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少女》 一卷全 流转的彼岸花(注1) 染成一片火红的景色中,有一抹穿着水手服的身影踽踽而行。 平缓延伸的田埂,以及随风摇曳、掩埋一切的芒草,均染上浓重的暮色。 开满彼岸花的小径前方,建了一栋十分窄小、仿佛融入周围茂密树林的稻草屋顶民房。 阎魔爱轻轻扬手推开老旧的杉木门扉。 她轻摇着一头美丽的乌黑长发,静静地举目仰望。 在入口上方,缠住门上横木的蜘蛛无声地摇摆。 有一只看似贝壳的蛾,被困在蜘蛛网的一角,它痉挛似地拍动翅膀,力道却微弱得不比一阵微风。 一只蜘蛛盘据在蛛网另一端,凝视蛾的垂死挣扎。 「欢迎回家。」 映在纸门上的祖母影子并没有回头,不过她苍老的声音却一如往常迎接着刚到家的爱。 「……我回来了。」 爱的家只是一个围着土墙的和室,那是一栋非常简陋的建筑。 她跪坐在玄关的漆黑地板上,膝盖肌肤感到一阵沁凉。 关上纸门之后,黄昏夕照、祖母与纺车的影子共同融成一片黑暗。 房中只能隐约听闻纺车转动的声音。 「……爱,委托来了唷。」 祖母纹风不动的身影静静地说道。 爱沉默地把视线转向角落。 墙边的质朴矮桌上,放着一台跟这栋稻草屋顶老房子很不搭调的旧式电脑。 等待访客登入的画面,此时闪现出鲜红似血的光芒。 这代表有人正在呼唤爱──带着满腹的怨恨,还有憎恨对象的姓名。 害人终害己……(注2) 爱只会对他们这样说。 然后,被点燃的蜡烛数量,以及被记下的死者姓名又会增加一个。 死亡绝对不是结束,而人们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都无法得知。 即使灵魂跟肉体分离,也会被摆脱不掉的枷锁永远束缚下去。 注1:彼岸花,学名红花石蒜,又名曼珠沙华。因为花和叶不会同时生长,就像被生死轮回阻隔的彼岸,故名。 注2:害人终害己,日本谚语,原文「人お呪わば、穴二つ」,意谓诅咒别人,自己迟早要遭受报应,所以会制造出两个墓穴(咒杀对象和自己的)。 第一章 深夜里无力敲打着屋顶的细雨,最后还是没有转变为雪。 真以子用机械化的动作穿上鞋子,从玄关往外望去的景色一如往昔,她不禁暗自感到失落。 为什么不下雪呢?就算只下一点也好啊。真以子这么想着。 平常她在玄关跟妈妈道别的时候,向来忙碌的妈妈只会在厨房回应一声,但是妈妈今天却带着惯有的慌忙神情走到玄关来送她。 「真以子?」 「怎么了?」 「……如果要买束什么的,妈妈可以帮你准备啊。」 听到花束这个名词,真以子立刻想到毕业典礼或是祝贺用的华丽花束,一时之间觉得无法理解。但是用不着反问,她一下子就明白母亲是指菊花或百合之类的花束。 「没关系,不用了。」 她摇摇头,昨天刚剪短的头发清爽地掠过肩膀。 「可是……真以子,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们前阵子已经变得很疏远了。」 「是吗……」 妈妈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件事。 而是想问真以子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情? 真以子是不是跟那个女孩有着同样的想法? 妈妈虽然想要询问,却觉得难以启齿。真以子对妈妈回以开朗的笑容说道: 「那我要出门了。」 「路上小心唷。」 跟妈妈道别之后,真以子转身推开玄关大门。 今天的空气冷得让呼吸冻成白烟。 从真以子的家到学校,走路大概要花三十分钟,刚好比学校允许骑脚踏车通学的距离还要短一点。 昨天的寒冷夜雨,如今在柏油路的路肩积成肮脏小水洼;沿着通学道路种植的行道树几乎变得光秃秃的了,只见落叶悲哀地沉入水洼里。 都已经穿上防风大衣,手指还是冻僵了。 真是奇妙呢!真以子这么想着。 身边有人死掉,明明让她觉得身体里面好像也有一部分跟着死了。 但是,她却还是可以理所当然地吃早餐、整理行装,一如往常地走在上学的道路上。 等到自己死掉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种情形吧? 或许身边的人在她死去时也会多少流些眼泪,然后就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去过他们的日常生活。 ◆ 那时,真以子靠着客厅的沙发坐在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对正忙着准备晚餐的妈妈回话,一边担心地看着她刚剪好的头发。 她抓起一撮浏海,对着镜子确认长度。可能剪得太短了吧。最好的状态当然是可以留一头柔顺的长直发,可是真以子的头发跟母亲一样,都有些自然卷。虽然刚剪好的时候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没过多久就开始乱卷乱翘了。 「真以子,你看到六点的新闻了吗?」 妈妈提高音量喊着。厨房里的小电视和放在客厅的大电视都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两台电视隔着走廊各自传出声音。 「真糟糕,又有国中生自杀了。」 真以子心想:又来了?她现在已经不管头发了,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摊在膝上的杂志。 虽然她对同年龄孩子的自杀事件没什么兴趣,但是如果不随便表示一些意见的话,妈妈可是会很啰嗦地追问的。 最近中小学生自杀事件突然激增,所以家里有这个年龄层孩子的母亲一看到这类新闻,就会变得很神经质。她家也一样,自从新闻报导出孩子自杀是因为在学校受到欺负之后,妈妈就开始疑神疑鬼地询问「最近在学校怎样啊?」、「跟朋友相处得都还好吗?」之类的问题。 「你有在看新闻吗,真以子?」 「我有看啦!」 主播不带感情念着新闻稿的画面突然一变,镜头由下而上仰望着一栋耸立在夜空中的白色公寓。 ──被人发现躺在公寓的停车场里。 ──送到附近的医院之后确认已经死亡。 主播淡淡地念出大家耳熟能详的台词。 「是跳楼吗?好像很痛哪……」 老实说,真以子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但是她明白妈妈之所以紧张的理由,因为死掉的女孩跟她一样,都是十四岁的国二女生。 画面切换到公寓前的道路。 清楚地拍出一间很眼熟的便利商店。 「……等一下,这不是我们家附近那条大马路的便利商店吗……」 这时她才注意到,画面一角打出的地名,就是离真以子家只要走十分钟路程的地方,绝对不会错的。 她的脑袋突然热了起来。 原本觉得很不真实的事件,竟然发生在走路就能到达的距离。 这么一说,她也想起了刚才家门外有一阵喧嚣吵闹的声音。但是,她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会跟这樁事件有关。 「那栋公寓就在我们家附近,是在你上学会经过的地方吧……」 听到妈妈提高音量,一副「你终于注意到了」的口气,真以子如同大梦初醒地跑上楼梯。她一打开自己的房门,就看到她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烁着美丽蓝光,显示已收到简讯。 她等不及开灯,就先冲过去拿起手 机,发现同学们传来的好几封简讯。 她打开讯息列表,读起简讯。 大家的话题都是刚才的新闻,每封简讯的标题和内文都大同小异。 『看到新闻了吗?』 『听说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真的吗?』 『大新闻耶!』 她看了这些异常兴奋的简讯内容,又继续卷动手机萤幕。 这么多封简讯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尚未阅读的简讯中,只有一封和其他人的内容不同。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这是什么啊?」 她看都不看寄件者是谁,因为至今还会用真以子在幼稚园时代的绰号来叫她的人,就只剩下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香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真以子疑惑地看着未接来电清单,上面并没有香奈的名字,而最近拨出的清单也是一样。她回忆着:近日并没有跟香奈讲过电话,就连最近是什么时候跟她互传简讯都不记得了。 她打开通讯录,找出香奈的号码拨出。 「叫我保管讯息?什么讯息啊?是哪里的讯息?」 她一边猜测一边等着,但是香奈并没有接听。 可能是不在收讯范围或手机没电了吧?她只听见机械回应的语音信箱。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真以子迅速打完简讯之后,静待回音。