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默示录》 雷神设宴之夜 1 西元二○○○年五月十八日,深夜。古都镰仓上空,覆住了厚实的乌云,令人窥视不得半点当圆明月。 距今约莫八百年前,为反抗京都公家(注:指以天皇为首的政府朝廷,与唤作“武家”的武士政府正好对立。)的政权支配,日本史上初次由武士开创幕府使设立于此地。如今,镰仓已是一个自首都东京坐一个小时电车就能抵达、面向恬静相模湾的地方都市。 贵为古都象征的镰仓八幡宫,以镰仓五山(注:指位于神奈川縣镰仓市中区济宗的五大寺庙,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净智寺、净妙寺。)为首拥有众多寺庙。无论冬夏,不分男女老少,成群的观光客吵闹不停地挤进街头巷尾。从称作段葛(注:指神社中比一旁平地略高的参访道路,而段葛又特指八幡宫的参道。)的主要大道,到无法容下车辆的小巷,到处林立着吆喝生意的小吃店和礼品店。 然而,镰仓的夜晚十分漆黑。 自东京近郊前来参访的的观光客们,几乎都在日末之前如退潮般消失地无影无踪;同时,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店铺也纷纷关起门来,整座城镇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寂静之中。残留下来的,就只有因岁月而生锈的禅寺瓦片、悬崖下长满青苔的五轮塔、头颅落地的石佛像,以及滞留于城市之间的深沉黑暗。 镰仓的地名由来,有一说是源自于“尸藏(注:日语的“藏”具有“仓库”之意。由于古墓众多,才会被称作尸藏。)”。挖开岩石后形成的浅洞窟称为岩仓,是一种埋葬死者尸骸的古墓,在镰仓四处兜个圈子,细数古墓的惊人数量之后,不禁令人觉得镰仓会被人唤作尸藏确实一点也不奇怪。 但在今夜,即便不是外来人士,镇上居民们也一定会早早关上雨窗(注:在时代剧中常见的一种木板遮雨窗,下雨时人民会将雨窗放下,以遮风避雨。)。因为自西旁沿着列岛攀升而起的春日狂岚,正涌出黑浊的乌云笼罩住城镇的上空。尽管还没下雨,出来的暖风中,夹带的湿气之重,已能感到风雨欲来的征兆。 镰仓市北部。在极富盛名的圆觉寺(注:圆觉寺。镰仓五山中的第二大寺庙,山号为瑞鹿山。)和明月院(注:明月院,位于神奈川县镰仓市的建长派中的一座寺院,山号为福源山。)等两座古寺之间,一处土地的偏僻之处。 一栋三角屋顶的铜瓦上长满青锈的西洋别馆,正静静佇立其中。 南部面向由比璸海岸,平地甚少,一到市区的尽头马上就接为陡峭的山坡斜面,群山的形状又如同一个摊开的手掌,分布的十分复杂且绵密,这就是镰仓的地形特征。 那种别馆一看便知时分老旧,座落在分歧的狭窄道路尽头,换言之,它正是位于复杂的手掌地形最深处,左右两旁由高耸的山脊包围。 在别管一楼的窗旁,有张仰望天空的苍白脸庞。 透过窗户抬头望去,朦胧的月光之下,覆着新绿色阔叶林的群山遭到狂风的猛烈吹打后,像是一头头巨大的生物涌现而出,不停蠢动、翻滚。 天空的一隅射下雷光。 仿佛一道劈开墨色云块的白色裂痕。 如同小太鼓的雷声,几乎无间隔地接连响起。 还在远处——才在心里如此暗忖时,另一道光芒又急窜而下。 这次是自上空歪斜地劃至地面。可能落在后山吧。雷声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响撼动大地。 而后又是一道——由右往左的平行横线。 紧接着,是直压至头顶上方的震耳雷吼。 “真近啊……” 男子悄然低语。 他独自一人,椅子放在毫无灯光的宅邸窗旁,单边脸颊倚在玻璃上,仰望夜空。 椅子的一旁置有小茶几,上头放着已开瓶的葡萄酒,和一个玻璃高脚杯。 “看,这真是精彩的的雷神餐宴。不过,一说到这个国家的雷神,我便不由自主联想到俵屋宗达(注:俵屋宗达是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生年不详~1643年),著名画作有《风神雷神图》等三幅被列为国宝。)的‘风神雷神图’,比起敬畏,我更觉得滑稽——” 雷光再次一闪而起,刹那间映照出黑暗中周遭的景象。 男子翘着二郎腿闲适地坐在长椅背的藤椅上,装扮十分家居。织工粗糙的象牙色棉质毛衣搭上宽松的裤管,赤足上套着泛黄鹿皮软鞋。 依容貌来看,年纪应该不过三十出头。濡湿的微长黑发在颈后绑成一束,眉毛粗浓,鼻梁高挺且棱角分明,生得颇为俊秀。 然而那张脸上,却带着一副遮住眼睛的深色太阳镜,又不是在大白天底下凝视着太阳,又处于毫无亮源的夜晚房间中,那镜片的颜色之浓真让人模不着头绪。 “啊——真近,看来渐渐朝这里靠近了……” 男子又一次吟唱般地低喃,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酒杯。 会不会就落在眼前的那道山脊上呢? 雷声轰隆阵阵,窗户玻璃也被震得砰咚砰咚响。但是男子抬也不抬一眼,不急不徐地喝干了杯中之物。隔着玻璃降下的刹那雷光,着凉了透明杯中的澄澈红玉色泽。 被酒滴沾湿的由魅唇瓣也带着鲜红之色,往男子喝下美酒的喉头看去,自略微高领的毛衣衣襟中,可以窥见他凹陷的锁骨线条,有如以雪花石膏雕成那般雪白。 “雷自古以来就是神威的象征,巴比伦的的马尔杜克神(marduk)、腓基尼王朝的巴力神(baal),希腊的宙斯如此,被称为万神殿之王的所有伟大诸神们,都以雷电为武器;就像排斥偶像崇拜(注:“偶像”指的是将神的姿态化作具有形体和明确模样的雕刻、画作等等。由于基督教徒认为耶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一般凡人不该妄自想象他的模样,或者提他的模样下定义,因此禁止崇拜“偶像”,而是以心灵与上帝交流。)的犹太神耶和华,也难逃将雷电加诸至己身形象。 唯有古代的埃及人,将雷电狂澜兴杀了欧西里斯的恶神赛特连结在一起,但我们对于法老王时代的人民依然所知有限。我也觉得,他们的神学以善恶二元论为基准,实在是个天大的谬误——” 男子像是沉醉在不合时宜的的暴风雨与闪电之中,情不自禁喃喃自语,又像是窗外雷光无法照及的地方,有人正在侧耳倾听他说的话。 男子放置藤椅的所在,是位于别馆一楼尽头、面向庭院往外延伸而出的一间日光室,地面是铺着大理石的地板,周围三面嵌着长形玻璃窗,几乎不见墙壁。玻璃在狂风的拍打之下,发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吱吱声。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栋崭新的建筑,让人不禁怀疑只要风在强一些、又有大雨倾盆落下的话,窗户和玻璃可能都会被吹跑或震碎。搞不好下一次的雷击,就会落在筒瓦片的屋顶上。 但不知男子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或者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空酒杯中重新倒酒,持续自言自语的语气,反倒越来越愉悦。 “罪人会遭雷击而死,抑或被落雷击中身亡的人便是罪人——在西欧的世界中流传着这种说法。所以内心拥有罪恶意识的人害怕雷电,以为那道雷光回朝自己袭来,然而这只不过是支配者,想出的一种巧妙地心理操控。 害怕雷电的,并非真正有责之人;而是那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犯下罪行,因而谴责自己、心存怜悯的正值人士。所以正直的人才会率先灭亡,行恶之人却能不畏神,悠哉地坐享荣华富贵。于是,所谓的人类,几千年来都在不断堕落沉沦而生生不息。 欸,你知道在大革命前夕时,被监禁在巴士底监狱的萨德侯爵,创造出的朱丽叶特(juliette)和朱斯蒂娜(justine) 这两姊妹吗?坚毅的恶女姊姊朱丽叶特,善良的牺牲者妹妹朱斯蒂娜。朱丽叶特开开心心地作恶沉沦,但软弱无力的朱斯蒂娜却一直遭受他人欺凌,却从来没有人出手救她,只能一直暗自啜泣。 可是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把她们两个搞混。因为她们两个就像影子和形体,反过来看简直是一模一样。有时我甚至觉得,遭人凌辱的朱斯蒂娜,其实操纵施暴者们的那一方。 欸,你觉得呢?我记得遭雷打死的人,确实是妹妹没错吧?——” 男子止住话语后,阵阵疑似为小狗哭嚎的声响,不知从何处乘着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窗外的庭园是个宽广的西洋草坪庭园,但是划分庭院范围的并不是围墙,而是紧邻庭院的山壁斜面。依地理用语来说,这栋别馆正是位于山谷,道路至此也已达尽头,在左右两侧的山 襞包围之下形成了楔形土地。 男子一直面向窗户,此时却毫无预警地转向身后。 宛如信号一般,雷光再次飞腾窜出,地板上反射出一阵光芒。那是一把短剑。 那柄短剑笔直地插在大理石地面上,匕首的尖端钉住了某个如阿米巴原虫般的不规则形漆黑物体。 那团黑色物体显然感受到男子望来的视线。 它惧怕着他的眼神,看起来时分惊恐。 它努力地想挣脱深嵌己身的短剑,一时间身体疑似拉长至直径一公尺长,但随后又像橡皮一样萎缩。 它的身体旁源翻滚出细微的波浪,接着撑圆鼓起,挣扎地涨升至短剑的刀柄之处,想变化成某种形状,但最后还是会摊成一团。 “似乎很痛苦呢。” 男子轻声呢喃,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 “没错,我非常了解你的痛苦,你很饥渴吧。嗅到我的气味之后,一定更加痛苦不已吧。体内一股名为饥饿的野兽正啃食着你,让你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很明白喔,因为我以往也曾经历过啊。” 男子因酒而湿润的嘴唇绽出一抹微笑,可微微瞥见他的白色皓齿。 然而那却是一种让人莫名背脊发凉的笑容。他的双眼遭到黑色镜片的遮掩,令人无法得知他是否真的在笑。 “无论送你前来此地的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你反而是个值得同情的存在。若是在不同的情况下遇见你,或许我们就不会称为敌人了。你能明白吗?我是真的由衷如此认为,你会相信我吗?” 如同猫在侧耳倾听人的话语一般,遭匕首钉住的不规则形状黑影一时间停止了挣扎。 不知道它是否理解男子所说的话即便不了解他的语意,也有可能感受到他的安抚。或者那动作只是男子的错觉?小猫在面对人类时,做出的反应大概就和现在一样。 男子持续瞅着那道影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如流水般流畅优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手上的酒杯早已不见踪影。 他摊开空荡荡的左手,像个魔术师即将开始表演,将手举高至脸庞一旁。接着手凑近嘴旁,将食指的指腹压向雪白的门牙。 霎时,宽敞的室内像是开满了香气四溢的花朵。 犹如一把大轮蔷薇的花束—— 也像是在城堡的酒窖之中,拔起成年特级葡萄酒的软木塞后,酒的浓烈香气充斥于四周。 一条鲜红的血流,自男子的白皙手指滑落至掌心。香味正是从那只手、从流动在肌肤上头的那道红色液体散发而出。男子诱惑地伸手向前。 那个不规则形状的黑影仍被短剑紧紧钉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窥视者男子。此时在那抹乌黑的影子和之中,渐渐亮起一个红色的光点。 是眼中有火焰跃动的独眼,那只能眼睛凝视着男子手中流出的鲜血,贪婪地吸取血的芳香。 它发狂地扭动阿米巴原虫状的身体,最后终于挣开束缚住自己的短剑。 随即一跃而起。 然而在下一瞬间,男子早已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举向往自己飞来的空中黑影。 那道黑影闪动着朱红独眼,身躯有如血盆大口般分裂成两半,男子扬手正面迎向它扑来的身影。张手捕捉。五根白皙的手指嵌入黑影中,牢牢箍紧。 自指尖挣扎突起的黑影,又一次像个嘴巴般张开大口,似乎有一阵不成声的呐喊从中溢出。 但也只有一瞬间。 男子轻轻一拧,平静地张开合拢的右手手指,手中竟连一粒灰尘也看不见。往下一看,只见一把老旧短剑独自滚落在地。 男子自己割伤的左手手指上,与杯中酒色泽相似的鲜艳血滴已然干涸,闪耀着宝石般的硬质光彩。 男子张开嘴唇。 “——您,现在也存在于此处……” 他的头颅过重似地垂下。 “只要这副身躯还留存于地上,您依然是——” 他以右手抬起左手腕,高举至眼前,与自己的手指接吻。仿佛正恭恭敬敬地捧着尊贵帝王的手一般。 “我挚爱的君王……” 最后口中吐出的名字,已没有人能听见。 2 一扇窗的外头突然传来—— 磅! 的一声巨响。那道声响就像是有某个巨大的物体被狂风吹得飞起,撞到了玻璃一样。 男子并未因此受到惊吓,而是缓缓转过身,打开下方窗框上的窗锁后,推开那扇窗。 霎时狂岚夹带着呼啸巨响灌入室内,与之前一直隔着玻璃听见的风声截然不同。同时,破损枝叶的残骸,和一个远比树叶还具有质量的物体飞窜进来。 那个物体轻松地越过拥有成人膝盖高度的窗户,从日光室奔进具有暖炉的起居室。最后的目的地,是立于起居室一隅的四折金屏风后头。 男子的目光紧紧追随至屏风后,才关上窗子。 他又在酒杯中倒满葡萄酒,拿着杯子走向起居室。地板上沿途由水滴构成了一条指示道路。 “欢迎回来,莱尔。差不多开始要下雨了呢。” 男子开口朝屏风的另一旁说道。传来的回话声“呜——”地像是野兽的低嗥,但是拉长的尾阴最后却成了人类的语言。而且是一种带有少女卷舌音的撒娇语调。 “——雨已经下了很久了。唉~~真是的,没料到敌人会有这么多,害我浑身都湿透了。可恶,感觉真是讨厌。小龙,帮我拿沙发上的毛巾过来,快点!” 男子对于对方草率无礼的说话方式全然没有讶异之色,只是拿起沙发上的纯白浴巾,又顺便抓起毛巾质料的浴衣挂在屏风上。浴巾立即被后头的人拉下。 “这么说来,你这次难得感到棘手喽?” “才没有呢!我可不想被一个悠哉坐在房中观赏落雷的老头子这么说!” 这回传来的声音,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只是从他令人讶异的女高音声域来看,可能还离变声期有一大段时间。或者,那真的是一个过于活泼的少女发出的声音。 “对了,对方甚至入侵这里了喔。” “几只?” 一颗盖着毛巾的头颅从屏风后头探出。一双偌大的绿色眼瞳几乎占据了半张小麦色的脸孔,在黑暗中如猫一般闪耀着光芒。 “倒是只有一只。” “你看看你,我可是同时对付了十只二十只呢。你才一、两只而已就别抱怨了。” “我不是在抱怨。如何,全都解决了吗?” “当然喽!我可不想在这种冒风雨中东奔西跑了。所以我把它们全丢进明月川里,希望它们直接被冲进大海,在大浪的席卷之下快快沉到太平洋的海底去吧!” “别这 么说,它们跟你也算是有缘呢。” “小龙,你还在提那件事啊。都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真啰嗦。” 少年在浴巾下方吐了吐舌头,男子不禁苦笑。 “总之辛苦你了。——要喝吗?” 他递出斟满酒的高脚杯。 “当然要!” 少年往瘦弱的身躯随意披上浴衣,几乎要撞到屏风般飞奔而出。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淋湿的凌乱发丝全贴伏在头皮上。纤细颈项,细长的四肢,体型消瘦,身高不及男子肩头,看来像是一位男孩子气的少女,也像是一个性别特征发展不全的少年。 但无论是少女还是少年,他脸上那双过大的眼眸散发出的光辉,实在太过充满野性且异于常人。少年正要伸手接过男子递出的酒杯,却霍然警觉而停下动作。他扬起小巧的鼻子,往空中嗅了嗅。 “你受伤了?” 少年拿起对方手中的酒杯,探头过去打算细看时—— “没什么。” “但这是你血的味道吧?”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看着那只饥饿的小家伙时,不由得觉得它很可怜,心想至少在它丧命之前,让它闻一闻它一直渴求的东西。” 名唤莱尔的少年,错愕地瞪大眼睛。 “小龙,你是认真的?” “我想是吧。” “真希望你可以节制一点,老是做那种蠢事根本是自掘坟墓。” 莱尔一口气饮尽杯中液体,断然说道。 “是啊。” 男子没有反驳,像是要回避对方的视线般,将自己割伤的左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 “小龙……” 听见对方的语气有所转变,男子回过头去,莱尔正以身体蹭向他的肩头,仰望自己偌大绿色双瞳中,如今蒙上了不安的阴影。 “从今以后,他们会一直找上门来吧。” “是啊。” “那不是没完没了。” “你怕了?” 男子故意露出戏谑的神情。莱尔的小麦色脸颊顿时涨红。 “谁怕了!那些家伙无论来多少,我都能收拾他们!” “真是可靠。” 男子轻柔地以右手环抱住莱尔的脸庞,露出雪白牙齿微微一笑。 “我很信任你喔。” “是没错啦,可是——” 莱尔就这么将头倚在男子手中,咕哝说道: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呢?没有必要一直勉强住在这里啊。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你都是一个人随处而居吧? 只要在搬到其他国家就好了啊。这么一来,那些家伙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找到我们。因为我们从明治时代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你在日本待得太久了。我没说错吧?” “是啊……” 男子轻声低喃,视线望向雨滴开始落下的窗外。一道落在比先前更远处的雷光闪起,照亮他沉思的侧脸。 “小龙,你这么喜欢这里吗?” “嗯,是待得挺舒适的。” 男子扯动嘴唇笑道。 “我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地方了,无论是这个国家、买下的成堆书籍、这个小庭院,或者是名为‘龙绯比古’的人类化名。仿佛打从一出生起,这些就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里是块好土地,不会太古老也不会太新颖,即便只有寥寥数百年的历史,却没有会摒除异己的神明。 而且日本对我来说,是个居住方便的国家。因为世事变化的速度十分迅速,没有人会记得稍早之前的历史。尽管国土狭小,却能充分提供我这样的人隐世匿迹的空间——” “小龙……” “不过诚如你所说,我的确待得太久了。大概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就会搬离这里吧——” “现在马上搬走不就好了吗?就这么决定吧,小龙,这么做绝对是最好的。” 莱尔揪着男子的毛衣衣领粗鲁摇晃,后者温柔地抓住少年的手要他停下。 “那可不行。你忘了吗?明天有秘书要来。” 莱尔顿时瞪大双眼。 “对喔,是明天要来耶——” “嗯。” “可是小龙,那小子是你的敌人雇佣的吧?也就是间谍?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是赶她走吧。”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 “因为自从我和他们追逐游戏开始之后,这样的发展还是头一遭呢。不如趁这机会拜见一下对方的本事,看看他们怎么对付我们。” “——你想以自己为诱饵来玩这场游戏?” “嗯,可以这么说吧。” 男子耸肩回以一笑。 “一直让你为我操心,我也觉得过意不去。” “你用不着那么想!” 莱尔突然大声喊道,有如野兽般的小脸,泫然欲泣地紧紧皱起。 “你不用觉得对我过意不去,因为让我活到今天的人就是你啊。我的命是属于你的,所以只要是你的命令,我都会一一达成。” “莱尔——” “所以相对的,你也得对我负起责任。你若是比我先发生什么不测,我可不会原谅你喔。若是抛下我一个人走掉,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当然,我也很珍惜我的生命啊。” 男子安抚地说,莱尔却激动地左右摇头。某种发亮的物体自少年的眼中溢出,滑落至脸颊。 “我很明白,你之所以一直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想再一次见到那个赋予你生命的人。你的心,全都是属于那个人的。 这种事我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可是,就算只有一丁点也好,让我进入你的内心吧。因为我的一切也都属于你啊……” 男子敞开双臂,抱紧不断啜泣的莱尔,眼泪染红了男子的胸前。因为自那对绿色眼眸中流出的泪水,带着血的色泽。 “莱尔……莱尔……求你别哭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是失去了你,我一定也无法继续苟活下去。 所以请你原来我吧。我发誓,不会在做出让你掉泪的事了……” 男子以双手紧抱莱尔的脸颊,不断地在他耳旁反复道歉。当怀中的哭声终于止息时—— “——要喝吗?” 听见男子的轻声询问,莱尔点了点头。男子举起左手,再次往早已止血的的手指伤处张口咬下。 香气翻腾而出—— 舔舌的声音响起。 莱尔伸出双手捧着男子的左手,闭上眼睛,像在吸取母乳一般开始吸吮溢出的鲜血。男子任由对方举着自己的手,轻柔地抚摸少年半干的发丝。接着嘴角扬起一抹带有疼爱、悲伤、达观,又有些心死的笑容。 “——的确正如你说,我或许是在自掘坟墓吧。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在再一次遇见那个人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 然而,不管对何种生物而言,倦怠似乎都是一种重病。事到如今,仅靠一些微弱的刺激,是无法赶走体内无聊蛔虫的,毕竟我已经活了两千年之久啊——” 不会笑的女子 1 (是那名女子吗……) 黑暗中有道声音低语。 (没搞错吧?) (是的。) 另一道声音回答。 (您还满意吗?) 四周完全不见发话者的身影。 是因为周围一片漆黑的缘故吗? 但即使点上灯火,那里或许也不存在着肉眼可见的身影。 (的确有趣——) 黑暗发出了笑声。 (刚毅又顽强。若是仅看她的灵魂,真想不到是个女人。) (看外表也一样不像。)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应道。 (很丑吗?) (不,她绝对不丑。但我认为,那是个灵魂时分相称的的躯壳。) (是吗……) 黑暗间霎时泛开一阵波动,传出沉猛轰响,真不知是否该称呼这为笑声。 (想必那名女子,很难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吧。) (您真是明察过人。) (没什么,这想也知道。住在这个国家里的,都是些丑恶的愚民们,任性妄为、好吃懒做,一点也不适合那种灵魂居住。每个人都自私自利,为了贪求快乐而一生汲汲营营罢了。) (真是一针见血的批判。) (这么一来,一定要亲手拉拢那样的人加入我们的行列——) (关于这件事,大人……) (别担心,我知道。现在的首要之务是逮到我们的目标。) (小的惶恐。) (若那名女子使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的后裔,绝不能随便出手。) (当一切计划都顺利达成之际,那名女子便是属于大人您的了。) (真能那么顺利就好了。) (请交给小的吧。) (你可别大意了。这一年,刚好是为我们漫长的斗争画下句点的最佳时机。) (小的知道。) (那么,去吧!) 话声退去的同时,一切景物也没入黑暗之中。 2 五月十九日,星期五。 前一段的狂风暴雨早已散去,镰仓的天空仍是一片暗灰,留有湿气的空气压迫着肌肤,令人感到十分闷热。 柚木透子在北镰仓站下了电车,正打算抬手擦拭沁汗的额头时,恍然忆起般地收回了手,自侧背包中拿出手帕。 自品川搭乘的横须贺线意外地人潮拥挤,当中大半数人都是在这里下车。尽管是个规模不大的车站,又地处乡下,却俨然成了镰仓的观光大门。乘客们一窝蜂地从带有乡村气息的长形车站月台鱼贯走出,其中大半都是手上拿着观光手册或地图的四、五十岁女性旅行团。响亮的大嗓门不时夹带着刺耳的尖锐笑声撞入耳膜。 不知为何,她们都穿着十分类似的服装,头上戴着宽沿的遮阳帽,再加上都够遮掩体型的松垮衬衫,更如同平日的休闲居家服,每一件都拥有亮眼的华丽花样和色彩。现在前方背对着透子的两名妇女,一个就穿着黑底烫金动物图样,另一个则是粉红底色加上紫色花纹。虽然看不见正面,但从体型看来,年纪应该不会在四十以下。 透子低头看向自己。笔直的头发绑成一束垂在颈后,灰色套装配上黑色高跟鞋。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服装实在与她们格格不入,仿佛是应届毕业生穿着面试服装,但她体面的套装就只有这么一件。 自己并不是前来观光游玩的,而是为了面试一份工作,可不能秉持着轻松愉悦的心情。但现在盘踞在透子心口上的那份沉重,不单单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也是由于昨晚与一个大学学长通电话时,对方硬是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那些话还一直停留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当然,对方是闹着玩的吧,她自己也认为那不过是在开玩笑。想起那张爱开玩笑的表情时,她甚至会不由得笑出来,但是来到这里之后…… (——太没根据了!) 又在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了。透子不禁对自己感到生气,用力摇了摇头,甩开那些不该有的困惑。 透子大致记住了对方寄来的地图,自车站沿着铁轨往前走,离开观光人群后,左手旁马上就会看见圆觉寺的大门。紧接着依序出现可能是民宅改建后的美术馆,还有装横新潮的咖啡厅。 不就透子看见了一家店,在民俗艺术品风的入口前方,放置着插有浓紫色瑰丽花朵的菖蒲花盆。她不由得放慢脚步。 (小翠看到应该会很开心吧——) 并内心如此暗道。 每当透子看见或听说什么美丽的事物时,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翠的脸庞,猜想对方看到的话会有多么开心。若是独自一人欣赏花朵或音乐根本毫无意义,内心也不会产生任何感觉。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透子昨晚在电话中,和睽违已久的翠说话。当透子告诉翠自己有肯能找到工作时,翠就像是听见自己找到工作般开心不已。翠当时的一言一语悄然浮上透子心头,那张灿烂的笑脸似乎就在眼前。 翠的笑容对透子而言,比任何花朵都还要美丽,嗓音也比任何音乐都动听。翠能抚平自己满是尖刺的内心,给予自己勇气。 (真想见她啊。) 自从上个月丢了工作之后,透子已经一个月以上没见过她。 透子的父亲柚木肇和翠的父亲高阶二郎是儿时玩伴,后来也成了彼此的邻居。透子的母亲早逝,父亲则是在家工作的发明家,同时却是个童心未泯、做事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人,再加上又具有漂泊习性,常常也不交代一声去向,就跑得不见人影,所以透子几乎是由高阶家抚养长大。因此对透子来说,小了自己五岁的翠自出生起就是个重要的妹妹。 两人都是独生女,但透子等同于被双亲弃之不顾,翠确实备受父母的宠爱。若是两人的岁数在相近一些,透子也许就会萌生嫉妒的念头。不过幸好两人差了五岁之多,才避免了这种情况。在高阶家度过的孩提时代里,白天两人常并起桌子、夜晚则并着枕头一同入眠,比亲姊妹的感情还要好。那样幸福的时光,却在十年前父亲宣告失踪的那一刻起正式结束,但现在翠仍将透子当作亲姊姊一般仰慕。 柚木透子现年二十六岁。 毕业于东京都内的某私立大学文学系夜间部,直到前阵子为止,都在位于丸之内的保险公司总部上班。 “你啊,打从一开始就不讨人喜欢,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入社后过了约莫半年,原职场的上司这么告诉她。 “我不会要求你变成一名办公室美女。但你的体型比别人都修长,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满,为什么老是板着一张脸。你是女孩子家吧,就算工作方面再怎么能干,这样下去可没有人会疼爱你的喔——” “女孩子啊……” 透子喃喃说道,嘴角不禁扬起,仔细回想,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放声大笑过。可是要是明明就不好笑,却硬要她笑,那她更是办不到;而且她也不记得要求过任何人疼爱自己。 都过了二十六个年头,她也不算是“女孩子”了吧,她并不否认自己在生物学上是名女性,但如果听到有人对她说,女孩子家比起认真完成工作,懂得赔笑更重要的话,她则是无法苟同。 现今的社会上,还隐约存在着“性别歧视”这种落伍的观念。而对上位者的呆板思想,满腹怒火的透子选择保持沉默做完工作,而不是当面反驳。 就算辩赢了上司,她也不认为能够就此改变对方的想法,况且她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她心想,即使自己融入不了和乐融融的人际关系中,只要充耳不闻那 些流言蜚语,确实做好职员的本分,至少不会被裁员吧。 然而,不管怎么说,女性职员的薪水实在太过低廉。 透子极需要钱。 她必须偿还欠债不可,而且金额高大六千万。失踪之前的父亲不知为何,委托有人的高阶担任保证人,向金融业者借了六千万。 但是从此之后,柚木就下落不明,六千万本金再加上高利息后累积出的债务,于是落至高阶先生的肩头,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变卖了东京小石川的房子和土地偿还借款,却在一年之后就病死了;而透子出生的那栋房屋,已经被抵押过好几次。 尽管十分清楚那并不是一笔有义务偿还的债务,但当时仍是高中生的透子却低下了头,对高阶夫人说:“我一定会努力工作还钱。”她并不是想替父亲收拾烂摊子,这是透子自身的责任。她必须回报至今一直视自己为亲人般的高阶家。“虽然我现在无处可去,也只能住在收容中心通学上课,但将来不论花上多少年,我一定会还清欠款。”她只能一直如此重复。 夫人要透子不用在意,但她的体贴却令透子更加心痛。若仔细观察,夫人虽没说出半句怨言,但以往将透子是为己出、疼爱有加的夫人,眼中却是映照出了某种冰冷情绪。那也是人之常情,面对他们多年来的恩情,父亲和投资竟然恩将仇报,这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四十岁就英年早逝的高阶先生,透子他们也不能说毫无责任。死因虽是胃癌,但也许是预料之外的心力消耗加速了病情。不管还了多少钱,逝去的生命都不会回来;而人也无法谴责一个已经消失无踪的人,所以夫人会恨透子也是理所当然。 不消说,一切祸源都是来自于父亲。经过调查之后,身为一个发明家的父亲,也拥有好几张能变换成金钱的专利证明书。但是,他是一个无论长到几岁,都还会认真寻找彩虹的男人。他偶尔会回家,做到一些父亲应尽的责任,但透子却不记得自己曾像个普通小孩对他撒娇。抛弃女儿、牺牲朋友之后,他跑到国外去了吗?还是遭人诓骗,钱财与性命皆失? 事实上,透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冷酷,但她确实怨恨着父亲,甚至没有多余心力担心父亲的去向。 在她的脑海中,只是一味思索着该怎么做才能补偿高阶家的那两个人。父亲失踪时是如此、就连现在也是。 几年之后,高阶夫人回到老家山形改嫁。然而翠选择了继续冠着亲生父亲的姓,进入大学之后独自一人在东京生活。由于夫人坚决拒收透子归还的欠款,透子于是决定以后再翠结婚之前,至少存到不包含利息的本金六千万,再交还给翠。当然,在那之前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才行。 不过,就一般女性上班族的廉价月薪而言,留下最低限度的生活费,同时又偿还大学时代的贷款后,根本存不了多少钱。公司禁止兼差打工,也几乎不加班。最后透子又开始在大学时代曾经打工过的新宿酒吧中当起了酒保,一开始只有假日上班,不就变成每天。透子超过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和低沉的嗓音正好可以在此时派上用场,只要绑起过肩的长发后,所有客人都会以为她是男性。 不过后来这份打工却被公司的人发现,因此她才遭到解雇。可能因为她总是无心融入于人群之中,风声很快便传遍了整间公司,甚至还有一帮人来到她眼前,摇着头说道:“既然违反了规定,我们也帮不了你啦。”所谓的不得人疼,就是指这种情形吗?她总算明白,但是到如今也无济于事。 但她还是努力挣扎了一阵。无论别人怎么冷嘲热讽,她也不主动递出辞呈,若是有人要开除她,她就打算冲进劳动基准监督署(注:日本于厚生劳动省管辖下的机关,主要负责监督劳工基准问题,类似台湾的劳工委员会。)理论。但是忽然之间。她对一切感到厌烦,心情变得闷闷不乐,也不想为了强行留在那里做到那种地步。她已经不想再看那些人的脸,恨不得及早远离那个地方—— 穿着难以行动的窄裙令透子十分郁闷,当她沿着铁轨走在,马路上时,有三名大概是十几岁的少女手上拿着地图,开心地嘻嘻笑着,自她身旁跑了过去。其中一个人转头朝透子瞥了一眼。脸上抹着大浓妆,凑近朋友耳旁说了什么,三人接着又咯咯发出尖锐的笑声。 “——讨厌,那样不好啦……” “还蛮帅的嘛——” “什么什么?” “嘘!她会听见的!” 对话的只字片语传入透子耳中。透子不禁暗想:那才是所谓的“女孩子”吧。她原本就不擅长与人相处,其中最让她难以理解的就是“年轻女孩”。就在方才,一群女孩子偷偷窥了别人几眼后,便窃窃私语、咯咯发笑。对她们来说,透子或许才是异类吧;但就透子看来,她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群无法沟通的小鸟或其他生物。 这并不是因为年龄的代沟,恐怕自出生起,透子体内的某些东西就和一般人不一样。她不会和人吵架,不曾受到欺负,但也不曾交过知心好友。上了大学之后,她认识了几个比较亲近的朋友,但全部都是男孩子,在同性之间她总感觉到格格不入。国中、高中、大学,即便与女同学们年纪相仿,透子却绝对称不上是“女孩子”。 透子的兼差打工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今年春天有个人才刚入社的后辈女职员,前来光临她打工的酒吧。店里的照明相当昏暗,只要透子不开口说话,知道最后对方说不定都不会发现。但是和女职员一同前来的那两名男人,都是恶名昭彰的好色业务员。 当女社员去上厕所的时候,透子不小心瞥见男人们的对话,于是决定不能在保持沉默。那两个人正在讨论,要将今晚第一次约出来的她灌醉,再带到早已有友人等候的公寓去。这之后他们打的是什么歪主意,用不着听下去也知道。 为了让对方相信,透子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女职员当下茫然地呆站在原地,透子替她从衣物寄放处领回大衣,再由后门送她出去。那时的她噙着泪水,不断反复向透子道谢,所以透子完全没想到消息会因此而走漏。 不过,风声的来源出处果然就是那名女职员,当透子在走廊上与她擦肩而过时—— “对不起。” 对方说着耸了耸肩,可爱地吐了下舌头。 “我没想到消息回传得这么快,请你别生气喔。” 而对她那张咯咯轻笑的天真脸庞,透子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女孩子这一类人真让人难以理解,她们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是一味堆起可爱的笑脸。随后那名女职员开心地眨着明亮大眼,跑向一名那天来过酒吧的业务员。 结果他们之间后来怎么了,透子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才会落得这般田地,今次而已,他并没有做错事。如果她在当时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现在恐怕也会后悔不已。对于透子这种双身生活的人而言,比起失业无法相信自己更是一大灾难。 透子从傍晚六点 到凌晨一点都在酒吧工作,晚餐也只吃店里剩余的下酒菜解决,这样的生活过下来,她的存款累积超过了一千万,但也不能一直悠哉待业当她正想着往后干脆就在酒吧里当正职员工时,店里的妈妈桑对她说,有一份适合她的工作。 “你的工作表现当然是好得没话说,但你不适合一辈子都从事这种行业。哎呀,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喔、我是觉得你有大学文凭,这样未免太可惜了。” 经对方这么一说,原本就认为自己不适合服务行业的透子,也只能点点头了。 “是……” 至少在这种场所,女孩子若是不亲切可爱便会遭到斥责,这倒是比一般公司更来得合情合 理。透子何以轻松背起鸡尾酒的调配方法,也能目测客人杯中的酒还剩下多少,但她确实不擅于和客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别人向她倾诉苦水或烦恼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 妈妈桑从涨得鼓鼓的前胸和服中,拿出一张背后写着注记的名片。尽管本人不愿承认自己的老花眼度数在逐渐加深,但是看她现在拿着那张纸片,时而凑至眼前、时而拿得起远远地,努力瞧着上头的小字。 “你读过很多书呢,不是小说也看对吧。听过龙绯比古吗?” 她接着说:“名字是这样写的。”然后将那张便条放在桌上。那名字透子是第一次见到。 “龙绯比古”。 “——没有。这一位从事什么行业呢?” “好像是个学者吧。我也不太清楚,他似乎住在镰仓,呆板的有趣的书都写,也有在做翻译,就靠这些工作过活。听说有些人挺景仰他的,算是个名人吧。” 学者这个称谓听来时分气派,但透子总觉得他应该不算有名。 “然而啊,透子你有图书馆员(注:在日本,若要取得图书馆员证照,需通过相关规定的考试和审核。)的证照吧?” “嗯嗯,是有没错。” “你也会用电脑吧?” “windows的话没问题,不过只有之前在公司上班时才会用。” “也会英文?” “只是高中时曾在美国人家中当过保姆而已。” “可是之前跑来店里闹的一个酒醉白人,你不是也替大家摆平了吗?” “那不过是件小事。” “你看,透子果然是最适合的人选嘛!” 妈妈桑扬起肥厚的三层下巴,一脸得意地拍手击掌。 “阿城问我有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我左思右想,想说问你看看。” “城经理他……?” 店经理的城先生,是众所皆知的能干人物,但透子几乎没与他说过几句话。他头脑精明,谈吐谦恭有礼,面对工作人员时态度态度也相当和善,不过每当他一走近自己,透子就觉得宛如身陷爬虫类的栖息地,冷意直扑而来。即便他带着满面的笑容,却根本不知道那张光滑的脸皮底下在想些什么。说句实在话,透子对这名男人是避之唯恐不及。 她并不是听说了什么有关他的负面传闻,但与他相较之下,透子甚至觉得集结在歌舞伎町里的小混混和黑道分子们反倒像是天使。他不是黑道分子或小流氓,而是干部等级,感觉上就像是会一边面带邪笑,一边下令杀人或侵犯女人的家伙。如果这份工作是城先生介绍的,还是婉拒比较好。不知名唤龙绯比古的男子是什么来头,不过他若是城先生的友人,就绝多要格外注意。 但妈妈桑毫不晓得透子的顾虑,开心地继续说道: “那位龙绯比古先生想聘请一位秘书。他至今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处理资料,但现在资料数量过多,他无法一一整理,因此伤透了脑筋呢。所以在想干脆聘请一位秘书,帮他汇整藏书、建立档案后,往后再继续为他工作。” “他大可向派遣公司聘请秘书,或是透过其他的征才管道找人啊。” “对方说了不想透过那些管道嘛。因为龙先生也在从美术评论,家中有为数不少的昂贵古董和绘画,所以当然不能随便让一个素昧平生、毫无信用的人进入屋里啊。” 就素昧平生这一点而言,透子也是一样吧。若是派遣公司,公司方面还会对派遣员的品行付起担保责任。即使自己从大学时代起就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以上,透子也不过是个工读生,城经理不可能会为她担保。看见透子的表情,妈妈桑说道: “总之你就先去面试看看吧,阿城也是受了一个出版社的大人物所托,而且对方又是熟客,正因为没有这方面的人才而大伤脑筋呢。喏,你就当是帮一个忙吧。” “——这么说来,雇主并不算是城先生认识的人喽?” “是啊,你不介意吧?” “嗯——” 这样一来反倒令透子安心了不少。 “但是对方住在镰仓的话,我不可能每天通车往返东京吧。” 她又开始强烈地犹豫不决。透子现在住在东十条的古老木造公寓,房间只有三坪大小,房租便宜是它唯一的优点。要去镰仓的话,光是搭电车就要搭上一个半小时。不过妈妈桑一听透子提出这个问题,便断定了透子已打算前去面试。 “关于这方面,你就在面试时和对方好好商量一下吧。对方好像住在大宅子里,或许愿意提供住宿呢。这么一来也省下房租啦。” “那么好吧——” “我叫阿城去联络一下,面试的日期就拜托对方直接通知你吧。当然,对方应该会支付当天的车马费,你就当作顺道散散心去面个试吧。现在这个时节,镰仓的新绿景象一定很漂亮。 啊,不过呢,届时你至少要穿件套装、上点淡妆才行,毕竟你是要去应征秘书嘛。如果人家后来拒绝录用你那也没办法,至少那天可别丢了阿城的面子喔。” 妈妈最后说道:“——对了对了,帮我买个小鸠豆乐(注:位于镰仓,名为“礼岛屋”的饼铺所卖的特有点心。味道类似台湾的绿豆糕,小鸽子形状。)吧,那是我最爱吃的点心呢。”并塞给她两张千元大钞。 别丢了阿城的面子——听妈妈这么一说,透子心怀感激的同时也倍感沉重。最后透子决定前往面试看看,是因为对方提出的薪水待遇出乎意料地相当优渥。 反正不管雇主是学者还是作家,一定都是个第一印象极差、性格怪癖的老头子。但必须交谈应对的对象也只有雇主一人,其余时间只要面对书本或资料就好了。对于她这种不善交际的人而言,这或许是个相当适合的工作。 3 透子一直担心得与城经理一对一面谈,幸好这种情况并未发生。两天后,有个信封寄到了公寓的信箱,当中放了一张面试通知,条列式地写了就职条件等事项,以及面试的日期时间,和一张教人如何前往龙绯比古宅邸的路线图。 薪水待遇正如之前听说的。不过即便决定录用,也只会先签下三个月的合约,往后就等合约终了后在进行决定。这段期间原则上是周休二日。 基本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若有加班情形便以时新计算给予补贴,车马费值报值销,这些条件她完全可以接受,关于工作地点,下了北镰仓站后步行约十分钟就能抵达,如此一来只是通车三个月倒也不成问题。 不过奇特的是,信件上到处都不见寄件人的姓名。信封是一张粉红色的薄纸,上头只引用了一个不知是代表何种意思的商标,还有“simonmagussultants”这一串类似公司名称的文字。这个名叫sultants的公司,是龙先生持有的呢?抑或是这间公司在负责支付费用,为龙先生找秘书? 透子有些难以释怀,但是到如今也不能就此放弃。毕竟高额的薪水委值相当吸引人,而且她已经跑了好几趟就业辅导所,自己也十分清楚,一个独自生活的二十六岁女子,想要获得一阶半职非常困难。 她原本想去大型书店或图书馆,查阅龙绯比古这名男人都在写哪些类型的书籍,但忙着处理一些琐事后,一回过神来明天就是面试的日子了。但她认为还是必需事先了解一些资讯。因此略微迟疑地拿起话筒,播下少数友人当中的某个电话号码。对方是大学时代与她一同修过图书馆管理课程的学长,年纪长她一岁,现在已顺利地当上了国会图书馆的职员。 突如其来的电话令对方感到十分稀奇,于是透子听他说了一连串关于去年出生的长男得意事迹后,才终于 切入正题问:“你听过龙绯比古这个名字吗?” “真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呢。” 学长吹了一声口哨,但他吹的口哨不管过了多久都一样笨拙。 “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兴趣呢。” “他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呢?” “他的专门好像是宗教学吧。也有在当美术评论家和翻译,都是关于风格主义(注13)绘画和世纪末色情文学这方面的领域。不过近年来书写了不少奇幻类的散文喔,也出过一套精装本。像是《禁锢的庭院》和《感官之镜》等等。” 原来如此,的确完全和透子的喜好沾不上边,不过既然作品能够出版精装本,表示对方算是个相当畅销的作家吧。 “你想顺便知道他小说的内容吗?从头开始说明会花上不少时间喔。” “不,这就够了。谢谢学长,帮了我一个大忙。” 对方似乎是正派之人,知道这一点便已足够。对雇主的工作一无所知或许有些失礼,但若临时抱佛脚更是无礼吧。 “喂,等等,你怎么会突然间问我这种问题?至少告诉我原因吧。” “因为我之后有可能会在他身边工作。” 