动表白,还只给了一天考虑时间,自己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邀他前来国色天香洗温泉。小马快、沙公子、祢军,你们应该都得到消息了吧,本姑娘辛辛苦苦撑到现在,总算有机会回到自己地盘,你们要是再不想办法来救,本姑娘可就真要变成柴国公的人了。 马车门开,柴哲威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的钻出车厢,踩着侍者的背走下马车,左右一看,见此地依山势而建、又与泗沘城的南墙相连,周围林木葱葱,路边芳草茵茵,外间暑气到此便消去大半,果然是个好去处。 国色天香的管事大姐一大早就接到了柴哲威护卫送来的通知,还有方文君的一封亲笔信,让他们做好迎接的准备,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管事大姐和银盆掌柜一样在方家做事多年,是方文君的左膀右臂,她从方文君的字里行间感觉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小姐是在唐军到来之前离开的,前前后后半个月,如果一切顺利,又岂会没有机会回来?进宫前小姐特意让人回来取衣物用品,此后便是君王出逃、泗沘投降;现在君王又回来了,小姐与恩古夫人关系密切,难道是一直跟在君王身边,一起被唐军扣住了?小姐才貌双全,没有哪个男人见到会不动心,定是这位柴国公贪慕小姐姿色,准备下手了!小姐送来这封信,想必是要告诉自己她是故意把柴国公引来国色天香的,让自己把消息送出去,找人想办法化解困局。想到这,管事大姐一边准备,一边找到祢植留在国色天香的一个心腹,让他想办法把消息带出去。她没有直接派人去通风报信,是因为外面肯定有唐军把守,任何从国色天香出去的人都会被拿下盘问;只有祢植留下来的人才有机会返回城中,把消息带到。 泗沘城,祢府。 祢军跪在祢植跟前,几分焦虑,几分决然,道:“父亲,请您务必想法办救救文君。三天了,文君能把消息送出来已属不易,过了今天,她就是柴国公的人了,一切都晚了!” 祢植摇头道:“小军啊,我一直教你做人要有气节,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对人下跪;你看看你,为了一个女子,自乱方寸,成何体统!” 祢军咬牙道:“文君非等闲女子,岂能给人做妾!” 祢植道:“柴国公是大唐太宗皇帝的外甥、当今天子的表哥,正宗的皇亲国戚,且人才出众、文武双全、志趣高洁,文君能得到他的青睐,不说荣华富贵,单是那份情趣才学,便不是元鼎和沙吒相如能比的!” 祢军道:“父亲若不想办法施以援手,怕是黑齿、沙吒、元鼎等人便要大闹泗沘城了!” 祢植道:“你也想去吧?” 祢军道:“他们皆是儿的好友,儿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糊涂!”祢植怒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教你的?凡事谋定而后动,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寻机会出手。你爹我不惜逼宫,迫使陛下归降,还不是为了我祢氏一族能立下不世大功,好借此重归中原。现在我们离成功只差一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等着与唐军一同班师,便大事可成!你倒好,为了一个女子,竟想去从国公手中抢人!简直,简直……色令智昏!” 祢军倔强道:“父亲年纪大了,要回中原,自是应该;儿子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既然父亲打算让我留下来,那我迟早都要独自面对危局,独自决断。儿始终认为,凡事除去利害,当有道义在心——他们都是儿的朋友,我既不能眼睁睁看着文君落入国公之手,也不能坐视他们冒险去救人;父亲若不帮忙,儿唯有豁出去与他们大干一场!至于家族,父亲还有别的儿子、侄子、孙子,少了我这个逆子,并不伤祢家分毫!” “你!”祢植气得双目通红,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儿子,怎会变得如此倔强?他是有别的儿子、侄子、孙子,可那些庶子和侄子们一个个皆是才具平庸,如何担得起家族重担?至于孙子,真要立个六七岁的总角小儿为接班人,族中少不了又是一场内斗。 “罢了,罢了!你有主见,我很欣慰。”祢植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来,儿子长大了,不再一味顺从自己——凡事除去利害,当有道义在心,这话说得多好啊,是时候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了;至于自己,能抓住机会一举完成重归中原的使命,酒泉之下也对得起祢氏列祖列宗了。 “父亲……”祢军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逼迫父亲,可他真的做不到坐视文君落入国公之手,看着黑齿、沙吒、元鼎他们去救人。 祢植道:“沙吒昭明的徒弟回来了,去了文君楼。” 祢军猛抬起头,一时猜不透父亲言下之意。 祢植道:“打家劫舍的事情,你做不来。我会把在百济的整套人手都交给你,你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你想要的消息。你能做的,是给他们准备好后路,掩护他们离开,知道吗?” 祢军一拜倒地,道:“多谢父亲!” 温泉池内,柴哲威慢慢将身子沉入水中,闭上眼睛,享受着水波荡漾的美妙感觉。这个池子是文君推荐的,名叫龙泉,与他皇亲国戚的身份最是般配。柴哲威就靠在龙首边,旁边的出水口被雕成龙首的形状,泉水从龙嘴中缓缓注入池中,温度适中、还是活水,只片刻就已让他神清气爽、百骸通畅。 水汽氤氲之下,柴哲威沉沉睡去。梦中,数位曼妙女子来到池边,面戴纱巾、身披薄衫,在池边蹲下身子,雪白的胸脯与大腿若隐若现。柴哲威心下大喜,踩着池底朝她们走去,那些女子不躲不避,口中念着“柴大官人”,纷纷朝他张开怀抱。柴哲威伸手拈住其中一个的面纱,轻轻扯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扑通”掉进池水里。另几个女子纷纷摘下面纱,一起踏入池中,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朝他围过来,不停喊道:“柴大官人,我们来啦,我们等你很久啦……” 柴哲威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紧张的朝四周看去,并没有什么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心想百济宫中那几个嬷嬷怎会到我梦里来,太可怕了,真是让人胆战心惊! 柴哲威用力摇摇头,“哗啦”从水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念道:“文君呢,文君何在?来人,快来人!” 瑶池边,方文君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衣衫,抚摸着池边的玉石鸾凤,一双纤足不时踢着水面,口中不停念叨:“柴大官人睡个好觉,柴大官人睡个好觉……”犹豫了很久,还是缓缓走进池水中,心想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这些天来先是操持给恩古祝寿,又是奔波在泗沘和熊津间,还惦念着扶余义慈和恩古的安危,早已身心俱疲;前几日宴会上献舞时,腿上那处旧伤似乎发作了,走路都隐隐生疼,正好用泉水泡一泡,希望能缓解一下。 方文君靠在池边,倦意阵阵袭来。小马快啊小马快,你能以一敌三十、战斩二十人,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搭救我这个落入虎口的可怜小女子…… “文君,文君,你在哪里?”柴哲威光着脚,身上只披了件浴袍,一边走,一边喊,四下空荡荡的,只闻水声,不见人迹。从龙泉出来后他就迷路了,只恨自己让所有人都出去,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现在连个引路的人都没有。 “文君,你是在跟我捉迷藏吗?此间并无旁人,你我正好相见!”柴哲威喊道。方文君的调皮伶俐他是领教过的,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拿下,也好回去跟金仁问显摆显摆,省得那小子一脸哀其不幸的样子。 方文君忽地听到了柴哲威的喊声,连忙将身子往水里一沉,心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找到我,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文君,我找到你了,哈哈哈……你果然在这里!”柴哲威决定吓唬她一下。 方文君听声音正是朝这边来,心里一慌,脚底一滑,身子倒进水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柴哲威闻声大笑,快步朝瑶池走来。 第102章 瑶池救美(下) 国色天香外院,几道黑影从墙头翻落,击倒了正在院中值守的几名唐军护卫,然后兵分两路,朝内院掠去。 柴哲威走到瑶池畔,水汽缭绕中并不见方文君的身影。他并不着急,而是用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他在西域时练就了一项绝技,能根据不同的气味分辨出不同的女子来;最夸张的一次,他让人熄了灯,在黑暗中不靠听、不靠摸,只靠闻,就将十七名美姬认得一个不差。空气中只消有女子的气味,他总能分辨个八九不离十;只嗅了两下,他便断定,文君就在瑶池。 “文君,本公来了,你不必躲了;明年今日,便是你我合欢恩爱的周年日。”柴哲威缓步走到池边,心想你个狡猾的小东西,定是潜在这池水之中,且看本公蛟龙入水,将你手到擒来,看你还往哪里逃! “哗啦!”柴哲威踏入水中,心中满是期待。 方文君躲在池子另一角,心想自己只消一动,他就能听到水声,为今之计,只有在水下与他周旋了。想到这儿,深吸一口气,悄悄潜入水下,贴着池边缓缓游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柴哲威走到水池中央,仍不见佳人踪迹,故意道:“文君,再不出来,本公可要生气啦,到时候可别怪本公责罚于你!本公责罚的手段,这世上可没有几个女子消受得起哦!” 方文君在水底游了半圈,一口气尽,只能慢慢浮上水面,见柴哲威背对着自己,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水中行动不便,你柴大官人想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岂料柴哲威突然转身,吓得她一哆嗦,撞出一个水花来。 “哈,文君,你在那里!”柴哲威感觉到了水波的变化,径直朝她扑来。 “啊呦姥姥喂!”方文君连忙沉身游开,情急之下水花更甚。 柴哲威大笑道:“文君美人儿,看你往哪躲!”说着身子一扑,也开始游过来。 方文君见势不妙,连忙游到池边,三两下爬上岸,不想一脚踩到裙摆,重重滑了一跤,腿上的伤处正磕在玉阶上,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柴哲威见她半跪在池边,还摆出个楚楚动人的姿势来,不由心花怒放,道:“文君,坐着别动,这个姿势特别美——泉沁天香骨,水濯美人肌,本公定要画下来,画下来,哈哈哈……” 方文君心想本姑娘是疼得爬不起来,你倒好,居然还想即兴作画,不过作画也好,一来一去怎么也得个把时辰,本姑娘也好再想想办法,于是道:“国公既有此等情致,小女子自当奉陪。” “阿弥陀佛,施主六根不净,这一池春水,怕是洗不净你那一身脏垢。” “什么人!”柴哲威吓了一跳,外面都是自己的护卫,怎会有闲杂人等进来! 方文君也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在水汽中慢慢变深,待到近时,才看清来者竟是个白衣僧人,身后还背了一把长剑。 