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小小的液晶画面发出光芒。 真以子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她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望向窗外,太阳已经下山,那栋公寓也被其他的建筑物遮蔽,无法直接看到。 即使如此她还是继续搜索,心想说不定能看见警车闪烁的红色灯光。 此时简讯通知突然响起,让真以子的心脏怦怦急跳。她急忙按下接收键。 『速报!』 这不是香奈回传的简讯,而是隔壁班的萌传来的。 『网路上有人泄漏跳楼学生的姓名了,听说就是真以子班上的香奈。』 ◆ 真以子虽然不想经过出现在新闻画面的事发现场,但是那栋公寓就位在她上学的路途中。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那栋公寓的前方。明明不想看,目光却不自觉地往那栋建筑物飘过去。 那栋老旧公寓的长方形外观和白色墙壁都很普通,毫无特色得令人不禁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发生新闻事件的现场。 但是,盖着停车场一角的鲜艳蓝色塑胶布,就是清楚显示此处的确是自杀现场的证据。 被蓝色塑胶布和黑黄双色布条围起来的那个区块,就像是受到污染的土地一样,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媒体记者为了撷取新闻画面,多少会跑来拍摄公寓外观吧?记者和摄影师现在已经散去,只剩他们留下的满地菸蒂和宝物瓶。看起来像是公寓住户的人们,也一群一群地聚在公寓四周,小声地交头接耳,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这样稀松平常的景象,却让真以子的心情黯淡了下来。 明明有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死掉耶。 真以子抓着书包肩带,抬头望向无情遮蔽朝阳的公寓顶端。 新闻报导说,这栋公寓有十二层楼。 香奈就是从顶楼跳下来的。 从那个地方,坠落到盖着蓝色塑胶布的地面。她也说不准这个高度大约是几公尺。 一回过神来,真以子发现周围也有好几个学生和上班族停下脚步,大家都在窥视停车场里的那块蓝色塑胶布。 有一个像是公寓管理员的老人,似乎发现外面聚集的人群逐渐塞住通道,便大步往这个方向走过来。真以子急忙低头,快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临走前的匆匆一瞥,她发现停车场的入口只放了一束随意扎成的花束。 真以子咬着嘴唇,心想如果有下雪就好了。 如果下雪的话,就不会是这幅光景……让白雪来掩盖这一切,总比那张蓝色塑胶布要好得多了。 她走到校门附近,顿时明白发生事件的公寓为何隔天早上会那么冷清。 因为媒体记者包围的地方是这里。 往校门走去的学生们,都被记者簇拥着要求发表意见。真以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只能尽量从离摄影机远一点的地方绕过去。四处都是高举摄影机和收音麦克风,表情莫名开朗、蹲低身体访问学生的记者。 虽然国中生自杀的确是一场悲剧,但是想不到一夜之间竟然可以造成这么大的骚动。 真以子想着大概没办法穿越那群媒体记者,不禁茫然驻足。但是上课时间就快开始了,再不快一点,说不定会迟到呢。 有一位眼尖的女记者看到真以子戴着红色领巾,发现她跟香奈是同年的学生,就以惊人的速度冲到她身边。 「早安!」 女记者就像熟人一样,亲切地跟她打招呼。 「你是二年级的学生吗?」 真以子像是抓着救命索似的,紧紧抓住书包肩带,低头看着地面继续向前走,还得努力忍住不抬头看朝她伸来的麦克风。虽然她刻意加快脚步,但是记者却不以为意地追了过来。 「你认识那个死掉的女孩吗?可不可以跟我们说一些她的事呢?」 记者明明不认识真以子,也并非香奈的熟人,为什么可以像这样故作亲昵地询问她的事呢?真以子浑身僵硬地低头走着,把记者执拗追问的温柔声音和摄影机纠缠不休的影子抛在身后。 学校正门有几位面色严肃的老师和警卫在镇守,他们很巧妙地挡住媒体,只让穿越人群障碍的学生进入校门。 烦人的记者和挡在正门前、像一尊罗汉似的体育老师──一濑──传出激烈的交谈声。 真以子的学校,在过去也曾发生过几次学生自杀的事件,但是像这样有大批媒体涌来的情况还是头一遭。如此奇特的事态,当然让每个走向校舍的学生异常兴奋,甚至还有人隔着围墙,对捕捉校内景象的摄影机比出v的手势。 记者质问某位老师的声音,还远远地传到校舍入口处。 「据说死去的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这是事实吗?」 虽然记者的声音很遥远,但是真以子觉得这句话锐利地刺痛了她的背。 「没有欺负事件?都还没有仔细调查过,就可以这么果断地回答吗?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真以子如同要逃离那道弹劾似的声音一般,没命地冲进校舍。 「校方不是打算要隐瞒什么吧?」 挤过聚在鞋柜附近骚动不已的学生,真以子往二楼冲去;她一边摸索着放在书包内袋的手机坚硬的触感,隔着书包紧紧地按住。 胸口的悸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 铺着白布的桌子上摆了一只花瓶。 百合花的花茎高得很不适切,不管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都能看见。 教室里到处都是不曾间断的窃窃私语,直到一个人拉开前门才停下来。 沉着脸走进教室的人,并不是班导师迫水,而是身兼学年主任的一濑。 从刚才他一马当先挡住校门与媒体记者对阵的模样,就可看出他是个对体力很有自信的体育老师。 一濑老师仿佛还持续着先前的亢奋,目光如炬地一一扫视过班上的学生,之后才走上讲台。 「迫水老师呢?」 一位同学举手发问。 「你们班的迫水老师,因受到过于热中纠缠的媒体惊吓,今天要请假在家疗养。迫水老师除了当你们的导师之外,还兼任古沟同学所属社团的顾问老师,所以媒体就像在『狩猎魔女』一 样对她紧咬不放。那些记者为了揪出犯人,也一定会狡猾地对你们问东问西,试图诱导你们,所以不管他们问什么,大家都不可以随便回答。」 揪出犯人! 这句话让整间教室骚动起来。 「安静一点!就算你们只是透漏一些小事,都会被媒体擅自扭曲,登在新闻和报章杂志上。无凭无据就嚷嚷着说是最近流行的『欺负事件』,又不是凶杀命案,竟然从一大早就闹成这样。」 一濑老师用下巴指着窗外。 「再说,会被欺负都是有原因的。有些人对于讨厌的事情,就连开口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这样反而更会刺激到欺负者。他们就是不敢明确表示自己的意见才会被欺负,这么看来,他们根本就是害校方和老师变成坏人的卑鄙家伙啊──」 整间教室鸦雀无声。 真以子低头头,默默地咬紧嘴唇。 「……我迟到了。」 一道细微的声音切入这个尴尬的气氛。 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拉开。 冬天的寒冷空气,随着一抹纤细的身影流入教室。 一位美丽少女面不改色地承受着全班学生的注目,缓缓地走进来。那那一头及腰的笔直秀发,随着她轻柔的脚步,不时抚着她白皙如玉的脸庞。 「你该不会是被外面那些记者逮住了吧?那个……」 「我叫阎魔爱。」 她安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仿佛化为背景一般,融入班上其他学生之中。 「阎魔啊……好,快点就座吧!」 一濑老师在点名簿里画下一笔之后,立刻失去对她的注意力。 「唔……迫水老师今天的课暂时改成自习,要是班上太过吵闹就要增加作业喔,大家知道了吗?还有,禁止谈论这次的事件!等一下会有紧急召开的全校集会,希望大家仔细听清楚注意事项。」 反正又是老套的训话吧?每次听到别的学校有欺负事件,学校也只会把那些固定的台词再拿出来说一次。 生命是很重要的啦、有烦恼一定要找人商量啦、不可以让父母和朋友伤心之类的。 「因为某些学生和家长不负责任的发言,媒体近来都把欺负事件的责任推给学校,或者把老师说得像是坏人。会把学生自杀的责任转嫁给校方和老师,只是弱者的藉口罢了。如果你们中了那些媒体记者的挑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定会被加油添醋播放到全国喔。到时候说不定会被大家当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一濑老师走下讲台,又锐利地扫视一遍每个同学的脸。 「死掉的古沟同学也太傻了,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前,就应该找个信任的人好好商量啊。