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第一章 神职者 喝完牛奶的人把纸盒放回标着自己学号的架子上,回到座位坐下。大家似乎都喝完了。 “连学期最后一天都要喝牛奶啊!”虽然有人这样说,但牛奶时间也就在本日告终。辛苦各位了。“明年没有了吗?”没有。 牛奶的话题先放在一边,我这个月就辞职了。“要去别的学校任教?”不,是不当老师了。放弃这个职业了。所以一年二班的各位就成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最后一届学生。发出惋惜声音的人,谢谢你们。“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是的。最后我有些话要跟大家说,那件事也包括在内。 * 到了辞职的关头,反而再度思考“老师”到底是什么。 之所以当老师,并不是因为有改变我人生的恩师之类的特殊理由,只是因为我家里穷而已。爸妈一直都说女孩子念什么书,不要升学算了。但是我喜欢念书。 有时候我会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老师要对着学生热切说教,是不是有点儿离谱过头了呢?把自己的人生观强行灌输给学生,只是自我满足而已。说穿了不就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小看孩子们吗?大家在看校园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呢?热血教师就算在上正课的时候也热血沸腾地诉说自己的经验或者问题学生的心情。但这是大家想听的吗?真的有非得打断上课也要对平常谨守本分的学生说教的必要吗?跟误入歧途后回归正道的人相比,一直都循规蹈矩的人绝对比较伟大。可惜的是这种人是不会成为聚光灯焦点的。在学校也是一样。于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对自己的存在价值产生疑问,导致负面思考的原因不正在于此吗? * 大家常用“信赖”这个词来描述师生之间的关系。女学生发短信给年轻的男老师说:“老师救命啊,我朋友危险了。”要老师去宾馆。既然是那种地点,当老师的自然也有点儿警觉,但还是十万火急地赶去了。结果在那里被偷拍了照片。第二天家长就找到学校来,还报了警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我们这些同事立刻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该老师外在的性别跟他内在的性向并不相符。没有必要为了这种胡说八道公开自己有性别认知障碍的私事,大家是这么劝他的。但该老师为了维护教师的尊严,跟家长和学生说了真相。这个女生因为老师告诫她上课的时候不要聊天,觉得怎么就只针对我呢?真让人不爽。原因就是这么无聊的事。“处分?”没有。这所学校怎么让人妖跟单亲妈妈担任情绪不稳定的青少年的导师啊!家长只字不提自己女儿做的错事,反过来指责校方,结果算是学校败给了这种家长吧。教育场所也扯到胜负是有点儿可笑啦……“是那个老师吗?”他去年转到了别的学校,现在以女老师的身份在那里任教哦。 虽然这个例子有点儿极端,但要是别的男老师碰上这种事我想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从那时开始,s中学的做法是,就算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来找,只要是异性的话,就联络别的同性老师去。 * 就算身为老师,也不可能成天只想着学生的事。我有更重要的人。大家都知道我是单亲妈妈,未婚母亲。我本来要跟四岁女儿爱美的爸爸结婚的。他是我打心底尊敬的人,拥有我所没有的特质。我们一起作了健康检查。其实只是顺便而已,没想到却发现他身染重病,于是取消了婚礼。“因为生病的缘故吗?”当然。“他很可怜?”是啊,井同学。的确,对方突然生了重病但仍旧结婚,夫妇一起渡过难关的人很多。但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呢?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染上了hiv的话……hiv就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也就是艾滋病的病毒。这种说明没有必要吧?暑假的读书心得,班上大部分同学都选了同一本小说。大家都说“好感动”、“泪流不止”等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便也看了。是讲援交的女孩子感染了hiv,最后病发身亡的故事。“内容没这么简单吧?”好像有人不满呢。但是就算被故事感动,碰到跟hiv带原者性交过的人还是会退避三舍吧?滨崎同学,坐在第一排也用不着屏住呼吸。空气不会传染的。 他是在海外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时染上hiv的。当然我没法子无动于衷地接受这个事实。我想他心中的绝望一定深不可测。他说孩子的幸福最重要。这世间对hiv带原者确实存有偏见。就算孩子没感染,要是给人知道父亲是带原者的话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境遇。上学的话虽然吃饭啊体育课啊什么的都不会有问题,但难保不会遭到同学甚至老师的欺负。没爸爸的小孩的确也可能被歧视,但是相比之下社会还比较能接受。我们讨论过之后决定不结婚,我自己把小孩生下来。 爱美出生之后确定并没有感染。我真是如释重负。绝对要好好养育她。我要守护这孩子。我在心里发誓,把全部的爱都投注在女儿身上。要是问我班上的学生跟女儿哪边比较重要,那自然是女儿。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爱美曾经问过我一次说,爸爸呢?爸爸在没办法跟爱美见面的地方努力工作哦。他放弃了父亲的名分,将人生仅存的热情全部灌注在工作上。 但是爱美却已经不在了。 二 爱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学生杀害的。 * 大家对年龄限制有什么看法?比方说,要几岁才能抽烟喝酒呢,西尾同学?没错,要满二十岁。每年电视新闻上的成人仪式,都是满二十岁的新成人拚命喝酒的报道。为什么那些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喝酒呢?法律允许满二十岁后可以饮酒,并非建议满了二十岁就要喝酒。但是既然有年龄限制,觉得满了这个年龄不喝好像就亏到了,所以助长了这种现象吧? 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这话暂且不提,各位好像都对犯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我们班上有犯罪者这个事实,大家的感觉一定是好奇多于害怕。其中好像有人猜得到,也有人露出知情的样子。我个人对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原位的犯人感到非常惊讶。惊讶吗?其实也不是。其中一个犯人是希望自己的大名能公之于世的。相反地,另外一个从刚刚开始脸色就非常不好,好像觉得这跟之前的约定不一样,心里非常不安。不用担心。我没打算要在这里公布两人的名字。 各位知道少年法吗? 少年因为身心都未发育成熟,由国家代替家长制定了最好的自新之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就算杀了人,只要家庭法院认可,进少年观护所就得了。小孩是纯真的,这不知道是哪个时代的神话。90年代,十四五岁的孩子钻少年法的漏洞,犯下了许多严重的罪案。2001年4月施行了修正少年法,将刑事责任年龄从十六岁降为十四岁。 各位现在是十三岁。那么年龄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去年八月发生的“t市一家五口灭门血案”大家应该都还记忆犹新。犯人在暑假的时候把推理小说里提到的各种毒药分别少量混入家人的晚饭里,然后每天把不同的症状记录在部落格上。但是症状没有犯人想像得那么严重让她感到不满,最后把氰化钾加到晚餐的咖哩中,害死了双亲、祖父母跟小学四年级的弟弟。犯人是这家的长女,十三岁的初一学生。她在部落格上贴的最后一篇记事是:“不管怎么说,到头来氰化钾最有效!”这个案子电视跟报纸都大肆报道。你们有多少人知道少女受到了什么处罚吗?犯人因为未成年,姓名跟真面目都没有公开。虽然只能从残忍的事件内容推测少女心中的黑暗,但只抓着这点大做文章,真正重要的真相完全不明,就渐渐被人淡忘了。新闻可以这样做吗?本案的报道只在某些孩子心中的黑暗面烙下了丝毫没有人味的变态犯罪者的存在,煽动可悲的孩子们崇拜愚蠢的罪犯而已。少女犯只要在随便哪个儿童辅导机构写写作文,几年 之后就能若无其事地回归社会。 * 上个星期刚出院的竹中太太也到我们家来。距离爱美的死刚好一个月。竹中太太在爱美的牌位前双手合十,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地方报纸的新闻标题写着:“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失足死亡”,让竹中太太觉得是自己的错而沮丧万分。她把放在她家里爱美的替换衣物、筷子调羹、填充玩具等装在纸袋里带来给我。其中有一件眼熟的小玩意儿:小棉兔头形的绒布小包包。爱美那么想要而我终究没买给她的东西是哪儿来的呢?我很感谢竹中太太一直照顾爱美,她自己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就到我们家来,所以我开车送她回去。我们看见毛毛在有段时间没整理的院子里玩一颗棒球。虽然竹中太太说那是从学校飞过来的,但棒球社的四号强棒击出再怎么远的全垒打,也不可能越过球场的保护网、飞过游泳池掉进来吧。 那天爱美是自己一个人去游泳池边的吗?我心中突然生出了疑虑。回家之后我再度拿出小棉兔绒布小包。这个小包包真的是爱美的吗?如果是的话就是有人买给她的。拿起来摇晃,发现虽然是绒布却挺重的。我拉开拉链,薄薄的内里下面隐约可以看见电线似的东西。我极力忍住心中浮现的不祥预感,第二天找了两个学生分别谈话。 外面走廊上好吵。别班已经下课了吧。有社团活动或者是要上补习班的人,除此之外想离开的人都可以走了。我说了这么多称不上愉快的话,接下来只会更加不愉快,不想听的人现在就请出去。没有人要走吗?那就表示各位都是自愿要听,那我就继续了。 从现在起我们把这两个犯人称为a和b吧。 三 为了确定爱美死亡的真相,我把a叫到化学实验室。把小棉兔的绒布小包递给若无其事出现的a,学他说:“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当然a连碰也不碰。太可惜了。分明有等于改良电击枪的威力。没错,这种东西只要稍微学习一下谁都做得出来。要不要真的作恶仅看个人的道德观而已。 终于发现了啊。a察觉到我叫他来的理由,仿佛在等这一天到来似的开始得意扬扬地述说真相。那个钱包果然就是a所谓的处刑机器。 a把完成的自信作品先在看小电影的同学之间试验。虽然大家都说:“好厉害”,但只是吓人程度的反应让a不满。这些家伙不了解我的才华,那我给别人瞧瞧吧。于是他来找我。我的反应让a很满意。但是a搞错了。我觉得危险的并不是钱包,而是a的道德观念。认定“危险=钱包”的a确信这样一来大家就会了解处刑机器有多了不起,进一步故意用言辞激我。但是出乎a的意料,大惊小怪的只有我一人而已。a就想这样在网站上公开钱包的话,看见的反正都是不识货的人,既然如此就给识货的人看好了。 于是他参加了全国中学科展。评审中虽然也有科幻小说作家,但大部分都是理工领域的杰出人士。在公开场合被名人指责作品具有危险性,这样一来处刑机器就会出名,自己也就会成为危险人物备受瞩目了。a是这么打算的。但要是钱包在初选阶段就被当成危险物品而被淘汰的话可就糟了。所以才下了工夫尽量用充满小孩正义感的口吻写报告。没被视为危险人物的a接受本地报纸的访问时还是满意地说:“虽然跟预期有点儿不一样,但这样也不错啦。”我看着高兴的a接受采访,安心地想:“这孩子只是希望引人注意而已。就这样把精力投注在正面的方向就好了。”之前让人操了不少心,我以为这下应该解决了。 暑假后半,本地报纸大幅刊登a的报道当天,占了整版篇幅的新闻就是“t市一家五口灭门血案”。之后电视和报章杂志全都是这个案子。第二学期开学后,没人提到a上报纸或者是被大学教授称赞的事,大家的话题清一色全是路娜希事件。做了好事被表扬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路娜希根本不算什么。氰化钾?不就是用现成的东西杀人嘛。要是我的话就能连杀人的工具都自己做出来。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更注意我了。案子闹得越大,a的忌妒心就越膨胀。于是a就埋头开发处刑机器。 * b在刚入学的时候是个很平易近人的孩子。看得出来是在双亲和两个年长的姐姐呵护之下长大的,给人稳重平和的感觉。我听完a的说辞之后,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b,叫他到学校游泳池来。大概是地点让b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不肯出来,反而叫我去他家。傍晚时我去了b家。b问我说,让妈妈也在场可以吗?我突然去家庭访问让b的母亲不知所措,从她的样子看来应该是毫不知情。我同意了b的要求,他就在母亲的陪伴下一点一点开始述说开学以来的事情。 放寒假后b的成绩停滞不前,然后似乎有下降的趋势。过年后第三学期刚开始,补习班的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像电视广告上演的那样斥责激励他。补习班下课之后满肚子闷气的b家也不回,就跑到游乐场打电玩。刚刚才拿过红包所以荷包满满。电玩打入迷的b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高中生包围,荷包即将不保。b奋力抵抗,正要被狠揍的时候被巡逻的警察发现救了下来。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警察打电话到我家,我就打电话给户仓老师。b看见来接自己的不是导师,而且竟然是户仓老师,非常震惊。b问:“为什么森口老师没来?”户仓老师说:“没办法,因为她是女老师啊。”但b误以为是因为我的家庭状况。单亲妈妈一定觉得班上的学生没有自己的小孩重要。“你反正一定是被补习班的老师说了几句就生气了吧。你这样老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稍微被骂就闹别扭,进了社会会有更大的苦头吃呢。”户仓老师开车送b回家的时候这样对他说。“这种言语暴力太伤人了。”b不明事理地说。但是我却认为户仓老师并不是只会大声骂人,我很佩服他对学生观察入微。 b在讲到这里的期间,他母亲在旁边不知道重复说了多少次“真可怜”。我心想真是溺爱小孩的母亲,但孩子能这样受宠还真令人羡慕。b虽然是受害者,但是s中学的校规规定禁止出入电玩游乐场。b违反校规的处分是一周内每天放学后花一小时分别打扫游泳池畔与更衣室。 b在刚入学的时候是个很平易近人的孩子。看得出来是在双亲跟两个年长的姐姐呵护之下长大的,给人稳重平和的感觉。我听完a的说辞之后,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b,叫他到学校游泳池来。大概是地点让b知道我的用意,他不肯出来,反而叫我去他家。傍晚时我去到b家。b问我说让妈妈也在场可以吗。我突然去家庭访问让b的母亲不知所措,从她的样子看来应该是毫不知情。我同意了b的要求,他就在母亲的陪伴下一点一点开始述说开学以来的事情。 b一入学就立刻加入网球社。他想尝试某种运动,网球感觉起来好像很合适。加入社团之后发现,从小学就开始打的人到了五月就能上球场,上了中学才开始打的人都在锻炼基本体力,到了五月连网球拍都还握不上。而b是属于后者。新进团员半数以上都跟自己一样,所以他也不介意。六月的时候终于能握球拍了。上学跟放学途中提着网球拍的袋子,觉得自己还挺帅的。暑假开始后顾问户仓老师排了分组练习表。强化攻击组、强化防守组等等。b分在强化体力组。其他的组都是六个人,b这个组却只有三个人。其中d同学是早已经不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幽灵成员,另外一人则是绰号叫小娘、瘦小苍白的d同学。b每天都跟小娘一起在学校跑步。b并不觉得自己的体力比其他组的成员差到哪去,因此甚为不满。有一天参加别的社团活动的女同学问他说:“b同学不是网球社的吗?为什么在跑步?”b觉得丢脸丢到家了,一时气不过就跟户仓老师要求换社团。老师问他:“你是不喜欢跑步,还是不喜欢被别人看 见跟小娘一起跑步?”当然b是因为后者,但是说不出口。老师对沉默不语的b严厉地说:“光在意别人的眼光是没法变强的。分组练习还有一星期,加油吧。”但是第二天b就让母亲打电话退出了网球社、去上在市中心以热心辅导出名的补习班了。第二学期开学后原本成绩平庸的b成绩大幅提升。期中考的平均分数比第一学期高了将近十五分。按照成绩分班的补习班一开始上的是倒数第二的e班,两个月后就升上了b班。刚入学的时候成绩跟b差不多的f同学从十一月起就跟b上同一间补习班。f同学一开始上的是d班。某个时期学业、运动或是艺术之类的才能会突飞猛进,这算是青春期的特征。只要去做就会有成果,有了自信就会更加努力。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的人也很多。但是就像有名的运动选手也有低潮期一样,才能发挥到一个地步一定会碰到瓶颈。其实从这时开始才是真正胜负的关键。会分出:认为到头来自己只有这种程度,就这样直线下降的人;就算没结果也不焦急,继续努力维持现状的人;以及,现在正是加把劲的时候,更加努力突破瓶颈往上爬的人。我担任三年级的导师时,考试前常有家长会说:“这孩子只要努力就做得到。”但“这孩子”多半正是在这个关卡直线下降的人的典型。并非“只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无法努力做到”。 b也第一次面临了这样的转折点。 放寒假后b的成绩停滞不前,然后似乎有下降的趋势。成绩单稍微好看一点,新年假期就心浮气躁,这样马上就会落后喔!过年后第三学期刚开始,补习班的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像电视广告上演的那样斥责激励他。只不过成绩稍微下降一点,用不着在大家面前发脾气吧。b觉得非常不高兴。但是还有更让人不爽的事。b仍旧留在b班,但f同学却升上a班了。补习班下课之后满肚子闷气的b家也不回,跑到游乐场打电玩。刚刚才拿过红包所以荷包满满。电玩打入迷的b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高中生包围,荷包即将不保。b奋力抵抗,正要被狠揍的时候被巡逻的警察发现救了下来。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警察打电话到我家,我就打电话给户仓老师。b看见来接自己的不是导师,好死不死竟然是户仓老师,非常震惊。b问:“为什么森口老师没来?”户仓老师说:“没办法,因为她是女老师啊。”但b误以为是因为我的家庭状况。单亲妈妈一定觉得班上的学生没有自己的小孩重要。“你反正一定是被补习班的老师说了几句就生气了吧。你这样老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稍微被骂就闹别扭,出了社会就有更大的苦头吃呢。”户仓老师开车送b回家的时候这样对他说。“这种言语暴力太伤人了。”b不明事理地说。但是我却认为户仓老师并不是只会大声骂人,我很佩服他对学生观察入微。 b在讲到这里的期间,他母亲在旁边不知道重复说了多少次“真可怜”。我心想真是溺爱小孩的母亲,但孩子能这样受宠还真令人羡慕。b虽然是受害者,但是s中学的校规规定禁止出入电玩游乐场。b违反校规的处分是一周内每天放学后花一小时分别打扫游泳池畔跟更衣室。 二月初,a将拉链上通的电压成功增加为三倍。无论如何都想试验一下。就在此时a在上课时看见坐在隔壁的b,在笔记本的边缘猛写:“去死。”下课后a若无其事地问b说有很夯的片子你要不要看啊?b从以前就对a的影片很感兴趣,聊得非常投机。b放松戒心之后a就问,你有想教训的家伙吗?b吃了一惊,a解释说吓人钱包成功升级啦,但是还没试验过。这玩意就是要用来教训坏人的,所以也该拿坏人来试验啦。b当然知道吓人钱包的事,也觉得参加全国大赛挺了不起的。于是b立刻说了户仓老师的名字。但是说穿了,a只不过是个不靠工具就什么也做不成的软脚虾。碰到比自己强的对象立刻就退缩了。他说:“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啦。”然后b就提到我。因为我没出现而让户仓老师去接他,让他把不满的矛头指向我。但这也被a否决了。理由好像是没办法用同样手法骗我两次。之前上当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反映。然后b就想起来在打扫游泳池边的时候看见过爱美。那森口的小孩呢?a同意了。a也知道每个星期三放学后我都会把爱美带到学校来。b告诉a爱美自己一个人到游泳池去喂狗,以及在购物中心想要小棉兔绒布包但我不肯买给她的事。提到绒布包让a灵机一动。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a跟b在放学后躲到游泳池的更衣室里等,看见爱美一个人到游泳池边来,拿出藏在运动衫里的面包直奔毛毛,越过栏杆喂它。a和b就走到她背后。b带着亲切的笑容开口说:“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爱美心存警戒。a猜想她是担心自己到这里来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他把手藏在背后,友善地跟爱美闲聊。你喜欢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饭喔。来喂毛毛的哥哥们让爱美放下了戒心。这时a把藏在背后的绒布小包拿出来给爱美看。之前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爱美摇头。没有吧。因为这是你妈妈拜托我们去买的。虽然有点早,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喔。a把绒布小包挂在爱美脖子上。听到是妈妈给的,爱美非常高兴。里面有巧克力,快点打开来看看。爱美在a的催促之下,伸手拉拉链的瞬间,一声也没吭就当场倒地。夕阳余晖下的爱美一动也不动。a笑容满面地说:“成功了!”眼前的光景让b难以置信。怎么搞的?这小孩不动了耶。b用颤抖的声音问a。去跟别人宣传吧。a这么说着甩开b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满足地离开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的b吓得要命,心想这小孩不会死了吧。他没法直视爱美,只看着绒布小包上的小棉兔。要是这样死了,人家就会发现我是共犯了啊。b别开视线,把爱美脖子上的绒布小包拿下来,用力丢到栅栏另一边。对了,就让她不小心掉到游泳池里吧。b抱起爱美,把她扔到冰冷混浊的水里,然后逃之夭夭。b最后补充说当时因为非常惊慌,所以不怎么记得了。但说到这地步也已经足够了。 以上就是爱美死亡的真相。 虽然我已经知道真相,a跟b还是照常来上学。警察也没有要到学校来的样子。为什么呢?a带着恍惚的表情坦诚之后,我对他说就算这样也是意外。绝对不是你期待的惊天动地杀人案件。我也这样告诉把一切和盘托出后松了一口气的b,以及听到自己儿子的告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b的母亲。身为人母我恨不得把a和b都杀了。但我也为人师表。告诉警方真相,让凶手得到应得的处罚虽然是成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义务保护学生。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听起来很像神职人员会说的话吧?b的父亲下班回家听说后,打电话来要给赔偿金,但是被我拒绝了。我要是收了钱,对b而言这件事就算结束了。我希望b谨记自己犯下的罪过,走上正途。b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感的时候,还请爸妈用温暖的亲情守护扶持他。这样不是也挺好的么? 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很冷静呢。这就是所谓打电玩的头脑吗?听谋杀案比hiv的事要镇定,对我而言难以理解。只不过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竹中太太来我家的那天晚上,我到学校把绒布小包拆开,把电线重接起来测了电压。详细数值略过不提,结论是别说有心脏病的人了,就算是四岁小孩也不会因此心跳停止。直接用手测试,湿手碰到洗衣机电线触电的程度比这要强多了。爱美应该只是昏倒而已。刚才也说过,爱美的死因是“溺死”。案发第二天,a听到爱美的尸体在游泳池里被发现,责问b说:“干嘛多管闲事啊!”话中含义虽然完全不一样,我可也想这样跟b说。去找人来帮忙,要不,管 他三七二十一直接闪人也好。 那样的话,爱美应该还活着。 我并不想当神职人员。 之所以没有跟警察说明真相是因为不想把a和b的处罚委交法律。a虽然有杀意但并没有直接下手。b虽然没有杀意但却杀了人。就算交给警方,两个人顶多进少年院、要不保护管束处分,甚至有可能无罪释放。我想把a电死,让b淹死。但是就算这样爱美也回不来了,a和b两人也无法忏悔自己犯的罪。我希望这两人知道生命的可贵。我希望他们知道这点,了解自己罪孽深重,然后背负着重担活下去。这样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呢? 眼前不正有以这种方式活着的人么? 我们从钙质不足讲到这里。大家缺乏的不只是钙质而已。自古以来日本人就有能享受食材原味的纤细味觉,但近年连甜咖喱跟辣咖喱都分不出的小孩越来越多了。据说这是缺乏锌引起了味觉障碍。各位的味觉,不对,a和b的味觉如何呢?牛奶好像全喝完了,有没有觉得怪怪的,比方说有铁锈味之类的味道呢?因为是看不见内容物的纸盒牛奶才能这么做。我把今天早上抽的血混入两人的牛奶里了。不是我的血。我偷偷让两人喝的,不是希望他们都能成为好孩子的“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指甲缝里的污垢,而是他的血。 看来大部分的人终于都明白了。 没办法立刻晓得会不会有效果。两三个月后请一定要去验血。要是有效的话,通常潜伏期是五到十年,在这段期间请好好体验生命的可贵。我深切地寄望两人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对爱美诚恳反省谢罪。各位还要继续做同班同学,请用温情守护这两人,绝对不要排斥他们。我们班已经没有会随便发“我想死”这种简讯的人了吧。我还没决定今后要怎样活下去。说不定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了呢!那样的话缓刑就到效果出现为止。“要是没效怎么办?”说的也是。那就请尽量小心不要出车祸吧。 我跟爱美的父亲从案发之后就住在一起了。我们本来要结婚的。从这个春假开始我想跟他平静地过日子,直到最后为止。各位也请过个有意义的春假。这一年间谢谢大家了。 我的话到此为止。 第二章 殉教者 * 悠子老师下落不明。难以相信不过几个月前我们还每天都见面。老师没有把夺去宝贝女儿的两个少年交由法律制裁而自己下手,然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我觉得老师这样有点不负责任。要是决定自己制裁的话,总要看那个少年最后到底怎样了吧! 老师应该要知道制裁之后发生的事。我这么想着写了好长的信,要怎样才能让老师看到呢……想来想去想出一个苦肉计,决定把这封信投给以前老师在休息时间常在办公室看的文艺杂志新人奖征稿活动。近年来有很多十几岁的得奖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啦。 看是我有点担心。这本文艺杂志上“劝世鲜师”的连载专栏四月号就结束了。要是这封信得奖刊登了,老师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就算这样我想有一点机率也好。 但是老师,我绝对不是要跟你求救。我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老师而已。 * 进入正题之前,老师有没有注意到班上的气氛? 凝重、清新、停滞、流通……我认为气氛是在场所有人氛围的综合。而我每天都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气都喘不过来的地步,大概是因为我没法好好地跟大家打成一片吧。总而言之虽然是春天,但我们二班教室里的气氛一言以蔽之就是…… 诡异。 * 老师制裁了小直跟修哉是上学期最后一天,那也是小直最后一次到学校来。新学期开始,二年二班教室里就看不到小直的踪影了。只有小直没来,修哉还是来上学。包括我在内,大家对修哉来上学比对小直没来还感到惊讶。没有人跟修哉说话。大家都保持距离观望,一面窃窃私语。 修哉对大家的反应似乎完全不在乎,按照学号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出包著书套的小说开始看。这不是在逞强,他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每天早上都这样。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想这在大家眼中看来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天气很好,教室窗户都开着,但气氛却很凝重。上课铃在沉重的空气中响了,新的导师走进教室。年轻的男老师意气风发地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从学生时代开始人家就叫我“维特”,你们也这样叫我吧。 突然这么说教人不知如何是好,但这里我们就叫他维特吧。 --话虽如此我可没有烦恼喔。 听到这句话没有任何人发笑。 --喂,你们也看看书啊。 维特夸张地摆出叹气的样子这么说。他的名字叫做良辉所以昵称维特(*这是日文谐音的转换游戏,良辉维特的日文为ウェルテル,“良”意为“好”。),被套上“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可以理解。但是喂,拜托你也看看班上的气氛啊。我的感觉是这样。 --喔,差点忘记了。直树感冒请假……还有其他人缺席吗? 维特确认开学第一天的出席状况,亲热地直呼同学的名字,然后立刻开始自我介绍。 我中学的时候绝对不是认真的学生。背着爸妈抽烟、讨厌某个老师就乱整人家的车子……但是二年级的时候班导师改变了我。只要有谁有事情,就放下正课诚恳地跟我们谈。为了我也花了有五堂英文课吧……哈哈。 老实说八成没人在听维特自我介绍。大家在意的是直树感冒请假的事。 我知道那当然是假的,但至少小直还没转学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少人偷瞟修哉。修哉虽然做出好学生的样子面向老师,但看起来并没在听老师说的话。即便如此维特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 --我今年春天刚刚被学校聘用,二班是我带的第一个班级,很值得纪念的。我不想对大家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所以你们一年级的导师写的品行行为报告我没看。大家可以坦然面对我。有什么困扰都可以来找我,不要把我当老师,当大哥好了。 先是维特,现在又是大哥。大家、大家叫个不停。开学典礼前漫长的班会最后,热血沸腾阐述自己理想的维特,用新的黄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满满的大字: oneforall!allforone! 