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权臣白月光》 1.重逢 “这才二月的天,长安又不比洛阳暖和,早说让你多穿点,非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耳边充斥着堂妹嗔怪的声音,薛灵初低头掩口,轻声咳了两下。还顾不上说什么,那边薛盛乐又开始唠叨起来了。 “好了,盛乐,随行的疾医已经瞧过了,你阿姐并无大碍,你也少说两句吧。”两人对面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阻止了她的絮叨。 薛灵初只是因为长途颠簸,再加上略微受了凉,这才有些不舒服,但比起前些天已经好多了。 “你掀帘子做什么?外面风大。”薛盛乐瞧见她的举动,柳眉又是微微一蹙,似乎对这个不省心的堂姐颇为不满。 薛灵初看了一眼马车外长安城的景象,听见堂妹的话,很快将帘子放下,转头含笑望她:“只是想看看走到哪里了,而且我已经好多了,不用这样担心。” 即便马车内只有兄妹三人,但是由于自小良好的教养,薛灵初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上半身挺直,收回的手交握着放在腹部,很好地维持了一个公主当有的仪态。 薛盛乐对上她一双灿若灵星的眸子,表情有些微的不自然,声音也放低了些:“谁……谁担心你了?”说着便转开了视线。 而对面的薛廷则是微微低着头,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思绪当中,并未在意两人之间的交谈。 等那两人的视线都从自己身上移开,薛灵初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尽管穿越过来已有三年,但这样近距离地跟原身的亲人朝夕相对,偶尔还是会令她感到有些紧张。 薛灵初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高考前想着看本小说放松一下,谁知睡了一觉就睡到了另一个姑娘身上,这姑娘还是一个公主。 薛灵初原先的生活挺糟心的,因而对于穿成公主一事并无不满,毕竟是实打实的古代白富美,日子想想还是滋润的。 然而原身的记忆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顿时将她浇了个清醒。薛灵初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穿到了她睡前看的那本男频升级流爽文里! 这本书里,男主裴劭(shào)从最低等的士兵做起,在类似于南北朝的乱世里一步步凭实力往上爬,很快崭露头角获得皇帝赏识,被召到了都城洛阳。 作为爽文男主,自然是不缺少投怀送抱的妹子们,然而男主自小立下誓言,要做那第一等的英雄,娶第一等的美人! 在男主看来,这第一等的美人自然是魏帝的女儿永嘉公主。父为天子,母族显赫,人又长得倾国倾城。 男主初见永嘉公主的时候,她高高在上,他俯首为臣,望美人如隔云端,自然是心旌动摇,一见钟情。 这男主也是个实在的,话不多说,看上了就直接追。 坦白讲这一段剧情还是挺有少女心的,又帅又强的男主花式撩妹,特别是这公主还跟薛灵初同名,她一面觉得羞耻一面忍不住心脏怦怦直跳,就这么看下去了。 然而看着看着笑容渐渐凝固,这永嘉公主对男主冷淡也就算了,毫不犹豫地给他一刀再把他推下悬崖到底是什么操作啊! 由于是男主视角,薛灵初心疼他心疼得要命,翻到结局一看,没看到男主,倒看到公主被人一碗毒|药给弄死了。 站的cp破裂,弃文,睡觉。 再醒来就穿成了让男主一见倾心的白月光,薛灵初想了想这本书里永嘉公主的下场,整个人就懵了。 她不想死。 一来是不确定自己死后能不能回到现代,万一就像做任务似的,失败了再重来,那就太糟心了;二来她本就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求生欲极强,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还是想活下去的。 刚穿来的时候正赶上男主被原身推下了悬崖,薛灵初整个人又急又懵。一方面是想着男主有主角光环,肯定不会死,那他接下来会不会报复自己?越想越焦心,几乎寝食难安;另一方面是害怕原身周围的人会发现她的不对劲。 好在当时的情形也是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她,也就无人注意到原身已经换了个芯子。而那个被永嘉公主推下悬崖的裴劭也一直没有出现过,薛灵初焦虑的情绪慢慢就缓解了。 薛灵初与原身的性格有许多相似之处,再加上继承了她的情感和记忆,因而在接下来的三年内倒也没有出过破绽。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侍卫的声音,原来是已经到达目的地。 薛灵初的兄长薛廷在两年前即位,而后一直与丞相元钦不睦,双方在一月前彻底撕破了脸面。元钦带兵从晋阳南下,薛廷恐不敌,匆匆率众入关中投奔萧氏。 眼下一行人就停在长安的萧府大门前,主母李氏带领着府中众人上前迎接。 “妾李氏,携阖府老幼,恭迎陛下、公主。” 薛灵初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站立在薛廷身侧,看见萧府众人快步走下台阶,向来自洛阳的天子和公主行礼。 “夫人不必如此多礼,朕此番前来,叨扰都督府了。”薛廷的声音响起,同时抬手示意李氏免礼。 众人起身,各式各样的目光望向前方,见天子虽然年轻,又生得斯文俊秀,但却自有一种威势,当下稍减了轻视之心。又向他旁边的永嘉公主身上看过去,然而只是一眼,就不由得怔在那里,久久移不开视线。 何为倾国倾城,当如是也。 许多双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薛灵初早已习惯了旁人这样带着惊艳或审视的视线,因而并未感到紧张,仍旧是从容自然地站立着,听薛廷与李氏交谈。 结束了寒暄,正要移步往前,此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之声。 声音由远及近,来势之疾无与伦比,听上去似有飓风席卷,雷霆万钧。 太过突然,身旁的侍女惊惶得一抖。薛灵初也不由得回过头去,向着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望过去,只见笔直而宽阔的石板路上,一队骑兵如奔雷一般快速驰来,声势隐隐然撼动地面。 天子的随行卫队和臣子们显然也注意到了,纷纷回望。短暂的静止后,连忙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道路来。 到了近前,平地而起的马蹄之声“咔哒”一下骤然止歇,落蹄声整齐划一地落在一个点上。 来者人数甚众,却森森然不闻半点声息,仿佛先前排山倒海的奔雷声只是薛灵初的一场错觉。 片刻后却有更加清晰的马蹄声传入耳中,一下一下的落在石砖地面上,沉重得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此时日光灿烈,空庭无影,一人一马缓缓上前。 灿阳沿着薛灵初的视线铺展开来,一直铺到骏马蹄下。那人高踞于马上,一身深色骑装,于烈日下不减分毫的森冷与肃穆。 薛灵初看见他的脸,如同见到了厉鬼,登时打了个激灵。双眸圆睁,袖子里的手死死地掐紧了,拼命地克制住喉咙里欲要发出的惊叫。 怎么会是他? 整整三年,那段噩梦一样缠绕着她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她渐渐淡忘了,然而却在这一刹那重现。当初那个被她推下悬崖的人,他的身形和容貌都在这一刻与眼前的人重合。 烈日当空,薛灵初却感到刺骨的冷,如坠冰窟。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下了马,一步步上前,在李氏的招呼下,姿态恭敬而又从容地向薛廷见礼。 薛灵初那双因为恐惧而睁大了的眼睛眨了眨,带着些疑惑。早在来之前她就知道萧氏家主于三年前去世,现在由萧家的长子萧确执掌权柄。 根据李氏所说,薛灵初眼前这人正是萧确。他前些日子在外巡城,听到天子驾临的消息,匆匆赶回。 难道只是巧合?可她眼前这人分明就是当年那个被她刺了一刀又推下悬崖的裴劭啊! 因为感到疑惑,薛灵初虽然心虚又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看向萧确。他站在薛廷对面,身影劲瘦而挺拔,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略微瘦削的脸颊,面部线条深刻而冷硬,透着几分凌厉。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萧确停止了与薛廷的寒暄,转头看向薛灵初。 利刃一般的眸光笔直射来,薛灵初心中又是一惊。她忍住了移开视线和掉头就跑的冲动,双手交握于身前,挺直了脊背与他对视。 两人面面相对,薛灵初认真回忆了一下,发现眼前的萧确和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其实还是有所不同的。 抛开气质不论,最明显的就是萧确脸上有一道疤,从左眼角一直下划到颊侧。 许是他生得太过出众,这道疤丝毫无损于他的容貌,也不令人感到可怖,反倒给他增添了一种奇异的魅力。仿佛一把嗜血的古剑,理所当然地带着血腥气。 萧确看向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波动,而是神色平淡地上前,微微倾身向她行礼,声音低沉地道:“公主。” 看起来完全不认识她。 薛灵初稍稍松了一口气,跟着薛廷一道转身,在李氏等人的陪伴下向着都督府内行去。 长安虽是旧都,然而久经离乱,天子出逃,宫城倾毁,早就残破不堪。薛灵初一行人匆匆前来投奔,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下榻之处,只得暂时借住在都督府,等到宫城修葺完毕再搬过去。 李氏将萧府内的正堂、书房和大都督的卧室都让了出来,连同府里的园子都一块献给了天子。而西边的院子则是公主的住处。 因为体谅天子和公主一路奔波,身体倦怠,李氏特意将接风宴安排在了明日,随后便命人送薛廷和薛灵初等人去休憩。 薛灵初在萧家一位女郎的指引下来到自己的寝屋,见屋里屋外干干净净,里间更是纤尘不染。 侍女们忙着归置行装,她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思绪还是不由得飘到了萧氏的现任家主身上。 乳母恐她口渴,吩咐人沏了一壶茶,亲自放到她手边的案子上。 薛灵初饮了一口,抬头道:“玉娘,你还记得裴劭吗?” 乳母不解:“公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薛灵初摇了摇头,把茶盏放下:“没什么。” 她还是觉得太过凑巧了些,萧确会是那个被她推下悬崖的裴劭吗?如果是的话,为何会突然改换了身份,而且一副不认得她的样子? 想要弄清楚这些,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向萧府的仆从打听一下情况。但她初来乍到,自然不可能立刻付诸行动,那太惹眼了,只能暂且忍耐一下。 确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薛灵初便不再瞎想了,把心放宽了一些。 等到收拾好,用过了晚膳,薛灵初在侍女的服侍下沐浴完毕,换上了寝衣,钻进榻上的衾被里。 到底是太累了,很快陷入沉眠之中。 …… 夜深,屋子里的灯烛都已熄灭,只有冷白的月光穿过窗棂斜照进来,在屋内的一方空地上洒上一片如水的清辉。 早春微带寒意的风不知从哪个罅隙间吹进来,将榻前的帐幔吹得轻轻飘摆。 一道瘦长的影子划过床榻对面的那扇屏风,随后在月光的照射下斜拉至床前,投在那层淡色的帐幔上,风摇影动。 脚步声也在榻前停下,有人伸手将帐幔拉开。床榻的一头,少女安静地沉睡着,衾被盖在腋下,双手平放在腹部,脸微微向外,夜色将她柔顺的身影勾勒出来。 萧确在少女的身旁坐下,一只手撑在榻上,俯低了身子静静看着她。女孩的睡颜很安静,神色平和又安心。 他另一只手伸出,却未碰触到她,而是就停在半空,隔着夜色与空气缓缓抚摸。从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梁,还有玲珑的唇,一直到衾被下娉婷动人的曲线。 男子的眼底深处蕴蓄着血光和无止尽的黑,幽暗得如同夜色的最深处。 别来无恙,我的公主。 2.接风 天穹阴云之下,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过连绵起伏的山脉,刀割似的刮过薛灵初的脸庞。 蒙着眼睛的黑布被揭开,久违的光亮在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连同迎面而来的寒风,短暂而强烈的刺激令她几欲落泪。 她浑身僵直,整个人像是一尊泥塑或者木偶,丝毫动弹不得。茫然而空洞的双眼眨了眨,笼罩在阴云之下的连绵山脉在一瞬间倒映于她的瞳孔深处。 “选一个,”冰冷的匕首塞到她的手中,身后毒蛇般的声音响起,“或者你跟他们一起死。” 掌心刺骨的凉意令她轻轻瑟缩了一下,薛灵初回过神来,手中握着匕首,循着那道带着笑意的冰冷声音仓促回望,寒风将她的长发吹至凌乱,衣裙随风鼓荡。 然而无论她如何仓皇四顾,始终没能看见那道声音的主人。 “在看什么?”那声音像是融在了空气里,与崖间山风一道轻轻萦绕在她的耳畔,随即拂过面颊,带着蛊惑般的冰冷笑意,“你没有时间了,选一个。” 薛灵初痛苦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薛廷和裴劭之间,一个是与她感情深厚的兄长,一个是爱慕着她的少年。 她闭了闭眼睛,掩在袖子下面的手轻轻颤着,握紧了匕首,力气大到手背绽出条条青筋。抬脚往前,一步步走到被绑缚着的裴劭面前。 对上少年将军的视线,薛灵初的一张脸上更是血色尽失,无能为力的感觉将她席卷,眼泪簌簌滚落,望着裴劭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愧疚。 然而下一刻,她却抬起了微颤的右手,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冰冷的利刃刺入了他的心窝。 剧痛使得身前的人浑身一颤,那双锋利而英俊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黑色的漩涡,带着深切的绝望和不甘,以及恨意。 狂风呼啸而过,绳索不知何时被解开,裴劭猛然勒紧她的手臂,嘴角勾着冷淡残酷的笑,带着她一起向身后的悬崖坠去…… “啊!”坠入深渊的恐惧袭上心头,薛灵初猛然间惊醒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灵初转头向外,影影绰绰的帐幔外面,侍女们听到她的动静,纷纷上前。 床帐被拉开,挂在一旁的银钩子上。薛灵初抱膝坐在床头,视线落在床边垂挂着的百花神香囊上。 侍女们见公主安静地坐着,长长的发披散在肩头,花瓣似的小脸颜色素白,有些出神的样子,便也没有出声,只静静候着。 灵初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已经快要把裴劭这个人淡忘了。 然而昨日骤然见到萧确,她还是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的这个梦是日有所思还是冥冥中自有一种暗示。 薛灵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是因为噩梦,更是对于未知的一种惊惶和不安。 没有出神太久,乳母玉娘来请她梳洗。今日是萧氏阖府为天子和公主接风洗尘的日子,她需要好好打扮一下,以免失礼。 玉娘上前,用抿子将灵初鬓边的发髻抿好,抬眼看向镜中少女美丽的脸庞,柔声道:“公主是昨夜没有睡好么,怎么瞧着不太精神?” 她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对于灵初的情况最是敏感不过。 “做了个噩梦,现在还有些害怕。”薛灵初很诚实地道。 玉娘看了看她的神色,没有追问,而是拿起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轻轻打开,向她道:“公主的脸儿有些白,就涂些胭脂吧。” 薛灵初点点头,由她用玉搔头挑了些许胭脂,轻柔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了一层。 接风宴是在晚上,黄昏将至的时候灵初便在玉娘和侍女的陪伴下向着宴客的正堂行去。 路上碰见了几位前来赴宴的贵女,薛灵初停下了脚步与她们寒暄。这些人大多长在长安,以前没有见过她,因而在一瞬的愣怔之后,才纷纷矮身向她行礼。 打过招呼,薛灵初正要继续往前走,此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大都督过来了!” 少女们纷纷躁动起来,向着指引的方向看去,眼睛几乎冒出光来。 薛灵初转头一看,只见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从侧旁的小径上走过来,风拂过他的衣角,衬得整个人如同崖边孤松一般。 少女们你推我搡,怂恿着同伴上前搭讪。 萧确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到薛灵初的面前,姿态恭敬又从容地道:“稍后开宴,家母已在堂上等候,请公主随我来。” 萧确位高权重,又是出了名的难接近,他现下这样一副谦恭的样子,一时间让众人都看得呆了。 顶着身旁少女们的视线,灵初不由得更僵硬了些,勉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见她久久不应,萧确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轻声提醒她:“公主?” 他声音低而沉,听来似乎含着些许古怪的情绪。 四目相对,薛灵初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背上如有芒刺,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微微点头:“有劳将军。” 大魏传承至今,早已成了一副空架子,薛灵初的父兄也不过是权臣元钦手中的傀儡而已。然而放眼海内,能够与元氏一争高下的也只有出身武川军镇的萧氏了。 所以只有皇室求着萧氏的份。千里投奔,薛灵初甚至没指望萧家人真心实意地匡扶社稷,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故而对于萧氏的谦恭,灵初心里也不无惊讶。 再想到这两日萧确的言行举止,实在很难再将他和当初的裴劭联系上。裴劭出身低,刀山血海里滚爬过来的,举止与优雅二字不沾边,身上杀气又尤其重,原身看不上他其实也挺正常。 不过裴劭身上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子明亮而炽烈的少年气,狂傲又自信,如同火焰一般席卷身心,一眼之下几乎能烧尽人的理智。 而薛灵初在萧确身上几乎看不见这种气质,诚然他很年轻,却给人一种经历了风霜的峥嵘之感,威势蕴藏于眼底骨中,既沉且严,又冷峻如冰,令人不敢轻慢小觑,是个真正的权臣模样。 这种气质上的巨大差异,令她一时不敢肯定萧确就是裴劭。 薛灵初是公主,习惯性地走在前头,边走边想事,一时竟忽略了萧确。 后者没有在意,很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小公主的腰很细,仿佛一只手便能掌住,随着端庄而轻盈的步伐轻轻款摆着,姿态十分好看。 萧确见她低头轻咳了两下,走到她身边道:“公主身体不适?”十分关切的口吻。 灵初轻轻摇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让府上的大夫给公主瞧瞧吧,这个季节本就多生疾病,拖成了大症候就不好了。”萧确边走边道,语气不容拒绝。 薛灵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目光中再次闪过疑惑——如果他真是裴劭,应当不会有闲心关心她的身体吧,还表现得这么在意的样子。 两人的视线在无意中相撞,灵初心中一跳,连忙避开。目光微垂,看向自己脚下的这一条青石路。 她挨着路边走,心不在焉的,下意识地靠近里侧。道旁的梅枝眼看就要勾住她的鬓发,萧确很自然地抬手一拨,让梅枝高过她的头顶,等她走过又将手放下。 枝头轻轻一弹,飞落一枝雪瓣,有几片春梅飘到了薛灵初的衣裙上。 …… 宴还未开,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跟随着天子从洛阳来到长安的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关陇一带的世家大族并长安本地的官员们也都闻风而来,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 见公主先至,纷纷起身行礼。 薛灵初面带微笑地致意,双手交握,步态端庄地行至右上首,迎着萧府主母李氏的目光,在她身旁落座。 随意寒暄了两句,薛灵初忽然听到有人提起武威将军谢恢,心中一动,不由得凝神细听。 谢氏出身云中,地处偏远,原本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不过谢恢少年时风度过人,任勇好侠,后投入萧确父亲帐下,随之征战各方,因功升至武威将军,甚得萧确父亲的信重。 而薛灵初之所以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来了兴趣,却是因为谢恢的女儿谢无忧。在原书中,谢氏出场次数不多,再加上薛灵初只看过前面一部分,故而掌握的剧情很少。 但她清楚地记得,作者曾经在前面剧透过,本书的女主是谢无忧。 想想也该知道,永嘉公主这么一个结局的时候被毒死的角色,怎么可能是女主? 这会儿薛灵初正在疑惑萧确到底是不是男主裴劭,就有人把原书女主送到眼前来,她也正好看看这两人之间发展到哪里了,借此来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正想着,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3.揭穿 薛灵初向外看去,只见几位衣袂翩翩的女郎步入门中,先是向上首的天子和公主等人行礼,而后各自入座。 其中一个身着绛红色交领襦裙的女郎径直走向谢恢,口称父亲,看来她就是原书女主谢无忧了。 薛灵初一眼扫过去,见她身形曼妙,极为动人。只是容貌却不是顶好看,同样是艳丽型,谢无忧比起灵初的从妹宜安县主薛盛乐,还要差那么一点,更不用跟永嘉公主本人比了。 原书的作者在谢无忧还没出场的时候就一再铺垫,说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能够瞬间吸引无数人的注意力,放在哪儿都是全场焦点。 可能是同性相斥,薛灵初没能看出来这种气质。 作者还曾把她跟永嘉公主放在一起比较:说如果永嘉公主是能够让男主一见倾心的白月光的话,那么谢无忧估摸着是要往朱砂痣的方向发展。 薛灵初也是心中好奇,故而对这位女主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时不时地向她那边看过去。见谢无忧在见过自己的父亲后,便粉面含羞地向谢恢身旁的萧确搭讪。 只是出乎薛灵初意料的是,萧确似乎对这位美丽的女郎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头也没抬,随意敷衍了两句便不再理她了。 两人之间毫无男女主双方应有的吸引力,薛灵初看得无趣,很快收回了视线。 宴席已开,宾客间觥筹交错,笑语不断,王公大臣们时常举杯向坐在上首的天子敬酒,厅堂中热闹更甚。 李氏见身旁的公主端庄静坐,堂上明亮的灯光将她洁白的脸庞涂上了一层暖黄。小公主的面上微带笑意,一双眸子净若秋水明空,明明还是灵动纯真的女孩模样,却又生得尊贵冷淡的气质,两相融合,凝成一种轻盈又浓重的美——世间再没有这样的美人。 她微微倾身,语气和蔼又不失恭敬地与薛灵初交谈。 灵初也转头看她,以示尊敬。 李氏的母家是陇西大族,教养出来的儿女都是一时之杰。作为世家嫡女,当初李氏嫁给萧确的父亲属于是下嫁,然而她却全力支持自己的丈夫,陪着他从一个起义军的小小头领,成为如今统领关陇地带的一方霸主。 听说萧确之所以能够在父亲死后很快稳定局面,背后不乏这位夫人的筹谋。可以说,这是一个眼光独到又胸有韬略的女子。 李氏近四十的年纪,本不算很老,许是过多操劳的原因,脸上的几处皱纹较为明显,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模样。整个人的气质与她的行事作风相符合,属于硬朗型,只是上了年纪,锋芒稍减,如剑归鞘。素衣简饰,发髻斜插乌木簪,手腕上戴着一串沉香佛珠。 两个人聊到洛阳的永宁寺。 大魏和前朝都尚佛,佛寺建制辉煌。南朝四百八十寺,北朝也不遑多让,只洛阳一地就有大小佛寺三千多座,而永宁寺是皇家供奉,最是恢宏壮观。 “听人说寺中的永宁塔有百丈高,我去过几回,站在塔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城。北望邙山,南面洛水,临黄河。冬天塔上覆盖了白雪,高耸出云,与天相接,夏天佛塔又是金色的,一季一个景……” 少女的声音动听,清凌凌如碎冰撞玉,李氏静静听着,面有神往之色。 “可惜臣妇自小长在陇西,后来到了长安,再也没有出去过,一直无缘得见。” 李氏与这时代的许多人一样,笃信佛教,薛灵初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只好微笑着附和她。 “公主也是初次来长安吧?若是有兴趣,不妨让阿舜陪着您四处逛逛,也瞧一瞧这关中风物。” 见她面露不解之色,李氏忙补充道,阿舜是萧确的小字。 薛灵初听她提到萧确,心里咯噔一下子,没有立即回她。下意识地抬眼向对面看过去,只见萧确微微低头,一只手搁在长案上,手中持着酒杯。 李氏又道:“公主初来乍到,若是底下的人有什么不周到的,或者是天子和公主有什么需要,都只管告诉阿舜。贵人们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如果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那都是我萧氏之过。” 薛灵初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在长安这块地方,是他萧家说了算的。 这原本就是事实,故而灵初没有生气,清澈的眼睛看向李氏,笑道:“本就是我们叨扰了贵府,何敢自恃身份,再来麻烦将军呢?”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灵初见她话里话外都有将她跟萧确凑成一对的意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薛氏入关中,在避过元氏锋芒的同时,也承担了被萧氏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风险。在关陇的众多世家中,萧氏是凭借着来自武川的军队才压过众人一头,但地位也算不得超然,再加上萧确年纪尚轻,不服他的大有人在。所以李氏估摸着是要借着眼下的这个机会,给萧氏再增加一份政治筹码。 萧氏送女儿给天子,抑或是让萧确尚公主,这都有可能。只是薛灵初没想到李氏会这样心急,这才第二天,就忍不住将她的意图摆在脸上,或者说她是胸有成竹,笃定了这件事能成? 薛灵初自然是不想接她这个话茬,随意敷衍了两句。 正说着,谢无忧却来到两人的面前,微微倾身行了一礼,向灵初道:“公主,长安城的女郎们仰慕公主已久,可以请您见一见她们吗?” 灵初正好也不想再应付李氏,忙含笑点头,起身跟着谢无忧向着屏风后走去。 巨大的托泥紫檀屏风做隔断,将宴上的宾客和屏风后的少女们隔开。灵初知道以后少不了要跟这些贵女们打交道,故而在谢无忧的指引下,姿态端方地与她们一一见过。 身旁的谢无忧也是举止落落,令薛灵初不得不对她生出些好感来。按照原书作者的剧透,谢无忧日后是要做皇后的,灵初微微转头看她,见她不疾不徐的样子,倒也有些风范。 薛灵初的咳疾还没有好全,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掩口轻咳两下。谢无忧见状,忙从一旁的几案上斟了一盏茶捧给她。 见灵初正要接过,谢无忧身后的一位女郎却突然撞了她一下子。她一个趔趄,端着的茶盏摔到灵初的身上,茶水泼了一身,将灵初胸口处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水珠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玉娘惊呼了一声,忙掏出身上的帕子给她擦拭,然而哪里擦得干净。 众人见到这情形,也都是一惊。谢无忧转头一望,只见撞她的那位女郎一脸无辜,显然不会承认是她使的坏,不由狠狠瞪她一眼。 “公主,”谢无忧向灵初行了一礼,满含歉意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灵初方才已经看清了是怎么回事,料想这些贵女们彼此间早有龃龉,谢无忧应该是太喜欢出风头,才会为人所妒,时不时地就要给她下个绊子。 好在有屏风挡着,外面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茶水也只是温热,没有伤着她。 萧府的一个侍女见状,连忙过来请公主去更衣。灵初抬起右手,宽袖挡住身上的水渍,看了谢无忧身后那人一眼,转头吩咐玉娘几句,便跟着那侍女走了。 被人这样随意冒犯,若是不让玉娘教那位女郎几句规矩,她以后也不用再在长安城待下去了。 走出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檐下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灵初被带到厅堂左侧的一个隔间里,侍女去取衣物,她就坐在隔间屏风后的榻上静静等候。 不一会儿,屏风外传来脚步声,灵初以为是侍女,正要起身下榻,结果就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转过了屏风。 她的动作一下子顿在了那里,两只脚踏在地面上,手还扶着榻上的小几,微微一怔。 萧确慢慢地走过来,面上看不出什么,仿佛一贯的冷淡。但灵初觉得,他的目光中隐隐含着某种恶意。 他走过来的时候衣角带了风,将一旁立着的青铜烛台上的烛火吹得微微一晃,灵初的心也随之一跳,带着些不安的情绪。 她将手从几案上收回,站起身来,看着他迎面向自己逼近。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缩短,空气寸寸凝结。 早春的天日渐和暖,灵初却忽然感到有点儿冷。茶水将她胸口处的衣裙浇得透湿,紧紧地贴在肌肤上,令人感到黏腻和不适。 几乎就在她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劲的同时,萧确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从她的脸颊往下,极其轻慢地落在她的胸口处。 灵初飞快地抬手挡住,仰脸看着他,声音里已经带了些怒意:“本宫现下不便见客,请你出去。” 她连将军也不叫了,是真的有点恼火,没有哪一个女孩子能够忍受这样轻慢又赤|裸的目光。 萧确的视线又再上移,逼视着她的眼睛。 他走得更近,目光极其迫人,灵初便忍不住要后退。然而往后就是坐榻,退无可退,她只能挺直了脊背,鼓起勇气与他对视。 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冻结成冰,带着刺骨的凉意。打湿了的衣裙贴在身上,将她胸口处的肌肤激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凉意迅速地蔓延至全身,甚至深入到骨髓里,令她心中一个激灵。 对视片刻,灵初心里仿佛已经有了预感似的,看着他在自己身前几步外的距离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道:“公主这样冷淡,是不记得我了吗?” 4.解释 薛灵初的猜测没有错,萧确就是裴劭。 听到对方的质问,她挡在胸前的那只手轻轻一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她沉默,萧确本就冷淡的表情愈发阴沉,视线如刀锋一般落在她的脸上。 “看来公主的记性不太好,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他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牵动脸上的那道疤。 因为气质冷峻,这似有若无的笑不仅没有使他的神情变得柔和,反而更多了一种讽刺的意味。 灵初设想过萧确就是裴劭的情形,也想过他会来找她,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承认,而且还是在现在这种有些尴尬的情况下。 她的手攥了攥衣袖,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踢到身后的坐榻,才不得不停下。发上的步摇坠子随她动作轻轻摇晃,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灵初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侍女却捧着衣裙过来了,见到萧确,面上掠过一丝惊讶,连忙矮身行礼。 “出去!”萧确头也不回地道。 侍女被他吓得肩膀一抖,低下头去,转身向外。 “等等。”薛灵初叫住了她,转头向萧确道,“将军能否容我先去更衣,稍后我会向你解释。” 她没有办法穿着一件前襟湿透了的衣裙跟萧确交谈,而且她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萧确盯着她看了片刻,直盯到她忍不住偏过头去,长睫在烛光下微微一颤,才转身向外走去。 随着脚步声渐远,两人之间的压迫感骤然消失,空气仿佛重新开始了流动,灵初才心里一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的腿有些发软,顺带着在身后的榻上坐下。 侍女上前,将手中的衣裙交给她。 灵初接过,隔着屏风向外看了一眼,见萧确高高劲瘦的身影立在外面,背对着她,完全没有要离开这间屋子的意思。 她没有办法,只好让侍女挡在自己面前,匆匆地解下了衣裳。换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手心的汗,指尖冰凉。 低头系好衣带,顺便检查了衣襟,见没有异状了才让侍女捧着自己换下的衣裳退下。 侍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灵初定了定神,重新在榻上跪坐好,拿起身前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和萧确都斟了一杯。 茶水倒进杯子里的声音在一室寂静中格外响亮,刚斟满第二杯,萧确已经在她对面坐下了。 “时移世易,将军已非当年的裴劭了,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但料想你对当年之事有怨,应当不容我再像从前那样唤你。” 灵初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便先说道。见他微微低着头,手搁在几案上,拿着茶杯,也不喝,只是轻轻转动着杯盏,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继续道:“当时我为元氏所迫,在你和兄长之间做了选择。但我绝无伤你之意,那人让我用匕首将你刺死,我没有刺中你的心脏。将你推下悬崖也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当时的情形将军应该还有印象,若非如此,你只能死在元氏的手上。” 灵初没有说谎,从原身的记忆里,她清楚地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当时永嘉公主的父亲还在位,因为不满元氏专权,策划了一场政变,想要诛灭权臣元钦,结果实力不够被反杀,公主和兄长薛廷都落入了元氏的手中。 裴劭是为了救她才被抓起来的,而那个人许是想要戏弄她,或者想要看她痛苦,故意让她在兄长和裴劭之间做一个选择,被选中的人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 公主的匕首没有刺中他的要害,但此举显然糊弄不了那些人,他们打算亲自解决裴劭。她没有办法,在那些人靠近之前割断了裴劭身上的绳索,把他推下了悬崖。 萧确听到这话,抬起头看向她,眼睛微微眯了眯,似笑非笑:“那我应该感谢公主,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对吗?” 灵初没有被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刺到,语调更柔软了些,抬眼与他对视:“并非如此,尽管我当日的举动全然出于无奈,但对将军的伤害已经造成,这一点我无法否认。在将你推落悬崖之后,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充满了不安和愧疚。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我只敢叫上几个亲信之人在崖下寻你,找了七天都没有找到,我也只能放弃……” 灵初不清楚原身有没有去崖下找过裴劭,但她穿越过来后的确去找过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萧确的表情依然冷淡,眸光中审度的意味很浓,像一把刀子似的钉在人的身上,仿佛要穿过她的眼睛看透她内心的想法,让人生出一种无所遮蔽的尴尬和不适。 但灵初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反倒有些坦然了,因而不避不让,没有丝毫躲闪地望着他。 萧确冷峻的面容有所缓和,但语气依旧冷冷的,微微倾身靠近,居高而临下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是神,刀子插在胸口上也会疼,被你推下悬崖很有可能会死?” “我要是说我相信你福泽深厚,相信你不会死,你肯定会觉得这话很假。”灵初注视着他道,“所以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将军怨我恨我都是应当,仇视我报复我也是我该受的,我无二话。” 萧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道:“还有吗?” 灵初被他笑得一愣,想好的词卡了一下,假装说得口干了,低头饮了一口茶。期间悄悄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他一眼,结果正撞上了他的目光。 她不慌不忙地把茶盏放下,继续道:“当日将军也是为了救我才会遭受此厄,我虽无力改变什么,但心中感念将军的情意。此番入关中,将军对我薛氏一族更是以礼相待,恩深义重。往后无论将军如何待我,这种种恩情我都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她仍是不疾不徐的语气,但若细听,不难听出其间的诚挚和哀婉。 萧确以指将茶盏拨到一边,手撑着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脸上的那道疤,微微偏头看着她:“你既然这样念着我的好,怎么还装不认识我,什么意思?” “将军误会了,人道一别三日刮目相看。将军如今位高权重,远非当日可比,且将军改换名姓,我虽有疑虑,却不敢贸然相询。原本打算私下查访,却未料到将军会直言相告。若我有意抵赖,早在方才将军质问我的时候就该否认,不是吗?” 装不认识的明明是他,但灵初没有立场计较,索性不提。 “一别三年,公主倒是丝毫未变,还是一样的能说会道。”萧确的视线在她身上往复逡巡,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丝毫未变”。 他的怒火不在面上,自然也不会随她自辩几句就消弭于无形,今晚来找她也不过是懒得再跟她玩你猜我是谁的游戏。毕竟她不是傻子,心里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回头再随便找府里的人问一问,自会知道他就是当年的裴劭。 话既然说开了,他也就没什么顾虑地打量她。 小公主的脸上涂了胭脂,但不浓重,而是淡淡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漂亮的瓷粉色,充满了青春的盈润和光洁。再加上方才一口气说了许久的话,心绪波动,小脸便有些泛红,明亮的烛光照在她身上,怎么看怎么动人。 灵初被他盯得有些发憷,慢慢垂下了眼睫,声音也低了下去:“无论将军相信与否,这三年来,我对将军的愧疚之心未有一日稍减。此番重逢,应是上天之意,着我来偿还将军的,所以无论将军如何对待,我都心甘情愿地领受……” 她故意放低了姿态,就是想要勾起萧确心中的怜惜之情,毕竟她都说得这样诚恳了,对方多少也要给点面子吧? “心甘情愿地领受?”萧确轻笑一声,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的边缘,拖长了语调道,“那我要是……让你嫁给我呢?” “什么?”灵初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却在对上他漆黑眼眸的那一刻愣住了。 不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那句话,而是因为她在萧确的眼中看到了一幕场景。待看清时,她不由得双目圆睁,眸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5.预知 檀香木的房梁穹顶下,珍珠帘幕如细雨缤纷,帘幕后立着一扇沉香底座的蒙纱绣屏风,百花丛中,以永嘉公主为像,少女衣袂若飞,有如仙子,一个侧影已是动人至极。 屏风后的宽大床榻上铺了红纱帐,金珠子坠在鲛绡金丝绣帐上,远望似彤云红雾。 新婚的公主换下了厚重的喜服,穿一身洁净的衣裙坐在榻边等候,长裙像百合花一样铺展在榻上,黑发如瀑,容颜似冰润的玉瓷。美丽至极,却神色清冷,看不出分毫的喜色。 珍珠帘幕被拨开,发出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高瘦挺拔的身影转过屏风,几步间来到室内。 公主的乳母和侍女纷纷向萧确行礼,公主也起身下榻,前行数步,在他对面几步远的距离处停住脚。 萧确挥挥手,命人下去,侍女们鱼贯而出,玉娘担忧地看了公主一眼,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神色,最终躬身退下了。 萧确仍是穿着吉服,但他高而瘦,站立的身姿笔挺,更像是穿着戎装一般。他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按住公主的肩膀,清楚地看到少女低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右手仍旧搭在她的肩上,绕着她慢慢走着,脚步沉沉地走到她身后,冰冷又火热的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少女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感觉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像是一座山一样地压下来,紧张得喉头一动,刚要说什么,纤腰被猛然一勒,整个人被迫贴靠到身后男子的怀里。 萧确一手勒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头埋在她的颈侧,少女纯净的香气像是点燃了引线的火星子。 在对方强悍的怀抱中,公主无力抵抗,被迫着转过身来,任由他亲吻和抚摸。身体的裸露令她感到羞耻,特别是对方的喜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她抬起手,摸索着替他宽衣,不知道碰到了他哪里,萧确的神色猛地一变,捧着她脸颊的右手突然往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那样重,公主顿时呼吸不过来,脸色涨红,神色痛苦地望着他。 大红色的帐幔轻轻飘摆,彤云红雾一样地弥漫了整个视线,最终将画面彻底掩去。 …… 薛灵初的心脏怦怦直跳,拼命克制着才让自己没有失态。眼见对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疑惑,她迅速地垂下了眼睛,避开萧确的视线。 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还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她甚至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么大的手劲,她会被掐死的吧? 薛灵初的心里很乱,一时间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思绪纷涌上来。作为一个不合格的穿书党,她穿越过来后能够掌握的剧情很少,不过好在还有一个金手指,那就是偶尔可以预知剧情的发展。 但能够预知的剧情有限,并且极不规律。比如说她上次预知到元氏会带兵从晋阳南下攻入洛阳,所以才赞成薛廷入关中,但之后的剧情她就预测不到了。不然她要是知道入关中会碰到萧确,打死她也不会来长安好吗! 典型的羊入虎口,还是主动送上门的那一种。 至于这个金手指的规律,灵初目前还没有摸索出来,看样子像是触发了某些剧情后才会出现。而且她前几次的预知都是以做梦的形式,没想到这次会直接从萧确的眼中看到剧情,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男主待遇? 对了,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嫁给他?不不不,他都恨她恨到要掐死她,傻子才嫁呢! “在想什么?”萧确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灵初的思绪被打断,抬眼看他,正欲说什么,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去开门。”灵初得了借口,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径自下了榻,快步走到外间把门打开,却是玉娘和谢无忧站在外面。 两人看到她亲自来开门,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 灵初不想让人看到她跟萧确共处一室,便装作很自然地往外走:“谢姑娘怎么过来了,找我有事?” 这时萧确也跟了出来,听到脚步声,谢无忧回头一看,目光便黏在了他身上,不肯再往前走了。 灵初无奈,只好也停住脚,见谢无忧慢腾腾地将视线转向自己,姿态端方地行了一礼,柔声道:“臣女是来向公主殿下道歉的,方才不慎将茶水洒在了殿下身上,不知有没有伤到殿下?”说完又看向萧确,满含情意地问候,“大都督也在?” 先前的事也不是谢无忧的错,灵初本就没有怪她,故而见她特意又来道歉也是有点惊讶。然而对方在向她行礼之后便目光热辣地看着萧确,她才反应过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根据书里的剧情,公主在刚来长安的时候,萧家人其实还是希望萧确能够和谢家联姻的,毕竟谢无忧的父亲在陇右和荆襄一带的声望都极为卓著,双方的身份也很般配。 然而萧都督却执意要娶公主,旁人也拿他没办法。一想到如果按照剧情走,她就得嫁给萧确,薛灵初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此刻真是万分希望谢无忧能够提早打动男主的心,让她这个白月光趁早沦为饭黏子吧! 可惜佳人目光灼灼眉眼含情地看过来,萧确却连一个眼风懒得扫向她。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令谢无忧的美艳多情像是风吹过石头墙,得不到半点回应,一张艳如繁花的小脸不由得流露出委屈的神色。 薛灵初刚要说什么来打破眼前的尴尬情形,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无忧?” 灵初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到了近前,神色担忧地看了谢无忧一眼,随后向薛灵初拱手一揖。虽然强忍着,但仍能看出他面上的不满。 “公主,无忧虽不小心冒犯了您,但确实不是有心的,且已经再三道过歉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再计较了。” 薛灵初一脑门的问号,她计较什么了?还没想明白,那人又向萧确道:“阿舜表哥,无忧的父亲还在等她,我们就先告退了。”说完就要走。 “站住。” 灵初听他管萧确叫表哥,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人的身份。陇西李氏的一个子弟,李夫人的侄儿,同时也是原书女主的一个追求者。当然,因为戏份太少,人又不怎么样,所以连男配都算不上,勉强算个炮灰。 “方才的话我没听明白,你能给解释一下吗?什么叫做我大人大量不要再计较?你指的是什么?”这人莫名其妙地对着她就是一顿指责,语气让人一听就冒火,但薛灵初还是保持良好素养地微微一笑,看着他问道。 四目相对,走廊下灯笼的微光中,李信定定地看着薛灵初,一瞬间心脏竟然停跳了一下,他方才没有正眼瞧她,此刻才发现传闻中骄矜傲慢的永嘉公主居然美得出乎他的意料。 但想到方才看到的谢无忧脸上的委屈之色,他头脑瞬间清醒过来,目光也冷淡了些:“在下方才已经问明白了,无忧是被人撞了一下才会将茶水泼到公主的身上,不是有意冒犯,且当时已经道过歉了,公主何必不依不饶,又让她过来一趟?即便是身为公主,也不能如此不分是非吧?” 薛灵初真是长了见识了,这是女主脑残粉吧?不分青红皂白的功力真是无人能及。别说她没让谢无忧过来,就算是她让谢无忧道歉,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委屈吗?那要是她以权压人再做点什么,这男配是不是还得跟她拼命啊? 她眉梢一挑,看向身旁的玉娘,见后者轻轻摇头,心里便明白了,谢无忧就是冲着萧确才过来的,道歉不过是个借口,这李信就是个傻子! “本宫有没有要求她向我道歉,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薛灵初嘴角一勾,声音轻淡地道。 李信看见她的笑容,又是微一晃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想到她方才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坦坦荡荡的样子,姿态亭亭,自然又端方,与他听到的跋扈公主的形象丝毫也对不上,不禁也有些怀疑,转头看向谢无忧,欲言又止。 谢无忧看着灵初,也是柳眉轻蹙。她自负家世高,人又貌美,自认比任何人都要配得上萧确。然而这位来自洛阳的公主一出现,便轻而易举地动摇了她心里的自信。论容貌,世间哪还有永嘉公主这样的绝色。 然而薛灵初却不仅是貌美,出身也比她更高,身上又没有丝毫的骄矜之气。谢无忧努力想要摆出大方的姿态,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内心深处对于她的不喜和抗拒。 出于以上种种心理,在女伴们编排公主坏话的时候她没有出言解释,李信替她出头的时候她也保持了沉默。 她以为公主会不屑争辩,就像她不屑跟自己计较一样,然而她却拦住了李信,叫他直接来问自己。 “李郎,你误会了。公主早知此事的始作俑者并非是我,不过我担心公主玉体有恙,所以前来问候……”谢无忧生得美艳,声音却是柔婉,这样娓娓道来,令人不由心尖发软。 “如此,是在下莽撞了。”李信向灵初抱拳一揖,神色歉然。 芝麻大小的事都能搞出这么多名堂来,灵初真是服了这两个人,懒得再理会,叫上玉娘,向着自己的住处行去。 在这段小插曲中,萧确始终保持着作壁上观的姿态,看着薛灵初与那两人对话。她素来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当然不会任由李信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她。 不过这事的起因却还是今日宴上的某些人搬弄口舌,又叫李信这个耳根子软的人听去了,看来他回头还得查一下,给那些闲得发慌的人找点事情做。 少女纤柔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处,萧确收回视线,见李信仍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晦涩难辨。他当然看到了李信在见到灵初时的惊艳,当时心里的确掠过一丝不快,不过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毕竟小公主连他都看不上,更何况李信呢。 沉默片刻,李信有些尴尬地看向萧确,唤道:“阿舜表哥……” “你的耳朵……”萧确很想给他一点建议,斟酌了一下,摇摇头,“算了,还是换个脑子吧。” 6.吃醋 薛灵初梦见了自己的结局。 那是她嫁给萧确的第五年,他一路势如破竹地攻入了洛阳城,即将统一北方,而她在长安城里被人灌下了一杯毒酒,就此身死。 她死前听人提到了萧确的名字,言语间有奉他之命行事的意思。 薛灵初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了。依照这些剧情来看,她即便是新婚之夜没有被萧确掐死,也逃不过被鸩杀的命运。 薛氏一族来到长安,在受萧确庇护的同时,也沦为了他的傀儡,等到他的功勋和实力都已足够,取代薛氏几乎就是必然。所以薛灵初没有看完的原书结局应该是萧确称帝,谢无忧封后? 那么她被毒杀就很好理解了,一个前朝的公主,总不好再做新朝的皇后。 灵初靠坐在榻上,忽然感到有点儿冷了,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些画面仿佛已不是画面,文字也不再是文字,而是她曾真真切切经历过的痛苦,像是前世,但却历历在目——被扼住脖子的窒息感,毒酒灌入喉中的烧灼与疼痛,以及呼救无门的绝望…… 她把衾被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肩膀,双手掩在被子下面,紧紧地抱住膝盖,就这么坐到天亮。 在跟萧确摊牌的第一天晚上灵初没能睡着,满心都是担忧和恐惧,第二天灵初没有见到萧确,这种惶恐的情绪还在,但已经消减了很多,接下来的第三天和第四天灵初依然没有跟萧确碰面,不刻意去想,她心里的害怕渐渐消失殆尽,整个人也恢复如常。 堂妹薛盛乐来看她,两个人正说着话,玉娘从外面走进来,将一个拜帖递给她。 灵初接过一看,原来是骁骑将军苏弼尧之子苏峻呈上来的。 苏弼尧与谢无忧的父亲谢恢一样,都是萧确生父的左膀右臂。在整个关陇的政治集团中,以萧氏为首,苏弼尧将略能军,谢恢以德抚民,都是当世之英才。 而灵初前些日子入关中的时候,正是苏弼尧之子苏峻率军迎接他们到潼关的,两人因此结识。 一路上苏峻对灵初都甚为关切,显然是喜欢她,故而她才到长安没几天,苏峻就迫不及待地请见。 “他不是镇守潼关吗?怎么也来长安了?”薛盛乐凑过来扫了一眼,视线又往灵初的脸上瞥去,问道,“阿姐,你见他吗?” 灵初将帖子搁在身旁的几案上,手指摩挲着帖面上的花纹。 坦白讲,她不讨厌苏峻,经过路上小半个月的相处,她对这个人印象很好,虽是武将,身上却有一种儒雅的气度,显然是经受过良好的教养。再加上出身不错,人也长得俊。若是他真的喜欢她,灵初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虽然也有可能是她一个人在瞎想,不过也没有办法,她是真的害怕嫁给萧确,所以在一个合适的婚嫁对象出现的时候,她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嫁给除了萧确之外的其他人,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改变剧情的方法。 所以听到堂妹问她,灵初想了一想,点点头道:“见。” 薛盛乐也很赞成她的决定,见她下了榻就要往外走,连忙拦住:“你就这样去呀?” “怎么了?”灵初不解,看着她道。 “人家远道而来,你也要表示一下重视嘛。”薛盛乐拉着她往里间的衣柜走去,“你穿得太素了,换一件。” 许是在自己屋子里的原因,灵初穿得较为随意,素白衣裙,粉色襦衫,外罩莲青色的披帛,头发也半披着,梳了一个近似于双鬟的发髻,鸦羽般的鬓发上只佩一枚流苏宝石钗。 虽然薛盛乐觉得堂姐这样也很美,但还是太过素简了,必须得好好打扮一下,让那位有些时日未见的小苏将军眼前一亮。 灵初跟堂妹感情颇深,薛盛乐虽然性格强势了一点,但也是真心对她好,所以她也就由着盛乐往自己身上折腾。 换过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裙,灵初低头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道:“这件是不是太……” 洛阳宫中有一段时日曾盛行坦领的服饰,公主的宫殿里自然也置办了许多时兴的衣衫,但灵初觉得这种样式稍微有点暴露,不怎么符合她的审美,就一直没有穿过,时间长了就压箱底了,没想到被薛盛乐给翻了出来。 衣裙是侍女们时常打理的,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熏香,裙摆和衣袖都很宽大,质地轻薄,衬得灵初飘逸若仙。 坦领的孔雀绿绣着银线的小衫包裹着少女微微鼓起的胸部,描绘出圆润可爱的曲线。裸露在外的肌肤晶莹而酥嫩,在孔雀绿的映衬下,白得像初雪一样,耀人眼目。 “没有问题,你就是不常穿这种样式的,习惯了就好了。”薛盛乐很肯定地道。 灵初又看了看,疑问道:“太薄了吧?”天气还不算很暖和,她有点怕冷。 薛盛乐给她拿了一条披帛,搭在她的臂弯:“这样行了吧?”说完又将她按在镜子前坐下,回头问道,“玉娘,你说给我阿姐梳个什么样的发髻?” 玉娘会意,立即上前拿过梳子,将灵初的长发解下,又再重新梳起。她一双巧手,也不用薛盛乐吩咐,很快就将一个灵巧的发髻梳好。 灵初看堂妹挑完了首饰又开始鼓捣胭脂水粉,有些诧异:“不用这样夸张吧?我平日里也不用这些啊。” 薛盛乐把一盒胭脂打开,低头嗅了嗅,轻声道:“你不懂,你打扮得越隆重,他心里就越高兴,以为你心里也有他,那这事就成了七八分了。”她对灵初道,“我觉得苏峻这人挺好的,勉强也配得上你。” “你怎么想得这么远啊?八字没有一撇的事……” 薛盛乐翻了个白眼:“我还不是怕陛下有心拿你去讨好萧氏,以前你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恶心事,那元氏……”见灵初面色不好,便不再往下说了,将胭脂放在妆台上,“我的意思是说找个门当户对又没有野心的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我看这个苏峻就不错。” 灵初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 因天子入关中,没能讨着便宜的元氏很有可能恼羞成怒之下攻打潼关,所以苏峻的父亲在禀过天子之后便将他召了回来,留居长安。 灵初带着几个侍女出了萧府,在护卫的护送下去了苏峻帖子里提到的地方。 两人寒暄几句,苏峻见她肯来见自己,清俊脸庞上的喜悦遮也遮不住,好在尚能够克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于傻气。 灵初观他言行,已经能够肯定他喜欢自己了,出于少女的拘谨和保守,她没有做什么回应,而是随意闲聊了一会儿,问了几句关于元氏的动向。 将近中午的时候便与他别过,在苏峻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回了萧府。 经过中庭一条甬道的时候碰见了萧确,灵初想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往一旁的岔路上走,却被他叫住了。 “正巧有事要找公主。”萧确身高腿长,几步间就走到了她身后。 灵初暗自吸了口气,转过身去,仰头微笑看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自然一些:“将军请讲。” “公主和天子初来长安,臣的祖母因病未能拜见,一直心有不安。今日身体略有好转,嘱我来请公主移步相见,不知可否?” “应该的,”灵初微微笑道,“我是晚辈,寄居于贵府,本就该去拜见老夫人。先前也是怕扰了长辈清静,这才不敢贸然前去,如今将军既然开口,岂有不从之理?” 萧确嗯了一声,也不多言,抬手示意她先行。 不知道为什么,灵初总觉得他有点不高兴,目光瞥到他略微僵冷的神色,开口问道:“本宫的堂妹宜安县主此刻应该也在府中,是否叫上她一道去拜会老夫人?” 萧确转头瞥她一眼:“祖母卧病已久,疾医嘱咐要清静休养,不适宜见太多人。” “如此。”灵初点头。 见他抬脚欲走,忙叫住他道:“将军且慢,可否容我先回去换一身衣裳?”