柴哲威分明感觉到了来僧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难不成他是百济的刺客,想趁机行刺于我? 白衣僧人在池边站定,并不去看方文君,只是盯着柴哲威道:“柴哲威,大唐谯国公,前任安西都护,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大唐开国平阳公主之子,当今皇帝的表兄,可有说错?” 柴哲威站在水中,挺起胸膛道:“既然知道,还不速速退下!” 白衣僧人道:“既然来了,不带走一些东西,岂不可惜?” 柴哲威道:“外面有数百护卫,附近有数万唐军,你想动我,还不如想想怎么脱身!” “哧啷!”白衣僧人拔剑在手,遥指池中,道,“我既敢来,便不怕城外大军。你们大唐可灭百济之国,却难灭百济人心!” 柴哲威冷笑道:“国之既灭,人心奈何!天威所至,莫有可挡!” 白衣僧人亦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用你的血,来为百济复国大业祭旗!”说完,长剑如虹,朝柴哲威前胸刺去。 “呼哧,当!”劲风卷过,白衣僧人的剑歪在一边。一块竹子做的板刷落在水面上,上下起伏。一个声音道:“叽叽歪歪,如何杀人!” 方文君闻言狂喜,是他,小马快,小马快来了! 又是几道黑影出现在水汽中,与白衣僧人不同的是,他们悉数黑衣蒙面,一派江洋大盗的打扮,还故意甩着膀子八字脚走路,唯恐别人不把他们当强盗。 方文君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从矮到高,依稀就是沙吒相如、元鼎、黑齿常之。她本以为会是马十二与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来,不想竟是久违了的黑齿常之,心下不禁大为感动,为了救我,他们居然都来了! 谁知那个子最高、疑似黑齿常之的蒙面大汉却道:“秃驴道琛,快快闪开!” 另外两个蒙面大盗相视一眼,眼神又惊又喜,这声秃驴,实在是太入戏了! “道琛?他就是师父的徒弟道琛?”方文君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白衣傲骨、姿容挺拔的“大师兄”,果然有几分气度,就是废话多了点。 道琛怒目回望,好你个黑齿常之,不但骂我秃驴,连名字都报了出来!两天前,他收到师父沙吒昭明的书信,沙吒昭明说他把迟受信追到了高句丽,懒得再追,已然返回倭国,嘱咐他好生照顾自己新收的徒弟、他的小师妹,如果找不到人,可以去找沙吒相如。道琛虽然孤傲,但沙吒昭明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在文君楼找到沙吒相如后,才知道她竟被唐军所掳。正巧祢植留在国色天香的人回来禀报说柴哲威和方文君要去国色天香,祢军连忙赶往文君楼,与黑齿常之、沙吒相如、道琛、钱先生等人商议后,便决定假扮强盗前去救人。道琛本就痛恨大唐攻打百济,就想借此机会救出方文君,顺带干掉柴哲威。至于元鼎,被关在地窖三天后,终于重见天日。 大高个道:“你不换衣服,不挡脸,还怕别人认出来吗?再不滚,休怪本大王连你一起打!” 道琛为之气结,不蒙面、不更衣,还真是不屑隐藏身份来救人,可真把他名字喊出来,他又不乐意了。不过他生性高傲,也不屑喊出他们的本名来报复,只道:“贫僧此来,只为杀人!” 方文君强撑着起身道:“国公不是坏人,并没有为难我,莫伤他性命!” 道琛目光扫过方文君,恍惚间竟如二十年前凤凰台上,那一声“道琛小师父”,又回荡在耳边。“心魔,妖孽!”道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冷冷道:“今日不杀,来日必成大患!” 元鼎朝黑齿常之和沙吒相如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双双抢上前,黑齿常之一把扛起方文君,沙吒相如抓起池畔她的外衫罩在她身上,两人配合默契,夺路就走。方文君惊叫一声,挣扎几下,却哪敌得过黑大王的天生神力,故意喊道:“国公救我!” “站住!”柴哲威一下从水里跳出来,美人儿求救,岂能不应?这些山贼居然不经自己同意就把文君抢走了,真是岂有此理! “呼!”道琛并不追赶,又是一剑朝柴哲威刺去。对他来说,杀人比救人更重要——既然你们把人救走了,正好成全我击杀柴哲威。 “当!”元鼎横刀出鞘,生生挡在道琛身前,喝道:“秃驴,没想到你连男人都不放过!” 道琛气得浑身发抖,他活了三十多岁,从未一天之内被人两次喊“秃驴”,之前喊他“秃驴”的人,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元鼎转身飞起一脚踹在柴哲威屁股上,喝道,“色鬼,还不滚!”今天的目标是救人,不是杀人——只劫走文君,柴哲威为了保全面子,便不会大张旗鼓的追查此事,他们才有脱身的机会;若是伤了或杀了柴哲威,事情就闹大了,不但会引来唐军全城搜捕,还会激怒皇帝,对百济的将来更加不利,因此绝不能让道琛害了柴大官人。 柴哲威被他踹得一个踉跄,心想我堂堂国公,居然被喊成色鬼,简直逆天了!他看出和尚跟强盗不是一路人,和尚意在杀人,强盗意在劫人,又见两人有要动手的意思,二话不说,揉揉屁股就往外跑。 “唰唰唰!”道琛一连三剑,一剑比一剑迅猛。 “当当当!”元鼎见柴哲威走远,再无顾忌,挥刀相迎,被关了三天的怒气刹那间爆发出来,竟将道琛逼得连连后退,最后一刀将他的长剑磕飞,一个转身消失在水汽中。 道琛目瞪口呆,怎么打赢的反倒先跑了?难道不该以胜利者的姿态说几句总结的话再走吗?还真是强盗做派! 道琛捡起长剑,正在郁闷间,忽听外面喊声大作,乱糟糟的一片脚步声,似有无数士兵冲进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厮是要抢在唐军到来前跑路,才会丢下自己就走,简直……太鸡贼了! 想到这儿,道琛收起长剑,恨恨的汪了一眼那一池春水,拔腿就走,被唐军包围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103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上) 凤凰台废墟前,金庾信负手而立,伫立良久。 金仁问拾阶而来,见周围没有外人,只有金庾信的几个亲兵护卫在不远处放哨,便喊了声:“大舅!” 金庾信道:“是仁问啊,你公务繁忙,怎地有空来寻我这个老头子?” 金仁问道:“身在曹营心在汉,侄儿的难处,只有大舅清楚。” “难处?”金庾信道,“我看你是乐在其中,乐不思蜀吧!” 金仁问耳根子一热,道:“大帅,你真要走?” 金庾信道:“仗打完了,还想我留下来看苏定方的臭脸?新罗拼死拼活打掉了阶伯,结果连泗沘和熊津两座都城都进不去,你到底是唐军的副大总管,还是新罗王子!” 金仁问心想你不满意,我还一肚子委屈呢,于是道:“我这个副大总管,说穿了就是个通译,事事都得看苏定方和柴哲威的脸色,还得小心翼翼的给有些人擦屁股!大军迟到一天,就给了大唐独占百济的借口。” “你是在怪我喽?”金庾信道。 “仁问不敢。”金仁问道,“今日前来,是想请大舅再多留些时日,一来等父王赶到,一起商议对策;二来还请大舅管管太子和金品日他们,再这么胡闹下去,要是被唐军发现,极有可能破坏两国同盟,于瓜分百济不利!” 金庾信冷哼一声,他知道金仁问指的是什么——这些天来金法敏和金品日、金文品等人派出大批士兵假扮成唐军四散开去,在百济各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看起来是在败坏唐军的名声,实际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搞得各地民怨沸腾。真正聪明的做法,是立刻让百济朝野安定下来,不要与战前有任何变化,等苏定方的大军班师后,再想办法蚕食百济土地。金春秋啊金春秋,仗都打赢了,又何必急于一时,短视,彻头彻尾的短视! “凤凰台都烧了,百济人还有什么盼头!”金庾信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金仁问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大舅啊,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至于这座凤凰台,连百济人都荒废了二十年,烧了又顶什么用! 金仁问刚要走,就听不远处有人道:“大唐谯国公柴哲威在国色天香被劫了,副大总管可曾知晓?” 金仁问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断壁残垣间走来一人,披头散发、宽袍大袖,竟是失踪多日的扶余泰! “扶余泰见过二王子!” “金仁问见过二王子!” 两个二王子相互作揖,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感来。 金仁问道:“几日不见,二王子抚今追昔,风采更甚从前。” 扶余泰道:“荒山废墟,残尸枯骨,能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金仁问道:“痛定思痛,未必不能海阔天空。” 扶余泰道:“我这里有个故事,不知二王子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金仁问道:“能让二王子主动现身的,一定是个好故事。” 扶余泰伸手朝凤凰台的废墟一指,道:“请。” “请。”金仁问示意护卫不要跟来,随他走到废墟阴凉处,找了块平整的青砖坐下。 扶余泰道:“故事的主人,名字就叫——” 泗沘城,黑齿府。 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元鼎围坐在书房中,均是庆幸能顺顺利利的逃出生天;至于道琛,这家伙武功高强,只要自己不犯傻,唐军倒也捉不住他。方文君则是去黑齿常之妹妹住过的房间更衣歇息。 沙吒相如道:“老黑,你不去当山贼真是可惜了!” 元鼎道:“他要去当山贼,还有马十二什么事!” 黑齿常之尴尬的眨眨眼,道:“不是你们让我扮的吗?还说要投入,把自己当成山贼,别人才会相信我们是山贼,我都是按照你们说的做的。” 沙吒相如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看这身板,这气势,往那儿一站,说不是山贼,柴哲威都不信!对了老黑,扛起文君的感觉如何,很不错吧?” 黑齿常之回想起一路上销魂蚀骨的触感,“呵呵”傻笑两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元鼎道:“老黑,这里安全吗?” 黑齿常之道:“这处老宅荒废多年无人居住,不会引人注意,暂时是安全的。现在人救出来了,柴哲威定会派人追踪,我们得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沙吒相如道:“最好离开泗沘城,只要唐军一家一家挨个搜过来,迟早会搜到这里。” 黑齿常之点头道:“确实如此。元兄,你意下如何?” 元鼎心中千头万绪:他本想立下大功后带文君回大唐,可谁知文君也是组织的人,貌似地位还在钱先生之上,文君楼极有可能是组织在百济的秘密据点,文君作为组织的重要成员,想要返回大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更何况有柴哲威在,文君返回大唐也不安全,只能暂时躲起来,待唐军班师、风头过去后再做打算。那么自己呢?文君若是不走,自己回去又有何益?眼下大唐尚未安抚完百济各地,战后如何处置百济的方略也未明了,唐军还会滞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文君必须离开泗沘,连熊津都不能去。那么她能去哪呢?独山城?那里靠近新罗和高句丽,强人四出,太危险。蝎子岛?环境太恶劣,不适合女子生活。耽罗岛?百济一亡,只怕新罗和倭国又会对耽罗岛暗中下手,老朴能不能撑住场面还难说。 良久,元鼎才道:“百济遍地狼烟,我也想不好她能去哪里。” 