我不知道悠子老师是怎么看我们每一个人的,更何况还写了小直跟修哉的品行报告更是难以想像。但要是维特好好看了报告的话,我想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 黄金周结束进入五月半,教室里的气氛比较安定了。小直还是没来学校,大家也都避着修哉。 然而大家可能是习惯了避着修哉(这种讲法很奇怪吧),并没表现出对他的厌恶,而是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自然地躲着他。凝重的空气也沉稳下来,变得理所当然,也就没那么令人喘不过气来了。 有天晚上电视播了一个以教育为主题的节目。 节目里介绍了某处的中学“利用早晨小班会短短十分钟,全班一起阅读。”阅读不只可以丰富感性,还能提高集中力,增进学习能力。我一面看着电视一面想起了修哉。 第二天教室后方就设置了班级图书馆。是维特从自己家带来组合柜跟书做的。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旧货,大家一起读书丰富心灵生活吧! 虽然他很单细胞,但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不过看到排排站的书我都呆掉了。连对长得不赖的维特开始有好感的志保她们也都退避三舍。三层的组合柜最上层全部都是“劝世鲜师”的著作。 维特看见大家对他费力做的班级图书馆反应冷淡不知是否有些不满。我们在他担任的数学课堂上做习题,他走到教室后面,拿下一本书突然开始大声朗诵。 --我对宗教毫无兴趣,但是在浪迹天涯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带着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里有这么一段:“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羊,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找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我在这里看见了教育的真谛。 维特念到这里合上书,慢慢地开口。 --今天我们不上数学课了,改开班会。大家一起讨论直树的事吧。 他大概觉得直树是迷途的羔羊吧。维特连习题答案也不对,就教我们把课本收起来。小直不来上学的理由开学第一个星期是感冒,之后就变成身体不好。 维特这么说了。 --在此之前我都骗大家说直树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请假。但直树并不是装病逃学。直树虽然有想来上学的意志,但是他心里有病让他来不了。 意志跟心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吧。这是维特自己的解释还是直树的妈妈说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瞒着大甲镇对不起。 我觉得维特这样道歉有点可怜。小直或许的确心里有病,但是不知道他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只有维特一个人。那天悠子老师告白的事件真相,没有任何人传出二班之外。老师离开教室以后,全班的手机都接到同样的简讯邮件。 把二班里的告白传出去的家伙就是少年c。 为了联络方便,班上所有人的邮箱地址都互相登录,但这是谁发的却不知道。 维特提出一个建议。 --我们来创造让直树想上学的环境吧。 大家都默不作声。连平常附和维特无聊笑话的健太都低着头不语。维特好像以为大家是在认真地考虑他说的话,满意地开始说了好几个方法。搞不好他本来就没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把上课的笔记送到直树家吧。 教室里明显不情愿的“ ㄟ--”声此起彼落。 --亮治,你为什么这种态度呢? 维特问声音最大的亮治。亮治露出“糟了”的表情,低头顺口说出了个好借口:“因为我家在反方向……” --这样大家轮流影印笔记,我跟美月每星期送到直树家一次好了。 为什么是我?因为今年我是班长(顺便一提副班长是佑介),而且我家离直树家很近。我忍住没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也没反对,维特却对我说: --美月是不是在跟我客气?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美月没有绰号吗? 看来维特是不满意我不叫他维特。虽然如此也不是除了我之外全班每个人都叫他维特啊。大家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说没有。就在这时候绫香大声说:“美蛋!”的确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叫我。 --这不是很可爱的绰号吗!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也叫美月“美蛋”了。其他人也叫好吗?能当同学是缘分啊。大家就这样打破彼此之间的隔阂吧! 拜维特热心地呼吁之赐,我从那天开始再度被人叫美蛋了。 * 第一次送笔记去直树家是五月第三个星期五。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常常跟直树的二姐一起玩,去过他家很多次。 迎接我跟维特的是直树的妈妈。 好久不见的伯母跟以前一样,梳妆打扮得好好的。 小直喜欢吃松饼当点心。我切洋葱流眼泪,小直拿着我最喜欢的手帕来说,妈妈不要哭了。小直参加书法比赛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我跟小直的二姐玩,他根本不在场,但伯母总是说小直的事。 我以为把笔记送到就可以走了,但伯母却请我们进客厅。维特虽然有点迟疑,但似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我也曾经在客厅跟小直玩扑克牌黑白棋之类的。小直的房间就在客厅正上方的二楼,二姐总是对着天井叫:“小直拿扑克牌来。”姐姐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我抬头望着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小直在不在。伯母端出红茶,对维特说: --小直会有心病都是去年的导师害的。要是所有老师都跟您一样热心,那孩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看伯母的样子,小直应该没有把结业式那天受到的制裁告诉妈妈。要是知道的话,伯母应该没办法这么沉着地发牢骚。 没有跟妈妈说,就表示小直自己一个人在苦恼。伯母一面避免谈起那次事件,一面继续责怪悠子老师。或许他以为儿子只是卷入意外事件也说不定。 小直没有要出现的样子,结果我们像是专程来听伯母的怨言一样。但是煞有介事跟伯母应答的维特还挺得意的。至于话听进去多少倒是个疑问。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维特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一点声音,再度抬头望向天井。我想小直应该都听见了。但是第二天,接下来的那天,小直仍旧没有来上学。小直不来学校成了理所当然,大家避着修哉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那时候的情况还算是最好的。 * 六月第一个星期一,放学前小班会的时候全班都发了牛奶。厚生劳动省实施的“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通称“牛奶时间”有了成效,全县的中学都获得了每日牛奶配给。喝牛奶不只让身高跟骨质密度增加,牛奶运动示范学校还都表示“情绪不稳定的学生比往年要少”,于是就提前开始配给了。 我跟副班长佑介把牛奶发给全班同学,但大家似乎都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感觉教室里气氛沉重起来。牛奶时间虽然有良好的效果,讨厌牛奶的学生的家长却抱怨连连,所以也不是非喝不可。 你们有强迫我们的权利吗? 到处都是把梦想寄托在小孩身上没事找事的爸妈。虽然这么想,但多亏他们,纸盒牛奶上也不用写班级学号了。教室里津津有味喝着牛奶的只有维特一人。 --喂喂,牛奶对身体好喔。 维特说着捏住纸盒一口气喝光。不巧跟他对上视线的由美尴尬地小声说:“社团活动结束以后再喝。” --原来如此。不错啊。身体疲劳的时候补充营养。 维特说着笑起来,看见大家把牛奶放到包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当天放学后,负责打扫教室的修哉从柜子里拿出扫把的时候,突然响起“砰!”的一声。佑介非常精准地把自己的纸盒牛奶扔到背对他的修哉脚边。我在自己座位上写班级日志,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男女同学加起来大概五个人,全都惊讶地望着佑介。 大家到底怎么看修哉我不清楚,但我本来以为无论怎样讨厌他都不会有人有勇气直接出手的。我虽然说是勇气,但真是这样吗?可能是因为出手的是班上的领导人物,个性爽朗运动万能的佑介我才有这种感觉。佑介朝仍旧背对他站着不动的修哉说: --你这家伙,根本没在反省吧! 然而修哉只厌恶地望着裤脚上溅到的牛奶,瞥也没瞥佑介一眼就拿著书包走出教室。其他人都只默默旁观。 对修哉的制裁就从这里开始。 * 我觉得佑介喜欢悠子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就算说客套话,老师也称不上热血教师,但我觉得她却会好好地一个个称赞学生。定期表扬最高分的学生、社团活动表现优秀的学生、努力担任学校活动干事的学生……等等。她并不会夸张地称赞,但在班会或开始上课之前都会跟大家介绍,让我们一起拍手。 我也曾经好几次在班会上让大家给我拍手。班长其实都在替班上打杂,一声不吭做了也没人感谢你,老师却若无其事地在全班面前称赞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很高兴……。 然而维特完全不这么做。他喜欢唱onlyone啦、numberone啦之类的歌曲。甚至还在开学典礼新教务主任致辞的时候哼着副歌部分。 --我绝对不会只表扬得到第一的学生。我想成为依照每个人自己努力的程度来评断,持公平态度的老师。 五月初举行的全县新人赛中,棒球社打败私立学校的强队,进入前四名。这好像是s中学初次的壮举,地方报纸上还刊登了附照片的报导。其中最活跃的是四号王牌佑介。大赛之后佑介选上了全县强化选手,还接受了个人专访。佑介这么活跃,全班都很高兴(修哉怎么想就不知道了)。新学期开始以来,二班第一次有了愉快的气氛。在这兴头上泼冷水的却是维特。 --佑介的表现的确很好。但是努力的只有佑介一个人吗?棒球是团体运动。不管有多厉害的投手,一个人也没法打棒球。所以我想赞美连佑介在内的所有队员,以及没有选上正规队员的其他棒球社成员。 维特这些话为什么不在称赞佑介之后再说呢?要是悠子老师的话一定会先称赞佑介,然后称赞棒球队全体队员,最后让我们大家拍手祝贺。 不只是佑介,之前被悠子老师称赞过的学生当时或许没注意到,但一定都觉得若有所失,想要发泄失落的感觉。但是大家并不是在这种心情下才开始攻击修哉的。 * 我每星期五都跟维特一起去小直家。第一次去的时候小直的妈妈请我们到客厅坐,发了一堆牢骚,但我们去得多了她应对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地点也从客厅变成玄关,到后来玄关也没让进,连门链都不取下,只让我们从门缝中把信封递进去。 从门缝里可以瞥见伯母仍旧打扮得体,但嘴角好像肿了。 小直的大姐已经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归,家里只有小直跟妈妈。而且小直还隐 藏着无法跟妈妈说的严重焦虑。 我跟维特说,就算继续家庭访问小直也不会来上学不说,可能还会给他更多的压力。维特一瞬间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但立刻装出笑脸。 --我想现在对彼此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只要越过这个关卡,他一定会明白的。 他完全没有要放弃家庭访问的意思。他说的彼此是谁跟谁,关键时刻是怎样的状况呢?话说回来,维特见过从开学当天就没来学校的小直吗?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问了。 星期一,维特在数学课的时候拿出一张色纸。 --大家在这上面留言鼓励直树吧! 我准备好面对沉重的气氛。然而教室里的气氛跟我想像中不一样,有点诡异。 有的女生一边写一边哧哧地笑,也有男生一面咧嘴而笑一面写。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色纸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分之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人并不是孤独的。世道虽然险恶,还是幸福地活下去吧。 要有信心。nevergiveup! ……现在我写下来才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啊。这种诡异的气氛让大家乐在其中呢。 * 那天悠子老师跟我们讲了少年法。我是受到保护的一方,但在老师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我就对少年法抱有疑问。 比方说“h市母子惨案”的少年犯(现在已经不是少年了),杀害了女人跟婴儿。电视上一天到晚都在播被害者的家属哭诉两人惨遭杀害是如何无辜,之前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等等。 我每次看见都想其实不需要审判。把犯人交给被害者的家属,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就像老师自己制裁小直跟修哉一样,被害者的家属应该有制裁犯人的权利。没人制裁的时候再审判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令人不爽的不只是少年犯,过分庇护犯人,若无其事地提出任何人听来都觉得牵强的理由来辩护的律师也让人生气。那种人或许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律师,还是每次都觉得这人要是走在我前面我想推他一把,要是知道这人住哪我想去他家丢石头。 原告被告两方我可都不认识。从报纸跟电视新闻报导得知在遥远的城市发生的案件而已。既然我都会这么想,全日本有这种念头的人应该很多吧? 但是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想法有点改变了。 无论怎样残忍的罪犯,审判果然还是必要的吧。这并不是为了犯人,我认为审判是为了阻止世人误会和失控的必要方式。 大部分的人多少都希望受到别人的赞赏。但是做好事做大事太困难了。那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呢?谴责做坏事的人就好了。话虽如此,率先纠举的人,站在纠举最前线的人还是需要相当勇气的。但是跟着打落水狗就简单了。不需要自己的理念,只要附和就好。这么做除了当好人,还能发泄日常的压力,岂不是一举数德的乐事么?而且一旦尝过甜头,一次制裁结束后为了获得新的快感就会找寻下一个制裁对象吧。一开始的目的是要纠举坏人,渐渐就变成强行创造出制裁对象了。 这样一来就跟中世纪欧洲的女巫审判没有两样。愚蠢的凡人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 佑介丢纸盒的第二天开始,修哉的书桌里就塞满了纸盒牛奶。严重的时候会到让人觉得之前这些牛奶都藏哪去了的地步。不仅有一星期以前的,塞得太多破掉的也有。鞋箱跟置物柜也全遭殃。修哉每天早上来学校就默默整理,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笔记本、运动服等不见是常事;我还看见他课本每一页都被写上:“杀人凶手”。 大家都无视修哉,得意忘形整人的只是部分同学而已。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机都收到了一封简讯邮件。 修哉该受天罚!搜集制裁点数! 发信邮址跟老师告白之后送来的简讯一样。所谓制裁点数,是要大家跟这个邮址报告自己对修哉做了什么,由这个邮址评分给点数,每个星期六结算,全班点数最少的人从下一个星期开始就被视为杀人犯的同党,接受同样的制裁。 虽然我一点也不同情修哉,但这种做法真是蠢到家了,我完全不予理会。我以为不会有人把这种简讯当真。但是几天后放学时,我偶然看见美术社乖巧文静的由香里跟早纪把纸盒牛奶放进修哉的鞋箱之后发简讯,简直惊呆了。 连她们都参加的话,没有点数的搞不好只有我。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紧张地去上学。但是当天一切如常。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人也没有点数吧。 不是大家都变了,我松了一口气。 * 六月的第四个星期,期末考即将到来,数学课却突然改开班会。 --昨天交来的作业里夹了一张纸条。 维特随便讲了一段上课的开场白后,拿出一张b5大小的纸在大家面前挥舞。前排的座位上传出叹息一般的声音。纸上用文字处理机打了几个字,从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学被欺负。 维特大声地念出纸上的字。有人想改变班上的气氛。我很佩服这位同学的勇气。但是当事人应该没想到会突然在全班面前公布吧。意料之外的进展可能让人家捏了一把冷汗。 维特扫视全班说: --我不会说这是夹在谁的作业里,但我想跟大家谈谈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发现班上的样子很奇怪。一直都认真学习的修哉,这个月就有三次说作业不见了,换了三次新本子。不只是作业本,上衣跟体育服也都换了新的。我正想是该问问修哉的时候了。在我问之前班上就有有勇气的学生发了求救信号给我。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这不是欺负。针对修哉的恶作剧不是欺负,是忌妒。证据就是并没有直接使用暴力,而只是破坏修哉的所有物。修哉在全学年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还听说他参加什么全国大赛得过奖。所以这里有人羡慕修哉,忌妒他而要整他也不奇怪。我并不想在这里问是谁。这是全班的问题。所以我希望恶作剧的人跟没有恶作剧的人都听我说。修哉的确很会念书。但因为这样而觉得自己比修哉差的话就错了。会念书是修哉的个性,同样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不需要忌妒,我希望你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个性,然后加以锻炼。或许其中也有不了解自己个性的人,这样的话可以来问我,不用客气。虽然我认识大家才几个月,但我每天都有好好地观察各位…… 这时候突然响起手机的铃声。孝弘说:“糟糕,”慌忙伸手到桌子抽屉里关掉手机电源。学校并不禁止带手机,但是上课的时候一定要关掉。维特拿走孝弘的手机,对全班说: --我现在正为了大家在讨论非常重要的话题。然而只要有一个人不守规矩,话就被打断了不是吗?连关掉手机电源这种理所当然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简直比小学生还不如…… 维特说教个没完。对她而言自己的话被打断似乎比班上有人被欺负来得严重。不该跟维特求救的,纸条的主人可能正在后悔怨叹呢。 但是恶梦由此而生。女巫审判开始了。 * 当天放学后,没参加社团活动的我打扫完毕正准备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树叫住。新学期开始,真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都替绫香跑腿,看她的脸色讨好她。 --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好吗? 不出所料是替绫香传话。我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了之后可能会很烦,没办法还是回去了。 我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的时候,真树突然从背后推我。我往 前跪倒在地上,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绫香站在我面前。回过神来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住。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蛋。 绫香这么说。这误会可大了。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猜到大概是这件事。 --不对,不是我。 我望着绫香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 --骗人,我们班会做这种事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班上有同学被欺负,什么啊?太耸动了吧。我们只是在制裁杀人犯而已。喂,美蛋,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还是你是杀人犯的同党? 跟她吵嘴太可笑了,我只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扔这个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瞥向绫香旁边看见了修哉。他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一面笑一面看我。 要是现在不朝修哉扔牛奶,明天我也会跟他一起受罪。他们可能是要借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出手的郁愤。 我迎上修哉的视线。他并没求援,也没挑衅,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眼神非常平静。我一面望着他一面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在想。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直接下手的虽然是小直,但要不是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犹豫消失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走近两三步,闭上眼睛举起手,把牛奶盒朝他胸部附近扔过去。听见砰地一声响起,在那瞬间我感到体内窜过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还想给他好看! 再来、再来,这是制裁! 大家的笑声阻止了我体内窜流的信号。很奇特的嘎嘎笑。我慢慢睁开眼睛,倒抽了一口气。牛奶从修哉的脸上流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有点红肿。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修哉胸口,而是他的脸。 --干得好!美蛋。 绫香的声音让大家嘎嘎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修哉以我出手前同样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视线似乎有话要说。 你有制裁我的权利吗? 在我眼中修哉像是被愚民亵渎的圣人。 --对不起……。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的话没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跟杀人凶手道歉了耶。告密的果然是美蛋!处罚背叛者! 绫香好像圣女贞德一样大声说。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号历史人物的……。 我根本没机会逃,就被人从背后勒住手臂,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这么说。我两臂被反勒住,背后的人强迫我弯着膝盖倒在地板上。修哉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公分。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道是谁开始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分明要大喊,但是却吓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人用单手把我的头压向修哉。……我听见钝钝的电子音。 --绫香,快看!清楚大特写! 随着真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大家围着真树看她用手机照的照片。他们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蛋,这是初吻吧? 绫香取过真树的手机,把画面凑到我眼前。我跟修哉嘴对嘴的照片。 --这要怎么办就看你了哟,美蛋。 悠子老师,小直跟修哉是杀人犯的话,那这些人又是什么呢? * 在那之后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记不清了。脱掉染上牛奶味道的制服洗完澡,晚饭也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感觉,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无法停止颤抖。天永远不要亮就好了。就这样有核弹飞过来消灭一切就好了。 闭上眼睛好像又会重演那可怕的一幕,我也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的简讯铃声响了。搞不好是传那张照片来。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上面是眼生的联络人:修哉。内容是要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跟他碰面。我虽然有点迟疑还是去了。 修哉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旁边,站在那里等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递到我面前。 虽然有路灯但一下子看不清楚写着什么。我定睛望去,上面有许多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的名字跟检查项目,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所以给你看。 修哉把纸原样折好,放回口袋。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以为这是安心的眼泪。 --我早就知道了。 修哉听我这么说,惊讶地望着我。不是杀人犯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有某种感情的表情。 --修哉,我有话要跟你说。 修哉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汽水放进脚踏车的篮子里,叫我上后座。要说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商店太过热闹了。 * 三更半夜骑着脚踏车的两人,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几乎没有碰到别的行人跟车辆。本来也不是那种关系,但我心头还是有点小鹿乱撞。 我以为修哉很瘦,但他的背比我想像中要宽。修哉好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就此毁灭的我一样。 要是为了救我而大半夜特地跑来的话,我也非得告诉他那件事不可了……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把脚踏车停在离住宅区有段距离的一栋河边平房里面。修哉家应该不是这里,感觉起来也没人住,但修哉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告诉不安的我说这里是已经去世的阿嬷家,现在当他家店里的仓库使用。 从玄关进去修哉开了灯,走廊上推着许多大纸箱。屋里堆满了东西通风不良,热得跟三温暖一样。我们决定坐在门口。我把玩着修哉买的罐装葡萄柚果汁汽水,告诉修哉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 悠子老师的一番话有一点我怎样都无法相信的地方。最后那里。听的时候真的背脊发凉,觉得老师好可怕。老师离开后小直走出教室,大家也逃命一样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摆空牛奶盒的架子。 值日生是谁?我想不管是谁都不愿意碰这玩意才对。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小直跟修哉的牛奶盒上。 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这样的话,反覆强调“道德”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如何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像老师的痛苦跟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不说,就算假装他死了也想像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觉得老师无论怎么憎恨小直跟修哉,心里还是有“道德观”存在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放在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家。当然要是只有这两人的纸盒不见的话,之后搞不好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把大家的牛奶纸盒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没有回收而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丢了。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在这种时候还挺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打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查血液反应的溶剂。