接着从话筒的另一旁传来了讶异的大叫声。 “工作?你要做什么工作?” ※注13:风格主义又称矫饰主义(mannerism),于十六世纪出现的艺术风格。特征包含了夸张。巧妙和充满目的性的一种复杂感、重要画家包括彭托莫(jacopopontormo)、科雷吉欧(antoniio)等等。 “在对方位于镰仓的宅邸,帮他整理书籍资料等等。不过还没有确定要录用我,接下来得先前往面试。” 对方沉默不语了好半晌,差点让人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喂?” “——那个,我记得你不喜欢聊一些怪力乱神的话题吧……” “是的,奇幻或宗教领域方面,我完全没兴趣。” 也许学长的心中相当错愕,认为如此呆板的她怎么想在奇幻作家身旁工作,但他接下来的声音,却变得愈发诡异。 “我其实读了不少他的作品喔。所以不仅自家中搜集了他的著作,也会在图书馆查阅一些已经绝版的书籍。你也知道,我工作的地点是全日本唯一的国立图书馆,就算那些绝版书籍未在馆藏之列,我也能轻易查到它们收藏于何处。” 这哪叫不少,已经到狂热的地步了吧。 “然后啊……” 学长吞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 “我某天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自明治时代之后的作者总索引中,名唤‘龙绯比古’的人不只一个。明治时期也有一个,那个人曾经当过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昭和初期也有他的行踪,使用龙绯比古这个笔名写了许多象征诗。然后你看看现在……柚木,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的确,龙绯比古这名字并不常见,也不容易出现同名同姓的人,但她觉得倒也不必为此大惊小怪。她有些不明白学长何以要一副装神弄鬼的口气说这些话。 “这么说来,有可能这两个人是师兄弟关系,沿用了同一个名字吧?“ 学长突然嘿嘿嘿地笑了数声,是那种故意引人发毛的笑法。 “你是现实主义者,所以一定会那么想。可是,我找到了明治时期‘龙绯比古’照片喔,虽然现在的‘龙绯比古’几乎不照相,但我还是找到一张只在杂志上登过一次的照片,然后试着互相比对,你猜结果怎样?” “该不会看起来是同一个人?” “——这个嘛……” 他压低声音轻道: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三十岁出头的壮年男子。” “所以呢?” “我就说出我的结论吧。他一定是吸血鬼!” 这完全是透子预料中的答案,她不由得噗哧一笑。回想起来,学长的确有这种坏习惯,老是说些怪力乱神的话以耍人为乐,然而话筒中传来了出乎意料的反应。 “这有什么好笑的。算了,我也不觉得你会轻易相信我说的话。不过,那两个人真的很像,我明天影印一份寄给你吧。” “没关系啦,而且我明天就要面试了。” “明天吗——要是早点知道的话,我就会陪你去了。” “结果你是想要他的签名吗?” “嗯,正是如此——呃,不是啦!” 大概是以为透子要挂掉电话,学长倏地抬高音量。 “我可是认真的握,柚木。你要是看了我找到的照片,就算不相信也会有些毛骨悚然吧。明治时期的龙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也就是明治三十二年,西元一八九九年。普通人绝对不可能一百年来都维持相同的外表,所以那家伙可能是某种非人的存在。这是我的出的客观结论。你明白了吗?” 不过那也要他的前提是正确的——照片上的容貌相似就断定为同一人物的这个前提。 “所以你要记得喔,吸血鬼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阳光。” “那大蒜和十字架呢?” 投资开玩笑地反问,对方的回话语气十分认真。 “大蒜的立即生效性有待查证,而且如果对方不是基督教徒的话,十字架恐怕发挥不了作用。像是红色眼睛或者獠牙也都无法当作依据。可是啊,吸血鬼绝对不能站在阳光底下。面试时间该不会是晚上吧?” “是上午十一点。如果是吸血鬼,这个时间应该在棺材里沉睡吧?” “谁知道啊。总之你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到了他家之后,如果屋内的窗帘敞开、阳关直射进屋的话,你就马上忘了我刚才说过的所有话吧。反之,如果对方窗帘紧紧拉上、大白天里却窝在阴暗之处,你就得格外注意。之后假装无意地拉开窗帘让对方暴露在阳光底下,知道了吗?” 透子不禁暗想,怎么会有这么罗嗦的玩笑。 “若是因此害我丢了工作,你会负起责任吗?” “你要是变成了一只只能在夜间活动的吸血鬼,也甭谈工作了吧。” “不过要是成了吸血鬼,就不用花伙食费了呢。” “别胡说八道了,柚木。钱以外的事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商量喔!” “那么,请为我介绍一份既轻松又高薪的工作吧。” “容我订正一下,是钱和就业以外的事。” 真是的,卑微的公务员都是这幅摸样吧。浪费了她的电话钱和时间。 “真是非常谢谢你了。” “不不,谢礼只要龙老师的签名书就好了。啊,可以的话最好是写在初版的书上,那个——” 透子忍住叹息,将仍传出讲话声的话筒挂断。 顺着铁轨旁的道路行走,向左转弯眼前便是住宅区,毫无观光客的人影。居民们都陆陆续续改建了房子,眼前几乎不见古都风情的屋舍,净是现代风格的房屋。但每一户人家外面仍围着一圈修剪整齐的树篱,远比东京房屋更具有一种悠哉闲适的氛围。房舍之间形成了一条车辆无法通行的狭窄小路,透子走进那条蜿蜒崎岖的小巷,不久行至一个缓坡。 (吸血鬼吗……) 昨夜听了学长的话,让她的心情有些浮躁,如今走在明亮的太阳底下,却只觉得那真是个荒诞无稽的玩笑,如果跟他说自己有些当真,他一定会拍手放声大笑吧。 在家家户户的屋顶后方,是覆上一片新绿的山陵斜坡,隆起似地朝自己伸展而来。别人常说绿色能洗涤心灵,但眼前这片茂盛的植物丛林却给予透子一种凶猛野兽的错觉。一块写着“前方为私人道路” 的立牌后方,也已不见柏油路和碎石子路。小径两旁是两排已然倒塌的围墙,往内看去全是一些长满杂草、长期无人居住的空屋。四周悄然无声、毫无人烟,真难以想象在距离不过一百公尺以外的先进道路上,还挤着人满为患的观光客。依地图所示,龙绯比古的宅邸应该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有一扇门堵在道路前方。有砖块堆砌而成的两道门柱之间是一道紧紧关起、刻有藤蔓花纹镂空雕的黑色铸铁门扉,自门上镂空雕望进去,却连房子的屋顶也瞧不着。透子尽瞥见一条通往更深处的石版路缓坡,而且在那条石板路的上方,也有茂盛翠绿的树木枝桠自左右两旁斜向地伸展而出,缠绕于其上的紫藤正垂着它的淡紫色花串。 透子应当抵达的宅邸似乎似乎就是这里没错,因为门柱上挂着一个刻有“龙”字样的青绿色门牌。在这扇庄严华丽的大门一旁,则是立着一个稍嫌倾斜。宛如鸟巢似的小信箱,信箱全体漆上了白色油漆,上头写有英文字母“ryu(龙)”。 看来制作这个信箱的人手工不甚灵巧,油漆涂得斑驳不均,可能还用了模型纸才写下那几个英文字母,却几乎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文字。透子不禁有些同情爱幻想的学长,吸血鬼的宅邸绝不会长成这副德行吧。 “——欢迎光临。” 附近忽然响起打招呼声,透子慌忙捂住不小心扬起笑意的嘴唇。大门内侧、通往深处的石版路中央,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人影。那是一名穿着蓝色连身裙,外头又罩有一件白色蕾丝滚边围裙的少女。 这就是所谓的女仆装吧。肩口的袖子微微蓬起,直挺的衣领和袖口一律纯白;头上甚至戴着蕾丝头饰。一头及肩的浓密色发丝、小麦色肌肤、和一对祖母绿的大眼睛。精致的容貌如同一个外国洋娃娃,令人能肯定她绝不是日本人。 刚才那句话虽是日语,但少女听得懂其他句子吗?还是说英文比较保险? “这里是龙绯比古先生的宅邸吧,我是——” 透子正要说下去,少女微微偏过颈子。 “是柚木透子小姐吗?” 可爱的清亮嗓音仿佛小鸟在歌唱。 “是的。” “清进来吧,已恭候您多时了。” 丝毫不见少女触碰门把,大门却无声无息地敞开。 里头还有一扇门。缓坡一路自外侧大门朝深处延伸,弯进右手旁之后,有条隐藏在树藤底下,不算宽敞的隧道。少女打开拱门状的铁栅门,领着透子一同走入隧道。 或许是在狭隘的山谷之间堆石成道,也或许这其实是一条劈开山壁后才打通的道路,四处皆覆着一层翠绿色的青苔,相当浑然天成。另外隧道中央处有一个大幅度的转弯,只走了一,两步后便需穿过一片漆黑,带有冷意的黑暗忽然覆住视野,透子不禁当场浑身僵硬;同时,一种难以言语的异样感朝她袭来。 (有人在看我……) 她并未听见或触碰到了什么,只是确切感觉到身旁有什么在凝视自己,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但那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当透子回过神时,眼前已是隧道的出口。 身穿连身裙的少女背对阳光站着,望向透子的方向透子走近一看,内心不禁惊叫了一声。因为少女正紧皱着眉,像在看什么讨厌的东西般望着自己,注意到透子的视线后才撇过头去。不知为何,这名少女似乎不太欢迎透子。 眼前的别馆背向太阳,看来格外阴暗。房屋盖有巨大的青绿色三角形屋顶,小窗上又添加了斜向窗框,令人感到加倍阴森。或许是庭园的花木长的太过茂盛,给人一种平日未在休整庭园的感觉。 少女打开宅邸大门。 “请直接穿着鞋子入内吧。” 少女催促道。透子正因穿不惯的高跟鞋而双脚疼痛不已,听见对方的指示实在无法心存感激,但也不能出声抱怨。 房屋内部颇为昏暗,没有窗户却不开灯。在墙壁的高处只有一个采光的小窗,太阳的光线好不容易从那里流洩进来。 玄关大厅,铺了地毯的楼梯沿着墙壁一阶一阶往上攀升。少女踩着轻盈的脚步率先踏上阶梯。阶梯上的葡萄酒色地毯褪色得相当严重,毛面也遭到踩平。二楼的走廊也是十分昏暗,只有几道房门,却不见一扇窗户。 (哈哈,不会吧……) 昨晚学长的一番话又浮现在脑海,透子赶忙挥去。这样下去自己没资格嘲笑他爱幻想了。 若是家中收藏了大量的古书和绘画,当然会断绝所有阳光,以免收藏品受到暴晒。 少女敲了敲眼前的房门,缓缓打开。 “请进。” 对方有些虚情假意地偏头催促透子,当透子进房间的那一瞬间—— (唔……) 不由得屏住呼吸,然而回过神时,却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 她并未感到不快,那间房间中反而飘散着一股熏香似的奇异香气。温和香味安定了她紧绷浮躁的神经,同时也令她联想到方才隧道里的那种微寒昏暗。 等鼻子闻惯那阵香味后,透子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当她察觉到时,视线已经定在眼前那个离她不过一公尺远、身材修长的人影上。圆领粗织毛衣配上宽松的长裤,暗色系的衣物使他几乎要融进周围的黑暗之中,看来只有一张白皙脸庞浮在半空中。 “——欢迎你来。” 并不是老人的嗓音,却也不像是年轻人。他的声音十分平静,静得近乎沉默。 “请往这边坐你是柚木透子小姐吧?” “是的,本日前来面试。” 透子边回答边向前走了一步,这时才注意到男子脸上戴着黑色太阳眼镜。镜片的颜色相当深,令人看不见他的眼睛。 “恕我失礼,您的眼睛——” “不,并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他轻轻摇摇头,及肩的黑发在他的白皙一旁晃动。 “我的视力并没有问题,请你别在意。” ——吸血鬼的眼睛是红色的…… 学长的胡言乱语又在耳旁重现,透子在对方的邀请之下,坐上一张蓬松厚实的洛可可风椅子,男子朝站在门前的少女说道: “莱尔,端杯茶过来吧。” “我是莱拉啦,主人。” 少女不悦地回应后步出房间。 透子的眼睛总算适应黑暗,这才看清房中的摆设。这间房间并不算宽敞,自己正与屋主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上,两人之间摆着矮茶几。身后也是一个镶嵌工艺精致的洛可可风书桌。 除此之外的物品,便是固定在左右墙壁里的书架,以及已经摆放不下导致杂乱堆积于地面的书本,而且数量十分惊人。可以说,房内的大半空间都被大大小小如蚁丘般的书堆所掩埋。 靠近走廊的那面墙壁上建有暖炉,另一面则是窗户。外面应该是庭院吧,然而窗户上却拉上了两层厚厚的窗帘。房内之所以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是由于墙壁上点着明亮度不及一根蜡烛的壁灯。这里似乎是书房,但他真的能在这么昏暗的地方读书写作吗? “如此老旧的房间令你大吃一惊吗?” 男子不甚介意地如此询问。 “我都是在这里进行手写工作,文字处理机和电脑是在另一个房间。因为我觉得那些东西与这间房间装潢很不相称。——话说回来,柚木小姐。” “是的——” “你是为了应征秘书工作,才特地前来面试的,没错吧?” 透子心想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仍是点点头。 “是谁介绍你这份差事的?” “是我现在工作地方的酒吧经理城先生。我听说店 里的一位常客、也是出版业界的人士委托他协寻。” “原来如此。” 男子轻轻侧过头。自他黑色毛衣的领口中,可以窥见雪白的凹陷锁骨。 “柚木小姐,你似乎是个老实正直之人,我就先坦白地告诉你吧。其实在我的记忆当中,从未委托过任何人为我寻找秘书。” “啊——?” 透子一时间无法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传真,里头写着某人找到一个适合为我工作的秘书,会遣她于今天这个时间过来。最主要的用意,是希望我能对她进行面试,若我中意便雇佣对方——就是这样。” 这太荒唐了……!透子咬紧下唇将后半句压下。他没有理由在这里对自己说谎,不管这件事再怎么离奇仍是事实。 “那个……那封传真是谁寄给您的呢?” 透子出言反问,于是男子回道—— “我的——对了,是个老朋友。” 他说了有些敷衍的回答,是想表达自己对于朋友突如其来的好管闲事,感到很困扰吗?还是说,这是某人针对眼前这名男子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无论如何,透子被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当作道具利用了。她别开目光,不再看龙戴着太阳眼镜的脸庞,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并思考该如何开口。 “也就是说,您原本并没有雇佣秘书的打算?” “原本啊……是这样没错。 在透子的耳中听来,男子的语气略带笑意。仔细想想,对一个能力尚无定论的人而言,这份工作提供的薪水待遇确实未免太高。当初听见时,透子就该怀疑背地里是否有什么阴谋才对。 薪水是饵,为了确实掉到她这个道具的饵。人因贫困而愚就是指这种情况吧。透子一想到自己竟背金钱引诱于此,羞愧的心情更甚于愤怒。 “您今日愿意接见我,是为了保全您朋友的面子吧。我非常明白了。” “不,不是这样……” 对方还想说些什么,但透子不加理会地站起身。 “占用了您的时间真是万分抱歉,我先失陪了。” 她低头一鞠躬。 “等一下。” 耳中传来男子叫住自己的呼喊,但透子直接向右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当她抬起头时,龙绯比古已经挡在透子的眼前。他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如同石膏面具一般,黑色太阳眼镜遮住了眼眸,长相端正、却有如同人造品。透子竖眉睨向那张脸。 “请您让开。您应该没有其他要事了吧。” “我都叫你等一下了,小姐。既然都特地来到这里,稍微再听我说个几句话应该无妨吧?” “没什么好说的。” “我倒是有话要说。能让我说明一下我为何要叫住你吗?请你先坐回椅子上吧。” 透子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站在这里洗耳恭听。” 男子耸肩露出苦笑。 “我明白了。的确,我是没有聘请秘书的打算,之所以会接见你,说实话也是基于一种好奇心。不过当面见到你之后,我的心意有些改变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对你十分感兴趣。” 透子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地回望男子,刹时间完全无法对方想说些什么。 “你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性,柚木小姐。我重新地邀请你,希望你能在我的身旁工作,这样你就愿意听了吧?” 透子没有回话一逕沉默地呼吸吐气。她的脸颊发烫,太阳穴的脉搏激烈跳动,胃部像是着火般灼热。透子冷静地察觉到自己正处于盛怒之中,口中的舌头僵硬,难以控制面部肌肉。太过愤怒的情绪,反而使她说不出话来,变得面无表情。 透子连一秒钟也不想多待在这里。——“具有魅力的女性”?这根本是在愚弄她。他以为说出这么一句毫不真心的恭维话,别人就会对他百依百顺吗? 她真想撞开挡住通路的男子,夺门而出。男子的手轻轻地碰触透子的右手臂,仅是如此,她的身体便莫名其妙僵住且无法动弹。 透过套装的布料,她感觉到男子的手十分冰冷坚硬。透子转动眼珠,看向放在自己手臂上的四根手指。男子关节分明而细长的手指,就像以大理石精细凿出的雕刻作品,怎么看也不像是活人之手—— “——请你放手。” 最后,她终于挤出这一句话。 “若你愿意坐回椅子上,我就放开。” “我认为我没有义务听从你的命令。“ 当她开口说话时,嘴角却神经质地抽搐。干脆尖声哭叫说不定会比较有用,但透子严禁自己那么做。 “你并不是我的上司,以后也不可能成为我的上司。” “那么,能请你听听我的要求吗?” 男子的语气中带着笑意,这令透子的怒火更加沸腾。 “希望你别这么生气,我绝无侮辱你的打算。” “请你别一直自说自话!” 或许是强烈的愤怒化解了奇异的定身束缚,透子抬高音量甩开他的手。 “我绝对不会在你的手下做事!像你这样失礼的人啊——” “我哪里失礼了呢?” 听见他泰然自若的口气,透子更加火大。 “没错,管你是什么大人物,竟然不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拿下墨镜,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不等对方回答,透子就扬手拍下男子脸上的太阳眼镜。 接着跨步冲向内侧窗户。 抬手用力拉开厚重的窗帘。 顿时,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一阵炫目,刺眼的太阳光照进屋内。 一切都是未作思考就做出的举动。但在这时,透子竟无法否定始终盘绕心头的学长警告。 ——吸血鬼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阳光…… 开门的声音传来。 然后是一声尖叫,发声者似乎是那位女仆。 瓷器掉落地面,发出破裂声。接着是啪嗒啪嗒飞奔而去的脚步音。 在短暂的骚动平息之后,透子又听见另一道声音。 是既平静又近似于沉默的嗓音。 “——真是位暴躁又粗鲁的小姐呢。这下气消了吗?” 红影遗落之城 1 「那么,就先恭喜小透姊找到工作了。来,干杯——!」 高阶翠兴奋地大喊,举高装有冰咖啡的玻璃杯。柚木透子面带苦笑,也举起冒着热气的杯子。翠看来不像年纪已过二十之人。天真无邪的笑脸十分耀眼夺目。在昏黄的咖啡专卖店中,仿佛所有亮眼的光线都打在她的脸上。 翠就读一所位于水道桥的女子大学,今年升上了三年级。栗子色发丝在脸蛋上轻轻摇晃,白皙的双颊上,漾着并非化妆造成的自然红晕。虽说「楚楚可怜」这个词如今已鲜少有人使用,但形容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那一袭薄荷色衬衫配上深绿色的裙子的穿着,与同年级的女孩们相比,也许显得有些朴素,但绝不土气。走在路上时,应该会有不少人的目光停驻在含待放的俏丽花朵上吧。 无论到了几岁,翠都与孩提时代一样唤透子叫「小透姊」。这是翠的遣词用语和表情,就会变回从前那个成天跟在透子后头打转的小女孩。 那时的小女孩,蓬松带有自然卷的头发上绑着缎带,身穿母亲手制的波浪裙洋装,脸颊红通通的,跌跌撞撞地朝透子跑来。 「等一下、等等我啦,小透姊!」 清亮高亢的呼喊声传入耳际,那时的自己总会无奈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无论过了多少年,当时的景象也不会自心头消失,令人感到既甜蜜,却又带点苦涩。 但是在透子内心深处的,真的就只有疼惜这种感情吗?有时甚至会觉得厌烦,也会觉得可恨不是吗?有着人见人爱的容貌又备受双亲宠爱的翠,掌握了许多自己未曾拥有过的事物,而且视其为理所当然。 可是,透子怎么可能说出这些恨世嫉俗的想法。面对那个相信自己、依赖自己、毫无迟疑地跟在自己身后,飞奔进自己怀中的娇小身躯,她怎么说得出口。 「小透姊——」 就连到了现在,每当翠如此呼喊自己时,透子除了感到难为情之外,内心也会泛起一阵痛楚。她会不禁想起,翠以往的幸福家庭之所以会变得分崩离析,都是由于父亲的缘故。父亲柚木肇翠的父亲高阶二朗为保证人,借了六千万债款后就下落不明,翠于是失去了出生的家和土地,翠的父亲也因操劳过度而逝世,母亲则是改嫁他人。 只要是翠期望的事,她都会尽力去达成;只要能让翠保有笑容,她什么都愿意做。这么想来,父亲的罪过和他留下的庞大债务,可说是变成连紧自己与翠的关键,同时也成了自己的生存目标。 若是父亲的行踪持续不明,透子在这天地之间便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换言之,就是一个生与死都无关紧要的存在。除了唯一一个将自己视为亲生姊姊仰慕的翠之外—— 今天早上,透子是被翠的电话唤醒的,她不由分说地约了见面地点,要透子前往神保町的咖啡厅。 「欸,我从上个月起就一直打电话给你耶。你有听到那些留言吗?」 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变,翠咬着吸管,撅起粉唇睨向透子。 「抱歉,我一直忙着到处找工作。我有注意到,但想等确定工作之后再联络你比较好。」 「我知道啦。因为我很晚打过去也没人接。三更半夜的你也在找工作?」 「呃……嗯,因为我跑了很多地方。」 透子顿时有些支吾。她从大学时代起,就未曾告诉翠自己晚上在新宿的酒吧打工当酒保。若是告诉了翠,就算透子再怎么制止,翠也一定会跑到店里来。 「因为我很担心嘛——」 再以这句话为理由,不容透子反驳。再不善交际应酬的透子面前,翠总是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不过,依透子看来,让翠这样的女孩独自一人走在夜晚的歌舞伎町,实在是危险至极。翠与自己不同,尽管透子也有一头长发,但一旦闭上嘴不说话,别人都会误以为她是男性。 「真的好厉害喔。」 「咦?什么好厉害?」 「当龙绯比古的秘书啊!」 「这没什么。」 「很厉害啦,他还蛮有名的呢。不过我也还没看过他的书就是了。」 翠用力吸了一口冰咖啡后移开脸庞,从放在椅子上的纸袋拿出一本包上书店书套的书籍。拿开书套后,书本的封面以白色为基底,再用金黑两色线条描绘出细腻的图画。书里有纷飞的小鸟羽毛和蔷薇花瓣,以及一个不知是男还是女、体型纤细的人物。书名为「《天使与雌雄同体》,书的装订方式和标题不像是透子喜欢的类型。 「你特地买的?」 「我想趁这个机会读读看。光是精装本就出了五本呢。我也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看到好几本硬壳书排在一起。小透姊,你看了几本啊?」 「一本也没有。」 「咦——这样子好吗?」 「大概不好吧。」 「我想一定不太好吧。啊,不过,不是狂热书迷反而适合当秘书吧。」 「…………」 「那位龙绯比古是怎样的人呢?」 「男人。」 透子垂下眼睑答道。 「一个人类——大概吧。」 「讨厌,小透姊你在说什么啊。」 可能是以为透子在说笑,翠抬起头打量着透子。 为了面试造访位于北镰仓的龙绯比古住处,已经是两天前的事。自车站步行不到十分钟后,在一片葱绿色的山壁斜面包围下,那棵拥有青绿色三角屋顶的西洋别馆,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天地之间。出来迎接透子的,是一个穿着蕾丝滚边围裙,戴着头饰的女仆装异国美少女。明明是大白天,屋里窗户的窗帘却都紧紧拉起,接见他的屋主甚至还谨慎地戴着全黑太阳眼镜。 而在那一天的前一晚,透子和大学时期的学长通过电话。透子心想,不先雇主的工作了解一下状况似乎有点不妥,另外,她也想知道龙绯比古在写哪一类著作,才会麻烦任职于国会图书馆的学长简单明了地作说明。 然而从学长口中说出的话,确实让人不禁莞尔的荒唐论调。 以图书馆作者总索引搜寻之后,可以发现明治以来共出现了三个名叫「龙绯比古」的人。对照了明治时代与现代的照片后,发现两人的容貌几乎如出一辙。普通人不可能一百来年都维持相同的面貌,因此学长断定,龙一定是长生不老的吸血鬼。 当然透子并未当真。别说是吸血鬼了,透子认为幽灵。超能力和所有的宗教都是无稽之谈;就算她相信好了,忽然听到这种怪力乱神的言论,又怎么可能马上信以为真。 真的面对龙本人时,她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不管他是对阳光过敏的怪人,还是喜欢美少女哦恋童癖,只要他能遵守雇佣条件,那些透子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说出一件比起突然露出獠牙朝她袭来,还是更令她意外的事。那就是,他虽然特地请她前来,却不记得自己曾经聘请过秘书,似乎是「往日旧友」擅自做出的举动—— 透子震惊不已,内心也涌起无法宣洩的怒意。不管龙的友人是基于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事,都是未预先告知就擅自把她当棋子利用。但既然龙也毫不知情,她便无法将怒火发洩在他身上。透子的自尊心很强,因此不会任意宣洩情感或大喊大叫,所以她能做的只有立即离开那个地方。 可是龙却强行挽留透子,不仅如此,还重新邀请她在身旁工作,在深色太阳眼镜的遮掩下,她看不出对方的眼神,只见下方的嘴唇扬起一抹浅笑。 「你是个相当具有魅力的女性……」 若非房内视线太过昏暗,他应该能看出透子的脸色立即大变 。透子并不是自卑,但她十分清楚自己长得毫无吸引人之处。而他竟然对她的外表做出那种评论,那时的她,心情比被人性骚扰摸屁股时更加感到不快。受到超乎常理的高薪诱惑,毫不怀疑就来到这里的自己固然是个笨蛋,但也不能默默承受这样的侮辱。 一抬起头,眼前便是那张日同白色面具的脸孔,唇上还带着嘲弄似的浅笑。她会突然勃然大怒,或许是因为那个表情的关系也说不定,连自尊心上矜持枷锁也消失无踪,她伸出手——当然不是要打他,而是摘下他的太阳眼镜,再使足全力将遮住窗户的窗帘一把拉开,完全没有多加思索,任由愤怒的情绪驱使自己。 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外来的光线让不知不觉已经习惯房中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接着是开门声、疑似为女仆少女发出的尖叫声,以及瓷器碎裂的声响。透子面向窗户,紧抓窗帘的褶皱,胸腔里的心脏飞快跳动,甚至然后人觉得有些疼痛。 (难道——) 呐喊声险些要奔出口中,透子连忙咬紧颤抖的下唇。难道真有这种事?难不成真如学长的玩笑话,龙绯比古是吸血鬼? 他是拥有血红双瞳、畏惧阳光的妖怪。所以才在天气良好的大白天中紧闭窗帘,戴着太阳眼镜遮住自己的眼睛。 透子拍下太阳眼镜后,高举双手用力将窗帘往两旁拉开。位在自己身后,沐浴在阳光之中的龙绯比古,是否如同德古拉吸血鬼电影的高潮结局一般,化作了一粒粒的尘埃呢? 怎么可能。可是,刚刚那个少女发出的尖叫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托盘落地的声响—— 不知过了几秒,再次传来说话声。 「——真是位暴躁又粗鲁的小姐呢,」 透子的背脊顿时像根棒子般僵直,她紧握窗帘,非常缓慢地回过头。与其说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转过身去,更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 自窗外洒落的光线形成一条宽形光带,地板上可瞧见一双面向自己的黑色鞋尖。说话的人——龙绯比古,此时正好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太阳眼镜,然后直起上半身。 他漫不经心地以左手手指撩起垂至脸上的发丝,阳光照在那白皙光滑的额头上,接着右手将太阳眼镜带回脸上。不过在那之前,他的双眼由镜框上方望向透子,黑中带蓝的眼眸微微眯起,带有一丝笑意。 「这下满意了吗?」 也许是因为他的嗓音与表情太过平静,也可能是因为不管是因为基于何种理由。忽然勃然大怒进而动手动脚的自己实在是有失礼节,在还没意会对方的话中之意,透子便不禁点了点头。最让透子感到错愕的是,之后有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成了一片空白。 但也不是完全想不起来。移动至另一个房间后,她和龙重新详细谈秘书的工作条件。女仆少女一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的模样,推着放有茶具的餐车进来。总之,她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打工,自下周的星期一十点开始,每周工作五天,对方也会支付车马费。而后,他们喝着香气浓郁的红茶,吃着手工饼干互相闲聊。 对于这段时间的记忆,透子只有模糊地印象。 但但回到家中细想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似乎没做过那些事情。仿佛时光中隔了一层薄膜,一切都连贯不起来。首先,透子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改口说自己愿意在龙的身边工作。 只能说,自己不由得被对方的步调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间就演变成这种结果了。不管先前做出了多么失礼的举动,她应该也不会对龙言听计从,这真不像是她的为人。 但是在她的手提包里,确实放有回程时买来的三个月份定期车票。「东十条——镰仓」。透子记得对方说过,为了今后通勤工作,她应该会常常需要搭电车,所以请买到镰仓而不是到北镰仓的定期车票。她还抄下了笔记呢。 放有钞票而交给她的信封上,的确写有透子自身的笔迹。事到如今才说一切并非是依自身的意志行动,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好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 不然就是异教洗脑、心灵控制。一思及此,透子的背脊就泛起阵阵寒意。自己的意志遭人夺取或遭人操控这种事,远比被人一刀砍死来得毛骨悚然。那个男人该不会想利用「昔日旧友」送来的透子当作棋子,想叫她当个反间谍吧。为什么自己会遇上这种事呢?到底是为什么……? 一整晚抱头苦思的透子最后作出觉悟,想不通的事情,再继续呆坐烦恼也是无济于事。能够确定的是,对方绝对不会为了像她这样的人,特地精心设计这种陷阱和阴谋。 透子既没钱又没人脉,值得庆幸的是,她也不是那种会激起男人欲望的美女,更没有火辣的身材,虽然不知道龙绯比古脑海里在盘算什么,但他也对「昔日旧友」的事毫不知情,一切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恰巧倒霉地被卷进古怪事件里头。 不过,至少这三个月都能够领到保险公司职员两倍以上的薪水,这样也对酒吧的妈妈桑有个交代。也许雇主一发现自己的工作能力与期待中的有所落差,就会马上炒她鱿鱼吧。一切就等到那时再说,总之先努力做好工作—— 「然后啊,你有在听吗?小透姐。」 「——咦,啊、嗯。」 「真是的,太过分啦。好久没见面了,你却心不在焉的。」 翠闹别扭地鼓起双颊。 「所以啊,我本来想买个东西给你当就职礼物,不过太突然了,结果没时间去买。」 「不用什么礼物了。而且这也不算正职,只是打工罢了。」 「才没那回事呢,这是我的心意嘛,我已经决定好要买什么了,所以呢~~礼物我过些天再送,今天我先带了这个过来。」 翠边说边弯下身去,从脚边的纸袋中拿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其中一个是布面表皮已经磨损得相当严重、褪色斑驳的笔记本,另一个也是由褪色的小绸巾包起的小盒。 「还记得吗?这是以前小透姐寄放在我这里的。你说这是曾祖母的遗物,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希望因为自己常常不在家而被人偷走。」 「啊~~对喔……」 透子轻叹口气,这么说来的确有过这一回事,她全都忘了。 「你说的曾祖母,是以前抚养小透姐长大的人吧?」 「嗯,不过她过世的时候我才五岁,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 除了曾祖母以外,透子有记忆的血亲,便只有流浪成性、在十年前宣告失踪的父亲、亲身母亲在生下她不久便过世,那时可能连祖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与翠为青梅竹马的透子,孩提时代是由祖父的母亲抚养长大,透子都是喊曾祖母为「奶奶」,但印象中,曾祖母看来相当年轻,是个童心未泯的美丽女性。 之后,曾祖母也在九十六岁高龄时过世,当时是盛夏时节。 那时,曾祖母说她有些疲倦,便在向北的和室房间中铺上垫子,大白天里裹着凉被小憩,然后叫住正要跑至外面玩耍的透子说:「放在书桌上的东西都是要送给你的喔。」年幼的透子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就奔进门外蝉鸣唧唧的世界。 当夏天漫长的黄昏转为黑夜之际,透子回来了,却发现家中一片漆黑。当透子看见曾祖母静静地横躺在昏暗的床褥上、一动也不动的苍白睡脸,不需开口询问也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不久,人们纷纷涌进家中,在透子尚未理清状况时,所有人匆匆忙忙地办着葬礼和处理其他事项,时间转眼消逝。当透子注意到曾祖母生前使用的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包有绸巾的小盒和一本笔记本时,已是葬礼结束之后的事了—— 「我也完全忘记这件事了呢。不过, 放春假时我去找过妈妈,刚好在我小时候的玩偶堆中发现了这两样东西。搬离小石川时,行李都直接送回山形,所以就一直放在她那里了。有注意到真是太好了。否则的话,妈妈原本打算连同整个纸箱都丢掉呢。」 「阿姨她……还好吗?」 「她很好喔,跟佐野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似乎都处得很好。」 佐野是翠的母亲再婚的对象。高阶夫人在丈夫死后,带着独生女回到老家山形,在当地觅得新的伴侣。对方的妻子也在数年前过世,膝下有两个儿子,儿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因此相处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我不常回家露脸,妈妈有些不满就是了。」 「你不常回家吗?」 「因为山形太远了嘛。」 翠微微耸肩。 「事到如今,我不会再像个任性小孩反对母亲再婚,之是妈妈好像以为我还在不高兴。」 「这样啊。」 「当然啦,一开始的确有些不能接受,因为爸爸过世的时候,我还是小学生嘛,才过了年妈妈们就再婚,心里真是难以释怀。 可是佐野先生是个好人喔,我说我想维持高阶的原姓时,他而话不说就答应了。所以我对他完全没有芥蒂,都是妈妈一个人在胡思乱想。然后啊,每当我叫他佐野先生时,她就会要我改口叫爸爸。」 翠并未过继给佐野先生当养女,因此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父女关系,尽管明白这一点,翠的母亲内心仍是感到相当复杂吧。 「或许就是因为你不肯开口叫爸爸,她才觉得你还在责怪她吧。」 「我已经说过我不怪她了,她就是听不进去。」 「也可能是在小翠的母亲心中,那种对小翠感到歉疚的心情一直没有消失,你就体谅她一点,不然阿姨就好可怜。」 「我知道啦。」 翠大叹一口气。 「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别扭了好一阵子。可是对于妈妈再婚,我真的已经释怀了。因为妈妈是个无法独自生活的人,虽然讲话时老爱装开朗,其实内心软弱又怕寂寞,和小透姐截然不同呢。」 「我——?」 「嗯,小透姐很坚强呀。从小时候起就几乎是孤单一人。可是从未不见你哭,也不见你说丧气话。每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小透姐喔。这么一来就会激发出我的勇气,觉得一切都能顺利解决。是真的喔。」 翠笔直望向透子,盈盈一笑。那种毫无阴影的灿烂笑容,让透子不禁想别开目光。——我有很坚强吗?答案大概是「不」吧。透子只是武装起自己,不让人看见她的软弱罢了,但既然她这种虚伪的坚强能够吗?答案大概是「不」吧。透子只是武装起自己,不让人看见她的软弱罢了。但既然她这种虚伪的坚强能够守护翠,倒也未尝不可。 透子伸出手,拉开褪色的小绸巾。绸巾包覆住的,是一个与砚台盒一般大、长宽约为明信片大小的漆黑小盒,上头镶嵌了许多青贝(注:一种椭圆形贝类,形状约三公分长,外壳为青黑色,内为淡青色,带有珍珠光。当作螺钿之用。)的细微碎片,螺钿(注:一种镶嵌工艺。将贝类具有珍珠光泽的那一面磨平、切碎,嵌进漆器中或木头中以作装饰,最常使用的贝类便是前述的青贝。)镶工十分精致,本该是样价值不菲的物品。现在漆面却已产生些许裂痕,精巧的贝壳碎片也已掉落,看不出原来镶成了什么花纹。 「那个盖子打不开呢。」 「嗯,从以前开始就打不开了。」 应该不是上了锁,但是上方的盖子却紧紧黏住盒子动也不动。小时候她还心想:真像是是浦岛太郎的玉宝箱呢。透子无数次拿起来细看,以前也是,现在也是,只是不过她最后一次拿起小盒,已经是十二、三年前将盒子托付给翠的时候了。 「欸,你有看过这本笔记本吗?这是曾祖母的日记喔。」 翠拿起放在小盒一旁的老旧笔记本。 「我大致翻阅过,不过完全看不懂就一直搁着了。小翠,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啊,虽说时代久违,但也只是明治时期的文字嘛,你看。」 翠像是对待贵重的古代文献般,十分慎重地打开封面,纸边翻起,泛黄晕开的页面上、有着一条条墨水字迹,那是曾祖母的字迹吗……数字的话倒还看得懂。 「耶稣纪元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弥生(注:弥生指日本的阴历三月。)佳日营井二叶始执笔于此——」 翠流畅地念出上头的文字,像是在读现代文学。 「二叶是曾祖母的名字吧?旧姓是营井呢。」 「是啊。」 「会在那时代的日记中写西元日期日期还真是新潮,不过既然当时曾祖母是名学生,那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当年义务教育才刚开始推广,能够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都是站在时代的最前端喔。欸,小透姐,你知道吗?二叶奶奶这个时候是东京师范学校女子部的学生呢。」 「不,我不知道,这本日记里头也写了那种事吗?」 「对啊,虽然擅自翻看我觉得有些失礼,一读下去却发现内容很有趣呢。例如呀,当时的二叶奶奶她们,曾经应邀参加过好几次鹿鸣馆(注:由英国设计师乔塞亚·康德设计,于1883年(明治16)东京内幸町落成。是欧文化政策时期的西洋风洋馆建筑产物,当时高官名人和外国人士的社交场所,在洋馆中穿西装、办舞会,而且只能说英文。但欧化政策失败过后,几经转折,于1940年(昭和15)拆毁。)的舞会喔。」 「鹿鸣馆——?」 又出现了出乎意料的名词。明治初期,为了修改开国时与外国缔结的不平等条约,政府强力进行欧化政策,而欧化主义的象征便是鹿鸣馆。关于这方面的知识,透子记得高中日本史课堂中也曾经教过。 「出席鹿鸣馆舞会的,都是一些政府高官和政治家吧?」 「话是没错,可是舞会中跳舞的女伴似乎人数太少,他们因此相当头疼。外国的宾客都是一些外交官吧,所以男性压倒性地占了大多数。即使是国家的政策,要那些政治家太太出面,突然和素未谋面的外国男人手牵手跳舞,内心一定十分抗拒吧。但总不能让男性独自一人跳舞,况且没有舞伴的话就称不上是舞会了。 因此在学校中多少习得了一些西洋音乐素养的女学生们,正好成了女舞伴的最佳人选,然而那些女学生虽然走在时代的尖端,平时的穿着也不过是和服,不然就是裤裙,不可能轻易做出参加舞会用的晚礼服,政府也不会特地为她们准备。那么,你猜她们怎么做呢?二叶奶奶都巨细靡遗地写在日记里了喔。」 透子猜不到,左右摇了摇头。 「她们直接拆下窗帘缠在身子上当作礼服,可是又没有可以让裙摆蓬起的衬裙,于是就卷了报纸塞进裙子里。接着她们步出御茶水宿舍,走在护城河畔。原本一开始报纸在走动时都会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响,等抵达鹿鸣馆之后声音就几乎听不见了。喏,描写得很真实吧,历史课本上绝对不会写这些事,好像在读一篇史料一样,真是有趣。」 「嗯——」 听了这一番话,透子只有冒出这句感想,但翠一脸兴致勃勃。 「欸,这本笔记本可以再借我一阵子吗?我还没有看完一半呢。里面也有写道二叶奶奶读过哪些书,或许能够作为毕业论文的题材也说不定。」 「你是日本文学系的吧,毕业论文打算写什么?」 「我还没决定好,我指导教授的专门领域是明治文学,所以给了我不少建议,可是我都没有特别想写的东西。」 「要依那本日记写文学论文吗?它毕 竟算在近代史的范围里吧。」 「是啊。但若将论文题目定为‘明治女学生所见之鹿鸣馆’,光靠这些资料应该就能写出一本论文了。再试着广泛举出皮埃尔·洛蒂(注:皮埃尔·洛蒂又翻毕尔·罗荻,本名朱利安·维奥,法国小说家,著有《冰岛渔夫》、《拉曼邸的恋爱》、《菊子夫人》等书。)到芥川(注:全名芥川龙之介(1892年~1927年),日本知名小说家。作品多为短篇,有《芋粥》、《竹戴中》、《地狱变》等等著作,后服毒自杀,得年35岁)、三岛(注:三岛由纪夫,(1925年~1970年),本名平冈公戚,日本小说家。著有《金阁寺》、《潮骚》等多部名作,另著有一本小说《鹿鸣馆》,描写欧化政策下所引发的悲剧。)等等与鹿鸣馆相关的文学作品,这样也很有趣。最后再将文学上的记载和二叶奶奶日记中的内容互相对比就大功告成啦。拜托你嘛。我会好好保管,不会让它受到半点损伤的。」 「可以啊,不然就送给小翠吧。」 翠诧异地瞪大眼睛。 「那怎么行呢,这是曾祖母的遗物吧,她还特地交代要留给小透姐呀?你得好好读过才行。」 「反正我又看不懂。」 「那我替你整理内文大意,这样你就看得懂了。」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嗯,交给我吧!」 翠兴奋应和。 2 走出咖啡厅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陪翠去书局买了些东西之后,两人决定在附近吃个晚餐。当翠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他常常带着翠和透子三人去一间老旧的洋食馆,那间店现在已经重新翻修,不过充斥在店内的多蜜酱浓郁香气,和写有蛋包饭及牛排盖饭的旧式菜单,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沉浸在怀念的气味与翠的笑容之中,透子难得吃了一顿开心的晚餐,走出洋食馆后,也许是梅雨季节将近,天黑后空气中仍饱含湿气,沉闷地笼罩住整座城市。也可能是喝下肚的那一杯啤酒在作怪,夜里的气温明明不算高,衣服底下的肌肤却沁满了薄汗。 透子与翠并肩,缓步走向翠的公寓所在的春日町。从吃饭时开始,翠就一直开心地说个不停,透子大多是侧耳倾听,偶尔才会出声应和几句。这点也和以前一样。 如果对象不是翠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十分刺耳吧。在透子的耳中听来,翠的嗓音就像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小鸟啁啾声。