见他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灵初又道,“此处离我的院子不远,我很快就回来,不会让将军久等。” 她自己也知道今日穿得有些不像样,若要去拜见萧家老夫人,自然是要换上一身稍微正式些的衣裳。 听到她这话,萧确一直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和烦躁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再次转头看她,视线落在少女微微鼓起的胸口处,淡淡道:“换什么呢,不是挺好看的吗?” 7.拜见 他话里都是嘲弄和批评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情。 灵初发觉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很直白赤|裸的样子,不禁又羞又气,一张小脸浮上晕红,泛起了浅浅的粉色,流水一样的从额头双颊处一直洇染到耳朵和脖颈的肌肤上。 她脸上发热,对方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更是让她感到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双手在袖子里绞拧着,克制住想要遮挡自己身体的冲动。 “怎么不说话,还是我说得不对?”萧确凑近少女的身旁问。 灵初略退后两步,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将军言重了,只是为拜见长辈,本宫才要换一身正式些的衣裳。这也是最起码的礼仪,将军应当能够理解。” 萧确点点头,目光却仍落在她的脸上:“公主言之有理,不过某还是有一句话要说。”他语气淡淡的,视线又再往下,“这衣裳不适合公主,建议公主以后还是少穿为好。” “好的。”灵初不想跟他纠缠,一口答应下来。 心想这样他总该满意了吧,灵初抬头向他看过去,结果这人依旧盯着她的胸口处。 灵初不禁羞煞,一时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骂了一句流氓,抬手挡住自己,转身就走,再不理会他。 走到长廊的台阶前,灵初停下脚步,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萧确还站在原地,两个人的视线一下子撞到一处,她又匆匆转过头去。 那一眼她看到萧确的神色很平静,就站在那里等她。灵初心里的不快稍稍减轻,提裙步上台阶,向着自己的住处行去。 走进院子里,玉娘带着侍女们迎了上来,灵初让她去取先前备好的礼物,稍后她拜见孙夫人的时候正好送给她。玉娘听到吩咐,连忙去了。 灵初回到屋子里,见薛盛乐还在,不禁有些惊讶:“你这是在等我?” 薛盛乐站在窗前的一张书案旁,正低着头研究一幅画,闻言头也没抬地道:“刚从陛下那边过来,有些新鲜事想要告诉你。” 灵初道:“我先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再说。”她一面说,一面往里间行去。 薛盛乐“嗯”了一声,也不着急的样子,仍旧看着书案上摊开的画卷。 灵初换了一身样式端庄的曲裾,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见无异状了便又回到外间。 “什么新鲜事啊?”灵初走到薛盛乐的身旁,问道。 薛盛乐还没说什么,就先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从我到陛下住的园子,拢共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路,就碰见了三位女郎托我给陛下送东西。听侍卫们说,这几天还有姑娘在园子外面唱歌,想要吸引陛下的注意力。” 灵初听到这话,倒没觉得太意外,时下民风旷达,女子主动向男子求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兄长薛廷的容貌和气质也极为出色,当初在洛阳时就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长安的姑娘乍见之下心生仰慕也很正常。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碰见的人里,没有萧家的姑娘吧?”灵初问道。 薛盛乐想了一想,摇摇头:“那倒没有,萧家的几位女郎我都见过了,不是她们。” “那就好。” 灵初这个堂妹素来多话,一会儿又转到别事了。她一贯爱丹青,只是天分却不很高,所以时常来向灵初请教。她方才看的就是灵初去年末新画的青山寒梅图,有几处不解,便拉着她请教。 两人探讨了一会儿,渐渐忘记时间,直到灵初偶然抬头,瞥见玉娘手捧着一只锦盒立在一旁,心里头顿时咯噔一下子。 完了,她好像把萧确嘱咐她的事给忘了。 再顾不得许多,她随口向薛盛乐说了一句要去拜见孙夫人,而后叫上玉娘,匆匆向着孙夫人的住处行去。 让灵初感到诧异的是,在经过中庭的那条甬道上的时候,萧确居然还在等她。 两人之间隔得还有一段距离,灵初一眼就望见他高高劲瘦的身影立在那里,穿一身素简的青布衫,束上腰带,更显得整个人挺拔而有力,像是崖畔青松一般。 过午的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在侧旁的青石路上投下一道暗影。他腰间佩着长刀,在灵初的印象里,这把刀似乎从未离过他身。 灵初见他一动不动的,仿佛已经站了许久了,莫名地就感到有些心虚,双手提起裙裾,几乎是跑着到他身前的。 她穿着曲裾,裙摆不像襦裙那样宽大,步幅一大就容易摔倒,走得快一些更是费力,是以在萧确面前站定的时候就有些喘。 灵初深呼吸两下,仰起头来,用尽量平静的语调道:“方才有些事耽搁了,将军没有等太久吧?” 萧确这时候才抬眼瞥她一下,见她脸颊微红,上翘的唇角带着笑意,双目晶莹地望着他,眼神和语气里都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嗯,没多久。”他语声轻淡,没等灵初松下一口气,又接着道,“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灵初的一口气就泄到了脚后跟,仿佛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只是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转移话题道:“我已经收拾好了,也备下了礼物,咱们去拜见老夫人吧。” 萧确没再跟她计较,点了点头,仍旧抬手示意她先行。 灵初方才已经耽搁了一些时辰,怕让孙夫人久等,所以加快了脚步。然而她往前疾行数步,身侧却只有玉娘跟了上来,她心中纳闷,回头一看,却见萧确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灵初见他身高腿长的,走得却比自己还慢,不禁眉头微蹙,向着他道:“将军,你能走快一些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了,等他走到自己近前,便放缓了语气道,“方才是我不好,耽搁了一会儿,现下若再不行快一些,恐会让老夫人久等。” 萧确瞄她一眼,没说话,径直从她身旁经过,往前行去。只是步调仍旧不缓不急,很是悠闲。 他本来就不着急,祖母让他去请公主,他特意提前了小半天去的,想着两人能多相处片刻,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灵初拿他没办法,只能暗暗着急,一面忍不住加快脚步,一面又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萧确,若是两人拉下了一段路,她只好又停下来等他。 那又着急又不好说,甚至还有点委屈的小样子,萧确看了就想笑,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 很快就到了萧确祖母孙夫人的住处,灵初虽然不必紧张,但对于此次与这位老夫人的会面,却也不是不重视的。 根据她掌握的剧情来看,书里的孙夫人其实并不赞成萧确娶公主,这与灵初的愿望是不谋而合的。而这位孙夫人,在萧家的地位很高,说话应当是有用的,灵初也想探一探她对自己的态度。 在这些天里,灵初已经吩咐玉娘将萧氏的情况打听了一个大概。 萧氏世居武川,原本不显,在六镇起义爆发之时,萧确的父亲萧泓跟随其父加入起义队伍。而后起义军为朝廷所镇压,萧泓之父战死,年仅十五的萧泓则加入当时的关西大都督拓跋岳军中,以步兵校尉的身份随拓跋岳入关。 在征讨陈崇部时,萧泓单骑冲入敌阵,于马上生擒陈崇,一战成名,被封安北将军,而后又因功累迁至夏州刺史。在拓跋岳被人谋害之后,拓跋部三军无主,惶惶不安。萧泓当机立断,赶赴凉州接管了拓跋部的指挥权,约集众将陈说利害,与此同时巡视各营寨,稳定军心。其后又击败对手,向东进据长安,才有了如今立政于关陇的基础。 萧泓三年前病逝,当时回到萧府不久的萧确则在李夫人的支持下掌握了萧氏的大权,并且消除了各方势力因为萧泓逝世所带来的不安和动荡。 李夫人诚然是一个很有眼光和能力的女子,但坦白讲,凭李氏的出身,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北将军的萧泓是绝不可能娶到她的。还是当时的孙夫人多方筹划,令李氏看到了萧泓的出众之处,这才心甘情愿地下嫁于他。 正想着,正房的帘子被人拉开,零星走出来了几个仆妇,见到灵初和萧确,皆跪地迎接。灵初在玉娘和侍女的陪伴下,与萧确一道进了房门。 一进门就嗅到一阵浓郁的药香,仿佛久久不散。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朴,正当中立着一张高榻。灵初原本以为孙夫人仍旧卧病在床,却在刚一进去就看到了端坐在榻上的一位老妇人。 她身旁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侍立着,其余的侍从在将灵初和萧确迎入之后,皆安静地站在门边。 灵初抬眼看过去,见孙夫人身材枯瘦,显是久病之相,头发花白,着一身素简的酱紫色深衣,精神虽不佳,但却目有精光。见她在仆妇的搀扶下欲下榻行礼,灵初忙上前扶住她。 “夫人不必多礼,折煞晚辈了。” 孙夫人仍坚持着行完一礼,灵初无法,也只得由她。 等再坐回到高榻上,灵初忙吩咐玉娘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奉上,孙夫人微笑着命侍从收下,同样还了礼。 萧确在向孙夫人问安之后便解下了腰间佩刀,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走到祖母的下首之侧坐下。 灵初跪坐于孙夫人的对面,目光坦然地对之对视。不过孙夫人到底是经过事的老人,比起她的儿媳李氏更要深沉稳重得多,叫人看不出她内心的想法。 灵初毕竟与她初见,没有太多的话可说。陪坐了一会儿,多是孙夫人发问,她一一解答,听来也只是一些寒暄之语,没有什么深入的话题。 见她似乎有些倦累,灵初忙道:“叨扰夫人已久,晚辈先行告退,夫人早些安歇吧,改日晚辈再来看望。” 说完便起身,也不要孙夫人相送,下了榻后微微躬身向她道别,和玉娘一道转身出了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祖孙二人,孙夫人见萧确微微侧首看向门外,直到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才收回视线。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想要娶她?”孙夫人对上萧确的视线,问道。 8.倾心 望着孙夫人隐含精芒的一双眼,萧确目光微动,淡淡道:“孙儿从未打算放下。” 这样的答案也在孙夫人的意料之中,早在天子初初驾临萧府的时候,儿媳李氏来向她问安,就曾提起过这位有着倾城之姿的永嘉公主。赞她容光照人,姿仪无双,又举止落落,进退得宜,言语间有让萧确尚公主的意思。 坦白讲,孙夫人今日初见永嘉公主,确实为她容色所惊。她是经过多少事的人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今日之前,她从未见过如此天姿动人的美人儿,直教人眼前一亮。 孙夫人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孙儿仰慕公主已久,但出于家族的利益,她还是不太赞成萧确娶公主为妻。 “公主是好,但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身份却是太高了些。祖母的意思还是谢家的女郎更为合适。” 娶公主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目前的一段时间内能够佐萧确以皇室之威,大大提高萧氏在关陇一众世家中的地位。李氏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会建议萧确尚公主。 但孙夫人却比李氏看得更远一些,萧家有萧确在,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她也相信萧确不是没有野心和抱负的人,不然她当年也不会选择扶持他。 话到此处,孙夫人便继续道:“若是迎娶公主,将来要是……”她没有说得明白,而是暗示萧确,“那也不太好办。” 在孙夫人看来,永嘉公主那样的容光风仪,举世无双,等闲便能倾城覆国,自己的孙儿又对她用情极深,孙夫人总觉得娶了她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史书上美人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 萧确微微皱了皱眉,视线转向身侧几案上横放着的佩刀,没有说话。 他父母因战乱分离,生母早亡,当年孙夫人顾及到新进门的李氏,没有将他接回来,致使他在外漂泊二十年才回到萧家。若非三年前为情势所逼,孙夫人也不会将他迎回,辅佐他执掌萧氏。 过往的事倒没什么好计较的,他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本就不在意旁人如何待他,所以这些年倒也能跟萧家的人维持着面子上的情分。 在回到萧氏的这三年里,孙夫人和李氏的确帮了他很多,他心里也不是不感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能够左右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娶公主的这件事上,孙夫人不该来试图动摇他的意志。 见萧确仿佛有些不快了,孙夫人也不好再相催,而是改口道:“祖母也只是略微一提,没有逼你做决定的意思。” 萧确点点头,面上僵冷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 孙夫人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又继续道:“只是你如今已二十又三,寻常男子像你这般大的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你兄弟不提,这房单只剩下了你一个,祖母还指望着你早些娶妻,为我萧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祖母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你太多,只剩下这一桩心愿,盼你时时在意,勿要违逆……” “孙儿知晓了。”萧确再次点头,随后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佩刀,“孙儿另有要事,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向祖母问安。”向孙夫人略一躬身,转头离开。 …… 二月下旬,春梅开到盛时,萧家的女郎以永嘉公主的名义下帖子,邀请长安城的贵族男女到都督府的慎思园赏梅。 萧家的这座宅第建制宏阔,虽然秉承了主人家一贯简朴的作风,装饰并不奢华,但因是前人留下的,旧时曾为王侯所居,因而占地极为广阔。前堂后宅布局分明,中间的几处庭院却各有特色。 慎思园遍植梅树,冬梅才谢尽,春梅便又怒绽了。灵初是今日聚会的主人,所以到得很早。 她站在梅林中的一道带坞游廊上,看着两侧接天的梅花,盛放如香雪海。一条梅枝伸进游廊里,在风中轻轻颤着,灵初抬手轻抚,嫩弱的花瓣便从枝头飘落,坠到廊下的草地上。 抬眼时瞥到站在不远处的萧确,灵初没来由地感到有点紧张。其实她来到长安的这小半个月里,并不时常见到萧确。他似乎很忙,经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若无必要之事,灵初觉得他好像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然这里面也有她自己故意躲着对方的原因。 所以在今日这个跟关中的贵族少女们联络感情的聚会上见到他,灵初是有点惊讶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将指尖的梅枝下压,那枝条弯而不折,到极致处蓦然从灵初的手中脱落,“啪”的一下打到了她身上,花瓣纷洒,灵初才回过神来。 身后有人在叫她,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灵初没见过的男子。锦衣纹饰,墨发束冠,面容清俊,应当是哪家的郎君,受邀来参加今日的聚会。 锦衣青年向她搭话,灵初略微颔首,见游廊下已经来了不少贵族少女,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赏梅,便双目望着前方,举步下了石阶,向着游廊另一侧的花坞行去。 长长的裙摆扫过地面,沾上了花瓣,灵初没有在意。经过萧确身旁的时候,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毫无遮掩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忍不住微微转动目光,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转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走进花坞。 …… 从她走进慎思园的那一刻起,萧确的目光便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分毫。他看着她低头赏梅,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看着她被人搭讪,面上端庄的神色丝毫未变,甚至没有开口,只轻轻颔首,从那人身旁走过,连一个眼神都吝啬。 那骄傲又冷淡的样子,忽然令他想起了两人初见的时候。 他奉魏帝之命去接公主,在内侍的指引下登上洛阳宫中的摘星楼。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举步上前,天风扑面而来。明亮的日光下,一道纤柔的身影背对着他,高台上的风将她的衣裙吹得向后飘摆。 他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没有出声。无形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他不断往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一步步地走向她,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脚步声惊动了沉思中的少女。 她转过身来,萧确霎时僵立在原地。 他感到全身的肌肉像是在重组,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无法捕捉,无处了解。 心跳快得像是撞城锤在冲撞,每一下都要将他的胸膛击溃。心脏里喷涌出的血液在飞速流动,带着一种怦然、难以掌握的炙热,烧得他整个人都燥起来,指尖隐隐发麻。 一旁的内侍将他的来意告知,略显尖细的声音将萧确唤醒。他单膝跪地,恭敬地道:“末将凉州裴劭,见过公主殿下。” 他跪在地,却大胆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公主却没有看他,听到内侍的话,只微微点头。视线落在正前方,下巴轻轻抬起,神色端庄又冷淡。明亮的日光笼在她身上,令她宛如一只在曦光中沐浴的天鹅。 从他的视角能看到她光洁盈润的肌肤,挺翘的鼻头,花瓣一样饱润而水艳的唇。眼睛里像是被人泼了画彩,世界陡然明艳起来,目眩神迷。 她或许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萧确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冰蓝色的及地长裙从他身旁滑过,带起一阵风,风里有女孩身上的淡淡清香。 如今时移世易,境遇调转,小公主骨子里的骄傲和冷淡却分毫未改。甚至她的眼神,她颔首时的样子,那敷衍理会的姿态,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而他却不再是那个只会跪在她脚边期待她偶尔回顾的裴劭了,小公主现在就像是一朵开到盛时的花,等着他去攀摘。 两人的对视更是给他一种微妙的心理刺激,萧确面上不受控制地露出微笑,抬脚上前,姿态堪称恭敬地引她入座。 9.身世 萧确刚刚停住脚步,身后的侍从走上来,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 他看向身旁端正跪坐着的灵初,倾身靠近她,却没有靠得太近,而是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声音低沉地道:“臣还有事,先行告退。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管事。” “将军自便。”灵初没有转头,只侧面朝他,从容而平淡的样子。 萧确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等身后的脚步声走远,灵初才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轻快了一些。 方才入座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萧确,总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面上带笑,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强压过来的、意欲征服的目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梅坞里的人还不算多,除了先前来到的少男少女们各自入座,薛盛乐也很快走了过来,在灵初的身旁坐下。 苏峻也走到灵初的身边,与她搭话,两人一坐一立,随意攀谈了几句。 将要走出梅林的萧确正在这时回过头来,隔着一道游廊望见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眉头微皱,面上的神色冷淡下来。 …… 梅坞不大不小,约莫可以容纳二十多人,两侧摆放长案,以供男女分坐。 谢无忧姗姗来迟,到的时候座位已经坐满了,有几个不甚在意的少女们干脆就站着或者倚在栏杆边。 灵初觉得有点可惜,心想她要是早来一会儿说不定还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男主。 身旁的薛盛乐问了一句什么,她刚想说话,不远处却突然吵闹了起来,霎时梅坞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灵初抬眼,只见谢无忧站在一张长案前,与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女郎对望着。 那女郎是跪坐的姿势,上半身却挺直,仰起的脸上满是怒容,不服气地道:“我先来的,凭什么要将席位让给她!凭你们都听她的话吗?” 平日里这些贵女们举行聚会,都是按照地位决定坐在哪里,所以今日谢无忧来得晚了,仍旧是按照往日的习惯去找自己的座位,谁知已经被人占了。 那女郎本就不喜谢无忧,占座占得理所当然,再加上看到谢无忧穿的衣裳跟自己一个颜色,心里更是讨厌。在她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便一动不动,当做没有看到。 谢无忧人缘好,还没等她开口就有人替她提醒那女郎起身让座,谁知此举反倒激化了矛盾,那女郎瞪视着谢无忧,神色倨傲,就是不让。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看过来,谢无忧秀眉轻蹙,勉强维持着端庄大方的姿态,向那女郎道:“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我如此不满,上次的事我没跟你计较,这次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咄咄逼人的样子。原本不过是一个席位,你想要我让给你便是了,何必如此吵闹,让大家看笑话呢?” “哼,装什么装!我犯得着要你让我?”那女郎不屑地瞥她一眼。 事情太过突然,从谢无忧走进梅花坞到两人发生争吵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灵初看着两人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回忆了一下剧情。而坐在她身边的薛盛乐则是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 如果灵初没有记错,两人再这么吵下去,一会儿肯定要打起来。而作者自然不会让女主吃亏,在那位月白衣裳的女郎刚要动手的时候便安排男配上场为女主解围。 灵初自然不愿意男配在女主面前刷好感,她还指望着谢无忧早日赢得萧确的心。眼下就是一个改变剧情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再加上她是今日宴会的主人,出面调停这些贵女之间的矛盾也是应当。 众人还围在两个姑娘的身边,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公主仪态端方地走来,连忙躬身退到一旁。 灵初只扫了谢无忧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前方跪坐着的女郎,定定地凝视她片刻,直到对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才环视周遭,开口道:“本宫初来长安,邀请各位姐妹来此处赏梅正是为了联络彼此之间的感情。如果你们谁有矛盾,本宫会想办法调解。但若是不识好人心,硬要在这里闹事的话,本宫也没有那么好说话,只好将你请出去了。” 那女郎心里不服,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灵初,只暗地里狠狠地瞪了谢无忧一眼,起身将座位还给她。 这边的事还没理完,前方角落处一张桌案后的一个女子听到灵初的话,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嚣张什么?一个假公主,被人从洛阳赶到长安,这就迫不及待地要逞威风了么?” 她声音不大,谢无忧那边围着的人都没听见。身旁的女伴听到了,忙用手肘撞她一下,示意她慎言。 “啪!” 清脆的碎瓷声响起,众人不由回望,却见一方长案前酒壶碎裂,酒洒了一地。 桌案后的女子显然是被吓到了,惊怒抬头,却见上方的宜安县主正冷冷地盯视着她,气焰一下子矮了大半,脖子往回一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可惜薛盛乐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耳朵尖,早听到了那女子嚼的舌根,抬手就把酒壶扔到了她面前。 “这位姑娘刚才说的什么?本县主没听清,劳烦你再说一遍?”薛盛乐起身,走到她面前。 那女子见状,只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不敢说啊?”薛盛乐点头,“那我再问问你,我阿姐的公主之位是先帝亲封。她生母是杨皇后,兄长是当今天子。你告诉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就成了假公主了呢?”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看向那脸色发白的女子,目光复杂难辨。 “是……是臣女一时失言。”那女子声音微颤,连忙矮身行礼,“公主恕罪,县主恕罪。” 薛盛乐冷笑一声:“向公主赔罪,还有站着的道理?” 女子咬了咬牙,低着头往旁边走了两步,提裙跪地。 薛盛乐半蹲在她面前,小声道:“逞威风不敢,教训你一下却是可以的。这位姑娘,以后记得说话要三思。” 两人之间来回数句,灵初已经差不多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身世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初还是临洮王的魏帝对她的生母杨氏一见钟情,只是迫于帝后的压力,娶了于皇后的妹妹于氏为妃。 而后临洮王立杨氏为侧妃,宠爱非常,因此冷落了于氏。于氏嫉恨杨氏,向皇后告状,于皇后便强令杨氏把刚刚生下来的儿子交给了于氏。 于氏故意把孩子弄丢,杨氏悲痛欲绝,但此时的临洮王还没有跟兄长撕破脸,便忍下了这口气。 杨氏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于氏故技重施,派人把孩子偷了出来。临洮王怕杨氏承受不住打击,临时找了一个婴儿来代替。 但当时的情况极为混乱,导致的结果便是孩子根本就没有换,杨氏生下来的孩子和临洮王命人抱回来的其实是同一个,就是灵初。 而后临洮王因为不堪忍受哥哥的猜忌以及于皇后和于氏对于杨氏的欺辱,在冀州起兵称帝,一路攻入洛阳。赶走了兄嫂,废黜于氏,立杨氏为后。 原本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可惜灵初的父亲却是一个极其顽固又自负的人,他认为当年是自己亲自看着人把灵初换进宫来的,不可能出错,所以认定了灵初不是自己的女儿,只是看在杨皇后的面子上才没有苛待她。 随着灵初渐渐长大,容貌越来越像杨皇后,魏帝的态度才没有从前那样冷淡了,但父女之间的关系依旧淡漠。再加上灵初七岁的时候兄长薛廷被找了回来,她父亲的全部心力更是放在了这唯一的儿子身上,顾不上灵初。 不仅是顾不上,甚至还很天真让灵初去牵制权臣元氏。灵初觉得可笑,她一个小姑娘,纵然是身为公主,哪里又能左右得了时局。 其后魏帝不甘心再做傀儡,起兵欲诛元氏,结果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还累得她跟兄长薛廷都落到了元氏的手中。 想到这些,灵初略微有点心冷。目光瞥到一旁跪着的女子身上。她倒不在意旁人如何说,不过这关系到的却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寄居于长安的薛氏一族的名声。 若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对她的身份指指点点,她何以在长安立足?所以灵初完全可以理解堂妹的做法。 只是那女子跪在那里,众人异样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令她低下头去,一张清秀的脸庞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羞愤欲死。 灵初又有些不忍了,淡淡道:“江姑娘累了,下去歇着吧。” 那女子闻言连忙起身告退,快步走出梅坞。 …… 今日的这场宴会,实在算不上愉快。 灵初也有些累了,跟身旁的薛盛乐说了一声,叫过一个贴身的侍女,提前离席。 她绕着慎思园走了一圈,春梅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令她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周遭都很安静,没什么人走动。前方是一个人工湖,碧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还没等走到湖边,忽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呼救声。灵初心里咯噔一下子,与侍女对视一眼,两人都匆匆往前跑去。 走近一看,只见一个女子不断地在湖中扑腾着,渐有下沉的趋势。 灵初略一辨认,居然是谢无忧! 来不及感叹女主怎么这么多灾多难,侍女得到她的吩咐,立即下水救人。 而就在两人往湖边走来的时候,灵初已经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正匆匆离去。隔得不太远,灵初没有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 那人却对都督府极是熟悉的样子,拐了几个弯身影便消失不见了。灵初没办法,只好原路返回。 四处还是无人走动,跑回慎思园去叫人似乎又有些来不及了。好在侍女的水性极好,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谢无忧救了上来。 谢无忧呛了几口湖水,再加上受惊过度,已经晕了过去。 灵初帮她把腹腔中的湖水按出,又折腾了一会儿,见她有要醒来的趋势。再转头看看一旁浑身湿透的侍女,向她道:“天气还冷,你跟谢姑娘一道去换衣吧,免得再受凉。” 灵初住的院子离这里有些远,她怕侍女还没走回去就冻病了,不如去慎思园附近的屋子里换。 “去吧。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灵初也不是很想跟谢无忧打交道,见她眼皮动了一下,帮着侍女把她扶起来。 为免路上撞见陌生的男子,于谢无忧的名声有碍,灵初便把自己的披风解下,罩在她身上。 见侍女搀着半晕的谢无忧离开湖边,灵初也转过身,向着自己的住处行去。 她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萧家这座宅第的布局,最终选了一条较近的路。 青石铺成的甬道上,两侧的草木已经抽出嫩叶,灵初放缓了脚步,偏过头去,手指轻快地拂过嫩绿色的新芽。 正要转头,眼角的余光却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视线不由一顿。 她收回手,装作不经意地抬眼一看,却和右后方的一道目光撞了个正着。那是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身材高大,相貌寻常。两人之间隔着十来丈的距离。 灵初迅速收回视线,眼神微微一动,目露疑惑。原本下人出现在这里也很正常,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人对视的短短一刹那,她心里却闪过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是因为那人看见她了却没有行礼?那也可能是因为对方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在经过前面一道拐弯的时候忍不住再次抬眼一望,那人仍旧跟在她身后,只是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灵初交握着的双手不由捏紧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跳得越来越快。前方是一个岔路口,她改变了原本的路线,向着通向前院的那条路走过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灵初几乎已经能够肯定对方是在跟踪她了,而且不怀好意。 她印象里并没有这么一出,难道是因为她先前强行改变剧情的原因? 这人又是谁派来的?元氏? 她真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萧家的这座宅子,大得能让人迷路,却偏偏四处都没有什么人,不像洛阳宫那样三步一人五步一岗的。 灵初不敢跑,真跑起来肯定跑不过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只能装作还没有发现他的意图。然而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脚步已经在无意中加快又加快,裙摆带起的风吹动路旁的枝叶。 身后的人已经跟上来了,十步,九步…… 越来越近,宛如毒蛇一步步上前,张口向她吐出信子。灵初的心跳得咚咚响,身体绷得像是拉直了的弓弦,指尖一点一点地发凉。 突然,那道像是踩在她心上的脚步声消失了。 灵初回头一看,没有人。再一转头,前方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见她望过来,萧确的眼中同时闪过疑惑和笑意,定定地看着她。 灵初快步向他走去。 10.求助 “有人……” “难得啊,居然会在这儿碰到公主。” 灵初在萧确身前几步外停住了脚步,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四目相对,眼角余光瞥到他身后的几处建筑,隐约记起这里好像离萧确的住处不远,她的确是有意避开,不怎么会在周围晃悠。 萧确说完便抬脚往前,经过灵初身侧的时候又忽然止步,转头看她:“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灵初也转过身,往来时的路上望了望,先前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她的陌生男子已无踪影。她猜测对方是看到了萧确才躲起来的,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走了还是暂时躲藏起来。 在刚刚看到萧确的那一刻,她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的确是想告诉他有人在跟踪自己。然而对方那种稍显轻慢的语气几乎立刻打消了她求助的勇气。 这里只有两个人,萧确见到她也不过是轻飘飘地问候了一句,丝毫没有人前伪装出的那幅恭敬谦顺的样子,连行礼都懒得。若是告诉了他,他会不会觉得她事儿太多? 灵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 两个人并肩站在青石路上,萧确还保持着侧首的姿势,垂眸看向她。 灵初的视线从前方收回,转向身旁的萧确,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是想说,在这里碰见将军还挺巧的。”她停顿一下,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去前院处理一些事务。”萧确也笑起来,“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灵初一噎,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句话,语气有些刻意地道:“真是巧,我正好也要去前院,不如与将军同行?” 她当然不想跟萧确一起走,只是怕那个跟踪她的人会再冒出来,怪只怪她不该一个人瞎晃悠。 听到灵初的话,萧确的神色更显诧异,故意往四处看了看,末了视线又落回到她身上:“那位小苏将军呢,怎么没有陪着公主一起?我见公主与他相谈甚欢,很是投契的样子。” 他转头的时候,灵初先是看到他侧脸上的那道疤,接着又和他的视线对上。 当那刀子一样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灵初只觉得心头一颤。周围仿佛刮起了阴风,吹得她衣衫下的肌肤都泛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将军是说苏家的那位公子吗?我也不太清楚,应当还在园子里吧?”灵初才不敢顺着他的话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催他,“将军不是要去前院吗?再耽搁下去恐会误事,快走吧。” 她话一说完,萧确脸上冷淡的表情减轻了些,抬脚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灵初的一颗心始终是高高吊起来的,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有些陌生的宅第里,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甚至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紧紧地挨着萧确走。 “诶——”萧确突然开口,吓了灵初一跳,见她神色诧异地望过来,便微笑着解释,“只是想到从前见到公主的时候,您总是远远地走在前头,看也不看身后一眼。所以某觉得今日能够与公主同行,实在三生有幸。” ……什么意思啊,他是要跟她算账吗?这么阴阳怪气的。 灵初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将军言重了。”随即转头向周围看了看,带着些暗示性的语气道,“都督府这样大,怎么也不多安排些人手,将军就不怕有刺客什么的混进来吗?” “公主说得对,是某疏忽了。”萧确神色诚恳地道。 灵初怀疑这人是不是学过变脸,上一刻还在冷嘲热讽,下一刻就能做出谦恭良臣的模样。 刚要说话,又见萧确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转,开口道:“我记得公主早上的时候还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怎么不见了?” 他这么一说灵初也想起来了,连忙把谢无忧落水的事告诉他,末了又道:“此事稍后府中的管事应当也会告诉将军。另外,那个疑似推谢姑娘入水的人似乎对都督府很是熟悉,将军也可以查一查。” 萧确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这事有人会处理。”意思是他懒得管。 灵初有些无奈,照这样子,怎么才能让他尽快娶了谢无忧啊? 脚下的这条青石路不过短短十来丈,然而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的话,也还没有走完。灵初不由暗暗焦急,这人长那么长的腿是干嘛使的,走得要多慢有多慢。 好不容易到了前方拐角处,萧确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灵初诧异地问。 萧确道:“公主请先行吧,臣有些事要耽搁一下。” 这才走了几步路啊,他有什么事要停下来? 灵初望望四周,空无一人,她不敢一个人走,仰头看向萧确,试探着问道:“将军有何事?若是不太久,其实我也可以等你。” 她不敢直接告诉萧确有人在跟踪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那人有可能是元氏派来的,若是落入到萧确手里,回头再查出她跟元氏的牵扯,她估计也落不了好。 “哦,我去更衣。” 灵初:“……” “你确定要等我?”萧确看着她,眉梢微挑。 不就是更衣吗?很快的。灵初点了点头,抬眼注视着他,神情里甚至还有点恳求的意思:“那你快点回来啊。” 萧确忍着笑,也点头,转身向着左侧的一座厢房行去。 灵初一直紧盯着他的背影,甚至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两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处。 她心里慌乱,绞着手指,四处张望着。没等到萧确回来,却看见先前跟踪她的那个男子从一根廊柱后面现出身影。 灵初的心咯噔一跳,来不及多想,转头就跑,直奔向萧确所在的厢房。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在更衣,早知道就拉着他先去前院了。 身后的男子已经跟了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灵初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迅速转过拐角,狂奔了十几步,脚下不怎么平整的石子路差点把她绊倒。 然而身后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灵初好奇地回头,见他没跟上来,脚下不由一顿。接着那名陌生的男子慢慢从拐角处走出来,脖子上搁着一柄长剑。 萧确的身影自他背后转出,微微偏头看向前方的少女,轻笑一声:“你是在找我吗,公主?” 11.般配 灵初回到住处的时候,先前跳入湖中救下谢无忧的那个侍女也已经回来。灵初见她换过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也没有着凉生病,这才放下心来。 没过两天,灵初就知道了谢无忧落水的原因。原来是萧家老夫人的一个远房侄孙女,十多岁父母双亡,族中也无人依靠,孙夫人怜她孤苦,将她接到府中养在身边。 这位表姑娘三年前初见萧确时,一颗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只是碍于身份不够,迟迟不敢表明心迹。 近来又从收买的仆妇口中听到孙夫人想要聘谢无忧为孙媳的事,心中又急又妒,故意在赏梅的时候以萧确的名义将她从慎思园里叫出来,又使计将她的侍女调离身边,趁她落单之时推她入水。 事情一败露,那位远房表姑娘自然是被老夫人惩戒了一番,赶出了萧府。 灵初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不得不感叹一句女主真是不好当。这还没有嫁给萧确就已经遭人暗算,不知道真要做了萧氏主母又得面临些什么见鬼的处境。 当时见她落水,灵初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救人。等事情一过,她却不得不考虑更多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永嘉公主。因为和萧确之间的纠葛,她前世的下场可以说是凄惨。为了避免这种结局,灵初只能想办法远离他,不要再像前世一样与他恩怨相对,到头来不得好死。 而关于谢无忧,灵初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是作者钦定的女主。因为掌握的剧情有限,她不清楚前世里谢无忧跟她有没有什么交集,所以灵初暂时对她没有什么感觉,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仅有的愿望就是萧确能够放过她,早些娶了谢无忧,继续走他的权臣升级之路。 至于有可能发生的改朝换代一事,灵初觉得这是历史大势,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够改变得了的。她能做的也就是见机行事,尽力扭转一些能够预知的悲剧。 想明白了这些,灵初的心里就宽坦了许多。她本就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日子该过还是得过。 这日侍女送来几件新制的春衫,灵初正在试穿,玉娘忽然走进来,屏退了一旁侍候的下人,上前道:“公主,婢子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几位郎君说大都督有意将小苏将军调去凉州。” 灵初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当真?” 玉娘点点头。 灵初沉默了一时。 她先前还以为萧确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会动真格的。且不说凉州距长安千里之遥,将苏峻迁到此处几乎等同于发配。再者萧确本人就是从凉州发家的,那里的将领毫无疑问只会听他一个人的话。纵然苏峻身份不低,去了恐怕也只能当个摆设。 灵初将身上半披着的春衫脱下,放到手边的案子上,顺势在矮榻边坐下。 阳光从侧旁的窗页里晒进来,细碎而跳动的光线里,少女莹白澄透的肌肤被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双目清澈,眸光不动而莹莹,若有宝珠流转。 玉娘定定望着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婢子知道公主在想什么。先前之事公主也是出于无奈,大都督或许心里有怨。但来长安的这半个月里,婢子觉得大都督似是对公主犹有旧情,看起来也没有慢待公主的意思。公主是否对大都督戒心太重?” 灵初抬眼看她,有些惊讶。 玉娘又道:“从今日之事便能看出,这大都督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萧氏一族执掌关陇,如今陛下和公主又是托庇于他家。婢子想着,与其因小苏将军得罪了大都督,不若婉转向他示好。一来此地真正掌权的毕竟是萧氏,二来大都督也对公主有意。若能稍加示好,消除大都督心中对于前事的芥蒂,则公主以后的日子也更好过一些。” 玉娘的想法显然与薛盛乐不同,在她看来,美人生于乱世,唯有强者才能护佑。自家公主生得这样美,本来就该匹配世间最优秀的男儿。何况萧都督又对她痴心一片,实在比那个自己的前程都不知落在何处的小苏将军强得多。 “不过这也只是婢子的看法。虽如此说,到底是委屈了公主。所以公主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若是觉得婢子冒犯了,还请公主责罚婢子。” 玉娘不知道前世的事,会这样想也很正常。所以灵初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起初接近苏峻也只是为了避免嫁给萧确,结果刚有点苗头就被他给掐灭了,灵初的心里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愧疚。 她决定放弃这个办法,一是因为动机不纯,对苏峻不公平。二来是还没怎么就已经对苏峻造成伤害了,她不停止也不行。 灵初问过玉娘,得知去凉州的调令还没下来,苏峻还留在长安。 她起身下榻,将自己先前脱下的旧衣穿上,抬脚出了房门,去找萧确。 12.邀约 灵初踏过院门,想想又觉得不对。 如果萧确真是因为她跟苏峻走得太近才决意把他调去凉州,那她这会儿眼巴巴跑去替苏峻说话,他会不会生气? 灵初摸不准萧确的心思,没有把握他会听自己的话,更怕自己会弄巧成拙。她停住脚站在院门外想了一想,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侍女跟上她的脚步。 都督府的正堂外,几个宿卫见她走来,皆单膝跪地迎接。 灵初提裙踏上石阶,步入院中,宽阔的朱红色正殿大门推到眼前。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湛湛天光从敞开的殿门斜照而入,将灵初的身影投在殿中的青金石地面上。 视线在殿内一扫,灵初抬脚向左侧行去。明亮的日光透过菱花木窗射入,照在窗下端正跪坐着的男子身上。 灵初对上他的侧脸,案上香炉青烟袅袅,浮荡在稀薄的日光中,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只依稀望见墨玉的发簪挽着漆黑的发,柔顺地披落于肩。身上素白衣袍,没有半点纹饰。 走得近了,见他简衣素容跪地而坐,眉眼平和,洁净得像是一尊圣佛。 他在袅袅青烟和湛湛日光中抬起头来,眸中笑意盈盈,示意灵初在他对面坐下。 “阿兄在看什么书?”灵初双手提裙,跽坐在长案的另一侧,目光在薛廷手中的竹简上扫了一下。 “没什么,一本古籍。”薛廷把书放下,仍旧看着灵初,“怎么过来了,找阿兄有什么事吗?”他面容沉静而柔和,声音却微微嘶哑,是早年的时候受过伤。 灵初手肘支在几案上,双手捧着脸,目光微微一动,问道:“阿兄知道苏峻这个人吗?” 薛廷想了一想,微微挑眉:“骁骑将军苏弼尧之子?”见灵初点头,喑沉的声音道,“听说过,怎么了?” 灵初把萧确要将苏峻调离长安一事简单地告诉他,末了道:“原先苏将军将他放在潼关也有锻炼他的意思,只是怕元氏胡来才把他召回长安。阿兄,我觉得这苏峻也算是可造之材,用心栽培一番将来定有所成。凉州荒远,他去那边肯定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几年下来也只能是蹉跎年华,不免可惜。“ 薛廷静静听完,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半晌后道:“知道了,此事我会再与大都督商议。” 自来到长安,从薛廷往下,薛氏一族一直都很低调。薛廷本人则更是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他人。军政仍是由萧氏一把抓,只偶尔向薛廷汇报一些大事,这也是双方暂时达成的一种默契。 所以像苏峻这种级别的将领调动一事,萧确是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可报可不报。但薛廷如果真的要过问,萧确也不能不考虑天子的意见。 他这样说,灵初就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微微笑道:“阿兄近来如何,在长安还习惯吗?” 薛廷也笑,点点头道:“挺好的,跟在洛阳也差不多。” 他是沉稳的性子,知道萧确就是当年的裴劭也没什么反应。 灵初忽而想到前两天碰到的事,秀眉一蹙,向薛廷道:“阿兄,前几日我一个人在府中走动的时候,曾被人跟踪过。那人虽然被萧确拿下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忧,阿兄你也要小心,叫宿卫们都警醒一些。” 听到这话,薛廷幽沉的目光才微微一动:“查出来是谁了吗?” 灵初摇头:“还不清楚,等萧确那边的消息吧。” 薛廷没再问。 又坐了一会儿,灵初起身告退。 现在看来,苏峻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她只能自己再想办法,在没有想出万全的法子之前,最好尽量避免跟萧确见面,而且还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将他激怒。 正这样想着,灵初一抬头,却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走来,不是萧确又是谁。 灵初眼前一黑。 脚下就这一条路,避无可避,她只能停住脚,深呼吸一口。等萧确走到自己面前,故作淡定地道:“将军安好。” 萧确应该是要去找薛廷,故而没再跟她扯一些乱七八糟的,只在她身旁站了站,姿态恭敬地行了一礼。 灵初还惦记着那个陌生男子的事,忙趁机问道:“那天跟踪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死了。” “什么?”灵初蓦地睁大眼,眸中讶异之色尽显,“为什么啊,怎么死的?” “在狱中被人谋害。”萧确道。 听他的意思,那人正要交代就被人给弄死了。灵初不由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这人混进都督府也就罢了,胆子还大到打她的主意。现在看来,事情还远远不止那么简单。 萧确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公主不用怕,我已命人加强了府中的防卫,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以后灵初就发现这府里的护卫变多了,尤其是她身边,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护卫。 想到这里,灵初心下稍安,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双目一眨,面上微微泛起笑意:“多谢将军,将军有心了。” “公主就只会嘴上说谢谢?”萧确定定看着她,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很平静地道。 灵初脸上的笑容一僵,缓了一缓,仍旧保持着好涵养地道:“那依将军的意思呢?” 萧确显然深知打蛇随棍上的道理,低笑了一声,看着她道:“后天我休沐,陪公主出去走走?” 话还说得挺好听,可不是挟恩图报,而是纡尊降贵来陪她。然而灵初还是不想答应,谁知道有了这一回他下次又要提什么要求? 萧确才不会容她慢慢考虑,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后天下午。”随即又道,“我还有事要向陛下请示,就不陪公主了,先行告退。”丝毫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灵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过身,见萧确正大步向着薛廷的住处行去,风吹起他的衣袍,连一个背影都充满了意气风发的样子。 嘚瑟。 灵初翻了个白眼,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候,灵初尽管不情愿,却也不敢真的得罪萧确。看一眼时辰,刚到中午,玉娘让侍女端来午膳,灵初简单用了点,随即下榻走向衣柜。她要选一套简单一些、能穿出去的衣裳。 刚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小腹一阵坠痛。灵初算了一下时间,顿时如临大敌,什么都顾不上了,手里的衣裙一扔,连忙换过下衫,回到榻上躺着。 每逢月事,灵初都会感到身体不适,轻则腰膝酸软,重则痛得在榻上翻覆,脸色苍白,额冒冷汗,都疼出经验来了。所以她刚才一有所察觉,很快就感到腹痛袭来,被折磨得要死不活的。 玉娘心疼她,给她熬了热姜汤,又拿汤婆子给她捂着。灵初挨了小半个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腹痛有所缓解,只是身子还有些乏软。她揉了揉眼睛,试着坐起身,确定不怎么疼了便穿鞋下榻,活动了一会儿。用过晚膳,让侍女备水沐浴。 换上一身洁净的寝衣,灵初坐在灯下看书,偶尔抬眼时看到玉娘在收拾东西。 目光落在她中午的时候翻出来的那件襦裙上,灵初才突然想起来,她好像又放了萧确的鸽子。 灵初不是故意的,她那时都疼得想重新投胎了,谁还记得答应他的那点事呢,而且严格来说她也没有答应。 跟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来那个了没能按时赴约?不不不不行,她还要脸的。 随便编个借口?且不说能不能应付过去,万一再被他戳穿了那更不好收拾。 思来想去,灵初大概是选了一个最糟糕的办法——不管了,就这么晾着吧,不爱搭理他。 次日一早,灵初想着那天萧确见过薛廷,苏峻的事应该也有结果了。她让玉娘伺候着穿衣,用过了早膳便去找薛廷了。 可能是流年不利,她一进到殿中就看见萧确正在向薛廷禀事。灵初微微收住脚,不好转身就走,只得装作平静的样子,到一边的窗台上去整理花瓶里的花朵。 期间和薛廷对视了一眼,两人互相点头,微笑示意。灵初的目光落到萧确身上,然而他没有看自己一眼。 不一会儿,听到薛廷唤她,灵初转身走到长案后坐下。 “苏峻出身不低,弼尧将军又是我大魏的功臣,怎么也不好将他的长子调到凉州那样荒远的地方。依朕的意思,还是留在雍州。大都督以为如何?”薛廷的语调还是一贯的沉静平和,声音微微嘶哑。 萧确静静听着,漆黑的眉眼一抬,看了对面的灵初一眼,沉声道:“谨遵圣意。” 他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很是冷淡,透着些微寒意,灵初的身子一僵。 见他起身向薛廷告退,转头出了殿门。灵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坐不住了,心不在焉地和薛廷寒暄了几句,也起身向他告退。 她脚步很快,然而走出了正堂,向左右两边望望,都没看见萧确的影子。不清楚他往哪边走了,灵初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心情低落的同时,也有些忐忑。 他又记恨她了吧?会不会找她麻烦? 说是要晾着他,其实她哪敢啊,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攥着呢。 灵初脑子里乱糟糟的,在府里四处瞎晃,转过一条长廊的时候,忽然看见萧确正站在前面的廊下逗弄一只鹦鹉。 还有心情玩鸟,应该也没有很生气吧? 灵初慢腾腾地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嘴唇张合了两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正犹豫的时候,却见萧确将手里的最后一点鸟食扔进笼子里,转头定定凝视着她,声音冷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 13.醉酒 灵初心想:你哪里好说话了? 然而她抬起眼,黑亮的眼瞳之中倒映着萧确那张带着伤疤的冷峻脸庞,没来由的感到有些心虚。 她承认自己是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几次三番的有意忽视他、躲避他。 