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佛系原配(重生)》 1.重来 廖清欢意识回笼的时候,填满鼻息的致命气味才刚散去,喉咙间的灼烧感仍然清晰强烈。她眼皮肿胀,双眼干涩,悔恨像浸了水的棉被一样压在她身上。 “枝枝,我……” “我爱她,对不起。” 廖清欢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瞬间竟生出股力量来,逼得她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看那害她一生至此的人。 对面那个男人比记忆里还要俊朗。 剑眉下双眼如星,鼻梁唇角也如工笔描摹一般,凝着别人看时,好像盛了一辈子的深情,他一笑,街头巷尾的小丫头都要脸红。哪怕后来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精明掩盖了书卷气,这个男人也依然有张惑人的皮囊。 廖清欢有些困惑,眼前这张脸还有着未磨净的书卷气,身上墨竹白衫微微发旧,分明是当年她最喜欢最喜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可这样的宋鸣鹤,早已经不存在了啊。现在再看,那过分疏朗的眉眼间,薄情寡义早有征兆,她怎么就没看懂呢? 宋鸣鹤见她终于肯睁眼看自己,心中一喜。眼前的女子陪他多年,满眼倾慕欢喜,她那么爱他,她舍不得他的。宋鸣鹤表情微动,声音又往下压了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耳边嗡鸣渐消,廖清欢听见这样一句,登时和过去的画面重合。她脑中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已死之人,死在她不顾一切和宋鸣鹤成亲后的第三年。 廖清欢本是高门嫡女,闲散日子过了十六年,将被许给哪座侯府的时候,遇见了宋鸣鹤。白衣翩翩,手执一柄竹扇,她移不开眼睛,她还知道当时整座画舫,所有姑娘都在看他。 于是邀请、偶遇、交谈,她得到的对方的回应越来越多,心里甜得能出蜜。不顾家人朋友反对,自以为轰轰烈烈之后就是花前月下,因为她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宋鸣鹤身后有位发妻。 ……陶枝,陶枝。 两个字如灯一般,立时照亮了模糊的生前记忆—— 是深秋的风从门外漏进来,她卧在榻上已经五六日,病得昏昏沉沉。 门帘子被人掀开,屋子里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四散,凉风扑到她额头上,她眼睫一颤,睁开的眼珠子温润如山泉,哪怕满面病容,也清澈得能荡起波纹。 宋鸣鹤走进来,帘子放下的那一刻,廖清欢瞥见门外一闪而过的牙白裙角。 她想,这大约就是报应。为了爱他,她抢了别人的人,大小姐不做了,爹娘就当没她这个女儿,京城好友不再来往,她一无所有,而现在宋鸣鹤又带了别人回家里来。 ……是谁呢?廖清欢心中琢磨着,发现自己竟然恨不起来,只觉得累。 倒不如说她早就在等这一天,生病前她就已经冷落宋鸣鹤许久,病了就更不愿伺候,而他如今富甲一方,又正当年,怎么按捺得住? “好些没有?”宋鸣鹤在她榻前坐下,一身华贵锦服衬得面如冠玉,眼中的关切倒是真的,“给你带了副新药,待会儿叫下人煎了。” 廖清欢不说话,一双清澈瞳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宋鸣鹤面色几变,半晌后才移开视线,一垂眼:“对不起……她一直在等,等了三年,到如今……清欢,她不求名分,你我不都有愧于她吗。” 廖清欢忽然笑了,眼角湿了一点。 宋鸣鹤带回来的人,原来是陶枝。在被她抢了人之后,陶枝又回来把这个不值得爱的男人抢走了。原来世间真有这样执迷不悟之人?甘愿重蹈覆辙,死不回头。 可她不想掺和了。廖清欢忽然前所未有的通透,眼前这张脸再也找不出一处让她喜爱的地方,她只想离开这里,养好身子,然后独自一人过清闲日子。 “不必这样,”廖清欢咳了一声,唇角一提,“我把名分让给她,咱们断了吧。” 宋鸣鹤怔了怔,然后脸色骤然一沉。 “你现在病着,我当你说胡话,”他蹭地从床边站起,重重拂了下袖子,“待你病好了再说。” 宋鸣鹤大步往房外走去,廖清欢躺在床上无声地笑。过片刻,门外传来低声的交谈,男子声音低沉,女子嗓音绵软,然后门帘子又被掀开,穿牙白罗裙的女子走进来。 廖清欢躺着不动,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便如僧人见看不破的俗人,眼神带着一丝悲悯。 陶枝被那眼神刺到,甜美精致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带毒的笑容,她直直地盯着她:“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廖清欢也笑,淡然地摇摇头,反问道:“既然你放不下,当初我要还给你,为什么不要?” 成亲后廖清欢才知道宋鸣鹤已有婚配,气得大病一场,整整一个月把宋鸣鹤拒之门外。病好后也不和他说话,直接去了陶枝家中。彼时她还是少女,风风火火直截了当:“先前我并不知道,但也是我的错,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和他和离。” 真心实意,日月可鉴。 可陶枝柔弱地摇摇头,满脸欲语还休的哀婉,却很坚定:“我放下了,你们好好的。” 廖清欢去了陶枝家里一个月,每天问一遍,等她改变心意,可陶枝从来没有。 此刻陶枝美丽的脸蛋慢慢爬上嫉恨的毒:“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廖清欢微微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 ——要让你尝一遍被人横刀夺爱的痛楚,要让你失魂落魄如丧家狗,而我可以摆出和当年的你如出一辙的施舍姿态。 她看懂了。廖清欢弯了弯眼角,呼出口气来:“可是啊,我不爱他了。” 陶枝的眼角抽了抽,随后才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容:“妹妹真潇洒,可如果你……活不长了呢?” 廖清欢脸上的笑容这才一僵,电光石火间隐约串起了什么。 陶枝得意地抿嘴笑,温婉又动人:“你不知道你健健康康的怎会突然病了?” 她轻轻抬起左手,廖清欢闻见一股诡异的香,连日来的呼吸困难登时更加严重。这些日子她房中时时能察觉到这股味道,如今想来,竟不知是混进了哪个钉子,暗中要帮着人害她! 廖清欢无声地匀着呼吸,脸色涨出一丝红,倒补了气色。她轻声开口,语气肯定:“你嫉妒我。” “哈——”陶枝笑一声。 嫉妒?她当然嫉妒! 宋鸣鹤对她和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哪怕她也曾陪伴他三年!这一切不过因为她是普通农户出身,而廖清欢是高门大小姐!如果他们调换过来,她一样能得到宋鸣鹤的呵护! 陶枝靠得近,廖清欢感觉自己越发无法呼吸,每吸一口气喉咙都像是要烧起来。她艰难地眯起眼,问:“你……你给我下了什么……” 陶枝表情一顿,笑着又凑近些:“这你就不用知道了——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骗你,这毒无解,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解。” 廖清欢闭了闭眼,心头先是恨,而后涌起一阵阵疲惫。 陶枝没有骗她,这种五脏六腑一点点失去活力的感觉无比清晰,她自己最清楚。想不到她只是爱了一个人,一无所有时想要回头看一看岸,却不想连命都要搭上,她这一辈子像个笑话。 但纵是如此,她也断不能在陶枝掌下苟活。她不知道陶枝手里的毒从何而来,她也没力气深究了。 廖清欢睁开眼,用尽力气勾起嘴角:“你觉得自己把他抢回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能被我抢走一次,就能被抢走第二次,他没爱过你,你自己不知道——” “闭嘴!”陶枝猛地扑上来,左手紧紧攥住她的脖颈,漂亮的眼眸里扭曲着她的倒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再让他被抢走!明明是你输了!是你!” 若说方才只是灼痛感,现在她的喉咙就好像直接被架在了火上,疼得她眼前模糊。可口中却依然道:“你还、不懂吗?哪怕你成了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爱的人爱我,你求而不得的我有,你……” 瞬间,那股冷冷的香味变得无比浓郁,立刻夺走了廖清欢的全部呼吸。 陶枝残忍地盯住她,目色血红:“试试吗?你敢吗?!你成为我,我成为你,我拥有你的一切,而你活在那破房子里!” 试试吗? 窒息的痛苦扫过全身,廖清欢痉挛着,眼角流下一串眼泪。 如果可以,那就试试吧,你去做大小姐,而我照样可以活得夺目。 “怎么回事!”男人的脚步声急匆匆,看也没看陶枝一眼,猛冲到床边。 “不、不知道,妹妹忽然就……” 最后一口气,廖清欢费力睁开眼,没有看慌到极点的宋鸣鹤,而是远远地看了陶枝一眼,含着一丝讥诮。 试试吧—— “枝枝,枝枝?” “陶枝!” 廖清欢猛地睁开眼睛,眼眶中聚着的泪珠倏然落下,晶莹剔透。 宋鸣鹤见了她无声落泪的样子,一时心头大震。 廖清欢抬起泪眼,扫过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洗得发白的浅色床帐,略显简陋的梳妆台,泛黄的窗纸……真的是陶枝的房间。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把镜子拿给我。” 宋鸣鹤眉心紧蹙着,一时不懂她为何突然要镜子:“怎么了枝枝?” “拿过来!”廖清欢猛地一喝。 宋鸣鹤一怔,起身从梳妆台前拿了面小铜镜递给她。 廖清欢手轻颤着,在发黄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幸好,还是自己。镜中的人依然有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皮肤白皙光滑,鼻头精巧,唇角天生带着小小的弧度。只是这张脸倒退了几年,是她少女时的样子,连光洁的额头和美人尖儿都透着一股青春的活气。 她从镜中抬头,对上宋鸣鹤忧心忡忡的目光,问:“我是谁?” 宋鸣鹤轻轻吸了口气,不安又愧疚:“……你是陶枝。”我的妻子。 廖清欢忽然笑了。唇边小小的弧度展开,氤氲发红的眼角弯起,笑中带泪的模样,美如朝花沾露。 真的换过来了。 她曾撬了陶枝的墙角,如今她成了陶枝。她成了那个寒窑长伴的可怜发妻,成了被丢下的那个人,正经历着“被休”这一尴尬过程。 ——又怎样呢? 她回到了错误的起点,她再也不爱宋鸣鹤,反而讨回了浪费的大好年华,这是上天的恩赐。而有些人偏要在苦海中沉浮,执迷不悟,终有一天她会自食恶果。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 从今以后,她是陶枝。 宋鸣鹤心口如同被人掐过,泛起一阵阵的疼,笑着流泪的女子如一幅画卷,夺走了他的目光,“枝枝,我……” “陶枝”手一扬,葱白指尖揩掉眼角泪珠,笑着说:“不必多说,我离。” 宋鸣鹤表情一空。 陶枝随手扯过白宣纸,行云流水写下几行字,食指一弹掀开印泥盒盖,拇指沾红按在纸上,然后扬手递给他。 “你看和离书这样写可行?” 宋鸣鹤接过来,方才的心疼骤然失了去处,心口空空荡荡,空得他表情都难看起来。 2.对门 宋鸣鹤走时脸色僵硬,拂袖而去,陶枝颇有些奇怪。但她已经不再在意那个男人的情绪,自然也懒得深究。 陶枝花了一天时间把整个房间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全都撤换下来,里里外外整理一遍。上辈子还从没操劳过这种事,做得磕磕绊绊,累得要命。然后早早歇下,饱睡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照得室内一片温暖。她睁开眼,勾勒出清晰漂亮的眼皮弧度,真切地笑了一声。 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啊。 她轻轻一抽鼻子,忽然发觉自己的嗅觉异常灵敏,她能闻到空气中阳光和被褥的温暖味道,也能闻见被她打包扔到墙角的廉价脂粉味儿,但最特别的,是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淡淡清香,萦绕在她周围,让人心情莫名很好。 陶枝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正对着窗户,眯起眼晒太阳。白如瓷片般的脸颊压出了一小片红印,鬓发凌乱,几缕碎发随意搭在脸侧,翘起的嘴角抿着,神情餍足,活脱脱一副美人晨起图。 打破这画面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 “咕噜噜”,她饿了。 陶枝这才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她干脆利落地踢走了宋鸣鹤,一个子儿也不贪他的,心里确实是痛快的。可这家过得不知是什么日子,银钱没找到半点,连米面都没有。 陶枝揉了揉肚子,心想莫不是宋鸣鹤知道家里情况,这是等着她受不住去求他呢? 她心思一动,伸手摸向后脑,可她从前戴的金银玉钗已经变成了一根乌木簪,看来真是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地调了个儿。陶枝抿抿唇,反手把簪子插好,照例起身洗漱打扮。 原本箱子里的衣服已被她挑拣过一遍,虽然按照从前习惯这些大多不入眼,但毕竟物是人非,暂时也讲究不起来了。陶枝挑了一身妃色的棉布妆花裙,料子粗糙,但好在颜色鲜妍。镜前一站,女子年轻的白皙脸庞上透着健康自然的红,双眼清澈灵动,唇红齿白的模样,俏得像未嫁人的姑娘。 鸭黄丝绦一系,腰肢不盈一握。陶枝朝镜中的自己笑笑,唇边小涡一闪而过。 多好看啊,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笑得这样好看的。 她压平了裙角,小步穿过院子,立在门前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推开。 会有大娘指指点点,说这刚被休的女人就穿这么鲜?会有孩童朝她嬉笑,笑她没了丈夫成了可怜虫? 陶枝拎着裙角,慢慢跨过门槛,昂首挺胸地站到门外,准备坦然迎接一切目光——但什么都没有。 门前就一条窄巷,总共两户人家,自己家一户,斜对面还有座院落,此时根本没有过路人。 陶枝愣了会儿神,摇头笑了出来。街面上的土味和对门隐约的饭香都如此亲切,提醒她这是全新的、未知的人生,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在意任何过往,她是自己,她会过得很好。 她干脆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捻了捻走线并不齐整的裙裾,歪头盘算着今后的路。 就在这时,斜对面“吱呀”一声开了门,陶枝闻到一股花香,以及更加浓郁的饭香,见院落里慢慢走出个佝着背的老婆婆。 她愣了愣,刚好见老婆婆挎着篮子看过来。这还是重活过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陶枝满心善意,唇角完全扬起,露出个明晃晃的笑容。 她白细的手搭在双膝上,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线,笑意照亮了整张脸,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活力和喜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愉快起来。 老婆婆原本只想默不作声经过,忽然被这笑容晃了眼,觉得这姑娘似乎和平日大不一样,平白顺眼许多。于是身形一顿,慢悠悠走到她身边来。 陶枝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她清晰地闻到了包子的味道,肉馅儿的。 老婆婆费劲地在她身边坐下,篮子放在身旁的石阶上,叹了口气:“莫慌,没什么迈不过的坎儿,你还小着。” 陶枝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婆婆从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语气中分明是关心,陶枝领情,抱着肚子笑道:“晓得的,已经迈过来了。” 老婆婆这下真的惊奇了,斜对门这丫头总拉个脸,见着街坊邻居也不打招呼,唯独对她那个朝三暮四的夫君笑脸相迎,搁在平时,她是不会坐下来的。 可眼前这姑娘好像换了个人,嗓音清亮,眼中带笑,话里存着些对长辈的敬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看着格外讨喜。 老婆婆看她顺眼,心中生出更多关切,侧身问她:“真没事了?心里难受,和阿婆说说。” 陶枝摇摇头,或许命运笑她现世报,被自己撬过的墙角休了,可她一点也不难过。陶枝拍拍裙子,挺起腰身,唇角弯着:“说出来让您跟着难受?那哪行。” 还是个懂事的丫头,老婆婆心里赞许,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拍拍她肩头,替她不平道:“我听说那大小姐叫什么……廖清欢?她不要脸,你莫气!” 可不是吗。 陶枝旋开笑意,真心实意地点头:“是,她不要脸,我不气。” 老婆婆心肠热,看她这样着实心疼,立刻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伸手掀开篮子上的布,掏出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叫一声阿婆,给你吃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陶枝舔了舔嘴,甜甜地叫一声:“阿婆!” “好丫头,”阿婆笑眯眯地看她接过包子,一口咬出了肉馅,目光十分慈爱,“这就对了!让他们搅和去,咱过自己的日子,以后良人有的是——” 她话音刚落,恰好斜对面的门再次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晃出来,赭石色交领劲装,窄窄的袖子,手背上系着银钩护腕,利落又精悍。 “哎呀,我家小子出门了!” 陶枝正咬着包子点头,腮帮子鼓囊囊的,顺着声音看过去,不料触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那男子身量高,两肩平阔,缓步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轻慢又迫人的气势。他那双眼睛半睁半阖,眼皮褶皱的线条如刀一般,在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打下阴影,藏在其中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叫人有些发冷。 陶枝微微一抖,手上拿着的人家家里的包子顿时有些烫手,于是舔干净自己唇上的油,乖巧地抿了起来。 那人五官生得这样好,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像个好人呢? 程漆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捧着包子的女人,根本懒得多留意,他走到石阶旁边停下来,微一点头:“走了阿婆。” 声音在陶枝头顶,声线清冷,如冰面上滚动的珠子,还透着股懒散。 阿婆咂摸下没了牙齿的嘴,笑眯眯地一挥手:“阿七去吧!” “嗯。” 陶枝看见那双缎面黑靴从自己眼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忽然一怔。从肉包子的香味和阿婆身上的皂粉味儿之间,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 像是雾里的树木,暗香中隐约带苦,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很好闻,又有些熟悉。 但很快,那男子走远,味道也消散在空气中,陶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家小子,”阿婆拍拍手,满脸岁月的褶皱间都是骄傲,“俊得咧!” 陶枝配合地点点头,清透的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阿婆,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您怎么做的呀?” 阿婆被她夸得高兴,淳朴而得意地笑:“想学阿婆教你!” 陶枝吃完了包子,听说阿婆要去赶集,便一路扶着她慢慢向城中走。人和人之间的感应是互通的,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充满好感,忍不住想亲近一些,同样她也能感觉到阿婆温暖善良的关切。 于是等这一路走完,阿婆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晚上来我家里吃饭!你一个人也就做一个菜,过来还能多吃点!” 陶枝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菜都不会做,抿唇笑了笑,她很想尝尝阿婆的手艺,但是一想到他家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便有些迟疑:“这多不好意思……” 阿婆捏捏她的掌心,不由分说:“对门儿的邻居,有什么不好意思?阿婆叫你来就来,晚上有你的碗筷!” 陶枝心口一片暖意,于是用力一点头:“哎!” — 目送着阿婆瘦小的背影远去,陶枝后脚一磕,鞋尖转了个方向。 虽然她打定主意这一生好好过自己的,但上辈子有人害她至死,这仇毕竟不能忍气吞声。 廖清欢坐在雕花精美的梳妆台前,欣喜地翻看那一堆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小指勾一点在手背上抹开,质地糯,颜色鲜,好看得不得了。 这房间就像是个宝库,到处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廖清欢始终不能从那股兴奋中平静下来。她坐在铜镜前,扭了扭屁股,迫不及待地旋开一盒面脂,重重地勾出一指,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 她对着镜子张着嘴,看那丹色在脸颊上晕开,眼中漫开一丝陶醉。 “好用吗?” 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廖清欢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如翠!” 陶枝了然地一扬眉。 她们两个刚换过来不久,廖清欢下意识最依赖的丫鬟,想必就是上辈子和她勾结着一起毒害她的人了。 如翠,陶枝摸了摸自己的指骨,这丫鬟过去不常在她跟前,记得是个伶俐的人,倒是不知她存着这样歹毒的心思。 廖清欢转过头看见是她,立刻强压下自己满脸惊慌:“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里?”还悄无声息的。 话一落,陶枝唇角一扬,不言语却已明确地传达了意思:你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进来易如反掌。 陶枝抱着自己的胳膊,打量着廖清欢的服色妆容。身上银纹蝉丝华贵无比,耳垂颈上珠光宝气,只可惜看妆面,唇上艳桃,脸颊丹红,如一出唱坏了的戏,搭配得不堪入目。 廖清欢冷静下来,见陶枝穿着粗糙布裙,脸上不施脂粉,寡淡就意味着凄惨,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底气和骄矜,冷笑道:“你来的时机不凑巧,夫君还在外忙着。” 陶枝扬唇便笑,开门见山:“虽然我不知道咱们俩是怎么调换的,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一再强调。这些胭脂水粉还有衣服首饰你随便用,我不会要回来的。” 廖清欢脸色一僵,“你在说什么?莫不是被休了之后得了癔症,我怎么听不懂。” 陶枝不听她装模作样,她忽然一弯腰,鼻尖探到廖清欢身前用力吸了一口:“我之所以还愿意踏进这里,是因为我要确定一件事……” 拨开那浓郁得呛人的脂粉味,陶枝仔细辨认,终于确定——廖清欢身上再没有死前要了她命的那股味道,那让她窒息、灼烧、丢了性命的毒香。 廖清欢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立刻伸手一推,脸色煞白地站起来:“你做什么!” 陶枝最恨别人动手动脚,被她一搡,顺着力道向后退了退,心头卷起怒意的一瞬间,她闻到了。 一股冷如檀木的淡香幽幽逸开,仿佛是黄泉渡水而来的森冷,带着熟悉的恶意……却是出自自己身上。 廖清欢脸色越来越白,悄悄往后退去,撞上了身后矮凳。 陶枝低头看向自己,抬起两只手,那冷香更加清晰,最后她慢慢看向自己的左手。白皙瘦削,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指骨纤细优美——却散发着幽冷致命的毒。 再抬头,陶枝面上的笑容完全变了,她一步步朝廖清欢走过去,一字一顿。 “你的毒,变成我的了,是吗?” 3.檀香 廖清欢把脸一沉,转脸就朝门外喊了一句:“如翠!人都死了吗!” 房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陶枝低头动了动手指,忽然向廖清欢一抬手。对方草木皆兵,立刻往梳妆台上一缩,额角竟淌下了冷汗。 陶枝兴味盎然地收回手,心中已经确定。她生前的直接死因就是对方身上这股幽冷的檀香,吸入之后导致五脏六腑衰竭,丢了性命。她虽然不知道这毒的来路,但很显然,随着两人身份处境的调换,这种能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香味最浓郁的地方就是这只左手。现在想来,之前的陶枝朝她下手时也用的是这只。而当时她吸一口这香味便觉得无法呼吸,如今却毫无不适,甚至能感觉到这是由自己身体里自然散发出的香气。 就像现在的廖清欢从她手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而陶枝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是这只手。 廖清欢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人色,更显得脸颊两片丹红十分突兀:“你、你……是你逼我的,你不能怪我!” “不装了?”陶枝轻笑一声,把手背在身后。 即便拥有这种杀人于无形的能力,但她不打算用这种毒去害人。眼下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可以让廖清欢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倒也不失为一种惩罚。 更何况她能闻得出,就这片刻功夫,那股冷香已经消散了……似乎是随着她的心境而变,并不是随时都会释放出来。 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如翠着急忙慌地滚进来:“夫人、夫人!怎么了!” 廖清欢嘴唇发白,却不敢惹怒陶枝,只好把火都撒在她身上:“我叫了两声,你死哪儿去了?!” 如翠低头赔礼,心里嘀咕着这夫人怎么性情一日三变的,他们做下人的也太苦了。她偷偷看了眼房中情况,眼珠子一转自作主张道:“夫人,她怎么跑到您房里来打扰您?我这就把这贱人轰出去!” 陶枝不恼,瞳孔透亮,微微一笑:“你打算怎么轰?” 如翠没来由地有点发憷,明明那女子粗布衣裙身形纤细,秀气五官像是温柔的水,没有一处咄咄逼人,可她就是不敢上前真轰她。 典型欺软怕硬的货。陶枝唇角落下来,眸中一冷。然后她理了理衣袖,意味深长地用左手食指向廖清欢一点,然后昂首挺胸地往正门走去。 宋鸣鹤刚谈完事回来,眉头皱着。这两日胸中总像堵了什么一样,全然没有新婚的快意。 刚走进庭院,余光里忽然瞥见一抹妃色,他猛地抬头,眼前顿时一亮。 年轻女子神态平静,白皙的天鹅颈傲立着,一步步向他这边走来。 果然还是来找我了。 宋鸣鹤一时有些懊恼,方才不留神和人多聊了几句,早知道应该早些回来的。 自己毕竟对她有愧,陶枝什么也不讨不要,反而叫他心中难安。趁着今日,把能许她的都许了,或许自己就不会这样没着没落总想着她了。 思及此,宋鸣鹤俊朗的面孔上露出如往常一样的笑容,“陶——” 陶枝连眼神都没有偏离一分,默不作声地越过他,一步步向府外走。 宋鸣鹤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留住了她的袖子,神色晦暗不明:“……枝枝,你找我有事?” 陶枝一回头,越过他的脸见到门里站着的廖清欢,轻轻一笑甩开他的手。 “硬要说,还真有,”她半侧着脸,睫毛纤长,鼻尖小巧,细腻得如瓷片一样的脸庞上唇色分明,“你夫人房里的丫鬟辱我骂我,叫我实在难过,若是可以,别用她了吧。” 宋鸣鹤神色更复杂:“我应你。除此之外,没了?” “没了,”陶枝瞳孔清澈如泉水,漾着释然的微光。她唇角一弯,小小的弧显出来,“你我之间,早就没了。” 宋鸣鹤瞳孔一缩,还要说什么,廖清欢适时柔柔出声:“夫君……” 宋鸣鹤回过神,走到廖清欢身边,安抚地搂住她肩膀。 再抬头时,已经连陶枝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 陶枝右手摩挲左手凸起的骨节,步伐轻快地穿过人群。这只手带给她的并不是加害别人的底气,而是一种安全感,在完全变了样的关系中、在面对自己全新的身份时,这只手就是她的依仗。 不惧于这世上的恶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人潮中各种各样的味道扑面而来,有汗味、馊味,也有女子梳头的刨花水味,有衣袖间廉价的熏香味……混杂在一起,实在不算好闻。或许是因为身上这股冷香的缘故,陶枝的嗅觉异常灵敏,她忍不住在鼻前扇了扇。 这一扇,让她突然闻到一股微微发酸的味道,顺着看过去,视线落在了一个女子的脸上。 是白醋泡过的铅粉。时人爱美,这是个妆品频出的时代,而陶枝做了一辈子大小姐,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对此道很是精通。 眼下倒转回了几年前,女子们还是习惯以铅粉敷面,以此获得润白肤色,但铅粉不似米粉粟粉,久用之后会侵害皮肤,再过一阵就会被人弃之不用了。 陶枝忽地一怔,拳头砸了下掌心,灵光一闪—— 后来盛极一时的芙蓉粉,此时还没有出现在市面上。 芙蓉粉是一种润肤香粉,出自宋鸣鹤的雅庄,当年深得皇室后宫青睐,而后列为贡品,一朝把宋鸣鹤捧成了皇商。 宋鸣鹤此人面如书生,但其实是个商户,做的就是梳妆品的生意。若非如此,当年廖家也不会干脆不认她这个闺女,给了丰厚嫁妆然后一刀两断。 爹娘冷漠的眼神如今还历历在目,父亲震怒的咆哮和母亲尖锐的指责,陶枝回想起来,心口忍不住发闷。从义无反顾走向宋鸣鹤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家了。廖家不止她一个女儿,她也从来不是爹娘最喜欢的那个,而这一世的自己,已经完全成了他们的陌生人。 陶枝摇了摇头,她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丧气而来的。 这芙蓉粉,还是当年她突发奇想,觉得铅粉伤人根本,若能换成石粉蚌粉便好了。而后宋鸣鹤以此为启发,真的着人制成了以蚌粉为原料的香粉,不仅莹白细腻,且有润肤之效,一时京城人人疯抢,再无人用铅粉。 陶枝收回视线,唇角晃出小小的弧。 芙蓉粉的方子就在她脑子里,当年她还闲玩似的制过一回,只要有原料和用具,她就还能再做出来。 而这一次,她断不会把机会拱手送给宋鸣鹤。当年嫁给宋鸣鹤时他十分清贫,制第一批芙蓉粉成品的钱,还是靠她的嫁妆贴补。如今想来,也不知宋鸣鹤时真的喜欢廖清欢这个人,还是单纯需要一个人傻钱多的妻子。 陶枝笑笑,心中已完全不在意,转身进了街旁一家她常去的香铺。 — 一整天看下来,从胭脂到花钿,陶枝基本记全了现在市面上卖的妆品,心中有了大致盘算。从最后一家小铺面出来时,才发现天色已是黄昏,腹中空空如也。 她想起阿婆慈善的脸,便仿佛闻到了朴实温馨的饭香,抿唇笑了笑。走到街上没两步,不远处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惨叫。 随后那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街上的人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一瞬,而后恢复窃窃私语,脸上眉飞色舞,嘴上却压着小心,像是忌惮着什么。 陶枝有些不解,不动声色地凑近了路边的茶馆,听了一耳朵。 “北楼……” “看方向是……赵御史家?” “嘘!北楼办事,不要妄议,脑袋不想要了吗!” ……北楼。 威震九州,无人不知。 不隶属于任何省部,直接听命于当朝天子,是悬在百官头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还是淬了毒的。 陶枝自然也耳闻过北楼的赫赫威名。传说中每一个北楼楼中人都是由皇帝亲自选出来的,皆有以一敌百的战力。但最可怕的是,北楼人人精通毒术,可于空气中取人性命。茶盏,衣物,纸张……只要北楼想让你死,没有人能逃脱。 越是神秘,坊间就越是好奇。陶枝曾听闺中姐妹提起,为了不泄露机密,楼中人都被人灌了哑药,而且长相也都平平无奇,不会引起注意,唯有北楼楼主是其中一个独特的存在。 当时陶枝问她,是怎么个独特法,武功盖世,或是长相出众? 小姐妹“噗”地笑出来,说传言楼主精于毒术剑术,但长相是出众地丑!丑到平日都要戴面具行事。 当时陶枝跟着笑了几声,然后便有些笑不出来,心中觉得北楼有些可怜。 这把由皇帝亲手锻造的刀,不能言语,不能思考,却稳稳地撑着帝王的龙椅。 巷子深处只传出过那一声惨叫,而后便悄无声息,可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更叫人不寒而栗。茶馆里闲聊的人打了个哆嗦,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 陶枝离开了茶馆,空气中却隐约飘来血的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她皱起眉头,距离隔得太远,她无法辨识清楚,但莫名觉得自己在哪里闻过那种香。 她下意识地顺着味道往前走,刚到巷口,猛地被人一把拉住。 “姑娘,那里边不能去啊!” 陶枝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差点就一路走进去了。一回头见是个大爷,她连忙道谢:“多谢大伯提醒!方才不小心晃了神。” 大爷松开她的袖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就这么冒冒失失走进去,万一被他们瞧见,你就走不了啦!” 陶枝笑着颔首,再次道谢。 大爷摆摆手:“你一个大姑娘,以后遇着他们可绕远点!看你这样子估计还没嫁人,路还长着,可别送死!” 陶枝一怔,想不到她一个成过亲和过离的人,还能被人看成未出阁的姑娘。 大爷说话直,但也是一片好心。陶枝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确实不该为了好奇就这样冒失,总归北楼和自己不会有任何交集,管它做什么? 她甩了甩袖子,迈起大步往家里走。天色渐渐暗了,要快些回去,看能不能帮阿婆打打下手。 回到那条窄巷,陶枝先回自己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墨发散开,重新挽了个高髻,用暗红的丝带绑好。虽然脸上身上没有任何修饰,但看起来俏丽大方。 第一次登门拜访,还是空着手去的,陶枝有些不好意思,小心地走上阿婆家门前的石阶。 院子的门开着,可以看到整座院落的结构,普通齐整的一进,“三正两耳”,北面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一踏进院子,最引人注目的是满院的花,花花绿绿开得正好,还有蜂子穿梭其间。 花香在肺里过了个来回,然后她才闻见饭香,看来阿婆已经做好了饭。 陶枝捏捏袖子,扬起唇边的弧度,慢慢推开正房的门。 屋里一面方桌,摆着热腾腾的鱼肉和菜,却只坐了一个人。 那人领口松散,正捏着酒杯,不紧不慢地半抬起眼,勾出眼上清晰的折痕,从线条锋利的眼尾递过来一道视线。 剑眉斜飞,一眼如刀,划开冷淡的面孔,泄露出还未收起来的腾腾戾气。陶枝顿时一僵,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毒针蛰了一下,呆在原地。 但那黑沉沉的戾气转瞬即逝,仿佛错觉。下一刻,那人就收回眼神,浓黑眼睫垂下,薄唇间逸出口气,懒洋洋道:“我们家不招丫鬟。” “出去。” 4.鲈鱼 阿婆恰好端着一盘菜从跨院推侧门进来,正听见“出去”俩字,立刻嚷了一声:“喊谁出去呢?兔崽子!” 陶枝短暂地愣过后也很快回过神,到底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她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尴尬就退缩。 程漆被阿婆训了一句,眉心折了折,黑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再次向门口看过来。 陶枝双手自然垂下,腰背挺得直,身姿窈窕。她脸上素净,唯有一双明眸格外出彩,柳眉之下双眼皮深而长,浓密的眼睫半遮着玻璃珠一样清透的瞳孔,带着一丝格外与众不同的淡然。 女子眸色浅浅,正合细腻到过分的皮肤,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干净清爽,看着很舒服。 她弯起天生带笑的唇,微一歪头,坦然对上男人不善的目光:“需要帮忙吗?” 程漆扬了扬眉,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却划过一丝兴味:“呵。” “不用不用,”阿婆扁着嘴,把菜端上桌,挑了根筷子打在程漆头上,“你坐着就行!还有一个菜,我叫我家小小子来给你解闷儿。” 陶枝不自觉地跟了几步:“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忙活……” 阿婆挺高兴的样子,弓着背摆了摆手。 程漆一口抿掉杯里的酒,酒杯在桌上一磕,食指在杯沿上敲两下:“让你坐你就坐。” 话音淡淡的,但没有方才那样明显的不耐烦。好像是被阿婆那一筷子敲没的。 陶枝捏了捏指骨,应了一声,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屁股只坐了个沿儿,低头看着桌面。 这一看,她发现阿婆家里这面四仙桌竟用的是上好黄花梨木,同她从前家里用的一样。顺着木料纹理看过去,盛着一尾清蒸鲈鱼的碟子是粉青胎色,釉质上乘,色泽润透如玉。不光这一只碟子,其他盛着饭食的器具也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用的,陶枝心中有些惊讶。 同住一条巷子,她还以为阿婆家和自己家境况差不多,眼下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殷实。阿婆年纪也大了,应是只有这个叫程漆的人养家,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陶枝想着,悄悄朝他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人正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近看此人眉眼更加出色,半睁不开的样子掩盖了他眼中过于尖刺的某些东西。浓眉,内眼角微弯,眼尾上挑,眼下一寸处还有颗小痣,若不是周身气息太沉,其实是个很勾人的长相。 陶枝眨了下眼,不明所以地笑笑。 程漆眼神没有一丝波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语气平直:“你就是对门那个……” 陶枝笑着点点头。 “被休的女人?” 陶枝笑容一顿,然后笑意扩大,下唇包住上唇,勉强维持住了友好的表情。她想不明白,怎么阿婆那样和善的一个人,能养出这么个不会说人话的?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礼节仪表,往来接触的也都是同样的人,轻声细语,话中有话,不论皮下人心如何想,面上总是一团和气的。 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直白给人难堪的人,偏偏说完还一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对的样子。陶枝恼了一瞬,随后又觉得没有必要。 毕竟没有说错。 陶枝悄悄吸气吐气,淡红唇角又扬起来:“不巧,是我。” 程漆眉尖又是一动,听出她话中隐约的不悦。这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的女人,面上看是个软弱可欺的模样,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陌生人进入他的地盘,还是个麻烦的女人,这种感觉让程漆有点烦躁。 陶枝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感受不到对方滚烫的视线。 这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姐姐。” 陶枝抬起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正扒在桌边,同样圆滚滚的一双眼睛眨巴着看她。陶枝回过神,猜测这应该就是阿婆家的小小子。 她心想这孩子长得球球蛋蛋的这么可爱,应该不会和他哥一样,于是笑着招招手:“你好呀。” 圆圆的眼睛缓慢眨了两下,然后慢慢地沉到了桌沿底下,片刻后从程漆旁边钻出来,蹬着小短腿坐上凳子,老气横秋地对程漆道:“阿婆叫我看着你别欺负姐姐。” 程漆斜扫他一眼:“有吗?” 程实摇摇头:“没有。” 原来是一伙的。 陶枝抿平了唇线,心想为了肚子,她可真是完全不要面子了。 阿婆很快端着最后一道炒菜进了屋,鱼肉和小葱的香味还有米饭的甜香溢满了房间,陶枝站起来接过阿婆端的碟子,稳稳地放到桌上。 “阿婆受累了。”陶枝笑笑。 家里常年只有两个混蛋小子,大小子天天在外,小小子调皮捣蛋,阿婆其实一直想有个贴心的丫头陪着说说话。眼下陶枝也一个人过,没人相伴,人又乖巧可疼,阿婆越看越高兴。 “快,尝尝这鱼肉,昨天阿七刚拿回来的!”阿婆给她碗里添了山包一样的白饭,又分了碗筷。 程漆瞥她一眼,给程实盛了饭,然后才是自己。陶枝立刻有些坐立不安,想自己是不是不懂规矩,蹭饭还要人家给盛。 而阿婆已经一筷子上来,给她挑了鱼背上最厚的一块肉,盖着鲜绿的葱花,香味扑鼻。 程实幽怨的眼神立刻锁定了她的碗。 “快尝尝!”阿婆耷拉的眼皮底下露出期待的眼神。 陶枝怀着不安的心情尝了第一口,差点说不出话来。她抿着嘴唇,口中的肉又烫又香,混着葱香的汤汁滑进喉咙,陶枝抱着碗一脸动容地望着阿婆。 太香了,饿得拧在一起的肠胃被大力抚慰,她感动地咽下去:“好香!” 程漆扫了一眼,看她白得过分的脸上漫出一丝红晕,眼下卧蚕全勾了出来,笑容甚至有些傻气。 蠢了吧唧的。程漆嗤笑一声。 陶枝发觉自己失态,屈起食指指节蹭了蹭嘴角,不好意思地一笑。 但做饭的人并不觉得她这样不妥,自己烧的菜被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喜欢,阿婆高兴得眼睛弯成弯儿,干脆把剩下的好肉也一股脑夹她碗里:“香就多吃,长长肉!” 程实的拳头攥成个肉球,往桌上一砸,满脸圆润的委屈:“阿婆,我呢!” 阿婆嘬了下嘴,也给他夹了一筷子鱼:“你平时还少吃了?” 程实戳戳鱼骨头,嘟囔:“我也想吃鱼背……” 陶枝立刻递了递碗:“给弟弟吃吧。” 程漆半抬起眼,懒而冷的眼神立刻把她定住:“让你吃你就吃。” 阿婆抄起筷子又在头上一敲:“好声好气会不会!” 大约是因为被折了面子,程漆脸色更不好,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陶枝左右为难,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只好用饭堵上嘴。 甭管这顿饭气氛如何,陶枝吃得很痛快,最后被阿婆半劝半逼地喝了一整碗浓白鱼汤下肚,她捧着肚子靠在桌沿上,动不了了。 阿婆也吃得十分顺心,程漆吃饭从来都没反应,实就像头猪一样闷头拱,陶枝脸上的满足让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满汉全席。 于是笑眯眯地摸摸陶枝的手:“喜欢这鱼?自己会做不?” 陶枝一顿,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阿婆我……不太会做菜。” 阿婆一怔,有些意外:“啥都不会吗?升灶煮饭总会吧?” 程漆的目光斜斜射过来,实也望着她,陶枝头一回为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感到无地自容,面上发烫:“会……一点点。” “哎哟,”阿婆满脸忧心,“那你不会可怎么吃饭呀?” 程漆忽然伸长了腿,抱着手臂往后一仰,盯着她发红的耳尖,语气戏谑:“知道你为什么被休了吗?” 陶枝手指一紧,低下头。阿婆气得朝他扔了筷子:“我是这么教你和人说话的?!” “这不是实话吗,”程漆弯腰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来,规规矩矩摆在碗上,“天天不干活,等谁伺候呢?” 阿婆拍桌子:“让你伺候了?” 程漆瞥了一眼低头不说话的陶枝,心想还挺会装可怜,不太有诚意地说:“我错了,您别气。” 阿婆气得鼻子嘴皱在一起,拉过陶枝的手安抚地捏捏:“不会也没事,阿婆管教!以后你就来我家吃饭!” 这句话掷地有声地扔出来,空气先是一静,然后程漆面色沉了下来:“天天?” 陶枝赶紧抬起头连声道:“阿婆别,我没事的!” “以后你白天来陪陪我就行,”阿婆过了气头,也不觉得后悔,“多你一张嘴的事儿,到你嫁人,阿婆管得起!” 陶枝如坐针毡,如果可以她当然愿意过来,一个人本就无聊,陪陪阿婆顺便填饱肚子,何乐而不为。但程漆这态度实在让她犯怵…… 程漆见阿婆认真,目光越来越暗,最后手臂一抱,点头:“来也可以。” 陶枝惊讶地看他。 程漆偏过头,削薄的唇慢慢勾起一点弧度,下巴抬了抬:“先把这碗洗了。” 虽然他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不痛快,但就算程漆不说,陶枝肯定也要主动洗碗。于是她立刻站起身,袖子一卷露出白皙的腕子:“我来我来——” 阿婆白了程漆一眼,站起来帮着一起收:“你甭听他的……” 俩人抱着碗碟出了屋,程实才嘟着嘴问:“哥,她真要来咱家吃饭?” 程漆也站起身,黑沉沉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嘲弄,懒散地薅了一把程实的头毛。 “放心,我让她待不下去,自己走。” — 被阿婆拉着聊了好久的天,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陶枝拢了拢衣襟,抱着胳膊沿墙根往外走。 两边厢房的灯都熄了,陶枝不想吵人,小心地没有发出声音。路过东边厢房的时候,屋檐下的阴影中冷不防冒出一道清冷声音:“喂。” 陶枝心脏一停,当即吓得差点蹦起来,尖而短促地“啊”了一声。 程漆靠在门扉上,好似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出声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个人。 他慢慢抬起眼,眼中的光微微一闪,看她怂得像个兔子的模样,低笑一声。 陶枝松开攥着衣襟的手,闭眼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恼火:“你怎么吓人呢!” 说完她又有些忧心,鼻翼耸动仔细嗅了嗅,空气中似乎没逸出那股檀香,才放下心。 程漆扬起头靠在门柱上,脖颈到下颚拉出一条漂亮的线,眼神漫不经心:“既然是阿婆的意思,你没事就过来陪陪她。” 他似乎是久居高位之人,语调中有种天然的命令感。但陶枝有心想和邻居和睦相处,对方又似乎有意示好,便忍下那股不舒服,点头:“好的。” 声音软软的,在温柔的晚风里,听着有些勾人。 程漆抬起眼帘,看见她恰好站在阴影和月光的分界。巴掌大的脸被光打得透亮,白而细腻,如一块精雕细琢的暖玉。 程漆偏开眼,心想:一碰就碎似的,麻烦。 明天就让她知难而退。 5.捉弄 头天胃里舒服了,这一觉睡得极好。阳光透过窗棱,在陶枝眼皮上晃了一下,她便醒过来,伸了个懒腰。 外头是个晴天。 陶枝心情好,起来打了水洗漱。被水浸润过的脸,嫩得像剥了壳儿的鸡蛋,陶枝用手捏了捏,心想这弹性确实是几年前才有的。 手在桌面上一扫,习惯性地想找瓶蜜水润肤,但梳妆台上空空如也。陶枝叹了口气:穷可真是个大问题,要赶快想办法做芙蓉粉。 她站起身,从箱子里翻了翻,挑出件莲青色弹花布裙,织工并不好,花色也配得勉强,但好在人精神。穿在身上,月白丝绦一束,人便如夏花般挺立,脸颊天然透粉。 从前陶枝很愿意在身上的小细节处花心思,眼下处境拮据无从捯饬,这样浑身无一丝雕饰的样子竟也看着颇为顺眼。 收拾好自己,看时间还早,陶枝一撸袖子,叉腰看着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做芙蓉粉,要蚌壳,雪石粉,花露,筛子模子磨等等用具,哪一个都得要钱。她现在一无所有,只好找找屋里有没有什么能换钱的。 这一通翻找,翻出了床头里塞着的簪花、玉镯,还有藏在床底下的一吊铜钱。可惜簪花不值钱,玉镯也不透不水,别说拿去当铺,就连陶枝也看不上。 除此以外,一吊铜钱也是杯水车薪。陶枝抹了抹额头,重重地坐在床边,鞋跟在地上一磕。 这一磕不知碰到了哪里,竟发出空响,好像是藏着东西的。陶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鞋边的地砖和旁边不太一样。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砖缝间原来堵着一根木头条。 她把那木条抠出来,顺着缝隙一掀,地砖下果然是空的,小小的坑里躺着个黑色布袋。 陶枝有点高兴,被这样珍而重之地藏起来,应该是个挺值钱的东西。她小心地把袋子拿出来,拆开系带,看清里边的东西时忽然一愣。 是一支金桃花顶簪,精美得近乎夸张,簪头是一朵金线勾的桃花,花瓣缀满珠玉,花蕊正中还捧着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 倒不是说这簪子有多贵重,陶枝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这簪子是她的。 是上一辈子“廖清欢”的。 她从前并不喜欢这簪子,觉得它华贵有余,却是有些俗了。后来她确实再也没见过这支簪子,但她首饰众多,也并没有在意。 原来是在这里。 陶枝摸了摸那朵金桃,嘴角勾起一点笑容。按从前的时间线,此时宋鸣鹤刚和“陶枝”坦白没多久,但其实已经和“廖清欢”相识几月有余。 陶枝是旧爱,廖清欢是新欢。 如今新欢的簪子出现在旧爱家里,说明其实早在宋鸣鹤坦白之前,从前的陶枝就已经知道廖清欢的存在。而且恐怕还偷偷潜到她家中看过,拿走了这支桃花簪。 桃花吗?陶枝冷笑一声。 如果当时的陶枝直接出面,告诉他宋鸣鹤的真面目,那他们俩的人生绝不会扭曲成这样。可惜她选择了在暗中窥视,满心嫉恨,把怨气都发泄在同样被欺骗的女人身上,却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陶枝意念一动,周身便又逸开那股冷冷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气,把心头的愤怒压下。 事情不会重来,这一世好好过才是最重要的。 这簪子太贵重,全京城可能也没几支,她贸然拿去当铺怕是要遭人怀疑。但花蕊上的这颗珍珠确是不错,成色匀白,不含杂质,个头又大,少说值个二十两银子。 转念想想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换些本钱。果然,随着心态转变,檀香缓缓沉下,消散开了。这毒确实和情绪有关,目前已知在她愤怒恼火时会冒出来,陶枝决定以后要少生气,以免误伤别人。 这时,院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姐——姐——” 是程实,陶枝把簪子放好,小跑着出去给他开门:“来了来了!” 程实背着手,仰着头,煞有介事道:“收拾好了吗?阿婆喊你吃饭呢。” 陶枝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呀。” 程实晃晃脑袋,背着手转身走了。 又一次去对门,走过载满花的小院,进了正房,阿婆招招手:“阿枝过来坐!” 陶枝笑着应下,余光瞥见程漆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手支在太阳穴,半眯着眼睛。 没睡醒吗? 她走过去,刚一坐下,程漆就掀开眼皮,冷淡道:“下次早点。” 陶枝一顿,点点头:“好的。” 早饭是一碗汤面,飘着嫩绿的小油菜,卧了鸡蛋,桌上还有几碟小咸菜。味道还是特别好,陶枝心满意足地把汤都喝完,笑着夸道:“阿婆连面条都做得这么好。” 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缝,摸摸她的脸:“下回还做。” 程实像头小猪,低头唏哩呼噜地连汤带面吃完,嘴巴一抹。程漆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吃得很慢。 阿婆看他一眼,有点忧心地问:“阿七怎么吃不动,不爱吃?” 程漆摇摇头,立刻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吃完:“没有,好吃。” 阿婆这才放心。 陶枝悄悄看他一眼,心想程漆虽然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是个孝顺的人。忽然,程漆抬起头,一下撞上她没收回去的目光,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嗯?”陶枝下意识摸了摸鬓发,“怎么?” 程漆面无表情地凑近一点,他身上那股微苦微凉的味道又飘到她鼻息间,陶枝忍不住屏住呼吸。程漆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洗碗。” “行啦,坐着吧,”阿婆已经站起身,利索地把筷子一并、碗碟一落,“统共没几个,阿枝不用来。” 阿婆下了桌,程实也就起身回屋,临走前给了程漆一个眼神。 一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陶枝呆得不踏实,刚想动,程漆先抬了抬手。一个茶盏推到她面前,豆绿色,釉面光亮,很漂亮。 程漆勾起嘴角:“我渴了。” 陶枝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倒茶的意思,可明明茶壶就在他身后的矮桌上。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使唤,当即有些恼,又不敢真生气,只好攥了攥拳,起身去给他倒茶。 程漆又把手支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磨蹭什么。” 陶枝抿住唇,拿着茶壶给他斟上七分满,然后直起背,退后一步看着他。 程漆盯着那盏茶瞧了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端起来,抿一口。 “凉了。” 陶枝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紧紧捏着壶把,转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煮一壶新的。” “慢着——”程漆的眼睛半睁不睁,还笑着,“算了,我不想喝。” 陶枝停下,闭了闭眼,心想:不想喝还叫我倒? 她可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了,陶枝拼命安慰自己,这是看在阿婆的面子阿婆的面子,呼出口气,转身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程漆慢悠悠地补充道:“院子里的衣服干了,你收了去吧——眼里没活儿可不行啊。” 陶枝咬着嘴唇看他啊,玻璃珠一样的浅色瞳孔又亮又润。她终于明白了,昨晚他哪里是示好,分明就是警告! 程漆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她,素来淡漠的脸因为捉弄而露出笑意:“怎么?” 陶枝瞪着他,白腻的脸上涨出红晕,几度想夺门而出。这时阿婆正好从侧门进屋:“阿枝啊——” 陶枝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吸了口长气,然后转身对阿婆道:“我去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她跑得飞快,发尖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程漆看见,嘴角也跟着勾起一个弯。 阿婆走过来“啪”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又怎么人家了!” “没怎么啊,”程漆转过头,从门里看她垫着脚一件件把衣服摘下来,腰肢被拉成细细的一圈,“说会儿话。” 阿婆将信将疑,又打他一下:“你不许欺负她。” 程漆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哪儿能啊。” 陶枝摘下一件就搭在臂弯里,很快抱了厚厚一摞。程漆身量高,衣服重又长,她得半举着胳膊,很快就酸得受不了,更别说还晾着些毯子褥子。 程漆就靠在门上看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哎——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陶枝咬着牙不理他,艰难地把衣服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她从前既没洗过衣服,也没收过衣服,从来不知道穿在身上轻轻便便的东西抱起来这样重。 程漆看着她恼火的后脑勺,琢磨着猜她还能忍多久:“拿住了,掉了重新洗。” 过一会儿阿婆忙完了出来,看她费力地垫脚抱着衣服,赶快小步过去:“那么多你抱不住,哎呀——” 阿婆佝着背要去接她手上最沉的褥子毯子,程漆这才从门上站直了,几步走过来:“您就别动了,我来。” 说完,把阿婆手上的,连着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过去,单臂抱着:“你们摘吧。” 陶枝连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转过脸,心里哼哼两声,继续帮着阿婆摘衣服。 她回头之后,程漆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正好看见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她手腕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有一小段红绳,松松垂着,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这么细皮嫩肉的,简直像个大小姐,程漆在心里啧了一声。 程实背着个布兜从东边厢房出来,喊了句“我去学堂了”,然后就昂首阔步地出了院子。 他走之后,程漆把衣服抱回正屋的炕上,也跟阿婆说一声:“走了。” 陶枝和阿婆一起盘腿坐着叠衣服,看他一身玄色劲装,好奇问了一句:“阿婆,程漆他做什么的?” “他吗,”阿婆手把手教她怎样叠不起褶,随口道,“在城西边的武馆教人拳脚,就是个粗人。” “教头吗……”陶枝点点头,心想怪不得那么粗鲁。 初见程漆,觉得他眼中带毒,让人害怕。现在吗……只觉得可恶。 6.花苗 “七哥。” 梁萧见程漆走进“逢春馆”,笑着迎了上来。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中等身材,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点点头往校场里看,“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功夫参差不齐,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过之处,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慢慢打了卷,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阿婆在家闲不住,花开好了,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浇过了水,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嘴边露出个小涡,“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红,被水浸湿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开视线,薄唇微勾:“哟——” 程漆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样子,偏又从不真生气。性子又倔,不爱开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每次看她眼里冒火又强忍着,过后就不和你说话,总觉得像巷子里那只小猫似的。 天天在墙头上磨爪子,漂亮的竖瞳发狠盯着你,但不敢上来挠。 让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说话,心里盼着这位爷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自在,拍拍裤子懒懒散散地站起来,转身去了西屋。陶枝竖着耳朵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片刻,程漆回来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褂子,忽然盆里“啪嗒”掉进来一个东西,溅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终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里拼命压着火:不气不气,都是为了阿婆! 程漆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耸肩:“程实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觉得自己掌心发热,便暗暗深吸口气,瞪他:“程实说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 程漆一挑眉:“你记的倒清楚。” 陶枝闭上眼,长长地吐出口气。程漆就看见她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显得眼皮薄薄的,有些好看。程漆一时没说话。 空气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莫名,但不讨厌。 过片刻,陶枝又睁开眼,一脸平静地洗衣服,仿佛僧人入定,彻底把他无视在外,程漆心头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边走边脱衣服。 陶枝余光瞥见,吓了一跳:“你、你——” 她话没说完,眼前便陡然一黑——那混蛋居然把外袍兜头扔到了她身上,宽大的衣服顿时把她裹了个严实。 “这件也洗了。”声音冷淡,扔下便走了。 陶枝这才手忙脚乱地把袍子扒下来,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骂道:“程漆大混蛋!” 但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依稀在空中飘散的味道。 方才衣服盖下来的一瞬间,她鼻息间尽是程漆身上的味儿,苦而甘,兼有一丝凉意,不是市面上任何一种她闻过的熏香,但是很好闻。 “刚换上的衣服,洗什么洗……”陶枝把他的衣服团成个团儿,搂在怀里狠狠捶了几下,然后抖开,直接晾在衣绳上。 “……大混蛋,谁给你洗。” — 过了一周,程漆定下的芙蓉花苗才送来。 陶枝赏花会参加过不少,还是第一次看别人种花。阿婆要上手,程漆不让,自己撸了袖子弯腰挨个松土。他的脊背绷紧,衣服下露出结实的肌肉,窄腰长腿,身形挺拔俊逸。 陶枝敛着裙裾,蹲在花圃旁边,小心地戳了戳松软的土地,清澈的瞳孔里满是期待。 刚好程实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哼地嘲笑一声。 陶枝对他倒生不起气来,还觉得他模仿他哥的样子有点逗乐。所以等程实背着布兜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走过时,陶枝偷偷坏笑着推了他一个跟头。 “哥!她推我!”程实圆圆的屁股撅着,扑了几步才站稳,立刻告状。 程漆直起腰,锄头支着手心,没搭理他,却朝陶枝一扬下巴:“哎。” 陶枝抬起眼:“嗯?” 程漆勾勾嘴角:“过来把苗儿栽上。” 程实就当他哥给他出气了,冲陶枝“略”地做了个圆润的鬼脸,然后灵活地搬运着自己胖嘟嘟的身体,一溜烟跑了。 陶枝拍拍裙子站起身,拎起一株花苗看了看,花茎底下包裹着土球。她琢磨着,应该不难,就把苗苗放到土坑里,然后再填好土就是了。 她吸口气,一手托着花苗,一手拎着裙子,淌水似的踩到花圃的土上,小心地把花苗的土球放到程漆挖出的坑里,不偏不斜,挺直着立在坑中。 她用小铲子慢慢填土,最后干脆用手来归,填满花苗的坑之后,还用手压了压。陶枝好像已经看到它以后灼灼绽放的样子,扬起唇边的弧度,心中被期待和欢喜涨满。 这时,程漆冷淡又戏谑的声音不慌不忙地传来:“错了。” 陶枝抬起头,才发现他早就停了动作,不知道看了多久。 “没把底下的土疙瘩松开,你那苗儿根烂没烂都不知道,”程漆眼睛半睁,像是要看她怎么办,“就是没烂,它也会闷死。” 陶枝哪知道这些,立刻有些急,也顾不上追究他为什么不提前说,连忙一铲子下去,把珍贵的小苗苗刨出来。 好不容易救了出来,她捧着那个土球手足无措。眼神一飘,程漆就站在那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帮忙的意思。 陶枝咬咬牙,伸出细白的手指一点点去抠,但一不小心就会揪断它脆弱的根须,额上急出了汗。 程漆没看见似的,百无聊赖地活动了下脖颈,却没有走开。 半天之后他才听见细细的声音,不甘不愿的:“程漆……” 程漆睁开眼,勾勾嘴角:“叫我干什么。” 陶枝满手泥,狼狈地跪在花圃里,裙裾开成了一朵花。她抿抿唇,最后垂头丧气地把花苗举给他:“帮帮我……” 声音小得像蚊蚋,带翅膀似的,扑棱着往人心里钻。 程漆摩挲几下锄头的木柄,然后随手扔到一边的空地上,大步向她走过去。 “早求我不就好了。” 7.珍珠 程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土球底下一抠,再轻轻一转,土球就自动剥落了,连手都没脏。 他斜睨她一眼,冷哼一声,然后干脆利落地把土球都卸了。 等阿婆回来时,满院的芙蓉花苗已经栽好,陶枝笑眯眯地给小苗浇水,程漆靠在一边屋檐下闭目养神,小院里静谧又温柔。 晚上阿婆动手烧了一只鸡,外皮焦焦的,满屋子都是肉的香气。陶枝吃东西秀气,干干净净的手指捏着肉也显得斯文。她捏住骨头把鸡腿撕下来,头一个放到阿婆碗里。 还剩另一只鸡腿,程实扒在桌子旁,瞪着圆眼睛把碗举起来。陶枝撕掉那只鸡腿,手顿一下,转了个方向放进程漆碗里。 陶枝又撕下一个鸡翅给程实,笑笑:“今天你哥辛苦了。” 程实张张嘴,最后只好扁下来,郁闷地咬了口鸡翅。 程漆看了看自己的碗,又抬头看一眼她,最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叼起来吃了。 — 陶枝这半个多月来一直在阿婆家里呆着,只有晚上才回自己家睡觉。现在芙蓉花有了着落,剩下的材料也得开始准备。恰好这天下午没什么事,陶枝和阿婆说了一声,揣着荷包去了集市。 荷包里有她从那只金桃花顶簪上取下来的珍珠,又大又远,莹白的表面上映着淡淡的七彩虹光,没有一丝瑕疵。 陶枝揣着它进了一家当铺,那两撇胡子的掌柜一看见,懒散的坐姿立刻变了。 陶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见旁边的木椅上还坐着一位把婴孩缠在怀里的大娘,为了一只成色一般的镯子和店伙计说了半天的价。她的脸早早爬上了皱纹,每一道缝隙间都是穷苦操劳的痕迹。 陶枝捏着袖子叹了口气,这边掌柜的已经鉴赏完,摸了摸嘴上的胡须,摸出算盘一顿敲打。 这簪子虽不是陶枝自己买的,但她买过用过的首饰不计其数,看一眼就能估出价,这支买的时候少说值百两银子,单这颗珍珠就占七八十两。但听说转手的东西,就算新的也要折价,陶枝交握着双手,心想:那就五十两吧?也不贪心。 掌柜把算盘一推,沉吟片刻,假模假样道:“你这珠子虽然一般,但我看你一个姑娘不容易,给你算贵点。” 陶枝微一皱眉,却还是礼貌地点点头:“那就多谢您。” 掌柜瞥一眼她,伸出肥厚的手掌,五指张开。 陶枝心想:还真让自己估对了? 掌柜:“五两。” 陶枝一愣,随后心头一股火“噌”地窜起,窜到一半又被她强行压下。虽然生气,但毕竟不能滥用毒香害别人,她憋得难受,一把夺回珍珠从椅子上站起来。 掌柜一看没唬住,连忙变了脸色:“别急、别急!我看姑娘是真有急事,那我今天就做个好事,给你算十两!怎么样?” 陶枝深吸一口气,确定那一丝不安躁动的檀香无声消弭,然后才沉着脸色道:“多谢掌柜的,我再去别家看看吧。” 掌柜的一看这区区一个民妇竟如此不识抬举,立刻也甩下脸,在她身后嚷嚷:“我告诉你,上别地儿也出不了这个价!真以为自己拿着什么奇珍异宝了?我呸!” 陶枝一言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她闷头走了好远才停,憋着的气吐出来,低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 难道穷人都是这样活的?若是换做方才的大娘手里拿着这颗珍珠,难道真被那掌柜的诓骗着把宝贝贱卖给他?那钱够不够全家人花用,她刚出生的孩子能不能安稳长大? 人怎么能这样坏? 心中的灰暗角落,愤怒、挫败、失落缠绕在一起,成了一团黑色的雾,缓缓滚动。过半晌,陶枝忽然惊觉自己周身溢满了那股幽冷的檀香味,带着恶意萦绕在空气中。她立刻回过神,驱散心头的阴霾,意识到这股毒香或许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它仿佛有意识一样,会由人心中的负面情绪引出,也会催生这种情绪,使之无限放大。 陶枝忽然觉得有些冷。她用右手包裹住左手,心中默念从前学习过的佛经,片刻后竟真的起了作用。右手掌心微微发烫,一股极微弱的淡香渐渐盖过那股檀香,带着某种和煦温柔的力量,沉沉地落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获得宁静,再睁开眼时,瞳孔又是山泉一般的清澈透底。 方才憋着气瞎走一通,眼下这条街有些陌生。陶枝四处看了看,见右手边有家冷清的武馆,左手边就有家小当铺,门口只拉着条看不出原色的帘子,敞开的门里黑黢黢的。 陶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过去看看。 — 程漆从幽深狭窄的台阶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帕子,稍微一擦就浸满了血。 推开那扇不起眼的小木门,脱离那逼仄阴暗的环境,午后的暖阳照在身上,程漆闭了闭眼,这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 身后木门阖上,隔绝了隐约模糊的惨叫和哭泣。梁萧接过被血浸透的帕子,没有说话。 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程漆总要静静呆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在想什么,但这是这个强大到近乎无敌的男人唯一脆弱的时候,作为下属,他必须尽职尽责地守在一旁。 过了很久,黄昏的光影斜斜穿过屋檐,那男人才终于一动。 梁萧上前一步:“七哥?” “嗯,”程漆半阖着眼应了一声,“过一会儿来取折子。”语气平常。 梁萧就知道那个在地牢里喜怒无常、仿佛没有知觉的男人消失不见了。他低头道:“是。” 程漆回了后院的小厢房,沐浴,换衣,浑身上下再找不出一丝血腥味,然后才坐下来提笔写折子。 他一停笔,门扉正好被叩响,三下之后,梁萧推门进来。 程漆勾唇一笑:“挺准。” 梁萧也笑:“是您的时间准。”这么多年,连洗带写都是一炷香的时间,不差分毫。 程漆把折子递给他,站起来动了动肩颈。他已经换了一身墨色深衣,袖口勾银线,身形挺拔,神情松散。 “我回家了。” 程漆背着摆摆手,径直穿过后院无人的回廊,从一扇偏僻的后门进了武馆的校场。新来的学徒们仍在被师兄打得痛哭流涕,程漆背着手走过去照着穴位踹了几脚。 梁萧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知道“回家”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至于手上这封折子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就不是他关心的了。 — 这家当铺不仅小,还破破烂烂的,陶枝走进去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但伙计已经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十分殷切地引着她上座,陶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姑娘当什么?” 陶枝看了看左右:“你们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有事儿,姑娘和我说也是一样的。”伙计一直笑模笑样的。 陶枝揉了揉左右的指骨,心想,就问问价,不行就走。于是从荷包里摸出那颗珍珠,轻轻放在托盘里:“这个,值多少?” 伙计眉毛一挑,笑容这才变了:“姑娘稍等一下,我请我们掌柜的出来。” 过一会儿,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从帘子后走出来,一眼瞧见托盘中的那颗珍珠,立刻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 “姑娘这珠子是从哪来的?成色很不错啊。” 陶枝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也露出笑脸,温和道:“是我娘留下来的。” 来处也就是随口一问,掌柜的果然没有多在意,拈起珍珠来回看。 陶枝学聪明了些:“方才在另家当铺,那掌柜想二十两留下,我想着再多转转,才到了您这儿。” 掌柜立刻笑笑:“那姑娘就来对了。”说完他拿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顿,然后搓搓手,笑道:“这样吧,姑娘和小店也是有缘,这珠子,三十两我收下,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陶枝之前算过大致预算,三十两肯定是不够的。但这掌柜的至少和和气气,也没招摇撞骗,陶枝便就笑了笑:“掌柜的,我也是有急用的。” 掌柜哈哈笑两声,手越搓越快:“是、是,都不容易,那这样,我拿自己的钱再加几两……” 陶枝本以为这家店看过就能走,没想到掌柜反反复复地游说她,始终拿着珍珠没有要还的意思。陶枝十分无奈,正想起身告辞,余光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那店伙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严严实实地把门堵上了。 陶枝瞳孔一缩,心口跳了起来。掌柜还在一两一两地加价,已经加到三十五两,见陶枝没有要当的意思,笑容就渐渐不大好看了。 陶枝干脆站起身,一伸手:“算了,我还是去别家再看看,劳烦掌柜了。” 掌柜一笑,眼下挤出几道褶子,拿着珍珠的手却往回一收:“姑娘不再想想了?” 陶枝右手攥成拳,抿起唇:“不了。” 掌柜脸上的笑容还挂着,从桌下掏出个袋子,扔给她:“这里边是三十两碎银子,姑娘拿去用——那我就不送了?慢走。” 陶枝慢慢收回手,长吸一口气:“钱我不要,珍珠还我。” 掌柜干脆道:“钱你爱要不要,珠子已经是我的了。” 陶枝捶了下桌子:“你!” 身后的店伙计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外拖:“姑娘我送送你!” 陶枝拼命挣扎,又要控制着怒意,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放开我!” “你们这是偷!