会这样默默地自杀,想必是没什么可以信赖的对象吧?这个班上明明有这么多人,却连一个帮得上古沟的同学都没有,一想到这点就让人难过啊!」 这番听似同情的话语,强烈显示出他真正的想法。 搞什么自杀啊,真是给人添麻烦。 他的心底,想必没有半点对死去的香奈的哀悼之情吧? 真以子的愤怒和哀伤已经超过极限,心里反而好像变得麻痹了,她只是低头看着桌子,无力地这么想着。 班上没有一个人胆敢出言反驳大放厥词的老师,当然,真以子也没有。 谁都没有挺身抗议的勇气。 真以子没有抬头,只是斜眼窥视前方。 跟死去的香奈参加同一个社团的结花和玲美,摆明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无聊地撑着脸颊。 她们至少也该表现出一点受到打击的样子吧?多少也要有些罪恶感才对吧?但是就连这样微小的期待都落空了。真以子环视班上同学,发现跟香奈感情还算不错的同学之中,只有一小部分的人低声啜泣。 真以子也没有哭。 怎么办呢?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那封简讯让真以子的心冻结了。 因为那封简讯,让真以子突然背负了沉重的包袱,现在的她不由得对香奈感到亏欠,因此她哭不出来。 早知如此,她应该把以前的旧简讯全部删除掉。 切换至静音模式的手机,如今放在她的口袋里。因为学校规定上课时间不可以使用手机,所以她平时都把手机放在书包里。但是今天她如果不把手机带在身上,就觉得无法安心。 怎么办呢?心情越来越焦虑了。 她不只是叫到简讯,而且也回传过简讯。 就算真以子保持缄默,香奈的手机也会留下简讯纪录,不管香奈传了什么简讯,或是传给任何人,都一目了然。 香奈和真以子互传的简讯,一定会被警察或她家人发现吧? 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一边思考一边飘移目光,却没办法看到窗外,因为老师说要防止媒体偷拍,所以叫同学把窗帘拉上。虽然门窗紧闭,但是冬天的阳光还是穿越厚厚的窗帘,把教室照得一片明亮。 香奈现在已经在天上某处了吧? 就算她在天上了,现在这幅光景──这些残酷的对话,香奈一定都看见,也都听见了吧? 真以子有一股想要尖叫的冲动,一阵寒意爬上她的背脊。 死亡根本就没有意义!香奈都舍弃最重要的生命了,却没有一个人真心为她感到悲伤。就连真以子自己也是,愤怒的情绪还比悲伤的心情强烈得多。 如果这不是自杀事件,而是意外死亡,或许还比较令人难过呢! 但是,香奈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寻死的,而且她还擅自丢给真以子一堆烂摊子。 与其说是自杀,还比较像是炸弹爆炸般的事件吧? 香奈为了把无法吐露的心声传达给别人,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应该是抱定惨烈决心所使出的最后手段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大家只是把她的死当作偶尔发生的罕见事件,稍微吃惊一阵子,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简直就当香奈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如果只能得到这种结果,香奈又何苦从那里跳下去呢? ◆ 校长咳了几声,一濑老师急忙冲过来为他调整麦克风的高度。的确很像体育老师的作风,言行举止都遵守着军队般的上下关系。 这场全校集会,跟过去的气氛明显不同。 听说今天是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天,不过宽广的体育馆,却飘荡着令人无法注意到气温冷热的紧张气氛。 「我想应该有很多人都看过昨晚的新闻了……很不幸地,昨天傍晚有一名本校二年级的女学生,在住宅附近的公寓前死亡了。」 校长拿着手帕擦拭额头。他才刚开始说话,却像待在暖气房里一样,流了满头大汗。 「校方向来都很注意学生的身心健康,也努力试着从旁辅助指导,不料还是发生了这种事件,学校的老师们都感到非常难过。各位同学如果有什么烦恼,希望你们能找人商量,不管是找老师、朋友,或是跟家人谈谈都好,这次会发生这种事情实在太让人遗憾了。」 隔壁班的萌悄悄地贴近真以子,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 「虽然学校禁止记者进入,不过校长说的话都被麦克风传出去了,我们学校的扩音器性能很好,就连校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校长一定也很小心地选择用词吧!」 「选择用词?」 「就是设下『这不是学校的错』的防线啊。」 萌不太高兴地鼓着脸颊。她有一张很适合这种表情的娃娃脸,身材又很娇小,说不定还曾经被人误认为是小学生呢。 「昨天的晚间新闻播出之后,有人匿名打电话到警察局,说香奈是因为被欺负才自杀的。那个人还说,学校一定会掩盖这件事,香奈的父母也不知道女儿被欺负的事情,所以叫警察一定要好好调查学校呢。」 「你怎么知道的呢?」 「昨晚在网路上的匿名留言板都有实况报导啦。到今天早上为止,大概全部的消息都被公开了。」 「全部?」 「就是香奈的名字还有其他细节──我晚点再告诉你。」 萌默不作声地把食指竖立在唇上。 队伍行列的前头有几个人也在低声交谈,结果一濑老师面貌狰狞地走过去,敲了那个人的头。真以子她们也胆战心惊地闪避老师扫射过来的锐利视线,一起闭紧嘴巴。 校长一边忙着擦汗,一边带着考生特有的郁闷神情,把话题迅速转向结论。 「这起突如其来的事件,或许会让各位同学受到些许冲击,但是学校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同学们守住正常的生活和安稳的学习环境。」 没有任何感慨的演讲就这么结束了,真以子她们又陆陆续续地走回自己的教室。 真以子注意到,走在自己身边的萌,白皙的膝盖上有个伤痕。 「撞伤了吗?」 「嗯?你说这个啊?就是说啊……」 萌看着自己膝上的瘀青吐了吐舌头。 她那副像在说着「我真是粗心大意」的表情,还有三不五时会跌倒擦伤的笨拙之处,都像只小松鼠一样惹人怜爱。她有个长得很相似的双胞胎姊姊在四班就读,要不是两人发型不同,真的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这种事不重要啦,倒是香奈的事情一定会引发一场大风波唷。」萌小声地说着。「网路上很快就把全部的消息传出来了,包括导师的名字、学校的电话地址、教育委员会的电话地址、本区的警察局……而且连香奈的照片都出现了。虽然这些资料侵犯到个人隐私,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是网路上的消息应该没办法完全止住吧?」 「全部的消息……」 「连香奈受到欺负的事情都流传出来了。我想学校大概会把事情压下去吧。」 有人匿名打电话报警。 自己会不会第一个受到怀疑呢?真以子焦躁地想着。她才不可能打电话给警察呢! 真以子突然意识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既然是其他人通知警察的,那么香奈应该也曾经跟真以子之外的某人,商量过被欺负的事情吧? 香奈的简讯就存放在手机里。 如果那些简讯被别人看到了…… 譬如说,被校长看到。 譬如说,被聚在门外的那些记者看到。 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近来以浩浩荡荡的声势被报导出来的外县市欺负自杀事件,在她的脑中苏醒了。 ──到时候说不定会被大家当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一想到这句话,真以子就害怕地缩起身子。 如果别人发现她明知朋友被欺负却坐视不管──发现她对朋友见死不救,她一定会受到众人指责吧? ◆ 隔天报纸的报导篇幅,比真以子想像的还小,上面也一并刊载了校方的意见。 虽然校方判断这不是欺负事件,但仍会尊重家属的意见,针对学生的意见进行调查。真以子战战兢兢地读着这篇充满校长一贯作风的访问。 写这篇报导的记者,看起来就像在主持八卦综艺节目一样,所幸此人没有机会跟真以子他们接触,不过光是从报导中满是臆测的字句来看,实在让人忍不住觉得,记者非常期待香奈是因为被欺负才自杀的。 「各位同学可以自由填写,今天下午五点统一收回。」 早上的班会,一濑老师俐落地把一叠影印纸发给各排的第一位同学。 「不想写名字也没关系,大家可以想想,古沟香奈生前有什么烦恼之类的……唔,譬如所谓的欺负事件──因为古沟同学的家人强烈要求,所以校方只好配合着发下这张问卷,希望大家可以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印上横线、带着某种压迫感的问卷纸,在骚动的同学之间逐渐传开。 