但一想到这不过是自己的妄加想像,就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聊天内容几乎是关于大学的事,包括翠隶属的研究小组、我行我素过头的教授,以及不好相处的助教;甚至是那些爱捉弄人或是很照顾人的学长姐和同学们。每次与翠见面,她都会告诉透子这些事,所以尽管透子不曾当面见过那些人,却也对他们无比熟悉,甚至胜过自己的友人。 不过这次多了一个透子从没听过的人名。那个女助教——滩学姐的名字,已经好几次出现在对话之中。 依滩学姐所说—— 那时候滩学姐就来过—— 和滩学姐搭电车时—— 自话语里的枝末细节中,可以明显察觉到翠对那位女性抱有好感。 「我第一次听到她的事呢。滩学姐是最近才到学校工作的吗?」 「咦?」 翠像是在奔跑中被人忽然拉住,搞不清楚状况似地频频眨眼望向透子,最后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 「恩,是呀,她四月才来的,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研究所毕业之后曾在欧洲待过一阵子。」 「学本国语言的人出去留学?真稀奇呢。」 「是啊,我不太清楚他的私生活,总之时个非常漂亮的人喔。人美头脑又聪明,整体也很干净清爽,有种优雅又凌然的感觉。对了,和小透姐有点像。」 「人美这一点倒是不像吧。」 「才没那么回事呢。我不是常常说,小透姐只要剪个漂亮一点的发型,用点心打扮自己一定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因为小透姐身材高挑,脚又修长啊。穿裤装当然不错,可是偶尔也穿穿看漂亮的长窄裙嘛。」 「是是是。」 由于对象是翠,透子听了病危感到不快。 「还有啊,滩学界他也听过那个奇怪的传闻哦,說是学校里有吸血鬼出没」 透子不由得太高音调反问,真是够了,竟然不到一个星期内疚连续听见这个单字2次,电影或是小说情节也就算了,出现在现实中就天荒唐了,透子只是觉得或大,一点也笑不出来,但翠一点也没注意到透子的表情。 「啊,我就知道,小透姐果然都没在听我说话!我们大学里传出了某种耀眼哦,听说在夜晚的校园里,有个满头都是血的学生倒在地上,接着有一道气和的人影忽然自学生旁消失……」 现在这种时代还有这么陈腐的怪谈啊,透子瞥起眉毛,翠的嗓音则是越来越高亢。 「还有啊,听说校园的中庭会出现一个燃烧的火轮,里头站着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对眼她就会对人招手喔。」 「结果学生受了召唤,走过去之后惨遭吸血?」 「对啊,很恐怖吧。」 「你不会真的相信这种谣言吧?」 「咦,为什么这么说?」 翠一脸傻气的反问。 「用不着全盘否定吧。」 「但也没有值得相信的根据。」 「但谣言又不会凭空出现。」 「……」 「我以开始也是不相信,可是消息传开后,我又听到了不少细节,如果是无凭无据的谣言,我想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开吧。而且连滩学姐也在谈论这件事,所以i大家现在都胆颤心惊的,天黑这后尽量避免一个人留在学校,回家的路上也格外小心。」 翠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是觉得有趣大于恐恐惧,但翠其实最感兴趣的,或许是透子的不悦的神情。 「小翠,你听过都市传说吗?」 「嗯——啊,是指幽灵计程车,或是麦当劳的汉堡肉其实是猫肉那一类的传说吗?」 「我之前读过一本研究美国都市传说的书籍,美国也流传这为数众多的传说,而且大多数人都相信当中的许多传说都是真的。例如在纽约的地下水道中栖息着鳄鱼、将石头的猫放进微波炉里烘干会引起爆炸、旅行时过世的老婆婆一体会连同车子被偷走等等。」 「天哪!」 「研究人员心想,这些传闻不会都院子于有考据的事实?所以开始寻访传说的出处,这意义查房那些多不胜数的传说,想当然,最后还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当做依据的事实。每当大家被询问: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所有人都是回答:是朋友的朋友告诉我的。怎么查都是一些无法考据的情报。结果那些传说只是因为社会的共同幻想而产生的欢迎,明白吗?」 翠不满的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那位滩学姐是怀着什么想法在谈论那件事,但是你被跟着他们一起瞎起哄,要有人轻信谣言,因此错怪毫无关系的人为吸血鬼,甚至害对方受伤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哦。」 「那种事我知道拉,小透姐,你又是哔妈妈比顽固呢。」 见她恼怒的别开脸,透子说 「不过啊,我倒是很赞成晚上别一个人留在大学,还有走夜路时候要格外小心,比起吸血鬼我到是局的现实中的色狼和抢匪更可怕。」 「那种人算什么,小透姐一定比他们还要厉害。」 翠猛的回过头,差点撞进透子怀中。 「入股小透姐一直待在我身旁,那就没啥好怕的啦。我明明好几次叫你搬来跟我一起住!小透 姐赖皮!」 直到这时候透子才恍然大悟,原来翠频频提起吸血鬼的谣言,并不是为了捉弄透子,而是希望透子在担心之下对出:那我们一起住吧。这句话。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来东京读大学?我以为这么以来就可以再次和小透姐一起生活。」 「你这么说的话,阿姨会不高兴的。」 「跟妈妈没有关系!」 翠双手抓住透子大喊,仰望透子的笑脸泫然欲泣的揪了起来。 「妈妈自己还不是婚嫁给了佐野先生,她才没有权利从我身边夺走小透姐,小透姐的爸爸所作的事又不是小透姐的错,是吧?」 「谢谢你。」 最后透子只挤出道谢,想不出其他可说的话,自从父亲失踪、高阶伯父过世之后,透子多少感觉的出夫人尽量避免和自己见面,这样看来,夫人对于自己的规避心态,或许比透子的感觉要强烈。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镰仓?」 「龙绯哔的故事的宅邸位于镰仓,来回通车有些太远了,所以……」 「哼——是吗……」 翠又露出不满的神情陷入沉默,透子在内心叹了口气,并暗自擦了把冷汗。要是现在说谎之后被发现自己其实没搬走的话,翠一定会大发雷霆吧。但即使翠在怎么希望两人同住透子还是无法做出会触怒夫人的事情。 四层楼高的小型建筑晚上没有管理员,不过大门时自动门锁,外来人士无法任意进入。 「小透姐,要上来喝杯茶吗?」 翠的心情转变的相当快,不管是怒气还是眼泪马上就小时无踪,刚才哭丧的表情和臭脸仿佛是一场幻觉,她现在双手勾着透子的手臂撒娇。 「我要回去了。」 「咦!为什么?」 「已经很晚了哦。」 「什么嘛,小气。」 翠说道一般忽然停住,玄关的大门刚好敞开,一名女孩好像从里面走出来。 女医一袭蓝色的午休上衣,配上漆黑色长窄裙,身上披着一件轻薄的长袖羊毛上衣,及肩的自然卷长发在脸颊两旁轻摇飘动。 「滩学姐!」 翠兴奋的大喊。 「晚安,高阶同学,今晚比较清闲呢。」 没有着悦耳的中低嗓音,仅在唇上擦了许口红,迎面向他们露出微笑。她没化浓妆,但那浓眉大眼却像打了眼妆般鲜明立体,美丽的容貌具有东方气息,却不属于日本人的脸孔是个异国咩女。 (就是她……) 透子不由的出神的盯着对方的脸,的确看不出是一个大学的助教,比起来更像是女明星或者模特之类的气质美女,透子认为对方应该不是和翠住在同一栋公寓里。 「是啊,我才刚与会完,我们正想上我的房间和歌茶,滩学姐你呢?」 「我在帮助教授办事情,他似乎还在研究室里,真难得呢,高阶同学竟会和男生哦一起,真是个俊秀的青年,不介绍一下吗?」 当面被人误认为男人的情况并不少见,但透子还是有些不悦,虽然她没有穿裙子,但并没有刻意作男性打扮,况且她的头发也长及肩头,翠抬眼观察透子的神情,淘气的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我刚才说是约会,但她其实是我的姐姐啦。」 「我叫柚木透子,小翠受你照顾了。」 「哎呀,真是失礼我是滩博美,从今年四月起,在高阶同学所属的严谷小组担任助教,请多多指教。」 对方自然的伸出右手,透子并没有握手的习惯,但故意装作没看见也太孩子气了,因此她素性伸手欲对方轻轻互握,女子的指甲上做了珍珠粉红彩绘指甲,手指十分纤细柔软,一看就绝没有拿过比筷子中的无哦。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打从我出生起,小透姐就一直陪在我身边,跟亲生姐姐没有两样。」 「是吗,令人羡慕。」 正如翠之前描述的,滩氧气一抹仅以优雅来形容的笑容,再次将视线转向透子,依旧握着透子的手不打算放开,女子的脸突然向前凑近。 「你的味道好像,擦了哪一种香水啊?」 听见出乎意料的问题,透子不禁一头雾水。 「不,我什么也没擦。」 「是吗?但真的很香哦,甚至让我为之倾倒呢,真奇妙,总觉得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是吗。」 透子完全攒不出笑容。 「是呀,可惜今天已经太晚了,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好好相处。」 滩形状较好的嘴唇绽出笑容,隐约可见他的雪白贝齿。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要记得我哦,翠同学,晚安。」 不等透子回答,高跟鞋的足音立时响起,滩的背阴离两人越来越远。 翠出声询问,但透子无法立即回答,不知为何,透子现在才明确的感觉到,滩于自己的相握的右手又湿润,而且非常冰冷。 (今晚真走运……) 少年内心如此暗道,他口袋里完全没钱,饥肠辘辘又无处可去,如此以来,他能做的事只有那么一种,也就是卖身援交,换得少许的金钱和一顿饭菜,可以的话最好连今夜的下榻之处也有着落,没想到过没多久这些愿望竟然全部实现了,而且叫住他的人,还是一个至今从来没遇的英俊男子,少年在心中说服自己,今晚算不上奢侈吧,他也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去。一旦回去了,看到那一脸怨气默默瞪着自己的穆青,他又会不得不对她施以暴力。 他不是想打她才打的,只是见那张鬼魂似的阴郁脸庞,他就感到火大焦躁,无法克制自己,一开始他只是掀桌子或打破玻璃,但是现在仅靠那些行为已无法获得宣泄。 真希望有人能不由分说将他强行拉住,但是老爸和大哥早已离家出走,老妈老装出一副都是他的错的嘴脸,却机会不会出声哀嚎,也毫不抵抗,任父亲对她拳打脚踢,就只是默默地抬眼盯着他,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忍不住杀了她,用自己的双手亲手杀了那个老太婆。但她局部希望那种事发生,因为若是真的动手杀人,自己的人生也太过悲惨了。 其实他也讨厌卖春,就算换得金钱,他也不喜欢那些肥胖臃肿的大叔和干瘪瘪的老头子抚摸,舔自己的身体,中年大叔都是浑身油腻腻的散发着臭味,老年人则是皮肤干瘪,飘着木乃伊的气味,光是挨近身体就让他作呕。 在这方面的同道中,也有人管多么丑陋的老头的疼爱也奉承不觉得恶心,也有人觉得被他人温柔的抱在怀中觉得很舒服,少年在心中鄙视着那些人,即使为了钱出卖身体,他也不会出连心都卖了,他自认哔他们好多了。 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情呢,他要找出自己的天职,变成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让那些在二丁目派回的小鬼们做梦也想象不到,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没有无法实现的道理,因为他才十六岁啊。 少年走在黑暗的小巷,背后伸来一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少年不怀任何期待的翠的回过头,眼前是一名相当高挑的男子,站立于下路忠言。在这种只穿一件t恤也会穿的夜晚里,他却全身不透风的包着一件黑色的西装,但又不像上班族,上半身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衬衫配上细长暗金色的领带,猎场的刘海垂在细长的脸蛋前方,配上金属镜框的眼镜相当耍帅。 「——你今晚一个人?可以配我吗?」 在对方温柔的邀请下,少男原想再多钓一下对方的胃口,嘴巴却不由自主的出声答应,「好啊。」 之后,两人在居酒屋吃了点东西,喝点小酒,男子只是拿起酒杯沾了沾嘴,只要 都是少年在吃吃喝喝,少年隐约记得对方有对自己话说,不过酒的后劲出乎意料的强,后来的记忆都变得朦朦胧胧,但是男子的声音十分的悦耳柔和,像是在耳边吹气似地。 「你长的真帅啊,该不会是明星吧?因为怕别人看到你的脸,才带着太阳眼镜?」 「这个嘛——」 男子举起白皙的手指抚摸着银色的镜框 「你狠在意这眼镜吗?」 「也不会,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戴。」 「理由我等下再告诉你吧。」 「啊——什么理由啊?」 「等下就会告诉你了。」 男子轻轻泛起笑容。 一切都很顺心如意,男子让他搭上计程车,少年以为会直接前往旅馆,然而他们却在西口的中央公园下车,在湖南的树林的另一端,了看见好几栋高耸的摩天大楼透着灯光。 「是吗、散步吗……?」 「是啊,看你好像有些醉了。」 男子拎着他的手臂,走进毫无人烟的公园。 (真是走运呢……) 少年心情极佳的想:从这不行能抵达的绿光,跟新大久保那一代的宾馆登记完全不同,都是希尔德和实际南悦那种平时只能干瞪眼的搞基饭店,等完事后,他就能裹在白色的被单里头一觉到天明了,就算这家伙是个与外边截然相反的变态,也有咬牙忍过去的价值,但对方若想虐待活伤害自己,他可是敬谢不敏。 广场的喷水池已经停止运转,水银灯往运行广场投下青绿色的光线,男子在此停下脚步,附近的倡议上也没有人影,男子将少年的身体转向自己,以手指抬起他的下巴。 「要在这里吗?」 少年的询问中,夹杂着自己也浑然不觉的妩媚音色。 「是呀,我现在就要你。」 少年心想:不会吧,应该只是接吻而已,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直接来吧,如果只是亲吻或一些爱抚也无妨,反正这家伙的连带意外的合自己口味。 「可以吧?」 「可以啊。」 男子的脸庞缓缓的挨向自己,或许是水银灯光线所致,男子的脸身份苍白没有血色, 太阳镜支柱了他的双眼,只有嘴唇宛如女人的朱唇般湿润红艳。 少年赫然发现,抬起自己下巴的指尖如同金属一般冰冷,环抱自己肩膀的另一只手,也像枷锁似地自t恤上头紧紧嵌住皮肤。 少年动了动身子,但全身不听使唤,他抬起头正想说:受很痛耶!却又将话语吞下,因为他的目光正好对上男子拿下眼镜俯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眸散发着红光,好似盈满了绯血,少年眼角余光瞥见对方伸出舌尖舔了舔湿润的嘴唇。 (这家伙……好像……怪怪的) 他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锁住了自己的喉咙,只能发出微弱的惨叫,少年发狂的拼命挣扎,或踢活打或咬跟前的男子,左后终于自对方松脱的手臂中钻出,开始狂奔,然后他才跑了没几步,便发现有人堵在他的眼前。左右都是人,四周已被完全包围,他无法看清楚那些人的脸,明明水银灯的光线笔直照来,他们的脸部却十分阴暗,只有对泛着红光的眼珠紧盯这自己,落在他们脚边的影子也犹如血泊一般鲜红。 「啊……」 少年发出喘息,一只入金属般冰凌手掌子背后扣住他的肩膀,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甚至也无法回头。 「今晚的揪给你们把……野兽们!」 后方传来男子的嗓音,一如当初跟少年攀谈时一样和善,只是这次他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己。 「一口而已?还是全部。」 女人的询问声仔前方飘来。 「一口而已?一口而已?一口而已……?」 「只有一口不够啊。」 又传来道低嗥似地男人询问。 「对啊,不够。」 「不够——」 十个以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别心急全部加起来够大家享用了。」 放在奸商的手掌家中了力道。 「不过,由我线开始。」 男人身后探出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少年顿时有种头体被压在冰上的感觉。 他想扯开喉咙大叫,但那些呐喊只在他体内空的回响后便小时的无影无踪。回国神时,身体下方传来坚硬的触感,原来他已经仰倒在地面上,视野上方是一片不算气和的微暗夜空,还有俯视着自己的一圈黑色人影,与众多的红色眼睛。 身畔传来一阵咔哒的轻微的响声,少年眼角隐约看见一个掉落在地面的太阳眼镜,男子伸手扶在少年头体两侧,想要这晚安般,将自己的脸贴近少年,那虹膜和眼白,都带着浑浊淤血的暗红色泽。 发不出声的少年只能喘息,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他们想杀了我,虽然不明白原因,但这一点绝对错不了,所以才会特地把他带来这里,恐惧机会满溢只喉咙,身体却无法动弹。 「救、命……」 最后,他只攒出这句话,不要,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岁,什么都还没做啊。 冰冷的手掌缓缓举起,轻柔抚摸他的脸颊。 「好孩子……」 温柔的嗓音轻轻的呢喃。 「长久以来你一直在痛苦吧。」 不带温度的指尖磨蹭着肌肤,嘴唇,下巴,咽喉,那种触感令人背脊发冷不快,但转眼间便消逝,因为阵阵寒气从指尖侵入体内,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变得昏昏欲睡。 「睡吧,忘却一切吧,你不会再感到痛苦——」 (是吗……) 少年暗自心想, (一切都结束了吗,我可不用再打老妈了吗……?) 母亲的面容隐隐的浮现而出,但脑海中的,并不是现在那个老师畏畏缩缩抬眼望他,打半头发都已花白的中年女人,而是在上小学之前,穿着白色滚边围裙的母亲,手上拿着饼干的盘子对他微笑,他也跟着笑了,少年动了动嘴唇,喃喃叫了声:「妈……」 在头部的冰块忽然变成了火焰,少年全身遭到火舌吞噬,张开的嘴唇发颤,发出文弱的喘息声,但他的意识早已远离,双眼紧闭,再也动弹不得。 五月即将宣告结束。 楠木透子自从开始通车往返为主北镰仓的龙绯比谷住处之后,转眼已过了一个多礼拜,每天都十分和平,也没发生任何异常状况,让人不禁有种满是那天的事不够是场梦境的错觉。 通车时间虽算漫长,但可能是刚好与前往东市区的人潮错开,列车出乎意料十分空旷,并未受到拥挤之苦,在呗镰仓站下车后,她钻进以打造就前来参访的众多观光客中,走在铁轨旁的这路。 再从仿佛处于另一个时空的的静谧住宅区,走向那紧闭的大门,现在已经不会有女仆出来接待,只要透子伸手轻轻一推,门扉便会悄然无声的朝两边敞开,接着穿过一瞬间会让人陷入一片漆黑的隧道后,就会地带那被一片绿意包围的老旧洋房。 首次上班那天,透子正在在门铃位于何处时,眼前的玄关大门就打开了,龙绯比谷站在搭建了楼梯的穿堂大厅,一身立领白色的衬衫上方,是由漆黑头发衬托出的美貌,直坦的鼻子,莫名带有焦虑以为的笑容,但他上半脸依然在黑色的太阳镜之下。 「早安,你真准时。」 用不着手表确认时间,现在应该离跪地时间的十点还有5分钟以上。 「早安,我还以为你还在歇息。」 「你以为作家都是夜行动物吗?」 「不,不过依老师的工作给人的印象,的确会这么认为 。」 他挑高太阳镜下的眉毛。 「你不是对我写的东西一点定去也没有吗?」 我这种话野队他说了?透子暗暗惊讶、 「是的,但是我想这样对老师很失礼,所以昨天在公寓附近的图书馆里,大致浏览了下你的作品,例如《惊世之屋》《伟大的工艺》和《蓝胡子》等书。」 《惊奇之屋》是本欧洲游记,《伟大的工艺》是以炼金术为主题的评论集,《蓝胡子》则是描写中世纪法国的以为历史人物,图书馆的书架是哪个还有超现实书派评论,以及一个她从未听过的人物评论,翻译作品则有十九世纪作者不详的法国作家所写的情色小说等等。 完全是透子所绝缘的世界,她看着拿在手上装订精美的书籍,一点也没有翻开的书页的意思。 只不过,对他这样的怪人来说,这种稀奇古怪的主题获悉非常适合他。 「若是你有中意的书,我就送给你吧。」 「不用麻烦了,我果然对这方面没有兴趣。」 她毫不客气的答道。正在猜想对方会做出何种反应时,他却像是挺到称赞般露出笑容「那真是可惜里了,没想到你的思考方式十分古板呢。」 「啊?」 「会在作品和作家指尖画上等号,何种观念算的上有些过时吧,像是那个江户川乱步成天都在仓库当中,大白天借由黑暗中的蜡烛光书写告知这种传闻,其实也只是一种捏造的新闻报道。」 「但是这栋房子里的窗帘都是仅仅拉起,老师在屋内确是还戴着太阳眼镜这些事的确是真的吧。」 龙捏着拳头抵在嘴边,咕的发出一阵声响,似乎是在笑。 「真是固执呢,姑娘。」 「请别叫我姑娘。」 「不喜欢吗?」 「不喜欢。」 那还用说,如果似乎翠那样的美少女也就算了。像自己这种一不讲话就会被误认为男人的女人,听到别人叫她姑娘只觉得是一种讽刺。 「那么我也拜托你一件事,请别叫我老师了。」 「那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就随你高兴吧,可以叫我龙,不加称谓也没关系。」 「那可不行。」 透子出言抵抗,但他装作没听见地走向屋内。 「我会再向你说明,在那之前,请先陪我喝杯茶吧,莱尔早上都爬不起来,我们得自己动手。」 莱尔?莱拉?哪一位才是正确的名字?透子内心犹豫着师父该向龙确认,她尽可能不详插手管与自己无关的事,但龙与那孩子是2人独自在这里生活吗? 「对了,我当然也不会直接叫你的名字,就以姓叫你吧——还有……」 走到门前时,他忽然回过头。 「我想共走的时候,你就穿一些方便活动的服装过来吧,其实你业内很讨厌一身套装还有高跟鞋吧?」 比起外观乍看之下给人的印象,这栋宅邸的内部远比预想的还要宽敞,一路自玄关穿过楼梯后,会来到面朝南方庭院的宽敞客厅,日光室及餐厅:治愈对面透子还没能有机会参观,不过似乎是厨房之类的房间。 二楼面靠庭院的部分,除了最初进入的那间昏暗的书房外,还有数间房间,在上班的第一天,透子被带往房屋北侧,哪里有三件并排的宽敞的房间,房内全都再到书堆掩埋。 说掩埋可是一点都不夸张,有打扮的书都是直接堆在地板上,有一部分则装在纸箱里,机会看不见工人行走的地面,看来这栋房子的所有者,一开始还有可能乖乖把书放进固定在墙面的书架上,但似乎在某个契机下放弃了维持整齐,每当书本增加时便随便乱塞,总之指派给透子的工作,就是清理书上的的尘埃并分类,再一一输入电脑作目录。 在洋馆东侧的一间两平多一点的小房间里,影印机和传真机的旁边摆着一太崭新的电脑,那里百年透子的工作场所,她拿起子北侧书房中搬出的书籍,一本本以化学性莫不和毛刷清理干净后,将书依照署名、作者、发行年月等资料输入电脑,再分类装进预先装备好的箱子中。 想好这里的电脑和先前上班公司的电脑是同一机型,所以操作上没有任何困难,不过好运也只到此为止,因为电脑里的格式已经设定好了,再加上龙订定的分类方式十分详细又具有自我风格,并不是一般图书馆使用的九大分类,如此一来,就得大致浏览一下书本的内容才行,再加上这里大多都是明治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学术书籍。透子欸线把所有外文书搁在一旁,半归档的进度还是相当缓慢。 每天早上最近大门,龙都会站在客厅等候她到来。互相寒暄之后,两人一同穿过大厅,在面向庭院的宽敞客厅品尝红茶。客厅的玻璃窗系上了蕾丝窗帘,阳光十分明亮地照射进来,窗外是一座西式小庭院,草坪的四周植有树木,自树梢空隙间洒落而下的阳光,在仿佛铺了一片绿色天鹅绒的草皮上不断飞舞,偶尔也会传来小鸟的啁啾叫声。这样悠闲的景色,实在与挤满了观光客的车站前方有着天壤之别。 龙倚在扶手椅上,一双长腿往前伸展、放置于地面,以白皙指尖拿起镶有金彩的红茶杯,那副令人想命名为「唯美诗人肖像」的画面,在透子的眼中看来只觉得太过装模作样,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和背景十分相称。至少看来不像是吸血鬼。 她内心不由得有些埋怨,若当初是邀请他进这间客厅的话,透子就不会做出那么愚不可及的举动了;不然的话,不管事发后对方如何挽留,她都有可能会就此逃之夭夭。 品茶结束之后透子前往二楼,在书库与电脑室之间来回奔波,专心一意地埋入书堆之中。之前龙建议她改变服装那一番话,几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令透子感到不太痛快,但因此得救也是事实。自隔日起,她便毫不客气地换回穿惯的短上衣和棉裤以及皮鞋。姑且不论自己的穿着喜好。待在满是灰尘的书堆十分容易弄脏衣服,确实不适合穿着干净整洁的套装在里头工作。 白天时屋内悄然无声,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和谈话声。虽说龙也同在二楼工作,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电话从未响起,他也不会来电脑室使用影印机和传真,有时透子会有种在空屋里工作的错觉。 她也不会外出吃午餐,总是在上班前就先在便利商店买好面包或饭团,窝在电脑室里草草解决,夜晚六点时关掉电脑电源,手提包往肩上一背就走下楼梯。 送她离开的人总是女仆,不知少女是如何预知到透子的举动,每当透子步下阶梯,少女就已经站在玄关一旁等候了,深深一鞠躬说句:「辛苦了。」无论透子如何向少女攀谈,少女都不予理会。透子不禁心想:她果然讨厌我。 每遭遇龙一起品茶的那段时间,实在很难避免互相交谈,除了工作进度等公事性内容,他们也会闲聊。谈论到不知该如何分类的书籍时,龙都会充分展现出渊博的知识,透子偶尔也会听得入神。 光听到书名,龙变一脸恍然大悟地说:「啊~~是那一本啊。」总这一点看来,他的脑中几乎记住了所有的藏书内容。透子不禁暗想:事到如今,根本没必要制作清单不是吗!? 不过,他的谈吐出乎意料地十分有趣,连透子这种对他的专门领域兴致缺缺的人,也会忍不住倾耳侧听。 不知他的话中那些是事实,哪些是有考据的,或者只是信口胡讲的玩笑话。就这十天来,在透子的印象中,他就谈论过玛丽?赛勒斯特号(注:玛丽?赛勒斯特号属于双桅帆船,1872年在大西洋被人发现全速朝直布罗陀海峡航行,然而船上却未发现任何人影。经常被人认为幽灵船的原型。)船员消失的真相、金字塔的划时代建造方法以及 对于霍金的宇宙论(注:由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先后与不同学者提出的多项理论,如「奇点定理」、「黑洞蒸发」等。)的精辟见解。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深色太阳眼镜,那种令人不快且毛骨悚然的感觉也未消失,只不过是遮住眼睛,就足以隐藏一个人的表情。然而,透子不否认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撇开这一点不谈,比起社会上那些让她受不了的人,其实这个龙绯比古已经比他们好太多了。 在至今不算长的人生当中,透子光是回想起那些不舒服的回忆,就不由得满腔怒火。譬如摸着女人的臀部一脸认真地说「你什么都没说,我还以为你不讨厌呢」的男人,或者是开口闭口是「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啊……」如何如何,唠叨抱怨自己苦恼境遇的女人。比起那种嘴上说职业不分贵贱却轻视劳动阶级、号称男女平等却在宴会上强灌女职员喝酒的无耻之徒,龙或许真的胜过他们太多了。 (这份打工也不算糟糕嘛……) 萌生这个念头的同时,透子一直不愿细想的离奇事件和疑问赫然涌上心头。龙说自己并不算雇用秘书这件事是真的吗?那么诱使投资来这里的「昔日友人」是什么人,龙又为何最后还聘雇了她?还有,面试当天自己脑海中的那段空白记忆是怎么回事——? 曾经告诉自己龙绯比古是名吸血鬼的大学学长,之后又留了两次留言给她。透子却就这样听着没有与他联络。因为连她自己都对这件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更不希望有人还来问东问西。 进入六月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也是透子开始打工后的第三个礼拜,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话虽如此,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白天时有客人来访。 透子在工作室吃完索然无味的午餐,稍事休息之后,也才过了三十分钟,她回顾了迄今为止的工作进度,发现只有三个月根本做不完。虽然这并不是透子的责任,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努力提升工作效率。正当她心想差不多该来继续工作时,楼下传来了响亮的交谈声。 「——哎呀哎呀,真的是许久没向您问候了——不不不,虽然您说靠那些传真和邮件就能交代清楚,不过偶尔还是要像这样当面讨论一下才行嘛,毕竟我是个古板的编辑啊。——不,去年肝脏的情况很糟,已经完全不行啦。老师您依然没变——」 应该是龙前去应门,却没听见他的声音。看来透子已经习惯这栋寂静的房子了,尽管来访的编辑讲话没有特别大声,她仍然觉得格外嘈杂刺耳。 随后两人似乎走进内侧的客厅,又过了一会儿,透子听见上楼的轻微脚步声,接着有人敲了敲工作室的房门。打开门,龙正拿着原稿站在那里。 「你还在午休吗?」 「不,我正要继续工作。」 「那么不好意思,能麻烦你用打字机将这份原稿誊写一遍吗?再以30字40行的格式列印出来,并将文件存入磁碟片,再请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到下面的客厅来。我并不急着要,你休息到一点之后再做也没关系。」 墨色偏淡的铅笔原稿上,字迹龙飞凤舞,但不至于看不出写了什么。不知道这份原稿要刊载于何处,内容描写的是十八世纪的法国,一桩确有其事的狼男事件始末,当中浅显易懂地叙述一名贵族男性变身为野兽后杀害了妻子。透子看了只觉得这真是一篇莫名其妙的作品,但并不会妨碍到誊写作业。 不到一个小时她便完成交代工作,再三查看确认之后便下楼。一进客厅却发现没有人,不过她立即看见面向庭院突出的阳台上放置着桌椅,一名穿着西装的肥胖男子正与龙相对而坐。男人的前方放着啤酒罐和酒杯而非茶点,拉开上衣的领口频频拭汗,一张大嗓门滔滔不绝。 「——说是谣言,却有人投稿到我们这儿来了。喏,好些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吧。什么召唤前世伙伴的留言之类的。由于数量太多,公司觉得这样下去可能不太妥当,才终止了刊载。倒是这次的投稿数量,已经快与上次媲美了。」 「那么,投稿的内容全部都是这个题材?」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家的杂志也该跟进一下,在下一期采用吸血鬼当主题。」 这一段话突然飘入耳中,透子停下脚步。 「你们不觉得有些老调重弹吗?可以说是相当过时了。」 「不不不,这可是既古老又创新的题材,也是人类最根本的噩梦,最魅惑人心的幻象啊!所以才会有人不断翻写吸血鬼的故事,在都市传说中也相当活跃。比起十九世纪的伦敦,二十世纪末的东京更适合成为那个传说怪物的舞台,现在的年轻读者们就是在追求这种故事。」 (吸血鬼——都市传说——?) 透子回想起两个礼拜前与翠之间的对话,然而在她继续偷听之前,龙便发现了她。 「辛苦你了,动作真快呢。」 从椅子上坐起身的编辑一脸错愕地望向她。 「这是从上个月开始在我这里帮忙工作的柚木,这一位则是月刊‘antida’杂志的编辑……」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啊……哎呀,请多指教。」 男人慌张地将手探进内侧口袋摸索,掏出名片,接着又大声说道: 「唉~~老师您也真坏心,真是吓我好一大跳。第一次在这栋屋子里看到其他人在。不过您真有两下子呢,哪来这么俊美的青年助手啊?」 透子霎时瞪了龙一眼,但他只是别过脸佯装没听见。 「——我是女的。」 「咦咦?骗人的吧!」 「我看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呃,这个嘛……」 男人失礼地张着一对小眼睛,哑口无言。 待平间编辑回去之后,透子向龙开口询问: 「刚刚那个人提到了都市传说吧?」 「嗯。」 「吸血鬼出没的谣言已经四处传开了吗?」 「似乎是呢。杂志不断收到读者寄来的投稿。当然,内容都是一些含糊不清的描写,或者像是将好莱坞恐怖电影改编过后的情节。不过奇异的是,当中也有一些信件写得较为具体,与其他投稿内容截然不同,列如在新宿的中让公园里,有十来人包围住一名少年,吸干了他的血等等。」 「按尸体呢?」 「若是找得到,就不再只是谣言了。」 「————」 「怎么啦,柚木小姐。你不是完全不相信那种事,也毫无兴趣的吗?」 「是的,我不相信。」 听见龙夹杂着笑意的嗓门,透子不禁恼火地回嘴。 「不过,有时像‘试衣间的暗门’(注:典型的都市传说。讲一对情侣或夫妻进入某成人商店,但女方进入试衣间后却消失无踪。之后,男方发现失踪的已久的女方,突然出现在奴隶市场或奇异商品的展示柜台,遭人载掉四肢等等,后续发展成各种版本。此都市传说源自于法国的奥尔良事件(诱使白种女子为娼事件)。)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就能煽动人心。若是那本杂志推出吸血鬼特辑,谣言只会更加沸沸扬扬吧。」 「你的意思是指,不希望看见我帮忙助长那种无谓的传闻吗?」 「这是您应该好好斟酌的事吧,龙‘老师’?」 透子可以挖苦地在「老师」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因为龙平时称呼自己为「柚木小姐」,刚才在平间面前介绍她却省略了「小姐」两字。虽然少了这两个字就将她误认为男性的平间也有不对之处。 「——柚木小姐。」 「什么事?」 「我接下来要出门到东京 去,请你就一如往常继续工作吧。不过我可能到明天都不会回来,到时你要休假一天也没关系。」 真是突然啊,透子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吗?男子依然只露出下半脸,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动摇,口气却让人隐约觉得他相当焦急。 「啊,对了,不然明天你就先休一天假吧。当然,这次的休假是由我单方面提出的,所以薪水还是会照样算给你。」 「可是工作方面完全没有进展。」 「没关系,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我不在时,可能反而会给你添麻烦。」 透子不禁暗道:不管龙在或不在,其实都不会对工作造成影响,但也不必特地出言反驳。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休假一天。话说回来,您为什么突然要出门呢?」 龙轻轻耸了下肩。 「我打算听从你所说的话。」 「咦?」 「因为不能帮忙助长那种无凭无据的流言,所以我决定亲自走一趟察访一番,看看那些吸血鬼出没的传闻是不是真的有某些根据。」 透子愕然无语。谣言这种含糊不清的咨询,花个一天两天的时间就能够调查完毕吗? 「您在开玩笑吗?」 「我看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他摊着双手偏过头,将方才透子对平间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透子直直地望向太阳眼镜下的眼眸,断然说道: 「不,完全不像。」 5 龙后来果真出门前往东京,但透子过了六点依然呆在洋馆里头,因为当她打算回家时,穿着女仆装的莱拉(还是莱尔?)叫住了她。那名少女总是默然无语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静静凝视自己,透子每天都会暗暗受到惊吓。这一天,是莱拉自面试那日以来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她琥珀色的脸颊上落下影子,下方的澄澈祖母绿双瞳闪闪发亮。 「那个,我有个不情之请……」 自双唇中发出尖细嗓音,带着紧张且微微发抖。 「您今晚愿意住在这里吗——?」 透子一脸困惑,正要反问之前,少女早一步开口: 「那个……!我会替您煮好晚饭,您也可以在此沐浴洗澡。二楼的西侧房间有一间客房,里面的卫浴设备马上就能使用了!」 少女连珠炮似地仓惶说道,双手交握在胸前,身子微微前倾,但背部仍然紧紧贴在玄关上,也许是怕透子会毫不理会的走出大门吧。 「那个……真的……我求您了。您只要住一晚就好,我……」 「为什么?」 透子平静地反问。 「呃……我……有点怕这栋房子……」 少女羞愧地垂下视线。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看家,平时一到夜里,屋里常常传来奇怪的声音,或是房门和窗户会自动打开。我向主人反映过了,他说只是一些金属零件损坏的缘故,可是我觉得不是这样……那个,您是不是觉得我太神经质了?」 少女投来央求的目光,透子不禁联想起小时候的翠,当翠作了噩梦时,总会哭哭啼啼地钻进自己的被窝。 这个孩子几岁了呢?看来还不到十四、十五,谈吐倒是出乎意料地相当得体,她有在好好上学吗? 「——我知道了。」 透子混着叹息答应,少女随即开心地仰起小脸。 「您愿意住下来吗?」 「嗯,但是擅自留宿的话,老师不会生气吗?」 「我想不成问题的。」 对方极有自信地点点头,但透子无法完全不顾雇主的意愿。 「那么我今晚就住在这里,待天亮之后便在老师回来之前赶回去,这样可以吧?」 「是!」 少女精神奕奕地应道,接着啪嗒啪嗒地跑进屋里。 就这样,既然透子决定要留下来过夜,自然也希望能藉此机会和莱拉培养一些感情。她平时并不喜欢与他人作无谓的接触,但自己先是莫名其妙地遭到对方的讨厌,又每天都会见到面,感觉实在是很尴尬。 既然决定留宿,透子于是自主性地加班了一个小时,下班之后,看见餐厅的餐桌上放着一锅盖着盖子的炖菜料理和沙拉,却不见少女的踪影。厨房里没有开灯,四周一片静寂。 透子不得已只好先行用餐,期间仍然不见莱拉的身影。她把心一横,开始一路巡视并列在房屋北侧的厨房、食物仓库、洗衣间和浴室,每个房间都是悄然无声,房子里应该也有莱拉的寝室,但透子不知位于何处。该不会是在屋外受了伤无法动弹吧?透子正想打开玄关大门出去寻找时,却是一阵大孩——门竟然打不开! (我被关在屋里了——?) 这个念头刹那间越入脑中,但透子马上摇头否决,不可能有这种蠢事,这栋房子如此老旧,一定是因为门锁生锈长期没有更换,一时间打不开而已。 习惯开这扇门的人,可能自有一套开门的诀窍吧。没办法,先等一阵子再开情况吧,或许莱拉知识在自己的房里休息罢了。这时,屋外的天气越来越诡异,一种疑似二楼窗户摇动的声响,掺杂在狂风吹动树木的沙沙声之间不断传来。 透子心想:不能擅自乱动别人家里的东西,于是将食用完毕的餐盘放在厨房的流理台后回到客厅,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个家里不仅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和音响设备之类的电器产品,照明设备虽不至于夸张到还是用蜡烛和煤油灯,却也只有一盏灯泡,对于高挑的天花板和太过广敞的房间而言,光亮度仍显不足。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时,周遭的黑暗仿佛不断往自己身上压来。 外头的风呼呼咆哮,吹得树木轰隆作响。透子微微拉开窗帘越过阳台看向庭院,只见对面的山头斜壁像只不停翻腾的巨大生物。面对这种景象,连透子都无法静下心来,更遑论那名少女是被独自留在家中了,会那么担心害怕也是无可厚非。自家公寓也没买电视的透子,此时不禁觉得如果可以看个搞笑节目来放松心情就好了。还是到二楼上网消磨时间呢? 但透子仍然很在意不见踪影的莱拉,再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她站起身,这时—— 灯光突然熄灭。 (好像有人突然吹熄了蜡烛一样……) 透子反射性地冒出这个想法,但马上反驳。应该是停电,狂风吹断了电线吗?还是只有这间房子停电?她凑近窗边想确认一下,但从这栋宅邸向外看去根本看不见附近住家的灯光,也不知道电力装置位于屋内何处。 啊,对了!她记得玄关旁挂着一个紧急照明用的手电筒,上头积了一层灰尘,似乎已多年无人使用,总之先去拿那个手电筒吧,若是还有电就太幸运了。 透子摸索着椅背开始移动,这时却听见一道轻微声响,外头的风声如幻觉般突然消失无踪,充斥寂静与黑暗的房里却传出摩擦声。透子凝神细看,最后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有什么东西正从另一边,缓慢地拉开那扇隔开东西两侧客厅的拉门。 「莱拉——?」 透子出声叫唤,却无人应声。 不过,有某种东西正在黑暗中移动,那个东西自拉门敞开的缝隙里,滑行似地走进客厅。 那不可能是莱拉,因为那个东西的身高比莱拉矮上许多,而且优雅流畅的动作令人不禁联想到猫,但是体型却又远比猫庞大,无声无息地往透子走近。 偌大的头颅浮现而出,张开大口,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见那张血盆大口。 接着透子和对方四目相接,那是一双鲜艳祖母绿的眼眸。 同一个夜晚,同一时间。 遥远时空的洪流之中 1 二〇〇〇年六月五日,深夜。 东京,新宿次等闹区。 这里是jr新宿车站西口。此时此景,实在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建有淀桥净水厂的空旷荒地。如今竟然有序的三线道马路交错纵横,以自丸之内迁移至此的都政府大楼为首,四周尽是庞大的超高层建筑群,互相争锋比高。 然而,热闹的街道是白天才有的景象。 同样位于新宿的歌舞伎町及二丁目,风俗行业的店面绵延林立,终夜人潮络绎不绝额……相较之下,此等闹区富丽堂皇的购物中心和美食街,都是一过了晚上九点便早关上大门。 饭店玻璃窗内的房间盈满耀眼的灯光,太过广敞的泊油路上却已不见半点人影。汽车狂奔骋驰时,车头灯划出一条流动的光之彩带,不曾断绝的引擎声,只是更加突显出街头的空虚。 一栋栋高楼大厦耸立于暗灰的夜空,地面的灯火终夜未曾熄灭,大楼之间沐浴在光源下的西口中央公园黑压压地沉浮于其中,白天时候的公园相当热闹,年轻的穆青会带着孩子前来游玩,上班族午休时会过来走走。但或许是梅雨将近,带有湿气的温暖空气令人感到不适,今夜没有看见半对情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也没瞧见在草皮上铺着蓝色塑胶袋,再次暂过一夜的流浪汉们。 位于原形广场中央处的喷水水柱也不再起舞,周遭悄然无声,就连环绕在广场外围的水银灯,也像是蜡烛遭人吹熄一般,光芒一个个隐去。 但是—— 假使一个在暗夜中也能看清楚事物的人恰巧经过,看见广场上发生的异样光景,一定会不由得屏息。 在仅仅数秒前,一道声音划破了黑夜的宁静,那是一道苍老夫人的嘶哑的呐喊声然而,就算刚好有人路过公园外围的道路,也无法理解她在呐喊什么。因为她口中所说的,是现今在二十世纪末的日本人无人听闻也无人使用的遥远异国古老语言。 一道人影站立在长椅的椅背上。 地上又有另一道人影,正与长椅上的人影正面相对。 站在长椅椅背撒好那个的,是一位身形娇小的老妇人,穿着好些件略显脏污的厚重冬季衣物,一头灰发披在肩上。知道方才为止,她都一直蜷缩着身躯坐在长椅上。 像这样的老妇人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她若是与方才一楼坐在长椅上,或是拿着鼓鼓的纸袋慢吞吞地走在车站底下街一带,铁定没有任何人会回头看她一眼。 然而就在刚才,老妇人仿佛脱离了重力的支配,自长椅上轻盈地翻身而起,下一秒便沉稳地站在那个连放个小脚的空间也不够的细长木制椅背上。挺直方才拱缩的背脊,骄傲地扬起脸庞。 在纷飞乱舞的白发之间,面向男子的确实是一张刻满皱纹的老妇人脸孔,但是那一双瞪大的眼眸当中,阵阵激动的情感翻腾不已,紧咬的唇瓣带有好强少女应有的鲜红色泽,刚才那道无法辨别意义的呐喊声,就是由她的双唇所发出。 若是指出这幅景象的奇异之处,便是站在老妇人眼前的修长男子,乍看之下实在是太过普通。一袭不合季节的黑色大衣、长及至肩的黑发,以及在深夜时分还戴着全黑太阳眼镜这几点,倒是称不上特别奇怪。因为在现代的东京当中,也有不少人穿着远比男子还怪异的奇装异服,藉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然而再一次凝神细看的话,会发现夜风正徐徐吹动他的衣摆,及富有光泽的黑色发丝。但那夜风又从何处出来?带有湿气的空气在四周沉闷地停止不动,漆黑公园的茂盛林木几乎毫无动静。 驱动空气的是那名男子。