我手 边刚好有而已。 结果不出所料。 * --谢谢你没跟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跟我道谢。 我吃了一惊。我并不是为了修哉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大事的朋友,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而已。的确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的恶作剧大概就会升级到暴力的程度。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部分? 我点头。 --这样的话跟我在这种地方独处不害怕吗? 我再度点头。 --我是少年a喔? 我直视修哉。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是什么呢?比那更可怕的是丢纸盒牛奶的自己。修哉的脸颊还有点肿。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一面好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般用指尖轻触修哉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的体温,比想像中要热让我有些疑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的灌装果汁,也不是因为修哉的脸有点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为修哉是冷血的杀人凶手也未可知。但修哉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抱着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跟我很像。 原来不是要来拯救我啊。让人有点失望。我正要打开罐头。 --等一下。你能全喝完吗? 听见修哉这么说,我望向手上三百五的罐子。 虽然里面有气泡,但也不是喝不完的量。我知道修哉的意思,而且也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 我这么说着放下罐子。修哉把自己已经打开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也喝了然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完之后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不一样。修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伙伴。 --明天一定要去学校。 修哉骑脚踏车送我回便利商店门口,道别的时候这么说。虽然我想到要去上学就讨厌,但如果请假的话可能就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修哉在,被欺负我多少也能忍耐。我跟修哉保证。 --一定去。 * 第二天早上一走进教室,就有几个男生猛吹口哨。还有轮流望着黑板跟我哧哧而笑的女生。黑板上画着大大的相亲相爱伞,底下写着我跟修哉的名字。我学修哉的老样子,不跟任何人视线相交,走向自己的座位。我桌上也有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油性麦克笔画的。 --美蛋,早安!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挥舞着手机叫道,我不予理会迳自坐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 就在这时修哉进来了。大家发出跟看到我进教室的时候一样的欢声,修哉也看见了黑板上的图。他照旧面无表情,把书包放在惨遭涂鸦的桌上,朝吹着口哨的孝弘走过去。 --哎哟,少年a,有话要说吗? 孝弘取笑道。修哉一言不发,瞥了孝弘一眼,咬破自己的小指,然后用指头划过孝弘的右颊。这是以制裁对付制裁的开始。孝弘的脸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那是修哉的血。附近的同学发出哀叫,然后教室内陷入冰一般的沉默。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这么想要讨好那个蠢女人啊? 修哉在孝弘耳边低声说,然后走到绫香座位前伸出小指。指尖的血一直流到手腕上。绫香用双手掩住脸,但修哉用染血的手拿起桌上绫香的手机,对着尖叫的绫香说: --用这种低级手段,还自以为高高在上呢!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蠢女人。 最后修哉走向窗边最后面的座位,站在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佑介面前。 --你受了蠢女人的教唆来找我麻烦,当人家都看不出来吗? 说完修哉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佑介唇上。连我在内教室里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跟男人亲嘴感想如何? 佑介表情僵硬到从侧面都看得出来。修哉怡然自得地笑着对佑介说: --制裁?别自以为是正义的英雄了。你根本就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边了吧?要是你早早跟老师报告,那孩子就不会死也说不定。你的罪恶感是不是搞错方向了?欺负我让你稍微好过一点?知道吗?像你这种人叫做伪善者。你再这么得意忘形,下次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 于是没人再对修哉恶作剧了。 * 七月。期末考开始了,我跟修哉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爸妈的我只要说去朋友家念书,就算晚归也不会被骂。修哉的话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都在那里念书,他说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没关系。 修哉把最里面的房间称为研究室。他在那里也不准备考试,埋头制作某种像是手表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也不肯说。但是我很喜欢在旁看着努力做事的修哉。七月中完成之后他才告诉我是测谎器。皮带的部分装了脉搏探测装置,脉搏乱了表面就会发光还会作响的样子。 --试试看吧。 修哉这么说。要是触电怎么办啊?我忐忑不安地把皮带系在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触电了该怎么办,对不对? --咦,没有啦。 哔哔哔哔……表面发光了,响起像是便宜闹钟的铃声。 --好厉害!好厉害!修哉你太强了! 我佩服地直说好厉害,修哉略微羞赧地笑起来,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 --这样就够了……我只是一直希望有人这样称赞我而已…… 是指那件事,我心想。这是修哉第一次触及那件事的话题。我把另一只手覆在握住我的手腕的修哉手上。 --小孩在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反应之前,都会慢慢越说越夸张。我跟那种情况是一样的。空地上发现猫的尸体耶。哎……。其实是我杀的。咦,不会吧。没骗你。我有时候会杀掉小猫小狗喔。哎,真的啊。但是不是普通随便杀的。那是怎样杀的?用我自己做的“处刑机器”杀掉的。好厉害喔!……老师,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喂,美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究竟还是杀人罪吧。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修哉哭了起来。我一言不发抱住修哉。不知怎地手腕上的闹钟铃声又响了。 那天我快天亮才回家。 * 针对修哉的恶作剧停止了,最高兴的是维特。修哉在教室常常露出笑脸,期末考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二班本来理所当然会推佑介参选,然而最近也有推荐修哉的声音。维特对教室里压抑的沉静气氛毫无所觉,自顾自在那里得意。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称赞修哉,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眨眼。 不是对我眨眼,我却觉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对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小直的事。这样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开始要怎么办呢?以后的出路变更之类的,就快到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悠子老师对于做不到的事坦诚“做不到”,会有怎样的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不算,我觉得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维特应该抛开自尊,坦诚自己没办法让小直来上学。 要不然也该跟别的老师讨论。比方说是否该建议他转学? 因为小直不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上。 *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跟维特一如往常前往那个小直家。到的时候大约六点。太阳还很大,站在大门口满身是汗。 这天我给小直写了一封信。测试牛奶纸盒的结果只告诉修哉感觉有点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结果,完全没说:“来学校吧!”之类的话。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能让小直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影印笔记的纸袋跟卷成礼物一样的色纸递给小直的妈妈。我吃了一惊,原来色纸还没给啊。不,要是一直忘记给就好了。 家里可能开着冷气,小直的妈妈在这大热天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脸。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急急想把信递进去。但这时候维特突然用脚堵住门,朝室内大喊。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我对大家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我非常用心地劝说。……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直树,跟我说你的苦恼好不好嘛。我会全心全意接受的。我一定会替你解决。希望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一定要到学校来喔。我等你。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怒。之前不是闪烁其词说不是欺负是忌妒吗?怎么事情解决之后就变成欺负了?从外面看上去,二楼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兴奋了,两眼发光不知再看哪里。他对愕然的伯母深深一鞠躬后关上门。维特对听见大小声探头出来的附近邻居也微笑鞠躬,然后转向我。 --美蛋,谢谢你一直陪我来。 话虽是对着我说,但不知怎地好像是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独角戏。 而我只是从第一幕就开始看的观众而已。之所以带我一起来是要我做维特热心家庭访问的证人。我把没能交给小直的信在裙子口袋里捏成一团。 当天晚上,小直把伯母杀了。 * 学期结业式缩短了,下午召开临时教师家长会。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跟本校学生有关的案子。目前详细的状况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小直的事情校长只这么对学生说明。但是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教室里大家对小直议论纷纷,好像想知道详情。分明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气氛却浮躁得很诡异。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案子或者是小直。虽然他一副有话想说的脸,但大概是校方要他不要多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被强制离校,只有我被告知要留下来。我在小直犯案之前几小时才去过他们家,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修哉给了独自留在教室里的我一个“护身符”。等了一会儿,维特来了。 --美蛋不用担心。不管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坚决的语气这么说。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直直望入维特眼中。 --老师,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具一样的东西。 确定维特把我拿出的“护身符”好好系在手腕上之后,我问他: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小直吗?还是老师的自我满足? --你在胡说什么。美蛋不是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难道不明白吗?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担心直树才去家庭访问的啊。 哔哔哔哔哔哔……响起的电子音像是苦笑。维特讶异地望着发光的表面问: --这是什么啊? --请不要介意……。这是最后审判终了的信号而已。 * 我被维特带到校长室。校长、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还有两个警察都在里面。我跟维特并排坐下,没有人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我说跟小直有关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好。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跟良辉老师一起到小直家去送影印笔记。接待我们的一直都是小直的妈妈,小直从来没有露过面。伯母一开始好像欢迎我们,但渐渐就露出为难的样子。伯母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的衣服,虽然有化妆遮掩,但脸上曾经有过淤血。我怀疑小直是不是对妈妈暴力相向。因为我们老是去,伯母一定跟小直说要他来上学吧。 就算伯母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庭访问本身就增加了小直的压力。小直不是动不动就会出手打人的男生,但他慢慢被逼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发泄吧。所以无论小直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伯母就成了代罪羔羊了。小直的个性有点软弱。但只要是跟小直有接触的老师应该都会知道。不知道的一定只有全部打算自己解决的良辉老师而已。我们越去他家,小直就越苦闷,只好反覆拿伯母出气。我跟良辉老师建议说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没听我的意见。不仅这样,案子发生的当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的声音劝说小直。这样小直根本就给人看了笑话。小直不想到学校来,至少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但是良辉老师连小直唯一安心的场所都要剥夺。 把小直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只从学生身上看见自己的形象然后自我陶醉。要是老师不这么想表现愚蠢的自我,这种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 悠子老师,这就是本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看到维特么?要是他不动如山继续要当老师的话,我也有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那是打算哪天厌世了自我了断用的。但是用别人来试验看看药品的效果如何或许也不错。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到手,但趁现在学校忙着应付家长或许正是机会。要是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起疑地借我。 要让维特吃下毒药很简单。二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人。就算被别人喝到了我也无所谓。老师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维特。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小直。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蛋,只有小直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蠢女生为了自我安慰,给班上最会念书的我取了美蛋这种绰号。 美月大笨蛋,简称美蛋。 小直可能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习惯了叫我美月也说不定。但是喜欢他的理由只要这样就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小直是站在我这边的。 小直的二姐告诉我,她问小直:“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老师现在对自己直接制裁两个少年的决定有什么想法呢? 第三章 慈爱者 *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原本是预定盂兰节回家的,但在那之前稍早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遭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遭人杀害的话,我是被害者的亲属,把憎恨的心情对着犯人发泄就好。弟弟是杀人犯的话,那我是加害者的亲属,就算被舆论责难,也不得不好好思索跟被害者谢罪以及让弟弟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事。 但同时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算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但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夜之间集中在我家的目光既非同情也非憎恶……而是好奇。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看见电视新闻报导的感想也不过就是“啊,又来了”而已。虽然如此,“弑亲”的案件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注意,我想是因为大家都对窥探别人家扭曲的隐私有兴趣的缘故。 扭曲的爱情、扭曲的管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信赖关系。案子发生的时候心想:“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解开表象一定能找到扭曲的地方,结论是案子因为必然会发生所以发生了。 或许有人一面看新闻一面不安地心想:“我家没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那一直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下村家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凡”。但是“弑亲”却在我家发生了。那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今年新年的时候。 一月一日我跟爸妈和弟弟四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闲闲地看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告诉他校庆的时候有搞笑艺人来表演。 住在邻镇新婚的大姐夫妇初二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大幅提升,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型电脑。我跟以前一样抱怨:“只有小直最幸福了啦。”于是爸妈买了一个小手提包给我。 平凡家庭每年相同的平凡新年。我一一回想每句话、每个动作,想找寻是否有什么征兆,但完全想不出来。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扭曲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道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凶手好像是拿菜刀刺了之后把她推下楼梯。我难以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母亲的死。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弟弟犯下的罪行。要是搞不清楚的话,留下来的父亲、姐姐,跟我自己,无法重新开始生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得知我家的扭曲是什么。而且还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上国中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但是最近不去上学家里蹲也并不稀奇。 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远离老家的我、出嫁住在邻镇的大姐就不说了,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就算通勤时间要将近两小时,常常得加班;但有儿子四个月不去上学都没察觉的父亲么?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的原因可能是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意外。分明家里天翻地覆了,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亲却好像是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班导师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偶然在现场,却没法救那孩子。导师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导师虽然辞职了,弟弟仍旧很介意所以不去上学了。 发生了这种事,个性软弱的弟弟承受不住吧。他在家每天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母亲既然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弟弟了。但是我还没能跟弟弟直接会面。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买了日记本送我。 “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随时都可以来找妈妈,但要是没这心情的话,就把日记当成最信赖的人倾吐吧。人脑虽然可以努力什么都试图记住,但写下来就可以安心忘记了。脑子里只要记得愉快的事,伤心事写了忘掉就好。” 这是母亲中学的恩师在她因为生病和意外接连失去双亲之后,送她日记本时告诉她的。 我找出了母亲的日记。 三月十x日 直树的导师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我写信给校长抱怨过,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儿子的班导师呢!但反正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盯上,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她以家庭为优先,没去接直树。要是校长早早就换班导师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种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的小孩很令人同情,但把小孩带去工作场所不是很奇怪么?要是不是学校而是一般公司行号,能带小孩去上班嘛?她对自己公务员身份的骄纵才是造成意外的原因吧。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当着我的面问直树诱导般的问题。一开始问的是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跟网球社顾问老师的指导方针不合,不得不退出社团。之后开始上补习班、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围住,分明我们是被害者还受学校处分,诸如此类的事。 一路听下来,原本是充满期待的中学生活,发生的却尽是些可怜的事。全都不是直树的错,但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我不由得满肚子火。然而森口却死缠烂打地追问直树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 “那跟直树没关系吧!” 我忍不住大声说。但是直树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不是我的错。” 直树嗫嚅道。 直树在第三学期开始后跟一个叫做渡边修哉的同班同学交好。我从报纸上看到渡边制作的防盗钱包得奖的新闻,直树能交到优秀的好朋友让我很高兴。没想到这个渡边却是非常糟糕的少年。 那个叫做防盗钱包的可怕玩意有通电,渡边想用它来做试验,要直树选实验对象。善良的直树没有提出同学的名字,一定是认为老师可以阻止他吧,所以就提了几个老师。但是全被否决了。直树不得已说了森口女儿的名字。我想他认为渡边不会对小孩出手的。 但是渡边简直是恶魔。他把直树的建议当真,立刻着手开始准备。然后强行拉着不情愿的直树,到游泳池边埋伏等森口的女儿。 我光是想像那一幕就觉得头晕目眩。 森口的女儿在喂狗,最先开口跟她说话的是直树。善良的直树被渡边利用了。森口的女儿放下戒心后,渡边就把兔子造型的小袋子挂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开来看看。 我也偶然在购物中心看见森口的女儿想要那个小袋子。森口或许是要给女儿机会教育吧,但就算是单亲妈妈,薪水拿的也没比别人少,与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那种丑,早早买给她的话也不至于被渡边利用了。 森口的女儿在手摸到拉链的瞬间就倒在地上。直树亲眼见到小孩子当场死亡的景象。说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啊。但更可怕的是渡边一开始就打算杀了那小孩。 达成目的的渡边要直树去告诉别人,然后扔下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善良的直树还想掩护朋友。他想让别人以为森口女儿的死是意外,就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 “当时因为非常惊慌,所以不怎么记得了。” 最后直树这么说。那是当然。莫名其妙被卷入杀人案了啊。 森口听了之后一本正经地叨念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 案。” 一副施恩于人的德行。分明都是渡边的错不是吗?渡边计划来利用直树而已。直树根本就是被害者。森口要是不去报警的话,那我去告发渡边好了。 但是直树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是不是犯了遗弃尸体罪呢?还是叫做掩饰杀人罪?我绝对不想让未来不可限量的直树被社会当成杀人共犯。不得已我只好装出感谢森口的样子。她一脸满足地走了,我恨死她了。 我本来打算瞒着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后,我想到是不是该给她一点赔偿比较好。避免她以后来找麻烦,非得先行解决不可。 这样一来果然就没办法瞒着丈夫用钱。他下班回家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森口家。但是她拒绝了赔偿金。这女人到底是来我家干什么的呢? 丈夫说:“还是告诉警方比较好。”绝对不行。要是直树被当成共犯问罪怎么办呢?我这样反问,他说为了直树好还是该报警。男人就是这样让人头痛。我后悔告诉了丈夫。直树非得由我来保护不可。 说起来我根本无法相信直树的告白。 搞不好直树其实只是偶然在场,遭到可怕的渡边威胁,被迫同意帮他的忙。不,说来这件案子根本就是森口编造出来的不是么?要是像报纸上写的,小孩不小心失足跌入游泳池溺毙的话,是森口身为家长保护不周的错。她不愿意承认,所以威胁运气不好在现场的渡边跟直树,强迫他们承认自己没犯的罪吧?