沙吒相如也低下头,他沙吒家虽然家大业大,可目标也大,是唐军重点“关照”的对象,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将方文君送出城去妥善安置。 黑齿常之道:“眼下不论去哪里都有风险。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由我把文君姑娘带回风达郡。我们黑齿家在风达郡经营多年,唐军也不会公然跟我黑齿家翻脸。我看文君姑娘腿上有伤,在那里呆上几个月,避避风头,养养伤,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元鼎与沙吒相如相视一眼,心中均想,将文君托付给黑齿兄照顾,倒是个稳妥的办法。沙吒相如道:“唐军四处把守,如何出城是个问题。” 元鼎心念一闪,计上心头,道:“擦屁股的事,可以让唐军自己去办。” “谁在外面?”黑齿常之突然一跃至门前,将门拉开。元鼎和沙吒相如同时回头,只见方文君换了一身衣服,绾了个随意又娇俏的朝云近香髻,曼立在门口。 方文君稍显尴尬地朝三人一笑,唤道:“黑将军、沙公子、元公子……” 黑齿常之为之一怔,这声娇莺婉转的称呼一如初见时,只是时隔半年,几人都已经历沧桑巨变,只是讷讷地将她让了进来。 “文君,你不好好休息,怎么过来了?”元鼎和沙吒相如异口同声道。 “还没跟三位壮士道谢,小女子怎能歇了?“方文君俏皮道,旋即正色朝三人深深福下身去,“今番幸得三位仗义相救,文君铭感五内;只是给你们带来这么大麻烦,委实寸心难安,特来道谢。” “文君你这是哪里话?忒客气生分了,咱俩谁跟谁……” “文君,但得你平安,元鼎死又何惧……” 元鼎和沙吒相如急忙还礼,争着一通掏心掏肺。 “咳咳……”黑齿常之听不下去,打断两人,“保护妇孺是我等堂堂男儿的职责——只恨国破家亡,无力保护百济妇孺周全!文君姑娘仗义执言,护我百济王室尊严,着实让人感佩!就算没有沙吒请托,黑齿亦不能袖手旁观!“ “黑齿兄说得好!就是这个理……”沙吒相如鼓掌道,“文君你快起来!” 黑齿常之和元鼎也跟着让方文君起身。谁知她刚一动,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元鼎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顺势将她打横抱起,朝外就走,一边镇压她的抗议一边说:“乖乖休息去,腿上有伤还乱跑乱动……” 沙吒相如跺脚道:“喂!小马快……你!” 黑齿常之摁住他,摇了摇头。沙吒相如心有不甘,但看到黑齿常之的眼神,只好忍住,一脸莫可名状的表情。 元鼎自顾抱着方文君径直来到她房前,侧身撞开门,把她放在床上——他本就对方文君朝夕暮想,今日瑶池畔见她衣衫湿透美好曲线毕现,更是难忍心下躁动,稍稍犹豫,便鼓足勇气凑上前,想要一亲芳泽。 方文君见他满眼欲望地欺身靠近,顿时脸红心跳,情急之下伸出双手,一手捉住元鼎的一只耳朵,伸直了胳膊将他往后推拒。元鼎想再往前,无奈耳朵被拽得生疼,就这么暧昧又奇葩的僵在那里,进退不得。方文君突然嗤地一笑:“我在想,当年秦武王举的,是方鼎还是圆鼎?” 元鼎闻言哭笑不得,卯足的劲儿瞬间泄了大半,一脸伤心道:“文君, 我那么想你,见你一面都那样难。从黄山原拼死拼活赶回泗沘城,为了寻你把王宫都翻了个底朝天,谁知你竟去了熊津;我又连夜赶过去,要不是祢大人说他能安排见你,我都准备好再闯进行宫去抢人了……” 方文君默默听着,想着这些天惊心动魄的经历,心里感动,慢慢放松了他的耳朵,变成轻轻捧着他的脸。 元鼎继续道:“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有旁人在,也没得说句体己话;后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当作俘虏给带走……听说柴哲威霸占你,我简直疯了!“ “柴国公并没有霸占我。“方文君纠正道,“我们只是一起琴棋书画,歌舞诗赋来着……” 元鼎好生郁闷:“这么说我们还不该救你出来了!文君,我心,你知;你的心,到底……”他有点不知怎么说好了。 第103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下) “柴国公并没有霸占我。“方文君纠正道,“我们只是一起琴棋书画,歌舞诗赋来着……” 元鼎好生郁闷:“这么说我们还不该救你出来了!文君,我心,你知;你的心,到底……”他有点不知怎么说好了。 方文君看着眼前的英武男子,想想他为了自己不顾一切舍生忘死的疯狂劲儿,忽然有点心疼,有点怜惜,不忍心让他受伤,于是慢慢靠过去,花瓣般的柔唇在他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元鼎一震,突然降临的幸福让他有点懵,随即巨大的甜蜜和喜悦感在心中炸开,弥漫周身,紧紧拥住这倾心爱慕的佳人。 方文君顺势贴在他胸前,柔声道:“我费尽心思与柴国公周旋,就是靠相信你们会来救我才支撑下来,元公子从没让人失望……” 元鼎豪情顿生:“那是,文君是我的!这世上,没人能从我身边把你夺走!” 方文君在他前胸扭了一下:“谁是你的了?” 元鼎怪叫一声,挑起她的下巴:“大舅哥都答应把你许配我啦!文君你就从了为夫吧!” 方文君扬起粉拳朝他胸口捶了两下,佯怒道:“好不要脸,我的事方文山说了不算!“ 元鼎轻易地捉住她的粉拳,厚着脸皮道:“娘子饶命!”就势将她压倒在床上…… 泗沘王宫中,柴哲威失魂落魄、坐立不安,佳人已去,看着她的遗钗剩粉、裙衫用度,两人共创的诗画手稿,还有那盘没弈完的残局,越发的懊恼焦虑。他在殿中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抓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往地上一摔,喊道:“来人!追踪得如何了?怎么还不见回报?快给我叫金仁问来!” 黑齿常之正在跟沙吒相如商议后续安排,沙吒相如有点心不在焉,突然问道:“老黑,小马快不会对文君无礼吧?” 黑齿常之无奈地摇摇头:“元兄有分寸的,看他对文君姑娘的情意,不会做违背她心意之事。” 沙吒相如哂道:“你倒信任他。就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黑齿常之叹了口气:“兄弟,其实你自己也明白文君姑娘的心思吧。” 沙吒相如烦躁地抓抓头发,苦笑道:“就因为我已有妻室?为家族娶了个不认识的女人我就不能去爱想爱的女子了吗?文君是我唯一想爱的女子啊!” 黑齿常之有点怜悯地看着他痛苦的俊脸,勉强道:“我们世家子弟不都是这般吗?可谁叫文君姑娘是那样高洁的心性——她不是寻常女子呀。” 沙吒相如黯然。确实,文君从前不肯给百济王子做妾,如今同样不愿屈从大唐国公,自己又凭什么呢,一直在一厢情愿欺骗自己罢了…… 元鼎强壮的身躯和浓烈的阳刚之气让方文君一阵心慌,俏脸绯红,用力挣扎道:“别闹!我有要紧话说!再闹我真恼了!” 元鼎撑在她上方,凝视她娇艳动人的面容,嗅着她勾魂摄魄的体香,是真想立刻占有她;不过看她抗拒的样子,又怕伤着她——真正爱一个女人,便是要敬她爱她,岂能如此草草?明媒正娶、洞房花烛才是他最想给她的。元鼎强忍冲动,只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上一吻,然后放开了她,邪邪一笑道:“今番先饶了你,我也有要紧话问。” 方文君起身,理了理微乱的鬓发,道:“斯斯文文说话。你要问什么,能答的我都答,只不许再毛手毛脚了。” 元鼎不情愿地一点头,道:“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方文君一怔,没想到他的要紧话是这个,道:“原本就有旧伤。可恨金仁问那败类,宴会上竟说请陛下和恩古夫人表演歌舞,那些将军喝醉了也跟着起哄,我岂能让他们受这等折辱,只好替恩古夫人跳舞。你也知道,跳舞与比武一般,没怎么准备突然下场本就不易,奈何金仁问那厮又点名非要看恩古夫人寿宴上的白纻舞——白纻舞本就难跳,极耗体力,也怪我自己作死,为博姐姐一笑,编了段那么人力难及的劳什子,于是旧伤复发。唉,幸好还有太子帮我,不然且歌且舞我可真吃不消……” 元鼎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依旧能想像到当时的困境,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愤怒,道:“你何苦为百济人出头,伤了腿还要给那柴哲威跳舞!我……” 方文君摇头,轻轻止住他:“你不懂,陛下和恩古姐姐对我恩情深厚,我却,唉,实在无以为报……“说着已是泪盈于睫,“只是不想还连累了你们。” 元鼎正要安慰她,又被她打断:“听我说完。柴国公并非奸恶之人,甚至还有些君子之风,只是他出身天潢贵胄,大概从未有得不到的东西,此番受此折辱,想来定是气愤难平,不会善罢甘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被他被他查到什么,只怕大事不妙……我听见你们说黑将军马上要南归,他有自己的地盘;沙公子嘛,靠着他们要笼络沙吒家,也能混过关;最让人不放心的是你……” 元鼎默然,自己在这里没有根基,后台刘仁轨如今白身从军的身份也根本无从与柴哲威抗衡,真要被对付,确实是最倒霉的一个。不过他不相信自己会是个倒霉蛋,也不能在文君面前露怯,于是大大咧咧道:“你放心,我们没留下把柄,山贼装得活灵活现,再说我这人一向命大……” 方文君歪着头,深深看着他,问道:“你听说过百济歌舞双绝吗?”见元鼎不明所以,又道,“我能感觉出是金仁问一直在撺掇柴国公。你身在百济都不知何为歌舞双绝,金仁问是如何得知的?我猜,是有我们熟悉的人出卖了我、出卖了恩古姐姐和王。大概因为我骂了金法敏吧,金仁问就这样处心积虑地利用国公算计我;你杀了那么多新罗人,给他们那么难看的羞辱,他们会怎样对你?” 元鼎心里一沉,若真是柴哲威、金仁问,还有那个藏在幕后的“内奸”勾结起来有心设计,自己还真危险了。不过他还是相信事情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文君送到安全的地方;文君为他考虑那么多,也着实让他高兴。于是他又嬉皮笑脸起来:“多谢夫人给为夫打算这许多,为夫甚慰,定会小心行事……” 方文君气结,这人怎么如此没正经! 元鼎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还有个问题!”说着竟解开外衫,露出健壮的肩臂来,左上臂上纹着朵黑色梅花,一脸期待地望向方文君,“我梦到,你也有这个,给我看看吧!” 半个时辰后,扶余泰讲完了他的故事。 金仁问回味片刻,道:“没想到竟然是他。此人是大唐所派,一边打入百济内部,一边又与新罗为敌,踩着两国将士的尸骨立功,还敢动国公看上的女人,果然是个人物。” 扶余泰道:“我听说,昨天国公在国色天香受了惊吓,还丢了个女人。” 金仁问一震,心道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柴哲威受此大辱,当天就把自己找去臭骂一顿,不禁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扶余泰道:“我敢断定,假扮强盗劫走那女子的,就是那人!” 金仁问道:“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扶余泰道:“他连新罗太子都敢打,还有谁不敢动?” 金仁问道:“你的意思是……” 扶余泰隔空一拳砸出,道:“此人便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此人不除,两国难安!拿下此人,你能在国公处立下大功,我也能解心头之恨!” 金仁问陷入沉思,从那人的举动看,他对新罗抱有很深的敌意,不论是由他回到大唐,还是留下来镇抚百济故地,都对新罗不利,于是道:“需要一个机会。” 扶余泰道:“我听说,苏定方很欣赏他?” 金仁问点点头,道:“如此猛士,谁人不喜?想要动他,有机会还不够,还需有人推波助澜。” 扶余泰嘴角泛起一丝狞笑,道:“现成就有一个,他自找的。” 金仁问恍然:“国公……” 次日,在刘仁轨的安排下,黑齿常之和方文君混在南下的征粮队中,悄然离开了泗沘城。元鼎和沙吒相如并肩站在一处小山丘上,凝望远去的车队,眼中满是不舍。