是抢!” 她虽有左手的毒傍身,但毕竟还想讲讲道理,店伙计却根本不理那套,烦了干脆把人搡到门边上往外一推。 “拿了钱赶紧走!” 陶枝站不稳,被这一推,直接一屁股摔在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程漆背着手走出武馆,身后有个十一岁的小学徒探头探脑地缠着他:“大师父,你就收了我吧!我要打败东街的王小虎!” 程漆眼睛半睁着,懒懒散散地回头拨了一下他的脑袋:“王小虎惹你了?” “惹了!”小学徒义愤填膺道:“王小虎非说郭玲喜欢他,我们都想打他,可是王小虎太壮了,他拳头有我屁股这么大!” 程漆笑了一声,一抬头:“那是够大——” 小学徒见他一顿,然后忽然大步向街对面走去。 “大师父?” 陶枝最恨别人推她搡她,身上又疼心里有委屈,眼泪打着转,心头的火眼看就要烧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左手掌心越来越热—— “没事吧?” 肩上忽然扶上两只手,然后从腋下轻轻一带,她就被提了起来。 陶枝一回头,泪眼朦胧间看清程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像看到亲人一样,心头的火无影无踪,只剩下委屈:“有事!” 程漆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啧”了一声。 他双手把陶枝往旁边推了推,留下一句“等着”,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哎!”陶枝立刻哽着叫住他。 “嘭”的一声,门被重重合上了。 片刻后。 “啊啊啊啊——” 先是杀猪般的嚎叫,然后戛然而止。陶枝听得提心吊胆,不敢进去。 门里,程漆慢慢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一缕黑烟缓缓从他袖中漫出,如某种爬虫,顺着桌面,落到掌柜和伙计身上,一接触到皮肤,瞬间就变成一片溃烂! 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点了穴扔在椅子上,刚一惨叫出声,喉咙就吸进去了什么,立刻又没了声音。 眼前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一身黑衣如鬼一般,薄唇微启:“所以是你们俩联手抢了她的珍珠?” 黑色的烟雾还在继续飘,顺着大腿继续往上,很快腐蚀了大片肌肤。两人疼得没有知觉,眼白都快翻出来。 程漆索然无味道:“珠子呢?我看看。” 掌柜抽搐渗血的手摊开,露出那颗发着荧光的珠子。程漆拿起来,对着灯敲了敲,低声自语:“倒是好东西,她哪儿来的?” 那两人已经没有人色。程漆把珍珠擦干净收好,点点下巴:“她这东西还行,一百两不过分吧?” 掌柜满脸眼泪和血,哭着疯狂点头。 程漆从柜台下边数出一百两的银子,在袋子里装好,然后袖口一抖,那黑烟顿时消弭于无形。 接着他指尖一捻,白色如沙的东西变戏法似的冒了出来,给两人各自洒了半身,那腐烂的伤口顿时完好如初。两人来不及震惊,程漆又在他们面上一挥手,掌柜和伙计顿时变成一脸空白。 全过程不过须臾,程漆走的时候,两人还坐在原地流泪。 程漆推开门的一瞬间,陶枝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但她哭得鼻塞,一时无法辨认。 “你做什么了?”陶枝红着眼问。 程漆面无表情地把钱扔她怀里,珠子放她手心,道:“赶紧回去,饿死了。” 陶枝愣愣地看了眼怀里的东西,小声道:“可是……可是我还要买东西呀。” 程漆回头,不耐烦:“买什么?” “蚌壳……” 她说完,程漆就调头大步走了。 走了一会儿发现她没跟上来,只好停下,无奈地回头:“干嘛呢?” “买不买了?” 陶枝这才回过神,抹了把脸小跑着跟上去:“来了!” 心里默默想:明天要给程漆做个好吃的。 他好像喜欢肉,那就炖牛肉? 8.礼物 深夜,深宫。 御书房的灯还未熄,暗门被人轻轻叩响,天子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进来。” 案上有一只小小的香炉,幽幽焚着龙脑香,清寒发苦,却和寻常味道有一丝微妙的不同,闻起来更醒神。 从暗门被敲响的那一刻,御书房里的宫人就自动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帝王一人。梁萧面色沉肃,一言不发地跪在御案前,高举起手上的折子。 半晌后,隆宣帝才放下手中文书,从他纹丝不动的手上拿过折子,打开看。 从走进这扇门开始,梁萧仿佛就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木头人,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在履行任务,然后沉默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隆宣帝其实还算年轻,正值壮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雷霆铁腕,面上尽是当权者说一不二的气度。只是眉间隐有一丝黑气,使得他过于沉闷威严。 良久之后,天子开口:“竟真有这等勾连,是朕纵容太过。” 这并不是问句,梁萧默不作声。皇帝也的确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由他亲自带人,去一趟,”隆宣帝扔了折子,目中闪过森森冷意,“不要打草惊蛇,朕要见活口。” 梁萧领命跪安:“是!” — 一下有了百两银子,陶枝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盘腿坐在家里的床上,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发了一会儿呆。 买蚌壳、药碾、臼子和杵还有雪石粉等等……用了约莫四十两,昨日程漆快嫌弃死了,一边冷着脸,一边帮她拎着东西。 剩下的钱要做什么呢? 过半晌,她才哑然失笑。从前花钱如流水的时候,怕是从来想不到会有因为百两银子就手足无措的一天吧。 无论如何,现在有钱了,头一笔钱一定要给阿婆花。然后……再给那两个混小子买点什么。 她拿了一半的钱出来,剩下的放好,然后挑一身牙白色的刺绣金花裙,穿上去了集市。 阿婆家里虽然不缺钱,但她总是节俭惯了,身上衣服就那几身。程漆有心孝顺,但又不会挑,给了钱阿婆也不愿浪费。陶枝进了家布行,想着阿婆不喜成衣,就买匹好布回去,自己裁穿着也舒心。 挑挑拣拣一番,看上一匹妆花罗。暗红偏棕的底色,绣着盘金云纹寿字,整体看仍是阿婆喜欢的素净,并不扎眼,同时又非常喜庆,寓意吉祥。 而且摸起来柔软光滑,穿起来一定舒服。 陶枝欣喜地买下,小心抱在怀里。路过成衣店,恰好看见一套小孩子穿的对襟短衫,还配了同色的虎头帽,煞是可爱。陶枝想了想程实穿上的样子,止不住想笑,便也买了下来。 接下来便只剩程漆的了。 送他什么好呢?陶枝一时没有头绪。程漆这人虽然嘴毒、又讨人厌,但他却不是个坏人,有时候还有些好。 昨日的事,若没有程漆,她也拿不来这些钱。陶枝向来有一说一,不论之前程漆怎样对她,这次也都要好好谢的。 ……可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呀。陶枝很苦恼,又觉得若是给阿婆弟弟都带了礼物而不给他的话,以程漆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吧。 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了,陶枝默默想。 她歇了会儿脚,开始漫无目的地转,看见什么都觉得可以送他,又似乎都不那么合适。走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陶枝才忽然灵机一动。 不如送个护腕吧! 看他天天系着,又常常要动武,送这个也算实用。 陶枝抿唇笑了笑,脚步便轻快起来。给程漆的东西还是要精挑细选,免得他又嫌弃,少不得一顿嘲讽。 跑了几家店面,最后看上一副黑底红绳的护腕,精细柔韧的绸料,内有锁甲,悍利又漂亮。 陶枝把东西收好,用最后的钱买了牛肉,这才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刚到巷口,忽然看见程实低着头走在后边,不远处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在前,走得趾高气昂。 程实垂头丧气的,鞋尖踢飞了地上的石块,犹豫半晌才喊了一句:“郭玲!” 小姑娘回过头,陶枝这才看清,那真是张灵气的脸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她顿时就明白了,没急着走过去,笑着等在一边。 程实鼓足勇气,捏着拳头喊道:“王小虎有什么好!他不是真心的!” 陶枝一下愣了,眨了眨眼睛,发现好像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叫郭玲的小丫头飞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王小虎会保护我!” 程实脸红了:“我也——我们也能保护你!” 小美人翻着白眼也是好看的,一脸不信的样子:“那你就像王小虎一样证明给我看!” 说完,小美人转身就要走。程实着急地跺跺脚:“哎——” 陶枝没法在作壁上观了,眼看傻弟弟的小红心就要胎死腹中,陶枝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叫住她:“姑娘!” 程实一看见她,脸红得险些要熟,气急败坏道:“你偷听?!你无耻!” 陶枝一巴掌甩他肩膀上,压低声音:“想不想让人家来吃顿饭?” 程实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但却真的依言闭了嘴。陶枝把怀里的东西都给他,让他抱着。 郭玲一回头,看见一个笑吟吟的姐姐,登时有点愣。她想这姐姐怎么这么白、这么好看,好像……好像天上的白鸽子一样。 她把自己又干又瘦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姐姐叫我?” 陶枝眼角微弯,浅色瞳孔温温柔柔,她走过去捏捏郭玲的小脸蛋,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好看呀,小仙子?” 郭玲的脸立刻红了,心里飘飘地想:到底谁是仙子啊…… “但你小脸儿这么白,嘴上最好有点颜色,”陶枝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小盒随身带的口脂,旋开,勾一点抹在她唇上,“这样会更好看。” 胭脂水粉对任何年龄的小姑娘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郭玲立刻屏住呼吸,在她涂完之后就想找镜子照照。 陶枝就笑着拉起她的手:“总听程实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是他姐姐,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那儿还有别的颜色更适合你。” 郭玲瞥一眼程实,露出个笑脸,乖巧点头:“都听姐姐的。” 程实抱着一堆东西,目瞪狗呆地看着她俩手拉手走在前边,表情空白了一会儿,想到郭玲真的要去自己家吃饭,便有有些害羞。 回家,阿婆正在煮粥。陶枝和她一说,阿婆也跟着笑了,出来给小姑娘塞了两块糖先吃着。 陶枝把买的牛肉拿过来,笑着道:“昨天程漆帮了大忙,这肉我想自己试着做做,阿婆教我好不好。” 阿婆笑眯眯道:“当然好——可是你今日做,阿七吃不上啦。” 陶枝一顿,问道:“怎么了?” “阿七他们武馆有大会,要出远门呢,下午回来一趟就动身了,”阿婆搅动着锅里的勺子,摇摇头,“也不知有什么正事……” 陶枝抿抿唇,想到那个精心挑选的护腕,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婆叹气:“没给准话儿。” 陶枝便揉揉她的肩膀:“程漆有分寸,没事的。” 阿婆摸摸她的手背:“还好有阿枝陪我。” 这牛肉还是没做成,两个大人心事重重,唯有小的欢欣雀跃。程实一顿饭瞄了郭玲百八十遍,郭玲让陶枝打扮得高高兴兴,最后程实亲自送她回了家。 夜凉如水,陶枝躺在床上,许久才入睡。 同一片月色下,齐整的黑衣飞驰而去,如光下的暗影。 9.金丝 “夫君……” 廖清欢察觉到身侧床榻一轻,宋鸣鹤坐起身,被窝里馨甜暧昧的香浮动在空气中。她细细的胳膊伸出来,露出肩头一片雪白肌肤,带着些揉捏的红痕,看上去分外娇弱。 天光还未大亮,廖清欢柔声问:“这么早,去做什么?” 宋鸣鹤微微一顿。从二人成亲以来,他总感觉廖清欢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无论他做什么,她总要问得清清楚楚,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让人有些烦躁。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心中温情尚在,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软成一滩水,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但掩盖得很好,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进了刘氏布行,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连声音都没有,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唐闵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道:“是‘陶’花?我喜欢……” 陶枝便就笑笑:“那劳烦公子替我寻个空地?摊子摆开才好挑花。”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哦对、对!这就找……” 他连忙提着桶向前走几步,赶在一个捏糖人的大伯之前,把一个空位置占上,冲陶枝摇手:“陶姑娘,这里!” 陶枝却站在原地没动。 唐闵一走,她才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宋鸣鹤正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陶枝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失笑。她还奇怪为什么看唐闵有些莫名的熟悉感,现在蓦然对上宋鸣鹤,便忽然了悟。 年轻,俊秀,易羞,清瘦,再加上一身书卷气——可不就是年轻时的宋鸣鹤? 她少女时曾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如今隔着人流,看见宋鸣鹤那张依然英俊的面孔,内心已是毫无波动。 陶枝摇了摇头,当没看见他,转身径直走向唐闵。 “多谢公子了。” 她把摊布铺开,自己抱膝坐下,仰头笑笑:“公子挑吧。” 唐闵看了宋鸣鹤好几眼,压下了心中疑惑,一撩衣摆蹲下身来,和陶枝平视:“都挺好的。” 宋鸣鹤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他看陶枝和那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竟不见一分被休的落魄困苦,反而越发娇艳,怪不得招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地捏紧了,转头去看那个厚皮脸的男人,眼睛一眯,忽然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莫名的郁气忽地一散,接着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还是没放下吗?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多么无所谓,其实都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伤罢了。 这边陶枝想了想,好脾气地笑笑:“那我就自作主张,给公子挑了?” 唐闵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看姑娘每次都是卖完就收,唐某若是把这金丝桃全包了,不知姑娘能否赏光和在下吃一……” ——“陶枝。” 唐闵话没说完,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唐闵一抬头,见高大的男子背着光,面色模糊不清,但隐约有种敌意。 “这花我都包了。” 陶枝坐着不动,唐闵不乐意了,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两人身量差不多,基本平视。 “你是谁啊?有没有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宋鸣鹤看着眼前这连身形都肖似自己的男子,心中异样难言的感觉更甚,觉得他提起“先来后到”简直可笑。若论早,还有谁比他更早拥有过陶枝? “我?”宋鸣鹤整了整衣袖,嘴角一勾:“我是她前夫。” 陶枝的脸色顿时冷下来。 — 程漆从武馆走出来时,头发还没来得及干透。 半个多月没回家,若是再不赶紧回去,恐怕阿婆就要打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念一想,今日阿婆应在集上卖花,直接去集上接她不是更好。于是脚步一转,往集市而去。 ……说不定陶枝那傻女人也在。 程漆抛着手中的摆件,唇角微勾,心想:上回帮了她忙,好像还没来得及讨谢? 越往街口,人声越盛。程漆挤入人流中,走了几步,忽地挑了挑眉。 陶枝一身白衣,走得飞快,微风拂起鬓发,面如桃花。有一瞬间,竟像个仙子。 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正想叫住她,却猛地听见别人喊她名字。 “枝枝!” 程漆顺着看过去,看见了跟在后边的宋鸣鹤。 他扬了扬下巴,舌尖舔舐过牙齿,收回脚,良久后“呵”了一声。 10.烦躁 陶枝脚步未停,一直走出街口,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猛地停下来。 宋鸣鹤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停住脚步。 不远处程漆半眯着眼,遮去眼中锋芒,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一家店面的墙上,食指一下下敲击着,不知在想什么。 陶枝向宋鸣鹤身后看了一眼,唐闵被人流冲散,没再跟过来。她方才太心烦,匆匆把花全卖给了唐闵,然后调头就走,默念了一路“不气不气”。 她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为自己有个前夫感到羞愧的。 无关身份,只是一想到她曾在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虚度了爱与青春,陶枝就觉得自己蠢得难堪。 而真正让她恼火的是这位前夫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到她面前,洋洋得意地和别人介绍自己,对于自己脚踩两条船的行径没有一丝忏悔。 她拼命用指甲掐着掌心,吐纳几次调整心情。 为宋鸣鹤生气还不如为一条狗生气,不值当,不应该。 ……在远处的程漆看来,她似乎情绪很激动,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程漆的眉心深深折了起来。 宋鸣鹤见她白皙滑腻的脸庞通红,浅色的眸子发亮,眼眶里聚着水光。这张脸曾经那样地迷惑过他,如今看来,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他不由地软了声音:“枝枝,你……你喜欢那样的?”那样……像我的。 陶枝最后呼出一口气,心态已经完全平和。 “我喜欢或不喜欢,”陶枝飞快地笑一下,笑意并不到眼底,如同水平上浅浅的波纹,“与你有关?” 宋鸣鹤心口一窒,忍不住抬起手:“枝枝。” 程漆从墙上直起身。 他心里有股莫名的燥气,顺着血液一点点流窜,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 程漆垂着眼,良久之后才嗤笑一声,然后不再看那边好似要旧情复燃的两个人,转身走了。 在宋鸣鹤的手即将触到她脸颊时,陶枝伸手,啪地把他打开。 她实在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半转过脸,似笑非笑道:“上回在街上,我又看见你夫人房里的那个丫鬟了。” 宋鸣鹤微怔,然后才反应过来。 当时陶枝要他把那个小丫鬟送走的,可是……清欢说什么也要留下她,为此还和他掉了回眼泪,可怜得紧,宋鸣鹤只好就…… “就是个丫鬟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 陶枝扬起形状秀气的眉,了然地“啊”了一声,眼中的讽刺一闪而过,然后便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一次头。 — 程漆推开家门,走进院子里,阿婆正弯着腰侍弄花草。年岁大了耳朵背,程漆走到她身后了,阿婆都没反应。 “不是不让你弄吗。”程漆拿过她手里的小铲子。 阿婆一怔,然后才马上转身:“阿七回来了?” 程漆点点头,蹲下身接上她的活儿:“嗯。” 阿婆悬了好多天的心这才放下,干枯的手攥成拳捶了捶胸口,然后一巴掌扇在他头顶:“你还知道回来!” 程漆默不作声地挨下,点头认错:“阿婆,我知错了。” 阿婆用力扇了好几下,然后才喘着气摸摸他的头:“在外边吃好没有?累不累?” 程漆“嗯”一声:“都好,放心吧。” 东边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程实像一道旋风一样转出来:“哥你回来啦!” 程漆扫他一眼,凉凉道:“干嘛呢?不出来帮忙。” 程实瞪大了眼睛,肉肉的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儿:“阿婆你咋又下地啦!姐姐该骂我了!” 程漆一挑眉。 姐姐? 阿婆摆摆手:“有什么事,阿枝大惊小怪。” 程漆看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阿婆赶忙道:“没睡好觉,有点乏罢了。” 程漆一皱眉,坚决把阿婆劝回床上休息,把程实叫过来守着。 阿婆不放心地想起来:“没事的,你回来我还没做饭……” 程漆一把按住她:“让陶枝做。” 陶枝回到巷子的时候,已经完全把遇到宋鸣鹤的事抛在脑后。她还是担心阿婆不好好休息,于是没进自己家门,转而去了对门。 一进院子,就听见“哟”的一声。 陶枝眼睛一亮,转头看见屋檐下抱着手臂的男人,笑道:“你回来了?” 程漆神情懒散,锋利的眼皮褶皱下压,浓黑眼睫投下阴影,就那样看了她一会儿。 陶枝被他看得不明所以,摸摸袖口:“见过阿婆了?她这些日子可担心。”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头低下,凑近她。 陶枝更莫名其妙,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你干嘛?” 程漆冷淡地吐出俩字:“做饭。” 陶枝不知道程漆怎么回事,明明走之前还帮了她,陶枝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比从前好了些,勉强能算个朋友,没想到出门一趟回来,又是这个死样子。 陶枝把锅架上,稍微用了点力气,乓的一声。 讨厌。 她背过身,抿唇不说话。 程漆靠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来回倒腾。 为了方便,她把头发全盘在了脑后,用一根素木簪别着。露出来的后颈微弯,像一段温润的玉石,在昏黄的灯下,色泽细腻。 晚饭吃得简单,陶枝勉强能应付。她心里不太痛快,决心不能在程漆面前丢人,把案板摆好,小心握了刀,切土豆。 一刀下去,程漆开口:“还不如啃呢。” 陶枝后牙磨了磨,不理他,专心慢慢切。 又切了两三块,陶枝自己觉得能吃,程漆走过来看了看,拈起一片在她眼前晃晃:“还是啃吧,我不嫌弃。” 陶枝恼了,转头瞪他:“那你来?” 两人距离一时有些近,程漆蓦地闻到股浅淡的香,心口竟痒了一下。 他“啧”一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刀,带茧的掌心蹭过她滑腻的手背,把她往旁边挤了挤:“看着。” 陶枝只是眨了下眼,然后那钝口的刀便开始了不间断的起落,那颗土豆眨眼就被片得整整齐齐,仔细看的话,每一片连厚度都一模一样。 陶枝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 程漆瞥她一眼,嘴角悄无声息地勾了勾,把刀一扔:“学着点。” 陶枝一时忘了他方才的刁难,拈起土豆片仔细查看。 程漆往后靠了靠,在狭窄空间里,清晰地看到她颈后碎发。 “哎。”他出声。 陶枝没回头:“嗯?” 程漆抱起胳膊:“你为什么被休啊?” 11.和解 陶枝的背影一顿,半晌才转过来。琉璃一般质地的眼珠折射出温润的光,她平静又坦然:“你觉得呢?” 程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漫无边际地想:反正不能是因为脸。 陶枝表情认真,程漆也认真想了想,然后勾勾唇角:“因为……他是个人渣?” 陶枝顿时一怔。 她想过以程漆这样恶劣的性格,多会猜测是她的问题,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猜。 陶枝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他确实是个人渣。” 程漆一挑眉,眼中闪过微末笑意。 “所以,”陶枝一字一顿,“是我休了他。”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厨房狭窄的空间两人呼吸此起彼伏。程漆没说话,好久以后才笑出声来。 “……真是,”他那双时常半睁不开的眼睛弯着,黑沉的瞳孔带笑,声音低如自语,“你这女人……” 陶枝一点不觉得自己狂妄,她写的和离书,她按的红手印儿,在她看来,那就是她休了她前夫。 程漆笑着抬起头,在她额头意味不明地弹了一下,转身出了厨房。 陶枝在他身后探了探头,见他懒散的背影晃进正房里,便回身又拿起菜刀。 这就算是和好了吧? 她把程漆切好的土豆片拨到一片,拿起一个青椒。 ……程漆可真是难伺候。 不过……倒是不坏啦。 — 日头从云里探出头,光芒越过窗棱。 程漆双眼紧闭,额角微湿,交握在腹部的双手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半晌后他才猛地睁开眼睛,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又是那个房间。又是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如影随形的毒气。梦中的少年拼了命想逃,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又何止那时候?这么多年,他几时逃脱了? 烦躁感挤压着内脏,胸口有熟悉的、不安的躁动,黑气自袖口缓缓浮出,带着伺机而动的恶意。 忽然,大门的木轴发出“吱呀”响声,惊动了墙头趴着的猫。三两声喵喵之后,是女子恬淡清亮的声音:“阿婆——” 程漆心里蓦地松了一下。 好像被涓涓细流的山泉洗涤过,杂质全部沉淀下来,重归清澈宁静。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靠在窗户旁边,等心跳慢慢停下来。 阿婆站在厨房里应了声:“阿枝来啦?” 陶枝拿起花圃旁边的水壶,熟练地给一片花骨朵浇水,嘴上应着:“嗯——阿婆今天是米粥吗?好香。” 她说完,程漆才闻到馨甜的米香,顺着窗棱缝隙透进来,温暖又真实。 程漆低头笑了下,不知怎么,心情忽然很好。 陶枝精心浇过水,摸了摸芙蓉花软嫩的骨朵,心里琢磨着花期。上次磨的蚌粉实在太粗,她力气不够,磨不出想要的效果。 如果今天程漆心情不错的话……就找他帮忙。陶枝蹲在地上,一边揪着杂草,一边盘算着。 “再揪就秃了。” 陶枝一仰头,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身后。 他身上披着墨色外袍,衣服穿得松散,大约是刚睡醒,神情比平时还懒。 老实说程漆是个好看的男子,浓眉之下眼形漂亮,皮肤偏白,却没有一丝弱气,看人的时候总在睥睨,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强势。 陶枝观察了一下,觉得程漆此时心情还不错,便犹豫着开了口。 “上回买的那个蚌壳,我得磨成粉,”陶枝捏捏手指,不太好意思地说,“但我力气不够……待会儿吃了饭,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帮我磨细点?”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程漆的回答,陶枝一抬头,看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陶枝眨下眼睛:“……行吗?” 程漆慢了半拍才道:“去……你家?” 陶枝连忙道:“我拿过来也——” “可以,”程漆打断她,垂下眼,“吃完饭带我过去。” 陶枝就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 程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报酬呢?” 陶枝一呆。 程漆抱起胳膊,面无表情:“程实说他那件衣服是你送的礼物。” “我的呢?” 陶枝没想到他竟然发现了,倒不是她不想送,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开口要了。 不知怎么的,陶枝莫名有些想笑,抿起唇,眨眨眼睛:“有的,有你的礼物。” 这顿饭程漆吃得格外斯文,他平时吃饭就不紧不慢的,今天陶枝都坐着等了好久之后他才吃完,慢得几乎有些刻意了。 程漆筷子搁在碗上,从凳上站起身,看她一眼:“走吧。” 陶枝一怔:“我还没收桌子……” 阿婆敲敲她的手背,笑眯眯地赶她:“收什么?不是叫阿七帮忙吗,快去吧。” — 说是让她带着去,但程漆一直走在前边,他步子又大,陶枝得走得飞快才能跟上他。 两家院子的结构很相似,只不过陶枝家要小些。进了门,程漆四下看了看,陶枝想着好歹是让人来帮忙的,怎么说也要招待一下,便道:“你先进屋坐着吧,我煮壶茶来。” 程漆转头:“知道我喝什么?” 陶枝已经转身向厨房走:“知道——普洱,有的。” 程漆就笑了一下。 他觉得挺有意思,虽然都是差不多的屋子,但这一看就是女人住的地方。他看了眼陶枝的身影,上前推开了正房的门。 屋子里陈设简单,有种和她身上一样的香味,打扫得很干净,桌上摆着药碾和半成品的蚌粉。 他大爷似的往床上一靠,手指摸了摸下巴,想:什么礼物呢? 不会也是衣服吧? 过一会儿又换个姿势,心想:怎么还没来? 不会是找不着了吧? 找不着也不行,变也得给我变出来一个。 又过片刻,陶枝还是不来,程漆坐不住了。他从床上下来,几步走到门边,扬声:“陶枝——” “来了!” 陶枝脸红着小跑着过来,手里拿个布兜子,一股脑塞他怀里:“给你的,戴不戴都行,我——我去看看茶煮好了没有!” 12.芙蓉 陶枝早就翻出了之前买的护腕,却在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 程漆是个很挑剔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挑的东西他会不会喜欢。而且她想,送都送出去了,若是程漆不戴,总是有些尴尬。 直到程漆出来叫她,陶枝才心一横把东西给他,心想戴不戴的,反正自己的心意送到了。 她回小厨房把茶泡好,端回正屋的时候,程漆正靠坐在墙上。 ——手上系着那副护腕。 黑底红绳,和他一身玄色劲装正相配,很漂亮。 陶枝一顿,忽然就有些开心。 程漆戴上了,嘴上却没提,大爷似的用手指捻了一点她磨出来的蚌粉,嗤笑道:“你打算用这个抹脸?” 之前程漆陪她买蚌壳和用具的时候,陶枝和他说过一嘴,虽然她很想和人说说自己的打算,但总觉得程漆大概对香粉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因此只是简单说了说。 她没想到磨蚌粉要花这样大的力气,她换了各种姿势,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磨出来的还是乱七八糟,甚至能看见小块的蚌壳碎片。 陶枝有点沮丧:“用这个,脸会划伤的吧。” 程漆瞥她一眼,看她臊眉耷眼的样儿,“啧”一声:“倒茶。” 陶枝应一声:“哦。” 程漆笑一下,懒懒散散地握住药碾滚轮的手柄,扫她一眼:“看着。” 然后,他自手臂开始用力,缓缓滚动了第一下,药碾中的碎壳便都不见了。 陶枝瞪大了眼睛。 他动作很慢,一寸滚一寸,可每进一点都有鲜明的变化。第二下滚过之后,蚌粉肉眼可见地变细了。 程漆结实的手臂肌肉绷紧,衣服下流畅的线条依稀可见。他吐出口气,第三下滚过之后,粉质已经细腻如沙,洁白透亮。 陶枝看着桌上细腻润白的蚌粉,吃惊地长着嘴,说不出来话:“你、你这就——” 程漆漫不经心地问:“这茶我还能不能喝上了?” 陶枝激动得脸色发红,连忙双手端着茶杯递给他。程漆接过来,手指不小心蹭到她的指尖,被茶杯热意烫得温热,又滑又细。 程漆手一颤,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过来。 陶枝摸了摸粉质,简直比她预想得还要好,她竟不知道程漆磨出来的粉能细到这个程度,甚至比她从宋鸣鹤的小作坊里摸过的蚌粉还要细腻得多。 “你,你简直,”陶枝捧着药碾,清澈的瞳孔毫不掩饰情绪,“你太厉害了!” 程漆唇角一勾,看她白皙的脸透出兴奋的红,坐都坐不住的样子,不知怎么也跟着有点高兴。 不就是磨了个粉吗? 他越过氤氲的蒸汽,在一片朦胧中看她,心想:傻姑娘。 — 接下来的几天陶枝几乎废寝忘食。除了早午饭还按时到阿婆家里吃,其他时候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经常连晚饭也忘了吃。 连程实都好奇起来:“姐姐每天捣鼓什么呢?” 程漆筷尖挑起块肉夹到阿婆碗里,扫一眼对面空着的木凳,垂下眼道:“谁知道。” 肉炖得烂,阿婆也能吃得动,腮帮子鼓了一会儿把肉咽下,才道:“阿枝在做大事呢。” 程实扒拉着饭,含混问:“什么大事?嫁人?” 程漆凉凉地扫他一眼。 阿婆笑眯眯地打他一下:“净胡说。阿枝和我说了,她要做一种对脸好的香粉,抹上以后白得很咧,洗干净之后脸也不会变黄,厉害着。” 程漆一挑眉,陶枝只和他说了要做香粉,至于做什么样的、怎么做,根本没告诉他,却和阿婆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嗤笑一声:“不都是打扮那一套。” 阿婆:“打扮怎么了?姑娘家家的就该拾掇,要我说阿枝本来就好看了,稍微打扮打扮,还不得成了仙女儿……” 程漆用筷子头敲一下程实手背:“去给你仙女姐姐送点吃的去,别没成仙呢,先饿死了。” — 雪石粉是现成的,因为用量不多,陶枝便也不是那么讲究。上辈子的记忆和手感还在,她知道放多少雪石粉会过量,放多少会不够。这次她只打算做少量的芙蓉粉,因此控制得格外精细。 把雪石粉和蚌粉搅在一起之后,倒入准备好的小盆子里,加清水,开始不停地搅拌。胭脂水粉虽然看起来风雅精致,但其实制作起来全是力气活儿。 陶枝娇生惯养,却难得对一件事上心。一道道的工序枯燥,但因为喜欢,她做得高兴。 接下来便是无数次的漂洗、沉淀,她拿出之前备好的筛子,一遍遍地滤,不放过任何一点杂质。 做这些的时候,陶枝感觉自己浑身都很轻快,右手掌心微微发热,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草木清香逸散着,萦绕在四周,心情竟出奇地好。 就这样做了整整一周,芙蓉展开了细嫩的花瓣,而她终于沉淀出最终的粉。 陶枝这时才惊觉时光飞快,这些日子她心态平和,左手的檀香好像消失了一般,唯有那股浅淡的草木香陪着她。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算去对门看看芙蓉花。 一出门,就看见程漆走出来,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两人都没说话。 陶枝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程漆好好说话了,她迎着那人惯常冷淡的脸,笑道:“粉我做好了,特别好,比我想象的还好。” 程漆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提这些事,收回迈出去的脚:“然后呢?” 陶枝问:“嗯?” 程漆抱起手臂:“然后要做什么?” 陶枝见他有兴趣听,便走到阿婆家台阶下,仰着头兴致勃勃地和他讲:“然后还要做芙蓉花的花露,加进粉里,扮得很匀很匀才行。然后……然后要压模子,压成花样儿的,再放到日头底下晒,就做好啦!” 程漆垂着眼,看她站在几步之外。 有一种久违的、于他而言格外珍贵的生命力,顺着她身上的香,一起扑面而来。 生机勃勃,灼灼绽放。 如春,如晨光,如暖阳。 程漆护腕下的手指蜷了蜷,而后松开抱着胳膊的手,一仰头:“那你来吧。” 陶枝不解地走上来:“嗯?” “不是要做花露吗,”程漆往里走,“花都给你搞好了。” 院子里,花圃上,芙蓉花粉白的花瓣儿舒展着,开成一片灿烂的花海。在她忙的这段时间,显然有人精心侍弄的。程漆在家从不让阿婆动手,那么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最鲜、开得最正的几朵,已经被人及时摘下,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 陶枝眨眨眼睛,心里陡然软了一片。 13.成品 清晨,廖清欢刚洗过脸,穿着一身水红纱裙,施施然坐在梳妆台前。 桌面上摆着数不清的瓶瓶罐罐,各种各样的胭脂水粉,饶是宋鸣鹤做这方面的买卖,竟也叫不全。 从前的廖清欢就喜欢打扮自己,每次出来见他,她总是光彩照人的,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精心挑选搭配,就连妆面都恰到好处。 但现在的廖清欢好像比从前更热衷于这些事,成日里和那些京中小姐妹聊的也是这些话题。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鸣鹤总觉得她似乎不如从前那般耀眼,妆面和衣着常常让宋鸣鹤一个男人都觉得不太协调。 廖清欢涂着丹蔻的手指在一堆瓶盖上划过,最后旋开一瓶香粉,取了小扑蘸上,一点点在脸上抹开。 那香粉色泽亮白,抹在脸上后,和没抹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黄了,连宋鸣鹤都发现了这点。他是做这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香粉里的铅对脸有多不好,而廖清欢几乎离不开它…… 廖清欢显然也发现了,她手一僵,随后加快了速度,飞快地用香粉覆盖了整张脸,连露出的脖子上也搽上厚厚一层。 然后她才松了口气,满意地笑笑,摸上鲜妍的口脂,转头朝他笑:“今日这颜色好看吗?” 粉太厚,脸太白,唇又太艳,像是要搭台唱戏的。宋鸣鹤眉梢一抽,然后才温柔笑道:“夫人怎样都好看。” 他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妻子的脸,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人。 穿着粗糙的布裙,脸上不施粉黛,皮肤却发出自然白皙的光泽,如玉如珠。那双浅色瞳孔清澈透亮,一笑唇边就晃出小小的弧。 廖清欢信了,欢欢喜喜地转回身,又打开一罐面脂。 宋鸣鹤若有所思,或许就是因为陶枝不常用这些东西,皮肤才会那样好吧。 眼下市面上的香粉基本都是用铅粉制作,米粉粟粉的倒是对脸无害,但质感不好,用起来效果比铅粉差得远。这样根本卖不出去,渐渐地就没有作坊生产了。 有什么粉既能达到铅粉的效果,又能有益于皮肤吗? 宋鸣鹤蹙着眉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脑中空空如也,便就作罢。 ……算了,那种东西怎么会有?若有,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 芙蓉花是新鲜的,陶枝抓紧时间开始制作花露。一口铜锅架起来,烧起滚水蒸煮,期间糊了两次锅,但因为鲜花充足,最后一次总算煮出了一小盆的量。 然后便是同样的一遍又一遍的萃取、蒸馏,直到花露没有一丝杂质,晶莹剔透。 最后的成品只有一碗的量,花香极为清新自然,陶枝深深地吸一口,觉得比她上辈子做的还要好。 花露一点一点倒入静置了几天的蚌粉里,陶枝怀里抱着器皿不停地搅拌,直至均匀。 最后淡粉色的粉浆倒入芙蓉花的模子里,总共三只,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点溢出的粉浆,让表面平平整整,最后摆在院子里阳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日后粉浆干透,隔着一丈就能闻到那股清浅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里咚咚跳着,从模子里倒出香粉块,修整边缘,置入事先备好的芙蓉花小罐里。 剩下的余料她碾成粉,在镜子前屏住呼吸试了一下。 从香粉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质感,比她预想的还要细腻上数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气,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木香渗透在其中,格外好闻。她把香粉抹开到全脸之后,更是惊叹于粉质的清透,没有一丝厚重感,轻盈得仿佛没有上粉。 陶枝压着内心的激动,连续用了三天,皮肤果然没有任何负担。不但如此,甚至还有神奇的润肤功效。 她记得上一辈子宋鸣鹤做出来的芙蓉粉也只是对皮肤没有伤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却明显感觉到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连带着气色都变好许多。 就连程实都发现了这种变化,吃饭的时候瞧了她好几眼,憋不住问:“姐姐,你脸上抹东西了?” 程漆坐在她对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对程实道:“你仔细看。” 程实咬着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可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比平时好看? 程漆支着脸的手放下来,把程实的脑袋往后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饭。” 阿婆也凑到陶枝面前,摸摸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像鸡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着蹭蹭她的掌心,心里很高兴。 调换了人生以来,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满,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从前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为了宋鸣鹤,而今她满心澄澈通透,美不再为了任何人。 她只为自己。 于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层粉,颊上淡扫一点酡色,力道控制得极巧,只有淡淡一丝粉色,便提升了全脸的气色,白里透红,整个人发光一般。 确实是发光一般,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连周围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顿,看在这些天程漆帮忙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阿婆却没那么好打发,一筷子精准打在他手背上:“说谁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着头,嘴角幸灾乐祸地弯一下。 阿婆紧接着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声:“姑娘爱美还有错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兴。” 程漆认错:“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该这样,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该打扮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就遇上对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浑然不觉,被逗得发笑,和阿婆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 程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阵烦躁,撂下筷子:“我吃饱了。” 阿婆嫌弃地挥挥手:“下桌吧下桌吧。” 陶枝也没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变得深长,目光沉沉,半晌后才一言不发地从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 现在香粉做成了,怎么卖出去便成了问题。陶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铺面,因为出手阔绰本身又颇有研究,和许多掌柜伙计也熟识。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见过对妆品最为痴迷的人,这人开店不为赚钱,单纯是因为喜爱,若是碰上难得一见的珍品,他能研究个几天几夜。 更巧的是,这人开的香阁,正好是宋鸣鹤的死对头。 14.机遇 陶枝打定主意,把三罐芙蓉粉仔细打包好出门,然后就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底下,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你怎么不去武馆?”陶枝走到他身边停下,睁大眼睛不解问。她明明记得方才他就走来的。 程漆扫一眼她的包裹:“干什么去?” 陶枝习惯了他的风格,知道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是好的,也就不计较他说自己花枝招展那一句,笑了笑:“芙蓉粉做好了要卖的呀。” 程漆抱着胳膊,审视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一扬下巴:“走吧。” 陶枝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你送我?” 程漆目视前方,惜字如金:“顺路。” 陶枝约莫只到程漆的下巴高度,转头的时候能看到他眼皮褶皱下内敛的光,鼻梁高挺,唇微薄。 程漆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就说顺路,想来是怕她再像上次在当铺一样被人欺负吧。陶枝心底一暖,温柔地笑了笑:“知道啦。” — 宋鸣鹤从作坊里走出来,面色凝重。最近的一批香粉眼看就要制成,谁知道最后一道晾晒的工序出了岔子。他资产不够殷实,这批货投的还是廖清欢的嫁妆钱,只能赚,不能赔。 这几天宋鸣鹤天天往作坊里跑,亲自督工,总算勉强解决了问题,但香粉的品相远不如他的预期。可市场不会等着他精益求精,现在所有商铺都在明争暗斗,他稍一落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宋鸣鹤神情严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铺面前。 一抬头,“香居”两个字赫然在目。 这店的主人和他有过龃龉,香居和他的雅庄又极为相似,因此向来被他视为对手。香居重质不重量,店老板在宋鸣鹤看来是个脑子不怎么好的,每天除了钻研就是调制,全身心都扑在香上,若不是品质好老客多,早就开黄了。 宋鸣鹤想了想,撩袍走了进去。店里连个伙计也没有,只有老板陈文隽自己一个人趴在桌上,埋头研究着什么,连有客人进来都没发觉。 宋鸣鹤自己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中如此冷清,心中的郁结便消散不少。就按陈老板这个做生意的风格,怕是还没等到研究出什么惊艳妆品,店就已经倒了。 他挂上温和的笑容,风度翩翩地走过去,敲敲他的桌面:“陈老板?” 陈文隽一抬头,凌乱的额发之下一双茫然的眼睛:“什么事?” 他看着很年轻,虽然实际已有二十□□,但因为不问世事也不爱操心,脸生得格外显小,眉清目秀的,看着不过是刚加冠的人。 陈文隽看了他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谁,当即不怎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宋老板。” 宋鸣鹤笑笑:“陈老板这是又研制什么宝贝呢?” 陈文隽把头低回去,敷衍道:“说了你也不懂。” 宋鸣鹤笑意微冷,背起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此,那宋某就恭候陈老板的大作了。” 他走后,陈文隽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继续手里的活儿。 陶枝走到香居门口时,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脚步顿时一顿。 这细微的动静没有躲过程漆的眼睛,他偏头:“怎么?” 陶枝蹙起细细的眉:宋鸣鹤来香居做什么?他从前就一直看不上陈文隽这个香痴,后来借自己的灵感做出芙蓉粉、一举登上皇商之位,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还记得宋鸣鹤说过:“热情人人都有,但机遇却是万里挑一。陈文隽虽然努力,但成不了大器。” 陶枝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 宋鸣鹤一定想不到,当年他自鸣得意的机遇,现在已经被她亲手夺走了。 程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天和她在街上对视的男人,多半是她那个人渣前夫。程漆冷哼一声:“不是要卖东西吗,还愣着?” 陶枝收回目光,捏了捏肩上的布带,笑笑:“这就去——你快去武馆吧,我自己回家就好。” 一起生活了太久,这话说着,有种连陶枝自己都没发现的亲昵。 但程漆感受到了,他眉尖微微一挑,却什么都没说,伸手在她肩上一带:“去吧。” 陶枝走后,程漆才低下头。 身旁空气中仿佛在留存着她身上的那股香,如风拂过山坡,香味如草木,却又不尽相同。 程漆识过无数种味道,香也好毒也罢,至少有千百种,却竟闻不出她身上任何一点熟悉的香调。 这世上能神秘至此,连他都毫无头绪的味道,只有一种。 他面色沉肃,走到武馆那条街时,梁萧已在街口等候多时。 程漆用眼神询问。 梁萧凑上来,表面像是在说笑话,声音压得很低:“七哥,那位要见你。” — 陶枝进了香居,店中果然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只有陈文隽一个人废寝忘食地研制。 上一世也是如此,即便是她那些高门姐妹们,也都是追逐着最光鲜的铺面,最时兴的妆品,只有她这样真正喜欢胭脂水粉的人,才会懂得香居的好。 她知道和陈文隽这样的人多说无益,于是干脆地把包裹一摘,拿出香粉,打开放在陈文隽面前的桌上。 事实上从她把香粉的小罐拿出来的那一刻,陈文隽就已经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好香,太香了,这是什么花?芙蓉?” 陶枝开门见山:“陈老板试试?” 陈文隽一抬头,看见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她身上也带着相同的气味。 “姑娘是来卖货的?” 看衣着打扮,似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确是有可能。陈文隽顿时有些失望,摆摆手:“你看我店里样子,姑娘还是找别家吧。” 陶枝不急,伸手以指肚轻轻在芙蓉粉边缘处蘸取一点,在陈文隽的手背上晕开。 陈文隽一呆,手中的香勺“啪”的掉了。 15.走俏 陈文隽熟悉各种香型,在这香粉抹开的那一瞬间,他闻到除了芙蓉花以外的另一种香,丝丝缕缕缠绕期间,让芙蓉花香的甜一时清远起来。 而且深吸一口,还有种提神清目之感,实在是神奇。 再说这质地,被粉覆盖的地方连毛孔都消失不见,却丝毫不觉得厚重。不同于市面上以铅粉为原料的各种香粉,这粉有种出奇的细腻。陈文隽几乎可以想象它上脸的效果,一定超过他所见的任何香粉。 到底是什么原料?什么手法?怎么做出来的? 陈文隽扒了扒头发,因为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 “姑、姑娘,这是你做的?” 陶枝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如从前一般无二,一时还有些怀念,笑着点点头:“是。” 这女子看着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却已经能制出这样品质的香粉。陈文隽目光里露出崇拜,心想:此女不得了! 他没有一丝嫉妒,只是迫切想向她学习,激动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能否教教我?不、不白教!你看我这店里可有堪用的,都可以送你!” 陶枝礼貌笑着,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笑问:“掌柜的可是觉得这香粉好?” “好好好!”陈文隽一连声道,拙劣又热情地夸她,“简直是神仙手笔啊!” 陶枝被他逗笑了,唇边晃出小涡,把那三罐往他面前一推:“那请陈老板帮我个忙,若是能把这三罐卖出去,我就告诉你方子。” 陈文隽虽然做买卖,但完全没学会商人的精明,闻言竟毫不怀疑:“只要卖出去?” 但也正如他这种单纯的信任,陶枝也并不担心他从中做什么手脚。她笑着点点头:“只要卖出去。” 陈文隽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桌后来回走了两圈,抬头又问:“姑娘打算定什么价?” 陶枝打算就以宋鸣鹤定的价来卖,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陈文隽双手捧着一罐香粉,抬起一双大眼睛:“那……那我卖成之后,去哪里找姑娘呢?” 陶枝想了想:“东街顺着数第二条窄巷子,靠右那个院子是我家,麻烦掌柜的来找我一趟吧。” 陈文隽立刻点头:“不麻烦、不麻烦!” 出了香居,陶枝长舒一口气。其实她也不是完全有把握,毕竟陈文隽不善经营,店里实在没几个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出第一罐。 但她相信,只要卖出一罐,绝对就会有人想要第二罐、第三罐。芙蓉粉总有一天会风靡京城,就像当年一样,而现在,是她推下了历史的车轮子。 看看时间还早,陶枝转身去了集市那条街,打算陪阿婆把花卖完再一起回家。刚走到街口,忽然看见阿婆的花摊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眉心一蹙,连忙走上去。 廖清欢在装着的桶里捏着兰花指挑剔半天,这枝不够新鲜,那枝花瓣打卷,总之没一个看上眼的。阿婆团着袖子坐在那儿,也不理她,半天后廖清欢才随便点了两枝:“这些给我包起来吧。” 陶枝在她背后笑一声,轻声道:“大小姐向来出手阔绰,如今怎么缩手缩脚的?” 廖清欢的手一缩,指甲抠进掌心。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出身,清贫日子过惯了,买什么都要精挑细选,这几乎已经刻在她的骨子。她好不容易戒掉了还价的习惯,没想到这副穷酸样还是露了出来。 还好死不死被陶枝看到了! 她撇了下鬓发,直起腰,脸上笑着,却没回头:“这不是挑不出来吗。” 陶枝绕过她,在阿婆身边坐下,抓着她的手捏一下,然后利落地把廖清华要的那两枝花缠好,递给她:“就这么两枝,也别给钱了,当我送你的。” 廖清欢拿着那孤零零的两枝花,掏钱也不是扔了也不是,尴尬得脸色涨红,却因为搽了厚厚的粉而透不过来,唯有耳朵红得很诚实。 陶枝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她的妆面,真诚道:“铅粉有害,慎用为妙,若是脸色发黄暗沉就不好看了。” 廖清欢以为自己脸上哪里脱了妆,连忙用手一捂。 陶枝好整以暇地收回眼,意味深长道:“不过小姐也不必忧心,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有不伤皮肤的妆品可用了。” — 陈文隽窝在店里抓耳挠腮了两天。 他家境不错,开店也不为了赚钱,平日里鲜少注意自己生意的情况。眼看着那神仙姑娘把香粉托付给他都两天了,店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便有些着急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要这芙蓉粉的方子,何况有这样好的东西,说什么也应当推广出去。思前想后,陈文隽给家里去了封信,叫来了自己的表姐。 “叫我来干什么?”表姐在他铺面前嫌弃地看了看,撩起裙子走进来,“下午我还要去侯府喝茶,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表姐是朝中尚书之女,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光她,连他们整个宗族都看不上陈文隽这家半死不活的铺面,若不是太久没有他的信儿不太放心,她根本不愿意来。 陈文隽一听,心想正好,拉住表姐的手,眨巴眼睛:“阿姐若是信我,今日这妆我替你描!” 表姐翻了个白眼:“不信,看你没事,我也好和舅父交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陈文隽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底下神情可怜:“阿姐!你信我一次,这次绝不一样!若是你不满意,明日我就关店!” 让他关店一直是全家人的愿望,表姐顿时有些迟疑:“待会儿的茶会可都是有头脸的人,你若是害我丢人,我可饶不了你。” “绝不丢人,”陈文隽立刻眉开眼笑,飞跑着去拿用具,“今天就让你艳压京城!” 一盏茶过后。 表姐呆愣地看着镜中的人。 她肤色生来偏暗,向来不敢尝试那些时兴的妆面,可如今镜子里的自己,分明肤如膏脂,白皙滑腻,配合着眼尾扫红,额上贴黄,整个人弱柳扶风,美得要碎似的。 更可怕的是,她脸上没有丝毫厚重感,又轻又透,仿佛这就是她原本的肤色。 陈文隽站在镜子旁,笑眯眯地拿起芙蓉粉,问:“阿姐,要不要买一罐?” — 三日后,陈文隽笑着站在家门前时,陶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有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得这么快。 陈文隽弹簧似的说了一大堆:“那天我用芙蓉粉给我阿姐上了妆,上完我阿姐就买了一罐。她带着妆去了侯府的茶会,茶会上都是京中高门小姐,全都被她比了去,一股脑儿都来问她。我阿姐憋了几天,告诉了她的姐妹,如今我那店面外都排了长队,今天还是偷偷跑出来的。” 陶枝听他讲完,不由地失笑。 历史竟惊人地相似。上辈子雅居的芙蓉粉走俏,也是因为哪个小姐用后才在京贵圈子传开,最后一举传进宫里。陶枝看着滔滔不绝的陈文隽,觉得好运来得这样不真实。 陈文隽喘了口气,从袖中摸出钱袋,三十两银子交到她手里,然后满怀期待地问:“方子……可以教给我了吗?” 陶枝笑着点头,让开门:“当然,进来吧。” — 程漆进门,现在屋檐底下立了一会儿,等身上那阵黑沉的杀意慢慢沉淀。 他半阖着眼,眸中犹有血色,把护腕的红绳拆了又系,系了又拆,借由这个动作冷静下来。接连几天他们都在啃那块硬骨头,不愧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当真不是一般手段可以对付的。 私兵和重械,无疑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剜出来,一日便寝食难安。 上边已经下了死令,若是三日之内再没有答案,就让他按最高级别处置。 而最高级别是什么……程漆闭了闭眼,鼻息间仿佛被那不散的血腥气堵住了似的,烦躁感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 良久后,厨房里飘来肉香,阿婆高声喊程实盛菜。 程漆深吸一口,恢复平日里的沉静冷淡,走进正房里把桌摆好,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 很快程实把菜端上了桌,程漆睁眼看了看,按平时,这个点陶枝应该已经过来了。 阿婆擦擦手走进屋,问了一嘴:“今日饭点还晚了些,阿枝怎么还没过来?” 程漆没说话,却抬起了眼睛。 程实趴在桌上看那只油亮的烧鸡,吞了口口水,随口回道:“姐姐可能有事,给她留饭就行,阿婆不如我们先吃吧?” 阿婆出去拿筷子,没听见这句,程漆却缓缓抬起头:“她什么事?” 程实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方才下学回来,看到有个男人在她家门口和她说话呢,然后姐姐带他进门了,估计是有事吧。” 程实咂摸了下嘴,长吁短叹半天,到底不敢下手,抬头问:“到底能不能先吃啊,哥——” 方才还坐在那里的人却不见了,连声响动都没有。 陶枝把方子和后做好的三罐香粉给了陈文隽,约定好明天去看他的作坊。她没什么好招待,陈文隽也没心情留下来吃饭,于是陶枝就把人送到了门口。 “贵精不贵多,不急着多销,供不应求才好,”陶枝一边说话一边给他开门,“明天看过作坊再说……” 陈文隽连连点头,殷勤地给她撑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陶枝笑一下,先踏出门来,还转头和他说话:“方子你可拿好,莫要给别人……” 她话没说完,一道冷沉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陶枝。” 陶枝一怔,回过头,看见对面程漆抱着胳膊,脸色冰冷。 “你还吃不吃饭了?” 16.作坊 陈文隽从她身后冒出来,猛然看见这高大冷峻的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陶枝只愣了一下便自然地回道:“吃呀,这就来!” 她以为自己说完,程漆就会先进屋吃饭,没想程漆却抱着手臂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竟像是要监督她似的。 陶枝有些奇怪今天程漆怎么这么闲,却也不好让全家人等她一个,便回头对陈文隽道:“那就先这样,明天再见吧。” 虽然看不出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既然天天一起吃饭,想必是很亲密的人,陈文隽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明日我来接姑娘?” 陶枝笑着摆摆手:“不用。” 送走了陈文隽,陶枝脸上还挂着笑,袖中的钱袋带着些重量,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赚的钱,不多,却让人无比满足。 她心里飘着,走路不似平时那样稳重,稍微晃着,幅度很小地蹦跳到程漆面前。 程漆眼睫一压,黑沉的目光扫她:“那人——” “你看,”陶枝忽地从袖中摸出钱袋挥挥,仰着头朝他笑,“我赚的钱。” 她此时脸上没有搽粉,透着天然的粉,唇角淡红色,眼珠透亮。以程漆的目力,这样近的距离,竟然看不出一丝瑕疵,只觉得她白得发光,脸颊滑腻,摸上去大概像瓷片一样吧。 他手一动,又很快压下,习惯性勾着略含讽意的笑,漫不经心掂掂她的钱袋:“这能有几个钱?” 陶枝把钱袋抢回来,双手合在掌心捧好:“多少也是钱呀。” 她平时常是淡然又守礼的,虽生在寻常百姓家,但行事总有种大家闺秀之感,从前程漆总觉得她端着,太装。于是没事就气她,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再看她这样难得眉飞色舞的样子,程漆心下一动,忽然觉出点莫名的情感,藏在深黑的泥沼下,露一点端倪,又倏忽不见。 陶枝珍而重之地把钱袋收好,熟门熟路地往阿婆家里走,“今晚是红薯粥吗?” 程漆跟上,可有可无地“嗯”一声,斜斜扫她一眼:“刚才那人是谁?” “陈老板吗?”陶枝学他背着手走,“芙蓉粉就是托他卖出去的。” 生意上的人? 程漆摸着护腕上的系绳,顿一下,又问:“明天干什么去?” 陶枝疑惑地看他一眼,似在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话多,但还是乖乖回答:“陈老板有自己的作坊,若是想成批生产,我就得借他的场地。” 公事公办,没有猫腻,程漆这才满意了。转头看见她学自己的样子,眸中闪过笑意,拆开她背在身后的胳膊,在后背上轻推一下:“快吃饭去。” — 第二天一早,陶枝看着门外的大缸、石碾、好几张筛子模子,还有两个憨厚笑着的小哥,傻眼了。 陈文隽挠着头,羞愧得脸色透红。 陶枝眨了眨眼,搞不清楚状况:“这……这是做什么?” 陈文隽乱糟糟的脑袋低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一直不想让我做买卖,这次芙蓉粉在京中打出了名声,我阿姐以为是我做出的,告诉了我爹,我爹怕我做成了,今早把我的小作坊封了。” 陶枝半天才明白过来:“所以……你是要把作坊挪到我这儿?” 陈文隽咧开一嘴洁白的牙齿,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陶枝扶着门框:“……” — 廖清欢放下手中精致的茶盏,转头去听旁边的颖儿说话。这也是京中宦官之女,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难得在廖清欢下嫁商贾之后还愿意往来的人。 廖清欢对她所处的圈子向往又畏惧,每次颖儿来她都要盛装打扮,仪态端庄,生怕那个地方做得不符合身份,被人看不上。 论相貌,廖清欢还是颇为自信的。不说别的,就这一双翦水秋瞳,就曾让宋鸣鹤日思夜想。平日里和颖儿相伴去逛街,旁人的目光也向来放在她身上。 但今日的颖儿却和平日格外不同,肤如凝脂,格外清透自然,反观自己厚厚的香粉面脂,她掐了掐手指,竟觉得自惭形秽。 她又抿了口茶,状似不经意道:“不知怎的,总觉得今日颖儿格外动人。” 颖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十分开心:“不止你,已经四五个人这样和我说了,这粉是真买对了!” 廖清欢心下一紧,连忙问:“什么粉?” “芙蓉粉啊,现在人人都在抢,这还是我试用了别人的,我自己还没买上,”颖儿看她一眼,惊讶道,“你不知道?” 廖清欢面色一僵,勉强道:“听说了一点,竟这么好用?” “岂止!”颖儿一扬眉,喋喋不休地转述自己听来的传闻,“说是这芙蓉粉用起来不仅不伤皮肤,还有养颜之效!我前日子见了将军家的大小姐,她已经用了一阵,脸是真见着白了……” 廖清欢听得心口直跳:这样岂不是可以弃置铅粉,脸也不会变黄了?她按捺不住地问:“在哪能买到?” “这芙蓉粉虽不贵,但也金贵得很,每次就卖那么几罐,抢都来不及,”颖儿话音一转,得意地看到廖清欢脸上的焦急,“但幸好我算是掌柜的老客,有几分薄面,这次说好给我留两罐,清欢你要吗?” 廖清欢生怕头点慢了:“要!” 但她哪里知道,颖儿口中的掌柜,正是陈文隽,而陈文隽的香居又恰是自己夫君的死对头。 — 天光破晓,又是一日。阿婆拿着扫帚走出去时,对门院里已经叮呤咣啷地响成一片了。 过一会儿,早饭做好,陶枝按点过来,一坐下就趴在了桌上。 阿婆吓一跳,连忙去摸她额头:“阿枝哪里不舒服?” 陶枝坐起身,摇摇头:“就是欠觉,他们开工太早了……” 程漆正好走进正房,一眼看见她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儿精神萎靡的样子,眉心顿时一折。 阿婆忧心她:“那他们,就这样日夜地做工啊?那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陶枝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泪:“人家做工的都不说睡觉,我怎么好说。阿婆别担心,我白日眯一会儿就好。” 程漆坐在她旁边的木椅上,默不作声地剥了鸡蛋,放进阿婆碗里,然后又剥一颗,扔进陶枝碗里。 陶枝垂着眼睛,浓密眼睫展开阴影,显得更没精神。小声回一声“谢谢”,还带着哈欠。 阿婆看不过去,想了想,忽然道:“阿枝,不然搬到这边来?” 陶枝愣了愣。 阿婆拉着她的手,“过来睡,也不缺你这间房,吃饭也方便些。” 程漆没动,却默不作声地换了个姿势,手指捏了捏护腕的勾边。 阿婆看他没反应,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哎,你怎么说?” “嗯?”程漆这才抬头,余光里陶枝也一块儿看向自己。他喉咙有些干,咳了一声,“我无所谓。” 17.前夫 陶枝看了看程漆的表情,说着无所谓,脸上的表情却冷冷的,她琢磨不透。 回想起来,好像程漆已经好久没像以前那样使唤她故意气她了,陶枝知道他逐渐接纳了自己的存在,把她当自己人。 她心里其实一直很感激,重活一世能遇上阿婆一家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但别人对她好,拿她当家人,不代表她自己就能得寸进尺。 再怎么样,她也终究是个外姓女子,以后程漆若是娶亲,人家看到家里还住着个她,该怎么想? 于是陶枝双手拉住阿婆的手,笑着摇摇头:“还要替我收拾一间房出来,多麻烦。幸好工期就这一阵,也不是天天开工,这些日我午睡久一些便也熬过去了。” 程漆方才一直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锋利如刀的线条下瞳孔黑得可怕。 阿婆知她有顾虑,不好多说,又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程漆一脚。 程漆结实地挨上了,却一声不哼,薄唇抿成一条线。 陶枝扫他一眼,心想程漆果然也是这样想的吧,便张罗着分了筷子,笑着招呼:“真没事,哎呀粥都要凉了!” 阿婆还欲言又止:“可……” 程漆拿起筷子,唇缝间逸出一声冷笑:“爱住不住,还求着你住?” 陶枝一呆。 阿婆又作势要打他,陶枝忙着拦,心里默默想:果然还是拒绝了好。 虽然她自己也这样想,但吃饭的时候陶枝还是有些走神,心里有些难受,又觉得自己矫情,吃完饭就匆匆回家了。 如今自己那一方小院已经被各种杂物占满了,院中一口巨大的石碾,周围是几口大缸,两个伙计看样子也是干惯了活,东西虽多,看着倒不是很乱。 这两日是在研磨蚌粉,伙计只做不问,显然是陈文隽打点过了,陶枝很满意。年轻小伙子力气大,用具也称手,虽然不如程漆那样高效,但磨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看看时间,想着陈文隽怎么还没过来,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木板撞上石墙,“当”的一声。 陶枝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陈文隽像团风一样刮进来,眼底挂着浓浓的青黑,神色不大好。他冲到陶枝面前,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起陶枝的手进了屋。 陶枝不明所以,揉着手腕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文隽转过身,抖出之前陶枝给她的方子:“我研究了两天,这方子不对。” 陶枝一怔:“哪里不对?” “少了一味东西,”陈文隽满脸都是解不出题的焦虑,在原地转着圈,“按这上写的做,至多是不会伤及皮肤,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润肤效果。可我见过阿姐用后的脸,你做出来的芙蓉粉确实有这个功效——” 陶枝抿唇,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陈文隽手攥紧,深吸口气:“陶姑娘,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 陶枝走后,程漆半阖着眼,神情懒散。心里不爽,又不知从何而来,他静坐了一会儿,才“啧”了一声从炕上坐起。 胳膊一撑,掌心底下压到了什么,他拿起一看,是个印着芙蓉花的小罐,正是平时陶枝随身携带的芙蓉粉。 她落在这儿的? 程漆看着来气,随手往边上一扔。不料盖子被弹得翻了起来,程漆动作一顿,又闻到了之前那股他辨识不出的香。 一盏茶后,武馆后院。梁萧敲门后走进房中:“七哥,什么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这才回过神,把那罐芙蓉粉递给他。 “让老六查查,这里边用的是什么。” — 宋鸣鹤关上雅庄的门,脸上露出一丝烦躁。 这几天客流少的出奇,新上的那一批香粉根本没卖出去多少。 更可气的是,平时半死不活的香居,这几日居然天天排起了长队,新出品的那芙蓉粉成了全城一罐难求的宝贝。 宋鸣鹤脸色郁郁,回家径直往卧房走。一推门,正看见廖清欢在对镜梳妆,手里用的赫然是那芙蓉粉。 廖清欢正惊叹于这香粉的效果,喜不自胜,没看出他脸色僵硬,笑着问:“夫君回来了?” 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宋鸣鹤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芙蓉粉,问:“你也在用这个?” 廖清欢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无辜地看着他:“是颖儿给我的……” 宋鸣鹤神色几变,最后掀开盖子,蹭了一点在指尖,“这真有那么好用?” 廖清欢不明所以,娇娇弱弱地站起身,贴进他怀里,软嫩的手抚摸他的脸颊:“夫君可是有烦心事?” 宋鸣鹤把人抱进怀里,压下烦躁,低头吻住她。 廖清欢很快软成一滩水,闭着眼睛沉醉其中,却没发现宋鸣鹤始终神情清醒,不知在想什么。 过两日,宋鸣鹤坐在铺面里,外边晃进一个矮小的男子。雅庄里没几个人,宋鸣鹤一抬眼见是他,直接招他过来:“查着了?” 来人一脸谄媚,知道香居和雅庄是对头,故意道:“查着了!我就说陈文隽那个木头桩子怎么能开了花,果然是找了帮手!” 宋鸣鹤一挑眉,身子前倾一点:“是谁?” 来人搓搓手,笑得像一朵开烂了的花。 宋鸣鹤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个钱袋扔给他,来人喜笑颜开地打开点了点,收好,笑容更灿烂了:“这一通可真是让我好找,但宋老板您算是找对人了,全京城就没我打听不了的人!” 宋鸣鹤眉心飞快地折了折,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是谁教陈文隽做的芙蓉粉?” “说来也稀奇,这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被休过的!”来人说得眉飞色舞,“约莫是上周,那女子进了陈文隽的店里,隔了三天他店里就开始卖芙蓉粉了,但我怎么找着这女人的呢,要怪也怪陈文隽太傻,他家作坊不知怎么的被官府封了,他居然就把作坊搬到了人家家里……” 宋鸣鹤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那女子住在哪儿?” 来人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都写在上边儿了。” 宋鸣鹤随意展开,视线一扫,忽然愣住了。 — 蚌粉做的差不多了,今日收工收得早,还不到阿婆家的饭点。陶枝心里一直想着陈文隽说的事,脸上显得心事重重。 还没走进屋里,大门忽然又被叩响了,她以为是刚走的伙计忘了什么东西,嘴里念着“来了”,去给他们开门。 没想到门一开,外边站着的却是她并不想见的人。 宋鸣鹤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越过她看到院子中的小作坊,半天才道:“枝枝……真的是你。” 