我无法不这么想。 要是直树真的卷入杀人案,我不可能不知道。在森口来逼问之前,直树不会一直瞒着我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这全都是可悲的森口编造出来的。这样的话,那个叫渡边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一切都是森口的错。 三月二十x日 今天是直树学校的结业典礼。 自从森口来家庭访问之后,直树一直都显得很消沉,但还是每天都去上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回家后就关在自己房间里,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紧张疲累,一下子发散出来了吧。 明天开始就放假了,想到新学期开始班导师还是森口,我就忧郁得要命。 三月二十x日 春假开始之后,直树突然有了奇怪的洁癖。 一开始是说吃饭的菜不要大盘,要分成小盘装。以前就算是我吃剩的东西他都毫不在乎地吃掉啊。然后是自己的衣物要分开来洗,自己洗完澡之后绝对不要有别人去洗等等。 这种事情在电视上看到过,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情况,就顺着他了;但他彻底执行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超出常规。总之自己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要我碰。 从来没让他做过家事的孩子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当然是只洗自己的……这样写下来好像变成好孩子了,但实际看见他做还是没法不感到不安。几个碗盘茶杯就要用水跟清洁剂洗上快一小时。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都加上大量杀菌漂白剂重复洗好多次。 仿佛以前看不见的无数细菌突然有一天看得到了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算是极度洁癖症,总有对策可以应付。直树不只是这样。他对自己采取相反的行动。 总而言之就是肮脏。不清理自己身体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跟他说多少次,他不洗头也不刷牙。以前最喜欢洗澡现在也讨厌了。 我想要敦促直树去洗澡,趁他在走廊上的时候玩笑似地轻轻把他推向浴室的方向。他不知道是有什么不开心,对着我大吼:“不要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 直树第一次对我大声。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反抗期没办法,但还是难过地一个人哭了。 虽然如此,在对我那种态度之后立刻又跑到我房间叫:“妈妈,妈妈,”开始跟我聊以前的事。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x日(kratti:没有这天啊=.=还是印错了?)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产,京都著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直树本来不喜欢日本甜点的,难得有人送了,我还是拿到他房间去问他要不要吃。 不出所料他说:“不要。”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说:“还是吃吃看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直树一起吃和式点心了。我泡了最好的茶,有点紧张地观察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然后一口气把整个最中饼塞进嘴里。美味无比地吃下去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要试试……” 我看着他的眼泪,终于明白了。直树的洁癖跟自身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而是那次意外的缘故。 “小直,不用客气,全部吃完也没关系喔。” 我这么说,直树又打开一包,开始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直树一定是一面想着森口死掉的女儿一面吃着。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孩子再也吃不到世上美味的东西了吧。直树真善良。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那次意外一定在直树脑海里萦绕不去。 之所以患了洁癖症,应该是在不断清洗餐具跟衣物上的污垢时,要洗掉挥之不去的可憎记忆。而自己不肯保持清洁,一定是因为只有自己过着舒适日子而抱着罪恶感。 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直树这几天奇怪的行为终于有了解释。我怎么没早点注意到呢?直树一直在跟我求救的。 会变成这样还是要怪那个竟然疑心直树,给他施加精神压力的森口。要想减轻自己罪恶感的话,把责任转嫁给跟自己一样神经大条的人好了。对善良的直树做出这种事,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幸好两天前送来的成绩单里夹了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显然是自己心虚的证明。虽然好像不能换班级,但导师换掉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要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了。现在直树需要的就是“忘记”。要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好。 说来教我把烦恼写在日记上的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没错,直树是倒霉。 直树只有点运气不好。从现在起发生的都是好事了。 四月x日 今天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可以上锁的日记本。我想可以上锁的日记有把发泄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功效。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直树,跟他说: “小直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不用一直闷着喔。小直把心里想的事情写下来试试。妈妈不会要看你写了什么的。” 我本来担心国中男生搞不好会嫌弃日记,没想到直树坦然接受了,而且还流着眼泪说: “妈,谢谢你。我不太会写文章,但是我会努力试试看。”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哭了。 没问题、没问题,直树马上就可以振作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他忘记这讨人厌的意外。 我在心里发誓。 四月x日 基本上日记是难过的时候才写的,但今天有非常令人高兴的事,非要写下来不可。 真理子来家里告诉我说她怀孕了。才刚刚进入第三个月,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经充满了当母亲的喜悦跟使命感。 她带了直树喜欢的泡芙,我想三个人一起庆祝,到直树的房间去叫他,但直树没有下来。他说好像有点感冒的样子,要是传染给大姐就不好了。 真理子虽然有点遗憾,但赞美说:“直树比我家老 公体贴多了,”抱怨先生不顾她怀孕初期,仍旧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抽烟。 听真理子这么说我突然醒悟。我最近光注意直树奇特的行动,忽略了真正的他。直树不只是善良,他已经成长到懂得体贴怀孕的姐姐的程度了。真是令人高兴。 更令人高兴的是真理子走的时候我们站在门口说话,直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挥手说:“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着对他挥手道:“谢谢小直,要疼爱小宝宝喔。” 我之前曾经迷惘过自己教养子女的方式是不是有问题,现在看着这一幕,确信并没有错。 我成长的家庭是理想的典范。严父慈母,我和弟弟的四人之家。邻居跟亲戚都说我们家“真令人羡慕”。 父亲把家中一切都交给母亲,自己为了家人不分日夜拚命工作。因此我家得以过着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的生活。 母亲要让我无论嫁到哪里都不会丢人,教我一般的教养跟礼仪,连细节都非常严格。对弟弟则是相反,就算是小事也夸奖他,让他充满自信自主行动,慈爱地在旁支持守护他。家中大小问题母亲都自己解决,好让父亲能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工作。 但是这样幸福的家庭却早早遇上了不幸。父亲出了车祸,母亲生病,两人在我中学的时候双双离世。 我跟小我八岁的弟弟由亲戚收养。从那时起我就取代了母亲的职责,将她的教诲谨记在心,严以对己,用跟母亲同样的态度对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弟弟上了一流大学,进入一流企业任职,建立了出色的家庭,活跃在世界舞台上。 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就不会错。 直树仍旧有洁癖跟脏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但我送他日记本之后他心情似乎比较好些了。 回想起来他两个姐姐也有过同样的时期。真理子中学时说不要学钢琴了,圣美不肯穿我买给她的衣服也是从中学的时候开始。 直树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卷入这种倒霉的意外,我想他正在摸索之后的生活方式。我不能怀疑他。我要像妈妈对弟弟,以及我自己对弟弟一样,就算是小事也夸奖,慈爱地在旁支持守护他,这样直树一定能恢复原状,不,一定会更加成长的。 现在是春假,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x日 几年前开始就常常听到“家里蹲”、“尼特族”之类的名词。这种年轻人年年增加,好像已经造成了社会问题。 我常觉得给这些不去学校也不工作、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种称谓是不对的。 人在社会上过着团体生活,附属于某处,有某种称谓而获得安心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任何称谓的话,就等于不存在于社会上。要是这样的话,大部分人应该都会感到不安焦虑,想尽快努力确保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但是赋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人“家里蹲”、“尼特族”等名称,就给了那些人归属之地跟头衔。既然社会上有“家里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安心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了。 要是社会全体都接受这种人存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难以置信会有爸妈坦然说自己的小孩是“家里蹲”、“尼特族”。说这种话难道不觉得丢脸么? 能满不在乎这么说的爸妈一定是认为自己的小孩变成“家里蹲”、“尼特族”都是学校或者社会的错,原因都不在家庭里。 绝无此事。就算导火线是学校或社会,小孩的基本人格是在家里形成的。原因不可能跟家庭无关。 家里蹲的原因出在家里。这样推论的话直树绝对不是“家里蹲”。 新学期开始到今天刚好一星期,直树还没去上过学。一开始说好像有点发烧,我没有深究让他休息了。打电话到学校去,接电话的是担任新班导的年轻男老师。校长终于听了我的建议。我立刻去跟直树说。 “小直,这次的班导是年轻的男老师,我想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直树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说有点发烧没去上学。他说有点发烧,我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却对我大叫:“你要干嘛啊!”给他体温计,他却支吾道:“与其说是发烧,不如说是有点头痛。” 我想他多半是装病。但不是懒惰装病逃学。要是去上学就会想起那次意外事故。所以直树才不想去学校。 直树精神疲劳。这样的话就得去看医生开诊断书。一直这样散漫地缺席下去,学校跟邻居都会把直树当成“家里蹲”了。 直树八成不愿意去医院,但总而言之非去一次不可。这次非得狠下心来。 四月二十x日 今天带直树去邻镇看了精神科。 直树果然不肯去医院。我跟自己说这次要是不坚持的话,儿子就会变成“家里蹲”了。 我对直树说:“小直,要是不去医院的话,现在就去上学。去医院拿了诊断书,妈妈从明天起就不会叫你去学校了。小直可能不清楚,现在心病也是一种疾病喔。所以只是去跟医生谈谈看也好。” 直树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会抽血什么的吧?” 说来直树从小就怕打针。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我觉得直树真是可爱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用担心,妈妈会跟他们说不要打针。” 我这么说直树就去准备出门了。想想这是直树从上学期结业典礼以来第一次出门呢。 在医院做了简单的内科检查之后,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辅导。人家无论问什么直树都只低着头,没法好好地跟医生说明自己的身心状态,所以我代为说明了这几天的情况。 我说直树被去年的班导师套上莫须有的罪名,开始不信任学校,导致极度洁癖症等等。 直树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医生说不用强迫他去上学,不要让他累积压力,轻松地生活就好。医生断定直树应该待在家里。 回家的路上我说去吃点什么好吃的吧。直树说想吃速食店汉堡。我不喜欢那种店,但直树这种年纪的孩子时不时就会想吃吧。我们去了车站前的汉堡店。 我不想弄脏手,用餐巾纸包着汉堡的时候倏地恍然大悟。直树之所以选速食店是洁癖的缘故。这种店不用担心餐具有别人用过,自己用过的也不必担心有别人再用。 我们隔壁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跟应该是她妈妈的女人。我望着她们,心想给这么小的孩子吃速食不好吧,看见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来。 但是小孩子手滑了,纸盒砰地一声落地,牛奶溅到直树的裤管跟鞋子上。直树脸色大变,冲向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脸色铁青,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大概都吐出来了。 直树不只精神疲劳,果然身体也不太好。明天把医师诊断书送到学校去,让他好好休息。 五月x日 直树一整天的时间大多花在打扫上。 用不剪指甲的手洗碗,晾洗得皱巴巴的衣物。厕所也在用完之后花好几倍的时间拿杀菌清洁剂擦洗马桶、墙壁跟门把。 我说我来清理就好,他充耳不闻。想帮他的忙,但只要碰到直树的餐具或衣物,他就会怒吼:“不要摸!” 他做的不是坏事,任由他去也无不可,但追根究底原因出在那件意外事故上,我觉得非得替他做点什么才行。 洗澡一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不出门的话不会弄脏也不出汗,他也没有难受的样子。 我最喜欢下午茶的时间。自从上次的最中饼之后,要是有好的点心,直树看当天心情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喝茶。也曾说过“想吃妈妈做的松饼。”虽然他不跟以前一样陪我去买 东西了,但购物时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是打电脑、玩游戏,还是在睡觉,我完全不知道。他就关在房间里,没有声音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直树是在放松休息。 五月二十x日 今天新任班导师寺田良辉先生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谈过好几次,见到本人感受到他浑身充满了干劲,让人很有好感。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就非常认真的听我说的话。 送来的笔记包括了每一门学科。虽然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担心他的功课,老师这么周到,真的让人非常感谢。 但是老师带了北原美月一起来,我有点介意。或许老师是想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会比较不紧张,但这样的话也找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知会了校方,老师跟自己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就不知道了。要是美月回家以后随便说直树是“家里蹲”什么的,在邻居间传开就糟糕了。明天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说要是可以的话让朋友们写信鼓励直树吧。 刚才把老师带来的影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才打开门直树就怒吼:“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把字典朝我丢过来。我以为心脏要停止了。满口粗话、野蛮的举止,我第一次见到直树这样。他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应该还是想起学校的事情心情恶劣吧。晚餐我特意做了直树喜欢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这么想让我也振作了一些。 六月十x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改变,但可能是洗碗洗累了吧,跟我说他的饭菜用免洗碗盘装。喝茶用纸杯,筷子是免洗筷,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直树比较安心,我明天就去买。 他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没洗过澡了,衣服跟内衣也连穿了不知道多少天。头发脏腻,身上发出酸臭。实在太不卫生了,我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肯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清洁厕所。 分明有段时间已经平静下来了,为什么又变成这样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每个星期五都带着美月一起来,我觉得随着他每次来,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就更长了。虽然说在家好好休养,但其实是想要他去上学吧?我开始抱着怀疑态度。 一开始我觉得寺田老师很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来得多了我发现其实根本没用。他只是把影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跟对策只字不提。他到底跟校长和学年主任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想过要打电话去学校,但要是被直树听见,可能就此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所以还是暂时跟学校保持距离吧。 七月x日 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他完全不出房门一步。 把用免洗碗盘装的食物送到他房间,他只说摆在门口就好,不让我看见他。澡也有一个月没洗了。也没见他换过内外衣物。 厕所是不得不去上的,他好像都尽量等我出门或者做事情的时候去上。我回来进入洗手间,虽然非常干净,但却残留着异臭。跟排泄物的气味不同,仿佛是腐烂食物般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污秽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相信任由他去他会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我是不是非得更加勇敢地面对直树心底的恐怖跟不安才行呢? 七月十x日 一尘不染干净得吓人的房间里,装备着肮脏铠甲的直树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意外应该会一直睡到傍晚才行。 为人母亲者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像话的行为,但要卸下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觉得让直树顽固地自闭在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这罪恶感造成的肮脏铠甲。 我走进窗帘紧闭的阴暗屋中,慢慢接近散发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腻脏污的脸上冒着好多灌脓的青春痘。头发上满是痂一样的皮垢,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抚摸直树的头。我伸手慢慢地摸了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靠近直树鬓角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来用这剪刀替直树做过袋子。剪刀喀嚓剪下油腻的长发,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害怕直树要是突然醒来可怎么办?但总算设法把头发剪刀露出耳朵的程度。 本来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替他理发的。要是剪坏了我想他也不会去美容院重剪。 我只是想让他的肮脏铠甲出现裂缝而已。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要是他脖子痒的话或许会去洗澡也说不定,于是就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正要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野兽一般的咆哮。声音吓人到一时之间听不出来是直树的程度。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打开直树房门,笔记型电脑迎面飞来。房间里乱成一团,完全看不出几小时前整理得一尘不染。 直树发出不晓得是“哇”还是“啊”的奇怪声音,把房中伸手可及的东西全部拿起来扔向墙壁,行为几乎已经没有人样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的声音大到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倏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出去……” 他眼中毫无疑问露出疯狂的神色。即便如此我是不是该有被他杀掉也在所不惜的觉悟呢?当时我第一次打从心底害怕自己的儿子,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决定今天一定要跟丈夫谈谈。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他传了我用不习惯的手机简讯来说因为加班必须在公司过夜。 除了写日记我已经什么也办不到了。 直树可能又睡着了吧。楼上的房间毫无声息。 七月十x日 我在客厅写日记就这样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被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吵醒。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但更衣间脱下来的衣服是直树的。 直树主动去洗澡了。从昨天那野兽般的凶暴行为完全无法联想。直树或许也冷静地考虑了一个晚上。 击破肮脏铠甲的作战大为成功。 淋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我担心他会不会自杀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好几次不安地到浴室前,确认除了水声之外还有椅子、浴帘的声音才回客厅。快两个月没洗澡了,花时间也是当然的。 看见从浴室出来的直树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直树剃成光头了。 虽然很惊讶但这样的确最干净。头发理得精光的直树看起来像是洗去所有烦恼的修行僧人。指甲也剪短了,内外衣物也都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品。 但是我看着眼前的直树,却没办法高兴起来。洗净一切的直树仿佛把人的感情也都洗掉了一样,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直树反而先开口。 “以前对不起了。我到便利商店去一下。” 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不只是洗澡,突然还要出门。我不假思索地说:“妈妈也一起去。”他拒绝说:“没关系。”我很想跟在他后面,但要是被发现,昨夜的辛劳就化为泡影了。于是我咬牙在家等待。 我送直树到玄关,这才发现夏天已经来了。 七月十x日 我现在要写的是直树去便利 商店数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但已经隔了好几天。我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了。 为了让直树回来立刻有早饭可吃,我到厨房做他喜欢的培根炒蛋。就在此时平常我并不使用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祥预感不幸中的。打电话来的是附近便利商店的店长,说要我来把儿子接回去。 一定是顺手牵羊。出门的时候给了他足够的钱,但精神状态仍旧不安定,我想可能是一时冲动。 但是直树做了非常奇怪的事。根据店员的说法,直树进去之后晃了一圈,然后把手伸进口袋(大庭广众之下把手放进口袋,店员以为他偷东西),接着用那只手摸店里卖的饭团、便当、宝特瓶盖子等各种商品。 这虽然很奇怪,但还不至于到要家长来接回家的地步。直树是用流血的手模这些商品。他让店里的东西全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树在被店员发现之后,用店里卖的绷带把自己的右手包了起来。他口袋里放着家中浴室里的备用剃刀刀片。 店长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就联络了直树手机里登录的第一个号码,打电话给我。店里的人无论问直树什么他都不回答,由于这不算犯罪行为,我把沾到直树血液的商品全部买下,就没报警而解决了。 回家的路上直树也一言不发。我到厨房准备继续做早饭,直树也跟过来默默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乱七八糟的房间吧。我把便利商店买的大袋东西放在桌上,在直树对面坐下。 “小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并没想到他会回答,但无法不问。然而他回答了。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没有起伏的平淡语气说。 “为什么?小直还在介意那次意外吗?小直根本没有错,完全不用介意。” 他没有回我。但是我们之前从来没有提过那次意外。我想这是直树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就努力做出开朗的样子。 “啊--啊,肚子有点饿了。说来妈妈没有吃过这家店的饭团呢。既然买了就吃一个看看吧。” 我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饭团。写着海底鸡美乃滋的外包装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茶色血迹。“啊,还是不要吃那个比较好。会得爱滋死掉喔。” 直树说着从我手里拿过饭团,撕开包装开始吃。我完全无法理解直树的举止为什么会扯到爱滋。 “小直,妈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爱滋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森口老师加了爱滋病毒的牛奶。” 直树脸色平静地说出这恐怖的告白。我在脑中重复直树的话,慢慢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小直,是真的吗?” “真的啊。结业式那天老师说的。森口老师小孩的爸爸,就是那个劝世鲜师。妈妈喜欢他吧?劝世鲜师说是癌症死的,其实是爱滋喔。森口老师把那个人的血加在我跟渡边的牛奶里了。” 直树虽然说着这么吓人的话,脸上却浮现出爽朗的表情。我如坐针毡,反覆起来到水槽呕吐。森口是恶魔…… 爱滋病毒,她让我的宝贝儿子染上hiv。直树受到这种残害没法跟我说,一直自己隐忍着。洁癖、脏癖、吃到好吃的东西感动流泪,现在我都能理解了。直树受到这种没天理的冷酷报复,还关心我跟父亲跟姐姐,并且感谢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妈妈一起去医院吧。妈妈会把小直的话告诉他们的。” 要是能的话现在就想把直树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我激动异常,直树则非常冷静。 但是恶梦还没结束。接下来的对话把我推入了地狱的深渊。我没法长话短说,就照实写下来好了。 “不要去医院,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对,非让他们逮捕森口不可。” “不对,是逮捕我。”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非要逮捕小直?”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啊。” “小直才不是杀人凶手!妈妈之前就不相信,小直只是把尸体扔到游泳池里吧?” “森口老师说小孩只是昏过去而已。我把她扔进游泳池才死的。” “怎么会这样……但是就算那样小直是不知者不罪。” “不是喔。” 直树满面笑容地说。 “我看见那个小孩醒来,然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 今天我只能写到这里了。 七月十x日 刚才寺田那个白痴老师又来了。竟然给我做出那种事。在我家大门口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广播了直树没去上学。 不只如此,他还带来全班同学写的色纸。用红色麦克笔写着这样的大字: 人并不是孤独的。世道虽然险恶,还是幸福地活下去吧。 要有信心。nevergiveup! 精心设计的暗号吧。就算寺田没有察觉,我可一眼就看出来了。每句第一个字的发音拼起来不就是“杀人凶手去死”吗?直树是杀人凶手。被没脑子没教养觉得写这种句子很好玩的废柴同学嘲笑的杀人凶手。 但我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直树只是把渡边杀害的森口之女丢进游泳池而已。连这我都曾认为是森口编出来的谎言。然而真相远为恐怖。 直树在森口的女儿醒过来以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这是蓄意谋杀。 那天我跟森口一起听直树告白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以为是森口强迫直树说谎的缘故。正因如此我才相信直树是清白的。但那却是直树故意说谎。 直树告诉我的残酷真相,我不愿相信也不行。我不觉得他是胡说。 我是直树的母亲。小孩有没在说谎做妈的还是知道的。 “小孩醒了你还把她丢进去,是因为很害怕吧?” 我反覆询问吐露残酷事实的直树。我知道自己是盲目愚蠢的母亲。但自己的孩子是杀人犯的话,那至少我希望动机是恐惧。 但是直树并没有说“对”。 “妈妈你要那样想的话也可以啦。” 就这一点直树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杀害森口的女儿。不仅如此,他可能是说出真相松了一口气,好像认命了一样不停撒娇般地说:“快点去警察局吧。” 直树把胜于常人的善良之心跟肮脏铠甲一起洗掉了。我所爱的直树已经不在了。儿子失去了人性,变成坦然自若的杀人犯,我身为母亲的能替他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义彦,长久以来多谢你。要保重身体。 真理子,我当不成外婆真是遗憾。要生下健康的宝宝喔。 圣美,坚强地活下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我要带着直树先走一步,到我最爱的父母身边了。 * 我本来以为就算在黑暗中挣扎,只要真相浮现,应该可以看到一线曙光。但是看完母亲的日记,别说一线曙光了,反而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母亲打算把弟弟杀了。这个念头在我听到弟弟成了家里蹲的时候就从脑中掠过。全心追求自己理想,深信堂堂正正生活才是幸福之道的母亲会选择这种手段也不奇怪。 但是母亲没有我想像中那么肤浅。她接受了弟弟不去学校的事实,让他休息,静静地在旁守护他。只要是跟弟弟有关的事母亲一向都不能不插手,能静静地守护绝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弟弟崩溃绝对不是因为母亲剪了他的头发。我想他本来就在崩溃边缘。弟弟跟母亲坦白自己是杀人犯只是时间问题。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能再多撑半个月,我就回家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要 怎样应付母亲日记中的弟弟。但是我跟母亲两个人的话总可以有点办法的。 两个人的话……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吗?其实他知道自己家里有异状,只是装得毫无所觉吧? 母亲要是知道我这么想或许会生气,但我认为父亲是为了逃避这次事件而装出忧郁症的样子。不是样子,我想有一半是真的……弟弟的软弱就是父亲遗传的。 母亲的理想到底只是理想而已。我家其实是个庸庸碌碌、但现在想起来是个非常幸福的平凡家庭。 大姐受到惊吓而流产,现在住院疗养。跑到医院去采访的媒体要花多久时间才会查出弟弟在学校卷入的案件呢?或许已经发觉了也说不定。 没有时间了。 要是把母亲最后一天的日记当成遗书的话,母亲打算杀害弟弟,那弟弟弑母的行为或许可以算是正当防卫。加上精神科的诊疗纪录……能不能获判无罪呢? 为了大姐、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母亲,我想要让弟弟无罪释放。 但这么做要先确认弟弟的真意才行。 第四章 求道者 * 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身后也是白色的墙壁。左边右边都是白色的墙壁。上面下面也都是白色的墙壁。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在这个白色房间里的呢?不管转向哪里,墙壁上永远都在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经重复看过多少次了呢?啊啊,又从头开始了…… 鼻尖通红,啪哒啪哒走路的中学生。--开始的那天。 我驼着背在冷风中缩成一团走着,穿着短袖短裤跑步的网球社社员从背后超越我。我要去补习班,这些家伙要冲刺到车站,一下子就超越我了。我并没做什么错事,只不过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怎地有罪恶感,我更加驼着背,不跟任何人视线相接,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加快脚步。虽然回去了也没事做的说…… 有够衰。上了中学以后我真的衰到家了。新年过后更加地衰。哪方面?人际关系,特别是跟老师。社团的顾问老师、补习班的老师、班导师,为什么都专门挑我的毛病啊!因为这样我觉得最近连班上同学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当的是喜欢电车跟h-game的两个同班宅男。在班上第一次受处罚以后,跟我好好说话的只有那两个人,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如此他们并不是亲切,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都不感兴趣。我的话是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我就回答了。这样总比自己一个人好。但是让班上的女生看见我跟他们在一起就觉得丢脸得不得了。 不想去学校。可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想上学,不管怎样都没办法跟妈妈说。要是说了,妈妈一定会很失望。我现在这个样子离妈妈的期望还远得很呢。妈妈期望我成为人上人,像她弟弟功治舅舅那样。 妈妈总是很骄傲地跟亲戚和邻居说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么呢?要是有参加什么义工活动也就罢了,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人说我很“善良”的事。因为没什么可被夸奖的,所以只能用“善良”这种辞来蒙混。这样的话不要夸奖还比较好。我不喜欢垫底,但也没因为当不成第一而不爽啊。 我从小就是被称赞大的,一直相信自己头脑聪明、运动万能。我们这里虽然是乡下,小学的学生人数也不算少。上了三年级我就发现那只是妈妈的期望而已,事实上我努力起来也顶多是中上程度。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我在小学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张奖状裱起来挂在客厅,跟所有来家里的人夸奖。那是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第三名的奖状。我记得是用平假名写的“选举”两个字。那时候的班导师称赞说:“很朴实的字呢。” 上了中学之后妈妈不这样夸耀了,开始成天把“善良”挂在嘴边。但我更讨厌的是妈妈动不动就写信给学校。这我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之后发现的。 班导森口老师在班会的时候公布了总成绩前三名的同学。那三个人看来就是很会念书的样子。我一面拍手一面觉得他们好厉害啊,并没有不甘心,因为我本来就没他们的程度。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晚餐的时候我就跟妈妈说了。她好像没什么兴趣,只回道:“喔,这样啊。”但其实不是。 几天后我偶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丢弃的信件草稿。 “重视个别人格的时代已经到来,然而却还有教师倒行逆施,在所有同学面前只表扬成绩好的人,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知道这是针对森口的抱怨信。我马上拿着信纸到厨房去跟妈妈抗议。 “妈,不要写这种信给学校啦。这不就像是我因为自己不会念书所以忌妒别人吗?” 妈妈听了很温柔地说: “哎呀,小直在说什么啊,哪是忌妒?妈妈并不是说不能排名次。只是抗议公布考试的名次而已。只有考得好的学生才特别吗?只有他们才是优秀的人吗?不是这样吧?但是老师有替善良的学生排名次吗?替认真扫除的学生排名次吗?然后在大家面前公布吗?妈妈想说的只是这个而已。” 这么煞有介事真让人受不了。虽然一本正经地讲道理,但要是我的成绩好的话,妈妈才不会写这种信呢。她只是觉得失望而已。 从那时起每次妈妈夸耀我多“善良”,我就觉得好悲惨。悲惨、悲惨、悲惨……。 身后响起清脆的铃声,我停下脚步,同班女同学骑着脚踏车从后面快速超过我。不久之前还会跟我说:“小直,拜拜”的。我再度往前走,从口袋里拿出没响的手机,假装在看简讯;分明没感冒却夸张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上我的背。 是同班的渡边。 “喂,下村,今天有空吗?我有很夯的片子喔,要不要看?” 吓我一跳。二月换座位以后他坐在我旁边,但几乎没说过话。我们不是同一所小学,也没一起做过事或当值日生。 而且渡边是我不太会应付的那种人。他脑子的构造跟我完全不同。不去上补习班,考试也几乎都满分,暑假的时候参加全国科展还得了奖。但是我不会应付的不只这些。 渡边平常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一个人。早上跟休息时间多半在看好像很难的书,下课后也不参加社团活动,立刻离开学校。虽然情况跟最近的我很像,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自怨自艾。 不是没有朋友,而是自己要避开大家。像是“谁受得了跟脑残往来啊”的感觉。这我不会应付。不知怎地会让我想起功治舅舅。 但是班上的男生觉得渡边是个厉害人物。说奇怪的奉承话,设法讨好他,还真有这种蠢人。这并不是因为他功课好,大家不会觉得那种事情了不起的。他有本事把小电影的马赛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呢。总之好像能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种传言我也想看看,但本来连话都说不上的人,总不能突然就要他“借我看小电影”吧? 虽然如此渡边却主动跟我搭话。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问我?” 搞不好是在耍我。说不定班上其他人正躲着偷看我的反应取笑。我这么想着四下望去,并没有人在看我们。 “我以前就想跟你聊聊。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下村你好像蛮游刃有余,挺让人羡慕的。” 渡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似地笑了一下。虽然表情有点尴尬,他的笑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他说羡慕我?只有我羡慕渡边的分,完全无法想像他会羡慕我。 “为什么?” “大家好像都觉得我只会念书吧。拼了老命在用功的感觉,实在有点丢脸。” “是吗?我没这么想啊……” “不,我真是太失败啦。相形之下你第一学期轻松地观察大家,第二学期成绩就突然突飞猛进了。” “那没什么啊,根本比不上你呢。” “但是你还没使出全力吧。这样很帅呀。” 很帅?我吗?我有生以来从来没被男生、女生,甚至妈妈这样说过。不知怎地心怦怦地跳,脸颊开始发热。 我的成绩虽然从暑假去上补习班后开始有点进步,但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到极限了。惹补习班的老师生气,还因此受了处罚,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顶多也就是中上的程度,上个月我就放弃了。 但是渡边这样说我就觉得自己其实还有进步的空间。或许只有他看穿了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本质。 我真心想跟渡边成为好朋友。 渡边的“研究室”在河边一栋旧平房里,我已经是第二次到这儿来了。这回我带着妈妈做的红萝卜饼干。最新的大荧幕电视上,播放着变成生物武器的僵尸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结队徘徊的画面。 渡边虽然对除去小电影的马赛克有兴 趣,对内容好像没啥兴趣,似乎是有生理上的嫌恶感。我也曾经看过一次,本来想像中是普通的色情画面,结果突然出现拳击台,裸体的金发美女开始摔角大赛,乱七八糟的恶心样子让我倒尽胃口。 所以就看正常的片子了。我去车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了外国科幻恐怖电影。在家妈妈不让我看有枪战场面的电影。但是这好好看啊。帅气的女主角拿着机枪扫射僵尸大军,真是爽毙了。 “真好~~我也想试试看。”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转向渡边看他是不是听到了。 “那你有想教训的家伙吗?” 渡边这么说。 “教训?” 我反问,但渡边只说:“看完再说,”就继续看电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电影的主角要教训谁吗?我也把视线转回电影。本来应该被机枪打烂的僵尸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要是现实的话就太恐怖了。 结果主角并没击败僵尸大军。看来还有续集。 “要是街上都是僵尸要怎么办?” 我一面吃妈妈做的红萝卜饼干,一面问渡边。他突然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黑色的零钱包。 “那就是吓人防盗钱包吗?” “对。其实不久前成功升级啦,但还没有试验过。下村要摸摸看吗?” 我夸张地摇头摆手。 “开玩笑的啦。这玩意就是要用来教训坏人的,所以我觉得也该拿坏人来做试验。” 渡边说着把钱包放在我面前。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拉链小钱包而已。 “可以用这个来教训人吗?” “碰到拉链的拉环就会触电。会让人哇地叫出来吓得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坏人那种狼狈样吗?” “想看想看。要教训谁?” “就是,我因为不能游刃有余,所以看大家都是坏人。……要不下村你来选吧?” “我选?” 我不由得反问。但是好兴奋喔。可以用渡边发明的工具教训坏人。目标由我来选。这不是很像电影的主角嘛?渡边是博士,我是助手这样。 我想破了脑袋。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话就是老师了。总是一副了不起的德行的家伙。 “户仓如何?” “是不坏啦……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立刻被否决了。那就导师吧。把自己的小孩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 “那就森口吧。” “嗯--我拿她试验过一次了……没办法用同样手法骗她两次吧。” 又被否决了。这下我想不出来了。渡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开始把玩桌上的工具。 搞不好他后悔找我入伙了。要是我选的人再不如他的意,这次计划可能作废也说不定。不,不作废而另外去找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伙果然不行。根本没用。 我才不要这么悲惨呢。悲惨……。冬天的游泳池又冷又脏。自己一个人打扫那里真是悲惨。我分明完全没错。我并不讨厌打扫,但是讨厌被人看见我被罚去打扫。所以有人的时候我都立刻躲进更衣室。但是来的人却是…… 对了。那个小孩如何? “喂,森口的小孩怎样?教训把自己的小孩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这个机会不错吧?” 渡边把玩工具的手停了下来。 “这个好。我虽然没看过,但是她好像不时会把小孩带到学校来。” 渡边显然很有兴趣。我在心中做出胜利的握拳手势。通过第一道关卡了。我为了让自己显得更为有用,告诉渡边我在购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儿想买小棉兔包包,但森口没买给她。 “这样啊。绒布小包大小的话威力还可以加强。下村,你真厉害,果然如我所料。托你的福好像会比我想像中更好玩了。” “那就快点去买吧。要是卖完就糟了!” 我们骑脚踏车前往位于镇外国道旁的购物中心。 假日的特设大卖场人山人海。离情人节还有四天。我在欧巴桑跟女高中生群中朝目标摊位前进。 “这个这个。太好了,是最后一个呢,害我着急了一下。” 我抚平乱七八糟的头发,把战利品小棉兔头型的绒布小包包给渡边看。 “最后一个啊,我们运气真好。” 渡边说。一点没错,要是卖完了的话,我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最后的一个,运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们用自己的零用钱各出一半买了小包包,到二楼的汉堡店开作战会议。 “吓人防盗钱包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我一面吃汉堡一面问。 “很简单啦。首先把拉链的拉环部分像这样当成开关。” 渡边拿托盘上的薯条排列说明,我根本听不懂。 “我这样讲你懂吗?” “啊,嗯,原来如此--。挺简单的啊。” 我不想让渡边失望,就这样回他,说着说着好像真的有点懂了。 而且能跟他在这里真是太愉快了。这家汉堡店我跟二姐来过很多次,但跟同学一起还是第一次。小学的时候很向往聚集在这里的国中生跟高中生。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跟周围的人比起来,我们对话的内容有深度多了,而且还是秘密作战会议呢。 “那个小孩为什么去游泳池啊?” 渡边一面把薯条堆起来一面问。是我表现的时候了。 “她去喂狗啦。栅栏对面的那家人不是养了一只黑嘛吗?” “啊,那只毛乱蓬蓬的狗?” “对。她把面包藏在衣服底下去喂那只狗。” “咦,原来她会去喂狗啊。住在那家的人呢?” “说来已经一星期没看见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最好也确定一下。” “怎么确定?” “对了!把棒球丢进去,然后装着要去捡球翻过栅栏到院子里去怎样?” 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各种主意。这是第一次。渡边负责发明,我负责作战。我已经不是渡边的助手,而是他的伙伴了。 我跟渡边提议“这样的方法如何”。 1我先去调查以免有人妨碍。 2跟渡边会合在更衣室等小孩来。 3小孩来了以后由我先跟她搭话(因为渡边的笑脸有点不自然)。 4渡边把绒布小包包挂在她脖子上(说是受妈妈拜托去买的)。 5然后我催促她打开看看。 “很好啊。” 渡边满足地说。我想像小孩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样子,简直乐不可支。 “那个小孩会不会哭啊?渡边你觉得呢?” 渡边对着笑个不停的我微微一笑。 “不会哭。” “咦--我想绝对会哭的。对了,我们来打赌吧。输了的人下次在这里请吃汉堡。怎样?” “好啊。” 我们用可乐碰杯约定。 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偷偷进入游泳池的少年。--开始之日后一周。 从早上开始,不,这几天以来我一直都兴高采烈。这可能是上中学以来我第一次喜欢上学。 “准备如何了?” 第二节下课后我偷偷问渡边。他回答:“完全没问题。”我们为了不泄漏计划,在学校一直都分别行动。 上课什么的我根本没在听,第五节的理科,看见森口我得死命忍着不笑出来。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放学后我自己一个人到游泳池去,观察四周的样子,确认没 人在。这时我才觉得没别人受罚真好。 我看见黑狗把鼻尖从栅栏的间隙间伸手过来。那家今天也好像没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从棒球社团活动室里面捡来的球,丢到院子里去。我做出“哎呀糟糕了”的样子,越过栅栏绕着那家走了一圈,到大门按门铃,等了一会儿没人应门,家里也没有人在的样子。 很好,一切ok。 我再度越过栅栏回到游泳池边。在此期间那只黑狗不知是老还是笨,始终连吠也没吠一声。 我传了“作战1结束”的简讯给渡边,还不到五分钟他就来了。 “一切顺利!” 我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们进入更衣室,躲在门背后。门本来就没有锁。于是作战2开始。阴暗的更衣室内满是尘埃,感觉起来好像小时候玩耍时的秘密基地,我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不对,从现在开始我就无所不能了。只要跟渡边在一起就好。 我望向渡边。他好像在最后一次检查绒布小包。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袋子,能用这让人触电,真是太厉害了。 “哎,渡边,下次去我家玩吧。我妈妈说要做蛋糕,一定要请你来吃。我妈好像很高兴我能交到聪明的朋友。之前她还写信到学校抱怨说:‘怎么可以只凭成绩来排名次!’结果我跟她说最近跟渡边很好,她就说,啊,那个第一名的同学?记得可真清楚啊,真是败给她了。嗯,我家是不能跟渡边的研究室比啦,但是我妈妈做的蛋糕比外面卖的好吃。这样吧,今天结束以后就去我家,叫我妈妈做个好吃的。渡边你喜欢鲜奶油还是巧克力?” 渡边说“嘘”,并把手指竖在嘴前面。我望向外面,看见一个小女孩从游泳池入口钻进来。 “渡边,就是那个小孩。” 我们静静地探出身子,观察森口的女儿。 她完全没有察觉我们,越过游泳池旁边,直奔把鼻尖从栅栏的间隙间伸过来的黑狗。 “毛毛,吃饭啰。” 她说着弯下身子,拿出藏在运动衫下面的面包,用手剥开喂狗。她高兴地看着黑狗一面摇尾巴一面狼吞虎咽,面包一下子就没了。 “我会再来喔。” 她一面拂掉身上的面包屑一面站起来。 我瞥向渡边,他点点头。我们慢慢地走近小孩。作战3开始。首先由我跟她搭话。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 森口的女儿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我对她微笑。 “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小孩用警戒的目光轮流看着我们俩。 “你喜欢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饭喔。” 渡边说。这不是计划中的台词。但是小孩露出高兴的表情。渡边看见她的反应,拿出藏在背后的绒布小包包递给她。进入作战4。 “小棉兔!” 小孩叫起来。渡边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蹲下来迎上小孩的视线。 “之前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 这本来是我的台词的。小孩摇头。 “没有吧。因为这是你妈妈拜托我们去买的。虽然有点早,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喔。” 渡边说着把绒布小包挂在小孩脖子上。 “妈妈给的?” 小孩脸上浮现欣喜万分的笑容。我觉得她长得跟森口一点也不像,但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对。里面有巧克力,快点打开来看看吧。” 这本来是我的关键台词。渡边迳自说出来让我有点生气,但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马上就要进入高潮了。森口的女儿摸了绒布做的小棉兔脸几下,然后拉拉链。 来了!吓一大跳跌坐在地上!……然而根本不是这样。 啪啊一声响起的同时,小孩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慢动作一样往后倒下。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死了吗?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打颤,不由自主地抱住渡边。 “怎么搞的?这小孩不动了耶。” 渡边没有回答。我慢慢抬眼望去,看见他在笑。打心底满足的笑容,一点也不古怪。他对着我笑道: “去跟别人宣传吧。” 哎?什么? 我反问。渡边好像弹灰尘一样把我的手挥开。“那我先走啦。”他转身迈步走开。 等一下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心里大叫,却发不出声音。渡边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要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失败作品?失败作品?失败作品?等等,渡边,别丢下我啊! 我想逃走却无法动弹。渡边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眼前一片黑暗。 啊,天已经黑了啊。 学校的钟声让我回过神来。我觉得好像在黑暗中站了好几个小时,其实渡边走了大概只有五分钟。我脑子里仍旧不断听到渡边临走时的那句话。 他一定是一开始就要杀人的。我被利用了。但是他利用我做了什么? --去跟别人宣传吧。 只为了这个?要是我把全部的经过跟警察说,渡边一定会被逮捕的。他想要我这么做吗?他想成为杀人犯吗?不,渡边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能无罪嘛?而且要是渡边跟警察说谎怎么办?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说是我找他的,那不就完蛋了吗? 我低下头,望着绒布做的小棉兔脸。我看见森口的女儿想买这个不是吗?我从仰天倒地的小孩脖子上拿下绒布小袋子,用力扔到远处。 这样就没问题了吗?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了吗?就这样偷偷跑掉,不会被警察抓到吗?不,不行。要是触电死亡的话,警察一定会搜捕犯人的。那样的话渡边被逮捕只是时间问题。要是他被逮捕之后背叛我的话…… 不能犹豫不决了。我别过脸用两手抱起小孩。比我想像中要重。我设法走到游泳池旁边,要是不留神好像连我都会掉下去。我小心不让脚碰到浮着枯叶的肮脏水面,慢慢伸出双手。 不行,得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慢慢蹲下来,设法保持平衡。就在此时小孩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睁开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差点就让小孩掉到游泳池里。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松了一口气,又想哭又想笑。 --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完全放松下来的我再度听到渡边临走时的那句话。完全把我看扁的态度。他果然是想成为杀人犯,所以才利用我。但是小孩还活着。渡边的计划失败了。 失败!失败!失败的分明是你!连这都没注意到也太蠢了吧? 我是先迎向慢慢恢复意识的森口女儿的视线,还是先松了手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游泳池,脚步已经不再颤抖。 我成功地完成渡边失败的事了。 神清气爽醒来的少年。--案发次日。 我下楼到厨房,正在做培根炒蛋的妈妈说:“小直,不得了了,”转身在餐桌上摊开今早的报纸。地方版正中央稍微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则小小的标题。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失足死亡 失足死亡。已经上报了啊。我看了报导,完全被当成是意外事件。太成功了。 “森口老师真惨 呢。但是竟然把小孩带到学校去,真是的。上课怎么办呢?就快要期末考了……对了,小直,不说这个。” 妈妈从餐具柜里面拿出一个用红色包装纸包着、系上金色缎带的盒子,放在摊开的报纸上。森口女儿的报导完全被遮住了。 “情人节的巧克力。” 我对着微笑的妈妈展露出喜悦的笑容。 今年二姐也不在家了,巧克力大概只有这份吧。我虽然这么想,到学校却在鞋箱发现美月送的巧克力。“总是受你们家二姐照顾”的人情巧克力。我感激地收下。 “小直,看到报纸了吗?” 美月突然问道,我差点就失手掉了巧克力。“真惨啊!”我这么暧昧地回道。进入教室也没有特别吵。大家都在说这件意外。 看来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家伙都一起替森口找女儿。发现者是我们班的星野,其他还有几个人也看到了尸体,大家讨论得很起劲。虽然有人在哭,大部分的人却都有点兴奋的样子。一开始是互相交换情报,到后来就变成炫耀大会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到走廊上。是渡边。 “干嘛多管闲事啊!” 渡边脸色吓人地责问我。但是我一点也不怕,还觉得想笑。我死命忍住笑意,甩掉渡边的手说: “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啊,昨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去吧。” 我说完转身进入教室。