沙吒相如长叹一声,道:“相见匆匆,别也匆匆,此番一别,怕是要几个月后才能再见了。你有何打算?” 元鼎怅然若失,像是刹那间失去了目标和动力,一时竟无言以对。 “按理说,我和老黑都该恨你。”沙吒相如道。按套路,接下去两人应该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我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一个说不管怎么说都是你害我们国家灭亡;一个说如果你想报仇就动手吧,一个说可你是我兄弟我们出生入死过我又怎能忍心下手……稀里哗啦一通煽情后依依惜别,说什么再见时就是敌人,到时候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不想元鼎来了句:“我帮你们杀了那么多新罗人,都没收钱,凭什么恨我?倒是你,沙吒家降了大唐,扶余泰也不见了,有何打算?” 沙吒相如长叹一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元鼎转身就走。 “喂,你去哪?”沙吒相如喊道。 元鼎道:“累了,去文君楼大吃一顿,再去国色天香泡澡!” 第104章 浑恶凶人(上) 七月二十九,戌时初刻,泗沘王宫。 新罗王金春秋是在两天前的傍晚赶到泗沘城外的,与他同来的还有王子金仁泰、大臣金天福等人,以及从国内抽调来的两万生力军,其中就包括了三千新罗最精锐的王室禁军。两万人马赶到后,与金庾信所部四万人马合兵一处,不过依旧被唐军挡在郊外不得进城。金春秋与金庾信短暂会面后,新罗便开始了一系列动作:首先是金庾信、金钦纯率一万人马撤离;傍晚,金春秋携金法敏、金仁泰、金天福等王子和文官拜会苏定方,争取到了新罗要员可以进城的权利;与此同时,金义服、金义光则奉命率镇北军余部返回新罗北境,加强对高句丽的防备;最后,金春秋以大唐嵎夷道行军总管的身份,命金天福起草文书,向大唐皇帝报捷。 一系列动作之后,金春秋便应苏定方之邀,轻装简行前往泗沘王宫赴宴。按照金仁问的提醒,由于大唐朝廷对战后百济的处置办法还没下来,所以正式庆功宴还要再等等,这次是特意为新罗王准备的接风宴;为了避免尴尬,宴会将不会有百济人出席。 大唐方面出席宴会的包括远征军统帅、左武卫大将军、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谯国公、右屯营将军、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柴哲威,新罗王子、神丘道行军副大总管金仁问,水军都督刘德敏,左卫将军刘伯英,左骁卫将军庞孝泰,右骁卫将军冯士贵,行军长史陆仁俭,检校行军司马刘仁轨等高级将官及若干在战斗中表现出色的中郎将、郎将。 新罗方面则是金春秋带队,金法敏、金仁泰、金天福、金品日等人随行。 宴会进行得十分融洽,双方都有意避免在第一次见面时便提及战后百济处置、唐军和新罗军在泗沘城内外的种种暴行等敏感话题,尽可能多的歌功颂德、相互吹捧,气氛一派其乐融融,直到金仁问主动向刘仁轨敬酒的那一刻。 当金仁问笑吟吟的拿着酒杯走来时,刘仁轨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预感——自己虽然掌管十几万大军的吃喝拉撒,可由于没有官职,能够列席已然是苏定方的器重,所以他一般都很识趣的只管吃喝,不轻易开口说话;更重要的是,元鼎已经主动跑过来找他,直言是他们假扮蒙面大盗跑去国色天香从柴哲威手里把方文君给抢走了,还请他想办法把黑齿常之和方文君弄出城去。祸已经闯下,除了道琛似乎也没人暴露身份,刘仁轨只好帮了他们一把,把人弄出城去。至于出城后,黑齿常之勇武过人、方文君古灵精怪,潜踪隐迹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当不在话下。可怜柴哲威堂堂国公,泡妞不成,还在澡堂子里被人威胁,今晚坐在席上亦是神情恍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刘仁轨觉得既然元鼎能舍生忘死把方文君救出来,两人的关系说不定能突飞猛进,可一想到他们在组织中的层级,又暗暗为元鼎捏了把汗;摆在元鼎面前的有两条路——其一是继续呆在组织里,此番立下大功,层级当可往上跃升;其二是索性转为军职,大唐经年征战、名将大多年迈,正需要他这样的后起之秀。 金仁问还没走到跟前,刘仁轨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家伙已经发现是自己把人放走的。 “刘大人。”金仁问恭恭敬敬道。 “岂敢岂敢!”刘仁轨连忙起身,他是白身,金仁问可是副大总管。 金仁问突然提高嗓门,转身朝众人道:“下官以为,此番平定百济,刘仁轨刘大人,当居次功!”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有人问道:“为何是次功,不是首功、三功啊?” 金仁问微微一笑,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首功非大帅莫属!”说完,转向苏定方,深深一躬。 众皆大笑,纷纷称颂。苏定方捻须而笑,貌似谦虚,实则心中欢喜,灭国擒王,试问前隋本朝,又有几个大将能做到?没有人会拒绝当面送上的响亮马屁。 刘仁轨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子先抛出一个巨大的饵,再用马屁堵上大帅的嘴,看来要放大招了! 金法敏和金品日相视一眼,金庾信虽然不在,可他们都是参加过黄山原之战的,阶伯险些没把他们给拖死。金品日忍不住道:“苏定方是首功,刘仁轨是次功,我们辛辛苦苦征战一个月敢情都比不上他一个管吃喝拉撒的?” 金法敏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为人聪慧机变,绝不会无的放矢,必定留有后手,道:“稍安勿躁,且看下文。” 金仁问道:“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几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调度安排,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没有刘大人在后面悉心操持,我等又岂能毫无后顾之忧,一战得胜,再战灭国?” 此言一出,唐军将领纷纷点头,就连苏定方也深以为然。从三月下旨讨伐到六月誓师出征,尽管只打了没几仗,可几个月来他们愣是没为军需后勤等庞杂庶务操过半点心;刘仁轨虽是布衣白身,却将十几万大军里里外外处置得井井有条,让将军们打了从军以来最轻松的一仗。老刘居次功,他们完全没有异议。柴哲威也附和道:“今番得胜,龙颜大悦,刘正则重获起复,指日可待!” 金春秋等人见大唐将军们都没有意见,也只好陪着笑容向刘仁轨举杯致意。 金仁问道:“各位可知,百济立国数百年,数十年来与新罗分庭抗礼,又与高句丽、倭国交好,缘何一战而亡?” 刘仁轨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冲我来的;不过他这一问的答案,应当才是真正的目的。且看他如何蹦跶。 “我大唐神兵天降!” “皇帝陛下威加海内!” “大帅用兵如神!” “我新罗血战阶伯!”金品日很不和谐的跟了一句,惹来对面一通白眼。 金仁问道:“诸位说得固然没错,但也不全对。据我所知,百济朝廷在战前是一团乱麻,先是几个王子争夺太子位,前太子被废,新太子悬而未决,以致人心惶惶、朝野不宁;太子之争,导致国策混乱,对新罗是战是和,对大唐是臣服还是防范,迟迟不定。等天兵一到,居然是废太子领军来战,焉能不败!” “你的意思是,这一仗是捡来的,我们的战功都是个屁喽?”庞孝泰一掌击在食案上,板起脸道,他最看不惯金仁问这等夸夸其谈的小白脸。他的话引来不少唐军将领的附和,战打得越艰难,他们能吹嘘的功劳就越大;照金仁问这么一说,他们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狡诈之徒!”刘仁轨暗道,这厮不但给自己挖坑,还在挑拨离间! 金仁问不慌不忙道:“各位将军,且听我说完。给百济造成混乱局面的,正是刘大人!” “嗡!”满场哗然,就连苏定方都吃了一惊。刘仁轨的双重身份他是有数的,不过老刘自己不说,他也就没问,只是没想到他的地下力量居然能厉害到扰乱百济朝政的地步。 刘仁轨干咳两声,道:“诸位将军赫赫战功、新罗诸位浴血奋战,在下不过是尽了些本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岂敢居功!” 另一侧的陆仁俭暗暗摇头,老刘啊老刘,人都给你挖好坑了,你还想糊弄过去,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量他金仁问也不敢胡说八道。 金仁问道:“刘大人过谦了!刘大人只派了一人,便将百济搅得天翻地覆;只身赴险、潜入百济,笼络百济权贵,扰乱百济朝纲之人,各位都见过!” “哦?是谁?” “快请来一见!” “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三头六臂!”众人都被他吊起了胃口。 “区区一个细作,用得着大惊小怪吗!”金品日又很不和谐的嘟囔了一句。 刘仁轨这才恍然,原来金仁问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元鼎! 柴哲威道:“究竟是何人,速速道来!” 柴哲威一开口,刘仁轨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元鼎劫了他要的女人,金仁问极有可能推测出是谁干的,就算不是推测,也可以嫁祸给元鼎这个杀了无数新罗人的家伙,激起柴哲威的愤怒,继而一唱一和! 金仁问道:“正是当日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的那位壮士!刘大人,他叫什么来着?” 刘仁轨心知躲不过去,便坦然道:“元鼎。” “啊对,元鼎!”金仁问装腔作势道,“元者,一也;鼎者,一也!其志不小,其志不小啊!” 众人议论纷纷,均没想到当日城前大展神威的猛士,竟是刘仁轨派去百济的细作!苏定方也颇为意外,那个元鼎,不但能打,还能深入敌后,端的是有勇有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于是转向刘仁轨道:“如此人才,正则还不叫过来给大伙儿见见!” 刘仁轨说了声“是”,便朝旁边的侍者吩咐了几句。 金仁问飘然回座,低声对旁边的柴哲威道:“国公,接下去就看你了。” 柴哲威嘴角一动,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面的金春秋扭头对金法敏道:“元鼎,这个人,要想法办除掉!”金法敏点点头,朝金品日低语几句。 第104章 浑恶凶人(下) 少顷,元鼎昂首挺胸来到宴会现场,不卑不亢的朝在座众人拱手施礼。此刻他一袭灰色的武士服,脚踏马靴、腰悬横刀,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让唐军众将都对这个面容英武、身材雄壮的年轻人生出几分好感来。至于新罗诸人,则感觉到了他身上隐约透出来的杀气。 “元鼎!”苏定方唤道。 “在!”元鼎应道。 “你可是我大唐子民?”苏定方问道。 “正是!”元鼎坦然承认。 苏定方道:“可是刘仁轨刘大人派到百济来的?” 元鼎目光朝金春秋等人一斜,道:“某来百济,是为追凶!” 此言一出,众人都望向金仁问,怎么跟你说得不一样啊? 元鼎道:“卑职曾在青州府为马快,一年前百济新罗两国使团途经青州地界,新罗使团埋伏百济使团,杀死百济多人,百济使团副使难德也离奇被杀。卑职身为马快,奉命追查此案,不想一查之下,竟发现疑凶正是新罗使团中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金品日高叫:“小子一派胡言,胆敢污蔑我新罗,你可有证据!” 刘仁轨暗暗点头,元鼎扯出这桩事来,正好打金仁问个措手不及。 