风自他的身体两旁轻柔窜出,吹起身上的衣物,再沿着他伸展的手臂往前方的老妇人流去。方才正式这真风吹起了她头上的头巾。 「拉哈比……」 男子喃喃低语,重复说着老妇人朝他喊出的名字。他的嗓音温柔甜腻,难道仿佛由尖锐凿子雕刻象牙而成的完美嘴角上,不带一丝笑意。 「没错,知道现在你还是如此称呼我。的确,我是暗之子,也是混沌之子,这件事我一刻也不曾遗忘。 另外若是论及来历,这两钱来都在追寻我们的西门,马古斯他们也和我相差不了多少,所以他们猜会嫉妒我,千方百计地想杀了我,但你不一样,你……是人类。」 如一滴落下的花蜜般浓郁甜腻的嗓音,乘着微风传入老妇人耳中,她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打了个寒颤,男子停止说话,等待老妇人回应,但她仍旧缄口不语,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然而玛利亚,违和你要出手助他们一臂之力?在此处以吃食人类为生的狩猎者与饥饿之徒之所以会诞生,你想说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吗? 不可能吧。就连最后的那段时间,西门他们都在我的阻挡之下,几乎无法碰到那一位半根汗毛。可是他们后来得到了你,否则的话,为何直直今日,都已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他们还能一直对我穷追不舍? 我生来就是个悲惨的恶灵,多亏了他才能获得肉身与智慧。你出生就是一名人类,身为女人。是上仅有你一人荣获他的宠爱,为何又要贬低自己,投入恶灵的行列之中?」 「不是……的——」 干哑的嗓音自她的唇中发出。 「不是的,我……并没有饮血。」 「这一点我很明白,。见你变得如此苍老,如此憔悴,一定很痛苦吧。」 男子带着悲痛的音色。 「为何你不来寻求我的协助?除了你十分怨恨我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后来甚至不惜成为非人之身,一定很乐意与你分享他赐予我的一切。 你以为我可能会拒绝你吗?但我绝对不会。若你独自一人前来,我一定不会拒绝你。这一点现在仍然没变,玛利亚——」 「住口!」 老夫人发出乌鸦似的粗哑叫声,打断男子的言语。 「住口,我受够了你一再同情的!」 老夫人举起双手想捂住耳朵,男子却再次以深情密语呼唤她。 「请你不要害怕,玛利亚,也请你不要怨恨我。这张脸、这幅躯体,都是你所爱的人赐给我的;我也愿意奉献一切给我所爱的他,但我不过只是他的肖像。而你,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唯一一个为他所爱的人类女性。我怎么可能会对你怀有怨恨之意?」 「即使如此——」 老妇人垂下眼睑,搓着身躯愤愤说道: 「我还是恨你,你竟敢将他的躯壳占为己有!他明明死得如此凄惨,你却依然和以前没有两样,永远都为此着年轻外表苟活至今。我恨这样的你。恨得想将你碎尸万段!] 男子望着老妇人,嘴角上刻出一条深深的纹路。他正扬起嘴唇,露出苦笑。 「你以为我想这样苟活至今吗?」 老夫人忽然倒抽了口气,她微微抬起连脸,自凌乱的发丝之间回望对方。 「我才不管你的意愿。我想活下去,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不管遭受到什么痛苦。在再一次见到对方之前,我都不能死。」 「为此,你才将你的身体奉献给那样的恶灵吧。你的尊贵躯壳,曾经被他亲吻、拥抱、疼爱,也刻满了关于他的记忆。以次为代价,你才能存活至今;同时却不加入他们的行列,孤独一人等待着他——」 老夫人的身躯顿时一阵颤抖,枯枝般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口中发出「喔喔——」的悲叹吐息。 「我也一样,玛利亚。期待着他总有一天会再临于世,所以等待着他;就只是为了等到他我才会活到现在。」 「多美折磨人的期望啊——」 老夫人苦闷呻吟。 「就算得以再次相会,我想他也不会记得我了吧……」 「是啊,对他而言,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和躯体,不过是一种必要的工具。我因为他的血而获得救赎,一个不具形体的混沌之子也因而拥有一副与他相似的躯壳,现在依然蒙受他的恩惠存活至今,但在他的眼中看来,我恐怕不具有任何意义吧。 玛利亚,你说你怨恨我,我却很嫉妒你啊。我深爱着他,但他对我只有同情罢了。然而你同样身为一个人类,不但爱着他,也为他所爱不是吗?」 「那些事,我早就忘记了。」 老夫人垂下脸左右摇头。 「事到如今,一切就如同一场梦一样——」 「不,那并不是梦。我都还记得,玛利亚,当年你如同一匹年轻羚羊,奔驰在加利利原野上的模样。我也记得他看见你时说出了哪些话。」 老夫人抬起头,张开嘴唇想要大喊「住口——」,却这么定住不动没能出声,双眼睁得老大。男子藏在墨镜下的眼眸正盯着他,并捉住了他的目光,让她无法移开时限。如今映在她眼中的,已不再是二十世纪末的都市灰浊夜空。 而是太阳映照之下的苍空—— 水流平缓的壮阔大河—— 一名黑发少女踏在岸边的青草地上尽情奔跑,看来才十几出头岁,她卷起缠绕在足上的衣摆,时而粗野地聊起垂至脸颊上的凌乱厚发,时而气喘吁吁,红扑扑的双颊上满是汗水,但是两眼熠熠生辉,唇角泛起灿烂的笑容。 「——你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时,还不过是个全身沾满淤泥的小女孩。那时的他,尚未离开自己出生的村庄,以及与父母兄弟一同生活的那个家。 最后,他为了完成超乎常人的使命而离开了村子,然而你渐渐长大成人,变作一名婀娜多姿的少女后,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此时映在老妇人眼中的,正如男子所言,是一名身材姣好的少女,那丰盈秀丽的波浪黑发仍旧没变;少女的体态略显丰腴,但四肢修长,同时具备了女性应有的丰满;盈满双眸的璀璨神采,也与往昔一模一样。那双眼瞳中释放出超越谨慎的大胆,也释放出比虔诚还要炽热的情感。 在她的眼前,是穿着粗糙皮革罗马鞋的男人双足行了一礼之后,自胸前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恭敬地在脱下鞋子的双脚上滴上香油,再缓缓推开。她如同侍女议案低垂着眼,却秉持着一种侍奉恋人时的热情。 少女的脸蛋忽然抬起,男子制止了她的动作。少女长大的双眸中,转眼间变盈满泪水,滚落下圆润的脸颊。她伸出手,紧紧抱住男人的双脚,不断淌下的泪珠滴落在他的脚上,丰泽的秀发也紧密贴上男人的大腿—— 「玛利亚……」 呼唤的声音近在耳边,老妇人眨了眨眼,发现男子就站在眼前。不知不觉间,她已在对方的吸引下自长椅椅背走至地面,现在得抬头仰望男子。他美丽的嘴唇微微上扬,轻声说道: 「不过是两千年的时光飞逝而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诚如你所说,几十我拥有与人相似的姿态,依然是个非人之身;在我的眼里,你现在也与往昔一样美丽。」 「别说笑了——」 老妇人的脸孔顿时扭曲,嘶吼出声,宛如被人刺了一刀。 「你不要用和他相同的嗓音、相同的嘴唇,说出那样愚不可及的话!我不想听!」 男子并未回嘴,嘴边仍带着微笑。 「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一样恨你!他不仅饶恕了你,还赐予你他的鲜血。若你能永生不死,最后得以与他再次相见,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活下来。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加入那群视你为敌人的行列之中。」 「但如果我败在他们手下,他赐予我的黄金圣血也会落入他们手中。他残存于地上的最后记忆将没入黑暗,成为恶灵的供品——这就是你的期望吗?玛利亚。与他重逢时,你会感到高兴吗?」 「噢~没错,这就是我的期望,你认为我不该因此感到高兴吗?」 老夫人咧嘴大笑,那阵笑声划破了寂静的幔帐,兀自在黑夜中回荡。 「截至今日,世界末日的预言层出不穷,但是不管饥荒夺走了几千条人命,传染病又害死了几万个人,火山爆发抑或地毁山崩,这个人世间都不会有终结的一天,他也不可能会再次降临。 就算我凭借恶灵给予的力量再多活个几千年,能够再次见到他的机会根本是微乎其微,假使真的见到了他,也就代表我的生命正式宣告结束。因为正如你所说,我已经沦为一个如此污秽的存在了啊。 那么,至少让我实现另一个愿望吧。我要亲眼看着你被夺取由他赋予的天上神血,看着你与他如出一辙的肉身被人毁灭,变回以往那种悲惨不堪,只能在阴影下生活的模样,然后再痛苦地失去。 没错,我真是为此才苟活到现在,不惜变成了一个又丑又老的老太婆。 你就堕落到地狱底层吧!拉哈比。若是不愿意,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自我了结生命吧!」 老妇人发狂地高亢大笑,身躯轻盈一跃,越过长椅椅背跳到后方,留在原地的男子没有移动半步,左胸上插着一根黑棒似的物体。原来是老妇人在跳起之前,手中我这一根不知从何处拿出的棒子往他刺来。 棒子的直径约莫数公分,长度大约一公尺,自左胸往上打斜贯穿背部,男子不疾不徐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上的棒子,再抬起头看向老妇。 「你以为这种东西就能杀得了我吗?」 「我想你也死不了。」 老妇沉着嗓音回答。 「但你也拔不起来吧,而且应该无法移动那个地方半步。」 男子以左手握住插进胸前的棒头,似乎真的无法将之拔出,试着移动踩在地面上的双脚也无法如愿。男子不气馁地试了一两次之后,没辙地耸耸肩。 「原来如此,你说的没错,我以后只能当新宿中央公园里的奇妙雕像了吗?」 即使心脏找到贯穿,男子的口吻依旧十分不正经,老妇烦躁地摇了摇头。 「不过是夜间的幻术罢了,太阳一升起便会消失。但是暗之眷属们在咒缚解除之前,就会因曝晒在阳光线面而灰飞烟灭,但我记得你即使照到阳光也不会有事吧?」 「很遗憾地,的确是如此。」 「那么,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老妇人拾起掉在脚边的头巾,慢吞吞地戴回头上,再拿起放在长椅一旁的鼓纸袋,举步打算离去。那幅模样与这座城市里随处可见、揹着纸袋的老女人没有差别。 「——玛利亚。」 老妇停下行走的步伐,转过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晶璨的眸子,正不带任何情感地回望着他。 「将我困在这里一个晚上,就是他们给你的任务——我可以这么推想吗?」 「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 老妇轻声笑了起来。 「不过你最好注意一下的你说词。我绝对不会是西门·马古斯的手下。我不可能听从他的命令为他做任何事。」 「那我真的失礼了。」 男子右手置于胸前作揖行礼,老妇接着说着: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若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只要亲手杀了我便成,这么一来不必等到早上,椿钉的咒缚就会解除。」 老妇就地转过身来,将手中的纸袋搁在脚边,戴着手套的双手拉开层层衣领,露出皱巴巴的喉咙。 「怎么?如果是你的话,就算在这种距离下也能轻易夺走我的性命吧。」 男子呼 了口气。 「我做不到。」 嘴角泛起微笑。 「你是吾主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就算今天我不下手你就会灭亡,我也绝对不会动手夺取你的性命。」 「一介恶灵,还真是好心呢。」 「多谢您的赞美。」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希望届时你别暴露出自己真正的丑态。」 留下狂风吹动枯枝般的笑声之后,老妇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被她钉在原地、现名为龙绯比古的男子,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他试了好几次,想拔起刺在左胸上经过打磨的椿钉,却都毫无动静,而他的双脚也像被缝在柏油路面上动弹不得。 「就算动得了,胸口上一直钉着这个东西也太显眼,无法搭计程车吧。唉……只好等到早上了……」 他自言自语额地低喃。 「如果莱尔有怪怪待在家里,至少不用担心有人会入侵房子里,但没有看紧他的话,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擅自胡来。胡说回来,我活血真的该带一支手机了——」 2 野兽—— 除此之外,透子想不到其他说法。那头黑色生物正从客厅拉门的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往自己走来。 天花板的电灯熄灭,广敞的室内埋没在一片黑暗之中,能够勉强看见的事物,就只有那个身体颜色比周遭黑暗还要深沉的漆黑生物,以及自低处探向前往的头部上,那堆闪烁着绿色瞳彩的双眼。 尽管无法以眼睛辨视清楚,透子仍能借由五种感官鲜明感受到,现在在她眼前的生物,是支类似于猫、却又比猫大上数倍的野兽。细微的低嗥声传来,大概是在对她威吓吧。意图威胁眼前的敌人,让对方屈服的野兽低吼。 (这……不是梦——) 这栋放置里,忽然出现在日本应该只会在动物园或者野生动物保护区看见的大型猛兽,实在是太过奇异且不真实。但她的却不是睡着了在作梦,也没喝醉或看见幻觉,所以这是现实,那头野兽正明显露出敌意朝自己逼近。 应该是这附近的某个有钱人家在宅邸里饲养猛兽,它刚刚好逃了出来,越过围墙跑进这栋房子,有从恰巧被狂风吹开的窗户跳进屋内——这一连串偶然并非不可能的事。 透子依旧面向前方,蹑手蹑脚地想悄悄后退,背后就是暖炉和通往走廊的房门。如果她能打开门冲出去再关上门,不管前方的猛兽是豹还是狮子,也不可能懂得转动门把吧。之后就先跑到后门寻找莱拉的寝室,两人再一起逃至外头—— 透子尽可能地保持冷静的思考,这时脑海中掠过一种奇异的画面。在这头野兽出现之前,似乎有谁从另一侧缓缓拉开纸门,然而这又不是马戏团负责表演的动物,怎么可能会知道如何开门?况且那扇木制拉门又相当笨重。这么说来,难道野兽后面还有其他人在吗?是那个人教唆这头野兽来攻击自己的——? 往后移动的脚步忽然撞到某个坚硬的东西,霎时发出铿锵巨响。她似乎撞到挂在暖炉旁架子上的夹火钳和铁铲,但透子还来不及细想,一道野兽的咆哮早一步冲入耳际。恐惧的本能化作一阵阵冷颤窜过四肢百骸。她转过身正想拔腿喷跑,小腿肚上赫然传来一阵剧痛,脑中闪过「被咬了!」的念头,她就这么往前扑倒在地上。 一股重量下一秒往背上压来,利爪划破了衬衫、刺进皮肤。不过透子紧咬着牙,立起手肘挺起上半身,右肘使劲全力往后一挥,似乎打中了野兽的鼻子。一阵「咕」的闷哼传来的同时,背上的重量也瞬间解除。 但透子还是无法立刻站起来逃离现场,这一次,她的脚跟连同鞋子被狠狠咬了一口,膝盖无法作为支撑,只能勉强转正身子。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脚从野兽的口中救回,这次却换成长着利爪的壮硕前脚在自己胸口压来。 那对仿佛内藏着火炎般的祖母绿双眼,正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俯视透子,张开的血盆大口、裸露在空气中的尖牙、温热的气息,全部逼近透子眼前。她伸手激烈挣扎,想要推开前方那颗头颅,手中传来生物外皮的绒毛触感,亦能感受到它强健的肌肉。压迫在胸口上的重量令透子难以呼吸,双手渐渐无力地垂下。 (我会就这么、死掉吗……?) 打从出生的这二十六年来,透子首度尝到未曾经历的绝望滋味。手臂上的肌肉仍在搏斗,内心却已开始放弃挣扎。赤手空拳的,怎么可能打赢巨型猛禽呢?仔细想想,在这个既不是非洲也不是南美洲的日本国土上,竟然惨遭一只野兽咬死,还真是可笑—— 脸庞的正上方,那只不知是豹还是美洲狮的野兽发出低吼,好像是在笑。另外,或许是透子被野兽追赶而变得精神错乱,此刻竟觉得那只俯视自己的绿色眼瞳,正愉悦地盈满笑意;它舔着舌头,一幅享受的摸样,准备给予无力抵抗的猎物最后一击…… 忽然之间,透子的体内燃起了一股比恐惧还要强烈的怒火,原本已经放弃的心,顿时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心想:别开玩笑了!我有没有做错任何事,管它野兽还是变身后的妖怪,我都不会乖乖任由对方吃了自己! 接下来,级联透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那样的举动。她将左右移开野兽的头,往横一伸,手中准确地抓起一把暖炉内残留的灰烬,接着用力洒向野兽的头。 野兽霎时发出一阵哀嚎,透子借机会推开减轻力道的硕大神曲,从它的底下翻滚而出,再用力往地板一蹬,冲出打开的房门、反手转动门把,确定关好房门之后,在一片漆黑的走廊狂奔。被咬伤的小腿和脚跟像是有把烈火在燃烧,但她现在可没时间察看伤势。 「莱拉!」 透子依序跑进宽敞的厨房、备餐间以及隔壁的存粮仓库。她总不可能会在地下室吧!于是透子接着又奔进浴室、厕所和储藏室。 「莱拉、你在哪里?莱拉!」 透子特地一一打开巡视过的房门,一边呼唤莱拉一边奔跑,在走廊上拐了个弯,看见后门的出入口。不过后门的前方还有一个房间,但房门却上了锁打不开。 「——莱拉、莱拉?」 透子握拳打开房门并且放声呼叫,然而回应她的却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从背后传来的威吓低嗥。客厅的门被撞开了吗?透子不禁停下动作屏住气息,身后走廊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透子咬紧下唇心想:如果她还在这个房间里的话,不要出来或许比较安全。 「莱拉,如果你在里面,要等到我说『好』才可以看门喔,我会去找人来救我们的!」 说完这句话后,透子转身狂奔、冲向后门,打开内锁冲了出去,饱含温暖的湿气的夜风正面朝自己扑来。连白天都略显阴暗的茂盛林木在狂风的拍打之下,发出阵阵轰隆鸣响。 透子完全没注意到隧道前的铁门,以及一进来的那道铁铸大门都未拴上门拴,只是一心一意地奔跑出屋子。背后仍可清楚听见野兽发出的低吼,得赶快跑到有人的地方才行。 但是一入夜,北镰仓站前的说有店家早已关门休息,即便到了那里,也只是一块连便利商店都没有的住宅区。而且眼前的住宅,周围皆环绕着高耸的围墙,家家大门深锁,根本不可能冲进去寻求写住。大家似乎都放下了雨窗,没看见一护人家的窗户透出灯光。 一条马路接着出现在眼前,不过道路本身称不上宽敞,仅容得下两辆车子勉强擦身而过,外加又是条颇为倾斜的坡道。坡道紧邻着一条难以想象会出现在城镇里的湍急浅滩,宽幅仅有数公尺,上头架着一座小桥,路灯洒下亮白的光线。 循着这条路直直往前走,便是一座以紫阳花闻名的山寺;如果朝右转,则会行至横须贺线的铁路,沿着铁路铁轨 步行数分钟就能抵达车站。透子终于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 好像在作梦一样,就算这里再怎么乡下,在住宅区出现狮子或豹也太荒唐了。然而这一切既不是作梦也不是幻觉,证据就是透子的衬衫变得破烂不堪,一跃可见里头的肌肤渗着血丝。遭到咬伤的小腿和脚跟正淌着鲜血,濡湿了裤子的下摆和运动鞋。 尽管难以置信,但既然一切已成事实,就必须立刻通报警察才行。毕竟莱拉要是离开房内就有可能遭到袭击,而且那头野兽也有可能入侵其他民家。警察要是见到她的伤势,一定能马上明白她不是在说谎。如果附近有派出所就好了。 (总之,在这里左思右想也不是办法——) 况且一旦停下不动,伤口便痛的几乎令她无法动弹。透子甩了甩头再次踏出步伐,然而走到水泥制的小巧中央时,不禁怀疑其自己眼前所见。由水银灯照亮的小桥另一端,一头浑身长着乌亮毛皮的野兽就站在那儿。绿色眼眸晶颤慑人,张着血红大口注视着透子,头部比一般的豹大了一点,体型与猫无异,大小却足足有一个成人那么大—— 透子全身直打冷颤,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和体力皆已耗尽,就算想重新振作起一度松懈的心神,膝盖也早已无力地频频发抖。 透子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猜想它是在什么时候、如何抢先一步来到这里的,脑中只有逃。她在心中自我鞭策,却一步也动不了。接着,在那头黑色野兽优雅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坡道上出现了其他异样,一辆开着车灯的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由湖南的坡道上往下疾驶而来。 对那声响和灯光感到吃惊的不只有透子,野兽也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反应与人类十分相似。透子不禁暗自称奇,但还来不及细想,那辆汽车便猛地转了个弯,车子的保险杠找有预谋的往野兽撞去。随着一道沉闷的撞击声响,那个黑影如同一个被抛弃的人偶,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后掉进桥下的河川。 车辆的轮胎发出一阵刺耳的摩地声后,驶向坡道下方。车主不可能注意到自己到了东西,却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透子从头到尾都茫然地呆站原地。 (怎么可能——) 刚驶离眼前的大型汽车她曾经见过。透子对汽车的车种并不熟悉,但即使每晚在新宿打工,也很少见到那种车辆;更正确地说,那种大型美式汽车她只见过一辆,银色的偌大保险杠,配上毫无刮伤、擦拭得闪闪发亮的漆黑车体。 那辆车就连黑道分子也很乐意搭乘,而那个男人总是亲自驾驶。在透子如此思索的当下,甚至觉得方才车子驶过坡道时,有一道冰冷的视线透过车前窗望着自己—— 我究竟是怎么了?透子甩甩头,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样坡道上有间寺庙,以及一片占地广阔的住宅区,就算有其他居民拥有类似的车辆也不奇怪。哪位驾驶大概是有急事才开快车,急急忙忙之下没看清周遭,误以为自己只是撞到野狗了吧。 当前的危机已经解除,但透子还是得解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最后她决定去查看掉落河中的野兽,并找到派出所寻求协助,再去确认莱拉的安全。衣服底下遭利爪划破的皮肤,以及被尖牙咬伤的伤口虽传来阵阵疼痛,但眼下还有其他事非做不可。于是透子呵斥自己,自桥上探出身子往下看。 河水量并不多,高度约二公尺的圆石固定在河岸两旁,血多小石子在河道底部不停滚动,上头的孱孱流水就像是在刷洗它们,透子马上瞧见那头黑色野兽,它的半个身躯浸在水中,正虚弱地作垂死挣扎。 如果它还活着的话,透子想去救它,不管它是受到谁的唆使,还是刚好从敞开的窗户闯进屋内袭击透子,动物本身都是无罪的。但单凭她一人之力,无法将它拉离河中,得找个人来帮忙—— 当透子仔细审视野兽时,才赫然注意到自己凝视的东西产生了异常变化。的确,那个生物直到刚才被车子撞飞调入河川为止,都是一头宛如巨大妖猫的黑色四脚野兽;但是现在,它的身形正在一点一点变小,朝天不断挣扎的四肢逐渐变得纤细,体型缩小,黑色毛皮褪去似的慢慢消失—— 透子甚至忘了身上的痛楚,呆愕地张着嘴巴,接着又不禁像个睡醒的小女孩,用力揉了揉眼睛。遭到喝水冲打、倒在川边石头上的身影,已不再是一个浑身长满褐色毛皮的野兽,身体蜕变成了光滑的小麦色肌肤,那纤细的手脚,及朝上扬起的小巧脸蛋是…… 「莱拉!?」 怎么可能!得亲眼确认才行,透子从河堤滑行至河边。 水深尚不及小腿肚的一半,不过河底长满了青苔以致不易站稳,透子急忙跑近一看,果真不是她眼花,方才野兽掉落的地方,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孩子,那张绒毛与透子熟悉的女仆少女莱拉一模一样。 透子屈膝跪在水中,伸出双手扶起孩童的头部。难道只是;灵异个长得很像的人?紧闭双眼的五官虽然十分神似,但莱拉拥有的是及肩金发,眼前的人却留着一头服帖的短翘黑发;重点是,眼前一丝不挂的躯体上,胸部没有半点隆起。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名少年戴着假发,乔装成少女的模样。 (但是话说回来,人类怎么可能变成一头野兽……) 这件事比日本住宅区中赫然出现一只豹还令人无法相信。透子回想起那头野兽的眼睛,那对如同祖母绿宝石的晶璨双瞳,恰巧与莱拉一模一样。 还有一点,倒在眼前的少年,指甲上勾着一块蓝色碎布,应该是出自于透子身上的衬衫。 莱拉打算趁龙出门时杀了自己吗?为此撒下谎言挽留自己,让她在屋子里过夜。 (为什么——?) 不过,或许也不用特地追问吧。 龙口中所称的『昔日旧友』,将不知能否新人的透子派遣至龙的身边担任秘书。虽然不知道龙的内心作何想法,但是莱拉一定认定那个『昔日旧友』是主人的敌人,而透子正式敌人所派来的间谍。 这么想到的话,一切都说的过去了。莱拉至今从不正眼看透子,今晚还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都是因为这还在在竭尽所能地保护龙吧。 大概是撞到河底的石头,莱拉的二头上有一道渗血的伤口,透子从裤子口袋中抽出手帕,轻轻将它覆在额上。怀中那副娇小的身躯一动,口中发出轻微的呻吟,双眼依旧紧闭,蜷缩的四肢不断微微颤抖。不能让他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不管这还在是什么人——透子在啊心中暗暗低语。理解莱拉的举动之后,方才的愤怒和恐惧全都烟消云散。当然,透子也不想在遭人误解的情况下莫名丢了性命,但她也无法见死不救。 费了好一番功夫,透子才将陷入昏迷的莱拉背至背上。透子让拉拉的双手垂在自己的胸前,反手从身后扶住他的臀部。他虽然还是个小孩,但也颇重的。她上能背着他行走,但若要爬上具有两公尺高的河堤恐怕不太容易。 「真不妙……」 透子不禁喃喃自语,这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回话声。 「——沿着河川往下走几步,就会有个梯子喔。」 透子的双手依然擔在身后,抬起头来。河堤上有道人影,正背对着后方的刺眼车头灯光站着,因此发声者的脸庞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剪影。即便如此,透子还是认出了对方。 就在刚才,试过眼前的那辆黑色美式汽车,似乎有人透过车窗注视着自己,而且还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怎么啦?如果想救你后头背的那个人,赶快上来比较好吧。对那种东西来说,水流可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耸了耸肩摊开两 手。 「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啊。既然这份工作是我介绍给你的,这也不算多管闲事吧?」 透子默默无语地回瞪那名男人,自学生时代起,他就一直是她打工地点。新宿就把的经历——城。 3 男子一头全往后梳的服帖油亮黑发,一张猜测不出年纪的长脸,但从那张脸可看出他消瘦的骨架。下垂的眼睫毛底下,是一对阴沉有冰冷的眼睛,再下来便是不具血色的苍白嘴唇。 在打工面试那天,透子第一次看见他的长相时,就不由得心想: (真像爬虫类的脸……) 而且男人在说话的时候,表情机会不会产生变化,即使脸上挂着笑容,一双眼睛却一直在审视对方。透子认为,说他总是冷静从容不过是恭维话,他身上散发的气息,用雷雪来形容还比较适合。 以长相来判定一个人也许不够明智,但脸部最容易表现出一个人的性格与个性,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的第一印象几乎不会出错,马上能看出对方是否与自己合得来,或者是否值得信赖的类型,那时,她的第六感响起了明确的警戒信号:别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 不过在这个社会,不能仅靠第六感生存下去,透子原以为只是暂时打工当酒保,却因为妈妈桑十分中意自己有很照顾她,让她不一小心就做了这么久。一样是给时薪,其他类型的打工薪水不会比餐饮服务业高,加上透子的性格无法胜任女侍者,但要找到其他愿意雇佣女酒保的店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是每天都得与城碰面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难说城是个寡言之人,却不擅长掩饰自己的表情态度,幸好他只有在营业时间前的中午会来店里露面,所以透子很少遇见他。多亏如此,投资一开始对他持有的负面印象已经逐渐淡去,因此,当她听说这份工作是城介绍时,仍是接下了。 而那个城现在正弯下腰来,朝爬上梯子的透子伸出手。然而透子仅以右手支撑背在身上的莱拉,左手抓着梯子的铁板,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河岸。 城的车子靠在坡道上,车头面向河川,本人则背靠在车头灯亮着的车辆上,半张脸庞笼罩在光线之中,阴郁的嘴唇饶富兴味地扫起浅笑。透子沉默无语地笔直回望他。 「你心情似乎不太好?」 透子没有回话,那还勇说,如果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会觉得很开心,就是脑袋有问题。 「我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你,你至少该说句感谢的话吧?」 「把人撞进河里再拉起来,你觉得会有偶人因此而感谢你吗?」 透子拘谨生硬地反问。 「你刚才说过你担心我吧。也就是说,你早就预料到我有可能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是的话,那我现在遭遇到的事情,就是你介绍工作造成的,我想我有发问的权利。」 「——当然。」 城的薄唇如弓一般上扬。这个男人的笑脸比起面无表情,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不过我们不能一直在这这里说话,请上车吧。」 城以尖细的下巴指了指身后的车。透子立刻摇头婉拒。 别说蠢话了,有谁敢在这时候搭上一个完全无法信任的人的车啊。城以外地挑起眉毛。 「说有问题要问的人是你吧,我也非常乐意回答。谈话可能会花上一段时间,恐怕无法在这里谈,另外,有一位大人从很久以前就想见你一面、」 「想见我——?」 「是的,或许你会认为自己被卷进一场与毫无瓜葛纷争里,但是你错了。这件事和你脱离不了关系。」 「那就请你在这里说清楚。」 「要告诉你的人并不是我,那并非我的职责所在,用关于细节的部分,麻烦你去询问那位等侯着你的大人物吧。如何?我可没说过什么奇怪或不合逻辑的话吧?」 男子格外殷勤的话语钻入耳里,透子突然觉得四肢沉重,疲劳的身躯似乎已到达极限,她甚至想直接回说:「你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这个时刻,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虚弱的摸样。 「我希望可以改日再谈。今天恐怕没有办法,而且我又带着这还在,得替他疗伤包扎才行。」 「真是好心呢。」 城发出低沉的笑声。 「我真是无法理解,你自己明明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为什么还要救那个加害者呢?而且,你应该知道了吧,那家伙并不是人类。」 「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 「的确。不过你用不着操行,带他一起来吧。」 听见意料之外的回复,透子长大双眼。城咧开薄唇微微笑一下,朝他伸出单手。 「我们也可以为他治疗。如果你现在回到原本的住处,也请不到医生过去吧。况且小镇医生面对一个并非常人的病患,哪里懂得医疗方法呢?你放心吧,我们远比你了解那种生物,当人就连医治方法和驯服技巧也是。」 透子被在背上的赤裸身躯此时震了一下,他的双手虚弱地推着透子的背部,似乎醒过来了,但可能还无法自行站立。 (没事的……) 透子加重手上的力道,在心中低喃。 (我绝不不照这家伙的话去做——) 透子望着男人的脸庞,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我希望将日期改到后天,到时候再请你们告诉我所有真相。所以,现在请你离开。」 这时—— 透子的耳际掠过一阵轻盈的笑声。 一种仿佛带有花香的女性柔美笑声。 眼前的城依然一脸不悦地站在那里。然而那并不是幻听,因为背上的莱拉又再次微弱地扭动身躯挣扎。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柚木小姐。」 笑声最后变成了问句。 车门在城的背后缓缓打开,黑暗终有个人影优雅地站起身子。 「没什么好害怕的,你可是我们重要的客人呢。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把那还在交给我们,别让我们又多费一番功夫,我也不想动手动脚,但如果真的把我们逼急了,也是你自食恶果喔,透子小姐。」 车头灯打横照向那个自阴影中走出的纤细剪影,金银色的长袖羊毛衫在夜风中的吹拂下缓缓飘动,及肩的自然卷长发包围一张异国风情的脸庞,有这立体精致五官的人,此时正扬起嘴角吟吟笑着。 「你伤的似乎不轻呢,但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透子咬紧唇瓣压下口中险些喊出的惊叫,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忘记我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女子的名字叫滩博美,是透子视作妹妹一般疼爱的高阶翠,目前就读的大学助教。 半个月前的某天晚上,透子与许久不见的翠相聚之后送翠回家,两人一同走到翠租屋处的春日町公寓。那时,仿佛事先算准了时机一般,这名女子恰巧自大门内走出,装腔作势的步伐,犹如一个走在巴黎时装伸展台上的超级名模。 翠似乎相当崇拜这个今年四月才刚加入大学研究室当助手的滩。每当翠开朗地讲这大学生活时,一提到滩的名字,表情便会立刻放柔和。刚见到本人时,透子也不禁觉得对方的确是个足以让翠神魂颠倒的女性。 过于完美的容貌、优雅柔美的微笑,知性且谈吐得宜,语气中不失女性应有的柔软。「彩色兼备」这个词,正是因应这种女性而诞生的。 但透子的第六感再次启动。 (我不想再见到她——) 在公寓前和翠一同与这名女子道别后,透子在返回住处 的同时,脑中不断思索:为何自己会如此拍此那位女性呢? 初次见面就被误认为男人的确让透子不太高兴,但是这种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方有没跟翠住在同一栋公寓,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如果是嫉妒她超乎常人的美貌,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无从比较,又何来的嫉妒呢? 唯一可以推向到的理由,可能是翠与滩太过亲密了。翠是以为开朗、朋友众多的少女,但透子从未见过她格外亲近或崇拜一个特定人物。透子一直认为,翠打从心底相信并依赖的人只有自己,所以看见翠面对滩时的态度,不由得感到十分唐突且不自然。 她差一点就要对翠说: 『不要跟她走太近比较好。』 但如果翠反问为什么,透子也答不上来。毕竟翠已经是成年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是一个离不开孩子的傻气父母。思及此,透子便没有说出口。 「——柚木小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可以吧?」 滩以一种甜美腻人的嗓音轻声问道,不止何时已走到透子的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滩的双颊泛着红晕,长密睫毛低垂,底下是一双晶莹闪亮的眸子,看起来像是喝得微醉,但吐出的气息中并未闻到酒精味。 「受了重伤又流出那么多宝贵的鲜血,真是可怜呀,得赶紧包扎才行。」 透子的心跳霎时加快,一阵阵冷颤窜上背脊。这个女人很危险,对透子来说,她这比城还具有危险性,因为—— 「拜托你别做无意义的逞强了,和我们一起来吧。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喔。」 滩呢喃说道,同时伸出白皙的双手伸向透子。透子立即后退了数步。背后是架在小河上的一座桥,只要直接转身奔跑,不到五分钟便能抵达龙宅邸的大门。 「为什么?」 滩轻侧过头,压低嗓音,怨慰地问道: 「为什么要逃?你搞错了吧。撕裂你的衣服、意图杀你的人是谁?救你的人又是谁?你背在背上的那个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一般动物,而是妖怪喔。 我们为了对付那家伙也伤透了脑筋。对于那只怪物,我们会给予它应有的待遇;至于你,我们会替你疗伤,对你说出一切你该知道的事。来,走吧……?」 透子咬紧牙关,她想别开目光、捂住耳朵,却都办不到。高等催眠术师的声音可能就是这样吧。嗓音低沉、甜腻,不仅渗入脑部,甚至是全身的细胞,缓解了紧张的神经,安定暴躁的心神,仿佛一切都溶进了忘我的愉悦之中。 呼——透子的脑袋顿时变得十分沉重,膝盖的力道倏地放松,身子摇摇晃晃地开始自动往前踏出脚步。 然而这时,一股剧痛在她的肩头蔓延开来。原来是背在背上的莱拉立起爪子刺进她的肩膀。 在神志清醒的那一瞬间,透子奋力迈开步伐,双手依然紧紧环抱住少年的身体。不过她无法像平时那样全速奔跑,体力也将至极限,呼吸变得相当急促。 但她仍然继续奔跑,同时喊道: 「——你醒了吗?」 手中的赤裸身躯一震,小受的利爪依旧刺在透子的肩头上。 「醒了的话就回答我,不管你是拉来还是莱尔都无所谓!」 透子脚步未停,回头看见一双睁大的错愕绿色眼睛,最后少年点了点头。 「醒、了。」 「身体能动吗?可以跑吗?」 「勉强可以。」 「进了屋里后,你会自己锁门吧?可以吗?」 「——门。」 「咦、什么?」 「进到大门里头,他们就不会再追来。」 「那种门用车子用力撞一下就开了吧?」 「不会的,因为上头有小龙画的护符。」 护符是什么?但透子已没有时间反问。在未铺柏油的私人小径转个弯后,再跑一段路便能看见前方的那扇铁门。 这时,车头灯的光线自左手边划破黑暗照来,他们开车绕过来了。透子使出最后一丝力量奔跑,冲进敞开的大门,半拉扯地将莱拉放下。 「快把门锁上!」 她出声大喊,从外头关上门扉。 「快!」 莱拉终于站起身,手靠在大门上。透子说道: 「门关上后就快进屋里去吧。在龙回来之前,你一个人要小心喔。」 语毕,透子便转身面向前方。她可以看见城的汽车光线,对方似乎正在观察这边的情形。他们已经明白了——就算抓不到莱拉,至少透子不会逃走。 「——为什么?」 分不清是少年还是少女的叫喊声自背后传来。 「为什么要救我?」 往前行走的透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这个嘛——」 「你为什么要去?他们是小龙的地反,但你不是他们的同伙。我曾经以为你是,但你其实不是啊。」 「嗯,我不是。」 「别去!」 莱拉大喊,双手紧紧握住铁栏杆。嘴唇下显现的雪白牙齿,让透子回想起那头袭击自己的野兽利牙。 「别去!只要呆在这里,他们就无法出手,到了早上小龙就会回来的。」 「但我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呀。」 透子微微一笑,因为他能明确感受到这孩子正在担心自己,这令她很开心。 「不会有事的,小龙他会保护我们。小龙很强,比那些家伙都还要强。」 「是呀,可是对不起,我不喜欢躲在别人的庇护之下。」 莱拉张着大大的眼睛望向透子,那是一种受到伤害,遭人抛弃的幼犬眼神。透子暗想,这孩子是不会明白的,因为这攸关二十六年来,透子一直独自生活的信念,她的职责是守护他人,而不是受人保护,她要保护那独一无二、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若是要成兽人保护的那一方,透子将变得不再是透子。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莱拉却睁着大眼左右摇头。 「你不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 「就算你回来了,也不再是原本的你,而是那些家伙的同伙。你还不明白吗?」 看见莱拉眼中浮现的某种情绪波动时,透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动摇。留在这里,就这么躲进大门之中,和着孩子一起等龙回来,再拜托龙确保自己的安全,完全接纳他的说法,认定那就是事实—— 透子摇了摇头。不行,她办不到,因为滩博美是那群人的伙伴。 「我说的是真的,我并没有说谎!」 少年露出利牙大喊。 「我不认为你在说谎喔。」 透子回以微笑。 「但是,就算我再怎么抵抗,也会变成他们的同伴吗?」 莱拉注视着透子点点头。 「只要他们想,很轻易就能将人类变作自己的奴隶,是真的。」 翠也是吗?在自己未察的时候,翠的心神已经被那女人控制,变得完全信任对方。那种事有可能发生吗?但是这么一想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们是什么人?」 「小龙的敌人。」 「敌人?」 「他们从二千年前,就一直紧追着小龙不放,我没办法确切说明——」 少年紧握铁门栏杆低下头去,望着他纤细的颈子,透子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到时你愿意帮我获得解脱吗?」 莱拉震惊地抬起头来,透子凝视着那 双眼睛。 「进屋里去吧,自己小心一点。」 说完后,她转过身,这时—— 「透子……」 背后传来不按的轻唤,透子咬紧下唇甩开想要回头的欲望,低垂着头往前大补迈开步伐。 然而下一瞬间—— 「——透子小姐。」 一阵甜腻的低喃忽然在耳畔响起。 「我好开心喔,你果然回到我身边了。我就在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回来吧。」 透子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还差十几步路,才能走出无法容纳车辆出入的私人小径,但是不知为何,她完全看不见四周的景物。 所谓的看不见,是指周遭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是泼上了一层墨般伸手不见五指,街灯照亮的住宅区民房,悬浮在前方的敌人车头灯,以及才离开数步的龙宅邸大门,竟然全部看不见。 但透子仅凭气息,能够感觉到滩正站在自己身边。浓郁的香水味……呼吸是的湿润感……碰在脸颊上的,是滩的头发吗?还是指尖?无论透子再怎么凝神细看,就是什么也瞧不着,抬手四处摸索,也只能触碰到温热的空气。 「太美妙了。你散发出一种好香的味道呢。」 在耳际呵气的嗓音,忽然化作濡湿的嘴唇轻吻上来。 「住手!」 透子扬声怒吼,猛然转过身,用力擦掉耳朵上不快的湿粘触感。回应她的是一阵咯咯轻笑。 「透子小姐,既然你愿意回来,就表示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我吧?所以才会接近小翠——」 「嗯,没错,正是如此。」 对方像是在戏弄瞪着黑暗的透子,声音来源时近时远,每当透子转头寻找,声音却又从后方传来。 「不过那女孩也是个好棒的孩子呢,我能够明白你为何如此疼爱她。坦率、单纯、天真又容易相信他人,能够和她变成好朋友,我也很高兴喔。真是可爱到让人想吃了她呀。」 「不准你伤害小翠!」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喔,透子小姐。」 滩的嗓音中渐渐带有获胜的得意音色。 「我很中意那孩子,真相把她变成属于我的东西。不过为了你的话,我可以忍耐。」 「只要你别像刚才一样妄想逃跑,那孩子就很安全。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拜托你做出违反自己良心的事。」 「是啊,你一定愿意帮助我们的。」 「所以我们才会一直在寻找你啊。」 滩的呢喃分裂成好几道音轨,自四面八方朝透子涌来。透子霎时一阵晕眩,脚下的大地仿佛要瓦解崩溃。 「来,我们走吧,到那位等着你的大人身边。」 