坐下来后我也没参加大家的无聊炫耀。我默默地翻开小说。这是以前功治舅舅推荐的经典推理作品。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 因为我完成了渡边失败的事。但是我并不想跟他一样到处宣传。森口的小孩是意外死亡。要是被人发现是谋杀,凶手也是渡边。从刚才的样子看来,他果然是想成为杀人犯。所以警察要是来学校的话,我想他会坦然自首吧。 真是蠢。分明失败了的说。我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好像能改头换面了。 森口休息了一星期后重新回学校上课。关于这次意外事件,她只在早上的小班会说休息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好像是因为感冒休息一样。 我要是死了的话,妈妈一定会卧床不起,要不就精神错乱吧!说不定会自杀随我而去。但是我们班导普通得要命,让人想可怜她都没法。反而觉得真是太可惜了。 渡边应该也这么觉得。看见森口消沉万分,渡边满意地迳自偷笑,而我在心里笑他。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虽然如此,上课的时候还是非常愉快。 老师们看起来好像是平等地对待大家,其实不然。不知道是为了替学生留面子,还是为了让授课顺利进行(我想八成是后者),困难的问题都问聪明的学生。 渡边总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问题。就算老师夸奖他,他也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比以前更夸张了,在我看来更加可笑。 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会解这种问题是理所当然的,我干了更了不起的事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失败了,成功的是我啊。 最近老师问渡边的问题我都觉得很简单。其实上星期困难汉字的小考我全对了,老师夸奖我了呢。 这样下去应该不成问题吧?这学期的期末考可能没办法,但下次会考得比渡边好吧?我深深这样觉得,不知怎地教室里的家伙看起来都一副蠢样。 我憋着不笑简直快难过死了。 以颤抖的声音叙述的少年。--案发后一个月。 森口到家里来了。最后一天期末考结束,我已经回家了,班导下午打手机给我说:“到游泳池来有话跟你谈。” 被发现了。一定是那件意外。我的心脏怦怦乱跳,拿着手机的手在发抖。要镇定、要镇定……。犯人是渡边。要是去学校游泳池的话我可能没法保持冷静,所以要求班导到家里来。 “渡边呢……” 切断电话前我冲口问道。 “我刚刚跟他谈过了。” 班导静静地回答。我安心地叹了一口气。没事、没事。犯人是渡边,我只是不小心被卷入的。 森口突然来家庭访问,让妈妈吓了一跳。我说希望妈妈也在场。如果是妈妈的话一定会仔细听我说。这样的话不如让她一起,妈妈一定会相信我,帮我的。 “下村同学上了中学以后,平常都在想些什么呢?” 森口如此问道。虽然跟意外没有关系,我还是全部老实说了。网球社的事、补习班的事、在电玩游乐场被高中生包围、老师没来接我、我分明是被害者为何还要受罚、这实在太悲惨了吧。 班导一直都默不作声。 “下村同学把爱美怎么了?” 我说完正在喝红茶的时候,她压抑感情静静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我也静静地放下茶杯。猛地叫起来的是妈妈。她根本不知道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已经开始激动发怒了。我一定是被渡边利用的,绝对是被害者。 我跟森口说了真相。从放学时他叫我的那天开始,到在游泳池边抱起森口的女儿为止,全部说了。遭渡边背叛让我恨得牙痒痒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最后我说了谎。 这八成跟之前渡边跟她说的话相符。森口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我说完了她仍旧保持沉默,盯着桌面上某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她非常愤怒。真可怜。 妈妈也没说话。 “下村妈妈。” 过了大概五分钟,森口终于开口了。她直视妈妈。 “身为人母我恨不得把渡边同学和下村同学都杀了。但我也为人师表。告诉警方真相,让凶手得到应得的处罚虽然是成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义务保护学生。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 我吃了一惊。她竟然不要报警。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非常感谢您,”对森口深深低下头。我也一起低头。这样就没事了。 我跟妈妈一起送森口到玄关。她完全没看我一眼。她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我 也没怎么在意。 坐在座位上脸色铁青低着头的少年。--家庭访问后一星期。 明天起就放春假了。牛奶时间后森口说要辞职了。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就算杀人的是渡边,只要她认为我是共犯,每天来上学仍然会让人坐立不安。 “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 美月问。那件事,当然是指那次意外。真是多嘴,我想咋舌,但班导好像本来就这么打算,开始说个不停。 当老师的理由、劝世鲜师的事。随便怎样都好啦,快点结束啦。 接着又讲什么信赖关系、手机简讯、恶劣的玩笑什么的。二班的男同学来找的话,就让一班的导师去?现在讲这个已经太迟了吧? 单亲妈妈、爱滋、女儿在游泳池淹死。我觉得好像脖子慢慢被人勒住。“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刚好看到了。”突然提到我的名字,害我不由得反胃。刚喝的牛奶好像又回到喉咙口了。我正在吞咽的时候她说。 “爱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学生杀害的。” 我猛地被人从背后推到冰冷肮脏的游泳池里去了。没法呼吸。没法看周围。脚碰不到底。死命挣扎也什么都够不到…… 我陷入妄想之中,眼前一片黑暗,但还没到昏倒的程度。森口打算说到什么地步啊!我大口吸气好镇定下来。 然后我终于注意到周围的气氛,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大家都盯着森口。连好像听这话很无聊的家伙们都两眼发光。 但是森口却开始讲少年法跟“露娜希事件”。我 完全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这样就结束好吧?我的期待立刻就落空了。她开始说小孩的葬礼。因为爱滋而放弃结婚的对象,小孩的爸爸竟然是劝世鲜师,我吃了一惊。 所以劝世鲜师不久于人世,是因为爱滋病发作了。此时我还有余力想到这些。我还能体验到抱起小孩时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书桌边缘。要是那个小孩也感染爱滋的话,说不定会传染到我呢。 隔壁班好像下课了,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森口好像也注意到了。很好,二班也可以下课了。 “想离开的人都可以走了。”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吧,班导望着大家这么说。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我也打算趁势就走,但是没有人要走。 森口确认之后再度开言道: “从现在起我们把这两个犯人称为a和b吧。” 说着她开始讲少年a。她那种讲法任谁一听都晓得就是渡边。大家都偷偷地瞥他就是证据。班导故意这样引起大家的兴趣。 然后说到少年b了。内容跟家庭访问的时候几乎一样。那时候一言不发地听我说,现在却在大家面前若无其事地讥笑我。并非只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无法努力做到。说什么屁话?但现在不是为这个生气的时候。已经完蛋了。 这次轮到大家偷偷瞥我了。有人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也有人轮流看着我跟旁边的渡边。用轻蔑的眼光瞪着我,还有人露出明显的憎恶。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我会被杀! 去电玩游乐场被处罚,大家只是不理我而已。但是杀人的共犯一定会被杀。可是坏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啊。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我在脑中好像念咒似地重复这句话。 “要是渡、呃、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小川突然这么问。这家伙乐在其中呢。 “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沉到水底。 森口断言:“杀人的是b(也就是我)。”那种程度的电流不会死人。爱美只是昏过去而已。 被发现了。她来家庭访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虽然她好像没发觉我是故意的,但那无关紧要。人是我杀的,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 大家都在看我。渡边是什么表情呢?我已经没有余力确认然后嘲笑他了。我会就这样被警察逮捕吗?不,应该不会吧。她说不想把处罚委交法律。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慢慢看不见四周了。我掉进的不是游泳池,而是无底的泥沼。我从脚底慢慢陷入,班导的声音静静在我耳边响起。 “我把今天早上抽的血混入两人的牛奶里了。不是我的血。我偷偷让两人喝的,不是希望他们都能成为好孩子的‘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指甲缝里的污垢,而是他的血……” 劝世鲜师的血、牛奶里加了爱滋的血?我全部喝完了。这意味着什么,脑筋不好的我也能充分了解。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要死了。 我的身体完完全全陷入冰冷肮脏的泥沼中。 在房间茫然望着窗外天空的少年。--复仇之后。 春假。我每天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天空。 我想从泥沼底部爬出来,逃得远远地到干净的地方去。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要是能在那里重新开始的话多好啊。 蓝天上的白色飞机云延伸到远方。到底延伸到哪里呢?我这么想着,脑中浮现了一段话。 “内心软弱的人会伤害比自己更软弱的人。那被伤害的人除了忍耐或寻死之外就别无选择了吗?没有这种事。你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此狭隘。现在这个地方活不下去的话,到别处避难不就好了吗?我是这么想的。逃到安全场所并不丢脸。我希望你们相信这广阔的世界绝对有自己的安身之处。” 说这种话的,没错,自然是劝世鲜师。几个月前在电视上说的。在这种情况下想起来,真是讽刺。就算我从这里逃出去,一个中学生要怎么活下去呢?在哪睡觉吃什么呢?会有人给逃家的中学生饭吃吗?有地方肯雇用我工作吗?现在这世道一文不名要怎样活下去呢?到头来大人只能从大人的观点来衡量小孩的世界。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成天都离家出走,跟同伴在一起鬼混。虽然如此我从来没想过要死。……因为有同伴在。” 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事吧。现在可不一样了。根本没人要同伴,而且这种玩意本来就不存在。到头来我能活的地方只有这个家。爸爸工作、妈妈守护的这个家。我唯一的安身之处。 爸妈要是感染爱滋病毒可该怎么办啊?那样的话比我先发病,早早死掉的话,我也活不下去了。 绝对不能感染他们。 这是不得不在泥沼中生存的我,人生最后的目标。 活在泥沼中的我成天都在流眼泪。但不是因为难过才流泪。 早上醒来,首先因为今天自己还活着而喜悦流泪。拉开房间的窗帘,沐浴在阳光下,什么也没做就可以因为新的一天开始而流泪。 妈妈做的饭菜好吃到让我流眼泪。我还能在摆满了我喜欢的菜的餐桌旁吃几次饭呢?这么想就泪流满面。为了纪念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吃了一口以前讨厌的最中饼,竟然好吃到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想过要吃呢? 听到大姐怀孕的时候,新生命诞生的感动让我流泪。虽然想直接跟一直都对我非常温柔的大姐说:“恭喜你,”但我只能自己一人流着眼泪,暗暗祈祷小宝宝健康地生下来。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想到自己大限将至,虽然充满了恐惧,但我觉得每天都过得比以前充实多了。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春假结束了。 我升上国中二年级,虽然知道这是义务教育我非得去上学不可,但我没办法去学校。我是杀人凶手。去学校的话班上同学一定会制裁我。那些家伙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欺负我。总有一天会被杀。我不能去那种地方。 此外我还担心一件事。妈妈会让我就这样不去上学吗?从开学当天起我就装病,但应该已经撑不下去了吧!妈妈是会生气还是哭呢?两种我都讨厌,但是我绝对没办法老实跟她说我不能去上学的原因。 要是妈妈知道事件全部真相的话…… 我把渡边杀害的森口女儿的尸体扔进了游泳池。只是这样妈妈就已经非常震惊了。要是她知道其实杀害小孩的是我,而且是蓄意的话……要是她知道我成为恐怖复仇的对象,感染了爱滋病毒的话…… 她一定会发狂吧。而且要是被断绝亲子关系怎么办。我最怕的就是被赶出这个家。那对我而言跟死了没两样。 然后妈妈到我房间来了。 出乎我意料她没有逼我去上学,只是拜托我去一次医院。说只要诊断出有心病,就可以慢慢休息。 我生病了吗? 要是去医院被发现我感染了怎么办?要是妈妈知道了怎么办?我担心得要命。但要是情况不妙的话逃走就好了。总比被迫去上学然后被杀掉要好。 结果我根本不用担心,医生很简单地就开了诊断书。叫做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的病。我根本搞不懂。但是全国好像有很多患了这种病不去上学的国中生。听到这话妈妈似乎颇能认同,不知怎地露出满意的样子。总之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不去上学了。我松了一口大气。 离开医院后我重新环顾四周 。早上出门的时候很紧张所以没想到,其实这是自从那天以来我第一次出门。我对自己能够正常呼吸感到很惊讶。说不定我虽然不能去学校,但是可以出门呢! 我仿佛试探般地把头探出泥沼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瞥见车站前汉堡店的招牌。那个我一瞬间以为渡边是伙伴的讨厌连锁店。 “吃点什么好吃的再回家吧。” 妈妈这么说。我说:“想吃速食店的汉堡。”虽然这也是为了不要散播病毒,但其实有更重大的赌注。 就算不是在购物中心,只要能顺利熬过汉堡店,就能从泥沼里爬出来。 我成天只担心自己会死,在看见汉堡店招牌之前,根本完全忘了渡边。话说回来他怎么样了呢?一定自己一个人关在那间没人住的老房子的“研究室”里,吓得屁滚尿流吧!想到渡边那种样子我觉得蛮愉快的。他是自作自受。我想着,大口咬下汉堡。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溅到我脚边。 是牛奶!牛奶、牛奶、牛奶……隔壁桌的母女二人……是森口跟她女儿! 她们找上我了。用力把我从泥沼中探出来的头压下去了。快住手!快住手!快住手……我的头再度沉入泥沼中。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不让我从泥沼里出来。泥浆灌进我嘴里。 我冲到洗手间去把泥浆吐出,同时也吐掉了渡边的身影。 从窗帘缝隙间偷看来访者的少年。--复仇之后的两个月。 从去医院以后我就没法出门了。我想在家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最能安心的地方就是不用害怕会散播病毒的自己的房间。 我每天在网路上看漫画,自己想像漫画的后续情节,用妈妈替我买的日记本写日记。虽然打扫很烦,但其实总比成天无所事事要轻松。 就在这时候那些家伙出现了。叫做寺田的新任班导跟美月。他们带了各科目的影印笔记来。妈妈请他们到客厅,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他们讲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妈妈对着寺田大肆说森口的坏话。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听见寺田自信满满地这么说,几乎忍不住要大叫。 不要管我! 我吞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突然感到非常不安。 老师都不能信任。他绝对是装出亲切的样子要骗我去学校,然后让大家杀掉我。寺田搞不好是森口的学生,他们可能是一伙的。他说不定装出担心的样子到家里来观察情况,然后去跟森口报告。美月也不能信任。曾经有谣传说她是老师的眼线呢。森口虽然复了仇,但觉得那样果然不够,还是计划现在就要杀了我也说不定。他要是来探路的该怎么办啊!妈妈好像很喜欢寺田。要是他讨了妈妈欢心,上楼到我房间来该怎么办啊!我会被杀的。对了,妈妈说了好多森口的坏话,要是他去转告该怎么办啊! “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妈妈很高兴地到我房间来,我对她大吼还拿字典丢她。妈妈完全愣住了。我第一次用这种反抗的态度对她。关上门我哭了。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该怎么保护自己。 寺田每个星期都跟美月一起来。每次我都陷入恐惧之中。妈妈没再让他们进家里来,但也没叫他们不要来。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害怕离开房间。就算关在房间里,我也觉得森口、寺田、美月,甚至连网球社的顾问户仓都站在外面,吓得我魂不守舍。 大家都想杀掉我。 要是我在网路上看漫画被发现了,就会被杀。要是森口的话,八成可以立刻逮到我在哪里上网吧!要是寺田在客厅装了窃听器该怎么办!森口绝对不会原谅一面说“好吃”一面吃饭的我。 我被监视了。 什么事也不能做。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茫然望着墙壁。白色的墙壁上映出那次事件的影像。虽然想别开视线,但好像有人不允许。 这一定是森口的怨恨作祟。 整天望着墙壁的生活。星期几、现在几点都搞不清楚。吃东西也都没有味道。虽然害怕死亡,却没有活着的感觉。 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镜中看见很久不见的自己。不忍卒睹的肮脏样子。但这是“活着”的证明。头发在长长。指甲在长长。污垢堆积在皮肤表面。我还活着。眼泪流出来了。停不下来。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长头发跟长指甲,以及肮脏的样子,就是我活着的证明。遮住眼睛耳朵的头发也遮住了我的表情、替我抵挡了那些家伙,然后告诉我,我还活着。 生命的源头不是心脏,而是头发。 茫然望着黑色物体的少年。--复仇之后约四个月。 我从全身动弹不得般的睡眠中醒来,枕头旁边散落着黑色物体。 这是什么啊?…… 我晃晃沉重的头,伸手拿起来看。黑色物体用手一搓就散开成丝状掉落。我恐惧地摸上自己的头,手直接碰到耳朵。 头发没了……。这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的命!我的命!我的命! 泥沼的底部开始溶解。我的身体慢慢沉下去。泥浆灌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好难受、好难受、无法呼吸。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谁来救我啊……。 我醒来的地方不是天堂。虽然到处一团糟,但的确是我的房间没错。我还活着。我还在呼吸。我的手脚都可以动。不,我真的还活着吗? 离开房间下楼,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里果然是我家。我进入浴室,盥洗台上方的镜子映出我的身影。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活着的证据还留着。 我从抽屉里拿出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用的电剃刀。直到上中学前头发都是妈妈帮我剃的。我按下开关,剃刀发出闷闷的嗡嗡声。我把剃刀轻轻抵在前额上。刀刃下一点的油腻头发落在脚边。在此同时我心中也消失了一点什么。原来如此。活着的证据就是死亡的恐惧。这样的话爬出泥沼的方法只有一个……。 这次我用力压下剃刀。静静的震动在我听来就像是生命从我身上流失的声音。 我把头发剃光,接着是剪指甲,然后淋浴把身上的污垢洗掉。我重复用肥皂跟浴巾擦洗,污垢像橡皮擦屑一样掉下来。活着的证据从排水沟流掉了。 我怎么还没死呢? 活着的证据全部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我还在呼吸。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月以前看过的影片。 啊,原来如此。我变成僵尸了。杀也杀不死的僵尸。而且我的血还是生物兵器。这样的话把镇上的人都变成僵尸的话,一定很好玩。 我用手一个一个摸便利商店架子上陈列的商品。我的手碰到的地方都染上了鲜红的血。 血、血、血、鲜红的血…… 我本来毫无感觉的,望着伤口的时候突然开始感到悸痛。我随手用店里卖的绷带把手包起来。 来接我的是妈妈。妈妈对便利商店的店长和店员不停低头道歉,然后把沾到我的血的商品全买下了。 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西下,但阳光还是强烈得刺眼。我眯起眼睛,一面走一面擦拭脸上的汗水。我觉得死亡的恐惧跟活着的证明都不重要了。卷着绷带的手又痒又痛,肚子也饿了。 真的、真的 、好累……。 我瞥向旁边的妈妈。她没有化妆,衣服也跟昨天一样。家长参观日的时候妈妈很在意自己老了,我根本一点都不觉得。妈妈比谁都漂亮。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没化妆。她两手分别提着两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没办法擦拭鼻尖的汗。我死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误会妈妈了。我以为她不会接受不符合她理想的孩子。但是妈妈连变成僵尸的我都接受了。 跟她说实话吧。然后让她带我去警察局。要是妈妈等我的话,就算处罚有点难受我一定都能忍耐。变成杀人凶手的我只要有妈妈在,一定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但要是被抛弃了怎么办呢?我还是有点不安。 骗--人。 要是情况不妙,我希望能这样说了就跑。所以我打算就以僵尸的样子跟妈妈坦白自己犯的罪行。 我跟妈妈说被森口报复之事的时候,有了重大发现。 到底有没有感染其实还不知道啊!就算感染了,什么时候会发病也不知道啊!我到底一直在怕什么呢? 泥沼的水渐渐清澈起来了。 我沉浸在解放感中,告诉妈妈我故意杀了森口的女儿。那天在游泳池畔感觉到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妈妈听到我的告白,显得相当震惊,没有说:“我们去警察局吧。”但是她也没有排斥我。那一点点的不安也消失了,我好高兴。 “小孩醒了你还把她丢进去,是因为很害怕吧?” 妈妈反覆问我。“不是那样的。”我在心中回答。几乎是妈妈理想的那个家伙做失败的事我成功了。这点我果然还是说不出。 我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用撒娇的语气不停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要去警察局了。 那些家伙又来了。寺田跟美月。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反正怎样都无所谓。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 寺田在家门外热切地大叫。我在窗边坐下,心想今天就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吧。 “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 他说什么?渡边有去上学?一直都有去?也没被杀? “……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 这表示虽然有被欺负,但是已经解决了? 寺田之后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渡边在游泳池旁说的话。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那家伙一定打心底轻蔑我成了家里蹲,在嘲笑我。 我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缩在床上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这股怒气。原来害怕死亡躲在家里的只有我。我会碰到这种事分明是渡边的错。他都有去上学。我心中充满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就算妈妈不跟我去,明天我也要去警察局,全部说个清楚。渡边的刑罚可能会比我轻,但要是知道那个小孩是我蓄意杀的,他一定会后悔万分。我想看他的表情。我想嘲笑他。 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是妈妈。或许她会说:“明天去警察局吧。”我高兴地从房间出来,在楼梯前等妈妈。但是…… 上楼来的妈妈手里握着菜刀。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不去警察局吗?” “不去。小直,就算去了也没法重新开始了。小直已经不是以前善良的小直了。” 妈妈流着眼泪说。 “要杀我吗?” “跟妈妈一起去外公外婆那里吧。” “你虽然这么说,但是只要杀我吧?” “怎么可能!” 妈妈抱住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比妈妈高了。跟妈妈一起的话死也无所谓。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安详。 妈妈、妈妈、唯一了解我的人……。 “小直是妈妈的宝贝……。小直,对不起。你变成这样都是妈妈的错。我没有好好教育你,对不起。我失败了,对不起。” 失败了对不起。失败了、失败……失败作品!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妈妈放开我,伸手摸我的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非常悲伤。 “我失败了,对不起……”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是失败作品!我不是失败作品! 温暖的东西溅到脸上。 血、血、血、这是妈妈的血。……我刺到妈妈了? 妈妈纤细的身体就这样滚下楼梯。 等等、妈妈!不要抛下我!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带我一起走啊。 * 白色墙壁上映出的影像总是在这里结束。这个愚蠢的少年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好像了解这个少年的心情呢? 对了,刚才有个说是我姐姐的人来过,在房间外面跟我说话。 “小直什么也没有做呢。只是在做恶梦而已。” 她叫我“小直”。用跟影像里那个愚蠢的少年同样的名字叫我让我感到不爽。只不过要是我真的叫做“小直”的话,恶梦就是那段影像啰。 这样一来这就是梦…… 是梦的话就快点醒来,吃完妈妈做的培根炒蛋,好去上学了。 第五章 信奉者 遗书 幸福就像虚无缥缈的肥皂泡泡。--国中二年级男生的遗书用这句破题会不会太恶心了点? 唯一爱的人弃我而去的那天晚上,要洗澡的时候发现连沐浴精的罐子都空了。人生就是这样。我没办法只好在沐浴精的瓶子里灌了足够洗一次份量的水,用力摇晃,半透明的瓶子里充满了小小的泡沫。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我。稀释了一无所有的空壳中仅存的幸福残骸,变成满满的小泡沫。即使知道这全是空洞的幻象,但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八月三十一号。今天我在学校装了炸弹。遥控引爆装置的开关是手机简讯的送出键。装在炸弹里的手机只要震动就会引爆。我特地去新办了一支手机,只要知道号码,谁的手机都可以引爆,连打错的电话也会在五秒之内,砰! 炸弹装在体育馆舞台中央的讲台里面。 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会在体育馆集合。我预定要接受表扬。昨天班导寺田打电话来说我第一学期写的作文获得全县第一名,告诉我在开学典礼上表扬的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长颁发的奖状之后,就代替校长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会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会发表一段短短的告别辞,然后按下手机按键-- 一切都灰飞烟灭。还拉上一堆没用的废物垫背。 这次前所未闻的少年犯罪,电视台会紧咬着不放吧?媒体会大为骚动吧?这样的话我会被视为怎样的人呢?要是把“内心的黑暗”这种陈腐言词跟老套的想像套在我身上的话,不如就公开这个网页。可惜的是因为我未成年而不能公开真实姓名。 大家到底想知道犯罪者的什么呢?成长过程、隐藏在内心的疯狂念头,说穿了还是犯罪动机吧?这样我就针对这一点来写了。 我了解杀人是犯罪。但我不能了解这为何是坏事。人只是地球上无数生物之一。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消灭某个物体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就算我这么认为,学校出了“生命”这个作文题目的话,我还是能比全县所有中学生写得好。 