元鼎冷笑一声,刘仁轨派去传他前来的侍者给他带话,说新罗人要对付他,他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对策,正好一桩一桩的抖出来,道:“百济降臣中有不少人都曾出使大唐,可以找来当场对峙。” 金品日和金仁泰相视一眼,目光均是一颤。他们回国后可没把被桃花山山贼掳去一事跟金春秋说,元鼎若是当众揭出来,那可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他们不知道的是,元鼎手中还握有另一件连他们都不知道的新罗人干的丑事,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命门。 刘仁轨也是一惊,元鼎啊元鼎,你可别脑袋一热,把什么都抖出来! 元鼎朝刘仁轨投去一瞥,继续道:“按大唐律令,在我大唐境内杀人,不论哪国,皆要交由大唐处置!新罗忝为大唐属国,不思恭敬,竟派人暗杀别国使臣,可曾把大唐放在眼里?元鼎身为马快,追捕疑凶乃分内之事!谁知新罗使团连夜潜逃,出海归国,此案方才拖到今日仍悬而未决!” 刘仁轨连忙接话道:“当时老夫身为青州刺史,境内发生此等凶案,自然责无旁贷。元鼎将此案报来时,老夫给过他一句话,不论是谁,在我大唐境内犯下命案,都要捉回大唐来审!元鼎这才只身前来百济。” 元鼎心想老刘不愧是个聪明人,果然来圆场了——我不提两国使团被马十二劫走一事,就是知道这件事你也没往上报,我要抖出来,你跟新罗人都得把我恨死,新罗人倒无所谓,你可是我的靠山,我又岂能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元鼎继续道:“卑职为了能在百济立足,只能暂且投靠百济二王子扶余泰,并在数月后查到了疑凶的踪迹!” “疑凶在何处?”庞孝泰是个急性子,立刻追问道。 “疑凶与新罗花郎天团一起前往耽罗岛参加比武招亲,想要与倭国联手,密谋从百济手中牟取耽罗岛!”元鼎一句话,又把新罗和倭国扯上了关系。 金春秋脸色微变,这个屎盆子扣得可真是稳准狠。 “至于疑凶,卑职已查到他是谁!”元鼎补上一句,刀刀致命。 “快说是谁?”唐军将领纷纷追问。 元鼎道:“新罗花郎团首席刺客,朴金刚!” “嗡!”新罗众人哗然,居然是他!偏偏元鼎说得又没错,新罗是派使团去了趟耽罗岛,朴金刚也在其中,还一无所获的回来。 “既然知道是谁,为何不将他拿下?”苏定方问道。 元鼎道:“因为卑职在无意间查到,倭国利用新罗的野心,秘密派遣军队,想要借比武招亲之机突袭耽罗岛!卑职心想,海东之地,不论百济、新罗、高句丽、耽罗,迟早都是我大唐之地,岂容小小的倭国染指,便与百济人联手突袭倭国使团,擒下倭国的一个王子,逼迫倭国撤军,顺带瓦解了新罗与倭国图谋耽罗的阴谋,为大唐留下耽罗岛!” “嗡!”满场哗然,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耽罗岛,居然还出过此等大事! 柴哲威和金仁问听得面面相觑,怎么回事?不是针对元鼎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对新罗的指控?这个元鼎,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刘仁轨暗暗叫好,元鼎啊元鼎,没想到你小子还干了那么多事。 苏定方和大唐诸将不由纷纷点头,元鼎一句“海东之地,不论百济、新罗、高句丽、耽罗,迟早都是我大唐之地,岂容小小的倭国染指”,直接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别说倭国,就是你新罗不听话,俺们大唐也照样灭了! 元鼎道:“倭国败退后,朴金刚也跟着新罗使团溜走了。今天新罗王也在,卑职斗胆问一句,在你们新罗,杀人要不要论罪?你们新罗人在大唐杀人,你身为新罗王,是秉公执法,还是徇私包庇?当着大帅和诸位将军的面,你们新罗敢不敢把朴金刚叫出来对峙?”一通质问,义正词严,光明磊落。 金春秋一言不发,袖中双手不住颤抖,眼中杀机毕现。他身为国君虽不清楚下面发生的事情,可一件件听来,竟是环环相扣,件件夺命! 金品日霍然起身,上前几步道:“大胆元鼎,竟敢污蔑我新罗!你在熊津城下带百济人与我新罗为敌怎么算?杀我二十名新罗勇士又怎么算!” 元鼎仰天大笑,道:“百济原本就是降大唐而不降新罗,你们新罗人抢在唐军之前去打熊津算什么?你带一万人打不过我三百人,还折了一条胳膊,居然有脸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你挑出来的三十个人也算勇士?我这个大唐武功排名十万开外的马快都能一口气收拾掉二十个,你们还敢跟大唐来抢地盘,争战功?我大唐战后要安抚百济,你们倒好,跑过去烧了凤凰台,还在外面烧杀掳掠!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条胳膊也打折了!” “你!”金品日气得浑身发抖,想拔剑,右臂动不了,左手不好使。 在座的大唐将领们暗暗叫好,霸气,解气,太痛快了,卑鄙猥琐的新罗人,活该有这么个猛士来收拾你们!庞孝泰更是击掌道:“手下败将也敢出头,还要不要脸!我老庞就佩服元老弟这等好汉!” “浑恶凶人,浑恶凶人啊!”刘仁轨痛心疾首的摇摇头,那个乖巧懂事的小马快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男大不中留,孩子长大了啊…… 苏定方见局面有些失控,心中立刻权衡起得失来——新罗人确实不地道,处处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真要跟他们当场翻脸,却是朝廷不愿看到的,更何况柴哲威和金仁问关系不错,自己不能无视两个副大总管的存在,于是道:“元鼎,你身为马快,缉拿疑凶实乃分内之事,本帅便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既然知道新罗是大唐属国,还帮着百济打新罗人就不对了!” “朝廷既定国策,岂容他一个小小马快践踏!”柴哲威何等聪明之人,一听苏定方的话就猜到他的意思,立刻出面接话。他也豁出去了,若不能将你这抢我女人的家伙论罪,本国公的面子往哪里放? “还请苏元帅公断。”金春秋不承认,不否认,只是拱拱手,一脸受害者的样子,把球踢了回去。 苏定方自然无法当场驳柴哲威和金春秋两人的面子,道:“元鼎,你无视国策,妄杀盟友,本帅若不将你法办,难堵悠悠众口!” 刘仁轨暗叹一声,心想小子啊,你风头出尽,也该倒霉了。不过他还是听出了苏定方的弦外之音——难堵悠悠众口,本帅也是没办法! 元鼎倒也光棍,拱手道:“人是我杀的,我甘当责罚。”说完又转向金锣诸人,伸手遥指金春秋,咬牙切齿道,“只消元鼎还活着,就定要将朴金刚绳之以法,带回大唐定罪!” 金春秋被他指得身子一颤,险些失手打翻案上的杯子。 “来人,将这个凶徒叉出去!”柴哲威赶紧喊道。 两名唐军大步走来,一左一右在元鼎身旁站定,一齐朝他点头致敬,然后伸出手。元鼎将横刀往其中一人手中一塞,转身大步离去。 金仁问悄悄擦了把汗,整个人虚脱一般,太凶险了,太凶险了。 第105章 逃出泗沘(上) 泗沘城,朝廷佐平官署,大牢。 柴哲威坐在刑讯室中冰冷坚硬的铁座上,对面的十字木桩上绑着一个人,而这座大牢曾经的主人,沙吒孙登,则默然无语的站在他身边。 “沙吒大人,”柴哲威拍了拍铁座的扶手,道,“听说这把椅子,是你的前任留下的。” 沙吒孙登道:“是下官的前前任。” 前前任,便是迟受宣达。二十多年前,这位名震百济的铁腕佐平,下令铸造了这把铁座,意为执法严明、铁面无私。迟受宣达会先坐在铁座上欣赏手下对犯人用刑,然后亲自上阵,用大牢中琳琅满目的刑具,施展出穿花舞蝶般的审讯技法,聆听囚犯痛苦的嚎叫。 “你,亲自动手吗?”柴哲威问道,大牢里的气味有些刺鼻,他不自觉的从怀中摸出个香囊放到面前嗅了嗅,那清甜怡人的异香沁入体内,让他立刻舒服了些。 “义慈王即位后,废除了大部分严刑酷法,也禁止官吏在定罪前对囚犯用刑。”沙吒孙登据实道。 “可惜,可惜了啊!”柴哲威捂着鼻子,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不能上刑,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大帅把安抚地方的重任交给了国公,如何审讯人犯,自然是由国公说了算。”一旁的金仁问不失时机道。 柴哲威抬起手,张开修长白皙的五指,把玩着那只精美的香囊,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道:“这双手,是用来抚摸世间一切美好的,玷污了,岂不可惜?” 元鼎一眼便认出这只香囊乃是文君随身之物,心中怒气更甚,眼中直欲喷火。 “何劳国公千金之躯,在下愿意代劳。”另一个站在黑暗中的人影道。 柴哲威起身离座,道:“这座位太硬了,本国公消受不起。人就交给你们了,不许弄死,不许弄残,让他说出美人儿的下落,要让他亲眼看着本国公迎娶佳人,知道吗?” “恭送国公!”金仁问、沙吒孙登和阴影中人齐声道。 脚步声远去,沙吒孙登从水缸中抽出一枝皮鞭,走到金仁问和阴影中人跟前,道:“二位王子,谁先来?” 金仁问抬了抬手,道:“无家可归的,先请。” 阴影中伸出一只手,抓过沙吒孙登手中的皮鞭,顺着手一路往上,便是扶余泰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二王子。”沙吒孙登道,“悠着点。” 扶余泰提着皮鞭,缓步上前,走到十字木桩前,道:“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元鼎被绑在木桩上。自从宴会上被带走后,他就失去了自由。没过多久,他被押送到这处大牢,从功臣到囚犯,只需一个时辰。 扶余泰轻轻拂拭皮鞭,道:“以三百破一万,很爽吧?” 元鼎别过头去,面前这张扭曲的、苍白的脸,让他觉得恶心。 扶余泰用鞭梢点住他的下巴,道:“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很爽吧?” 元鼎只是笑了笑,根本懒得跟他废话。他在等,等刘仁轨来救他,他不相信刘仁轨会坐视自己沦为阶下囚而无动于衷。 扶余泰有些生气道:“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元鼎道:“亡国之犬。” “你说什么?!”扶余泰扬起了手中皮鞭。 “亡——国——之——犬!”元鼎一字一顿道。 “啪!”扶余泰手中的皮鞭重重落下,在元鼎结实的胸膛上留下一道血痕。 金仁问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沙吒孙登捏了捏掌中硬物,悄悄挪了几步。 金仁问听了一会儿,道:“扶余兄、沙吒大人,这大牢里太冷了,军中还有不少事务等着要处理,某先走一步。国公交待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二位了。” 沙吒孙登弯腰退到一旁,像他这等精通事务、又有大家族背景的高级官员,只要不正面对抗,便是各方势力笼络的对象;就连黄山原一战中被俘的恩率常永,投降新罗后也被授予高官,被送回新罗本土养伤。 扶余泰全然不理金仁问,此刻的他好似一头野兽,摆在面前的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通红的双眼中只有猎物身上的伤痕和鲜血。 “啪!”皮鞭一下接一下的落在元鼎身上,每一下都让扶余泰感到无比愉悦——太子之位、亡国之恨、丧子之痛,在此刻统统发泄出来。 元鼎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从小到大,他的耐受力就特别强,能忍旁人所不能忍,能承受旁人所难以承受。肉体上的每一下剧痛,他都会在心中大喊一声“爽”,仿佛只有痛楚才能激发体内无限的潜能。 扶余泰见他强忍着一声不吭,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你这浑恶凶人打到叫出声来!” 元鼎吐了口血沫,道:“亡国之犬,还敢咬人!” “啪!”扶余泰又是一鞭,鞭梢从元鼎脸上划过。元鼎只觉眼中一红,应当是有血水流进了眼睛里。 “扶余兄,”沙吒孙登道,“国公吩咐了,不得害他性命,也不可弄残了。” “沙吒孙登!”扶余泰如野兽般转过身,道,“你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了吗!