陶枝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心里纳闷这人消息竟这样快。但是她倒不急着关门了,大方地把手垂在身前,礼节性笑笑:“有事吗?” 宋鸣鹤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显得很深情似的。现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陶枝,轻声道:“枝枝,我们谈谈。” 出了宫城,钻进一片寒窑间错综复杂的小路,有程漆熟悉的捷径。 他走得很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快得如一片鬼影。就像是为了逃离身后的皇宫,逃离那座恢弘的、吃人的怪物。 今天是最后期限,明天就要动刑了。那人还淡笑着问他技艺可曾生疏,他是怎么回答的? 怎会呢?那些血腥的、残忍的、非人的技艺,早就刻进他的骨髓,变成他阴暗的一部分。 程漆越走越快,到了家的那条窄巷才停下来,一边慢走一边调整呼吸,到家门口时已恢复正常。 推开门,饭的香气从小厨房飘出来。 想起早上的事,他心里又有些不爽,眼神不自觉地找那个让他不爽的人。 程漆先晃进正房看一眼,没见着,又晃进小厨房,还是没有。他回了正房,坐在桌旁沉着脸想:又要叫才肯来? 谁多稀罕似的? 过一会儿,阿婆端着菜进来,招呼着他们吃饭。 程漆盛饭,习惯性地盛了第四碗,往门外看一眼,问:“不等?” 阿婆给他递筷子:“刚阿枝来说了声,叫我们晚上不要等。” 程漆一顿,唇抿起来:“为什么?” 阿婆叹口气,有些愤愤地把筷子往桌上一跺:“她那个前夫来了,不知道他还来干什么!真是不知羞耻。” 程漆怔了怔,然后眸色沉下来,伸手拿了筷子,低头吃饭。 程实夹了根豆角在嘴里,吧唧着问:“不是都有一会儿了?现在该走了吧。” 阿婆往外看一眼:“也是……” 程漆不抬头,声音冷淡:“完事了她不会自己过来?” 阿婆不放心,转头拍拍程实:“小十去看眼,叫你姐姐吃饭。” 程实吞下豆角,抹抹嘴“哦”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 他刚要往外走,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漆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把人按了回去。 然后他自己站起来,面沉如水地转身大步往外走,“你坐着。” 18.生气 陶枝扫了眼院子,幸好收工时伙计把做好的蚌粉都收起来放进一边厢房里,现场也没留下原料,外人一看也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 宋鸣鹤要谈,她没什么好虚的,倒是觉得对方心大得可以,还有脸和她谈。 陶枝不声不响地回了屋,宋鸣鹤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在她面前坐下。这画面颇有些讽刺,上一次两人这样对坐还是和离之时。 宋鸣鹤四下打量一下,房间还像他走时那样,干净简单,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看起来并没有过得很富裕,难道芙蓉粉并没有让她从中获利? 陶枝心平气和地任她打量,语气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事?” 宋鸣鹤这才把视线投到她脸上。 他并不知道陶枝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门技艺,但尽管她做出了那样走俏的香粉,脸上也还是一片素净,白皙光滑,天然透粉。 宋鸣鹤不由地想起吻在廖清欢脸上的感觉,仿佛在吻厚厚的脂粉,十分黏腻。看着陶枝干干净净的脸,他忽然漫无目的地回想了一下亲吻她的记忆。 陶枝没等到回答,和他共处一室又实在难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宋鸣鹤回过神,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一声,温声问道:“什么时候学会做香粉了?” 果然是因为这事。陶枝心里厌烦,却弯起唇角,笑容有点坏:“耳濡目染。” 宋鸣鹤想便是这样,陶枝从前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他闲来无事告诉她的那些。但她却能凭着这些做出芙蓉粉,莫非是天才? 他心中生出些悔意,恨自己没早些发现陶枝在这方面的才能。宋鸣鹤眉心微折,柔声问:“怎么想的去找陈文隽?”为什么不找我? 陶枝太了解他,自然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默默想:你也好意思? 在做过那么多恶心的事之后,你也配来问? 如今宋鸣鹤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阿婆家每晚都熬的清粥小菜。她此时更愿意去对门呆着,哪怕被程漆刺两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总好过在这里和宋鸣鹤干瞪眼。 宋鸣鹤看出她的戒备,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已经这个时候,我看家里也没准备开伙,你晚上吃什么?” 陶枝敷衍道:“不劳你费心,我饿不着。” 宋鸣鹤淡淡一笑,此时也想起来从前她跟着自己吃过的那些苦,心底一软:“那边新开了一家酒楼,不如……” 话没说完,外边的院门“咣当”一声被人蛮力推开,紧接着是大步而来的脚步声。陶枝听出是程漆,从床上站了起来。 程漆看着那扇闭着的房门,心头无名火更盛,一把掀开:“陶枝!” 虽然带着股莫名的气,但此时程漆的出现还是拯救了她,陶枝连忙应声:“我在!” 宋鸣鹤顺着看过去,见门口立着一个气势极为迫人的男子,身量颀长,面色冷沉,以宋鸣鹤从商多年识人无数的眼睛来看,这绝非寻常市井男子。 他又看了眼陶枝,这男人竟能随随便便开她房门? 程漆眼神极为不善,连余光都没分给宋鸣鹤,盯着陶枝:“过来。” 宋鸣鹤顿时眯起眼。 陶枝看了宋鸣鹤一眼,毫不犹豫地向程漆走过去:“说了晚饭别等我呀……” 程漆满脸寒霜这才消融。 宋鸣鹤站起身:“枝枝,你……在别人家吃饭?”还是个陌生男人? 陶枝正想说话,程漆冰冷懒散的眼神已经扫了过去,一字一顿:“你有问题?” 宋鸣鹤一怔,瞬间竟像是被毒蛇蛰住,一股凉意顺着脊柱上爬。可下一瞬那男人已经移开了视线,他皱皱眉:错觉吗? 陶枝站在程漆旁边看着他道:“你想说的都说完了?那就请回吧。” 宋鸣鹤深深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但旁边那个抱着胳膊的男子虎视眈眈,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宋鸣鹤只好先告辞。 他一走,陶枝长舒口气,坐下来揉了揉脸。 她不明白,明明都已经两不相欠,为什么他还要三番五次地出现。每次见宋鸣鹤,不是恼火就是烦躁,总之没有好事。 程漆冷眼旁观,看她一脸疲惫,心里不太好受,嘴上却冷笑一声:“你前夫?” 陶枝捂着脸,不想提他,只闷闷道:“嗯。” 程漆心里的躁意更盛。陶枝是个平和通透的人,连他有时故意的捉弄都不见她真的动气。可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一旦涉及她前夫,她的情绪就大起大落,好像为他所牵动一样。 他抿起薄唇,眸色深不见底,忍不住掀唇讽刺:“之前来个老板,今天又是前夫,你院儿里挺热闹啊。” 平时程漆没少戏弄她,她不想也不敢生气,总觉得可以算作程漆变相的亲近。可今天刚刚因为宋鸣鹤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话,陶枝忽然忍不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竟烧出一丝红:“是够热闹,所以你出去。” 程漆眉一蹙:“什么?” 陶枝迎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慢慢道:“我说——你、出、去。” — 第二天早上陶枝很晚才过来,垂着眼进了门,偷偷扫一圈,程漆不在,这才松了口气。 阿婆给她盛了面条,拉着她说悄悄话:“得亏你来得晚,躲过了那个活阎王。” 陶枝心尖一跳,面上不动声色问:“程漆?他怎么了?” 程实背着书包往外走,路过她时摇头晃脑叹道:“谁知道,昨天开始就黑着张脸。”说完“啧”一声,“可怕。” 陶枝一手拿筷子挑着面条,另一手在桌子底下抠着裙边。 明明是他先过分的。 大混蛋,还生气了。 — 宫城深处。 程漆一身玄色银边宫装,沉着脸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玄色宫装的人。 梁萧走在他身后左手,右边的葛话捅了捅他,小声:“哎、哎!” 梁萧斜过来一眼,嘴不动:“干嘛?” 葛话朝前边努努嘴,口型问:楼主怎么啦? 梁萧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从今天早上程漆就沉着脸,梁萧都不敢上去说话。不过他们今天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穿过那扇漆黑的门,沿着幽深狭窄的楼梯向下走。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程漆脸上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葛话也同样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如同会呼吸的鬼影。 这是天牢,皇城最深处。 牢房呈环绕状,中心是一片空地。 此时空地上高架起一个木桩,横钉在一起,带刺的铁链拴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南阳王。木桩下站着个黄袍男子,天子威严的目光扫过来一眼,然后回身拍拍掌:“带上来吧。” 程漆和身后众人一脸漠然,隐藏在空地最外围的阴影中。 还不到他出场。他只需要当最后那把刀。 “……探使说你蓄有三千私兵……” “……兵械可是藏于西南深山密林……” “……你可知罪?” 气氛越来越凝固,终于,到达某一个临界点,帝王的耐心消失了。 皇帝扫向阴影之中:“——七。” 其他侍卫太监纷纷退场,很快场中空旷得只剩下几个人。 程漆一步一步走出来,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露出结实精悍,块垒匀称的肌肉。 ——自胸膛至腹间,却有一条笔直的黑线,似乎蠢蠢欲动。 他走上前,掌心滑落一柄极薄的刃,黑色的细雾缓缓缠绕指缝。 他轻轻地落下刀尖。 — 城西武馆,后院。 程漆沐浴完,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这个时候通常没有人打扰他,但今天显然有个不开眼的家伙。 老六推门走进来,一下下抛着手里的东西,“哟,累了?” 程漆没睁眼:“——滚。” 老六不仅没滚,还坐了下来,嘬着牙花子道:“你让我查的是什么玩意儿?女人的东西?” 程漆这才睁开眼。 老六啧啧几声,把那个小罐抛过来,程漆扬手接住:“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程漆瞳孔一缩。 “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这里边确实有个东西很蹊跷,”老六闲闲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东西是个救命的宝贝,要是利用起来,不得了。但别人用不了,也拿不着。” 程漆低头看着手里的芙蓉粉,神色复杂。 “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别人也没必要知道——尤其是那位,”老六朝他一抬下巴,从胸口比划了一条竖线,“你懂吧?” 程漆没说话,对着那小罐发了很久的呆。 老六百无聊赖,挠挠头:“今儿怎么不急着回家了?” 程漆把芙蓉粉收进袖中,面无表情:“……有人赶我走。” 老六惊了:“谁?谁敢赶我们七哥?为什么?” 程漆沉默一会儿:“……因为她生气了。” “……”老六心想:女人。 程漆不说话了,手上护腕拆了又系,半晌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六跟着站:“干什么去??” 程漆停住,回过头,一脸理所当然:“找她去。” 19.服软 陈文隽一大早送来了他按方子做成的芙蓉粉。 写给陈文隽的方子绝没有隐瞒,事实上芙蓉粉的制成就是这么简单,胜只胜在用料上,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文隽比她更为注重品质,用料上只会更精细,做出来的芙蓉粉质地和触感的确也没有问题。少的只是一股味道,一股并不十分引人注意,却让芙蓉粉变得不一样的草木香。 既然方子、做法都没错,那唯一不对的,只有做的人了。 陶枝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却又实在难以置信。她双手合在一起,抬起头,看着陈文隽的目光清澈:“我们一起做一遍。” 两个人同时,用一样的料,一样的方法。因为只做一点点,所以一天的时间足够。到下午时,晾晒完毕,不用进行最后的压模,区别已经显现出来。 陈文隽举着他们各自的小碟,都快疯了:“怎、怎么会这样!明明是一样做的啊……” 陶枝抿住唇,抬起左手,那股她竭力遏制的檀香并没有出现。然后她抬起右手,果然闻到了那股浅淡的草木香。 送走一头雾水的陈文隽,陶枝回了屋中,静坐在长椅上。 她平摊开左手,尝试着以情绪催动,渐渐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血液涌向掌心,熟悉的檀香逸散而起。 接着她深吸口气,又摊开右手掌心,感受到热流缓缓涌过去,草木香越发浓郁,瞬间消弭了那股带着恶意的檀香。 ……果然,属性是相反的。 如果说她的左手是致命的毒,那难道右手……可以克毒救人?陶枝觉得不可思议,有些坐立不安,起身推开门走进院子。 巷子里那只小猫窝在她家墙头上,见她出屋,喵了一声跳下走到她裙下。 陶枝心事重重地蹲下身,挠挠它的下巴,小猫喵喵地叫着,用尾巴轻扫她手背。陶枝这才看见,它尾巴上被挠出条长长的血口,不知道是不是和别的猫打架了。 她给小猫顺着毛,温柔地低声问:“喵喵,你愿意相信我吗……” 小猫蹭蹭她的掌心,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含着期待。 陶枝右手发颤,慢慢地覆上它结着血痂的尾巴,掌心越来越热。带着草木香的微风卷起,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涌出,院角老树的叶子簌簌作响。 片刻后,她移开手心。 小猫奶声奶气地喵了两声,小尾巴已完好如初。 陶枝战栗着,把它抱进怀里,闭了闭眼:“天啊……” — 宋鸣鹤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昨天和陶枝的谈话被那陌生男子匆匆打断,什么也没谈成。陶枝心有芥蒂,他知道。但他觉得重新打开心结也并不难,毕竟陶枝的心一直是他。 回了家里,刚一进门,廖清欢就从桌旁站起来,一双泪眼望着他。 宋鸣鹤一怔:“夫人这是怎么了?” 廖清欢摇着头,眼泪滑落下来:“你……你去找陶枝了。” 宋鸣鹤眉尖一动,心说怎么会让她知道? 廖清欢一脸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换了过来,宋鸣鹤还是会对她念念不忘? “你是不是要娶她了,”廖清欢哭花了妆,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你不要我了,你又不要我了!” 宋鸣鹤见她开始胡言乱语,心底有些烦躁,却还是走上前搂住她:“瞎说什么,我怎会不要你?” 廖清欢哭倒在他胸前:“那你为什么去找她?!” 宋鸣鹤叹了口气:“只是因为……如今你用的那个芙蓉粉,是陶枝做的,我去问了问。” 廖清欢一怔,愣愣地转头去看桌上那罐她爱不释手的芙蓉粉,这居然是陶枝做出来的?! 宋鸣鹤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问:“还瞎想吗,嗯?” 廖清欢止住了眼泪,心中涌起一股愤恨,鲜红指甲并拢抓起那小罐,一把掷到了地上。 陶枝怎么可以过得比她好? 廖清欢看着地上那些碎片粉块,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 陶枝抱着猫呆了好久,黄昏斜斜地照进小院,阿婆过来了一趟:“阿枝出来透透气,都闷着一天啦!帮阿婆摘点小葱!” 这才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陶枝忙应了声:“来了!” 她回屋收拾了一下,想着这时候程漆应该还没回来,小跑着推开院门。 没想到一开门,正撞上从巷口回来的程漆。 程漆已经在外边走了几个来回,蓦一对上她透亮的眼睛,竟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他刚才想了一路,觉得自己说话也是有点太难听。所以只要陶枝先来跟他说句话,软和点儿,像平时一样笑笑,那赶他走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在陶枝看来,他只是极其冷漠地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撇过了脸,似乎没想和她说话的样子。 陶枝不是记仇的人,可看他这样,还是有些难受。 谁也不是泥捏的,还能任欺负不成?她抿住唇,下定决心不说话,扶着门框等他先走过去。 程漆站了一会儿,她连半点反应也没有,忍不住斜着看了一眼。那傻女人低着头,一脸闷闷不乐,不打招呼也不出来。 他气得都想笑了,面色几变,最后扔下一声冷哼,大步走了。 陶枝抠着门框上的小洞,心想:她再也不要和程漆说话了。 半天后她才关了门过来,进了小院,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沉着脸看她。 陶枝就像没看见一样,径自去小菜洼里摘了葱,洗干净。晚饭时也一句话都没说,明明挨着坐的,却连袖子都没碰上。 程漆脸色越来越沉。他还不信了,陶枝能跟他拧几天? 起初程漆想着,肯定是陶枝先服软。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没来吃早饭,阿婆说作坊的第一批香粉做好了,她一大早就和那个陈老板出了门。程漆气得差点咽不下去粥。 白天听着各地手下传回来的暗报,半天都没法集中注意力。 一天过去,程漆想:只要陶枝先来说句话,他一定顺着台阶就下。 结果一整个晚上陶枝都在小厨房里帮忙,吃完饭说今天太累了就回去休息,过程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连程实都看出不对了,悄悄问他:“哥,你惹姐姐啦?” 程漆脸黑如锅底,咬牙道:“放屁。” 又过两天,陶枝还是这样,和谁都笑吟吟的,却当他不存在一样。 程漆终于忍不住了。 第三天下午,陶枝陪阿婆卖了花回来。程漆站在院角墙根听见陶枝的笑声,等他们到门口时走出来。 阿婆拍他一下:“今天有你喜欢的肉,臭小子。” 程漆应下,眼睛一直放在后边的陶枝身上。 方才还听见她笑的,可笑意就像水珠似的,看见他就蒸发没了。 陶枝低着头,往右一点想绕过他。 程漆结结实实地挡住。 陶枝没办法,只好抬起头,琉璃一样的眼珠平静安然,看着他,但不说话。 程漆手指蜷了一下,抬手蹭了下鼻尖。 算了,他心想,不就是先低头吗。 低就低。 程漆抱起胳膊,脸凑近她一点:“看见我了吗?” 20.示好 他平时总半阖着的眼睛此时全睁开了,陶枝才发现其实程漆的瞳孔很亮,像黑沉夜空里的星星。 陶枝眨眨眼,嘴唇微抿,还是不说话。 她的眼睛太清澈,浅浅的一湾水似的,程漆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看着他了,却不想理他。程漆压了压了腰,低头凑得更近了些:“不说话,嗯?”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你还——”程漆忍不住,一抬眼,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挣了他,转身往院里走,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陈文隽眼底两坨青黑,担忧地小声问陶枝:“陶姑娘,作坊产的这一批比不上你最初手制的那十几罐,若是有人不满意怎么办?” 陶枝知道,上一世名动京城最后位列贡品的芙蓉粉,也不过是这样的品质。她的本意也只是不伤及皮肤,润肤本来就不应是香粉的职能。 陶枝摩拳擦掌,她知道自己有凌驾于当世所有同行的优势,那就是她知道接下来哪种妆品会流行,所以她永远能够走在所有人前面。 正想着,铺面外忽然一阵喧闹,店伙计跑出去看,陶枝接过打包的活儿,眼睛往外看着。 “我的脸被伤了!就是用了这芙蓉粉!大家可都留心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铅粉更伤脸!” 陶枝一挑眉,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来搅局。 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多数是慕名而来,还没真正使用过的,一听这话,顿时犹豫了。 廖清欢趾高气昂地走进香居,捂着自己的脸:“我今天就是来讨说法的,你们打的招牌倒好,可用着不是那么回事!” 店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有好不容易攒够钱来的,悄悄贴墙往外走,还有些高门小姐,也有些动摇。门外挤满了人,全在观望。陈文隽没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有些慌:“这、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能润肤,也绝不会有害啊!” 陶枝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廖清欢说完才笑了笑,一按陈文隽的肩膀,从柜台子后面走出来。 芙蓉粉就胜在用料,就算她脸上出了什么问题,也一定不是因为用了芙蓉粉。陶枝不把她当成麻烦,反而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真正把她自己的招牌打响。 廖清欢看见她脸上自信清丽的笑容,眼神更狠,干脆不顾仪态地大喊:“就是你做的对吧?你赔我吗?!” 陶枝笑着摇摇头,慢慢抬起右手:“不,我要让你知道芙蓉粉的用处。” — 皇宫,御书房。 程漆负手立于一侧,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一样。 半晌后,隆宣帝看完暗报,往案上一扔:“拔出南阳,必要带些泥出来。上次做的好,这是小事,不用你亲自出面了。” 程漆语调平平:“是。” 只要是在宫里,尤其是在皇帝身边,植于身体中那几乎已成为本能的臣服会更强烈。龙案上焚着皇帝经年不换的香,程漆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他身上那道黑线正发烫,像是在和它呼应。 隆宣帝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语气亲近:“家里都好吧?” 程漆浑身一紧,肌肉绷起,面上却还是平静的:“都好。” 隆宣帝对他了如指掌,立刻发现他的僵硬,笑了笑:“朕既允诺,这么多年可曾反悔?放心。” 程漆沉默跪下:“谢陛下。” 出了御书房,程漆长舒口气。等在一边的梁萧走上来,和他一同往宫外走。 程漆照例无话,梁萧却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七哥,你心情不错?” “嗯?”程漆瞥他一眼,神情恢复冷峻,“……还行。” 硬要说,好像是还可以。没有往常从这里出来的烦闷。 原因么……大概是因为家里没人跟他置气了。 路过集市时,程漆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 梁萧走出好几步才发现,忙退回来,发现他停在一个点心摊前。 “七哥,”梁萧一脸震惊,“你还吃这玩意儿?” 程漆想起昨天的炖牛筋,在梁萧的目瞪口呆中,面无表情地买了一大包豆沙丸子。 看在她主动示好的份上……程漆想。 21.招牌 陶枝站在店中说出那番话之后,人群中立刻嗡声一片。 看这女子淡雅衣裙,素面朝天,当真让人不怎么信服。围观者里本就有好事者,闻言闹嚷着起哄,要她拿出点真本事来,不然就是自砸招牌。 廖清欢扬了扬下巴,面色得意。她用了芙蓉粉是实,她脸上生了红点也是实,她就不信陶枝能有什么能耐,还能把她脸治好了? 陶枝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终于确定,上辈子的她只有左手的毒,没有右手的香,否则就不会这样胸有成竹。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所有人都望着这个清丽的姑娘。 陶枝弯唇一笑,眸色清澈,温柔且坚定:“承蒙各位厚爱,芙蓉粉才得以被大家认可,我相信使用过的人都知道芙蓉粉为什么与众不同。市面上用的铅粉有损肌理,长期日久,脸色暗黄,甚至会发痒、变红,而芙蓉粉摒弃了铅粉,选用最天然的粉料,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对皮肤有任何损害。” 她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带着股天生的说服力。 廖清欢眼一瞪:“那我的脸怎么出事了!” 陶枝不慌不忙地看向她,问:“姑娘确是用了我家的芙蓉粉?” 廖清欢怕她不信,“自然!有人可以作证!” 她说完,陶枝便笑了笑,不知怎么,那一瞬间廖清欢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陶枝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芙蓉粉绝不会于皮肤有损,我认为姑娘也不会成为特例——不如这样,当着大家,我帮姑娘把脸上的妆面净了,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说的是!” “洗干净了看看!” 这下,廖清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不想当众净面露出脸上的红斑,可若拒绝,又像是她在说谎。犹豫再三,廖清欢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心一横:“净就净!” 陶枝笑着招招手,过一会儿清水端上来,廖清欢伸手就像掬水,陶枝却轻轻按住她。只见她白皙手指拿起帕子,沾了水,亲自拂上她的脸颊。 “我来。” 廖清欢心里正膈应,忽然闻见一股奇异的清香。似乎来自于她身上,或者是来自她的袖间,淡淡的,如山间草木,清远甘甜,被一缕微风送到她脸上。 仿佛整张脸的毛孔都被打开,她负重已久的脸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好像轻飘得要飞起来。她甚至没顾上想一想,这里怎么会有风。 陶枝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的脸,右手掌心涌出源源不断的热意。很快,廖清欢妆面下的脸完全露出来,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干干净净,虽然肤色发黄,但十分光洁,分明没有一点红斑。 陶枝退后两步,右手叠在左手背上,规矩交叉在身前,淡笑:“如诸位所见,芙蓉粉对皮肤绝无半点伤害,请大家放心。” 廖清欢摸着自己光滑的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难道她之前见到的都是幻觉吗!? 围观的人中顿时嘘声一片,有人愤愤骂道:“有病,来找事的!” “这眼红得要滴血了吧,见不得人好!” “这不就是廖家那个小姐吗,我跟你说,她呀……” 廖清欢脸色青白一片,登时就想走,却不想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 陶枝一开口,店里立刻安静下来:“诸位来买芙蓉粉,无论是为悦己,还是悦人,终究不过变美二字。想必这位姑娘也一样,既然姑娘对芙蓉粉有误解,那我就用芙蓉粉,让姑娘变美。” “你……”廖清欢骑虎难下,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 陶枝眼睛一扫,廖清欢今日恰好穿了件浓艳的牡丹花纹锦陵裙,正适合大气的妆面。她本身就生得漂亮,正好用来做第一道活招牌。 店里店外的人也不顾着买货了,全凑在一起看她。只见陶枝直接从香居里取材,在桌上摆了一溜妆品,取粉动作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陶枝先以香露敷面,待肌肤润泽,便在廖清欢脸上搽上芙蓉粉。这一下,效果立现。暗黄的肤色消失不见,反而变为一种极细腻、极润白的肤质,配合着本就出色的五官,整个人立刻好看了数倍。 而后淡扫峨眉,深浅长短都精细得当。又以朱红脂粉晕在眼皮、眼尾,庄重而精致。脸颊上薄薄地扫一层淡粉面脂,仅提色,不会喧宾夺主。口脂挑得鲜亮,正正牡丹红,描出整片唇形,娇艳欲滴。 以廖清欢的五官,非是压不住这样的色泽,只不过不善搭配,才次次都显得艳俗。 最后,陶枝指尖托着一小片花钿,花型云母片,点在眉心。 大功告成。 陶枝移开身把廖清欢露出来的那一刻,清楚地听见了众人的抽气声。 她微笑着打量片刻,满意地拍拍手。 不仅男子们没了声音,就连女子们也是目瞪口呆。眼前这人和方才几乎不是同一个人,原本小家碧玉的样貌,在陶枝巧手下,竟生生成了一幅国色。 陶枝笑着走回柜台后,提醒一句:“芙蓉粉还剩百余罐,还有要买的吗?” 众女子怔愣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扑了过去。 “我要!” “我也要!” “给我留十罐!” — 几乎全城的客人都被香居揽了过去,生意实在冷清,宋鸣鹤呆得憋气,干脆提前关了店门。 刚一走出去,就有熟人冲他笑:“宋老板,令夫人可真是国色天香啊!” 宋鸣鹤不明所以,温和问:“何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吧?”那人也是个闲凑热闹的,添油加醋地把廖清欢在香居里做的事描述了一遍,“令夫人在香居这一闹,可不得了……那姓陶的女掌柜真是个人物,三两下就能让人变脸!这下不仅全了招牌,还响了名声,厉害啊!” 宋鸣鹤听完,客客气气和人道别,转身脸就撂了下来。 他完全没想到,廖清欢会去陶枝那里闹,何况最后这样收场。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觉得颇为难堪。 廖清欢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从前分明性格通透,不喜欢与人争,可这将近半年以来,她变得越来越狭隘、也越来越无法吸引他了。 宋鸣鹤想到要回家,心中竟生出一丝厌烦。 — 如陶枝所料,芙蓉粉被一扫而空。她一下进账几百两银子,给陈文隽和伙计们分后,也还剩好多。 陶枝心情太好,出了铺面,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要做的妆品,一边往家走。 走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巷口,一见她,立刻彬彬有礼地拱手:“陶掌柜。” 陶枝止住脚步:“您是……” 男子走上前,微微笑道:“不才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想和掌柜聊聊。” — 程漆拎着豆沙丸子回家时,在自家巷子里和一个中年男子擦身而过。他略一顿,习惯性地警惕起来。 这人完全陌生,看穿戴倒富足,一张脸看似和气,眼中却满是钻营算计。 他半眯着眼,看那人走远,半晌后才回过头。 得叫阿婆和陶枝小心点,他默默想。 进了院子,眼睛先扫一圈,在花圃边上看见了陶枝。 陶枝是闻见甜甜的香味才转过身的,一回头,程漆把一根签子举到她嘴边,上边穿着颗圆滚滚的丸子。 她向来喜甜,眉一摇,接过来:“是什么?” 程漆漫不经心道:“不知道,随便买的。” 陶枝抿唇一乐,直接咬下:“闻着好香——嘶,烫烫烫!” 那丸子看着已经没了热气儿,谁知道里边裹的豆沙还滚烫,陶枝一下被烫了舌尖。 程漆皱眉,立刻伸手捏她下巴:“烫哪儿了?我看看——你就不会吹吹?” 真烫狠了,陶枝眼底团着一点水儿,让他捏着张开嘴,伸出舌尖。 鲜红的舌尖,小小的,发着颤。程漆看见,不知怎么手下忽然一紧,捏得陶枝下巴疼,啪地打开他手:“你别掐我呀!” 程漆收回手,背到身后,攥了起来。 陶枝举着丸子吹了好久,才放心送进口中,暖甜的香顿时溢满,她腮帮子鼓着,满足地眼睛都眯起来:“好甜。” 程漆鼻子里哼一声:“下次再不记得吹。” 陶枝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油纸袋,捧着笑一下:“我去拿给阿婆和小十吃。” 程漆抱着胳膊:“那我呢?” 陶枝瞪他:“你没吃?” 程漆歪头:“没。” 陶枝低头用签子扎了一颗,举着送到他嘴边:“那先给你吃。” 她脸上笑容天真,透着不加掩饰的亲近。程漆背后的手攥紧,下意识就把丸子咬了下来。陶枝笑笑,转身抱着油纸袋进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竟忘了那是烫的,咽下去被烫得胃疼时才反应过来。 然后热意顺着胃流便全身,连心口也滚烫起来。 吃过饭,陶枝挽了袖子去洗碗。程漆在主屋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晃到小厨房。 已经入了秋,早晚天气都凉,陶枝泡在水里的指尖通红。程漆皱眉看了一会儿,走上去把她手从水里捞出来。 陶枝嫌他碍事,想抽手:“干什么?就快洗完了。” 程漆不让她动,把她手握在掌心,果然一片冰凉。 他问:“凉吗?” 陶枝不明所以地抬头:“水不太凉。” 程漆捏捏她的指头:“我问你手凉不凉。” 陶枝反应过来,被当成家人关心的感觉让她心口暖暖的,便笑道:“现在不凉了。” 程漆“啧”一声,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往旁边推推:“我来吧。” 陶枝在旁边看他,侧脸十分不耐,却是很英俊的。她忍不住笑:“不是你天天使唤我干这干那的时候了?” 程漆抬起头,黑沉的目光盯着她。片刻后他抬起手,湿淋淋地在她脑门点一点,垂下,又没够似的捏捏她耳垂。 陶枝笑着躲他:“讨厌!” 程漆收回手,低下头,垂着的眼睫挡住眼中情绪。 不是那时候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 22.捏肩 陶枝的名声是真的响亮起来了。 接连几天,都有贵女小姐们来香居,点名要见陶枝,求她为自己描一幅妆面。 陶枝作为她们中曾经的一员,深知这些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有多阔绰,正是她生意要首要瞄准的那些人。而妆面本就是她喜欢的东西,有人来找,既能练手,还能联络感情,陶枝非常乐意。 名头亮了,便也有人盯上她,想顶替陈文隽这个没用的草包,和她合作。 那日找到她家去的那个商人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姓金,原本是在南方做妆品买卖的。这最近刚一进京,正赶上全城疯抢芙蓉粉,便开始留心制香的人到底是谁。 陶枝不太喜欢别人直接找上门来。那金老板看着和气,但交谈下来,陶枝发现此人实在太过重利,光是听说她把芙蓉粉压价到十两就连连摇头,直说把方子交给他的话,他能让价格翻十倍不止。 话谈不拢,陶枝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那金老板还挺执着,后来又拜访了好几次,陶枝不胜其烦。 这天陶枝正在家准备着用料。按她上辈子的记忆,下一个广为流传的妆品约莫是在年后开春之时,一种颜色很独特的口脂,眼下时间尚早。 于是陶枝决定继续改良芙蓉粉。眼下入了秋,北风越吹越大,是皮肤易干的季节,她打算加入香露调制,即使不用她的右手,也能达到润肤效果,如此妆面也会维持得更好。 她正翻着相关书籍,院门忽地被叩响,问一声,又是那金老板。 陶枝先把桌上摊开的书籍、原料都收回屋子里,然后才去开门,无奈地叹口气:“金老板什么事?” “上次说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金老板见她没有请自己坐坐的意思,面上也还是和气的,“您若是到我的牡丹庄来,我们必以贵客之礼相待,酬劳方面也绝不会亏待您!” 陶枝一阵头疼,这事金老板已经说了好几回,但她坚持要做自己的妆品,到了牡丹庄却成了那儿的香师,远不如在香居自由。 她实在不愿,干脆把话说死了:“我就和您明说了,芙蓉粉是我的心血所在,本就不会轻易与人分享。况且我也暂时不愿与人共事,以后还请您不要再来了。” 金老板脸色一沉,随后又换上和气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陶枝摆手:“不必了。”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金老板退后一步,淡笑着拱手,笑容莫名有些意味深长,“希望姑娘以后不要后悔。” 金老板走出那条窄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横肉耷拉下来,显出了原本的凶狠。 候着的伙计走上来,低声问:“掌柜的,那女的怎么说?” 金老板冷哼一声:“一个娘们儿,不识抬举。” 伙计:“那怎么办?” “怎么办?”金老板冷笑一声,眼中一片狠意,“她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把人给我盯住了!” — 皇帝金口玉言,叫他不必出面,程漆便难得清闲。 进武馆校场晃了一圈,学徒纷纷来挑战他,一炷香的功夫,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边儿上只还立着之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学徒,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程漆一扬眉:“来练练?” 小学徒约莫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嗷”的一声就冲了过来。程漆懒洋洋地站着,在他冲到跟前的一瞬间才出了根手指,在他脑门一弹,脚下轻轻一勾,小孩儿就屁股着地摔了个结实。 人都摔懵了。 大眼睛眨巴两下,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漆:“……” 这怎么还打哭了呢。 “那什么,”程漆紧了紧护腕的系绳,咳了咳,“别哭了,吃糖吗?” 小学徒呜呜地捂着脸,崩溃道:“我的好兄弟背着我和我喜欢的姑娘好上了!” 程漆:“……” 还是打得轻了。 他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漫不经心道:“这兄弟,不要也罢。叫什么来着?什么虎?” “不是!”小学徒可怜巴巴地擦着眼泪,咬牙切齿:“是程实!他就这么背叛我!” “……”程漆默了一瞬,“程什么玩意儿?” 小学徒平静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捏着衣角:“程实说他真喜欢郭玲,唉,我能说什么!我也懂,喜欢哪是能控制的呢,一喜欢,就总想见着她,见不着就难受,想对她特别特别好,不想她和别人玩。我要是程实,我也会偷偷的……” 程漆下意识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心里却让他给说愣了。 想见,总想见,见不着就难受。 他眼前忽然划过一张白净温柔的脸,淡色的眼珠,琉璃一样的透。 出了武馆,程漆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就到家了。一抬头,窄窄的巷子两侧,左边是自己家,右边是陶枝家。他鞋尖一动,往右转去。 这些天陶枝又忙了起来,他推门进屋时,陶枝正趴在桌上记着什么。 为了方便,她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额前一缕碎发也没有,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眼睛垂着,眼皮上有淡青色的血管。 程漆就倚在门框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指尖点在她额头上,把那颗脑袋支起来:“头都要掉了。” 陶枝顺着抬起头,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程漆这才看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眉心一皱,把她笔一收,“别看了,吃饭去。” 陶枝也累了,乖乖让他收了笔,伸个懒腰站起来。衣服一紧,窄细的腰身便清晰可见,程漆瞥见,不自然地别开眼。 “走了,正好过去帮帮阿婆。”陶枝刚往外走两步,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往后一拉。 程漆拽着她,轻轻一旋,就把人堵在了自己和墙之间。 陶枝有点懵:“怎么了?” 四下静谧,两人呼吸轻轻交缠着,有一种无声的亲密。程漆极近地看着她,想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半天后才低声道:“你累吗?” 陶枝叹口气,僵硬的身体软下来,头靠着墙哀声道:“还行。” 她皮肤极白极腻,半侧脸时,从眉骨到鼻尖的弧度非常好看。 程漆看了一会儿,像受了蛊惑一般,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薄薄的眼皮。 陶枝隐约觉得程漆有点怪,头晃着躲他。那手指就落到了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他手法不知从哪学的,按起来格外舒服,陶枝小声叹了口气,然后眼巴巴地看他:“我累。” 从程漆的角度看,她整个人笼在自己怀里,巴掌大的脸就包在自己手心底下,那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在他手里一样。 他声音不由地放轻:“嗯?” 陶枝眨眨眼:“所以捏捏肩行吗。” 程漆一怔,心想这是拿他当丫鬟使吗,手却听话地落下来,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陶枝享受着捏肩,满足地哼哼两声,抬手拍拍他:“乖啊……” 程漆看她那样儿,心里居然奇异地柔软,薄唇勾起来。 连程实这兔崽子都和别人好上了。 他这个当哥的……是得抓点紧。 23.七哥 香饽饽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陶枝看着站在香居门口的宋鸣鹤,一阵头疼。 不知这人消息为什么这么灵通,从她彻底拒绝金老板的邀请之后,第二日宋鸣鹤就又来登门拜访了。陶枝闷在家里装聋,任他拍门拍了半天也不应声。 结果人家就直接奔铺面里来了。 陶枝疲于应付他,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宋鸣鹤就自己迈过门槛,走到她面前轻轻叫一声:“枝枝。” 趴在一边的陈文隽这才抬头,看他一眼,看陶枝一眼,表情很困惑。 陶枝呼出口气,抬眼:“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宋鸣鹤无奈又温和地一笑,摇摇头,瞥了眼陈文隽,压低声音:“枝枝,和我单独聊两句?” 他那姿态,俨然把陈文隽当做外人,硬要营造出一种亲密的感觉。陶枝浑身难受,眉心一蹙:“这儿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吧。” 过片刻,宋老板从香居走出来,脸色不大好看。 陶枝变了。 几次三番别拒绝之后,他终于意识到,陶枝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满眼的倾慕再也不见,看他的时候毫无温度,对他也不再有一丝心软。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惩罚他离开了她,走向了另一个人,惩罚他不懂珍惜? 宋鸣鹤低下头,心口传来一阵异样的酸涩。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现在的陶枝,比从前那个对他一心一意视他若神明的陶枝……更迷人。 回到家中,一进门便听见“哗啦”的声响,一只茶盏扔到他脚下,瓷片碎裂,茶水溅了宋鸣鹤一腿。 他本就烦郁,脸色变有些控制不住:“你闹什么?” 从听到消息,廖清欢的心脏就像要炸开一般。她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满脸苍白,眼中含泪:“你又去找她了!” 宋鸣鹤皱眉:“你找人跟我?” 廖清欢心头被恐惧填满,几乎已经失了神智。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一切!她费尽心力才得以长伴他身侧,享受他的温柔,可那个女人,她竟然又来抢了! “是不是那个贱人!”廖清欢鬓发凌乱,神色有些疯狂,“是不是那个贱人找你!” 宋鸣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廖清欢是大家闺秀,向来和气温雅,可最近却越发粗鄙,再也找不出一丝他喜欢的气质。 他甚至懒得解释,转身便往外走:“你不要多想了。” “夫君!”廖清欢凄厉地哀叫一声,忙去拉他衣袖,“我怕……我怕!” 声音发抖,溢满了不加掩饰的爱意,像从前的陶枝一样。 宋鸣鹤顿了顿,到底转过身来,叹气把她揽入怀中,低声解释:“是生意上的事,你怎么又多想……” 廖清欢别他哄得渐渐安静下来,宋鸣鹤看着怀里哭花了妆的脸,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 如果是陶枝就好了。 — 隆宣帝批完了今日的奏折,才拆开程漆带来的暗报。他已经立着候了一个时辰,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皇帝看了几眼,眉头紧锁,半晌后把暗报一甩:“真是不让朕安生。” 程漆沉默着低下头。 自入秋从南方来了好几个巨贾,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想分天子脚下这杯浓羹,知道不能硬碰地头蛇,这些人精就选择了朝中官员。 渐渐地在京城组成了商会,和官府勾连愈深,其中行贿数骇人听闻。 当朝天子最忌贪腐,在程漆还小时就曾办过一场大案,罢贪官数十,一时官场上风声鹤唳,很是清明了几年。眼下春风吹又生,在南方商人巨额的报酬之下,贪欲再次使人沦陷。 皇帝点着暗报,指着上边几个势头最猛的商贾:“这姓刘的,还有这姓金的……都看住了,朕要人赃俱获。” 程漆知道,官场怕是又要震三震,但他没有任何想法,点头领命:“是。” — 关了店门,陶枝往家里走,身后缀着个喋喋不休的陈文隽。 “师父,我今天调整了雪石粉和蚌粉的分量,不知道明日做成效果怎样……”打从陈文隽在芙蓉粉上屡试屡败之后,就自发地管陶枝喊起了师父,怎么说都没用,最后陶枝也就虽他去了。 每天做着无用功,却仍乐在其中,陶枝挺佩服,弯唇一笑:“明天做成了给我看看。” 陈文隽今天要跟着陶枝回家,帮她翻看古籍。两人相处久了,气氛融洽,就着香粉聊个不停。 他们刚一转过街角,两道黑黢黢的身影就跟了上去。 “怎么办,大哥,那女的有姘头,没落单儿啊!”矮壮男子问道。 高大男子朝地上呸了一口,恶狠狠地盯着远处那道身姿曼妙的背影:“被休的娘们儿就是耐不住寂寞!” 他们已经守了两天,今天又赶上她和男人一起走。陈文隽好歹是个成年男子,这一日又难下手了。 矮壮男子猥琐地笑了两声,搓了搓手:“金老板只要她的方子,那这人……” 高大男子又呸一口:“那也得也把人弄到再说!” — 一路带着陈文隽回了家,刚推开院门,身后便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陶枝。” 两人一起回头,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斜对门的屋檐下。 程漆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回家之后就一直在院里溜达,好容易听见了脚步声,仔细一听,却是俩人的。 更可气的是,俩人的脚步声齐齐往对门走去,程漆顿时忍不下去,推门走了出来。 陶枝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漆走到一直走到她面前,冰冷审视的目光扫在陈文隽脸上,问陶枝:“你们要做什么?” 他冷着张脸,又不知因为什么心情不好,陶枝便乖顺回答:“我想不出合适的香露原料,叫他一起帮我翻古籍。” 程漆听完,扬扬下巴:“那你去吧。” 陶枝更奇怪了,耸耸鼻尖,转身往屋里走。陈文隽立刻跟上,却不料程漆的胳膊忽然往门上一撑,直接挡住了他。 陈文隽一头雾水:“这位仁兄,还请你让一让。” 程漆看着这人细致的小白脸,和她前夫简直如出一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牙疼似的抽了口气,自己抬腿迈进陶枝家,扶着门框朝他冷笑一下。 “——滚。” 说完,“嘭”地把门板合上了。 “……”陈文隽一脸震惊,“??” 陶枝回屋就开始接着之前的页数看,等了会儿,进来的却是程漆。她往后边看了眼:“陈老板呢?” 程漆若无其事地在她身边坐下,抽出本书开始看:“他有事先走了。” 陶枝肩膀一塌,哀叫一声:“啊……” “啊什么,”程漆掐掐她下巴,指尖不经意似的掠过她的唇瓣,“爷不能帮你?” 陶枝睁圆了眼:“真的吗?” 手下的触感太好,温热软滑,像要把人指头融进去。程漆干脆两只手一起,捏着她的脸揉了揉:“不能再真了。” 陶枝眼睛弯起,透着亮,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嗓音软软:“谢谢七哥。” 程漆心尖儿一紧,反手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在掌心摩挲几下:“叫我什么?” 陶枝抿唇一笑,唇边的小涡可爱,“七哥呀。” 她的手小,骨头也软,和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全然不同。程漆捏着她的手,觉得那声七哥简直带着尖儿的,一下就扎进他心头的肉里。 程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摸摸她的脑袋,嘴上不耐:“还不快看,吃不吃饭了。” 陶枝“哎”一声,低头埋进书堆里。 程漆看一眼书,看三眼她,来回几次,发现自己什么也看进去。 眼前晃的全是她软着嗓子叫七哥的样子。 程漆一手支着太阳穴,捂住眼睛。 ……要命。 — 第二日程漆出门早,陶枝吃了碗汤面,帮着阿婆洗过碗,抱着和程漆一块儿筛出来的几本书往香居走。 她刚一出巷子,后边便偷偷缀上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高大男子呿一口,眼中满是兴奋:“总算让老子堵上了!” 矮壮男子给他使个眼色:“大哥,分头。” 高大男子点点头:“走!” 程漆玄色劲装,暗红绣边,神情淡漠地越众而出。这是条极隐蔽的巷子,有个刚建成不久的作坊。 金老板和当朝郭尚书原本正在偏房喝茶谈事,无知无觉地就被四面包围了,直到无数黑衣男子闯进院里,他们才知道事情败露。 金老板不知京中事,还颇为硬气地大喊:“你们这是强闯民宅,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可一旁的郭尚书早已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北、北楼……” 程漆眯了眯眼,视线落在耍横的金老板脸上,忽然眉一挑:“你是……” 那天在巷子里遇见过的那个人。 另一边,陶枝看着突然从路口窜出来的高大男子,心知不妙,维持着镇定向后转身,不料身后早已堵了另一个人。 矮壮男子眼睛不停地瞟她的前胸和腰身,嘴角挂着恶意的笑:“跑啊,我看你还跑!” 24.含入V公告啦 陶枝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日子太顺利了,才会叫她碰上这样的事。 不怀好意的男人从两边向她迫近时,她腿都是软的,心跳如擂鼓,死死抱着怀里的书,脑袋里拼命想对策。 怎么办? 跑也跑不脱,惹怒了对方说不定会有更糟的后果。可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盯上她的,为什么而来。 陶枝掐住自己的掌心,努力显得镇定一点:“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找你玩儿的人,”矮壮男子笑着走过来,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只被困进笼子的小雀儿,“你乖乖跟我们走,不会受伤。” 无论他们是什么来路,落在他们手中也完了。没有人知道她被人掳走了,甚至连程漆都不会知道,又要上哪儿救她? 程漆、程漆,程漆能找到她吗? 陶枝到底是个普通女子,鼻头酸涩,心中一片惊惧绝望。忽然,那股熟悉的檀香飘散开,轻轻划过她的鼻尖。 陶枝一怔,左手攥成拳头,生出一丝勇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能用这只手杀人,但或许,她能为自己搏来一丝生机! 只要跑掉,往人多的地方跑,她就没事了。 陶枝深吸一口气,那矮壮男子已距她不过几步远,满脸黝黑的肉,眼中闪着垂涎的光。身后高大男子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她浑身发着抖,紧紧咬住嘴唇,在矮壮男子朝她扑来的一瞬,把书往身后胡乱一砸,然后左手朝前一推,带着幽冷想香气的掌心在面前划过,那矮壮男子瞬间觉得呼吸困难,像要烧起来一般,动作就停了。 陶枝一刻也不敢停,心里怕得要死,飞快地绕过他往巷子外奔去。 高大男子只看到他忽然被钻了空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东西!这么个兔子都能让她跑了!” 矮壮男子重新找回呼吸,剧烈地咳嗽两声,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干她的,那娘们儿手里有东西!” “有个屁!快追!”高大男子立刻动身往她的方向追过去,“把她往金老板那儿赶,今天不交差你我都得丢饭碗!” 矮壮男子也不敢怠慢,什么猥亵心思都没了,跟着他赶紧追。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陶枝慌不择路,气渐渐喘不过来,眼前的路却越来越陌生。那两人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不时从哪个路口窜出来,陶枝只好往另一个方向跑,渐渐地被逼进了一个巷子里。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却根本来不及擦。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回荡:跑不掉了。 完了。 陶枝拖着几乎脱力的身子,踉跄着钻进一条隐蔽无人的巷子。 另一边,程漆看了眼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金老板,再四下看了看这个黑作坊,心想:和陶枝做一个生意的…… 在外,北楼便如皇帝御下金刀,见了他,等同于被判了死刑。郭尚书已经吓得半昏迷,几乎没了意识。 程漆走过去,用鞋尖踹了一脚金老板:“你找陶枝什么事?” 金老板还是横得很:“陶枝?什么陶枝?我还桃花呢!” 程漆面无表情,眼中寒霜落下。他手指轻轻一抬,空气中似乎牵动着看不见的线,密密实实地织起来,金老板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 有什么东西落在皮肤上,像用刀刃不停切割,却不见血,甚至没有见到这男人有什么动作,那痛感却仿佛要断了他的骨头。 程漆懒散地半阖着眼,神情清冷:“我再问一遍,你找陶枝什么事。” “陶、陶枝,是那个被休的女掌柜?!”金老板疼得倒在地上,隐约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我就是、就是找她做买卖……” 忽然,金老板在剧痛中想起什么,瞬间面无人色。 “和、和我没关系……” 程漆眉一折,还不待问,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女子的绣鞋踏在石板上,透着慌乱。紧接着是男子的粗喘和叫声:“都他妈到这儿了,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陶枝脸色白得像纸,额角鬓边的冷汗彻底浸湿了发。 那两个男子凶神恶煞,再次从两边包围过来,把她逼向了那扇院门。幸好他们对这片熟悉,七绕八绕还是把这娘们儿带到了对的地方。 矮壮男子累得半死,恶狠狠道:“直接把这娘们儿推进去,金老板应该就在呢。” 高大男子应一声,两人阴着脸走向她。 陶枝紧紧靠着背后的门,左手掌心浸满冷汗,右手死死握住左手手腕。方才成功了一次,她说不定还可以再用一次。 可是跑走了然后呢?她能跑出去吗?她能被救吗? 难道、难道她真能杀人吗? 陶枝心里被恐惧和悔意挤满,满脸泪痕。那矮壮男子刚才着过道儿,这次一点不敢大意,嘴里骂着就来推她肩头。 门是开着的,陶枝被推得撞开了门,直接往后倒了下去。她颤抖着摊开左手掌心,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干脆同归于尽。 可预想中坠地的疼痛没有袭来,她跌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有人扶住她的腰,按着她的头往怀里一压。 “别怕。” 程漆脸色极差,瞳孔里翻涌着暴戾的黑,手臂青筋暴起,搂着她的手却是小心温柔的。 陶枝几乎失去了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程漆。 他就这样出现了。 陶枝窝在他怀里,眼泪瞬间淌下来,沾湿了程漆胸口的衣服。 程漆从不知道,眼泪竟然是这样烫的。那温度透过衣服,烫得他心都卷起来,抽着疼。 两个男子一看院里情况就知道有变,立刻往回跑,梁萧自觉带人上去追。 程漆没动,手臂紧紧箍着陶枝的腰,手不停地揉着她的额角和后颈,可她抽泣的声音还是停不下来,反而越来越大。 “受伤没?”程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捧着她被泪浸湿的脸,拇指擦着不断落下的泪珠,“哪儿疼?” “程漆,程漆,”陶枝摇头,攥着他的衣服,像抓着她的救命稻草,“我要死了。” 就这四个字,程漆以为自己心都不会跳了。 过了片刻那阵闷痛才缓过去,程漆让她全身重量压自己身上,低声哄:“哭什么,我来了,你好好的。” 陶枝眼睛红肿,干脆埋在他肩头,把脸藏起来。 程漆轻按着她后脑的穴位,一直低声地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觉得到陶枝哭声渐小,最后轻轻抽了一下,不哭了。 他就捏着她的颈子,宽厚掌心揉着,眼睛看着远处梁萧提过来的人,冰冷杀机毕现。 陶枝的发丝蹭在他颈间,脑袋动了动,程漆低头:“嗯?” 陶枝没抬起脸,声音闷的:“程漆。” 程漆这辈子没用过这么轻的声音,简直怕惊了她:“嗯……” 陶枝抬起凌乱通红的眼,嗓音里还有微微的哽咽:“……我好想杀了他们。” 程漆一怔,半晌后才勾起唇角,揉揉她眼底的皮肤。 “哪儿用得上你。” 两个人被提着进了小院,根本不敢同金老板对视。坊间关于北楼的传闻有那么多,看着这一院静默无声的黑衣人,难道,难道真是…… 矮壮男子一眼看出谁是领头的,连忙半直起身求饶:“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受人之托,真的非是故意——” 程漆走上前,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抬脚踹在他胸口上。 这一脚石破天惊,那人连哼都没能哼一声,瞬间飞起重重撞在一旁的石碾上,当即就起不来了。 梁萧站在程漆身后,看见他护腕下的手冒着黑气,却并没有用毒让对方痛不欲生。 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来攻击,那就真的是要出气了。 梁萧叹了口气,印象里的程漆或死气沉沉或懒懒散散,手下见过的血不少,却从不不会动一点情绪。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程漆发怒。 高大男子听见那动静,根本连头都不敢回,也不敢说话,可程漆下一脚就朝他递了过来。他只觉得下巴上接触到光滑的缎面,然后便是一阵难以抗拒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被掀得飞了出去。 两脚下去,这俩人就已经半瘫。 程漆停一下,怀里的人没动静,他低头:“看不看?” 陶枝知道他在给她出气,她还是窝在他怀里,闭着眼:“不看。” “……你继续。” 程漆唇一勾,奖励似的揉揉她发干的唇瓣,转过头动了动,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们姑娘让继续……”他冷笑着,眼神锋利,一步步走向他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马蹄子在地上蹭两下,打了个响鼻。陶枝有点怕这个长脸的家伙,往旁边站了站。 程漆和梁萧交代完事,大步向她走来。 陶枝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只除了浑身乏力。她眨眼往后边看了看:“你忙完了?” “嗯,”程漆点头,伸手就要抱她上马,“回家。” 陶枝方才太慌乱,抱着他只觉得找到了救星,这时候才觉出羞,忙往后退退,小声:“我……我自己来吧。” 程漆压根儿不听,揽着她的腰,一手勾膝弯,轻轻松松把人抱上了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来。 陶枝侧靠着他结实的胸膛,不安地扭了扭。 “别动。”程漆两臂固住她,伸手拿住缰绳。 他把马驾得很慢,蹄声一下下的,听着叫人安心。陶枝低声问:“程漆……你怎么会在那儿?” 程漆低头看她,把人往怀里拉了拉:“我如果不在那儿,你怎么办?” 陶枝睫毛一颤,不想回忆那惊惧绝望的感觉,闭上眼不说话。 程漆便也不再问,心里琢磨着件事。 过半晌,才听见陶枝低细的声音:“……但你在了。” 程漆心尖一缩,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他捏过陶枝尖尖的下巴,让她脸朝自己。 “哎,”程漆极近地看着她,“你住过来吧。” 陶枝的眼睛微微睁大:“啊?” “住过来,”程漆慢慢的,说得极清楚,“没人敢动你。” 马背上微晃,程漆的手臂却是稳的。陶枝定定地望着程漆黑亮的、认真的眼睛,一时没说话。 程漆看她,心想:答应了,就算进我家门。 进了我这门,就是我的人。 过一会儿,陶枝低下头,轻轻开口。 “好。” 声音软细,像飘在风里。 25.一更 陶枝怕阿婆担心, 说得轻描淡写, 却还是把阿婆吓得脸色发白。 “住过来好, 住过来好!”阿婆握着她的手,连连道, “今天阿七在, 今天就搬!” 陶枝回头看一眼程漆,他抱着胳膊靠墙站:“我没意见。” 虽然想尽快,但姑娘家到底东西多, 七零八碎的,收拾起来没个完。这边陶枝在家整理着,那边阿婆给她腾出房间。 院里大的厢房就东西两间,让两兄弟住上了, 还剩的就两间耳房,和一件后罩房。阿婆给陶枝腾的是程漆那间屋子旁边的厢房, 看屋子实在是小, 叹了口气:“委屈阿枝了,怎么也不能让她住到后罩房去呀。” 程漆倚在门口, 偏头看见自己房门就在几步远的位置, 便笑笑:“我觉得挺好。” 阿婆起身,正看到他懒散又不怀好意的神色,一掌甩在他肩头:“阿枝来了, 你可不许欺负她。” 程漆心情好, 勾唇笑:“怎么会呢。” 原本阿婆就勤于打扫, 屋子里挺干净。阿婆拿着扫帚来, 程漆接过去,把地扫一遍,又洒了水拖一遍。 他打扫着,阿婆就去抱来床褥,按他们平时用的,一层厚垫,一层褥子。铺上之后,程漆看了看:“再加一层褥子吧。” 阿婆看他一眼,没说话,眼中有几分揶揄。 程漆抬头一蹭鼻尖,比划道:“她那屋,床垫了三层,垫薄了可能睡不惯。” 阿婆捂嘴乐了一下,笑着往屋外走:“好好好,阿婆这就给加……” 加了层褥子,又把床单被□□好,阿婆看了看差不多,就推程漆出去:“这儿我看着就行,你去帮帮阿枝。” “有什么好帮的……”程漆低声念一句,脚下却直直地朝对门走。 陶枝的衣服就有两箱,胭脂水粉瓶瓶罐罐堆满了桌,还没收拾完。如今她买这些倒不是为了用在自己身上,而是为了多学习别人的经验,好增进自己的技艺。 其实不过是搬到对面去,就是来回取也不算麻烦。但…… 陶枝拍了拍箱顶,心想:她就是愿意过去的。 有家人,有开心事有伤心事,有人陪着,无论春冬寒暑,她都不是一个人。 程漆靠在门上看她发呆,半晌后才敲敲门板:“磨蹭什么呢。” 陶枝回过神,忙回头:“快好了。” 程漆嫌弃地扒拉着她桌上那堆瓶瓶罐罐,“啧”一声,到底还是动手帮她收拾。有了程漆在一边,速度快了很多,一下午的功夫就全搬了过去。 看着那间小小的屋子被自己填满,陶枝心里也满满的。 程漆站她身后,看她进了自己家的屋子,嘴角的弧度始终弯着。他也进了门,大摇大摆地坐在她床上,眼睛盯住她:“我就在隔壁,晚上不许吵。” 陶枝哪还怕他,一撇嘴:“我还叫你不要吵呢。” 程漆“嘶”一声,伸手捏她脸,“刚进门儿就硬气了是吧?” 陶枝打掉他的手,隐约觉得进门这词怪怪的,但也说不上哪里怪,就想赶他:“你起来,新床单坐脏了。” “新床单也是我的,”程漆勾唇,“我就乐意坐。” “那你自己坐吧。”陶枝气得跺脚,转身去小厨房帮阿婆了。 她出去之后屋里仍有浅淡的香,程漆深吸一口,哼笑出声,低声补上一句:“……人也得是我的。” — 今上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后宫妃子颇有几位艳冠京城者,其中最为得宠的是贤妃娘娘。 刚有太监过来传了信儿,说皇帝要来和清宫用晚膳,贤妃忙叫人准备,自己匆匆坐在梳妆台前,叫人把她脸上的妆面补得更精致些。 大丫鬟拿起桌上那罐粉,问道:“娘娘,今日还用这芙蓉粉吧?” 贤妃点头,闭上眼让她用小刷往脸上搽,吩咐道:“如今是越来越离不开这粉了,下次你一定替本宫多买些……” 丫鬟点头称是。 晚膳时皇帝果然来了和清宫,甜甜蜜蜜地用完膳,贤妃便亲自伺候皇帝更衣。她已换上薄薄纱衣,身上香味格外明显,故意往隆宣帝身上靠。 皇帝揽着她细细腰肢,在她鬓边亲吻几下,正想解衣带,忽然动作一顿。 贤妃娇娇弱弱,含水的明眸抬起:“陛下,怎么了……” “这是什么味道……”皇帝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极其清新的香,他能感觉到,这味道已经经过数次稀释,浅淡非常,可就是这一缕,闻起来也叫人神清气爽。 皇帝在她脸庞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到身体里经久不息的躁动竟有平息的迹象。他眸色一暗,不动声色地问:“爱妃可是用了什么熏香?” 贤妃心下欢喜,觉得自己今日投对了所好,选中了陛下喜欢的味道。她张嘴说出了几味香料的名字,隆宣帝却蹙起眉。 长夜漫漫,深宫承恩。旖旎暧昧的夜色中,帝王心头悄悄划过一片疑云。 — 晚上吃饭,为了迎接陶枝正式住进来,阿婆做了一整桌的菜,鸡鸭鱼摆得满满当当,把程实馋得抓耳挠腮。 为了助兴还温了一壶酒,陶枝尝了一杯底儿,脸上烧出好看酡红。 阿婆越看她越高兴,拍拍她的手:“屋里还缺什么,明天叫阿七带你去集市采办。” 陶枝乖巧摇头:“阿婆备得很齐全了,没什么缺的。” 程漆往她碗里夹一筷菜,漫不经心道:“看看就有了。” 陶枝瞥他一眼,阿婆就看着他俩笑,笑得陶枝不好意思。她捏捏她的手:“别客气,就叫阿七陪你去,让他给你提东西。” 到底是变了的环境,第二天陶枝醒得比平时早,躺着醒了会儿神便坐起身。洗漱过后,去给阿婆帮忙。 她门一响动,程漆就跟着醒了。一墙之隔,她撞倒了瓶子,不小心磕在桌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程漆胳膊枕着头,勾唇听了一会儿。 毛手毛脚的,他“啧”一声,心情却止不住地上扬。 一家人坐一块儿,分了一锅白粥,小咸菜也吃得干干净净。陶枝还想洗碗,被阿婆轰着出了门:“喜欢什么叫阿七给你买,不用担心钱。” 陶枝笑得可甜。她的芙蓉粉挣了不少,哪里缺钱,阿婆自然也知道。可这种拿她当自己人的态度让她心里暖烘烘。 程漆早就在门外等着,看她出来,一身象牙白的织锦烟罗裙,头上别了支淡色花簪,裙上压一块禁步,玉色一般,莲青色彩线,却和裙子正配。 陶枝自觉走到他身边,仰头:“走吧?” 程漆低头看她一眼,抬手在她后背带一下:“走。” 陶枝步子小,程漆就走得慢,慢慢悠悠晃到集市上,人已经很多了。到处人挤人,陶枝提着裙子走得小心。程漆看一眼,抬手护在她背后。 陶枝琢磨着芙蓉粉的事,忍不住和程漆讲:“上回找的那些又被否决了几种,最后就剩下石斛。待会儿去药铺看看好吗,不知道有没有。” 明明都是些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可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就有了三分意思。程漆想了想:“石斛?那玩意儿倒是不错,但京城估计没有。” 陶枝猜也是,《药藏》里讲,石斛多长于南方湿热的深山老林,采起来不易,寻常百姓又不会买,所以商贾们也不愿做这个买卖。 果然,进了几家药铺,都没有。陶枝有些失望,又怕耽误程漆的事,就催他:“我自己看就好了,你去忙吧。” 程漆懒懒散散的,旁若无人地伸手掐一下她软嫩的脸:“急什么。” 这还是在大街上,陶枝的脸顿时一红,急忙打掉他手。 然后她就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姑娘!” 陶枝一抬头,原来是好久不见的唐闵。 唐闵激动地走到她面前:“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陶枝一直在忙,有很久没和阿婆来卖花。唐闵一直很照顾她们的生意,陶枝温和笑笑:“唐公子,好久不见。” 一旁抱着胳膊冷脸的程漆忽然出声:“见完了?快走。” 又是个小白脸,他发现陶枝这人简直吸小白脸,左一个右一个,没完没了。 陶枝觉得他太没礼貌,可一看程漆又不大高兴的样子,孰轻孰重还是很分明的,只好对唐闵笑笑:“我现在在香居做些小生意,唐公子若不嫌弃,可以过来给家中女眷添些东西。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她话一落,程漆就揽着她的肩膀往前带,低声在她耳边:“话恁多,后会有什么期,嗯?” 陶枝耳朵尖被他的气息吹红,一肘子顶在他腰上:“你躲我远点。” 身后唐闵还在叫她:“姑娘!我还不知姑娘名姓!” 陶枝就要回头,程漆却故意按住她肩头,低声含着警告:“你敢回头,我就当街亲你。” 陶枝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流氓!” 但到底是不敢回头,生怕程漆真做得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程漆这才满意了。看她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儿,低笑几声,伸手捏捏她耳垂,说了句什么。 恰好路过的小贩在大声吆喝,陶枝没听见他那句话,心里愤愤地想:反正指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但其实程漆只说了几个字,平淡懒散:“流氓……也是对你一个人。” — 日子如水一样地淌过去,陶枝发现,程漆是真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阿婆和小十都睡得早,程漆这个烦人精却偏要祸害完了她才去睡。 这天,陶枝原本都要睡了,程漆硬说她屋小暖和,非要过来取暖。 陶枝被他烦得不行,又困,平日里清亮的眸子半眯着,简直是在求他:“我要睡了,你别闹我。” 程漆觉得她那样很有意思,故意到她面前,弯腰凑近她脸:“爷怎么闹你了?” 陶枝想拿被子蒙住头,又被程漆眼疾手快地按住手,干脆压在床上:“嗯?” 陶枝想睡觉想得都快哭了,眼眶里含着水光,气得一下坐起身,伸手推他:“我要去阿婆屋里睡……” 程漆向后一躲,陶枝就推了个空,身体却顺着力道往前栽去,一下倒进程漆怀里。 他像是算好了,顺手把她抱了个满怀,手臂收紧,掌心按在她极细的腰身上,掐了一把。 笑得得意:“怎么着,投怀送抱?” 26.二更 陶枝一下给吓精神了。 程漆手心滚烫, 摩挲着她, 像块烙铁, 一下就把陶枝的脸烫红了。 她连忙站稳脚,两手去撑他胸口, 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你……” 程漆没被她推动分毫, 手臂牢固地箍着她,还腾出只手捏她下巴,凑近低声:“我怎么?” 虽然早把程漆当作此世的亲人, 可心理上再怎么亲,到底知道男女有别,陶枝七手八脚地想逃出去,眼尾晕红:“你你你放开我!” 兔子似的。 可能折腾。 程漆便宜也占够了, 知道不能把人逼狠了,顺着劲儿松开她。 陶枝低着头, 直把他往外推:“你给我出去……” “有你这样儿的吗, 啊?”程漆笑得纵容,懒洋洋地让她推着, “住人家屋, 还把主人往外推。” 陶枝不理他,直推到门外头,“嘭”地合上门。 “臭流氓!”陶枝气冲冲地回了床上, 被子一股脑包住脑袋, 被他烦死, “没正形!” 程漆看看紧闭的房门, 抬头蹭一下鼻尖。 手上还残留着她腰肢的触感,那么细那么软,使点劲就能掰断似的。 — 陶枝气散得快,早上起来时还有点不爱搭理程漆,吃完饭那气就散了。 她回屋收拾东西准备去香居,程漆探头看了一眼,刚回过头,就看见程实夹着尾巴偷偷往外走,贼头贼脑的。 程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边,欣赏了一路他鬼鬼祟祟的德性,快到门口时才一脚踢他屁股上。 程实捂着屁股“嗷”一声,惊恐回头:“哥!” 程漆提着他的后领子,伸头到门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远处巷子口站着个俏生生的丫头,梳着羊角辫儿,一下下踢着地上的石子。 程实面如死灰,还顽强地想保护对方:“玲玲就是顺路来等我一下,都是我叫来的!和她没关系!” 程漆照着他的屁股又来了一脚,“你当你哥是土匪?我能把人家怎么着。” 程实瑟瑟发抖,看程漆若有所思,壮着胆道:“哥,你也是从我这个年纪过来的,你懂我的对吧!” 程漆让他给气笑了:“你脑子里不装先生教的东西,每天就想这些破事儿?” “怎么能是破事呢!”程实立刻辩驳,“哥我一点没耽误学业,反而更激励我好好上学……” 程漆点点他脑门儿:“意思是我还得夸你两句?” 程实见他不信,撇撇嘴,小声嘀咕:“也是,你不懂,你都没个女人……” 冒死说完,本以为会英勇地被他哥暴揍一顿,没想到一抬头,他哥嘴角竟然噙着一丝笑容,一看就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快滚吧,人家等你呢,”程漆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你哥的女人好着呢。” 程实一头雾水。 他哥有人啦? 谁这么倒霉呀? — 郭尚书家被抄了。 由此引出一场声势浩大的贪污案,席卷朝堂。 南方商贾在京中集结的商会盘根交错,和朝中官员勾连甚深。皇帝下令彻查,以北楼为刀,誓要斩断所有腐烂根系,一时间整座京华风声鹤唳。 但这些都和程漆没关系,多年来他早已学会了不看不想,只执行。日日见着悲欢离散恩怨是非,然后一概忘掉,照常回家吃饭。 进宫,走在官道上,葛话在他身后挤眉弄眼地问梁萧:“楼主高兴什么呢?” 那日抄郭尚书葛话不在场,因此也就没见到那个被程漆小心护起来的女子。他心底有片挥散不去的隐忧,可又为他高兴,心情实在复杂,叹口气:“还不准楼主高兴了?” 他们虽是世人眼中的恶鬼,但自从程漆接任以来,第一条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像个人。是以长久以来,他们都努力在喘不过气的任务里保存着自己那点活气儿,努力像个人。 葛话就是最活的那个,他憋不住屁地窜到程漆后边,缠着他问东问西,最后让程漆按着收拾了一顿。 连隆宣帝都察觉到他心情不错。这是他一手选上来的人,又存在着为世人所不知的联系,他对程漆极为了解,哪怕他仍旧一张冷淡不变的脸,他也能从眼角眉梢看出细微差别。 “最近可有什么好事?”隆宣帝从茶盏蒸腾的水汽后抬眼,眼神带着威压的探究。 程漆心下一动,面色不变:“不曾。” 隆宣帝眼神玩味,但这些日子线牵线,一个个贪官浮出水面,他实在没心力深究,摆摆手叫他退下了。 程漆出了宫,抬眼望一眼朱红高墙。 他心里有熟悉的烦躁,但很快,想起家里的人,就好像被一捧山泉浇过,宁静自在起来。 — 陈文隽知道陶枝在找石斛,得知她在京中各大药铺遍寻不到,便回了趟家。在外当了好一阵不肖子孙,回去自然是爹娘齐骂,把他骂得脑子都快不转了。 狂风骤雨结束后,他表姐过来吹小风,拉着他道:“你就天天和那个陶掌柜混在一块儿?” 现在京城贵女圈,无人不知陶枝的名字,虽然她出身低微,但她们可全都翘首盼望着她的下一季妆品,因此都尊称一声掌柜。 陈文隽再不晓人情,也知道混这个字眼不好听,眉头皱皱。 