「之后我们就是同伴了,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透子无语地摇了摇头,想要甩开那些一直传来的声音,却只是徒劳无功,她一个不稳失去平衡,宛如遭人强灌了烈酒,脑袋无法顺利运转,世界开始在透子的周遭旋转起来。 「目的——?」 「那还用说,就是达到世界的万恶根源——古龙。」 「古龙……」 「由大地和混沌所生的魔物,秩序的破坏者、栖息于黑暗之中的恶鬼。你已经知道了吧,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叫做龙绯比古的家伙呀。」 龙——他的白皙脸庞,如幻影般浮现在透子眼中,遮着双眼的太阳眼镜、嘴角上的挖苦浅笑、俊秀的白皙脸蛋。 骗人的吧。那个男人不是普通人类吗?她以为他只是一个爱装模作样又知识渊博的怪人。但是,她对他的了解也仅止于此…… 不对,滩笑道。不对吧,你应该早就察觉到了—— 他怎么可能会是人类呢。他是邪恶的龙、恶魔的化身。我们这两千年来,就是一直在寻找他—— 透子的视野逐渐覆上黑暗,黑线化作一束束散发甜蜜香气的黑发,往下坠落、缠绕,埋没了一切…… 4 狂奔,以双脚所能使出的最快速度。 一定要快点过去才行,到那个人的身边。 或许已经来不及了——不,绝对来得及的。 前方道路不断遭到人们的背影阻挡,每当我想挤进他们,就莉可被粗暴地推开,怒骂声迎头浇来。石板路在午后阳光烘烤之下,变得比面包店里面的暖灶还要炙热,狠狠熨烫鞭裂敏感的赤裸脚底。 我如同一个衰老不堪的女行乞,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混入拥挤的人潮当中,不知已在这条大马路上走了多久。头顶上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火辣辣照来,披着布块的头隐隐作痛,带有驴子屎臭味的漫天尘埃几乎令人窒息,肚子也饿得发慌。 但是,我还是非去不可。到城墙外的髑髅地去。 我怎能不去呢。我,可是他的妻子啊。我是他门下第一女门徒,同时也是唯一一个为他所爱的女人啊。 但是跟随他的男门徒们,却不顾承认这件事。先不论妻子的身份,连我身为门徒靠近他,他们都感到厌恶。 即便是备受世人唾弃的课税官活血权患恶疾之人,他都会充满关怀地对待他们;同样的,他不分男女一视同仁,从不排斥接近寡妇或娼妓,却也被那些门徒视为一种丑闻。 但我无所谓,因为我知道真正愚蠢的人是他们。 那些男人嘴上尊称他为老师,却完全不明白他教诲的意涵,只会一天到晚吵吵嚷嚷,争辩着谁是老师最疼爱的弟子、谁坐在离老师最近的位子上。 对他而言,只能收到那些门徒也是件可悲的事吧,但是女门徒却远比男人还要细心倾听他的教诲,真心伺奉他。但是在村复一村的传道旅程中,可以说是不能没有男人。搬运笨重行李,或是拿起武器杀贼护己时,男人的力量便会派上用场。 那群愚蠢的男人,明明没有女人就什么也做不到,却摆出一副女人没有任何价值的嘴脸。若是没有女人,他们根本不会诞生至这个世上,但他们却完全当作不知道这回事,真是不知羞耻。贤明的女人才不会拥有这种错误的见解。我聚集了女门徒们,告诉她们老师明白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弟子。 所以昨夜,我也不回避了他与男门徒一同用膳的晚餐,和女门徒们一起坐在菜色朴实的餐桌前。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是中途有一名男门徒离席、之后带着其余的门徒前往橄榄山,还有他就在山上被士兵逮捕,男门徒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他——这些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背叛者是加略人犹大,听闻之后我并不惊讶,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那个男人很危险。并不是因为为那个男人个其它门徒一样愚蠢,而是他是那些人当中最能看清事实本质的人,也能够理解他的教诲、深爱着他,却也因此烦恼不已。 我曾经好几次告诫过他,要他小心犹大;不仅如此,最好也远离『那个东西』。 不管是犹大,还是『那个东西』,至少远离其中一个。犹大会如此畏惧烦恼,正是因为『那个东西』一直跟随着您啊,您还不明白吗? 但他却不听我的劝告,只是一如以往,露出有些悲伤的微笑看着我。于是我就无法在继续说下去了,反正对话就这么无疾而终,也不是头一遭发生的事了。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所有教诲,但这么心想的同时,我说的话却仅有只字片语能进入他的耳中。这也许是理所当然,不管我在怎么紧抱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却不属于这个尘世;我所能触摸到的,只是他的肉身。 即使如此,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因此感到安心。只有我能 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拥抱的力道。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他不可能什么也没对我说,就这么丢下我走掉。 同时,他也是神之子,是上天派来拯救犹太民族的救世主。无论犹大在计谋什么、就算『那个东西』一直尾随着他,他都不可能会有事。 多么愚不可及又无力啊。曙光初绽之际,我看见的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空杯与面包屑。所有人突然不见踪影,令我感到十分不安,却连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女人们徒劳无功地寻找失踪的他与男门徒们。 在那期间,遭到逮捕的他,已被带往最高法院,座上的祭司长对他下了不合理的判决,甚至羞辱他、对他施以暴行,在天亮时将他带到总督彼拉多的跟前。 我总是晚了一步,当我赶到橄榄山时,早已不见士兵和看热闹的人群,只见野犬正频频舔着地面上的血迹。到了最高法院门前,一堆男人不断互相吐着口水叫骂,无论我怎么央求,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我他的行踪。 终于查出下落之后,我来到总督的宫殿大门前,杀气腾腾的民众和士兵你推我挤,我混杂在其中时忽然被人推倒,头部撞到地面后失去意识。昏迷的时间并不算久,但我却因此又没开得及赶上。那个时候,他已被迫背上十字架,走在城中照得热烫的石板路上,一步步前往髑髅山。 最后,我终于走出城墙,道路空旷,不再每一步路莫名亢奋地议论纷纷,但口中所说的话,绝不是在痛斥罗马总督的暴行,也并非对逮捕他的大祭司感到愤愤不平。 钻入耳中的那些声音,几乎要让我的身心因恐惧和愤怒裂作两半。因为直到昨天为止,当他以新救世主的身份在街角宣教时,人潮不断涌来,甚至连来往的车辆都几乎要无法顺利通行,但现在那些人,正一边笑着他背着十字架的模样,一边交头接耳。 他果然也是一个假预言家—— 何止是假预言家,根本是假的救世主—— 像他那样背着十字架,却还是无法引起任何奇迹—— 真是岂有此理,如果我们当初拥戴了那个家伙,现在就是我们在背十字架啦—— 门徒们也算聪明,马上抛下自己的头头泡的不见人影—— 我深深低垂着头,紧咬下唇,真想当场撕裂自己的衣裳,将头埋进灰土中嚎啕大哭一番。 那些男人一有机会就会出言贬低我们,嘲弄我们是一群碍手他碍脚、没有用的女人,却在看见他们尊崇奉为吾主的人身陷险境时舍弃了他,甚至没有在法庭上为他辩解。真是群胆小鬼、懦夫、不可饶恕的叛徒,他们真该知道羞愧。若是我在现场,就算要我献上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人用绳子绑住他。 不行,倘若现在在这里大声斥驳,被周遭的人发现我是他的女门徒,或许会被抓走也说不定。虽然我的性命一点也不值钱,但若是现在被捕,我就无法飞奔至他的身边了。 冷静下来,要马上赶到髑髅山才行。 然后……尽管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但如果他真的死去的话,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他们,我一定要让那些舍弃他的男人们付出代价—— * 「这是什么?……」 我恍惚问着自己。 眼中所映之物,是黄色尘埃覆盖的地面,以及踏在上头的赤裸双足。无数道听不懂的人类交谈、类似于野兽低嗥长嚎、刺鼻的汗水臭味、热辣辣地照着头顶的太阳热气,以及脚底板踩在被阳光烤得炽烫的石子路上时的阵阵刺痛。一切都是这么地栩栩如生,却又是从未见过、感受过的事物。 「我在做梦——?」 但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梦?不仅感受十分鲜明逼真,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也原原本本流入心中。是一个年轻女子,是她换做师父的男人妻子。 我似乎正透过那名女子的眼睛眺望世界,缠绕住我内心的,也是那名女子的情感。 (不是我,那我是谁……?) 我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里。 手脚湿透。 全身发痛。 非常挂念着某个人。 想要前去帮助对方。 却什么也办不到。我只感受到潮湿的黑暗,及环绕在周边的香气,接着是去意识。 现在脑袋也是昏昏沉沉,丝毫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感受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五种感官。 髑髅山……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十字架、罗马、犹大、救世主……每个名词都是那么地熟悉,但到底是什么呢……? 视野倏然边的辽阔,眼前是一座低矮的山丘,背景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晴朗亮丽蓝天,那座红土岩石山丘上头却是寸草不生,丘顶上耸立着三道像是黑色树木的东西。 树木?不、不对。 那是柱子。在一条直长的木柱上,垂直搭上另一条横木。钉在上头的,是人的躯体。 女人的身躯微微发颤,她呼唤的那名男子就在上头。恐惧、慌乱、痛苦、失魂……现在的我只隔着极近的距离,感受到那些情绪。 她浑身颤抖,踩着不稳的脚步往前进,直到方才为止,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低垂着头、拉紧头上的布巾不然人看见她的脸,但限制她已经完全顾不得那些事。 ——亲爱的、亲爱的,我现在就过去—— 随着逐渐靠近,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面貌变得越来越清晰 循着女人紧盯的视线望去,就能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他』,正是被固定在中间那根柱上的男人。男人全身赤裸,只有一片布围在腰际的布块勉强掩住下半身,消瘦而关节凸出的肩膀及胸前四处可见一道道交错纵横、似乎是由鞭打所造成的红肿血痕。 他的脸庞筋疲力尽地垂在胸前,满身的汗水和鲜血,一头黑发紧贴着头皮。头上另外缠绕着一圈藤蔓似的东西,瘦骨嶙峋的两臂举起与肩膀平高,好像是被绑在横木上……不,不对,是被人以钉子将他的手腕钉在木头上。 垂下的双足交叠,脚掌惨遭钉子贯穿,在半空中支撑男人体重的,是穿破他肉体的三根钉子。如今眼前的他,身体向下滑落、膝盖弯曲、双臂呈y字形向上伸展,红色的血珠自脸庞往胸前滴落;原来缠绕在他头上的,是满是尖刺的荆棘环。 此时,那个看来已毫无生命迹象的男人微微动了下身躯。他动辄肋骨分明的胸口,一面挣扎一面想仰起身子,摊平的手臂剧烈颤抖,努力拉起下滑的上半身。但是这么一来,只会被钉子固定的双脚上施加更多重力。 男人抬起脸,自发梢淌下的鲜血斑驳地然满脸颊,下半张脸上覆着胡须,发出呻吟的双唇音痛苦而扭曲,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看见那张面容的时候,我不禁想——为什么?我好像看过那张凄惨的脸,这是真的吗? 不,先不论这件事,我终于明白现在见到的梦境意味着什么。如果这是梦,那为什么我会作这种梦?我不懂。但是,看着眼前那名遭受酷刑的男人,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不只是我,应该是上所有人都听过他的名字…… ﹡ 耳中传来一阵粗哑的凄厉叫声,当我心想那声音真是不成体统、难听至极,因而感到有些不悦时,这才发现到发出那阵尖叫声的,不是别人正式自己。 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悲声痛哭呢。我的师父、我的丈夫,正被人当做一个污秽的罪人钉在木头柱上,惨不忍睹地缓缓死去。十字架刑——这是上,还有比这种由人类想出来的处刑方法还要可怕的事物吗? 支撑他体重的只有三根钉子,三根钉子更穿凿出了三个缺口。在烈阳高照之下,当疲惫至极的身躯一往下滑落,贯穿手腕骨髓的钉子所钉之处便会传来漫天剧痛;再加上受到压迫的 肺部也会造成呼吸困难。若是想要大口呼吸,便得撑起上半身不可,但这时支撑体重的足上之钉,又会带来痛楚。在两种痛苦的侵袭之下,不断仰起、有放松身躯,知道断气之前,连着三天都要持续挣扎受苦,饱受日晒雨淋。 啊~~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细想这种事呢?耶路撒冷的人名先前还称颂他是与罗马战斗的救世主,现在败北之后,却反而唾弃他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吗? 那种事对我来说怎样都好。他是我所爱的男人,也是爱我的男人,即便他的灵魂属于上天,他的身体却属于我。他的手臂拥抱过我、他的昂扬也进入过我的体内;我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因此,受人鞭打、吐口水、羞辱,被人以三根钉子高高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是他也是我。 因鞭打而绽开的伤口,在烈阳的焚烧下阵阵刺痛,因自身重量而惨遭拉扯的血肉、吱嘎作响的骨头、扭曲的筋肉、干渴的喉咙、难以呼吸的痛楚……这些我也都能感觉到,和你化作一体般感受得到。 我现在就过去,亲爱的。若你死了,我也会随你而去。我怎能让你肚子一人死去呢。我现在的身躯钉在你的柱子上吧。让我抱着滴满你先学的木椿,和你一同死去—— 突然—— 有人打横伸出手,拦住我向前的身躯。我就这么被那人抱在胸前,身体遭到对方一把拉起。我挣扎着想要逃跑,但却看不见那双应该推拒的手臂,甚至不知我身处何处。 (不能过去——) 有道声音在耳畔低语。听见那银色,过度惊讶和喜悦令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怎么可能会听错呢?那是数年来无一日不曾听闻的他的声音。 亲爱的、我的老师,我现在就过去。 我拼命喊叫,口中却穿不出任何声音。即便我瞪大了双眼,周遭却像是无云覆住太阳一般昏暗不已,景象变得朦胧不清,逐渐离我远去。 等一下、等等我!我高声哭喊。若是你非死不可,那么我也要一起死!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去死。 (不能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能够阻止——) 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我震惊地屏住气息,挣扎挥舞的手脚瞬间僵直。不对,这个声音和他很像,但不是他的声音。这时,我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放开我!」 我大喊。 「你这叛徒、恶魔、污秽的东西!放开我!」 啊~~没错。才不是什么犹大,这家伙才是万恶根源。紧跟着他一路从故乡的拿撒勒到加利利,以及这个耶路撒冷。我都知道,为什么犹大会向大祭司高发他。因为犹大看到了『他』,一个自己尊崇为伟大的预言者、救世主和老师的人,却和一个能够自由显现形体的恶灵亲密地共处一室。 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也担心地劝告过他好几次。别让『那个东西』靠近他的身边,但他却怎么都不听。 我瞪大了双眼,这次清楚明确地看到了,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配上一头黑发,总是挂着淡淡浅笑的和善表情,能够洞悉一切事物的深邃蓝黑眼睛。唯一的不同点,就是脸颊至下颚上没有胡子。其余的一切,都与那个人如出一辙,眼前的嘴唇开启,以那个人的嗓音低喃: 「我明白你的悲情,但那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事实。这是他自己作出的决定,如果死亡是他所要精力的必然,他便会毫无怨言承受。」 「我不相信!」 「玛利亚,我拜托你。请你冷静下来,让我安心地走吧、我必须守护他直到最后。」 「你救得了他吗?」 我想也不想地反问他。如果能够拯救他的话,我甚至愿意在这个东西的眼前下跪,请求他的饶恕。 「不,这并非他的期望。」 「不说谎……」 仿佛要被那张脸、那双眼睛吸进去般,我更加提高音量大喊。 「你说的全是谎话!我才不相信!不管你说什么,我绝不相信他竟会自己求死!放开我,拉哈比!」 她张开眼睛。 但是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个人横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身体并未遭到捆绑。 尽管透子已经醒来,她却无法起身,也无法思考眼下自己身处的情况。 截至方才为止,那场真实到令人觉得诡异的梦境,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自头上照来的太阳热度、赤脚踩在石板路上的感触、汗水与动物排泄物的臭味,现在也依然鲜明地宛若真实。 以及,在那名女子心中翻腾的基烈情感,仿佛存在于自己内心一般,在透子体内不断回响。狂热的爱、骄傲、奉献与心死…… 那不是梦,透子心想。倘若是梦,再怎么奇怪也是来自自己心中的想象,但是自己并不曾与梦中的女子一样,爱一个人爱到愿意舍弃一切,透子恐怕自出生以来就欠缺了那种热情,当他冷眼旁观他人是,心中并不会产生共鸣,可能反而还会感到困惑和厌恶。 然而梦中女子的情感,至今仍像个烙铁般,在透子心中留下一个热烫的火红痕迹。还有,那些透过女子的双眼看见的景象……立于丘顶的柱子上,一个男人正遭受迟缓的酷刑慢慢失去,以及另一个,朝女子唤道『玛利亚』的白皙脸庞男子。 难个女子好几次都觉得那两张脸如出一辙,但是透子并不清楚,十字架上那个浑身浴血、遭到殴打而浑身臃肿不堪的男子,和那未带胡须,没有意思伤痕的苍白脸孔,是否真有那么相像。 第一次见到十字架上的男子时,透子总觉得很眼熟,那绝不是他的错觉,而女子愤恨地唤作『那个东西』、叛徒、恶鬼。恶灵的那名男子,拥有一张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相似的五官,而且,最近透子每天都在近距离之下看到那张脸。 「为什么……?」 她不由得开口南岸自问,此时黑暗中传出一道男人回应。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 透子反射性地缩起身子,坐起上半身,四周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方才的确是作梦,但那并不是你自身幻想出的梦境。你窥看到的,是一个名为玛利亚、那一天出现在哪里的女人,即便过了两千年的岁月都无法遗忘的回忆。她每晚作梦就会留下血泪,只不过,这场梦境不太有趣就是了。」 「那一天?」 「哎呀,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男人发出沙哑的笑声。 「亲眼目睹了那些景象之后,你不可能还没察觉到吧。那真是纪元三〇年,在耶路撒冷郊外的髑髅山丘上,被人冠上抵抗罗马帝国的造反者罪名,与两名盗贼一同被处以十字架之刑—— 直至今日,他一直被人奉作神子,名唤耶稣·基督。」 透子张口想说骗人,声音却哽在喉头无法出来,透子无语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是的话,那张脸—— 「没错,叫龙绯比古的『那个东西』,拥有神之子耶稣的容貌,正如玛利亚的梦中所说,『那个东西』那一天在髑髅山上亲眼见证了耶稣的死亡,你应该很想知道,情况为何会演变成那样吧?」 透子紧握置于膝上的双手,冷静下来,就算这时在这里大吵大闹也无济于事,他吸了一口气后抬起脸,朝向传来声音的黑暗开口: 「在那之前,能先请你露出真面目,并报上姓名吗?」 顿了一秒之后,低哑的笑声响起。 「哎呀呀,真是位坚强的姑娘。」 「————」 「我乃西门·马古斯,龙的『昔日旧友』,很高兴终于见到你,柚木透子小姐。」 神之子的黄金圣血 那名男人的嗓音相当低沉,令人不禁联想到巨钟的撞音。声音响起的同时,环绕住透子的黑暗亦眨起波动。黑暗本身如同流水一般缓缓消失不见,但并非是有光线照来。原本漆黑到连自己抓住膝盖的双手也无法瞧见,现在却能够慢慢看见东西。 「我很高兴终于见到你,柚木透子小姐——」 对方话一说完,黑幕就仿佛一滩墨水遭到稀释般,四周变得朦胧微亮,透子这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张偌大的沙发上。 眼前是一间天花板高挑的空旷房间,空气中带着沁骨的冷意,看来已长期无人居住于此,四周飘散着空屋特有的霉味臭气。接着,是一个望着自己,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男人,两人之间隔着张矮桌。 房中十分昏暗,男人的容貌仍鲜明地跃入透子的眼帘。那名男人无论身高或体型都相当巨大,但称不上臃肿肥胖,而是宛如职业摔角选手般的健壮体魄,甚至有些骇人,尽管他整个人已做进椅中,整体看来仍像一座小山,这样形容真是一点也不夸张,穿着西装的肩头在脸庞两侧高高隆。 脸上付着卷曲的朱色刚硬毛发,泛着油光的鹰钩鼻,自头发及覆往下半张脸的红色发须中高高突起,赤眉底下是一对发亮的大眼睛。那双眼也是红色的,好比烧红的炭火一般赤红。 男人乍见之下就像是一头野兽。不,甚至像一头红毛狒狒或猩猩正穿着西装假扮成人类。 对方凝视的目光十分刺人,透子将双脚自沙发上移至地面,同时别开视线。不过她还是不快地感受到男人的目光依然紧紧追着自己的动作。 (西门·马古斯……) 透子在心中重复念着这个名字。在兴龙面试之前,那个寄至公寓的资料信封袋上,印刷的字样便是「simonmagussultants」。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正是一切的主谋,唆使酒吧经理——城利用金钱吊透子上钩,再将她安排至龙的身边。 透子做了个深呼吸后抬起头来,迎面瞪向男人的血红双眼,内心暗自决定次不会在别开视线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你是指哪句话?」 「『终于见到我了』这句话的意思。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哎呀呀,年轻人就是性急。当然,我接下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男人似乎觉得很有趣,埋没在胡须底下的嘴唇微微扬起,再次发出低笑声,那声音非常洪亮,像是在巨人的容器内震荡徊响。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日语,但依五官、发色和瞳孔颜色看来,绝不会是日本人;外表也称不上青年,但是也不是像五十岁或七十岁的人。 「不过真的要讲起来,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如果你会觉得无聊,不如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 说及此,男人顿了一下,解开交叠的双脚,扬起上本身往前探出。一张覆满朱色毛发的巨大脸庞霎时逼近。透子在下腹部使力,压下想往后退的欲望,迎视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眼。 「柚木小姐,希望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为了打到龙绯比古?」 那个滩博美也对透子这么说过。 「没错,那是我们长久以来的宿愿。」 「为什么?你们究竟是谁,龙他又是什么人?话说回来,我认为这些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真是个急性子啊,一口气就问了这么多问题。」 男人又自红须中发出低哑笑声。 「不过,也好,我就先从容易回答的问题开始吧,你现在的老板龙绯比古并不是人类。」 「你该不会想说他是吸血鬼吧?」 透子想去与大学学长通电话时的玩笑话,不禁脱口而出,红发男子十分平静地点头回应。 「很接近。」 「太荒谬了!」 透子愤怒地用力一甩头。 「他一直都在白天活动,晒到太阳也不会燃烧或化成灰烬啊。」 「那是当然的。所以你问我他是不是吸血鬼,我只是回答你『很接近』。很接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啊、是吗,所以呢?」 透子不由得暗暗嘀咕,对方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真像杂耍演员,不过她决定暂且不打断男人说话。 「大致上说来,你们听到『吸血鬼』时,脑中所联想到的形象,都只是根据这两百年来人们写的小说和电影。脸色苍白的怪物、白天时在黑暗中的灵柩中沉睡、夜晚徘徊于街道上寻找猎物、讨厌驱魔人、畏惧十字架信仰的重生死者。 以上这几点,都只是那些叫做小说家的人,混合了东欧当地风俗和自我妄想后创造出来的假象罢了。你想想看,若是每天晚上不吸食人血便会毁灭,白天时又惧怕阳光,一旦进入沉睡就无法保护自己,这个生物能对人类构成什么威胁?」 「所以吸血鬼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吧。」 透子于是说道,对方却耸了耸肩。 「你刚才应该看见了吧。在耶稣,基督的处刑场上,你所认识的那个名叫龙绯比古的男人,当时也在现场。而且那个男人的长相,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模一样。」 「梦是梦。会出现我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喔——这么说来,你知道距今约两千年前,耶稣是遭受十字架酷刑而死去的嘛。」 「这件事谁都知道。」 「可是你见到的情景,与其它宗教绘画及圣经记载上的内容都一样吗?天空万里无云、斜阳高照、既没有跳舞的天使、也没有精灵之鸽,柱子上的男人淌着鲜血,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在那副景象中,就只有永无止境的残酷拷问个死亡,根本没有发生什么超自然现象或是奇迹的征兆。没错吧?」 「是的。不过我原本就不是基督教徒,也不相信神或是奇迹。」 「原来如此、你是合理主义、也是物质主义者啊。」 红发男人咧嘴一笑。 「的确,耶稣逝世的时候,并未引发往后世人所说的那些奇迹。尽管他的身上流着天上的黄金之血,但神之子耶稣待在人世时,是以一名人子的身份,饱受折磨地缓慢死去。 他的门徒和母亲都不在他的身边。因为他们都害怕遭到逮捕而一溜烟逃跑,躲在城市里吓得浑身直发抖,只有耶稣的女门徒兼情妇的玛利亚,个现在那个叫作龙的男子真的待在那里,一切就如同你所看见的。」 「梦就只是梦罢了。」 透子再次说道。 「无法成为任何证据。」 「哎呀呀,你那种对一切事物存疑的个性个物质万能主义,是现代人的通痛吗?」 男人说话时,露出排列不整齐的门牙。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玛利亚对龙喊出『拉哈比』时2,你对这个名词有印象吗?那是一个出现以赛亚书目中的怪物之名,相当于巴比伦神话中出现的提阿玛特(注31提阿玛特、在巴比伦个苏美神话中的描写是海洋女神、也是所有原始混乱的丑恶化身,也有一说是混沌海洋之龙),都是天地创造以前就存在的混沌魔物。 如果你见到的一切都只是你的梦境,为什么当中会出现你应该不知道的资讯呢?而且,为何我又会如此清楚你的梦境内容?」 「——催眠术。」 「恩——原来如此。」 男人哼笑了一声。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况且那样做也毫无意义。玛利亚的梦境之所以博达至你入眠的大脑中,不过是个单纯的偶然。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那就不用浪费时间了。换个话题吧。 你大概不会盲目相 信媒体的报导个口耳相传的传说,反而还会轻蔑那些随声附和的人吧、可是你却会相信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吧?撇开梦境不谈,若是在清醒时亲眼见到那些东西,你就会相信,我没说错吧?」 男人一面说道,一面在胸前搓着两只大手,他的手指和指甲上都密密麻麻长满了赤色刚矛,并带着一个与他眼球差不多大的红宝石戒指。 「这么说来,你无法相信有一个怪物能自耶稣时代起存活了二千年之久,但是看见化作人类孩童模样的生物忽然变成巨大妖猫时,却能够马上接受这项事实咯。」 「——!」 透子顿时屏住呼吸——因为她确实亲眼看见了。 那并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证明就是透子现在身上穿的衬衫,胸口处被撕得粉碎,肌肤上留有好几道血痕,包覆在牛仔裤下的小腿上残留着齿印,鞋里的脚尖正淌着粘糊糊的鲜血。一度忘却的痛楚猛然自意识中复苏,透子不禁动了动坐在沙发上的身体。 「你不久前才被一只庞大如豹或虎的野兽袭击,因而负伤在身。那头野兽还在你的眼前变身为人类的姿态——变成了一个你迄今每日所见,一直深信是个人类的孩子喔。 你说你无法相信我所说的话,那么,龙绯比古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既然和他一起生活的孩子是怪物,他也不可能是个普通的人类。这个推论很有道理不是吗?」 听见对方滔滔不绝的言论,透子险些要点头同意,自己确实亲眼看见那头野兽,所以莱拉显然不是人类,就算先将西门的理论个那个梦境搬到一旁,龙也极有可能不是人类。 用不着西门告诉她,她早该找到了。至少在看见掉入河川后变身的莱拉时,就该知道了。 她不感到苦恼,非但如此,还原谅了袭击自己的莱拉。因为她能明白那孩子想保护空的心情。她从未思考过『如果莱拉和龙不是人类的话』这种问题。不过没有时间思考也是事实。 龙绯比古并非人类。即便承认这一点,她也不会单方面地被这男人牵着鼻子走。得出这个结论后,透子呼了一口气混乱不已多的脑袋回复冷静,根本不必感到惊慌失措或激动辩驳,不管龙是何人,是要他是个值得信赖的雇主就好,彼此的立场应该没有任何改变。 至少现在,她丝毫不觉得眼前的男人比起龙更值得相信。既然西门是因龙并非人类而追捕他,那表示西门有可能是个妖怪猎人吗?但是依外貌而言,这名男人远比龙他们更像怪物。 「他不是人类,所以就是你的敌人吗?」 「不,可惜问题并没有这么单纯。」 西门轻轻耸了耸肩。 「我现在就回答你另一个问题吧。你之前问我,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因为你的体内流着微量的龙之血。」 「咦……?」 「所以我们才会一直寻找像你这样的人类,而龙之所以不赶你走,也是基于这个缘故。」 透子霎时哑口无言,下一秒脸颊倏地烧红。 「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可能!」 看见透子的反映,男人故意轻笑出声。 「哎呀,这真是失礼了,我似乎害你有所误解。我指的并不是你的母亲或其他人和龙曾经发生过关系。关于这一点,民间的吸血鬼物语倒是描写得十分正确。龙应该无法使人类女性生下他的子嗣,至少在这两千年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例子。 不过他却能籍由吸食人类的血,将自己的鲜血让渡给对方,让那个人类变成与自己相似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不老不死的存在,非但不会畏惧白天的太阳,也不是那种会渴求鲜血在夜晚徘徊的吸血鬼。 那家伙很少对人类那么做,可是大约在一百年前的日本,他袭击了一位女性。恐怕不是出于饥饿,而是受到对方的吸引,想要将她变成自己的伴侣吧。不过那位女性在千钧一发之际获救,所以并没有成为非人之身,只是仍有极少部分的鲜血流进了她的体内。而那位女性,就是你的父亲的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曾祖母。抚养照顾你的人就是她吧。你是否因此想起了什么呢?」 透子要紧下唇,努力不让情绪显现在脸上。她可以明确感受到自己年幼的嗓音正待脑海内不断回荡。 (奶奶……) 透子五岁之前,都个曾祖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保留下来的单薄相本中,有一张曾祖母在过世一个月之前拍的相片。在日头的照射之下,留着一头短发、男孩子气十足的透子身边,是穿着一件夏装、撑着洋伞的曾祖母。 在洋伞的阴影底下,显现出一张白暂的瓜子脸蛋。如果将深棕色黑白照片上的透子盖住,看来便像十足的浮世绘美人图。近年来大街上可谓美女如云,但是以往翠看到那张照片时,却大声嚷道… 『好漂亮喔!这样子已经九十岁了?真的吗?我不相信!看来只有三十岁嘛——!』 确实如此,由于当时透子还是个小孩子,并不觉得曾祖母生前的模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很难以置信。尽管透子称对方为奶奶,但一旦走远一些,别人全都以为她们是对母女,那是因为……? 「龙大概还没察觉到这件事。但是在见到你的时候,或许又感应到了什么,有可能是你与他倾心的女子长相相似,也是可能是问到了自己的血的气味,他的血流经你祖母的血管之后,又传承至你身上,所以他才会被你吸引,将你挽留下来。」 透子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想不出要说的话。自从在镰仓库遭莱拉袭击后,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脑袋好沉重,一直隐隐作痛,现在自己所做的事,反而比刚才的梦境更加令她感到不真实。 曾祖母什么也不知道吗?就算如此,也多少会稍微察觉到自己的奇特之处,那就是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会逐渐衰老。 她不可能没有发觉,即使如此,曾祖母还是选择了沉默,或许是因为当时透子还太年幼,倘若真实这样,真希望曾祖母能再活得久一点,然后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你……」 透子低声开口,那嗓音听起来好像不是由自己发出的。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在找我——」 「你明白了吗?」 「要我当间谍?」 「这么说倒也没错。这么以来,我们总算进入正题了。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长久以来一直追逐他的踪影,找出他的决定性弱点。我们不单单是要消灭他,而是要想尽办法或捉他、所以期盼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在他身边找出弱点。」 「手法真不算高明呢。」 透子嘲笑道。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特地捏造出一个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藏书工作?」 「正是如此。不过,我们唯恐龙会察觉,所以才来在事前你接触。」 「但是他若拒绝缘用我,也就没戏唱了吧。」 「可是他没有拒绝呵。因此可以证明找到的我们是正确的。」 「哈!」 透子发出干笑,身心疲倦到了极点,反而令她神志清醒。 「那么很不巧地,那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怎么说?」 「因为莱拉知道我是被你们带走的,到了明天龙自然会晓得这件事。是到如今再到他的住处,也不可能从事间谍的行动吧。」 「原来如此。」 男人却依然沉着到一种令人火大的地步。 「这么一来,我们就会做出一件对你来说不太有趣的事情喔。」 「你是什么意思?」 「哎呀,你已经忘了吗?你那个重要的妹妹啊。」 (小翠——) 透子反射性地紧握双手,屏住气息,好不容易才籍此压下险些迸出口的尖叫。她并没有忘记,只是故意不去思考。 『我很中意那孩子喔。真想把她变成属于我的东西。不过为了你的话,我会忍耐……』 滩博美的嘲弄声在耳畔復蘇。 「你若是不肯助我们一臂之力,那名少女此后的人生将面临一个巨大的转折。你应该没办法放任不管吧?」 「卑鄙的家伙!」 透子愤然啐道。 「至少我能肯定,不管龙的真面目是何种怪物,也比你好上千万倍!」 「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假扮成一个清廉的正义之士。」 西门·马古斯坐在扶手椅上,一派闲适地重新交叠双腿,腐肉似的红黑嘴唇中可看见尖细的舌尖。 比起消灭龙,我们更想活捉住他。这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要在这个世纪结束之前做个了结,所以我们会不择手段。你是我们期望已久的王牌。虽然我也很同情你,不过要恨,就去恨你曾祖母与龙之间的孽缘吧。」 『只要你别像刚才一样妄想逃跑,那孩子就很安全。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比蜜糖还要甜腻的嗓音说道。翠的天真笑容,还有她撒娇似的呢喃语调闪过心头。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人喔,人美又聪明,整体也很干净清爽……』 「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 透子紧握着拳头,瞪向西门·马古斯。 「你还没回答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龙并非是人类,那你们又为何要追捕他?」 「你真爱提问题。」 红发男子抿嘴笑道。 「我就告诉你吧,那个女人很危险,就像是一头野生的肉食性动物,虽说是我的下属,但也不是时常都在我的控制之下,而且令人头大的是,她似乎非常中意你的妹妹。 所以搞不好她还非常她还非常希望你任务失败呢。这么一来我就不会阻止她,她便能将可爱的猎物变作自己的东西,将那个已经完全驯服、全心信赖自己的处女在你的面前将她抱进怀里,爱抚她,掠夺她的双唇……」 至此男人停顿了下,咯咯笑了起来。 「要我快点说出结论?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那个女人的真名为娜娣雅——她才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喔。」 2 「您觉得如何呢——?」 一道低喃在黑暗深处响起。 「真是有趣极了。」 又是一道声音回答,黑暗本身仿佛在震动一样。 「那个丫头相当火大,好像随时会越过桌子冲上来捉住我啊。」 「您看去来很开心呢。」 「的确。人类真是种奇怪的生物,明明拥有那般强韧的灵魂,却只因为被被人捉住了一个小女孩作为要挟,就变得如此顺从听话。将我的血分给她也不要。」 「您说的是。」 「人类都是这副德行吗?」 「您原本也是人类吧。」 「那么久远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倒是你现在还是人类吧,城。你也拥有弱点吗?若有人以此要挟你,甚至愿意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那种东西,我早就没有了。」 干枯嘎哑的笑声在黑暗之间流动。 「自我为大人效命的那一天起就舍弃了一切。或许一开始是有的,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嗯——」 「不过、大人您说那个丫头十分坚强,我却不这么认为。所谓的坚强,不过是顽固罢了,只要使出一点力量就能摧毁那层顽固,之后人心就会变得以外脆弱、容易瓦解。」 「因为她还年轻吧。」 声音愉悦地轻道。 「年轻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过近年来这个国家的人们,无论年纪多轻都缺乏坚强与执着的心,像过热的果实般,自出生起就软烂不堪。」 「过热的果实吗……摘下来吃的话还算不错。」 他舔舔舌头,发出蠕虫在潮湿泥土地中爬行般的声音,令人发毛。 「在落地腐败之前,摘下那些红透的果实,让它们的汁液在指间淌落,接着大快朵颐。同时听着他们痛苦哭喊的叫声……多么令人愉悦啊。」 「……」 「不过,我还是想要那个丫头。她就像一只既坚韧又柔软的年轻母鹿,我要操控她的灵魂,用我的牙齿和利爪撕裂她,再将她吃干抹净。」 弹舌的声音响起,混着野兽般的喘息声,同时不断传出磨牙与吸着唾液的作恶声响。 「——话说回来,大人。亚而加想问大人您,现在可以再增加一些手下吗?」 「现在有多少名?」 「十二名,全部都年轻好动。」 「亚而加这家伙专挑自己喜欢的长相下手,又想趁机制造自己的假后宫吧。」 「多少吧。」 「若想要增加,每天光是动员所以手下也相当费功夫。只是能达成目的,有足够能收拾残局的士兵就好了。别让亚而加太过为所欲为,看紧他一点,那小子最近太不敬重我了。」 「不过他说,在街坊间散布吸血鬼谣言,动摇人心,是个相当有效的做法。」 「这是为了引出拉哈比啊。」 「他很快就出现了,但为何将他交给玛利亚?」 「至少我们明白了一件事,那家伙果然无法下手杀死玛利。」 「话虽如此,但也无法以玛利亚为筹码令他乖乖听话。」 「你也还很年轻啊,城。」 「与大人相比,自然仍属年轻之列,不过以一个人而言,也差不多将至大限了。」 「是吗。」 「请您千万别忘了,待活捉他之后,也请赏赐给我一些神之血。」 「你脑筋转得还真快啊,城——」 回话的嗓音变得十分冷淡。 「可别动一些无谓的歪主要喔。」 「您是在怀疑我吗……?」 「别那么害怕。若你自认毫不愧对与我,那就用不着那么惊恐。」 「我自然是毫无愧疚。」 「只是无法闷不作声——?」 沉默与冷意侵入黑暗之中,宛如正与恐惧作见证。然而不久,一道带有笑意的低沉嗓音打破寂静。 「好了,你退下吧,我要歇息一会儿。」 「是……」 「只不过,即便是在我沉睡之时,吾主依然能知道外头的一切。不要忘了这一点。」 声音自此静寂,门扉吱呀地敞开,接着再度关上。 3 一张看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明亮的马路,背后传来关门声音,她吓了一跳而回过头去,望见一扇大楼的后门,塑胶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透子望着那扇门扉,恍惚地呆站在原地,脑筋完全无法运转。现在她在哪里?自己又是谁?在哪里做了些什么?记忆仿佛覆盖了一层浓雾,一切都是那么地朦胧不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不,这里是哪里? ——现在几点了? 透子站在一条车辆禁止通行的狭小巷道,不远处可听见车辆来往的引擎声,推测应该是位在东京的某处。依太阳的位置看来,现在是上午,手腕上的手表不见踪影。通车时她还会戴着,但工作时便显得碍事就拔下来了,这么说来……? 每当轻轻挪动身体,浑身便疼痛难当。她低头望向胸前,随后张大眼 睛。浅蓝色的衬衫像是遭人以美工刀割出好几条裂缝,隐约露出的肌肤上渗满鲜血,透子一见到这副模样—— 「啊——」 记忆上的浓雾倏地散开。昨夜的所以画面一股脑涌出,化作汹涌怒火朝自己袭来。黑暗中晶莹闪亮的绿色双瞳……背在身后的孩子那头湿发的气味……滩博美的鲜艳红唇…… 透子心想,自己搭上了城的车之后,大概就被他们从镰仓带到这里,接着做了个奇妙的梦,一个红毛兽似的男人说了…『希望你能协助我们』—— 「那么,这栋大楼是他们的住处?」 