眼下对方定定地看过来,目光刀子一样地落在她的脸上,神色之中满是阴沉和冷淡,灵初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眼睫轻颤。 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将她的几缕碎发吹得贴到脸颊上,灵初有些慌乱地抬手捋了一下,将碎发拢到耳后。随即再次仰头看向萧确,脚下也一动,往前迈了一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这一步,也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她这样娇小的身形往前靠近他,微微仰起头来,眉梢眼角都显出极漂亮的形状,几乎就是一个无声恳求的姿态。 很明显的小女孩撒娇的样子,尽管可能是无意为之,但这情形放在一个倾心于她的男子眼前,无疑是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场景。 然而几乎就在她抬脚的瞬间,萧确也往后退了几步。同时一抬手,止住了她,保持着两人之间原本的距离。 他此刻的神色并不冷酷,甚至称得上温和,但其间拒绝的意味却很明显,是叫她不要靠近他的意思。 灵初愣了一下,目光从他脸庞转到他抬起的那只手上,手指长而劲瘦,掌心朝向她。尽管他很快就放下,灵初还是从他这一动作看出了他对自己的不满以及……抗拒? 他为什么会抗拒自己的接近? 灵初脑子里的一根弦仿佛被人轻轻拨动,梦境与现实交替,大红色帐幔下的一幕场景不断地回放、扩大,最终清晰地定格在她按在萧确心口处的那只手上。 画面流水一样在她眼前划过,她清楚地看见在自己碰到他心口的一刹那,萧确陡然变了脸色,随即失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是说……他对那件事有阴影? 还是她想太多了? …… 少女起先还仰头看他,后来不知想到些什么,长睫轻轻垂下,遮住了那双澄澈灵透的眼眸。 萧确站在她身前打量她。 春信渐浓,慎思园的梅花将谢,桃李又开始吐信。灵初也换上了前些时日新制的春衫,薄薄的一件齐腰襦裙,海棠一样鲜嫩的颜色,衬得腰肢不盈一握。半边的长发绾成了双鬟髻,余者柔顺地披垂在身后,发上簪着宝石钗,流苏垂坠着,在风中轻轻摇晃。 那流苏坠子晃得他心头发软,他盯着看了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忽然开口,惊得灵初又是心头一颤,更多的却是讶异,抬眼看向他:“将军怎么知道?” “我问过你的侍女了。” 灵初脑子里轰的一下,血涌上了脸颊,他他他……他怎么能去问这种事呢!苍天啊,她的脸都丢光了! 只是还存着些许侥幸,灵初平复了一下砰砰跳动着的心,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她是怎么说的?” 萧确微微皱眉:“说得有些含糊,我没听懂,再要问她就跑了。”毕竟是她的人,他也不好逼问。 还没等灵初松下一口气,萧确挑了挑眉,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暗自揣测我的想法,而且永远猜不到点子上?” 灵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动,与他对视了片刻,眨了眨眼,最终道:“我知道了,往后不该想的我不会再想,想不明白的也不会去想。”反正她也不聪明,横竖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萧确仿佛有些无奈了,很直接地道:“你是真的听不懂吗?我是让你不要揣测我的心思,意思是你不需要这么做,想不明白的、揣测不了的可以直接来问我。”他定定看着她,“没有那么麻烦,你想知道的,开口问,我都能告诉你。” 灵初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惊讶的同时,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萧确看她一眼,随后转开目光,抬脚从她身侧绕过,又走回到那座垂挂在廊下的鸟笼前,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那只鹦鹉,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如说上次那件事,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让我去查。可你偏偏选了一种迂回曲折的办法。你在害怕什么?怕我觉得你多事?嫌你麻烦?”他转过头来,“你是这么想的吗,公主?” 灵初说不出话来,点头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还有昨天的事,你怕我生气?其实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你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怎么这次就没底气了?”萧确似乎笑了一下,“你说我是该赞你一声良心发现还是骂你一句欺软怕硬?” 他又转过头去,灵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话里话外的戏谑和淡淡嘲讽还是让她心里有点不爽,鼓了鼓腮,瞪着他的背影。 “苏峻的事……”萧确停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算了,你去找天子也很正常,反正我在你心里也比不上你哥哥。”语调落寞。 灵初不明白,他明明对她那么抗拒,为什么前世还非要娶她。但此刻他站在她面前,身影高瘦而挺拔,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自嘲。 那种心虚又愧疚的感觉又冒上来了,前世里她没亲眼看到他杀害她,也就无法百分百地断定他是凶手,但这一世她对他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灵初走到他身边,抬眼望向他,声音轻而缓地道:“将军,对不起……昨天我不是有意失约,确实是身体有些不适。其实我应该提前派人告诉你一声的,也免得你久等。” 萧确侧脸对着她,听见这话,转头看向灵初,语调转温柔:“哪里不适,请疾医看过了吗?” 见他追问,灵初原本已经消下去的脸颊红晕再次浮了上来,将莹白的肌肤都染成浅浅的瓷粉色。她本来不想说,看萧确又要皱眉,只好简单告诉了他。 “每个月都要疼一次?”萧确的眉头彻底拧成结,仿佛听到了什么不治之症一般,“那有没有办法治好?” 灵初本来就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见他还问个没完没了的,不好直说,只含含糊糊地道:“有吧,女医说细心调理一番,慢慢就会好的……” 萧确看她浑不在意的样子,也不再问了,回头还是自己去向长安城里的名医请教一下。 灵初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似的跟一个大男人讨论这种事。 尽管说得很隐晦,但灵初确定萧确都听懂了,为什么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啊,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今日的天气一样,他都不会觉得尴尬的吗? 见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了,灵初正要告辞,那笼子里的鹦鹉却突然扑棱了一下翅膀,开口道—— “将军!对不起!” “将军!对不起!” …… 啊啊啊啊啊这什么傻鸟啊! 灵初彻底崩溃了,见它将她的话都学了出来,灵初的双颊一下子涨红,竟不知道该捂着脸还是堵住耳朵。更过分的是萧确愣了一下之后就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手抚着额角,笑得连肩膀都在抖动。 灵初瞪了他一眼,捂着耳朵转身落荒而逃。 萧确笑够了,抬手拎下那只笼子,敲了敲金丝笼架:“嘘,小公主害羞了,咱们别乱说话。” …… 没过几天,是萧府主母李氏的寿日。 长安城里达官贵人云集,就连附近州郡的长官也有不少亲自前来拜寿的,即便不能亲至,也要差人送来贺礼。 一是因为萧氏如今在关陇一带的地位超群,二则李氏本就出身大族,贺客自是众多。排场可称盛大。 灵初早就备好了寿礼。李夫人笃信佛教,她便投其所好,献上一本珍藏的佛经。李夫人见了果然喜欢,再三谢过。 按照习俗,正宴一般都是在傍晚举行。灵初刚刚走进寿堂,就见谢无忧迎了上来。 她体弱,那天被推入水中之后便受了凉,这些时日一直在家中养病。病愈之后赶上李夫人寿辰,正好过来道贺,顺便感谢灵初那天向她伸出援手。 灵初本来都忘了这件事了,见到谢无忧才又想起来。听她语气诚恳又感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忙摇了摇头,道:“本就是举手之劳,谢姑娘不必在意。” 谢无忧好似因为这件事,对灵初的态度更热络了一些。道谢之后,又邀她后日出府游玩。 灵初来到萧府将近二十天,一直都没有出去过,说实话是有些闷得慌,但邀她的人是谢无忧——她想了一想,印象里好像没有这段剧情。 就在她略微思索的时候,谢无忧的目光越过了堂上的众多宾客,定在了不远处的萧确身上,与他冷淡的视线一碰而过,随后收回。 谢无忧的邀请愈发恳切,而且是打着报恩的旗帜,灵初不好再推脱,再加上也想看看女主要做什么,便应下了。随后两人各自归座。 灵初不胜酒力,李氏又执意要敬她,推不过去就喝了几杯,没一会儿就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手支在案子上撑着头,几乎要倒下了。 李氏不知道公主的酒量这么浅,见她醉酒,连忙让侍女扶她去寿堂的侧间小憩。 灵初被人搀着在榻上躺下,耳边没了宾客们的喧闹之声,头也没那么疼了。她侧卧在榻上,慢慢调匀呼吸,心平气静的时候睡意也渐渐袭来。 正要沉入酣梦,却又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灵初被惊了一下,微微睁开眼。随着脚步声渐近,一道高瘦的身影也晃入她的眼帘。 14.轻吻 灵初醉得意识不清,勉强撑开眼,也只看得见不远处的一道人影在晃。 那人走过来时带起了一阵风,将他侧旁的一盏烛台上的烛火吹得跳跃闪动,晃得他的身影也是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一层晕黄色的光。 灵初费力地看了一眼,还是看不清,又觉得头疼,重新闭上了眼。 脚步声在榻前停下,灵初感到自己躺着的这座床榻的边沿微微向下凹陷,那人似乎在她身旁坐下了。一团暗影投在她的身上,是侧旁照过来的烛光被他的上半身遮挡住,形成的一片影子。 眼前的光线转暗,室内静悄悄的,灵初双目紧闭,呼吸渐渐绵长。正打着瞌睡的时候,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纠结。 她眼睛都没睁开,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在榻面上,另一手捂着口,低头干呕了一下。 还是有些不舒服,灵初勉强睁开眼,摸索着下了榻,脚步不稳地走到一个安放着铜盆的木架子前。她醉得有些厉害,但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吃,胃里是空的,吐不出来。 灵初双手撑着水盆的边沿,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深呼吸了数下,胃中的不适渐渐平复了,只是头还是很晕。 萧确见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来,还以为她是怎么了,正要问,却见她仍是闭着眼,秀眉微蹙,有些难受地低头掩口。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灵初已经下了榻,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他连忙跟上,看她目标明确地走到木架子前,双手撑着铜盆边沿站稳了,萧确便将抬起的手放下。 灵初直起身子,慢慢转过来。没有了木架的支撑,她顿时感到脚步虚软。眯着眸子瞥见站在自己几步之外的一道人影,她微微偏头,向那人伸出手,唤道:“玉娘,扶我一下……” 她一直就没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还以为是贴身照料她的乳母。 萧确犹豫了一下,脚步没动。 灵初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身子一软,一把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口处,声音软糯糯的:“我站不住了……” 馥郁的酒香混合着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轻盈又浓重地在空气中交错弥漫着,扑入萧确的鼻中。陌生的热流上袭又下涌,让他的全身僵硬了一下。 他僵直着呆滞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地抬起手,将醉酒的少女扶回到榻边。 灵初没有重新躺回到榻上,而是顺势将怀中的人一同拉着在榻上坐下,闭着眼,头靠在他的胳膊上,小脸无意识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萧确低着头看她,无可否认,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两人相识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减少她对自己的影响。 然而不过是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下,甚至远远谈不上亲密,只是轻轻一低头,看着她柔顺地依偎着自己的样子,他就有些受不了。 心底的最深处像是同时在冰里和火里煎熬,一面是冷到刺骨的恨意,一面是沸腾至压抑不住的情愫,将他的整个心脏都刺激得紧缩起来。他的手抓住了身旁的榻沿,用力到骨节泛白,才让自己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萧确再次垂目,看着她微醺时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澄澈灵透的眼眸紧闭,纤长细密的眼睫在烛光下根根清晰,于眼睑处投下一层浅淡的影。 视线渐渐往下,转到她自然地垂放在身前的手上。手心朝下,手指莹白纤细,宛若青葱,衣袖无意之中往上捋了一截,露出肌肤盈润的手腕。 萧确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再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上,用他微微粗砺的指腹摩挲着,从淡粉色的指甲到肌肤腻润的手背,直到将她的一只手整个儿握住。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小手,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忽而牵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闭着眼,感受破碎的时空在一室的寂静中呼啸而来,带着三年前悬崖之畔的猎猎风声和刺骨寒意,感受冷芒闪烁的冰冷匕首再一次刺入自己的心脏,那种鲜血淋漓的痛在他的幻象中与眼前的一切印证、重合。 而后他睁开眼,低下头去,在这干干净净的、曾沾满他心头血的手上,印下轻轻一吻。 …… 萧确的心绪渐渐平复,他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灵初,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试探着叫她一声:“公主?” 灵初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费力地仰头瞥他一眼,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没看出什么来,又转头闭上了眼。 “灵灵?” 听见有人叫她,灵初又十分费劲地睁开眼。看着他的时候眼珠转动了一下,有点疑惑的样子。黑眸晶亮晶亮的,在烛光的折射下像剔透的琉璃,漂亮极了。本能的反应之后,灵初又闭上了眼。 “灵灵?”萧确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叫她,看她睁眼又闭眼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捉弄。 灵初受不了了,被人这么一折腾,困意去了大半,脾气却上来了,睁眼似嗔似怒地看着萧确:“你干嘛啊?” 更多的却是娇憨,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萧确忍不住笑了一下。 灵初嗓子有点干,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渴了,去倒水。” 萧确扶她坐好,去外间倒了一杯水过来。 灵初一口气喝完,将杯盏递给他,低着头在榻边坐着,脚后跟无意识地踢着床榻,一下一下的,发出轻微的声响,看样子酒还没醒。 她感觉萧确重新在自己身旁坐下,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灵初又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片刻后,她闭着眼,口里含含糊糊地道:“裴劭,你下次出宫能不能再给我带一张傩面啊?”她醉得记忆都混乱了。 萧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看着她道:“你不是不喜欢,扔了吗?” 灵初小脸微微嘟起,有些不高兴地道:“我才没有扔,是玲珑弄丢了……”玲珑是她以前的侍女。 萧确的眉眼漾出些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盈润的脸颊:“好,我答应你。” 15.独处 灵初看着侍女递上来的香樟木的傩面具,伸手接过,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下。慈眉善目的傩婆面带微笑,造型典雅,漆彩华丽。 她有点好奇,随手将傩面扣在脸上,声音从面具下面传出来,瓮声瓮气地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回公主,是大都督身边的一个管事。” 灵初心里咯噔一下,抬手将傩面揭下来。琉璃一样的眼睛睁圆了,看看侍女,又看看手里的傩婆面具。 萧确为什么要送她这么个玩意儿?这是跟她翻旧账的意思吗,提醒她不要忘了以前的事? 灵初有些不安,想到昨天寿宴的事,招手将玉娘唤道自己的身边,问道:“昨天我喝醉以后,只记得在寿堂的侧间歇下了,后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玉娘迟疑地看她一眼,终还是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公主昨晚在侧间里小憩,本来是婢子在旁边照料。后来大都督来了,命婢子等人退下,婢不敢不从。大约过了两刻钟,宾客将散的时候,婢见天色不早,斗胆上前敲了敲房门提醒。大都督没说什么,开门将公主送了回来。那时候公主酒还没醒,婢子见无事,就伺候公主歇下了。今日公主没问,婢怕惹公主烦心,也就没有提。” 灵初确实说过让玉娘等人少在她面前提萧确。 玉娘说完,看了看灵初的神色,心里也有些忐忑,又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灵初手撑着头,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昨天喝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儿萧确会让人给她送来这个面具。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傩面递给玉娘:“没什么,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玉娘应是,转身退下。 …… 第二天是灵初和谢无忧约定见面的日子,上午的时候谢无忧便亲自来都督府请她了。两人带着侍女和护卫一同出门。 灵初头上戴着幂篱,素白的轻纱从顶部一直垂到颈下,遮住了头脸及上半身,风吹过的时候纱幔轻轻飘动。 走过都督府外的一条街,灵初转过头来,隔着幂篱的轻纱看向谢无忧,问道:“我们今天去哪儿?” 谢无忧也回看她一眼,少女的脸在纱幔下影影绰绰的,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恭敬地道:“公主听说过不惑居吗?”见对方显然不解的样子,继续道,“那是长安最大的产业,各式经营都有,也是贵族人士常去的消遣地,所以今天想请公主一起去看看。” 既然是她常去的地方,听起来又很热闹的样子,灵初便稍稍放下心来,跟着她一起向长安城的东大街走去。 两人踏进一间宽阔的厅堂,还没往里走,远远地就听见一道吟诵声从二楼的隔扇屏风后面传来。 那是一个男子正在颂诗,话音刚落,一楼厅堂里立即就有人高声叫好。 灵初见此地颇为风雅,心中不禁生了些许好感。 她抬手将幂篱的帷纱揭开,系到了脑后,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二楼,听楼上的人又念了几句他们作的诗。随即目光在一楼的艺舍中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除了中原人之外,还见到不少胡人打扮的男女在厅堂中往来穿梭,颇为热闹。 站了一会儿,灵初偏过头去,见谢无忧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公主,那边有我的一个朋友,我过去打个招呼。” “好的。”灵初点点头,看她向着左侧的一个席位走去。 一楼是艺舍,有不少技艺出众的舞伎被邀来此处表演。灵初将目光从谢无忧的身上收回,转头看向前方的台子。 等献艺的女子一舞完毕,灵初才眨了眨一直聚精会神地睁着的眼睛,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偶然间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灵初定睛一看,却见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在仆从的陪伴下穿过了中堂,径直向着后院行去。 她匆忙转头去寻谢无忧,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男女主果然还是有缘分的,老天都安排谢无忧在这里碰上萧确,肯定是要让他们发生点什么。 然而她转过身去,刚才还在那里跟朋友叙话的谢无忧却不见人影了,倒是跟在她身边的一个侍女匆匆走上前来,向灵初行了一礼,神色抱歉地道:“公主恕罪,我家女郎方才接到家中消息,说是夫人身体不适。女郎心中担忧,便先回去了,没能向公主告退,还望公主见谅。” 灵初有些傻眼,但人家临时有急事,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表示谅解。那侍女感激地望她一眼,再次行了一礼,也转身走出了厅堂。 灵初无奈地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扫到通向后院的那条路,看见原先陪在萧确身边的那个侍从走了出来。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抬手解开系在脑后的帷纱,遮住了自己的脸,同时转身向外走去。 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跟了上来,拦住了她。 灵初装作不解的样子,隔着帷纱看向那人:“我好像不认识你,找我何事?” 那人放低了声音,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公主,大都督正在恭候,请随小的过来。” 灵初觉得这一整天都很邪门,萧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想去,但眼前这人显然是不会放她走的。想了一想,还是跟着那人向前走去。 穿过中堂来到后院,先前的热闹和喧哗尽被抛在了身后,越往前走越是安静,最终来到了后院的一座小楼前。 那侍从领着灵初来到小楼里的一间书房外,先请她稍候,自己前去禀报。 灵初停下脚步,看那侍从上前,得到允许之后又躬身请她入内。她在那扇门前犹豫了一瞬,定了定神,才抬手推开门。 萧确端坐在榻上的几案之后,听到灵初进来的声音,微微抬眼看她一下,随后又低下头去,视线重新落在手中的简册上。 灵初环顾一下室内,见没有什么地方可坐,便走到萧确的面前跪坐下来,与他隔案相对。 “不惑居是你建立的?”灵初问道,语气有点好奇。顺手把摘下来的幂篱放在一旁。 不怪她会这样想,从他待的位置和这里的人对他的态度来看,很大可能是这样。灵初没想到随便出来逛逛都能碰到他。 萧确没有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随手把案上的一碟子点心推到她面前:“你先坐一会儿,我手边还有些事要处理。” 看样子找她过来也没有什么要事,灵初见他左手边堆叠着重重简册,有的已经拆阅过,有的还未。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处理公务啊?都督府不够你用吗?”灵初又问。 萧确似乎笑了一下:“都督府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有些事做起来不太方便。” 他说得太简略,灵初只能自己去想。大概是他执掌萧氏的时间不算太长,根基也不够深,孙夫人和李氏虽然支持他,但偶尔也会有掣肘的时候,所以他才想要在外面发展自己的势力? 他处理公务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只发出翻阅竹简的声音。灵初待得有些无聊,吃了几口点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喝着,忽然来了兴趣,放下杯盏问道:“你在看什么?” 萧确道:“组建府兵的事。” 灵初对于兵权很是敏感,毕竟乱世强者为王,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才是一个政权得以存在的保证。 思及此,她的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带着些试探性的语气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萧确仿佛微微一怔,抬头看她一眼,看得灵初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手在袖子里攥紧了。 然而他却没说什么别的,简单地把军队改制一事跟她讲了一遍。 灵初似懂非懂,但也不好再往深处问,想着还是回头自己慢慢弄清楚。 萧确搁下了手中的简册,慢慢坐直了身体,放松一下肩背。随后一只手搁在案上,手撑着下巴,姿态散漫,双目直视着灵初,淡淡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灵初见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脸上的那道疤,似乎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她却莫名地感到有些心虚。微微垂目,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起身下榻,在墙边的一座书架前停住脚步,抬手取下一册竹简,打开一看,却是一本已经失传了的古籍。 灵初险些惊呼出声,这么个宝物居然被人随意地摆在这里。她有些激动地握着那册古旧的竹简,抬眼看向萧确:“没想到你这里居然会有《东观纪要》,从哪里得来的?” 萧确又重新去看他手边的简牍了,闻言摇摇头:“听不懂。” 他生母去得早,为了讨生活,他十来岁就进了兵营,能识字就不错了,自然不认得什么古籍。 灵初又往书架上看了看,果然还有不少的好东西,猜测是他手下人搜罗来充面子的,简直暴殄天物。 灵初有些嫌弃地瞥他一眼。 从洛阳到长安,即便经过三年时光的打磨和他自己刻意的掩饰,萧确的骨子里仍旧带着历经战场厮杀的悍勇之气,以及那种潜藏的煞气,所以灵初一直怕他。 不过见他此刻端坐在书案后面,褪去时常穿着的戎装,换了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肩背挺直,衣袖舒缓垂落,神情平和又认真的样子,却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舒隽气韵。 真的挺难得的,灵初就多看了一会儿。 结果萧确正好抬眼,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一处,灵初慌忙转过头去。 她装作翻阅古籍的样子,身后却有脚步声传来,灵初听出来是萧确下了榻,正向着自己走过来。 她手中握着竹简,忐忑地转过身去,萧确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而且距她很近。 灵初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身子僵硬地后倾—— “将军,你站得太近了。” 16.怀中 灵初仰着头,她站在萧确的面前,个头只及他的肩膀。他也正低头看向她,略微瘦削的面容倒映在她黑亮的眼瞳之中。 手里的竹简握紧了,灵初不太自然地偏过头去,在他开口之前胡乱地找着话题:“我看你这里的好东西还挺多的,我以前在宫里都没有见过……” 萧确盯视着灵初的侧脸,看她神色僵硬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微微垂下眼睫,雪白的面颊刷过一层淡淡的瓷粉色,胭脂一般动人。 听到她的话,心里又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从一开始他跟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三年的时间到底太短,他再怎么拼命去学,所能接受的教育也跟这些尊贵的皇室抑或世家的子女相距甚远。 他可以在乱世之中仅凭自己的本事活下来,也可以在刀口舔血的兵营里凭借战功步步高升,甚至在接过萧氏的权柄之后游刃有余地平衡各方势力,维持萧家在关陇的霸主地位。 可无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都是那个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十数年,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一身煞气的裴劭。即便换了身份,他骨子里也不是萧家的郎君。 若要说般配,该由一个真正长在世家的公子来配她。那样的人自幼受到的是跟她一样的教育,风度翩翩,举止优雅,文采过人,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共同的话题可以畅聊,站在一处就是一对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然而命运这样奇妙,偏偏又将她送到了他面前,恰好他也要得起她。 萧确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珠上,声音低沉地道:“上次说的事,公主想好了吗?” 灵初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他开口,说的话还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不禁抬眼看向他,疑惑地道:“何事?” 萧确轻轻挑眉:“自然是嫁给我。” 灵初脑子里轰的一下,没想到他找自己过来是为了说这个,早知道她就找个借口溜了。 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睫,还是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种迫人的意味。 萧确步步靠近,似乎没打算给她找借口的时间。灵初被他逼得往后退去,才走了两步,咚的一下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退无可退。 这样的全然处于下风的情形,对方又是突然袭击,灵初的脑子里乱乱的,一时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朱唇翕动,明明慌乱至极却还要强作镇定,只是磕磕巴巴的语句明显地泄露了她的心绪:“你……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以为已经给过你时间了。”萧确面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目光无所顾忌地打量她,“二十一天,公主。” 从那天晚上两人摊牌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天。 原来他从来没打算放过她。 灵初心里害怕极了,被他逼得后背紧靠在书架上,身子僵硬着,握着书简的手骨节发白,指尖微微泛凉。 她轻轻吸一口气,长睫微颤,再次抬眼看向他:“你上次也没说啊,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没有当真。”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公主,”萧确目光幽沉地与她对视,“我说的话你还是当真比较好。” 他那么霸道,灵初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驳斥他,更何况眼下她也没有底气,只好放软了语气道:“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萧确嗤笑一声,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落在灵初纤瘦的肩上。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公主右边的锁骨处点着花钿,是一朵梅花的模样。 他抬手按住了灵初的肩膀,微微粗砺的指腹在那朵花钿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能感到女孩的身子立即僵硬了,凑近到她耳边,提醒道:“你可以吊着我,但是最好掌握分寸,不要超过我的耐心限度。” 灵初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谁吊着他了,不讲理! …… 灵初从不惑居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堂妹薛盛乐正好也外出归来,不知道从哪儿给她弄来了几盆珍贵的时令花卉,叫人摆在她院子里的花圃中,拉着她一起去看。 灵初没事的时候经常侍弄些花草,薛盛乐知道她这个爱好,外出时正好碰见一个花农,特意从他那里买来送给灵初的。 春信渐浓,薛盛乐送来的那几盆花正在开放,姹紫嫣红,芬芳袭人。灵初喜欢得不得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一会儿就忘了先前的烦忧。 将盆中的花卉移栽到花圃里,灵初起身净手,回到了屋子里。 薛盛乐正翻看着几案上的一大堆东西,见她进来,激动得眼睛熠熠发亮,向她招手:“阿姐你快来看,赵陵的真迹!我的天哪,还以为失传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还在世间,还让我给看见了!” 薛盛乐性情洒脱,不过到底是堂堂的县主,等闲不会失态成这样,看来真是激动坏了。灵初见她这样,心里好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跟她一起看着案上的那幅画卷。 赵陵的丹青举世闻名,只是时代久远,数量又极其稀少,渐渐就失传了。灵初于书画一途造诣颇高,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基本可以确定是真迹。 又翻了翻案上其余几样东西,都是今天在不惑居的时候灵初随口跟萧确提起过的。不过她只是随意谈论一下而已啊,毕竟宝贝儿放在自己眼前,没法不去关注,她没想打劫人家来着,没想到萧确会这么大方,直接都送给她了。 灵初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了,拿人手软,更何况是萧确的东西呢,那是好拿的吗? 不过要她送回去她也有点舍不得。 正好薛盛乐向她道:“阿姐,这幅画能不能借我几天,我拿去临摹学习一下。” 灵初咬咬牙,点头道:“拿去吧,喜欢的话就留着,不用还给我了。” 薛盛乐欢呼一声:“谢谢阿姐!” …… 接下来的几天萧确都没有再在灵初的眼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在给她时间考虑。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灵初就有些坐立难安。 短时间内她也不太可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谢无忧那边又没有什么进展,她该怎么办呢? 春阳灿烂,灵初的心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她随意地草地上坐下来,水粉色的裙摆花瓣一样在草坪上摊开。侍女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打扰她。 灵初双手抱膝,目光落在青草丛中一朵不起眼的紫色小花上,看花朵随风轻轻摇曳。正出神间,感到有个人走到自己的身边。 转头一看,却是薛廷。他一身素白的衣裳,也在草地上坐下。 “在想什么,半天都没动过。”薛廷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保持着垂头抱膝的姿势,许久未动。 灵初原本还在迟疑,见他开口,忽然就想问问他。于是侧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直视着他平静温和的眼睛。 “阿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人想要娶我,可是我不想嫁,你会逼我嫁给他吗?” 日头暖洋洋的,风里有一股桃花的清甜,分不清是从远处飘来的还是少女身上的香味儿。 薛廷道:“我为什么要逼你嫁给他?”见她不答,他又问,“是因为那个人对我有用,或者说权势大到我也无法撼动?” 这几乎就是在说萧确了,灵初的心里有些慌乱,怕他直接说出来,连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薛廷没有追根究底,只是看着她道:“你不想做的事我自然不会逼你,若是有人这样做,你也不需要害怕。你是我的妹妹,我会保护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灵初最开始没有告诉他,也是因为害怕他像她父亲一样,在皇位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现在薛廷明确表态,灵初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 她唇角微弯,双目晶莹地看着薛廷:“真的吗?阿兄你要说话算数。” 薛廷也笑,抬眼时望见不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冷淡和仇视。 他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伸手摸了摸灵初的头:“当然。” 等他走后,灵初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走到几步之外的一架秋千上坐下来。 她攀着绳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春风吹过她粉色的衣裙和身上的飘带,吹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里满是轻松和惬意。 有薛廷在,她就不用那么担心了,横竖他现在还是大魏的皇帝,自己的婚事他是有权利做主的。除非萧确要跟他撕破脸,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娶到她。 正想着,一道人影从侧旁走来,将阳光遮挡住,影子投照在灵初的身上。 灵初转头,见萧确停在自己的身边。他伸手抓住正在轻轻摇晃着的秋千绳索,秋千立刻停止了晃动。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灵初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公主的心情似乎不错,要我陪你玩吗?”他说着,手上已经将秋千绳索高高得摇晃起来。 他故意用了力气,两三下就让秋千架子高高地腾飞起来,几乎要飞到半空中。 灵初从来没敢尝试过这样的高度,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张地握住秋千绳子,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去。 她压抑住喉咙里想要发出的尖叫,屏着呼吸看着萧确站在原地,身姿笔挺,眉眼冷漠。 远处的侍女显然也发现了情况不对,正向这里走过来。灵初的身体绷紧了,等待秋千慢慢停下来。 就在此刻,萧确忽然抬手,手心里掷出一把飞刀,一下子把秋千的一边绳索割断了。 灵初的身体失去平衡,整个儿被甩了出去,忍不住惊叫出声。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身影腾空而起,从半空中将她接纳住。 灵初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衫,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萧确将她放到地上,仍是居高而临下地俯视她,像是看着掌心的一只小兽,嘴角扯过一个冷淡的笑。 他的面容挡住了天空中的烈阳,这个角度令他那自眼角划下的疤痕更加明显。 灵初双腿发软,被他扶着胳膊才勉强站住,听见他凑到自己的耳边道:“怎么,害怕了?三年前我被你推下悬崖的时候,可比你现在怕得多。” 阴恻恻的目光看过来,灵初心里怕极了,眼睫一眨,泪珠就掉了下来。 她不想哭,尤其是不想在萧确的面前哭,因而眼泪刚一流下就命令自己停止。 萧确看着身子发软一脸委屈的小公主,抬手在她脸上轻拭一下,将手指放到唇边吸吮指上的泪水。 “晚上府里有个宴会,公主,请快些更衣吧。” 17.对谈 侍女快步走了过来,萧确放开她。 灵初在侍女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花瓣一样的嘴唇紧紧抿着,看也不看萧确一眼,转身就走。 …… 到了晚宴的时候,盛装打扮的永嘉公主在大都督的陪伴下出现在宴席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公主自来到长安,很少打扮得这样隆重,一头青丝高高绾起,红色宝石串成的华胜步摇垂坠下来,水滴一样正坠在眉心。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点着朱红的梅花钿,与步摇坠子交相辉映。 小公主的神色略微冷淡,脊背挺直。修长的脖颈显露出来,肌肤透润而瓷白。臂间挽着一条长帔,衬得肩背处的曲线纤柔而优美。 长裙扫过地面的时候,整个厅堂中不由一静,众人皆屏着呼吸看向款步而来的公主。见美人从头到脚都是自然而雍容的气度,风姿倾城,盛光照人。 就连很少出现在宴会上的大都督萧确也陪在公主的身侧,骁骑将军苏弼尧之女、苏峻的妹妹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面仰头看向上面,一面忍不住想,薛灵初倒是跟这位大都督挺般配的,站在一处就像一对璧人。 然而小公主一副冷淡微肃的样子,倒不像是对大都督有意。 出于少女心中微妙的嫉妒情绪,苏知蘅当然不会喜欢这位一出场就吸引住所有人视线的永嘉公主。 只是她想到临出门时苏峻拜托自己的事,看着自己一向敬重的兄长那一副为情所困的落拓模样,心里又有些不忍。想了一想,起身离席,走向公主所在的位置。 宴会很热闹,灵初称职地担当了一个公主的角色,不时地和前来敬酒的女郎、郎君们说话。 萧确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陪在灵初的身旁。灵初从头到尾都没理他,只当他不存在。 萧确看向灵初,见她端庄跪坐,肩背挺直,脸上又挂着那种尊贵冷淡、独属于永嘉公主的不容亵渎的神情。 他倾身上前,在她面前的酒樽中倒满了酒,低声道:“公主还在生我的气?我向你道歉。你在人前这样冷淡,别人还以为都督府怠慢了公主。” 灵初略微侧过身来,轻轻横了他一眼,仍旧很冷淡地道:“将军既然这么讨厌本宫,又何必惺惺作态?”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今天萧确只是吓唬她,当时他那个样子,那个语气,灵初更加确定他娶她是为了方便折磨她了。 更何况今天这一出她已经被吓得够呛,到现在还有些缓不过来,看见始作俑者就来气。 萧确低笑:“公主还是这么任性。” “本宫再任性,也不像大都督一样,”灵初澄澈的眼眸看向他,同时把他倒给自己的那杯酒泼洒出去,一字一句道,“——有捉弄他人的恶习。” 萧确的脸阴沉下来,灵初却不再看他,从容而平淡地转过头去,和刚刚走过来的苏知蘅搭话。 …… 等晚宴结束,灵初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提着裙裾起身离席,正要走出厅堂的时候,却被萧确拦了下来。 灵初微微抬眼看向对方,见他笔直而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略微瘦削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增添了一抹柔和,看起来没有那么阴沉冷淡了。 萧确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开门见山地道:“我们谈谈。” 灵初怕他又要说让她嫁给他之类的话,连忙拒绝:“我很累了,想回去歇息,将军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萧确盯着她的目光一动不动,一个眼神就让她的气势矮了半分。挥手命人退下,仆从们便鱼贯而出,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和灵初。 见自己的侍女迟疑之后也都退下,灵初心里的火又开始蹭蹭地往外冒,果然寄人篱下就是屈辱,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不满地瞪了萧确一眼,气鼓鼓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萧确慢条斯理地在她对面坐下,与她隔案相对。 “今天是我的错,令公主受到惊吓。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生气,公主能否教教我?”萧确看着她道。 灵初一怔,慢慢抬起眼睫看他一眼,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眼中不禁闪过疑惑。 这是什么路数?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然后下回再换个别的招数折腾她? 他还在看着自己,灵初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动,眨了眨眼,试探着道:“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萧确很干脆地点点头:“只要我做得到。” 灵初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他的双眸,缓缓开口:“听说将军最近在组建府兵,采用关陇八部制,立八大柱国。我想让广陵王担任柱国大将军,不知可否?” 萧确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他轻笑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语气有些无奈:“公主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前几天弄明白组建府兵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灵初心里便有了这个想法,本来是想跟薛廷商量的,没想到萧确会让自己随便开条件,故而先拿出来试探他一下,然而灵初的心里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前世她落得那样的结局,除了处于乱世身不由己之外,大概也跟薛氏一直依附别人生存有关。 在这样的乱世里,谁都是靠不住的,唯有自己强,才能得以立足。 无论是元氏还是萧氏,说到底都是虎视眈眈的权臣,凌驾于皇室之上。若薛家一直将希望寄托于他们的所谓扶持和施恩,靠仰人鼻息而过活,那将来被人一脚踢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是大魏的公主,有责任为薛氏着想,因而在萧确组建府兵的这个关头,她才会想要将薛家的人安插进去。广陵王薛赞是她的叔父,能力在宗室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且为人忠直,是可以仰仗的良臣。 萧确慢慢坐直了身子,垂眼看向她:“这八个柱国,除我以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纵横无敌,用他们领兵才能使人信服。公主所说的那位王爷,可有什么功绩?” 灵初想了一想,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广陵王虽然不是以战立名,然而腹有良谋,可以辅佐将军。且他是宗室近支、天子的亲叔父,若得他之力,如得皇室之威,于将军的实力和声望都有好处。” 萧确没作声,面上是不置可否的神情,半晌后笑了笑:“公主是觉得在下会缺少一个谋士吗?至于你所说的皇室之威——”他眉头微挑,看着她道,“我娶了公主不是一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漫不经心的驳斥,却让灵初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神情不变,然而彼此对视着,灵初望向他的眸光之中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 “那你还让我随便提要求?我说了你又不愿答应,不是假惺惺又是什么?”她说完便沉默下来,等着他的回答。双手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微微出了一层薄汗。 萧确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对于灵初的要求,他只是稍稍感到惊讶,随后便想明白了。作为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他完全可以理解她的不安以及她对于自己的不信任。 他所在意的是,这样的一个关系到关陇未来局面的要求,究竟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旁人的授意? 他这样想着,同时也在打量着与他隔案对坐的灵初。她很少会化这样鲜艳的妆容,面若桃花,动人无比。少女身上纯净的香气和着胭脂香浮荡在空气里,丝丝缕缕地侵入肺腑,缠绕骨髓。 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 他心爱的女孩儿坐在他面前,琉璃一样的眼眸轻轻眨动,神情紧张又带着些试探和期待地看着他,他能拒绝吗? 萧确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几案旁微微跳动的烛火上:“我考虑一下,过两天给你答复。” 灵初未料到他竟没有直接拒绝自己,心里惊讶的同时又有些轻松和喜悦,不好再催问,朝他微微躬身后便起身离席,看着他道:“那我等将军的消息。” 见他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18.约见 天阴,房间里很暗,仆从点亮了案旁的烛火。 一个宽厚肩膀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萧确的对面,他生得魁梧的武将模样,却穿着文官的衣袍。 此人姓赵名绰,京兆武功人,自幼博览群书,尤善算术。曾跟随萧确之父东征西讨,数次以高妙的筹谋立下大功,深得萧泓的信任。萧泓逝世后,他便受孙夫人之命辅佐萧确,官拜都督左丞,参与机密,颇得萧确倚重。 “主上,几个柱国的人选皆已定下来了,现在将广陵王换上去,是否有些不妥?” 赵绰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虽然萧确没有拒绝自己的求见,但观他神色,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此次组建府兵,既是对军队战斗力的加强,也是关陇地带利益的再次分割。以萧氏为首的武川军团和这些年征讨之时或归降或依附的各方军阀,以及关中一带的豪强武装,构成了即将组成的府兵主体。 而统领府兵的八大柱国,除萧确名为柱国实为关陇军队的统帅之外,其余的七人要么是原先的军阀首领,要么是关陇地区极有名望的人物。如今要再加上一个广陵王,又要保证八部制的形式不变,势必要挤下一个人来。 将一份既得利益从旁人手中夺走,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 赵绰担忧的却不只是这一件事,他想了想,又道:“兵权即是实权,主上如果将其中一部的府兵交由薛氏掌管,再加上随天子西迁的宿卫禁旅,则宗室实力大增。昔日汉献蒙尘,曹公成夹辅之业,献帝尚且视其为汉贼,欲以衣带诏除之。如今天子初来长安即图谋关陇,将来若又心生忌惮,主上何以自处?” 当初赵绰建议萧确迎天子入关中,打的当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所以在关陇的各方势力眼里,早已默认薛廷只是一个傀儡,他们不希望、也不会容许他拥有过强的实力。 萧确跽坐在案前,静静聆听。侧旁的烛火映照在他劲瘦挺拔的身影上,显得有些凝重。 听到赵绰提起薛廷,他的眼前便浮现出那日在园中和他对视时的情形——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冷淡和仇视,然而薛廷的神色却丝毫未变,甚至是故意在他面前展露出和灵初亲密的一面。 实际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从薛廷的眼中看到那样的眼神。 早在三年前,灵初在他们两人之间选择了薛廷的时候,萧确的视线越过灵初的头顶,看向一样被绑缚着的薛廷,看见他神色自若,嘴角甚至微带笑意,眼睛里写满了笃定和嘲讽。 笃定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嘲讽他这样的人也配妄想公主。 萧确微微闭上眼,又再缓缓睁开,眸光在烛火的映照下半明半暗。薛廷,等他杀死他的时候,一定要剜去那双眼睛。 赵绰静待了片刻,见萧确神色冷肃,一时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开口唤他:“主上……” 萧确抬眼,淡淡道:“照我说的去做吧,不必再论。” …… 灵初在第三天等到了萧确的答复,却是让她去不惑居面谈。 上次的记忆不太愉快,灵初不想去,又担心不去的话机会就没了。想了一想,还是换过一身衣裳,跟着来人一道出门。 天阴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刚走到不惑居所在的那条大街上,就迎面碰见了苏峻。灵初为免尴尬,想装作没看到,抬手扶了一下帷帽,低着头从路边走过。 对方显然已经认出了她,穿过街上的人群,快步走到了她面前,神色慌乱中又带着些许急切:“公主!” 灵初只好停下脚步,抬头望他。对方的面容在帷纱的遮挡下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苏峻似乎已经平复好心绪,认真地看着她:“公主是在有意躲避我吗?为什么?” 灵初听出他的嗓子微微嘶哑,似乎和他的妹妹苏知蘅说的一样,这些时日生了一场病。 前两天苏知蘅在晚宴上,除了告诉她苏峻身体不适之外,也有请她去府上看望一下的意思。 灵初考虑到先前已经因为自己的过错险些害他被发配到凉州,再加上她现在也没有可能再跟苏峻发展下去,与其因为一时的不忍再给他无谓的希望,还不如就狠狠心,让他早些断了念头。 见她不答,苏峻的眼中落寞尽显:“公主刚来长安的时候,我们不是好好的吗,还是说那只是我的错觉?” 灵初心中愧疚的情绪一阵一阵地翻涌,心头微微发酸。 她抬手将帷纱系在脑后,仰头看向男子清俊的脸庞,眸光澄澈:“苏公子,真的很抱歉,先前是我处事不当,才会令你心生误会。后来一直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也是我的过错。所以……” “是因为大都督吗?”苏峻打断了她。 灵初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到萧确了。 然而苏峻这样的身份,若是有心去查问,怎么可能不知道背后是谁在安排他的前程。 “就因为他权势滔天,几乎所有人的前程和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所以公主也不能不听他的,对吧?”苏峻似乎咬着牙问出这句话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这也算是一个原因,但灵初觉得追根究底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她不应该因为一己之私去向苏峻示好,给了他一种错觉。所以她想趁着这个机会跟苏峻说清楚。 “苏公子,你听我说,你我之间的事其实跟大都督……”她心里有些乱,语无伦次地解释,然而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走来,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那里。 “真巧,小苏将军也在?”萧确慢慢地走过来,边走边道,语气里又带了灵初所熟悉的那种漫不经心和微微讥嘲。 苏峻仿佛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了胸腔中的烦闷和郁躁,转身向萧确行了一礼:“见过大都督。” 萧确不再看他,转向灵初,微微挑眉道:“说完了吗?臣候公主已久。” 灵初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冻得她衣裙下的肌肤似乎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见他转身朝着不远处的不惑居行去,灵初看了身旁的苏峻一眼,在对方不甘又愤怒的目光注视下跟上了萧确的脚步。 萧确将她带到后院小楼中的一间房中,这里却不是上次见到的那间书房了,倒像是一间供人起居的屋子。 “让人收拾了一下,往后你要是来这边玩,可以在这间屋子里休息。”萧确转身道。 灵初打量了一下室内的陈设,果真纤尘不染。不过却没接他的话茬,心里想着,往后还是不要再来了吧。 萧确正要说话,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道是有要事找他。 “你先自己待一会儿,我马上回来。”他说完就走,留下灵初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山雨欲来,窗户被狂风猛地拍开,击打着窗棂,发出“啪啪”的刺耳声响。窗下几案上的零星几张纸页被风吹得四下飞散。 屋子里暗,灵初刚刚起身点燃一盏烛火,火苗跳动了数下,就被忽然灌入的狂风“噗”的一下吹灭。 灵初连忙走到案前把窗户重新合上,又俯身去捡地上散落的纸张,叠好后放回原处。 