这是香奈自杀之后的第三天,这样的处理方式还真是高明得让人为之愕然。 调查的速度越迟缓,媒体对学校的责难就越激烈,学校大概已经从前例中学到教训了。 把这么一张形同白纸的问卷,丢给光是交一份报告作业都很痛苦的国中生,而且缴交期限还是当天。真以子认为学校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要调查,反而像是拨弄草丛赶蛇那样,如果真的跑出蛇来,他们才觉得困扰呢。 今天早上守在校门前的记者数量突然锐减,学校仿佛又恢复以往的样貌。 明天全班都要去参加香奈的葬礼,记者想必也会现身。可是,如果一直无法确认到底有没有欺负事件,最后大概会无疾而终吧?如果事情真的演变至此,就媒体的角度来看,香奈的事件就等于失去了新闻价值。 到了下午五点,问卷统一收回。 所有同学状似平静,其实都在偷偷窥视着背面朝上叠起的问卷纸张,每个人都紧张地注意着,是不是真的有人填写意见了。 真以子把自己的问卷叠在其他问卷上,迅速递给前方的同学。 站在讲台上的一濑老师很自然地瞥过各排交出的问卷,然后全部叠在一起。 他不发一语地走出教室。 负责留下来打扫的同学开始搬动桌椅时,真以子提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刚才她也粗略看了一下,每个人的问卷似乎都保持着原本的白纸状态。 真以子最后也是交出白卷。 这个班级也只有三十几个学生,光看笔迹大概就知道是谁写的,所以她一直在担心犹豫,直到时限到了都无法下定决心填写。 真以子背起书包,看着不知为了何事兴高采烈的几个低年级学生,嘻笑跑过她的身旁。他们天真无邪的背影,似乎叠上真以子和香奈去年亲密融洽的身影,她忍不住把视线转向窗外。 昨天放学的时候,媒体记者还是不死心地堵在校门口。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再出现呢?真以子眺望着校门的方向。 「你听过『地狱通信』吗?」 突然窜进耳朵的细小声音,让真以子吓得冒出鸡皮疙瘩。 她抓着窗框,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有两个女学生靠在一起看着一支手机,一边交头接耳地说话,一边走向真以子背后的楼梯。 「地狱?那是什么啊?」 「就是说有个网站叫做『地狱通信』啊!很吓人唷,听说在午夜零点登入那个网站,不管是怎样的怨恨都可以帮你解决。」 「哇,骗人的吧!不过如果是真的,我也有想要试试看的对象耶。」 「可是啊──听说虽然可以请『地狱通信』帮你消除怨恨,但是委托者自己也会死掉。我也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就是了。」 「这样也太惨了吧?」 「所以说是谣言嘛!」 听着这番肆无忌惮的对话,真以子背对着他们抓紧了窗框。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 「咦,怎么回事……」 后面传来失望的叹息。 「……找不到网页。」 「我就说了啊,如果不是刚好在午夜零点登入是进不去的啦!」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个网站的话,用亚矢你的手机尝试登入不是很可怕吗?你会被诅咒唷,会被诅咒唷!」 「讨厌,少胡说了!」 真以子默默地站在原地,听着她们的笑声逐渐朝着楼下远去。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 那些无心之言,却让真以子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如果真的有某种力量,可以为人消除所有怨恨的话,香奈或许就不用死了。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人类是很软弱的,香奈是,真以子也是。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要把刚才的对话从脑中甩出去。 放学的学生们陆续走向校舍出口,真以子正想要加入汇集的人流之时,突然有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原来是一濑老师。 「关川同学,请你到校长室去一下。」 ◆ 真以子去香奈家玩的时候,曾经看过香奈的母亲几次,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香奈的父亲。 他那双冷静的眼睛,跟香奈非常像。 香奈的父亲跟校长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他一看见真以子僵立在门口,就跟她打了一声招呼。他这些日子应该都无法成眠吧?不过服装仪容都还维持得很整洁,乍看之下心情好像也挺平静的。 真以子首次踏进来的校长室里,除了香奈的父亲和校长之外,竟然还有原本应该在家中疗养的迫水老师。 平常一向注重打扮的老师,今天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老气地绑成一束,也没有化妆,她的肤色本来就白皙,今天更是惨白得像白纸一样。老师看到真以子,就神情哀戚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现在才想到,今天每一堂下课时间,都有同学依次被老师叫出去,虽然真以子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人,不过她却隐约发现,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同学被个别调查过了。 「目前的事态尚未明朗,校方认为如果让迫水老师接受媒体采访,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对外宣布迫水老师今天请病假。关川同学,请你也帮忙守密。」 坐在迫水老师身旁的校长这么说着,就叫真以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 真以子被一群大人包围着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地坐下。她在柔软的沙发上努力坐稳,紧张得开始有些晕眩。 校长轻咳了几声。 「古沟香奈同学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件,她的母亲受到很大打击,连睡都睡不安稳。可是,她的父亲有些事情很想询问香奈同学的老师和朋友,所以今天才悄悄地来到学校。」 「给你添麻烦了。」 香奈的父亲对真以子低头致歉。 真以子慌张地回礼,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谣言流传的速度是很快的。我想你应该多少听到一些事情了吧……真以子。香奈死掉的那天,有人匿名打电话给警察,说我的女儿是因为被欺负才会自杀。」 虽然正在对真以子说话的古沟先生没有注意到,不过真以子清楚看见校长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女儿的遗体都还没领回家,就跑到这里来问东问西的,实在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和太太都不认为那个孩子会自杀,从香奈的言行举止也看不出她有被欺负的迹象。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想跟老师和香奈的朋友谈一谈,希望能够找出真相。我们想要知道,那个孩子有什么理由非得选择自杀不可。」 「你跟死去的古沟同学不是很要好吗?」 一濑老师像是要从后方抓住真以子的肩膀似地蹲下来说着。他盯着真以子的侧脸,吐出粘糊的语调,让她觉得更加畏缩。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她没有找你商量过什么烦恼吗?」 「没有。」 真以子咬紧了嘴唇。 她快要受不了了。这简直就是拷问嘛,说不定他们还怀疑真以子就是欺负香奈的人呢。 「……香奈她……真的是自杀的吗?」她鼓起勇气对古沟先生问道。「是不是有留下遗书呢?」 「上星期六,香奈说学校有社团活动就出门了。可是,香奈并没有去合唱团,我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来学校,或是去了其他地方。下午四点左右,她就去到通学路线的某间公寓,爬上顶楼。」 古沟先生讲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警方调查之后发现,公寓的顶楼留有香奈的鞋印,监视摄影机也只拍到香奈一个人的画面。