透子狠狠一咬牙,怒火自体内翻腾而出。她握住门把用力一转,但似乎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于是她拖着发痛的双脚,从后门小路绕到正门。 那是一栋狭小又老旧的四楼混杂大楼,门户大开的玄关连接一道狭窄的楼梯,一旁的墙上排放着信箱上头却没有任何名牌,投放进去的传单已经满出,沾满了灰尘。 透子爬上楼梯,打开第一扇看紧的门。那间房间并未上锁,屋内空荡荡地没有任何家具。光线自脏於不堪的窗户照入,可以看见尘埃在空中弥漫飞舞。不对,透子心想。与西门·马古斯对坐的那个房间,远比这里还要宽敞、天花更高。 她查看了一至四楼的所以房间,连自己刚才醒来时的后门大门也确认过了,然而门锁个合叶处早已生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难道从背后传来的关门声只是错觉?这么说来,自己难道在失去意识之后,就被他们开车载到这里,丢弃在这栋大楼的后门,然后他们就拍拍屁股走人? 「可恶……」 她低声愤恨地说道,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晕眩感一路自脚底涌上。她说服自己:破口大骂反而会彰显自己的窝囊……可恶! 透子活到二十六岁,一直都是独自过活,从未依靠过谁的帮助,这也是是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唯一骄傲。现在她却变作游戏中的棋子,任人为所欲为地操控、使唤,自己却束手无策:比起身体上的伤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更让她疼痛难当。 透子的疲劳已经到达一个极限,西门?马古斯的嗓音却在轰隆回想。 「你大概不会乖乖照我的话做。说不定你现在正动脑筋,打算之后马上飞奔到你重要的妹妹身边,然后把她藏起来,认为只要竭尽所能将她带离这里,应该就不会有事了。不过你那是白费因为她已经完全被娜娣雅迷住了。 娜娣雅那个种族啊,比起吸食受害者的鲜血,更喜欢捕获对方的心,让对方变成自己的人。一步一步慢慢按照计划,如下西洋棋般地布下陷阱、配置棋子,享受自己计谋成功的喜悦。绝对不放过相中的猎物:比起男人,他们更偏好纯真的年轻处女,高阶翠正好完全符合他们的喜好。真遗憾,无论你怎么说服她,恐怕也没用吧。」 (谁管你啊!) 「我知道赋予你的人物十分艰难,所以我也不打算过分催促你。那么,只要我们认定你不会背叛我们,并且又在认真执行任务的话,你的妹妹就不会成为娜娣雅的饵食。不管她再怎么迷恋娜娣雅,只要还没吸血,就还有解脱的可能性。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们。 面对龙,你要采取什么作法,也任凭你处置。只不过为了确认进展,自明日起我每晚都会打一次电话到你的公寓。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情,我希望你都能如实告诉我——」 透子甩开在耳中不断重复的西门的嗓音,勉强驱使虚脱无力的膝盖站起身。不能再磨磨蹭蹭下去了!总之得先赶到翠的住处,对她说明一切才行。就算说滩是吸血鬼,翠大概也无法马上相信,但是翠很清楚,透子并不是一个会开玩笑或说谎的人。 走出大楼之后,映入眼帘的住址门牌是麹町。翠的大学位于水道桥,公寓也在那附近。透子打算坐地下铁在神保町下车,虽然一身破破烂烂的衬衫不太体面,但现在在意这个也无济于事。透子记得翠的电话号码,还是事先打个电话过去比较好吧。 然而走到一半,透子才猛然警觉自己没带钱包。因为昨晚预定在鎌仓过夜,所以所有行李……包括定期车票、卡片和钱包,全都放在龙家的二楼了。她慌慌张张地翻找口袋底部,却只找到一枚百元硬币。 不幸中的大幸,是走到翠大学距离并不算远。凭着一双疲惫至极的双脚,自内堀打到经由靖国大道,走到水道桥附近的o女子大学正门不用花到两个钟头。现在刚好是午休时间,校园中洋溢着年轻女孩的轻铃的话语,个个穿着鲜艳的衣服互相擦身而过。透子拿着全身仅有的一百元硬币,走进校门前的电话亭拨打翠的手机,万一打错电话便万事休矣。女子大学检查入校人士格外严格,就算想进去校园内寻找,警卫也不可能让一身破烂的自己进入校园。 「喂?」 开朗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端传来。 「小翠?是我,透子。」 「咦、小透姐?怎么这个时间打给我?啊、该不会是从鎌仓打来的吧?」是小翠平时的声音,于是透子不由得吁了口气。 「不是,我现在正在拟学校的大门前。」 「真的?你今天休假吗?真难得你会跑到学校来呢。」 「方便见个面吗?」 「当然咯。啊、我在餐厅吃午餐,你知道在哪里吧?」 「嗯,不过我想警卫应该不会让我进去吧,因为我全身脏兮兮的。」 「咦——?」 翠顿了一下。 「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疲倦,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点累。」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你在电话亭里等我哦!」 听到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响,透子再度叹了口气。知道现在她才知道,当她听见西门说翠已经 完全被滩迷住时,自己竟是如此的害怕。真是愚蠢,翠还是以往那个翠啊,安心感就像是一壶热汤,缓缓地自脚底向上蔓延。没事的,只要有翠在身边,自己就能成为那个既坚强又勇敢的「小透姐」:为了保护翠,她什么事情都办得到。 由于没有下一个等着打电话的人,透子就这么站在电话亭里面,讲背倚在玻璃墙上,前方可以看见校门。警卫果然一脸可疑地瞥向她的方向,想进校门一定会被拦下吧。不过已经不用担心了,看,翠正在往这里跑来,跟小时候一样,脸蛋因奔跑而变得红通通的。她看到透子了。 「小透姐!」 透过玻璃,透子可以看见翠瞧见自己的双眼张得大大的,嘴唇愕然开启。透子险些笑了出来。怎么了,小翠?怎么露出那种表情,我的摸样有那么糟吗? 「你受伤了吗,天哪,满身都是血……小透姐!你怎么了!」 没事的,不过是点小擦伤。透子原想这么说,但当她想移动身躯时,眼前的世界却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为之扭曲,接着霍然暗下。 「振作一点啊,小透姐——!」 翠的大喊,泫然欲泣的表情,也跟着融入黑暗之中。 再次长在眼睛时,翠的脸庞随即跃入眼帘,她正一脸担心地望着透子,接着嘴角放松地扬起微笑。 「感觉怎么样?」 翠拉来床边的椅子审视着透子的脸。在翠的身后,是一片覆住窗户的明亮薄荷绿的窗帘,柜子上摆着相框和插了白色洋桔梗的花瓶,以及一双黄色小熊玩偶。那个小熊玩偶十分眼熟。 「——这是小翠的房间?」 「对啊。小透姐真是的,突然在我眼前昏倒。我都快吓死了,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本来我想叫救护车的,但是你又说没事。」 经翠一提,透子的确有印象这么说过。 「不得已之下,我就请警卫帮我叫了辆计程车,将你载回公寓,从玄关到电梯时你还走得动,不过一进房间后你就完全倒地不起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拉到床上,起来了吗?」 「嗯……」 透子几乎什么也想去起来,但是要承认又觉得有些难为情。可能是看到翠的脸之后,神经整个放松下来了吧。能凭借着自己的双脚一路走到房间,也许称得上相当了不起。 「现在几点?」 「快要五点了。你连续睡了四个小时喔。我还很担心你要是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呢。」 翠不满地说道,眼眶却逐渐泛红。 「抱歉。你下午还有课吧?给你添麻烦了。」 翠说:「不,才没那回事呢。」并且孩子气地摇摇头。 「完全没关系喔。虽然这样说不太对,但我觉得有点高兴。」 「高兴?」 「因为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小透姐在帮我嘛。小时候的话那是理所当然,但即使我已经长大了,还是一直麻烦你。喏,我也很可靠吧?小透姐一定是这么认为,才会来找我吧?」 「嗯。」 透子点点头,她至今完全没有想过,翠竟然会在意这种事。 「谢谢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可以问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翠将脸凑上来。 「我看得出这不是一般的伤口,衬衫像是被人撕裂一样零碎破烂,整片胸口上还留下了巨大是抓痕,小腿和脚跟也有被某种东西咬过的痕迹。是狗吗?就算鎌仓乡下了点,城中也应该不会有野狗吧?」 透子没有回话,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查看自己的身躯。身上的衬衫和裤子已经被褪下,换上了舒适宽松的t恤。翠似乎已为伤口消毒,胸口上的抓痕不再出血,但是依然十分红肿;小腿及脚跟上卷着偌大的医用绷带,移动时并不会有太大的痛楚,看来骨头和神经没有异样。透子不禁暗想,莱拉果然不打算杀了自己。 「欸,小透姐!」 翠焦急地叫唤。 「嗯,伤口已经没问题了。」 透子故意答非所问。 「伤势方面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什么意思?有什么事严重了吗?」 「是啊……」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透子又开始犹豫了。她认为翠一定会相信自己,但是她该怎么说、又要从何说明起才好? 担任翠研究小组的助教——滩博美其实是个吸血鬼,并相中了翠为目标,而透子也遭受到滩的顶头上司的威胁。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龙绯比古并非人类所造成的——但是这些话未免太超出一般人的理解范围;更何况,就算翠被滩迷住这件事是谎言,但翠对滩有好感是千真万确。 「小翠,要不要一起去旅行?」 「咦咦,为什么?」 翠仓皇失措地眨着眼睛。 「你去年不是就说过想出去玩吗?初夏时就去北海道如何?当然,地点选小翠喜欢的景点吧,好久没去旅行了,我们就单独两个人去玩个四、五天,好好放松一下吧?」 翠更加一脸讶异与不解,但会有这种反应也会死无可奈何,因为去年翠才说了类似的话,邀请透子一起去旅行,但透子却马上推辞道:「你和学校的朋友去就好了」。事实上是透子对翠的母亲有所顾虑,她很害怕若是最后演变成伯母当面跑过来对她说:「别再和我女儿纠缠不清了」一切都将无法收拾,往后两人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偶尔还能互相见面谈天。 不过在这个当下,透子希望能争取到让翠好好听自己说明的时间,而且是滩与翠两人无法会面的情形下。假使那样翠还是无法接受的话,她就打算不让翠回到东京,而是将翠送回山形的母亲身边。至少在这个事件以某种形式结束之前,都要让翠留在那里。 「真是突然呢。」 「嗯——不行吗?」 「我也很想去,可是,暑假还有一个月——」 翠伤脑筋地偏过头沉思。 「而且,我暑假和滩学姐有约了。」 透子的脸庞霎时僵直。 「你们……要去哪?」 「还没决定好,不过……应该还是北海道吧,不好意思喔。」 翠天真的耸了耸肩,接着忽然拉高音量笑了起来。 「怎么了,小透姐你的表情好可怕。讨厌啦,好像在吃醋一样。」 翠仰起下巴哈哈大笑,斜眼往透子瞥来,偌大的双眼蒙上阴影,两颊奇异地有些扭曲,透子第一次看见翠路出这种表情。 「小翠。」 「怎么了?」 「不要和那个人来往比较好。」 「那个人是指滩学姐?咦咦、为什么?」 翠神色中不再带有困惑,夸大的做出惊讶的表情,没有发出声音地干笑着。 「还是说,小透姐……你不是‘好像’,而是‘真的’在吃滩学姐的醋?为什么?真难以置信,你好奇怪哦——」 翠坐在凳子上,扭动身躯不断哈哈大笑。透子全身僵直,注视着那样的翠。不对,不太对劲。翠不会这么笑,她不是会路出那种眼神的女孩。 跟刚才完全不一样。翠刚刚明明是真的在担心透子,询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却像是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般抖动着肩膀放声大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对了,自从翠口中讲出滩的名字后就…… 门铃此刻正好响起,翠起身走向玄关。「晚安,啊~~谢谢你特地拿来!」翠开心的嗓音飘来,接着是一前一后的两道脚步声。透子已经猜想得到是谁来了。 「晚安,透子小姐。你身体还好吗?甜蜜地季候要黏上耳朵的嗓音传来,黑色荷叶裙在透子的视线一隅飘动。」 「我带了换洗的衣物来喔。你或许会不太喜欢我的衣服,不过翠同学她特地拜托我拿来呢。她的衣服应该不和你的尺寸吧。」 对方将手提纸袋置于床上,透子则反射性将袋子拍落地面。 「——姐!」 翠慌慌张张地捡起它。 「对不起@姐姐真实的,应该是才刚醒来,脑袋还迷迷糊糊的吧。」 「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在意。」 翠就像是个撒娇的孩子般倚在滩的身上,滩也挂着微笑,同时低下脸靠向翠,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小翠!」 透子大喊,几乎要从床上爬起来。 「不可以接近那个女人,她是吸血鬼!」 翠转过头来,不知是否有听见透子说的话,望向这里的双眼只是呆愣地瞠大,不发一语,身体也毫无动作,仿佛是睁着眼断气了一般。 「没用的。」 滩吐出这一句话后。踩着轻盈的步伐走来,站在依旧坐在床上的透子眼睛,整个人遮住透子的大半视线,双手叉腰瞥了过来。嘴唇红艳艳的,好似涂了鲜血。 「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妹妹的耳朵呢,听不进任何一句责备我的话。就算听到了,也只会觉得那是一阵杂音,是她无法理解、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语言。若你硬要说给她听,她也只会大发雷霆不听你的劝告。 为什么会这么做?你应该早就明白了吧,远比翠的心早已属于我,她爱恋着我。别说这是一种欺骗嘛,我只是让她察觉自己真正的心意罢了。而你的存在,早就从她内心消失无踪了。我可是远比你有魅力多了呢,她所凝视的人是我,只有我。真是同情你呀。」 滩宛如一个在宣判死刑的女王,缓慢地、字句清晰地,以明确 的发音说完之后,轻轻旋过身,在呆立不动的翠的肩膀上轻轻一抚。 翠就像一尊人偶,迅速转过僵直的身体面向滩。当她的眼睛一看就滩的脸庞,表情马上产生变化,绽放陶醉又甜蜜的微笑,伸出手臂抬高,滩也以双手环抱住翠。 「令姐好像身体不太舒服呢。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安静休养。翠同学,可以出门了吗?」 「嗯,这样就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去。」 翠对滩笑着点头,完全没有看透子的方向。接着滩抱住翠的肩膀,两人仿若一对情侣般走向大门。走到一半时,滩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别一直为翠同学添麻烦。啊~~该不会是没有坐车的钱?那么我顺便借你吧。」 滩右手仍环着翠的肩膀,仅用左手灵巧地自钱包中抽出千元钞票,再扬指一弹。钞票飘向空中,仿佛视线计算好似的,正巧落在滩带来的纸袋上。 「玄关的门是自动锁,所以你不用担心,那么再会了。」 等到两人步出大门、门扉阁上的声音传来时,透子依然无法立即起身。 4 透子先前穿的衣服还留着,于是他拿起沾满泥土和鲜血的破烂裤子,毫不在意得套在脚上。 不过碎布般的衬衫已经不能再穿,但她宁死也不想穿上滩的衣服,最后决定直接穿着那件当作睡衣用的宽松t恤。 虽然透子不甘使用滩留下的千元大钞,但也无可奈何。若要徒步走到自己的公寓不知要花上几个小时,她并没有那么多的体力。 不过透子在离开之前,狠下心来翻找了翠的抽屉,然后拿着找到的房间钥匙,到街上打了一份备份。只要有这幅钥匙,她就能打开进入公寓的那扇大门。既然翠和滩住在同一栋公寓,自己至少也要持有一份钥匙才能够保护翠。 (这么做或许只是让我心中好过一点罢了——) 一回想起刚才翠望着自己的眼神,透子甚至有种一切太迟的错觉。但她随即咬了咬牙,将那不祥的景象和快要跌落谷底的挫败感自脑中挥除。 透子在水道路搭上电车,途中换乘秋叶原、京滨东北线后,回到东十条街已将近九点。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搭乘电车时。她也一直在思索这件事,透子打算对翠说出滩真实面目的计划,已经完全败露了。原本想让翠远离那个女人,带翠离开东京,往一些较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现在却已经没办法这么做了。 倘若透子遵照对方的指示,努力找出龙的弱点,翠就能得救。但是他们的约定值得信赖吗?就算可以信赖,恐怕那个约定单纯的指:滩不会吸翠的血。 尽管未被吸血,翠的意志依然在滩的操控之下,不愿接受那个女人的负面情报。 另外,只要透子还有利用价值,翠便一直都会是借以掌控透子的有效人质。照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救得了吗?两人仿佛成立他们的奴隶一样…… 一直以来,透子都是由自己选择生存方式,当唯一的家人——父亲下落不明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竟然欠下了一笔庞大的债务,即使如此,透子当时仍然在没遭人强迫的情况下独自承受,并开始女里还债,也不会怨恨不幸的命运。比起逃避或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担下债务,她认为面对困难,积极向前要好得多。 但是现在,遭受危险的人不只有自己,还有翠。而且翠本身毫无任何罪过,只是因为和透子有所关联,才会被他们当做人质。透子现在脑海中一味想着:该怎么做才能确保翠的安全,又能让自己恢复自由? 不然,干脆按照西门的命令,找出龙的弱点,帮助他们消灭他吧。透子对龙并无怨恨,也不讨厌他,但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事物比翠还要重要。假使能顺利达成目的,最后消灭龙的话,透子也就不再有利用价值,翠叶有可能获救,可是…… (那个男人的弱点……?) 这两个礼拜他们每天都会碰面,但透子又真的认识他多少呢?她一直相信他是人类,毫无怀疑。不,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对这点半信半疑。这样的自己,如何能在不被他察觉的情形下,找出他决定性的弱点? 头脑无法思考。总之今天就先上床睡觉吧,在那之前先吃点东西。仔细一想,从昨晚到现在,她完全没有进食。房里应该还有面包和牛奶吧。 走在店家已关门歇业的的商业街上,透子在半路转了个弯,公寓随即出现在眼前,这时她停下脚步。原本一直遗忘的记忆,忽然之间涌上脑海——她没有钥匙。 那是当然的,钥匙也和钱包及定期车票一起放在侧背包里,机房在鎌仓的宅邸里了。房子的备份钥匙则保管在附近的房屋仲介所,但这个时候仲介所早已关门休息了。总算来到这里,却进不了房间吗。而且还身无分文,这下怎么办?透子不禁想当场坐在马路上。 这时—— 「柚木小姐。」 有人赫然自背后叫住她,她吓得整个人险些跳起来,转过头去,站在眼前的是——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怎么会……?」 她吐出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愚蠢的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把这个忘在我家了吧。」 对方举起透子携带的老旧侧背包,递至她的眼前。 「你特地那这个过来给我吗?」 「我想没有它的话,你会很不方便吧。」 眼前的男子下半身穿着黑裤子,上头是浅灰色的立领衬衫外搭一件黑色短背心,脸上的太阳眼镜依旧存在,头发在颈后绑成一束,整体像是有些古怪的明星装扮,他是—— 龙绯比古 对方可能只是顺道路过还她的背包,但毕竟人家特地将东西从鎌仓送到这里,总不能在路上说声:「谢谢你,再见。」就撇下他走人吧。于是她问:「要上来坐坐吗?」对方则回答:「不嫌叨扰的话」 踩着吱嘎作响的室外楼梯上楼,透子邀请对方进入那间僅附流理台和瓦斯炉的三坪房间。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悉数守在柜子当中,连家具也没几样,是在是个相当冷清的房间,这个场合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房间并未呈现东西乱扔的凌乱景象。 请龙坐在矮桌对面毫无弹性的坐垫上后,透子走向瓦斯炉正想要泡茶时,独自却突然咕噜咕噜地大叫了起来,害她顿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没用餐吗?」 「嗯嗯、是啊。」 「我身上正好带了一点食物,你要吃吗?」 听对方这么一说,透子回过头去,瞧见龙从手里拿出一个包着红色餐巾的便当盒。解开餐巾后,里头是一个黑漆底配上金粉彩绘的多层木盒。龙接着打开盖子,便当盒中更是装满了配色和拼盘都十分漂亮的散寿司(注:是指醋饭上加上各式各样的配料,如蛋丝,海苔,生鱼片等等。)。看来不像是外头商店贩卖的的商品,于是透子抬头疑惑地望向龙—— 「是我做的。」 看见透子一脸惊愕,龙不禁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那是一张与他不太相衬、以外地十分可爱的笑脸等等。 「做菜时我的兴趣。味道方面你可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难吃。」 「——你会……进食吗?」 语毕,透子在心中暗叫不妙,但是对方却毫不吃惊地点点头。 「这也是我的兴趣,并非不吃我就会饿死。」 见到对方如此干脆地承认自己并非人类,反而让透子的内心产生动摇。 「果然会令你感到不舒服吗?」 是指并非人类的他妈?还是指 这种人所做的料理?被对方突然这么一问,她忽然莫名地涨红了脸。 「不、不会,没那回事……那我就不客气了!」 透子匆匆忙忙打开餐具橱,拿出碗筷、小茶壶和盘子,可能是因为亲手抚养她长大的曾祖母喜欢日本茶透子从小就养成了喝茶的习惯,就算是生活贫困,也会坚持买好的茶叶。 她将温过的碗放在陈旧的茶托,与加了温开水的小茶壶一同端至矮桌上。就座之后,她再次审视便当里的散寿司菜色,真的相当丰盛。里头有蛋丝、红姜、莲藕和红萝卜。川汤过的去壳虾子,甚至也有以醋腌过的小鲷鱼,浅色系的搭配,令人有种怀念之感。 「看来很好吃呢。」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感想。 「若合你的口味就好了。」 「要一起用餐吗?」 「嗯,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透子沾湿饭勺时候盛饭至两个小碟上,说:「我开动了。」之后便拿起筷子。不过她的视线还是不由得盯向对面男子的嘴角。虽然每天早上都会一起面对面喝红茶,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吃东西。 姑且不论哪个艺人覆住他双眼的全黑太阳眼睛,那直挺的纤悉鼻梁、脸颊线条和轻涂了淡色口红的嘴唇,仿佛是个美丽的雕工品。那对美丽的嘴唇缓缓咀嚼,咬着莲藕的清脆声响低声传来。与其说吃东西不适合他,不如说这是一幅极不真实的画面。 (她这张脸,跟吸血鬼这个词还比较搭——) 龙忽然停下筷子抬起头来,露出白色的门牙,望着她露出笑容。 「我可没有下毒哦。」 「我才没这么想!」 像是被他看穿了自己脑中愚蠢的念头,透子再次面红耳赤,连忙别开眼,拿起筷子塞了口饭至嘴里。醋饭有种清爽的口感,干醋的香味在舌上缓缓蔓延,却又窜过一阵辛辣。这个味道是—— 「是花椒吗?」 「是的,我家里少许的花椒调味,会辣吗?」 「不——」 记忆在脑海里骚动。她好像吃过同样的味道,而且是相当久远以前。 红、黄、白、粉红……在漂亮的配色下,舌头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辛辣而觉得一阵刺痛,她吓了好一大跳,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记得这似乎…… 「柚木小姐。」 忽然有人叫唤她的名字,将她从回想中拉出。 「虽然略嫌太迟,但我还是得郑重向你表达我的歉意」 说完,龙将筷子工整地放在小碟子上,双手抵住膝盖,深深地低头鞠了个躬。 「没有料想到莱尔会袭击你,着完全是我的疏失。尽管如此,你甚至还出手救了他,我代替他向你表示感谢。不过仅是低头鞠躬的话,还远远无法表达出我的谢意。」 「那、那个……请你快起来,别这样。」 透子又是一阵仓皇失措。 「用、用不着特地向我道歉,而、而且……我的伤势也不是很严重。」 「是的,莱尔也说过,他只是想要吓吓你将你赶走,并不打算真的杀了你或让你受重伤。希望你能相信他。」 对方理所当然地自认为没认错是有些自大,但是看到他慎重的不断向自己鞠躬,更是让透子坐立难安,于是她努力转换话题。 「那个……莱尔和莱拉,到底哪个名字?尼一直都叫他莱尔吧,他究竟——」 龙笑着点头。 「变成女孩子的时候,不称呼他为莱拉他就会不高兴。不过我自己也不太细化他那样的打扮。」 「我还以为女仆装是你的兴趣。」 「别调侃我了。因为这个缘故。这二十年来我都无法出现在编辑的面前。他还是个孩子,等到腻了之后就不会再穿了吧。」 透子不由得跟他一起笑了起来,然后条地顿住。小孩?那莱尔到底几岁了呢?不,话说回来,不管是男是女,有「小孩子」能变身成打猫妖的吗……? 「有疑问的话,任何事都可以提出来没有关系。」 龙温和地微微一笑。 「任何事吗?」 「是的。」 「问了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当做是赔罪,我会尽量回答你。」 这句话吸引了透子,她抬起头正面注视着他。若他真能回答她的问题,那她想多了解他这个人,但绝不是为了将这些情报告诉西门·马古斯。 「在我发问之前,能请你把太阳眼镜摘下来吗。」 「是对我的惩罚么?」 「不,只是在没有看见你眼睛的情况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认为那是真话。」 龙轻轻耸了耸肩,毫不抗拒的抬起右手,缓缓拿下眼镜,接着甩了甩头撩开刘海,望着她的方向。 弯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方是黑中带着湛蓝的双瞳。初次见面的时候,她震怒之下拔下了对方的太阳眼镜,也曾在一瞬间见过那双眼睛。没错,是这张脸,跟那个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她开始能够理解为何他会一直不肯拿下太阳眼镜,在昏暗的室内及夜晚戴着太阳眼镜的确十分奇异,但至少这样看来还是个普通人类,即便走在东十条的肮脏街道上,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突兀。 但是,这双眼睛太过奇特了,黑得深邃,仿佛里头存在着宇宙;盯着不放的话,好像整个人会被吸入其中,被带往某个未知的世界。她的睫毛下方流泻出寒气,包覆住他的全身,微微散发出光芒。人类绝对不会有这种眼镜。没错,绝对不会。 「你……不会不是人类吧?」 「恩。」 「那又是什么?」 龙微偏过头。 「这个嘛——」 「你刚说过,会回答我任何问题。」 「就算我想回答你,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啊。」 他的口吻是透子平常熟悉的戏谑语调,但是现在那双暴露在外头的眼睛,却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其他东西和我一样了吧。换句话说,我不动隶属于人类或动物,也不属于灵长类,普如雷,爬虫类等任何一种归属,也没有可以代表我的称谓。正如你现在所见,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我。我只能这么说」 (不打算趁人自己是吸血鬼啊……) 说会回答任何问题,果然不是他的真心话吧。 「也就是孤独一人的意思吗?」 「是的。」 「那么,你是从何处,又是怎么诞生的?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对方缓缓眨了下漆黑的睫毛。 「你见到西门·马古斯了吗?」 龙反问,这是一个突然触及透子内心深处的问题。 「他对你说了什么?」 无论对方问了什么,都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透子最后问道。 「——提问的人是我才对吧。」 「抱歉。不过,根据他告诉你的那些话,我的答案会有所不同。」 「不管我问什么,事实都应该只有一个吧。」 「你错了,即使事实只有一个,言语也只是截取其中的一个部分罢了。更具说话的人所用的辞藻及说法,给人的印象也会完全不同。你说对吗?」 透子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他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令她感到害怕,迄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压倒性挫败滋味往她的胸口压来。不行,自己终究不是龙绯比古的对手,不论他人如何要挟,她都不可能找出他的弱点。 (可是——) 透子在内心暗自摇头。不能输,她输了的话,还有谁会去保护翠。 「我做了个梦。」 透子的声音沙哑的仿佛不是自己的。 「什么梦?」 「在十字架上,有个人濒临垂死的边缘,那个人的脸和你十分相似。他正是神之子耶稣·基督。我后来获知,那是一个名唤玛利亚的人的梦境,也是真实发生过的情景。」 「西门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那是事实吗?」 一旦放弃提问,就只能在这个男人跟前认输。龙看着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反问的透子。 「或许是吧。不过依我看来,我并不认为那个男人说的话值得信赖。」 他在故意模糊问题的焦点,想岔开这件事。 「因为他是你的敌人吗?」 「至少对方是如此认定的,倒不如说,我是他们追逐的猎物。」 「这两千年来?」 「对。」 透子不禁暗忖:真的是这样吗?那个西门·马古斯看起来更像是一头野兽,或者猎物;相对地,龙是个持有武器的猎人,当他的眼睛望向敌人时,那份冷酷联系们也比不上。 「他到底是在寻找你的什么——」 「话说回来,柚木小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吧。他对你说的话应该不止这些而已。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你,让你接近我身边吧?」 忽然之间,透子有种想对他坦诚所有事实的冲动。如果是他,或许能够帮助透子。教导她该怎么做,才能让翠自滩的束缚中醒来,才能让翠一如以往地安全生活。假使他能够说出这些问题的解答,透子就能自现下突然遭人无端牵扯的困境之中解脱。 可是—— 他不可能毫无隐瞒地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个念头制止了透子的冲动。她凭什么认定龙的答案足以采信?滩博美是吸血鬼的话,他也一定属于那个族群;况且他以往还袭击过自己的曾祖母,差一些就能将曾祖母变作自己的同类。 ‘龙大概还没察觉到这件事。但是在见到你的时候或许又感应到了什么,有可能是你与他倾心的女子长相相似,也有可能是闻到了自己的血的气味,他的血流经了你祖母的血管之后,又传承至你身上。所以他才会被你吸引,将你挽留下来……’ 西门的这一番话,至少佐证了某些事实。但是,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嘴上说会回答透子的问题,却总是将话题岔开。即使透子做的梦是两千年前发生的事实,又何以能够信任他。 一个吸血鬼出现在耶稣死刑现场,又与耶稣拥有相同的长相。只有一些怪异分子才能认同这种生物真的存在吧。要是他没有袭击过曾祖母,透子和翠也不会被无端卷入这么莫名其妙的战斗之中。 「你自己也……猜不到吗?」 她以严厉的语气反问。 「多少猜测得到。不过,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他平静地回答,深邃的视线笔直注视着透子,令她整个人几乎要被吸入其中。透子咬紧下唇,不知不觉间低头望着膝盖。不行,不管再怎么虚张声势,自己也不可能赢得了这个人。她甚至不敢正面迎向他的目光。 「我不能说。」 透子低声说道。 「不过,我不会再去镰仓了。」 脱口而出这句话后,透子才恍然发觉:是啊,只有这个办法,既然自己做不了什么间谍,再在龙的身边工作也毫无意义。每天继续和他相处的话,总有一天他会看穿她的心思,然后如同西门利用透子一样,龙最后也会利用透子吧。两者皆非人类,是吸血鬼,或近似于吸血鬼的存在。不能对他们的甜言蜜语寄予期待。 他不会答应西门的要求,但是她要救出翠。这项任务并非不可能办到,对手若是他们的话,应该远比对付龙还要有胜算。至少透子面对西门时,感受到的压迫感没有这么强烈。 「撇下做到一半的工作,我非常抱歉。」 她翻找着龙拿回来的背包,自车票夹中拿出东十条到镰仓的定期车票,并且以指腹推向他的面前。 「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龙不发一语地望向那张车票,最后抬起头,将定期车票一转,推回给透子。 「你愿意先保留着它吗?」 投资不明白他的意思。 「等你哪天改变心意的时候,或许还用得到。」 「你的意思是说,在剩下不到两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会改变主意么?」 投资不自主的提高了音量。 「你凭什么敢如此断言?别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透子做起上半身,抬眼瞪向隆的双眸。在他的浓密睫毛底下,有着一对暗色深渊,两个宇宙的碎片。霎时,于某个在十字架上痛苦的扭动着身躯的人,那扭曲的脸庞相互重叠。 「什么都知道?不,并非如此。」 他慢慢摇了摇头。 「不过,我的确是比你活得久了一些。」 「只有一些?」 她的嗓音变得尖锐,分明毫无可笑之处,她却险些大笑出声。 「两千年算是只有一些吗——」 「由宇宙的历史来看,只不过是一瞬间罢了。」 龙又摇摇头。 「然而,在这个一瞬间的岁月当中,一旦存活于世就一点,相对的也能见识到许多事物、依我个人的浅见,两个半月的时间,就足以让很多事情产生变化了。」 「————」 「柚木小姐,你能相信我么?」 「你要我相信你什么?」 透子挑衅地反问。 「你叫我相信你,我却完全不了解你这个人。明明说过会回答我任何问题,结果却什么重点也没有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一度放松的神经,现在再次刺痛的绷紧,仿佛能听到绳索拉紧时那种要断掉的刺耳声响。 「是啊,叫你相信我或许太强人所难了。不过,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事吗?」 「没有!」 透子大叫。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软弱,在听见龙的询问时,她竟有一瞬间涌出想要向他求助的念头。再继续听着他的声音的话,透子可能会变得无法压抑自己。 「柚木小姐——」 「没有!没有任何事需要你的帮助!请你回去!」 龙已经离开了,定期车票依然留在矮桌上,还有金粉绘制的黑色便当盒。透子动作迟缓的伸出手,喝着依然冷却的茶,再一次用筷子夹起几乎没吃半口的散寿司。她已许久不曾进食,却丝毫没有食欲。口中的散寿司并未理会她的心情,径自在舌尖上奏起了愉悦的味觉乐章。入口即化的醋饭当中,参杂着花椒的辛辣与香气。辛辣与——倏地屏住气息。刚才也是,这个味道,这份香气,差点就要引出她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奶奶……」 她喃喃轻唤,抚养透子直至五岁的曾祖母,曾在过节的时侯做过散寿司。曾祖母分别作了小孩口味和大人口为两种,透子在好奇心和恶作剧的驱使之下吃了一口大人口味的散寿司后,却因为那种刺痛舌尖的辛辣咸吓了一大跳,还因此哭了起来就是这个味道。自那之后,透子吃过好几次味道类似的散寿司,但从未有人掺了山椒作佐料。仔细想来,醋的酸度和料理配菜的刀法,简直跟曾祖母作的一模一样。 思绪变得如纠缠的蛋丝一般复杂,全然找不到出口。她不懂,完全不懂;甚至不明白这件事是否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 没有任何人回答,透子一直是孤单一人。 5 六月十日,星期六,时间已过深夜十二点。 柚木透子站在一处可以眺 望翠所居公寓的高地上,这是一条拥有大幅度弯道的陡峭上坡,到了这个时间别说是行人,就连车辆也极少出现。透子将脚踏车停在弯道处眺望公寓,也不用担心别人对她投以怀疑的目光。 公寓玄关正对着一条不算宽敞的小巷,往前弯个直角就能看见大马路。公寓前方有盏照明用的路灯,自透子的所在位置看去能毫无死角的一览无遗。另外,翠的房间位于四楼角落,2dk的敞开小窗正好面向这里。 这四天来,透子都没有回到公寓住处,她带着存折和健保卡,以及最低限度的换洗衣物,提领了所有的存款买了一台脚踏车和双筒望远镜。平时守在公寓和大学周边,监视翠和滩的动向;一有空闲就到图书馆窝着,或者在咖啡厅和公园的长椅上补眠。幸好现在还是梅雨季节前夕,天气不算太冷。待在图书馆的期间,她查阅了有关吸血鬼的文献。假设真如西门·马古斯的嘲弄所言,一般的‘吸血鬼’形象只是有传说和妄想编织而成,就算翻阅了区里图书馆中不下十册的吸血鬼研究书籍,肯定也不会有任何帮助。但是多亏了那些书籍,她仍统整出了以下几点:吸血鬼的失误只有人的鲜血,不能照到太阳,白天时无法动弹。这些绝不是普遍性的事实,因为能在白天是到处乱跑的吸血鬼,在东欧的传说中并不少见。 翠每天早上九点前离开公寓,徒步前往大学在天色暗下之前,便会提着买来的晚餐回到住所。昨天和前天,滩博美都是到了下午才会在大学出现,不过白天的确能在外走动。但是滩穿着长袖,手套,甚至还戴着帽子,应该是在闪避太阳的光线。 当滩夜间外出的时候,和投资险前几次见到过的一样,穿着相当单薄,昨天和前天都还是过了晚上九点后独自一人步出公寓。透子本想尾随,但是一台似乎是诚驾驶的黑色美式轿车停在马路上等候,滩很快就坐进车内。先不论机车要骑着脚踏车在一条毫无塞车的路上跟踪轿车实在相当困难。 西门说滩博美的本名是娜娣雅,透子在一本名叫《吸血鬼事典》的书中找到这条项目。不知作者写的是事实还是传说,总之娜娣雅是指十五世纪,住在巴格达近郊的食尸鬼。描写一个美丽的女子半夜隐瞒着丈夫前往坟地,啃食死人的尸骸,而后遭人用剑刺杀又将她埋在坟墓里,然后复活重生,最后在白天挖开他的坟墓以火焚烧才将他消灭。 也有其他项目写到如何防范,击退吸血鬼,但是大多数都是以十字架,圣水或祈祷文等等与基督教相关的方法。如果娜娣雅来自回教国家,那些东西大概都派不上用场。 透子果决地无视于西门·马古斯一天联系一次的命令,恐怕现在他的手下——城那帮人正在寻找她的行踪。假使龙的镰仓住所也遭到监视,那么对方很快会发现透子并不在那里,应该已经开始起疑了吧。 她是在打赌。无视命令可能会让翠身陷险境,但是滩在袭击翠的时候,真面目定会显现出来。当然,透子这几天会持续监视她们,正是为了亲眼目睹那个现场,绝不轻易让对方吸翠的血;而且,当翠看见吸血鬼的狰狞面貌之后,或许也能自束缚中清醒过来。 等翠进入房间后,透子便将脚踏车停在坡道上,借由备份钥匙走进公寓走廊,守在翠锁住房间四楼的逃生出口前严阵以待。滩的房间在三楼,只要监视着楼梯和电梯,就能发现滩是否在半夜偷溜进翠的房间。 结果昨天和前天,滩都在破晓时分才回到公寓,然后直接进入自己的房间。她和翠没有往来吗?透子并不清楚大学和研究室中的情形,但滩不可能在公众场合做出攻击吧。 然而今天时间已至深夜,却未见翠和滩两人回到公寓。翠似乎是与朋友出去吃饭畅饮,傍晚一票人成群结对的走出校门,滩也是离开大学后直接去了某个地方。因此,透子已经在坡道上监视了四个小时以上。 最后,透子还是没有随身带个像样的武器。一般消灭吸血鬼最普遍有效的方法,就是以木椿或剑贯穿他们的心脏,原本她考虑至少买个蓝波刀,后来还是作罢。因为她几乎一整天都在街上到处徘徊,若有警察上前来盘问临检,被发现身上带着那种东西就百口莫辩了。 木椿反倒比较不像是凶器,于是他前往diy手工艺品店,买了一个看起来最硬、长度约二十公分的方形木材,再以美工刀细心地削尖其中一端,接着放在t恤外头那件连帽外套里,沿着身体线条以及线缝在内侧。他尽量不让那种‘拿着这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呢’的负面念头霸占自己的脑海。 在图书馆查阅之后,每本书上都写到,若想拯救遭到吸血鬼袭击的被害者,只有消灭那个吸血鬼一途;反向思考的话,透子只要杀了那个女人,翠就能确实获救。 但是一直聚精会神地站在路旁时,强烈的睡意便会不断袭来。那也是当然的,离开公寓后,透子一天大概只睡三小时。她多少有些担心,在这样子下去自己还能监视几天—— 此时,吵杂的谈话声自坡道下方传来,透子探出身子查看声源。一群女学生聚集在公寓玄关前方开心的高声谈论,甚至有些吵杂不休,当中也包括了翠。总数有五、六个人。透子暗忖:如果那些女孩会在翠的房间过夜,今晚就不用太担心了。 然而这时,交谈倏地中断。 「呀啊、滩学姐!」 一阵高亢的叫声响起,划破一瞬间的沉默。 「晚安,您刚刚回来么?」 「咦,您怎么会在小翠的公寓?」 「你真笨,滩学姐住在这里啊。」 「咦咦,和小翠住同一栋公寓?好好哦——我也想住这里!」 「对啊对啊。」 比起方才愈发娇滴滴的嗓音接连传来。 「各位同学,已经很晚了,安静一点吧。」 接着是滩的甜腻嗓音。 「快点回家吧,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哦。」 单单这句话,就让方才那些嘈杂不已的女孩子像是被浇了冷水似地蓦然安静下来,轻声说了句「晚安」后一个个匆忙离开,只剩下滩和翠留在原地。滩环抱住翠的肩膀,两人眼前的大门跟着敞开,只要再往里头踏进一步,他们便会消失在透子的视线之中。 但是有那么一刹那,滩回头朝这里望来。照理说她应该看不见透子,因为漆黑的坡道上毫无照明。然而那个时候,透子确实瞧见了滩的红艳双唇挂着笑意。 透子迟迟无法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搞不好滩早就察觉到透子在监视她们了,所以至今才会故意不接近翠。到了今晚,滩终于主动挑衅,为了不让透子忤逆他们,她打算在翠的眼前让透子再次体认到自己什么也办不到吗…… 四楼套房的客厅窗户倏地透出明亮的灯光,翠站在玻璃窗前,以双筒望远镜望去,翠的双颊似乎因醉酒而染着红晕,正打算拉上窗帘。 这是,一双白皙的手臂抱住她的肩膀,滩贴近翠的背部,以脸颊磨蹭对方的脸,涂了口红的嘴唇含住樱桃色的耳垂。双手的手指在进行爱抚、一路缓缓移动,自晕成樱色的后头直至下颚,透着衬衫按揉突起的胸脯。抚摸、揉捏、十根手指头像在演奏乐器般的在催的身上起舞。 那扇窗框俨然成了容纳两人的画框,翠敏感的扭动身体,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滩,蹙起眉动着嘴唇,像是隐忍什么。滩低下脸,抬起翠的下颚,转向自己湿润鲜红的嘴唇—— 透子开始狂奔,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将手上的双筒望远镜收进脚踏车上的手提包里,只顾着火速将钥匙插入对讲机下方的钥匙孔,较早的等待着大门敞开后,马上冲进去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向上移动,幸好到达四楼走廊的途中没有遇见任何人。她跑向挂着‘高阶’门牌的东侧尽头房间,握住门把,试着轻轻 漆黑猎人 1 天地瞬间染上了鲜血的赤红之色。 透子站在那个世界当中,浑身动弹不得。 在鲜红的世界里,一道尖锐的惨叫急冲而出,像是玻璃塔上绽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翠不断尖叫。不是的,透子想开口如此反驳。那个女人并非人类,是个吸血鬼啊!