我引用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里“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界的成长,有超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然后使用“生命的尊严”等词汇,用中学生的口吻主张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被认可的杀人行为。原稿用纸五张,半小时不到就写完了。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就是用文章表现的道德观,单纯只是教育的学习成果而已。 有人本能觉得杀人是坏事吗?这个信仰薄弱的国家里大部分的人,因为从懂事开始就被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才根深蒂固了不是么?正因为如此才会认为残忍的犯罪者当然该判处死刑。连这里面的矛盾都看不出来。 但是非常罕见地,也有在接受了教育之后,不顾自己的地位跟名誉,主张就算是犯罪者生命也一样宝贵的人。到底要接受怎样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那种感性呢?从出生开始就每天晚上听歌颂生命尊严的故事(有这种玩意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何自己没有这种感性。 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母亲给我讲故事。她有陪我睡。但每天晚上听的都是电子工程学的话。电流、电压、欧姆定律、基尔霍夫定律、戴维宁定理、诺顿定理……。母亲的梦想是成为发明家。要制造能够消除任何癌细胞的机器。她的故事总是以这句话作结。 一个人的价值观跟标准是由成长环境决定的。而判断他人的标准是依据自己最初接触的人物而定,我想这个人通常都是母亲。比方说同一个人物a,由严格的母亲养出来的人会觉得a很温和;但由温柔的母亲养出来的人就会觉得a很严格。 至少我的标准是我母亲。但是我还没碰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也就是说死了会令人感到可惜的人,我周围一个也没有。很遗憾这包括了我父亲。他就是个爽朗的乡下电器行老板。虽然并不讨厌,但也没有活着的价值。 不管多么聪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时候。也有虽然不是自己的错,却被别人牵连的困顿时期。母亲就是在这种时候遇见父亲。 母亲是归国子女,在日本顶尖的大学读电子工程博士。她研究的最后阶段碰上了很大的阻碍,就在此时还发生了车祸。 她参加学会活动从外县市的国立大学回东京的时候,夜间客运巴士的驾驶打瞌睡,车辆翻落到山崖底下,死伤人数超过十人,非常严重。父亲搭乘同一班巴士要去参加学生时代朋友的结婚典礼,他把撞到头失去意识的母亲从车上拖出来,送上最先到达现场的救护车。 两人因此相识结婚,生下了我。不,顺序说不定相反。母亲没有完成研究题目,只修毕了课程,完全没有发挥之前磨练的才能,就这样到乡下来定居。 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可说是她的复健时期。 母亲总是在越来越冷清的商店街电器行一角,用简单明了的方式把她拥有的知识教给我。有时拆开小闹钟、有时分解大电视,告诉我发明没有尽头。 “阿修是非常聪明的孩子。妈妈无法完成的梦想就只能交给阿修了。” 母亲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连小学低年级生都能理解的话,反覆解释她没有完成的研究时,说不定灵光一现。她瞒着父亲写了论文,送到美国的学会。那时我九岁。 过了没多久,母亲以前研究室的教授就来劝说她回大学去。我在隔壁房间偷听,有人肯定她优秀的才能让我非常高兴,甚至胜于母亲可能离开的不安。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说自己要是还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但现在没法抛下孩子离开。 她因为我而拒绝了人家。这让我十分震惊。我扯了母亲的后退。别说我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了,好像连自己的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样。 有个词叫做断肠之思,我想当时母亲应该是抱着这种心情拒绝了邀请吧。强行压抑的情绪直接朝着我发泄。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这么说,开始每天打我。青菜没吃完、考试犯了小错、关门太用力……。随便什么理由都无所谓。她只是不能原谅我存在她眼前这个事实吧。 每次被打,我都觉得身体里的空洞又扩张了。 但是我从没想过要告诉父亲。我并不讨厌他,但他什么事都让母亲决定,自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轻松度日,看着看着就满满瞧不起他了。 当然我就算脸肿起来、手脚淤血,也从不憎恨母亲。因为她情绪失控当天的晚上,一定会到我房间来,我假装睡着,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一面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样我怎么憎恨她呢? 母亲离开房间以后,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唯一爱的人因为我而痛苦,这让我非常难过。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亲就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来的梦想。我在脑中演练所有能想到的自杀方法。冲到公路上的卡车前面。从小学的屋顶跳下来。用刀刺进心脏。不管哪种都是丑恶不像样的死法。想起前年冬天在医院病床上安详去世的阿嬷,就觉得不如生病死掉算了。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死法的时候,双亲离婚了。我才十岁。父亲发现母亲虐待我。好像是商店街的邻居告诉他的。母亲完全没有辩解,决定手续办完就离家。我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带我走,但还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眼泪流个不停,身体里好像完全空了。 决定离婚之后,母亲就不再打我了。相反地一有空就怜爱地抚摸我的脸和额头。吃饭的时候都做我喜欢的菜。包心菜卷、焗烤、蛋卷……手巧的她做的菜比任何餐厅都好吃。 离别的前一天我们俩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她问我想去哪里,我无法回答。一开口好像眼泪就会掉下来。结果就到镇外国道旁新盖好的购物中心。 母亲在那里买了几十本书跟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游戏机是为了排遣当时的落寞而买,游戏软体她让我选自己喜欢的。但是书全部是她选的。 “这些书现在对你可能还有点难,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再看吧。全部都是对妈妈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书。阿修流着妈妈的血,一定也会被感动的。” 她如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卡缪……看起来一点都不有趣,但没关系。流着妈妈的血。有这句话就够了。 最后的晚餐是汉堡。母亲虽说要吃更好的东西,但我要是不到轻松热闹的地方,就没法忍住眼泪。 买的东西用宅配服务送回,我们牵着手走上回家的路。灵活地使用螺丝起子的手。制作好吃汉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温柔地抚摸我的头的手。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手能传达这么多的回忆。我已经到了极限了。脚踏出一步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死命拭泪。妈妈开口说: “阿修,妈妈答应以后不能见你,也不能打电话或者写信给你。但是妈妈会一直想着阿修的。就算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发生什么事,妈妈就算破坏约定也会赶来的。阿修也不要忘记妈妈喔……” 母亲也哭了。 “真的会来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停下脚步,用力紧紧抱住我。这是一无所有空虚的我,最后的幸福--。 隔年,父亲再婚。我十一岁。 再婚的对象是他中学同学,长得不坏,但是笨得不得了。跟电器行老板结婚,却连三号电池跟四号电池都分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很笨。不会的事就直说不会。客人要是问了什么困难的问题,她不会含糊蒙混过去,会好好地记下来,问过父亲之后再回客人电话。让人佩服的笨法。所以我带着敬意叫她:“美由纪阿姨”。当然也从没做过肥皂剧里常见的欺侮继母、反抗继母之类的无聊事。我替她在网路上标便宜的名牌货、替她拿东西、出门买晚饭等等,我觉得我挺努力的。 家长参观日她来学校,我也并不讨厌。我没告诉她,她不知道从商店街上什么人那里听说了,我在课堂上转过头,一眼就看见美由纪阿姨站在家长前排中央。她用手机拍了我在黑板上解开其他同学不会的数学题,回去给父亲看,老实说我很高兴。 我们也会跟父亲三个人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龄球。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笨了,但当笨蛋意外地很轻松愉快,愉快到我觉得就这样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也不错。 父亲再婚半年后,美由纪阿姨怀孕了。笨蛋跟笨蛋的婚姻,生下笨蛋小孩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但是宝宝跟我有一半的血缘,我也很期待会生下怎样的宝宝。这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预产期前一个月,订购婴儿床的时候美由纪阿姨说: “我跟爸爸商量过了,让修哉到阿嬷的房子那里去念书。宝宝出生以后哭的时候会吵到你的。没问题,电视冷气什么的都会装好。很棒吧。” 他们已经决定好了,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第二个星期我房间的东西就用店里的小货车几乎都搬到阿嬷在河边的旧平房。空出来的房间里,能照到太阳的窗边放着崭新的婴儿床。 一个小泡泡,啵地一声破掉了。 这个乡下小镇没什么明星学校可上,我预定要上离家最近的公立中学,根本用不着考试。学校的功课不管是哪一门,教科书看一遍,我就知道这里大概是要学生学到这种程度吧,然后我就完全掌握这个阶段的内容,不再深入下去。 换句话说,我根本不需要专门有个地方念书。但是他们既然要给我也没办法。母亲买给我的书本来是上中学以后才要看的,为了有效地利用时间跟空间,我就早一步开始看了。 我不知道《罪与罚》、《战争与和平》给了母亲怎样的影响。我跟母亲流着同样的血,那我阅读时的感觉应该也是母亲的感觉吧。母亲选的书果然没错。我不断反覆阅读。看书的时候就像是跟遥远的母亲共处一样。这对孤独的我而言是小小的幸福时刻。 我沉浸在母亲的回忆中,检视这间当电器行仓库用的房子。这里简直是宝库,各种工具都有,没在使用的家电也到处都是。我找到了一个闹钟。以前母亲曾经拆开来给我看过的那个。 这个闹钟装上电池也不会动,我想修理看看,打开来发现只不过是接触不良而已。我在修理的时候想到了个有趣的主意。于是第一号发明:逆转时钟就诞生了。长针、短针跟秒针都逆转。让人有时光倒流错觉的时钟。从时钟的针指到零点的时候开始,我就把这里叫做“研究室”。 用心制作的逆转时钟,周围的反应十分冷淡。所谓周围就是要我消掉小电影马赛克的同班笨蛋同学。先是盯着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连针在逆转都没发觉。没办法只好明说,说了之后的反应也不过就:“啊,真的耶。”说:“咦,好好玩,”或者问:“怎么弄才会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对笨蛋来说,眼睛看到的,只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就是一切,完全不会想知道任何内情。所以才会这么笨。真无聊。 给父亲看了他只说:“坏掉了吗?”他一心都在刚出生的儿子身上,婴儿跟他一样长得一副笨蛋样。 没有任何人赞赏的悲哀发明。对了,让母亲看的话她会说什么呢?只有她一定会称赞我的。我一开始这么想就无法压抑了。 要怎样才能让她看到呢?她的住址或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上班的大学。于是我设立了自己的网页,就是“天才博士研究所”。要是在那里公开发明的话,说不定哪天母亲会来留言。我抱着淡淡的期待,到大学网站的留言栏上写了自己的网址跟留言。 这里有喜欢电子工程学的天才小学生的有趣发明。请一定来看看。 但是不管怎么等都没有像是母亲的人来留言。来留言的全是同班的笨蛋。连消除小电影马赛克的事也写上,引来了一堆变态。还不到三个月,网页就成了笨蛋的口水版。我想打断他们,让他们后悔到这里来,就贴了死在河边的野狗尸体。没想到笨蛋们更为高兴,连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家伙都来留言了。虽然这样我仍旧不想关闭网页,因为我不想放弃这丝渺茫的希望。 我上了中学仍然继续从事发明。一年级的班导师是教理科的女老师。她不跟学生有非必要以上的接触,让我对她稍微有点好感。我自己都觉得满难得的。我想让她看看我的发明。 我立刻把刚完成的自信作品“吓人钱包”拿给她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充满期待,但获得的只有老太婆的歇斯底里。 “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要拿来干什么?杀死小动物吗?” 大概有笨蛋去网页看过了吧。班导竟然把这当真,简直比那些人还笨。我对她的感觉只有失望两个字。 但是在那之后绝妙的机会出现了。“全国中学科展”。贴在教室后面布告栏上的简章有全国大会审查员的名称跟头衔。六名评审中有著名的科幻作家跟前演艺人员市长,但吸引我注意的是别的人物。濑口喜和,他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头衔。k大学理工系电子工程学教授。那是妈妈任职的大学。 要是我的发明得奖了,妈妈说不定会听说。她听到名字会吃惊吧。儿子用她教的知识得奖她会高兴吧。然后她会恭喜我吧。 我拼了全力。我本来就很能集中精 神,但那样专心致力于一件事还是第一次。首先要加强钱包本身,加上解除功能。我认为国中高中生程度的比赛重视的是报告,而不是作品的品质本身。我也考虑了表现的方式。叫做“吓人钱包”就像是恶作剧的玩意而已。这样不行。对了,防盗的话如何?设计图跟解说好好做,但是动机跟说明要像中学生。不要用打字,手写的更好。完成的作品以国中一年级的学生来说应该算得上完美无瑕了。 但是我碰到了一点小障碍。报名需要指导老师签章。我要班导盖章,她面有难色。她可能还在介意网页上的东西,真让人惊讶。我挑衅说:“我做这个是为了伸张正义。老师觉得这是危险的东西。那我们让专家判断谁对好了。”她就盖章了。 结果一切如我所料。暑假的时候,“吓人钱包”参加了名古屋科学博物馆举行的全国大赛,获得第三名特别奖。没得到第一名虽然有点遗憾,但我没想到得第三名也让我这么高兴。得奖者都会获得评审的个人评语,而给我评语的就是那个濑口教授。而且他竟然就是当年来把母亲带回大学的人。 “渡边修哉同学,你真厉害。我都做不出这种东西。我看了你的报告,你应用了很多中学里学不到的知识呢。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啊,母亲教的。你的家庭环境真是非常优秀。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发明更多有趣的东西喔。” 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确实认识母亲,称呼我全名的教授身上。请跟和你一起上班的母亲提起今天的事吧。不说也没关系,把印着得奖者资料的小册子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我接受了当地报社记者的访问。就算报纸刊登了关于我的报导,母亲说不定也看不到。但她要是知道我得奖了,或许会在网路上查询而看到报导吧。我这么期待着。 我接受访问的那天,在我完全没听过的城市发生了一件少年犯罪。“露娜希事件”。中学一年级的女生在家人的饭菜里下各种各样的毒,然后观察结果记录在部落格上。那个时候我还有点佩服,这世界上还有能想出有趣花招的家伙呢-- 暑假剩下的时间我都在等待母亲的联络,但没有一点消息。母亲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为了能随时接到她的电话,不顾美由纪阿姨坐立不安,不去“研究室”,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我不停地用店里的电脑检查邮件,有点动静就去看信箱。 店里的电视上成天都在炒作“露娜希事件”。露娜希的家庭环境、在学校的情形、成绩、社团活动、嗜好、喜欢的书、喜欢的电影……。只要打开电视,不想知道露娜希的情报都不行。 跟这正好相反,我参加科展得奖的事母亲知道了吗?我甚至想像濑口教授跟母亲在大学的餐厅一起喝咖啡的场面。 “之前科展的时候有个孩子的发明很有趣喔。他叫做渡边修哉……” 真够蠢。他们才不会聊这种事呢。大家一定都在谈“露娜希事件”吧。露娜希事件炒得越厉害,我就觉得身体中的泡泡一一破灭。做了好事上了报纸,母亲也没注意到。要是、要是我也成为罪犯的话,母亲会不会赶来呢--。 以上就是我的“成长过程”、“隐藏在内心的疯狂”,跟“动机”。正确来说是最初的“犯罪动机”。 犯罪也有各式各样的。顺手牵羊、窃盗、伤害……。就算犯下半调子的罪行,也不过是被警察跟老师说教而已。而且这种程度的话,一起被关注的是父亲跟美由纪阿姨。这样的话根本毫无意义。 我最讨厌无意义的行动。要犯罪的话,一定得要是震惊社会,让电视跟平面媒体大肆报导的案子不可。这样一来果然得杀人了。拿家里厨房的菜刀挥舞,沿着商店街大叫狂奔,刺死熟食店的阿姨当然也会被大肆报导,但这样责任还是只能追究到父亲跟美由纪阿姨头上。 媒体要是报导我人格形成的影响是那两人的话就没意义了。要是把他当家人一样接受,不让他到别的地方念书就好。父亲要是说出这种话让全国报导的话就太丢脸了。 不是这样的。要是媒体报导责任在母亲身上,她就会赶来吧。案子发生之后,舆论的目光必须集中在母亲身上。我跟母亲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才能。也就是说我犯下的罪行一定要跟母亲遗传给我的才能相关。这样的话--就用我的发明得了。 要不要新做一个呢?不,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作品了不是吗?“吓人钱包”。颁奖的时候濑口教授说了。 “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我这么回答。 “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发生杀人案的话,凶器当然会成为焦点。刀子或金属棒太无聊了。露娜希事件的氰化钾跟各种药物,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从网路上买的、从学校里偷出来的现成东西而已。借刀杀人完全和本人的才能扯不上关系。 凶器要是少年犯自己发明的话,大家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而且那还是“全国中学生科展”这种健全青少年比赛的得奖作品,媒体一定会大为骚动。给奖的评审可能都会被牵连。这样一来濑口教授就会说少年的技术是母亲教的吧? 就算这种可能性很低,开电器行的父亲也很可能会受到世间质疑,为了转嫁责任他说不定会把母亲抬出来。说话回来与其这样东想西想,我自己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从懂事开始母亲就教我电子工程学,从来没给我讲过“桃太郎”、“鹤的报恩”之类的故事。 我想这种发言会引起不小的争议。母亲会跟我说什么呢?一定会说:“阿修,对不起,”然后跟那时候一样紧紧抱住我吧。 凶器决定之后就是目标了。我这个乡下小镇国中生的活动范围只有自家、“研究室”、学校这三个地方及其周边。之前说过了,要是在自家,特别是商店街附近犯案的话,就算凶器是我的发明品,责任也不会追究到母亲,而是父亲头上。“研究室”周围没人住。虽然可以拿到河边玩的小孩当目标,但那里是危险场所,小孩不会定期来玩耍,不适合计划性犯罪。这样的话只有学校了。学校发生杀人案,媒体也一定会大肆报导。 那要杀谁呢?其实谁都可以。 我对乡下的笨蛋本来就没兴趣,班上同学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不管是老师或者学生,媒体都会趋之若鹜吧。 中学男生杀害老师! 中学男生杀害同学! 不管哪种情况说有魅力都很有魅力,说无聊也都很无聊。 一般来说,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想要杀人呢?坐在我隔壁的家伙上课的时候在笔记本上猛写“去死”。毫无长处没有生存价值的不是你吗?让人非常想这么吐槽的家伙,到底想要谁去死呢?我觉得让他选目标说不定不错。 但是我之所以跟他搭讪并不是只因为这个原因。是因为这个杀人计划需要有证人。就算杀了人,没人知道的话就没意义。但是自首太蠢了。所以得要有人参与我的计划,跟警察、媒体作证才行。 并不是谁都可以。首先律己甚严、到处发挥正义感的家伙就不行。为了要见证计划的各阶段,可能会跟大人透露的家伙也不行。“不可以杀人喔!”会这样说教的家伙当然更不用提了。 接着,满足于现在生活的人也不行。那种家伙全都在看见似乎比自己不幸的人的时候就会同情人家。“喂,为什么想杀人呢?有什么不愉快吗?跟我说说好吗?”要是给人这么问可怎么办?你只是想爽一下而已吧! 这些家伙很容易理解。同班同学的个性花一星期观察就大概都能分辨出来。 一定要小心笨蛋。而且是搭顺风车的笨蛋。比方说看到小电影的马赛克除去了,就 像那是自己办到的一样到处宣传的笨蛋。只不过去网页看上面的动物尸体照片,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凶恶少年的同伙一样的笨蛋。会到处去说自己是共犯的家伙绝对不行。 理想的人选是虽然是笨蛋,但内心积蓄着不满的胆小鬼。下村直树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二月初,“吓人钱包”升级成功。实行计划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虽然跟下村几乎没说过话,但亲切地跟他搭讪,稍微捧他两句,他立刻就对我推心置腹。我随便说些违心之论,轻轻刺激他一下,这很简单。然后我再提起小电影的话题就完美无缺了。 但是我立刻就后悔选下村当证人。 第一件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想杀的人。他只是因为不知怎地感到不爽,而词汇不够只能用“去死”两个字发泄出来而已。 而且他真的很讨人厌。他在学校沉默寡言,但稍微跟他亲近一点他就说个不停,说个不停…… “妈妈做的红萝卜饼干,你不吃吗?这样啊,渡边跟我一样讨厌红萝卜啊。我们真合得来。我也只能吃这个。我讨厌红萝卜,所以妈妈试了各种不同的料理方法跟甜点,每种都好难吃。但是只有这个觉得还可以,就吃吃看吧。” 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我之所以不吃饼干是因为觉得恶心。儿子已经是中学生了,去同学家玩还给他带手工饼干的母亲令人恶心,而就这样带来一点不觉得丢脸的下村也够恶心了。 我心想,干脆杀掉这家伙算了。我第一次发现杀意是在本来应该保持一定距离的人跨越界线的时候产生的。 但是就在我想找别人当证人的时候,下村提出了我没想到的目标。我根本想都没想到的人--班导的女儿。 中学男生在校内杀害导师的小孩! 这是到目前为止没有过的案例。媒体一定会爱死的。看见“吓人钱包”就歇斯底里骂我的班导。心不甘情不愿在报名表上盖章的班导。她的小孩。以下村来说算是不赖了。而且他还告诉我小孩在购物中心想买小棉兔头型的绒布小包,但是班导没买给她。于是我决定还是让下村当证人了。 下村以为我们只是要恶作剧,心情好得很。他干劲十足地说要事先调查,自己计划起来。列出一堆无聊的事项,我想随便他算了,他就更得寸进尺。 “那个小孩会不会哭啊?渡边你觉得呢?” 他一面发出愚蠢的笑声一面问。到底有什么好笑啊? “不会哭。” 因为目标会死。完全被蒙在鼓里还笑个不停的下村太滑稽了,我也忍不住笑出来。能这么沾沾自喜也只能到目击杀人的时候为止了。说起来的确有人讲过下村的母亲常常跟学校抱怨。有点什么事就写信给校长。很好,那就一口气闹大吧。 本来应该是准备完全的。 实行当天。事先调查完毕的下村给我发了简讯,我前往游泳池。 我们躲在更衣室里,等待目标出现的时候,那家伙也不停说着恶心的话。什么叫妈妈做蛋糕,今天开庆祝会等等。这个计划结束之后我再也不打算跟他说话的。我没有回答,但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很简单。只要告诉他真相就好。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目标出现了。长得很像班导,看起来很聪明的女孩(当时四岁)。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抬头挺胸,用眼角瞟着四周,走到黑狗面前从运动衫底下拿出长条面包喂它。 我本来以为单亲妈妈的小孩应该很可怜,但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印着小棉兔图案的粉红色运动衫。头发中分,用带着圆形发饰的橡皮圈绑起来。白白嫩嫩的面颊。看见狗时的笑脸。简直就像蓬蓬软软的小棉兔娃娃真人版。倍受宠爱的小孩。--在我眼里看来是如此。 说起来很丢脸,但那个时候我对目标感到忌妒。目标应该只是这个计划里必要的一环,不过是个物品而已。 我想抛开这种屈辱的感觉,站起来面对目标。追上来的下村赶到我前面。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 突然之间就干劲十足抢先一步。老实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用。先出声招呼的是下村。他连台词都想好了,就因为他唯一的长处似乎就是一副好人样,任他去他就得意忘形起来。 下村简直就像商店街一年一度的活动上那种猜奖秀的三流司仪。正常讲话就好了,但他一定要装出亲切大哥哥的样子。连目标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下村。这样下去计划就要泡汤了。 我急急插进对话,接下来下村只要看着就可以了。 目标听到我讲起狗就面有喜色。人类真是单纯的动物。我看准时机拿出绒布小包包。 “虽然有点早,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喔。” 我说着把绒布小包挂在她脖子上。 “妈妈给的?” 目标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只有受到宠爱的人才会有的笑脸。自己失去的东西--。 去死吧!我打心底这么想。屈辱转变成杀意,给杀人这个手段添加了附加价值。也是这个计划达到完美境界的瞬间。 “对。里面有巧克力,快点打开来看看吧。” 目标毫不起疑地伸手拉拉链。 啪喇一声响起的同时,目标猛地颤抖了一下,往后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比泡泡破掉还简单。 死了!死了!太成功了!母亲一定会赶来。她会说“对不起”然后用力抱住我。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下村把几乎要哭出来的我拉回现实。他浑身发抖地抱着我。恶心死了。 “去跟别人宣传吧。”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挥开下村的手,转过身去。 我已经没话要跟你说了。但是从现在开始轮到你出场。就是因此我才跟你这种笨蛋搭讪,甚至让你进入“研究室”,让你把饼干屑掉得我满电毯都是。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要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完美无瑕。太爽了。我能想出失败作品这种词真不赖。我再度转过身,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游泳池,回到“研究室”。 原本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的。 我在研究室过了一夜。我一直都在等手机响起,警察来按门铃。但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天就亮了。下村可能还抱着妈妈哭呢。他是个不管做什么都很迟钝的家伙。话说尸体应该被发现了吧。 电视跟网路上都没一点消息。我觉得很奇怪,就在上学前绕到家里看早报。我已经完全习惯不吃早饭了,美由纪阿姨说:“至少喝点牛奶吧?”她帮我倒了一杯,我一口气喝完。没人看过的报纸放在餐桌上。我一向都是从头版开始看,但今天先翻开地方版。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失足死亡 失足死亡?是哪里搞错了吧。我阅读报导。 十三日晚间六点三十分左右,市立s中学的游泳池里发现该校教师森口悠子的女儿爱美(四岁)的尸体。死者因为失足掉进蓄着水的游泳池而溺毙,目前s市警察局正在详细调查中,并侦讯相关人士。 不管是标题还是内容,都把案件当成意外来处理。而且不是触电死亡是溺死。 到底怎么回事?我在脑中整理思绪,美由纪阿姨在旁边叫起来。 “哎--这不是阿修的学校吗?咦,森口悠子,是阿修班上的森口老师?是吧。哎哟、哎哟,真是不得了!小孩死了耶--!” 现在写的时候回想起来,觉得这继母真不是盖的,竟然说得出这种话。但当时我可没心情想这些。一定是下村动了什么手脚。我急着赶去学校确定真相。 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有失败这两个字。我以为我知道不会失败的方法。不跟笨蛋扯上关系。但是我在选证人的时候疏忽了,完全忘了这个原则。 学校里大家都在谈论这件意外。发现尸体的是同班的星野,他说:“尸体浮在游泳池里。”不是这样的吧,我在心里叨念。为什么不说是渡边修哉用全国大赛得奖的发明作品杀了导师的小孩? 当然不会说,因为大家都认定是意外,不是杀人案件。这个计划太失败了。一定是下村这个胆小鬼要隐瞒自己是共犯,把尸体扔到游泳池里装成是意外。 我愤怒起来。我以为案子虽然被当成意外,他应该还是有点害怕吧,没想到却一副没事人的表情来上学,更加让我火大。 “干嘛多管闲事啊!” 我把下村拉到走廊上质问,他竟然目中无人地说: “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啊,昨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去吧。”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家伙不是因为害怕才把尸体扔进游泳池的。