而且顶楼的栏杆很高,如果不爬上去还摸不到栏杆顶端……如果是被谁逼到顶楼,或是被别人推下楼,一定会留下其他人到过的痕迹。」 重提这些旧话,一定让古沟先生很伤心吧?不过可能是因为已经反覆跟很多人说过这些事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只让人觉得平淡。「那个孩子应该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爬上栏杆,然后跳下去的。从目前显示的证据看来,他杀或意外事故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真以子依然沉默,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拳头。 「……警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那个孩子以稳定的脚步笔直走向栏杆。虽然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不过,听说连一点犹豫徘徊的脚印都没有,而是爬上去,看着前方,然后干脆地……跳了下去。」 十二楼。 从那样的高度俯视地面,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呢? 真以子紧紧地闭上双眼。 「为什么她都不跟我这个导师商量一下呢?」 抓着手帕的迫水老师忍不住痛哭失声。她原本是个很标致的美人,现在却因为受尽煎熬而显得虚弱憔悴,大滴的泪水坠落在她膝上的手帕。「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参与社团活动,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跟我商量的……无法受到她的信任,比什么都令我难过啊。如果那天见得到她的话,我说不定帮得上什么忙。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真以子。」 古沟先生叹了一口气,然后诚恳地望着真以子。「我太太告诉我,你跟我家的香奈感情很好,所以我才希望跟你谈一谈……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的话,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并不会觉得不愉快啊。」真以子拼命地摇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对不起。」 「那孩子已经死了,我也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是,我们怎样都无法相信那个孩子竟然会自杀。我们想到,如果她真是自杀,应该会留下什么遗愿吧?所以昨晚和今天早上我们也都仔细地找过了,桌子、书包里的笔记、课本,任何可能会留下讯息的地方全部都翻遍了,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她没有自己的电脑,我们家只有一台电脑放在客厅让全家共用,但是里面也没有留下香奈个人的资料夹。」 古沟先生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稍微喘息一下又继续说:「然后,我们就想到只剩下手机还没找过。」 「手机……」 「我们答应在零用钱的范围之内让她买手机,所以她从今年开始就有自己的手机了……她一向都把手机带在身上的,但是我们在她身上的遗物和家里却都找不到那支手机。警察也曾经在事件现场搜寻过,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 真以子想起那天看到香奈的──最后的──简讯。发讯时刻就是香奈跳楼的半天之前,也就是星期六的上午。 「我们向电信公司查询过,香奈最后一次使用手机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如果说是被谁偷走或捡走,之后却没有被不正当使用的迹象。如果有开机的话,还有办法大概找到手机的所在地点,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没办法找到了。」 「……是这样吗……」 「我也对香奈的其他朋友问过这些问题,所以希望你不要误会,请据实回答我──真以子,你有收到我家香奈传出的简讯吗?她是不是……有什么 烦恼……是不是跟你商量过她打算寻死的事情呢?」 真以子感觉到所有大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害怕起来。 迫水老师还抓着手帕,但是她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啜泣,认真地观察真以子的反应。 观察真以子会回答些什么。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那封简讯的文字,清晰得就好像浮现在她的眼前。 「……没有,我们平常偶尔会互传简讯,不过……都是普通的闲聊,并没有谈到那种话题。」 「是吗……」 古沟先生垮下肩膀。「好像是这间学校里面的某人,打电话跟警察说香奈受到欺负,她也是因为被欺负才自杀的。真以子……我家的孩子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事吗?」 「……」 「不管是什么小事都可以,可以告诉我吗?」 「好了啦,古沟先生,用这种质询的口气,会让关川同学感到困扰的。如果关川同学以后想到什么的话,校方会再通知你们,我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好了。」 校长在一旁打圆场。「我们校方也是秉持着诚意在调查这些事情的。但是,我们还是不希望媒体声称的欺负事件,导致学生之间的紧张,希望你们能体谅学校的立场。」 「可是,警察清楚跟我们说过,有人通报学校有欺负事件啊。不会有孩子莫名其妙地自杀吧?」 古沟先生有点恼火了。「如果真的是因为欺负事件,那香奈就是『被害死』的吧?既然如此就非得仔细调查不可,看情形说不定还要请警察出面……」 「好了啦好了啦,古沟先生。」 校长一面安抚古沟先生,一面对迫水老师使了个眼色,老师立刻站起来,温和地推着真以子离开校长室。 回到安静的走廊之后,真以子开始放松肩膀,重重地叹气。 先前她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所以她的心脏此时才激烈地跳了起来。 迫水老师仿佛打算掩饰校长室中传出的吵闹声似的,轻轻推着真以子走到教室所在的校舍。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古沟同学父亲说的话,还有今天老师来到学校的事,请你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 「是的。」 「老师没办法插手这件事,让你觉得很委屈吧?关川同学,如果你想到任何关于简讯或是香奈遗留的物品,请一定要告诉老师。老师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你要相信老师喔。」 「……是的。」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 真以子拖着死气沉沉的脚步往教室方向走,一边恍惚地思考着。 香奈的手机。 如果香奈的手机在事发现场或是家里被找到,一切事情都会自动公开,自己就不需要烦恼了。如果真是那样,香奈向她倾诉被欺负的简讯,就会经由不可抗力的管道展现在众人眼前,真以子也不需要苦恼着该不该主动告知。 可是,现在虽然找不到香奈的手机,也不代表以后永远找不到。 那支手机或许是在香奈坠落的时候掉出来的吧?就算哪天被找到了,或许也可能因为摔坏而读不出资料;又或许,香奈早在跳楼之前,就先行删除简讯也说不定呢。 ──如果你们中了那些媒体记者的挑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定会被加油添醋播放到全国喔。到时候说不定会被大家当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真以子遽然停下脚步。 她手机里的资料夹如今还塞满了香奈传来的简讯,还有她回传给香奈的简讯。 但是,真以子却有无法对香奈父亲明言的理由。 ◆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真以子最早回传的讯息,是这样写的。 