沙吒千福当初可是跪在我面前,求我来当百济的王!” 沙吒孙登平静道:“你我都是亡国之犬,我这条犬的用处,似乎还比你大些。” “呼!”扶余泰一鞭子朝沙吒孙登挥去。 “啪!”沙吒孙登一把抓住鞭梢,不顾掌心火辣辣的疼,道,“你这种人,就像这大牢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到光明。” 扶余泰用力往回拉皮鞭,道:“你们沙吒家都是摇尾乞怜的狗,沙吒千福舔武王的屁股,你舔老头子的屁股,你的儿子舔扶余隆的屁股……” “啪!”沙吒孙登欺身上前,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个巴掌。 “你,敢打我?”扶余泰一脸的不可置信。 沙吒孙登夺过皮鞭,随手丢进水缸里,道:“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把你弄死,再跟金仁问说你是自己淹死的。你,不过是条丧家之犬,谁会在意?” 扶余泰完全没想到平日里极少开口的沙吒孙登会对自己如此不客气,正要发作,忽听外面一名牢头道:“大人,刘仁轨刘大人奉命前来提审人犯。” 扶余泰和沙吒孙登同时一愣。沙吒孙登道:“来人,将人犯解下来!” “不可!”扶余泰喝道,“此人穷凶极恶,万万不可放他下来!” “扶余泰,你个胆小鬼!”元鼎冷笑着,用力晃动木桩,发出巨大的声响。 扶余泰连退几步,想挥鞭去打,手中空空如也。 沙吒孙登摆摆手,两名强壮的狱卒快步上前,“稀里哗啦”的解开元鼎手脚上的镣铐,将他拽下木桩,经过扶余泰身前的时候还故意停了一下。 元鼎不顾身上疼痛,突然飞起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扶余泰小肚子上,道:“你给老子的,老子定会加倍奉还!” 扶余泰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又怒又怕,道:“元鼎,你,你比新罗人还野蛮!” 元鼎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道:“说话要当心哦,新罗人现在可是俺们大唐的狗腿子,泗沘城的二当家,你骂了他们,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锁在这座大牢里,用沾了水的鞭子在你身上划拉划拉,那感觉,贼爽!” 扶余泰不明白早先彬彬有礼、足智多谋的元鼎怎么会变得如此蛮横可怕,难道说战争果真能激发出人身体中邪恶的力量?让人变成一头野兽? 沙吒孙登站在一旁,既不阻拦,也不训斥,只是默默看着两个心理扭曲的男人,思考着刘仁轨的来意。 很快,外面就传来脚步声,约有四五人正在靠近。元鼎快速打量四下,审讯室的墙上墙角是各种刑具,自己虽然挨了几鞭子、落下几处皮开肉绽,可都是些外伤,并无大碍,必须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刘仁轨很快来到,跟元鼎一样环视四下,目光最后落在元鼎身上,见他还能喘气,眼神依旧凶狠,便放下心来,道:“怎么把人犯放下来了?” 沙吒孙登上前道:“按百济律令,审讯犯人的时候不得用刑。” “荒唐!”刘仁轨看了眼铁座,没有坐上去。 “大人都发话了,还不快把他绑回去!”扶余泰挣扎起身,指着元鼎大声道。 “这是何人?”刘仁轨问道。 “前百济二王子,扶余泰。”沙吒孙登道。 刘仁轨露出玩味的神色,道:“哦?又是个二王子,为何在此啊?” 沙吒孙登又不言语了,悄悄将手中硬物放了回去。 扶余泰道:“我要手刃此人,为百济报仇!” “狗日的,你杀得了我吗?”元鼎吐了口唾沫,狞笑道。 扶余泰连忙躲开几步,跑到刘仁轨身边,道:“有大人在,你敢乱来!” 刘仁轨厌恶的斜了扶余泰一眼,心想你个亡国的王子,居然还想杀我的人,嘴上却道:“先验明正身,人犯可是元鼎?” “正是!”元鼎突然看见,刘仁轨身后的两个护卫腰间都挂着刀。 刘仁轨道:“人犯元鼎,我奉命前来问话,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元鼎沉吟片刻,道:“我还真想起一件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第105章 逃出泗沘(下) 刘仁轨一怔,心想你小子又搞什么幺蛾子,道:“何事,但说无妨!” 元鼎道:“请大人过来说话。” 护卫道:“大人不可!” 刘仁轨一摆手,说了句“无妨”,便走上几步,贴近元鼎道:“说吧!” 元鼎低声道:“大人还记得去年辽东海上沉掉的那几艘船吧?” 刘仁轨心下巨震,要不是那两艘船沉了,自己也不会获罪被免去官职,以白身从军出征,难不成这小子查出沉船原因了? 元鼎笑了,全身肌肉紧绷。 一名护卫看出不对,立刻大叫上前,道:“大人当心!” 话音刚落,元鼎已挣脱抓住他的两个狱卒,不过目标不是刘仁轨,而是那护卫!只见他突然出手,一把抓住护卫腰间的刀把,“哧啷”一声横刀出鞘,稳稳落在刘仁轨颈间,道:“老刘,得罪了!” 刘仁轨又惊又气,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元鼎用刀架着刘仁轨,环视众人,道:“谁敢动,我就在他身上划拉一下!” 扶余泰道:“大胆,竟敢劫持大唐官员!” 元鼎道:“劫持你有用吗?扶余废物!”然后用眼神逼退刘仁轨的护卫和几个狱卒,杀气腾腾的架着刘仁轨往前走了几步。 扶余泰气得浑身发抖。 刘仁轨又好气又好笑,道:“准备怎么收场?” 元鼎转而对沙吒孙登道:“弄两匹马,准备好水和干粮,我跟大人要出城公干!你们统统滚出去!” 沙吒孙登摆摆手,带着自己的人出去了。刘仁轨的两个护卫相视一眼,也退到外面。待他们走后,元鼎才低声道:“弄沉粮船的是新罗人,朴金刚找人下的手,人证在我手上!” 刘仁轨再次剧震,新罗人?怎么会是新罗人?弄沉粮船对新罗人有什么好处?还是他们对自己在青州府的处置不满,故意弄沉粮船来报复?可明明是新罗人暗算百济使团,百济人来告状,自己把事情按下去,其实还帮了新罗人。若是因为这个,那新罗人的报复心也太重了。一时间他也想不到别的原因,至少元鼎不会骗他,以后在跟新罗人相处时得多留个心眼。 元鼎押着刘仁轨来到堆放自己物品的墙角,低声道:“老刘,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配合一下哈!” 刘仁轨苦笑,道:“我能不配合吗?” 元鼎简单处理了下身上的血污,套上软甲,再罩上一件麻衣短衫,扎上腰带,扣上护腕,套上马靴,将障刀往腰间一插,横刀往背上一挂,喝了几口水,道:“有柴哲威在,我是回不了大唐了。” 刘仁轨无奈的点点头,道:“你得罪的可是堂堂国公和整个新罗,国公还不到四十岁……我尽力了!” 元鼎一抬手打断了他,道:“他死之前我是回不去了。那我的功劳还算吗?” 刘仁轨道:“他管不到组织的事,你的功劳我给你记下,加一朵!” 元鼎再次把刀架在刘仁轨脖子上,凑近道:“大唐如此对待有功之臣,让人心寒!” 刘仁轨道:“有什么打算?” 元鼎道:“投奔高句丽,跟大唐和新罗死磕到底!走!” 刘仁轨吃了一惊,这小子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竟敢说出这等话来!不等他细想,元鼎就在后面推了一把,走出审讯室。 大牢外,刘仁轨的两个护卫守在门口,沙吒孙登则亲自牵着两匹马走上前,在马鞍上拍了两下,意思是东西齐了。 元鼎心领神会地将刘仁轨押上第一匹马,自己翻身上了第二匹马。刘仁轨对两个护卫道:“你们跟在后面,此獠若是反悔,便将其就地格杀!元鼎,走,随我出城督办粮草!” 两名护卫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忙解开坐骑翻身上马。 元鼎心下暗笑,老刘啊老刘,你的演技也不是盖的嘛! “啪啪!”几声鞭响,四匹马先后奔出官署。 沙吒孙登目送他们远去,抬手挥舞,道:“走好不送,一路顺风……” 内头佐平官署,金仁问正在跟几个大唐官吏一起清点百济府库账目。这件事原本应该由刘仁轨来做的,可他身为新罗王子,为了能让新罗在接下来的分赃中做到心中有数,便自告奋勇前来。让金仁问吃惊的是,百济还不是一般的有钱,光是泗沘城中的钱粮,就足够支持十几万大军消耗半年;其它熊津城、尔礼城、周留城,都囤有数量巨大的物资。现在泗沘城和熊津城被唐军控制,南面的尔礼城在百济王子扶余勇手里,北面的周留城在百济大将鬼室福信手里,两人手上各有数千人马,一时间倒也腾不出手去收拾他们。不过金仁问发现,留在府库的账目全都是最近誊抄的副本,正本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扶余义慈啊扶余义慈,你个老家伙还挺狡猾! 这时,一名亲随匆匆跑来,在金仁问耳边悄悄耳语几句。 金仁问面色一变,道:“去,立刻通知家里,准备动手!” 朝廷佐平官署位于泗沘城中部偏东,一行人骑马直奔东门而去。沿途巡逻的唐军曾有几次上前盘查,都被元鼎以刘仁轨护卫的身份大声斥退。刘仁轨的两个护卫渐渐发现,自家大人不但没有大喊逃生的意思,反而十分配合的跟在后面,倒像是在给那凶徒送行。能当上官员的护卫,自然不是傻瓜,他们很快看出,自家大人是有意放那凶徒一马,才配合着演这么一出戏;既然如此,他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出来,配合着演便是,就算出事也有大人顶着。自家大人今番立功,早晚起复,配合好了,对他俩的信任自然更甚一分,到时候水涨船高,也能跟着沾光。 “轰隆隆!”四骑一路无碍的奔出东门,冲过护城河,从大路边两片唐军营地间穿过,朝数里外的驿站奔去。 “稀溜溜!”长亭外,元鼎勒缰止步,后面三骑也跟着停下。两个护卫一人一边守在两侧刚好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 “老刘,就到这吧!”元鼎道,一路狂奔,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刘仁轨好久没这么骑马狂奔了,胸口仍不住起伏,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道:“真要去高句丽?” 元鼎心中没来由的一凉,辛辛苦苦奔波一年,到头来竟落得如此结局,换了谁都会心有不甘;不过元鼎不后悔,得罪柴哲威是为了救文君,如果重头来过,他还是会这么做,跟老子抢女人,管你是谁,都得先问问老子的拳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你就当我死了吧!” 刘仁轨叹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元鼎是鹰,不是犬——后面两个护卫是犬,忠诚听话、能看主人脸色,给什么吃什么,任劳任怨;元鼎骨子里流淌着拓跋鲜卑桀骜不驯的血液,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太危险,早晚要出事,还不如放出去,任其海阔天空,没准还能打出一片天地来。刘仁轨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看我六十岁了,还不是一介布衣;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元鼎苦笑道:“我算是明白一个道理,人活世上,指望别人,到头来什么都捞不着。”说着举起拳头,用力一挥,道,“想出头,还得靠这个,靠自己!” 刘仁轨道:“你属马?” 元鼎点头。 刘仁轨环顾四下,道:“千里海东,飞禽走兽,就缺好马!希望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 元鼎道:“得了吧,每次见你都要倒霉,不见为好!” 刘仁轨为之气结,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你若真去高句丽,遇到大事,可以去找小鬼,他会帮你。” 元鼎咧嘴一笑,不置可否,说了声:“老刘,你过来!” 刘仁轨心生警觉,道:“做甚?” 