表姐看他,就像看一个误入歧途的傻孩子,语重心长:“你成天脑子里只有那些粉啊露的东西,我是怕你被人骗了啊。” 陈文隽不解:“被谁骗?” “你不知道,那陶掌柜,原是雅居宋老板的原配!” “宋老板?”陈文隽瞪大了眼睛,“宋鸣鹤?!” “是啊,”表姐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原本也是夫唱妇随情投意合的,结果被廖家那大小姐给抢了去,你想,谁能忍得下!” 陈文隽从不知道陶枝还有这样凄惨的过去,当即愤怒骂道:“这对狗男女!” “所以你想,人家为什么看上你个小小的香居,还不是拿你当枪使,”表姐叹道,“你可长点心吧……” 陈文隽呆呆地回了香居。陶枝正伏在案上看书,抬头看见他两手空空,便笑了:“家里也没有吧?” “嗯……”陈文隽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师父……” 陶枝目光澄澈,笑问:“嗯?” 陈文隽小声:“你和宋鸣鹤……” “啊,”陶枝坦然点点头,“他是我前夫。” 陈文隽看陶枝这样平静,心头顾虑忽然就消失,他想,陶枝制粉这样厉害,能选中他和香居,分明是他的运气,他怎么有脸怀疑人家? 重活一世,陶枝看人也比从前清楚得多,脑袋里转个弯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站起身,腰背挺直着,温柔而坚定道:“我之所以愿意把芙蓉粉的方子交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同我一样,真的喜欢它们。” 陈文隽走这条路不知遭受了多少质疑和反对,现在却有个姑娘温柔告诉他,因为喜欢,所以是对的。 “世上有的是人能把芙蓉粉卖到百两、千两,但我不需要,”陶枝笑笑,“我要的是心意。” 陈文隽鼻头一酸,差点让她说哭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他倏忽间明白了自己和陶枝的差距,不止在天赋,更在心境。 “至于我前夫……”陶枝摆摆手,“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过得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 — 宋鸣鹤显然过得不太好。 生意场频频受挫,回家了还要应付情绪极不稳定的廖清欢,曾经的意气风发都快磨得不见踪影,只剩下疲于奔命。 而陶枝的消息总是能从各种途径听到。芙蓉粉又被人称赞了,宫中妃子大批囤积了,她又要制作改良版了……凡此种种,经意或不经意,总能听见。 宋鸣鹤忍不住地想,若是他当初没有选择廖清欢,那现在是不是会和陶枝琴瑟和鸣,夫妻携手,把生意做得名满京城? 他选错了吗?宋鸣鹤低下头,想起那天在酒楼上,看见楼上并肩走过的那对男女。陶枝身边站着那个高大冷峻的男人,在人群中小心地护着她。 宋鸣鹤心头有股酸涩的东西泛开,他想:有人来抢陶枝了。 陶枝会被抢走吗? 他……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 如今程漆每日按时回家吃饭,今天一巷子,却忽然看见陶枝抱着东西往自己家走。他心一紧,连忙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干什么去?” 这才刚住几天就要回去了? 陶枝被他拽得偏了个方向,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漆紧紧盯着她,这才看见她手里抱着的是个板凳,“……你拿这个干什么去。” 陶枝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抬起手一指自家院子:“摘果子啊。” 十月秋风吹着满地金黄,院角的那颗山楂树红了。 程漆收回视线,松开她,眼中透出一丝不怀好意:“你搬个凳儿就能够着了?” 陶枝往院里走:“总要试试呀。” 程漆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后:“叫声好听的,爷帮你。” 陶枝半侧过脸,不太相信地望着他,浅淡瞳孔含着光:“真的?” 程漆扬眉:“真的。” “那……”陶枝眨眨眼,弯唇晃出唇边的小涡:“谢谢七哥。”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勾着她的肩膀带人进院子。 陶枝跑到树底下,估摸着以程漆的身高也费劲,便还是把凳子放好在地上,站起来期盼地看着他:“辛苦啦。” 程漆哼笑,眼中黑亮的光一闪而过:“不辛苦。” 说完,他伸手揽住陶枝的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胳膊使力往上一提,陶枝的臀就坐在了他结实的臂弯里。 “啊!”陶枝措手不及,吓得抓住他肩头的衣服,“程漆!你做什么!” 程漆仰起头,和她的脸仅隔一拳的距离。她柔软的发丝落在脸上,微微的痒。 “帮你啊。” 27.出门 腿够不着地, 不得不把全身重量都压在程漆身上, 陶枝小腿有点抖, 掐着他肩膀:“你放我下来!” 程漆手臂稳稳的,笑得坏:“你不是要摘果子?” 陶枝气得想打他。 自从右手的草木香出现之后, 她发现左手的檀香能够被完全压制, 即便动气也不会随便逸散出来。 但她此刻看着程漆薄唇勾起的笑意,忽然觉得还不如不压制。 从前程漆也讨厌,可好歹还正经, 最近——打从她搬过去开始,程漆简直换了种讨厌法儿,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常常含着些她看不懂的意味,但明显没安好心。 “你就摘呗, ”程漆把她往上托了托,微翘的臀肉垫在胳膊上, “我给你兜着。” 陶枝劝不过他, 只好加快速度,赶紧摘完完事。 山楂果红彤彤的, 看着就酸甜。有时香居的伙计过来做活, 顺手就摘几个解馋,因此稍低些的枝上基本都秃得只剩叶子,陶枝只好伸长了胳膊去够更高处的。 她一手按着程漆肩膀, 一手奋力去摘, 一个个塞进小兜里。 可她一挺身, 身体曲线便勾勒得分明, 从程漆的角度,正看到她白皙颈子下两段纤细锁骨,再往下是裹在衣服里的一片丰盈…… 他眸色一暗,手抱得更紧,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找罪受。 ……能看不能吃。 啧。 等摘得差不多,程漆才把她放下,刚一沾地,陶枝就抱着布兜子一溜烟跑了,连头都不回。 程漆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随手揪了根草茎叼着,看她仓皇的背影和发红的耳尖,心想:这就害羞了。 以后怎么受得住? 山楂果果然酸酸甜甜,陶枝洗了一些摆在桌上,剩下的备好,白糖炒出透明的糖浆,山楂果蘸着吃。 她喜甜,吃得停不下嘴,手指尖沾上糖浆,黏黏的。 偏过头,程漆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切开果子,把里边的核儿仔细剔掉,然后才递给阿婆。面上淡淡的,动作却熟稔自然,像这样做了很多年。 陶枝吞下山楂果,就着舌尖上的清甜,又不自觉地原谅了他。 — 药铺的掌柜说,虽然没有石斛,但麦冬和它有相似的功效,可以拿回去试试。 以药材入妆是后来才有的想法,现在还没有出现过。从前陶枝倒是用过含有中药材汁液的香露,和香粉所用又不尽相同。石斛的想法是她翻阅了大量古籍手书才找到的,若能活用,效果一定很好。 但眼下没法子,陶枝称了些麦冬回家,和阿婆说一声,回了自己那边试着研粉兑用。 她院门一关,巷口刚好转出一道人影。 是个年轻男子,肤白,浓眉大眼,眼角微微向下,是个乖顺的长相。只是眼中常有精光,野心勃勃似的,看着并非如面相那样单纯。 他站在巷子口,四下看了看,一切如记忆中一般不变分毫。男子脸上露出一丝怀念,迈开步子向里走。 路过右边的那扇门,男子停了停,他依稀记得曾经这里住着个落魄的商户,如今看这冷清样子,估计是不住这儿了吧。 他慢慢地走到左边那个小院,门敞着,一探头,能看见阿婆弓着腰扫地的身影。 男子微微一怔,想:阿婆又见老了。 也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还有……程漆呢?啊,他大概不知在什么地方做着那些他最厌烦的事情吧。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 他似是故人,却不肯走进去,小心地在门口张望。过片刻,阿婆扫完地,直起身向外走,男子见状立刻躲起来,待阿婆不注意时悄悄沿墙根出了巷子。 他刚刚回京,阔别多年,见京华风物又有变化。男子走走停停,姿态悠闲,最后一路进了皇宫。 隆宣帝正亲手调制着香炉中的香,原本空气中只有龙脑香的味道,不知他加了什么东西,忽然多了一味格外醒神的香气。 站在御案下的赵丞相却不觉得提神醒脑,反而觉得背后的冷汗有些凉。 这些日子百官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一丝差池,引火烧身。受贪污案牵连的不乏封疆大吏,可皇帝没有一丝手软,一律正法。 可刀下总有无辜之人,鸣冤鼓敲破,也没人敢管。 言官噤声,人人缄默,大量收缴的雪花纹银充入国库。丞相偷偷看一眼天子威严的面孔,心想: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赵丞相小心地把奏折报告一遍,低着头等待皇帝指示。 隆宣帝沉吟片刻,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听闻十五那日爱卿家中歌舞声起,想是有什么乐事?” 赵丞相一听,冷汗顿时淌了下来。北楼的视线遍布京城,不——甚至中原之内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这些人像鬼一样,只要皇帝想知道,连大臣头天晚上吃的是白粥还是干饭,都能清清楚楚。 那日宴会原本没什么,可那日郭尚书也来送了贺礼,喝了几杯酒才走!不光郭尚书,还有后来被罢官的刘大人、冯大人也都参加了宴会……赵丞相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道:“那日是家母六十大寿,才在家中办了寿宴,家母平日就爱听个小曲,这才请了些班子来……还请陛下恕罪!” 隆宣帝扣上炉盖,缓缓道:“爱卿一片孝心,何罪之有?” 赵丞相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半晌后,隆宣帝才摆摆手:“不过以后爱卿还是当把心思多放在政务上,相乃股肱之臣,要多为朕分忧才是。” 赵丞相如获大赦,连忙叩谢,走出御书房时浑身已湿透。 太监凑近,靠在隆宣帝耳边低声:“陛下,苏大人求见。” 隆宣帝抬头:“快请爱卿进来。” 不一会儿,方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御书房,恭敬跪拜。 “臣苏酒,来为陛下分忧了。” — 陶枝指挥着陈文隽用麦冬做出第一版改良的芙蓉粉,效果和预期相差很远。 对着那一小碟粉,两人都有些泄气。 “怎么办,师父,”陈文隽没什么主意,全听她的,“咱还做不做了?” 陶枝定定心神,“做,当然要做。” 但究竟要怎么做,她一时也没个头绪。 关了店门,陶枝微低着头,边走边想对策。转过路口,一道人影忽然挡在她身前,见了人还不躲,简直像是故意要她撞上去。 陶枝连忙往后躲,头顶传来一道揶揄懒散的声音:“看什么呢,地上有钱啊?” 陶枝抬头:“程漆?” 程漆抱着胳膊看她,嘴唇微张,眨巴着眼睛,有点呆,但看着她就好像整个人都静了下来。程漆压着头脸凑近她:“怎么了这是,臊眉耷眼的?有人欺负你?” 陶枝扒开他,哼一声,小声嘀咕:“有也是你。” 程漆听得清楚,薄唇勾着,伸手揽她肩膀,动作极自在:“是,也只能是我。” 陶枝心中忧虑,忍不住和他讲:“那个石斛,我用了麦冬作替代,但是根本不行……” “就这点事?”程漆扫她一眼,手指在她肩头瘦削的骨头上安抚地揉了揉,“花钱叫别人从南方带行不行?” 陶枝摇摇头:“太久了……而且,就太不值了呀。” 程漆揉着她的肩膀,没出声,心里想着明天去宫里问问,也不知道有没有。 回了家,吃过饭,陶枝闷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走出来。 程漆正在院里,看见她:“怎么?” “我决定了。”陶枝走到他面前,目光认真。 “决定什么了?” “书上记载,石斛生于赤水山林中,我打算去一趟。” 程漆看着她,半天才出声:“你打算自己去?” 陶枝眨巴下眼睛,不确定道:“……再叫上陈文隽?” “……”程漆唇一抿,胳膊抱起来:“非得去?” 陶枝又想了一遍,还是点头:“我得去看看。” 程漆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才无奈地伸手揉揉她脑袋,低声叹:“真能给我找事儿……” 三日后,受贪污案震动波及,贵川郡守私吞赈灾款几千两的事浮出水面,消息传来,震惊朝堂。 天子朝上震怒,退朝后即宣北楼楼主,领命缉拿。 城西武馆后院里,程漆点了人,然后一拱手:“有劳各位。” 手下人皆玄黑服色,梁萧看他一眼,两人在空中交换了视线,然后便由他带人而去。程漆手一扬,红褐色粉末烧出火星,瞬间点燃了手里那封贵川来的暗报。 世人皆知北楼为刀,不看不想只见血,却不知这把刀知道太多隐藏在阴影中的真相。或湮灭于尘沙,或大白于世间,何时,何日,全在他们手中。 而此时,陶枝正把自己的包裹收拾好,清点了所有要带的东西。程漆让她晚几天再走,也没明说原因,最后定了今天。 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又兴奋。她晃着腿等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程漆回来了。 陶枝挎着小包裹出来,见阿婆也走到院里,笑着看他们。她拉着阿婆道了许久的别,转头再向程漆时,他却直接拉过她:“走了。” 那匹她坐过的黑马被拴在院外,陶枝正不解,程漆却直接上手,把她抱上了马。 “哎——”陶枝还来不及问,程漆也跟着上了马。 “你干嘛?”陶枝懵了。 程漆捏捏她的下巴尖儿,把人在怀里固定好,“爷还能让你自己走?” 他一夹马腹,马儿向前跃去,陶枝着急,脑袋里乱哄哄的只想出一件要紧事:“你跟阿婆——” “——说了,”程漆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某种沉稳可靠的力量,“什么都甭担心,我带你去。” 28.醉酒 陶枝叫程漆带着, 才真知道了什么叫风驰电掣。 她原本计划着租一辆马车, 不用很快, 三五天能到临西就好,没想到程漆的马这样快, 第二日下午就到了临西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总觉得程漆绷着一股劲儿,到了临西像是脱出了某个范围,神情状态才松散下来。 久坐马背还是有些吃不消, 但程漆已经给她垫了好几层软垫,又是她说要赶路的,陶枝不好意思娇气。 扶着程漆的胳膊下了马,腿就有些软, 她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腕脚踝,好奇地打量这座陌生的城。 “待会儿进城, 好好吃顿饭, ”程漆把马拴在城外的一棵柳树下,拍拍它鬃发油亮的脖子, “晚上换马车, 坐着就没那么累了。” 陶枝没想到还是叫他发现了,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好。” 程漆拉着她往城中走,陶枝回头看看那匹陪了他们两天的黑马, 问:“就让它在这儿吗?它晚上吃什么?” 程漆扶着她的后脑把她拨回来, 淡淡道:“会有人照顾它的。” 陶枝将信将疑, 恋恋不舍地看了它好几眼。 临西城到处是南来北往的人, 即便临近傍晚也依然热闹。程漆直接带着她进了城中最高的那家酒楼,要了雅间,点一桌子菜。 帘子一垂,空间密闭,一时只有两个人的气息。竹窗被支起,街道上人流的声音成为遥远的背景,更显得此处静谧。 程漆一手支着下巴,半阖着眼看对面的人。 陶枝吃相很好,后背挺直,一手规规矩矩执汤匙,盛汤到嘴边一滴不撒。和程漆的懒散正相反,两人相对而坐却有种出奇的和谐。 “这个汤好鲜……”陶枝慢慢喝完了一碗,满足地叹口气。 程漆顺手又给她添一碗:“临西这边特产的菌子,用鸡汤熬煮,确实挺鲜。” 陶枝舔舔汤匙,睁大眼睛:“你之前来过呀?” “……嗯,路过。”程漆心想:这应该算是第一次来。 不是在夜色中呼啸着掠过繁华灯火,而是慢慢地,不慌不忙地,上酒楼,看街景,身边还有个人陪着。 陶枝把各种菜色都尝尝,很快就饱了,但还注意着给桌上的甜点留着肚子。 有一道糖蒸酥酪,奶白色的羹上撒了细碎的梅子干,陶枝小心舀一勺入口,奶香里有一丝酸甜,好吃得很。她眼睛眯起来,嘴唇也弯弯的,神情餍足。 程漆看着她,又想起巷子的那只猫,手就痒了起来,连带着心尖也发痒。他勾唇笑笑,眼中划过一丝不怀好意,把自己手边的酒壶往她那边推了推。 酥酪很少,陶枝小口吃完,有些意犹未尽。程漆就适时道:“来点儿?” 陶枝含着小勺,眨眨眼:“酒?” “嗯,不烈,也不辣,”程漆往她空的杯子里倒一点,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劝诱,声音低沉像在哄人,“你看,就一口,尝尝?” 陶枝两手捧起来,闻一下:“甜吗?” 程漆视线落在她唇上,笑:“甜。” “好吧……”陶枝看那确实就是一杯底儿的量,估摸着自己能行,就举着酒杯一下喝尽了。 的确不辣,但味道醇厚绵长,没过一会儿就上了头,醉来如山倒。陶枝呆愣片刻,晕眩感愈重,眼前人影晃动,程漆脸上那笑容十分明显。 头越来越沉,几乎支撑不住似的,陶枝慢慢把头靠在桌上,嘴里嘟囔:“程漆,你王八蛋……” 程漆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撑着桌沿凑近她,“喊我什么?” “王八蛋、烦人精……”陶枝闭着眼,白皙脸颊上红晕诱人。 程漆用指肚摩挲着她温热的皮肤,声音低下去:“……要是真王八蛋起来,你还不得哭了。” 陶枝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嘴里无意识地哼哼几句。程漆笑一下,干脆打横把人抱起来,让她头靠着自己的肩。 下了酒楼,对面巷子里已有备好的马车。车夫是个面相平平的中年男子,见了程漆笑呵呵地一低头,眼中透着恭敬。 程漆点点头,抱着人上了车。马车里很宽敞,垫子也够厚,陶枝一寻到地方,立刻蜷着躺起来,还捂着脸。 “坐稳了吗?”车夫在外恭顺问道。 “嗯——”程漆想扒开她的手,陶枝就下意识地反抗,嗓子里发出呜咽。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笑意,“走吧。” 车轮辘辘地转动起来,程漆挠她:“哎,这么躺难受吧?” 陶枝自然不会回答,程漆等了一会儿,便自顾替她答:“还是躺我怀里舒服。” 陶枝均匀地呼吸着,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 程漆实在喜欢她这副乖软样子,强压着心头的作恶欲,轻轻把人翻过来,往他身上带:“……爷心疼你,就勉强给你当回靠垫吧。” 陶枝半梦半醒,被黑沉的困倦拖着,只想好好睡一觉。她闭着眼找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头靠着他的脖颈,不动了。 带着清甜香味的呼吸扫在脖子上,程漆心里被人抓着似的痒,偏不让她睡。 “陶枝,”程漆凑到她耳边,“陶枝?阿枝?宝贝?” 陶枝迷蒙地用鼻音应一声:“嗯……?” “酥酪甜不甜?”程漆贴着她耳郭问。 陶枝胡乱点头:“嗯……” 程漆接着问:“喜欢吗?喜欢酥酪吗?” 陶枝捂住耳朵:“嗯……喜欢……” 程漆拉开她的手,捏捏软嫩掌心,顿一下:“那喜欢我吗?” “唔,嗯……”那声音已经不像回答,如梦中呓语,说完就彻底昏睡过去。 但程漆还是满意了,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他揉揉陶枝发红的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好乖。” “我也喜欢。” — 宋鸣鹤坐在雅居里,看门外路过的男男女女,不知怎么眼前总划过陶枝和别的男人谈笑的样子。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摆件,一上午神思不属,过了晌午才下定决心,到内屋换了件牙白墨竹长袍,去了香居。 刚一到,却见陈文隽正在关门,他忙走上前,左右一看:“陶枝呢?” 陈文隽那日和陶枝聊完,对此人简直半点好感也没有了,闻言没好气道:“你管呢?你和我师父还有什么关系?” 宋鸣鹤眉心一蹙,却没明显表现出不悦,换了种文法:“陈老板今日为何这么早关门?” 陈文隽完全没察觉到他在套话,摆摆手轰他:“师父有事出远门,我在这儿也揽不着客,回去了。” 宋鸣鹤眉毛一扬:“出门?她一个妇人家,出去安不安全……” “安全,”陈文隽扫他一眼,“有人陪着她去,您就别操这些没用的心了!” 宋鸣鹤立刻想起那个见过两次的冷峻男子,离开香居,眉心折痕始终未展。坐在小酒馆自酌两杯,心中团着一股郁气。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进了一条小铺面,找到之前帮他查陈文隽芙蓉粉的人,在桌上压下一锭银子:“帮我查个人。” 那人满面堆笑,把银子收入袖中:“宋老板请讲。” “是我原先的对门……”宋鸣鹤眼神阴郁,“一个男子,身量很高……帮我查查他是做什么的。” 过两日,宋鸣鹤正在雅庄坐着,那人急急忙忙地进到店来,把宋鸣鹤那锭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脸上还挂着冷汗。 宋鸣鹤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住,宋老板,这人我查不了,”那人神情惊悚,“看在您是熟客的份上,我劝你也别深究了!” 宋鸣鹤一怔,心中涌上一股更强烈的酸涩。 陶枝……这是攀上了什么大人物? — 另一边,程漆已经带着陶枝到达上阳,距贵川不过一半路程了。 连睡了两日马车,听到程漆说今晚住城里时,陶枝心里还是雀跃了一下。车里垫子再厚,到底颠簸,睡不安稳。 况且……车里空间狭小,只有她和程漆两个人,实在是不便。尤其是第一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程漆怀里睡了一夜,她简直羞得没脸见人。 马车由那车夫驾着去安顿,程漆拉着陶枝慢慢走进上阳城。白昼一天比一天短,天色刚暗,城里大街小巷就点起了灯。 两人吃过饭,在街上寻着合适的客栈,忽然听见街那头传来一阵喧闹。 陶枝好奇,凑过去一看,见街角有个男子在玩杂耍。年轻血热,秋天的傍晚还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挂着汗珠的腱子肉,看着十分健美。 他一挥臂,刀枪剑戟就在手中灵活转动,陶枝看得惊呼,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程漆在一边,一勾手,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矮个子的少年,朝他恭敬低头。 “你去,”程漆扫一眼忙着凑热闹的陶枝,指了指对面的客栈:“把他们那儿的房都定了。” 说完又补一句:“……留一间。” 少年领命而去,程漆这才闲闲地凑过来,一看人群围着的那个男人,顿时沉了脸。 陶枝正看得起兴,忽然被他拉走:“你干什么呀!” 程漆勾着她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压低声音:“男人的身体有这么好看?” 陶枝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推开他:“别胡说!” 程漆“啧”一声,不慌不忙地攥住她手腕,道貌岸然地带她向对面客栈走。 过片刻,陶枝一脸为难地看着店掌柜:“真的只剩一间?”说完转头看程漆:“要不我们去别家看看?” 店掌柜咳嗽一声:“去别家也是一样的,说不定一间都没有。” 陶枝信了,秀气的眉蹙在一起。 程漆捏着她的腕骨,压住唇角那丝可疑的笑意:“一间就一间吧。” 29.同住 程漆神态自若, 大步在前开道, 陶枝在后边犹犹豫豫的, 一脸纠结之色。 虽然住在同一方屋檐底下,朝夕相处如亲人一般, 但程漆毕竟是男子, 同住一屋实在是…… 程漆上了楼梯,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便回头看她。 陶枝站在楼梯中间, 白嫩的指尖捏着裙子,仰头看他,浅色瞳孔清澈见底,含一点忧色。 让她那双眼睛一看, 哪怕是程漆心里没想真的做点什么,也不由地正色了一些, 心头涌起一股珍重。 他下了两级台阶, 捏住她的下巴:“针眼大的胆儿,瞅把你给吓的。” 程漆背着光, 俊朗的脸藏在阴影中, 模糊了过于锋利的线条,低垂的视线莫名有些温柔。 他语气十分随意放松,陶枝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那, 怎么睡……” 小兔子还试探他呢。 程漆薄唇一勾, 扶着栏杆向她压下来, 声音低哑:“你脑子里想什么呢,嗯?” 他一靠近,陶枝下意识往后退,程漆的胳膊已经揽到她背后,笑容促狭:“我是不是太不解风情了?” 陶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推开:“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程漆笑着让开,看她气冲冲地往楼上走,绣花鞋蹬蹬蹬的。 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边,“当然是分开睡,爷还能占你便宜?” 陶枝顿住,停下来回头看他,眼里含一层薄怒,晶亮。 程漆一扬眉:“不信?” 陶枝将信将疑,但她仔细想了想,虽然平日里程漆总喜欢闹她,但到底不是那种出格的人,况且他这样坦荡,大约是真的把她当自家人看吧。 于是她抿抿唇,小声:“那好吧。” 程漆慢慢走到她身后,手搭她肩上揉揉,在耳边道:“怕什么,又不能吃了你。” 进了房间,发现除了一张大床,还有个小些的卧榻,陶枝眼睛一亮,转头朝程漆道:“你睡床,我去睡榻。” 程漆扫了一眼,没说话。 陶枝心里轻快了,转来转去的看屋里摆设。角落里有扇宽大的屏风后,屏风后摆着沐浴用的木桶。连日赶路都没能好好梳洗,陶枝看着这桶实在心动,从屏风探出头,默默看着程漆。 他们定的上房,桌上还备了酒,程漆低头倒一杯,一抬头就对上她眨巴着的眼睛。 有点想笑,程漆想忍住,可唇角还是不受控地弯起来,无奈道:“干嘛?” 陶枝满眼期待:“我能用吗?浴桶。” 程漆噙着那丝笑,眸色深黑,“你确定?” 陶枝还是那样看着她,脸露出来,身子藏在屏风后,看起来脸蛋只有巴掌大,神情带一点讨好。 她知道程漆虽然不正经,但是不下作。 程漆自然没那么下作,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辣意划过喉咙,喉结上下鼓动一下,把酒杯跺在桌上,“等着。” “我给你打水。” 半晌后陶枝站在屏风后,最后一次探头出去,见程漆还是好好地站在最远的窗户边吹风,放下心来,慢慢褪去身上衣裙,规规矩矩叠好放在一旁。 白玉肌肤,玲珑身段,墨发如瀑披在肩背上。陶枝踩上小凳,扶着桶沿,缓缓坐进温暖的水里。 被暖意包裹的一瞬间,她轻轻叹了一声。温热的水汽蒸腾着,白皙脸颊也蒸出红晕,她深吸口气,闻见了身体里那股熟悉的草木清香。不似平日那样清冽,被热水烫出了几分暖意,渐渐地飘散在空气中。 程漆背靠在窗边,盯着那扇屏风。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关上了,屋里没人说话,只有轻轻的水声。程漆抱着胳膊,垂下眼,极慢地呼出口气。 ……太香了。 是种干净又清新的味道,不妖,不媚,却让他的血都热起来。 每一次撩拨的水声都荡在心里一样,轻微的响动都挑逗着神经,程漆忍着那股原始的冲动,瞳色黑得可怕。 但陶枝对此全然不知,惬意地在水里放松着全身。不过到底知道程漆还等着给她倒水,不好意思磨蹭,泡了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出来,擦干身上和发,换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程漆还站在原处,僵硬得像一尊雕像。她讨好笑笑,小声道:“洗好了……” 程漆缓缓抬眼,眼神像某种兽类,看得陶枝有些心慌。 她沐浴后的脸一片润白,光滑如玉。湿发还垂在肩头,很快濡湿了薄薄衣料,陶枝抬手挽一下:“不好意思,久等了……” 程漆一言不发,忽然大步朝她走过来。 陶枝吓了一跳,忙往后退:“我、我那个、我下次……” 程漆几步走到面前,攥住她胳膊,伸手摘下一旁搭着的巾子,撩起她的湿发。一开口,嗓音都是哑的。 “别动……”程漆动作轻柔,怕扯了她的头发,带着热意的气息吹拂在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上,“我给你擦干。” 陶枝虽然不明白程漆为什么要给她擦头,但本能地觉得此刻的程漆有点可怕,因此不敢拒绝他,提心吊胆夹着肩让他擦,耳尖上的绒毛都要炸起来。 偏偏程漆还磨蹭得很,滚烫气息不时拂过脸颊耳际,陶枝心惊胆战地想:程漆很热吗? 良久后这漫长的折磨才终于结束,程漆放开她,陶枝立刻裹紧衣服躲去一边。程漆拎着那条湿了的巾子,深吸口气,转身去提木桶。 等回来时,衣上带着外边的寒气。屋里只留了一支蜡烛的光,陶枝细软的声音从角落响起:“回来了?快睡吧,明天又要赶路。” 程漆眼睛一扫,见她自觉地跑到卧榻上睡了,被子下一个小小的鼓包。 他“嗯”一声,几步走到卧榻边,在陶枝还没反应过来时,连人带被子横抱起来。 “哎!”陶枝睡意顿消,忙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干什么?” 程漆不说话,抱着她走到那张大床边,轻轻把人放下,“谁让你睡榻了?” 陶枝理所当然道:“可是你睡不了啊……” 她鬓发乱乱地散在床榻上,衣领松散,两段锁骨脆弱精致。程漆呼吸一窒,伸手揉揉她的下巴。 他一个正常男人,心里自然有过这样那样的想法,但真到静谧无人只两人相对时,他反而开不了口也下不去手,柔情克制着欲念,心里涨得满当。 程漆揉了她的下巴尖儿,又捏捏她小巧耳垂,然后站起身,“……你乖乖睡。” 陶枝有点急,那榻她睡着都不宽敞,程漆根本没法睡,而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路要坐车,休息不好实在辛苦。程漆一要走,她下意识地抓住他袖子。 “要不然,”陶枝犹豫着,还是下定决心,“我……我只占一小块,你还是睡床吧。” 等程漆睡着,她可以偷偷回到卧榻。 可她话说完,就见程漆僵了僵,然后像被触发了什么一样,忽然翻身压了下来,陶枝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脸就已近在咫尺。 烙铁一样的手臂箍在她身侧,灼热的气息扫过脸颊,程漆黑沉的眼睛盯住她,一字一顿:“你就那么放心我?” 陶枝眼底尽是懵懂,还有些畏缩,让他吓得尾音带颤:“你……” 程漆薄唇抿成一条线,半晌后才把头抵到她肩窝里,深吸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门。 夜凉如水,无人的暗角里,压抑着□□的低叹缓缓响起,良久后才止息。 后来程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陶枝已经不知道,她等了好久,慢慢地陷入黑沉的梦里。第二天醒来时程漆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倒也精神,只是眼神像饿着了似的,透着股狠。 陶枝坐在对面,慢慢喝粥,喝一口瞄一眼他。 瞄到第四眼,正正被程漆逮到,那人似笑非笑:“看什么呢?看上我了?” 对于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陶枝已经能自动过滤,她咽下口中食物,嗓音清亮:“我们今日能走到哪里?” 程漆看她一会儿,身后别好她耳边的发:“到嘉鱼。” 吃完饭,收拾了行囊,两人往房外走。出房门的时候程漆忽然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低声而确定:“……迟早。” 陶枝偏过头:“嗯?” 程漆笑而不语。 ……迟早看上我,变成我的人。 两日后,马车终于驶至赤水山林。与此同时,贵川郡守于睡梦中被人揪起。京城郊外的宅院里,苏大人含笑宴饮朝中新贵。 万事循着冥冥中的轨迹缓慢发展,如山路上道道车辙。 30.石斛 他们先到赤水县城里看了一圈, 街巷里确实有卖石斛的铺面, 但一个个要价颇高。加之一看他们就是外地来的, 抬价更甚。 程漆神色淡淡,听完就要掏钱, 陶枝急忙按住他。从前她就知道阿婆家不缺钱, 但她不能让程漆这样无谓地为她浪费。 书上写得很清楚,在赤水一带,溪泉流经或山坡背阴处, 树干树枝、岩缝石槽间常有石斛生长,只要找对地方,采摘其实很容易。 陶枝先狠狠心在一家药铺买了些石斛,托药铺伙计研好粉, 随便在一家小酒楼里要了个雅间,然后便拿出之前带来的芙蓉粉半成品、花露和模子。 她自己动手会有影响, 陶枝就冲程漆讨好笑一下, 把东西递给他:“能不能帮个忙?” 程漆就坐她对面看她捣鼓来捣鼓去,自己酌一杯酒, 闻言勾唇一笑:“自己懒得动手, 让爷替你?” 陶枝也没法解释,只笑,眼睛亮晶晶的:“就……帮一下。” 程漆瞥她两眼, “啧”一声, 把小盆儿拉到自己跟前, 低声:“帮了忙也没好处, 天天就知道占我便宜。” 这人现在还开始颠倒黑白起来了,陶枝撇嘴不说话。但转念一想,这一路确实多靠程漆,若是当时莽莽撞撞自己来了,还不知要出多少状况。 于是她就笑笑,好声好气问他:“那你说怎么谢你?” 程漆正帮她混着粉,听见这话抬起眼,黑沉视线先对上她的双眼,然后向下扫向小巧鼻尖,最后在她唇上停顿一下,“……先留着。” “到时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能拒绝。” 陶枝看他眼神,顿时后悔自己胡乱瞎许,程漆分明没安好心。 她眼珠一转程漆就知道她想反悔。他抬起沾了点粉的手指,伸手抹到她脸颊上,用力捏捏:“不许悔,没处给你悔……我可记住了。” 陶枝却没顾上搭茬,指尖反复研磨着蹭到脸上的那点粉。虽然因为眼下条件太差制法粗糙,但她能感觉到粉质明显变得润泽不少,这法子真能成。 她有点惊喜,浅浅瞳孔漾着波光,一手摸着自己的脸颊。 程漆看着她,好像也被她情绪感染,眼中带上笑意,伸手揉揉她眼皮:“成了?” 陶枝弯唇点头:“好像是。” “那走吧,”程漆把桌上东西一一收拾好,放进她的包裹里,背自己肩上,“带你上山。” — 来之前陶枝想过山路不好走,但没想到这样不好走。他们到的前一晚刚下了一场夜雨,路上泥泞得很,一不小心就可能踩进泥里。 没一会儿,陶枝的裙裾就变得脏兮兮的,她平日爱干净,看着衣裙上的泥渍,苦着脸。 程漆看不下去,拉住她胳膊往怀里带带,然后吹了声口哨。陶枝垫着鞋尖,不好意思地推推他,抬起脑袋:“做什么?” 程漆垂眼:“给你找个小奴隶。” 过一小会儿,忽然听得嗒嗒的马蹄声,视野尽头竟跑来一匹白马。 陶枝惊奇:“哪儿来的?” “叫来的。” 白马温顺又灵慧,跑到陶枝面前,低了低头。程漆就把她抱到马背上,自己牵了缰绳在下边走。 他在身侧,面容虽懒散,可把马牵得很稳,陶枝自己坐也不害怕。只心里觉得好奇,程漆好像有数不清的法子,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解决,那样可靠,让人情不自禁地依赖。 有了马,速度果然快很多。过了晌午,程漆牵着马走到一处,忽然停下,四下看看:“到了。” 陶枝一看,此处大约在半山位置,正是背阴面,又有山泉流淌,还有穿着短打的农户在草丛石缝间弯腰找着什么。 被抱下马,陶枝迫不及待地跑向山坡间,蹲下身子仔细地看,半晌后抬起头朝程漆大喊:“真的有哎!” 程漆背靠着马,嘴里叼一根草茎,懒洋洋的,忽然被她晃了眼。 早已入秋,即便是南方,草色也没有那么翠。但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不刺眼,软软地洒在山坡间。而那姑娘蹲在一片青黄之中,脸庞白皙,笑容明艳,一时像是这漫山遍野间唯一的花。 特别好看。 陶枝像面对着一地的宝藏,在石缝间仔细寻找那细长的茎,找到一小簇都高兴得很,连忙用小刀切断,放进自己带来的布兜子里。 这活儿做起来不太累,程漆就由着她自己做。看她高兴得脸泛红,在山头跑来跑去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噙着笑,视线跟着她跑。 陶枝忙着到处采,忽然听得头顶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姑娘也是来采石斛的吗?” 程漆低头摘了个酒壶的功夫,再抬头就看见陶枝边上站了个陌生男人,立刻站直了身。 陶枝抬头,见他一身短打,面相端正,虽然身上有点脏,但笑容朴实,像是当地的农户。陶枝便笑笑:“是的。” 农户生在小地方,见的女子多骨骼粗大,面带风霜,头一回碰上这样嫩得像藕尖的姑娘,还这样友善,登时有点羞涩,挠挠后脑勺:“姑、姑娘看着不像啊。” 陶枝面上带笑,边继续手上的活儿边道:“这还有什么像不像的,不都是为了生计。” 她不端着,人又亲切,农户一激动,忙蹲下身教她:“但姑娘我看你还是头回来采吧,你采的这些都不算品质好的,最好找这样的……” 陶枝一听,连忙虚心问:“还请大哥教教我。” “你看,你手上拿的这些就是普通的石斛,但如果是这种杆儿发黄的,就是铁皮石斛,要好得多,”农户知无不言,“还有一种,就那种杆儿金灿灿的,叫金钗石斛,好得很,贵得吓人,我来半个月了都没找着……” 陶枝点点头,感激地笑笑:“多谢大哥,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忽然,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现在知道了?” 陶枝一回头,程漆站她身后,抱着胳膊,神色不大高兴。 她拍拍裙子,农户也跟着站起来,左看右看,发现这两人模样都出奇的好,大约就是戏文里说的郎才女貌,一时感到自惭形秽。 程漆扫他一眼,攥住陶枝手腕转身往回走。 “哎——”陶枝有点无奈,不知道又哪里惹了他,“这片还没采完呢!” 程漆看她:“这片没有好的。” 陶枝瞪大眼睛:“你知道?” 程漆蓦地止住脚步,手沿着她的后背向上,落到她肩上,带得她半靠在自己怀里,低声在耳边道:“我知道。” “所以问我,别问别人。” 陶枝只得匆匆向好心的农户大哥挥挥手,便让程漆带着继续往山上走。程漆说知道,就是真的知道,每一次他牵着马停下来的地方,陶枝都能找到那农户大哥说的杆儿发黄的铁皮石斛,小布兜很快塞了半满。 但心里始终有小小的盼望,若是能找到农户大哥说的那种金钗石斛,能加入香粉中的话不知是什么效果…… 思及此,她扯扯程漆的袖子:“哎。”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陶枝仰着脸,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再往上能找到那个吗,那种……金灿灿的。” 程漆“啧”一声,攥住她乱晃的手腕,在凸出的腕骨上摩挲两下:“人不大,胃口挺大。” 陶枝抽回手,背在身后,眼含期冀:“能找到吗?” 程漆受不住她这种眼神,叹口气,大力揉揉她的脑袋:“……没有也得有啊。” — 再往上,山路更陡。两侧石壁陡峭,光秃得只有石缝间生着杂草。 这次程漆也要仔细找,路也走得小心,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扯扯缰绳停下。 天不知什么时候转了阴,乌云遮住了太阳,低低地压下来,竟是要变天的样子。程漆抬头看一眼,又看了看周围山石,眉心一折:“得快点。” 他让陶枝站在一边空地上等,自己紧了紧护腕,脚下一点,整个人就腾了起来。 陶枝眼睛瞪得极大,却不敢惊呼出声,一眨不眨看着程漆跃上陡峭岩壁,生怕一出声扰了他,再失足摔下来。 她知道程漆是武馆的教头,功夫一定是好的,却没想到是这样好,在那样的地方也如履平地,灵活又敏捷。 他只见程漆几下攀到了高处,从袖口滑出一把小刀。陶枝紧紧盯着他,鼻尖上忽然“吧嗒”一声,落了滴水珠。 她抬起头眨眨眼,接着又有两滴硕大的雨点落在脸颊上。 下雨了。 这雨来得猝不及防,又快又急,不过片刻功夫,雨势就已成瓢泼。 陶枝急得跺脚,在岩壁上本就危险,这雨又帘幕似的叫人看不清东西,程漆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她抹一把脸,摸索着往他那边走,喊道:“程漆,回来吧!我不要了!” 雨水把天地间连成一条线,她喊了好几声却没有回应,心头立刻慌了起来。 “程漆,程漆你别吓我——”她又急又怕,声音带着颤抖,“你在哪儿啊!” 雨水渐渐汇成溪流,山坡上传来轰隆响声,如山神的怒火,叫人心生畏惧。 陶枝浑身被淋得湿透,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的胳膊,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程漆,呜呜,你在哪儿啊……” 她在雨中不知所措,浑然不知山上松散的碎石被雨水裹挟着,滚滚向坡下流淌。就在那石流近在眼前时,陶枝才从雨声中分辨出那不祥的轰鸣,瞬间瞳孔收缩—— 下一刻,她被人裹进一个同样湿透的怀抱里,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住我,走——” 几乎不需要反应,陶枝瞬间就抱紧着他的脖颈,下一刻程漆就带着她飞身而起,掠过满地狼藉,找到了避雨的地方。 那是个天然的石洞,空间不大,就在方才摘石斛的石壁下方。 洞外还在轰隆隆响着,程漆在漆黑中摸了遍怀里的人,确定她全须全尾,这口气才松下来。 这才发现她浑身颤抖,死死抱着他,嗓子里压着细细的呜咽。 程漆原本还因为她光傻站着想斥她两句,见状立刻就软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她的脸,揉一揉,却发现水迹还在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哭了?”程漆脸贴着她,蹭掉她泪痕,低声哄:“没事啊,哭什么,多大点事儿……” 陶枝深吸一口气,然后拳头忽然落下来,砸在他肩膀:“王八蛋,你要吓死我!我、我——” 没多疼,软绵绵的,程漆敞开了任她砸,手还在她后背安抚地揉着。 “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陶枝说着声音又颤,发狠咬住嘴唇,“叫你为什么不回,王八蛋,大混蛋!” “好好好,”程漆拉着她往怀里靠,薄唇擦过她耳际,“我错了。” 陶枝方才怕得心尖都在疼,这会儿就全成了怒意。 程漆见怎么也哄不好了,指尖捻了捻,随身带的药粉被浸湿后比平时难用,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摩擦出火星,程漆用它点燃了最后一个半干的火折子。 石洞里终于亮堂起来,陶枝哭得鼻尖都红,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珠儿,模样可怜。光一亮她就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 程漆缓慢又坚定地拉开她手,揉着她浸湿的脸,低声道:“下次你叫我我就应,无论在哪儿,好不好?” 陶枝垂着眼不说话。 程漆就从怀里摸出一把细长的茎,金灿灿,湿漉漉的,递到她眼底下,“这个给你拿上了。” “能给爷露个笑脸不?” 陶枝盯着那一把金钗石斛,不知怎么,不仅没觉得开心,反而更想哭了。 31.温柔 陶枝抱着腿坐在地上, 下巴顶着膝盖, 手指抠着那束金钗石斛。 程漆在洞里捡出一把能用的枯木条, 拢到一起,把火生了起来。阴冷雨天, 身上又裹着湿衣服, 有了这捧火便好受许多。程漆把自己外袍和外衣脱了,放到火前烤着。 完事,他抬起头, 看陶枝还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儿,走过去捏她耳朵:“行了啊,不知道的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陶枝把脸往膝盖里收,就露出半张脸。洞里映着火光, 她额头到鼻骨暖黄一片,眼睛形状好看得像是画出来的。程漆就捧她脸, 低声逗:“还是你真想让我怎么着, 啊?” 陶枝这才有反应,打开他手, 然后正色看他:“下次不要这样了。” 程漆存心逗她, 又顺手捏她脸:“这样啊?” “你别闹!”陶枝掐一下他手背,湿润的瞳孔清澈地映着他,“下次不要这样, 我可以不要那些东西, 你不要冒险。” “我害怕。” 程漆一顿, 随后感觉自己心里像是开了朵花, 芬芳馥郁。他低头笑一下,然后抬头凑近她:“担心我啊?” 陶枝看着他:“嗯。” “成,”程漆唇角勾起来,“以后准不让你担心。”说完,神色又揶揄:“你这还没怎么着呢就这不要那不要,以后让我怎么办?” 陶枝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鼻尖轻耸一下:“就……不要呗。” 程漆蹲她跟前,笑着:“那你说,今天爷厉不厉害。” 陶枝哼一声,让他逗得松快不少,脸上总算带了笑模样:“……还行吧。” 程漆伸手在她后颈威胁地捏捏:“只是还行?” “呀!”陶枝一缩脖子,唇边的小涡晃出来,“好好好,你最厉害,天下第一!” 程漆这才松劲儿,轻轻地给她捏着,哼笑:“第一不至于,勉强有个第二吧。” 陶枝看他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咬着唇笑出来。程漆背冲着火光,有种模糊的英俊,眼睛半阖着看她,眼神里有种让人心软的纵容。 她垂下眼,心想:从前怎么会害怕程漆呢。 虽然他烦人,脸皮厚,说话又难听,但他关键时刻永远可靠,会一边笑话她一边包容她。 ……分明是个温柔的人啊。 — 程漆的外袍很快干了,他拿起来抖抖,叫陶枝:“回来吧,别看了。” 陶枝应一声,从洞口走回来,担忧地坐在火边:“这雨好大,什么时候能停啊。” 程漆看一眼外边,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不下一宿停不了。他把烤干的外衣扔给陶枝,道:“甭想了,今晚上怎么着也得在这儿凑合——去把湿衣服脱了,穿这个。” 陶枝接过来,有点脸红:“那也不能……只穿这个啊。” “那怎么着,”程漆推她一把,自觉背过身,“穿着湿衣服睡一宿,找生病呢?” 陶枝讷讷的,最后还是拿着上了衣服,往石洞更深的地方走了走,躲到一块岩石后边。 手上的外衣干燥宽大,还带着程漆身上特有的味道。陶枝脸红着,窸窸窣窣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咬着嘴唇穿上程漆的外衣。 他身量比她高太多,衣摆一直垂到了脚面,身上也松松垮垮的,一抬手都能看到腰。陶枝脸色红透,连忙从湿衣服堆里抽出自己的腰带束在腰上,领子也紧紧拢着。 但不可否认,换上干爽衣物实在舒服。陶枝捏着衣领,纠结半晌才走出来。刚一打眼,就看见程漆背冲着她在烤火,上半身□□。露出的肩颈肌肉极为结实,背肌线条流畅,向下收成窄窄的腰,没有一丝赘肉。 陶枝惊叫一声,立刻往石头后边退:“你怎么不穿衣服呢!” 程漆回头,看她躲在后边,“啧”一声,一边低声说着“以后还不是要看”,一边懒散把中衣披上。 原本想敞着怀,但一低头,看见自己胸腹上那条竖直的黑线,眼神一淡,到底把衣襟掩好了。 “出来吧。” 陶枝这才捏着衣角走出来,把湿衣服搭到一旁的岩石上靠着,然后慢慢坐在火堆旁边。 程漆看她一眼,招招手:“过来。” 陶枝抿唇。 “过不过来?”程漆看着她,停了会儿,“不过来我过去。” 说完就站起身,几步走到陶枝边上坐下,和她挨得极近,伸手撩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里玩。 陶枝渐渐放松下来。 石洞外雨声仍然激烈,洞里却静谧,柴禾在火堆中烧的噼啪作响,还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没有什么比在阴冷天,穿着干爽衣服烤火更舒服,陶枝靠着程漆呆了一会儿,便就生出了睡意。 她捂着口打了个哈欠,慢慢躺下,“我睡了……” 可她娇生惯养一身嫩肉,刚在石头地上躺下便有些受不了。 程漆伸手捏她耳朵,“能睡?” 陶枝努力地想找个舒服些的姿势,像只打滚的小鸟,嘟囔:“那还能怎么办……” 程漆勾唇一笑,伸手掐住她腰,一使劲就把人抬到了怀里,“还能这么办。” 陶枝裹着他的外衣,被迫坐在他腿上,刚褪去热意的脸再次烫起来。 程漆搂着人,渐渐收紧胳膊,把她的身子压向自己怀里,手还在腰间摩挲,低叹似的:“看着也没二两肉,怎么这么软……嗯?” 动作实在亲密太过,陶枝心尖发颤,忍不住想逃:“我……我还是睡一边去。” “上哪儿睡去,”程漆止住她,扯过最后那件干了的外袍,盖在她身上,“你真要睡地上一宿,明早上看你起不起得来,身上都得青了。”说完,顺着宽大的袖口摸上她胳膊肘,揉搓两下,“这细皮嫩肉的。” 他一动,陶枝就挣扎,程漆只好规矩搂住她,低骂一声:“还闹?再闹给你扔出去。” 陶枝没辙了,终于软下来,委委屈屈地窝他怀里,“臭流氓。” “你不许闹我。” “不闹,”程漆噙着丝笑意,嘴唇无意似的碰碰她发顶,在耳边轻声哄,“不是困了?睡吧,我在这儿。” 他声音的确让人安心,陶枝撇撇嘴,头靠他结实胸膛上,慢慢阖上了眼。 不出一会儿,她呼吸就绵长起来。程漆抱着人,低头一看,见她一排眼睫鸦羽似的,乖巧垂下。眼皮上淡青色血管,看着极薄。睡相特别好,不乱动不出声,只轻轻地呼吸着。 程漆看了好半天,怎么看怎么好看。便低头亲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感觉到她睫毛轻颤,扫着他下巴。 他退开点,看她依然睡得安稳,就又亲上去,细碎的吻不停落下,自眉心到鼻尖,一连串。 最后停在她唇边,程漆停下来,呼出口滚烫灼热的气,但到底是退开了,在她滑腻的脸颊上亲一口。 “留着……”他低声,“爷得在你清醒的时候亲。” — 第二日,暴雨消歇,是个晴天。 陶枝养足了精神,换上晾干了的衣服,收拾好东西,让程漆带着出了那个山洞。在洞里闷了一晚上,一出来,陶枝就伸了伸懒腰,在山坡间活动筋骨。 程漆站在另一边,手臂上落下一只信鸽。他面色淡淡,解开它腿上绑的纸条,拆开看了。 片刻后程漆手腕一翻,那纸条就消失不见,信鸽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陶枝——”程漆叫她一声,“走了。” “哦——”陶枝应声,嗓音清亮,小跑到他面前,笑容明媚,“走呀!” 返程如来时,马车与马交替着,一路顺利,四日后便抵达临西城。程漆在这里有朋友,陶枝被他带着去见过,叫梁萧,是个挺和气的男子。 三人坐下一起吃了顿饭。两个大男人,酒很快就被喝空了,程漆手搭在陶枝肩上,捏捏她耳垂:“去,叫下店小二。” “哦。”陶枝乖顺点点头,用帕子擦了嘴,才出去。 人被支走了,梁萧就笑:“这是嫂子?” 程漆笑一下,敲敲桌面:“即将是。” “哥,恭喜,真的。”上次见程漆待她,梁萧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世人皆道北楼楼主面容丑陋,一身奇毒,却不知他也只是个会把姑娘放心上疼的普通男人。 他这句话真心实意,因为有着相同的来路,才更加理解对方对平凡幸福的渴望。 程漆点点头,知道和他无需多言,“事儿都妥了?” “本就一直叫人看着的,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程漆“唔”一声。 梁萧夹了颗花生米在嘴里,但因为没有酒,总是差些滋味。他放下筷子,眼里浮出忧色:“哥,你替那位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才换来这几年安稳,有阿婆,还有弟弟……我总在想,现在有了嫂子,他还能容下吗?” 程漆垂下眼,黑亮的瞳孔里划过一丝厉色,如尖锐刀锋上的冷光。 陶枝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两人默契地噤了声。过片刻,女子掀帘走进来,把酒壶轻轻放桌上,“酒来了。” 程漆把她软嫩掌心攥进手中,低声道:“想断刃,也得看看会不会划伤自己。” 陶枝不明所以,转头看他。 唯有梁萧听明白,一时间觉得惊心动魄。 — “大人,方才来的信儿,贵川郡守已被押回京城了。” “哦?”苏酒自案后抬起头,笑容玩味,“这么说,程漆回来了?” 他撂下笔,案上正摆着一封墨痕还新的举荐书,所举荐之人皆是近两年的新贵,补的正是近来罢免贪官空出来的缺儿。 “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苏酒:“说。” “北楼楼主家中多了一名女子,前些日子出了远门,这才回来。” “女子?”苏酒立刻扬起眉,“是亲族?” “似乎是……对门的邻居。” “邻居?”苏酒沉吟片刻,扬眉笑了,“若是寻常邻居,程漆怎会放她进门住——当年我为了进阿婆家,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呢。” 他捻了捻指尖,脸上笑得意味深长:“是时候去见见故人了。” 32.谢礼 32 秋风一日赛一日的冷, 酒馆里棉帘子一放, 才能聚起热乎气儿。宋鸣鹤和三五朋友坐在一楼对饮, 桌上已摆了几个空瓶。都是生意上来往的朋友, 算不上多好, 坐在一起喝酒闲扯的关系。 宋鸣鹤索然无味地听着他们胡侃,俊朗眉目间始终凝着不快, 显得有些阴郁。 便有人笑着打趣他, 问宋老板这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宋鸣鹤和他们不一样,最明显的不一样是他长得好。原来大家都盘不起铺面支摊时,宋鸣鹤一来, 他们全都没生意。其次,人家宋老板娶的娇妻可是官老爷的嫡女大小姐,却甘心下嫁于他一介商贾, 这得是多大魅力? 宋鸣鹤娶了廖清欢后, 确是意气风发了好一阵子。可近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他越来越感觉不得劲, 心底总有个地方空空的。 问的人没得到回答, 自讨个没趣, 撇了撇嘴,自顾换了个话题。 “听说了吗, 人家陶掌柜的可回来了!” “这么快!得, 这下生意又没得做喽——” “可不是, 过阵儿再做出个什么玫瑰粉牡丹粉的, 咱们这生意就彻底甭做了!” 宋鸣鹤听见那个名字,回过神,看着酒桌上人人都在谈论,这才惊觉陶枝竟已有这样大的名气。 男人间的话题,聊着聊着便不免有些变味儿,有人咳嗽一声,问:“说了半天,你们有人见过陶掌柜吗?” “我见过,”有人应声,“长得可美。” “我也说是,原以为得是个脸上生麻的婆子,结果那日一见,竟是个大美人。”说完啧啧称奇。 就有人叹道:“虽说恨她抢了咱的生意,但咱得公平说一句,人陶掌柜是个有本事的,人又生得好,真不知是谁有福气,能娶这样的女人回家……” “是啊是啊……” 宋鸣鹤僵坐在远处,心间蓦地泛开一片苦涩。 他有。 他曾有这个福气,却被他亲手弄丢了。 魂不守舍地喝了顿酒,回到雅居里坐着,没过一会儿,从店外急匆匆跑进来个人。 是另家与他相熟的店掌柜,姓李。进了店,手往柜台一撑,“小宋,你作坊最近接木工活儿吗?” “接,”宋鸣鹤给他倒杯水,“怎么?” “陶掌柜,知道吧?”李掌柜接过水咕嘟咕嘟喝尽,抹一把嘴,“她新做的香粉找我给做盒子来着……” 宋鸣鹤听出他来意,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好事啊,现在陶掌柜名气这么响,正好能沾沾光。” “是好事啊!”李掌柜满脸遗憾,“但我家里刚来了信,说我娘病倒了,我必须得回去看一眼……这不没辙了,只好来问问你,能做不?这可是大好事,陶掌柜开的价很厚道,先紧着来问你的!” 宋鸣鹤心下一喜,面上先担忧地问过李掌柜母亲的情况,然后才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李哥,您就放心去,这事儿交给我就好。” “成,那就这么定,陶掌柜的总共要两百只,过会儿我让伙计把打的样给你送来——我是信得过你才转给你,可别给搞砸了啊!” 宋鸣鹤笑得真诚:“李哥放心。” — 陶枝打从回京以后,一门心思扑在了改良芙蓉粉上。光是打理带回来的石斛就用了好几日,天天不是闷在屋里就是闷在作坊里,程漆来抓过她好几次,想带她出去走走透透气,结果都没成,最后气得脸黑了好几天。 陶枝是真的忙,看了各种书籍,花了无数心思,力求赶在冬天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把改良版芙蓉粉推出来。 “这三种质地的,分别和一样多的芙蓉粉勾兑,晾晒时间保持一致,不要见风,”陶枝站在香居后院里,在一边指挥着陈文隽动手,抬眼看了看天色,“下午日头不错,晾足两个时辰看看——你做着,我去前屋。” 陈文隽兴致勃勃,兴奋地搓着手:“师父你去吧,这个就交给我!” 陶枝笑一下,把拢上去的袖子放下来,细致地弄平整,小步去前屋照看生意。到现在仍然每天有人来店里问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出,问得多了,陶枝觉得不好意思,在客人走时就会送他们一些自己新做的小东西。有时是一小罐颜色独特的面脂,有时是一小瓶芬芳的香露。 爱美的姑娘们总有无尽的话题可聊,陶枝愿意和她们呆在一块儿,总能获得不少灵感。 不料这一日刚走到香居店里,打眼却见着宋鸣鹤坐在床边的圈椅上,看样子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她出来,宋鸣鹤温柔地笑一下:“怎么生意也不看,不怕别人进来偷拿?” 陶枝眉一蹙。 如今日子太顺遂安稳,每日里一门心思扑在香粉上,回了家就是被程漆缠着闹。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如今看着他如从前一样的俊朗眉目,一时只觉得陌生。 那些曾经激烈的爱憎,受过的伤痛,竟然都模糊起来,如细碎沙尘,一点点被风吹走。 时间是良药,阿婆、弟弟是,程漆也是。 不知不觉间疗愈了她。 陶枝心态就平和了,展开眉心,不咸不淡地问:“宋老板有什么事?” 宋鸣鹤看出她神情一片坦然,仿佛两人曾共同拥有的昨日都已经烟消云散,心里顿时有些发慌。他定定神,压低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枝枝,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来和你商定一下你要的模子。” 陶枝一怔。李掌柜家中有事她是知道的,也说好了把这单生意转让给他信得过的小兄弟,只是没想到他口中重情义又诚心的兄弟竟然是宋鸣鹤?! 宋鸣鹤看她神情,苦笑一下:“枝枝,你不会因为是我……就不要了吧?” 他这样一说,倒显得陶枝放不下似的。陶枝吸了口气,淡笑:“怎么会呢,这事便有劳宋老板了。” 宋鸣鹤神色温柔,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嗯,我一定尽我所能。” 好容易送走了宋鸣鹤,陶枝坐在柜台后,低垂了头,心里略感烦躁。 她太熟悉宋鸣鹤这个态度,当他愿意的时候,他可以温柔得滴水不漏,润物细无声地走进别人心里。当年还是个闺阁少女的她,非常吃他这一套。 可如今,数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他再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对她,陶枝非但没有一丝心动,反而觉得无比厌恶。 她垂着眼,脑中不自觉地浮出程漆的脸。 他和宋鸣鹤完全是不一样的人。程漆从不伪装自己,不熟悉的人甚至会不敢靠近他,因为他总冷着张脸,看人甚至懒得全睁开眼睛。 可他也温柔。 温柔得不经意,需要人仔细去看,才会发现他眼神里的光、唇角的笑,都含着柔软的意味……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拿程漆和宋鸣鹤比有哪里不妥,桌面就被人敲响了。她闭了闭眼,以为是宋鸣鹤去而复返,有些不耐地抬起头:“还有什么——” 可眼前并不是宋鸣鹤,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皮肤很白,浓眉大眼,长得乖顺和气。先抬头打量了一圈店里陈设,然后视线才落到陶枝脸上,讨喜地一笑:“是陶枝陶掌柜吗?久仰大名。” 陶枝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隐约觉得眼前这个和气的男子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心里暗自打起小心,“不敢当,公子是……?” 那人弯起眼睛,唇边露出颗虎牙。 “鄙姓苏。” — 程漆从宫里往外走,步子很大,衣摆卷着冷冽的寒风。 梁萧也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两人一直走出宫外,到了隐蔽小道上,梁萧才低声道:“楼主,这运河……” 程漆沉吟着,摆摆手:“他们朝臣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管了?” 梁萧叹口气,到底道:“是。” 在秋天的末尾,声势浩大的贪官案也终于迎来尾声,一大片老臣被拉下水,这其中处处可见北楼的身影。与此同时,在南阁的举荐下,大批新贵填上空缺,朝中顿时气象一变。 而从贪官污吏家中抄出的银钱一概冲入国库,这是笔巨大的数目,光贵川郡守家里就搜出万两家财。如此一来,国库前所未有地充盈,隆宣帝便动了心思,要挖一条南北沟通的大运河。 此事一提,很快在朝堂掀起波浪。新贵纷纷支持,说这是千秋万代之功,老臣却忧心忡忡,恐劳民伤财国库亏空,吵得不可开交。 程漆想了一会儿,便抛到脑后。 这本不是他们分内之事,即便想破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与此相比,他更关心的是,陶枝那个破玩意儿什么时候能做好。 打从回京,这都十天过去了,天天窝在自己房里,连句完整话都说不上。扯着她待一会儿就急着回去继续捣鼓,恨得程漆牙根儿痒痒。 他决定,今日再不好好跟他待会儿,他就直接把人扛自己屋里。 怀着这样的心思回了家,程漆先到隔壁屋里看了一眼,人不在,又去小厨房晃一圈,只有阿婆在煮粥,见了他摆摆手:“去叫阿枝吃饭来。” 程漆应一声,捏着护腕的系绳,晃去对面。如今白昼日短,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他走到院门口,刚要开门,门轴就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冲出道带着风的身影。 陶枝兴冲冲地跑出来,根本刹不住步子,就被程漆接了个满怀。 “做成了!” 程漆自觉环上她的细腰,手下悄悄用力一带,她整个人就不得不贴上来。那股清远的草木香顿时溢满鼻息间,还混着芙蓉花的芳香,程漆把头低下,在她发间深吸一口,勾唇笑:“弄好了?” 陶枝高兴地点头:“做成了,最后压进模子就好了!” 说完,她往程漆胸口一推,兴冲冲地想去告诉阿婆。 她一跑,程漆就伸长了胳膊,从她背后把人搂回来,成了个后抱的姿势。他压低头,唇角似有若无地划过她耳际,压低声音:“是不是得感谢爷不辞辛苦带你去采石斛?” 陶枝耳朵有些痒,不自觉地缩缩脖子,耳尖微红:“是啦……” “所以呢?”程漆不放过她,偏喜欢看她羞怯的样子。头枕在她单薄肩上,一手环腰,一手揉她下巴,“……怎么谢我啊?” 程漆说的不错,这改良的芙蓉粉能成,他采回的那把金钗石斛发挥了好大作用,陶枝是真的感谢的。 于是她半回过头,眼神澄澈,声音软软:“那……你说怎么谢吧。” 程漆听得心痒,心头转过一万种谢礼,眸色渐渐变深。 对面院里阿婆高声叫着他们俩的名字,程漆只好摸摸她发顶,“晚上去你屋告诉你。” 陶枝瞪大眼睛:“为什么要来我屋?” 程漆眯眼笑了:“因为……爷乐意。” — 吃过饭,程实回了自己屋里,阿婆很早睡下。陶枝回了自己屋中,想着程漆说的待会儿要来,心头有些惴惴。 谢是要正经写谢。陶枝原本就想着,冬日来了,她手上还有闲钱,要给阿婆程实添几件冬衣,再给家里换几张舒服暖和的褥子。 要送程漆什么呢? 上次那个护腕已经花空了她的心思。不过……倒是看程漆一直带着的,陶枝不由地笑一下,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开心。 夜色愈发地深。 阿婆主屋的灯熄了,程实屋里也传来小小的呼噜声,一切静谧之中,她听见隔壁的门栓转动一声,接着是男子的脚步声。 程漆高大的身影从窗户纸上一闪而过,陶枝捏了捏裙边,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到门口,程漆想了想,虽然有心直接推门而入,但到底还是敲了门。 “听见我脚步声还不主动过来开……” 陶枝小小地哼一声,从床边站起来,一步步挪过去,低着头给他开了门,“你有什么话非等这会儿,人家都睡了……” 门一开,程漆就从门缝挤了进来,然后手背在身后把门一带,关上了。 房间狭小,空间封闭,陶枝咬咬嘴唇,抬头看他:“说吧。” 程漆进她屋自在得很,大摇大摆往她的床上一做,朝她抬抬下巴,“过来。” 陶枝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鞋跟碰了碰:“你快说呀。” 程漆薄唇一勾,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恨不能直接把人揉进怀里。他咳一声,说出之前想好的词,“先给爷捏个肩看看诚意。” 陶枝瞪眼:“你又使唤我?” 程漆拉着她胳膊往床上带,“看看,这就是没诚意,个小白眼儿狼……” 陶枝气哼哼,脱了鞋上床,跪在他身后,“行,就给你看看诚意,捏完了你快回去睡觉。” 说完,她小手搭上程漆的肩膀,还在嘀咕:“我这点力气,给你捏又要说我不出力……” 程漆哼笑一声,心说还挺懂我。 虽然没什么劲儿,但陶枝还是认真给他捏的。双臂端着,身子往前倾,用力捏一下:“行吗?” 她一往前,程漆就顺势往后一靠,恬不知耻地把头枕在她肩上,仰着脸看她笑。 黑沉瞳孔里映着微光,亮得惊人。陶枝一眼撞见,心尖竟微微一抖。 但他明显是在闹,陶枝耸耸肩膀,头不自觉地一低,“你这样我怎么……” 程漆眼里带坏,在她低头的瞬间腰一挺,把自己的脸送了上去。陶枝猝不及防,唇便擦过了他的脸颊。 有片刻陶枝都是愣的。 程漆却笑得坏:“你亲我了。” 陶枝还愣着:“我、我没……” 程漆不待她反应,伸出手勾住她脖颈,往下一压,自己贴上去,在她嘴角结实亲了一口。 “爷也送你一个。” 33.心跳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宋鸣鹤微微一顿。从二人成亲以来, 他总感觉廖清欢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无论他做什么,她总要问得清清楚楚, 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让人有些烦躁。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心中温情尚在, 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软成一滩水,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 但掩盖得很好, 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 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进了刘氏布行, 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 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 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 连声音都没有, 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 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 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唐闵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道:“是‘陶’花?我喜欢……” 陶枝便就笑笑:“那劳烦公子替我寻个空地?摊子摆开才好挑花。”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哦对、对!这就找……” 他连忙提着桶向前走几步,赶在一个捏糖人的大伯之前,把一个空位置占上,冲陶枝摇手:“陶姑娘,这里!” 陶枝却站在原地没动。 唐闵一走,她才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宋鸣鹤正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陶枝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失笑。她还奇怪为什么看唐闵有些莫名的熟悉感,现在蓦然对上宋鸣鹤,便忽然了悟。 年轻,俊秀,易羞,清瘦,再加上一身书卷气——可不就是年轻时的宋鸣鹤? 她少女时曾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如今隔着人流,看见宋鸣鹤那张依然英俊的面孔,内心已是毫无波动。 陶枝摇了摇头,当没看见他,转身径直走向唐闵。 “多谢公子了。” 她把摊布铺开,自己抱膝坐下,仰头笑笑:“公子挑吧。” 唐闵看了宋鸣鹤好几眼,压下了心中疑惑,一撩衣摆蹲下身来,和陶枝平视:“都挺好的。” 宋鸣鹤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他看陶枝和那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竟不见一分被休的落魄困苦,反而越发娇艳,怪不得招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地捏紧了,转头去看那个厚皮脸的男人,眼睛一眯,忽然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莫名的郁气忽地一散,接着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还是没放下吗?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多么无所谓,其实都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伤罢了。 这边陶枝想了想,好脾气地笑笑:“那我就自作主张,给公子挑了?” 唐闵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看姑娘每次都是卖完就收,唐某若是把这金丝桃全包了,不知姑娘能否赏光和在下吃一……” ——“陶枝。” 唐闵话没说完,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唐闵一抬头,见高大的男子背着光,面色模糊不清,但隐约有种敌意。 “这花我都包了。” 陶枝坐着不动,唐闵不乐意了,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两人身量差不多,基本平视。 “你是谁啊?有没有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宋鸣鹤看着眼前这连身形都肖似自己的男子,心中异样难言的感觉更甚,觉得他提起“先来后到”简直可笑。若论早,还有谁比他更早拥有过陶枝? “我?”宋鸣鹤整了整衣袖,嘴角一勾:“我是她前夫。” 陶枝的脸色顿时冷下来。 — 程漆从武馆走出来时,头发还没来得及干透。 半个多月没回家,若是再不赶紧回去,恐怕阿婆就要打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念一想,今日阿婆应在集上卖花,直接去集上接她不是更好。于是脚步一转,往集市而去。 ……说不定陶枝那傻女人也在。 程漆抛着手中的摆件,唇角微勾,心想:上回帮了她忙,好像还没来得及讨谢? 越往街口,人声越盛。程漆挤入人流中,走了几步,忽地挑了挑眉。 陶枝一身白衣,走得飞快,微风拂起鬓发,面如桃花。有一瞬间,竟像个仙子。 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正想叫住她,却猛地听见别人喊她名字。 “枝枝!” 程漆顺着看过去,看见了跟在后边的宋鸣鹤。 他扬了扬下巴,舌尖舔舐过牙齿,收回脚,良久后“呵”了一声。 “七哥。” 梁萧见程漆走进“逢春馆”,笑着迎了上来。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中等身材,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点点头往校场里看,“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功夫参差不齐,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过之处,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慢慢打了卷,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阿婆在家闲不住,花开好了,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浇过了水,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嘴边露出个小涡,“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34.吃醋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 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 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 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 在她眉心轻点一下, 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 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 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 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 你还——”程漆忍不住, 一抬眼, 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 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挣了他, 转身往院里走, 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 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 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陈文隽眼底两坨青黑,担忧地小声问陶枝:“陶姑娘,作坊产的这一批比不上你最初手制的那十几罐,若是有人不满意怎么办?” 陶枝知道,上一世名动京城最后位列贡品的芙蓉粉,也不过是这样的品质。她的本意也只是不伤及皮肤,润肤本来就不应是香粉的职能。 陶枝摩拳擦掌,她知道自己有凌驾于当世所有同行的优势,那就是她知道接下来哪种妆品会流行,所以她永远能够走在所有人前面。 正想着,铺面外忽然一阵喧闹,店伙计跑出去看,陶枝接过打包的活儿,眼睛往外看着。 “我的脸被伤了!就是用了这芙蓉粉!大家可都留心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铅粉更伤脸!” 陶枝一挑眉,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来搅局。 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多数是慕名而来,还没真正使用过的,一听这话,顿时犹豫了。 廖清欢趾高气昂地走进香居,捂着自己的脸:“我今天就是来讨说法的,你们打的招牌倒好,可用着不是那么回事!” 店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有好不容易攒够钱来的,悄悄贴墙往外走,还有些高门小姐,也有些动摇。门外挤满了人,全在观望。陈文隽没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有些慌:“这、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能润肤,也绝不会有害啊!” 陶枝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廖清欢说完才笑了笑,一按陈文隽的肩膀,从柜台子后面走出来。 芙蓉粉就胜在用料,就算她脸上出了什么问题,也一定不是因为用了芙蓉粉。陶枝不把她当成麻烦,反而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真正把她自己的招牌打响。 廖清欢看见她脸上自信清丽的笑容,眼神更狠,干脆不顾仪态地大喊:“就是你做的对吧?你赔我吗?!” 陶枝笑着摇摇头,慢慢抬起右手:“不,我要让你知道芙蓉粉的用处。” — 皇宫,御书房。 程漆负手立于一侧,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一样。 半晌后,隆宣帝看完暗报,往案上一扔:“拔出南阳,必要带些泥出来。上次做的好,这是小事,不用你亲自出面了。” 程漆语调平平:“是。” 只要是在宫里,尤其是在皇帝身边,植于身体中那几乎已成为本能的臣服会更强烈。