再次点燃烛火,于灯下翻阅一本古籍。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灵初微微抬眼,看见萧确走了进来。 她放下手中的竹简,等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坐下,才开口问他:“将军说今日给我答复,请问是什么?” 萧确好似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反而看着她问道:“我比较好奇,今天苏峻缠着你说了些什么?” 灵初微微一怔:“这和我今天来的目的有关吗?” “和你我有关。” “我听不懂。”灵初摇头。 “让我猜猜看,他是不是怨我拆散了你们?是不是想着早晚要出人头地,将我踩在脚下,好让你们之间再也没有阻碍?”萧确笑了笑,眼中的讥嘲之色又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真是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灵初尤其讨厌他这样的语气,猛地抬头看向他,神色有些警惕:“你又要做什么?” “我需要做什么吗?”萧确无谓地和她对视,“那样的人,你真看得上?” 灵初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问道:“上次你说的事,到底还算不算数?” “看我心情。” “你!”灵初彻底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勉强克制着才没有发火,“你耍我?” 原本萧确让人请她过来,灵初还以为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然而现在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和冷嘲热讽的语气,似乎根本没有将她的话当成一回事,灵初的心里不禁涌上些许失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就不应该过来。 灵初瞪他一眼,猛地起身向外走去,再也不想跟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萧确未料到她气性这么大,在她摔门而去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后想到些什么,神色冷淡下来,起身追了出去。 天色将晚,大雨不知何时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溅起一地水花。 萧确的视线穿过眼前水雾茫茫的帘幕,看见灵初连伞也没打,直接走进了大雨里,纤瘦的身影在暗沉沉的天色和雨幕中几乎有些看不分明。 他快步走下石阶,脚步踩在雨水里激起一阵哗哗的声响。 灵初已经走到了庭院里,萧确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将她带转过来:“你去哪儿?” 灵初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你放开,我要回去!” 大雨瞬间将两个人的身上都浇得透湿,萧确也不跟她争,直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回到小楼里。经过廊下走道的时候命令护卫守在走廊的一侧。 20.约会 灵初虽然没有摔着,但也受到了惊吓,双手紧紧地抓着萧确身前的衣衫。 刚才的那一下,结结实实的,可以听出来摔得不轻。 灵初却丝毫也不同情他,空出手来掐了他一把,偏过头去警告:“裴劭,你再敢非礼我,我……”她想不出什么狠话来,正好转头朝向他的耳畔,便轻哼了一声,“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少女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丝毫没有威胁的分量,香甜的气息拂在萧确的耳边,令他心魂一荡,手掌向下,握住了少女的小腰。 听到萧确低声笑了一下,灵初虽极力自持,还是觉得耳根发热。 “你怎么这么轻?”萧确的掌心在她的腰身上摩挲两下,似在以手丈量。 灵初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想要爬起。对方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手掌沿着腰身向下握到了臀上,轻轻一拍:“起来吧!” 他的手一下子从她臀上移开了,好像方才只是不经意间碰到似的,灵初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胸口一哽,闷闷地瞪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少女这样被他百般无赖地欺压,并且拿他没有办法,明明恨极了却又委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显然让萧确心情极好。 “我让人备了热水,马上就送来。你沐浴一下,换身衣裳,早些歇息吧。”萧确低头理了理被她弄皱的衣衫,再抬眼时眉目轻淡,神色冷肃,又变成了那个冷峻淡漠的大都督了。 天早就黑了,雨却还在下,灵初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她抬眼看向萧确,对方也正在看她,只是神情里却没有方才的肆无忌惮的侵略意味了,反倒显得有些严肃和克制。 灵初心想,这人会变脸的吗,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就能摆出两副面孔。 好在萧确没有再骚扰她,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如他所言,仆从很快送来了热水。灵初从衣柜里找出了寝衣,沐浴之后换上,擦干头发以后便上了榻,很快睡着。 …… 相隔不远的房间里,灯火却还未灭,昏黄的烛光投照在榻上小憩的男子身上,仿佛给他涂上了一层暖黄色的釉。 他闭着眼睛,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绷紧的侧脸在烛光下如同雕刻一般。一只手头枕在脑后,上半身裸露出来的躯体流畅而有力,虽然有些瘦,但全身的肌肉坚硬结实,胸前可以看得到好几处明显的伤疤。 大约过了一刻钟,萧确微微睁开眼,容颜冷肃。躺在榻上的身体都放松了,只有底下的那一处正狰狞地蓬勃出来,像凶悍饥馋的兽,矗立在两腿之间。 他闭目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向下握住了那一根,脑子里全都是女孩甜蜜的小嘴在他耳边絮语,娇小却丰挺的胸房隔着湿透的衣衫在他身前磨蹭,细细的仿佛能被他一下掐断的腰肢,还有那饱满挺翘的小屁股…… 她那么娇,要是他真的发起力来不管不顾地弄她,会不会把她弄得昏死过去。 这情景不能想,一想手上就控制不住,瞬间的放松和倾泻让他爽得全身发颤,连脑仁儿里都鼓胀胀的酸疼。 他闭目喘息了片刻,面朝着女孩所在房间的方向,发泄之后身体却更加渴望,手按在微微皱起的眉心上,灵灵。 …… 第二日天气晴好,灵初起身洗漱。侍女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新衣请她换上。 灵初起先有些纳闷,因为这衣裳很合她的身,说是量身定做也不为过。难不成是萧确提前准备的? 灵初觉得应该不会,要真是这样他也太闲了。 收拾停当之后她便要回都督府了。问过门外廊下的护卫,知道萧确这会儿在书房里,灵初找了过去。 本来只是跟他说一声就走了,然而推门进去,萧确直接扔了一份文书给她。 灵初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任广陵王薛赞为柱国大将军的文书,她的心激动地一跳,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抬眼看向萧确,眼睛亮亮的:“这是真的吗,你没骗我?” 萧确语声轻淡:“我有这么闲吗?” 灵初唇边笑意更深,手指在那份文书上摩挲了两下,才慢慢地放回去,眨了眨眼,柔声道:“谢谢啊。” “嗯。” 灵初见他简单应了一声就不开口了,想了想,看着他道:“昨天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只是一不留神。而且你也……也咬了我一下,算是扯平了,对吧?” 萧确低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简册,坐直身体与她对视,点点头道:“你说的都对。” 他说完起身,拿起了先前放在案边的佩剑,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还坐在案前的灵初:“今日无事,我陪公主出去走走吧。” 灵初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想了一想,好像是他前些时日约自己出去的时候所说的话。那次她临时来了癸水就没去,合着萧确还记得这一茬呢。 她不想去,只是目光扫到几案上搁着的那份文书,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谁让她拿人手短呢。 萧确还站那里等她,灵初只得含恨起身:“有劳将军了。” 见不惑居外停着一辆马车,灵初微感诧异:“我们这是去哪儿?” 萧确将她扶上去,自己也进了马车,答道:“南屏山,今日山下的龙泉庄会举办桃花节,带你去看看。” 灵初本来还不愿,听到桃花节就有些兴趣了,眼眸一下子晶亮起来:“龙泉庄的桃花盛名在外,我在洛阳也曾听说过,不知道比起洛阳的牡丹花会何如?” 萧确眼睛望着她:“去了就知道了。” 灵初点点头。 马车辚辚摇晃,行走在宽阔的街面青石板路上。车内空间宽敞,正当中摆放着一张几案,灵初和萧确各自跪坐在一边。在开始的对话之后,两人便不再开口了。 灵初低着头,手边的这本书是从车内的一个夹层里翻出来的,难得的是很合她的口味,因而看得很认真。 萧确垂眸,看她鬓边的步摇坠子随着马车的行走轻轻摇晃着,她好像很喜欢这类带着坠子的饰物。 车窗帘子时而被风吹开一角,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灵初玉白的耳珰上,晃出一片如水的光,衬得少女的肌肤莹白剔透。 她低着头看书,坐姿却很端正,看得出是自小被教养得很好,优雅又娴静,是一个公主当有的样子。 就这般高贵娴雅的模样,却令萧确想起了昨夜那迷乱又龌龊的梦,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无耻想法,那些姿势、花样,他清醒的时候都会觉得脸红,却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体验,不知疲倦地折腾他心爱的姑娘。 萧确打断了脑子里的念头,移开视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灵初看到一半,正觉得口渴,将书放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抬眼瞥到对面的萧确,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她也给她倒了一杯。 “将军,将军……”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萧确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她:“什么?” 灵初顺手把杯盏递给他:“将军饮茶。” 只是一个礼貌性的举动,双方都没有多想,然而萧确伸手接过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一抖,没有接稳。 茶水洒在了萧确身上,灵初低呼一声,连忙掏出手帕替萧确擦拭:“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松手松早了才导致茶水倾洒,起身到了他身侧,低着头在他衣上擦拭。 茶水洒在萧确的腰腹下方,被她轻轻擦弄了两下,本能地起了反应,萧确脸色一变,抬手把灵初格开:“没事,别擦了。” 灵初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下,一愣之后又往他身上看了一眼,突然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霎时脸色涨红。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灵初坐回到原处,低头看到自己掌中的手帕,顿时觉得这帕子像是烫手一般,下意识地扔了出去,扔到马车的一个角落里。 一转头却见萧确正盯着她,眼中似有寒霜,灵初又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刚才那样子看起来像是特别嫌弃他。 对上萧确的视线,灵初眼睫一颤,又乖乖地把帕子捡了回来。 这下子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了,直到马车又行了许久之后,突然停下。随从在车外道:“公主,大都督,南屏山到了。” 21.桃花 雾湿初消,山浮欲出。 灵初下了马车,还未走进龙泉庄内,远远就望见渺渺青山下的一大片桃林。 从距离马车的数十丈外,一直延展到南屏山脚下,再绕着青山拐了个弯,蔓延至无边天际,灼灼的芳华几乎占据了整个视线。 满眼都是绯然的桃花,铺展在蓝天白云之下,美得就像是一个仙境,灵初睁大了眼睛,眸底尽是惊艳之色。 “这也太美了吧,真像诗里写的世外桃源!”灵初惊叹了一声,忽而转头看向萧确,“对了,这里的景致这么美,怎么没有多少人来此处赏花?” 萧确示意她往前走,闻言回道:“龙泉庄是陇西李氏的产业,山前不对平民开放,只接待贵族人士。” 灵初眨眨眼,有些不解:“你先前不是说有什么桃花节,可这里连人影都没有,过的什么节啊?” 萧确道:“桃花节在山后,人太多,我们就不过去了。” 灵初有点不高兴,她本来是想出来看看热闹的,毕竟来长安这么久了,也没怎么出来逛过,还以为自己正好能赶上南屏山的桃花节,结果被萧确给忽悠了,就他们两个人在山脚下闲逛。 不过等走到了清溪边,灵初心里的那点子不满一下子就消散了。漫步在桃林中,看着枝头上夭夭灼灼地盛放着的花朵,灵初终于明白为何这里只对贵族开放了。 原来龙泉庄内的这片桃林并非俗种,而是极为罕见的五色碧桃,一棵植株上能开不同颜色的花。花是重瓣,从白色到浅粉到深粉或者红色,漂亮极了。有时同一朵花也有两种不同的颜色,一半白一半红,很是独特。 一阵风吹过,落红阵阵,缤纷如雨。 灵初仰起头来,看那花瓣漫天飘洒,肆意地落在自己的头上和身上。她嗅着桃花的清香,竟有几分沉醉了,心情颇好,回头对萧确笑了一下。 “我还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致。” 萧确心神飘荡间,忽然又听她问道:“你没有见过洛阳的牡丹花会吧?也很美的,每年的洛阳都会举办,热闹得不得了……” 萧确往前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道:“见过一次。” “嗯?”灵初有些纳闷,她记得萧确当年初到洛阳的时候是在六月,半年之后出了那件事,然而牡丹花会是在四月。 不过她也不好追问,便接着道:“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洛阳。” 萧确面容温和了一瞬,看着她:“自然是有机会的。”他道,“不光是洛阳,就连江东和巴蜀,你若是喜欢,我也抢来送你。” 你若是喜欢这天下,我便抢来送你。 碧空下,桃林中,清溪边,年轻的将军微微侧首,对着少女澄澈的眼睛,说了这么一句。随意得像是闲谈,却又郑重得像是誓言。 灵初愣怔了一下,忽而笑出声来:“先守住你的关陇再来说大话吧!” 她声音软软的,并无戏谑或嘲笑的意思。 在几乎所有人的认知里,关东的元氏实力要远远超过萧氏,所以萧确能够立足于政治和经济实力均为弱势的关中并且与元氏抗衡,在灵初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萧确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沿着清溪边走边说话,灵初的心情也越来越放松。 两人的脚下摇落了一地的花瓣,宛如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灵初忍不住伸脚拨弄了几下,目光瞥到萧确腰间的佩剑。 “裴劭,你这把剑一直都没换过吗?”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无意识中改变了对于萧确的称呼。 闻言,萧确愣了一下,随她视线向自己身侧看去。见她感兴趣,随手解下,递给她道:“这剑是我到凉州的第二年,立了一个大功,当时的上司送给我的,算算也有七八年了。” 若非当年那位上司的赏识,萧确也不会升得那么快,再加上故人已战死沙场,此剑于他意义非凡,这才一直留在身边。 长剑有些重,灵初单手拿不起来,只好双手握着。执在掌中,只觉剑身冰凉,通体的血腥和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灵初也不敢久拿,看了看就还给他了。 “对了,你会不会舞剑?我最近在研究剑器舞,不过总是感觉少了些气势,你能不能演示一下,让我看看?” 灵初也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萧确的剑术她是听说过的,长安城里数一数二。她正想领略一下男子舞剑时的那一种雄壮慷慨,好弥补自己的剑器舞中气势不足的问题。 萧确转头看了灵初一眼,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淡淡道:“某的剑只杀人。” 灵初被拒绝,眼眸一下子黯淡起来,刚想说什么,却又听他道:“不过公主想看,自当从命。” 他这么一个大喘气,弄得灵初心里忽下忽上的,不由乜了他一眼。然而那张小脸还是明亮了起来,唇角翘起,微笑着道:“那你动作慢一点,我怕看不清楚。” 萧确点点头,主动后退了几步,与她隔开一段距离。随后手一动,只听“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日光下寒锋如星。 灵初看得极认真,见他一身玄色窄袖胡服,手握长剑,整个人显出一种凌厉刚劲的姿态,日光下如浓墨一般直直浸到人的心里。 他特意放缓了速度,一招一式却如行云流水,凌厉时又似剑破苍穹,隔得老远就能听到风啸剑鸣之声。 灵初一边看他舞剑一边暗自揣摩,心有不解却又舍不得叫他停下来,等他收剑时才脚步轻快地跑到他身边,仰头问道:“有几处我不太明白,你能再示范一下吗?” 萧确点头:“那你站近一些。” 又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伤到她,萧确收剑归鞘,转头看了看四周,走到溪边折了一根竹枝回来,权作长剑。 “哪里不懂?”萧确问道。 灵初一一说了,见他向自己示范了几遍,忽然又生出了一个主意,抬手从一旁的桃树上折下一根花枝来,向萧确道:“我看懂了,不如我们来对练吧,要是我舞错了,你记得提醒我一下。” 见他不应声,灵初放柔了语调,用桃枝点了点他的衣袖:“来吧来吧,反正也没人看见……”她怕萧确以为自己是白使唤他。 少女娇滴滴的,语气和动作里都带着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央求意味,萧确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他的眸子幽沉而漆黑,似一望无底的深潭,一直这么看着她,片刻后才微微点了点头。灵初却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目光,没有多想,只专心回忆他刚才舞剑时的动作。 桃枝和竹枝同时挥动,偶尔击打在一处,发出簌簌的声响,叶振而花落。 灵初虽然不会舞剑,但她的舞跳得极好,身体柔韧,一振袖一旋身就有动人的韵味。她全身心地投入,越往后越觉得顺利,几乎真的有了一种持剑和对方相击的错觉。 桃枝上的花瓣簌簌飘落,在风中旋转,落在相对舞剑的将军和少女身上。两人的动作极有默契,随着脚步的移动,铺在地上的花瓣也被拨弄得飘飞起来。 对面的少女青丝与衣裙俱被春风吹起,周身落英纷纷。眼眸如星,笑容明亮。萧确的动作不由一滞。 灵初看准这个空隙,猛地抬手击落他掌中的细竹,桃枝的另一端点在他的脖颈处,眼中笑意自得—— “我赢了。” 22.山间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让着自己,但此情此景还是让灵初的心里忍不住涌上一丝雀跃和得意。 “承让了,裴将军。”她手腕一转,做了个漂亮的收回势,将桃枝从他颈上移开。 萧确回神,眼睛微低,凝视着孔雀一样骄傲的小公主。 灵初微微偏头,又问道:“我舞得好看吗?是不是既漂亮又刚健?” 萧确唇角微弯,漆黑的眼瞳倒映着少女姣美的容颜:“很好看。” 灵初心里更得意了,露出笑来,低头嗅了嗅枝上桃花,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掀,眼睛看向他:“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半山处有个龙泉观,公主想去看看吗?” 龙泉观盛名在外,灵初自然想去看看的,只是…… “……在山上啊?”她体力不太行,怕登不上去。 “不算远,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且山间铺了石板路,也不难走。”萧确看着她,眼中笑意清浅,“公主不会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吧?那要不然我们回去?” 平常灵初自然是不会吃他这一套,只是两个人刚刚出来,只在桃林中走了两步就要回去,她当然不甘心。 “不就是爬山?我又不是没有爬过。”灵初望着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南屏山,心里一抖,勉强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萧确笑了一下,抬脚跟上她。 两人沿着山脚下桃林中的那条溪流往前行去,一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灵初手里的那根桃枝还没扔,握在掌中随意地赏玩着,忽然一下,桃枝的另一端被萧确伸手握住。 转头看他一眼,见他侧颜轮廓清隽,神色自若,只当他是无聊。灵初拽了一下,没拽回来,又不愿意放手,就这么跟他各自执着桃花枝的一端。 萧确见她又转头看向前方,握着桃枝的那只手便一点一点地前移,两人的手越来越近,直到趁她不注意,一下子牵住了她。 桃枝“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灵初微怔,感到自己手上传来的热度才反应过来,挣了一下没挣开,花瓣一样的唇轻轻抿直了,满心都是不自在。 “你……能不能松开?” 萧大都督显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既然牵住了,那就没有放手的道理。灵初无法,只得随他去。 在最初的微微脸热之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灵初也渐渐适应了。 沿着溪流走到尽头,水声愈响,见有悬泉瀑布,清流激湍,流淌出的泉水灵润而寒澈。 两人绕过山脚下的这处瀑布,沿着林深处的一条青石板路向上走。山林寂寂,石板路绵长而幽静,从山下一直往上蜿蜒伸展。 正是春盛时,道路两旁的青松翠柏绿意逼人,静谧的山间除了橐橐的脚步声,便只闻山鸟清鸣。 昨日虽然下过雨,但脚下的石板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因而不妨碍行走。 还没走到一半,灵初身上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颊也有些红。她停下脚步,接过萧确递来的水囊灌了一口,缓解了嗓子眼里的焦渴。 今日出行时穿的衣裙有些繁复,方才舞剑的时候长袖飘摆,很是美丽,可等到爬山的时候就十分碍事了。 灵初挽了挽衣袖,有些嗔怪地乜了萧确一眼:“你先前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啊,早知道我就穿一身干练些的衣裳了。” 萧确眼中带笑:“是我考虑不周,既然公主的衣裙不便登山,那要不要我背着公主?” 灵初警惕地看他一眼,见他长身而立,面容温和,肃肃如松下风,端的是谦谦君子模样。 肯定是装的。 她摇摇头:“不用,就这么一点路,还难不倒我。” “已经走了一半了是吧?”灵初将水囊递还给他,仰头看了看前路,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向萧确招手,“很快就到了,我们接着走吧。” 萧确眸中笑意不减,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如他所料,小公主到后来根本就走不动了,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步子沉重得像是灌了铅,那双小巧的、藏在绣鞋下的脚应当是又疼又累,令她顾不上什么淑女的仪态,走得一瘸一拐的。 即便如此,萧确也知道她不会开口向自己求助。 有时候他觉得灵初真的很矛盾,譬如她一直在人前展现出沉静雅致端方的那一面,现在却毫无顾忌地瘸步而行。不过她偶尔像现在这样不在自己面前端着,倒是让萧确心情颇好。 再比如她一直都很怕他,那天却因为苏峻的事和他争吵。萧确起初挺生气,随后又想到她的性子,她是怕他,却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身为金枝玉叶的骄傲,不会因为他的错向他服软。想明白了这些,他也就不气了。 真正令他不解的还是今天的事,他能感觉到方才两个人接触的时候,那一种若有若无的微妙气氛在空气中浮动,像是水下无声生长的海藻一般,将他们包围。灵初也不像她以往表现出的那样讨厌他,然而现在,他却又明显地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抗拒。 她在害怕什么? …… 日近正午,阳光从头顶的枝叶罅隙间投照下来。 转过脚下的这条山道,古朴而庄严的龙泉观终于出现在眼前。 “……到了。” 灵初险些喜极而泣,再走下去她真的要死了,早知道就不逞能了。 萧确听她说话的气息有点发飘,转头望她一眼,果然见她正扶着身侧的一颗柏树,一手抚着胸口,气喘吁吁。 刚要上前扶她,却见灵初神情微怔,双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前方。顺她视线看去,望见龙泉观外两个眼熟的身影,是李信和谢无忧。 看到女主,灵初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有种如梦初醒的怔忡感。愣过之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顾不上腿脚酸疼,快步走上前去。 “真巧,李公子和谢姑娘也在?” 龙泉庄本就是李氏的产业,李信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谢无忧好像与他青梅竹马,应当是被他邀来赏花的。 那两人看到灵初和萧确,也是微感诧异,连忙行礼。 在门前寒暄过,有白发道袍的观主出来迎他们入内。 龙泉观建在半山腰,占地颇大,依着地势雕琢建筑,飞檐斗拱,山石流泉,颇有奇趣。 一行人在观主的引导下游走赏玩,然而各抱心思,看景也看得敷衍。 灵初正在琢磨怎么给萧确和谢无忧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想了半天没想出来。 正走到一片田垄间,忽然从草地里钻出一条小蛇来。 这个季节的山中本就多虫蛇,谢无忧走在最边缘,被那条小蛇一口咬中,不禁惨叫一声,面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 萧确眼疾手快,劈手抽出腰间佩剑,将那条蛇斩为两段。 灵初扶住了谢无忧,神色担忧地看向萧确:“不知道这条蛇有没有毒,为免伤及谢姑娘性命,还请将军略施援手,替谢姑娘处理一下伤口吧。” 萧确正低头拭剑,闻言不由一怔。缓缓抬眼,锐利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紧紧盯视着她。 灵初心头一颤,鼓起勇气和他对视:“将军不是有过处理蛇毒的经验吗?” 她说的是以前被蛇咬过,萧确帮她吸出蛇毒的事。 萧确心中冷笑一声,原来她还记得啊。 四目相对,萧确嘴角微勾,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可以啊。” 谢无忧夹在两人当中,神色略有不安,看一眼萧确,又看看灵初,最终垂下了眼睫。 一旁的李信更是满头雾水,神情关切地看着谢无忧。 借了观中的一间空房,灵初将谢无忧扶到榻上坐下,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李信支了出来。 灵初和李信在另一间屋子里隔案对坐,留下萧确单独为谢无忧疗伤。 …… 那条蛇没毒,谢无忧惊吓之后便缓了过来,接过观主送来的伤药,自己动手涂抹。 萧确漫不经心地坐在窗下,手支着脸,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脸上那道疤。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始至终没看谢无忧一眼。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萧确起身,走到榻前对谢无忧说了什么。趺坐在榻上的女郎微微点头,目送他离去。 萧确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巧看到灵初手持着杯盏,笑容诚挚地请李信饮茶,顿时一阵窒息。 他在马车上的时候被她这么一个举动撩得心慌意乱,结果她转头就能以同样的方式向别的男子示好? 脸色阴沉下来,向着那毫无所觉的两人走过去。 走得近了,听见背对着他的李信不知道在念什么经:“……汉中的云门石刻我也曾观摩过数次,其上刻字笔势放纵,犹如天马行空,气韵绝佳……” “什么石刻?”萧确出声打断了他。 李信卡了一下,眼见灵初又递过一杯茶来,不敢再接。 方才的半个时辰之内,他与公主从赵陵的书画聊到云门的石刻,每每想起身去看一下谢无忧,就被她敬上一杯茶,再天南海北地寻一个话题。他又不好不喝。 一杯接一杯的,弄得李信现在,很想如厕。 “表兄你来了,无忧没事了吧?”李信听见萧确的话,如聆仙音,连忙起身,“公主恕罪,我先失陪一下。”说罢匆匆而去。 灵初抬眼,看见萧确面色阴沉,心里不由一抖。 “那个……”她刚想开口问问谢无忧怎么样了,就见萧确状似随意地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将盏中还剩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 灵初:“……” 你有这么渴吗,就不能自己再拿个杯子! “走吧,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晚了路不好走。”萧确放回杯盏,直起身子淡淡道。 “那李信跟谢姑娘……” 萧确瞥她一眼:“你跟他们很熟?” 灵初老实道:“不太熟。” “那你瞎操什么心?”萧确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别磨叽了。” 灵初连忙起身跟上。 24.晚宴 灵初前脚刚踏进院门,眼睛就望见了不远处的那道颀长身影。 她脚步顿了一下,手指不安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袖。等定下神来,才慢慢向着薛廷走过去。 院中栽着几株海棠,是灵初前些时日种下的,还不到一人高,已经开始盛放,枝上缀满了粉白色的花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薛廷站在那几株海棠前,背对着灵初,廊下灯笼的光斜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夜已经深了,灵初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走得近了,见他身上似乎已沾了夜露,清清冷冷。 她走到薛廷身后,唤一声:“阿兄。” 薛廷转过身来,垂眼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面色平静:“回来了。” “阿兄是在等我吗?”灵初问。 薛廷“嗯”了一声,嗓子喑沉低哑,是受过伤的缘故。 他语气淡淡的,灵初却莫名想到以前犯错的时候被他惩戒的情形,既心虚又紧张,眼睫颤了颤,仰头看着薛廷:“阿兄,我知错了,我不是故意要夜不归宿的,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薛廷也看着她。 月下的少女眼睛格外明亮,清凌凌的仿若有光,细看时似乎带了一点央求的意味。 夜深露重,薛廷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淡淡道:“你知道的,你的事我从来不多管,只是你自己心里要有数。”系好带子,薛廷的手从她肩膀上拿开,“这次出去两天,你院里的人没有一个跟着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灵初很乖巧地继续认错:“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 薛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随意地问道:“累不累?” 灵初点点头,秀长的眉微微蹙起,语气娇软地道:“走了很多路,腿疼得不得了。”说着活动了一下脚腕,“站着都累。” 薛廷听她小声地抱怨,又垂眸看向她,见她一脸的乏累,柔声道:“那进去休息吧。”见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这两天也别往外跑了,好好歇着。” “嗯。不早了,阿兄也快回去歇息吧。”灵初说完,转身向着自己的寝屋走去。 薛廷站在海棠花树前,看着她的身影走进了灯火明亮的寝屋,才转身离开。 …… 静谧的夜里,灵初再一次梦见了自己前世的结局。 看不清楚面容的女子向自己走来,冰凉的衣裙滑过她的脸颊,一双手将她扼住,强制地灌下了毒酒。 她拼命地挣扎,指甲在榻上都掀开了,蹭出斑斑血迹。 眼角滑过泪水,身体颤抖着从榻上滚落,手捂着心口,四肢百骸都是深切的剧痛。 疼,好疼……谁来救救她…… 血色充斥了整个梦境,女子的脸上似乎带着冷淡残酷的笑,扼紧了她的咽喉:“主上是要夺天下的人,他也留你够久了,你该感恩戴德。” 纤细的手猛然间收紧,灵初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她躺在榻上,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颤抖着抬手擦拭。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凉夜有风,天还没亮。 灵初呆呆怔怔地坐起身,双手环抱着自己,转头看着窗下的那片如水月光,一直坐到了天明。 …… 三日后,突厥公主一行人出使长安。 突厥在大魏以西,双方时战时和。数年前为了争夺高昌国的归属,大魏和突厥一连干了好几场硬仗。现在却又联合了起来,共同对抗北方的柔然。 考虑到迟早要与实力强大的元氏对上,到时难免要从突厥借力,故而关陇方面对于突厥公主的到来也表现出了应有的重视。 接见、宴会、陪同,短短的几天之内,灵初也见过了那位突厥公主好几次。 这日的宴会是露天举行,湖畔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营帐。 萧确和突厥的使臣一道向着宴会的场地行去,路上正好碰见灵初在侍女的陪伴下从另一条路上过来。 公主的衣裙精美而繁复,裙摆长至及地。云鬓却绾得简单,只佩了一支造型典雅的金穗钗。右边的锁骨上点着朱红的梅花钿,天姿国色,动人至极。 突厥的使臣明显地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见礼。 灵初面带微笑向他致意,抬眼时视线与萧确一碰而过,听见他道:“公主也是要去赴宴?正好与我等同行。” “不必了,本宫想一个人走走。”灵初没有再看他,自行向着湖畔行去。 “公主的性情似乎有些冷淡,倒是与我国的阿什那公主大不相似。” 萧确望着灵初渐渐远去的背影,忽听到身旁的突厥使臣开口。 “是吗?”萧确收回了视线,低头淡淡道,“还好。” …… 灵初走到湖畔时,天色将晚,营帐前的空地上点满了篝火,红彤彤的一片,将周围映照得如同白昼。 几个贵族少女聚在一处,正小声嘀咕着什么,灵初经过的时候,听见一人道:“……公主又如何,性情浮浪不定,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乱沾惹男子,叫人哪只眼睛看得上!” 灵初转头瞥了一眼,见说话的人正是苏峻的妹妹苏知蘅。有少女也看见了灵初,连忙扯了扯苏知蘅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干什么?她跟我兄长……”苏知蘅还要再说,见同伴挤眉弄眼地拼命暗示,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惊,却又迅速镇定下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转身与同伴一道向灵初行了一礼。 玉娘听到这几人扯的闲话,已是勃然作色,正要上前教训,却被公主拦住。 灵初摇了摇头,不再看她们,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不一会儿,突厥的公主阿什那也过来了。她生得明艳而高挑,穿着一身骑装,显得利落而飒爽。 “殿下似乎心绪不佳?是因为方才苏姑娘说的那些话吗?”她是个直性子,说的话也很直接。 灵初不反感这种直率,她的确心情不太好,不过却不是因为苏知蘅。 “没有,只是有些累。”灵初请她坐下。 “听说殿下与萧将军关系很好,可以跟我说说他的事迹吗?”阿什那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笑盈盈地看着灵初。 “怎么会,公主是从哪里听来的?”灵初失笑,“我与大都督并不相熟。”她看着阿什那,眼中有些许好奇,“而且据我所知,大都督曾领军攻入过突厥王帐,还杀了你们的王世子,怎么公主好像一副很敬仰他的样子?” 阿什那神秘地眨眨眼:“萧将军非常厉害,他的战功,连我们突厥人都十分佩服的。我敬佩他,就像敬佩你们的卫青和霍去病一样,这和两个国家之间的仇恨是没有关系的。” 灵初不说话了,她忽然想到梦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说的话——他是要夺天下的人。 说的会是萧确吗? …… 帐外忽有人声响起,道是宴会已经开始。灵初起身,和突厥公主一道出了营帐。 露天的晚宴比室内更多几分异趣,酒过三巡,阿什那公主突然起身,走到宴席中间铺着的地毯上,声音清脆而响亮地道:“阿什那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为感谢大魏的盛情款待,愿为在座的各位献舞。” 她眉眼明艳,落落大方,热情如火的性子立即引得席上众人注目。 说罢,又看向右上方席案后的萧确,眼神热辣地道:“如果可以,我想邀请萧将军与我共舞,不知可否?” 一时间众人又将目光投向萧确,甚至有胆大的开始起哄鼓噪。 喧闹声里,萧确抬眼看向上方处端正跪坐着的灵初,见她神色淡淡,并没有看他。收回了视线,转向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突厥公主,声音低沉地道:“某不会跳舞,公主自请吧。” 阿什那也没有失望,微微一笑,转头示意鼓手起奏,眼神一定,脚踩着鼓点起舞。 突厥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阿什那在他们国家被称作是突厥王帐里一颗明珠。一曲舞罢,席上喝彩声不断。 热烈的气氛中,又一名少女从座上起身,向阿什那道:“公主的舞跳得极好,我虽不擅胡舞,却有一套剑器舞想与公主切磋一下。” 阿什那一看,却是先前得罪过灵初的苏知蘅,不由一笑:“女公子英姿飒爽,阿什那也想看看长安女郎的风采。” 苏知蘅走上台,接过侍女递来的双剑,向上方的灵初道:“公主,臣女的这一套剑器舞,还是从前兄长指点过的,今日请殿下一观。” 灵初不知道苏峻跟他妹妹说了什么,弄得苏知蘅对她一副恶意满满的样子,有些头疼,又懒得计较,神色微肃地点点头:“女郎请吧。” 苏知蘅的剑器舞虽不若阿什那的精彩,但也有模有样,再加上席上大部分人都是向着自己人的,因而喝彩声倒比方才还要响亮。 苏知蘅收剑,脸颊微红,神色自得地看向上方:“不知殿下对臣女和阿什那公主的舞蹈如何评价?” 灵初道:“女公子之舞矫健有力,阿什那公主身姿优美,又不失明朗刚健,本宫觉得阿什那公主略胜一筹。” 苏知蘅又接话道:“臣女自是比不上阿什那公主,不过殿下似是对胡舞颇有研究,不知道能否赐我等一赏殿下美妙的身姿?” 灵初淡淡扫她一眼,见她偏偏挑衅却又故作甜美地看过来,目光一动,放下了酒樽道:“有何不可?” 乍听此言,席上众人皆愣住了,似是没想到一向端庄冷淡的公主竟会接下苏知蘅的挑战。 趁她下去换衣,阿什那问灵初身边的侍女:“殿下是打算跳什么舞?” “回公主,是拓枝。” 阿什那眼睛一亮:“西域的拓枝?此舞身姿优美,节奏明快,我也很喜欢!” 不多时灵初换过了一身衣裳,在侍女的陪伴下回来了。 她的发髻仍是原先的模样,简简单单,只在鬓边簪一只金穗钗。身上穿着拓枝舞衣,轻薄敞领的样式,缀着金铃的腰封将纤腰勒得细细的。脚上是红色的锦靴,同样缀着细小的金铃。 鼓声一起,但见小公主长袖挥舞,小巧的舞靴点在地面,金铃声动,每一个舞步都能与乐师所奏的鼓点对上,节奏又稳又快,身姿轻盈灵活得不可思议。 衣袖飞旋折翘,裙摆舞动间能看见那双笔直而有力的腿,纤纤的,美到极致。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偶尔长袖半掩面,就只瞥得见那双美眸,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快要结束时,小公主轻盈柔软的身子将将一停,向后弯折,那只金穗钗架不住地心的引力,“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瀑布般的长发倾落。 乐声停止,灵初恰好是一个折腰的动作。颠倒的视线里,对上了萧确的眼睛。 心中一乱。 她状似轻盈地站起身,长发黑绸一样披散在身后,然而却没有动。 她的脚崴了。 没有人发现异常,所有人都在喝彩。 喧闹声里,萧确突然起身离席,大步向她走来。 他离得越来越近,直到走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25.摊牌 众人哗然, 无数双眼睛带着惊讶和好奇看向场地中央的两个人,有人开始小声地谈论。 灵初紧张地抓住了萧确的衣袖,脸上还有些茫然和无措。 “我带你下去, 不想出丑就别做声。”萧确将她抱在怀里,低头看了她一眼。说完这句话后便向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席间的喧哗。 玉娘等人见此情形, 也都急忙跟了上来。 “公主的脚崴了,去请女医过来。”一行人刚刚走出宴会的场地,侍从便听到萧确的吩咐,连忙应是, 小跑着去传唤医官。 听到这话,玉娘尤为担忧地上前几步,看向萧确怀中的灵初。她是贴身服侍公主的乳母, 方才跳舞的时候, 也是不错眼地看着, 竟没看出来公主的脚居然受了伤。 萧确身高腿长, 步子又迈得快,玉娘走到他身侧,也只来得及瞥见灵初几眼,随即又被他甩在了身后。 一直到宴息的营帐里, 灵初身子仍旧紧绷着, 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把拉开了的弓弦。 她被萧确放在营帐内的矮榻上, 听见他吩咐自己的侍女:“你们先下去, 我有话要和殿下说。” 玉娘此刻正蹲在榻前, 一脸关切地看着灵初,十分不愿离去。 帐内的烛火皆被点亮,照见榻上端坐着的小公主。 昨夜的噩梦所带来的悒郁和惶惑经由方才宴会上的一支舞发泄了大半,她也平复了舞蹈时的激动和狂野,原先微微泛红的脸庞已转为玉瓷一样的莹白。神色也有些冷冷的。 “你们先出去吧。”灵初开口。 玉娘带着侍女们鱼贯退出,候在帐篷的外面。 帘子掀起又落下,带起来的风将室内的烛火吹得轻轻晃动。屏风的后面,萧确隔着一方长案静静看着坐在榻上的灵初。 双方都静默着,许久之后,灵初才微微抬起头来。仿佛是先前少女折腰时碰巧对过来的那一眼,跳动的火光和不知名的情绪盛满了星子一样的眼眸。 萧确与她对视着,向前走了几步,一直到她的身前。 “你要和我说什么?”灵初见他许久未开口,忍不住先问道。 正在这时,营帐外忽然响起守卫的声音:“禀大都督,医官已带到!” 得到允许,手提着医箱的医官跟在侍卫的身后,安静地步入营帐内。 萧确见来人并不是上次给灵初医治咳疾的女医,却是个中年男子,微微皱了眉头,看向那名负责传唤医官的侍卫。 后者连忙向他解释,讲明了女医不能及时赶来的缘故,随后便垂下头去,心中忐忑。 “下去吧。”萧确没有跟他计较,却又转而命令那刚刚放下医箱的中年医者,“你也下去。” 医官正要询问灵初的伤情,闻言诧异地看了萧确一眼,到底不敢多说什么,又跟着那侍卫一道,安静地退了出去。 “你怎么……” 灵初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迷惑,刚一开口,就见他屈膝蹲在自己面前,低头捧起她受伤的右脚。 灵初不由瑟缩了一下,伸手抓住萧确的衣袖,阻止他进一步动作。 “你的脚需要尽快医治,再去传唤女医也来不及了。”萧确看着灵初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语气不容置疑,“松开吧。” 灵初没有再做声,默默松开手,任他低头除去那只红色的小靴,解开脚上的布袜,白嫩嫩、莲藕一样的脚丫便被他握在掌心。 灵初明显感觉到握着自己小脚的那只手紧攥了一下,属于男子手掌的力道和热度贴覆在莹白而□□的肌肤上,令她的身体再度绷紧了,同时轻轻抬动右腿,想要将自己的脚收回。 “别动。”萧确的手掌没有停留太久,很快松开,往上摁了摁灵初的脚踝处,“是这里吗?” 他一碰灵初就感到有些疼,眉头紧蹙着,点头应了一声。 “忍着点。”萧确审视了伤处片刻,随后取过医箱里的伤药。 带着力道的揉按很快令脚踝上的药膏化开,萧确的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只目光专注地为灵初治疗。 与方才试探性的轻摁不同,他刚一动手,灵初便感到脚踝处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要叫出声来,勉强忍住了,只是身子绷得紧紧的。 许是受的伤多了,萧确处理起这样的小伤也是得心应手,不比正经的大夫差多少。待先头的那阵子疼痛散去,涂好了药膏,萧确便松开她。 “应该没事了,脚放在地上试试。” “多谢。”灵初弯下腰来,自己去穿鞋袜。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自肩背处垂落,黑绸一样的,在灯下泛出微光,遮住了侧面脸颊。 萧确仍旧蹲在她身前,伸手撩了撩少女的秀发:“你不高兴?”他忽然开口,声音就近在她的耳畔,隔着那层长发,“为什么?” 灵初的动作一顿,又再继续穿鞋,收拾好后试探着往地面踩了踩。 见她不说话,萧确忽然擒住了她的下巴,没用多大的力气便迫得少女仰头看向他,被长发半遮住的脸庞整个儿显露出来。 “你要做什么?”灵初不喜欢这样的冒犯,睁大了眼睛,身子后倾,避开了他的手指,神色警惕地向外望了一望。 萧确嗤笑一声:“这话该我来问公主殿下。公主口口声声的心中有愧,从前之事暂且不提,自上次龙泉庄归来,殿下似乎从没正眼看过萧某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萧某又做了什么,令公主不快。” 灵初微微一怔,诚然自己的负面情绪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他,但说到底,现在的萧确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如此固执而冷淡的原因。 在她沉默的当口,萧确已缓缓起身,坐在矮榻对面的一个圈椅上。看上去耐心十足,要等她一个解释。 营帐里十分安静,帐外的篝火将外面走动的人影映在了幕布上,影影绰绰的。夜风偶尔从帐篷的罅隙间吹进来,里间的烛火轻轻跳动。 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期间帐篷的帘子被人轻轻挑开了一角,动作很小心,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但还是被萧确注意到了。 “你的侍女好像对我十分警惕。”萧确看着灵初,“她们这么担心我会对你不利?” “将军言重了。”灵初没有注意到方才帐外一闪而过的脸庞,神色平静地回望他,“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将军,不知可否?” “嗯?”萧确微微挑眉。 “我听说修葺长安宫殿一事是由将军的一个属下负责的,算来也有一段时日了,不知道现在进行得怎样了?” 萧确一开始没有听懂,而后明白过来,平静的脸色阴沉了几分:“公主什么意思?” 灵初深吸一口气,语气和缓地道:“原本在都督府叨扰了许久,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所以想着什么时候宫殿整修完毕,好早些搬过去。” 她话一说完,营帐里便出现了良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一会儿,萧确冷笑着道:“公主还真是避萧某如蛇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躲开我?” 灵初没有否认。 萧确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吓了一跳,脑子里的弦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向后一撤,手扶在榻面上,仰头警惕地看着他。 然而萧确只是去长案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后又回原处坐下了。转身的时候看了灵初一眼,眼神里有嘲弄的意味。 “公主似乎很怕我?” 灵初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了,轻轻垂下了眼睫,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萧确搁下手里的杯盏,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慵懒适意的状态,看着对面的少女缓慢而僵直地重新坐好,双手交叠着放在了身前。 他手肘支在椅背上,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脸上的那道疤,语调也是慢悠悠的。 “让我猜猜,如今你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永嘉公主,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丧家犬,对于当年那个毫不犹豫地被你推下悬崖的裴劭来说,这个时候理所当然地要落井下石,好满足报复你的欲望。你是这么想的吗,公主?” 灵初被说中了心事,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双手交握在身前,此刻攥得紧紧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那你会报复我吗?”她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觉得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萧确没有直接回答她。 过了好一会儿,灵初听到对方低而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什么你就认定了我接近你是不怀好意?为什么不能是我对你余情未了,哪怕你险些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介意?” “怎么可能……”灵初惊讶抬眼,想也未想的就反驳他。 哪有这样的人? 萧确看了她片刻,却无意再多解释什么,想到先前的话题,向灵初道:“公主不必再惦记修葺宫殿的事了,别说没修好,就是修好了也劳烦公主在都督府踏踏实实住着。” 怕她没听明白,萧确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你我很快成亲,搬来搬去的公主不嫌麻烦?” 灵初惊得从榻上站起,受伤的右脚猛地踩在地上,一阵钻心的疼。她却丝毫也顾不上,只看着萧确道:“裴劭,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 “你觉得我需要你的应允吗?”萧确低笑了一声,一贯的威势隐藏在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此刻完全地显露了出来,“今时不同往日了,小公主。” 看着女孩越来越白的一张脸,萧确的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意。他不是擅长把情爱挂在嘴边的人,于是换了一种说法。 “时移世易,公主是聪明人,如今薛氏托庇于长安才得以保全,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对吗?” 她当然知道。 若非前世的下场已经摆在那里,她也会觉得嫁给萧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决定。然而此刻的灵初却清楚地意识到,在这样的乱世里,谁都是靠不住的。毕竟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可以拿她去做交易,更遑论是本该恨着她的萧确。 她原本以为可以慢慢周旋,想办法避开这门亲事,结果对方却是步步紧逼,丝毫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灵初轻轻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抬起眼睛去看他,同时给出了自己的回应:“你或许不需要我的应允,因为长安是你的地盘,你想要做什么都无人能够阻拦。但长兄如父,我的亲事自然是要经过兄长的许可。就在不久前阿兄答应过我,不论是谁,只要我不愿意他就不会逼我出嫁。” 萧确原本的神色还算平静,然而灵初一提到薛廷他的脸色就瞬间阴沉下来,眼睛微眯,一拂袖打翻了杯盏:“拿薛廷来压我?大魏名存实亡,你哥哥也就是个傀儡,傀儡懂吗!” 碎瓷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萧确冷着脸,那骨子里的阴郁和血煞之气在一瞬间显露出来。 灵初受到惊吓,脸色更白了几分,看他站起身,缓缓逼近到自己的跟前。她想到自己先前过于敏感的举动,按捺着没有后退。 对方倾身到她耳边,声音也是低而冷的:“更不用说你这个公主,说难听点也不过占个名头。公主殿下自己,包括你的族人,往后能否还有这样荣华富贵也只在我一念之间,明白吗?” 这样毫不掩饰的要挟,灵初忽然觉得自己曾经动过的念头十分可笑。萧确怎么可能还喜欢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将军不必说这些没有用的了,我是不会同意嫁给你的。”在对方迫人的威势之下,少女的气势看起来有点儿弱,脸色仍旧苍白,神情却坚定。 萧确胸中的怒火陡然翻腾起来,只强忍着没有发作。面对灵初,他一向是极有耐心的。对于两人重逢之后的情形,他曾做过不止一次的设想,甚至代入她的处境去考虑。 他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给薛氏尊荣,尽他所能地对她好,免她寄人篱下的忧惧。在做到这些之后,对方仍旧是冷淡又疏离。 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也是萧确最不愿面对的事实,那就是她真的不喜欢他。不受感动,抗拒诱惑,也拒绝威胁,就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萧确看着灵初那双澄透的眼睛,神色微微绷紧,眼底的深黑更浓了几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恨她了。 “很好,”萧确点点头,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道,“希望你能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他说完便转身向外,猛地一把拉拽开了帘子,走了出去。 厚重的布帘打在门框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先前的那一眼像是刀子一样地钉在灵初的心上,透着阴沉和血煞气,灵初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发软。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帐中,灵初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直接就回绝了他。今日惹怒了萧确,也不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情形。 不过话已经说了出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才和萧确对峙了半晌,早已耗尽了她的气力。这会儿轻松下来,灵初才想起来自己的右脚还隐隐作痛。 她单脚跳着朝前走了几步。 矮榻前几步之外摆着一架屏风,灵初手扶着屏风的边沿,刚想开口叫玉娘她们进来,结果又是“啪”的一声,帘子被摔开,高而劲瘦的身影几步就到了她身前。 灵初小嘴微张,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一把拽进了怀中,炽热的唇舌瞬间袭上她的。 灵初猝不及防,一下子睁大了双眸。他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她,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另一手挑起她的下巴。 少女的上半身被迫挺起,小而浑圆的胸部蹭到对方的身体,令她感到十分屈辱和羞耻。 灵初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挣扎着想要躲开,可是萧确多大的力气,她根本动弹不得,说不出的愤懑直冲到喉头。 血气也涌了上来,像一滴红墨水投进了清水里,那张莹白的小脸一点一点地泛红。 她没有害怕得闭上眼,反而想竭力拿出些气势来,只是眼睛里的光出卖了她,那属于少女的惊疑和羞恼怎么藏也藏不住。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灵初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她不知道男女间的亲吻是怎样的,但她能感觉到萧确是在凌虐她。扣着她双手和下巴的手指收得紧紧的,灵初觉得有些疼,忍不住蹙了眉。 萧确的唇舌在她娇嫩的唇瓣上辗转厮磨,随后用力一咬,灵初痛得闷哼一声,脸色白了几分,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因这一下,紧闭着的牙关随之打开,萧确却骤然松开她。 灵初的身子晃了晃,伸手扶着一旁的屏风,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萧确。 “你不是害怕我报复你吗?”灵初的嘴唇被他咬破了,花一样的唇瓣沁出鲜血来,他用手指抹了抹,直到女孩的嘴唇变成胭脂一样的颜色,“现在,你我两清了。” 他话音落下,灵初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鞭子,身上的血被抽干似的,脸孔变得雪白,只唇色依旧红得刺目,像是三年前裴劭被她一刀刺中胸口时涌出的血。 萧确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淡淡道:“好自为之,我的公主。”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再回来。 26.春雨 这几天都是倒春寒,昨夜里又下过一场细雨, 清晨时窗外便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薛廷向来不惯让人伺候, 自己坐在长案后烹茶。身姿端正, 清隽的面容隐约在袅袅的轻烟中, 有一种出尘的味道。 