元鼎神秘兮兮道:“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刘仁轨将信将疑,策马上前,道:“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那是!”元鼎话音落,一拳挥出,将刘仁轨打落马下。 “元鼎,你个浑恶凶人,敢打老夫!”刘仁轨摔得七荤八素,心想老夫辛辛苦苦帮你出逃,你竟恩将仇报! “大人!”两个护卫大惊失色,连忙赶过来。 元鼎拨转马头,喊了声“走了,后会无期!”,两腿一蹬,飞驰而去。 两名护卫将刘仁轨扶起,元鼎已然远去,再也追不上了。 “大人,我等护卫来迟……”护卫满脸愧疚道。 刘仁轨揉揉火辣辣生疼的腮帮子,突然道:“破相了吗?” 护卫一愣,支吾道:“没,没有,就是有些肿,嘴角破了……” “心狠手辣的狼崽子!”刘仁轨上下碰了碰牙,还好,牙没被打松,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元鼎分明是故意打他的,不然刘仁轨毫发无损的回去,苏定方和柴哲威就算心里有数,也定会心生不满;现在挂着伤回去,就算柴哲威盘问两个护卫,也能添油加醋的糊弄过去。元鼎这一去,蛟龙入海,不知是福是祸。 第106章 血战(上) 元鼎奔出数里,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顿时警觉起来,慢慢减速,往路边上靠去,在一处密林中潜伏下来。很快,蹄声迫近,一骑追来,在不远处减速,来回走了两圈,马背上之人竟是小黄。 小黄一脸焦急之色,在熊津城外大破新罗军后,元鼎就让方文山在方回春堂给他找了份差事潜伏下来。昨天一早,沙吒相如突然派人找到他,说元鼎被抓了,但是会有人安排出逃,让他在泗沘城东门外的小树林附近接应。小黄赶紧动身,提前赶到小树林,在附近逡巡许久,还得避开偶尔经过的唐军和新罗军巡逻队,早已是焦急难耐。 “呼!”破风声来,小黄本能的一闪,躲开飞来的石头,喝道:“什么人!” “是我!”元鼎小声喊道。 “大哥!”小黄连忙下马,牵着马朝元鼎的方向摸去。 “还行啊,没被我打着!”元鼎靠在一棵树下,脱了软甲,正在用布条清理身上的伤口——长时间的骑马让凝结的伤口重新崩开,血水又渗了出来。 “大哥,你这是?”小黄看见他身上那几道伤口,大惊失色。要知道当初大战新罗军,元鼎都是毫发无损;此番去了趟泗沘城,怎地就变成这样了? 元鼎道:“别问了,有没有带伤药?” 小黄急忙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手忙脚乱的替他敷上,再包扎好。 元鼎喝了口水,道:“谁让你来的?” “是沙吒公子,他说有人会放你出来,让我来接应。”小黄道。他本以为元鼎此次立下大功,很快就能风风光光的跟随大军返回大唐,可从现在看,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元鼎回想出逃前后的发生的一幕幕,特别是大牢中沙吒孙登的表现,立刻想到定是沙吒相如这家伙,一边托族兄沙吒孙登放水,一边让小黄过来,自己却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只道:“我回不了大唐了。” 小黄犹豫了下,道:“大哥,你犯事了?” 元鼎点点头,道:“算是吧!柴国公看上了你嫂子,你大哥我就带人把她给抢了回来,还踹了柴国公一脚。你说,这事儿大不大?” 小黄着实被吓了一跳,从国公手里抢人啊,还踢了国公,再大的功劳也抵不过呀;他本想跟着元鼎立功升职,现在好了,啥都没了,不禁有些失落。 元鼎看出他的失落,道:“我犯事了,你没有。去找刘仁轨刘大人,跟他一起回大唐,他不会亏待你的。” 小黄犹豫了,他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好青年,被曹别驾派到百济来,也是为了挣一份功名,谁又愿意两手空空的回去? 元鼎拍了他两下,道:“走吧,再不走,等追兵到了就走不了了!” 小黄霍然起身。 元鼎看他的神色,以为他会大义凛然说一通兄弟情义,然后毅然留下,与自己并肩逃亡,不想小黄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把身上的伤药干粮解暑药和盘缠全部拿出来堆在元鼎面前,翻身上马。 “这小子!”元鼎看着面前的一堆东西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小黄一拱手,打马离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元鼎套上软甲,披上外衣,扎好腰带,将东西收好,正要翻身上马,突然警觉起来,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危险正在临近,而且速度很快。元鼎没有立刻逃走,而是悄悄潜伏下来——现在他还没有暴露行踪,正好看看追兵是什么人。 很快,一队唐军骑兵沿着大路奔来,前后左右各有哨骑,两骑一组,标准的搜索队形。在元鼎的刻意隐藏下,这些军中游骑显然无法像马快那般发现蛛丝马迹,便继续向东搜索。元鼎靠在树下,一边啃干粮,一边闭目养神。天气太热,出汗太多伤口会化脓,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恢复体力,让伤口重新凝结,等到天黑凉爽,才是最好的逃跑时机。 夕阳西下,元鼎猛一个激灵,从沉睡中惊醒,抓过横刀就地一滚,躲进不远处的草丛中。两枝短矢“噗噗”扎进原先栖身处的树干上,兀自颤动。 “来得好快!”元鼎伏下身子,暗暗庆幸自己足够警觉,否则此刻已被钉了个透心凉。按理他睡觉的地方及其隐蔽,轻易不会被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太累了睡觉打呼,被他们听到声音,暴露了方位,这才招来两枝试探的短矢。从短矢的形制上看,不像是唐军所发,难道是新罗人? “呼呼!”树林里闪过几道人影,速度极快,很快就没入大树阴影中,身法不像军中斥候,倒像是江湖杀手。 元鼎抓过一截树枝,突然朝另一个方向掷出。 “嗖!”树枝惊动了对手,引来一枝短矢。 元鼎记下短矢射来的方向,掷出第二根树枝。 “嗖!”又是一枝短矢。 两枝短矢,路线交错,便是对手藏身之处! 对手放出两矢,需要重新上弦,这便是他的机会! 元鼎像只敏捷的豹子,迅速朝心中划定的坐标靠近,待到一丈外突然停下,向左一滚,原先靠近的方向又是两枝短矢。 “至少有四个人!”元鼎伏地不动,凝神倾听,首先要确定对方的人数。 “西八,怎么不见了!”其中一人用三韩土话道。 “果然是新罗人!”元鼎心中怒意更甚,从功臣到逃犯,柴哲威固然是罪魁祸首,可若不是金仁问在宴会上那番挑拨离间,自己又岂会沦为阶下囚!元鼎轻轻拨开草丛,五个新罗人两前两后,各持弩箭,居中一人手持长刀,应该是队长。 元鼎本可避开他们,可转念一想,这只是第一拨,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新罗人在追捕,而躲避追捕最好的利器,便是他们手中的弩箭!想到这儿,元鼎悄悄爬上一棵大树,躲在了新罗人的前进方向上。 很快,新罗小分队就从树下经过。五个人无比紧张,他们也知道猎物就在附近,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就在最后一人刚刚经过大树之际,树荫中突然掠下一道黑影,将他扑倒在地,反手一刀扎进咽喉。 “噗!”滚热的鲜血溅到脸上,激起元鼎无边战意。不等前面的人反应过来,元鼎欺身追上两步,一刀劈过第二人的后膝。那人惨叫倒地,抬起手将短弩对准元鼎。元鼎侧身一让,一刀将其手腕斩断,就地一滚,捡起短弩,抬手就是一箭! “噗!”走在最前面的新罗人应声倒地。剩下一刀一弩,转身来战。 元鼎丢了短弩,左手障刀飞掷而出,擦着持刀的新罗人面门掠过。那新罗人大惊失色,连忙挥刀格挡,又被元鼎一刀劈中刀面,震得虎口剧痛。元鼎飞起一脚踢中他心窝,将他撞翻在地,用膝盖压住他握刀的手,横刀反握抵在他咽喉,朝前面最后一个新罗人道:“放下兵器!” 那新罗人犹犹豫豫,想放下不甘心,不想放下又担心队长安危。元鼎要的就是他的犹豫,手中用力,横刀割断队长咽喉,接着一记漂亮的侧踢,将其短弩踢飞,横刀重重劈落,将其面门一剖为二。先前被射中的那个新罗人没有死绝,挣扎着想逃走,被元鼎赶上,一刀毙命。 元鼎收起双刀,给每个新罗人都补了一刀,将他们的干粮伤药弩箭一扫而空,唤来坐骑,刚刚翻身上马,就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元鼎快马一鞭,发足狂奔。后面的马蹄声也跟着变快,竟不下十骑! “哒哒哒!”元鼎一口气奔出十几里,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元鼎这才意识到,沙吒孙登给自己准备的并不是什么好马,只是普通的坐骑,平日里代步赶路不在话下,可一旦冲刺狂奔,马性好坏便显露出来。元鼎没有办法,只能一边不停的用脚踢马腹,催促马儿快跑,一边摘下短弩,随时准备射击。 “哒哒哒!”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元鼎回头一看,夕阳下,身后黑影憧憧,对手正排成双排队形追来。元鼎瞅准时机,抬手扣动扳机,短矢破空而去,掠过冲在最前面的两骑,正中居中一人! “扑通!”有人坠马。后面的的骑兵躲闪不及,生生撞了上去,十几只马蹄飞踏而过,将坠马之人踩为肉泥,追兵队形也为之断成两截。 元鼎在马背上没法用一只手重新填装短矢,只能将短弩往马鞍旁一挂,抽出横刀,反握在手。横刀作为唐军的制式兵器,由于刀身笔直,并不适合马上劈砍,一般都用于步战;可大杀器陌刀留在了熊津城方文山府上,元鼎也只能勉为其难用横刀来准备马战。 “哧啷!”元鼎听到了身后追兵拔刀的声音——马背颠簸,无法用弩箭很好的瞄准,即便是在马背上的突厥人,一边骑马一边射箭的精度也不高,很多时候都是靠密集的箭雨来杀伤对手,这些出身山民的新罗人就更不用说了。 就在这时,前方路中央突然出现了一溜人影。元鼎心下大骇,新罗人居然还设下了埋伏,还真舍得下血本对付自己!为今之计,只有硬闯出去了! “呔!”前方拦路之人中有人大喊一声,道,“此树是俺栽,此路是俺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说着扬了扬手中那柄巨大的铲子,道,“这,就是俺开山种树的家伙事!” “马十二!”元鼎又惊又喜,万没想到这厮会来劫道。 马十二得意洋洋的朝元鼎飞了个眉毛,道:“兄弟,怎么样,及不及时,帅不帅!”七八条蒙面彪形大汉各持兵器站在两边,一伙人往那儿一横,将整条路堵得严严实实,还不停的抖腿得瑟。 “帅,太他妈帅了!”元鼎放声大笑,策马走到马十二身边,道,“你怎知道我会从这走?” 马十二斜了他一眼,道:“有个老道士来找俺,说你得罪了个大人物被人追杀,会从这里过。俺们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凑个热闹。放心,俺老马出来混,就一条,谁吃亏,俺就帮谁!你走先,俺断后!” 元鼎立刻想到是当当儿在暗中通风报信,这段日子这厮也不知死哪去了,于是道:“老马,你这个情我领了,先走一步!”说完一拱手,打马而去。 新罗众人无不生出荒诞莫名之感:百济都灭了,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伙山贼?两人居然还聊起来了,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花郎团杀手吗? 马十二伸手数了数双方人数,道:“俺这个人很公平,俺们九个人,你们十个人,一对一,你们留下九个,剩下一个过去。” 一旁的大能茂低声道:“大哥,他们也是九个。” 马十二一愣,居然数错了?道:“那就一对一,来来来!” 新罗人一阵头大,他们都是花郎团训练出来的杀手,擅长追踪伏击,骑马不过是为了代步追赶,可没把握在马背上打赢眼前这伙强人。追兵头目打了个手势,翻身下马,拔出长刀。其余追兵也跟着下马,亮出兵器——不干掉这伙山贼,是没法继续追下去了。 马十二大铲子一横,吼道:“兀那狗贼,纳命来!” 第106章 血战(下) 朴金刚和朴大象并排坐在路边。朴金刚轻拂手中吴钩,自信满满道:“我们花郎团追杀一个人,从来不会只派一拨,有追捕的,有包抄的,有阻击的,天罗地网,才能让人防不胜防。” 