龙案上焚着皇帝经年不换的香,程漆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他身上那道黑线正发烫,像是在和它呼应。 隆宣帝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语气亲近:“家里都好吧?” 程漆浑身一紧,肌肉绷起,面上却还是平静的:“都好。” 隆宣帝对他了如指掌,立刻发现他的僵硬,笑了笑:“朕既允诺,这么多年可曾反悔?放心。” 程漆沉默跪下:“谢陛下。” 出了御书房,程漆长舒口气。等在一边的梁萧走上来,和他一同往宫外走。 程漆照例无话,梁萧却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七哥,你心情不错?” “嗯?”程漆瞥他一眼,神情恢复冷峻,“……还行。” 硬要说,好像是还可以。没有往常从这里出来的烦闷。 原因么……大概是因为家里没人跟他置气了。 路过集市时,程漆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 梁萧走出好几步才发现,忙退回来,发现他停在一个点心摊前。 “七哥,”梁萧一脸震惊,“你还吃这玩意儿?” 程漆想起昨天的炖牛筋,在梁萧的目瞪口呆中,面无表情地买了一大包豆沙丸子。 看在她主动示好的份上……程漆想。 无关身份,只是一想到她曾在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虚度了爱与青春,陶枝就觉得自己蠢得难堪。 而真正让她恼火的是这位前夫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到她面前,洋洋得意地和别人介绍自己,对于自己脚踩两条船的行径没有一丝忏悔。 她拼命用指甲掐着掌心,吐纳几次调整心情。 为宋鸣鹤生气还不如为一条狗生气,不值当,不应该。 ……在远处的程漆看来,她似乎情绪很激动,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程漆的眉心深深折了起来。 宋鸣鹤见她白皙滑腻的脸庞通红,浅色的眸子发亮,眼眶里聚着水光。这张脸曾经那样地迷惑过他,如今看来,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他不由地软了声音:“枝枝,你……你喜欢那样的?”那样……像我的。 陶枝最后呼出一口气,心态已经完全平和。 “我喜欢或不喜欢,”陶枝飞快地笑一下,笑意并不到眼底,如同水平上浅浅的波纹,“与你有关?” 宋鸣鹤心口一窒,忍不住抬起手:“枝枝。” 程漆从墙上直起身。 他心里有股莫名的燥气,顺着血液一点点流窜,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 程漆垂着眼,良久之后才嗤笑一声,然后不再看那边好似要旧情复燃的两个人,转身走了。 在宋鸣鹤的手即将触到她脸颊时,陶枝伸手,啪地把他打开。 她实在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半转过脸,似笑非笑道:“上回在街上,我又看见你夫人房里的那个丫鬟了。” 宋鸣鹤微怔,然后才反应过来。 当时陶枝要他把那个小丫鬟送走的,可是……清欢说什么也要留下她,为此还和他掉了回眼泪,可怜得紧,宋鸣鹤只好就…… “就是个丫鬟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 陶枝扬起形状秀气的眉,了然地“啊”了一声,眼中的讽刺一闪而过,然后便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一次头。 — 程漆推开家门,走进院子里,阿婆正弯着腰侍弄花草。年岁大了耳朵背,程漆走到她身后了,阿婆都没反应。 “不是不让你弄吗。”程漆拿过她手里的小铲子。 阿婆一怔,然后才马上转身:“阿七回来了?” 程漆点点头,蹲下身接上她的活儿:“嗯。” 阿婆悬了好多天的心这才放下,干枯的手攥成拳捶了捶胸口,然后一巴掌扇在他头顶:“你还知道回来!” 程漆默不作声地挨下,点头认错:“阿婆,我知错了。” 阿婆用力扇了好几下,然后才喘着气摸摸他的头:“在外边吃好没有?累不累?” 程漆“嗯”一声:“都好,放心吧。” 东边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程实像一道旋风一样转出来:“哥你回来啦!” 程漆扫他一眼,凉凉道:“干嘛呢?不出来帮忙。” 程实瞪大了眼睛,肉肉的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儿:“阿婆你咋又下地啦!姐姐该骂我了!” 程漆一挑眉。 姐姐? 阿婆摆摆手:“有什么事,阿枝大惊小怪。” 程漆看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阿婆赶忙道:“没睡好觉,有点乏罢了。” 程漆一皱眉,坚决把阿婆劝回床上休息,把程实叫过来守着。 阿婆不放心地想起来:“没事的,你回来我还没做饭……” 程漆一把按住她:“让陶枝做。” 陶枝回到巷子的时候,已经完全把遇到宋鸣鹤的事抛在脑后。她还是担心阿婆不好好休息,于是没进自己家门,转而去了对门。 一进院子,就听见“哟”的一声。 陶枝眼睛一亮,转头看见屋檐下抱着手臂的男人,笑道:“你回来了?” 程漆神情懒散,锋利的眼皮褶皱下压,浓黑眼睫投下阴影,就那样看了她一会儿。 陶枝被他看得不明所以,摸摸袖口:“见过阿婆了?她这些日子可担心。”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头低下,凑近她。 陶枝更莫名其妙,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你干嘛?” 程漆冷淡地吐出俩字:“做饭。” 陶枝不知道程漆怎么回事,明明走之前还帮了她,陶枝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比从前好了些,勉强能算个朋友,没想到出门一趟回来,又是这个死样子。 陶枝把锅架上,稍微用了点力气,乓的一声。 讨厌。 她背过身,抿唇不说话。 程漆靠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来回倒腾。 为了方便,她把头发全盘在了脑后,用一根素木簪别着。露出来的后颈微弯,像一段温润的玉石,在昏黄的灯下,色泽细腻。 晚饭吃得简单,陶枝勉强能应付。她心里不太痛快,决心不能在程漆面前丢人,把案板摆好,小心握了刀,切土豆。 一刀下去,程漆开口:“还不如啃呢。” 陶枝后牙磨了磨,不理他,专心慢慢切。 又切了两三块,陶枝自己觉得能吃,程漆走过来看了看,拈起一片在她眼前晃晃:“还是啃吧,我不嫌弃。” 陶枝恼了,转头瞪他:“那你来?” 两人距离一时有些近,程漆蓦地闻到股浅淡的香,心口竟痒了一下。 他“啧”一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刀,带茧的掌心蹭过她滑腻的手背,把她往旁边挤了挤:“看着。” 陶枝只是眨了下眼,然后那钝口的刀便开始了不间断的起落,那颗土豆眨眼就被片得整整齐齐,仔细看的话,每一片连厚度都一模一样。 陶枝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 程漆瞥她一眼,嘴角悄无声息地勾了勾,把刀一扔:“学着点。” 陶枝一时忘了他方才的刁难,拈起土豆片仔细查看。 程漆往后靠了靠,在狭窄空间里,清晰地看到她颈后碎发。 “哎。”他出声。 陶枝没回头:“嗯?” 程漆抱起胳膊:“你为什么被休啊?” 就像现在的廖清欢从她手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而陶枝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是这只手。 廖清欢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人色,更显得脸颊两片丹红十分突兀:“你、你……是你逼我的,你不能怪我!” 35.前夫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陶枝短暂地愣过后也很快回过神, 到底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她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尴尬就退缩。 程漆被阿婆训了一句,眉心折了折, 黑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再次向门口看过来。 陶枝双手自然垂下,腰背挺得直,身姿窈窕。她脸上素净,唯有一双明眸格外出彩, 柳眉之下双眼皮深而长,浓密的眼睫半遮着玻璃珠一样清透的瞳孔, 带着一丝格外与众不同的淡然。 女子眸色浅浅,正合细腻到过分的皮肤, 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干净清爽,看着很舒服。 她弯起天生带笑的唇, 微一歪头, 坦然对上男人不善的目光:“需要帮忙吗?” 程漆扬了扬眉,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却划过一丝兴味:“呵。” “不用不用, ”阿婆扁着嘴,把菜端上桌,挑了根筷子打在程漆头上,“你坐着就行!还有一个菜, 我叫我家小小子来给你解闷儿。” 陶枝不自觉地跟了几步:“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忙活……” 阿婆挺高兴的样子, 弓着背摆了摆手。 程漆一口抿掉杯里的酒, 酒杯在桌上一磕,食指在杯沿上敲两下:“让你坐你就坐。” 话音淡淡的,但没有方才那样明显的不耐烦。好像是被阿婆那一筷子敲没的。 陶枝捏了捏指骨,应了一声,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屁股只坐了个沿儿,低头看着桌面。 这一看,她发现阿婆家里这面四仙桌竟用的是上好黄花梨木,同她从前家里用的一样。顺着木料纹理看过去,盛着一尾清蒸鲈鱼的碟子是粉青胎色,釉质上乘,色泽润透如玉。不光这一只碟子,其他盛着饭食的器具也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用的,陶枝心中有些惊讶。 同住一条巷子,她还以为阿婆家和自己家境况差不多,眼下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殷实。阿婆年纪也大了,应是只有这个叫程漆的人养家,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陶枝想着,悄悄朝他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人正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近看此人眉眼更加出色,半睁不开的样子掩盖了他眼中过于尖刺的某些东西。浓眉,内眼角微弯,眼尾上挑,眼下一寸处还有颗小痣,若不是周身气息太沉,其实是个很勾人的长相。 陶枝眨了下眼,不明所以地笑笑。 程漆眼神没有一丝波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语气平直:“你就是对门那个……” 陶枝笑着点点头。 “被休的女人?” 陶枝笑容一顿,然后笑意扩大,下唇包住上唇,勉强维持住了友好的表情。她想不明白,怎么阿婆那样和善的一个人,能养出这么个不会说人话的?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礼节仪表,往来接触的也都是同样的人,轻声细语,话中有话,不论皮下人心如何想,面上总是一团和气的。 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直白给人难堪的人,偏偏说完还一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对的样子。陶枝恼了一瞬,随后又觉得没有必要。 毕竟没有说错。 陶枝悄悄吸气吐气,淡红唇角又扬起来:“不巧,是我。” 程漆眉尖又是一动,听出她话中隐约的不悦。这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的女人,面上看是个软弱可欺的模样,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陌生人进入他的地盘,还是个麻烦的女人,这种感觉让程漆有点烦躁。 陶枝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感受不到对方滚烫的视线。 这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姐姐。” 陶枝抬起头,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正扒在桌边,同样圆滚滚的一双眼睛眨巴着看她。陶枝回过神,猜测这应该就是阿婆家的小小子。 她心想这孩子长得球球蛋蛋的这么可爱,应该不会和他哥一样,于是笑着招招手:“你好呀。” 圆圆的眼睛缓慢眨了两下,然后慢慢地沉到了桌沿底下,片刻后从程漆旁边钻出来,蹬着小短腿坐上凳子,老气横秋地对程漆道:“阿婆叫我看着你别欺负姐姐。” 程漆斜扫他一眼:“有吗?” 程实摇摇头:“没有。” 原来是一伙的。 陶枝抿平了唇线,心想为了肚子,她可真是完全不要面子了。 阿婆很快端着最后一道炒菜进了屋,鱼肉和小葱的香味还有米饭的甜香溢满了房间,陶枝站起来接过阿婆端的碟子,稳稳地放到桌上。 “阿婆受累了。”陶枝笑笑。 家里常年只有两个混蛋小子,大小子天天在外,小小子调皮捣蛋,阿婆其实一直想有个贴心的丫头陪着说说话。眼下陶枝也一个人过,没人相伴,人又乖巧可疼,阿婆越看越高兴。 “快,尝尝这鱼肉,昨天阿七刚拿回来的!”阿婆给她碗里添了山包一样的白饭,又分了碗筷。 程漆瞥她一眼,给程实盛了饭,然后才是自己。陶枝立刻有些坐立不安,想自己是不是不懂规矩,蹭饭还要人家给盛。 而阿婆已经一筷子上来,给她挑了鱼背上最厚的一块肉,盖着鲜绿的葱花,香味扑鼻。 程实幽怨的眼神立刻锁定了她的碗。 “快尝尝!”阿婆耷拉的眼皮底下露出期待的眼神。 陶枝怀着不安的心情尝了第一口,差点说不出话来。她抿着嘴唇,口中的肉又烫又香,混着葱香的汤汁滑进喉咙,陶枝抱着碗一脸动容地望着阿婆。 太香了,饿得拧在一起的肠胃被大力抚慰,她感动地咽下去:“好香!” 程漆扫了一眼,看她白得过分的脸上漫出一丝红晕,眼下卧蚕全勾了出来,笑容甚至有些傻气。 蠢了吧唧的。程漆嗤笑一声。 陶枝发觉自己失态,屈起食指指节蹭了蹭嘴角,不好意思地一笑。 但做饭的人并不觉得她这样不妥,自己烧的菜被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喜欢,阿婆高兴得眼睛弯成弯儿,干脆把剩下的好肉也一股脑夹她碗里:“香就多吃,长长肉!” 程实的拳头攥成个肉球,往桌上一砸,满脸圆润的委屈:“阿婆,我呢!” 阿婆嘬了下嘴,也给他夹了一筷子鱼:“你平时还少吃了?” 程实戳戳鱼骨头,嘟囔:“我也想吃鱼背……” 陶枝立刻递了递碗:“给弟弟吃吧。” 程漆半抬起眼,懒而冷的眼神立刻把她定住:“让你吃你就吃。” 阿婆抄起筷子又在头上一敲:“好声好气会不会!” 大约是因为被折了面子,程漆脸色更不好,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陶枝左右为难,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只好用饭堵上嘴。 甭管这顿饭气氛如何,陶枝吃得很痛快,最后被阿婆半劝半逼地喝了一整碗浓白鱼汤下肚,她捧着肚子靠在桌沿上,动不了了。 阿婆也吃得十分顺心,程漆吃饭从来都没反应,实就像头猪一样闷头拱,陶枝脸上的满足让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满汉全席。 于是笑眯眯地摸摸陶枝的手:“喜欢这鱼?自己会做不?” 陶枝一顿,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阿婆我……不太会做菜。” 阿婆一怔,有些意外:“啥都不会吗?升灶煮饭总会吧?” 程漆的目光斜斜射过来,实也望着她,陶枝头一回为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感到无地自容,面上发烫:“会……一点点。” “哎哟,”阿婆满脸忧心,“那你不会可怎么吃饭呀?” 程漆忽然伸长了腿,抱着手臂往后一仰,盯着她发红的耳尖,语气戏谑:“知道你为什么被休了吗?” 陶枝手指一紧,低下头。阿婆气得朝他扔了筷子:“我是这么教你和人说话的?!” “这不是实话吗,”程漆弯腰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来,规规矩矩摆在碗上,“天天不干活,等谁伺候呢?” 阿婆拍桌子:“让你伺候了?” 程漆瞥了一眼低头不说话的陶枝,心想还挺会装可怜,不太有诚意地说:“我错了,您别气。” 阿婆气得鼻子嘴皱在一起,拉过陶枝的手安抚地捏捏:“不会也没事,阿婆管教!以后你就来我家吃饭!” 这句话掷地有声地扔出来,空气先是一静,然后程漆面色沉了下来:“天天?” 陶枝赶紧抬起头连声道:“阿婆别,我没事的!” “以后你白天来陪陪我就行,”阿婆过了气头,也不觉得后悔,“多你一张嘴的事儿,到你嫁人,阿婆管得起!” 陶枝如坐针毡,如果可以她当然愿意过来,一个人本就无聊,陪陪阿婆顺便填饱肚子,何乐而不为。但程漆这态度实在让她犯怵…… 程漆见阿婆认真,目光越来越暗,最后手臂一抱,点头:“来也可以。” 陶枝惊讶地看他。 程漆偏过头,削薄的唇慢慢勾起一点弧度,下巴抬了抬:“先把这碗洗了。” 虽然他颐指气使的样子让人不痛快,但就算程漆不说,陶枝肯定也要主动洗碗。于是她立刻站起身,袖子一卷露出白皙的腕子:“我来我来——” 阿婆白了程漆一眼,站起来帮着一起收:“你甭听他的……” 俩人抱着碗碟出了屋,程实才嘟着嘴问:“哥,她真要来咱家吃饭?” 36.初雪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名头亮了, 便也有人盯上她, 想顶替陈文隽这个没用的草包, 和她合作。 那日找到她家去的那个商人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姓金,原本是在南方做妆品买卖的。这最近刚一进京,正赶上全城疯抢芙蓉粉, 便开始留心制香的人到底是谁。 陶枝不太喜欢别人直接找上门来。那金老板看着和气,但交谈下来,陶枝发现此人实在太过重利, 光是听说她把芙蓉粉压价到十两就连连摇头, 直说把方子交给他的话, 他能让价格翻十倍不止。 话谈不拢,陶枝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那金老板还挺执着,后来又拜访了好几次, 陶枝不胜其烦。 这天陶枝正在家准备着用料。按她上辈子的记忆,下一个广为流传的妆品约莫是在年后开春之时,一种颜色很独特的口脂,眼下时间尚早。 于是陶枝决定继续改良芙蓉粉。眼下入了秋, 北风越吹越大,是皮肤易干的季节,她打算加入香露调制, 即使不用她的右手, 也能达到润肤效果, 如此妆面也会维持得更好。 她正翻着相关书籍,院门忽地被叩响,问一声,又是那金老板。 陶枝先把桌上摊开的书籍、原料都收回屋子里,然后才去开门,无奈地叹口气:“金老板什么事?” “上次说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金老板见她没有请自己坐坐的意思,面上也还是和气的,“您若是到我的牡丹庄来,我们必以贵客之礼相待,酬劳方面也绝不会亏待您!” 陶枝一阵头疼,这事金老板已经说了好几回,但她坚持要做自己的妆品,到了牡丹庄却成了那儿的香师,远不如在香居自由。 她实在不愿,干脆把话说死了:“我就和您明说了,芙蓉粉是我的心血所在,本就不会轻易与人分享。况且我也暂时不愿与人共事,以后还请您不要再来了。” 金老板脸色一沉,随后又换上和气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陶枝摆手:“不必了。”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金老板退后一步,淡笑着拱手,笑容莫名有些意味深长,“希望姑娘以后不要后悔。” 金老板走出那条窄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横肉耷拉下来,显出了原本的凶狠。 候着的伙计走上来,低声问:“掌柜的,那女的怎么说?” 金老板冷哼一声:“一个娘们儿,不识抬举。” 伙计:“那怎么办?” “怎么办?”金老板冷笑一声,眼中一片狠意,“她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把人给我盯住了!” — 皇帝金口玉言,叫他不必出面,程漆便难得清闲。 进武馆校场晃了一圈,学徒纷纷来挑战他,一炷香的功夫,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边儿上只还立着之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学徒,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程漆一扬眉:“来练练?” 小学徒约莫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嗷”的一声就冲了过来。程漆懒洋洋地站着,在他冲到跟前的一瞬间才出了根手指,在他脑门一弹,脚下轻轻一勾,小孩儿就屁股着地摔了个结实。 人都摔懵了。 大眼睛眨巴两下,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漆:“……” 这怎么还打哭了呢。 “那什么,”程漆紧了紧护腕的系绳,咳了咳,“别哭了,吃糖吗?” 小学徒呜呜地捂着脸,崩溃道:“我的好兄弟背着我和我喜欢的姑娘好上了!” 程漆:“……” 还是打得轻了。 他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漫不经心道:“这兄弟,不要也罢。叫什么来着?什么虎?” “不是!”小学徒可怜巴巴地擦着眼泪,咬牙切齿:“是程实!他就这么背叛我!” “……”程漆默了一瞬,“程什么玩意儿?” 小学徒平静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捏着衣角:“程实说他真喜欢郭玲,唉,我能说什么!我也懂,喜欢哪是能控制的呢,一喜欢,就总想见着她,见不着就难受,想对她特别特别好,不想她和别人玩。我要是程实,我也会偷偷的……” 程漆下意识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心里却让他给说愣了。 想见,总想见,见不着就难受。 他眼前忽然划过一张白净温柔的脸,淡色的眼珠,琉璃一样的透。 出了武馆,程漆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就到家了。一抬头,窄窄的巷子两侧,左边是自己家,右边是陶枝家。他鞋尖一动,往右转去。 这些天陶枝又忙了起来,他推门进屋时,陶枝正趴在桌上记着什么。 为了方便,她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额前一缕碎发也没有,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眼睛垂着,眼皮上有淡青色的血管。 程漆就倚在门框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指尖点在她额头上,把那颗脑袋支起来:“头都要掉了。” 陶枝顺着抬起头,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程漆这才看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眉心一皱,把她笔一收,“别看了,吃饭去。” 陶枝也累了,乖乖让他收了笔,伸个懒腰站起来。衣服一紧,窄细的腰身便清晰可见,程漆瞥见,不自然地别开眼。 “走了,正好过去帮帮阿婆。”陶枝刚往外走两步,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往后一拉。 程漆拽着她,轻轻一旋,就把人堵在了自己和墙之间。 陶枝有点懵:“怎么了?” 四下静谧,两人呼吸轻轻交缠着,有一种无声的亲密。程漆极近地看着她,想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半天后才低声道:“你累吗?” 陶枝叹口气,僵硬的身体软下来,头靠着墙哀声道:“还行。” 她皮肤极白极腻,半侧脸时,从眉骨到鼻尖的弧度非常好看。 程漆看了一会儿,像受了蛊惑一般,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薄薄的眼皮。 陶枝隐约觉得程漆有点怪,头晃着躲他。那手指就落到了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他手法不知从哪学的,按起来格外舒服,陶枝小声叹了口气,然后眼巴巴地看他:“我累。” 从程漆的角度看,她整个人笼在自己怀里,巴掌大的脸就包在自己手心底下,那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在他手里一样。 他声音不由地放轻:“嗯?” 陶枝眨眨眼:“所以捏捏肩行吗。” 程漆一怔,心想这是拿他当丫鬟使吗,手却听话地落下来,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陶枝享受着捏肩,满足地哼哼两声,抬手拍拍他:“乖啊……” 程漆看她那样儿,心里居然奇异地柔软,薄唇勾起来。 连程实这兔崽子都和别人好上了。 他这个当哥的……是得抓点紧。 陈文隽举着他们各自的小碟,都快疯了:“怎、怎么会这样!明明是一样做的啊……” 陶枝抿住唇,抬起左手,那股她竭力遏制的檀香并没有出现。然后她抬起右手,果然闻到了那股浅淡的草木香。 送走一头雾水的陈文隽,陶枝回了屋中,静坐在长椅上。 她平摊开左手,尝试着以情绪催动,渐渐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血液涌向掌心,熟悉的檀香逸散而起。 37.害怕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陶枝看了看程漆的表情, 说着无所谓, 脸上的表情却冷冷的, 她琢磨不透。 回想起来, 好像程漆已经好久没像以前那样使唤她故意气她了, 陶枝知道他逐渐接纳了自己的存在,把她当自己人。 她心里其实一直很感激,重活一世能遇上阿婆一家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但别人对她好, 拿她当家人,不代表她自己就能得寸进尺。 再怎么样,她也终究是个外姓女子,以后程漆若是娶亲, 人家看到家里还住着个她,该怎么想? 于是陶枝双手拉住阿婆的手, 笑着摇摇头:“还要替我收拾一间房出来, 多麻烦。幸好工期就这一阵,也不是天天开工, 这些日我午睡久一些便也熬过去了。” 程漆方才一直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锋利如刀的线条下瞳孔黑得可怕。 阿婆知她有顾虑,不好多说,又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程漆一脚。 程漆结实地挨上了, 却一声不哼, 薄唇抿成一条线。 陶枝扫他一眼, 心想程漆果然也是这样想的吧, 便张罗着分了筷子,笑着招呼:“真没事,哎呀粥都要凉了!” 阿婆还欲言又止:“可……” 程漆拿起筷子,唇缝间逸出一声冷笑:“爱住不住,还求着你住?” 陶枝一呆。 阿婆又作势要打他,陶枝忙着拦,心里默默想:果然还是拒绝了好。 虽然她自己也这样想,但吃饭的时候陶枝还是有些走神,心里有些难受,又觉得自己矫情,吃完饭就匆匆回家了。 如今自己那一方小院已经被各种杂物占满了,院中一口巨大的石碾,周围是几口大缸,两个伙计看样子也是干惯了活,东西虽多,看着倒不是很乱。 这两日是在研磨蚌粉,伙计只做不问,显然是陈文隽打点过了,陶枝很满意。年轻小伙子力气大,用具也称手,虽然不如程漆那样高效,但磨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看看时间,想着陈文隽怎么还没过来,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木板撞上石墙,“当”的一声。 陶枝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陈文隽像团风一样刮进来,眼底挂着浓浓的青黑,神色不大好。他冲到陶枝面前,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起陶枝的手进了屋。 陶枝不明所以,揉着手腕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文隽转过身,抖出之前陶枝给她的方子:“我研究了两天,这方子不对。” 陶枝一怔:“哪里不对?” “少了一味东西,”陈文隽满脸都是解不出题的焦虑,在原地转着圈,“按这上写的做,至多是不会伤及皮肤,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润肤效果。可我见过阿姐用后的脸,你做出来的芙蓉粉确实有这个功效——” 陶枝抿唇,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陈文隽手攥紧,深吸口气:“陶姑娘,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 陶枝走后,程漆半阖着眼,神情懒散。心里不爽,又不知从何而来,他静坐了一会儿,才“啧”了一声从炕上坐起。 胳膊一撑,掌心底下压到了什么,他拿起一看,是个印着芙蓉花的小罐,正是平时陶枝随身携带的芙蓉粉。 她落在这儿的? 程漆看着来气,随手往边上一扔。不料盖子被弹得翻了起来,程漆动作一顿,又闻到了之前那股他辨识不出的香。 一盏茶后,武馆后院。梁萧敲门后走进房中:“七哥,什么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这才回过神,把那罐芙蓉粉递给他。 “让老六查查,这里边用的是什么。” — 宋鸣鹤关上雅庄的门,脸上露出一丝烦躁。 这几天客流少的出奇,新上的那一批香粉根本没卖出去多少。 更可气的是,平时半死不活的香居,这几日居然天天排起了长队,新出品的那芙蓉粉成了全城一罐难求的宝贝。 宋鸣鹤脸色郁郁,回家径直往卧房走。一推门,正看见廖清欢在对镜梳妆,手里用的赫然是那芙蓉粉。 廖清欢正惊叹于这香粉的效果,喜不自胜,没看出他脸色僵硬,笑着问:“夫君回来了?” 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宋鸣鹤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芙蓉粉,问:“你也在用这个?” 廖清欢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无辜地看着他:“是颖儿给我的……” 宋鸣鹤神色几变,最后掀开盖子,蹭了一点在指尖,“这真有那么好用?” 廖清欢不明所以,娇娇弱弱地站起身,贴进他怀里,软嫩的手抚摸他的脸颊:“夫君可是有烦心事?” 宋鸣鹤把人抱进怀里,压下烦躁,低头吻住她。 廖清欢很快软成一滩水,闭着眼睛沉醉其中,却没发现宋鸣鹤始终神情清醒,不知在想什么。 过两日,宋鸣鹤坐在铺面里,外边晃进一个矮小的男子。雅庄里没几个人,宋鸣鹤一抬眼见是他,直接招他过来:“查着了?” 来人一脸谄媚,知道香居和雅庄是对头,故意道:“查着了!我就说陈文隽那个木头桩子怎么能开了花,果然是找了帮手!” 宋鸣鹤一挑眉,身子前倾一点:“是谁?” 来人搓搓手,笑得像一朵开烂了的花。 宋鸣鹤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个钱袋扔给他,来人喜笑颜开地打开点了点,收好,笑容更灿烂了:“这一通可真是让我好找,但宋老板您算是找对人了,全京城就没我打听不了的人!” 宋鸣鹤眉心飞快地折了折,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是谁教陈文隽做的芙蓉粉?” “说来也稀奇,这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被休过的!”来人说得眉飞色舞,“约莫是上周,那女子进了陈文隽的店里,隔了三天他店里就开始卖芙蓉粉了,但我怎么找着这女人的呢,要怪也怪陈文隽太傻,他家作坊不知怎么的被官府封了,他居然就把作坊搬到了人家家里……” 宋鸣鹤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那女子住在哪儿?” 来人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都写在上边儿了。” 宋鸣鹤随意展开,视线一扫,忽然愣住了。 — 蚌粉做的差不多了,今日收工收得早,还不到阿婆家的饭点。陶枝心里一直想着陈文隽说的事,脸上显得心事重重。 还没走进屋里,大门忽然又被叩响了,她以为是刚走的伙计忘了什么东西,嘴里念着“来了”,去给他们开门。 没想到门一开,外边站着的却是她并不想见的人。 宋鸣鹤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越过她看到院子中的小作坊,半天才道:“枝枝……真的是你。” 陶枝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心里纳闷这人消息竟这样快。但是她倒不急着关门了,大方地把手垂在身前,礼节性笑笑:“有事吗?” 宋鸣鹤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显得很深情似的。现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陶枝,轻声道:“枝枝,我们谈谈。” 出了宫城,钻进一片寒窑间错综复杂的小路,有程漆熟悉的捷径。 他走得很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快得如一片鬼影。就像是为了逃离身后的皇宫,逃离那座恢弘的、吃人的怪物。 今天是最后期限,明天就要动刑了。那人还淡笑着问他技艺可曾生疏,他是怎么回答的? 怎会呢?那些血腥的、残忍的、非人的技艺,早就刻进他的骨髓,变成他阴暗的一部分。 程漆越走越快,到了家的那条窄巷才停下来,一边慢走一边调整呼吸,到家门口时已恢复正常。 推开门,饭的香气从小厨房飘出来。 想起早上的事,他心里又有些不爽,眼神不自觉地找那个让他不爽的人。 程漆先晃进正房看一眼,没见着,又晃进小厨房,还是没有。他回了正房,坐在桌旁沉着脸想:又要叫才肯来? 谁多稀罕似的? 过一会儿,阿婆端着菜进来,招呼着他们吃饭。 程漆盛饭,习惯性地盛了第四碗,往门外看一眼,问:“不等?” 阿婆给他递筷子:“刚阿枝来说了声,叫我们晚上不要等。” 程漆一顿,唇抿起来:“为什么?” 阿婆叹口气,有些愤愤地把筷子往桌上一跺:“她那个前夫来了,不知道他还来干什么!真是不知羞耻。” 程漆怔了怔,然后眸色沉下来,伸手拿了筷子,低头吃饭。 程实夹了根豆角在嘴里,吧唧着问:“不是都有一会儿了?现在该走了吧。” 阿婆往外看一眼:“也是……” 程漆不抬头,声音冷淡:“完事了她不会自己过来?” 阿婆不放心,转头拍拍程实:“小十去看眼,叫你姐姐吃饭。” 程实吞下豆角,抹抹嘴“哦”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 他刚要往外走,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漆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把人按了回去。 然后他自己站起来,面沉如水地转身大步往外走,“你坐着。”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你还——”程漆忍不住,一抬眼,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挣了他,转身往院里走,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38.坦白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廖清欢涂着丹蔻的手指在一堆瓶盖上划过, 最后旋开一瓶香粉, 取了小扑蘸上, 一点点在脸上抹开。 那香粉色泽亮白, 抹在脸上后, 和没抹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黄了,连宋鸣鹤都发现了这点。他是做这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香粉里的铅对脸有多不好, 而廖清欢几乎离不开它…… 廖清欢显然也发现了,她手一僵,随后加快了速度,飞快地用香粉覆盖了整张脸, 连露出的脖子上也搽上厚厚一层。 然后她才松了口气,满意地笑笑, 摸上鲜妍的口脂, 转头朝他笑:“今日这颜色好看吗?” 粉太厚,脸太白, 唇又太艳,像是要搭台唱戏的。宋鸣鹤眉梢一抽,然后才温柔笑道:“夫人怎样都好看。” 他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妻子的脸, 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人。 穿着粗糙的布裙, 脸上不施粉黛, 皮肤却发出自然白皙的光泽, 如玉如珠。那双浅色瞳孔清澈透亮,一笑唇边就晃出小小的弧。 廖清欢信了,欢欢喜喜地转回身,又打开一罐面脂。 宋鸣鹤若有所思,或许就是因为陶枝不常用这些东西,皮肤才会那样好吧。 眼下市面上的香粉基本都是用铅粉制作,米粉粟粉的倒是对脸无害,但质感不好,用起来效果比铅粉差得远。这样根本卖不出去,渐渐地就没有作坊生产了。 有什么粉既能达到铅粉的效果,又能有益于皮肤吗? 宋鸣鹤蹙着眉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脑中空空如也,便就作罢。 ……算了,那种东西怎么会有?若有,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 芙蓉花是新鲜的,陶枝抓紧时间开始制作花露。一口铜锅架起来,烧起滚水蒸煮,期间糊了两次锅,但因为鲜花充足,最后一次总算煮出了一小盆的量。 然后便是同样的一遍又一遍的萃取、蒸馏,直到花露没有一丝杂质,晶莹剔透。 最后的成品只有一碗的量,花香极为清新自然,陶枝深深地吸一口,觉得比她上辈子做的还要好。 花露一点一点倒入静置了几天的蚌粉里,陶枝怀里抱着器皿不停地搅拌,直至均匀。 最后淡粉色的粉浆倒入芙蓉花的模子里,总共三只,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点溢出的粉浆,让表面平平整整,最后摆在院子里阳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日后粉浆干透,隔着一丈就能闻到那股清浅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里咚咚跳着,从模子里倒出香粉块,修整边缘,置入事先备好的芙蓉花小罐里。 剩下的余料她碾成粉,在镜子前屏住呼吸试了一下。 从香粉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质感,比她预想的还要细腻上数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气,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木香渗透在其中,格外好闻。她把香粉抹开到全脸之后,更是惊叹于粉质的清透,没有一丝厚重感,轻盈得仿佛没有上粉。 陶枝压着内心的激动,连续用了三天,皮肤果然没有任何负担。不但如此,甚至还有神奇的润肤功效。 她记得上一辈子宋鸣鹤做出来的芙蓉粉也只是对皮肤没有伤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却明显感觉到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连带着气色都变好许多。 就连程实都发现了这种变化,吃饭的时候瞧了她好几眼,憋不住问:“姐姐,你脸上抹东西了?” 程漆坐在她对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对程实道:“你仔细看。” 程实咬着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可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比平时好看? 程漆支着脸的手放下来,把程实的脑袋往后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饭。” 阿婆也凑到陶枝面前,摸摸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像鸡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着蹭蹭她的掌心,心里很高兴。 调换了人生以来,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满,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从前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为了宋鸣鹤,而今她满心澄澈通透,美不再为了任何人。 她只为自己。 于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层粉,颊上淡扫一点酡色,力道控制得极巧,只有淡淡一丝粉色,便提升了全脸的气色,白里透红,整个人发光一般。 确实是发光一般,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连周围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顿,看在这些天程漆帮忙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阿婆却没那么好打发,一筷子精准打在他手背上:“说谁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着头,嘴角幸灾乐祸地弯一下。 阿婆紧接着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声:“姑娘爱美还有错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兴。” 程漆认错:“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该这样,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该打扮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就遇上对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浑然不觉,被逗得发笑,和阿婆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 程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阵烦躁,撂下筷子:“我吃饱了。” 阿婆嫌弃地挥挥手:“下桌吧下桌吧。” 陶枝也没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变得深长,目光沉沉,半晌后才一言不发地从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 现在香粉做成了,怎么卖出去便成了问题。陶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铺面,因为出手阔绰本身又颇有研究,和许多掌柜伙计也熟识。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见过对妆品最为痴迷的人,这人开店不为赚钱,单纯是因为喜爱,若是碰上难得一见的珍品,他能研究个几天几夜。 更巧的是,这人开的香阁,正好是宋鸣鹤的死对头。 “你怎么不去武馆?”陶枝走到他身边停下,睁大眼睛不解问。她明明记得方才他就走来的。 程漆扫一眼她的包裹:“干什么去?” 陶枝习惯了他的风格,知道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是好的,也就不计较他说自己花枝招展那一句,笑了笑:“芙蓉粉做好了要卖的呀。” 程漆抱着胳膊,审视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一扬下巴:“走吧。” 陶枝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你送我?” 程漆目视前方,惜字如金:“顺路。” 陶枝约莫只到程漆的下巴高度,转头的时候能看到他眼皮褶皱下内敛的光,鼻梁高挺,唇微薄。 程漆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就说顺路,想来是怕她再像上次在当铺一样被人欺负吧。陶枝心底一暖,温柔地笑了笑:“知道啦。” 39.荒唐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陶枝作为她们中曾经的一员, 深知这些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有多阔绰, 正是她生意要首要瞄准的那些人。而妆面本就是她喜欢的东西, 有人来找,既能练手, 还能联络感情, 陶枝非常乐意。 名头亮了, 便也有人盯上她, 想顶替陈文隽这个没用的草包, 和她合作。 那日找到她家去的那个商人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姓金, 原本是在南方做妆品买卖的。这最近刚一进京, 正赶上全城疯抢芙蓉粉,便开始留心制香的人到底是谁。 陶枝不太喜欢别人直接找上门来。那金老板看着和气, 但交谈下来,陶枝发现此人实在太过重利,光是听说她把芙蓉粉压价到十两就连连摇头, 直说把方子交给他的话, 他能让价格翻十倍不止。 话谈不拢,陶枝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那金老板还挺执着,后来又拜访了好几次, 陶枝不胜其烦。 这天陶枝正在家准备着用料。按她上辈子的记忆, 下一个广为流传的妆品约莫是在年后开春之时, 一种颜色很独特的口脂, 眼下时间尚早。 于是陶枝决定继续改良芙蓉粉。眼下入了秋,北风越吹越大,是皮肤易干的季节,她打算加入香露调制,即使不用她的右手,也能达到润肤效果,如此妆面也会维持得更好。 她正翻着相关书籍,院门忽地被叩响,问一声,又是那金老板。 陶枝先把桌上摊开的书籍、原料都收回屋子里,然后才去开门,无奈地叹口气:“金老板什么事?” “上次说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金老板见她没有请自己坐坐的意思,面上也还是和气的,“您若是到我的牡丹庄来,我们必以贵客之礼相待,酬劳方面也绝不会亏待您!” 陶枝一阵头疼,这事金老板已经说了好几回,但她坚持要做自己的妆品,到了牡丹庄却成了那儿的香师,远不如在香居自由。 她实在不愿,干脆把话说死了:“我就和您明说了,芙蓉粉是我的心血所在,本就不会轻易与人分享。况且我也暂时不愿与人共事,以后还请您不要再来了。” 金老板脸色一沉,随后又换上和气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陶枝摆手:“不必了。”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金老板退后一步,淡笑着拱手,笑容莫名有些意味深长,“希望姑娘以后不要后悔。” 金老板走出那条窄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横肉耷拉下来,显出了原本的凶狠。 候着的伙计走上来,低声问:“掌柜的,那女的怎么说?” 金老板冷哼一声:“一个娘们儿,不识抬举。” 伙计:“那怎么办?” “怎么办?”金老板冷笑一声,眼中一片狠意,“她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把人给我盯住了!” — 皇帝金口玉言,叫他不必出面,程漆便难得清闲。 进武馆校场晃了一圈,学徒纷纷来挑战他,一炷香的功夫,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边儿上只还立着之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学徒,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程漆一扬眉:“来练练?” 小学徒约莫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嗷”的一声就冲了过来。程漆懒洋洋地站着,在他冲到跟前的一瞬间才出了根手指,在他脑门一弹,脚下轻轻一勾,小孩儿就屁股着地摔了个结实。 人都摔懵了。 大眼睛眨巴两下,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漆:“……” 这怎么还打哭了呢。 “那什么,”程漆紧了紧护腕的系绳,咳了咳,“别哭了,吃糖吗?” 小学徒呜呜地捂着脸,崩溃道:“我的好兄弟背着我和我喜欢的姑娘好上了!” 程漆:“……” 还是打得轻了。 他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漫不经心道:“这兄弟,不要也罢。叫什么来着?什么虎?” “不是!”小学徒可怜巴巴地擦着眼泪,咬牙切齿:“是程实!他就这么背叛我!” “……”程漆默了一瞬,“程什么玩意儿?” 小学徒平静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捏着衣角:“程实说他真喜欢郭玲,唉,我能说什么!我也懂,喜欢哪是能控制的呢,一喜欢,就总想见着她,见不着就难受,想对她特别特别好,不想她和别人玩。我要是程实,我也会偷偷的……” 程漆下意识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心里却让他给说愣了。 想见,总想见,见不着就难受。 他眼前忽然划过一张白净温柔的脸,淡色的眼珠,琉璃一样的透。 出了武馆,程漆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就到家了。一抬头,窄窄的巷子两侧,左边是自己家,右边是陶枝家。他鞋尖一动,往右转去。 这些天陶枝又忙了起来,他推门进屋时,陶枝正趴在桌上记着什么。 为了方便,她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额前一缕碎发也没有,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眼睛垂着,眼皮上有淡青色的血管。 程漆就倚在门框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指尖点在她额头上,把那颗脑袋支起来:“头都要掉了。” 陶枝顺着抬起头,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程漆这才看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眉心一皱,把她笔一收,“别看了,吃饭去。” 陶枝也累了,乖乖让他收了笔,伸个懒腰站起来。衣服一紧,窄细的腰身便清晰可见,程漆瞥见,不自然地别开眼。 “走了,正好过去帮帮阿婆。”陶枝刚往外走两步,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往后一拉。 程漆拽着她,轻轻一旋,就把人堵在了自己和墙之间。 陶枝有点懵:“怎么了?” 四下静谧,两人呼吸轻轻交缠着,有一种无声的亲密。程漆极近地看着她,想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半天后才低声道:“你累吗?” 陶枝叹口气,僵硬的身体软下来,头靠着墙哀声道:“还行。” 她皮肤极白极腻,半侧脸时,从眉骨到鼻尖的弧度非常好看。 程漆看了一会儿,像受了蛊惑一般,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薄薄的眼皮。 陶枝隐约觉得程漆有点怪,头晃着躲他。那手指就落到了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他手法不知从哪学的,按起来格外舒服,陶枝小声叹了口气,然后眼巴巴地看他:“我累。” 从程漆的角度看,她整个人笼在自己怀里,巴掌大的脸就包在自己手心底下,那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在他手里一样。 他声音不由地放轻:“嗯?” 陶枝眨眨眼:“所以捏捏肩行吗。” 程漆一怔,心想这是拿他当丫鬟使吗,手却听话地落下来,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陶枝享受着捏肩,满足地哼哼两声,抬手拍拍他:“乖啊……” 程漆看她那样儿,心里居然奇异地柔软,薄唇勾起来。 连程实这兔崽子都和别人好上了。 他这个当哥的……是得抓点紧。 陶枝兴味盎然地收回手,心中已经确定。她生前的直接死因就是对方身上这股幽冷的檀香,吸入之后导致五脏六腑衰竭,丢了性命。她虽然不知道这毒的来路,但很显然,随着两人身份处境的调换,这种能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香味最浓郁的地方就是这只左手。现在想来,之前的陶枝朝她下手时也用的是这只。而当时她吸一口这香味便觉得无法呼吸,如今却毫无不适,甚至能感觉到这是由自己身体里自然散发出的香气。 就像现在的廖清欢从她手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而陶枝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是这只手。 廖清欢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人色,更显得脸颊两片丹红十分突兀:“你、你……是你逼我的,你不能怪我!” 40.安心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七哥。” 梁萧见程漆走进“逢春馆”,笑着迎了上来。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 中等身材, 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 点点头往校场里看, “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 功夫参差不齐, 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 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 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 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过之处,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慢慢打了卷, 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 阿婆在家闲不住, 花开好了,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浇过了水,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嘴边露出个小涡,“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红,被水浸湿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开视线,薄唇微勾:“哟——” 程漆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样子,偏又从不真生气。性子又倔,不爱开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每次看她眼里冒火又强忍着,过后就不和你说话,总觉得像巷子里那只小猫似的。 天天在墙头上磨爪子,漂亮的竖瞳发狠盯着你,但不敢上来挠。 让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说话,心里盼着这位爷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自在,拍拍裤子懒懒散散地站起来,转身去了西屋。陶枝竖着耳朵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片刻,程漆回来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褂子,忽然盆里“啪嗒”掉进来一个东西,溅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终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里拼命压着火:不气不气,都是为了阿婆! 程漆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耸肩:“程实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觉得自己掌心发热,便暗暗深吸口气,瞪他:“程实说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 程漆一挑眉:“你记的倒清楚。” 陶枝闭上眼,长长地吐出口气。程漆就看见她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显得眼皮薄薄的,有些好看。程漆一时没说话。 空气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莫名,但不讨厌。 过片刻,陶枝又睁开眼,一脸平静地洗衣服,仿佛僧人入定,彻底把他无视在外,程漆心头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边走边脱衣服。 陶枝余光瞥见,吓了一跳:“你、你——” 她话没说完,眼前便陡然一黑——那混蛋居然把外袍兜头扔到了她身上,宽大的衣服顿时把她裹了个严实。 “这件也洗了。”声音冷淡,扔下便走了。 陶枝这才手忙脚乱地把袍子扒下来,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骂道:“程漆大混蛋!” 41.山花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头天胃里舒服了, 这一觉睡得极好。阳光透过窗棱, 在陶枝眼皮上晃了一下,她便醒过来, 伸了个懒腰。 外头是个晴天。 陶枝心情好,起来打了水洗漱。被水浸润过的脸, 嫩得像剥了壳儿的鸡蛋,陶枝用手捏了捏, 心想这弹性确实是几年前才有的。 手在桌面上一扫,习惯性地想找瓶蜜水润肤,但梳妆台上空空如也。陶枝叹了口气:穷可真是个大问题,要赶快想办法做芙蓉粉。 她站起身, 从箱子里翻了翻,挑出件莲青色弹花布裙, 织工并不好,花色也配得勉强, 但好在人精神。穿在身上, 月白丝绦一束, 人便如夏花般挺立, 脸颊天然透粉。 从前陶枝很愿意在身上的小细节处花心思,眼下处境拮据无从捯饬, 这样浑身无一丝雕饰的样子竟也看着颇为顺眼。 收拾好自己, 看时间还早, 陶枝一撸袖子, 叉腰看着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做芙蓉粉, 要蚌壳,雪石粉,花露,筛子模子磨等等用具,哪一个都得要钱。她现在一无所有,只好找找屋里有没有什么能换钱的。 这一通翻找,翻出了床头里塞着的簪花、玉镯,还有藏在床底下的一吊铜钱。可惜簪花不值钱,玉镯也不透不水,别说拿去当铺,就连陶枝也看不上。 除此以外,一吊铜钱也是杯水车薪。陶枝抹了抹额头,重重地坐在床边,鞋跟在地上一磕。 这一磕不知碰到了哪里,竟发出空响,好像是藏着东西的。陶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鞋边的地砖和旁边不太一样。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砖缝间原来堵着一根木头条。 她把那木条抠出来,顺着缝隙一掀,地砖下果然是空的,小小的坑里躺着个黑色布袋。 陶枝有点高兴,被这样珍而重之地藏起来,应该是个挺值钱的东西。她小心地把袋子拿出来,拆开系带,看清里边的东西时忽然一愣。 是一支金桃花顶簪,精美得近乎夸张,簪头是一朵金线勾的桃花,花瓣缀满珠玉,花蕊正中还捧着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 倒不是说这簪子有多贵重,陶枝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这簪子是她的。 是上一辈子“廖清欢”的。 她从前并不喜欢这簪子,觉得它华贵有余,却是有些俗了。后来她确实再也没见过这支簪子,但她首饰众多,也并没有在意。 原来是在这里。 陶枝摸了摸那朵金桃,嘴角勾起一点笑容。按从前的时间线,此时宋鸣鹤刚和“陶枝”坦白没多久,但其实已经和“廖清欢”相识几月有余。 陶枝是旧爱,廖清欢是新欢。 如今新欢的簪子出现在旧爱家里,说明其实早在宋鸣鹤坦白之前,从前的陶枝就已经知道廖清欢的存在。而且恐怕还偷偷潜到她家中看过,拿走了这支桃花簪。 桃花吗?陶枝冷笑一声。 如果当时的陶枝直接出面,告诉他宋鸣鹤的真面目,那他们俩的人生绝不会扭曲成这样。可惜她选择了在暗中窥视,满心嫉恨,把怨气都发泄在同样被欺骗的女人身上,却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陶枝意念一动,周身便又逸开那股冷冷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气,把心头的愤怒压下。 事情不会重来,这一世好好过才是最重要的。 这簪子太贵重,全京城可能也没几支,她贸然拿去当铺怕是要遭人怀疑。但花蕊上的这颗珍珠确是不错,成色匀白,不含杂质,个头又大,少说值个二十两银子。 转念想想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换些本钱。果然,随着心态转变,檀香缓缓沉下,消散开了。这毒确实和情绪有关,目前已知在她愤怒恼火时会冒出来,陶枝决定以后要少生气,以免误伤别人。 这时,院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姐——姐——” 是程实,陶枝把簪子放好,小跑着出去给他开门:“来了来了!” 程实背着手,仰着头,煞有介事道:“收拾好了吗?阿婆喊你吃饭呢。” 陶枝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呀。” 程实晃晃脑袋,背着手转身走了。 又一次去对门,走过载满花的小院,进了正房,阿婆招招手:“阿枝过来坐!” 陶枝笑着应下,余光瞥见程漆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手支在太阳穴,半眯着眼睛。 没睡醒吗? 她走过去,刚一坐下,程漆就掀开眼皮,冷淡道:“下次早点。” 陶枝一顿,点点头:“好的。” 早饭是一碗汤面,飘着嫩绿的小油菜,卧了鸡蛋,桌上还有几碟小咸菜。味道还是特别好,陶枝心满意足地把汤都喝完,笑着夸道:“阿婆连面条都做得这么好。” 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缝,摸摸她的脸:“下回还做。” 程实像头小猪,低头唏哩呼噜地连汤带面吃完,嘴巴一抹。程漆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吃得很慢。 阿婆看他一眼,有点忧心地问:“阿七怎么吃不动,不爱吃?” 程漆摇摇头,立刻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吃完:“没有,好吃。” 阿婆这才放心。 陶枝悄悄看他一眼,心想程漆虽然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是个孝顺的人。忽然,程漆抬起头,一下撞上她没收回去的目光,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嗯?”陶枝下意识摸了摸鬓发,“怎么?” 程漆面无表情地凑近一点,他身上那股微苦微凉的味道又飘到她鼻息间,陶枝忍不住屏住呼吸。程漆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洗碗。” “行啦,坐着吧,”阿婆已经站起身,利索地把筷子一并、碗碟一落,“统共没几个,阿枝不用来。” 阿婆下了桌,程实也就起身回屋,临走前给了程漆一个眼神。 一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陶枝呆得不踏实,刚想动,程漆先抬了抬手。一个茶盏推到她面前,豆绿色,釉面光亮,很漂亮。 程漆勾起嘴角:“我渴了。” 陶枝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倒茶的意思,可明明茶壶就在他身后的矮桌上。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使唤,当即有些恼,又不敢真生气,只好攥了攥拳,起身去给他倒茶。 程漆又把手支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磨蹭什么。” 陶枝抿住唇,拿着茶壶给他斟上七分满,然后直起背,退后一步看着他。 程漆盯着那盏茶瞧了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端起来,抿一口。 “凉了。” 陶枝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紧紧捏着壶把,转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煮一壶新的。” “慢着——”程漆的眼睛半睁不睁,还笑着,“算了,我不想喝。” 陶枝停下,闭了闭眼,心想:不想喝还叫我倒? 她可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了,陶枝拼命安慰自己,这是看在阿婆的面子阿婆的面子,呼出口气,转身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程漆慢悠悠地补充道:“院子里的衣服干了,你收了去吧——眼里没活儿可不行啊。” 陶枝咬着嘴唇看他啊,玻璃珠一样的浅色瞳孔又亮又润。她终于明白了,昨晚他哪里是示好,分明就是警告! 程漆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她,素来淡漠的脸因为捉弄而露出笑意:“怎么?” 陶枝瞪着他,白腻的脸上涨出红晕,几度想夺门而出。这时阿婆正好从侧门进屋:“阿枝啊——” 陶枝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吸了口长气,然后转身对阿婆道:“我去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她跑得飞快,发尖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程漆看见,嘴角也跟着勾起一个弯。 阿婆走过来“啪”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又怎么人家了!” “没怎么啊,”程漆转过头,从门里看她垫着脚一件件把衣服摘下来,腰肢被拉成细细的一圈,“说会儿话。” 阿婆将信将疑,又打他一下:“你不许欺负她。” 程漆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哪儿能啊。” 陶枝摘下一件就搭在臂弯里,很快抱了厚厚一摞。程漆身量高,衣服重又长,她得半举着胳膊,很快就酸得受不了,更别说还晾着些毯子褥子。 程漆就靠在门上看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哎——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陶枝咬着牙不理他,艰难地把衣服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她从前既没洗过衣服,也没收过衣服,从来不知道穿在身上轻轻便便的东西抱起来这样重。 程漆看着她恼火的后脑勺,琢磨着猜她还能忍多久:“拿住了,掉了重新洗。” 过一会儿阿婆忙完了出来,看她费力地垫脚抱着衣服,赶快小步过去:“那么多你抱不住,哎呀——” 阿婆佝着背要去接她手上最沉的褥子毯子,程漆这才从门上站直了,几步走过来:“您就别动了,我来。” 说完,把阿婆手上的,连着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过去,单臂抱着:“你们摘吧。” 陶枝连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转过脸,心里哼哼两声,继续帮着阿婆摘衣服。 她回头之后,程漆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正好看见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她手腕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有一小段红绳,松松垂着,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这么细皮嫩肉的,简直像个大小姐,程漆在心里啧了一声。 42.唇色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廖清欢涂着丹蔻的手指在一堆瓶盖上划过, 最后旋开一瓶香粉,取了小扑蘸上,一点点在脸上抹开。 那香粉色泽亮白, 抹在脸上后, 和没抹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黄了, 连宋鸣鹤都发现了这点。他是做这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香粉里的铅对脸有多不好,而廖清欢几乎离不开它…… 廖清欢显然也发现了,她手一僵,随后加快了速度,飞快地用香粉覆盖了整张脸,连露出的脖子上也搽上厚厚一层。 然后她才松了口气, 满意地笑笑, 摸上鲜妍的口脂, 转头朝他笑:“今日这颜色好看吗?” 粉太厚, 脸太白,唇又太艳,像是要搭台唱戏的。宋鸣鹤眉梢一抽,然后才温柔笑道:“夫人怎样都好看。” 他不知怎么回事, 看着妻子的脸,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人。 穿着粗糙的布裙, 脸上不施粉黛, 皮肤却发出自然白皙的光泽, 如玉如珠。那双浅色瞳孔清澈透亮,一笑唇边就晃出小小的弧。 廖清欢信了,欢欢喜喜地转回身,又打开一罐面脂。 宋鸣鹤若有所思,或许就是因为陶枝不常用这些东西,皮肤才会那样好吧。 眼下市面上的香粉基本都是用铅粉制作,米粉粟粉的倒是对脸无害,但质感不好,用起来效果比铅粉差得远。这样根本卖不出去,渐渐地就没有作坊生产了。 有什么粉既能达到铅粉的效果,又能有益于皮肤吗? 宋鸣鹤蹙着眉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脑中空空如也,便就作罢。 ……算了,那种东西怎么会有?若有,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 芙蓉花是新鲜的,陶枝抓紧时间开始制作花露。一口铜锅架起来,烧起滚水蒸煮,期间糊了两次锅,但因为鲜花充足,最后一次总算煮出了一小盆的量。 然后便是同样的一遍又一遍的萃取、蒸馏,直到花露没有一丝杂质,晶莹剔透。 最后的成品只有一碗的量,花香极为清新自然,陶枝深深地吸一口,觉得比她上辈子做的还要好。 花露一点一点倒入静置了几天的蚌粉里,陶枝怀里抱着器皿不停地搅拌,直至均匀。 最后淡粉色的粉浆倒入芙蓉花的模子里,总共三只,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点溢出的粉浆,让表面平平整整,最后摆在院子里阳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日后粉浆干透,隔着一丈就能闻到那股清浅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里咚咚跳着,从模子里倒出香粉块,修整边缘,置入事先备好的芙蓉花小罐里。 剩下的余料她碾成粉,在镜子前屏住呼吸试了一下。 从香粉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质感,比她预想的还要细腻上数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气,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木香渗透在其中,格外好闻。她把香粉抹开到全脸之后,更是惊叹于粉质的清透,没有一丝厚重感,轻盈得仿佛没有上粉。 陶枝压着内心的激动,连续用了三天,皮肤果然没有任何负担。不但如此,甚至还有神奇的润肤功效。 她记得上一辈子宋鸣鹤做出来的芙蓉粉也只是对皮肤没有伤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却明显感觉到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连带着气色都变好许多。 就连程实都发现了这种变化,吃饭的时候瞧了她好几眼,憋不住问:“姐姐,你脸上抹东西了?” 程漆坐在她对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对程实道:“你仔细看。” 程实咬着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可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比平时好看? 程漆支着脸的手放下来,把程实的脑袋往后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饭。” 阿婆也凑到陶枝面前,摸摸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像鸡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着蹭蹭她的掌心,心里很高兴。 调换了人生以来,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满,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从前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为了宋鸣鹤,而今她满心澄澈通透,美不再为了任何人。 她只为自己。 于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层粉,颊上淡扫一点酡色,力道控制得极巧,只有淡淡一丝粉色,便提升了全脸的气色,白里透红,整个人发光一般。 确实是发光一般,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连周围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顿,看在这些天程漆帮忙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阿婆却没那么好打发,一筷子精准打在他手背上:“说谁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着头,嘴角幸灾乐祸地弯一下。 