不然你看,从他胸口中流出的鲜血分明不是红色,而是腐烂死血般的淤浊黑色。你看看她的死相,一眨眼睛间满脸就皱纹横生,像个超过百岁的老太婆。 但即便说了这些,也穿不进翠的耳中。翠正蹲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用力闭起,也不再大叫,但是几个字仍旧无止境的在透子的耳中回荡。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小、翠……」 透子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弯下僵硬的身体,伸手探向翠的肩头。 「小翠,我拜托你。」 但当透子的指尖掠过翠肩膀的那一刹那—— 「够了!」 翠睁开眼睛再次大吼,挥开透子的手。 「不要叫我,我受够了。我不想看到你的脸,滚出去!」 翠扯开嗓子,睁得如铜铃般大的双眼溢满泪水,眼球上浮出血丝。 「我跟你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却老是以我的姐姐自居,我最讨厌你了,最最最讨厌你了!」 翠紧握着拳头敲打地面高声嘶吼,疯狂摆动身躯,一字一句如针般刺进透子的耳中。她只是情绪失控而已,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亲眼看见了这么骇人的景象,不管翠现在说了什么,都不是她的本意。 「冷静一点,没事了,小翠,没什么好怕的。」 透子尽可能以沉稳的语调说道,再次靠向翠,她却一脸畏惧地坐在地上往后退。 「我叫你别过来!」 僵硬又毫无血色的白皙脸庞张口叫道。 「别叫我的名字,我又不是你的妹妹!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那是当然的啊,就是因为你,我爸爸才会死掉!我出生的家才会被迫卖掉!连妈妈也改嫁!不对,早在那些事发生之前,你就夺走了爸爸和妈妈的关心,明明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每当我耍性子他们就会斥责我,要我多学学你。从小时候起,你就做了一堆讨人厌的事,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你!迟钝的女人,怎么连这种事也不懂啊!」 小翠——原想说出的叫唤声消失在唇齿之间,透子甚至无法再望向翠的脸庞,因为对方口中所说的并不是无凭无实的责备,全部都是事实。 的确,她毫无仰慕透子的理由。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透子低吟。 「我该怎么做——」 「你去死吧!」 翠激动的接话。 「虽然你死了爸爸也不会回来,可是爸爸都已经死了,你却还一脸若无其事地苟活到现在。就算还了钱又能怎样?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去死吧!现在立刻在我的面前自尽!」 不知何时,透子手中握着一把至今不曾出现过的长柄刀,磨亮的刀刃上映照出自己的脸。举至眼前还能嗅到铁的气味,这并不是幻觉。 「死了的话,你就会原谅我吗?」 「好啊。」 翠笑道。 「不过跟爸爸比起来,你的性命根本就没有价值,而且你就算死了,我失去的那些东西也不会回来。但是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快点死啊!」 透子恍惚的点点头。没办法,毕竟这是翠的希望。既然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偿还那么庞大的债务,若是奉上自己的一条命就能换取对方的原谅,那也未尝不可。 透子的思绪莫名冷静,暗想心脏似乎很难顺利刺中,颈动脉的话倒是比较容易瞄准。于是左手摸索着颈上的脉搏,右手拿起刀子抵住喉咙。 翠瞪大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嘴角往上扬起,那副模样与透子记忆中的翠实在相差太多,令人难以承受。闭上眼睛吧……然后,牙一咬将刀子刺下—— 突然,一阵冷风打向透子的脸颊,她猛然回过神张开眼睛,发现原本握在手中的刀子已然消失无踪,接着引入眼帘的,是一道从天而降般的黑丝身影。对方背向透子,及肩的黑发及黑色大衣在空中翻飞飘动,右手举向地上的翠。 翠撑大双眼,张大的嘴巴几乎直直裂至耳朵,两手指头弯成钩形,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准备一跃而起扑向黑衣男子。但是在翠展开行动之前,男子高举的指尖已经早一步触上了翠的额头,一道白光亮起,透子「啊」地轻声叫了声。 刹那间,一脸苦闷的翠闭上眼睛,变回以往透子熟悉的脸庞,身子往前一倒,男子伸手接住翠的身躯,然后转过头来,是龙飞比古那张白皙的面容。透子可以感觉到一道视线正从太阳眼镜底下望来。 「你能动吗?我们该走了。」 对方理所当然的说道,透子却仍搞不清状况。 「咦……?」 「真实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乱来,鲁莽不适勇气的表现,看来得让你好好认清这一点才行。」 他的口气像是在严厉斥责一个孩子,一股热意不禁涌上透子的脸部,当她想开口反驳时,他有更加厉声制止。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有什么怨言等之后再说吧。现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还能走的话请跟上来吧,毕竟如你所见,我只有两只手而已。」 他抱着翠迈步走向玄关的方向,叫上始终穿着鞋子。 「等一下!」 透子终于发出声音,然而龙不打算回头。 「不能再等了。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想坐着等待西门·马古斯一票人前来,我可不奉陪。」 「你要去哪里?」 「我的住处,或许你不乐意前往,但至少比这里安全。」 「可是……那个东西……」 她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娜娣雅,淤浊的鲜血已经染黑了一整片地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那具尸体变得更加丑陋干煸,但是并没有消失。透子也想离开这里,但若将那种东西留在这里,被人看到了一定会引起骚动吧。 龙微微转头看来。 「很遗憾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最后一击。现在要优先保护你们的安全,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最后一击?她还没死吗?」 透子不由自主地想移步走近。 「请你适可而止,柚木小姐!」 斥责声再度传来。 「你若是再不听劝,我也有我的考量。你想用自己的双脚行走,还是我扛着你离开?」 「别把我当做三岁小孩!」 透子也跟着拉高音量。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恶魔、吸血鬼还是伟大的神明!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我就是我,从不记得曾向你寻求过帮助!」 沉默瞬间笼罩全场,接着是长长的叹息。 「柚木透子小姐,若是伤到了你的自尊心,那我向你道歉。不过我诚心想求你加快脚步,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重要的妹妹。」 透子屏住呼吸,然后点点头。其实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大闹脾气。 「——我们走吧,我不会再多说半句话了。不过小翠她没事吧?可以恢复原样吗?」 「只要你能加快速度,就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也就是说,他也无法保证吧。透子心想。 2 跑下逃生阶梯时,龙补充说它有开车。透子暗忖,该不会是一台拥有专属司机的劳斯莱斯吧,结果是一台卡其色ndcruiser,而且乍看之下还是二十年前的车款,车身上到处都是刮痕和尘埃,几乎与一辆破烂废车相去不远。 龙将翠横放在后座之后说道: 「请坐在副驾驶座吧。」 透子摇摇头。 「我也要坐在后座。」 「——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是的,应该不用吧。」 「如果你希望在抵达镰仓之前,都保持在清醒状态之下的话,坐在后座也未尝不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久你就会明白了。与其费尽唇舌向你解释,不如让你亲眼看见比较快吧。」 龙夹杂着叹息回答。透子以为对方只是在挖苦自己,于是不发一语装作没有听见,但是稍后不出多少时间,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emspndcruiser加速时十分顺畅,外观虽然破烂,不过内部显然换过引擎,再加上这个时段的市区路况十分空旷,公寓转眼间就被抛在身后、融入夜色之中。 透子靠在座位上,让翠的头部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窗外的霓虹灯在翠的白皙脸颊上流转,闭着眼睛的水帘与平时毫无两样;往颈项看去,也只看见一个指尖大小的微青瘀斑。瞧着瞧着,她不禁觉得方才发生的事不过是场梦或是幻觉。 紧张的情绪缓缓放松,伴随着车辆行驶时的规律振动,些微的睡意开始袭来。这是崔翠的身体突然震了一下,垂在一旁的双手开始胡乱摸索,呼吸变得相当急促,接着猛然张大眼睛望向透子的脸。 「小透姐,这是哪里……?」 翠惊讶的轻声询问,举起手摸着自己的身体和脸颊。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一直想要赶快醒来,却越来越害怕,最后就失去了意识了。诶,这里是哪里?我们要去哪?」 「没事的,小翠,不用害怕。」 透子弯下身躯,注视着翠的脸庞说道。 「你就这样再睡一会儿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此时某种奇妙的味道掠过鼻尖。翠的吐息带着些微的腐臭气味。 「好冷……」 翠垂下眼睛喃喃喊道,身躯不断微微颤抖。 「我好冷哦,小翠姐——」 透子我珠翠伸出的手指,一种冰块般的冷意随即窜来。翠接着抬起双手环抱住透子,这一瞬间,透子的心中想起了尖锐的警铃声。 「我好冷。抱紧我,给我温暖吧……?」 翠不知何时已经从座位上坐起身,全身贴上了透子。自衬衫袖口中渗出的两条手臂十分冰冷,脸颊挨近透子,磨蹭上来的胸脯也是冷得叫人打哆嗦,唇中飘出了某种奇特的味道。透子脑海中的警铃不断尖声鸣叫。 「小翠……」 「小透姐——」 两人靠得极近,甚至无法聚焦看清楚对方。此时透子眼前的唇瓣咧嘴一笑,翠张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头部如蛇一般弓起来扑向喉头,幸好透子早一步抓住翠的下颚将她拉开。 「小翠,你在做什么!」 「因为,你不是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尽管被透子抓着下巴,翠脸上的笑意认为退去。 「所以,小透姐也变成我的同类吧,变得跟我一样。」 透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下,龙再次从驾驶座伸出手欺近翠的额头,翠的眼眸中窜过一阵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感,发狂似地扭动身躯,想挣脱透子的手。 然而龙的动作快了一步,指尖放出的白光让翠浑身霎时顿住不再抵抗。但与方才不同的是,这次翠的四肢僵硬,双眼瞪得老大。龙打开车门就坐进后座,弯起翠僵硬的双脚,连同手腕一同用皮带绑起。 「这下子你能明白,我为什么叫你坐在副驾驶座了吧?」 透子点点头。 「那么,请你移动位置吧。」 她又摇摇头。 「我不会睡着的,请让我待在后座。」 「恐怕不到一个钟头,她又会再次骚动起来,不过应该无法挣脱束缚。」 「没关系,我要呆在这里。」 龙的眉毛自太阳眼镜上方挑起,或许是以为她又在故作逞强。 「为何?」 「我想亲眼看着她,毕竟翠会变成这副模样,都是我害的。」 「就算是我反对也没用吧?」 「是的。」 他又一次叹了口气。 「请不要去触碰她的身体,也尽量别与她四目相对。」 说完之后,龙重新回坐我好方向盘。而后正如他所说的,翠不到一个小时后又恢复意识,哭喊着被绑住的手脚好疼,哀求透子替她解开,或者吵着不想坐在这辆车上,尖声喊救命、控诉他们诱拐了她。 她坐在座位上疯狂地摇晃身体,咒骂、叫喊、啜泣,偶尔用娇媚的嗓音挨近,但是一看见透子充耳不闻后,马上大吼大叫说道:我最讨厌你了、杀人凶手、小透、把爸爸还给我、去死吧——透子不发一语地望向翠,听着那些话语。 娜娣雅的诅咒人残留在翠的身上,但现在翠对透子讲出的谩骂,绝不是有人另外灌输给她的想法。在高阶家,透子受到的待遇几乎与亲生女儿无异,年幼的翠会嫉妒也不奇怪;外加透子的父亲留下的债务,害翠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出生的房子,这些全是事实。即使翠自身并未意识到,但那些记忆一定会化作愤怒,深深埋在他的意识底部。 透子也一样,究竟有把这件事摆在心中的哪个位置?据说加害者总是会容易遗忘;相对地,被害者却从来不曾忘记。透子绝不打算遗忘,只是,从小就不懂父母的亲情与家庭温暖的自己,要与翠失去的事物相提并论的话,她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她在不知不觉之间,习惯了翠的开朗和善意,一直在撒娇的人,其实是透子本身。 对翠而言,自己可能根本不是助力,而是灾难的种子。透子心想——若是这次的事件能够顺利解决,以后就别再出现在翠的面前了,这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龙完全不利用高速公路,这应该是为了应对途中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抵达镰仓的住宅区之间,经过熟悉的一排房屋、未经铺装的私人小径后,砖瓦支柱之间的铸铁大门隐隐浮现而出。 当车辆一靠近,大门忽然向内敞开,一名小麦色肌肤的黑发孩童跑向轿车窗边。 「小龙!」 偌大的绿色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紧接着: 「哇~~是透子!」 孩童开心的大喊了一声飞扑过来,几乎要一头撞破车窗玻璃,透子慌忙拉下车窗。 「厄——是莱……尔对吧。」 她险些要说出「莱拉」,在最后一刻赶紧改口。与一头及肩蜜色金发的莱拉不同,现在眼前的人有着较短的头发,可以清楚看出头型,穿着也从女仆装的洋装和围裙换成白色衬衫,领口还别上一个小蝴蝶结,呈现出殖民地旅馆门房的男孩风。不知道这种形容算不算是称赞。 「恩,我现在是莱尔哦。」 少年听见对方正以正确的名字呼唤自己,相当开心的绽开天真的笑容。 「嗳,透子,散寿司好吃吗?那个我也有帮到忙哦。」 「——很好吃。」 「那个啊,以前小龙他——」 莱尔的头自打开的车窗钻进来。 「莱尔——」 龙静静的插嘴。 「等一下 再聊吧,现在还有其他客人,你可以先去整理一下客房吗?」 莱尔这时才注意到蹲在透子身旁的翠。当黎明的曙光渐渐亮起,翠忽然闭上眼睛安静不动。 「真的耶……」 莱尔像只寻获猎物的猫咪,睁着雪亮的双眼,鼻子灵敏地嗅了嗅。 「她的味道真重,变化才刚进行没多久,一定开始肚子饿了吧。透子,靠她那么近很危险哦。」 「莱尔,不得无礼。那位小姐可是柚木小姐重要的家人,明白的话就快去准备吧。」 「是是是——那我顺便去泡早晨的红茶吧。」 他踮起单脚转过身去,边哼着歌边蹦蹦跳跳地走向宅邸,看起来真不想早上起不来。 龙走下驾驶座目送他的背影,眼睛盯着前方轻声说道: 「抱歉。」 「诶——?」 「我忘了叫他向你道歉。」 「啊、不会,不要紧的。对了,他和女孩子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呢。」 「恩,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于是,透子迎向六月十一日序幕的早晨。 透子原先打算将翠安置于此,再立即返回东京查看,不管龙怎么说,她都无法把滩博美的尸体(虽然可能还没死)丢在翠的房间里。在那种情况下被人发现的话,翠一定会被当成嫌犯的,只要能借给她一辆车,她就能独自一人清理现场。 然而龙与莱尔却异口同声的反对她的做法,甚至厉声说道:你知道你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吗?你这几天来到底真的睡过几个小时?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吧! 透子不禁反驳,她的睡眠时间确实很短,但体力还相当充沛,也有摄取食物;况且现在就算躺进被窝,心情这么亢奋也根本睡不着。 但大概是喝了一杯莱尔泡的香草茶,她接着忽然失去了意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时,周遭已是一片灰暗。看向手表,时间显示已经七点,她连续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 长时间的熟睡之后,脑袋十分清醒。 (被骗了——) 一想到这件事,怒气率先涌上心头。屋内一楼不见人影,于是他用力踩着步伐走上二楼,只见透子先前的工作室房门敞开,里头透出光线,龙正面像电脑坐着。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回的在透子开口之前只想荧幕。 「看看这个吧。」 ‘公寓中发现女性遭到刺杀的尸体,女大学生方可至今仍下落不明’的标题骤然跃入眼帘。是刊登报纸报道的新闻网页。 「这是——」 「请看到最后。」 龙的语气不容置喙,透子咬着唇瓣,眼睛跟着荧幕上的文字移动。 ‘十一日上午六十三十分左右,东京文京区内的一栋公寓四楼套房中,发现了一名遭到刺杀的女性遗体。目击者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房客,当时正巧要去拜访那间房间的房客。 经过调查发现,死者是担任o女子大学文学部助教的滩博美小姐(二十七),滩小姐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三楼,与租借四楼房间的o女子大学文学部三年级女学生来往十分亲密。 警视厅和本富士署正在追查自昨夜起就下落不明的女学生行踪。另外,也有多则证言指出,最近公寓内常看见一名并非房客的可疑人士出没,并且时常在公寓周遭边徘徊。警方正在调查此人是否与此案有所关联。’ 自己害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在这样下去翠就会被认定为嫌疑犯。果然不该理会龙的说辞,尽快返回公寓处理现场才对—— 「你明白了吗?警方已经知道你的长相了。」 「你不是说过她还没死吗?而且,我们真的有必要那么急着逃离现场吗?」 透子的视线自画面上移动,张口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给她最后一击,再把尸体藏起来吗?」 龙冷冷地反问。 「确实是有方法能够消灭娜娣雅,但是只能用火。难道你认为我们应该连同居民烧了整栋公寓,顺便一口气消灭尸体、现场与目击证人,刚好达成你的所有要求吗?」 透子哑口无言。 「娜娣雅还没死,但是这件事发生之后,马上有人通知了西门·马古斯。他的手下一定会在我们离开之后立刻赶至现场,换上顶替的尸体,供他人发现。毕竟哪个女人被你刺了一刀之后,乍看之下很难辨认出她是谁。这一点你应该也相当清楚才对」 「————」 的确,透子刺下木椿之后,滩虽然还未断气,却在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没有人看见后会联想到那是滩吧。 「首先,今早发布的这则新闻,案件的进展速度实在太快,几乎没有花太多时间进行搜查,这就表示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手脚?你是说西门·马古斯甚至能驱使警察?」 「警察、媒体记者、公寓及附近的居民、大学关系人士——让证人们说出重要的讯息,再放出消息,陷害你和翠小姐成为杀人犯,对他们来说是小事一桩。」 「怎么会……」 「一个组织就算再怎么庞大,驱使他运作的却是每一个人。他们擅长的招数就是改变人心、扭曲记忆,进而将人类当做玩偶一般操纵。见过那个男人的你,应该能认同我的话吧?」 龙的冷淡口吻让透子背脊一阵发冷,她瞪着动也不动的的白皙侧脸反问: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与他们敌对的你……又是谁?」 发冷的体内深处,涌出一股愤怒的热流。 「为什么我和翠非得被你们卷进这场风波不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回答我,龙绯比古!」 龙不疾不徐地转过椅子,实现自电脑荧幕移向透子,稍稍拉下太阳眼镜,抬起那双漆黑中带着湛蓝的眼眸。 「所以我前些天才问你,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地方吗?」 「你什么都没回答我,却要我主动求你帮忙吗?」 「你是指‘我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吧?」 「我只知道你不是人类。」 「只有这样还不够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透子点头,龙偏过头露出苦笑。 「可以请你就你眼中的我,来评价我这个人吗?我绝不是想卖恩情给你,但我昨天确实救了你一命。往后我也会保护你,并尽力让翠小姐恢复原样,虽然这样可能还是不足以补偿你至今蒙受到的灾难。」 一听见翠的名字,透子的态度立即软化了下来,不管这名男子是什么人,她都愿意舍弃自尊和一切央求他。 「——小翠真的能复原?」 龙站起身没有回话,从上方朝他望来,透子反射性的想往后退,但他的右手已经抚上她的面颊,像在抚摸一个易碎品。 「是的,一定。」 当透子意识到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已转过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 透子朝着他的背影高声大喊。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那个娜娣雅一样都是吸血鬼吗?还是不是?那你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怎么能存活了两千年之久?请你告诉我!」 龙在门槛上停住步伐,回过头来。 「柚木小姐,这世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他低声轻喃。 「不知道的话,就能轻易忘却,当做与自己毫无瓜葛,让一切付诸流水。」 「可是我已经被卷进去了!」 「那么就请你设法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恢复到以前的生活吧。是我太过鲁莽,才会让你第一 次造访时挽留了你。活了这么多年仍旧无法摆脱如此愚蠢的冲动,表示我依然不过是只地上的生物罢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在透子的眼前,门扉静静关起。 透子颓丧地呆坐在原地,直到莱尔前来叫她:「吃晚饭咯!」时侯,已经快要晚上九点。少年依旧穿着白天时的男装打扮、腰上缠了一条短摆围裙、卷起了胳膊上的袖子。 「今天晚上吃日式料理、盐烧竹夹鱼、豆腐味增汤、配上乌贼炖芋头和川汤菠菜。酱汁也是用乾鲣鱼和昆布熬成的哦。」 餐厅的桌上摆着一人份的料理及筷子、菜色与莱尔方才宣告的一模一样。待透子坐在椅上拿起筷子时,莱尔开心地看着她。 「好吃的话我再帮你添一碗。」 「那莱尔你呢?」 「啊~~我有吃啊、不过只是尝了尝味道。吃太多会不舒服、龙也会不高兴。况且这副身体本来就不太能吃人类的食物。」 「真像个机器人——」 「讨厌啦,我才不是机器人呢!」 莱尔哈哈大笑了数声,接着忽然一脸严肃。 「透子,伤已经好了么?」 透子顿时摸不着头绪。 「我咬了你好多下吧。」 「都已经好了,我甚至忘了有这回事呢。」 「对不起,我真是个做事莽撞的笨蛋。」 「没关系啦。」 「透子,我……很高兴你愿意回来。」 莱尔在身旁的椅子坐下,长着偌大的绿色眼睛盯住透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 「小龙去东京时,我还以为他会带透子回来。可是却没看见你,所以我想透子一定是在生我的气,或者觉得我很恶心。」 「莱尔——」 「在很久很久以前呢,我曾经和一个人类女孩变成好朋友,一开始我隐瞒了真实面貌,但是后来因为一桩小事,他发现我不是人类后完全无法接受我,尖叫着‘你好恶心’,或是一直在胸前划十字。人类都是这样吗?明明我还是我啊。」 莱尔扯动嘴角挤出微笑,孩子气的圆滚脸蛋上,只有那抹笑容看来像个疲倦的老人。 「当我看着那个女孩的脸,憎恨的心情忽然一拥而上,恨不得想张口咬住她。所以,我可能真的是个怪物也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恶心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有这回事——透子在心中暗暗说道。至少在她眼中,这个孩子即使不是人类,也是个能够心灵相通的存在;只是这种时候,再多的言语似乎都没有任何帮助,于是透子放下筷子,伸出右手。 「莱尔,我们来握手吧?」 绿色眼眸不解的眨了一眨。 「来握手吧,作为我们重新认识彼此的见证。」 「——恩!」 两人面对面,神色凝重的互相握手。莱尔的手比透子的手小上许多,十分温暖又带有些微的湿气。 「透子,再来一碗吗?」 「我很饱了,谢谢,很好吃哦。」 「那么收拾完桌面后我来泡茶吧。我也跟你一起喝,日本茶好吗?也有中国茶哦。」 「——老师呢?」 「啊、小龙他……」 莱尔立刻支吾其词,当透子想再反问时,突然某处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像是热带密林里的珍奇鸟叫。透子抬头看向天花板,叫声来自二楼,那个声音来自—— 「翠——?」 透子起身飞奔,莱尔慌忙跟在后头。 「透子,等一下!不能过去,透子!」 但透子充耳不闻,一口气跨过三个阶梯冲上二楼,在昏暗的走廊上寻找发出叫声的房间。莱尔趁着这个时候跑过透子身边,奔向书库那一排房间的某个房门前。声音正是从那间房里传出。 莱尔将背抵在门板上,不让透子进入。 「小翠在里头?」 「不行,你不可以进去。」 「为什么?是龙交代的吗?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 「龙在哪里?」 「——东京。」 她本想询问去哪里做什么,但眼前这件事比较重要。 「把门打开,莱尔。」 「可是,小龙说透子看了之后会很难过。」 可能会吧,但是她还是非看不可,因为她自己已经决定要正视每一件事。 「只是看而已,我不会做任何事,也不会进去房间。」 「真的?」 透子回望着莱尔点了点头,于是他十分勉强的移开身躯。透子上前转动门把却打不开门,莱尔无语地指向门中央,那里有个手掌大小的板盖。那是观看孔。 她掀开以合页固定住的盖子,将眼睛凑至玻璃上。先起房间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开始可以看见正前方放有一扇窗户,下方是一张床。有样东西在床上蠕动挣扎,方才那阵怪鸟似的鬼叫声,就是由此发出。 突然,那片黑暗当中浮现出两道红光,叫声不再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家具摇动时的吱呀声。透子冷不防的清楚认出那个身影——是翠。她被绑在床上,拉扯着手铐和锁链撑起上半身,视线往自己望来,一双血红色的眼眸膛得大大的。 大概认出了透子的脸,那双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沾满了唾液的润湿双唇,歪斜地露出微笑,舌头在外面摇动。那张嘴巴出声说话之前,透子就火速盖上盖板背过身子。 呼吸急促、身体不断颤抖的人反倒变身成了透子。她几乎想放声尖叫,想捂住耳朵闭上眼,肆意放声呐喊,什么都不再去看、不再去听。 「透子,你没事吧?」 莱尔担心的凑过来。 「抱歉……」 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看来,小龙果然是对的,真的别看比较好——」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多么软弱的人类。这是惩罚,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愚蠢的自尊心,才会害翠变成那个模样。他低下头,咬牙忍住几欲滚落的泪水。 「没事的,透子。」 莱尔握住透子的手。 「小龙一定会帮你的。别担心,就像我一样相信小龙,等他回来吧,好吗?」 3 好饿。 每当张眼醒来,激烈的饥饿感便自胃的底部袭向全身。 浑身发冷的僵直,像个发作的疟疾患者似地不断微微痉挛。 ——食物。能够自胃底开始温暖全身、抚平饥饿感和寒冷的食物。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如何能得到,光是在脑中想象,口中就充斥甜美的液体香气。 除此之外,他的脑中不存在任何记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只会在黑夜活动寻找猎物的二足野兽。不过,每当觉得挂在脖子上的奇怪碎布很碍眼的时候,脑袋就会隐隐发疼。 他只依稀记得第一次得到猎物时的景象。 醒来时,身体觉得十分不适,手脚冰冷僵硬,像是好几天没进食般饿得头晕目眩,什么也无法思考。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现在又在哪里。他恍惚的站在原地,这时一道比黑夜还要漆黑的身影窜过眼前,然后是细微的惨叫声和倒地的声响。紧接着他立刻闻到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深深刺激身心的绝妙香味。 下一秒,胃部的饥饿感爆发开来,垂死的身躯中涨满活力,他发出一声长啸,扑向香气的来源。在本能的领导之下,张开的大口准确无误地咬住猎物,牢牢制服住微微挣扎的物体,嘶嘶有声地啜 饮溢出的物体。 愉悦、销魂、神醉,忘我的极致快乐。头部上方的冰冷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交谈的低语声也传进他的耳中,对他而言却是毫无意义。他的脑部已丧失理解能力,完全听不懂自己出生至今使用的语言。(这些刚变化成的家伙,模样真是可悲。即使是个一流企业的精英职员,到了这般田地跟野兽也没两样。) (难不成你和他们不一样?) (别说蠢话了。我可是活了一千年之久,别把我跟这些野兽相提并论。) (最好不要太得意忘形哦,亚尔加。西门·马古斯好像在怀疑你了。) (哼,那么你也得小心点才行啊,城。上是人类之身却侍奉我等不死种族,而且还是个见风转舵、两边都想讨好的墙头草。你该不会对西门老头说了我的坏话吧?) (你说呢?在担心吗?) (别太得意了,你也想变成野兽吗?不,还是让你变作它的食物如何?) (哼,你敢的话就试试看啊,我可还有不少利用价值喔。) ……脑中的模糊记忆忽隐忽现,但远比那些影像更加迫切的饥饿感驱使着他,摇摇晃晃地迈开步伐。东京的夜晚时分明亮,完全找不到全然漆黑的地方,即使是杳无人烟的小径,也一定有一盏照明的街灯。 (猎物……) 猎物的模样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中,正如同彷徨在沙漠中的遇难者幻想着绿洲。 (充斥在口中的炙热、鲜红、甘甜、极致的液体——) 但不论幻影有多么逼真,也无法满足他的饥饿。喉咙益发干渴,冰冷的身体不断打颤。以前有人告诉过他,猎物得由自己亲手捕获,这是铁则。只有起初的第一次会为他准备食物。 他的同类都聚集在西新宿周边,因为好几个人一同狩猎效率较高,久久一次「主人」赏赐猎物给他们。但是先前合作捕获了猎物之后,他却一个人贪心多喝了分配好的分量,因此被同类们赶离那里。 他认为那实在是不公平的指责,却无法以言语为自己辩驳,也无法反抗多数同类的意见。他不敢离「主人」所在的西新宿太远,不过其实「主人」也不会在意吧。 他以西新宿为中心点,徘徊游走在外围区域,白天就躲进下水道或神社的地板下,一入夜再出来寻找猎物。可是他不曾捉住任何一个人类,若是能寻获濒死的鸽子和遭人丢弃的猫就谢天谢地了。 又饥又渴又疲倦,最后他又走向西新宿,去拜托「主人」,想办法让他留在那里吧。若是「主人」仍不允许,干脆找一天跑进自己本能性恐惧的太阳底下还比较痛快,怀着这个念头的他,却不相信自己会有自杀的勇气。 (这味道……) 他停下脚步,仰起向前弯曲的身躯,吸了一口飘散在黑夜中的臭气。 (这个味道是——) 与深深迷惑住他、唯一能打动他的液体气味十分相似,却又有些微不同。那股味道混杂着陈腐发酸的臭味,并非猎物体内的新鲜液体。那是他自身也拥有的,同类的夜行野兽气味。 乘着夜风,那股强烈的臭味自他的目的地——新宿中央公园飘来。他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有极不祥的预感,让人浑身直打颤。他像个人猿似地,维持着脸部往前突出的驼背姿势,缓步踱向前方。 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仿佛是舞台上的布幕往两旁拉开。他站在公园的林木之间,望着中央的圆形宽敞空地。投下淡淡光线的水银灯、不再运转的喷水池、排成一个圆形的空无一人长桥……那副景象,与这座公园沦为狩猎场时没有两样。 不过他那双夜行动物的眼睛,能够瞧见以往人类之身时无法看清的黑暗之处。在水银灯的光线无法触及的广场角落里,可以看见十几个人体大小的物体倒趴在地,正在那些物体飘散出混杂着腐臭的鲜血气味,将他吸引至此,他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近。 一张皱纹满布臭皮囊似的枯瘦脸庞,正躺在地上怔怔地张着眼睛和嘴巴仰望向他,那是一个礼拜前将他赶出公园的同类,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不由得放声大笑。指责我的就是这家伙,男人心想。又不是他们的「主人」,只是因为在这群野兽中待得最久,就颐气指使地命令他人,甚至将他赶走。那时候浑身洋溢着力量、嘴角沾着新捕猎物鲜血的家伙,现在却像个干瘪的木乃伊,胸口附近开了一个大洞,却只有一些汙浊的黑血渲染开来。 (——这个不能吃……) 饥饿感再次浮上他的意识,驱走了一瞬间的愉悦心情。他推开倒在地上、手脚几乎叠在一起的尸体,翻了翻他们的身子,想寻找没有任何同类以外的东西。但是摸到全都是干巴巴的粘萎尸体,鼻间尽是腐败臭水沟的气味。 「还有一只吗?」 忽然背后传来声响,他尽可能驱动身上所有快要生锈的神经迅速转过头。眼前站着一名男子,飘逸的黑发长及肩头,只有露出下半张脸,鼻梁。嘴唇至下颚,都微微泛着白光,浮现在黑暗之中。 「以那种躯体活在这世上一定很痛苦吧。杀了你的同伴的人是我,我很同情他们,但是事到如今除了让你们安详的死去之外,没有其他获救的方法了。也请你安详的死去吧,来。」 男子伸出一双绽放珍珠光泽的白皙美丽手臂,五根指头如同巧夺天工的花瓣般缓缓展开,朝他招手。 他并没有认真倾听对方的话,深深吸引住他的,只有眼前男子身上飘出的香气。充斥在整座玫瑰园里的盛开花朵、玻璃杯中斟满的美酒、摆在餐桌上装有美味佳肴的盘子……这些香气综合起来仍然敌不过这股既令人神醉又馥郁的芳香,他全身的饥饿细胞不由得嘶声呐喊。 (好想喝——) (我想大口喝下这家伙的鲜血——) (多么美妙的香味啊……) 他张开血盆大口,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露出汙黑的牙齿,兴奋不已地磨着牙向前扑去。男子正面迎向他,只见葱白的手指没入他的胸膛。 隔了一秒之后,寒意自胸膛窜至全身。 他定在空中不动。 眼前就是男子戴着太阳眼镜的脸庞与白皙的喉咙,却无法再往前靠近。因为对方的右手刺穿了他的胸膛。 「沉睡吧,勿再彷徨于人世。」 低声呢喃之后,男子抽出手,手指上没有沾上半点血滴。下一瞬间,他却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黑血溅出,腐臭气味窜上鼻间,全身开始枯萎干缩。 他再也无法站立,膝盖一跌,像个失去支撑的稻草人般倒向地面,张开的口中甚至发不出叫喊。 瞪大的双眼,最后只看见俯视自己的白玉脸庞,他想对男子举起颤抖的双手。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想举起手? 所有的知觉退去,连饥饿感也渐渐止息,只有一张如月亮般的白皙面容映照在他睁大的双眼之中,以及男子身上飘散出的天上花园般的馨香,那是他最后的记忆—— 数分钟之后,广场上出现一道新的身影。是个年轻男人,有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蛋,一袭漆黑的西装配上深红色衬衫,脖上系着暗金色领带。三周之间,他才搭乘计程车带一名少年从歌舞伎町来到这里,但是现在公园里没有人认得出他。 那时戴着太阳眼镜掩饰的眼睛如今显露在外,包括瞳孔、虹膜和眼白在内,全都像是染上了鲜血一般赤红。现在那双眼睛闪烁着强烈的红光环顾四周,脚边尽是手脚相叠的尸体……不,说是残骸碎片还比较正确,犹如一对乌黑风干的枯枝小山。不知情的人若是看见了,根本猜想不到这些原来是人的尸体吧。 「可是——」 男人以漆皮鞋的鞋尖踢起尸体残骸,那些尸体立即化作了黑色的粉末撒落在地。 「流氓!是谁——」 男人以非日文的语言不停咒骂,胡乱抬起脚踢开地上的尸骸,接着倏地停下动作,忽然注意到——不,是被迫注意到,公园里不只有自己一人。 直至方才本事空无与人的身后,出现了一道气息。 (不是人类——) 只有这一点他很肯定,因为他感觉不到背后物体的呼吸声和心跳。 (是这家伙杀了我制造出的野兽们吗……?) (而且也在等我出现?) (可恶!我可是活了千年之久的亚尔加,哪会那么容易被你干掉!) 他赫然往地面一踢向上跃起。 轻轻松松地跳开十公尺多的距离,在空中转过身子后落地,摆出备战姿势。一道剪影似的黑色身影就站在刚才自己所处的位置上朝他望来,下一秒,先前魅惑了那样饥渴的野兽,使之忘却抵抗的美妙香气,同样飘入他的鼻间。 「原来如此,你就是西门老头的猎物——拉哈比吗?」 他露出挑衅的笑容,喉间却也因为香气引发的渴望可悲地分泌出大量唾液。难怪老头子会这么想要得到这家伙,多么令人倾倒的香气啊,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圣血。 混账,他绝对要喝到。而且最好是由他一人独得,才不会分给其他人,尤其是那些老不死的老头们。 「我是亚尔加,在跟随西门。马古斯的一行人当中,就属我待得最久,你居然毁了我的野兽,但是,你可别以为能用相同的方式打倒我。」 那道剪影没有回话,不疾不徐地移动身躯,滑行似地缓步逼近。亚尔加举起左右手臂迅速拍动,约莫两条胳膊长的数十把黑色短剑随机不知从何冒出,光速飞向剪影。 湛这阴沉光芒的剑尖飒地刺进黑影,影子倏地停止前进,直接倒向地面。 「——啧,真是轻而易举。」 亚尔加露牙而笑。真不知道老头子他们在搞什么,只是一味穷追猛打,对方才会一直四处逃窜,害他至今都没机会和对方正面较量。就算拥有神之手的血,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嘛。 跨着大步走近,他却疑惑地眨了眨眼。非人之身的视力在夜晚中不可能出错,然而,他没有看见刚才那个应该已经倒地的对手。 视线所及都是那些干瘪的野兽,那些由他一手创造,被他抓住后鲜血惨遭吸尽,再注入自己体内饲养的恶灵之后,化作渴求鲜血的野兽之人类空壳。他掷出的铁制凶器插落在尸骸之间。这个味道是……? 嗅觉再次捕捉到黄金圣血的香气,光是臭着这股美妙的香味,心神都快变得飘飘然且不知所以云,到底是从哪里—— 在交叠的尸骸之间,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物体,是个被人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手帕。他受到吸引般地弯下身躯,找到了气味的来源。这么说来…… 伸至半空中的手停住了,一股冷意窜过全身,亚尔加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左胸多了一个奇妙的物体。那是五根玉白的指尖,一只手贯穿了原本该是刀枪不入的肉体,自肋骨的缝隙间穿破背部自胸前刺出。 「站起来。」 近似于沉默的嗓音在背后低声命令。 「别想命令我!」 「不愿意的话,我也无所谓。」 声音平静地回应。 「让我们一个个试试看,怎么做才能让活了一千年的亚尔加归于尘土。拔掉你的头、挖出你的心脏,以圣火焚烧,还是曝露在太阳之下呢——」 「你才不可能——」 「觉得我办不到也无所谓。至少我这副躯壳,用以上任何一种方法都不会毁灭。在早晨来临之前,我们一个一个实验看看吧。首先是这个。」 体内的手指开始转动,将心脏包覆在手掌之中。亚尔加不由得跟人类一样变得呼吸急促,比起那只如钢一般冰冷的手章,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恐惧感更让他难以呼吸。虽然心脏遭人捏碎或拔出也死不了,但他并不想亲身一试。 「我知道了,你想要什么?」 「带我到西门·马古斯的所在地。」 「你还是特地将自己送入虎口吧?」 「我知道。」 亚尔加发出痉挛似的笑声。 「我先声明,别以为能拿我当人质。如果扬言要杀我,老头他绝不会阻拦,反而会开心地叫你动手。他一直想找机会除掉我呢。」 「喔——」 含着笑意的话声在背后回道:「那你打算在这里一路聊到天亮吗?我倒是完全不在意。」 「——我知道了啦。」 他再次半自暴自弃地应和。要是被老头们知道自己竟然举白旗投降,真不知道会遭受到什么处罚,但现下自己的性命比较重要。 「我可不知道你会落到什么下场喔。来,走吧。反正距离不算很远。」 「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 「莉莉斯(注33)醒来了吗?」 亚尔加的身躯突然大震,想和普通人类一样牙齿不听打颤。 「莉、莉莉斯……」 「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我。我不知道!」 他颤抖着身体嘶吼:「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注33:莉莉斯(lilith),在10世纪成书的圣经外典《本可拉的知识》中记载她是亚当的第一位妻子,世界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有记载她是撒旦的情人、夜之魔女,并教导该隐如何利用鲜血产生力量以供自己用,据说与吸血鬼的起源有关,莉莉斯也被古代希伯来人视为大地和农耕部族的太母。) 4 哦…… 门扉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开启。 屋内笼罩着黑暗,但站在门口的龙,依然如在白天一样能够清楚看见每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天花板十分高耸的长方形大厅,大门位于大厅的短边,正对着前方一排排附有椅背的长椅,像是一间教会,左右两边的墙壁及柱子上却未装饰与信仰相关之物。 他毫不迟疑地跨过门槛走进室内,门扉又一次发出尖笑般的刺耳声响在身后关上。他头也不回,缓缓走在黑暗之中空无一人的长椅之间形成的通道。 若是教会,与大门相对的另一个短边应会设有祭坛,天主教会挂上圣母或圣人的金碧辉煌画像、基督新教则是会装上简朴的十字架,但眼前那里不见任何物品。只有一道远比室内的黑暗还要漆黑的帷幕,像要隐藏住什么似地垂挂在那里,布面上没有任何图腾。 走至通道的一半,龙停下脚步,举起玉白的手轻轻拨开落至脸上的头发。仰头看向帷幕,在黑暗中以手指调整了下太阳眼镜。 这时,帷幕倏地晃动起来。不知是从何处出现,一个人影已经立定在那里。那是一个一头犹如烈火,有着红色卷曲头发及胡须的魁梧男人。 「真叫我惊讶——」 嗓音相当低沉,却如同敲响一座巨大梵钟般「嗡……」地余音缭绕。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啊。」 「真没想到吗?」 「啊~~是啊。」 