朴大象嘴里叼了根草,心不在焉道:“那是因为你们打不过。” 朴金刚被噎了一下,道:“准备周全,才能完成任务!” 朴大象道:“成天打打杀杀的,好无聊。” 朴金刚一掌拍在他腰间的肥肉上,道:“打起精神来,成天想着女人,像什么样子!” 朴大象摸摸脖子上的大海螺,憨憨道:“不是女人,是神仙姐姐。” 朴金刚很有暴打他一顿的冲动,正要开口,马蹄声响起。 “来了!”朴金刚一下跃起,道,“大象,站到路中间去,把他轰下马来!” 朴大象扛着生铁棍慢吞吞的走到路中间,道:“很危险的,会撞死的。” 朴金刚道:“能撞死你的人还没出生呢,站好了!” 元鼎老远就看见一座小山横亘在路中间,小山上还横着一根光秃秃的棍子,奔到近处,心想这不是朴金刚身边那胖大小子吗,朴金刚定然来了!元鼎打起精神,催动坐骑,拔出横刀反手握在身侧——他不打算跟兄弟俩缠斗,可要是对面的大胖小子不让开,那就别怪他一刀抹过去“请”他让路了。 朴大象眼瞅着一人一马朝自己冲过来,突然发觉马背上的骑士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再近一些后,失声叫道:“神仙姐姐旁边的哥哥!” 此时元鼎已到朴大象身前两丈处,只消再奔出一步,锋利的刀刃就会刮过他的脖子,轻松削下那憨胖头颅!朴大象见元鼎毫不减速,又想起他在熊津城下以一敌三十、阵斩二十人的壮举,当即闭上眼睛,原地向右转。 元鼎吓了一跳:他与朴大象面对面接近,他本打算从大胖小子的右侧掠过,右手的刀锋就能借助马势掠过;现在大胖小子突然向右转,他手中的生铁棍就跟门闩一样横在面前,在来不及减速的情况下,定会直挺挺的装上去! 一旁的朴金刚暗暗叫好,大象聪明,就这么把棍子横着,那厮已经来不及调整方向了,正好连人带马扫下来,我再上去补上一下,完美! 就在元鼎行将撞上生铁棍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朴大象紧闭双眼,右手突然往上一抬,生铁棍变横着拦住为高高举起,眨眼就把元鼎放了过去。 元鼎大喜,错身而过时,右手横刀稍稍向下收拢,放过了胖大小子一命。 不过朴大象仍然感觉前胸一凉,低头看去,衣服上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只差分毫就会割破皮肉;现在皮肉没破,丰硕厚实的胸脯却彻彻底底的暴露在风中,一眼望去春光乍泄。朴大象“当啷”丢了生铁棍,慌忙以手抱胸,面红耳赤的念叨:“色狼大哥,你是色狼大哥!” 朴金刚万没想到弟弟会来这一手,压根儿就来不及生气,顺手将手中吴钩重重掷出,直取元鼎后背。吴钩在空中划出一道怪异的弧线,准确无误的落在元鼎坐骑的屁股上。马儿吃痛,收蹄长嘶,生生将元鼎掀下马背。 朴金刚顺势赶上,将左手吴钩交到右手,趁元鼎坠马之际迅速拉近迫近。 元鼎在坐骑失控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脱蹬——脚挂在马镫上,人掉下去,是坠马后最危险的情况,不死也会落得重伤。脱蹬后,元鼎用力收腹,确保不会头先着地,然后就势一滚,肩背砸在草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忽然瞥见一道人影急速靠近,手中还拿着一柄吴钩! “娘的好快!”元鼎来不及反应,本能挥出一刀,正中吴钩! 朴金刚稍退半步,又是一连攻出四五招,招招直取要害,狠辣异常。 元鼎连格带挡连连后退,朴金刚这厮实力还真不是盖的,自己失了先手,身上还有伤,看来只能奋力一搏,拼个你死我活方能突围出去! 朴金刚则是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眼前这家伙从大唐就开始找自己麻烦,一路追到百济,又在耽罗岛碰上,虽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可他杀了那么多新罗人,还堂而皇之的斩杀二十名新罗勇士、冲撞太子,已然成为新罗公敌,若不能将其枭首,自己如何当得起花郎团第一杀手的名号! 元鼎又挡下朴金刚一钩,退开两步,喊道:“朴金刚,你个无耻之徒!” 朴金刚汉话说不流利,但勉强能听懂,听出元鼎是在骂他,咬牙道:“那又如何?只要能宰了你!” 元鼎一指不远处仍在不停蹦跶的坐骑,道:“射人先射马,拿兵器插马腚眼,算什么好汉?” 朴金刚循声望去,自己甩手掷出的吴钩,不偏不倚正中元鼎坐骑的两股间,弯弯的尖头插进腚眼里,吴钩便在马尾巴丛中左右晃悠。那马儿又是踢腿又是甩尾巴,蹦跶着想甩掉吴钩,谁知越动越疼,“稀溜溜”不停的原地打圈。 朴金刚不为所动,多年杀手生涯早已让他心志如铁,今天只有一条,干掉元鼎,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想到这儿,朴金刚再度出招,手中吴钩如狂风暴雨般向元鼎攻去。不过有了先前那片刻的停歇,元鼎已然调整气息,双手握刀,提气凝神,势若临渊,与先前判若两人。 元鼎不动如山,边关三年,特训三年,马快两年,百济一年,自出道以来,他经历了无数厮杀搏斗,目睹了无数杀戮血腥,前辈、同袍、敌人,用鲜血证明,高手过招,尤其在身处劣势时,比招数更重要的,是一往无前的决心、舍我其谁的气势,还有淡漠生死的信念。 “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吧!”朴金刚暗道,手中吴钩高高举起。他同样不是个讲究花哨的人,已经有不下二十个看似漂亮、打得漂亮的家伙死在他手中;刺客杀人,同样只需一招。 “杀!”元鼎咆哮。 “杀!”朴金刚怒吼。 两人同时发动,同时出招,电光石火,势若奔雷。 朴大象刚刚睁开眼睛,又连忙捂上。他知道哥哥的厉害,也知道色狼大哥的厉害,两个大哥以命相搏,定然非死即伤。 “呼哧!”劲风破空,草木为之变色。 “哧啷!”锋刃交错,耳膜为之震痛。 “大象!”朴金刚喊道。方才错身,元鼎竟无视他的吴钩,生生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的吴钩也划过元鼎身上,奇怪的是并没见鲜血涌出。 “哥!”朴大象放下手,飞奔而来。 “呼!”元鼎的刀,再次劈来! “当!”朴金刚挥钩格挡,架住横刀,目中充血。 元鼎强忍剧痛,刀锋下压,方才幸亏有软甲阻隔,只是伤到胳膊,心想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王,且看兄弟我为你报仇! “捡起棍子,打!”朴金刚喊道,用吴钩勾住元鼎的横刀——你不撒手,就得这么跟我耗着,老子还有弟弟,看你怎么对付! 朴大象捡起生铁棍,慢吞吞的朝他们跑去,心想都是大哥,你们为什么要拼命,不打死你哥哥要生气,打死你神仙姐姐要生气,你们为什么总要为难我?我想安安静静的当个美男子都不行吗? “大象,快点!”朴金刚咬牙道。元鼎不论身高体重都压他一头,而今舍命相搏,更是如泰山压顶。 “小子,你的大海螺是谁送的!”元鼎大声道。 朴大象如遭雷击,生生停在途中。 “大象,你……”朴金刚话到一半,前额剧痛,小腹也挨了一记黑脚! 元鼎甩甩头,心想该死的朴金刚,脑袋比刘仁轨硬多了,定了定神,又是一刀横扫过去。朴金刚匆忙闪避。元鼎变扫为撩,刀锋划过他肋下。 朴金刚捂着肋下,连退数步,喊道:“大象,你想我死吗!” 朴大象猛然回神,举起生铁棍就朝元鼎砸落。 元鼎闪身避开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棍,不想朴大象的身法异常敏捷,转眼就到跟前。朴大象不用手脚,用他那硕大的身躯结结实实撞在元鼎身上。元鼎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撞飞,重重跌落。 “我日……”元鼎撑起身子,疼得龇牙咧嘴,五脏六腑七上八下,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朴金刚强忍疼痛,再度攻上。 危急关头,林中突然响起铃声,由远及近,已到近前。 朴金刚猛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破旧长衫的邋遢道士一手紫金铃,一手桃木剑,似笑非笑、亦正亦邪的走来。 “当当儿,你他妈总算来了……”元鼎心头一松,二对二,还有的打! 当当儿走到朴金刚和朴大象中间停下,与兄弟俩呈三角形对峙,道:“今早出门掐指一算,说是有血光之灾;俺老道有好生之德,来劝个架。二位都打成这副模样了,该出的气也出了,该交差的也能回去交差了,就此收手如何?” 朴大象道:“哥,老道让我们别打了!” 朴金刚怒道:“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老道,不关你事,滚蛋!”说话一用力,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元鼎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鲜血仍在不停冒出,咬牙对当当儿道:“老道,他让你滚蛋!” 当当儿贼眼一斜,摇头道:“不听老道言,吃亏在眼前!”又转向朴大象道,笑眯眯道,“小兄弟,俺看你资质不俗,颇有慧根,不如跟了俺做徒弟,游山玩水、顺带修炼,有朝一日白日飞升、去见那神仙姐姐,如何啊?” “神仙姐姐!”朴大象顿时眼中一亮,道,“你能找到神仙姐姐吗?” “能,当然能了!”当当儿摇摇铃铛,道,“跟着俺老道,快活似神仙!” 朴金刚不确定邋遢道士是不是元鼎的帮手,不过他不想节外生枝,朝元鼎一指,喊道:“大象,别管道士,干掉他!” 朴大象犹豫了下,朝元鼎靠近两步,又扭头道:“哥,我不想杀人!” 当当儿也挪了一步,道:“不杀人,是对滴!” 朴金刚心念一动,道:“那好,大象,你不用杀他;不过你要盯住道士,不许让他靠近半步,行吗?” “好!”朴大象当即答应,双手一伸,挡在当当儿身前。 朴金刚猛提一口气,拖着吴钩朝元鼎冲去。 元鼎沉下马步,心想让当当儿拖住胖大小子也好,今天就跟朴金刚做个了断! 当当儿见状,身形一闪,想上前阻截朴金刚。他的武功不如元鼎,不过此刻这新罗杀手身受重伤,拖住他,让元鼎逃走还是有把握的。谁知脚步刚动,朴大象就跟一堵肉墙似地跟了上来,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当当儿接连做了四五个假动作,都被朴大象笨手笨脚的化解了。 元鼎举起横刀,心中默念:“老王,这一刀,定要手刃此獠,为你报仇!” “杀!”朴金刚怒吼。 “杀!”元鼎咆哮。 “噗嗤!”刀锋过肉,血光爆现! 两人错身而过,朴金刚身子一晃,轰然倒地。 元鼎“扑通”跪倒,横刀拄地,大腿上鲜血喷涌,眼前都是方文君的倩影。 “哥!”朴大象飞奔上前,一把抱起朴金刚。 当当儿闪到元鼎跟前,飞快的点了几个穴位,道:“奶奶的,恶人多长命,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你死了我怎么跟老刘交代!” 元鼎努力睁开眼,道:“你狗日的……还欠我……一只鸡!” 全书尾声 历时半年,《扶余乱》上部终于完本。 很多读者或许觉得故事并没有完结,元鼎逃出去后会发生什么?男女和女主怎么可以70多万字了都没亲热过?百济灭亡之后还有n年的复国运动,还拉来日本当帮手,最后与大唐在白江口决战……这些事情,还写不写了? 本郎君很负责任的说,一定会写。扶余乱不是那种信口胡诌的穿越架空,当中每一个人物、每一次事件,都要经过考证、推敲和分析,很多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恰恰就是最合理的选择。 不过本郎君实在是太累了。跨年度一整个赛季坚持下来,白天上班,晚上码字,直接导致腰肌劳损,连弯腰穿个袜子都困难。医生嘱咐不许久坐,所以趁着春暖花开,本郎君决定休整一段时间,好好构思下部的故事,好叫元鼎这个浑恶凶人凶名远扬、抱得美人归。在此剧透:被砍掉无数戏份的男n黑齿常之将在下部重磅归来,刘仁轨、马十二、扶余丰等人都会重回百济,沙公子的儿子也会闪亮登场。嚣张的人继续嚣张,神经的人继续神经,倒霉的人继续倒霉,下部更加精彩,敬请期待^_^ 最后,十分感谢爱奇艺的主编大人、编辑大人对本书的大力支持,本郎君脑袋里有好多故事,没准哪天就突然挖个新坑,千万不可错过,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