他是为了破坏我的计划才故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呢?很简单。我临走前说的那些话。他要报复。真是天真。这就叫做狗急跳墙。全日本走投无路的笨蛋都会做出各种笨到极点的蠢事吧。我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冲动刺激了这种笨蛋。 但是我没有任何损失。什么也没有改变。只要继续装出模范生的样子,拟定新的计划就好。 本来应该就此告一段落的。 然而事件并没有结束。被害者的母亲,也就是班导发现了真相。 案发之后一个月左右,班导把我叫到化学实验室,把脏破的小棉兔绒布小包递给我。我全心制作的凶器、钟爱的发明……。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我坦白说出真相。我用自己的发明杀了人。我想比露娜希事件更轰动。但是我用来当证人的下村害怕了,把尸体扔进游泳池。我觉得这样的结果非常遗憾。 当时我的态度非常挑衅,班导应该想当场杀了我。当然啦,这是我转失败为成功的绝佳机会啊。但是班导说不会去报警,说不是我期望的惊天动地杀人案件。 为什么啊?为什么每个家伙都妨碍我啊?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我的意啊?真是太不爽了。 她说不会去报警。 结业式那天,班导对全班宣布要辞职,一面道别一面开始说事件的真相。我不知道她为何不去报警,而要跟班上的笨蛋们讲,但是她说的话并不无聊。虽然有太夸张很烦人的时候,但她的人生还真算得上有起有伏。 真相即将大白的时候,大家开始盯着我。我承受着尖锐的视线,满意地想着自己是杀人犯的事实先在学校里传开也不错。“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得意忘形的笨蛋这么问,班导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 “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 我是当事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别说有心脏病的人,就算是四岁小孩也不会因此心跳停止。” 我的发明被她否定,杀害小孩的不是我而是下村。我只是让小孩昏过去而已。然后下村误会小孩已死,把她扔进游泳池里,所以她才“溺死”。大家的目光一起转到真凶下村的身上。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我真想当场咬舌自尽。但是最后班导说出非常有意思的告白。 她把爱滋患者的血液加入我跟下村的牛奶里。 要是我是跟下村一样的笨蛋,搞不好会跳起来大叫:“太赞了!” 自从知道自己扯了母亲后腿,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自杀,但年纪太小想不出好办法。那个时候我祈祷过无数次。 让我生病死掉吧。 现在愿望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出乎意料,不,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发展。这简直太成功了。比起儿子成了杀人犯,母亲应该更关心罹患重病的儿子,更可能来看我吧。 这么说很古怪,但那时我感到活下去的勇气油然而生。 我恨不得立刻就去医院诊断出感染了hiv,把诊断书寄到母亲所在的大学,但要等三个月后去检查才会知道。 我坐立难安,简直等不及了。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没有过这么充实的时光。父亲可能不高兴我跟母亲见面,但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态度也会改变吧。说不定能跟母亲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呢。 潜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去上母亲任教的大学,一起做研究吧。两个人一起创造了不起的发明。然后我在母亲的照顾下死去。 我不断想像这个场面。新学期开始,下村拒绝来上学,班上的笨蛋怕被感染也都不接近我,日子过得真是称心如意。 但是笨蛋们慢慢开始干些无聊事。把纸盒牛奶塞进我书桌抽屉跟鞋箱、藏起我的运动服、在我的课本上写:“去死吧。”我郁闷地想着亏他们能干出这么多无聊事,但也有点佩服。坏掉的牛奶在书桌里挤爆的时候我一瞬间想把他们都宰了,但只要想到跟母亲一起生活,就觉得原谅他们也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好。 漫长的三个月过去,我到邻镇的医院验了血。 验血之后一星期。就算是笨蛋,联手的力量也不能小看。放学后我一个大意被人从背后制住,他们用胶带把我的手脚缠起来。袭击我的家伙还戴了口罩跟橡胶手套,真是准备就要实现了啊。 跟这些笨蛋哭泣求饶的话,他们会放了我吗?跟他们下跪磕头的话能原谅我吗?只要能活下去,做这么屈辱的事也无所谓。但是当天的目标不是我。目标是班长。她被怀疑跟导师打小报告,说班上正在进行那个叫做“制裁”的无聊游戏。 她说不是她干的,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朝我丢了纸盒牛奶。牛奶盒砸到我脸上,砰地一声破掉了。在那瞬间--我脑中浮现母亲打我的记忆。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班长跟我视线相接,冲口说出:“对不起。”她被判有罪。处罚,亲嘴。他们之所以逮住我就是为了这个。 怎么有这么多无聊人啊!我回到家,信箱里有一封医院寄来的信。 终于来了!我用发抖的手打开看了,立刻坠入地狱的深渊。阴性。没有感染。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我为什么从没怀疑过呢?可能是因为那天班导吓人的氛围慑住我了吧。 早知道今天被杀了就好。 半夜我用手机把班长叫出来。我没法把这张毫无价值的纸丢掉。就算对自己没价值,对以为自己被hiv带原者亲吻的人来说,可能跟性命一般重要。 不,这个理由是最后来加上的。我不想独处。而且我从以前就对她有点兴趣。这么说才对。我自从看到她到药房打算买各种化学药品而被拒绝之后,就对她感兴趣了。 “我是想要染色……” 她对店员这么说,我心想要是我的话可以用这些玩意做炸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打算。从那时起我就有点在意。 她有想要杀的人吗?我甚至有点期待我们或许可以互相理解。 随便编个简单理由就把班长叫出来了,但我给她看验血结果,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我知道。” 她这么说。难道她用什么别的方法比我先知道验血结果吗?还是详细调查了hiv感染途径,知道班导用的方法感染机率很低吗?但是她在“研究室”玄关告诉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班导根本没有把血液加到牛奶里。班 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把标着我跟下村学号的空牛奶盒带回家,用手上的药品检查过了。 所以我只是信了班导的胡说八道,自己在做白日梦啊! 但是班导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这样不就等于没有复仇吗?她的目的如果只是要在心理上恐吓我们的话,那以下村来说算是非常成功。他用菜刀刺死了自己老妈,脑筋变得有点不正常,警方都没办法问他话。但是她能在结业式那天就预见这种结果吗? 我觉得下村那个恋母狂没有跟老妈说自己可能感染了hiv才让人惊讶。我以为那家伙一定会一回家就跟老妈哭诉,在还不知道是否感染的这段期间每天都去医院报到。 要是班导打算孤注一掷的话,至少对下村算是报复成功了。那我呢?真正杀人或许的确是下村,但要没有我的计划的话小孩也不会死。她不可能不恨我。就算如此,她再怎样也不可能预测到我会因为没感染而大失所望。 不管班导的意图如何,结果都失败了。真是无聊。活着真无聊。但是选择死亡也很蠢。 我想转换心情解闷。对了,报复那些笨蛋。让那些家伙以为自己感染hiv好了。 第二天,逆转情势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我得感谢班导让我能这么愉快地报复他们。 好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搞不清楚我装炸弹的“动机”了么?我不希望人家以为我把对母亲的思念转移到班长这个女朋友身上,就这样解决了。 要不要写下班长的事让我迟疑了一会儿。与其让人家猜测些有的没的,还是好好写下来得好。 她脑筋不错,也有分辨能力。没有什么特色的平凡长相我也不讨厌。但是我对班长有好感原因并不是这些。大家,说来惭愧连我也是,都对班导的话深信不疑,心生恐惧,只有她一人抱着怀疑的态度然后确认了事实。而且她并没因为知道实情而得意忘形到处吹嘘,只默默藏在心里。这让我油然生出敬意。 为了让她喜欢我,故意说:“我只是一直希望有人这样称赞我而已”来博取同情。其实不是“有人”,而是“妈妈”。这招非常有效。 然而她却是个大笨蛋。该说是笨还是愚蠢呢? 暑假的时候我在试做新的发明,她在我旁边打从自家带来的笔记型电脑。我问她在干什么她不肯告诉我,但反正我也没打算深究。就算是女朋友我也懒得问别人私事。一个星期前,她才说那是投给某文学奖的稿子。她已经把原稿寄出了才告诉我。 “我以为你有那些特殊药品,是因为对理科有兴趣,原来也对那种事有兴趣啊。” 我告诉她以前在药房看见她,她就好像已经憋了很久似地开始诉说她要买药品的理由。 不是要做炸弹。但也不是真的要染色。也不是想杀什么人。也不是要自杀。 只是想模仿露娜希而已。 她说第一次听到露娜希事件的报导时,就觉得露娜希是另一个自己。证据是“露娜希”这个名字。露娜希是月神,我叫做“美月”之类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无言以对,她更加滔滔不绝。 露娜希跟我是同一个人,证据不只是名字而已。案发当天我手上也有跟露娜希相同的药品。我看见周刊报导上登了露娜希的药品清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这样。 对了,我在药房看见她是在杂志发售之后。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反正她用买到的药品检验了牛奶纸盒里的血液成分,药品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说想拿班导寺田当实验品。 他虽然像是校园热血剧(虽然没有看过,但形象大致如此)里的郁闷角色,但我对他并没有杀意。而且听说她在下村犯案之后,已经向警方说了对寺田非常严厉的证据了。就算这样好像还不够,我感到奇怪。他只不过是偶然当了我们班的导师,下村犯的案子却好像是他诱导出来的一样,我还觉得有点同情他呢。 “寺田哪里让你看不顺眼了?” 她的回答实在恶劣到了极点。 “因为小直是我的初恋情人……。啊,但是现在我喜欢修哉了。” 她把我跟下村这种人相提并论。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么? “太恶心了,你脑残啊?” 我以为自己只是心里这么想,没想到真的说出口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嘲笑她自以为是露娜希,她就恼羞成怒骂我是“恋母狂”。 我曾经跟她说过这篇文章开头的一些事情,但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用这种无聊的话骂我。我要反驳,她却更进一步诋毁我。 “你可能以为妈妈虽然爱我,但是为了追求梦想,不得不痛下决心离开家庭。但说穿了不就是你被抛弃了吗?要是这么盼望妈妈回来,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去东京一天就可以来回,也知道她在哪所大学不是吗?咕哝抱怨在这里空等,是因为你没勇气。你害怕自己去找她会被拒绝吧?其实你早就知道自己被妈妈抛弃了不是吗?” 有比这更严重的亵渎吗?她不只侮辱了我,连母亲也侮辱了。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带着杀意的杀人之举没有考虑凶器的余地。这次杀人毫无目标。也就是说这里就是终点,杀了此人就是结果。她的死也比泡泡破掉还简单。 未成年者杀掉一个人不会引起多大骚动,看下村的案子就知道了。我没打算要利用她的死。 尸体藏在“研究室”的大型冷冻柜里。一星期不回家也不会有人找她,说来挺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她明天跟炸弹一起灰飞烟灭。因为用来制作炸弹的药品是她买的。她自己说把药品放在这里比较合适而带到“研究室”来。然而生命虽然轻于泡沫,尸体却重如铁块。我放弃把她搬到学校。 但是我不希望引起误会。我装置炸弹跟杀害班长,两者完全没有关系。 三天前我为了把一切做个了断,前往了k大学。 要是可能的话我希望母亲来找我。然而母亲在离婚的时候答应不跟我联络。她是个认真正直的人,这种承诺会成为她的束缚吧。就算她心里想着我,希望跟我见面,也没办法采取行动--除非我主动切断她的束缚,否则我们母子无法会面。 搭乘日本铁路换新干线再转搭地下铁,总共四小时。我觉得比任何乐园都要远的地方,不过就这么点距离而已。但是越接近目的地,我就越感胸闷、呼吸越困难。 母亲的研究室是k大理工学院电子工程系第三研究室。我在广大的校园中前进,心里一面演练着母子相会的各种场景。 敲研究室的门。开门的是母亲。她看到我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会说什么呢?不,说不定会一言不发地抱住我。但是开门的也可能是研究室的助手或学生。我要找八坂准教授。那时候我是该自报名字还是保持沉默呢…… 我想着想着走到了电子工程系大楼,在那里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全国中学生科展上替我的作品讲评的濑口教授。教授好像还记得我,先跟我打招呼,让我很惊讶。 “啊,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法说是来见母亲,随便编了个借口回答。 “我来这附近办事,想顺便来拜访教授。” “真令人高兴。你有带什么新发明来吗?” “带了几件……” 这不是谎言。我带了逆转时钟、吓人钱包、测谎器来给母亲看。教授很高兴地带我进入他的研究室。三楼东边的第一研究室。第三研究室就在四楼正上方。 让他看过我的发明以后,或许可以告诉他我是来见母亲的。 喔,你是八坂准教授的儿子啊。怪不得这么优秀。 我一面想像一面跟在教授后面进入第一研究室。 房间里满是最新的机器跟堆积如山的专门书籍。跟我想像中发明家的房间非常接近。教授让我在沙发上坐下,替我冲泡可尔必思。我无聊地四下张望,书桌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视线。 濑口教授跟一个女人的合照。背景是欧洲,大概是德国的古堡吧。女人依偎着教授,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 不管怎么看--都是母亲。 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学术研讨会还是研修旅行时的照片吗?……教授把可尔必思放在我面前,我没法把视线从照片上转开。 教授注意到了,略微羞赧地微笑说: “真不好意思,这是我蜜月旅行的照片。” 泡泡破灭了。 “蜜月旅行?” “哈哈,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我们去年秋天结婚的。好不容易在五十岁之前要当爸爸了。说来惭愧呢。” “要当爸爸了?” “预产期是十二月。但是我太太今天还是到福冈去参加学术研讨会。真伤脑筋。” 泡沫啵啵破裂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那是八坂准教授吧?” “咦,你认识我太太吧?” “她是……我尊敬的人。” 我浑身发抖,没法继续说下去。最后的泡泡也破灭了。教授惊讶地望着我,突然恍然大悟似地说: “你难道是她的……” 我没听完教授的话就冲出研究室。一次也没回头,教授也没有追上来的样子。 才华洋溢的母亲并没有为了追求梦想而牺牲家庭吗?不是为了成为伟大的发明家,不得已抛下心爱的儿子吗? 妈妈唯一的孩子。她不是这么说的吗?她没有来接这个孩子,而跟比自己优秀的男性结婚生子,打算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母亲离开已经五年,我到现在终于明白了。她的绊脚石并不是孩子。是叫作修哉的这个孩子。而且从她离开那天开始,修哉就已经成为过去世了。不,或许早就已经从记忆中抹消了。 证据就是教授分明已经察觉真相,但母亲仍旧没有跟我联络。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集体谋杀,是对母亲的复仇。为了确保她一定能知道我犯下的罪行,非这样做不可。 而且这回的证人,就是阅读公开在网页上的遗书的各位。明天将在少年犯罪史上留名的大事,请你们见证到最后一刻,将我灵魂的呐喊传达给母亲。 永别了! * “永别了!” 我把<生命>这篇无聊作文仍在讲台上,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号码,缓缓按下发送键,也就是炸弹的引爆钮。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怎么回事?哑弹?不对。我没感觉到装在炸弹里的手机震动。不会吧!我望向讲台下方。 炸弹,不在这里……。 是谁看到网页来把炸弹拆掉了吗?但是警察没到学校来。解除炸弹对一般人来说太危险了。那么到底是……。不会吧!难道是妈妈? 我紧握着的手机突然响了。不明来电。 我用颤抖的指尖,慢慢按下通话键。 第六章 传道者 阿修,是妈妈。--你是不是这么想像?很遗憾,不是妈妈,是森口。五个月不见了呢。炸弹没有引爆你很惊讶吧?那今天清早被我解除了。 炸弹有在一定温度一下就会停止运作的机能,真的是非常优秀的“发明”。这样一来在“研究室”完成后搬运到学校的途中,只要急速冷冻装在保冷箱里,就算有点震动也不会爆炸。你不仅研究电子工程学,连化学方面的知识也日有进展呢。 你的这种才能要是能朝好的方向发展,将来绝对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发明家。但你却把天赋用来做坏事,为了达成无聊的目的而制作犯罪的工具。 <献给挚爱母亲的情书>,我已经拜读过了。你一定认为自己是悲剧的主人翁,才能坦然在网页上公开这样的文章而不觉得丢脸。 我妈妈才华洋溢高人一等。我继承了妈妈的血缘。我是唯一的孩子。妈妈为了实现梦想,把哭泣的我留在乡下小镇,自己离开了。但是妈妈跟我约定,要是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会赶回我身边。我相信妈妈。后来父亲再婚,跟继母生了小孩。我好孤独。我想见妈妈。于是我拿发明品去参加全国比赛。但是妈妈没有跟我联络。所以我就杀人了。因为我想,要是我成为罪犯妈妈就会来找我吧。但是我的计划被笨蛋同学破坏了。我接受了报复,很高兴自己会生病。因为我以为这样妈妈就会跟我联络。然而我没有生病。为了排遣寂寞我向同班的女同学求援。可是她竟然骂我是恋母狂,所以我就杀了她。我下定决心去找妈妈。但在见到妈妈之前先碰到了妈妈再婚的对象,得知妈妈怀孕了。啊啊我被妈妈抛弃了。我要报复妈妈。 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吧?于是你就设置了炸弹。 你是笨蛋吗?你的情书里到处可见笨蛋这个词。你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啊!你到底创造出了什么,你给了那些被你鄙视称为笨蛋的人什么恩惠吗? 你甚至说自己的父亲没有生存的价值。那你现在能活着是托了谁的福呢?连这点都不明白,只不过比较会念书,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像你这种无知的人才是你口口声声的笨蛋呢! 爱美竟然被这样的人杀了。宝贵的人生就这样被剥夺了。我看了你的情书,自惭于我竟然天真到想报复你。提到报复,或许从结业典礼那天开始说起比较好。 那天早上,我的确趁丈夫樱宫睡着的时候抽了他的血,带到学校来。牛奶每天早上九点钟送到学校,放在总务处旁边的冰箱里。我在结业典礼中间溜出来,把血液用针筒打进标着你跟下村同学学号的牛奶盒里。为了不让谨慎的你发觉,我选了四方纸盒折起来的部分戳进去。然后在牛奶时间结束以后我说了那番话。之所以在全班面前说,在某种层面上就是要把你们丢到会下最残酷判决的一群人里面。因为不管是怎样残忍的小孩,都会遵守大人制定的游戏规则去玩。 你稍后也发觉了,我采取的方法感染hiv的机率其实非常低。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我相信只要不是毫无机会,就是正确的制裁。 我本来以为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当然,你们感到死亡的恐惧,或是受到同学怎样的欺负,都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老实说报复之后,我对你们的憎恨一点都没有改变。我想就算亲手拿刀把你们碎尸万段,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我发现复仇之后就将一切付诸东流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以为可以强行压抑自己的感情。因为我虽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爱美,但我可不打算一辈子都跟你们这种人纠缠不清。樱宫去了以后,我想从头开始。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过能为别人做些什么,今后我想试着从这个方向着眼。 一个月后的四月底,樱宫去世了。在他死之前我得知一个惊人的事实。樱宫告诉我说: 我很后悔没办法让你幸福。所以至少不想让你成为罪犯。我知道你在结业典礼那天抽了我的血,立刻猜到你打算做什么。我跟去学校看见你把血液注入牛奶里。这种报复太可怕了。你离开以后我立刻换了新的牛奶。你或许无法原谅我。但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行不通的。这样绝对无法让你释怀。不这么做他们一定也可以改过自新。相信他们吧,因为这也关系到你重新站起来……。 这就是樱宫的遗言。我的孩子虽然被杀了,但是我不能复仇。犯罪的孩子们一定可以改过自新。要是真的有神职者这样的形容词汇,说不定最适合的就是他。 顺便一提,套用你的理论的话,樱宫从懂事开始也没生活在有母亲为他讲故事的环境里。我想你没看过教室后方他的著作,他一出生母亲就病死了。跟你一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他不是你这样的优等生,跟继母也处得不好,一天到晚都离家出走。他的生活方式绝对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要是他当时跟你有所接触,你一定也会把他当笨蛋。但是这样的人却帮助了你。 人的伦理道德观正如你所说,或许只是接受教育后的学习成果。普通人从小时候开始就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樱宫一直到快要成人的年龄才学会。那是因为他察觉自身的不足,认为不能这样下去。但是你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缺乏伦理道德观念,仿佛还认为这样正好,之所以这样是母亲的错,完全不思改进。不如说是认为自己要是改变了,跟母亲之间无形的羁绊也就切断了一样,故意不肯改进。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没办法接受樱宫的行为。一面说什么我的幸福,一面到死都还宁可当个老师而非父亲,我无法原谅他。当然我也无法原谅他要保护的对象。但是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新的复仇方法。所以就决定暂时观察一下。 你们的动态都由班导师维特,也就是寺田良辉同学跟我逐一报告。寺田同学是樱宫的学生。他在校的时间有一年跟我重复,我记得很清楚。 寺田同学并没有真的走上歧途,但他很崇拜樱宫。他听说樱宫中学的时候瞒着父母抽烟,就一面呛咳一面学抽烟。听说樱宫曾经在讨厌的老师车子上恶作剧,他也有样学样,做出各种怪事。但正因为是这样的孩子,只要樱宫一劝说,他立刻就改邪归正了。 樱宫死后,我用“希望劝世鲜师能在孩子们的心中永远活下去”这种理直气壮的理由,没告诉媒体丧礼的时间跟地点,但寺田同学却出现在殡仪馆。我给樱宫老师添了很多麻烦,请一定要让我弥补,送老师最后一程。他这种理由让人很受不了,但人已经来了也没办法。丧礼之后寺田同学在樱宫的遗照前,大声地为自己以前的恶行道歉。这就算是樱宫应该也会苦笑吧。但是接着他说要继承老师的遗志,成为中学教师。从今年春天开始就要到s中学上任了。 我告诉寺田同学我到去年为止都在s中学任教,询问他学校现在怎样了。他就说他是二年二班的导师。命运真有这种安排呢。他似乎不知道一年级时的班导师是我,我也就没有告诉他,问他班上现在怎样。他说有人不来上学。就是下村同学。听他叙述我可以想像下村同学应该是以为自己感染了hiv,却没跟母亲明说。我有点意外。感情那么好的母子之间也存在着无形的壁垒,我想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换言之,就是可以进一步把下村同学逼得走投无路也未可知。我给了寺田同学种种建议,说要是樱宫的话或许会这么做吧。要是他的话一定会去家庭访问吧。一定还会带同班同学一起去吧。就算人家不领情,他相信总有一天一定能获得谅解,毫不气馁地继续。一星期去个一次吧。就算吃了闭门羹,在外面也可以说话啊,如此这般的种种建议。 然后我说要是有什么困扰随时都可以来跟我谈,我不会把你说的话泄漏出去。他在校内一定没有找其他人商量。我们用电子邮件讨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他既然跟上年度的班导师有联络,就不 会被人指责自己一意孤行乱来了。 我们也讨论过你被欺负的问题喔。关于这件事,我建议与其由寺田同学直接指出班上有人被欺负,不如装成好像有同学告发的样子,这样其他同学也比较容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想寺田应该会发挥他自己的行事风格,这样一来对你的欺负要是能变本加厉就更好。但没想到责难的箭头转向北原同学,我真的非常抱歉。 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她或许就不会被你杀害。这个念头真的让我很难过,但你们小孩子立刻就会把责任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我不会说是我的错。北原同学是你杀的。她一语中的地说你是恋母狂,你恼羞成怒杀了她。什么“杀了此人就是结束”啊。你只是强词夺理而已。 在观察你们的期间,下村同学把他母亲杀了。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无法想像,就算可以多少猜测,我也觉得不该随便置评。 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要是下村同学不杀害爱美的话,也就不会杀害母亲了。所以我毫不同情下村同学。对他母亲我也只觉得这是她养出这种儿子的报应。虽然报复手段遭到樱宫妨碍,以下村同学而言已经算是复了仇了。 剩下来的就是你了,渡边同学。你自己也知道,直接杀死爱美的虽然是下村同学,但要不是你想出这种愚蠢的计划爱美也不会死。我希望你跟下村同学都在痛苦中死亡,但要选比较恨哪个人的话,我会选你。 你就接受同班同学名为制裁的残酷欺负死掉好了。我不知有多少次这么想。但是寺田同学跟我报告说欺负的情况已经解决了。他好像真的很高兴。他说多亏了老师的建议,非常感谢。我虽然感到难以置信,但很容易就能推断你反过来利用了自己可能感染hiv的处境。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这样做不就好了吗?我有点想不透。 我本来以为要对付你恐怕非得直接下手不可。然而就算杀了你,你在呼吸停止的瞬间,也不会对爱美觉得抱歉吧。那样的话就毫无意义。我想知道你的弱点。一面觉得是白费工夫,一面还是每天去看你的网页。但是网页上自从<获得全世界认可的发明,吓人防盗钱包!>之后,就再也没更新了。你讨厌无谓的行动,那为什么没把网页关掉呢?这也是我的疑问。我放弃了立刻复仇的打算,决定一直监视你,等你获得了重要的东西之时,再一举击溃你。就在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网页更新了。 从<献给挚爱母亲的情书>中,我得知了你有点可怜的成长过程。假设说,真的只是假设而已,要是你带着“吓人钱包”来找我的时候,我称赞你的话,事情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我这么想过,也几乎后悔过。但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梦话。你自己也写了:“吓人钱包”是恶作剧的玩意。只有骄纵的小孩才会制作让人触电的东西好获得称许。会有大人称赞挖了陷阱的小孩吗?你只是恃才而骄罢了。不制作有用的东西,光打算炫耀自己的本事,做出这种一无是处的玩意,会有什么人称赞你么?你就自己得意个够吧。 你不肯认可除了母亲之外的任何人,不管你怎么认为,你的人格是你自己造成的。犯罪不是别人的错,是你的错。虽然如此,要是说除了你以外谁该负责的话,那就是因为自己梦想无法达成就拿小孩出气;心中虽然决定放弃,但梦想一成真,就只留下仅限于当时那种不负责任的亲情展现,然后就此离开的令堂吧。 这种我行我素的地方真是母子一模一样。为了报复母亲而装置了炸弹。是这样没错吧?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就是你的复仇方式吗?爱美也是一样。你的对象一直都只有母亲,但被害的一直都是母亲以外的人。 如果你的世界里只有你挚爱的母亲的话,那就杀了你母亲吧。连这都做不到的胆小鬼,还要继续得意洋洋地大放厥词胡作非为,我无法允许。 渡边同学,我想警察就快要到你那边了。北原同学的遗体也差不多该被发现了。你被捕的话,下村同学和爱美两件案子的真相也就会公诸于世。但是无论你受到什么处分,一定都不会觉得是处罚。作文你很拿手不说,志愿劳役你都会乖乖去做。我想你有办法将过去一笔勾销,重新展开辉煌的人生。 在那之前,请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看过你的情书、解除了炸弹之后,我去见了一个人。或许是因为有点同情你。或许我想重新考虑樱宫跟我说的话。或许是因为爱美之死的起点就在这里。 你非常想见非常想见的人,我随时都可以简单地见到。我先让她看了你的情书。然后告诉她你对爱美做的事跟下村同学的案子。 你想知道她怎么说吗? ……不好意思,我这里变吵了。我想你也听见了警车跟警笛的声音。 渡边同学,我不只解除了你装在学校的土制炸弹,还把炸弹重新设置在别处了。我祈祷过你不要按下引爆钮的。但是你按了。并不是哑弹。我不知道你预想中的爆炸规模有多大,但炸弹具有让钢筋水泥建筑物半毁的威力。若非我相信你的才能,避难到远处的话,说不定现在连我也遭殃了。 k大学理工学院电子工程系第三研究室。那是我重新设置炸弹的地点。制作炸弹的、按下引爆钮的,都是你。 喏,渡边同学。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也是你重新做人的第一步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