因为事情刚开始时,看起来都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鸡,我觉得很不舒服,大家都假装没听见我打招呼,今天连学妹也是这样。』 从幼稚园时代开始,就以美妙歌声受人注目的香奈,在升上国二的这一年,半途加入了合唱团。 从此之后,香奈就很少跟真以子一起回家了。或许是因此契机,两人才开始渐渐变得疏远吧? 妈妈对真以子提出建议:如果觉得寂寞,跟香奈加入同一个社团就好了,但是真以子的歌喉实在不行,就连朋友找她去唱ktv,她也总是因为害怕丢脸死命拒绝。真以子觉得,跟母亲当过音乐老师的香奈相比,她的天分资质都相差太多,所以并没有接纳妈妈的意见。 香奈一开始会很愉快地用简讯跟她报告社团活动的情况,然而,从上个月开始,简讯内容却慢慢开始变质── 『小鸡,我还是觉得被排挤了,大家都假装没听到我打招呼。』 『是不是因为香奈太厉害,所以被大家嫉妒啊?』 真以子一开始只是用玩笑般的口气回答,但是当她发现香奈是认真在烦恼的时候,也跟她一起同仇敌忾起来。 『你直接跟顾问老师说大家恶意排挤你啊!』 『可是老师明知大家那样对我也不闻不问,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呢?你没有确实地跟老师说过吧?』 因为真以子的妈妈有在外面工作,她不得不每天帮忙分担家事,所以她对于能够自由参加社团活动的香奈有些嫉妒,也开始对她的烦恼感到有些不耐烦。 『小鸡,我的乐谱被丢到水沟里了。我明明仔细地放在书包里,一定是被谁偷拿出来了。』 『分组练习的时候没人要跟我同一组,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练习。』 『我不行了。小鸡,我没办法再唱歌了。』 『小鸡,我的脚踏车情况很怪,我今天是牵着车子走回家的。』 真以子又没有参加社团,香奈在那个社团里的烦恼她也无能为力。在收到关于脚踏车的那封简讯时,真以子甚至觉得这种小事何必一一向她报告。因此,真以子回传的简讯也变得越来越短了。 『你太敏感了吧?』 『想太多了啦!』 『因为香奈讨厌别人,所以才会那么觉得吧?』 香奈大概也感觉到真以子不能体会她的处境吧,所以好一阵子都没有再传简讯给真以子。真以子最后收到的就是那封简讯。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如果真的是因为欺负事件,那香奈就是「被害死」的吧? 香奈的父亲想要的东西、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是香奈传给真以子诉说自己被欺负的事情、足以成为重要证据的简讯。 当时,真以子之所以说不出自己有香奈传来的简讯,是因为香奈那么诚实地倾吐自己的心声,她却回以如此冷淡的答覆。 就算她没有直接参与欺负者的阵容,但是这种坐视不管的态度,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欺负了。 如果要公开香奈自杀的理由,同时也会让真以子对香奈见死不救的事实,暴露于众人的眼前。到时候大家一定会对无力帮忙──什么都没有做的真以子冷眼以对,甚至是严加责备吧? 真以子对此恐惧莫名。 她转头看着走廊。 迫水老师已经走到音乐教室附近的转角了。 「老师!」 她对老师背影叫喊的声音,尖锐得仿佛像在求救一般。 ◆ 在狭窄且堆满杂物的音乐器材室里,迫水老师带着沉着的表情,按下真以子手机的萤幕卷轴按钮。 逐渐掺入黄昏色调的夕阳,以及手机液晶画面反射出的微弱光芒,照耀着老师秀丽的容颜。 真以子坐在老师面前的椅子上,一边偷偷观察着阅读简讯的老师脸上露出温柔微笑的表情,一边紧紧地交握双手。 她本来以为,老师会对她瞒着简讯一事感到惊讶或是惋叹,说不定会气得敲她的头破口大骂,可是老师却只是沉稳地继续读着简讯。 真以子屏息安静地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师……那个……可不可以把我传给香奈的简讯消除……只把香奈传给我的简讯拿给她的父母看呢?我真的没有恶意,也不是真的想要对她那么冷淡,那只是配合她的话题随便回应的……看起来可能有点像是漠视不管她的困扰,可是,我真的没想到香奈会因为这样死掉啊!」 早知如此,她绝对不会写下那种回覆的。 在人家那么痛苦、努力鼓起勇气向自己吐露心情时,自己却只冷淡地回了一句:「你太敏感了吧?」如果换成自己站在香奈的立场,又会怎么想呢? 真以子现在面临如此窘境,才开始了解香奈当时的心情。 她终于知道,如果被求助的对象冷漠以对,会是多么令人绝望。 「老师,香奈的父母看到这些简讯的话,应该会生气吧?他们一定会埋怨我,为什么丢下她不管,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他们一定会这样说吧……怎么办……老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想过把自己写的简讯藏起来,只把香奈的简讯拿给他们看,但是香奈已经在简讯里面提到『小鸡』了,她的父母一定会知道是写给我的。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一边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迫水老师看着真以子用手背拭泪,也慈祥地伸手摸摸她的头。 老师以温和的声音问着: 「关川同学,这些简讯你有备份吗?有没有把资料存在电脑里呢?」 真以子摇了摇头。 「也没有再转寄到其他信箱,或是把这些东西列印出来吗?」 「没有。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所以说,就只有你的手机留有这份简讯啰?」 迫水老师喃喃地说着。「那么……就『只有你』知道了。」 「咦?」 真以子略为惊讶地猛然抬头。 迫水老师又看了真以子的手机一眼,然后温柔地笑着说: 「我知道了。你不需要担心,请忘了简讯的事吧!」 听到老师这么干脆的意见,真以子愣了一下。 「叫我忘了简讯……可是……」 「是的,古沟同学大概是有一点被害妄想症吧?看过这些简讯之后,我觉得你的反应是正确的,关川同学。她太过在意某些琐碎的事情──老师认为她就是因为太喜欢自寻烦恼,最后才不得不走上那条路。」 老师握着手机站起身来,在狭窄的音乐器材室里信步走着。从真以子的位置也看得见,手机的萤幕上,并列着一排「香奈」「香奈」「香奈」「香奈」的寄件者姓名。 「老师?」 「关川同学,刚才古沟先生在问你的时候,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非常睿智的判断。就算古沟同学的父母看到女儿写下情绪如此不安定的简讯,也只会徒增伤心罢了。」 继续说话的老师,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欣喜,让真以子逐渐感到不太对劲。「你也很担心自己回给古沟同学的简讯被看到吧?你放心好了,老师跟你约定,这些简讯的事情就当作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吧!」 真以子战战兢兢地点头。 老师的目光又移到手机萤幕的文字上。 『小鸡,我还是觉得……』 『小鸡,我的乐谱……』 『我不行了,小鸡,我没办法再唱歌了。』 「古沟同学都叫你小鸡吗?为什么她要这样叫你呢?」 「因为我在幼稚园时代扮演过小鸡……」 一语未竟,真以子就噤声了。 香奈已不在人世,可以跟她共享这些小小回忆的对象,也一个都不剩了。 「是吗?原来是因为演过小鸡啊……我想你演的小鸡一定很可爱吧?因为通讯录上只写了『小鸡』这个名字,我一直在想这个『小鸡』会是谁呢!能够解开谜底真是太好了。」 因为真以子太沉默了,迫水老师有点讶异地挑眉看着她。 为何老师看了香奈传给「小鸡」的简讯,也照样面不改色呢? 真以子突然感觉背上爬起一阵恶寒。 「通讯录……」 听到真以子的低喃,老师脸上还是保持着美丽的笑容,但是却明显失去原来的温度。 「……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这件事』呢?」 会以「小鸡」这个名字输入真以子号码的手机,全世界就只有一支。 「死去的香奈失踪的手机……难道在老师那里?」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 老师故作惊讶地歪头询问。她这个动作还是一样可爱,但是脸上惯有的柔和表情,今天却显得特别冰冷。 「老师……偷走了香奈的手机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唷。」 「为什么呢?老师!为什么?」 「关川同学,你怎么了?请冷静一点。我知道古沟同学的事让你受到打击,但是请不要说些奇怪的话。」 老师一定看过存放在香奈手机里的简讯吧?而且,她也一定在寻找知道香奈被欺负的那个人──她一定在找「小鸡」吧? 