阿婆紧接着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声:“姑娘爱美还有错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兴。” 程漆认错:“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该这样,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该打扮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就遇上对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浑然不觉,被逗得发笑,和阿婆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 程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阵烦躁,撂下筷子:“我吃饱了。” 阿婆嫌弃地挥挥手:“下桌吧下桌吧。” 陶枝也没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变得深长,目光沉沉,半晌后才一言不发地从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 现在香粉做成了,怎么卖出去便成了问题。陶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铺面,因为出手阔绰本身又颇有研究,和许多掌柜伙计也熟识。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见过对妆品最为痴迷的人,这人开店不为赚钱,单纯是因为喜爱,若是碰上难得一见的珍品,他能研究个几天几夜。 更巧的是,这人开的香阁,正好是宋鸣鹤的死对头。 剑眉下双眼如星,鼻梁唇角也如工笔描摹一般,凝着别人看时,好像盛了一辈子的深情,他一笑,街头巷尾的小丫头都要脸红。哪怕后来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精明掩盖了书卷气,这个男人也依然有张惑人的皮囊。 廖清欢有些困惑,眼前这张脸还有着未磨净的书卷气,身上墨竹白衫微微发旧,分明是当年她最喜欢最喜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可这样的宋鸣鹤,早已经不存在了啊。现在再看,那过分疏朗的眉眼间,薄情寡义早有征兆,她怎么就没看懂呢? 宋鸣鹤见她终于肯睁眼看自己,心中一喜。眼前的女子陪他多年,满眼倾慕欢喜,她那么爱他,她舍不得他的。宋鸣鹤表情微动,声音又往下压了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耳边嗡鸣渐消,廖清欢听见这样一句,登时和过去的画面重合。她脑中一惊,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已死之人,死在她不顾一切和宋鸣鹤成亲后的第三年。 廖清欢本是高门嫡女,闲散日子过了十六年,将被许给哪座侯府的时候,遇见了宋鸣鹤。白衣翩翩,手执一柄竹扇,她移不开眼睛,她还知道当时整座画舫,所有姑娘都在看他。 于是邀请、偶遇、交谈,她得到的对方的回应越来越多,心里甜得能出蜜。不顾家人朋友反对,自以为轰轰烈烈之后就是花前月下,因为她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宋鸣鹤身后有位发妻。 ……陶枝,陶枝。 两个字如灯一般,立时照亮了模糊的生前记忆—— 是深秋的风从门外漏进来,她卧在榻上已经五六日,病得昏昏沉沉。 门帘子被人掀开,屋子里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四散,凉风扑到她额头上,她眼睫一颤,睁开的眼珠子温润如山泉,哪怕满面病容,也清澈得能荡起波纹。 宋鸣鹤走进来,帘子放下的那一刻,廖清欢瞥见门外一闪而过的牙白裙角。 她想,这大约就是报应。为了爱他,她抢了别人的人,大小姐不做了,爹娘就当没她这个女儿,京城好友不再来往,她一无所有,而现在宋鸣鹤又带了别人回家里来。 ……是谁呢?廖清欢心中琢磨着,发现自己竟然恨不起来,只觉得累。 倒不如说她早就在等这一天,生病前她就已经冷落宋鸣鹤许久,病了就更不愿伺候,而他如今富甲一方,又正当年,怎么按捺得住? “好些没有?”宋鸣鹤在她榻前坐下,一身华贵锦服衬得面如冠玉,眼中的关切倒是真的,“给你带了副新药,待会儿叫下人煎了。” 廖清欢不说话,一双清澈瞳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宋鸣鹤面色几变,半晌后才移开视线,一垂眼:“对不起……她一直在等,等了三年,到如今……清欢,她不求名分,你我不都有愧于她吗。” 廖清欢忽然笑了,眼角湿了一点。 宋鸣鹤带回来的人,原来是陶枝。在被她抢了人之后,陶枝又回来把这个不值得爱的男人抢走了。原来世间真有这样执迷不悟之人?甘愿重蹈覆辙,死不回头。 可她不想掺和了。廖清欢忽然前所未有的通透,眼前这张脸再也找不出一处让她喜爱的地方,她只想离开这里,养好身子,然后独自一人过清闲日子。 “不必这样,”廖清欢咳了一声,唇角一提,“我把名分让给她,咱们断了吧。” 宋鸣鹤怔了怔,然后脸色骤然一沉。 “你现在病着,我当你说胡话,”他蹭地从床边站起,重重拂了下袖子,“待你病好了再说。” 宋鸣鹤大步往房外走去,廖清欢躺在床上无声地笑。过片刻,门外传来低声的交谈,男子声音低沉,女子嗓音绵软,然后门帘子又被掀开,穿牙白罗裙的女子走进来。 廖清欢躺着不动,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便如僧人见看不破的俗人,眼神带着一丝悲悯。 陶枝被那眼神刺到,甜美精致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带毒的笑容,她直直地盯着她:“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廖清欢也笑,淡然地摇摇头,反问道:“既然你放不下,当初我要还给你,为什么不要?” 成亲后廖清欢才知道宋鸣鹤已有婚配,气得大病一场,整整一个月把宋鸣鹤拒之门外。病好后也不和他说话,直接去了陶枝家中。彼时她还是少女,风风火火直截了当:“先前我并不知道,但也是我的错,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和他和离。” 真心实意,日月可鉴。 可陶枝柔弱地摇摇头,满脸欲语还休的哀婉,却很坚定:“我放下了,你们好好的。” 廖清欢去了陶枝家里一个月,每天问一遍,等她改变心意,可陶枝从来没有。 此刻陶枝美丽的脸蛋慢慢爬上嫉恨的毒:“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43.过年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她站起身, 从箱子里翻了翻,挑出件莲青色弹花布裙,织工并不好, 花色也配得勉强, 但好在人精神。穿在身上, 月白丝绦一束,人便如夏花般挺立, 脸颊天然透粉。 从前陶枝很愿意在身上的小细节处花心思,眼下处境拮据无从捯饬,这样浑身无一丝雕饰的样子竟也看着颇为顺眼。 收拾好自己,看时间还早, 陶枝一撸袖子,叉腰看着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做芙蓉粉,要蚌壳, 雪石粉,花露, 筛子模子磨等等用具, 哪一个都得要钱。她现在一无所有,只好找找屋里有没有什么能换钱的。 这一通翻找, 翻出了床头里塞着的簪花、玉镯, 还有藏在床底下的一吊铜钱。可惜簪花不值钱, 玉镯也不透不水, 别说拿去当铺, 就连陶枝也看不上。 除此以外, 一吊铜钱也是杯水车薪。陶枝抹了抹额头,重重地坐在床边,鞋跟在地上一磕。 这一磕不知碰到了哪里,竟发出空响,好像是藏着东西的。陶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鞋边的地砖和旁边不太一样。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砖缝间原来堵着一根木头条。 她把那木条抠出来,顺着缝隙一掀,地砖下果然是空的,小小的坑里躺着个黑色布袋。 陶枝有点高兴,被这样珍而重之地藏起来,应该是个挺值钱的东西。她小心地把袋子拿出来,拆开系带,看清里边的东西时忽然一愣。 是一支金桃花顶簪,精美得近乎夸张,簪头是一朵金线勾的桃花,花瓣缀满珠玉,花蕊正中还捧着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 倒不是说这簪子有多贵重,陶枝之所以怔住,是因为这簪子是她的。 是上一辈子“廖清欢”的。 她从前并不喜欢这簪子,觉得它华贵有余,却是有些俗了。后来她确实再也没见过这支簪子,但她首饰众多,也并没有在意。 原来是在这里。 陶枝摸了摸那朵金桃,嘴角勾起一点笑容。按从前的时间线,此时宋鸣鹤刚和“陶枝”坦白没多久,但其实已经和“廖清欢”相识几月有余。 陶枝是旧爱,廖清欢是新欢。 如今新欢的簪子出现在旧爱家里,说明其实早在宋鸣鹤坦白之前,从前的陶枝就已经知道廖清欢的存在。而且恐怕还偷偷潜到她家中看过,拿走了这支桃花簪。 桃花吗?陶枝冷笑一声。 如果当时的陶枝直接出面,告诉他宋鸣鹤的真面目,那他们俩的人生绝不会扭曲成这样。可惜她选择了在暗中窥视,满心嫉恨,把怨气都发泄在同样被欺骗的女人身上,却不想想罪魁祸首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陶枝意念一动,周身便又逸开那股冷冷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气,把心头的愤怒压下。 事情不会重来,这一世好好过才是最重要的。 这簪子太贵重,全京城可能也没几支,她贸然拿去当铺怕是要遭人怀疑。但花蕊上的这颗珍珠确是不错,成色匀白,不含杂质,个头又大,少说值个二十两银子。 转念想想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她换些本钱。果然,随着心态转变,檀香缓缓沉下,消散开了。这毒确实和情绪有关,目前已知在她愤怒恼火时会冒出来,陶枝决定以后要少生气,以免误伤别人。 这时,院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姐——姐——” 是程实,陶枝把簪子放好,小跑着出去给他开门:“来了来了!” 程实背着手,仰着头,煞有介事道:“收拾好了吗?阿婆喊你吃饭呢。” 陶枝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呀。” 程实晃晃脑袋,背着手转身走了。 又一次去对门,走过载满花的小院,进了正房,阿婆招招手:“阿枝过来坐!” 陶枝笑着应下,余光瞥见程漆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手支在太阳穴,半眯着眼睛。 没睡醒吗? 她走过去,刚一坐下,程漆就掀开眼皮,冷淡道:“下次早点。” 陶枝一顿,点点头:“好的。” 早饭是一碗汤面,飘着嫩绿的小油菜,卧了鸡蛋,桌上还有几碟小咸菜。味道还是特别好,陶枝心满意足地把汤都喝完,笑着夸道:“阿婆连面条都做得这么好。” 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缝,摸摸她的脸:“下回还做。” 程实像头小猪,低头唏哩呼噜地连汤带面吃完,嘴巴一抹。程漆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吃得很慢。 阿婆看他一眼,有点忧心地问:“阿七怎么吃不动,不爱吃?” 程漆摇摇头,立刻加快了速度,三两口吃完:“没有,好吃。” 阿婆这才放心。 陶枝悄悄看他一眼,心想程漆虽然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是个孝顺的人。忽然,程漆抬起头,一下撞上她没收回去的目光,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嗯?”陶枝下意识摸了摸鬓发,“怎么?” 程漆面无表情地凑近一点,他身上那股微苦微凉的味道又飘到她鼻息间,陶枝忍不住屏住呼吸。程漆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洗碗。” “行啦,坐着吧,”阿婆已经站起身,利索地把筷子一并、碗碟一落,“统共没几个,阿枝不用来。” 阿婆下了桌,程实也就起身回屋,临走前给了程漆一个眼神。 一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陶枝呆得不踏实,刚想动,程漆先抬了抬手。一个茶盏推到她面前,豆绿色,釉面光亮,很漂亮。 程漆勾起嘴角:“我渴了。” 陶枝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倒茶的意思,可明明茶壶就在他身后的矮桌上。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使唤,当即有些恼,又不敢真生气,只好攥了攥拳,起身去给他倒茶。 程漆又把手支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磨蹭什么。” 陶枝抿住唇,拿着茶壶给他斟上七分满,然后直起背,退后一步看着他。 程漆盯着那盏茶瞧了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端起来,抿一口。 “凉了。” 陶枝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紧紧捏着壶把,转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煮一壶新的。” “慢着——”程漆的眼睛半睁不睁,还笑着,“算了,我不想喝。” 陶枝停下,闭了闭眼,心想:不想喝还叫我倒? 她可知道什么叫吃人嘴短了,陶枝拼命安慰自己,这是看在阿婆的面子阿婆的面子,呼出口气,转身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程漆慢悠悠地补充道:“院子里的衣服干了,你收了去吧——眼里没活儿可不行啊。” 陶枝咬着嘴唇看他啊,玻璃珠一样的浅色瞳孔又亮又润。她终于明白了,昨晚他哪里是示好,分明就是警告! 程漆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她,素来淡漠的脸因为捉弄而露出笑意:“怎么?” 陶枝瞪着他,白腻的脸上涨出红晕,几度想夺门而出。这时阿婆正好从侧门进屋:“阿枝啊——” 陶枝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吸了口长气,然后转身对阿婆道:“我去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她跑得飞快,发尖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程漆看见,嘴角也跟着勾起一个弯。 阿婆走过来“啪”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又怎么人家了!” “没怎么啊,”程漆转过头,从门里看她垫着脚一件件把衣服摘下来,腰肢被拉成细细的一圈,“说会儿话。” 阿婆将信将疑,又打他一下:“你不许欺负她。” 程漆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哪儿能啊。” 陶枝摘下一件就搭在臂弯里,很快抱了厚厚一摞。程漆身量高,衣服重又长,她得半举着胳膊,很快就酸得受不了,更别说还晾着些毯子褥子。 程漆就靠在门上看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哎——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陶枝咬着牙不理他,艰难地把衣服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她从前既没洗过衣服,也没收过衣服,从来不知道穿在身上轻轻便便的东西抱起来这样重。 程漆看着她恼火的后脑勺,琢磨着猜她还能忍多久:“拿住了,掉了重新洗。” 过一会儿阿婆忙完了出来,看她费力地垫脚抱着衣服,赶快小步过去:“那么多你抱不住,哎呀——” 阿婆佝着背要去接她手上最沉的褥子毯子,程漆这才从门上站直了,几步走过来:“您就别动了,我来。” 说完,把阿婆手上的,连着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过去,单臂抱着:“你们摘吧。” 陶枝连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抱着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转过脸,心里哼哼两声,继续帮着阿婆摘衣服。 她回头之后,程漆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正好看见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腕子。她手腕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有一小段红绳,松松垂着,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这么细皮嫩肉的,简直像个大小姐,程漆在心里啧了一声。 程实背着个布兜从东边厢房出来,喊了句“我去学堂了”,然后就昂首阔步地出了院子。 他走之后,程漆把衣服抱回正屋的炕上,也跟阿婆说一声:“走了。” 陶枝和阿婆一起盘腿坐着叠衣服,看他一身玄色劲装,好奇问了一句:“阿婆,程漆他做什么的?” “他吗,”阿婆手把手教她怎样叠不起褶,随口道,“在城西边的武馆教人拳脚,就是个粗人。” “教头吗……”陶枝点点头,心想怪不得那么粗鲁。 初见程漆,觉得他眼中带毒,让人害怕。现在吗……只觉得可恶。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你还——”程漆忍不住,一抬眼,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挣了他,转身往院里走,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陈文隽眼底两坨青黑,担忧地小声问陶枝:“陶姑娘,作坊产的这一批比不上你最初手制的那十几罐,若是有人不满意怎么办?” 陶枝知道,上一世名动京城最后位列贡品的芙蓉粉,也不过是这样的品质。她的本意也只是不伤及皮肤,润肤本来就不应是香粉的职能。 陶枝摩拳擦掌,她知道自己有凌驾于当世所有同行的优势,那就是她知道接下来哪种妆品会流行,所以她永远能够走在所有人前面。 正想着,铺面外忽然一阵喧闹,店伙计跑出去看,陶枝接过打包的活儿,眼睛往外看着。 “我的脸被伤了!就是用了这芙蓉粉!大家可都留心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铅粉更伤脸!” 陶枝一挑眉,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来搅局。 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多数是慕名而来,还没真正使用过的,一听这话,顿时犹豫了。 廖清欢趾高气昂地走进香居,捂着自己的脸:“我今天就是来讨说法的,你们打的招牌倒好,可用着不是那么回事!” 44.嫂子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案上有一只小小的香炉, 幽幽焚着龙脑香,清寒发苦, 却和寻常味道有一丝微妙的不同,闻起来更醒神。 从暗门被敲响的那一刻,御书房里的宫人就自动退了出去, 房中只有帝王一人。梁萧面色沉肃, 一言不发地跪在御案前, 高举起手上的折子。 半晌后, 隆宣帝才放下手中文书, 从他纹丝不动的手上拿过折子,打开看。 从走进这扇门开始, 梁萧仿佛就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木头人, 没有任何想法, 只是在履行任务, 然后沉默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隆宣帝其实还算年轻, 正值壮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 雷霆铁腕,面上尽是当权者说一不二的气度。只是眉间隐有一丝黑气, 使得他过于沉闷威严。 良久之后,天子开口:“竟真有这等勾连,是朕纵容太过。” 这并不是问句, 梁萧默不作声。皇帝也的确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由他亲自带人, 去一趟, ”隆宣帝扔了折子,目中闪过森森冷意,“不要打草惊蛇,朕要见活口。” 梁萧领命跪安:“是!” — 一下有了百两银子,陶枝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盘腿坐在家里的床上,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发了一会儿呆。 买蚌壳、药碾、臼子和杵还有雪石粉等等……用了约莫四十两,昨日程漆快嫌弃死了,一边冷着脸,一边帮她拎着东西。 剩下的钱要做什么呢? 过半晌,她才哑然失笑。从前花钱如流水的时候,怕是从来想不到会有因为百两银子就手足无措的一天吧。 无论如何,现在有钱了,头一笔钱一定要给阿婆花。然后……再给那两个混小子买点什么。 她拿了一半的钱出来,剩下的放好,然后挑一身牙白色的刺绣金花裙,穿上去了集市。 阿婆家里虽然不缺钱,但她总是节俭惯了,身上衣服就那几身。程漆有心孝顺,但又不会挑,给了钱阿婆也不愿浪费。陶枝进了家布行,想着阿婆不喜成衣,就买匹好布回去,自己裁穿着也舒心。 挑挑拣拣一番,看上一匹妆花罗。暗红偏棕的底色,绣着盘金云纹寿字,整体看仍是阿婆喜欢的素净,并不扎眼,同时又非常喜庆,寓意吉祥。 而且摸起来柔软光滑,穿起来一定舒服。 陶枝欣喜地买下,小心抱在怀里。路过成衣店,恰好看见一套小孩子穿的对襟短衫,还配了同色的虎头帽,煞是可爱。陶枝想了想程实穿上的样子,止不住想笑,便也买了下来。 接下来便只剩程漆的了。 送他什么好呢?陶枝一时没有头绪。程漆这人虽然嘴毒、又讨人厌,但他却不是个坏人,有时候还有些好。 昨日的事,若没有程漆,她也拿不来这些钱。陶枝向来有一说一,不论之前程漆怎样对她,这次也都要好好谢的。 ……可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呀。陶枝很苦恼,又觉得若是给阿婆弟弟都带了礼物而不给他的话,以程漆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吧。 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了,陶枝默默想。 她歇了会儿脚,开始漫无目的地转,看见什么都觉得可以送他,又似乎都不那么合适。走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陶枝才忽然灵机一动。 不如送个护腕吧! 看他天天系着,又常常要动武,送这个也算实用。 陶枝抿唇笑了笑,脚步便轻快起来。给程漆的东西还是要精挑细选,免得他又嫌弃,少不得一顿嘲讽。 跑了几家店面,最后看上一副黑底红绳的护腕,精细柔韧的绸料,内有锁甲,悍利又漂亮。 陶枝把东西收好,用最后的钱买了牛肉,这才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刚到巷口,忽然看见程实低着头走在后边,不远处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在前,走得趾高气昂。 程实垂头丧气的,鞋尖踢飞了地上的石块,犹豫半晌才喊了一句:“郭玲!” 小姑娘回过头,陶枝这才看清,那真是张灵气的脸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她顿时就明白了,没急着走过去,笑着等在一边。 程实鼓足勇气,捏着拳头喊道:“王小虎有什么好!他不是真心的!” 陶枝一下愣了,眨了眨眼睛,发现好像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叫郭玲的小丫头飞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王小虎会保护我!” 程实脸红了:“我也——我们也能保护你!” 小美人翻着白眼也是好看的,一脸不信的样子:“那你就像王小虎一样证明给我看!” 说完,小美人转身就要走。程实着急地跺跺脚:“哎——” 陶枝没法在作壁上观了,眼看傻弟弟的小红心就要胎死腹中,陶枝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叫住她:“姑娘!” 程实一看见她,脸红得险些要熟,气急败坏道:“你偷听?!你无耻!” 陶枝一巴掌甩他肩膀上,压低声音:“想不想让人家来吃顿饭?” 程实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但却真的依言闭了嘴。陶枝把怀里的东西都给他,让他抱着。 郭玲一回头,看见一个笑吟吟的姐姐,登时有点愣。她想这姐姐怎么这么白、这么好看,好像……好像天上的白鸽子一样。 她把自己又干又瘦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姐姐叫我?” 陶枝眼角微弯,浅色瞳孔温温柔柔,她走过去捏捏郭玲的小脸蛋,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好看呀,小仙子?” 郭玲的脸立刻红了,心里飘飘地想:到底谁是仙子啊…… “但你小脸儿这么白,嘴上最好有点颜色,”陶枝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小盒随身带的口脂,旋开,勾一点抹在她唇上,“这样会更好看。” 胭脂水粉对任何年龄的小姑娘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郭玲立刻屏住呼吸,在她涂完之后就想找镜子照照。 陶枝就笑着拉起她的手:“总听程实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是他姐姐,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那儿还有别的颜色更适合你。” 郭玲瞥一眼程实,露出个笑脸,乖巧点头:“都听姐姐的。” 程实抱着一堆东西,目瞪狗呆地看着她俩手拉手走在前边,表情空白了一会儿,想到郭玲真的要去自己家吃饭,便有有些害羞。 回家,阿婆正在煮粥。陶枝和她一说,阿婆也跟着笑了,出来给小姑娘塞了两块糖先吃着。 陶枝把买的牛肉拿过来,笑着道:“昨天程漆帮了大忙,这肉我想自己试着做做,阿婆教我好不好。” 阿婆笑眯眯道:“当然好——可是你今日做,阿七吃不上啦。” 陶枝一顿,问道:“怎么了?” “阿七他们武馆有大会,要出远门呢,下午回来一趟就动身了,”阿婆搅动着锅里的勺子,摇摇头,“也不知有什么正事……” 陶枝抿抿唇,想到那个精心挑选的护腕,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婆叹气:“没给准话儿。” 陶枝便揉揉她的肩膀:“程漆有分寸,没事的。” 阿婆摸摸她的手背:“还好有阿枝陪我。” 这牛肉还是没做成,两个大人心事重重,唯有小的欢欣雀跃。程实一顿饭瞄了郭玲百八十遍,郭玲让陶枝打扮得高高兴兴,最后程实亲自送她回了家。 夜凉如水,陶枝躺在床上,许久才入睡。 同一片月色下,齐整的黑衣飞驰而去,如光下的暗影。 “姑、姑娘,这是你做的?” 陶枝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如从前一般无二,一时还有些怀念,笑着点点头:“是。” 这女子看着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却已经能制出这样品质的香粉。陈文隽目光里露出崇拜,心想:此女不得了! 他没有一丝嫉妒,只是迫切想向她学习,激动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能否教教我?不、不白教!你看我这店里可有堪用的,都可以送你!” 陶枝礼貌笑着,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笑问:“掌柜的可是觉得这香粉好?” “好好好!”陈文隽一连声道,拙劣又热情地夸她,“简直是神仙手笔啊!” 陶枝被他逗笑了,唇边晃出小涡,把那三罐往他面前一推:“那请陈老板帮我个忙,若是能把这三罐卖出去,我就告诉你方子。” 陈文隽虽然做买卖,但完全没学会商人的精明,闻言竟毫不怀疑:“只要卖出去?” 但也正如他这种单纯的信任,陶枝也并不担心他从中做什么手脚。她笑着点点头:“只要卖出去。” 45.惊慌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看着他了, 却不想理他。程漆压了压了腰,低头凑得更近了些:“不说话, 嗯?” 这下他的气息都扫在脸上, 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好闻的味道。陶枝垂下眼睛, 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带了钩子, 软软的尖儿。 程漆觉得自己像是被挠了一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原本觉得先低头服软的没面子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 在她眉心轻点一下, 指尖感触到她的温热滑腻, 声音不自觉低下来:“消气了没?” 陶枝低着头, 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程漆还真来认错了。 然后她敛去笑,平静地抬起头望他:“你哪儿做错了?” 程漆“嘶”的一声,心说这女人还挺会顺杆儿爬,可心里这么想, 嘴上却乖乖道:“说话难听。” 陶枝强忍着笑意:“下回还这样不?” “嘿, 你还——”程漆忍不住,一抬眼, 却看见她已是满脸笑容, 眸中的那湾水晃出点点光芒。 他手指动了动,作势要捏她脸, 陶枝笑着躲开。 “胆子肥了, 玩儿我是不是?”程漆按着她肩膀不让跑。 “我错了……”陶枝喘着气求饶, 挣了他, 转身往院里走,回头笑:“晚上给你做炖牛筋。” 程漆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这都什么姑娘……”程漆“啧”一声,理着袖子往小厨房走,“牛筋不许放蒜。” — 廖清欢亲手摔了那瓶芙蓉粉,只好换回了从前用的铅粉。但因为皮肤被温和的芙蓉粉娇养得太好,再一敷上铅粉,她顿时感觉面上一阵刺痛,急急忙忙擦掉一看,脸上竟红了一片,还有零星小点。 她摸着自己脸,眼神越来越阴沉。 今天是芙蓉粉头一回批量出售,京中的贵女们早就翘首以盼,此时全都去香居抢货了。 廖清欢想象着陶枝赚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她要让陶枝做不下去! 吊胃口吊了这么久,第二批芙蓉粉一摆在店里,立刻被疯抢一空。陶枝站在店里,看着人来人往和外边的长队,说不骄傲是假的。 陈文隽眼底两坨青黑,担忧地小声问陶枝:“陶姑娘,作坊产的这一批比不上你最初手制的那十几罐,若是有人不满意怎么办?” 陶枝知道,上一世名动京城最后位列贡品的芙蓉粉,也不过是这样的品质。她的本意也只是不伤及皮肤,润肤本来就不应是香粉的职能。 陶枝摩拳擦掌,她知道自己有凌驾于当世所有同行的优势,那就是她知道接下来哪种妆品会流行,所以她永远能够走在所有人前面。 正想着,铺面外忽然一阵喧闹,店伙计跑出去看,陶枝接过打包的活儿,眼睛往外看着。 “我的脸被伤了!就是用了这芙蓉粉!大家可都留心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铅粉更伤脸!” 陶枝一挑眉,倒是没想到她竟会来搅局。 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多数是慕名而来,还没真正使用过的,一听这话,顿时犹豫了。 廖清欢趾高气昂地走进香居,捂着自己的脸:“我今天就是来讨说法的,你们打的招牌倒好,可用着不是那么回事!” 店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有好不容易攒够钱来的,悄悄贴墙往外走,还有些高门小姐,也有些动摇。门外挤满了人,全在观望。陈文隽没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有些慌:“这、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能润肤,也绝不会有害啊!” 陶枝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廖清欢说完才笑了笑,一按陈文隽的肩膀,从柜台子后面走出来。 芙蓉粉就胜在用料,就算她脸上出了什么问题,也一定不是因为用了芙蓉粉。陶枝不把她当成麻烦,反而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真正把她自己的招牌打响。 廖清欢看见她脸上自信清丽的笑容,眼神更狠,干脆不顾仪态地大喊:“就是你做的对吧?你赔我吗?!” 陶枝笑着摇摇头,慢慢抬起右手:“不,我要让你知道芙蓉粉的用处。” — 皇宫,御书房。 程漆负手立于一侧,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一样。 半晌后,隆宣帝看完暗报,往案上一扔:“拔出南阳,必要带些泥出来。上次做的好,这是小事,不用你亲自出面了。” 程漆语调平平:“是。” 只要是在宫里,尤其是在皇帝身边,植于身体中那几乎已成为本能的臣服会更强烈。龙案上焚着皇帝经年不换的香,程漆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他身上那道黑线正发烫,像是在和它呼应。 隆宣帝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语气亲近:“家里都好吧?” 程漆浑身一紧,肌肉绷起,面上却还是平静的:“都好。” 隆宣帝对他了如指掌,立刻发现他的僵硬,笑了笑:“朕既允诺,这么多年可曾反悔?放心。” 程漆沉默跪下:“谢陛下。” 出了御书房,程漆长舒口气。等在一边的梁萧走上来,和他一同往宫外走。 程漆照例无话,梁萧却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七哥,你心情不错?” “嗯?”程漆瞥他一眼,神情恢复冷峻,“……还行。” 硬要说,好像是还可以。没有往常从这里出来的烦闷。 原因么……大概是因为家里没人跟他置气了。 路过集市时,程漆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 梁萧走出好几步才发现,忙退回来,发现他停在一个点心摊前。 “七哥,”梁萧一脸震惊,“你还吃这玩意儿?” 程漆想起昨天的炖牛筋,在梁萧的目瞪口呆中,面无表情地买了一大包豆沙丸子。 看在她主动示好的份上……程漆想。 陈文隽从她身后冒出来,猛然看见这高大冷峻的男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陶枝只愣了一下便自然地回道:“吃呀,这就来!” 她以为自己说完,程漆就会先进屋吃饭,没想程漆却抱着手臂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竟像是要监督她似的。 陶枝有些奇怪今天程漆怎么这么闲,却也不好让全家人等她一个,便回头对陈文隽道:“那就先这样,明天再见吧。” 虽然看不出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但既然天天一起吃饭,想必是很亲密的人,陈文隽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明日我来接姑娘?” 陶枝笑着摆摆手:“不用。” 送走了陈文隽,陶枝脸上还挂着笑,袖中的钱袋带着些重量,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赚的钱,不多,却让人无比满足。 她心里飘着,走路不似平时那样稳重,稍微晃着,幅度很小地蹦跳到程漆面前。 程漆眼睫一压,黑沉的目光扫她:“那人——” “你看,”陶枝忽地从袖中摸出钱袋挥挥,仰着头朝他笑,“我赚的钱。” 她此时脸上没有搽粉,透着天然的粉,唇角淡红色,眼珠透亮。以程漆的目力,这样近的距离,竟然看不出一丝瑕疵,只觉得她白得发光,脸颊滑腻,摸上去大概像瓷片一样吧。 他手一动,又很快压下,习惯性勾着略含讽意的笑,漫不经心掂掂她的钱袋:“这能有几个钱?” 陶枝把钱袋抢回来,双手合在掌心捧好:“多少也是钱呀。” 她平时常是淡然又守礼的,虽生在寻常百姓家,但行事总有种大家闺秀之感,从前程漆总觉得她端着,太装。于是没事就气她,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再看她这样难得眉飞色舞的样子,程漆心下一动,忽然觉出点莫名的情感,藏在深黑的泥沼下,露一点端倪,又倏忽不见。 陶枝珍而重之地把钱袋收好,熟门熟路地往阿婆家里走,“今晚是红薯粥吗?” 程漆跟上,可有可无地“嗯”一声,斜斜扫她一眼:“刚才那人是谁?” “陈老板吗?”陶枝学他背着手走,“芙蓉粉就是托他卖出去的。” 生意上的人? 程漆摸着护腕上的系绳,顿一下,又问:“明天干什么去?” 陶枝疑惑地看他一眼,似在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话多,但还是乖乖回答:“陈老板有自己的作坊,若是想成批生产,我就得借他的场地。” 公事公办,没有猫腻,程漆这才满意了。转头看见她学自己的样子,眸中闪过笑意,拆开她背在身后的胳膊,在后背上轻推一下:“快吃饭去。” — 第二天一早,陶枝看着门外的大缸、石碾、好几张筛子模子,还有两个憨厚笑着的小哥,傻眼了。 陈文隽挠着头,羞愧得脸色透红。 陶枝眨了眨眼,搞不清楚状况:“这……这是做什么?” 陈文隽乱糟糟的脑袋低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一直不想让我做买卖,这次芙蓉粉在京中打出了名声,我阿姐以为是我做出的,告诉了我爹,我爹怕我做成了,今早把我的小作坊封了。” 陶枝半天才明白过来:“所以……你是要把作坊挪到我这儿?” 陈文隽咧开一嘴洁白的牙齿,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陶枝扶着门框:“……” — 廖清欢放下手中精致的茶盏,转头去听旁边的颖儿说话。这也是京中宦官之女,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是难得在廖清欢下嫁商贾之后还愿意往来的人。 廖清欢对她所处的圈子向往又畏惧,每次颖儿来她都要盛装打扮,仪态端庄,生怕那个地方做得不符合身份,被人看不上。 论相貌,廖清欢还是颇为自信的。不说别的,就这一双翦水秋瞳,就曾让宋鸣鹤日思夜想。平日里和颖儿相伴去逛街,旁人的目光也向来放在她身上。 但今日的颖儿却和平日格外不同,肤如凝脂,格外清透自然,反观自己厚厚的香粉面脂,她掐了掐手指,竟觉得自惭形秽。 她又抿了口茶,状似不经意道:“不知怎的,总觉得今日颖儿格外动人。” 颖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十分开心:“不止你,已经四五个人这样和我说了,这粉是真买对了!” 廖清欢心下一紧,连忙问:“什么粉?” “芙蓉粉啊,现在人人都在抢,这还是我试用了别人的,我自己还没买上,”颖儿看她一眼,惊讶道,“你不知道?” 廖清欢面色一僵,勉强道:“听说了一点,竟这么好用?” “岂止!”颖儿一扬眉,喋喋不休地转述自己听来的传闻,“说是这芙蓉粉用起来不仅不伤皮肤,还有养颜之效!我前日子见了将军家的大小姐,她已经用了一阵,脸是真见着白了……” 廖清欢听得心口直跳:这样岂不是可以弃置铅粉,脸也不会变黄了?她按捺不住地问:“在哪能买到?” “这芙蓉粉虽不贵,但也金贵得很,每次就卖那么几罐,抢都来不及,”颖儿话音一转,得意地看到廖清欢脸上的焦急,“但幸好我算是掌柜的老客,有几分薄面,这次说好给我留两罐,清欢你要吗?” 廖清欢生怕头点慢了:“要!” 但她哪里知道,颖儿口中的掌柜,正是陈文隽,而陈文隽的香居又恰是自己夫君的死对头。 — 天光破晓,又是一日。阿婆拿着扫帚走出去时,对门院里已经叮呤咣啷地响成一片了。 过一会儿,早饭做好,陶枝按点过来,一坐下就趴在了桌上。 阿婆吓一跳,连忙去摸她额头:“阿枝哪里不舒服?” 陶枝坐起身,摇摇头:“就是欠觉,他们开工太早了……” 程漆正好走进正房,一眼看见她臊眉耷眼地坐在那儿精神萎靡的样子,眉心顿时一折。 46.安床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案上有一只小小的香炉, 幽幽焚着龙脑香, 清寒发苦,却和寻常味道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闻起来更醒神。 从暗门被敲响的那一刻,御书房里的宫人就自动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帝王一人。梁萧面色沉肃,一言不发地跪在御案前,高举起手上的折子。 半晌后, 隆宣帝才放下手中文书, 从他纹丝不动的手上拿过折子, 打开看。 从走进这扇门开始,梁萧仿佛就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木头人, 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在履行任务, 然后沉默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隆宣帝其实还算年轻, 正值壮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雷霆铁腕, 面上尽是当权者说一不二的气度。只是眉间隐有一丝黑气,使得他过于沉闷威严。 良久之后,天子开口:“竟真有这等勾连,是朕纵容太过。” 这并不是问句, 梁萧默不作声。皇帝也的确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由他亲自带人, 去一趟, ”隆宣帝扔了折子,目中闪过森森冷意,“不要打草惊蛇,朕要见活口。” 梁萧领命跪安:“是!” — 一下有了百两银子,陶枝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盘腿坐在家里的床上,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发了一会儿呆。 买蚌壳、药碾、臼子和杵还有雪石粉等等……用了约莫四十两,昨日程漆快嫌弃死了,一边冷着脸,一边帮她拎着东西。 剩下的钱要做什么呢? 过半晌,她才哑然失笑。从前花钱如流水的时候,怕是从来想不到会有因为百两银子就手足无措的一天吧。 无论如何,现在有钱了,头一笔钱一定要给阿婆花。然后……再给那两个混小子买点什么。 她拿了一半的钱出来,剩下的放好,然后挑一身牙白色的刺绣金花裙,穿上去了集市。 阿婆家里虽然不缺钱,但她总是节俭惯了,身上衣服就那几身。程漆有心孝顺,但又不会挑,给了钱阿婆也不愿浪费。陶枝进了家布行,想着阿婆不喜成衣,就买匹好布回去,自己裁穿着也舒心。 挑挑拣拣一番,看上一匹妆花罗。暗红偏棕的底色,绣着盘金云纹寿字,整体看仍是阿婆喜欢的素净,并不扎眼,同时又非常喜庆,寓意吉祥。 而且摸起来柔软光滑,穿起来一定舒服。 陶枝欣喜地买下,小心抱在怀里。路过成衣店,恰好看见一套小孩子穿的对襟短衫,还配了同色的虎头帽,煞是可爱。陶枝想了想程实穿上的样子,止不住想笑,便也买了下来。 接下来便只剩程漆的了。 送他什么好呢?陶枝一时没有头绪。程漆这人虽然嘴毒、又讨人厌,但他却不是个坏人,有时候还有些好。 昨日的事,若没有程漆,她也拿不来这些钱。陶枝向来有一说一,不论之前程漆怎样对她,这次也都要好好谢的。 ……可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呀。陶枝很苦恼,又觉得若是给阿婆弟弟都带了礼物而不给他的话,以程漆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吧。 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了,陶枝默默想。 她歇了会儿脚,开始漫无目的地转,看见什么都觉得可以送他,又似乎都不那么合适。走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陶枝才忽然灵机一动。 不如送个护腕吧! 看他天天系着,又常常要动武,送这个也算实用。 陶枝抿唇笑了笑,脚步便轻快起来。给程漆的东西还是要精挑细选,免得他又嫌弃,少不得一顿嘲讽。 跑了几家店面,最后看上一副黑底红绳的护腕,精细柔韧的绸料,内有锁甲,悍利又漂亮。 陶枝把东西收好,用最后的钱买了牛肉,这才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刚到巷口,忽然看见程实低着头走在后边,不远处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在前,走得趾高气昂。 程实垂头丧气的,鞋尖踢飞了地上的石块,犹豫半晌才喊了一句:“郭玲!” 小姑娘回过头,陶枝这才看清,那真是张灵气的脸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她顿时就明白了,没急着走过去,笑着等在一边。 程实鼓足勇气,捏着拳头喊道:“王小虎有什么好!他不是真心的!” 陶枝一下愣了,眨了眨眼睛,发现好像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叫郭玲的小丫头飞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王小虎会保护我!” 程实脸红了:“我也——我们也能保护你!” 小美人翻着白眼也是好看的,一脸不信的样子:“那你就像王小虎一样证明给我看!” 说完,小美人转身就要走。程实着急地跺跺脚:“哎——” 陶枝没法在作壁上观了,眼看傻弟弟的小红心就要胎死腹中,陶枝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叫住她:“姑娘!” 程实一看见她,脸红得险些要熟,气急败坏道:“你偷听?!你无耻!” 陶枝一巴掌甩他肩膀上,压低声音:“想不想让人家来吃顿饭?” 程实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但却真的依言闭了嘴。陶枝把怀里的东西都给他,让他抱着。 郭玲一回头,看见一个笑吟吟的姐姐,登时有点愣。她想这姐姐怎么这么白、这么好看,好像……好像天上的白鸽子一样。 她把自己又干又瘦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姐姐叫我?” 陶枝眼角微弯,浅色瞳孔温温柔柔,她走过去捏捏郭玲的小脸蛋,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好看呀,小仙子?” 郭玲的脸立刻红了,心里飘飘地想:到底谁是仙子啊…… “但你小脸儿这么白,嘴上最好有点颜色,”陶枝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小盒随身带的口脂,旋开,勾一点抹在她唇上,“这样会更好看。” 胭脂水粉对任何年龄的小姑娘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郭玲立刻屏住呼吸,在她涂完之后就想找镜子照照。 陶枝就笑着拉起她的手:“总听程实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是他姐姐,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那儿还有别的颜色更适合你。” 郭玲瞥一眼程实,露出个笑脸,乖巧点头:“都听姐姐的。” 程实抱着一堆东西,目瞪狗呆地看着她俩手拉手走在前边,表情空白了一会儿,想到郭玲真的要去自己家吃饭,便有有些害羞。 回家,阿婆正在煮粥。陶枝和她一说,阿婆也跟着笑了,出来给小姑娘塞了两块糖先吃着。 陶枝把买的牛肉拿过来,笑着道:“昨天程漆帮了大忙,这肉我想自己试着做做,阿婆教我好不好。” 阿婆笑眯眯道:“当然好——可是你今日做,阿七吃不上啦。” 陶枝一顿,问道:“怎么了?” “阿七他们武馆有大会,要出远门呢,下午回来一趟就动身了,”阿婆搅动着锅里的勺子,摇摇头,“也不知有什么正事……” 陶枝抿抿唇,想到那个精心挑选的护腕,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婆叹气:“没给准话儿。” 陶枝便揉揉她的肩膀:“程漆有分寸,没事的。” 阿婆摸摸她的手背:“还好有阿枝陪我。” 这牛肉还是没做成,两个大人心事重重,唯有小的欢欣雀跃。程实一顿饭瞄了郭玲百八十遍,郭玲让陶枝打扮得高高兴兴,最后程实亲自送她回了家。 夜凉如水,陶枝躺在床上,许久才入睡。 同一片月色下,齐整的黑衣飞驰而去,如光下的暗影。 陶枝打定主意,把三罐芙蓉粉仔细打包好出门,然后就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屋檐底下,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你怎么不去武馆?”陶枝走到他身边停下,睁大眼睛不解问。她明明记得方才他就走来的。 程漆扫一眼她的包裹:“干什么去?” 陶枝习惯了他的风格,知道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是好的,也就不计较他说自己花枝招展那一句,笑了笑:“芙蓉粉做好了要卖的呀。” 程漆抱着胳膊,审视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一扬下巴:“走吧。” 陶枝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你送我?” 程漆目视前方,惜字如金:“顺路。” 陶枝约莫只到程漆的下巴高度,转头的时候能看到他眼皮褶皱下内敛的光,鼻梁高挺,唇微薄。 程漆根本不知道她去哪儿就说顺路,想来是怕她再像上次在当铺一样被人欺负吧。陶枝心底一暖,温柔地笑了笑:“知道啦。” — 47.成亲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夫君……” 廖清欢察觉到身侧床榻一轻, 宋鸣鹤坐起身,被窝里馨甜暧昧的香浮动在空气中。她细细的胳膊伸出来, 露出肩头一片雪白肌肤, 带着些揉捏的红痕, 看上去分外娇弱。 天光还未大亮,廖清欢柔声问:“这么早,去做什么?” 宋鸣鹤微微一顿。从二人成亲以来,他总感觉廖清欢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无论他做什么, 她总要问得清清楚楚,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让人有些烦躁。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心中温情尚在,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 软成一滩水, 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但掩盖得很好, 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 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 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 进了刘氏布行, 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连声音都没有,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唐闵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道:“是‘陶’花?我喜欢……” 陶枝便就笑笑:“那劳烦公子替我寻个空地?摊子摆开才好挑花。”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哦对、对!这就找……” 他连忙提着桶向前走几步,赶在一个捏糖人的大伯之前,把一个空位置占上,冲陶枝摇手:“陶姑娘,这里!” 陶枝却站在原地没动。 唐闵一走,她才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宋鸣鹤正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陶枝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失笑。她还奇怪为什么看唐闵有些莫名的熟悉感,现在蓦然对上宋鸣鹤,便忽然了悟。 年轻,俊秀,易羞,清瘦,再加上一身书卷气——可不就是年轻时的宋鸣鹤? 她少女时曾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如今隔着人流,看见宋鸣鹤那张依然英俊的面孔,内心已是毫无波动。 陶枝摇了摇头,当没看见他,转身径直走向唐闵。 “多谢公子了。” 她把摊布铺开,自己抱膝坐下,仰头笑笑:“公子挑吧。” 唐闵看了宋鸣鹤好几眼,压下了心中疑惑,一撩衣摆蹲下身来,和陶枝平视:“都挺好的。” 宋鸣鹤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他看陶枝和那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竟不见一分被休的落魄困苦,反而越发娇艳,怪不得招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地捏紧了,转头去看那个厚皮脸的男人,眼睛一眯,忽然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莫名的郁气忽地一散,接着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还是没放下吗?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多么无所谓,其实都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伤罢了。 这边陶枝想了想,好脾气地笑笑:“那我就自作主张,给公子挑了?” 唐闵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看姑娘每次都是卖完就收,唐某若是把这金丝桃全包了,不知姑娘能否赏光和在下吃一……” ——“陶枝。” 唐闵话没说完,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唐闵一抬头,见高大的男子背着光,面色模糊不清,但隐约有种敌意。 “这花我都包了。” 陶枝坐着不动,唐闵不乐意了,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两人身量差不多,基本平视。 “你是谁啊?有没有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宋鸣鹤看着眼前这连身形都肖似自己的男子,心中异样难言的感觉更甚,觉得他提起“先来后到”简直可笑。若论早,还有谁比他更早拥有过陶枝? “我?”宋鸣鹤整了整衣袖,嘴角一勾:“我是她前夫。” 陶枝的脸色顿时冷下来。 — 程漆从武馆走出来时,头发还没来得及干透。 半个多月没回家,若是再不赶紧回去,恐怕阿婆就要打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念一想,今日阿婆应在集上卖花,直接去集上接她不是更好。于是脚步一转,往集市而去。 ……说不定陶枝那傻女人也在。 程漆抛着手中的摆件,唇角微勾,心想:上回帮了她忙,好像还没来得及讨谢? 越往街口,人声越盛。程漆挤入人流中,走了几步,忽地挑了挑眉。 陶枝一身白衣,走得飞快,微风拂起鬓发,面如桃花。有一瞬间,竟像个仙子。 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正想叫住她,却猛地听见别人喊她名字。 “枝枝!” 程漆顺着看过去,看见了跟在后边的宋鸣鹤。 他扬了扬下巴,舌尖舔舐过牙齿,收回脚,良久后“呵”了一声。 陶枝双手自然垂下,腰背挺得直,身姿窈窕。她脸上素净,唯有一双明眸格外出彩,柳眉之下双眼皮深而长,浓密的眼睫半遮着玻璃珠一样清透的瞳孔,带着一丝格外与众不同的淡然。 女子眸色浅浅,正合细腻到过分的皮肤,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干净清爽,看着很舒服。 她弯起天生带笑的唇,微一歪头,坦然对上男人不善的目光:“需要帮忙吗?” 程漆扬了扬眉,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却划过一丝兴味:“呵。” “不用不用,”阿婆扁着嘴,把菜端上桌,挑了根筷子打在程漆头上,“你坐着就行!还有一个菜,我叫我家小小子来给你解闷儿。” 陶枝不自觉地跟了几步:“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忙活……” 阿婆挺高兴的样子,弓着背摆了摆手。 程漆一口抿掉杯里的酒,酒杯在桌上一磕,食指在杯沿上敲两下:“让你坐你就坐。” 话音淡淡的,但没有方才那样明显的不耐烦。好像是被阿婆那一筷子敲没的。 陶枝捏了捏指骨,应了一声,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屁股只坐了个沿儿,低头看着桌面。 这一看,她发现阿婆家里这面四仙桌竟用的是上好黄花梨木,同她从前家里用的一样。顺着木料纹理看过去,盛着一尾清蒸鲈鱼的碟子是粉青胎色,釉质上乘,色泽润透如玉。不光这一只碟子,其他盛着饭食的器具也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用的,陶枝心中有些惊讶。 同住一条巷子,她还以为阿婆家和自己家境况差不多,眼下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殷实。阿婆年纪也大了,应是只有这个叫程漆的人养家,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陶枝想着,悄悄朝他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人正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近看此人眉眼更加出色,半睁不开的样子掩盖了他眼中过于尖刺的某些东西。浓眉,内眼角微弯,眼尾上挑,眼下一寸处还有颗小痣,若不是周身气息太沉,其实是个很勾人的长相。 陶枝眨了下眼,不明所以地笑笑。 程漆眼神没有一丝波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语气平直:“你就是对门那个……” 陶枝笑着点点头。 “被休的女人?” 陶枝笑容一顿,然后笑意扩大,下唇包住上唇,勉强维持住了友好的表情。她想不明白,怎么阿婆那样和善的一个人,能养出这么个不会说人话的? 她从小就被教导着礼节仪表,往来接触的也都是同样的人,轻声细语,话中有话,不论皮下人心如何想,面上总是一团和气的。 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直白给人难堪的人,偏偏说完还一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对的样子。陶枝恼了一瞬,随后又觉得没有必要。 毕竟没有说错。 陶枝悄悄吸气吐气,淡红唇角又扬起来:“不巧,是我。” 程漆眉尖又是一动,听出她话中隐约的不悦。这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的女人,面上看是个软弱可欺的模样,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陌生人进入他的地盘,还是个麻烦的女人,这种感觉让程漆有点烦躁。 陶枝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感受不到对方滚烫的视线。 48.心疼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宋鸣鹤微微一顿。从二人成亲以来, 他总感觉廖清欢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无论他做什么, 她总要问得清清楚楚,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让人有些烦躁。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 心中温情尚在,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 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软成一滩水, 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 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 但掩盖得很好, 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 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进了刘氏布行,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 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连声音都没有, 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 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 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唐闵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道:“是‘陶’花?我喜欢……” 陶枝便就笑笑:“那劳烦公子替我寻个空地?摊子摆开才好挑花。”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哦对、对!这就找……” 他连忙提着桶向前走几步,赶在一个捏糖人的大伯之前,把一个空位置占上,冲陶枝摇手:“陶姑娘,这里!” 陶枝却站在原地没动。 唐闵一走,她才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宋鸣鹤正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陶枝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失笑。她还奇怪为什么看唐闵有些莫名的熟悉感,现在蓦然对上宋鸣鹤,便忽然了悟。 年轻,俊秀,易羞,清瘦,再加上一身书卷气——可不就是年轻时的宋鸣鹤? 她少女时曾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如今隔着人流,看见宋鸣鹤那张依然英俊的面孔,内心已是毫无波动。 陶枝摇了摇头,当没看见他,转身径直走向唐闵。 “多谢公子了。” 她把摊布铺开,自己抱膝坐下,仰头笑笑:“公子挑吧。” 唐闵看了宋鸣鹤好几眼,压下了心中疑惑,一撩衣摆蹲下身来,和陶枝平视:“都挺好的。” 宋鸣鹤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他看陶枝和那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竟不见一分被休的落魄困苦,反而越发娇艳,怪不得招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地捏紧了,转头去看那个厚皮脸的男人,眼睛一眯,忽然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莫名的郁气忽地一散,接着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还是没放下吗?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多么无所谓,其实都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伤罢了。 这边陶枝想了想,好脾气地笑笑:“那我就自作主张,给公子挑了?” 唐闵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看姑娘每次都是卖完就收,唐某若是把这金丝桃全包了,不知姑娘能否赏光和在下吃一……” ——“陶枝。” 唐闵话没说完,一道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唐闵一抬头,见高大的男子背着光,面色模糊不清,但隐约有种敌意。 “这花我都包了。” 陶枝坐着不动,唐闵不乐意了,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两人身量差不多,基本平视。 “你是谁啊?有没有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宋鸣鹤看着眼前这连身形都肖似自己的男子,心中异样难言的感觉更甚,觉得他提起“先来后到”简直可笑。若论早,还有谁比他更早拥有过陶枝? “我?”宋鸣鹤整了整衣袖,嘴角一勾:“我是她前夫。” 陶枝的脸色顿时冷下来。 — 程漆从武馆走出来时,头发还没来得及干透。 半个多月没回家,若是再不赶紧回去,恐怕阿婆就要打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了。 他走出去几步,转念一想,今日阿婆应在集上卖花,直接去集上接她不是更好。于是脚步一转,往集市而去。 ……说不定陶枝那傻女人也在。 程漆抛着手中的摆件,唇角微勾,心想:上回帮了她忙,好像还没来得及讨谢? 越往街口,人声越盛。程漆挤入人流中,走了几步,忽地挑了挑眉。 陶枝一身白衣,走得飞快,微风拂起鬓发,面如桃花。有一瞬间,竟像个仙子。 他不知怎么脚步一顿,正想叫住她,却猛地听见别人喊她名字。 “枝枝!” 程漆顺着看过去,看见了跟在后边的宋鸣鹤。 他扬了扬下巴,舌尖舔舐过牙齿,收回脚,良久后“呵”了一声。 宋鸣鹤四下打量一下,房间还像他走时那样,干净简单,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看起来并没有过得很富裕,难道芙蓉粉并没有让她从中获利? 陶枝心平气和地任她打量,语气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事?” 宋鸣鹤这才把视线投到她脸上。 他并不知道陶枝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门技艺,但尽管她做出了那样走俏的香粉,脸上也还是一片素净,白皙光滑,天然透粉。 宋鸣鹤不由地想起吻在廖清欢脸上的感觉,仿佛在吻厚厚的脂粉,十分黏腻。看着陶枝干干净净的脸,他忽然漫无目的地回想了一下亲吻她的记忆。 陶枝没等到回答,和他共处一室又实在难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宋鸣鹤回过神,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一声,温声问道:“什么时候学会做香粉了?” 果然是因为这事。陶枝心里厌烦,却弯起唇角,笑容有点坏:“耳濡目染。” 宋鸣鹤想便是这样,陶枝从前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他闲来无事告诉她的那些。但她却能凭着这些做出芙蓉粉,莫非是天才? 他心中生出些悔意,恨自己没早些发现陶枝在这方面的才能。宋鸣鹤眉心微折,柔声问:“怎么想的去找陈文隽?”为什么不找我? 陶枝太了解他,自然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默默想:你也好意思? 在做过那么多恶心的事之后,你也配来问? 如今宋鸣鹤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阿婆家每晚都熬的清粥小菜。她此时更愿意去对门呆着,哪怕被程漆刺两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总好过在这里和宋鸣鹤干瞪眼。 宋鸣鹤看出她的戒备,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已经这个时候,我看家里也没准备开伙,你晚上吃什么?” 陶枝敷衍道:“不劳你费心,我饿不着。” 宋鸣鹤淡淡一笑,此时也想起来从前她跟着自己吃过的那些苦,心底一软:“那边新开了一家酒楼,不如……” 话没说完,外边的院门“咣当”一声被人蛮力推开,紧接着是大步而来的脚步声。陶枝听出是程漆,从床上站了起来。 程漆看着那扇闭着的房门,心头无名火更盛,一把掀开:“陶枝!” 虽然带着股莫名的气,但此时程漆的出现还是拯救了她,陶枝连忙应声:“我在!” 49.湿发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啊。 她轻轻一抽鼻子, 忽然发觉自己的嗅觉异常灵敏,她能闻到空气中阳光和被褥的温暖味道, 也能闻见被她打包扔到墙角的廉价脂粉味儿, 但最特别的,是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淡淡清香, 萦绕在她周围, 让人心情莫名很好。 陶枝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正对着窗户, 眯起眼晒太阳。白如瓷片般的脸颊压出了一小片红印,鬓发凌乱, 几缕碎发随意搭在脸侧, 翘起的嘴角抿着,神情餍足,活脱脱一副美人晨起图。 打破这画面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 “咕噜噜”, 她饿了。 陶枝这才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她干脆利落地踢走了宋鸣鹤, 一个子儿也不贪他的, 心里确实是痛快的。可这家过得不知是什么日子, 银钱没找到半点,连米面都没有。 陶枝揉了揉肚子,心想莫不是宋鸣鹤知道家里情况,这是等着她受不住去求他呢? 她心思一动, 伸手摸向后脑, 可她从前戴的金银玉钗已经变成了一根乌木簪, 看来真是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地调了个儿。陶枝抿抿唇,反手把簪子插好,照例起身洗漱打扮。 原本箱子里的衣服已被她挑拣过一遍,虽然按照从前习惯这些大多不入眼,但毕竟物是人非,暂时也讲究不起来了。陶枝挑了一身妃色的棉布妆花裙,料子粗糙,但好在颜色鲜妍。镜前一站,女子年轻的白皙脸庞上透着健康自然的红,双眼清澈灵动,唇红齿白的模样,俏得像未嫁人的姑娘。 鸭黄丝绦一系,腰肢不盈一握。陶枝朝镜中的自己笑笑,唇边小涡一闪而过。 多好看啊,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笑得这样好看的。 她压平了裙角,小步穿过院子,立在门前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推开。 会有大娘指指点点,说这刚被休的女人就穿这么鲜?会有孩童朝她嬉笑,笑她没了丈夫成了可怜虫? 陶枝拎着裙角,慢慢跨过门槛,昂首挺胸地站到门外,准备坦然迎接一切目光——但什么都没有。 门前就一条窄巷,总共两户人家,自己家一户,斜对面还有座院落,此时根本没有过路人。 陶枝愣了会儿神,摇头笑了出来。街面上的土味和对门隐约的饭香都如此亲切,提醒她这是全新的、未知的人生,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在意任何过往,她是自己,她会过得很好。 她干脆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捻了捻走线并不齐整的裙裾,歪头盘算着今后的路。 就在这时,斜对面“吱呀”一声开了门,陶枝闻到一股花香,以及更加浓郁的饭香,见院落里慢慢走出个佝着背的老婆婆。 她愣了愣,刚好见老婆婆挎着篮子看过来。这还是重活过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陶枝满心善意,唇角完全扬起,露出个明晃晃的笑容。 她白细的手搭在双膝上,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线,笑意照亮了整张脸,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活力和喜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愉快起来。 老婆婆原本只想默不作声经过,忽然被这笑容晃了眼,觉得这姑娘似乎和平日大不一样,平白顺眼许多。于是身形一顿,慢悠悠走到她身边来。 陶枝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她清晰地闻到了包子的味道,肉馅儿的。 老婆婆费劲地在她身边坐下,篮子放在身旁的石阶上,叹了口气:“莫慌,没什么迈不过的坎儿,你还小着。” 陶枝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婆婆从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语气中分明是关心,陶枝领情,抱着肚子笑道:“晓得的,已经迈过来了。” 老婆婆这下真的惊奇了,斜对门这丫头总拉个脸,见着街坊邻居也不打招呼,唯独对她那个朝三暮四的夫君笑脸相迎,搁在平时,她是不会坐下来的。 可眼前这姑娘好像换了个人,嗓音清亮,眼中带笑,话里存着些对长辈的敬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看着格外讨喜。 老婆婆看她顺眼,心中生出更多关切,侧身问她:“真没事了?心里难受,和阿婆说说。” 陶枝摇摇头,或许命运笑她现世报,被自己撬过的墙角休了,可她一点也不难过。陶枝拍拍裙子,挺起腰身,唇角弯着:“说出来让您跟着难受?那哪行。” 还是个懂事的丫头,老婆婆心里赞许,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拍拍她肩头,替她不平道:“我听说那大小姐叫什么……廖清欢?她不要脸,你莫气!” 可不是吗。 陶枝旋开笑意,真心实意地点头:“是,她不要脸,我不气。” 老婆婆心肠热,看她这样着实心疼,立刻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伸手掀开篮子上的布,掏出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叫一声阿婆,给你吃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陶枝舔了舔嘴,甜甜地叫一声:“阿婆!” “好丫头,”阿婆笑眯眯地看她接过包子,一口咬出了肉馅,目光十分慈爱,“这就对了!让他们搅和去,咱过自己的日子,以后良人有的是——” 她话音刚落,恰好斜对面的门再次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晃出来,赭石色交领劲装,窄窄的袖子,手背上系着银钩护腕,利落又精悍。 “哎呀,我家小子出门了!” 陶枝正咬着包子点头,腮帮子鼓囊囊的,顺着声音看过去,不料触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那男子身量高,两肩平阔,缓步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轻慢又迫人的气势。他那双眼睛半睁半阖,眼皮褶皱的线条如刀一般,在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打下阴影,藏在其中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叫人有些发冷。 