灵初在他对面几步之外, 也是跪坐着,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每天清早她来拜见兄长的时候,总会在殿中待上片刻时辰,这里的藏书多,而且许多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 到了下午,灵初通常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或是练琴, 或是作画, 偶尔接见长安城的贵女们。 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殿中很安静, 只偶尔发出沙沙的翻书声以及茶水注入杯子里的声音。 蓦地, 对面忽然响起几道咳嗽声, 听得出来声音的主人在极力隐忍着。 “阿兄,你怎么了, 不舒服吗?”灵初抬头看向薛廷, 眼睛里带着担忧。 天气转冷,他已经咳了好几天了, 只是没有今次这样严重。 薛廷以手抵唇, 咳得说不出话来, 只摇了摇头。 灵初看到他的样子, 一颗心高高提起,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倾身向他。又见薛廷一手撑在案上,面色发白,身影摇坠,慌忙上前将他扶住。仓促间碰倒了几案上的杯盏,茶水流了一地。 “阿兄,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灵初握着他一只手,另一手从背后将他揽着,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顿时感觉到薛廷整个人似乎都带着一股寒气,心中更是发慌,忙扬声向殿外,“来人,去传太医!” 御医很快来了,聚集在内殿给薛廷诊治。 “怎么样了?”见太医起身退到一旁,灵初上前问道。 “回公主,”为首的御医拱手道,“陛下的病不像是时症,倒像是旧疾,被时气所催动,且又拖延了几日,所以才会发作得这样严重。” 御医的话让灵初的心里更增添了几分担忧,她环顾了下殿中站着的几个不同年纪的太医,感到有些奇怪:“本宫记得跟随陛下从洛阳到长安的几位御医也在府中,怎么不见?” “这……”那太医觑了眼灵初的神色,磨磨蹭蹭地道,“听说是长安城外的一处村镇爆发了瘟疫,太医所抽调了部分人手前去诊治……” 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一直以来负责治疗薛廷旧疾的太医都被派了出去? 灵初有些烦躁,眉头微蹙,看向那太医:“那你能治吗?” 太医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微臣尽力,只是——”他斟酌了下,继续道,“长安本就不比洛阳宫中,珍稀药物缺乏,且微臣的医术也算不上高妙,陛下的病症又极为复杂,微臣也只能尽力减缓此病发作的程度。” 话说到这里,灵初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挥挥手让太医下去配药。 屋子里有些冷,灵初转身走到窗前,双手抬起轻轻一推,微凉的带着晨雾的风便被关在了窗外。 她在床榻边坐下,将盖在薛廷身上的衾被往上拉了拉。正要收回,手腕却一下子被握住,冰凉的,带着些力道。 灵初眼睫轻抬,视线从薛廷握着她的那只手朝上,慢慢转向他的脸庞,注视了片刻。 他还没有醒,双目紧闭,许是身受疾病之苦,眉头微微皱起。在略微苍白的面色映衬下,一双浓黑清俊的剑眉愈发醒目。 灵初将他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抬到唇边,轻轻呵了一口热气,试图减轻他身体的寒凉。 薛廷的这个旧症她一直都知道,只是见他许久都没再犯过,还以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这次发作得这么迅疾。 她心里有些愧疚,想到年少时落水,是兄长将她救了上来。她没事,薛廷却因此得了久治不愈的寒症,备受折磨。 正想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一动。灵初飞快地抬眼一看,果然见薛廷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兄,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灵初忍不住问道。 薛廷慢慢转头,目光停在自己攥着灵初的右手上,仿佛微微一怔,而后很自然地松开。 “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子在三年前受过伤,声音微微嘶哑,衬着无波无澜的平静神色,几乎是显得有些冷淡了。 灵初没来由的觉得有些慌,眼睫轻轻颤了颤,软软的声音透着藏不住的委屈:“阿兄,你是不是……在怪我?” 薛廷已经坐了起来,上半身靠在床头,闻言终于抬起头来,深黑的眼睛与她对视着,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片刻后重复道:“回去吧。” …… 萧确结束了北关大营的巡视,星夜赶回长安。踏进都督府大门的时候,仍是更深漏夜。 没有让人服侍,也顾不上梳洗,身心俱疲的他这会儿只想躺在榻上好好睡一觉。 刚刚卸下战甲,身后即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大都督,有洛阳的驿报!” 是心腹副将的声音。 萧确命他入内。 自从天子入长安,关陇这边一直对洛阳的元氏保持着高度警惕,随时留意着那边的动向。故而有洛阳的消息传到,都督府的人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呈报给萧确。 从副将的手中接过驿报,萧确展开扫了一遍,神色微凝,语气也转为严肃,抬头道:“召都督左丞并几位将军至中堂议事。”说罢,一手从身旁的木架上抓过外袍罩在身上,大步出了房门。 天还未亮,议事厅四角都点着火杖,跳跃的火光照见长案后一张张略显凝重的脸庞。 在座之人除都督左丞赵绰和武威将军谢恢外,余者也都是萧确平日里信重的大将及心腹谋臣。 谢恢先道:“元氏忍耐了这些时日,于数日前在谋士的进言下立清河王世子为帝,又暗自从雁门关调兵,磨刀霍霍,剑指潼关。我大魏在潼关守军不过五万,恐难以应对。” 二十年前河阴之变时,薛氏宗族并洛阳王公贵族遭叛臣大肆屠戮,生者寥寥。此番天子入关陇,大部分宗室也跟了过来,那元钦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一个清河王世子,才十一岁,立为了新帝。 赵绰道:“以某之愚见,元氏挟伪少帝之名义发兵潼关,既是争锋,也是试探。双方数年未战,胜负犹未可知。而元氏老巢在晋阳,洛阳距长安太近,对他来说绝非久居之地。若胜,则元氏必定挥兵西进,蚕食关陇;若败,其自会退居晋阳,留伪少帝于洛阳,遥领朝政。” “元氏有退路,我等却没有,故而此战定要得胜。”一副将朗声道,“卑职建议从六镇之沃野、怀朔各调兵五万,合潼关之兵共十五万,正与元氏兵力相当。”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主上前些时日和突厥达成盟约,且阿什那公主还在长安。如此一来,剩下的十万兵力防守柔然,再加上突厥之助力,北部边防无虞。” 几人所言和萧确心中所想相差不多,只是从六镇中抽调的部将人选还需斟酌。 又商讨许久,众人停下来,抬头看向上方的萧确。 昏黄的烛光照耀下,萧确按剑跽坐,思索了片刻,向众人道:“先按照方才商议的去做,余下之事我会再与几位柱国斟酌。诸位自行散去吧。” 等到人走尽,案上的蜡烛已是短了一截,天边也微微泛白。 萧确的面前堆积着几捆简牍,是这些时日积攒下来的公务,大部分已经由赵绰代为处置了,剩下一些拿不了主意的,便都放在了这里,等着他回来处理。 萧确解了腰间佩剑,放在左手边案上,取过一旁的简牍,一卷一卷地翻阅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等到将其中较为重要的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天光已经大亮。浓重的困意向他袭来,萧确“啪”的一下松了手中简牍,头一低,伏在几案上睡着了。 27.央求 一场春寒令盛开未久的桃花纷纷凋谢,簌簌地飘落在风里, 连青石路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花瓣, 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雨。 灵初一早过来, 走过长长的一段路, 踏进中堂院子里的时候, 仿佛水蓝色的襦裙上都沾染了春风中的桃花香。 脚步刚刚踩上门前石阶,灵初就看见了屋里面正当中几案上的萧确。见他伏案沉睡的样子,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抬脚跨过那道门槛,灵初尽量慢地上前,等到走近,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今早知道萧确已从北关大营回来, 去了一趟他的住处, 却被告知都督正在中堂议事, 便又找了过来, 不想却看见这样一副场景。 灵初停住脚步, 立在长案的左侧。目光在周遭扫视了一遍, 见几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烛台上积着一汪蜡泪。 而萧确头微微侧着, 枕在右手臂上, 一侧脸颊正对着一旁站立的灵初。动也未动,似乎睡得很沉。 灵初看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 猜测他是一夜没睡。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 见他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又想了想, 决定先回去,等下午再过来看看。 正要走时,看见一卷简册摊开着掉落在地上,灵初蹲身拾起,视线无意中扫到元氏等字样,目光不由一定。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原是昨夜里洛阳发来的邸报。 看完合上,灵初微微倾身,伸手想要将那邸报放回案上,还没等挨到长案的边角,萧确一下子醒了过来,毫无预兆的,睁眼的同时已经按住了手边的佩剑。 灵初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子霎时僵住,小嘴微张,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一转不转。 手中的邸报掉在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 看清是她,萧确眼底的戒备迅速退去,握着佩剑的手也松开,很自然地搁在长案上,上半身微微后倾,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 “怎么是你?” 灵初也收回手,慢慢站直了身子。 “有一件事,想要请将军帮忙。”她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尽量不使自己显得低声下气。 萧确低着头,正在整理被自己枕压得有些皱了的衣袖,闻言抬头瞥她一眼,声音淡淡的:“我们很熟吗?” 说完又开始整理案上的简牍,将自己没有看过的都放到侧旁,全当一边的灵初不存在。 “对了,”没等灵初开口,萧确又道,“中堂是府中重地、商议要事之所在,殿下即便是千金之尊,要进来也请先让人通报一声,免得让人当成了刺客。” 灵初想到他刚才的反应,睡梦里都是那样警惕和戒备,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方生疏又冷淡的话语,和以前对比起来,灵初的心里忽然漫过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无暇追究,轻轻垂下了眼睫,看着萧确自顾自忙碌,语气诚恳地道:“我听说将军昨夜已回到府中。今早去了松柏院,得知将军正与诸位大人议事。本想在外等候,听见诸位大人已先行散去,这才冒昧入内。实在是有要事相求,还望将军见谅。” 以往灵初连萧确的书房也随意出入过,这里的侍卫仆从自然不会拦着她。 见萧确没有作声,灵初继续道:“我阿兄身患旧疾,近来发作得厉害。以往都是由太医所的张太医诊治,这几日张太医等人却被派出去治疗瘟疫,余下众太医都说是无能为力。我想请将军派人把张太医接回来,可以吗?” 萧确笑了笑,慢慢放下了手中简牍:“某一介武夫,只懂得行军打仗,太医所的事与我有何干系?公主要召回哪个太医,自己去做就是了,何必问我?” 灵初听得出来,对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讥嘲,她按捺住了,轻轻换了一口气:“因为我从来没有忘记,长安乃至关陇之军民无不以萧家马首是瞻,我薛氏一族不过寄人篱下,生死皆操之于人手。” “公主是什么意思?”萧确轻轻挑眉,抬头和她的视线对上,“你认为是我故意让人耽搁了你兄长的治疗?” “我没有这么说。”灵初轻轻摇头,然而袖子里紧紧攥住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萧确的眼睛里又流露出了灵初所熟悉的那种淡淡讥嘲的神色,目光像锋冷的刀从身上刮过,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不敢说吗?如你所想,人是我派出去的,药是我扣下的。薛廷是不是很难受,病得受不了了吧?” 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他知道这很容易就查得出来,因为萧确本就没打算瞒着她。 他承认得这样干脆,是笃定了她拿他没有办法。目光交汇的一刻,灵初的脸刷的变苍白,有过一瞬间的慌乱,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方才将军睡着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洛阳传来的邸报,道是元钦已立清河王世子为帝,且雁门那边也有动向。我猜测,不久就会有战事。元氏既然另立门户,打着伪帝的名义与大魏争战,将军自当扶持正统,以光帝胄之德,怎可因一己之怨置天子于不顾?” 萧确笑笑:“你怎知我是因一己之怨挟私报复?元钦能另立新帝,难道本都督不能?” “不,你不可以!”灵初摇头,一只手按在桌面上,半低着身子,声音已有些慌乱,尽力劝说他,“关东之元氏自谓衣冠正伦,经济富庶,实力强盛,并非关陇可比。将军所恃者唯六镇之兵锋,再加上天子居长安,贤人智士皆来归附,若在这时候传出天子遭将军薄待,天下人会怎么想?将军三思。” “将军腹有韬略,志在千里,这些话本轮不到我来说,想必你心中也都清楚明白。从眼下的时局来看,大魏离不开我阿兄,你也需要他活着。” 灵初一口气说完,有些不能平静,胸口微微起伏着,双目定定地望着他,眸中隐含期盼。 萧确嗤笑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他。”说完便起身离案,一手拿起自己的佩剑,低头挂在腰间,径自向外行去。 “等等!”灵初见他要走,再维持不了平静,忙追了上去,几步到萧确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 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要拦住一个习武的成年男子,灵初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力量,对方似乎轻轻一抬手就能将她推开,但她此刻似乎已经没有了思考的余地。 大道理已经说过了,萧确看起来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好在她挡在他面前的时候,萧确已经停下了脚步,并且看起来也没有要将她推开的打算。 两个人这样对面站着,灵初就只到他的肩膀,她放下了双臂,仰头去看他。 这是上次闹翻之后,两人近十天来第一次见面。 她声音淡淡又娇娇的,带着央求的意味:“我知道错了……你别为难我阿兄,行吗?” 萧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看见她清凌凌的一双眼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春天夜里偶尔从窗页里流淌进来的一束月光,水汪汪的一照无痕。 看起来快要哭了出来。 平心而论,灵初作为一个公主,自有她的见识,并不是那一味哭哭啼啼,只懂得利用自己的女性优势来诱惑男人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女孩。此刻却软语相求,可见是真的没办法了。 如果一个人的势力比你高出太多,而你又有求于他,你该怎么做? 灵初只能放下身段,按捺住躲避萧确的想法,去求他。 萧确的神色淡淡的,没有做声。 若是在平时,这样的美人计中一中倒也无妨,然而关系到薛廷,萧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大度。 他承认自己仍旧怀有报复的心态,一样是觊觎她的人,凭什么在她眼里薛廷就是光风霁月清清朗朗的君子?凭什么他都死过一次了仍是打动不了她分毫?凭什么薛氏一族仰他鼻息她还能百般躲避当他不存在? 我不好受,你也别想自在。唯有如此,才是公平。 灵初见他久不应答,清晨的日光照了进来,投在两人身上。她仰着头,望见萧确侧面脸颊上的那道疤,在阳光中更加醒目,也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冷峻。 她到底没有哭出来,忍过了起先的那阵泪意,眼泪便憋了回去。只抬起右手,轻轻捏住了萧确的衣袖,软声道:“裴劭……我求求你……” 萧确仍是不动声色,等她说完,便要将她的手拨开。灵初反倒更加用力地抓紧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你缠着我有什么用呢?萧某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公主。”他低声道,手上已带了几分力气,只是眼前的少女也被他激得起了怒气,两个人竟拉扯了片刻。 这样不顾形象的纠缠,连屋外的仆从都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悄悄抬眼往里瞥了一下。动静不太大,仆从还以为是公主在跟大都督撒娇。 “啊——”灵初忽然发出一声轻嘶,是她步摇上的小钩子勾到了萧确的衣服,几根头发狠狠地扯了一下头皮,一阵生疼。 步摇也被扯得快要从鬓边脱落,将坠未坠的,穗子不断地摇晃。灵初慌忙抬手整理,又摸到一侧的鬓发被扯得乱糟糟的,有些气恼。 在这当口,两个人还保持着方才纠缠时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萧确伸手替她将鬓发抿了抿,把那支步摇插回它原本的位置。 注意到女孩挺直了脊背,身体微微僵硬,萧确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步摇上的穗子,语气漫不经心:“瞧,你该离我远一点。” 28.婚礼 灵初这日要去看望萧确的祖母孙夫人, 路过庭院的时候,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行人远远而来。起先没有注意,正要走过的时候,却像是想到了什么, 心中忽然一动, 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长廊上侧身回望。 来者大约五六人,皆是身着戎服的将领,军靴踩在青石铺成的甬道上,听来有一种凛冽肃杀的味道。 灵初的目光停在最当中的那名年轻人身上, 开始的时候没有看清, 只因日光太盛,那人逆着光,隐约现出锋锐冷峻的面部轮廓。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一身军服,雄姿英挺。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锋利如鹰隼的视线向这边淡淡一扫。四目交汇的一刻, 灵初莫名产生一种后背发麻的感觉。 渐渐走近,几名将领在长廊一侧的青石路上停了下来,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当先一人抱拳道:“参见公主!” 灵初认出他是萧确身边的一个副将, 又听他简略介绍了一下身后各人的身份, 原是预备从沃野与怀朔这两个军镇调往潼关的将领, 前来拜见萧确的。 她先前注意到的那名年轻人叫什么来着, 贺云州? 众人行过礼,抬起头来,见公主已经转身,在侍女的陪伴下离去,衣裙像流云一样在身后拖着长长的摆。 …… 到了晚上,灵初梳洗过后,已经卸了钗环,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黑缎似的秀发披散于身后。正坐在灯下翻书,忽然听到推门的动静,抬头一看,是她的乳母玉娘。 她起身走上去,见玉娘屏退了屋内的侍女,两人一道在矮榻边坐下。 玉娘道:“公主,奴婢已经打听到了,那无涯先生确实已到了长安,现正在城内的驿馆住着。” “真的?”灵初眼睛一亮,禁不住心中喜悦。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为薛廷的病担忧,萧确是铁了心的要为难她兄长。原先她以为只要自己向他服软,萧确考虑到时局,总不会做得太过分,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而自己又是寄人篱下,能做的实在太少。 两个人的实力相差太远,萧确可以轻而易举地堵住她所有的路。都督府里的御医,长安城中的大夫,甚至走街串巷的郎中,谁又敢违背大都督的意志呢? 一时间,灵初真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她只能暗地里让玉娘遣人去打听,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数日前,玉娘告诉她,怀朔的江神医将要到长安来。 江神医之名,灵初没怎么听过,而玉娘却很清楚。 二十年前,江神医就已是洛阳宫中的太医院院首,一手高妙的医术,当世无双,时人号为“扁鹊再世”。后来为人所嫉,陷入了宫里的一桩案子里,愤而辞官离去,飘然江湖,四海行医,神医之名也因此传扬得更为广远。他有一号,名无涯,故世人多称之为无涯先生。 灵初得到了这个消息,顿生希望,便让玉娘时时留意着。她想着,薛廷身患寒症多年,一直未能痊愈,若那无涯先生真像玉娘说的那样厉害,将他请来为兄长诊治,说不定能将这旧疾彻底治好。 眼下江无涯真的到了长安,且就在城中,灵初竟有些坐不住了,恨不得现在就把人请过来。 玉娘见她雀跃的样子,迟疑了下,倾身在她耳畔道:“公主,且不说大都督那边是否会阻拦。婢今日出去,另外还听到了一桩消息。原来那无涯先生数年前隐居边关时,曾遇到战事,险些丧命于柔然人刀下,是怀朔的一个守将救了他。自此江无涯便随在那守将身侧,以他为主。此次来长安,似乎也是跟着那守将一道。” 灵初望着玉娘,有些惊讶:“这样说来,若要请动那无涯先生,似乎绕不过那守将。”可是怀朔的哪一个将领不是听命于萧确的? 一切似乎又绕回了原点。 玉娘见她面上的笑容一点点退去,眉头轻轻蹙起,不由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叹了口气:“陛下到底是公主嫡亲的兄长,大都督怎好这样让公主为难?” 灵初没有接话,半晌,忽然抬眼问道:“玉娘,你知道那江神医是跟着谁一道来长安的吗?” 玉娘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姓贺,叫……贺云州?” 灵初的心怦怦跳着,忽然想到早上在庭院里,灿烈的日光下向她走来的年轻将军。 玉娘半晌不见她说话,有些疑惑:“怎么了,公主?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灵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垂目思索了片刻,忽然又道,“玉娘,我想见见这个人。” …… 第二天早上,侍女捧来一件礼服来给灵初过目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李信要成婚了。 半个多月以前,也就是从龙泉庄回来之后,灵初就得到了李信将要成亲的消息。那时候对灵初而言,李信也就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人,双方不过点头之交,这消息也就是过了耳就算,没往心里去。 再加上这段时间招待突厥公主、担忧薛廷身体以及应对萧确等等一连串的事,灵初已有些焦头烂额,更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以至于这会儿才想起来,她连李信要娶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侍女玲珑听到她的疑问,语气有些惊讶:“李公子要娶的人就是谢家女郎啊,上次奴婢还跟玉娘讨论来着,公主您不记得了吗?” “谁?谢无忧?”灵初被惊到了,睁大了眼睛看向玲珑,“你确定?” 玲珑又是疑惑又是好笑,一面指挥小侍女将礼服放下,一面道:“这还能有错不成?明日就是婚礼了,公主若不信,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灵初的脑子里懵懵的,一会儿想到怪不得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到谢无忧,原来她在家中待嫁,一会儿又觉得难以置信,谢无忧怎么会嫁给李信呢,而且还这么快、这么突然? 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灵初心中的疑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婚礼举行。 李家是北方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嫡孙李信成婚,娶的又是柱国将军谢恢的女儿,婚礼自然颇为盛大。除长安的诸多达贵之外,就连关陇附近的守官也都来了不少,有脱不开身的,也特意遣人前来致礼拜贺。 萧确的嫡母李夫人是李信的亲姑姑,灵初与她一道出席婚礼。 公主的车驾停在李府的大门前,刚一下马车,婚礼的热闹与喜庆便扑面而来。灵初双手交握着,在侍女的陪伴下步态端庄地步入府中。 一路走过来,宾客们见公主驾到,正在叙旧攀谈的都暂停了话题,往来走动的也停下了脚步,向灵初行礼致意。灵初微笑点头,算是还礼。 到了正堂,高而阔大的屋子里面,左右两排整整齐齐的长案后面几乎也都坐满了宾客。灵初被让到左边上首的位置,与李、谢两家的长辈相邻。 还没到吉时,观礼的宾客跽坐于案后,与自己身旁的人低声交谈着,神色自然,意态闲适。 而灵初就没有这么自在了,心里就像是压着什么似的,对于李氏等人的搭话也是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按照自己掌握的信息,谢无忧最终应当是嫁给萧确的。是这个信息原本就是错的,还是因为她的举动导致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或者说命运只是打算在这里拐个弯,而最终的结果不变? 灵初已经有些糊涂了,脑子里乱乱的。她决定不再想了,先静观其变吧。 扫走脑海里纷乱的思绪,灵初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今晚的婚礼上。视线从正前方那张阔大的几案上掠过,移到四处张挂着的红绸和灯笼上,整个屋子都是红彤彤的一片,分外喜庆,看得人心情也好了起来。 灵初随手从面前的桌案上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面听身边人谈论,一面等待吉时的到来。 不一会儿,正堂外步入一道高而劲瘦的身影,灵初拿着糕点的手顿住了。 她还以为萧确今天不会来。 抬眼看去,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便服,这是除了战甲之外,他最常着的服色。军人的习惯使他随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整个人如同崖畔青松。 见他进来,厅堂中又是一阵鼓噪,宾客起身时衣袖摩擦的声音,行礼问安的声音,而萧确始终淡淡的。 宾客满座,却一下子正好突出他的威势来,那眼底骨中蕴蓄着的峥嵘之色,让灵初觉得,满堂的喜庆氛围也没能冲淡他身上的冷峻气质。 不过片刻,萧确已行到了近前,目光向这边扫了一下。灵初的视线没有来得及收回,正好与他对上,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轻轻垂下眼睫,将手中吃剩的半块糕点搁回了盘子里。 她没有抬眼,却悄悄竖起了耳朵,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听到萧确跟一旁的李氏家主并柱国将军谢恢寒暄了几句,道了贺,随后就走了。 仿佛是抽空才来的,仅仅只是露了个面。怪不得打扮得这么随意。 他一走,灵初的心里就更轻松了。事实上,在萧确不怎么搭理她之后,灵初已经没有了那种刀斧时刻悬于颈上的压迫感。 在前世的这个时候,灵初已经嫁给了萧确,而现在却不是这样,说明命运已经有所变化。而且从目前来看,萧确对她也不是那样执着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薛廷的身体好起来,薛氏一族再争点气,总不会在几十年内就亡国的。 想到这一点,灵初顿觉宽坦,也不再为谢无忧嫁给李信而烦恼了,于是安心地观看这场婚礼。 到了晚上吉时,新人在仪官的唱贺声中缓步入内。李家郎君自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而一旁的谢无忧也是一身喜服,娉娉婷婷,容颜娇美,两个人看上去很是般配。 就在新人走近堂中几案的时候,灵初看到谢无忧慢慢抬起了眼睛,向自己这边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对上,谢无忧唇角微弯,对她轻轻一笑。 29.星芒 坦白讲, 在最开始接触的时候,谢无忧的心里对灵初是很难生出好感的。早在两人还没有见面时, 她就听人用过无数词语来称赞永嘉公主。 等到真正见了, 谢无忧却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用这世间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这女孩子都不为过,那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到每一根头发丝儿的美丽,无疑令她这个同样美貌而出身高贵的少女感到恐慌和嫉妒。 然而这嫉妒的情绪没能持续多久, 当公主命令自己的侍女将她从冰冷的湖水中救起来的时候,谢无忧心里那些独属于少女的骄傲和攀比的小心思就被感激之情扫除得一干二净。 如果一个人救了你的命, 你还有什么立场再对她抱有恶意?她不敢想象那日若是没有灵初, 自己会不会溺死在湖水里。 而后来的几次交往, 一是出于感激,二是因为得了萧确的吩咐。 谢无忧确实曾想过嫁给萧确, 他的外貌、才干、权势, 无论是从哪一方面看,萧确都是绝好的夫君人选,更何况自己父亲和萧确的祖母也都支持这门亲事——只除了一点, 萧确并不喜欢她。 萧确爱慕公主, 谢无忧心里很清楚。 公主不喜欢萧确,谢无忧心里也很清楚。 所以萧确才会迂回地让自己邀请公主出去游玩,以此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 既然自己和萧确从头到尾都不可能, 她也没法跟公主争, 谢无忧索性放手, 趁这个机会卖萧确一个人情, 将自己的父亲稳稳当当地推到柱国将军的位置。 只是大都督和公主的进展,却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顺利。不知道什么缘故,公主竟然想要撮合自己跟萧确。 公主其实不笨,只是行为过于明显了,大都督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龙泉观里,谢无忧自个儿处理了毒蛇咬出的伤口。 偶一抬头,见大都督坐在窗下,他身后是一张侧围紫檀矮屛,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到这里就被隔住,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昏暗的影。他在那一片暗影中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他起身,高高劲瘦的身影立在自己面前,对她说了一句话。 于是谢无忧嫁给了李信。 世家大族盛行联姻,李信又从小喜欢她,这桩婚事也是令人满意的。 谢无忧觉得没什么不好。 …… 仪式完毕,新妇先被喜娘和仆从引送入新房。李信则留了下来向宾客们敬酒。 灵初略饮了一杯,见时候不早,便起身离席,由侍女陪伴着走出了礼堂的门。 陇西李氏的这座宅第是北方世家大族惯有的宽广宏阔,一走出礼堂,就见长长的廊道上垂挂着无数盏大红色的灯笼,目力所及的阔大屋宇也都灯火通明,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在夜幕的衬托下,犹显得辉灿而壮阔。 离大门还有好一段距离,灵初不紧不慢地走着。 今晚的宾客实在太多,故而礼堂外也摆了宴,用来招待参加婚礼,但身份又不是那么高、不适合进入正堂的宾客。 灵初一路走来都能听到男人们呼喝着拼酒的声音,还有女子娇娇细细的笑闹声,和着丝竹管弦一道,被春夜里的风吹得打了一个卷儿,便向远处飘去。 走到一半,碰见个露天的宴会,灵初望见正当中起了一个高台,七八名乐工坐在台子的一侧上,正在奏一部伎乐。 乐声刚起,就见一身着宽袖长裙的舞伎将衣袖一挥,半掩了芙蓉面,只露出眉间鲜红的花钿和那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眸,双足轻巧地在台面上移动,身姿翩然。 灵初见那舞伎技艺绝妙,是难得一见的大家,估摸着是被李家人特意请来为今晚的婚礼助兴的。 既然难得,看的人自然格外多,满满当当的几乎占去了半片院子。灵初要过去,就只能走侧旁的复道。 等一曲奏完,那名舞伎向台下深深一躬,回身退了下去。接着再上来的便是几个更年轻些的舞女。 灵初没有兴致继续观看,避开了人群,往侧旁走去。 复道约有数丈高,连接着庭院两边的楼阁,从院子里也能上去,只是要走十来级阶梯。这会儿楼梯上也站着几名宾客,正攀着栏杆往下看。 灵初刚走上去,下方的音乐正奏到和缓处,突然听见“哐当”一声,不禁吓了一跳。 身旁的人也是一样的反应,纷纷向那声音源头望去。灵初手还抚着胸口,回转身来,只见不远处的一方席案被掀翻在地,七八个年轻男子对立着,皆是满面怒气。 一时间众人都起身离得远些,当中一个文弱些的指着他们:“赵五,你太过分了!今日是李家的大喜之日,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刚掀了桌案的那人转头瞥他一眼:“书呆子少管闲事!惹毛了老子,断你一只手来!” “我们五爷出息了哈,随随便便就能断人手,忘了你老子前些天那腆着脸到处求人的样子了?”对面一人嗤笑一声,语气里都是嘲讽。 赵五登时大怒:“妈的!老子宰了你!”挥拳扑了上去。 两拨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有人亮出了兵刃,女孩子们尖叫起来,仓皇着向后躲。 有男宾客想上去把人拉开,但打起来的有几个是练家子,在军队里担任中级将官的,普通人哪里拉得住。 场面一下子失控,乐工停止了奏乐,刹那间庭院里只剩下了喝骂声与打砸声。两拨人扭打着上前,后面有人在喊:“你们疯了不成!快停下!” 见为首的两人就快要打了上来,楼梯上的人纷纷后退,想要通过复道,以免被波及。数十人一下子拥了上来,灵初和侍女被隔开,只好也跟着后退。 “啊!”旁边的一个女孩子被人撞了一下,身体陡然失去平衡。她本来就在后面,此刻又被人向后一挤,眼看就要跌下楼梯。 灵初眼疾手快,一手攥着栏杆,另一手迅速抓住她的胳膊,这才将她的身子稳住。 两个人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灵初刚刚松开那女孩的手,挑起斗殴的赵五与他那对头已经打斗到了眼前。 两人不知何时拿到了兵刃,明晃晃的刀剑在自己眼前闪烁,灵初的身体忽然有些发软。 她为赴宴,本就穿得正式,衣裙繁复行走不便,现下更是躲避不及,不由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下意识睁得滚圆,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着,几乎要跳出来。 有人认出了她,慌忙大喊一声:“当心!那是公主!” 然而已经迟了,刀剑无眼,刹那间已经携着凛冽的风声与血腥气向自己这个方向劈砍过来。 灵初吓得闭上了眼睛。 仓皇之间,突然感到腰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整个人被带着向后一旋。灵初“啊”的惊呼了一声,本能地抓紧了那人的衣衫,跟着又是往前走了几步。 等到停下脚步,灵初这才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昏暗的,整个世界都像是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犹自激烈的心跳声。灵初的背靠在一面墙壁上,旁边的门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她抬起头来辨认了一会儿,很快就认出救下她的人是贺云州。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不仅仅攥着对方的衣衫,还整个儿都投靠在他的怀里,不禁感到有些失态,忙松开手。 对方的一只胳膊却还搂在她的腰间,仍保持着刚才带她过来时的力道,有点紧。两个人的距离也很近,呼吸间带出的热气几乎就拂在她的面上。 灵初的耳朵有些热了,想要脱离这样的桎梏,于是轻轻推了他一下:“我没事了,请你松开吧。” “抱歉。”贺云州将她松开,稍稍后退,高大的身影与她隔开一臂的距离。 灵初不禁又看他一眼。方才只是辨认他的脸,现下两个人这样对视着,灵初发现在昏暗的光线下,对方的一双眼睛依然锋利,像寒夜中的星芒。 “方才多谢大人。”灵初诚恳道。 贺云州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公主客气,这是卑职的本分。”停了一停,又道,“若无事,卑职先告退了。” 灵初点头,见他转身大步向外行去。略整理了一下衣裙,也跟着出去。 先前斗殴的赵五等人却还在打,许是嫌复道太窄施展不开,已将场地换到下方的一处空地。 有人看到贺云州,想起他是沙场上的一名悍将,且官阶不低,忙高声呼喊请他拉开这帮不要命的疯子。 灵初正好出来,就听见有人在叫贺云州,接着就看他单手撑着横栏,从复道上一跃而下,整个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走向赵五等人:“哎!都在闹什么!” 30.心乱 这一声喝, 震得打斗中的赵五霍然停手。扭头一看,见来人是个陌生的脸孔,狞笑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子?不去陪你那婆娘, 倒跑来管你爷爷的闲事!” 方才他已看见这人飞身而上从人群里救下那女子的情形, 只是不认得这二人,还以为是一对相好的。 今日赴宴碰见了自个儿的死对头本就晦气, 忍了半晌, 对方却屡屡挑衅, 言辞辱及他父亲。几个兄弟也看不过, 索性打了起来。他是不要命的性子,热血上头, 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周遭的人呼喊着什么, 也全然没听见。 此刻席面上兵荒马乱桌倒倚歪的, 一面朱红色的琵琶摔在了地上,贺云州在旁边停下脚步。 赵五见他停住, 还以为他是怕了,嗤笑一声, 正要再说什么,对方却是踏步向前, 足尖一勾将地上的琵琶卷起直直踢了过来。 一人高喊:“五哥小心!”同时举剑向贺云州刺来。 赵五躲避不及,横臂一拦, 那琵琶正正砸在他手肘上, 力道大到令他蹬蹬蹬后退数步, 被砸中的手臂像是断了一般。同时贺云州抬脚一踢,只听当啷一声,是长剑掉落在地的声音。 举剑的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锁住了咽喉。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周围的人甚至没有看清贺云州是怎么出手的。 赵五将疼到没有知觉的手放下,正眼看过来,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是个狠角色。见贺云州收紧了手指,急忙道:“有事冲我来,别动我兄弟!” 贺云州笑笑,眼睛里有锋锐的光闪过,语气自信而睥睨:“还打吗?” 赵五噎了一下,不甘地垂下头,粗声道:“我认输,你把我兄弟放了!” 贺云州本也没想把那人怎么样,见他不再闹事,另一拨人也收了兵刃,便松开手,掌下一推将那人推向赵五的方向。 众人见慌乱的场面被控制住,就连那一向不要命的赵家五郎也都服了软,心下一松的同时,不禁向那名年轻人看去。许多人不认得他,但从其举止作风来看,应当是一名军人。此刻见他从容又俊挺地立在那里,所有人像是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过了一会儿,院门那里传来脚步声,是府里的管家得到有人闹事的消息,特意带了侍卫过来。此刻见事情已经平息,知道是贺云州帮忙解决的,连忙抱拳上前致谢。 灵初从楼梯上下来。 方才贺云州出手阻拦赵五等人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心,毕竟对方有十来个人。却没有想到事情解决得这样容易。这会儿放松下来,灵初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她还跟玉娘说想要见见贺云州,结果正巧今天就碰上了。 灵初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见李府的管事跟贺云州寒暄了几句,随后自去安抚宾客。 方才打斗时人已经散去了一半,等到静下来,席面上已是杯盘狼藉,见晚宴无法再继续,余下宾客也陆续散去。 “贺将军请留步。”灵初跟在贺云州身后,开口唤道。 清凌凌的一道声音传入耳中,贺云州转过身来,见小公主穿着雪青色上襦,流云一样的长裙一直垂到足尖,月色下如染霜华。 他停住了脚步。 “公主找卑职有事?” 灵初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道:“我听说贺将军身边有一位姓江的先生,医术很是高明,想要请他替我的一个亲人医治旧疾,不知道可不可以?”停了一下,又再继续,“当然,该有的报酬我会准备好。” 贺云州转身,和灵初一道朝前走,闻言想也未想地道:“区区小事,何必劳烦公主亲自垂询。我明日就将无涯先生送到都督府上。”没有提报酬的事。 “话说回来,”贺云州又道,“公主的亲人不也是宗室?应当有太医所的人负责照料吧。” 灵初今日蒙他出手相救,本就心存感激,此刻见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可见是个忠直诚挚之人。听他发问,不免想到今日举动可能给他带来的风险,也不愿再有所隐瞒,咬了下嘴唇,轻声道:“其实……我请江先生医治的人,是陛下。” 贺云州没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既是陛下圣体违和,那更要尽早医治。” 见他没有明白,灵初停下脚步,一双澄透的眼睛看向贺云州:“如果将军答应了,那么这桩事须得瞒住大都督,不能让他知晓给陛下医治的人是你送来的。” 贺云州身形顿住,转头看着她,目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灵初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可能是有点失望吧,但是又在意料之中,贺云州毕竟还要听命于萧确。 现下两个人隔着数尺的距离,对方的视线居高而临下,带着审视的意味。灵初挺直了脊背,回望过去。 意识到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灵初抚了抚自己的衣衫,正要离去,却听见贺云州带着笑意的声音:“为什么要瞒着大都督?眼下天子若有事,对大都督而言是弊大于利。” 灵初再次抬眼,和对方锐利的视线交汇,没有说话。 “是和公主有关吧?”他又开口,虽是发问,语气却带了几分笃定。 灵初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探究以及戏谑,有别于先前的谦抑和恭谨。与这样的目光对上,她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冲动来,嘴角微微上挑,学着他的样子:“你怕了?” “笑话。”贺云州嘴角轻扯。 “那将军的意思……”灵初没有说完,停下来等着他的回答。 清冷夜色中,少女的声音有一丝盈润甘甜的感觉,尤其是她这样青涩的挑衅,贺云州竟然觉得受用得很,心里当真被挑起了一把细细的火,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明日你让人到翠微居,江先生会等在那里。” …… 贺云州说到做到,灵初第二天派去的人果真在长安的翠微居见到了江神医。经过安排,江无涯顺利地来到薛廷身边。 据他初步诊断,薛廷的病不难治,只是彻底治好需要费些时间。 灵初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再三谢过,请他务必用心。江无涯自应下不提。 …… 前线传来探报,洛阳的元钦在立清河王世子为帝之后,暂时又没了动向。于是今春预备暂停的田猎仍旧如期举行。 关中一带武风浓厚,自中原衣冠南渡,北地的政权走马灯似的换过,到灵初的祖上东征西讨统一北方,百余年来,此地一直保持着春秋田猎的习惯。 尤其是如今天下又趋于分裂,豪杰并起,跨州连郡的军阀们更是重视行猎。以野兽作假想敌,投入实战般的阵列,除了检阅军队的作战能力之外,更有示武于天下的意味,并不仅仅是为了娱乐。 此次行猎的规模颇为宏大,长安城西面连绵八十里的首阳山,有一多半围作了猎场。 这日清早,一行人在侍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向着目的地行去。那些贵族少男少女们尤其兴奋,一路上笑语不断。 灵初坐在马车里,旷野的春风吹卷着车帘,送来外间叽叽喳喳的谈论声和原野上庄稼的清新气息,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愉悦起来。 到了山下,马车不宜再行,队伍停了下来。 灵初掀开前面的帘子,弯腰走出马车,由侍女扶着下来。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觉暖洋洋的,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眼前是一大片空地,一直延伸到远处树木高耸的密林里,再往上就是连绵无际的首阳山,绿沉沉的,像是碧蓝天幕下镶嵌着的一串宝石。 视线收回,灵初看见了不远处的萧确。他没有坐车,是骑马过来的。身上穿的是灵初所熟悉的戎装,一手攥着缰绳,正在向自己的副将吩咐些什么。 见他看过来,灵初很自然地问候:“大都督。” “公主。”萧确仍然没有下马,只轻轻点一下头,冷淡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简单地唤了一声便拨转马头向远处行去,身影消失在一众侍卫之中。 前方已经聚集了队伍,鲜明的旗帜随风招展,猎鹰在头顶上方盘旋飞绕。不一时,出发的哨音响起,马儿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猎狗欢快地跟随着马上的主人,飞跑间发出狺狺的吼叫声。 灵初没有跟他们一道出发。她不擅骑射,这次出来也只是为了散散心,毕竟在长安待了快两个月,她还没有出过城。 部分侍卫留下来搭帐篷,这几天要在这里露营,过些时候再去首阳山的行宫。 不一会儿帐篷搭好,玉娘指挥着侍女收拾里面的东西。灵初在四周转了转,活动了一下身体。 等到黄昏,橘黄色的霞光染透层林的时候,灵初正站在一处小丘上欣赏晚霞,渐渐听到后面传来阵阵马蹄声,接着是男子们浑厚而欢快的笑声,知道是行猎的人回来了。 这一整天收获颇丰,大的如狐狸、梅花鹿等,小的像松鼠、野兔、野鸡,林林总总的铺了一地。听说还有人猎到了一头母狼,见其有孕,又放走了。 灵初回营地的时候路过一条小溪,看到几个侍卫正在溪边收拾猎物,当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却是贺云州。 灵初有些惊讶:“贺将军怎么自己在弄这些?”她在贺云州的身旁蹲下来,问道,“不是有侍卫吗?” “某习惯了自己动手。”贺云州没有抬头,仍是将手中的刀继续向下,准而快地剥开了一只野兽的皮毛。 事实上,当女孩青稚动听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来人是谁。接着便是少女清甜的气息拂到鼻端,在周遭浓重的血腥气里尤为明显。 灵初道:“江神医的事,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看着夕阳中对方的侧脸,灵初的声音充满感激,“谢谢你,贺将军。” “公主客气。”仍是简短的回答。 灵初曾问过他需要什么报酬,可对方什么要求也没提,这让她在感激的同时,心里更增添了一份敬重。 她看贺云州忙碌着,手上正在收拾一头野兽,脚下还堆了些野鸡和兔子,忙道:“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拾起了一只野兔。 贺云州转头看她一眼,摇摇头:“这是粗活,公主做不来。” “没关系,不是还有你嘛,我就照着你的样子。”灵初语气轻快,不觉得收拾这些东西有什么难度。 贺云州只好教导她:“刀要拿稳,别伤了手。”指着她手里的野兔,“从头顶割开一条缝,慢慢往下,一直划到后面……” 灵初没有什么经验,为了稳当,动作便放得很慢。 贺云州说了两句,停下来等她。却未料到娇滴滴的公主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怯弱。她的手很小,白生生的,软玉一样,看上去没有什么力道,刀却拿得很稳。 灵初就照着他说的做,手中的刀已经划到了尾部,抬头看向他:“然后该怎么样呢,将军?” 声音娇娇细细的,传到贺云州的耳中,搅得他整颗心都像是微风吹皱了的一池夕阳,红烫烫的带着热意。 见他没有做声,灵初微微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发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的右手。 “公主的手很稳,”他抬起眼,看进女孩倒映着天边云霞的眼眸,“很适合用刀。” 灵初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贺云州却不再说话了。 31.回忆 晋江文学城首发 然而无论她如何仓皇四顾, 始终没能看见那道声音的主人。 “在看什么?”那声音像是融在了空气里, 与崖间山风一道轻轻萦绕在她的耳畔, 随即拂过面颊, 带着蛊惑般的冰冷笑意, “你没有时间了, 选一个。” 薛灵初痛苦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薛廷和裴劭之间, 一个是与她感情深厚的兄长, 一个是爱慕着她的少年。 她闭了闭眼睛, 掩在袖子下面的手轻轻颤着, 握紧了匕首, 力气大到手背绽出条条青筋。抬脚往前,一步步走到被绑缚着的裴劭面前。 对上少年将军的视线,薛灵初的一张脸上更是血色尽失,无能为力的感觉将她席卷,眼泪簌簌滚落, 望着裴劭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愧疚。 然而下一刻,她却抬起了微颤的右手,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冰冷的利刃刺入了他的心窝。 剧痛使得身前的人浑身一颤,那双锋利而英俊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黑色的漩涡,带着深切的绝望和不甘,以及恨意。 狂风呼啸而过,绳索不知何时被解开, 裴劭猛然勒紧她的手臂, 嘴角勾着冷淡残酷的笑, 带着她一起向身后的悬崖坠去…… “啊!”坠入深渊的恐惧袭上心头,薛灵初猛然间惊醒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灵初转头向外,影影绰绰的帐幔外面,侍女们听到她的动静,纷纷上前。 床帐被拉开,挂在一旁的银钩子上。薛灵初抱膝坐在床头,视线落在床边垂挂着的百花神香囊上。 侍女们见公主安静地坐着,长长的发披散在肩头,花瓣似的小脸颜色素白,有些出神的样子,便也没有出声,只静静候着。 灵初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已经快要把裴劭这个人淡忘了。 然而昨日骤然见到萧确,她还是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的这个梦是日有所思还是冥冥中自有一种暗示。 薛灵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是因为噩梦,更是对于未知的一种惊惶和不安。 没有出神太久,乳母玉娘来请她梳洗。今日是萧氏阖府为天子和公主接风洗尘的日子,她需要好好打扮一下,以免失礼。 玉娘上前,用抿子将灵初鬓边的发髻抿好,抬眼看向镜中少女美丽的脸庞,柔声道:“公主是昨夜没有睡好么,怎么瞧着不太精神?” 她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对于灵初的情况最是敏感不过。 “做了个噩梦,现在还有些害怕。”薛灵初很诚实地道。 玉娘看了看她的神色,没有追问,而是拿起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轻轻打开,向她道:“公主的脸儿有些白,就涂些胭脂吧。” 薛灵初点点头,由她用玉搔头挑了些许胭脂,轻柔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了一层。 接风宴是在晚上,黄昏将至的时候灵初便在玉娘和侍女的陪伴下向着宴客的正堂行去。 路上碰见了几位前来赴宴的贵女,薛灵初停下了脚步与她们寒暄。这些人大多长在长安,以前没有见过她,因而在一瞬的愣怔之后,才纷纷矮身向她行礼。 打过招呼,薛灵初正要继续往前走,此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大都督过来了!” 少女们纷纷躁动起来,向着指引的方向看去,眼睛几乎冒出光来。 薛灵初转头一看,只见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从侧旁的小径上走过来,风拂过他的衣角,衬得整个人如同崖边孤松一般。 少女们你推我搡,怂恿着同伴上前搭讪。 萧确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到薛灵初的面前,姿态恭敬又从容地道:“稍后开宴,家母已在堂上等候,请公主随我来。” 萧确位高权重,又是出了名的难接近,他现下这样一副谦恭的样子,一时间让众人都看得呆了。 顶着身旁少女们的视线,灵初不由得更僵硬了些,勉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见她久久不应,萧确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轻声提醒她:“公主?” 他声音低而沉,听来似乎含着些许古怪的情绪。 四目相对,薛灵初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背上如有芒刺,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微微点头:“有劳将军。” 大魏传承至今,早已成了一副空架子,薛灵初的父兄也不过是权臣元钦手中的傀儡而已。然而放眼海内,能够与元氏一争高下的也只有出身武川军镇的萧氏了。 所以只有皇室求着萧氏的份。千里投奔,薛灵初甚至没指望萧家人真心实意地匡扶社稷,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故而对于萧氏的谦恭,灵初心里也不无惊讶。 再想到这两日萧确的言行举止,实在很难再将他和当初的裴劭联系上。裴劭出身低,刀山血海里滚爬过来的,举止与优雅二字不沾边,身上杀气又尤其重,原身看不上他其实也挺正常。 不过裴劭身上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子明亮而炽烈的少年气,狂傲又自信,如同火焰一般席卷身心,一眼之下几乎能烧尽人的理智。 而薛灵初在萧确身上几乎看不见这种气质,诚然他很年轻,却给人一种经历了风霜的峥嵘之感,威势蕴藏于眼底骨中,既沉且严,又冷峻如冰,令人不敢轻慢小觑,是个真正的权臣模样。 这种气质上的巨大差异,令她一时不敢肯定萧确就是裴劭。 薛灵初是公主,习惯性地走在前头,边走边想事,一时竟忽略了萧确。 后者没有在意,很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小公主的腰很细,仿佛一只手便能掌住,随着端庄而轻盈的步伐轻轻款摆着,姿态十分好看。 萧确见她低头轻咳了两下,走到她身边道:“公主身体不适?”十分关切的口吻。 灵初轻轻摇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让府上的大夫给公主瞧瞧吧,这个季节本就多生疾病,拖成了大症候就不好了。”萧确边走边道,语气不容拒绝。 薛灵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目光中再次闪过疑惑——如果他真是裴劭,应当不会有闲心关心她的身体吧,还表现得这么在意的样子。 两人的视线在无意中相撞,灵初心中一跳,连忙避开。目光微垂,看向自己脚下的这一条青石路。 她挨着路边走,心不在焉的,下意识地靠近里侧。道旁的梅枝眼看就要勾住她的鬓发,萧确很自然地抬手一拨,让梅枝高过她的头顶,等她走过又将手放下。 枝头轻轻一弹,飞落一枝雪瓣,有几片春梅飘到了薛灵初的衣裙上。 …… 宴还未开,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跟随着天子从洛阳来到长安的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关陇一带的世家大族并长安本地的官员们也都闻风而来,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 见公主先至,纷纷起身行礼。 薛灵初面带微笑地致意,双手交握,步态端庄地行至右上首,迎着萧府主母李氏的目光,在她身旁落座。 随意寒暄了两句,薛灵初忽然听到有人提起武威将军谢恢,心中一动,不由得凝神细听。 谢氏出身云中,地处偏远,原本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不过谢恢少年时风度过人,任勇好侠,后投入萧确父亲帐下,随之征战各方,因功升至武威将军,甚得萧确父亲的信重。 32.驯马 晋江文学城首发 萧确说完便抬脚往前,经过灵初身侧的时候又忽然止步, 转头看她:“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灵初也转过身, 往来时的路上望了望, 先前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她的陌生男子已无踪影。她猜测对方是看到了萧确才躲起来的, 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走了还是暂时躲藏起来。 在刚刚看到萧确的那一刻,她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的确是想告诉他有人在跟踪自己。然而对方那种稍显轻慢的语气几乎立刻打消了她求助的勇气。 这里只有两个人, 萧确见到她也不过是轻飘飘地问候了一句,丝毫没有人前伪装出的那幅恭敬谦顺的样子,连行礼都懒得。若是告诉了他,他会不会觉得她事儿太多? 灵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面对他的时候, 她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 两个人并肩站在青石路上, 萧确还保持着侧首的姿势,垂眸看向她。 灵初的视线从前方收回,转向身旁的萧确, 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是想说,在这里碰见将军还挺巧的。”她停顿一下, 眨了眨眼, 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问道, “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去前院处理一些事务。”