「我想古沟同学只是因为一些小误会,才会觉得自己被欺负吧?我带领的社团里面『不可能有欺负事件的』。三年级的学生才刚退社,现在正是努力准备春天合唱比赛的重要时期,一、二年级的学生非得团结起来加紧练习不可。都是古沟同学自己破坏了和谐,还擅自妄想大家欺负她,这是她自己不对。」 「乐谱被拿去丢掉也是误会吗?打招呼被大家视若无睹、脚踏车被动过手脚、因为压力太大而无法继续唱歌,这些也都是香奈的误会吗……」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话。你当时不也只是说她『太敏感』吗?」 迫水老师淡淡地笑了。「如果那叫做欺负的话,那你也要背负相同的罪过吧?」 真以子震惊地一跃而起,但却无法再有其他动作。超越愤怒和恐惧的强烈情绪,从她的心底深处窜出,令她几乎站不稳了。 「请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她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怎么了,关川同学?你的声音在颤抖耶。」 「请还给我!」 「若是让你公开这种无聊简讯,我会感到很困扰的。我怎么可以让那种稍微被欺负一下,就寻死寻活的软弱孩子,把我训练出来的合唱团和我干净的经历染上污点呢?」 「请还给我!」 「……真是个不受教的孩子啊!」 迫水老师轻声责备真以子,她端整的脸庞似乎在狰狞扭曲,就如同有什么虫子在那白皙皮肤之下蠕动似的,她的脸上隐约浮现出阴暗的情感。 真以子害怕地退后,不小心撞倒椅子。 「请还给我……」 「真是的,我当然会还给你啊!」 迫水老师爽快地回答,然后伸出白嫩的手,把真以子的手机递出来。 从她的手上──手机霎时滑落。 迫水老师穿着高跟鞋的脚往前一踏,踩上手机敞开的液晶萤幕部分。随着可怕的碎裂声,真以子的手机从摺叠的地方断成两截。 真以子发出一声惨叫。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好像弄坏了 。」 迫水老师带着笑容把身体重心移到脚尖,继续把手机碎裂的零件踩得爆出火花。 真以子冲过去拨开老师的脚,蹲在地上拼命把手机的碎片收集在掌中。手机已经裂成两大块,变成一堆废铁。破碎的画面失去光芒,手机吊饰上的小玩偶也被鞋子踩出污痕。 香奈留下的简讯已经消失了。 可以证明香奈受到那种折磨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真以子看着掌中的手机残骸纷纷坠落,顿时感到极度无助,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我要告诉大家……说一切都是老师主使的……是老师指使大家欺负香奈,害死了她!我还要告诉大家,老师把香奈的手机藏起来,擅自看了她的简讯,还为了湮灭证据弄坏了我的手机!」 「证据?证据在哪里啊?我有做过什么事吗?哎呀,你也真是的,关川同学。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手机才把它摔坏的,请不要随便把责任推给别人唷。」 迫水老师的声音跟冷漠发言相反,显得十分柔和。就像真以子平常在教室里听得到的讲课声一样,悦耳得有如音乐。 老师也用同样的声音弃香奈于不顾。 真以子无法再说什么,只是哭泣着走出音乐器材室。 她的背后传来迫水老师带着笑意的话语: 「大家到底会相信老师说的话还是你说的话,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真以子如今唯一做得到的事,只有狠狠地摔门离去。 ◆ 香奈的葬礼是个下雨天。 在路旁搭起的棚架之前,站了一列身穿丧服的队伍。黑色西装、黑色领带、黑色雨伞的队伍。率领全班学生前来的迫水老师,穿了一套清纯朴素的黑色套装,看起来清秀端庄。乌黑着葬礼会场的媒体记者也开始蠢动,纷纷举起摄影机拍下吊唁学生的行列。 迫水老师似乎完全不把忙碌的快门声,以及成串追逐而来的摄影机放在心上,冷静地跟收奠仪的人交谈。 真以子昨晚几乎不曾阖眼。 她一直想着手机坏掉的事,香奈简讯消失的事,还有老师做的事──她完全不知道该找谁商量才好。 跟真以子的憔悴形成对比,老师就算在一早的班会看到真以子也无动于衷。还是保持着平时的温和态度,就好像昨天那些事情从来不曾发生似的。 但是,这反而让真以子更害怕。 真以子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的她就像亲身品味着香奈当时的忧虑。 收奠仪的人跑进葬礼会场,把一位身穿豪华丧服的女性叫出来。 站在同学队伍中的真以子突然全身僵硬。那位就是香奈的母亲,可是她从幼稚园以来一向熟悉的面孔,此刻却衰老得令人心惊。 香奈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向老师深深鞠躬,老师也像是要撑住她似的,抱着她的肩膀跟她说话。香奈的母亲接着又转向同学的队伍,表情凝重地敬礼一番。 突然,她停止了动作。 她紧盯着站在队伍中的真以子,眼睛眨也不眨。香奈的母亲握紧手帕的指头轻轻颤抖,就连离她很远的真以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真以子。」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真以子可以从她血色尽失的唇形读出来。 香奈的母亲慢慢走近真以子。她端整地穿了一套全黑丧服,然而这种传统的葬礼服装,却让真以子认识已久的香奈母亲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真以子。」 她再次叫着真以子的声音变了──那是真以子从来不曾听过、冷硬且尖锐的声音。 真以子虽然觉得一头雾水,身体仍然不自觉地僵硬,她还察觉到同学们都刻意跟她拉开一段距离。 「阿姨……」 她的心中冒出不安与畏惧。 香奈的母亲走到真以子面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你是怎么欺负我们家香奈的?」 听着那飘忽的语气,真以子发觉自己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啊?」 「香奈可是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一直很信任你呀……」 香奈母亲的视线落在被雨打湿的柏油路上。「你们导师和校长昨晚特地拿了问卷到我们家拜访,那是我们要求的匿名调查结果。接下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真以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好几张问卷里面都写了,欺负我们家香奈的人就是你,真以子。」 怎么可能! 呆立原地的真以子周边,开始兴起一阵令人不安的骚动,像水波一般逐渐扩展。 「有人说因为香奈把社团活动看得比你重要,所以你就开始对她做出阴险的欺负行为。你故意把她的乐谱丢掉,还把她的书包藏起来……这些事情,香奈从来就没有对我们提起过……老师还告诉我,不管你对香奈做了什么,她都还是把你当做朋友,一直默默地庇护你。」 香奈母亲颤抖说话的音调逐渐升高,仿佛熔岩奔流般。真以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想要大声反驳,却又发不出声音。 「在香奈死前不久,她脚踏车的轮胎似乎漏气好几次,每次发生这种事,她都得牵着脚踏车从学校走回家。我们本来以为是爆胎,但是牵去修理的时候却发现不是这样,那是被某人恶作剧放掉空气的……」 香奈的母亲以哭得红肿的眼睛瞪着真以子。「……你果然一点都不惊讶啊!你早就知道了吧?」 ──小鸡,我的脚踏车情况很怪,我今天是牵着车子走回家的。 「那是因为……香奈传简讯告诉我的……」 「别再骗人了!因为是你做的,所以你当然知道吧?」 不是的!她简直想要尖叫着喊出这句话。 但是,可以证明她说词的证据已经不在了。 香奈传给她的简讯,已经无法找回来了。 优雅地站在稍远之处的迫水老师,一直看着她们的对谈。在场全员之中,想必只有真以子一个人发现,她美丽的嘴唇渗出一丝笑意吧? 至此,真以子才开始全身颤抖。 香奈母亲用双手捂住脸,蹲下哭了起来。 「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真以子会是那种人,我跟我丈夫都没有注意到。老师也哭着跟我道歉,说她很难过没有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前察觉。可是,真以子,你今天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地来参加葬礼呢?那个孩子都已经死了,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太太。」