陶枝微微一抖,手上拿着的人家家里的包子顿时有些烫手,于是舔干净自己唇上的油,乖巧地抿了起来。 那人五官生得这样好,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像个好人呢? 程漆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捧着包子的女人,根本懒得多留意,他走到石阶旁边停下来,微一点头:“走了阿婆。” 声音在陶枝头顶,声线清冷,如冰面上滚动的珠子,还透着股懒散。 阿婆咂摸下没了牙齿的嘴,笑眯眯地一挥手:“阿七去吧!” “嗯。” 陶枝看见那双缎面黑靴从自己眼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忽然一怔。从肉包子的香味和阿婆身上的皂粉味儿之间,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 像是雾里的树木,暗香中隐约带苦,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很好闻,又有些熟悉。 但很快,那男子走远,味道也消散在空气中,陶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家小子,”阿婆拍拍手,满脸岁月的褶皱间都是骄傲,“俊得咧!” 陶枝配合地点点头,清透的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阿婆,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您怎么做的呀?” 阿婆被她夸得高兴,淳朴而得意地笑:“想学阿婆教你!” 陶枝吃完了包子,听说阿婆要去赶集,便一路扶着她慢慢向城中走。人和人之间的感应是互通的,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充满好感,忍不住想亲近一些,同样她也能感觉到阿婆温暖善良的关切。 于是等这一路走完,阿婆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晚上来我家里吃饭!你一个人也就做一个菜,过来还能多吃点!” 陶枝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菜都不会做,抿唇笑了笑,她很想尝尝阿婆的手艺,但是一想到他家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便有些迟疑:“这多不好意思……” 阿婆捏捏她的掌心,不由分说:“对门儿的邻居,有什么不好意思?阿婆叫你来就来,晚上有你的碗筷!” 陶枝心口一片暖意,于是用力一点头:“哎!” — 目送着阿婆瘦小的背影远去,陶枝后脚一磕,鞋尖转了个方向。 虽然她打定主意这一生好好过自己的,但上辈子有人害她至死,这仇毕竟不能忍气吞声。 廖清欢坐在雕花精美的梳妆台前,欣喜地翻看那一堆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小指勾一点在手背上抹开,质地糯,颜色鲜,好看得不得了。 这房间就像是个宝库,到处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廖清欢始终不能从那股兴奋中平静下来。她坐在铜镜前,扭了扭屁股,迫不及待地旋开一盒面脂,重重地勾出一指,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 她对着镜子张着嘴,看那丹色在脸颊上晕开,眼中漫开一丝陶醉。 “好用吗?” 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廖清欢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如翠!” 陶枝了然地一扬眉。 她们两个刚换过来不久,廖清欢下意识最依赖的丫鬟,想必就是上辈子和她勾结着一起毒害她的人了。 如翠,陶枝摸了摸自己的指骨,这丫鬟过去不常在她跟前,记得是个伶俐的人,倒是不知她存着这样歹毒的心思。 廖清欢转过头看见是她,立刻强压下自己满脸惊慌:“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里?”还悄无声息的。 50.隐患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 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 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 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 程漆所过之处, 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 慢慢打了卷, 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阿婆在家闲不住, 花开好了,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 浇过了水, 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 “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 嘴边露出个小涡, “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红,被水浸湿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开视线,薄唇微勾:“哟——” 程漆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样子,偏又从不真生气。性子又倔,不爱开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每次看她眼里冒火又强忍着,过后就不和你说话,总觉得像巷子里那只小猫似的。 天天在墙头上磨爪子,漂亮的竖瞳发狠盯着你,但不敢上来挠。 让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说话,心里盼着这位爷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自在,拍拍裤子懒懒散散地站起来,转身去了西屋。陶枝竖着耳朵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片刻,程漆回来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褂子,忽然盆里“啪嗒”掉进来一个东西,溅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终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里拼命压着火:不气不气,都是为了阿婆! 程漆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耸肩:“程实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觉得自己掌心发热,便暗暗深吸口气,瞪他:“程实说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 程漆一挑眉:“你记的倒清楚。” 陶枝闭上眼,长长地吐出口气。程漆就看见她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显得眼皮薄薄的,有些好看。程漆一时没说话。 空气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莫名,但不讨厌。 过片刻,陶枝又睁开眼,一脸平静地洗衣服,仿佛僧人入定,彻底把他无视在外,程漆心头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边走边脱衣服。 陶枝余光瞥见,吓了一跳:“你、你——” 她话没说完,眼前便陡然一黑——那混蛋居然把外袍兜头扔到了她身上,宽大的衣服顿时把她裹了个严实。 “这件也洗了。”声音冷淡,扔下便走了。 陶枝这才手忙脚乱地把袍子扒下来,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骂道:“程漆大混蛋!” 但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依稀在空中飘散的味道。 方才衣服盖下来的一瞬间,她鼻息间尽是程漆身上的味儿,苦而甘,兼有一丝凉意,不是市面上任何一种她闻过的熏香,但是很好闻。 51.竹屋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怎么办? 跑也跑不脱,惹怒了对方说不定会有更糟的后果。可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盯上她的, 为什么而来。 陶枝掐住自己的掌心, 努力显得镇定一点:“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找你玩儿的人,”矮壮男子笑着走过来, 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只被困进笼子的小雀儿, “你乖乖跟我们走, 不会受伤。” 无论他们是什么来路, 落在他们手中也完了。没有人知道她被人掳走了, 甚至连程漆都不会知道,又要上哪儿救她? 程漆、程漆, 程漆能找到她吗? 陶枝到底是个普通女子,鼻头酸涩, 心中一片惊惧绝望。忽然,那股熟悉的檀香飘散开, 轻轻划过她的鼻尖。 陶枝一怔, 左手攥成拳头,生出一丝勇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能用这只手杀人,但或许,她能为自己搏来一丝生机! 只要跑掉, 往人多的地方跑,她就没事了。 陶枝深吸一口气, 那矮壮男子已距她不过几步远, 满脸黝黑的肉, 眼中闪着垂涎的光。身后高大男子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她浑身发着抖,紧紧咬住嘴唇,在矮壮男子朝她扑来的一瞬,把书往身后胡乱一砸,然后左手朝前一推,带着幽冷想香气的掌心在面前划过,那矮壮男子瞬间觉得呼吸困难,像要烧起来一般,动作就停了。 陶枝一刻也不敢停,心里怕得要死,飞快地绕过他往巷子外奔去。 高大男子只看到他忽然被钻了空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东西!这么个兔子都能让她跑了!” 矮壮男子重新找回呼吸,剧烈地咳嗽两声,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干她的,那娘们儿手里有东西!” “有个屁!快追!”高大男子立刻动身往她的方向追过去,“把她往金老板那儿赶,今天不交差你我都得丢饭碗!” 矮壮男子也不敢怠慢,什么猥亵心思都没了,跟着他赶紧追。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陶枝慌不择路,气渐渐喘不过来,眼前的路却越来越陌生。那两人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不时从哪个路口窜出来,陶枝只好往另一个方向跑,渐渐地被逼进了一个巷子里。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却根本来不及擦。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回荡:跑不掉了。 完了。 陶枝拖着几乎脱力的身子,踉跄着钻进一条隐蔽无人的巷子。 另一边,程漆看了眼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金老板,再四下看了看这个黑作坊,心想:和陶枝做一个生意的…… 在外,北楼便如皇帝御下金刀,见了他,等同于被判了死刑。郭尚书已经吓得半昏迷,几乎没了意识。 程漆走过去,用鞋尖踹了一脚金老板:“你找陶枝什么事?” 金老板还是横得很:“陶枝?什么陶枝?我还桃花呢!” 程漆面无表情,眼中寒霜落下。他手指轻轻一抬,空气中似乎牵动着看不见的线,密密实实地织起来,金老板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 有什么东西落在皮肤上,像用刀刃不停切割,却不见血,甚至没有见到这男人有什么动作,那痛感却仿佛要断了他的骨头。 程漆懒散地半阖着眼,神情清冷:“我再问一遍,你找陶枝什么事。” “陶、陶枝,是那个被休的女掌柜?!”金老板疼得倒在地上,隐约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我就是、就是找她做买卖……” 忽然,金老板在剧痛中想起什么,瞬间面无人色。 “和、和我没关系……” 程漆眉一折,还不待问,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女子的绣鞋踏在石板上,透着慌乱。紧接着是男子的粗喘和叫声:“都他妈到这儿了,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陶枝脸色白得像纸,额角鬓边的冷汗彻底浸湿了发。 那两个男子凶神恶煞,再次从两边包围过来,把她逼向了那扇院门。幸好他们对这片熟悉,七绕八绕还是把这娘们儿带到了对的地方。 矮壮男子累得半死,恶狠狠道:“直接把这娘们儿推进去,金老板应该就在呢。” 高大男子应一声,两人阴着脸走向她。 陶枝紧紧靠着背后的门,左手掌心浸满冷汗,右手死死握住左手手腕。方才成功了一次,她说不定还可以再用一次。 可是跑走了然后呢?她能跑出去吗?她能被救吗? 难道、难道她真能杀人吗? 陶枝心里被恐惧和悔意挤满,满脸泪痕。那矮壮男子刚才着过道儿,这次一点不敢大意,嘴里骂着就来推她肩头。 门是开着的,陶枝被推得撞开了门,直接往后倒了下去。她颤抖着摊开左手掌心,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干脆同归于尽。 可预想中坠地的疼痛没有袭来,她跌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有人扶住她的腰,按着她的头往怀里一压。 “别怕。” 程漆脸色极差,瞳孔里翻涌着暴戾的黑,手臂青筋暴起,搂着她的手却是小心温柔的。 陶枝几乎失去了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程漆。 他就这样出现了。 陶枝窝在他怀里,眼泪瞬间淌下来,沾湿了程漆胸口的衣服。 程漆从不知道,眼泪竟然是这样烫的。那温度透过衣服,烫得他心都卷起来,抽着疼。 两个男子一看院里情况就知道有变,立刻往回跑,梁萧自觉带人上去追。 程漆没动,手臂紧紧箍着陶枝的腰,手不停地揉着她的额角和后颈,可她抽泣的声音还是停不下来,反而越来越大。 “受伤没?”程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捧着她被泪浸湿的脸,拇指擦着不断落下的泪珠,“哪儿疼?” “程漆,程漆,”陶枝摇头,攥着他的衣服,像抓着她的救命稻草,“我要死了。” 就这四个字,程漆以为自己心都不会跳了。 过了片刻那阵闷痛才缓过去,程漆让她全身重量压自己身上,低声哄:“哭什么,我来了,你好好的。” 陶枝眼睛红肿,干脆埋在他肩头,把脸藏起来。 程漆轻按着她后脑的穴位,一直低声地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觉得到陶枝哭声渐小,最后轻轻抽了一下,不哭了。 他就捏着她的颈子,宽厚掌心揉着,眼睛看着远处梁萧提过来的人,冰冷杀机毕现。 陶枝的发丝蹭在他颈间,脑袋动了动,程漆低头:“嗯?” 陶枝没抬起脸,声音闷的:“程漆。” 程漆这辈子没用过这么轻的声音,简直怕惊了她:“嗯……” 陶枝抬起凌乱通红的眼,嗓音里还有微微的哽咽:“……我好想杀了他们。” 程漆一怔,半晌后才勾起唇角,揉揉她眼底的皮肤。 “哪儿用得上你。” 两个人被提着进了小院,根本不敢同金老板对视。坊间关于北楼的传闻有那么多,看着这一院静默无声的黑衣人,难道,难道真是…… 矮壮男子一眼看出谁是领头的,连忙半直起身求饶:“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受人之托,真的非是故意——” 程漆走上前,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抬脚踹在他胸口上。 这一脚石破天惊,那人连哼都没能哼一声,瞬间飞起重重撞在一旁的石碾上,当即就起不来了。 梁萧站在程漆身后,看见他护腕下的手冒着黑气,却并没有用毒让对方痛不欲生。 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来攻击,那就真的是要出气了。 梁萧叹了口气,印象里的程漆或死气沉沉或懒懒散散,手下见过的血不少,却从不不会动一点情绪。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程漆发怒。 高大男子听见那动静,根本连头都不敢回,也不敢说话,可程漆下一脚就朝他递了过来。他只觉得下巴上接触到光滑的缎面,然后便是一阵难以抗拒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被掀得飞了出去。 两脚下去,这俩人就已经半瘫。 程漆停一下,怀里的人没动静,他低头:“看不看?” 陶枝知道他在给她出气,她还是窝在他怀里,闭着眼:“不看。” “……你继续。” 程漆唇一勾,奖励似的揉揉她发干的唇瓣,转过头动了动,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们姑娘让继续……”他冷笑着,眼神锋利,一步步走向他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马蹄子在地上蹭两下,打了个响鼻。陶枝有点怕这个长脸的家伙,往旁边站了站。 程漆和梁萧交代完事,大步向她走来。 陶枝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只除了浑身乏力。她眨眼往后边看了看:“你忙完了?” “嗯,”程漆点头,伸手就要抱她上马,“回家。” 陶枝方才太慌乱,抱着他只觉得找到了救星,这时候才觉出羞,忙往后退退,小声:“我……我自己来吧。” 程漆压根儿不听,揽着她的腰,一手勾膝弯,轻轻松松把人抱上了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来。 陶枝侧靠着他结实的胸膛,不安地扭了扭。 “别动。”程漆两臂固住她,伸手拿住缰绳。 他把马驾得很慢,蹄声一下下的,听着叫人安心。陶枝低声问:“程漆……你怎么会在那儿?” 程漆低头看她,把人往怀里拉了拉:“我如果不在那儿,你怎么办?” 陶枝睫毛一颤,不想回忆那惊惧绝望的感觉,闭上眼不说话。 程漆便也不再问,心里琢磨着件事。 过半晌,才听见陶枝低细的声音:“……但你在了。” 程漆心尖一缩,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他捏过陶枝尖尖的下巴,让她脸朝自己。 “哎,”程漆极近地看着她,“你住过来吧。” 陶枝的眼睛微微睁大:“啊?” “住过来,”程漆慢慢的,说得极清楚,“没人敢动你。” 马背上微晃,程漆的手臂却是稳的。陶枝定定地望着程漆黑亮的、认真的眼睛,一时没说话。 程漆看她,心想:答应了,就算进我家门。 进了我这门,就是我的人。 过一会儿,陶枝低下头,轻轻开口。 “好。” 声音软细,像飘在风里。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中等身材,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点点头往校场里看,“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功夫参差不齐,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52.春花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趴在一边的陈文隽这才抬头, 看他一眼, 看陶枝一眼,表情很困惑。 陶枝呼出口气,抬眼:“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宋鸣鹤无奈又温和地一笑,摇摇头, 瞥了眼陈文隽, 压低声音:“枝枝,和我单独聊两句?” 他那姿态,俨然把陈文隽当做外人, 硬要营造出一种亲密的感觉。陶枝浑身难受, 眉心一蹙:“这儿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吧。” 过片刻, 宋老板从香居走出来,脸色不大好看。 陶枝变了。 几次三番别拒绝之后,他终于意识到,陶枝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满眼的倾慕再也不见, 看他的时候毫无温度, 对他也不再有一丝心软。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惩罚他离开了她, 走向了另一个人,惩罚他不懂珍惜? 宋鸣鹤低下头,心口传来一阵异样的酸涩。 不知为什么, 他忽然觉得现在的陶枝, 比从前那个对他一心一意视他若神明的陶枝……更迷人。 回到家中, 一进门便听见“哗啦”的声响, 一只茶盏扔到他脚下,瓷片碎裂,茶水溅了宋鸣鹤一腿。 他本就烦郁,脸色变有些控制不住:“你闹什么?” 从听到消息,廖清欢的心脏就像要炸开一般。她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满脸苍白,眼中含泪:“你又去找她了!” 宋鸣鹤皱眉:“你找人跟我?” 廖清欢心头被恐惧填满,几乎已经失了神智。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一切!她费尽心力才得以长伴他身侧,享受他的温柔,可那个女人,她竟然又来抢了! “是不是那个贱人!”廖清欢鬓发凌乱,神色有些疯狂,“是不是那个贱人找你!” 宋鸣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廖清欢是大家闺秀,向来和气温雅,可最近却越发粗鄙,再也找不出一丝他喜欢的气质。 他甚至懒得解释,转身便往外走:“你不要多想了。” “夫君!”廖清欢凄厉地哀叫一声,忙去拉他衣袖,“我怕……我怕!” 声音发抖,溢满了不加掩饰的爱意,像从前的陶枝一样。 宋鸣鹤顿了顿,到底转过身来,叹气把她揽入怀中,低声解释:“是生意上的事,你怎么又多想……” 廖清欢别他哄得渐渐安静下来,宋鸣鹤看着怀里哭花了妆的脸,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 如果是陶枝就好了。 — 隆宣帝批完了今日的奏折,才拆开程漆带来的暗报。他已经立着候了一个时辰,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皇帝看了几眼,眉头紧锁,半晌后把暗报一甩:“真是不让朕安生。” 程漆沉默着低下头。 自入秋从南方来了好几个巨贾,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想分天子脚下这杯浓羹,知道不能硬碰地头蛇,这些人精就选择了朝中官员。 渐渐地在京城组成了商会,和官府勾连愈深,其中行贿数骇人听闻。 当朝天子最忌贪腐,在程漆还小时就曾办过一场大案,罢贪官数十,一时官场上风声鹤唳,很是清明了几年。眼下春风吹又生,在南方商人巨额的报酬之下,贪欲再次使人沦陷。 皇帝点着暗报,指着上边几个势头最猛的商贾:“这姓刘的,还有这姓金的……都看住了,朕要人赃俱获。” 程漆知道,官场怕是又要震三震,但他没有任何想法,点头领命:“是。” — 关了店门,陶枝往家里走,身后缀着个喋喋不休的陈文隽。 “师父,我今天调整了雪石粉和蚌粉的分量,不知道明日做成效果怎样……”打从陈文隽在芙蓉粉上屡试屡败之后,就自发地管陶枝喊起了师父,怎么说都没用,最后陶枝也就虽他去了。 每天做着无用功,却仍乐在其中,陶枝挺佩服,弯唇一笑:“明天做成了给我看看。” 陈文隽今天要跟着陶枝回家,帮她翻看古籍。两人相处久了,气氛融洽,就着香粉聊个不停。 他们刚一转过街角,两道黑黢黢的身影就跟了上去。 “怎么办,大哥,那女的有姘头,没落单儿啊!”矮壮男子问道。 高大男子朝地上呸了一口,恶狠狠地盯着远处那道身姿曼妙的背影:“被休的娘们儿就是耐不住寂寞!” 他们已经守了两天,今天又赶上她和男人一起走。陈文隽好歹是个成年男子,这一日又难下手了。 矮壮男子猥琐地笑了两声,搓了搓手:“金老板只要她的方子,那这人……” 高大男子又呸一口:“那也得也把人弄到再说!” — 一路带着陈文隽回了家,刚推开院门,身后便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陶枝。” 两人一起回头,看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斜对门的屋檐下。 程漆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回家之后就一直在院里溜达,好容易听见了脚步声,仔细一听,却是俩人的。 更可气的是,俩人的脚步声齐齐往对门走去,程漆顿时忍不下去,推门走了出来。 陶枝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漆走到一直走到她面前,冰冷审视的目光扫在陈文隽脸上,问陶枝:“你们要做什么?” 他冷着张脸,又不知因为什么心情不好,陶枝便乖顺回答:“我想不出合适的香露原料,叫他一起帮我翻古籍。” 程漆听完,扬扬下巴:“那你去吧。” 陶枝更奇怪了,耸耸鼻尖,转身往屋里走。陈文隽立刻跟上,却不料程漆的胳膊忽然往门上一撑,直接挡住了他。 陈文隽一头雾水:“这位仁兄,还请你让一让。” 程漆看着这人细致的小白脸,和她前夫简直如出一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牙疼似的抽了口气,自己抬腿迈进陶枝家,扶着门框朝他冷笑一下。 “——滚。” 说完,“嘭”地把门板合上了。 “……”陈文隽一脸震惊,“??” 陶枝回屋就开始接着之前的页数看,等了会儿,进来的却是程漆。她往后边看了眼:“陈老板呢?” 程漆若无其事地在她身边坐下,抽出本书开始看:“他有事先走了。” 陶枝肩膀一塌,哀叫一声:“啊……” “啊什么,”程漆掐掐她下巴,指尖不经意似的掠过她的唇瓣,“爷不能帮你?” 陶枝睁圆了眼:“真的吗?” 手下的触感太好,温热软滑,像要把人指头融进去。程漆干脆两只手一起,捏着她的脸揉了揉:“不能再真了。” 陶枝眼睛弯起,透着亮,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嗓音软软:“谢谢七哥。” 程漆心尖儿一紧,反手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在掌心摩挲几下:“叫我什么?” 陶枝抿唇一笑,唇边的小涡可爱,“七哥呀。” 她的手小,骨头也软,和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全然不同。程漆捏着她的手,觉得那声七哥简直带着尖儿的,一下就扎进他心头的肉里。 程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摸摸她的脑袋,嘴上不耐:“还不快看,吃不吃饭了。” 陶枝“哎”一声,低头埋进书堆里。 程漆看一眼书,看三眼她,来回几次,发现自己什么也看进去。 眼前晃的全是她软着嗓子叫七哥的样子。 程漆一手支着太阳穴,捂住眼睛。 ……要命。 — 第二日程漆出门早,陶枝吃了碗汤面,帮着阿婆洗过碗,抱着和程漆一块儿筛出来的几本书往香居走。 她刚一出巷子,后边便偷偷缀上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高大男子呿一口,眼中满是兴奋:“总算让老子堵上了!” 矮壮男子给他使个眼色:“大哥,分头。” 高大男子点点头:“走!” 程漆玄色劲装,暗红绣边,神情淡漠地越众而出。这是条极隐蔽的巷子,有个刚建成不久的作坊。 金老板和当朝郭尚书原本正在偏房喝茶谈事,无知无觉地就被四面包围了,直到无数黑衣男子闯进院里,他们才知道事情败露。 金老板不知京中事,还颇为硬气地大喊:“你们这是强闯民宅,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可一旁的郭尚书早已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北、北楼……” 程漆眯了眯眼,视线落在耍横的金老板脸上,忽然眉一挑:“你是……” 那天在巷子里遇见过的那个人。 另一边,陶枝看着突然从路口窜出来的高大男子,心知不妙,维持着镇定向后转身,不料身后早已堵了另一个人。 矮壮男子眼睛不停地瞟她的前胸和腰身,嘴角挂着恶意的笑:“跑啊,我看你还跑!” 不知这人消息为什么这么灵通,从她彻底拒绝金老板的邀请之后,第二日宋鸣鹤就又来登门拜访了。陶枝闷在家里装聋,任他拍门拍了半天也不应声。 53.偷香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她心里其实一直很感激, 重活一世能遇上阿婆一家人,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但别人对她好,拿她当家人,不代表她自己就能得寸进尺。 再怎么样,她也终究是个外姓女子,以后程漆若是娶亲, 人家看到家里还住着个她, 该怎么想? 于是陶枝双手拉住阿婆的手,笑着摇摇头:“还要替我收拾一间房出来,多麻烦。幸好工期就这一阵, 也不是天天开工, 这些日我午睡久一些便也熬过去了。” 程漆方才一直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 锋利如刀的线条下瞳孔黑得可怕。 阿婆知她有顾虑, 不好多说,又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程漆一脚。 程漆结实地挨上了,却一声不哼,薄唇抿成一条线。 陶枝扫他一眼,心想程漆果然也是这样想的吧,便张罗着分了筷子,笑着招呼:“真没事,哎呀粥都要凉了!” 阿婆还欲言又止:“可……” 程漆拿起筷子,唇缝间逸出一声冷笑:“爱住不住, 还求着你住?” 陶枝一呆。 阿婆又作势要打他, 陶枝忙着拦, 心里默默想:果然还是拒绝了好。 虽然她自己也这样想,但吃饭的时候陶枝还是有些走神,心里有些难受,又觉得自己矫情,吃完饭就匆匆回家了。 如今自己那一方小院已经被各种杂物占满了,院中一口巨大的石碾,周围是几口大缸,两个伙计看样子也是干惯了活,东西虽多,看着倒不是很乱。 这两日是在研磨蚌粉,伙计只做不问,显然是陈文隽打点过了,陶枝很满意。年轻小伙子力气大,用具也称手,虽然不如程漆那样高效,但磨出来的效果也不错。 看看时间,想着陈文隽怎么还没过来,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木板撞上石墙,“当”的一声。 陶枝吓了一跳,一转头看见陈文隽像团风一样刮进来,眼底挂着浓浓的青黑,神色不大好。他冲到陶枝面前,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起陶枝的手进了屋。 陶枝不明所以,揉着手腕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文隽转过身,抖出之前陶枝给她的方子:“我研究了两天,这方子不对。” 陶枝一怔:“哪里不对?” “少了一味东西,”陈文隽满脸都是解不出题的焦虑,在原地转着圈,“按这上写的做,至多是不会伤及皮肤,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润肤效果。可我见过阿姐用后的脸,你做出来的芙蓉粉确实有这个功效——” 陶枝抿唇,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陈文隽手攥紧,深吸口气:“陶姑娘,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 陶枝走后,程漆半阖着眼,神情懒散。心里不爽,又不知从何而来,他静坐了一会儿,才“啧”了一声从炕上坐起。 胳膊一撑,掌心底下压到了什么,他拿起一看,是个印着芙蓉花的小罐,正是平时陶枝随身携带的芙蓉粉。 她落在这儿的? 程漆看着来气,随手往边上一扔。不料盖子被弹得翻了起来,程漆动作一顿,又闻到了之前那股他辨识不出的香。 一盏茶后,武馆后院。梁萧敲门后走进房中:“七哥,什么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这才回过神,把那罐芙蓉粉递给他。 “让老六查查,这里边用的是什么。” — 宋鸣鹤关上雅庄的门,脸上露出一丝烦躁。 这几天客流少的出奇,新上的那一批香粉根本没卖出去多少。 更可气的是,平时半死不活的香居,这几日居然天天排起了长队,新出品的那芙蓉粉成了全城一罐难求的宝贝。 宋鸣鹤脸色郁郁,回家径直往卧房走。一推门,正看见廖清欢在对镜梳妆,手里用的赫然是那芙蓉粉。 廖清欢正惊叹于这香粉的效果,喜不自胜,没看出他脸色僵硬,笑着问:“夫君回来了?” 平日里温柔体贴的宋鸣鹤沉着脸,大步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芙蓉粉,问:“你也在用这个?” 廖清欢忽闪着纤长的睫毛,无辜地看着他:“是颖儿给我的……” 宋鸣鹤神色几变,最后掀开盖子,蹭了一点在指尖,“这真有那么好用?” 廖清欢不明所以,娇娇弱弱地站起身,贴进他怀里,软嫩的手抚摸他的脸颊:“夫君可是有烦心事?” 宋鸣鹤把人抱进怀里,压下烦躁,低头吻住她。 廖清欢很快软成一滩水,闭着眼睛沉醉其中,却没发现宋鸣鹤始终神情清醒,不知在想什么。 过两日,宋鸣鹤坐在铺面里,外边晃进一个矮小的男子。雅庄里没几个人,宋鸣鹤一抬眼见是他,直接招他过来:“查着了?” 来人一脸谄媚,知道香居和雅庄是对头,故意道:“查着了!我就说陈文隽那个木头桩子怎么能开了花,果然是找了帮手!” 宋鸣鹤一挑眉,身子前倾一点:“是谁?” 来人搓搓手,笑得像一朵开烂了的花。 宋鸣鹤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个钱袋扔给他,来人喜笑颜开地打开点了点,收好,笑容更灿烂了:“这一通可真是让我好找,但宋老板您算是找对人了,全京城就没我打听不了的人!” 宋鸣鹤眉心飞快地折了折,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是谁教陈文隽做的芙蓉粉?” “说来也稀奇,这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被休过的!”来人说得眉飞色舞,“约莫是上周,那女子进了陈文隽的店里,隔了三天他店里就开始卖芙蓉粉了,但我怎么找着这女人的呢,要怪也怪陈文隽太傻,他家作坊不知怎么的被官府封了,他居然就把作坊搬到了人家家里……” 宋鸣鹤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那女子住在哪儿?” 来人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都写在上边儿了。” 宋鸣鹤随意展开,视线一扫,忽然愣住了。 — 蚌粉做的差不多了,今日收工收得早,还不到阿婆家的饭点。陶枝心里一直想着陈文隽说的事,脸上显得心事重重。 还没走进屋里,大门忽然又被叩响了,她以为是刚走的伙计忘了什么东西,嘴里念着“来了”,去给他们开门。 没想到门一开,外边站着的却是她并不想见的人。 宋鸣鹤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越过她看到院子中的小作坊,半天才道:“枝枝……真的是你。” 陶枝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心里纳闷这人消息竟这样快。但是她倒不急着关门了,大方地把手垂在身前,礼节性笑笑:“有事吗?” 宋鸣鹤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显得很深情似的。现在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陶枝,轻声道:“枝枝,我们谈谈。” 出了宫城,钻进一片寒窑间错综复杂的小路,有程漆熟悉的捷径。 他走得很快,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快得如一片鬼影。就像是为了逃离身后的皇宫,逃离那座恢弘的、吃人的怪物。 今天是最后期限,明天就要动刑了。那人还淡笑着问他技艺可曾生疏,他是怎么回答的? 怎会呢?那些血腥的、残忍的、非人的技艺,早就刻进他的骨髓,变成他阴暗的一部分。 程漆越走越快,到了家的那条窄巷才停下来,一边慢走一边调整呼吸,到家门口时已恢复正常。 推开门,饭的香气从小厨房飘出来。 想起早上的事,他心里又有些不爽,眼神不自觉地找那个让他不爽的人。 程漆先晃进正房看一眼,没见着,又晃进小厨房,还是没有。他回了正房,坐在桌旁沉着脸想:又要叫才肯来? 谁多稀罕似的? 过一会儿,阿婆端着菜进来,招呼着他们吃饭。 程漆盛饭,习惯性地盛了第四碗,往门外看一眼,问:“不等?” 阿婆给他递筷子:“刚阿枝来说了声,叫我们晚上不要等。” 程漆一顿,唇抿起来:“为什么?” 阿婆叹口气,有些愤愤地把筷子往桌上一跺:“她那个前夫来了,不知道他还来干什么!真是不知羞耻。” 程漆怔了怔,然后眸色沉下来,伸手拿了筷子,低头吃饭。 程实夹了根豆角在嘴里,吧唧着问:“不是都有一会儿了?现在该走了吧。” 阿婆往外看一眼:“也是……” 程漆不抬头,声音冷淡:“完事了她不会自己过来?” 阿婆不放心,转头拍拍程实:“小十去看眼,叫你姐姐吃饭。” 程实吞下豆角,抹抹嘴“哦”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 他刚要往外走,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漆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把人按了回去。 然后他自己站起来,面沉如水地转身大步往外走,“你坐着。” 她回小厨房把茶泡好,端回正屋的时候,程漆正靠坐在墙上。 ——手上系着那副护腕。 黑底红绳,和他一身玄色劲装正相配,很漂亮。 陶枝一顿,忽然就有些开心。 程漆戴上了,嘴上却没提,大爷似的用手指捻了一点她磨出来的蚌粉,嗤笑道:“你打算用这个抹脸?” 之前程漆陪她买蚌壳和用具的时候,陶枝和他说过一嘴,虽然她很想和人说说自己的打算,但总觉得程漆大概对香粉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因此只是简单说了说。 她没想到磨蚌粉要花这样大的力气,她换了各种姿势,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磨出来的还是乱七八糟,甚至能看见小块的蚌壳碎片。 54.齐心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他也是一身利落打扮, 中等身材,长相很普通,爱笑。凑过来对程漆道:“吃了?” “嗯,”程漆心情不错, 点点头往校场里看,“怎么样?” 馆里新招来了一批徒弟,功夫参差不齐,现在一排排扎着马步, 师父穿梭期间挨个板正。 梁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不开口。” 程漆半眯了眼, 眉目间缓缓淌出一丝煞气:“——呵。” 然后他正了正护腕,转身向内院里走。 梁萧能感觉到,在提及那边的一瞬间,程漆身上原本平静闲淡的气息就变了, 那股他们都熟悉的冰冷浮上来,他便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人畏惧,连自己都害怕的存在。 梁萧叹了口气,低头跟上程漆高大的背影。道旁,程漆所过之处,草叶像是承受不住似的, 慢慢打了卷, 蜷缩在一起。 — 院子里的花原来不只是用来看的, 阿婆在家闲不住, 花开好了, 她会采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如今凤仙看得正烈,浇过了水,红彤彤的好看。 另一角还有块空的花圃,陶枝瞧了瞧,问阿婆:“那边也要种上吗?” “要种,”阿婆拿着花剪,抬头一笑,“阿枝有喜欢的花儿吗?” 陶枝弯弯唇,嘴边露出个小涡,“阿婆喜不喜欢芙蓉花?” “咱这儿栽不了水芙蓉,木芙蓉倒是能种,”阿婆看她站在那儿也像朵花似的,心里高兴,“阿枝喜欢,明天叫阿七买些花苗回来。” 鲜种的花,做出来的花露会更鲜更纯,到时候芙蓉粉的品质也会跟着上升。陶枝心中喜悦,走过去蹲在花圃边拿起另把花剪,“阿婆我帮你呀。” “你小心别脏了裙子,”相熟之后,阿婆也不再跟她客气,“过来点,阿婆教你怎么剪……” 拿去集市的凤仙卖得极好,虽然家里并不缺那几个钱,但阿婆挣得高兴,拉着陶枝的手直说:“还是得带个姑娘来,我老婆子坐在这儿都没人过来,你看这一下午人多的……” 倒是实话。 往常一天都不一定能卖光的花,今日带了陶枝来,还不到黄昏就卖了个干净。 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五官又漂亮,在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众人之间,自带一股清雅。明明是一身粗布裙子,坐在简陋的花摊前,却莫名有种大家闺秀的出尘。 送走了那个包下剩下所有凤仙的公子哥,陶枝一回头,对上阿婆揶揄的眼神。 “刚才那小哥,”阿婆笑眯着眼,没了牙齿的上下嘴唇抿一下,“模样好的咧!” 是挺好,从前陶枝也喜欢这样俊秀白皙的公子哥,好像害羞似的,说话会脸红。但如今陶枝不再对这样的男人有兴趣,皮囊生得再如何好,也不知真心如何,倒不如找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一辈子也熨帖。 陶枝低下头笑笑:“好是好……” 阿婆在笑,她就收拾了摆摊的垫布。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双精致的鸳鸯绣鞋,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呀,陶枝?” 陶枝听出是谁,不动声色地把垫布收拾好,揣进阿婆的篮子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廖清欢在家无聊,宋鸣鹤也没时间陪她,她只好带着丫鬟出门逛街买东西,没想到一眼就瞧见陶枝当街卖花。 她身上穿着蝉丝的裙子,头上压着沉甸甸的钗子,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丫鬟小厮,而对方清汤寡水,身边只有个老太婆,调换人生的落差实在太鲜明,她脑子一热就走到了花摊。 可眼下陶枝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中微微的警告之意却让她立刻回过神。 只要陶枝动动手,她随时都有可能死! 廖清欢抚了下耳边碎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假笑道:“还真是你。” 阿婆看看她,看看陶枝,约莫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拉住了陶枝的手。 陶枝偏头朝她笑笑,回握住阿婆的手,仰头对廖清欢道:“是我,看完了?” 廖清欢面色一僵,还是生出些不甘,便道:“若是钱不够用可以跟我说,左右是要补偿你的。” 陶枝轻笑着,抬了下左手,廖清欢瞳孔骤缩,立刻向后连退几步,撞得如翠摔倒在地上。 而陶枝只是轻轻地挽了下碎发,笑容云淡风轻:“放心,我不会客气的。” 周围已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们,知道一点内幕,三三两两聚着交头接耳。看情形果真是廖大小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在原配面前被逼得这样失态。 廖清欢丢了大人,连忙遮住脸,甩下如翠怒气冲冲地走了。 陶枝拎起篮子,扶着阿婆站起来:“咱们也回家。” “不回,”阿婆拉住她的手,满脸褶皱间生出怒气,“阿婆带你吃好的去。” “嗯?” “走,去东街吃合意饼,”阿婆拉着她的手,气冲冲走在前头,“多上点肉,可别像那个死丫头,瘦得像根杆子!” 陶枝愣了愣,看着阿婆小小的背影,眼圈顿时一热。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烟消云散,她快走两步,搂住阿婆的手臂,头歪到她肩膀:“好,阿婆带我吃。” —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 阿婆待她真的好,白日里两人闲聊,侍弄花草,教她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做起。到集市卖花回来,阿婆总要带着她寻摸些点心吃食,俩人偷偷在外边吃完,不告诉家里那两个混球小子。 ……混球小子,是真的浑。 程漆大概就是上天派下来磨炼她脾气的。自打陶枝上阿婆家吃饭以来,程漆使唤她简直使唤上了瘾。 这天阿婆有事出门,程漆也不去武馆,点名让她把脏衣服洗了。 后院有口井,省去了到河边洗衣的麻烦。陶枝费尽全力打了水,掌心被粗绳磨得生疼,来回几趟,摇摇晃晃地接满两盆水。 在院子里摆好了盆,脏衣服、皂角、搓板都准备好,陶枝卷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拿一件阿婆的小褂投进清水里。 程漆靠在自己屋的门上,揪了朵花,在手里拔花瓣玩儿,似乎是在等什么,又像是监督她。 陶枝当没看见,把小褂投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投进去,半天没找到怎么下手。 “你这涮菜呢?”程漆捻着花瓣,语调轻慢,“照你这洗法,过年估计能晾上衣服。” 陶枝板着脸,用力把衣服沉进水里,溅起几朵水花。 “跟你说话呢,”程漆直起身,几步走到她对面,蹲在盆前和她平视,“听不见?” 陶枝抓起一把皂角粉,一股脑洒在衣服上,不言不语地揉搓起来。 她的腕子和手都白,指尖透着红,被水浸湿了,像是嫩藕。程漆看一眼,移开视线,薄唇微勾:“哟——” 程漆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明明不是个任人揉搓的样子,偏又从不真生气。性子又倔,不爱开口求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每次看她眼里冒火又强忍着,过后就不和你说话,总觉得像巷子里那只小猫似的。 天天在墙头上磨爪子,漂亮的竖瞳发狠盯着你,但不敢上来挠。 让人情不自禁……下回接着招它。 陶枝不说话,心里盼着这位爷忙自己的事去。 程漆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自在,拍拍裤子懒懒散散地站起来,转身去了西屋。陶枝竖着耳朵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片刻,程漆回来了。陶枝揉着那件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褂子,忽然盆里“啪嗒”掉进来一个东西,溅了她一腿的水。 “哎!” 她终于忍耐不住,怒目看他,心里拼命压着火:不气不气,都是为了阿婆! 程漆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耸肩:“程实的衣服。” 陶枝咬着嘴唇,觉得自己掌心发热,便暗暗深吸口气,瞪他:“程实说这件不洗明天要穿的!” 程漆一挑眉:“你记的倒清楚。” 陶枝闭上眼,长长地吐出口气。程漆就看见她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显得眼皮薄薄的,有些好看。程漆一时没说话。 空气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莫名,但不讨厌。 过片刻,陶枝又睁开眼,一脸平静地洗衣服,仿佛僧人入定,彻底把他无视在外,程漆心头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边走边脱衣服。 陶枝余光瞥见,吓了一跳:“你、你——” 她话没说完,眼前便陡然一黑——那混蛋居然把外袍兜头扔到了她身上,宽大的衣服顿时把她裹了个严实。 “这件也洗了。”声音冷淡,扔下便走了。 陶枝这才手忙脚乱地把袍子扒下来,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骂道:“程漆大混蛋!” 但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依稀在空中飘散的味道。 方才衣服盖下来的一瞬间,她鼻息间尽是程漆身上的味儿,苦而甘,兼有一丝凉意,不是市面上任何一种她闻过的熏香,但是很好闻。 “刚换上的衣服,洗什么洗……”陶枝把他的衣服团成个团儿,搂在怀里狠狠捶了几下,然后抖开,直接晾在衣绳上。 “……大混蛋,谁给你洗。” — 过了一周,程漆定下的芙蓉花苗才送来。 陶枝赏花会参加过不少,还是第一次看别人种花。阿婆要上手,程漆不让,自己撸了袖子弯腰挨个松土。他的脊背绷紧,衣服下露出结实的肌肉,窄腰长腿,身形挺拔俊逸。 陶枝敛着裙裾,蹲在花圃旁边,小心地戳了戳松软的土地,清澈的瞳孔里满是期待。 刚好程实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哼地嘲笑一声。 陶枝对他倒生不起气来,还觉得他模仿他哥的样子有点逗乐。所以等程实背着布兜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走过时,陶枝偷偷坏笑着推了他一个跟头。 55.温泉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宋鸣鹤四下打量一下, 房间还像他走时那样, 干净简单,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看起来并没有过得很富裕, 难道芙蓉粉并没有让她从中获利? 陶枝心平气和地任她打量,语气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事?” 宋鸣鹤这才把视线投到她脸上。 他并不知道陶枝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门技艺, 但尽管她做出了那样走俏的香粉,脸上也还是一片素净, 白皙光滑, 天然透粉。 宋鸣鹤不由地想起吻在廖清欢脸上的感觉,仿佛在吻厚厚的脂粉, 十分黏腻。看着陶枝干干净净的脸, 他忽然漫无目的地回想了一下亲吻她的记忆。 陶枝没等到回答, 和他共处一室又实在难受, 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宋鸣鹤回过神, 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一声, 温声问道:“什么时候学会做香粉了?” 果然是因为这事。陶枝心里厌烦,却弯起唇角,笑容有点坏:“耳濡目染。” 宋鸣鹤想便是这样,陶枝从前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 能接触到的不过是他闲来无事告诉她的那些。但她却能凭着这些做出芙蓉粉,莫非是天才? 他心中生出些悔意,恨自己没早些发现陶枝在这方面的才能。宋鸣鹤眉心微折, 柔声问:“怎么想的去找陈文隽?”为什么不找我? 陶枝太了解他, 自然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默默想:你也好意思? 在做过那么多恶心的事之后, 你也配来问? 如今宋鸣鹤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阿婆家每晚都熬的清粥小菜。她此时更愿意去对门呆着,哪怕被程漆刺两句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总好过在这里和宋鸣鹤干瞪眼。 宋鸣鹤看出她的戒备,换了个话题闲聊起来:“已经这个时候,我看家里也没准备开伙,你晚上吃什么?” 陶枝敷衍道:“不劳你费心,我饿不着。” 宋鸣鹤淡淡一笑,此时也想起来从前她跟着自己吃过的那些苦,心底一软:“那边新开了一家酒楼,不如……” 话没说完,外边的院门“咣当”一声被人蛮力推开,紧接着是大步而来的脚步声。陶枝听出是程漆,从床上站了起来。 程漆看着那扇闭着的房门,心头无名火更盛,一把掀开:“陶枝!” 虽然带着股莫名的气,但此时程漆的出现还是拯救了她,陶枝连忙应声:“我在!” 宋鸣鹤顺着看过去,见门口立着一个气势极为迫人的男子,身量颀长,面色冷沉,以宋鸣鹤从商多年识人无数的眼睛来看,这绝非寻常市井男子。 他又看了眼陶枝,这男人竟能随随便便开她房门? 程漆眼神极为不善,连余光都没分给宋鸣鹤,盯着陶枝:“过来。” 宋鸣鹤顿时眯起眼。 陶枝看了宋鸣鹤一眼,毫不犹豫地向程漆走过去:“说了晚饭别等我呀……” 程漆满脸寒霜这才消融。 宋鸣鹤站起身:“枝枝,你……在别人家吃饭?”还是个陌生男人? 陶枝正想说话,程漆冰冷懒散的眼神已经扫了过去,一字一顿:“你有问题?” 宋鸣鹤一怔,瞬间竟像是被毒蛇蛰住,一股凉意顺着脊柱上爬。可下一瞬那男人已经移开了视线,他皱皱眉:错觉吗? 陶枝站在程漆旁边看着他道:“你想说的都说完了?那就请回吧。” 宋鸣鹤深深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但旁边那个抱着胳膊的男子虎视眈眈,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宋鸣鹤只好先告辞。 他一走,陶枝长舒口气,坐下来揉了揉脸。 她不明白,明明都已经两不相欠,为什么他还要三番五次地出现。每次见宋鸣鹤,不是恼火就是烦躁,总之没有好事。 程漆冷眼旁观,看她一脸疲惫,心里不太好受,嘴上却冷笑一声:“你前夫?” 陶枝捂着脸,不想提他,只闷闷道:“嗯。” 程漆心里的躁意更盛。陶枝是个平和通透的人,连他有时故意的捉弄都不见她真的动气。可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一旦涉及她前夫,她的情绪就大起大落,好像为他所牵动一样。 他抿起薄唇,眸色深不见底,忍不住掀唇讽刺:“之前来个老板,今天又是前夫,你院儿里挺热闹啊。” 平时程漆没少戏弄她,她不想也不敢生气,总觉得可以算作程漆变相的亲近。可今天刚刚因为宋鸣鹤窝了一肚子火,听见这话,陶枝忽然忍不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竟烧出一丝红:“是够热闹,所以你出去。” 程漆眉一蹙:“什么?” 陶枝迎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慢慢道:“我说——你、出、去。” — 第二天早上陶枝很晚才过来,垂着眼进了门,偷偷扫一圈,程漆不在,这才松了口气。 阿婆给她盛了面条,拉着她说悄悄话:“得亏你来得晚,躲过了那个活阎王。” 陶枝心尖一跳,面上不动声色问:“程漆?他怎么了?” 程实背着书包往外走,路过她时摇头晃脑叹道:“谁知道,昨天开始就黑着张脸。”说完“啧”一声,“可怕。” 陶枝一手拿筷子挑着面条,另一手在桌子底下抠着裙边。 明明是他先过分的。 大混蛋,还生气了。 — 宫城深处。 程漆一身玄色银边宫装,沉着脸走在最前边,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玄色宫装的人。 梁萧走在他身后左手,右边的葛话捅了捅他,小声:“哎、哎!” 梁萧斜过来一眼,嘴不动:“干嘛?” 葛话朝前边努努嘴,口型问:楼主怎么啦? 梁萧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 从今天早上程漆就沉着脸,梁萧都不敢上去说话。不过他们今天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 穿过那扇漆黑的门,沿着幽深狭窄的楼梯向下走。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程漆脸上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葛话也同样面无表情。没有人说话,如同会呼吸的鬼影。 这是天牢,皇城最深处。 牢房呈环绕状,中心是一片空地。 此时空地上高架起一个木桩,横钉在一起,带刺的铁链拴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南阳王。木桩下站着个黄袍男子,天子威严的目光扫过来一眼,然后回身拍拍掌:“带上来吧。” 程漆和身后众人一脸漠然,隐藏在空地最外围的阴影中。 还不到他出场。他只需要当最后那把刀。 “……探使说你蓄有三千私兵……” “……兵械可是藏于西南深山密林……” “……你可知罪?” 气氛越来越凝固,终于,到达某一个临界点,帝王的耐心消失了。 皇帝扫向阴影之中:“——七。” 其他侍卫太监纷纷退场,很快场中空旷得只剩下几个人。 程漆一步一步走出来,缓慢地、一丝不苟地脱去了上半身的衣服,露出结实精悍,块垒匀称的肌肉。 ——自胸膛至腹间,却有一条笔直的黑线,似乎蠢蠢欲动。 他走上前,掌心滑落一柄极薄的刃,黑色的细雾缓缓缠绕指缝。 他轻轻地落下刀尖。 — 城西武馆,后院。 程漆沐浴完,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这个时候通常没有人打扰他,但今天显然有个不开眼的家伙。 老六推门走进来,一下下抛着手里的东西,“哟,累了?” 程漆没睁眼:“——滚。” 老六不仅没滚,还坐了下来,嘬着牙花子道:“你让我查的是什么玩意儿?女人的东西?” 程漆这才睁开眼。 老六啧啧几声,把那个小罐抛过来,程漆扬手接住:“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程漆瞳孔一缩。 “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这里边确实有个东西很蹊跷,”老六闲闲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东西是个救命的宝贝,要是利用起来,不得了。但别人用不了,也拿不着。” 程漆低头看着手里的芙蓉粉,神色复杂。 “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别人也没必要知道——尤其是那位,”老六朝他一抬下巴,从胸口比划了一条竖线,“你懂吧?” 程漆没说话,对着那小罐发了很久的呆。 老六百无聊赖,挠挠头:“今儿怎么不急着回家了?” 程漆把芙蓉粉收进袖中,面无表情:“……有人赶我走。” 老六惊了:“谁?谁敢赶我们七哥?为什么?” 程漆沉默一会儿:“……因为她生气了。” “……”老六心想:女人。 程漆不说话了,手上护腕拆了又系,半晌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六跟着站:“干什么去??” 程漆停住,回过头,一脸理所当然:“找她去。” 陶枝掐住自己的掌心,努力显得镇定一点:“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找你玩儿的人,”矮壮男子笑着走过来,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只被困进笼子的小雀儿,“你乖乖跟我们走,不会受伤。” 无论他们是什么来路,落在他们手中也完了。没有人知道她被人掳走了,甚至连程漆都不会知道,又要上哪儿救她? 程漆、程漆,程漆能找到她吗? 陶枝到底是个普通女子,鼻头酸涩,心中一片惊惧绝望。忽然,那股熟悉的檀香飘散开,轻轻划过她的鼻尖。 陶枝一怔,左手攥成拳头,生出一丝勇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能用这只手杀人,但或许,她能为自己搏来一丝生机! 只要跑掉,往人多的地方跑,她就没事了。 陶枝深吸一口气,那矮壮男子已距她不过几步远,满脸黝黑的肉,眼中闪着垂涎的光。身后高大男子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她浑身发着抖,紧紧咬住嘴唇,在矮壮男子朝她扑来的一瞬,把书往身后胡乱一砸,然后左手朝前一推,带着幽冷想香气的掌心在面前划过,那矮壮男子瞬间觉得呼吸困难,像要烧起来一般,动作就停了。 陶枝一刻也不敢停,心里怕得要死,飞快地绕过他往巷子外奔去。 高大男子只看到他忽然被钻了空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东西!这么个兔子都能让她跑了!” 矮壮男子重新找回呼吸,剧烈地咳嗽两声,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干她的,那娘们儿手里有东西!” “有个屁!快追!”高大男子立刻动身往她的方向追过去,“把她往金老板那儿赶,今天不交差你我都得丢饭碗!” 矮壮男子也不敢怠慢,什么猥亵心思都没了,跟着他赶紧追。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陶枝慌不择路,气渐渐喘不过来,眼前的路却越来越陌生。那两人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不时从哪个路口窜出来,陶枝只好往另一个方向跑,渐渐地被逼进了一个巷子里。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却根本来不及擦。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回荡:跑不掉了。 完了。 陶枝拖着几乎脱力的身子,踉跄着钻进一条隐蔽无人的巷子。 另一边,程漆看了眼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金老板,再四下看了看这个黑作坊,心想:和陶枝做一个生意的…… 在外,北楼便如皇帝御下金刀,见了他,等同于被判了死刑。郭尚书已经吓得半昏迷,几乎没了意识。 程漆走过去,用鞋尖踹了一脚金老板:“你找陶枝什么事?” 金老板还是横得很:“陶枝?什么陶枝?我还桃花呢!” 程漆面无表情,眼中寒霜落下。他手指轻轻一抬,空气中似乎牵动着看不见的线,密密实实地织起来,金老板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 有什么东西落在皮肤上,像用刀刃不停切割,却不见血,甚至没有见到这男人有什么动作,那痛感却仿佛要断了他的骨头。 程漆懒散地半阖着眼,神情清冷:“我再问一遍,你找陶枝什么事。” “陶、陶枝,是那个被休的女掌柜?!”金老板疼得倒在地上,隐约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我就是、就是找她做买卖……” 56.自由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怎么办? 跑也跑不脱,惹怒了对方说不定会有更糟的后果。可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盯上她的, 为什么而来。 陶枝掐住自己的掌心, 努力显得镇定一点:“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找你玩儿的人,”矮壮男子笑着走过来, 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只被困进笼子的小雀儿, “你乖乖跟我们走, 不会受伤。” 无论他们是什么来路,落在他们手中也完了。没有人知道她被人掳走了,甚至连程漆都不会知道, 又要上哪儿救她? 程漆、程漆,程漆能找到她吗? 陶枝到底是个普通女子,鼻头酸涩, 心中一片惊惧绝望。忽然,那股熟悉的檀香飘散开,轻轻划过她的鼻尖。 陶枝一怔, 左手攥成拳头,生出一丝勇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能用这只手杀人, 但或许,她能为自己搏来一丝生机! 只要跑掉,往人多的地方跑,她就没事了。 陶枝深吸一口气, 那矮壮男子已距她不过几步远, 满脸黝黑的肉, 眼中闪着垂涎的光。身后高大男子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她浑身发着抖,紧紧咬住嘴唇,在矮壮男子朝她扑来的一瞬,把书往身后胡乱一砸,然后左手朝前一推,带着幽冷想香气的掌心在面前划过,那矮壮男子瞬间觉得呼吸困难,像要烧起来一般,动作就停了。 陶枝一刻也不敢停,心里怕得要死,飞快地绕过他往巷子外奔去。 高大男子只看到他忽然被钻了空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东西!这么个兔子都能让她跑了!” 矮壮男子重新找回呼吸,剧烈地咳嗽两声,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干她的,那娘们儿手里有东西!” “有个屁!快追!”高大男子立刻动身往她的方向追过去,“把她往金老板那儿赶,今天不交差你我都得丢饭碗!” 矮壮男子也不敢怠慢,什么猥亵心思都没了,跟着他赶紧追。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陶枝慌不择路,气渐渐喘不过来,眼前的路却越来越陌生。那两人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不时从哪个路口窜出来,陶枝只好往另一个方向跑,渐渐地被逼进了一个巷子里。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却根本来不及擦。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回荡:跑不掉了。 完了。 陶枝拖着几乎脱力的身子,踉跄着钻进一条隐蔽无人的巷子。 另一边,程漆看了眼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的金老板,再四下看了看这个黑作坊,心想:和陶枝做一个生意的…… 在外,北楼便如皇帝御下金刀,见了他,等同于被判了死刑。郭尚书已经吓得半昏迷,几乎没了意识。 程漆走过去,用鞋尖踹了一脚金老板:“你找陶枝什么事?” 金老板还是横得很:“陶枝?什么陶枝?我还桃花呢!” 程漆面无表情,眼中寒霜落下。他手指轻轻一抬,空气中似乎牵动着看不见的线,密密实实地织起来,金老板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 有什么东西落在皮肤上,像用刀刃不停切割,却不见血,甚至没有见到这男人有什么动作,那痛感却仿佛要断了他的骨头。 程漆懒散地半阖着眼,神情清冷:“我再问一遍,你找陶枝什么事。” “陶、陶枝,是那个被休的女掌柜?!”金老板疼得倒在地上,隐约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能惹的人,“我就是、就是找她做买卖……” 忽然,金老板在剧痛中想起什么,瞬间面无人色。 “和、和我没关系……” 程漆眉一折,还不待问,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女子的绣鞋踏在石板上,透着慌乱。紧接着是男子的粗喘和叫声:“都他妈到这儿了,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陶枝脸色白得像纸,额角鬓边的冷汗彻底浸湿了发。 那两个男子凶神恶煞,再次从两边包围过来,把她逼向了那扇院门。幸好他们对这片熟悉,七绕八绕还是把这娘们儿带到了对的地方。 矮壮男子累得半死,恶狠狠道:“直接把这娘们儿推进去,金老板应该就在呢。” 高大男子应一声,两人阴着脸走向她。 陶枝紧紧靠着背后的门,左手掌心浸满冷汗,右手死死握住左手手腕。方才成功了一次,她说不定还可以再用一次。 可是跑走了然后呢?她能跑出去吗?她能被救吗? 难道、难道她真能杀人吗? 陶枝心里被恐惧和悔意挤满,满脸泪痕。那矮壮男子刚才着过道儿,这次一点不敢大意,嘴里骂着就来推她肩头。 门是开着的,陶枝被推得撞开了门,直接往后倒了下去。她颤抖着摊开左手掌心,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干脆同归于尽。 可预想中坠地的疼痛没有袭来,她跌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有人扶住她的腰,按着她的头往怀里一压。 “别怕。” 程漆脸色极差,瞳孔里翻涌着暴戾的黑,手臂青筋暴起,搂着她的手却是小心温柔的。 陶枝几乎失去了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程漆。 他就这样出现了。 陶枝窝在他怀里,眼泪瞬间淌下来,沾湿了程漆胸口的衣服。 程漆从不知道,眼泪竟然是这样烫的。那温度透过衣服,烫得他心都卷起来,抽着疼。 两个男子一看院里情况就知道有变,立刻往回跑,梁萧自觉带人上去追。 程漆没动,手臂紧紧箍着陶枝的腰,手不停地揉着她的额角和后颈,可她抽泣的声音还是停不下来,反而越来越大。 “受伤没?”程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捧着她被泪浸湿的脸,拇指擦着不断落下的泪珠,“哪儿疼?” “程漆,程漆,”陶枝摇头,攥着他的衣服,像抓着她的救命稻草,“我要死了。” 就这四个字,程漆以为自己心都不会跳了。 过了片刻那阵闷痛才缓过去,程漆让她全身重量压自己身上,低声哄:“哭什么,我来了,你好好的。” 陶枝眼睛红肿,干脆埋在他肩头,把脸藏起来。 程漆轻按着她后脑的穴位,一直低声地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觉得到陶枝哭声渐小,最后轻轻抽了一下,不哭了。 他就捏着她的颈子,宽厚掌心揉着,眼睛看着远处梁萧提过来的人,冰冷杀机毕现。 陶枝的发丝蹭在他颈间,脑袋动了动,程漆低头:“嗯?” 陶枝没抬起脸,声音闷的:“程漆。” 程漆这辈子没用过这么轻的声音,简直怕惊了她:“嗯……” 陶枝抬起凌乱通红的眼,嗓音里还有微微的哽咽:“……我好想杀了他们。” 程漆一怔,半晌后才勾起唇角,揉揉她眼底的皮肤。 “哪儿用得上你。” 两个人被提着进了小院,根本不敢同金老板对视。坊间关于北楼的传闻有那么多,看着这一院静默无声的黑衣人,难道,难道真是…… 矮壮男子一眼看出谁是领头的,连忙半直起身求饶:“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受人之托,真的非是故意——” 程漆走上前,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抬脚踹在他胸口上。 这一脚石破天惊,那人连哼都没能哼一声,瞬间飞起重重撞在一旁的石碾上,当即就起不来了。 梁萧站在程漆身后,看见他护腕下的手冒着黑气,却并没有用毒让对方痛不欲生。 他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来攻击,那就真的是要出气了。 梁萧叹了口气,印象里的程漆或死气沉沉或懒懒散散,手下见过的血不少,却从不不会动一点情绪。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程漆发怒。 高大男子听见那动静,根本连头都不敢回,也不敢说话,可程漆下一脚就朝他递了过来。他只觉得下巴上接触到光滑的缎面,然后便是一阵难以抗拒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被掀得飞了出去。 两脚下去,这俩人就已经半瘫。 程漆停一下,怀里的人没动静,他低头:“看不看?” 陶枝知道他在给她出气,她还是窝在他怀里,闭着眼:“不看。” “……你继续。” 程漆唇一勾,奖励似的揉揉她发干的唇瓣,转过头动了动,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们姑娘让继续……”他冷笑着,眼神锋利,一步步走向他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马蹄子在地上蹭两下,打了个响鼻。陶枝有点怕这个长脸的家伙,往旁边站了站。 程漆和梁萧交代完事,大步向她走来。 陶枝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只除了浑身乏力。她眨眼往后边看了看:“你忙完了?” “嗯,”程漆点头,伸手就要抱她上马,“回家。” 陶枝方才太慌乱,抱着他只觉得找到了救星,这时候才觉出羞,忙往后退退,小声:“我……我自己来吧。” 程漆压根儿不听,揽着她的腰,一手勾膝弯,轻轻松松把人抱上了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来。 57.温情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陶枝早就翻出了之前买的护腕, 却在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 程漆是个很挑剔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挑的东西他会不会喜欢。而且她想,送都送出去了, 若是程漆不戴, 总是有些尴尬。 直到程漆出来叫她,陶枝才心一横把东西给他, 心想戴不戴的, 反正自己的心意送到了。 她回小厨房把茶泡好,端回正屋的时候,程漆正靠坐在墙上。 ——手上系着那副护腕。 黑底红绳,和他一身玄色劲装正相配,很漂亮。 陶枝一顿, 忽然就有些开心。 程漆戴上了,嘴上却没提,大爷似的用手指捻了一点她磨出来的蚌粉,嗤笑道:“你打算用这个抹脸?” 之前程漆陪她买蚌壳和用具的时候,陶枝和他说过一嘴,虽然她很想和人说说自己的打算, 但总觉得程漆大概对香粉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因此只是简单说了说。 她没想到磨蚌粉要花这样大的力气,她换了各种姿势, 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磨出来的还是乱七八糟, 甚至能看见小块的蚌壳碎片。 陶枝有点沮丧:“用这个, 脸会划伤的吧。” 程漆瞥她一眼,看她臊眉耷眼的样儿,“啧”一声:“倒茶。” 陶枝应一声:“哦。” 程漆笑一下,懒懒散散地握住药碾滚轮的手柄,扫她一眼:“看着。” 然后,他自手臂开始用力,缓缓滚动了第一下,药碾中的碎壳便都不见了。 陶枝瞪大了眼睛。 他动作很慢,一寸滚一寸,可每进一点都有鲜明的变化。第二下滚过之后,蚌粉肉眼可见地变细了。 程漆结实的手臂肌肉绷紧,衣服下流畅的线条依稀可见。他吐出口气,第三下滚过之后,粉质已经细腻如沙,洁白透亮。 陶枝看着桌上细腻润白的蚌粉,吃惊地长着嘴,说不出来话:“你、你这就——” 程漆漫不经心地问:“这茶我还能不能喝上了?” 陶枝激动得脸色发红,连忙双手端着茶杯递给他。程漆接过来,手指不小心蹭到她的指尖,被茶杯热意烫得温热,又滑又细。 程漆手一颤,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过来。 陶枝摸了摸粉质,简直比她预想得还要好,她竟不知道程漆磨出来的粉能细到这个程度,甚至比她从宋鸣鹤的小作坊里摸过的蚌粉还要细腻得多。 “你,你简直,”陶枝捧着药碾,清澈的瞳孔毫不掩饰情绪,“你太厉害了!” 程漆唇角一勾,看她白皙的脸透出兴奋的红,坐都坐不住的样子,不知怎么也跟着有点高兴。 不就是磨了个粉吗? 他越过氤氲的蒸汽,在一片朦胧中看她,心想:傻姑娘。 — 接下来的几天陶枝几乎废寝忘食。除了早午饭还按时到阿婆家里吃,其他时候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经常连晚饭也忘了吃。 连程实都好奇起来:“姐姐每天捣鼓什么呢?” 程漆筷尖挑起块肉夹到阿婆碗里,扫一眼对面空着的木凳,垂下眼道:“谁知道。” 肉炖得烂,阿婆也能吃得动,腮帮子鼓了一会儿把肉咽下,才道:“阿枝在做大事呢。” 程实扒拉着饭,含混问:“什么大事?嫁人?” 程漆凉凉地扫他一眼。 阿婆笑眯眯地打他一下:“净胡说。阿枝和我说了,她要做一种对脸好的香粉,抹上以后白得很咧,洗干净之后脸也不会变黄,厉害着。” 程漆一挑眉,陶枝只和他说了要做香粉,至于做什么样的、怎么做,根本没告诉他,却和阿婆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嗤笑一声:“不都是打扮那一套。” 阿婆:“打扮怎么了?姑娘家家的就该拾掇,要我说阿枝本来就好看了,稍微打扮打扮,还不得成了仙女儿……” 程漆用筷子头敲一下程实手背:“去给你仙女姐姐送点吃的去,别没成仙呢,先饿死了。” — 雪石粉是现成的,因为用量不多,陶枝便也不是那么讲究。上辈子的记忆和手感还在,她知道放多少雪石粉会过量,放多少会不够。这次她只打算做少量的芙蓉粉,因此控制得格外精细。 把雪石粉和蚌粉搅在一起之后,倒入准备好的小盆子里,加清水,开始不停地搅拌。