萧确也笑起来, “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灵初一噎, 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句话,语气有些刻意地道:“真是巧,我正好也要去前院,不如与将军同行?” 她当然不想跟萧确一起走,只是怕那个跟踪她的人会再冒出来,怪只怪她不该一个人瞎晃悠。 听到灵初的话,萧确的神色更显诧异,故意往四处看了看,末了视线又落回到她身上:“那位小苏将军呢,怎么没有陪着公主一起?我见公主与他相谈甚欢,很是投契的样子。” 他转头的时候,灵初先是看到他侧脸上的那道疤,接着又和他的视线对上。 当那刀子一样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灵初只觉得心头一颤。周围仿佛刮起了阴风,吹得她衣衫下的肌肤都泛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将军是说苏家的那位公子吗?我也不太清楚,应当还在园子里吧?”灵初才不敢顺着他的话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催他,“将军不是要去前院吗?再耽搁下去恐会误事,快走吧。” 她话一说完,萧确脸上冷淡的表情减轻了些,抬脚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灵初的一颗心始终是高高吊起来的,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有些陌生的宅第里,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甚至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紧紧地挨着萧确走。 “诶——”萧确突然开口,吓了灵初一跳,见她神色诧异地望过来,便微笑着解释,“只是想到从前见到公主的时候,您总是远远地走在前头,看也不看身后一眼。所以某觉得今日能够与公主同行,实在三生有幸。” ……什么意思啊,他是要跟她算账吗?这么阴阳怪气的。 灵初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将军言重了。”随即转头向周围看了看,带着些暗示性的语气道,“都督府这样大,怎么也不多安排些人手,将军就不怕有刺客什么的混进来吗?” “公主说得对,是某疏忽了。”萧确神色诚恳地道。 灵初怀疑这人是不是学过变脸,上一刻还在冷嘲热讽,下一刻就能做出谦恭良臣的模样。 刚要说话,又见萧确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转,开口道:“我记得公主早上的时候还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怎么不见了?” 他这么一说灵初也想起来了,连忙把谢无忧落水的事告诉他,末了又道:“此事稍后府中的管事应当也会告诉将军。另外,那个疑似推谢姑娘入水的人似乎对都督府很是熟悉,将军也可以查一查。” 萧确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这事有人会处理。”意思是他懒得管。 灵初有些无奈,照这样子,怎么才能让他尽快娶了谢无忧啊? 脚下的这条青石路不过短短十来丈,然而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的话,也还没有走完。灵初不由暗暗焦急,这人长那么长的腿是干嘛使的,走得要多慢有多慢。 好不容易到了前方拐角处,萧确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灵初诧异地问。 萧确道:“公主请先行吧,臣有些事要耽搁一下。” 这才走了几步路啊,他有什么事要停下来? 灵初望望四周,空无一人,她不敢一个人走,仰头看向萧确,试探着问道:“将军有何事?若是不太久,其实我也可以等你。” 她不敢直接告诉萧确有人在跟踪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那人有可能是元氏派来的,若是落入到萧确手里,回头再查出她跟元氏的牵扯,她估计也落不了好。 “哦,我去更衣。” 灵初:“……” “你确定要等我?”萧确看着她,眉梢微挑。 不就是更衣吗?很快的。灵初点了点头,抬眼注视着他,神情里甚至还有点恳求的意思:“那你快点回来啊。” 萧确忍着笑,也点头,转身向着左侧的一座厢房行去。 灵初一直紧盯着他的背影,甚至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两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处。 她心里慌乱,绞着手指,四处张望着。没等到萧确回来,却看见先前跟踪她的那个男子从一根廊柱后面现出身影。 灵初的心咯噔一跳,来不及多想,转头就跑,直奔向萧确所在的厢房。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在更衣,早知道就拉着他先去前院了。 身后的男子已经跟了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灵初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迅速转过拐角,狂奔了十几步,脚下不怎么平整的石子路差点把她绊倒。 然而身后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灵初好奇地回头,见他没跟上来,脚下不由一顿。接着那名陌生的男子慢慢从拐角处走出来,脖子上搁着一柄长剑。 萧确的身影自他背后转出,微微偏头看向前方的少女,轻笑一声:“你是在找我吗,公主?” 眼前的光线转暗,室内静悄悄的,灵初双目紧闭,呼吸渐渐绵长。正打着瞌睡的时候,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纠结。 她眼睛都没睁开,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在榻面上,另一手捂着口,低头干呕了一下。 还是有些不舒服,灵初勉强睁开眼,摸索着下了榻,脚步不稳地走到一个安放着铜盆的木架子前。她醉得有些厉害,但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吃,胃里是空的,吐不出来。 灵初双手撑着水盆的边沿,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深呼吸了数下,胃中的不适渐渐平复了,只是头还是很晕。 萧确见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来,还以为她是怎么了,正要问,却见她仍是闭着眼,秀眉微蹙,有些难受地低头掩口。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灵初已经下了榻,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他连忙跟上,看她目标明确地走到木架子前,双手撑着铜盆边沿站稳了,萧确便将抬起的手放下。 灵初直起身子,慢慢转过来。没有了木架的支撑,她顿时感到脚步虚软。眯着眸子瞥见站在自己几步之外的一道人影,她微微偏头,向那人伸出手,唤道:“玉娘,扶我一下……” 她一直就没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还以为是贴身照料她的乳母。 萧确犹豫了一下,脚步没动。 灵初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身子一软,一把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口处,声音软糯糯的:“我站不住了……” 馥郁的酒香混合着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轻盈又浓重地在空气中交错弥漫着,扑入萧确的鼻中。陌生的热流上袭又下涌,让他的全身僵硬了一下。 他僵直着呆滞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地抬起手,将醉酒的少女扶回到榻边。 灵初没有重新躺回到榻上,而是顺势将怀中的人一同拉着在榻上坐下,闭着眼,头靠在他的胳膊上,小脸无意识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萧确低着头看她,无可否认,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两人相识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减少她对自己的影响。 33.细腰 晋江文学城首发  听到萧确低声笑了一下,灵初虽极力自持, 还是觉得耳根发热。 “你怎么这么轻?”萧确的掌心在她的腰身上摩挲两下, 似在以手丈量。 灵初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想要爬起。对方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手掌沿着腰身向下握到了臀上, 轻轻一拍:“起来吧!” 他的手一下子从她臀上移开了, 好像方才只是不经意间碰到似的,灵初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 胸口一哽,闷闷地瞪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少女这样被他百般无赖地欺压, 并且拿他没有办法, 明明恨极了却又委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显然让萧确心情极好。 “我让人备了热水,马上就送来。你沐浴一下, 换身衣裳, 早些歇息吧。”萧确低头理了理被她弄皱的衣衫, 再抬眼时眉目轻淡, 神色冷肃, 又变成了那个冷峻淡漠的大都督了。 天早就黑了, 雨却还在下, 灵初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她抬眼看向萧确, 对方也正在看她, 只是神情里却没有方才的肆无忌惮的侵略意味了, 反倒显得有些严肃和克制。 灵初心想,这人会变脸的吗,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就能摆出两副面孔。 好在萧确没有再骚扰她,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如他所言,仆从很快送来了热水。灵初从衣柜里找出了寝衣,沐浴之后换上,擦干头发以后便上了榻,很快睡着。 …… 相隔不远的房间里,灯火却还未灭,昏黄的烛光投照在榻上小憩的男子身上,仿佛给他涂上了一层暖黄色的釉。 他闭着眼睛,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绷紧的侧脸在烛光下如同雕刻一般。一只手头枕在脑后,上半身裸露出来的躯体流畅而有力,虽然有些瘦,但全身的肌肉坚硬结实,胸前可以看得到好几处明显的伤疤。 大约过了一刻钟,萧确微微睁开眼,容颜冷肃。躺在榻上的身体都放松了,只有底下的那一处正狰狞地蓬勃出来,像凶悍饥馋的兽,矗立在两腿之间。 他闭目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向下握住了那一根,脑子里全都是女孩甜蜜的小嘴在他耳边絮语,娇小却丰挺的胸房隔着湿透的衣衫在他身前磨蹭,细细的仿佛能被他一下掐断的腰肢,还有那饱满挺翘的小屁股…… 她那么娇,要是他真的发起力来不管不顾地弄她,会不会把她弄得昏死过去。 这情景不能想,一想手上就控制不住,瞬间的放松和倾泻让他爽得全身发颤,连脑仁儿里都鼓胀胀的酸疼。 他闭目喘息了片刻,面朝着女孩所在房间的方向,发泄之后身体却更加渴望,手按在微微皱起的眉心上,灵灵。 …… 第二日天气晴好,灵初起身洗漱。侍女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新衣请她换上。 灵初起先有些纳闷,因为这衣裳很合她的身,说是量身定做也不为过。难不成是萧确提前准备的? 灵初觉得应该不会,要真是这样他也太闲了。 收拾停当之后她便要回都督府了。问过门外廊下的护卫,知道萧确这会儿在书房里,灵初找了过去。 本来只是跟他说一声就走了,然而推门进去,萧确直接扔了一份文书给她。 灵初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任广陵王薛赞为柱国大将军的文书,她的心激动地一跳,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抬眼看向萧确,眼睛亮亮的:“这是真的吗,你没骗我?” 萧确语声轻淡:“我有这么闲吗?” 灵初唇边笑意更深,手指在那份文书上摩挲了两下,才慢慢地放回去,眨了眨眼,柔声道:“谢谢啊。” “嗯。” 灵初见他简单应了一声就不开口了,想了想,看着他道:“昨天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只是一不留神。而且你也……也咬了我一下,算是扯平了,对吧?” 萧确低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简册,坐直身体与她对视,点点头道:“你说的都对。” 他说完起身,拿起了先前放在案边的佩剑,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还坐在案前的灵初:“今日无事,我陪公主出去走走吧。” 灵初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想了一想,好像是他前些时日约自己出去的时候所说的话。那次她临时来了癸水就没去,合着萧确还记得这一茬呢。 她不想去,只是目光扫到几案上搁着的那份文书,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谁让她拿人手短呢。 萧确还站那里等她,灵初只得含恨起身:“有劳将军了。” 见不惑居外停着一辆马车,灵初微感诧异:“我们这是去哪儿?” 萧确将她扶上去,自己也进了马车,答道:“南屏山,今日山下的龙泉庄会举办桃花节,带你去看看。” 灵初本来还不愿,听到桃花节就有些兴趣了,眼眸一下子晶亮起来:“龙泉庄的桃花盛名在外,我在洛阳也曾听说过,不知道比起洛阳的牡丹花会何如?” 萧确眼睛望着她:“去了就知道了。” 灵初点点头。 马车辚辚摇晃,行走在宽阔的街面青石板路上。车内空间宽敞,正当中摆放着一张几案,灵初和萧确各自跪坐在一边。在开始的对话之后,两人便不再开口了。 灵初低着头,手边的这本书是从车内的一个夹层里翻出来的,难得的是很合她的口味,因而看得很认真。 萧确垂眸,看她鬓边的步摇坠子随着马车的行走轻轻摇晃着,她好像很喜欢这类带着坠子的饰物。 车窗帘子时而被风吹开一角,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灵初玉白的耳珰上,晃出一片如水的光,衬得少女的肌肤莹白剔透。 她低着头看书,坐姿却很端正,看得出是自小被教养得很好,优雅又娴静,是一个公主当有的样子。 就这般高贵娴雅的模样,却令萧确想起了昨夜那迷乱又龌龊的梦,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无耻想法,那些姿势、花样,他清醒的时候都会觉得脸红,却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体验,不知疲倦地折腾他心爱的姑娘。 萧确打断了脑子里的念头,移开视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灵初看到一半,正觉得口渴,将书放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抬眼瞥到对面的萧确,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她也给她倒了一杯。 “将军,将军……”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萧确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她:“什么?” 灵初顺手把杯盏递给他:“将军饮茶。” 只是一个礼貌性的举动,双方都没有多想,然而萧确伸手接过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一抖,没有接稳。 茶水洒在了萧确身上,灵初低呼一声,连忙掏出手帕替萧确擦拭:“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松手松早了才导致茶水倾洒,起身到了他身侧,低着头在他衣上擦拭。 茶水洒在萧确的腰腹下方,被她轻轻擦弄了两下,本能地起了反应,萧确脸色一变,抬手把灵初格开:“没事,别擦了。” 灵初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下,一愣之后又往他身上看了一眼,突然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霎时脸色涨红。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灵初坐回到原处,低头看到自己掌中的手帕,顿时觉得这帕子像是烫手一般,下意识地扔了出去,扔到马车的一个角落里。 一转头却见萧确正盯着她,眼中似有寒霜,灵初又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刚才那样子看起来像是特别嫌弃他。 对上萧确的视线,灵初眼睫一颤,又乖乖地把帕子捡了回来。 这下子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了,直到马车又行了许久之后,突然停下。随从在车外道:“公主,大都督,南屏山到了。” 少女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丝毫没有威胁的分量,香甜的气息拂在萧确的耳边,令他心魂一荡,手掌向下,握住了少女的小腰。 听到萧确低声笑了一下,灵初虽极力自持,还是觉得耳根发热。 “你怎么这么轻?”萧确的掌心在她的腰身上摩挲两下,似在以手丈量。 灵初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想要爬起。对方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手掌沿着腰身向下握到了臀上,轻轻一拍:“起来吧!” 他的手一下子从她臀上移开了,好像方才只是不经意间碰到似的,灵初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胸口一哽,闷闷地瞪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少女这样被他百般无赖地欺压,并且拿他没有办法,明明恨极了却又委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显然让萧确心情极好。 34.夜吻 晋江文学城首发  灵初费力地看了一眼,还是看不清, 又觉得头疼, 重新闭上了眼。 脚步声在榻前停下, 灵初感到自己躺着的这座床榻的边沿微微向下凹陷, 那人似乎在她身旁坐下了。一团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是侧旁照过来的烛光被他的上半身遮挡住, 形成的一片影子。 眼前的光线转暗,室内静悄悄的, 灵初双目紧闭,呼吸渐渐绵长。正打着瞌睡的时候,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纠结。 她眼睛都没睁开, 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在榻面上, 另一手捂着口, 低头干呕了一下。 还是有些不舒服,灵初勉强睁开眼, 摸索着下了榻, 脚步不稳地走到一个安放着铜盆的木架子前。她醉得有些厉害, 但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吃, 胃里是空的, 吐不出来。 灵初双手撑着水盆的边沿, 低着头站了一会儿, 深呼吸了数下, 胃中的不适渐渐平复了, 只是头还是很晕。 萧确见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来, 还以为她是怎么了,正要问,却见她仍是闭着眼,秀眉微蹙,有些难受地低头掩口。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灵初已经下了榻,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他连忙跟上,看她目标明确地走到木架子前,双手撑着铜盆边沿站稳了,萧确便将抬起的手放下。 灵初直起身子,慢慢转过来。没有了木架的支撑,她顿时感到脚步虚软。眯着眸子瞥见站在自己几步之外的一道人影,她微微偏头,向那人伸出手,唤道:“玉娘,扶我一下……” 她一直就没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还以为是贴身照料她的乳母。 萧确犹豫了一下,脚步没动。 灵初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身子一软,一把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口处,声音软糯糯的:“我站不住了……” 馥郁的酒香混合着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轻盈又浓重地在空气中交错弥漫着,扑入萧确的鼻中。陌生的热流上袭又下涌,让他的全身僵硬了一下。 他僵直着呆滞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地抬起手,将醉酒的少女扶回到榻边。 灵初没有重新躺回到榻上,而是顺势将怀中的人一同拉着在榻上坐下,闭着眼,头靠在他的胳膊上,小脸无意识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萧确低着头看她,无可否认,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两人相识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减少她对自己的影响。 然而不过是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下,甚至远远谈不上亲密,只是轻轻一低头,看着她柔顺地依偎着自己的样子,他就有些受不了。 心底的最深处像是同时在冰里和火里煎熬,一面是冷到刺骨的恨意,一面是沸腾至压抑不住的情愫,将他的整个心脏都刺激得紧缩起来。他的手抓住了身旁的榻沿,用力到骨节泛白,才让自己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萧确再次垂目,看着她微醺时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澄澈灵透的眼眸紧闭,纤长细密的眼睫在烛光下根根清晰,于眼睑处投下一层浅淡的影。 视线渐渐往下,转到她自然地垂放在身前的手上。手心朝下,手指莹白纤细,宛若青葱,衣袖无意之中往上捋了一截,露出肌肤盈润的手腕。 萧确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再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上,用他微微粗砺的指腹摩挲着,从淡粉色的指甲到肌肤腻润的手背,直到将她的一只手整个儿握住。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小手,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忽而牵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闭着眼,感受破碎的时空在一室的寂静中呼啸而来,带着三年前悬崖之畔的猎猎风声和刺骨寒意,感受冷芒闪烁的冰冷匕首再一次刺入自己的心脏,那种鲜血淋漓的痛在他的幻象中与眼前的一切印证、重合。 而后他睁开眼,低下头去,在这干干净净的、曾沾满他心头血的手上,印下轻轻一吻。 …… 萧确的心绪渐渐平复,他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灵初,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试探着叫她一声:“公主?” 灵初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费力地仰头瞥他一眼,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没看出什么来,又转头闭上了眼。 “灵灵?” 听见有人叫她,灵初又十分费劲地睁开眼。看着他的时候眼珠转动了一下,有点疑惑的样子。黑眸晶亮晶亮的,在烛光的折射下像剔透的琉璃,漂亮极了。本能的反应之后,灵初又闭上了眼。 “灵灵?”萧确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叫她,看她睁眼又闭眼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捉弄。 灵初受不了了,被人这么一折腾,困意去了大半,脾气却上来了,睁眼似嗔似怒地看着萧确:“你干嘛啊?” 更多的却是娇憨,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萧确忍不住笑了一下。 灵初嗓子有点干,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渴了,去倒水。” 萧确扶她坐好,去外间倒了一杯水过来。 灵初一口气喝完,将杯盏递给他,低着头在榻边坐着,脚后跟无意识地踢着床榻,一下一下的,发出轻微的声响,看样子酒还没醒。 她感觉萧确重新在自己身旁坐下,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灵初又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片刻后,她闭着眼,口里含含糊糊地道:“裴劭,你下次出宫能不能再给我带一张傩面啊?”她醉得记忆都混乱了。 萧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看着她道:“你不是不喜欢,扔了吗?” 灵初小脸微微嘟起,有些不高兴地道:“我才没有扔,是玲珑弄丢了……”玲珑是她以前的侍女。 萧确的眉眼漾出些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盈润的脸颊:“好,我答应你。” “回公主,是大都督身边的一个管事。” 灵初心里咯噔一下,抬手将傩面揭下来。琉璃一样的眼睛睁圆了,看看侍女,又看看手里的傩婆面具。 萧确为什么要送她这么个玩意儿?这是跟她翻旧账的意思吗,提醒她不要忘了以前的事? 灵初有些不安,想到昨天寿宴的事,招手将玉娘唤道自己的身边,问道:“昨天我喝醉以后,只记得在寿堂的侧间歇下了,后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玉娘迟疑地看她一眼,终还是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公主昨晚在侧间里小憩,本来是婢子在旁边照料。后来大都督来了,命婢子等人退下,婢不敢不从。大约过了两刻钟,宾客将散的时候,婢见天色不早,斗胆上前敲了敲房门提醒。大都督没说什么,开门将公主送了回来。那时候公主酒还没醒,婢子见无事,就伺候公主歇下了。今日公主没问,婢怕惹公主烦心,也就没有提。” 灵初确实说过让玉娘等人少在她面前提萧确。 玉娘说完,看了看灵初的神色,心里也有些忐忑,又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灵初手撑着头,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昨天喝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儿萧确会让人给她送来这个面具。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傩面递给玉娘:“没什么,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玉娘应是,转身退下。 …… 第二天是灵初和谢无忧约定见面的日子,上午的时候谢无忧便亲自来都督府请她了。两人带着侍女和护卫一同出门。 灵初头上戴着幂篱,素白的轻纱从顶部一直垂到颈下,遮住了头脸及上半身,风吹过的时候纱幔轻轻飘动。 走过都督府外的一条街,灵初转过头来,隔着幂篱的轻纱看向谢无忧,问道:“我们今天去哪儿?” 谢无忧也回看她一眼,少女的脸在纱幔下影影绰绰的,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恭敬地道:“公主听说过不惑居吗?”见对方显然不解的样子,继续道,“那是长安最大的产业,各式经营都有,也是贵族人士常去的消遣地,所以今天想请公主一起去看看。” 既然是她常去的地方,听起来又很热闹的样子,灵初便稍稍放下心来,跟着她一起向长安城的东大街走去。 两人踏进一间宽阔的厅堂,还没往里走,远远地就听见一道吟诵声从二楼的隔扇屏风后面传来。 那是一个男子正在颂诗,话音刚落,一楼厅堂里立即就有人高声叫好。 灵初见此地颇为风雅,心中不禁生了些许好感。 她抬手将幂篱的帷纱揭开,系到了脑后,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二楼,听楼上的人又念了几句他们作的诗。随即目光在一楼的艺舍中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除了中原人之外,还见到不少胡人打扮的男女在厅堂中往来穿梭,颇为热闹。 站了一会儿,灵初偏过头去,见谢无忧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公主,那边有我的一个朋友,我过去打个招呼。” “好的。”灵初点点头,看她向着左侧的一个席位走去。 一楼是艺舍,有不少技艺出众的舞伎被邀来此处表演。灵初将目光从谢无忧的身上收回,转头看向前方的台子。 等献艺的女子一舞完毕,灵初才眨了眨一直聚精会神地睁着的眼睛,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偶然间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灵初定睛一看,却见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在仆从的陪伴下穿过了中堂,径直向着后院行去。 她匆忙转头去寻谢无忧,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男女主果然还是有缘分的,老天都安排谢无忧在这里碰上萧确,肯定是要让他们发生点什么。 然而她转过身去,刚才还在那里跟朋友叙话的谢无忧却不见人影了,倒是跟在她身边的一个侍女匆匆走上前来,向灵初行了一礼,神色抱歉地道:“公主恕罪,我家女郎方才接到家中消息,说是夫人身体不适。女郎心中担忧,便先回去了,没能向公主告退,还望公主见谅。” 灵初有些傻眼,但人家临时有急事,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表示谅解。那侍女感激地望她一眼,再次行了一礼,也转身走出了厅堂。 灵初无奈地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扫到通向后院的那条路,看见原先陪在萧确身边的那个侍从走了出来。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抬手解开系在脑后的帷纱,遮住了自己的脸,同时转身向外走去。 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跟了上来,拦住了她。 灵初装作不解的样子,隔着帷纱看向那人:“我好像不认识你,找我何事?” 那人放低了声音,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公主,大都督正在恭候,请随小的过来。” 灵初觉得这一整天都很邪门,萧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想去,但眼前这人显然是不会放她走的。想了一想,还是跟着那人向前走去。 穿过中堂来到后院,先前的热闹和喧哗尽被抛在了身后,越往前走越是安静,最终来到了后院的一座小楼前。 35.试探 晋江文学城首发  孙夫人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孙儿仰慕公主已久, 但出于家族的利益, 她还是不太赞成萧确娶公主为妻。 “公主是好,但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身份却是太高了些。祖母的意思还是谢家的女郎更为合适。” 娶公主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在目前的一段时间内能够佐萧确以皇室之威, 大大提高萧氏在关陇一众世家中的地位。李氏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才会建议萧确尚公主。 但孙夫人却比李氏看得更远一些,萧家有萧确在,不会永远屈居人下, 她也相信萧确不是没有野心和抱负的人,不然她当年也不会选择扶持他。 话到此处,孙夫人便继续道:“若是迎娶公主, 将来要是……”她没有说得明白, 而是暗示萧确, “那也不太好办。” 在孙夫人看来,永嘉公主那样的容光风仪, 举世无双, 等闲便能倾城覆国,自己的孙儿又对她用情极深,孙夫人总觉得娶了她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史书上美人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 萧确微微皱了皱眉, 视线转向身侧几案上横放着的佩刀, 没有说话。 他父母因战乱分离, 生母早亡, 当年孙夫人顾及到新进门的李氏,没有将他接回来,致使他在外漂泊二十年才回到萧家。若非三年前为情势所逼,孙夫人也不会将他迎回,辅佐他执掌萧氏。 过往的事倒没什么好计较的,他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本就不在意旁人如何待他,所以这些年倒也能跟萧家的人维持着面子上的情分。 在回到萧氏的这三年里,孙夫人和李氏的确帮了他很多,他心里也不是不感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能够左右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娶公主的这件事上,孙夫人不该来试图动摇他的意志。 见萧确仿佛有些不快了,孙夫人也不好再相催,而是改口道:“祖母也只是略微一提,没有逼你做决定的意思。” 萧确点点头,面上僵冷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 孙夫人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又继续道:“只是你如今已二十又三,寻常男子像你这般大的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你兄弟不提,这房单只剩下了你一个,祖母还指望着你早些娶妻,为我萧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祖母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你太多,只剩下这一桩心愿,盼你时时在意,勿要违逆……” “孙儿知晓了。”萧确再次点头,随后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佩刀,“孙儿另有要事,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向祖母问安。”向孙夫人略一躬身,转头离开。 …… 二月下旬,春梅开到盛时,萧家的女郎以永嘉公主的名义下帖子,邀请长安城的贵族男女到都督府的慎思园赏梅。 萧家的这座宅第建制宏阔,虽然秉承了主人家一贯简朴的作风,装饰并不奢华,但因是前人留下的,旧时曾为王侯所居,因而占地极为广阔。前堂后宅布局分明,中间的几处庭院却各有特色。 慎思园遍植梅树,冬梅才谢尽,春梅便又怒绽了。灵初是今日聚会的主人,所以到得很早。 她站在梅林中的一道带坞游廊上,看着两侧接天的梅花,盛放如香雪海。一条梅枝伸进游廊里,在风中轻轻颤着,灵初抬手轻抚,嫩弱的花瓣便从枝头飘落,坠到廊下的草地上。 抬眼时瞥到站在不远处的萧确,灵初没来由地感到有点紧张。其实她来到长安的这小半个月里,并不时常见到萧确。他似乎很忙,经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若无必要之事,灵初觉得他好像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然这里面也有她自己故意躲着对方的原因。 所以在今日这个跟关中的贵族少女们联络感情的聚会上见到他,灵初是有点惊讶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将指尖的梅枝下压,那枝条弯而不折,到极致处蓦然从灵初的手中脱落,“啪”的一下打到了她身上,花瓣纷洒,灵初才回过神来。 身后有人在叫她,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灵初没见过的男子。锦衣纹饰,墨发束冠,面容清俊,应当是哪家的郎君,受邀来参加今日的聚会。 锦衣青年向她搭话,灵初略微颔首,见游廊下已经来了不少贵族少女,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赏梅,便双目望着前方,举步下了石阶,向着游廊另一侧的花坞行去。 长长的裙摆扫过地面,沾上了花瓣,灵初没有在意。经过萧确身旁的时候,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毫无遮掩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忍不住微微转动目光,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转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走进花坞。 …… 从她走进慎思园的那一刻起,萧确的目光便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分毫。他看着她低头赏梅,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看着她被人搭讪,面上端庄的神色丝毫未变,甚至没有开口,只轻轻颔首,从那人身旁走过,连一个眼神都吝啬。 那骄傲又冷淡的样子,忽然令他想起了两人初见的时候。 他奉魏帝之命去接公主,在内侍的指引下登上洛阳宫中的摘星楼。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举步上前,天风扑面而来。明亮的日光下,一道纤柔的身影背对着他,高台上的风将她的衣裙吹得向后飘摆。 他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没有出声。无形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他不断往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一步步地走向她,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脚步声惊动了沉思中的少女。 她转过身来,萧确霎时僵立在原地。 他感到全身的肌肉像是在重组,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无法捕捉,无处了解。 心跳快得像是撞城锤在冲撞,每一下都要将他的胸膛击溃。心脏里喷涌出的血液在飞速流动,带着一种怦然、难以掌握的炙热,烧得他整个人都燥起来,指尖隐隐发麻。 一旁的内侍将他的来意告知,略显尖细的声音将萧确唤醒。他单膝跪地,恭敬地道:“末将凉州裴劭,见过公主殿下。” 他跪在地,却大胆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公主却没有看他,听到内侍的话,只微微点头。视线落在正前方,下巴轻轻抬起,神色端庄又冷淡。明亮的日光笼在她身上,令她宛如一只在曦光中沐浴的天鹅。 从他的视角能看到她光洁盈润的肌肤,挺翘的鼻头,花瓣一样饱润而水艳的唇。眼睛里像是被人泼了画彩,世界陡然明艳起来,目眩神迷。 她或许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萧确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冰蓝色的及地长裙从他身旁滑过,带起一阵风,风里有女孩身上的淡淡清香。 如今时移世易,境遇调转,小公主骨子里的骄傲和冷淡却分毫未改。甚至她的眼神,她颔首时的样子,那敷衍理会的姿态,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而他却不再是那个只会跪在她脚边期待她偶尔回顾的裴劭了,小公主现在就像是一朵开到盛时的花,等着他去攀摘。 两人的对视更是给他一种微妙的心理刺激,萧确面上不受控制地露出微笑,抬脚上前,姿态堪称恭敬地引她入座。 这时候她才发现脚下的这条路并不是上山时的那一条。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灵初有些忐忑地问。 萧确看她一眼:“没走错,这里是后山,举办桃花节的地方。晚上最为热闹,所以带你来看看。” 36.花海 晋江文学城首发  他可以在乱世之中仅凭自己的本事活下来, 也可以在刀口舔血的兵营里凭借战功步步高升, 甚至在接过萧氏的权柄之后游刃有余地平衡各方势力,维持萧家在关陇的霸主地位。 可无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都是那个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十数年, 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 一身煞气的裴劭。即便换了身份, 他骨子里也不是萧家的郎君。 若要说般配,该由一个真正长在世家的公子来配她。那样的人自幼受到的是跟她一样的教育,风度翩翩, 举止优雅,文采过人,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共同的话题可以畅聊, 站在一处就是一对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然而命运这样奇妙, 偏偏又将她送到了他面前, 恰好他也要得起她。 萧确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珠上, 声音低沉地道:“上次说的事, 公主想好了吗?” 灵初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他开口,说的话还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不禁抬眼看向他, 疑惑地道:“何事?” 萧确轻轻挑眉:“自然是嫁给我。” 灵初脑子里轰的一下, 没想到他找自己过来是为了说这个, 早知道她就找个借口溜了。 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睫, 还是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种迫人的意味。 萧确步步靠近,似乎没打算给她找借口的时间。灵初被他逼得往后退去,才走了两步,咚的一下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退无可退。 这样的全然处于下风的情形,对方又是突然袭击,灵初的脑子里乱乱的,一时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朱唇翕动,明明慌乱至极却还要强作镇定,只是磕磕巴巴的语句明显地泄露了她的心绪:“你……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以为已经给过你时间了。”萧确面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目光无所顾忌地打量她,“二十一天,公主。” 从那天晚上两人摊牌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天。 原来他从来没打算放过她。 灵初心里害怕极了,被他逼得后背紧靠在书架上,身子僵硬着,握着书简的手骨节发白,指尖微微泛凉。 她轻轻吸一口气,长睫微颤,再次抬眼看向他:“你上次也没说啊,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没有当真。”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公主,”萧确目光幽沉地与她对视,“我说的话你还是当真比较好。” 他那么霸道,灵初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驳斥他,更何况眼下她也没有底气,只好放软了语气道:“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萧确嗤笑一声,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落在灵初纤瘦的肩上。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公主右边的锁骨处点着花钿,是一朵梅花的模样。 他抬手按住了灵初的肩膀,微微粗砺的指腹在那朵花钿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能感到女孩的身子立即僵硬了,凑近到她耳边,提醒道:“你可以吊着我,但是最好掌握分寸,不要超过我的耐心限度。” 灵初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谁吊着他了,不讲理! …… 灵初从不惑居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堂妹薛盛乐正好也外出归来,不知道从哪儿给她弄来了几盆珍贵的时令花卉,叫人摆在她院子里的花圃中,拉着她一起去看。 灵初没事的时候经常侍弄些花草,薛盛乐知道她这个爱好,外出时正好碰见一个花农,特意从他那里买来送给灵初的。 春信渐浓,薛盛乐送来的那几盆花正在开放,姹紫嫣红,芬芳袭人。灵初喜欢得不得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一会儿就忘了先前的烦忧。 将盆中的花卉移栽到花圃里,灵初起身净手,回到了屋子里。 薛盛乐正翻看着几案上的一大堆东西,见她进来,激动得眼睛熠熠发亮,向她招手:“阿姐你快来看,赵陵的真迹!我的天哪,还以为失传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还在世间,还让我给看见了!” 薛盛乐性情洒脱,不过到底是堂堂的县主,等闲不会失态成这样,看来真是激动坏了。灵初见她这样,心里好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跟她一起看着案上的那幅画卷。 赵陵的丹青举世闻名,只是时代久远,数量又极其稀少,渐渐就失传了。灵初于书画一途造诣颇高,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基本可以确定是真迹。 又翻了翻案上其余几样东西,都是今天在不惑居的时候灵初随口跟萧确提起过的。不过她只是随意谈论一下而已啊,毕竟宝贝儿放在自己眼前,没法不去关注,她没想打劫人家来着,没想到萧确会这么大方,直接都送给她了。 灵初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了,拿人手软,更何况是萧确的东西呢,那是好拿的吗? 不过要她送回去她也有点舍不得。 正好薛盛乐向她道:“阿姐,这幅画能不能借我几天,我拿去临摹学习一下。” 灵初咬咬牙,点头道:“拿去吧,喜欢的话就留着,不用还给我了。” 薛盛乐欢呼一声:“谢谢阿姐!” …… 接下来的几天萧确都没有再在灵初的眼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在给她时间考虑。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灵初就有些坐立难安。 短时间内她也不太可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谢无忧那边又没有什么进展,她该怎么办呢? 春阳灿烂,灵初的心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她随意地草地上坐下来,水粉色的裙摆花瓣一样在草坪上摊开。侍女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打扰她。 灵初双手抱膝,目光落在青草丛中一朵不起眼的紫色小花上,看花朵随风轻轻摇曳。正出神间,感到有个人走到自己的身边。 转头一看,却是薛廷。他一身素白的衣裳,也在草地上坐下。 “在想什么,半天都没动过。”薛廷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保持着垂头抱膝的姿势,许久未动。 灵初原本还在迟疑,见他开口,忽然就想问问他。于是侧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直视着他平静温和的眼睛。 “阿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人想要娶我,可是我不想嫁,你会逼我嫁给他吗?” 日头暖洋洋的,风里有一股桃花的清甜,分不清是从远处飘来的还是少女身上的香味儿。 薛廷道:“我为什么要逼你嫁给他?”见她不答,他又问,“是因为那个人对我有用,或者说权势大到我也无法撼动?” 这几乎就是在说萧确了,灵初的心里有些慌乱,怕他直接说出来,连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薛廷没有追根究底,只是看着她道:“你不想做的事我自然不会逼你,若是有人这样做,你也不需要害怕。你是我的妹妹,我会保护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灵初最开始没有告诉他,也是因为害怕他像她父亲一样,在皇位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现在薛廷明确表态,灵初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 她唇角微弯,双目晶莹地看着薛廷:“真的吗?阿兄你要说话算数。” 薛廷也笑,抬眼时望见不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冷淡和仇视。 他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伸手摸了摸灵初的头:“当然。” 等他走后,灵初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走到几步之外的一架秋千上坐下来。 她攀着绳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春风吹过她粉色的衣裙和身上的飘带,吹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里满是轻松和惬意。 有薛廷在,她就不用那么担心了,横竖他现在还是大魏的皇帝,自己的婚事他是有权利做主的。除非萧确要跟他撕破脸,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娶到她。 正想着,一道人影从侧旁走来,将阳光遮挡住,影子投照在灵初的身上。 灵初转头,见萧确停在自己的身边。他伸手抓住正在轻轻摇晃着的秋千绳索,秋千立刻停止了晃动。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灵初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公主的心情似乎不错,要我陪你玩吗?”他说着,手上已经将秋千绳索高高得摇晃起来。 他故意用了力气,两三下就让秋千架子高高地腾飞起来,几乎要飞到半空中。 灵初从来没敢尝试过这样的高度,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张地握住秋千绳子,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去。 她压抑住喉咙里想要发出的尖叫,屏着呼吸看着萧确站在原地,身姿笔挺,眉眼冷漠。 远处的侍女显然也发现了情况不对,正向这里走过来。灵初的身体绷紧了,等待秋千慢慢停下来。 就在此刻,萧确忽然抬手,手心里掷出一把飞刀,一下子把秋千的一边绳索割断了。 灵初的身体失去平衡,整个儿被甩了出去,忍不住惊叫出声。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身影腾空而起,从半空中将她接纳住。 灵初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衫,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萧确将她放到地上,仍是居高而临下地俯视她,像是看着掌心的一只小兽,嘴角扯过一个冷淡的笑。 他的面容挡住了天空中的烈阳,这个角度令他那自眼角划下的疤痕更加明显。 灵初双腿发软,被他扶着胳膊才勉强站住,听见他凑到自己的耳边道:“怎么,害怕了?三年前我被你推下悬崖的时候,可比你现在怕得多。” 阴恻恻的目光看过来,灵初心里怕极了,眼睫一眨,泪珠就掉了下来。 她不想哭,尤其是不想在萧确的面前哭,因而眼泪刚一流下就命令自己停止。 萧确看着身子发软一脸委屈的小公主,抬手在她脸上轻拭一下,将手指放到唇边吸吮指上的泪水。 “晚上府里有个宴会,公主,请快些更衣吧。” 到了晚宴的时候,盛装打扮的永嘉公主在大都督的陪伴下出现在宴席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37.相问 晋江文学城首发 薛氏一族来到长安, 在受萧确庇护的同时,也沦为了他的傀儡,等到他的功勋和实力都已足够,取代薛氏几乎就是必然。所以薛灵初没有看完的原书结局应该是萧确称帝,谢无忧封后? 那么她被毒杀就很好理解了,一个前朝的公主, 总不好再做新朝的皇后。 灵初靠坐在榻上, 忽然感到有点儿冷了, 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些画面仿佛已不是画面, 文字也不再是文字, 而是她曾真真切切经历过的痛苦,像是前世,但却历历在目——被扼住脖子的窒息感,毒酒灌入喉中的烧灼与疼痛, 以及呼救无门的绝望…… 她把衾被往上拉了拉, 盖住自己的肩膀, 双手掩在被子下面, 紧紧地抱住膝盖, 就这么坐到天亮。 在跟萧确摊牌的第一天晚上灵初没能睡着, 满心都是担忧和恐惧, 第二天灵初没有见到萧确, 这种惶恐的情绪还在, 但已经消减了很多, 接下来的第三天和第四天灵初依然没有跟萧确碰面,不刻意去想,她心里的害怕渐渐消失殆尽,整个人也恢复如常。 堂妹薛盛乐来看她,两个人正说着话,玉娘从外面走进来,将一个拜帖递给她。 灵初接过一看,原来是骁骑将军苏弼尧之子苏峻呈上来的。 苏弼尧与谢无忧的父亲谢恢一样,都是萧确生父的左膀右臂。在整个关陇的政治集团中,以萧氏为首,苏弼尧将略能军,谢恢以德抚民,都是当世之英才。 而灵初前些日子入关中的时候,正是苏弼尧之子苏峻率军迎接他们到潼关的,两人因此结识。 一路上苏峻对灵初都甚为关切,显然是喜欢她,故而她才到长安没几天,苏峻就迫不及待地请见。 “他不是镇守潼关吗?怎么也来长安了?”薛盛乐凑过来扫了一眼,视线又往灵初的脸上瞥去,问道,“阿姐,你见他吗?” 灵初将帖子搁在身旁的几案上,手指摩挲着帖面上的花纹。 坦白讲,她不讨厌苏峻,经过路上小半个月的相处,她对这个人印象很好,虽是武将,身上却有一种儒雅的气度,显然是经受过良好的教养。再加上出身不错,人也长得俊。若是他真的喜欢她,灵初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虽然也有可能是她一个人在瞎想,不过也没有办法,她是真的害怕嫁给萧确,所以在一个合适的婚嫁对象出现的时候,她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嫁给除了萧确之外的其他人,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改变剧情的方法。 所以听到堂妹问她,灵初想了一想,点点头道:“见。” 薛盛乐也很赞成她的决定,见她下了榻就要往外走,连忙拦住:“你就这样去呀?” “怎么了?”灵初不解,看着她道。 “人家远道而来,你也要表示一下重视嘛。”薛盛乐拉着她往里间的衣柜走去,“你穿得太素了,换一件。” 许是在自己屋子里的原因,灵初穿得较为随意,素白衣裙,粉色襦衫,外罩莲青色的披帛,头发也半披着,梳了一个近似于双鬟的发髻,鸦羽般的鬓发上只佩一枚流苏宝石钗。 虽然薛盛乐觉得堂姐这样也很美,但还是太过素简了,必须得好好打扮一下,让那位有些时日未见的小苏将军眼前一亮。 灵初跟堂妹感情颇深,薛盛乐虽然性格强势了一点,但也是真心对她好,所以她也就由着盛乐往自己身上折腾。 换过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裙,灵初低头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道:“这件是不是太……” 洛阳宫中有一段时日曾盛行坦领的服饰,公主的宫殿里自然也置办了许多时兴的衣衫,但灵初觉得这种样式稍微有点暴露,不怎么符合她的审美,就一直没有穿过,时间长了就压箱底了,没想到被薛盛乐给翻了出来。 衣裙是侍女们时常打理的,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熏香,裙摆和衣袖都很宽大,质地轻薄,衬得灵初飘逸若仙。 坦领的孔雀绿绣着银线的小衫包裹着少女微微鼓起的胸部,描绘出圆润可爱的曲线。裸露在外的肌肤晶莹而酥嫩,在孔雀绿的映衬下,白得像初雪一样,耀人眼目。 “没有问题,你就是不常穿这种样式的,习惯了就好了。”薛盛乐很肯定地道。 灵初又看了看,疑问道:“太薄了吧?”天气还不算很暖和,她有点怕冷。 薛盛乐给她拿了一条披帛,搭在她的臂弯:“这样行了吧?”说完又将她按在镜子前坐下,回头问道,“玉娘,你说给我阿姐梳个什么样的发髻?” 玉娘会意,立即上前拿过梳子,将灵初的长发解下,又再重新梳起。她一双巧手,也不用薛盛乐吩咐,很快就将一个灵巧的发髻梳好。 灵初看堂妹挑完了首饰又开始鼓捣胭脂水粉,有些诧异:“不用这样夸张吧?我平日里也不用这些啊。” 薛盛乐把一盒胭脂打开,低头嗅了嗅,轻声道:“你不懂,你打扮得越隆重,他心里就越高兴,以为你心里也有他,那这事就成了七八分了。”她对灵初道,“我觉得苏峻这人挺好的,勉强也配得上你。” “你怎么想得这么远啊?八字没有一撇的事……” 薛盛乐翻了个白眼:“我还不是怕陛下有心拿你去讨好萧氏,以前你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恶心事,那元氏……”见灵初面色不好,便不再往下说了,将胭脂放在妆台上,“我的意思是说找个门当户对又没有野心的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我看这个苏峻就不错。” 灵初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 因天子入关中,没能讨着便宜的元氏很有可能恼羞成怒之下攻打潼关,所以苏峻的父亲在禀过天子之后便将他召了回来,留居长安。 