穿着黑色围裙、前来帮忙葬礼事宜的妇人们都跑了过来。她们把痛哭的香奈母亲从真以子身边拉走。「太太,你振作一点,今天可是香奈重要的日子啊,太太!」 香奈母亲泣不成声,啜泣也转为哭喊。 簇拥着香奈母亲离开的妇人里,有一人走过来把真以子推开。 「请你回去,总之你现在不能待在这里,快回去!」 来吊唁的人群都以充满好奇、诧异、愤慨的眼神,目送真以子哭着离去。虽然那些人之中也有她的同学,但是在真以子的眼中,他们都融进清一色的黑色丧服,再也无法区别。每个人都漠然注视哭着逃走的真以子,仿佛一列戴着面具的队伍。 ◆ 天气冷得连呼吸也为之冻结。 下雪之前的冷雨,把柏油路淋得湿漉漉。 离开香奈的家以后,街道又恢复原先的寂静。 没有人继续追来,但是也没有人跟过来关心她。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虽然想要大叫,却无法出声。 香奈死掉的时候,在迫水老师面前哭泣的时候,她都不曾哭得这么伤心。不只如此,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激烈地哭泣过。哽咽到快要无法呼吸,胸口疼痛得像是要裂开似的。因为哭得太厉害,真以子蹲在路边咳了起来。就像身体好像有个部分坏掉了,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 为什么大家都不理解自己呢? 真以子是那么努力地想为香奈做些什么,但是责难反而都落在她的身上。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到底是在哪里走上岐路的呢? 如果没有把手机交给老师就好了。 如果当时立刻把简讯的事情告诉香奈的父亲就好了。 在真以子选择相信老师,而导致今天这番悲惨的局面之前,无论是母亲也好,警察也罢,甚至是带着虚假笑容的记者都行,如果她挑其他选项就好了。 如果在香奈还活着的时候,有好好听她倾诉就好了。 就算只是陪着她一起哭,也一定能够把事情导向其他的结果。 ──大家到底会相信老师说的话还是你说的话,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迫水老师用最残酷的方式证实了这句话。 下着冷雨的公园到处不见人影。 真以子坐在湿濡的长椅上,一直哭一直哭,不知道过了多久。 最后她终于抱着湿答答的书包站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家。早已停止的呜咽,却仍然不时从喉咙底部冒出。 走进昏暗的玄关时,她就听到母亲高亢的声音从客厅传出来。 「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的,我还没有跟她谈过这件事……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妈妈今天好像比平常还早下班回家。 真以子怀着忑忐不安的情绪,踏着湿濡的足迹走进客厅。 妈妈还穿着上班的套装,面色忧愁地对着电话低头。 「我女儿还没回家,等我跟她好好地谈过之后……」 妈妈讲到这里的时候发现真以子回来了,于是睁大眼睛说:「……等我跟她好好谈过之后,我会再跟校方说的……是的……不,真的很抱歉。劳烦你了。是……好的。」 听到妈妈一边鞠躬一边尴尬道歉的声音,真以子就把书包往地上一丢,立刻转头跑上楼梯。 妈妈的声音也追了过来。 「真以子,你跟到哪里去了?大事不好了,有好多人打电话来,妈妈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已经刻意提早下班了,但是不管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有学生家长打电话过来,哎,等一下啊,真以子!你先别走啊!」 追到二楼来的妈妈,语气慌张地敲着真以子的房门。 「真以子,把门打开啊,快开门啊!」 「没事的。」 真以子从内侧把门锁上,靠着门扉闭上眼睛。「不用担心,我不会自杀的。」 「真以子!」 妈妈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也不再拼命敲她的房门。「妈妈相信你,总之先把事情告诉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香奈之间是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真以子?」 「我没事……今天请先让我静一静。等我冷静下来之后,再把事情告诉你。」 一些细碎的声音啪答啪答地落在真以子的制服裙子上。「我想,打电话来的人应该都说过了吧,大家都说我是欺负香奈的犯人吧?可是我绝对没有做这种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但是我真的没有做。妈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门外沉默了片刻。 她听见妈妈沉重的叹息。 「我知道了,妈妈相信真以子。」 「谢谢你。」 真以子试着使语气变得开朗一些。 从脸颊流至下巴的水滴,再度滴落在裙子上。 这个时候,楼下又响起执拗的电话铃声。 「妈妈知道你跟香奈的感情一向很好,而且妈妈也很了解,不管是对香奈还是其他同学,真以子都没有在背后暗暗搞鬼欺负人家的能耐唷。」 「说成这样太过分了。」 真以子也忍不住笑了。她抓紧自己的手肘,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虽然她强忍着不哭出声音,但是她的脸颊和手臂已被泪水沾湿。「我真的没事,今天请先让我自己静一静吧。我会从明天开始正面迎战的,拜托你。」 「我话可要说在前头喔,真以子,妈妈不喜欢没有胜算的战斗。」 「嗯。」 真以子靠着门扉,点点头。 默默站在门前好一阵子的妈妈,似乎慢慢往楼梯走去了。 「没办法,今晚就让你自闭一下吧……待会儿妈妈会拿晚餐过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如果不吃的话,妈妈可要拿工具撬开你的门唷。」 「嗯。」 妈妈体贴的声音,反而带有一种隐忍的痛苦,动摇了真以子的心情。 「明天我再好好问你吧,在这之前我会先把电话线拔掉。」 「嗯。」 「妈妈相信真以子。」 「……嗯。」 真以子听着妈妈走下楼的脚步声,然后把脸埋在手肘内侧。 一鼓作气涌上来的热泪,扑簌簌地散落于她的手腕。 ◆ 妈妈好像真的把电话线拔掉了。 真以子勉为其难地吃了一个放在门外的饭团,再把盘子放回走廊上,然后倾听夜晚的沉静。 楼下变得一片寂然,听不见半点声响。看来妈妈是下定决心遵守诺言,让真以子今晚好好地静一静了。 真以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头倒上床铺。 结果香奈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呢? 为了警告? 还是复仇? 香奈的悲鸣,终究还是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朵。如果香奈还能听闻的话,真以子很想对她大叫:放弃生命也无济于事啊!她真的很想对爬上公寓的香奈说,死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绝对会阻止香奈寻死。 可是事到如今已是后悔莫及。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就边香奈最后的请求,真以子都无法达成。 「对不起……」 她小声地说着。 黑暗之中,只有闹钟萤光色的指针默默地走动。 再过四分钟就是午夜零点了。 真以子猛然坐起身来。 坏掉的手机,已经收在小盒子里放进抽屉──她望向妈妈淘汰掉之后让给她用的旧电脑。 ──你听过「地狱通信」吗? 这句话此刻清晰得就像有人在她耳边念诵一样。 ──有个网站叫做「地狱通信」,听说在午夜零点登入那个网站,不管是怎样的怨恨都可以帮你解决……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 真以子有如被这句甜美而响亮的话语拨动心弦般,她启动了电脑电源,打开浏览器,连线到搜寻引擎。 地狱通信──她敲着键盘打出关键字,然后点下滑鼠。 找不到网页。 闹钟的秒针离零点还有十秒左右的距离。 香奈想要逃离的世界──同时也是现在正要吞噬真以子的这个世界──如果不能称之为地狱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地狱了。 真以子闭上眼睛,再次点下滑鼠。 她隔着阖起的眼皮,感觉画面变成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