胭脂水粉虽然看起来风雅精致,但其实制作起来全是力气活儿。 陶枝娇生惯养,却难得对一件事上心。一道道的工序枯燥,但因为喜欢,她做得高兴。 接下来便是无数次的漂洗、沉淀,她拿出之前备好的筛子,一遍遍地滤,不放过任何一点杂质。 做这些的时候,陶枝感觉自己浑身都很轻快,右手掌心微微发热,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草木清香逸散着,萦绕在四周,心情竟出奇地好。 就这样做了整整一周,芙蓉展开了细嫩的花瓣,而她终于沉淀出最终的粉。 陶枝这时才惊觉时光飞快,这些日子她心态平和,左手的檀香好像消失了一般,唯有那股浅淡的草木香陪着她。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算去对门看看芙蓉花。 一出门,就看见程漆走出来,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两人都没说话。 陶枝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程漆好好说话了,她迎着那人惯常冷淡的脸,笑道:“粉我做好了,特别好,比我想象的还好。” 程漆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提这些事,收回迈出去的脚:“然后呢?” 陶枝问:“嗯?” 程漆抱起手臂:“然后要做什么?” 陶枝见他有兴趣听,便走到阿婆家台阶下,仰着头兴致勃勃地和他讲:“然后还要做芙蓉花的花露,加进粉里,扮得很匀很匀才行。然后……然后要压模子,压成花样儿的,再放到日头底下晒,就做好啦!” 程漆垂着眼,看她站在几步之外。 有一种久违的、于他而言格外珍贵的生命力,顺着她身上的香,一起扑面而来。 生机勃勃,灼灼绽放。 如春,如晨光,如暖阳。 程漆护腕下的手指蜷了蜷,而后松开抱着胳膊的手,一仰头:“那你来吧。” 陶枝不解地走上来:“嗯?” “不是要做花露吗,”程漆往里走,“花都给你搞好了。” 院子里,花圃上,芙蓉花粉白的花瓣儿舒展着,开成一片灿烂的花海。在她忙的这段时间,显然有人精心侍弄的。程漆在家从不让阿婆动手,那么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最鲜、开得最正的几朵,已经被人及时摘下,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 陶枝眨眨眼睛,心里陡然软了一片。 天光还未大亮,廖清欢柔声问:“这么早,去做什么?” 宋鸣鹤微微一顿。从二人成亲以来,他总感觉廖清欢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无论他做什么,她总要问得清清楚楚,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让人有些烦躁。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心中温情尚在,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软成一滩水,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但掩盖得很好,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进了刘氏布行,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连声音都没有,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58.危机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啊。 她轻轻一抽鼻子, 忽然发觉自己的嗅觉异常灵敏, 她能闻到空气中阳光和被褥的温暖味道,也能闻见被她打包扔到墙角的廉价脂粉味儿,但最特别的, 是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淡淡清香, 萦绕在她周围, 让人心情莫名很好。 陶枝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正对着窗户, 眯起眼晒太阳。白如瓷片般的脸颊压出了一小片红印, 鬓发凌乱,几缕碎发随意搭在脸侧,翘起的嘴角抿着,神情餍足,活脱脱一副美人晨起图。 打破这画面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 “咕噜噜”,她饿了。 陶枝这才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 她干脆利落地踢走了宋鸣鹤, 一个子儿也不贪他的,心里确实是痛快的。可这家过得不知是什么日子,银钱没找到半点, 连米面都没有。 陶枝揉了揉肚子, 心想莫不是宋鸣鹤知道家里情况, 这是等着她受不住去求他呢? 她心思一动, 伸手摸向后脑, 可她从前戴的金银玉钗已经变成了一根乌木簪, 看来真是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地调了个儿。陶枝抿抿唇,反手把簪子插好,照例起身洗漱打扮。 原本箱子里的衣服已被她挑拣过一遍,虽然按照从前习惯这些大多不入眼,但毕竟物是人非,暂时也讲究不起来了。陶枝挑了一身妃色的棉布妆花裙,料子粗糙,但好在颜色鲜妍。镜前一站,女子年轻的白皙脸庞上透着健康自然的红,双眼清澈灵动,唇红齿白的模样,俏得像未嫁人的姑娘。 鸭黄丝绦一系,腰肢不盈一握。陶枝朝镜中的自己笑笑,唇边小涡一闪而过。 多好看啊,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笑得这样好看的。 她压平了裙角,小步穿过院子,立在门前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推开。 会有大娘指指点点,说这刚被休的女人就穿这么鲜?会有孩童朝她嬉笑,笑她没了丈夫成了可怜虫? 陶枝拎着裙角,慢慢跨过门槛,昂首挺胸地站到门外,准备坦然迎接一切目光——但什么都没有。 门前就一条窄巷,总共两户人家,自己家一户,斜对面还有座院落,此时根本没有过路人。 陶枝愣了会儿神,摇头笑了出来。街面上的土味和对门隐约的饭香都如此亲切,提醒她这是全新的、未知的人生,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在意任何过往,她是自己,她会过得很好。 她干脆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捻了捻走线并不齐整的裙裾,歪头盘算着今后的路。 就在这时,斜对面“吱呀”一声开了门,陶枝闻到一股花香,以及更加浓郁的饭香,见院落里慢慢走出个佝着背的老婆婆。 她愣了愣,刚好见老婆婆挎着篮子看过来。这还是重活过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陶枝满心善意,唇角完全扬起,露出个明晃晃的笑容。 她白细的手搭在双膝上,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线,笑意照亮了整张脸,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活力和喜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愉快起来。 老婆婆原本只想默不作声经过,忽然被这笑容晃了眼,觉得这姑娘似乎和平日大不一样,平白顺眼许多。于是身形一顿,慢悠悠走到她身边来。 陶枝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她清晰地闻到了包子的味道,肉馅儿的。 老婆婆费劲地在她身边坐下,篮子放在身旁的石阶上,叹了口气:“莫慌,没什么迈不过的坎儿,你还小着。” 陶枝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婆婆从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语气中分明是关心,陶枝领情,抱着肚子笑道:“晓得的,已经迈过来了。” 老婆婆这下真的惊奇了,斜对门这丫头总拉个脸,见着街坊邻居也不打招呼,唯独对她那个朝三暮四的夫君笑脸相迎,搁在平时,她是不会坐下来的。 可眼前这姑娘好像换了个人,嗓音清亮,眼中带笑,话里存着些对长辈的敬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看着格外讨喜。 老婆婆看她顺眼,心中生出更多关切,侧身问她:“真没事了?心里难受,和阿婆说说。” 陶枝摇摇头,或许命运笑她现世报,被自己撬过的墙角休了,可她一点也不难过。陶枝拍拍裙子,挺起腰身,唇角弯着:“说出来让您跟着难受?那哪行。” 还是个懂事的丫头,老婆婆心里赞许,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拍拍她肩头,替她不平道:“我听说那大小姐叫什么……廖清欢?她不要脸,你莫气!” 可不是吗。 陶枝旋开笑意,真心实意地点头:“是,她不要脸,我不气。” 老婆婆心肠热,看她这样着实心疼,立刻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伸手掀开篮子上的布,掏出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叫一声阿婆,给你吃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陶枝舔了舔嘴,甜甜地叫一声:“阿婆!” “好丫头,”阿婆笑眯眯地看她接过包子,一口咬出了肉馅,目光十分慈爱,“这就对了!让他们搅和去,咱过自己的日子,以后良人有的是——” 她话音刚落,恰好斜对面的门再次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晃出来,赭石色交领劲装,窄窄的袖子,手背上系着银钩护腕,利落又精悍。 “哎呀,我家小子出门了!” 陶枝正咬着包子点头,腮帮子鼓囊囊的,顺着声音看过去,不料触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那男子身量高,两肩平阔,缓步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轻慢又迫人的气势。他那双眼睛半睁半阖,眼皮褶皱的线条如刀一般,在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打下阴影,藏在其中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叫人有些发冷。 陶枝微微一抖,手上拿着的人家家里的包子顿时有些烫手,于是舔干净自己唇上的油,乖巧地抿了起来。 那人五官生得这样好,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像个好人呢? 程漆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捧着包子的女人,根本懒得多留意,他走到石阶旁边停下来,微一点头:“走了阿婆。” 声音在陶枝头顶,声线清冷,如冰面上滚动的珠子,还透着股懒散。 阿婆咂摸下没了牙齿的嘴,笑眯眯地一挥手:“阿七去吧!” “嗯。” 陶枝看见那双缎面黑靴从自己眼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忽然一怔。从肉包子的香味和阿婆身上的皂粉味儿之间,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 像是雾里的树木,暗香中隐约带苦,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很好闻,又有些熟悉。 但很快,那男子走远,味道也消散在空气中,陶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家小子,”阿婆拍拍手,满脸岁月的褶皱间都是骄傲,“俊得咧!” 陶枝配合地点点头,清透的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阿婆,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您怎么做的呀?” 阿婆被她夸得高兴,淳朴而得意地笑:“想学阿婆教你!” 陶枝吃完了包子,听说阿婆要去赶集,便一路扶着她慢慢向城中走。人和人之间的感应是互通的,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充满好感,忍不住想亲近一些,同样她也能感觉到阿婆温暖善良的关切。 于是等这一路走完,阿婆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晚上来我家里吃饭!你一个人也就做一个菜,过来还能多吃点!” 陶枝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菜都不会做,抿唇笑了笑,她很想尝尝阿婆的手艺,但是一想到他家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便有些迟疑:“这多不好意思……” 阿婆捏捏她的掌心,不由分说:“对门儿的邻居,有什么不好意思?阿婆叫你来就来,晚上有你的碗筷!” 陶枝心口一片暖意,于是用力一点头:“哎!” — 目送着阿婆瘦小的背影远去,陶枝后脚一磕,鞋尖转了个方向。 虽然她打定主意这一生好好过自己的,但上辈子有人害她至死,这仇毕竟不能忍气吞声。 廖清欢坐在雕花精美的梳妆台前,欣喜地翻看那一堆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小指勾一点在手背上抹开,质地糯,颜色鲜,好看得不得了。 这房间就像是个宝库,到处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廖清欢始终不能从那股兴奋中平静下来。她坐在铜镜前,扭了扭屁股,迫不及待地旋开一盒面脂,重重地勾出一指,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 她对着镜子张着嘴,看那丹色在脸颊上晕开,眼中漫开一丝陶醉。 “好用吗?” 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廖清欢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如翠!” 陶枝了然地一扬眉。 她们两个刚换过来不久,廖清欢下意识最依赖的丫鬟,想必就是上辈子和她勾结着一起毒害她的人了。 59.此夜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陶枝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正对着窗户, 眯起眼晒太阳。白如瓷片般的脸颊压出了一小片红印, 鬓发凌乱, 几缕碎发随意搭在脸侧,翘起的嘴角抿着, 神情餍足,活脱脱一副美人晨起图。 打破这画面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 “咕噜噜”, 她饿了。 陶枝这才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她干脆利落地踢走了宋鸣鹤, 一个子儿也不贪他的,心里确实是痛快的。可这家过得不知是什么日子, 银钱没找到半点,连米面都没有。 陶枝揉了揉肚子,心想莫不是宋鸣鹤知道家里情况, 这是等着她受不住去求他呢? 她心思一动, 伸手摸向后脑,可她从前戴的金银玉钗已经变成了一根乌木簪,看来真是从头到脚完完整整地调了个儿。陶枝抿抿唇,反手把簪子插好, 照例起身洗漱打扮。 原本箱子里的衣服已被她挑拣过一遍,虽然按照从前习惯这些大多不入眼, 但毕竟物是人非, 暂时也讲究不起来了。陶枝挑了一身妃色的棉布妆花裙, 料子粗糙, 但好在颜色鲜妍。镜前一站,女子年轻的白皙脸庞上透着健康自然的红,双眼清澈灵动,唇红齿白的模样,俏得像未嫁人的姑娘。 鸭黄丝绦一系,腰肢不盈一握。陶枝朝镜中的自己笑笑,唇边小涡一闪而过。 多好看啊,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笑得这样好看的。 她压平了裙角,小步穿过院子,立在门前吸了口气,然后缓缓推开。 会有大娘指指点点,说这刚被休的女人就穿这么鲜?会有孩童朝她嬉笑,笑她没了丈夫成了可怜虫? 陶枝拎着裙角,慢慢跨过门槛,昂首挺胸地站到门外,准备坦然迎接一切目光——但什么都没有。 门前就一条窄巷,总共两户人家,自己家一户,斜对面还有座院落,此时根本没有过路人。 陶枝愣了会儿神,摇头笑了出来。街面上的土味和对门隐约的饭香都如此亲切,提醒她这是全新的、未知的人生,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在意任何过往,她是自己,她会过得很好。 她干脆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捻了捻走线并不齐整的裙裾,歪头盘算着今后的路。 就在这时,斜对面“吱呀”一声开了门,陶枝闻到一股花香,以及更加浓郁的饭香,见院落里慢慢走出个佝着背的老婆婆。 她愣了愣,刚好见老婆婆挎着篮子看过来。这还是重活过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陶枝满心善意,唇角完全扬起,露出个明晃晃的笑容。 她白细的手搭在双膝上,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线,笑意照亮了整张脸,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活力和喜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愉快起来。 老婆婆原本只想默不作声经过,忽然被这笑容晃了眼,觉得这姑娘似乎和平日大不一样,平白顺眼许多。于是身形一顿,慢悠悠走到她身边来。 陶枝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她清晰地闻到了包子的味道,肉馅儿的。 老婆婆费劲地在她身边坐下,篮子放在身旁的石阶上,叹了口气:“莫慌,没什么迈不过的坎儿,你还小着。” 陶枝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婆婆从前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但她语气中分明是关心,陶枝领情,抱着肚子笑道:“晓得的,已经迈过来了。” 老婆婆这下真的惊奇了,斜对门这丫头总拉个脸,见着街坊邻居也不打招呼,唯独对她那个朝三暮四的夫君笑脸相迎,搁在平时,她是不会坐下来的。 可眼前这姑娘好像换了个人,嗓音清亮,眼中带笑,话里存着些对长辈的敬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看着格外讨喜。 老婆婆看她顺眼,心中生出更多关切,侧身问她:“真没事了?心里难受,和阿婆说说。” 陶枝摇摇头,或许命运笑她现世报,被自己撬过的墙角休了,可她一点也不难过。陶枝拍拍裙子,挺起腰身,唇角弯着:“说出来让您跟着难受?那哪行。” 还是个懂事的丫头,老婆婆心里赞许,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拍拍她肩头,替她不平道:“我听说那大小姐叫什么……廖清欢?她不要脸,你莫气!” 可不是吗。 陶枝旋开笑意,真心实意地点头:“是,她不要脸,我不气。” 老婆婆心肠热,看她这样着实心疼,立刻和她站到一条战线上,伸手掀开篮子上的布,掏出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叫一声阿婆,给你吃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陶枝舔了舔嘴,甜甜地叫一声:“阿婆!” “好丫头,”阿婆笑眯眯地看她接过包子,一口咬出了肉馅,目光十分慈爱,“这就对了!让他们搅和去,咱过自己的日子,以后良人有的是——” 她话音刚落,恰好斜对面的门再次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晃出来,赭石色交领劲装,窄窄的袖子,手背上系着银钩护腕,利落又精悍。 “哎呀,我家小子出门了!” 陶枝正咬着包子点头,腮帮子鼓囊囊的,顺着声音看过去,不料触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那男子身量高,两肩平阔,缓步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轻慢又迫人的气势。他那双眼睛半睁半阖,眼皮褶皱的线条如刀一般,在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打下阴影,藏在其中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叫人有些发冷。 陶枝微微一抖,手上拿着的人家家里的包子顿时有些烫手,于是舔干净自己唇上的油,乖巧地抿了起来。 那人五官生得这样好,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像个好人呢? 程漆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捧着包子的女人,根本懒得多留意,他走到石阶旁边停下来,微一点头:“走了阿婆。” 声音在陶枝头顶,声线清冷,如冰面上滚动的珠子,还透着股懒散。 阿婆咂摸下没了牙齿的嘴,笑眯眯地一挥手:“阿七去吧!” “嗯。” 陶枝看见那双缎面黑靴从自己眼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忽然一怔。从肉包子的香味和阿婆身上的皂粉味儿之间,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 像是雾里的树木,暗香中隐约带苦,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很好闻,又有些熟悉。 但很快,那男子走远,味道也消散在空气中,陶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家小子,”阿婆拍拍手,满脸岁月的褶皱间都是骄傲,“俊得咧!” 陶枝配合地点点头,清透的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阿婆,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您怎么做的呀?” 阿婆被她夸得高兴,淳朴而得意地笑:“想学阿婆教你!” 陶枝吃完了包子,听说阿婆要去赶集,便一路扶着她慢慢向城中走。人和人之间的感应是互通的,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充满好感,忍不住想亲近一些,同样她也能感觉到阿婆温暖善良的关切。 于是等这一路走完,阿婆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晚上来我家里吃饭!你一个人也就做一个菜,过来还能多吃点!” 陶枝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菜都不会做,抿唇笑了笑,她很想尝尝阿婆的手艺,但是一想到他家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便有些迟疑:“这多不好意思……” 阿婆捏捏她的掌心,不由分说:“对门儿的邻居,有什么不好意思?阿婆叫你来就来,晚上有你的碗筷!” 陶枝心口一片暖意,于是用力一点头:“哎!” — 目送着阿婆瘦小的背影远去,陶枝后脚一磕,鞋尖转了个方向。 虽然她打定主意这一生好好过自己的,但上辈子有人害她至死,这仇毕竟不能忍气吞声。 廖清欢坐在雕花精美的梳妆台前,欣喜地翻看那一堆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她从前见都没见过,小指勾一点在手背上抹开,质地糯,颜色鲜,好看得不得了。 这房间就像是个宝库,到处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廖清欢始终不能从那股兴奋中平静下来。她坐在铜镜前,扭了扭屁股,迫不及待地旋开一盒面脂,重重地勾出一指,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 她对着镜子张着嘴,看那丹色在脸颊上晕开,眼中漫开一丝陶醉。 “好用吗?” 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廖清欢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如翠!” 陶枝了然地一扬眉。 她们两个刚换过来不久,廖清欢下意识最依赖的丫鬟,想必就是上辈子和她勾结着一起毒害她的人了。 60.落定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不远处程漆半眯着眼, 遮去眼中锋芒,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一家店面的墙上, 食指一下下敲击着,不知在想什么。 陶枝向宋鸣鹤身后看了一眼, 唐闵被人流冲散,没再跟过来。她方才太心烦, 匆匆把花全卖给了唐闵,然后调头就走,默念了一路“不气不气”。 她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为自己有个前夫感到羞愧的。 无关身份,只是一想到她曾在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虚度了爱与青春,陶枝就觉得自己蠢得难堪。 而真正让她恼火的是这位前夫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到她面前,洋洋得意地和别人介绍自己,对于自己脚踩两条船的行径没有一丝忏悔。 她拼命用指甲掐着掌心, 吐纳几次调整心情。 为宋鸣鹤生气还不如为一条狗生气, 不值当, 不应该。 ……在远处的程漆看来,她似乎情绪很激动,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程漆的眉心深深折了起来。 宋鸣鹤见她白皙滑腻的脸庞通红, 浅色的眸子发亮, 眼眶里聚着水光。这张脸曾经那样地迷惑过他, 如今看来, 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他不由地软了声音:“枝枝, 你……你喜欢那样的?”那样……像我的。 陶枝最后呼出一口气,心态已经完全平和。 “我喜欢或不喜欢,”陶枝飞快地笑一下,笑意并不到眼底,如同水平上浅浅的波纹,“与你有关?” 宋鸣鹤心口一窒,忍不住抬起手:“枝枝。” 程漆从墙上直起身。 他心里有股莫名的燥气,顺着血液一点点流窜,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 程漆垂着眼,良久之后才嗤笑一声,然后不再看那边好似要旧情复燃的两个人,转身走了。 在宋鸣鹤的手即将触到她脸颊时,陶枝伸手,啪地把他打开。 她实在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半转过脸,似笑非笑道:“上回在街上,我又看见你夫人房里的那个丫鬟了。” 宋鸣鹤微怔,然后才反应过来。 当时陶枝要他把那个小丫鬟送走的,可是……清欢说什么也要留下她,为此还和他掉了回眼泪,可怜得紧,宋鸣鹤只好就…… “就是个丫鬟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 陶枝扬起形状秀气的眉,了然地“啊”了一声,眼中的讽刺一闪而过,然后便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一次头。 — 程漆推开家门,走进院子里,阿婆正弯着腰侍弄花草。年岁大了耳朵背,程漆走到她身后了,阿婆都没反应。 “不是不让你弄吗。”程漆拿过她手里的小铲子。 阿婆一怔,然后才马上转身:“阿七回来了?” 程漆点点头,蹲下身接上她的活儿:“嗯。” 阿婆悬了好多天的心这才放下,干枯的手攥成拳捶了捶胸口,然后一巴掌扇在他头顶:“你还知道回来!” 程漆默不作声地挨下,点头认错:“阿婆,我知错了。” 阿婆用力扇了好几下,然后才喘着气摸摸他的头:“在外边吃好没有?累不累?” 程漆“嗯”一声:“都好,放心吧。” 东边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程实像一道旋风一样转出来:“哥你回来啦!” 程漆扫他一眼,凉凉道:“干嘛呢?不出来帮忙。” 程实瞪大了眼睛,肉肉的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儿:“阿婆你咋又下地啦!姐姐该骂我了!” 程漆一挑眉。 姐姐? 阿婆摆摆手:“有什么事,阿枝大惊小怪。” 程漆看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阿婆赶忙道:“没睡好觉,有点乏罢了。” 程漆一皱眉,坚决把阿婆劝回床上休息,把程实叫过来守着。 阿婆不放心地想起来:“没事的,你回来我还没做饭……” 程漆一把按住她:“让陶枝做。” 陶枝回到巷子的时候,已经完全把遇到宋鸣鹤的事抛在脑后。她还是担心阿婆不好好休息,于是没进自己家门,转而去了对门。 一进院子,就听见“哟”的一声。 陶枝眼睛一亮,转头看见屋檐下抱着手臂的男人,笑道:“你回来了?” 程漆神情懒散,锋利的眼皮褶皱下压,浓黑眼睫投下阴影,就那样看了她一会儿。 陶枝被他看得不明所以,摸摸袖口:“见过阿婆了?她这些日子可担心。” 程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头低下,凑近她。 陶枝更莫名其妙,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你干嘛?” 程漆冷淡地吐出俩字:“做饭。” 陶枝不知道程漆怎么回事,明明走之前还帮了她,陶枝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比从前好了些,勉强能算个朋友,没想到出门一趟回来,又是这个死样子。 陶枝把锅架上,稍微用了点力气,乓的一声。 讨厌。 她背过身,抿唇不说话。 程漆靠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来回倒腾。 为了方便,她把头发全盘在了脑后,用一根素木簪别着。露出来的后颈微弯,像一段温润的玉石,在昏黄的灯下,色泽细腻。 晚饭吃得简单,陶枝勉强能应付。她心里不太痛快,决心不能在程漆面前丢人,把案板摆好,小心握了刀,切土豆。 一刀下去,程漆开口:“还不如啃呢。” 陶枝后牙磨了磨,不理他,专心慢慢切。 又切了两三块,陶枝自己觉得能吃,程漆走过来看了看,拈起一片在她眼前晃晃:“还是啃吧,我不嫌弃。” 陶枝恼了,转头瞪他:“那你来?” 两人距离一时有些近,程漆蓦地闻到股浅淡的香,心口竟痒了一下。 他“啧”一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刀,带茧的掌心蹭过她滑腻的手背,把她往旁边挤了挤:“看着。” 陶枝只是眨了下眼,然后那钝口的刀便开始了不间断的起落,那颗土豆眨眼就被片得整整齐齐,仔细看的话,每一片连厚度都一模一样。 陶枝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 程漆瞥她一眼,嘴角悄无声息地勾了勾,把刀一扔:“学着点。” 陶枝一时忘了他方才的刁难,拈起土豆片仔细查看。 程漆往后靠了靠,在狭窄空间里,清晰地看到她颈后碎发。 “哎。”他出声。 陶枝没回头:“嗯?” 程漆抱起胳膊:“你为什么被休啊?” 陶枝弯唇一笑,眸色清澈,温柔且坚定:“承蒙各位厚爱,芙蓉粉才得以被大家认可,我相信使用过的人都知道芙蓉粉为什么与众不同。市面上用的铅粉有损肌理,长期日久,脸色暗黄,甚至会发痒、变红,而芙蓉粉摒弃了铅粉,选用最天然的粉料,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对皮肤有任何损害。” 她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带着股天生的说服力。 廖清欢眼一瞪:“那我的脸怎么出事了!” 陶枝不慌不忙地看向她,问:“姑娘确是用了我家的芙蓉粉?” 廖清欢怕她不信,“自然!有人可以作证!” 她说完,陶枝便笑了笑,不知怎么,那一瞬间廖清欢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陶枝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芙蓉粉绝不会于皮肤有损,我认为姑娘也不会成为特例——不如这样,当着大家,我帮姑娘把脸上的妆面净了,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说的是!” “洗干净了看看!” 这下,廖清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不想当众净面露出脸上的红斑,可若拒绝,又像是她在说谎。犹豫再三,廖清欢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心一横:“净就净!” 陶枝笑着招招手,过一会儿清水端上来,廖清欢伸手就像掬水,陶枝却轻轻按住她。只见她白皙手指拿起帕子,沾了水,亲自拂上她的脸颊。 “我来。” 廖清欢心里正膈应,忽然闻见一股奇异的清香。似乎来自于她身上,或者是来自她的袖间,淡淡的,如山间草木,清远甘甜,被一缕微风送到她脸上。 仿佛整张脸的毛孔都被打开,她负重已久的脸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好像轻飘得要飞起来。她甚至没顾上想一想,这里怎么会有风。 陶枝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的脸,右手掌心涌出源源不断的热意。很快,廖清欢妆面下的脸完全露出来,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干干净净,虽然肤色发黄,但十分光洁,分明没有一点红斑。 陶枝退后两步,右手叠在左手背上,规矩交叉在身前,淡笑:“如诸位所见,芙蓉粉对皮肤绝无半点伤害,请大家放心。” 廖清欢摸着自己光滑的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难道她之前见到的都是幻觉吗!? 围观的人中顿时嘘声一片,有人愤愤骂道:“有病,来找事的!” “这眼红得要滴血了吧,见不得人好!” “这不就是廖家那个小姐吗,我跟你说,她呀……” 廖清欢脸色青白一片,登时就想走,却不想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 陶枝一开口,店里立刻安静下来:“诸位来买芙蓉粉,无论是为悦己,还是悦人,终究不过变美二字。想必这位姑娘也一样,既然姑娘对芙蓉粉有误解,那我就用芙蓉粉,让姑娘变美。” “你……”廖清欢骑虎难下,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 陶枝眼睛一扫,廖清欢今日恰好穿了件浓艳的牡丹花纹锦陵裙,正适合大气的妆面。她本身就生得漂亮,正好用来做第一道活招牌。 店里店外的人也不顾着买货了,全凑在一起看她。只见陶枝直接从香居里取材,在桌上摆了一溜妆品,取粉动作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陶枝先以香露敷面,待肌肤润泽,便在廖清欢脸上搽上芙蓉粉。这一下,效果立现。暗黄的肤色消失不见,反而变为一种极细腻、极润白的肤质,配合着本就出色的五官,整个人立刻好看了数倍。 而后淡扫峨眉,深浅长短都精细得当。又以朱红脂粉晕在眼皮、眼尾,庄重而精致。脸颊上薄薄地扫一层淡粉面脂,仅提色,不会喧宾夺主。口脂挑得鲜亮,正正牡丹红,描出整片唇形,娇艳欲滴。 以廖清欢的五官,非是压不住这样的色泽,只不过不善搭配,才次次都显得艳俗。 最后,陶枝指尖托着一小片花钿,花型云母片,点在眉心。 大功告成。 陶枝移开身把廖清欢露出来的那一刻,清楚地听见了众人的抽气声。 她微笑着打量片刻,满意地拍拍手。 不仅男子们没了声音,就连女子们也是目瞪口呆。眼前这人和方才几乎不是同一个人,原本小家碧玉的样貌,在陶枝巧手下,竟生生成了一幅国色。 陶枝笑着走回柜台后,提醒一句:“芙蓉粉还剩百余罐,还有要买的吗?” 众女子怔愣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扑了过去。 “我要!” “我也要!” “给我留十罐!” — 几乎全城的客人都被香居揽了过去,生意实在冷清,宋鸣鹤呆得憋气,干脆提前关了店门。 刚一走出去,就有熟人冲他笑:“宋老板,令夫人可真是国色天香啊!” 宋鸣鹤不明所以,温和问:“何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吧?”那人也是个闲凑热闹的,添油加醋地把廖清欢在香居里做的事描述了一遍,“令夫人在香居这一闹,可不得了……那姓陶的女掌柜真是个人物,三两下就能让人变脸!这下不仅全了招牌,还响了名声,厉害啊!” 宋鸣鹤听完,客客气气和人道别,转身脸就撂了下来。 他完全没想到,廖清欢会去陶枝那里闹,何况最后这样收场。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觉得颇为难堪。 廖清欢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从前分明性格通透,不喜欢与人争,可这将近半年以来,她变得越来越狭隘、也越来越无法吸引他了。 宋鸣鹤想到要回家,心中竟生出一丝厌烦。 — 如陶枝所料,芙蓉粉被一扫而空。她一下进账几百两银子,给陈文隽和伙计们分后,也还剩好多。 陶枝心情太好,出了铺面,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要做的妆品,一边往家走。 走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巷口,一见她,立刻彬彬有礼地拱手:“陶掌柜。” 陶枝止住脚步:“您是……” 男子走上前,微微笑道:“不才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想和掌柜聊聊。” — 程漆拎着豆沙丸子回家时,在自家巷子里和一个中年男子擦身而过。他略一顿,习惯性地警惕起来。 这人完全陌生,看穿戴倒富足,一张脸看似和气,眼中却满是钻营算计。 他半眯着眼,看那人走远,半晌后才回过头。 得叫阿婆和陶枝小心点,他默默想。 进了院子,眼睛先扫一圈,在花圃边上看见了陶枝。 陶枝是闻见甜甜的香味才转过身的,一回头,程漆把一根签子举到她嘴边,上边穿着颗圆滚滚的丸子。 她向来喜甜,眉一摇,接过来:“是什么?” 程漆漫不经心道:“不知道,随便买的。” 陶枝抿唇一乐,直接咬下:“闻着好香——嘶,烫烫烫!” 那丸子看着已经没了热气儿,谁知道里边裹的豆沙还滚烫,陶枝一下被烫了舌尖。 程漆皱眉,立刻伸手捏她下巴:“烫哪儿了?我看看——你就不会吹吹?” 真烫狠了,陶枝眼底团着一点水儿,让他捏着张开嘴,伸出舌尖。 鲜红的舌尖,小小的,发着颤。程漆看见,不知怎么手下忽然一紧,捏得陶枝下巴疼,啪地打开他手:“你别掐我呀!” 程漆收回手,背到身后,攥了起来。 陶枝举着丸子吹了好久,才放心送进口中,暖甜的香顿时溢满,她腮帮子鼓着,满足地眼睛都眯起来:“好甜。” 程漆鼻子里哼一声:“下次再不记得吹。” 陶枝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油纸袋,捧着笑一下:“我去拿给阿婆和小十吃。” 程漆抱着胳膊:“那我呢?” 陶枝瞪他:“你没吃?” 程漆歪头:“没。” 陶枝低头用签子扎了一颗,举着送到他嘴边:“那先给你吃。” 她脸上笑容天真,透着不加掩饰的亲近。程漆背后的手攥紧,下意识就把丸子咬了下来。陶枝笑笑,转身抱着油纸袋进屋。 程漆不知在想什么,竟忘了那是烫的,咽下去被烫得胃疼时才反应过来。 然后热意顺着胃流便全身,连心口也滚烫起来。 吃过饭,陶枝挽了袖子去洗碗。程漆在主屋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晃到小厨房。 已经入了秋,早晚天气都凉,陶枝泡在水里的指尖通红。程漆皱眉看了一会儿,走上去把她手从水里捞出来。 陶枝嫌他碍事,想抽手:“干什么?就快洗完了。” 程漆不让她动,把她手握在掌心,果然一片冰凉。 他问:“凉吗?” 陶枝不明所以地抬头:“水不太凉。” 程漆捏捏她的指头:“我问你手凉不凉。” 陶枝反应过来,被当成家人关心的感觉让她心口暖暖的,便笑道:“现在不凉了。” 程漆“啧”一声,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往旁边推推:“我来吧。” 陶枝在旁边看他,侧脸十分不耐,却是很英俊的。她忍不住笑:“不是你天天使唤我干这干那的时候了?” 程漆抬起头,黑沉的目光盯着她。片刻后他抬起手,湿淋淋地在她脑门点一点,垂下,又没够似的捏捏她耳垂。 陶枝笑着躲他:“讨厌!” 程漆收回手,低下头,垂着的眼睫挡住眼中情绪。 不是那时候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 61.番外一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从前的廖清欢就喜欢打扮自己, 每次出来见他,她总是光彩照人的, 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精心挑选搭配,就连妆面都恰到好处。 但现在的廖清欢好像比从前更热衷于这些事,成日里和那些京中小姐妹聊的也是这些话题。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宋鸣鹤总觉得她似乎不如从前那般耀眼, 妆面和衣着常常让宋鸣鹤一个男人都觉得不太协调。 廖清欢涂着丹蔻的手指在一堆瓶盖上划过, 最后旋开一瓶香粉, 取了小扑蘸上,一点点在脸上抹开。 那香粉色泽亮白,抹在脸上后,和没抹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黄了,连宋鸣鹤都发现了这点。他是做这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香粉里的铅对脸有多不好, 而廖清欢几乎离不开它…… 廖清欢显然也发现了,她手一僵, 随后加快了速度,飞快地用香粉覆盖了整张脸,连露出的脖子上也搽上厚厚一层。 然后她才松了口气,满意地笑笑, 摸上鲜妍的口脂, 转头朝他笑:“今日这颜色好看吗?” 粉太厚, 脸太白,唇又太艳,像是要搭台唱戏的。宋鸣鹤眉梢一抽,然后才温柔笑道:“夫人怎样都好看。” 他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妻子的脸,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人。 穿着粗糙的布裙,脸上不施粉黛,皮肤却发出自然白皙的光泽,如玉如珠。那双浅色瞳孔清澈透亮,一笑唇边就晃出小小的弧。 廖清欢信了,欢欢喜喜地转回身,又打开一罐面脂。 宋鸣鹤若有所思,或许就是因为陶枝不常用这些东西,皮肤才会那样好吧。 眼下市面上的香粉基本都是用铅粉制作,米粉粟粉的倒是对脸无害,但质感不好,用起来效果比铅粉差得远。这样根本卖不出去,渐渐地就没有作坊生产了。 有什么粉既能达到铅粉的效果,又能有益于皮肤吗? 宋鸣鹤蹙着眉想了半天,发现自己脑中空空如也,便就作罢。 ……算了,那种东西怎么会有?若有,早就被人做出来了。 — 芙蓉花是新鲜的,陶枝抓紧时间开始制作花露。一口铜锅架起来,烧起滚水蒸煮,期间糊了两次锅,但因为鲜花充足,最后一次总算煮出了一小盆的量。 然后便是同样的一遍又一遍的萃取、蒸馏,直到花露没有一丝杂质,晶莹剔透。 最后的成品只有一碗的量,花香极为清新自然,陶枝深深地吸一口,觉得比她上辈子做的还要好。 花露一点一点倒入静置了几天的蚌粉里,陶枝怀里抱着器皿不停地搅拌,直至均匀。 最后淡粉色的粉浆倒入芙蓉花的模子里,总共三只,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点溢出的粉浆,让表面平平整整,最后摆在院子里阳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三日后粉浆干透,隔着一丈就能闻到那股清浅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里咚咚跳着,从模子里倒出香粉块,修整边缘,置入事先备好的芙蓉花小罐里。 剩下的余料她碾成粉,在镜子前屏住呼吸试了一下。 从香粉落在脸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质感,比她预想的还要细腻上数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气,还有一种神奇的草木香渗透在其中,格外好闻。她把香粉抹开到全脸之后,更是惊叹于粉质的清透,没有一丝厚重感,轻盈得仿佛没有上粉。 陶枝压着内心的激动,连续用了三天,皮肤果然没有任何负担。不但如此,甚至还有神奇的润肤功效。 她记得上一辈子宋鸣鹤做出来的芙蓉粉也只是对皮肤没有伤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却明显感觉到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连带着气色都变好许多。 就连程实都发现了这种变化,吃饭的时候瞧了她好几眼,憋不住问:“姐姐,你脸上抹东西了?” 程漆坐在她对面,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对程实道:“你仔细看。” 程实咬着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可他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好像是……比平时好看? 程漆支着脸的手放下来,把程实的脑袋往后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饭。” 阿婆也凑到陶枝面前,摸摸她的脸颊,笑眯眯道:“像鸡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着蹭蹭她的掌心,心里很高兴。 调换了人生以来,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满,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从前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为了宋鸣鹤,而今她满心澄澈通透,美不再为了任何人。 她只为自己。 于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层粉,颊上淡扫一点酡色,力道控制得极巧,只有淡淡一丝粉色,便提升了全脸的气色,白里透红,整个人发光一般。 确实是发光一般,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连周围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顿,看在这些天程漆帮忙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阿婆却没那么好打发,一筷子精准打在他手背上:“说谁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着头,嘴角幸灾乐祸地弯一下。 阿婆紧接着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声:“姑娘爱美还有错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兴。” 程漆认错:“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该这样,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该打扮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就遇上对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浑然不觉,被逗得发笑,和阿婆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什么。 程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阵烦躁,撂下筷子:“我吃饱了。” 阿婆嫌弃地挥挥手:“下桌吧下桌吧。” 陶枝也没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变得深长,目光沉沉,半晌后才一言不发地从椅上站起来,大步走了。 现在香粉做成了,怎么卖出去便成了问题。陶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铺面,因为出手阔绰本身又颇有研究,和许多掌柜伙计也熟识。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见过对妆品最为痴迷的人,这人开店不为赚钱,单纯是因为喜爱,若是碰上难得一见的珍品,他能研究个几天几夜。 更巧的是,这人开的香阁,正好是宋鸣鹤的死对头。 但到底是一夜/欢/好后,心中温情尚在,宋鸣鹤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有事要商量,布行的刘老板,你知道的。” 廖清欢被他吻得面色潮红,软成一滩水,明眸中满是眷恋深情:“那、那你早些回来,我晚上给你煲汤……” 宋鸣鹤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折,但掩盖得很好,他温柔笑笑:“好。” 收拾好出门时,天才刚刚透亮,其实本不必这么早走,只是他莫名不太愿意在家呆着。坐马车过几条街,进了刘氏布行,旧友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宋鸣鹤问:“什么?” 刘老板压低声音:“南阳倒了!上头那位派的可是楼主,听说昨夜归京了!我行里的伙计昨天起夜看见的,一大群人在屋檐上飞,连声音都没有,吓死个人!” 宋鸣鹤一挑眉,想的却是别的事:“南阳王拥兵自重已久,如此一来,南方的蚕丝、香料线路应会顺畅不少……” 刘老板拍拍他:“是这个理,这次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宋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布行的生意也开始了,伙开始在门口吆喝。今天是开集的日子,刘老板的布行就开在集市道旁,不一会儿店面里就来了些客人。 宋鸣鹤听着刘老板口若悬河,脑中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个想法:他之前听小厮说,陶枝现在卖花为生…… 她今天会来吗? — 陶枝没想到程漆一走走了半个月,阿婆虽嘴上不说,但其实每天都很担心。昨夜陶枝留下来陪她,阿婆一整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金丝桃开好了,陶枝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集市,叫程实看好阿婆卧床休息,自己裁了花,放到盛水的桶里,打算去集市买。 自打上回那顿饭后,郭玲时不时过来找陶枝玩儿,连带着和程实也相熟不少。程实每天冒着粉色泡泡,对陶枝的态度也从不待见变成讨好。 “别跑来跑去的,让阿婆好好睡一觉。床头的水凉了就换杯新的,知道不?” 程实点点头,小声嘀咕:“你不在时我就这样干……” 陶枝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提着花桶出门了。 金丝桃是种很精致的花儿,明艳金黄的花瓣托着金丝状的纤细花蕊,有种脆弱又动人的美。陶枝很喜欢这种花,裁枝运送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集市,已经人山人海,往常阿婆坐惯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陶枝四顾寻找空地。手上的桶盛了水,很沉,她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忽然一轻。 一转头,见是一个常来买花的客人,陶枝感激地笑笑:“谢谢唐公子。” 唐闵看着她,白皙俊秀的脸微红,低声道:“我来回走了两趟,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陶枝瞳孔清澈,笑着把散乱的发拢回耳后:“来的,今日金丝桃开得正好,不知唐公子喜不喜欢这花儿。”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唐闵却看呆了。女子抬手时,袖间有种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服,就像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新又灵动,如叮咚山泉一般,能淌进人心里。 唐闵看着她的脸,鬼使神差道:“是‘陶’花?我喜欢……” 陶枝便就笑笑:“那劳烦公子替我寻个空地?摊子摆开才好挑花。” 唐闵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哦对、对!这就找……” 他连忙提着桶向前走几步,赶在一个捏糖人的大伯之前,把一个空位置占上,冲陶枝摇手:“陶姑娘,这里!” 陶枝却站在原地没动。 唐闵一走,她才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 宋鸣鹤正眉头紧蹙,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陶枝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失笑。她还奇怪为什么看唐闵有些莫名的熟悉感,现在蓦然对上宋鸣鹤,便忽然了悟。 年轻,俊秀,易羞,清瘦,再加上一身书卷气——可不就是年轻时的宋鸣鹤? 她少女时曾对这样的他一见倾心,如今隔着人流,看见宋鸣鹤那张依然英俊的面孔,内心已是毫无波动。 陶枝摇了摇头,当没看见他,转身径直走向唐闵。 “多谢公子了。” 她把摊布铺开,自己抱膝坐下,仰头笑笑:“公子挑吧。” 唐闵看了宋鸣鹤好几眼,压下了心中疑惑,一撩衣摆蹲下身来,和陶枝平视:“都挺好的。” 宋鸣鹤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他看陶枝和那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竟不见一分被休的落魄困苦,反而越发娇艳,怪不得招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地捏紧了,转头去看那个厚皮脸的男人,眼睛一眯,忽然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莫名的郁气忽地一散,接着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还是没放下吗?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多么无所谓,其实都不过是掩饰心中的悲伤罢了。 62.番外二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她想过以程漆这样恶劣的性格, 多会猜测是她的问题,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猜。 陶枝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他确实是个人渣。” 程漆一挑眉, 眼中闪过微末笑意。 “所以, ”陶枝一字一顿, “是我休了他。”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厨房狭窄的空间两人呼吸此起彼伏。程漆没说话,好久以后才笑出声来。 “……真是, ”他那双时常半睁不开的眼睛弯着, 黑沉的瞳孔带笑, 声音低如自语, “你这女人……” 陶枝一点不觉得自己狂妄, 她写的和离书,她按的红手印儿,在她看来,那就是她休了她前夫。 程漆笑着抬起头,在她额头意味不明地弹了一下, 转身出了厨房。 陶枝在他身后探了探头,见他懒散的背影晃进正房里,便回身又拿起菜刀。 这就算是和好了吧? 她把程漆切好的土豆片拨到一片, 拿起一个青椒。 ……程漆可真是难伺候。 不过……倒是不坏啦。 — 日头从云里探出头, 光芒越过窗棱。 程漆双眼紧闭, 额角微湿, 交握在腹部的双手攥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半晌后他才猛地睁开眼睛,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又是那个房间。又是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如影随形的毒气。梦中的少年拼了命想逃,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又何止那时候?这么多年,他几时逃脱了? 烦躁感挤压着内脏,胸口有熟悉的、不安的躁动,黑气自袖口缓缓浮出,带着伺机而动的恶意。 忽然,大门的木轴发出“吱呀”响声,惊动了墙头趴着的猫。三两声喵喵之后,是女子恬淡清亮的声音:“阿婆——” 程漆心里蓦地松了一下。 好像被涓涓细流的山泉洗涤过,杂质全部沉淀下来,重归清澈宁静。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靠在窗户旁边,等心跳慢慢停下来。 阿婆站在厨房里应了声:“阿枝来啦?” 陶枝拿起花圃旁边的水壶,熟练地给一片花骨朵浇水,嘴上应着:“嗯——阿婆今天是米粥吗?好香。” 她说完,程漆才闻到馨甜的米香,顺着窗棱缝隙透进来,温暖又真实。 程漆低头笑了下,不知怎么,心情忽然很好。 陶枝精心浇过水,摸了摸芙蓉花软嫩的骨朵,心里琢磨着花期。上次磨的蚌粉实在太粗,她力气不够,磨不出想要的效果。 如果今天程漆心情不错的话……就找他帮忙。陶枝蹲在地上,一边揪着杂草,一边盘算着。 “再揪就秃了。” 陶枝一仰头,见程漆抱着胳膊站在身后。 他身上披着墨色外袍,衣服穿得松散,大约是刚睡醒,神情比平时还懒。 老实说程漆是个好看的男子,浓眉之下眼形漂亮,皮肤偏白,却没有一丝弱气,看人的时候总在睥睨,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强势。 陶枝观察了一下,觉得程漆此时心情还不错,便犹豫着开了口。 “上回买的那个蚌壳,我得磨成粉,”陶枝捏捏手指,不太好意思地说,“但我力气不够……待会儿吃了饭,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帮我磨细点?”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程漆的回答,陶枝一抬头,看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陶枝眨下眼睛:“……行吗?” 程漆慢了半拍才道:“去……你家?” 陶枝连忙道:“我拿过来也——” “可以,”程漆打断她,垂下眼,“吃完饭带我过去。” 陶枝就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 程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报酬呢?” 陶枝一呆。 程漆抱起胳膊,面无表情:“程实说他那件衣服是你送的礼物。” “我的呢?” 陶枝没想到他竟然发现了,倒不是她不想送,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没想到他居然自己开口要了。 不知怎么的,陶枝莫名有些想笑,抿起唇,眨眨眼睛:“有的,有你的礼物。” 这顿饭程漆吃得格外斯文,他平时吃饭就不紧不慢的,今天陶枝都坐着等了好久之后他才吃完,慢得几乎有些刻意了。 程漆筷子搁在碗上,从凳上站起身,看她一眼:“走吧。” 陶枝一怔:“我还没收桌子……” 阿婆敲敲她的手背,笑眯眯地赶她:“收什么?不是叫阿七帮忙吗,快去吧。” — 说是让她带着去,但程漆一直走在前边,他步子又大,陶枝得走得飞快才能跟上他。 两家院子的结构很相似,只不过陶枝家要小些。进了门,程漆四下看了看,陶枝想着好歹是让人来帮忙的,怎么说也要招待一下,便道:“你先进屋坐着吧,我煮壶茶来。” 程漆转头:“知道我喝什么?” 陶枝已经转身向厨房走:“知道——普洱,有的。” 程漆就笑了一下。 他觉得挺有意思,虽然都是差不多的屋子,但这一看就是女人住的地方。他看了眼陶枝的身影,上前推开了正房的门。 屋子里陈设简单,有种和她身上一样的香味,打扫得很干净,桌上摆着药碾和半成品的蚌粉。 他大爷似的往床上一靠,手指摸了摸下巴,想:什么礼物呢? 不会也是衣服吧? 过一会儿又换个姿势,心想:怎么还没来? 不会是找不着了吧? 找不着也不行,变也得给我变出来一个。 又过片刻,陶枝还是不来,程漆坐不住了。他从床上下来,几步走到门边,扬声:“陶枝——” “来了!” 陶枝脸红着小跑着过来,手里拿个布兜子,一股脑塞他怀里:“给你的,戴不戴都行,我——我去看看茶煮好了没有!” 陶枝呼出口气,抬眼:“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宋鸣鹤无奈又温和地一笑,摇摇头,瞥了眼陈文隽,压低声音:“枝枝,和我单独聊两句?” 他那姿态,俨然把陈文隽当做外人,硬要营造出一种亲密的感觉。陶枝浑身难受,眉心一蹙:“这儿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吧。” 过片刻,宋老板从香居走出来,脸色不大好看。 陶枝变了。 63.番外三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名头亮了, 便也有人盯上她,想顶替陈文隽这个没用的草包,和她合作。 那日找到她家去的那个商人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姓金,原本是在南方做妆品买卖的。这最近刚一进京,正赶上全城疯抢芙蓉粉, 便开始留心制香的人到底是谁。 陶枝不太喜欢别人直接找上门来。那金老板看着和气,但交谈下来,陶枝发现此人实在太过重利,光是听说她把芙蓉粉压价到十两就连连摇头, 直说把方子交给他的话, 他能让价格翻十倍不止。 话谈不拢,陶枝也就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那金老板还挺执着,后来又拜访了好几次,陶枝不胜其烦。 这天陶枝正在家准备着用料。按她上辈子的记忆, 下一个广为流传的妆品约莫是在年后开春之时,一种颜色很独特的口脂, 眼下时间尚早。 于是陶枝决定继续改良芙蓉粉。眼下入了秋, 北风越吹越大, 是皮肤易干的季节, 她打算加入香露调制, 即使不用她的右手, 也能达到润肤效果, 如此妆面也会维持得更好。 她正翻着相关书籍,院门忽地被叩响,问一声,又是那金老板。 陶枝先把桌上摊开的书籍、原料都收回屋子里,然后才去开门,无奈地叹口气:“金老板什么事?” “上次说的事,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金老板见她没有请自己坐坐的意思,面上也还是和气的,“您若是到我的牡丹庄来,我们必以贵客之礼相待,酬劳方面也绝不会亏待您!” 陶枝一阵头疼,这事金老板已经说了好几回,但她坚持要做自己的妆品,到了牡丹庄却成了那儿的香师,远不如在香居自由。 她实在不愿,干脆把话说死了:“我就和您明说了,芙蓉粉是我的心血所在,本就不会轻易与人分享。况且我也暂时不愿与人共事,以后还请您不要再来了。” 金老板脸色一沉,随后又换上和气的笑容,眼中精光一闪:“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陶枝摆手:“不必了。”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金老板退后一步,淡笑着拱手,笑容莫名有些意味深长,“希望姑娘以后不要后悔。” 金老板走出那条窄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横肉耷拉下来,显出了原本的凶狠。 候着的伙计走上来,低声问:“掌柜的,那女的怎么说?” 金老板冷哼一声:“一个娘们儿,不识抬举。” 伙计:“那怎么办?” “怎么办?”金老板冷笑一声,眼中一片狠意,“她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把人给我盯住了!” — 皇帝金口玉言,叫他不必出面,程漆便难得清闲。 进武馆校场晃了一圈,学徒纷纷来挑战他,一炷香的功夫,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边儿上只还立着之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学徒,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程漆一扬眉:“来练练?” 小学徒约莫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嗷”的一声就冲了过来。程漆懒洋洋地站着,在他冲到跟前的一瞬间才出了根手指,在他脑门一弹,脚下轻轻一勾,小孩儿就屁股着地摔了个结实。 人都摔懵了。 大眼睛眨巴两下,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漆:“……” 这怎么还打哭了呢。 “那什么,”程漆紧了紧护腕的系绳,咳了咳,“别哭了,吃糖吗?” 小学徒呜呜地捂着脸,崩溃道:“我的好兄弟背着我和我喜欢的姑娘好上了!” 程漆:“……” 还是打得轻了。 他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漫不经心道:“这兄弟,不要也罢。叫什么来着?什么虎?” “不是!”小学徒可怜巴巴地擦着眼泪,咬牙切齿:“是程实!他就这么背叛我!” “……”程漆默了一瞬,“程什么玩意儿?” 小学徒平静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捏着衣角:“程实说他真喜欢郭玲,唉,我能说什么!我也懂,喜欢哪是能控制的呢,一喜欢,就总想见着她,见不着就难受,想对她特别特别好,不想她和别人玩。我要是程实,我也会偷偷的……” 程漆下意识地照着他脑袋来了一下,心里却让他给说愣了。 想见,总想见,见不着就难受。 他眼前忽然划过一张白净温柔的脸,淡色的眼珠,琉璃一样的透。 出了武馆,程漆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走着走着忽然就到家了。一抬头,窄窄的巷子两侧,左边是自己家,右边是陶枝家。他鞋尖一动,往右转去。 这些天陶枝又忙了起来,他推门进屋时,陶枝正趴在桌上记着什么。 为了方便,她梳了干净利落的发髻,额前一缕碎发也没有,露出饱满光洁的前额。眼睛垂着,眼皮上有淡青色的血管。 程漆就倚在门框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指尖点在她额头上,把那颗脑袋支起来:“头都要掉了。” 陶枝顺着抬起头,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程漆这才看见她眼底淡淡的青色,眉心一皱,把她笔一收,“别看了,吃饭去。” 陶枝也累了,乖乖让他收了笔,伸个懒腰站起来。衣服一紧,窄细的腰身便清晰可见,程漆瞥见,不自然地别开眼。 “走了,正好过去帮帮阿婆。”陶枝刚往外走两步,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往后一拉。 程漆拽着她,轻轻一旋,就把人堵在了自己和墙之间。 陶枝有点懵:“怎么了?” 四下静谧,两人呼吸轻轻交缠着,有一种无声的亲密。程漆极近地看着她,想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半天后才低声道:“你累吗?” 陶枝叹口气,僵硬的身体软下来,头靠着墙哀声道:“还行。” 她皮肤极白极腻,半侧脸时,从眉骨到鼻尖的弧度非常好看。 程漆看了一会儿,像受了蛊惑一般,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摸了摸她薄薄的眼皮。 陶枝隐约觉得程漆有点怪,头晃着躲他。那手指就落到了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他手法不知从哪学的,按起来格外舒服,陶枝小声叹了口气,然后眼巴巴地看他:“我累。” 从程漆的角度看,她整个人笼在自己怀里,巴掌大的脸就包在自己手心底下,那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在他手里一样。 他声音不由地放轻:“嗯?” 陶枝眨眨眼:“所以捏捏肩行吗。” 程漆一怔,心想这是拿他当丫鬟使吗,手却听话地落下来,按住她瘦削的肩膀。 陶枝享受着捏肩,满足地哼哼两声,抬手拍拍他:“乖啊……” 程漆看她那样儿,心里居然奇异地柔软,薄唇勾起来。 连程实这兔崽子都和别人好上了。 他这个当哥的……是得抓点紧。 64.番外四 防盗章~购买比例不足可能要等几天才能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从暗门被敲响的那一刻, 御书房里的宫人就自动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帝王一人。梁萧面色沉肃, 一言不发地跪在御案前,高举起手上的折子。 半晌后,隆宣帝才放下手中文书, 从他纹丝不动的手上拿过折子,打开看。 从走进这扇门开始, 梁萧仿佛就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木头人, 没有任何想法, 只是在履行任务,然后沉默地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隆宣帝其实还算年轻, 正值壮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雷霆铁腕,面上尽是当权者说一不二的气度。只是眉间隐有一丝黑气,使得他过于沉闷威严。 良久之后, 天子开口:“竟真有这等勾连, 是朕纵容太过。” 这并不是问句,梁萧默不作声。皇帝也的确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由他亲自带人,去一趟,”隆宣帝扔了折子,目中闪过森森冷意, “不要打草惊蛇, 朕要见活口。” 梁萧领命跪安:“是!” — 一下有了百两银子, 陶枝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盘腿坐在家里的床上,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发了一会儿呆。 买蚌壳、药碾、臼子和杵还有雪石粉等等……用了约莫四十两,昨日程漆快嫌弃死了,一边冷着脸,一边帮她拎着东西。 剩下的钱要做什么呢? 过半晌,她才哑然失笑。从前花钱如流水的时候,怕是从来想不到会有因为百两银子就手足无措的一天吧。 无论如何,现在有钱了,头一笔钱一定要给阿婆花。然后……再给那两个混小子买点什么。 她拿了一半的钱出来,剩下的放好,然后挑一身牙白色的刺绣金花裙,穿上去了集市。 阿婆家里虽然不缺钱,但她总是节俭惯了,身上衣服就那几身。程漆有心孝顺,但又不会挑,给了钱阿婆也不愿浪费。陶枝进了家布行,想着阿婆不喜成衣,就买匹好布回去,自己裁穿着也舒心。 挑挑拣拣一番,看上一匹妆花罗。暗红偏棕的底色,绣着盘金云纹寿字,整体看仍是阿婆喜欢的素净,并不扎眼,同时又非常喜庆,寓意吉祥。 而且摸起来柔软光滑,穿起来一定舒服。 陶枝欣喜地买下,小心抱在怀里。路过成衣店,恰好看见一套小孩子穿的对襟短衫,还配了同色的虎头帽,煞是可爱。陶枝想了想程实穿上的样子,止不住想笑,便也买了下来。 接下来便只剩程漆的了。 送他什么好呢?陶枝一时没有头绪。程漆这人虽然嘴毒、又讨人厌,但他却不是个坏人,有时候还有些好。 昨日的事,若没有程漆,她也拿不来这些钱。陶枝向来有一说一,不论之前程漆怎样对她,这次也都要好好谢的。 ……可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呀。陶枝很苦恼,又觉得若是给阿婆弟弟都带了礼物而不给他的话,以程漆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吧。 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了,陶枝默默想。 她歇了会儿脚,开始漫无目的地转,看见什么都觉得可以送他,又似乎都不那么合适。走到快要走不动的时候,陶枝才忽然灵机一动。 不如送个护腕吧! 看他天天系着,又常常要动武,送这个也算实用。 陶枝抿唇笑了笑,脚步便轻快起来。给程漆的东西还是要精挑细选,免得他又嫌弃,少不得一顿嘲讽。 跑了几家店面,最后看上一副黑底红绳的护腕,精细柔韧的绸料,内有锁甲,悍利又漂亮。 陶枝把东西收好,用最后的钱买了牛肉,这才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那条窄巷子,刚到巷口,忽然看见程实低着头走在后边,不远处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在前,走得趾高气昂。 程实垂头丧气的,鞋尖踢飞了地上的石块,犹豫半晌才喊了一句:“郭玲!” 小姑娘回过头,陶枝这才看清,那真是张灵气的脸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她顿时就明白了,没急着走过去,笑着等在一边。 程实鼓足勇气,捏着拳头喊道:“王小虎有什么好!他不是真心的!” 陶枝一下愣了,眨了眨眼睛,发现好像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叫郭玲的小丫头飞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王小虎会保护我!” 程实脸红了:“我也——我们也能保护你!” 小美人翻着白眼也是好看的,一脸不信的样子:“那你就像王小虎一样证明给我看!” 说完,小美人转身就要走。程实着急地跺跺脚:“哎——” 陶枝没法在作壁上观了,眼看傻弟弟的小红心就要胎死腹中,陶枝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叫住她:“姑娘!” 程实一看见她,脸红得险些要熟,气急败坏道:“你偷听?!你无耻!” 陶枝一巴掌甩他肩膀上,压低声音:“想不想让人家来吃顿饭?” 程实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但却真的依言闭了嘴。陶枝把怀里的东西都给他,让他抱着。 郭玲一回头,看见一个笑吟吟的姐姐,登时有点愣。她想这姐姐怎么这么白、这么好看,好像……好像天上的白鸽子一样。 她把自己又干又瘦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姐姐叫我?” 陶枝眼角微弯,浅色瞳孔温温柔柔,她走过去捏捏郭玲的小脸蛋,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好看呀,小仙子?” 郭玲的脸立刻红了,心里飘飘地想:到底谁是仙子啊…… “但你小脸儿这么白,嘴上最好有点颜色,”陶枝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小盒随身带的口脂,旋开,勾一点抹在她唇上,“这样会更好看。” 胭脂水粉对任何年龄的小姑娘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郭玲立刻屏住呼吸,在她涂完之后就想找镜子照照。 陶枝就笑着拉起她的手:“总听程实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是他姐姐,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那儿还有别的颜色更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