灵初带着几个侍女出了萧府,在护卫的护送下去了苏峻帖子里提到的地方。 两人寒暄几句,苏峻见她肯来见自己,清俊脸庞上的喜悦遮也遮不住,好在尚能够克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于傻气。 灵初观他言行,已经能够肯定他喜欢自己了,出于少女的拘谨和保守,她没有做什么回应,而是随意闲聊了一会儿,问了几句关于元氏的动向。 将近中午的时候便与他别过,在苏峻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回了萧府。 经过中庭一条甬道的时候碰见了萧确,灵初想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往一旁的岔路上走,却被他叫住了。 “正巧有事要找公主。”萧确身高腿长,几步间就走到了她身后。 灵初暗自吸了口气,转过身去,仰头微笑看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自然一些:“将军请讲。” “公主和天子初来长安,臣的祖母因病未能拜见,一直心有不安。今日身体略有好转,嘱我来请公主移步相见,不知可否?” “应该的,”灵初微微笑道,“我是晚辈,寄居于贵府,本就该去拜见老夫人。先前也是怕扰了长辈清静,这才不敢贸然前去,如今将军既然开口,岂有不从之理?” 萧确嗯了一声,也不多言,抬手示意她先行。 不知道为什么,灵初总觉得他有点不高兴,目光瞥到他略微僵冷的神色,开口问道:“本宫的堂妹宜安县主此刻应该也在府中,是否叫上她一道去拜会老夫人?” 萧确转头瞥她一眼:“祖母卧病已久,疾医嘱咐要清静休养,不适宜见太多人。” “如此。”灵初点头。 见他抬脚欲走,忙叫住他道:“将军且慢,可否容我先回去换一身衣裳?”见他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灵初又道,“此处离我的院子不远,我很快就回来,不会让将军久等。” 她自己也知道今日穿得有些不像样,若要去拜见萧家老夫人,自然是要换上一身稍微正式些的衣裳。 听到她这话,萧确一直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和烦躁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再次转头看她,视线落在少女微微鼓起的胸口处,淡淡道:“换什么呢,不是挺好看的吗?” 灵初心里咯噔一下,抬手将傩面揭下来。琉璃一样的眼睛睁圆了,看看侍女,又看看手里的傩婆面具。 萧确为什么要送她这么个玩意儿?这是跟她翻旧账的意思吗,提醒她不要忘了以前的事? 灵初有些不安,想到昨天寿宴的事,招手将玉娘唤道自己的身边,问道:“昨天我喝醉以后,只记得在寿堂的侧间歇下了,后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玉娘迟疑地看她一眼,终还是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公主昨晚在侧间里小憩,本来是婢子在旁边照料。后来大都督来了,命婢子等人退下,婢不敢不从。大约过了两刻钟,宾客将散的时候,婢见天色不早,斗胆上前敲了敲房门提醒。大都督没说什么,开门将公主送了回来。那时候公主酒还没醒,婢子见无事,就伺候公主歇下了。今日公主没问,婢怕惹公主烦心,也就没有提。” 灵初确实说过让玉娘等人少在她面前提萧确。 玉娘说完,看了看灵初的神色,心里也有些忐忑,又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灵初手撑着头,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昨天喝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儿萧确会让人给她送来这个面具。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傩面递给玉娘:“没什么,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玉娘应是,转身退下。 …… 第二天是灵初和谢无忧约定见面的日子,上午的时候谢无忧便亲自来都督府请她了。两人带着侍女和护卫一同出门。 灵初头上戴着幂篱,素白的轻纱从顶部一直垂到颈下,遮住了头脸及上半身,风吹过的时候纱幔轻轻飘动。 走过都督府外的一条街,灵初转过头来,隔着幂篱的轻纱看向谢无忧,问道:“我们今天去哪儿?” 谢无忧也回看她一眼,少女的脸在纱幔下影影绰绰的,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恭敬地道:“公主听说过不惑居吗?”见对方显然不解的样子,继续道,“那是长安最大的产业,各式经营都有,也是贵族人士常去的消遣地,所以今天想请公主一起去看看。” 既然是她常去的地方,听起来又很热闹的样子,灵初便稍稍放下心来,跟着她一起向长安城的东大街走去。 两人踏进一间宽阔的厅堂,还没往里走,远远地就听见一道吟诵声从二楼的隔扇屏风后面传来。 那是一个男子正在颂诗,话音刚落,一楼厅堂里立即就有人高声叫好。 灵初见此地颇为风雅,心中不禁生了些许好感。 38.雨夜 两个人静默着, 一时八方风雨入耳。 从黄昏的时候进这间古庙, 灵初一直盼望雨快些停,好早点赶回去, 可惜偏偏事与愿违。虽然安坐庙中, 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一阵又一阵密集得宛如筛豆的雨点下落之声, 间或伴着隐隐的雷声, 震得人心魂欲碎。 雨势更急,倾盆如注。 又过了许久, 算算应是三更了。灵初困得不行,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听在耳中竟成了催眠曲,不由得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 刺啦一道闪电划过, 撕裂漆黑夜空的同时也透过纸窗将这间古庙照得亮如白昼。灵初猛然惊醒,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靠在贺云州的怀里。 刚醒过来,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窗外雷声轰轰不绝,灵初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胸口处,口中喃喃的:“这雨怎么还不停呀……” 感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灵初将又要合上的眼睛睁开, 转头看见供案上的残烛尽数燃尽,只余篝火亮光幽幽闪烁。 贺云州的外衣跟袍子还晾在篝火旁, 也不知道干了没有。灵初衣衫完好, 但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 还是觉得有些冷。 抚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也有些许冰凉,灵初清醒了几分,语声柔柔的,关切地道:“你冷不冷啊?” 贺云州似乎笑了一下:“有点。” 灵初闻言,立刻将他搂得更紧一些,仰头望着他:“那我抱着你。” 没有去想这样的行为是否妥当,仿佛从心底里她就想这样做的,女孩子的心思很单纯,你冷了她便替你取暖,也不会想到别的上头去。 “现在呢?有没有好一点”她似乎感觉到他的身体热起来了,这么有用吗? 那只原本抚着她脸颊的手突然松开,放在她的肩膀上,带着些揉按的力道,有几分说不明的意味,而后沿着肩背缓缓向下,停在了她的腰间。 灵初觉得有点奇怪,被他碰到的地方都痒痒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双眼圆睁着,小猫一样地看着他,闪烁着不解的神色。 对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忽然又抬起她的下巴。 “我很不好,公主。”他锋利的眼睛在深夜里像一柄幽寒的利剑,手指抚摸着她的嘴唇,声音低哑,“我能亲亲你吗?” 没有等女孩回答,直接低头吻住了她。 灵初惊得呆住,完全忘记了要如何反应。整个人被对方主导着,一只手从后面托住了她的颈子,不容逃离。 花瓣一样的嘴唇被含住,窃贼闯开了城关,半强迫半纠缠,要把少女的呼吸和生命一并夺走。 窒息让思想似乎也停滞了,正在吻着她的男子无疑是异常强大的存在,灵初觉得自己就像是花瓣上的那滴露珠,颤啊颤,最终敌不过地心的引力,坠下来跌一个粉碎。 …… 一夜风雨止住,天光透过窗扇照进古庙。篝火不知何时熄灭,只剩下一堆白灰。 灵初在贺云州的怀里醒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脸红红的,头发也睡乱了,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忙起身到一边去整理。 等到收拾好,贺云州把抵着门板的桌案移到一旁,推开庙门,湛湛的日光泼洒进来,昭示着又一个艳阳天。 灵初走出庙门,几步下了石阶,暖暖的日光照在身上,转头看见贺云州解开了拴在暴雨颈子上的绳结,牵着黑马逆着光向她走来,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欢喜。 虽然昨晚被他亲了之后脑子里七荤八素的,没有顾得上再问他什么,后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灵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谁会亲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此刻头脑是清楚的,灵初准备跟他说点什么。她一向不喜欢糊里糊涂的,一定要把事情确认好。尤其女孩子在感情这种事上又格外讲究仪式感,她也不例外。 灵初深深呼出一口气,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等贺云州走到跟前,抬眼望向他道:“将军,我有话要跟你……” 还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从马上下来一个穿着戎装的年轻人,步伐又稳又快,左手按在剑上,刚要抱拳行礼,却在看见灵初的时候愣了。 灵初也是一脸的纳闷,来人她见过,是萧确身边的一个副将,叫江淮的。 他来找贺云州做什么? 江淮迅速地看了贺云州一眼,先向灵初行礼,而后朗声道:“贺将军,前方军情有变,大都督请您立刻回府商议。” 贺云州一听,面色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搞得灵初也有点紧张,又听他二人说了几句,似乎是要打仗了。 那副将说完就行礼告退,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真的要打仗啊?”灵初问贺云州。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的心里不禁开始担忧起来,那些徘徊在唇舌间的话似乎也压不住了,灵初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其实,我……” “嘘,不要说,”贺云州止住了她,微微粗砺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她的唇上,沉黑的眸子微带笑意,“这种事怎么能让你来说” 灵初的眼睛眨了眨,有些不解。 “等我回来吧。”他握着她的下巴,问道,“公主会等我吗?” “当然。”灵初不假思索地道,神情认真。 贺云州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黑白分明,澄透极了,从里面能看到他自己的倒影。这样认真的,天真又纯洁得像是蓝天上的云朵似的小姑娘,他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灵初已经不像最开始被他亲到时那样的慌乱了,但两颊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芙蓉一样的颜色,掩都掩不住。 “你现在要去都督府吗?”灵初慢慢克服了羞怯,仰头问他。 “不,先送你回行宫。” 一旁的暴雨等了许久,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扬着颈子看过来。 灵初走到黑马的侧畔,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示意性的眼神动作,只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不过两下,就感觉到一只胳膊揽在腰间,像昨天一样轻轻一托就将她托上了马背。 抑制不住的自得与甜蜜涌了上来,灵初忍不住弯了唇角,那双眼睛在泛着浅浅水粉色的小脸上,亮得像星子一样。 这样不需要言语表达的默契,以及你在力有未及的时候身边随时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灵初还是第一次觉得依赖别人是这样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贺云州也翻身上了马背,坐在灵初的身后。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的亲密氛围给面前的少女带来的甜蜜感受,他低头看着灵初的侧脸,问道:“公主在笑什么?” 灵初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清亮的眼睛里笑意更深,闪过一抹狡黠:“我不告诉你。” 她又把头转过去,只余下甜甜软软的声音像是一把小钩子一样在他心上搔刮着,血液里一阵激燥——呵,不急。 “驾!” 马蹄飞奔的声音在山林中响起。 39.山路 风声呼呼地从耳畔掠过, 灵初侧坐着, 双手环在贺云州的腰间,一忽儿想到些什么, 仰头看着他道:“将军此次出征, 需要上前线吗?” “自然。” 他不假思索, 灵初却开始担忧起来, 眉头轻轻蹙起:“那一定会很危险……”她没有上过战场,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 叮嘱道,“你一定要小心啊,刀枪|刺过来的时候记得躲开, 敌人败退了先不要急着追,可能会有埋伏……” 她絮絮的,说的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事项。贺云州从军多少年了,怎会需要她来叮嘱这些? 然而他却听得很认真,身下的骏马放慢了奔驰的速度,软絮一样的风将小公主带着担忧的叮咛送入耳中。 “那将军什么时候回来?”觉得该叮嘱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灵初最后问道。 贺云州想了想:“顺利的话,八月左右。” 灵初一听又急了, 几乎有些坐不住:“那不是一整个夏天都要打仗?”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 暑热、蚊虫、荒野露宿……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摇头, “这也太辛苦了……” 贺云州只是笑了笑, 没有说话。 灵初的视线停在他下颌处, 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聒噪了?”可是一打仗,她就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啊。 “怎么会?”贺云州摸摸她柔顺的长发,低头对上灵初带着不舍的目光,心中一软,半开玩笑地道,“微臣这么辛苦地外出打仗,也是为了薛家的江山。公主要是心疼,不如……” 他没有说完,停下来等着她的反应。 灵初眨了眨眼,没有明白他要自己做什么,但她凭着自己的理解,伸手环上贺云州的脖子,将他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 贺云州很配合地低下头来。 从这个角度,灵初发现他嘴唇的形状格外好看,似乎比常人略薄一些,稍微抿直的时候会有一种持重和禁欲的感觉,她突然很想亲亲他,就像他昨天亲她的时候一样。 但她不好意思。 事实上两个人这样呼吸相闻已经让她脸红得快要晕过去了,克制住心里的羞赧,灵初把视线稍稍一转,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上。 亲脸也……是一样的吧? 灵初暗暗换了一口气,想到彼此间的称呼还是生疏的,正好趁现在就换一个。 “云……云州。”她鼓起勇气叫出了这个名字,水润的唇也离他脸颊更近了些。 贺云州的神色却一僵,手按在灵初的肩上,用了些力道。 “公主。”他的脸色冷淡下来,微微偏头避开了灵初,“到行宫了。” 灵初正有些诧异他的态度,听到这话却顾不上了,转头一望,果然看见宫门近在眼前。 持戈的卫士守在外面,虽然是目不斜视,但灵初还是感到有些难为情,忙松开贺云州,在马背上坐直了。 暴雨放慢了速度,离宫门越来越近的时候,灵初望见一行人从里面出来,仔细一看,却是盛乐带着侍女,玉娘也跟在身边。 “应该是来找我的。”灵初道,跟着贺云州一起从马上下来。 玉娘一看见她,慌忙地赶了上来,见她裙角沾了泥点,长发也披散着,不禁心疼道:“怎么了这是?”双手握着灵初的胳膊,想要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灵初止住她:“玉娘,我没事。” 盛乐道:“阿姐无事就好,你一晚没回来,可把玉娘担心坏了。”说着打量了几眼旁边的贺云州,最后将视线转到灵初身上。 灵初要和盛乐等人一道回去,便转身向贺云州:“劳烦将军送我回来。将军还有要事,请先行吧。” “卑职告退。” 灵初看着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往前行了几步,忍不住也上前几步。 恰在此时,前方的一人一马却又停了下来,贺云州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去,看见灵初双手交握在身前,微微仰头望着他,两人视线交汇的一刻,听见她道:“祝将军此行顺利。” “谢公主。”他在马上颔首,轻轻转头,挥鞭朝前飞奔而去。 …… 回寝居的路上,薛盛乐道:“估计我们在行宫也待不了几天了。” “怎么?”灵初问。 “陛下派了人过来,说是东边战事将起,这次田猎就此结束。” 灵初有些惊讶:“这事阿兄也知道了?” “嗯,今早派人过来传话的,当时你不在。”说到这里,盛乐转头看着她,微笑着道,“阿姐,你似乎很中意那个姓贺的军官?” 灵初没有否认,反而就着这个话题问她:“阿若,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她对自己亲人的看法还是很在意的,不由有些紧张。 薛盛乐看她这个样子,一时笑出声,怕她恼了,赶紧道:“我觉得挺好的,只要阿姐喜欢,就没有问题。” 说完想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也没多长时间啊,怎么她阿姐的魂儿都像是被勾走了似的?不禁追问昨天两人出去后发生的事。 灵初哪里好意思说,但禁不住她缠,只好简略交代了几句,两人一边聊,一边往住处行去。 果然不到下午,行宫里的人便都得到了田猎结束的消息,除了因战争来临需要奔赴公务的人之外,也有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城的,剩下一部分无事忙又不愿回去的,便暂时留了下来。 灵初跟盛乐商量一番,也决定回城。当晚收拾东西,第二天清晨就上了马车。 结果考虑得不够周到,行宫在山上,前夜下了一整夜的暴雨,昨晚也有雨,山路泥泞难行。除了灵初她们乘坐马车,其余的侍从全部步行。即便如此,也时常会有车辙陷入到泥地中的困扰。 灵初见行进的速度实在是慢,便让车夫停下,掀开帘子向外间的侍卫统领道:“顾统领,你让人牵两匹马过来,本宫跟县主乘马即可,这车就不用了。” “是。” 弃了马车之后果然方便许多,灵初虽然骑术不佳,但和堂妹共乘一匹倒也还好。 行到半山腰,前方探路的一个士兵忽然跑了过来,对那姓顾的统领说了些什么,那统领面色一沉,忙又转身走到灵初侧畔,在马下道:“禀公主,前方三十丈外有山体塌方,将道路堵塞住,卑职这就命人前去清理,还请公主和县主在此稍候。” 灵初点点头:“统领辛苦。” 一行人便在此地暂歇,灵初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只见这一处山路只有五六尺宽,一面是陡峭山坡,一面是万丈悬崖,犹如天险,心中忽然感到有些不安,盼望着前方的山路早点疏通好。 盛乐也觉得有点不安全,轻轻拍一下灵初的肩:“阿姐,我们先下去吧。” 两人下了马,避开坑洼的湿地,站得离悬崖远一些。背后是一面山坡,稀稀拉拉的长着些灌木和矮树,但最多的还是泥土和石块。 侧耳一听,不远处传来男子们使力时的口号声,惊飞了山间的鸟雀。 除了一部分负责清理道路的士兵,剩下的就留下来照顾贵人,许是灾祸降临前人都是有预感的,这些人静静候在坡下,不知怎的,心中忽然都感觉到一阵不安。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起先无人注意,回头一看,背后那一面山坡上的泥土和石块竟刷拉拉地不断往下掉。 有的人被砸中了,“诶呦”惨叫一声。 “这里要塌了!快!保护好公主!”有人大声喊。 灵初牵着盛乐的手,仓皇转头一看,霎时面色发白,正要抬脚躲到一旁。峭壁上的石块滚将下来,一个拳头大小的正砸向她的脑后。 “阿姐小心!”薛盛乐拉着她的手本能地使力一拽,将她带离原本的位置,自己则由于惯性也身体前倾,恰好被另一个石块砸中了头顶,顿感一阵剧痛,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阿若!阿若!”灵初吓得魂飞魄散,扑倒在地抱住她。 玉娘最先赶过来,和另一个侍从将盛乐抱了起来,又拉起灵初,在众人的护卫下逃离这处山壁。 灵初摸到一手的血,站都站不稳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40.醒悟 晋江文学城首发 都督府的正堂外, 几个宿卫见她走来, 皆单膝跪地迎接。 灵初提裙踏上石阶,步入院中, 宽阔的朱红色正殿大门推到眼前。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湛湛天光从敞开的殿门斜照而入, 将灵初的身影投在殿中的青金石地面上。 视线在殿内一扫, 灵初抬脚向左侧行去。明亮的日光透过菱花木窗射入,照在窗下端正跪坐着的男子身上。 灵初对上他的侧脸, 案上香炉青烟袅袅,浮荡在稀薄的日光中,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只依稀望见墨玉的发簪挽着漆黑的发, 柔顺地披落于肩。身上素白衣袍,没有半点纹饰。 走得近了,见他简衣素容跪地而坐,眉眼平和,洁净得像是一尊圣佛。 他在袅袅青烟和湛湛日光中抬起头来,眸中笑意盈盈,示意灵初在他对面坐下。 “阿兄在看什么书?”灵初双手提裙,跽坐在长案的另一侧, 目光在薛廷手中的竹简上扫了一下。 “没什么, 一本古籍。”薛廷把书放下,仍旧看着灵初, “怎么过来了, 找阿兄有什么事吗?”他面容沉静而柔和, 声音却微微嘶哑,是早年的时候受过伤。 灵初手肘支在几案上,双手捧着脸,目光微微一动,问道:“阿兄知道苏峻这个人吗?” 薛廷想了一想,微微挑眉:“骁骑将军苏弼尧之子?”见灵初点头,喑沉的声音道,“听说过,怎么了?” 灵初把萧确要将苏峻调离长安一事简单地告诉他,末了道:“原先苏将军将他放在潼关也有锻炼他的意思,只是怕元氏胡来才把他召回长安。阿兄,我觉得这苏峻也算是可造之材,用心栽培一番将来定有所成。凉州荒远,他去那边肯定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几年下来也只能是蹉跎年华,不免可惜。“ 薛廷静静听完,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半晌后道:“知道了,此事我会再与大都督商议。” 自来到长安,从薛廷往下,薛氏一族一直都很低调。薛廷本人则更是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他人。军政仍是由萧氏一把抓,只偶尔向薛廷汇报一些大事,这也是双方暂时达成的一种默契。 所以像苏峻这种级别的将领调动一事,萧确是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可报可不报。但薛廷如果真的要过问,萧确也不能不考虑天子的意见。 他这样说,灵初就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微微笑道:“阿兄近来如何,在长安还习惯吗?” 薛廷也笑,点点头道:“挺好的,跟在洛阳也差不多。” 他是沉稳的性子,知道萧确就是当年的裴劭也没什么反应。 灵初忽而想到前两天碰到的事,秀眉一蹙,向薛廷道:“阿兄,前几日我一个人在府中走动的时候,曾被人跟踪过。那人虽然被萧确拿下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忧,阿兄你也要小心,叫宿卫们都警醒一些。” 听到这话,薛廷幽沉的目光才微微一动:“查出来是谁了吗?” 灵初摇头:“还不清楚,等萧确那边的消息吧。” 薛廷没再问。 又坐了一会儿,灵初起身告退。 现在看来,苏峻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她只能自己再想办法,在没有想出万全的法子之前,最好尽量避免跟萧确见面,而且还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将他激怒。 正这样想着,灵初一抬头,却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走来,不是萧确又是谁。 灵初眼前一黑。 脚下就这一条路,避无可避,她只能停住脚,深呼吸一口。等萧确走到自己面前,故作淡定地道:“将军安好。” 萧确应该是要去找薛廷,故而没再跟她扯一些乱七八糟的,只在她身旁站了站,姿态恭敬地行了一礼。 灵初还惦记着那个陌生男子的事,忙趁机问道:“那天跟踪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死了。” “什么?”灵初蓦地睁大眼,眸中讶异之色尽显,“为什么啊,怎么死的?” “在狱中被人谋害。”萧确道。 听他的意思,那人正要交代就被人给弄死了。灵初不由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这人混进都督府也就罢了,胆子还大到打她的主意。现在看来,事情还远远不止那么简单。 萧确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公主不用怕,我已命人加强了府中的防卫,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以后灵初就发现这府里的护卫变多了,尤其是她身边,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护卫。 想到这里,灵初心下稍安,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双目一眨,面上微微泛起笑意:“多谢将军,将军有心了。” “公主就只会嘴上说谢谢?”萧确定定看着她,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很平静地道。 灵初脸上的笑容一僵,缓了一缓,仍旧保持着好涵养地道:“那依将军的意思呢?” 萧确显然深知打蛇随棍上的道理,低笑了一声,看着她道:“后天我休沐,陪公主出去走走?” 话还说得挺好听,可不是挟恩图报,而是纡尊降贵来陪她。然而灵初还是不想答应,谁知道有了这一回他下次又要提什么要求? 萧确才不会容她慢慢考虑,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后天下午。”随即又道,“我还有事要向陛下请示,就不陪公主了,先行告退。”丝毫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灵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过身,见萧确正大步向着薛廷的住处行去,风吹起他的衣袍,连一个背影都充满了意气风发的样子。 嘚瑟。 灵初翻了个白眼,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候,灵初尽管不情愿,却也不敢真的得罪萧确。看一眼时辰,刚到中午,玉娘让侍女端来午膳,灵初简单用了点,随即下榻走向衣柜。她要选一套简单一些、能穿出去的衣裳。 刚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小腹一阵坠痛。灵初算了一下时间,顿时如临大敌,什么都顾不上了,手里的衣裙一扔,连忙换过下衫,回到榻上躺着。 每逢月事,灵初都会感到身体不适,轻则腰膝酸软,重则痛得在榻上翻覆,脸色苍白,额冒冷汗,都疼出经验来了。所以她刚才一有所察觉,很快就感到腹痛袭来,被折磨得要死不活的。 玉娘心疼她,给她熬了热姜汤,又拿汤婆子给她捂着。灵初挨了小半个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腹痛有所缓解,只是身子还有些乏软。她揉了揉眼睛,试着坐起身,确定不怎么疼了便穿鞋下榻,活动了一会儿。用过晚膳,让侍女备水沐浴。 换上一身洁净的寝衣,灵初坐在灯下看书,偶尔抬眼时看到玉娘在收拾东西。 目光落在她中午的时候翻出来的那件襦裙上,灵初才突然想起来,她好像又放了萧确的鸽子。 灵初不是故意的,她那时都疼得想重新投胎了,谁还记得答应他的那点事呢,而且严格来说她也没有答应。 跟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来那个了没能按时赴约?不不不不行,她还要脸的。 随便编个借口?且不说能不能应付过去,万一再被他戳穿了那更不好收拾。 思来想去,灵初大概是选了一个最糟糕的办法——不管了,就这么晾着吧,不爱搭理他。 次日一早,灵初想着那天萧确见过薛廷,苏峻的事应该也有结果了。她让玉娘伺候着穿衣,用过了早膳便去找薛廷了。 可能是流年不利,她一进到殿中就看见萧确正在向薛廷禀事。灵初微微收住脚,不好转身就走,只得装作平静的样子,到一边的窗台上去整理花瓶里的花朵。 期间和薛廷对视了一眼,两人互相点头,微笑示意。灵初的目光落到萧确身上,然而他没有看自己一眼。 不一会儿,听到薛廷唤她,灵初转身走到长案后坐下。 “苏峻出身不低,弼尧将军又是我大魏的功臣,怎么也不好将他的长子调到凉州那样荒远的地方。依朕的意思,还是留在雍州。大都督以为如何?”薛廷的语调还是一贯的沉静平和,声音微微嘶哑。 萧确静静听着,漆黑的眉眼一抬,看了对面的灵初一眼,沉声道:“谨遵圣意。” 他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很是冷淡,透着些微寒意,灵初的身子一僵。 见他起身向薛廷告退,转头出了殿门。灵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坐不住了,心不在焉地和薛廷寒暄了几句,也起身向他告退。 她脚步很快,然而走出了正堂,向左右两边望望,都没看见萧确的影子。不清楚他往哪边走了,灵初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心情低落的同时,也有些忐忑。 他又记恨她了吧?会不会找她麻烦? 说是要晾着他,其实她哪敢啊,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攥着呢。 灵初脑子里乱糟糟的,在府里四处瞎晃,转过一条长廊的时候,忽然看见萧确正站在前面的廊下逗弄一只鹦鹉。 还有心情玩鸟,应该也没有很生气吧? 灵初慢腾腾地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嘴唇张合了两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正犹豫的时候,却见萧确将手里的最后一点鸟食扔进笼子里,转头定定凝视着她,声音冷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 她脸上发热,对方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更是让她感到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双手在袖子里绞拧着,克制住想要遮挡自己身体的冲动。 “怎么不说话,还是我说得不对?”萧确凑近少女的身旁问。 灵初略退后两步,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将军言重了,只是为拜见长辈,本宫才要换一身正式些的衣裳。这也是最起码的礼仪,将军应当能够理解。” 萧确点点头,目光却仍落在她的脸上:“公主言之有理,不过某还是有一句话要说。”他语气淡淡的,视线又再往下,“这衣裳不适合公主,建议公主以后还是少穿为好。” 41.证据 晋江文学城首发  然而无论她如何仓皇四顾, 始终没能看见那道声音的主人。 “在看什么?”那声音像是融在了空气里, 与崖间山风一道轻轻萦绕在她的耳畔,随即拂过面颊, 带着蛊惑般的冰冷笑意, “你没有时间了, 选一个。” 薛灵初痛苦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薛廷和裴劭之间, 一个是与她感情深厚的兄长,一个是爱慕着她的少年。 她闭了闭眼睛, 掩在袖子下面的手轻轻颤着,握紧了匕首,力气大到手背绽出条条青筋。抬脚往前, 一步步走到被绑缚着的裴劭面前。 对上少年将军的视线,薛灵初的一张脸上更是血色尽失,无能为力的感觉将她席卷,眼泪簌簌滚落,望着裴劭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愧疚。 然而下一刻,她却抬起了微颤的右手,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冰冷的利刃刺入了他的心窝。 剧痛使得身前的人浑身一颤,那双锋利而英俊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黑色的漩涡, 带着深切的绝望和不甘, 以及恨意。 狂风呼啸而过,绳索不知何时被解开, 裴劭猛然勒紧她的手臂, 嘴角勾着冷淡残酷的笑, 带着她一起向身后的悬崖坠去…… “啊!”坠入深渊的恐惧袭上心头,薛灵初猛然间惊醒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灵初转头向外,影影绰绰的帐幔外面,侍女们听到她的动静,纷纷上前。 床帐被拉开,挂在一旁的银钩子上。薛灵初抱膝坐在床头,视线落在床边垂挂着的百花神香囊上。 侍女们见公主安静地坐着,长长的发披散在肩头,花瓣似的小脸颜色素白,有些出神的样子,便也没有出声,只静静候着。 灵初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已经快要把裴劭这个人淡忘了。 然而昨日骤然见到萧确,她还是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的这个梦是日有所思还是冥冥中自有一种暗示。 薛灵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是因为噩梦,更是对于未知的一种惊惶和不安。 没有出神太久,乳母玉娘来请她梳洗。今日是萧氏阖府为天子和公主接风洗尘的日子,她需要好好打扮一下,以免失礼。 玉娘上前,用抿子将灵初鬓边的发髻抿好,抬眼看向镜中少女美丽的脸庞,柔声道:“公主是昨夜没有睡好么,怎么瞧着不太精神?” 她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对于灵初的情况最是敏感不过。 “做了个噩梦,现在还有些害怕。”薛灵初很诚实地道。 玉娘看了看她的神色,没有追问,而是拿起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轻轻打开,向她道:“公主的脸儿有些白,就涂些胭脂吧。” 薛灵初点点头,由她用玉搔头挑了些许胭脂,轻柔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了一层。 接风宴是在晚上,黄昏将至的时候灵初便在玉娘和侍女的陪伴下向着宴客的正堂行去。 路上碰见了几位前来赴宴的贵女,薛灵初停下了脚步与她们寒暄。这些人大多长在长安,以前没有见过她,因而在一瞬的愣怔之后,才纷纷矮身向她行礼。 打过招呼,薛灵初正要继续往前走,此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大都督过来了!” 少女们纷纷躁动起来,向着指引的方向看去,眼睛几乎冒出光来。 薛灵初转头一看,只见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从侧旁的小径上走过来,风拂过他的衣角,衬得整个人如同崖边孤松一般。 少女们你推我搡,怂恿着同伴上前搭讪。 萧确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到薛灵初的面前,姿态恭敬又从容地道:“稍后开宴,家母已在堂上等候,请公主随我来。” 萧确位高权重,又是出了名的难接近,他现下这样一副谦恭的样子,一时间让众人都看得呆了。 顶着身旁少女们的视线,灵初不由得更僵硬了些,勉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见她久久不应,萧确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轻声提醒她:“公主?” 他声音低而沉,听来似乎含着些许古怪的情绪。 四目相对,薛灵初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背上如有芒刺,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微微点头:“有劳将军。” 大魏传承至今,早已成了一副空架子,薛灵初的父兄也不过是权臣元钦手中的傀儡而已。然而放眼海内,能够与元氏一争高下的也只有出身武川军镇的萧氏了。 所以只有皇室求着萧氏的份。千里投奔,薛灵初甚至没指望萧家人真心实意地匡扶社稷,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故而对于萧氏的谦恭,灵初心里也不无惊讶。 再想到这两日萧确的言行举止,实在很难再将他和当初的裴劭联系上。裴劭出身低,刀山血海里滚爬过来的,举止与优雅二字不沾边,身上杀气又尤其重,原身看不上他其实也挺正常。 不过裴劭身上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子明亮而炽烈的少年气,狂傲又自信,如同火焰一般席卷身心,一眼之下几乎能烧尽人的理智。 而薛灵初在萧确身上几乎看不见这种气质,诚然他很年轻,却给人一种经历了风霜的峥嵘之感,威势蕴藏于眼底骨中,既沉且严,又冷峻如冰,令人不敢轻慢小觑,是个真正的权臣模样。 这种气质上的巨大差异,令她一时不敢肯定萧确就是裴劭。 薛灵初是公主,习惯性地走在前头,边走边想事,一时竟忽略了萧确。 后者没有在意,很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小公主的腰很细,仿佛一只手便能掌住,随着端庄而轻盈的步伐轻轻款摆着,姿态十分好看。 萧确见她低头轻咳了两下,走到她身边道:“公主身体不适?”十分关切的口吻。 灵初轻轻摇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让府上的大夫给公主瞧瞧吧,这个季节本就多生疾病,拖成了大症候就不好了。”萧确边走边道,语气不容拒绝。 薛灵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目光中再次闪过疑惑——如果他真是裴劭,应当不会有闲心关心她的身体吧,还表现得这么在意的样子。 两人的视线在无意中相撞,灵初心中一跳,连忙避开。目光微垂,看向自己脚下的这一条青石路。 她挨着路边走,心不在焉的,下意识地靠近里侧。道旁的梅枝眼看就要勾住她的鬓发,萧确很自然地抬手一拨,让梅枝高过她的头顶,等她走过又将手放下。 42.对质 晋江文学城首发  灵初仰着头, 她站在萧确的面前, 个头只及他的肩膀。他也正低头看向她,略微瘦削的面容倒映在她黑亮的眼瞳之中。 手里的竹简握紧了, 灵初不太自然地偏过头去, 在他开口之前胡乱地找着话题:“我看你这里的好东西还挺多的, 我以前在宫里都没有见过……” 萧确盯视着灵初的侧脸, 看她神色僵硬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微微垂下眼睫, 雪白的面颊刷过一层淡淡的瓷粉色,胭脂一般动人。 听到她的话,心里又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从一开始他跟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三年的时间到底太短, 他再怎么拼命去学,所能接受的教育也跟这些尊贵的皇室抑或世家的子女相距甚远。 他可以在乱世之中仅凭自己的本事活下来,也可以在刀口舔血的兵营里凭借战功步步高升,甚至在接过萧氏的权柄之后游刃有余地平衡各方势力,维持萧家在关陇的霸主地位。 可无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都是那个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十数年,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一身煞气的裴劭。即便换了身份, 他骨子里也不是萧家的郎君。 若要说般配, 该由一个真正长在世家的公子来配她。那样的人自幼受到的是跟她一样的教育,风度翩翩, 举止优雅, 文采过人, 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共同的话题可以畅聊,站在一处就是一对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然而命运这样奇妙,偏偏又将她送到了他面前,恰好他也要得起她。 萧确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珠上,声音低沉地道:“上次说的事,公主想好了吗?” 灵初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他开口,说的话还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不禁抬眼看向他,疑惑地道:“何事?” 萧确轻轻挑眉:“自然是嫁给我。” 灵初脑子里轰的一下,没想到他找自己过来是为了说这个,早知道她就找个借口溜了。 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睫,还是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种迫人的意味。 萧确步步靠近,似乎没打算给她找借口的时间。灵初被他逼得往后退去,才走了两步,咚的一下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退无可退。 这样的全然处于下风的情形,对方又是突然袭击,灵初的脑子里乱乱的,一时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朱唇翕动,明明慌乱至极却还要强作镇定,只是磕磕巴巴的语句明显地泄露了她的心绪:“你……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以为已经给过你时间了。”萧确面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目光无所顾忌地打量她,“二十一天,公主。” 从那天晚上两人摊牌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天。 原来他从来没打算放过她。 灵初心里害怕极了,被他逼得后背紧靠在书架上,身子僵硬着,握着书简的手骨节发白,指尖微微泛凉。 她轻轻吸一口气,长睫微颤,再次抬眼看向他:“你上次也没说啊,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没有当真。”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公主,”萧确目光幽沉地与她对视,“我说的话你还是当真比较好。” 他那么霸道,灵初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驳斥他,更何况眼下她也没有底气,只好放软了语气道:“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萧确嗤笑一声,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落在灵初纤瘦的肩上。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公主右边的锁骨处点着花钿,是一朵梅花的模样。 他抬手按住了灵初的肩膀,微微粗砺的指腹在那朵花钿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能感到女孩的身子立即僵硬了,凑近到她耳边,提醒道:“你可以吊着我,但是最好掌握分寸,不要超过我的耐心限度。” 灵初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谁吊着他了,不讲理! …… 灵初从不惑居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堂妹薛盛乐正好也外出归来,不知道从哪儿给她弄来了几盆珍贵的时令花卉,叫人摆在她院子里的花圃中,拉着她一起去看。 灵初没事的时候经常侍弄些花草,薛盛乐知道她这个爱好,外出时正好碰见一个花农,特意从他那里买来送给灵初的。 春信渐浓,薛盛乐送来的那几盆花正在开放,姹紫嫣红,芬芳袭人。灵初喜欢得不得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一会儿就忘了先前的烦忧。 将盆中的花卉移栽到花圃里,灵初起身净手,回到了屋子里。 薛盛乐正翻看着几案上的一大堆东西,见她进来,激动得眼睛熠熠发亮,向她招手:“阿姐你快来看,赵陵的真迹!我的天哪,还以为失传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还在世间,还让我给看见了!” 薛盛乐性情洒脱,不过到底是堂堂的县主,等闲不会失态成这样,看来真是激动坏了。灵初见她这样,心里好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跟她一起看着案上的那幅画卷。 赵陵的丹青举世闻名,只是时代久远,数量又极其稀少,渐渐就失传了。灵初于书画一途造诣颇高,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基本可以确定是真迹。 又翻了翻案上其余几样东西,都是今天在不惑居的时候灵初随口跟萧确提起过的。不过她只是随意谈论一下而已啊,毕竟宝贝儿放在自己眼前,没法不去关注,她没想打劫人家来着,没想到萧确会这么大方,直接都送给她了。 灵初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了,拿人手软,更何况是萧确的东西呢,那是好拿的吗? 不过要她送回去她也有点舍不得。 正好薛盛乐向她道:“阿姐,这幅画能不能借我几天,我拿去临摹学习一下。” 灵初咬咬牙,点头道:“拿去吧,喜欢的话就留着,不用还给我了。” 薛盛乐欢呼一声:“谢谢阿姐!” …… 接下来的几天萧确都没有再在灵初的眼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在给她时间考虑。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灵初就有些坐立难安。 短时间内她也不太可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谢无忧那边又没有什么进展,她该怎么办呢? 春阳灿烂,灵初的心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她随意地草地上坐下来,水粉色的裙摆花瓣一样在草坪上摊开。侍女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打扰她。 灵初双手抱膝,目光落在青草丛中一朵不起眼的紫色小花上,看花朵随风轻轻摇曳。正出神间,感到有个人走到自己的身边。 转头一看,却是薛廷。他一身素白的衣裳,也在草地上坐下。 “在想什么,半天都没动过。”薛廷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保持着垂头抱膝的姿势,许久未动。 灵初原本还在迟疑,见他开口,忽然就想问问他。于是侧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直视着他平静温和的眼睛。 “阿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人想要娶我,可是我不想嫁,你会逼我嫁给他吗?” 日头暖洋洋的,风里有一股桃花的清甜,分不清是从远处飘来的还是少女身上的香味儿。 薛廷道:“我为什么要逼你嫁给他?”见她不答,他又问,“是因为那个人对我有用,或者说权势大到我也无法撼动?” 这几乎就是在说萧确了,灵初的心里有些慌乱,怕他直接说出来,连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薛廷没有追根究底,只是看着她道:“你不想做的事我自然不会逼你,若是有人这样做,你也不需要害怕。你是我的妹妹,我会保护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灵初最开始没有告诉他,也是因为害怕他像她父亲一样,在皇位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现在薛廷明确表态,灵初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 她唇角微弯,双目晶莹地看着薛廷:“真的吗?阿兄你要说话算数。” 薛廷也笑,抬眼时望见不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冷淡和仇视。 他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伸手摸了摸灵初的头:“当然。” 等他走后,灵初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走到几步之外的一架秋千上坐下来。 她攀着绳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春风吹过她粉色的衣裙和身上的飘带,吹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里满是轻松和惬意。 有薛廷在,她就不用那么担心了,横竖他现在还是大魏的皇帝,自己的婚事他是有权利做主的。除非萧确要跟他撕破脸,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娶到她。 正想着,一道人影从侧旁走来,将阳光遮挡住,影子投照在灵初的身上。 灵初转头,见萧确停在自己的身边。他伸手抓住正在轻轻摇晃着的秋千绳索,秋千立刻停止了晃动。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灵初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公主的心情似乎不错,要我陪你玩吗?”他说着,手上已经将秋千绳索高高得摇晃起来。 他故意用了力气,两三下就让秋千架子高高地腾飞起来,几乎要飞到半空中。 灵初从来没敢尝试过这样的高度,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张地握住秋千绳子,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去。 43.红衣 晋江文学城首发 萧确说完便抬脚往前, 经过灵初身侧的时候又忽然止步,转头看她:“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灵初也转过身,往来时的路上望了望,先前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她的陌生男子已无踪影。她猜测对方是看到了萧确才躲起来的, 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走了还是暂时躲藏起来。 在刚刚看到萧确的那一刻,她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 的确是想告诉他有人在跟踪自己。然而对方那种稍显轻慢的语气几乎立刻打消了她求助的勇气。 这里只有两个人,萧确见到她也不过是轻飘飘地问候了一句,丝毫没有人前伪装出的那幅恭敬谦顺的样子,连行礼都懒得。若是告诉了他, 他会不会觉得她事儿太多? 灵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在面对他的时候, 她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 两个人并肩站在青石路上, 萧确还保持着侧首的姿势, 垂眸看向她。 灵初的视线从前方收回,转向身旁的萧确, 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什么, 我是想说, 在这里碰见将军还挺巧的。”她停顿一下, 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问道, “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去前院处理一些事务。”萧确也笑起来, “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灵初一噎, 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句话,语气有些刻意地道:“真是巧,我正好也要去前院,不如与将军同行?” 她当然不想跟萧确一起走,只是怕那个跟踪她的人会再冒出来,怪只怪她不该一个人瞎晃悠。 听到灵初的话,萧确的神色更显诧异,故意往四处看了看,末了视线又落回到她身上:“那位小苏将军呢,怎么没有陪着公主一起?我见公主与他相谈甚欢,很是投契的样子。” 他转头的时候,灵初先是看到他侧脸上的那道疤,接着又和他的视线对上。 当那刀子一样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灵初只觉得心头一颤。周围仿佛刮起了阴风,吹得她衣衫下的肌肤都泛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将军是说苏家的那位公子吗?我也不太清楚,应当还在园子里吧?”灵初才不敢顺着他的话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催他,“将军不是要去前院吗?再耽搁下去恐会误事,快走吧。” 她话一说完,萧确脸上冷淡的表情减轻了些,抬脚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灵初的一颗心始终是高高吊起来的,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有些陌生的宅第里,她觉得很没有安全感,甚至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紧紧地挨着萧确走。 “诶——”萧确突然开口,吓了灵初一跳,见她神色诧异地望过来,便微笑着解释,“只是想到从前见到公主的时候,您总是远远地走在前头,看也不看身后一眼。所以某觉得今日能够与公主同行,实在三生有幸。” ……什么意思啊,他是要跟她算账吗?这么阴阳怪气的。 灵初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将军言重了。”随即转头向周围看了看,带着些暗示性的语气道,“都督府这样大,怎么也不多安排些人手,将军就不怕有刺客什么的混进来吗?” “公主说得对,是某疏忽了。”萧确神色诚恳地道。 灵初怀疑这人是不是学过变脸,上一刻还在冷嘲热讽,下一刻就能做出谦恭良臣的模样。 刚要说话,又见萧确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转,开口道:“我记得公主早上的时候还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怎么不见了?” 他这么一说灵初也想起来了,连忙把谢无忧落水的事告诉他,末了又道:“此事稍后府中的管事应当也会告诉将军。另外,那个疑似推谢姑娘入水的人似乎对都督府很是熟悉,将军也可以查一查。” 萧确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这事有人会处理。”意思是他懒得管。 灵初有些无奈,照这样子,怎么才能让他尽快娶了谢无忧啊? 脚下的这条青石路不过短短十来丈,然而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的话,也还没有走完。灵初不由暗暗焦急,这人长那么长的腿是干嘛使的,走得要多慢有多慢。 好不容易到了前方拐角处,萧确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灵初诧异地问。 萧确道:“公主请先行吧,臣有些事要耽搁一下。” 这才走了几步路啊,他有什么事要停下来? 灵初望望四周,空无一人,她不敢一个人走,仰头看向萧确,试探着问道:“将军有何事?若是不太久,其实我也可以等你。” 她不敢直接告诉萧确有人在跟踪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考虑到那人有可能是元氏派来的,若是落入到萧确手里,回头再查出她跟元氏的牵扯,她估计也落不了好。 “哦,我去更衣。” 灵初:“……” “你确定要等我?”萧确看着她,眉梢微挑。 不就是更衣吗?很快的。灵初点了点头,抬眼注视着他,神情里甚至还有点恳求的意思:“那你快点回来啊。” 萧确忍着笑,也点头,转身向着左侧的一座厢房行去。 灵初一直紧盯着他的背影,甚至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两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处。 她心里慌乱,绞着手指,四处张望着。没等到萧确回来,却看见先前跟踪她的那个男子从一根廊柱后面现出身影。 灵初的心咯噔一跳,来不及多想,转头就跑,直奔向萧确所在的厢房。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在更衣,早知道就拉着他先去前院了。 身后的男子已经跟了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灵初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迅速转过拐角,狂奔了十几步,脚下不怎么平整的石子路差点把她绊倒。 然而身后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灵初好奇地回头,见他没跟上来,脚下不由一顿。接着那名陌生的男子慢慢从拐角处走出来,脖子上搁着一柄长剑。 萧确的身影自他背后转出,微微偏头看向前方的少女,轻笑一声:“你是在找我吗,公主?” 灵初狠推了他一把,将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推开,仰头瞪着他:“要你管?我就是不想看见你,要不是为了府兵的事,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地方!” “你再说一遍。”萧确盯着她,目光阴沉。 “说就说,是你非要让我开条件的。你不想答应的话直说就好了,我又没有求着你。耍我很好玩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讨厌?” 她脸上都是雨水,眉眼被浸润过,显得愈发漆黑。湿润的长发紧贴在同样湿透的衣襟上,整个人楚楚又纤柔,这样跟他对峙着,看不出分毫的气势。 “我在你眼里什么时候不讨厌?”萧确逼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极力才忍下了怒意,用一种自嘲的声调道,“你跟苏峻卿卿我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大的反应呢,今天是为了他才跟我甩脸子?” 灵初气得不行:“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苏峻?明明是你因为一己之私排挤人家,做都做了,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对你不满?裴劭,裴将军,”灵初愤怒的眼睛盯视着他,“你就是个小人,得势便猖狂的小人!” 字字诛心,萧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嫉妒和怒火,嘴角扯过一个冷淡的笑,一把攥住了灵初的胳膊:“那你可真是不幸,落到了我这个小人的手里。” 44.猎鹰 晋江文学城首发  她眼睛都没睁开, 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在榻面上, 另一手捂着口, 低头干呕了一下。 还是有些不舒服, 灵初勉强睁开眼,摸索着下了榻, 脚步不稳地走到一个安放着铜盆的木架子前。她醉得有些厉害,但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吃, 胃里是空的, 吐不出来。 灵初双手撑着水盆的边沿, 低着头站了一会儿, 深呼吸了数下, 胃中的不适渐渐平复了,只是头还是很晕。 萧确见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来, 还以为她是怎么了,正要问, 却见她仍是闭着眼, 秀眉微蹙,有些难受地低头掩口。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灵初已经下了榻,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他连忙跟上, 看她目标明确地走到木架子前, 双手撑着铜盆边沿站稳了, 萧确便将抬起的手放下。 灵初直起身子, 慢慢转过来。没有了木架的支撑, 她顿时感到脚步虚软。眯着眸子瞥见站在自己几步之外的一道人影,她微微偏头,向那人伸出手,唤道:“玉娘,扶我一下……” 她一直就没看清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还以为是贴身照料她的乳母。 萧确犹豫了一下,脚步没动。 灵初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跟前,身子一软,一把将他抱住,脸埋在他胸口处,声音软糯糯的:“我站不住了……” 馥郁的酒香混合着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轻盈又浓重地在空气中交错弥漫着,扑入萧确的鼻中。陌生的热流上袭又下涌,让他的全身僵硬了一下。 他僵直着呆滞了片刻,才如梦初醒地抬起手,将醉酒的少女扶回到榻边。 灵初没有重新躺回到榻上,而是顺势将怀中的人一同拉着在榻上坐下,闭着眼,头靠在他的胳膊上,小脸无意识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萧确低着头看她,无可否认,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两人相识以来距离最近的一次。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减少她对自己的影响。 然而不过是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下,甚至远远谈不上亲密,只是轻轻一低头,看着她柔顺地依偎着自己的样子,他就有些受不了。 心底的最深处像是同时在冰里和火里煎熬,一面是冷到刺骨的恨意,一面是沸腾至压抑不住的情愫,将他的整个心脏都刺激得紧缩起来。他的手抓住了身旁的榻沿,用力到骨节泛白,才让自己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萧确再次垂目,看着她微醺时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澄澈灵透的眼眸紧闭,纤长细密的眼睫在烛光下根根清晰,于眼睑处投下一层浅淡的影。 视线渐渐往下,转到她自然地垂放在身前的手上。手心朝下,手指莹白纤细,宛若青葱,衣袖无意之中往上捋了一截,露出肌肤盈润的手腕。 萧确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指尖。再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上,用他微微粗砺的指腹摩挲着,从淡粉色的指甲到肌肤腻润的手背,直到将她的一只手整个儿握住。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小手,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忽而牵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闭着眼,感受破碎的时空在一室的寂静中呼啸而来,带着三年前悬崖之畔的猎猎风声和刺骨寒意,感受冷芒闪烁的冰冷匕首再一次刺入自己的心脏,那种鲜血淋漓的痛在他的幻象中与眼前的一切印证、重合。 而后他睁开眼,低下头去,在这干干净净的、曾沾满他心头血的手上,印下轻轻一吻。 …… 萧确的心绪渐渐平复,他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灵初,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试探着叫她一声:“公主?” 灵初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费力地仰头瞥他一眼,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没看出什么来,又转头闭上了眼。 “灵灵?” 听见有人叫她,灵初又十分费劲地睁开眼。看着他的时候眼珠转动了一下,有点疑惑的样子。黑眸晶亮晶亮的,在烛光的折射下像剔透的琉璃,漂亮极了。本能的反应之后,灵初又闭上了眼。 “灵灵?”萧确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叫她,看她睁眼又闭眼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捉弄。 灵初受不了了,被人这么一折腾,困意去了大半,脾气却上来了,睁眼似嗔似怒地看着萧确:“你干嘛啊?” 更多的却是娇憨,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萧确忍不住笑了一下。 灵初嗓子有点干,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渴了,去倒水。” 萧确扶她坐好,去外间倒了一杯水过来。 灵初一口气喝完,将杯盏递给他,低着头在榻边坐着,脚后跟无意识地踢着床榻,一下一下的,发出轻微的声响,看样子酒还没醒。 她感觉萧确重新在自己身旁坐下,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灵初又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片刻后,她闭着眼,口里含含糊糊地道:“裴劭,你下次出宫能不能再给我带一张傩面啊?”她醉得记忆都混乱了。 萧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看着她道:“你不是不喜欢,扔了吗?” 灵初小脸微微嘟起,有些不高兴地道:“我才没有扔,是玲珑弄丢了……”玲珑是她以前的侍女。 萧确的眉眼漾出些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盈润的脸颊:“好,我答应你。” 近来又从收买的仆妇口中听到孙夫人想要聘谢无忧为孙媳的事,心中又急又妒,故意在赏梅的时候以萧确的名义将她从慎思园里叫出来,又使计将她的侍女调离身边,趁她落单之时推她入水。 事情一败露,那位远房表姑娘自然是被老夫人惩戒了一番,赶出了萧府。 灵初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不得不感叹一句女主真是不好当。这还没有嫁给萧确就已经遭人暗算,不知道真要做了萧氏主母又得面临些什么见鬼的处境。 当时见她落水,灵初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救人。等事情一过,她却不得不考虑更多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永嘉公主。因为和萧确之间的纠葛,她前世的下场可以说是凄惨。为了避免这种结局,灵初只能想办法远离他,不要再像前世一样与他恩怨相对,到头来不得好死。 而关于谢无忧,灵初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是作者钦定的女主。因为掌握的剧情有限,她不清楚前世里谢无忧跟她有没有什么交集,所以灵初暂时对她没有什么感觉,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仅有的愿望就是萧确能够放过她,早些娶了谢无忧,继续走他的权臣升级之路。 至于有可能发生的改朝换代一事,灵初觉得这是历史大势,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够改变得了的。她能做的也就是见机行事,尽力扭转一些能够预知的悲剧。 想明白了这些,灵初的心里就宽坦了许多。她本就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日子该过还是得过。 这日侍女送来几件新制的春衫,灵初正在试穿,玉娘忽然走进来,屏退了一旁侍候的下人,上前道:“公主,婢子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几位郎君说大都督有意将小苏将军调去凉州。” 灵初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当真?” 玉娘点点头。 灵初沉默了一时。 她先前还以为萧确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会动真格的。且不说凉州距长安千里之遥,将苏峻迁到此处几乎等同于发配。再者萧确本人就是从凉州发家的,那里的将领毫无疑问只会听他一个人的话。纵然苏峻身份不低,去了恐怕也只能当个摆设。 灵初将身上半披着的春衫脱下,放到手边的案子上,顺势在矮榻边坐下。 阳光从侧旁的窗页里晒进来,细碎而跳动的光线里,少女莹白澄透的肌肤被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双目清澈,眸光不动而莹莹,若有宝珠流转。 玉娘定定望着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婢子知道公主在想什么。先前之事公主也是出于无奈,大都督或许心里有怨。但来长安的这半个月里,婢子觉得大都督似是对公主犹有旧情,看起来也没有慢待公主的意思。公主是否对大都督戒心太重?” 灵初抬眼看她,有些惊讶。 玉娘又道:“从今日之事便能看出,这大都督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萧氏一族执掌关陇,如今陛下和公主又是托庇于他家。婢子想着,与其因小苏将军得罪了大都督,不若婉转向他示好。一来此地真正掌权的毕竟是萧氏,二来大都督也对公主有意。若能稍加示好,消除大都督心中对于前事的芥蒂,则公主以后的日子也更好过一些。” 玉娘的想法显然与薛盛乐不同,在她看来,美人生于乱世,唯有强者才能护佑。自家公主生得这样美,本来就该匹配世间最优秀的男儿。何况萧都督又对她痴心一片,实在比那个自己的前程都不知落在何处的小苏将军强得多。 “不过这也只是婢子的看法。虽如此说,到底是委屈了公主。所以公主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若是觉得婢子冒犯了,还请公主责罚婢子。” 玉娘不知道前世的事,会这样想也很正常。所以灵初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起初接近苏峻也只是为了避免嫁给萧确,结果刚有点苗头就被他给掐灭了,灵初的心里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愧疚。 她决定放弃这个办法,一是因为动机不纯,对苏峻不公平。二来是还没怎么就已经对苏峻造成伤害了,她不停止也不行。 灵初问过玉娘,得知去凉州的调令还没下来,苏峻还留在长安。 她起身下榻,将自己先前脱下的旧衣穿上,抬脚出了房门,去找萧确。 她有点好奇,随手将傩面扣在脸上,声音从面具下面传出来,瓮声瓮气地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回公主,是大都督身边的一个管事。” 灵初心里咯噔一下,抬手将傩面揭下来。琉璃一样的眼睛睁圆了,看看侍女,又看看手里的傩婆面具。 萧确为什么要送她这么个玩意儿?这是跟她翻旧账的意思吗,提醒她不要忘了以前的事? 45.商议 晋江文学城首发  灵初虽然没有摔着, 但也受到了惊吓,双手紧紧地抓着萧确身前的衣衫。 刚才的那一下, 结结实实的, 可以听出来摔得不轻。 灵初却丝毫也不同情他,空出手来掐了他一把, 偏过头去警告:“裴劭,你再敢非礼我,我……”她想不出什么狠话来,正好转头朝向他的耳畔, 便轻哼了一声,“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少女的声音轻轻软软的, 丝毫没有威胁的分量,香甜的气息拂在萧确的耳边,令他心魂一荡,手掌向下, 握住了少女的小腰。 听到萧确低声笑了一下,灵初虽极力自持, 还是觉得耳根发热。 “你怎么这么轻?”萧确的掌心在她的腰身上摩挲两下,似在以手丈量。 灵初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想要爬起。对方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手掌沿着腰身向下握到了臀上,轻轻一拍:“起来吧!” 他的手一下子从她臀上移开了, 好像方才只是不经意间碰到似的, 灵初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 胸口一哽,闷闷地瞪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少女这样被他百般无赖地欺压,并且拿他没有办法,明明恨极了却又委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显然让萧确心情极好。 “我让人备了热水,马上就送来。你沐浴一下,换身衣裳,早些歇息吧。”萧确低头理了理被她弄皱的衣衫,再抬眼时眉目轻淡,神色冷肃,又变成了那个冷峻淡漠的大都督了。 天早就黑了,雨却还在下,灵初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她抬眼看向萧确,对方也正在看她,只是神情里却没有方才的肆无忌惮的侵略意味了,反倒显得有些严肃和克制。 灵初心想,这人会变脸的吗,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就能摆出两副面孔。 好在萧确没有再骚扰她,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如他所言,仆从很快送来了热水。灵初从衣柜里找出了寝衣,沐浴之后换上,擦干头发以后便上了榻,很快睡着。 …… 相隔不远的房间里,灯火却还未灭,昏黄的烛光投照在榻上小憩的男子身上,仿佛给他涂上了一层暖黄色的釉。 他闭着眼睛,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绷紧的侧脸在烛光下如同雕刻一般。一只手头枕在脑后,上半身裸露出来的躯体流畅而有力,虽然有些瘦,但全身的肌肉坚硬结实,胸前可以看得到好几处明显的伤疤。 大约过了一刻钟,萧确微微睁开眼,容颜冷肃。躺在榻上的身体都放松了,只有底下的那一处正狰狞地蓬勃出来,像凶悍饥馋的兽,矗立在两腿之间。 他闭目挣扎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向下握住了那一根,脑子里全都是女孩甜蜜的小嘴在他耳边絮语,娇小却丰挺的胸房隔着湿透的衣衫在他身前磨蹭,细细的仿佛能被他一下掐断的腰肢,还有那饱满挺翘的小屁股…… 她那么娇,要是他真的发起力来不管不顾地弄她,会不会把她弄得昏死过去。 这情景不能想,一想手上就控制不住,瞬间的放松和倾泻让他爽得全身发颤,连脑仁儿里都鼓胀胀的酸疼。 他闭目喘息了片刻,面朝着女孩所在房间的方向,发泄之后身体却更加渴望,手按在微微皱起的眉心上,灵灵。 …… 第二日天气晴好,灵初起身洗漱。侍女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新衣请她换上。 灵初起先有些纳闷,因为这衣裳很合她的身,说是量身定做也不为过。难不成是萧确提前准备的? 灵初觉得应该不会,要真是这样他也太闲了。 收拾停当之后她便要回都督府了。问过门外廊下的护卫,知道萧确这会儿在书房里,灵初找了过去。 本来只是跟他说一声就走了,然而推门进去,萧确直接扔了一份文书给她。 灵初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任广陵王薛赞为柱国大将军的文书,她的心激动地一跳,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抬眼看向萧确,眼睛亮亮的:“这是真的吗,你没骗我?” 萧确语声轻淡:“我有这么闲吗?” 灵初唇边笑意更深,手指在那份文书上摩挲了两下,才慢慢地放回去,眨了眨眼,柔声道:“谢谢啊。” “嗯。” 灵初见他简单应了一声就不开口了,想了想,看着他道:“昨天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只是一不留神。而且你也……也咬了我一下,算是扯平了,对吧?” 萧确低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简册,坐直身体与她对视,点点头道:“你说的都对。” 他说完起身,拿起了先前放在案边的佩剑,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还坐在案前的灵初:“今日无事,我陪公主出去走走吧。” 灵初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想了一想,好像是他前些时日约自己出去的时候所说的话。那次她临时来了癸水就没去,合着萧确还记得这一茬呢。 她不想去,只是目光扫到几案上搁着的那份文书,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谁让她拿人手短呢。 萧确还站那里等她,灵初只得含恨起身:“有劳将军了。” 见不惑居外停着一辆马车,灵初微感诧异:“我们这是去哪儿?” 萧确将她扶上去,自己也进了马车,答道:“南屏山,今日山下的龙泉庄会举办桃花节,带你去看看。” 灵初本来还不愿,听到桃花节就有些兴趣了,眼眸一下子晶亮起来:“龙泉庄的桃花盛名在外,我在洛阳也曾听说过,不知道比起洛阳的牡丹花会何如?” 萧确眼睛望着她:“去了就知道了。” 灵初点点头。 马车辚辚摇晃,行走在宽阔的街面青石板路上。车内空间宽敞,正当中摆放着一张几案,灵初和萧确各自跪坐在一边。在开始的对话之后,两人便不再开口了。 灵初低着头,手边的这本书是从车内的一个夹层里翻出来的,难得的是很合她的口味,因而看得很认真。 萧确垂眸,看她鬓边的步摇坠子随着马车的行走轻轻摇晃着,她好像很喜欢这类带着坠子的饰物。 车窗帘子时而被风吹开一角,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灵初玉白的耳珰上,晃出一片如水的光,衬得少女的肌肤莹白剔透。 她低着头看书,坐姿却很端正,看得出是自小被教养得很好,优雅又娴静,是一个公主当有的样子。 就这般高贵娴雅的模样,却令萧确想起了昨夜那迷乱又龌龊的梦,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无耻想法,那些姿势、花样,他清醒的时候都会觉得脸红,却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体验,不知疲倦地折腾他心爱的姑娘。 萧确打断了脑子里的念头,移开视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灵初看到一半,正觉得口渴,将书放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抬眼瞥到对面的萧确,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她也给她倒了一杯。 “将军,将军……”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萧确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她:“什么?” 灵初顺手把杯盏递给他:“将军饮茶。” 只是一个礼貌性的举动,双方都没有多想,然而萧确伸手接过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一抖,没有接稳。 茶水洒在了萧确身上,灵初低呼一声,连忙掏出手帕替萧确擦拭:“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松手松早了才导致茶水倾洒,起身到了他身侧,低着头在他衣上擦拭。 茶水洒在萧确的腰腹下方,被她轻轻擦弄了两下,本能地起了反应,萧确脸色一变,抬手把灵初格开:“没事,别擦了。” 灵初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下,一愣之后又往他身上看了一眼,突然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霎时脸色涨红。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灵初坐回到原处,低头看到自己掌中的手帕,顿时觉得这帕子像是烫手一般,下意识地扔了出去,扔到马车的一个角落里。 一转头却见萧确正盯着她,眼中似有寒霜,灵初又觉得自己做错了,她刚才那样子看起来像是特别嫌弃他。 对上萧确的视线,灵初眼睫一颤,又乖乖地把帕子捡了回来。 这下子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了,直到马车又行了许久之后,突然停下。随从在车外道:“公主,大都督,南屏山到了。” 灵初也转过身,往来时的路上望了望,先前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她的陌生男子已无踪影。她猜测对方是看到了萧确才躲起来的,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走了还是暂时躲藏起来。 在刚刚看到萧确的那一刻,她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的确是想告诉他有人在跟踪自己。然而对方那种稍显轻慢的语气几乎立刻打消了她求助的勇气。 这里只有两个人,萧确见到她也不过是轻飘飘地问候了一句,丝毫没有人前伪装出的那幅恭敬谦顺的样子,连行礼都懒得。若是告诉了他,他会不会觉得她事儿太多? 灵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心思总是百转千回。 两个人并肩站在青石路上,萧确还保持着侧首的姿势,垂眸看向她。 灵初的视线从前方收回,转向身旁的萧确,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是想说,在这里碰见将军还挺巧的。”她停顿一下,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去前院处理一些事务。”萧确也笑起来,“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灵初一噎,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句话,语气有些刻意地道:“真是巧,我正好也要去前院,不如与将军同行?” 46.救下 晋江文学城首发 到了晚宴的时候,盛装打扮的永嘉公主在大都督的陪伴下出现在宴席上, 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公主自来到长安, 很少打扮得这样隆重, 一头青丝高高绾起,红色宝石串成的华胜步摇垂坠下来, 水滴一样正坠在眉心。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点着朱红的梅花钿,与步摇坠子交相辉映。 小公主的神色略微冷淡,脊背挺直。修长的脖颈显露出来, 肌肤透润而瓷白。臂间挽着一条长帔, 衬得肩背处的曲线纤柔而优美。 长裙扫过地面的时候, 整个厅堂中不由一静,众人皆屏着呼吸看向款步而来的公主。见美人从头到脚都是自然而雍容的气度, 风姿倾城, 盛光照人。 就连很少出现在宴会上的大都督萧确也陪在公主的身侧, 骁骑将军苏弼尧之女、苏峻的妹妹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面仰头看向上面, 一面忍不住想,薛灵初倒是跟这位大都督挺般配的, 站在一处就像一对璧人。 然而小公主一副冷淡微肃的样子, 倒不像是对大都督有意。 出于少女心中微妙的嫉妒情绪,苏知蘅当然不会喜欢这位一出场就吸引住所有人视线的永嘉公主。 只是她想到临出门时苏峻拜托自己的事,看着自己一向敬重的兄长那一副为情所困的落拓模样, 心里又有些不忍。想了一想, 起身离席, 走向公主所在的位置。 宴会很热闹,灵初称职地担当了一个公主的角色,不时地和前来敬酒的女郎、郎君们说话。 萧确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陪在灵初的身旁。灵初从头到尾都没理他,只当他不存在。 萧确看向灵初,见她端庄跪坐,肩背挺直,脸上又挂着那种尊贵冷淡、独属于永嘉公主的不容亵渎的神情。 他倾身上前,在她面前的酒樽中倒满了酒,低声道:“公主还在生我的气?我向你道歉。你在人前这样冷淡,别人还以为都督府怠慢了公主。” 灵初略微侧过身来,轻轻横了他一眼,仍旧很冷淡地道:“将军既然这么讨厌本宫,又何必惺惺作态?”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今天萧确只是吓唬她,当时他那个样子,那个语气,灵初更加确定他娶她是为了方便折磨她了。 更何况今天这一出她已经被吓得够呛,到现在还有些缓不过来,看见始作俑者就来气。 萧确低笑:“公主还是这么任性。” “本宫再任性,也不像大都督一样,”灵初澄澈的眼眸看向他,同时把他倒给自己的那杯酒泼洒出去,一字一句道,“——有捉弄他人的恶习。” 萧确的脸阴沉下来,灵初却不再看他,从容而平淡地转过头去,和刚刚走过来的苏知蘅搭话。 …… 等晚宴结束,灵初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提着裙裾起身离席,正要走出厅堂的时候,却被萧确拦了下来。 灵初微微抬眼看向对方,见他笔直而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略微瘦削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增添了一抹柔和,看起来没有那么阴沉冷淡了。 萧确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开门见山地道:“我们谈谈。” 灵初怕他又要说让她嫁给他之类的话,连忙拒绝:“我很累了,想回去歇息,将军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萧确盯着她的目光一动不动,一个眼神就让她的气势矮了半分。挥手命人退下,仆从们便鱼贯而出,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和灵初。 见自己的侍女迟疑之后也都退下,灵初心里的火又开始蹭蹭地往外冒,果然寄人篱下就是屈辱,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不满地瞪了萧确一眼,气鼓鼓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萧确慢条斯理地在她对面坐下,与她隔案相对。 “今天是我的错,令公主受到惊吓。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生气,公主能否教教我?”萧确看着她道。 灵初一怔,慢慢抬起眼睫看他一眼,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眼中不禁闪过疑惑。 这是什么路数?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然后下回再换个别的招数折腾她? 他还在看着自己,灵初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动,眨了眨眼,试探着道:“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萧确很干脆地点点头:“只要我做得到。” 灵初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他的双眸,缓缓开口:“听说将军最近在组建府兵,采用关陇八部制,立八大柱国。我想让广陵王担任柱国大将军,不知可否?” 萧确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他轻笑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语气有些无奈:“公主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前几天弄明白组建府兵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灵初心里便有了这个想法,本来是想跟薛廷商量的,没想到萧确会让自己随便开条件,故而先拿出来试探他一下,然而灵初的心里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前世她落得那样的结局,除了处于乱世身不由己之外,大概也跟薛氏一直依附别人生存有关。 在这样的乱世里,谁都是靠不住的,唯有自己强,才能得以立足。 无论是元氏还是萧氏,说到底都是虎视眈眈的权臣,凌驾于皇室之上。若薛家一直将希望寄托于他们的所谓扶持和施恩,靠仰人鼻息而过活,那将来被人一脚踢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是大魏的公主,有责任为薛氏着想,因而在萧确组建府兵的这个关头,她才会想要将薛家的人安插进去。广陵王薛赞是她的叔父,能力在宗室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且为人忠直,是可以仰仗的良臣。 萧确慢慢坐直了身子,垂眼看向她:“这八个柱国,除我以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纵横无敌,用他们领兵才能使人信服。公主所说的那位王爷,可有什么功绩?” 灵初想了一想,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广陵王虽然不是以战立名,然而腹有良谋,可以辅佐将军。且他是宗室近支、天子的亲叔父,若得他之力,如得皇室之威,于将军的实力和声望都有好处。” 萧确没作声,面上是不置可否的神情,半晌后笑了笑:“公主是觉得在下会缺少一个谋士吗?至于你所说的皇室之威——”他眉头微挑,看着她道,“我娶了公主不是一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漫不经心的驳斥,却让灵初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神情不变,然而彼此对视着,灵初望向他的眸光之中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 “那你还让我随便提要求?我说了你又不愿答应,不是假惺惺又是什么?”她说完便沉默下来,等着他的回答。双手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微微出了一层薄汗。 萧确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对于灵初的要求,他只是稍稍感到惊讶,随后便想明白了。作为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他完全可以理解她的不安以及她对于自己的不信任。 他所在意的是,这样的一个关系到关陇未来局面的要求,究竟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旁人的授意? 他这样想着,同时也在打量着与他隔案对坐的灵初。她很少会化这样鲜艳的妆容,面若桃花,动人无比。少女身上纯净的香气和着胭脂香浮荡在空气里,丝丝缕缕地侵入肺腑,缠绕骨髓。 47.惩戒 晋江文学城首发 掌心刺骨的凉意令她轻轻瑟缩了一下, 薛灵初回过神来,手中握着匕首, 循着那道带着笑意的冰冷声音仓促回望,寒风将她的长发吹至凌乱, 衣裙随风鼓荡。 然而无论她如何仓皇四顾, 始终没能看见那道声音的主人。 “在看什么?”那声音像是融在了空气里, 与崖间山风一道轻轻萦绕在她的耳畔, 随即拂过面颊, 带着蛊惑般的冰冷笑意, “你没有时间了, 选一个。” 薛灵初痛苦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薛廷和裴劭之间, 一个是与她感情深厚的兄长, 一个是爱慕着她的少年。 她闭了闭眼睛, 掩在袖子下面的手轻轻颤着,握紧了匕首,力气大到手背绽出条条青筋。抬脚往前,一步步走到被绑缚着的裴劭面前。 对上少年将军的视线, 薛灵初的一张脸上更是血色尽失,无能为力的感觉将她席卷,眼泪簌簌滚落,望着裴劭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愧疚。 然而下一刻, 她却抬起了微颤的右手, 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冰冷的利刃刺入了他的心窝。 剧痛使得身前的人浑身一颤, 那双锋利而英俊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黑色的漩涡, 带着深切的绝望和不甘,以及恨意。 狂风呼啸而过,绳索不知何时被解开,裴劭猛然勒紧她的手臂,嘴角勾着冷淡残酷的笑,带着她一起向身后的悬崖坠去…… “啊!”坠入深渊的恐惧袭上心头,薛灵初猛然间惊醒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灵初转头向外,影影绰绰的帐幔外面,侍女们听到她的动静,纷纷上前。 床帐被拉开,挂在一旁的银钩子上。薛灵初抱膝坐在床头,视线落在床边垂挂着的百花神香囊上。 侍女们见公主安静地坐着,长长的发披散在肩头,花瓣似的小脸颜色素白,有些出神的样子,便也没有出声,只静静候着。 灵初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已经快要把裴劭这个人淡忘了。 然而昨日骤然见到萧确,她还是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的这个梦是日有所思还是冥冥中自有一种暗示。 薛灵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是因为噩梦,更是对于未知的一种惊惶和不安。 没有出神太久,乳母玉娘来请她梳洗。今日是萧氏阖府为天子和公主接风洗尘的日子,她需要好好打扮一下,以免失礼。 玉娘上前,用抿子将灵初鬓边的发髻抿好,抬眼看向镜中少女美丽的脸庞,柔声道:“公主是昨夜没有睡好么,怎么瞧着不太精神?” 她是贴身伺候公主的人,对于灵初的情况最是敏感不过。 “做了个噩梦,现在还有些害怕。”薛灵初很诚实地道。 玉娘看了看她的神色,没有追问,而是拿起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轻轻打开,向她道:“公主的脸儿有些白,就涂些胭脂吧。” 薛灵初点点头,由她用玉搔头挑了些许胭脂,轻柔地在自己的脸上涂抹了一层。 接风宴是在晚上,黄昏将至的时候灵初便在玉娘和侍女的陪伴下向着宴客的正堂行去。 路上碰见了几位前来赴宴的贵女,薛灵初停下了脚步与她们寒暄。这些人大多长在长安,以前没有见过她,因而在一瞬的愣怔之后,才纷纷矮身向她行礼。 打过招呼,薛灵初正要继续往前走,此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大都督过来了!” 少女们纷纷躁动起来,向着指引的方向看去,眼睛几乎冒出光来。 薛灵初转头一看,只见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从侧旁的小径上走过来,风拂过他的衣角,衬得整个人如同崖边孤松一般。 少女们你推我搡,怂恿着同伴上前搭讪。 萧确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径直走到薛灵初的面前,姿态恭敬又从容地道:“稍后开宴,家母已在堂上等候,请公主随我来。” 萧确位高权重,又是出了名的难接近,他现下这样一副谦恭的样子,一时间让众人都看得呆了。 顶着身旁少女们的视线,灵初不由得更僵硬了些,勉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见她久久不应,萧确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轻声提醒她:“公主?” 他声音低而沉,听来似乎含着些许古怪的情绪。 四目相对,薛灵初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背上如有芒刺,本能地移开了视线,微微点头:“有劳将军。” 大魏传承至今,早已成了一副空架子,薛灵初的父兄也不过是权臣元钦手中的傀儡而已。然而放眼海内,能够与元氏一争高下的也只有出身武川军镇的萧氏了。 所以只有皇室求着萧氏的份。千里投奔,薛灵初甚至没指望萧家人真心实意地匡扶社稷,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故而对于萧氏的谦恭,灵初心里也不无惊讶。 再想到这两日萧确的言行举止,实在很难再将他和当初的裴劭联系上。裴劭出身低,刀山血海里滚爬过来的,举止与优雅二字不沾边,身上杀气又尤其重,原身看不上他其实也挺正常。 不过裴劭身上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子明亮而炽烈的少年气,狂傲又自信,如同火焰一般席卷身心,一眼之下几乎能烧尽人的理智。 而薛灵初在萧确身上几乎看不见这种气质,诚然他很年轻,却给人一种经历了风霜的峥嵘之感,威势蕴藏于眼底骨中,既沉且严,又冷峻如冰,令人不敢轻慢小觑,是个真正的权臣模样。 这种气质上的巨大差异,令她一时不敢肯定萧确就是裴劭。 薛灵初是公主,习惯性地走在前头,边走边想事,一时竟忽略了萧确。 后者没有在意,很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小公主的腰很细,仿佛一只手便能掌住,随着端庄而轻盈的步伐轻轻款摆着,姿态十分好看。 萧确见她低头轻咳了两下,走到她身边道:“公主身体不适?”十分关切的口吻。 灵初轻轻摇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让府上的大夫给公主瞧瞧吧,这个季节本就多生疾病,拖成了大症候就不好了。”萧确边走边道,语气不容拒绝。 薛灵初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目光中再次闪过疑惑——如果他真是裴劭,应当不会有闲心关心她的身体吧,还表现得这么在意的样子。 两人的视线在无意中相撞,灵初心中一跳,连忙避开。目光微垂,看向自己脚下的这一条青石路。 她挨着路边走,心不在焉的,下意识地靠近里侧。道旁的梅枝眼看就要勾住她的鬓发,萧确很自然地抬手一拨,让梅枝高过她的头顶,等她走过又将手放下。 枝头轻轻一弹,飞落一枝雪瓣,有几片春梅飘到了薛灵初的衣裙上。 …… 宴还未开,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跟随着天子从洛阳来到长安的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关陇一带的世家大族并长安本地的官员们也都闻风而来,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 见公主先至,纷纷起身行礼。 薛灵初面带微笑地致意,双手交握,步态端庄地行至右上首,迎着萧府主母李氏的目光,在她身旁落座。 随意寒暄了两句,薛灵初忽然听到有人提起武威将军谢恢,心中一动,不由得凝神细听。 谢氏出身云中,地处偏远,原本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不过谢恢少年时风度过人,任勇好侠,后投入萧确父亲帐下,随之征战各方,因功升至武威将军,甚得萧确父亲的信重。 而薛灵初之所以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来了兴趣,却是因为谢恢的女儿谢无忧。在原书中,谢氏出场次数不多,再加上薛灵初只看过前面一部分,故而掌握的剧情很少。 但她清楚地记得,作者曾经在前面剧透过,本书的女主是谢无忧。 想想也该知道,永嘉公主这么一个结局的时候被毒死的角色,怎么可能是女主? 这会儿薛灵初正在疑惑萧确到底是不是男主裴劭,就有人把原书女主送到眼前来,她也正好看看这两人之间发展到哪里了,借此来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正想着,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他话里都是嘲弄和批评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情。 灵初发觉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很直白赤|裸的样子,不禁又羞又气,一张小脸浮上晕红,泛起了浅浅的粉色,流水一样的从额头双颊处一直洇染到耳朵和脖颈的肌肤上。 她脸上发热,对方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更是让她感到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双手在袖子里绞拧着,克制住想要遮挡自己身体的冲动。 “怎么不说话,还是我说得不对?”萧确凑近少女的身旁问。 灵初略退后两步,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将军言重了,只是为拜见长辈,本宫才要换一身正式些的衣裳。这也是最起码的礼仪,将军应当能够理解。” 萧确点点头,目光却仍落在她的脸上:“公主言之有理,不过某还是有一句话要说。”他语气淡淡的,视线又再往下,“这衣裳不适合公主,建议公主以后还是少穿为好。” 48.离开 晋江文学城首发  灵初发觉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很直白赤|裸的样子,不禁又羞又气, 一张小脸浮上晕红, 泛起了浅浅的粉色,流水一样的从额头双颊处一直洇染到耳朵和脖颈的肌肤上。 她脸上发热,对方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更是让她感到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双手在袖子里绞拧着,克制住想要遮挡自己身体的冲动。 “怎么不说话, 还是我说得不对?”萧确凑近少女的身旁问。 灵初略退后两步,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将军言重了,只是为拜见长辈,本宫才要换一身正式些的衣裳。这也是最起码的礼仪,将军应当能够理解。” 萧确点点头, 目光却仍落在她的脸上:“公主言之有理,不过某还是有一句话要说。”他语气淡淡的,视线又再往下, “这衣裳不适合公主, 建议公主以后还是少穿为好。” “好的。”灵初不想跟他纠缠, 一口答应下来。 心想这样他总该满意了吧, 灵初抬头向他看过去, 结果这人依旧盯着她的胸口处。 灵初不禁羞煞, 一时没忍住, 狠狠瞪了他一眼, 心里骂了一句流氓, 抬手挡住自己,转身就走,再不理会他。 走到长廊的台阶前,灵初停下脚步,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萧确还站在原地,两个人的视线一下子撞到一处,她又匆匆转过头去。 那一眼她看到萧确的神色很平静,就站在那里等她。灵初心里的不快稍稍减轻,提裙步上台阶,向着自己的住处行去。 走进院子里,玉娘带着侍女们迎了上来,灵初让她去取先前备好的礼物,稍后她拜见孙夫人的时候正好送给她。玉娘听到吩咐,连忙去了。 灵初回到屋子里,见薛盛乐还在,不禁有些惊讶:“你这是在等我?” 薛盛乐站在窗前的一张书案旁,正低着头研究一幅画,闻言头也没抬地道:“刚从陛下那边过来,有些新鲜事想要告诉你。” 灵初道:“我先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再说。”她一面说,一面往里间行去。 薛盛乐“嗯”了一声,也不着急的样子,仍旧看着书案上摊开的画卷。 灵初换了一身样式端庄的曲裾,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见无异状了便又回到外间。 “什么新鲜事啊?”灵初走到薛盛乐的身旁,问道。 薛盛乐还没说什么,就先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从我到陛下住的园子,拢共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路,就碰见了三位女郎托我给陛下送东西。听侍卫们说,这几天还有姑娘在园子外面唱歌,想要吸引陛下的注意力。” 灵初听到这话,倒没觉得太意外,时下民风旷达,女子主动向男子求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兄长薛廷的容貌和气质也极为出色,当初在洛阳时就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长安的姑娘乍见之下心生仰慕也很正常。她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碰见的人里,没有萧家的姑娘吧?”灵初问道。 薛盛乐想了一想,摇摇头:“那倒没有,萧家的几位女郎我都见过了,不是她们。” “那就好。” 灵初这个堂妹素来多话,一会儿又转到别事了。她一贯爱丹青,只是天分却不很高,所以时常来向灵初请教。她方才看的就是灵初去年末新画的青山寒梅图,有几处不解,便拉着她请教。 两人探讨了一会儿,渐渐忘记时间,直到灵初偶然抬头,瞥见玉娘手捧着一只锦盒立在一旁,心里头顿时咯噔一下子。 完了,她好像把萧确嘱咐她的事给忘了。 再顾不得许多,她随口向薛盛乐说了一句要去拜见孙夫人,而后叫上玉娘,匆匆向着孙夫人的住处行去。 让灵初感到诧异的是,在经过中庭的那条甬道上的时候,萧确居然还在等她。 两人之间隔得还有一段距离,灵初一眼就望见他高高劲瘦的身影立在那里,穿一身素简的青布衫,束上腰带,更显得整个人挺拔而有力,像是崖畔青松一般。 过午的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在侧旁的青石路上投下一道暗影。他腰间佩着长刀,在灵初的印象里,这把刀似乎从未离过他身。 灵初见他一动不动的,仿佛已经站了许久了,莫名地就感到有些心虚,双手提起裙裾,几乎是跑着到他身前的。 她穿着曲裾,裙摆不像襦裙那样宽大,步幅一大就容易摔倒,走得快一些更是费力,是以在萧确面前站定的时候就有些喘。 灵初深呼吸两下,仰起头来,用尽量平静的语调道:“方才有些事耽搁了,将军没有等太久吧?” 萧确这时候才抬眼瞥她一下,见她脸颊微红,上翘的唇角带着笑意,双目晶莹地望着他,眼神和语气里都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嗯,没多久。”他语声轻淡,没等灵初松下一口气,又接着道,“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灵初的一口气就泄到了脚后跟,仿佛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只是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转移话题道:“我已经收拾好了,也备下了礼物,咱们去拜见老夫人吧。” 萧确没再跟她计较,点了点头,仍旧抬手示意她先行。 灵初方才已经耽搁了一些时辰,怕让孙夫人久等,所以加快了脚步。然而她往前疾行数步,身侧却只有玉娘跟了上来,她心中纳闷,回头一看,却见萧确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灵初见他身高腿长的,走得却比自己还慢,不禁眉头微蹙,向着他道:“将军,你能走快一些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了,等他走到自己近前,便放缓了语气道,“方才是我不好,耽搁了一会儿,现下若再不行快一些,恐会让老夫人久等。” 萧确瞄她一眼,没说话,径直从她身旁经过,往前行去。只是步调仍旧不缓不急,很是悠闲。 他本来就不着急,祖母让他去请公主,他特意提前了小半天去的,想着两人能多相处片刻,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灵初拿他没办法,只能暗暗着急,一面忍不住加快脚步,一面又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萧确,若是两人拉下了一段路,她只好又停下来等他。 那又着急又不好说,甚至还有点委屈的小样子,萧确看了就想笑,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 很快就到了萧确祖母孙夫人的住处,灵初虽然不必紧张,但对于此次与这位老夫人的会面,却也不是不重视的。 根据她掌握的剧情来看,书里的孙夫人其实并不赞成萧确娶公主,这与灵初的愿望是不谋而合的。而这位孙夫人,在萧家的地位很高,说话应当是有用的,灵初也想探一探她对自己的态度。 在这些天里,灵初已经吩咐玉娘将萧氏的情况打听了一个大概。 萧氏世居武川,原本不显,在六镇起义爆发之时,萧确的父亲萧泓跟随其父加入起义队伍。而后起义军为朝廷所镇压,萧泓之父战死,年仅十五的萧泓则加入当时的关西大都督拓跋岳军中,以步兵校尉的身份随拓跋岳入关。 在征讨陈崇部时,萧泓单骑冲入敌阵,于马上生擒陈崇,一战成名,被封安北将军,而后又因功累迁至夏州刺史。在拓跋岳被人谋害之后,拓跋部三军无主,惶惶不安。萧泓当机立断,赶赴凉州接管了拓跋部的指挥权,约集众将陈说利害,与此同时巡视各营寨,稳定军心。其后又击败对手,向东进据长安,才有了如今立政于关陇的基础。 49.重逢 晋江文学城首发  孙夫人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孙儿仰慕公主已久, 但出于家族的利益, 她还是不太赞成萧确娶公主为妻。 “公主是好, 但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 身份却是太高了些。祖母的意思还是谢家的女郎更为合适。” 娶公主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目前的一段时间内能够佐萧确以皇室之威, 大大提高萧氏在关陇一众世家中的地位。李氏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才会建议萧确尚公主。 但孙夫人却比李氏看得更远一些,萧家有萧确在, 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她也相信萧确不是没有野心和抱负的人, 不然她当年也不会选择扶持他。 话到此处, 孙夫人便继续道:“若是迎娶公主, 将来要是……”她没有说得明白,而是暗示萧确, “那也不太好办。” 在孙夫人看来, 永嘉公主那样的容光风仪, 举世无双,等闲便能倾城覆国,自己的孙儿又对她用情极深, 孙夫人总觉得娶了她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史书上美人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 萧确微微皱了皱眉,视线转向身侧几案上横放着的佩刀, 没有说话。 他父母因战乱分离, 生母早亡, 当年孙夫人顾及到新进门的李氏,没有将他接回来,致使他在外漂泊二十年才回到萧家。若非三年前为情势所逼,孙夫人也不会将他迎回,辅佐他执掌萧氏。 过往的事倒没什么好计较的,他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本就不在意旁人如何待他,所以这些年倒也能跟萧家的人维持着面子上的情分。 在回到萧氏的这三年里,孙夫人和李氏的确帮了他很多,他心里也不是不感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能够左右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娶公主的这件事上,孙夫人不该来试图动摇他的意志。 见萧确仿佛有些不快了,孙夫人也不好再相催,而是改口道:“祖母也只是略微一提,没有逼你做决定的意思。” 萧确点点头,面上僵冷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 孙夫人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又继续道:“只是你如今已二十又三,寻常男子像你这般大的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你兄弟不提,这房单只剩下了你一个,祖母还指望着你早些娶妻,为我萧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祖母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你太多,只剩下这一桩心愿,盼你时时在意,勿要违逆……” “孙儿知晓了。”萧确再次点头,随后起身,拿起桌案上的佩刀,“孙儿另有要事,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向祖母问安。”向孙夫人略一躬身,转头离开。 …… 二月下旬,春梅开到盛时,萧家的女郎以永嘉公主的名义下帖子,邀请长安城的贵族男女到都督府的慎思园赏梅。 萧家的这座宅第建制宏阔,虽然秉承了主人家一贯简朴的作风,装饰并不奢华,但因是前人留下的,旧时曾为王侯所居,因而占地极为广阔。前堂后宅布局分明,中间的几处庭院却各有特色。 慎思园遍植梅树,冬梅才谢尽,春梅便又怒绽了。灵初是今日聚会的主人,所以到得很早。 她站在梅林中的一道带坞游廊上,看着两侧接天的梅花,盛放如香雪海。一条梅枝伸进游廊里,在风中轻轻颤着,灵初抬手轻抚,嫩弱的花瓣便从枝头飘落,坠到廊下的草地上。 抬眼时瞥到站在不远处的萧确,灵初没来由地感到有点紧张。其实她来到长安的这小半个月里,并不时常见到萧确。他似乎很忙,经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若无必要之事,灵初觉得他好像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然这里面也有她自己故意躲着对方的原因。 所以在今日这个跟关中的贵族少女们联络感情的聚会上见到他,灵初是有点惊讶的。 她的手无意识地将指尖的梅枝下压,那枝条弯而不折,到极致处蓦然从灵初的手中脱落,“啪”的一下打到了她身上,花瓣纷洒,灵初才回过神来。 身后有人在叫她,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灵初没见过的男子。锦衣纹饰,墨发束冠,面容清俊,应当是哪家的郎君,受邀来参加今日的聚会。 锦衣青年向她搭话,灵初略微颔首,见游廊下已经来了不少贵族少女,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赏梅,便双目望着前方,举步下了石阶,向着游廊另一侧的花坞行去。 长长的裙摆扫过地面,沾上了花瓣,灵初没有在意。经过萧确身旁的时候,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毫无遮掩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忍不住微微转动目光,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转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走进花坞。 …… 从她走进慎思园的那一刻起,萧确的目光便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分毫。他看着她低头赏梅,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看着她被人搭讪,面上端庄的神色丝毫未变,甚至没有开口,只轻轻颔首,从那人身旁走过,连一个眼神都吝啬。 那骄傲又冷淡的样子,忽然令他想起了两人初见的时候。 他奉魏帝之命去接公主,在内侍的指引下登上洛阳宫中的摘星楼。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举步上前,天风扑面而来。明亮的日光下,一道纤柔的身影背对着他,高台上的风将她的衣裙吹得向后飘摆。 他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没有出声。无形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他不断往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一步步地走向她,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脚步声惊动了沉思中的少女。 她转过身来,萧确霎时僵立在原地。 他感到全身的肌肉像是在重组,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无法捕捉,无处了解。 心跳快得像是撞城锤在冲撞,每一下都要将他的胸膛击溃。心脏里喷涌出的血液在飞速流动,带着一种怦然、难以掌握的炙热,烧得他整个人都燥起来,指尖隐隐发麻。 一旁的内侍将他的来意告知,略显尖细的声音将萧确唤醒。他单膝跪地,恭敬地道:“末将凉州裴劭,见过公主殿下。” 他跪在地,却大胆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公主却没有看他,听到内侍的话,只微微点头。视线落在正前方,下巴轻轻抬起,神色端庄又冷淡。明亮的日光笼在她身上,令她宛如一只在曦光中沐浴的天鹅。 从他的视角能看到她光洁盈润的肌肤,挺翘的鼻头,花瓣一样饱润而水艳的唇。眼睛里像是被人泼了画彩,世界陡然明艳起来,目眩神迷。 她或许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萧确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冰蓝色的及地长裙从他身旁滑过,带起一阵风,风里有女孩身上的淡淡清香。 如今时移世易,境遇调转,小公主骨子里的骄傲和冷淡却分毫未改。甚至她的眼神,她颔首时的样子,那敷衍理会的姿态,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而他却不再是那个只会跪在她脚边期待她偶尔回顾的裴劭了,小公主现在就像是一朵开到盛时的花,等着他去攀摘。 两人的对视更是给他一种微妙的心理刺激,萧确面上不受控制地露出微笑,抬脚上前,姿态堪称恭敬地引她入座。 等身后的脚步声走远,灵初才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轻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