男人点点头,抬起左右两肘,当场闲适地交叠双脚,像是深深坐进一张隐形的扶手椅上,臀部下方空无一物。 「拉哈比——不,我应该尊重你这一百年来使用的名字吧,叫你龙绯比古对吧?」 「随你高兴。」 「说到龙,在我们的故乡被视作不详又汙秽的怪物,象征与神之秩序相对的原是罪恶与混沌,但在这东 地区却变成了天界的神仙。东阳思想中原本就不存在善恶分明的二元论,你会不想离开这个国家,终究也是这个原因吧?」 「————」 「而我是西门·马古斯,两千年来从没变过。」 「事到如今不用再自报姓名了。」 龙冷冷低语,西门露齿一笑。 「喔,那么你为何而来?始终躲避我方的追赶,像个一有事就缩进自己壳里的贝颓,一直关在自己设下的护符结界里不是吗?怎么突然改变心意了?我还以为要燻出躲在洞穴里的胆小狐狸,得耐心等上一段时间才行。若是知道你会这么干脆现身,我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了。」 「东京的吸血鬼骚动,以及派来我身边的那位女性,就是为了引我出现吗?」 「你还满意吗?」 男人的红胡子跟把火炬一样在黑暗中晃动,发出无声的笑声。 「她真是非常有趣的女孩,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这种所有人皆是自私自利贪图快乐的时代里,她却具备了人类的骨气和自尊。我从不认为她会乖乖照我的话去做间谍,却没想到她竟想亲手杀了娜娣雅。哎呀,愉快愉快,长生就是有这等好处。是吧,拉好比?」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喔,你果然不知道吗?」 西门眨了眨眼,双手往膝盖一拍。 「你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啊,这更是让人心情愉快。我就告诉比一件事情吧。我非常中意哪个丫头,近五世纪以来,我都不曾增加自己的同类,但我倒是很乐意让她加入我的行列。 你的嘴角怎么啦?是吗,原来你也很中意她啊,那么快点将她变成属于你的东西不就好了吗?但是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放弃吧!她是我的。往后自你身上获得的神之子遗产,总有一天也会转移到那名女孩身上。你就安心地回归混沌吧,拉哈比。」 他发出野兽咆哮似的大笑,一道冷冷的声音随即打断他。 「莉莉斯,那个穿着红衣的巴比伦大淫妇还没有醒来吗?」 「你认为吗?」 西门·马古斯停下笑声,故作滑稽地转动眼珠。 「今年是西元两千年的最后一年,也是被人预言将是世界末日的一年。她很期待能够醒来吧。」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虽然这点谁都猜想得到,我还是要称赞你的聪慧。」 男人以夸张的口吻重复说道,拍着手倏地起身,摊开双手高高举起,两个手掌转向前方。垂揖在他身后的漆黑帷幕微微左右晃动了起来。 「因此,我们决定在这一年,将这段与你纠缠了两千年的孽缘做个了结。现在就让我们接收你从耶稣体内夺走的神之子黄金圣血吧!」 龙一动也不动地反驳:「我并没有夺走,那是他赐予我的。当他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鲜血流淌而下时,像一只只毒虫蜂拥至他的伤口旁,掠夺他的鲜血的是你们。所以你们才会怨恨我,意图夺去他随着怜悯一同赐予我的鲜血。」 「我才不管你那套说词,你明明就是个最会见机行事的卑鄙小人。」 「到了现在,你还想忽视那些明白的事实吗?」 「我知道的事实,就是你不过是个与我们没有两样的无形恶灵。无意间遇见孩童时代的耶稣,伺机吸取了他的鲜血后,才会有现在的你。而且你还居功自傲地一人独占,若是你肯老实一点分给我们,我们也不用这么大费功夫狩猎你。」 「西门·马古斯。」 龙森冷地打断对方的嘲弄,好似一道冰刃,指向一滩沸腾的赤泥色熔浆。 「我至今不曾与你们刀剑相向。会一直回避战斗、辗转远移、定居在这个国家施下保护结界,完全是因为我知道制裁你们并不是我的职责。」 诚如你所说,我毕竟是个暗之恶灵,饥饿就寻找猎物,在荒野之中徘徊不去的无形吸血野兽。无论你们想狩猎人类或引发恐慌都与我无关,我只会保护我自己,捍护他赐予我、让我得以存活的黄金圣血,直到世界末日,他重新降临于世为止。 然而你却无视我的意愿,设法让我接触人类。这件事我的确有错,明知柚木透子是你的棋子,我还是留下了她。不管那名女孩是何人,我都会保护她,以及她所爱的人。 西门放声大笑。 「太令我惊讶了。在狩猎魔女的火刑祭典、圣巴托洛缪之夜大屠杀(注:法国宗教战争的转折点,乃法国天主教暴徒对国内新教徒雨格诺派的恐怖暴行,始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洛缪日之节日,持续了数个月之久。)犹太人大屠杀、广岛核爆时,即使眼前有几千几百人死去依然无动于衷、修身旁观的你,却为一个女人展开行动?」 「而且还对那个女人拥有无法吸血的执着。多么深情、多么像个人类啊。两千年来混在人群中模仿人类的你,终于连骨髓深处也变成了人吗?不对,是血的缘故,你血的气味——」 「我的血的气味……」 龙低声重复,思索这句话的意义时—— 西门·马古斯背后的漆黑帷幕,像是一枚迎向狂风的船帆般鼓胀而起,布间的波折正要淹没往前方的庞大身躯时,「沙——」地一声,帷幕裂出了一条垂直裂缝。一道闪电般的青白色光芒亮起,帷幕朝左右裂开,后方显现出了某个东西。 是一个摆放在祭坛上的巨大黑色灵柩。 以及站在前方的一道身影。 那个身形娇小的老妇人厚重地穿着好几件脏汙的衣物,稀疏的灰发凌乱披散在脸部周围,消瘦的脸上望来一双大张的眼睛。 「玛利亚——」 老妇的嘴唇弯起如弓形,带着湿润饱满的血红色泽,在满是皱纹的脸蛋上相当突兀。 「拉……哈……比……」 呼喊断断续续地吐出,嗓音却与一星期前站在龙的眼前时截然不同。可以说是十分优美,既亮又细,音质如同音乐般美妙,却不带一丝甜美。 拿到嗓音仿佛是一片闪闪发亮的熔化黄金,波波升起的光浪席卷而来,虽然耀眼夺目,但一旦伸手触碰立即会被烧成黑炭,灌进耳朵的话必将痛苦至极的死去。 老妇抬起双手,缓慢往前伸展。虽是一双皱纹横生的老人之手,动作却像在跳舞一般优雅且柔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存在着视觉用的媚药和迷药,外观或许就如同眼前女子的模样。 「——到这里来……到我的……身边,拉哈……比……」 召唤的双手轻柔摇动、嗓音呢哝软语……明明没有看见她移动双脚,却确实地渐渐向他靠近。抑或,真正在动的其实是龙脚下的地板?转眼之间,对方已走近到能够触碰到他的距离。 「喔喔……」 老妇抬头望向龙,脸上一阵轻颤。 「你依然如此美丽。不管时间过了多久——」 唇中发出的嗓音变得细柔,眼睛也不再是玛利亚原本那一双眼,显得空洞的淡色蓝绿眼瞳,跳动着炙热的火焰。 「白皙的额头、白皙的脸颊、纤细的鼻梁和淡粉的嘴唇。但是最美丽的,是你的眼睛。为何用一个如此丑陋的东西遮住了它们呢?」 「是莉莉斯吗?」 龙简短地问。 「是啊,看得出来吗?」 披头散发的老妇扬起嘴角,像个少女一般偏过头。 「当然,你一定能一眼看穿,不可能看不出来。」 「你依附在玛利亚的身上吗?」 「我也是不得已的。她只拥有能够碰触神之子的手这项优点,不果短时间内只有她最适合当我的傀儡。」 女人轻耸了耸肩。 「很难看吧 ,可是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就好。等你变成我的人,我就不用在沉睡在那狭小窒闷的灵柩里头,也不用依靠这种丑陋的附身娃娃,能够取回自己的肉体,得到相对的地位。」 「夺走流在我体内的鲜血之后,你就能有恃无恐,成为一个称霸地上人间的女王,直到世界结束的那一天吗?莉莉斯。」 「你说的没错。」 仰望着龙的老皱面容上,笑容变得更加深沉。 「这两千年来,我就是为此才会一直追寻着你。让狒狒似的西门·马古斯,和那群更加丑陋愚昧的家伙们当我的手下,焦急烦躁地渴求着你。不过,既然现在你已来到了我的眼前,我的一切忍耐便有了回报。」 「别担心,拉哈比,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就让你与我一起活下去吧。从此之后,就为了我而战吧,只要有你在,我才不需要西门·马古斯。接着在不久的将来,当丑陋的猿猴们都自地面上消失时,我们再一起举杯庆祝胜利吧。」 身后的巨大灵柩摇晃起来,涂了黑色光漆的表面上,忽然一幕幕地映照出逼真的光影,一下子是真红的火焰,一下子又是拍打蓝白浪花的大海,由右向左激烈摇动,盖子如同贝壳一般,微微打开后又「磅」地一声关上,像是在表达他具有自身的意志。 「来吧,拉哈比,告诉我你的答案。用你那双有着美丽花朵色泽的嘴唇,说你要与我一起活下去。我想你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答案了,但我要听你亲口说。」 老妇的手指轻柔扭动,就像是个火舌,探向前想触摸龙的身体却又缩回。仿佛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堵无法跨越、肉眼看不见的墙壁。 「来吧,告诉我,拉哈比……」 「我的回答是——不要。」 手指的动作顿住,停在半空中。 「不要——」 听见了不敢置信的言词后,老妇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瞠大的淡色眼瞳当中,晶莹发亮的光芒顿时失去方向摇摆不定。 「你要拒绝我吗?」 「我拒绝,绝不食言。」 「我会杀了这个女人——玛利亚喔。」 老妇抽回手,倏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十指尖长的指甲嵌进松弛的皮肤当中。 「前些日子你曾说过,这个女人得到了降临于世的神之子之爱,对你来说是主上的妻子,绝对不会亲手杀了她。如果你当真要拒绝我,我就用这双手割断她的喉咙。也就等同于是你间接杀了她。这样你也无所谓?」 「我不会让你杀她的。」 龙冷冰冰地道。 「她死了的话,你就会失去唯一的附身者。只要一日不获得神之子的血,你就无法打开灵柩,你的肉体也无法复活,只能永远关在灵柩之中束手无策,维持着无体亡灵的模样知道世界毁灭。」 灵柩的盖子再次摇动出声,像个响板微微抬起盖缘又落下,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发出尖锐的不规则音色。站在前方的老妇,全身关节也跟着灵柩的拍子不停震动,甩着手臂、摇动膝盖,前后左右地摇摆头颅—— 「没错——」 她骤然张开大嘴,吐出腐肉似的青紫色舌头。 「只要喝下眼前的你的鲜血就好了。若能得到你身上神之子耶稣的血,我就不再需要附身者,也不再需要灵柩。愚蠢的家伙,拉哈比,我不会再对你仁慈——」 玛利亚的身子一纵。 在那之前,龙早已起身向后飞退。 「别想逃!」 女人如女鬼一般厉声嘶喊,再次跃起追向龙。 「你逃不了的,愚蠢的家伙,你以为那扇门会再次开启吗!」 龙的身后已是墙壁。他面向前方伸手往后摸索,确实已找不到先前让他进来的那扇门。 面对再跳一步就能抵达眼前的老妇人,龙举起右手在空中一割。接着老妇像是被某种瞧不见的东西打中,身子一晃跪坐在地板上,骨头粉碎的沉闷声传来。 但她又慢吞吞地站起身,一双闪烁着阴沉光芒的浅蓝眸子自凌乱的白发当中望来,身躯大幅向前倾,抬着双手缓缓踏出一步。 一步——又一步。 「给我血——」 獠牙般的尖长雪白牙齿自老妇掀起的唇瓣间露出,配合着棺盖的开关节奏,她的牙齿咯咯作响,舌尖趁隙吐出。 龙背抵在墙壁上。宛如雕像一动也不懂,老妇拖着脚步缓慢朝他靠近。 「拉哈比,给我神之子的黄金圣血——」 连结在弯曲身体上的那颗白发头颅,只及龙的腰部高度。她伸出颤抖的手,揪住龙胸口的大衣,接连往上攀去。 「给我——怎么会是你——我才是——应该接受神之血的人——」 「我——我——乃亚当最初的妻子——」 「拉——哈——比——」 龙不发一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趋近自己的脸庞。忽然他抬起左手,摘下太阳眼镜。 「啊……」 微弱的叫喊自玛利亚的口中发出。刹那间,老妇与龙之间亮起一个金黄色光点,光点又涨成一个球体,变得越来越耀眼、越来越硕大。一道娇小的身影被光球弹飞,如同一个破碎人偶般摔入空中。 不,不对,是老妇自己一跃而起,往后飞跳避开,但是球体更加涨大追上前去,最后追上妇人,吞没她娇小的身躯。 无声的惨叫撼动周遭寸土,在金黄色的光芒包围之下,老妇人张大的嘴巴、睁开双眼不断挣扎,球又往内部滚去,黑色灵柩发出恐惧的声响,一道障壁自上方落下,瞬间将它隐去。 金黄色的光球像颗皮球般撞上障壁和地板弹回,残留在地的老妇人霎时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跌坐在地。光球的热度让室内四处留下焦黑的痕迹,冒出乌烟的的木质壁板不久开始起火燃烧。 龙毫不在意,再次走向室内中央,望着躺在地上的焦黑人体。覆了黑假面似的脸上,一对眼睛微微张开看向龙。 「拉、哈、比……」 「玛利亚,是你吧?」 龙单膝跪在地板上,正想抱起老妇烧得焦黑的身躯时,对方却轻摇了摇那颗发丝烧熔殆尽的头颅,婉拒他伸出的手。 「不了,别碰我。已经,够了。」 从口中发出的不再是先前莉莉斯那种美妙又具破坏性的嗓音而是一名老妇人所应有的粗哑音色。 「莉莉斯已经回到她的灵柩之中,那个灵柩也逃走了。趁现在消灭我的肉体,以免再次落入她的手中把。」 「你在命令我杀了你吗?」 「没错,连一根骨头也别留下。」 龙轻轻抬起她炭化后如木枝的手。 「直到最后,你对我还是这么残酷。」 「哈哈……」 黑色唇瓣轻轻溢出笑容。 「你恨我吗?」 「不。」 「但是我恨你,拉哈比。现在也是,就算我死了化成灰烬也会恨你。正因如此,我绝不后悔我做过的所有愚蠢之举。你好好记住这一点吧。」 「是——」 十根玉白的手指掩在老妇身上。这时,后方突然响起惨叫声,龙放出的光球已经消失无踪,木头墙壁和地板尽数埋进火海之中,声音便是从火海里头传出,熊熊燃烧的木材发出吱呀声,摇动的火舌与扭曲的黑烟熏出一个人脸的形状,那张脸正敞开大口厉声尖叫。 ……你要、烧了、那个躯体吗,拉哈比…… 龙依旧单膝跪地,缓缓转头张望西周。 ……燃烧殆尽之后、玛利亚、也会死喔…… ……不可能、再回来喔…… 「无可奈何。」 他简短说道,再次看向地板上的老妇。 「安详地踏上旅程吧,玛利亚。」 「哎……用不着告别了——」 焦黑的眼睑闭上。 ……住手…… 背后的红炎发出怒吼,但龙以两手执起老妇的手,眼前亮起一道金黄色的光芒,下一秒化作一颗光球涨起,渐渐包围住他与地板上的身躯。 他闭上眼,喃喃为她祷告祈福。 ……喔喔、拉哈比,无论如何,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既然你违逆我违逆…… ……就算要吃尽几千万人的性命…… ……我都会重生再临 莉莉斯厉声嘶吼。不知不觉间,室内已悉数埋进透明的金黄色火焰中,腾腾窜起的白烟,层层掩没倒卧在地的老妇,与龙跪地的身影。 5 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三日。 在二十世纪末,气象异常已不再罕见的名词,一个直接吹进关东的不合季节大型台风,正好又为此增添了一条新的实例。 台风山西南方逐渐逼近,首都东京昨夜起就笼罩在强风与骤雨之中,清晨时分,已经进入台风的暴风半径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台风竟然就这么停滞在东京上空。 狂风吹断了电线,导致都内各处停电频传,道路也因淹水无法通行,修理电线的车辆难以移动。jr、私营铁路和地下铁悉数停驶,首都的机能大半呈现瘫痪状态,只能枯等台风过境。 就连干线道路上,除了偶尔几辆缓慢行驶的消防车经过之外,没有其他车辆的踪影,当然也没有走在人行道上的路人。仅管着陆后已经过了十五个小时,台风却停在首都上方,风雨毫无减弱的迹象。笼罩了一大片铅色乌云的天空之下,只见行道树被强风吹得激烈晃动,街道山不见其他移动的物体,宛如一座死城。 在这样的天气当中,柚木透子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骑着机车。雨水透过风衣打在全身上下,冷得让人牙齿打颤,但全罩式安全帽下的头部却是大汗淋漓。自镰仓骑至这里的一路上四下无车,她却因风雨的阻挡耗费了六个小时。 焦躁在透子的体内四处流窜,被雨水打湿的车把难以掌控,头部更因闷热而满是汗水,脖颈疼痛不已,几乎要断成两截。冷静一点,她在内心斥责自己,并咬着唇瞪向前方。 本该关在洋馆二楼里的翠消失了。透子甩开莱尔想阻挡自己的手,借用停在车库里的机车往外追。 (小翠——) (你跑去哪里了?连鞋子也没穿——) 透子一面透过满是雨水的护目镜看出去,一面咬紧唇瓣。 龙从前天起就不见人影,台风益加发威。翠的房间不分昼夜地传出野兽般的嘶吼与咒骂声。透子才睡不到两小时,还未进入深眠的状态,就被一脸僵硬的莱尔摇醒,那时翠的房间窗户已经遭人从内侧打破。 床上散落着原本铐住手脚的皮革铐环。约有五公厘厚、遭到咬开的皮革上留下好些个齿痕。玻璃窗外一排直径超过一公分的铁栏杆也往两旁弯曲,恰巧足以让一个人通过。 自窗户撒落进来的雨水打湿了整张床铺。看来窗户被打破之后,至少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以上。 「这些都是小翠做的……?」 无论是折弯铁栏杆、还是咬断皮革手铐,都不是一般人类办得到的事。明知不可能另有他人,透子还是不禁喃喃低问。莱尔听见后皱起小脸。 「对不起——」 嘴唇不断发颤。 「对不起,透子,都是我不好。我如果再多注意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但是透子自己也一样疏忽大意了,她不会责怪莱尔,况且责怪也没用。 「莱尔,你觉得小翠回去哪里?」 「可能会呼唤吸了自己鲜血的人。」 莱尔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不过,现在小龙正在寻找那家伙可能会出现的所在地。」 「他就是为此去东京?」 「嗯,可是小龙叫我不准说。」 又来了,一股炙热的怒火在体内深处翻滚,不过—— 「如果不是呼唤娜娣雅,你还想得到其他小翠逃走的理由吗?」 「这个嘛——」 莱尔咬着大拇指甲思索了一阵。 「我想这一点是因人而异,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因为她刚才开始产生变化,有时候或许会恢复意识。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开始变得不再是自己,而且又对透子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啊啊——」 我知道小翠在哪里了,透子心想。孩提时代翠遭到父母责备后愤然离家,都会到某个地方去。那时住处附近的神社院内,建在斜壁上的佛殿地板下方有一个内凹的洞穴,翠有好几次都躲在里头不回家,直到透子找到她为止。 翠虽然视透子为亲生姐姐般仰慕,却也有不少次对透子大发雷霆,起可爱的小脸蛋哭喊:「不要、小透姐好坏心,我讨厌你!」接着跑得不见踪影,每次都等透子来找自己,最后抓着透子的衣服哭着拼命道歉,那副梨花带泪的模样总让人无法怒目相对、翠一定在那里。 前几天透子就注意到车库里有一辆25的机车。龙应该开了汽车出去,机车还留在原地。她甩开拼命拦住自己的莱尔离开镰仓,骑在狂风暴雨之中,不吃不喝最后抵达目的地。 透子与翠出生的地方,是一座拥有红砖大学、古香住宅及众多坡道的宁静小镇。可能是距离山手线车站有一段距离,明明位于东京中心位置却弥漫着乡下的氛围。居然都是在战后定居于此,走至大马路上遇到的都是认识的人。不过,两人的住处早已变卖遭人拆毁,而后在原来的土地上盖了栋三层楼高的公寓。过去的回忆比起怀念更让人痛苦;暌违了十年,她又再次踏上这块土地了。 家家户户紧密地关起雨窗,悄然无声更胜半夜。遭风刮起的银杏新叶自铺着柏油的坡道上飘落,透子骑车驶进神社院地。围住本殿的朱红色垣墙上的大门深锁,一关掉引擎,只听得见狂风扫落树林间的咆哮声。 透子在寺院大门的屋檐下停好机车,拿下安全帽,斜扫而来的斗大雨珠打在脸颊上,反而让一直闷着汗水的脸庞感到畅快。她以单手拨开马上被雨水打湿而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环顾四周,接着将安全帽挂在手把上,迈开步伐搜寻人影。 池塘另一侧的杜鹃丛微微晃动,不像是被风吹动。自杜鹃丛往里走,就是翠以往躲藏的佛殿地板下方。透子绕过池畔,拨开草丛跑上前去,乍看之下里头没有半个人在,但透子眼尖地发现干燥的赤红土地上有一滩水洼,还没完全渗进土里。 「小翠——?」 透子起身呼唤,声音随即被打散至风雨之中,但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大声叫喊:「小翠,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了,小翠!」 杜鹃花丛再次晃动了一下,接着出现一道娇小的身影。一张小巧的脸蛋像是遭到强风吹打,摇摇晃晃地看着这边。 「小翠!」 那个身影听到叫唤后浑身一震,所起身子想要逃走,游子早一步地追上前去,敞开双手,自背后将那个冰冷的躯体拥入怀中。 「你这个笨蛋,害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 透子抓着肩头轻轻将翠转向自己,想瞧瞧对方的脸庞。翠抗拒地猛力左右摇头,把额头抵在透子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啜泣。穿着一件已经湿透而黏在身上的薄衬衫,底下的身躯不停发颤。 「对不起,我、我、已经……」 「用不着道歉。」 红龙 1 翠的脸庞缓缓压来,苍白的面容简直像是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只有嘴唇闪动着鲜红的色泽,舌尖探出舔了舔嘴角。 「我最喜欢小透姐了——」 她像只小猫般含着舌头,柔腻的嗓音轻声低语。 「我还要更多……」 透子仰躺在地,睁着大眼注视翠,瘫软的四肢动弹不得,也感觉不到背部着地的冷意。唯一意识到的,就只有充斥在视野里德翠、染作血红的双眼和上扬的嘴角。 世上仅有一人的重要的妹妹,再也不是透子记忆中的那副模样。 (我会死吗——?) 透子心想。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变得跟翠一样,顶多只是血液被吸食殆尽而已。 但她一点也不恐惧,也不感到焦躁,也许麻痹的不只有身体,连心也是吧。毫无过错的翠会变成这种非人的怪物,一切的责任都归咎于自己,那么被杀也是莫可奈何。 可是,往后翠就要变成孤军一人了,真令人担心。孤伶伶的,还要被娜娣雅当做一个奴隶使唤、求死不能,只能徘徊在夜色中寻求鲜血——? 翠抓着胸口,弯成状的手指透过衬衫刺进皮肤,微微开启的嘴唇就在视线上方。 腐败的气味钻入鼻间,不再是翠的那双红色眼眸低头望来,透子想张开嘴大喊——不行!小翠,不行!但口中的舌头像是快破碎木板无法动弹,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 睁着双眼的透子,看见某双脚疾奔而来,越过地上积水一跃而起。顿时一阵风扫开落至脸上的雨水,一道背影站定于躺在地上的透子与翠之间。翠害怕地绷起脸庞,面向前方踉跄往后退。 穿着黑色附帽斗篷,犹如一尊晴天娃娃的人——是莱尔。他的手上握着某个小型物品,并往翠高举。 翠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之间缝隙中露出那对红色眼睛,瞪大的眼珠几乎要迸了出来。莱尔的手停在空中,缓缓往前逼近。 翠赫然厉声尖叫,弯下腰,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颅,猛地旋身跑走。周围依然下着让人肌肤发疼的豪雨,在灰色的雨幕之中,翠的背影转眼间消失无踪。 「——小、翠……」 透子无法移动身体,喉间发出细微的低喊,倒在地上连一根指头也举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翠跑走。 「透子,你没事吧?」 莱尔的头凑上来,伸手扶住透子的后脑勺,略一使力将她抱至膝上。她的身材虽显娇小,力气倒是与大人无异。他以指尖轻柔抚过翠亲吻过的额项,皮肤表面仍然像是遭到烫伤般炽热,被人轻轻一碰,她就不禁痛得缩起身子。 「你应该还动不了,可是听得见我的声音吧?」 「啊、嗯——」 终于能够稍微转动头部,透子点点头。为什么莱尔会在这里?为什么就那样让翠跑走?他又跑去哪里了?想问却又无法完整发出声音,内心兀自焦急不已。像是看穿了透子的想法,莱尔开口说道:「别担心。那个人尚未变化完成,透子只是被吸了一点血,休息半天左右就能动了。」 「不、行。」 她抬起难以动弹的手抓住莱尔。不行,已经没时间休息了,不能抛下翠不管。 「你想要马上就能动?为此,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 透子竭尽全力点点头。只要有方法,是什么都无所谓。莱尔俯视的眼神中,亮起带有热意的光芒。 「就算是喝我的血?」 透子霎时屏住呼吸。 「只喝一滴的话,我想透子不会变成怪物的,也不会对你有所危害。事实上我也不太确定,应该是因人而异吧——所以要吗?」 「拜托……你了。」 「真的吗?」 「嗯。」 「我知道了,可是不可以告诉小龙喔。」 要是被小龙知道了,我可能会被大卸八块吧……莱尔一面咕哝,一面将透子的头抱至胸前,低下脸来仿佛要亲吻她。接着露出尖锐的犬齿,咬进自己的下唇。鲜红的血液自伤口渗出,不久汇集成一粒珍珠大小的血珠,滴至透子的嘴唇。 打在舌头上的湿热触感瞬间让透子停止呼吸,同时也混着唾液将莱尔的血吞进喉咙。带着柳橙汁酸意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刹那间全身大震。 像是一滴血的量,却在胃中缓缓扩散开来,化作阵阵热浪袭向四肢百骸。 好热,但不会让人感觉不快。 一种脚部麻痹退去时的疼痛酥痒感,伴随着血液在僵硬的肌肉里流动的感觉传来,指尖和脚尖像是遭到许多细针扎刺一般疼痛,同时身体也确实开始变得能够动弹。 「——唔……」 透子呻吟着蓄力坐起身,莱尔严肃地紧盯着她,嘴角有个红色咬痕。 「怎么样,身体会不舒服吗?」 「我没事——」 「太好了。」 莱尔松了口气,小麦色的脸上绽出笑靥。透子不禁有些难为情,伸出手粗鲁地将他戴着帽子的头抱进怀中。 「谢谢你。」 「——透子?」 「害你受伤了,会痛吗?」 「这点小伤我才不会有事呢——」 「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那么我们到能遮雨的地方去吧。来,靠在我身上。」 在这种撑了伞也会淋成落汤鸡的大雨之中,透子倚着莱尔的肩膀走到寺院大门的屋檐下。走动之后,原本残留的不适感也迅速消失无踪。在休息一会儿的话,骑车也不成问题了吧。伸手摸向遭到亲吻的喉咙,也仅剩下一丝丝的刺痛。 「你的血该不会是万灵药吧?」 「搞不好喔。」 莱尔耸了耸肩。 「我没有试过太多次。」 「真辛苦,如果被人知道的话,有再多的命也不够用吧。」 「是吗,一般人都会觉得我的血很恶心吧?」 「没那回事」 倘若对人类具有疗效又无副作用,会被人类当做狩猎的对象也不足为奇,好比可当药材的犀牛角和熊肝。到时候也许人类还会辩称:反正莱尔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恩,不过我不在乎,因为小龙会保护我啊。」 莱尔抱住透子的手臂,咧嘴灿烂一笑。 「而且我的血本来就是小龙输送给我的。在遇见小龙之前,我不仅没有血,连肉眼看见的肉体也没有呢。所以说是万灵药的反倒是小龙——透子,你怎么了?」 ——对啊,我是怎么了?光是想起那个男的,脸部的肌肉就蓦地僵硬,龙的血……自曾祖母体内代代流传下来的,他的血,透子用力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莱尔,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的?」 「当然知道啊,不然也不会让透子一个人跑掉。」 莱尔得意的挺起胸膛。 「我不是人类嘛。我想可能有某种探测机装在我的脑袋里吧,问我原理我也答不出来。」 说话的时候他只想自己的额头,透子也只能颔首。 「那你刚刚挂在小翠眼前的东西是?」 莱尔掏了掏口袋,拿出一个可以放在掌心的笑圆镜。 「我想这个应该可以派上用场,透子,你拿着吧。」 透子拿起一看,觉得这个镜子并无特别之处。 「为什么事镜子?」 一问之下,莱尔有些迟疑的答道: 「听说遭到那种人的吸血,刚开始变化的人,有时就算是变化完成的野兽,都极不愿 意看见自己的脸,因为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正在变,当照到镜子后,就会发现如今的自己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所以会害怕的无法直视镜子,转身逃走-——」 「那种人指吸血鬼?」 莱尔点头 「在人类的虚构故事里,人一旦被吸血鬼吸了血,就会受到感染变成吸血鬼。但是实际情况有点不同,只有被吸了一点血的话并不会死,但是若血液全被吸光的确实会丧命,可是并不会变成吸血鬼的重生。 如想让人变成吸血鬼,仅一次就能让对方受到感染,就像病毒一样哦,只要对人类缓缓释出感染源,他们就会渐渐变得不像正常人,进入假死状态,等到咋此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脑中只是一味着吸血。 但是他们仍和原本的吸血鬼不同,大部分都布偶不久,因为他们并未具有保护自身的智慧,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马上被人发现杀掉,或者捕捉不到猎物而死,即使不是上述两者,也会慢慢衰弱而死亡吧,所以,也许真的就像一种传染病。」 「所以叫他们「野兽」吗……」 透子眼前浮现出翠的赤红双眼和扭曲的嘴角——饥饿于鲜血的野兽,名为吸血鬼的传染病。 「那么,吸血鬼无法增加和自己一样的同伴吗?」 「我想是可以的,大概有别于制造野兽,得用另一种方法吧,我不太清楚。」 「是吗——」 透子生硬的低语: 「你们都是这样利用人类,用完即丢吧。」 莱尔吃惊的抬起头。 透子,我和小龙不死那样的,我们不是人类,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绝对不会吸人的血让他们变成野兽,小龙和从来未想过增加自己同伴啊。你别那么说!」 (真的吗——?) 「透子咬着唇,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压下。不管怎么询问,莱尔都不会说出对龙不利的回答,改变话题吧。 「你觉得小翠会去哪里啊?我得找到小翠,再杀了娜娣雅才行,除此之外没有拯救小翠的方法了,对吧?」 「话是没错,你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我要去。」 「不想交给小龙处理?」 「不想。」 「透子果然不信任小龙呢。」 「不是的,因为小翠会变成那样都是我的责任,我只是希望能亲手为她做点什么。」 「但是,打从一开始就全是小龙的责任哦,透子你只是被卷进来罢了。不是吗?」 透子一时语塞。 「小龙正在追查娜迪亚的行踪,他至今都不曾与西门,玛古斯一行人正面交锋,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说他想做个了结,所以小龙一定会说到做到。 透子,小龙告诫过我,不能让透子过去。因为不但危险,你一定也会觉得很痛苦。经过刚才,你也明白了吧?那个人已经不再是透子熟悉的人了。」 「可是害怕镜子而逃跑这种事,不就是代表她还留有人性了吗?」 透子反驳,莱尔立即回答: 「依她看到镜子就只想吸血的摸样看来,可以说她已经逐渐不是人类了哦。」 「————————」 莱尔目不转睛的盯着透子,继续说到: 「不过在透子的严重,那个人依然是那个人。如果又发生刚才那样的情况,透子该怎么办呢?如果娜迪亚成功脱逃,无法让她恢复的话,透子又能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到时候就只能杀了小翠吧。」 「但是透子下不了手吧?我想无法出手也是当然的。若是真的演变生那种局面,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吧?」 (他在同情我——) 她的脸立即涨红,孩子气的叫道: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 「但是我说的是事实啊。」 莱尔冷静反驳: 「透子老师想凭自己一个人做点什么,结果却变得更糟不是吗?以一般人来说,透子算是个坚强的人,但是也会有把怒道的事情。 受伤了也会流血,遇到残忍的事也会心痛。这是理所当然的啊。你想逞强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也要想想看会引发什么后果——」 莱尔忽然顿住,大爱是看见了透子眼中涌现的泪水,自懂事以来,记忆中她从来未在人面前哭泣。曾祖母过世时,父亲失踪时,她都是硬是忍住不在人前落泪。 养育自己的曾祖母逝去之后,她并非不感到纳诺,知识不喜欢在家人以外的陌生人面前掉泪。所以葬礼结束后,她才一个人钻进棉被里大哭。付清失踪时翠还很担心自己,但不节后发现付清留下了一笔庞大的债务,她根本没有余力伤心难过。 然而现在涌出的泪水,是因为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正如莱尔所说,若是她不作无用的逞强拜托龙的话,翠也不会变成娜迪亚的耳食:刚才也是,如果莱尔没有及时赶到,翠就会吸干自己的血,她不在乎死亡,但是她不能让翠的手染上污秽。尽管如此,她却从头到尾重复犯下相同的错误—— 她在大雨中迈开步伐,雨珠打在烧红的脸颊上,疼痛与冰冷的感觉反而令她舒坦不少。 「透子!」 莱尔追上来捉住她的手肘,透子不敢回头。 「抱歉让我冷静一下——」 「我知道啦。」 莱尔绕至前头,两手抓住透子的手臂。 「走吧,我也多少明白透子的心情,小龙现在在新宿,那帮家伙们的根据地也在那里。 「没关系吗……?」 「没办法,我拿女人的眼泪最没辙了。」 莱尔夸张的哀叹一声。 「可是你挺好哦,我也会跟你一起去。以看苗头不对就是先逃再说,不听话的话我会生气哦,可以吗?」 「ok.」 「还有一件事,机车由透子骑吧,因为我的脚有点撑不到地。」 2 这一天,登陆后原地不动的巨大台风重创首都东京,但是某个角落却发生了更加古怪的现象。 在厚重的层层乌云笼罩之下,一早就呈现浓铅色泽的灰暗天空,过了正午后越发阴暗,不久如同黑夜降临般展开黑幕。 那片黑幕的大小约呈现一个圆形,一路从新宿开区西侧中野,涉谷区区界的交界处,囊括新宿中央公园至政府都是庞大的楼在内,覆住整片天空。 平日的人潮及车潮如幻影般小时无踪,唯一在移动的只有狂风大雨,和遭到吹落的树叶及垃圾,深夜般的漆黑包围住整座都市,却不见一盏应照亮黑暗的街灯及店家的灯火。 更甚至,就连接到两旁公寓及大楼的窗户内都没有一丝光线,东京化作一座死城,是停电吗?还是被黑暗包围住的这篇土地上,人们早已逃出成瓦一个也不剩? 不,恐怕两者皆不是,宛如一座被下了诅咒的睡美人城堡,每个人在不知道情况下,亦不畏惧突如其来的黑暗,各自在住家中或公司中朦胧的陷入沉睡,相对的,在城市中醒过来的,是非人类和即将成为非人类之间,还有猎人,猎犬和猎物。 龙比共站在开区立小学校区,西周时数十个身高只及他腰间的孩童。圆滚滚的脸蛋上长着一对血色眸子,受伤拿着伸出刀片的美工刀,尺规一起用餐事的刀叉包围住龙。 令人法疼的斗大雨珠打在脸上发丝凌乱,刮起的强风几乎要吹起超市的衣物,但是孩子们都毫无所觉。映在眼中的只有被困在圆圈中心的猎物,大张的阴眼眸深处,流动着污浊的红光,他们踩着机器人般的步伐缓缓缩小圆圈范围。 「——怎么样,拉哈比?是 你完全预想不到的对手吧?我知道你这些天都在寻找娜迪亚,只要你能挣脱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告诉你她的下落吧。」 耳边传来愉悦的噪音,龙抬起头,看见一栋校舍三楼的窗边,一名年轻男子正在俯瞰校园。长着一双血色眼睛十分期待的(*^__^*)嘻嘻笑着。 「你想杀多少就杀多少,幸好我还有很多能替补的军队,还是说,人次的拉哈比殿下无法对可爱的孩童们出手?那么你就任由他们将你撕成碎片吧,我会替你善后的。」 语毕,男子的薄唇含住手指,咻」的吹起焦锐的哨音。围住龙的孩子们听见信号后,化成一群食人鱼大嘴巴露出牙齿,瞠打着眼举起手上的凶器一齐冲向前。 位于前头的一名少年高举着美工刀,斜向一册砍向龙的身体。他轻轻转身避开,身前大衣仍被割出一道道小小的裂缝,同时一个较为魁梧的少女反手拿着刀叉自后方刺来,龙使出一记手刀打落 刀叉,但少女空手之后直接紧抱着龙的手,打算张嘴咬下。 他用力甩开被捉住的手臂向后一跃,只见又是一群小孩蜂拥而来,他们伸出手,攀上龙的双膝和腰间。前仆后继的踩着对方的身体向上爬,开始埋没龙的手臂和肩膀。 「怎么了?拉哈比。」 男子在校舍窗边讪讪嘲笑。 「杀害我的野兽时明明毫不留情,面对孩子却不敢动一根手指头吗?真是笑死人了,没想到让西门老头伤透脑筋的宝物,这么简单就能收拾掉了。」 没有人回话,龙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攀住他全身的孩童之下,好比一双爬满了蚂蚁的大象。接下来他会有什么举动呢?男子扬起邪笑。 西门·马古斯甚至对他出言嘲弄:「平时的气焰到哪里去了啦?」他才不想再次看到西门那张脸,老头就是老头,获得久一点自以为了不起,根本无法好好统领部下,连深受老头中意的娜迪亚,也出医疗的差点丧命在人类手里。尽管没死,那副模样恐怕也无法恢复原来能欺骗人类的美貌吧。 但是他不一样,之前的事并不算是失败,他只是有些轻忽了敌人,然后突然听见莉莉斯的名字吓了一大跳而已。因为他没想到这家伙竟会知道西门老头一直慎重保护的那具棺材。 等着瞧吧。他要靠自己一个人活捉住拉哈比,让那些家伙们见识一下,他——亚尔加殿下比任何人都还要厉害,也更具有存活下来的价值,如果老头想要喝这家伙的鲜血,就得在他的面前磕头请求才行。 脑海中鲜明的浮现出西门那副没出息的嘴脸,亚尔加带着笑意朝窗外探出身子。 那家伙也差不多该一命呜呼了吧。只见孩子们一个个的倒在校园的地面上,像一堆坏掉的人偶,在大雨的冲刷之中,没有一个人动弹。亚尔加啧了一声。果然没那么容易解决吗? 「混账,跑去哪了——」 亚尔加在窗边环顾四下,下一秒,忽然咕的发出笨拙的呻吟声,一双套在黑色袖子底下的男人手臂凭空冒出,圈住他的颈项。 亚尔加两手抓住那条手臂,一边挣扎一边想拉下它。然而手臂缓缓加重力道,缠住他的喉咙,讲他的身躯忘窗外拉出。 最后亚尔加的全部身体漂浮在半空中,唯有一条手臂支撑着他。他的双脚在空中无所凭依晃动,严重资几乎要从撑大的双眼里迸出,难看的发出「噫——!」的惨叫声。 「只是脖子被勒住应该死不了吧,何必这么害怕呢?」 笑声在他的耳边低语。 「拉,哈比……」 亚尔加只能脸色铁青的呻吟。 「啊~~~对了,你以前还是人类的时候,是个再街头巷尾出没的抢匪吧,对待年轻女子,老妇人和小孩都毫不留情,明明说好只要乖乖交出金钱和财务就不会杀害他们最后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甚至看见年轻女孩时,还抢占了她们的躯体。坏事作尽之后终于遭到逮捕,处以绞刑,随后西门·马古斯就让你加入吸血鬼一族,但你还是害怕被别人勒住脖子吧。那么,请你至少改一下这种类似抢匪的卑劣习性。」 「混账!」 亚尔加放声嘶吼。 「翻别人就疮疤的你又算什么!原本就不是人,不过是个下贱小虫般的怪物而已!」 「你说的没错。」 过于冷静的回答,反而让亚尔加全身泛起冷意,声音哽在喉咙,也无法扭动挣扎。 「我不喜欢杀生,也不是想当一个道德家。如果能不杀生就解决一切自然再好不过,可是真的没办法的时候我就会动手。你所制造出的野兽已经无法可就,我才会杀了它们,若让它们继续活下去,也只会增添它们的痛苦。但是受你操控的那些孩子们还有的救,而且最根本又最干脆的方法,就是杀了你,所以我不会放过你。」 亚尔加和龙的手臂悬浮在半空中,此时一旁又出现了另一只手。扣住喉咙的手臂压在肩上,另一只手则抓住下巴,骨头发出了挤压的吱呀声,亚尔加再次呻吟,发出惨痛的哀号。 「呜、啊……」 亚尔加以爪子抠抓手臂,全身如蛇般扭动,忽然原本人类的形体变成了一条与人一般大的蛇。漆黑的鳞片、红色的双眼、张大的嘴巴中吐出绿色的舌信,沾满毒液的獠牙咬向抓住自己颈项的手背。 但下一瞬间———— 一种厚布裂开的声音响起,一只手往上拉起伸出獠牙的巨大蛇头另一只手捉住了蛇不断扭动的身躯。 淤浊的黑血、肌肉与筋骨遭到拉扯,大蛇的头部与躯体逐渐分离。接着沿着两只手望去,一袭黑衣的龙绯比古缓缓在空中浮现而出。 蛇的鲜红双眼紧瞪着龙,刺进手背里的獠牙更是不停打颤作响,与头部分离的躯体仍想缠上龙的身躯。 「这样还死不了吗?」 龙喃喃低语,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 「很痛苦吧,我现在就让你安息。」 宛如一尊慈悲天使飘在空中,他双手举起原是亚尔加的物体。 「你本在千年前就该死去了。不过,你不用在加深罪孽了,安心的去吧。」 「轰——!」的一声,火焰窜起,亮丽的红火袭向在痉挛的蛇,转眼间化作一团光球将它完全包覆,龙的手依然高举不放,任由自己的手置身于火球之中。 不久火焰燃烧殆尽,手中只剩一堆黑色灰烬。瞬间,龙的身体窜过天际,足尖在校舍墙壁上一蹬,翻起停住在屋顶的铁丝网上,抬头仰望天际,摘下太阳眼镜。直至黑幕的彼方,上空皆是一整片厚重的浊云。 「西门·马古斯……」 龙呢喃轻唤,这句呼唤将穿越风雨,传到拥有其名的人耳中。 「你的部下死了,是我杀的。接下来呢?而且你这样躲躲藏藏,是抓不到我的吧——」 他边说边抬起掌心、往前伸去,亚尔加的残骸灰烬霎时被风雨刮走,手上没留下半点尘埃。 「西门·马古斯——」 一道隐忍的咯咯笑声,自遥远的上方传来,像在回应龙的呼唤。 头上的云层出现了奇妙的皱褶,挤压出一个高挺的鼻梁、扭动的嘴唇,以及细长的眼睛和眉毛。乌云描绘出了一个人,正确的来说是西门·马古斯的脸。那对眼睛缓缓睁开,红光亮起,俯视着龙。 「——喔~~你替我消灭了那只罗嗦的小鬼吗?真是太好了,真该跟你说声谢谢啊,拉哈比……」 嘴唇动了动,他笑了。 「那么当做谢礼,我就告诉你娜娣雅的下落吧。你这几天一直在找她吧。真是可怜,被一个人类丫头刺伤,身与心都受到了重创的她无法参加难得的庆典活动,心情自然十 分郁闷。不过我想她这段时间也不会乖乖的按兵不动,将一直唱着之后可爱的猎物能听见的歌声,召唤对方。拉哈比,就算是你设下的结界,也无法阻挡吸血者与被吸血者之间的羁绊,娜娣雅的猎物已经逃脱你的牢笼来到东京了,那个丫头也是。娜娣雅很快又能收回自己心爱的猎物了,那个丫头会怎么做呢?在极度的绝望中又会憎恨谁?若是她也期望加入,我便打算将她列入我的眷属之中……」 「我不会让你得逞。」 龙瞪着乌云果决的摇头。 「我会保护柚木秀子。」 头上响起了雷鸣般的笑声。 「那么你也一起来吧!在新宿gardentower大楼最顶楼,不过你可能得加紧脚步才赶得上喔。」 说完,西门·马古斯的脸没入乌云之间。 在不合常理的黑暗笼罩之下,新宿市区的灯火与人影悉数隐没无踪。由玻璃,不锈钢和水泥组成的摩天大厦,在漆黑之中毫无一丝光亮,任由风吹雨打的摸样,好似一座灭绝的文明废墟。 入夜之后,台风仍是没有离开的迹象,雨珠纷纷打在无人的街道上,不断咆哮的狂风在建筑之间穿梭。即使世界末日还未降临,若是看见这副景象,也会觉得那就在不远的将来。 不过,在都市当中格外高耸的新宿gardentower大楼里,透子与莱尔正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气喘吁吁的趴着逃生梯。 新宿gardentower是一栋相当庞大的建筑,里头囊括市内设计产业的店面,商品展览厅和办公室,二十楼以上还是市中心数一数二的高级饭店,拥有套房及各项设施。但当电力一旦停止供给,也只是个空虚的的大盒子。当然电梯也已经停止运转。不断蜿蜒转弯往上爬升,除了逃生梯里的点点紧急照明灯光外,其余都是一片漆黑。 透子一开始还奋力奔跑,但后来明白这样绝对撑不下去,因此换成快步。即使对自身的体力相当有自信,膝盖却也开始虚软无力。单凭一双脚要征服一栋超过百层的建筑到达顶楼,实在并非易事。 透子不平的抬头看向前方背对着她的莱尔,他正踩着轻快的脚步,跳跃般的爬着楼梯。 「小翠——真的在这里吗?」 莱尔在楼梯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嗯,真的。」 「真的是在这栋大楼的最顶楼吧?」 「总之在那附近,我的嗅觉不会出错的。」 「娜娣雅也就?」 「我只嗅的出我当面见过的人而已。这里既然是饭店,有可能是被透子刺伤之后就藏身在客房里吧。这种事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小龙却老是跑到奇怪的地方去找。」 「奇怪的地方?」 「墓地、寺庙或者废墟大楼之类的,思想真是古板呢。」 的确,受了伤的吸血鬼会潜伏在市中心的高级饭店真是令人意外,不过当前的问题是这些楼梯。照这个情形看来,到达顶楼的时候应该已经体力透支,浑身动弹不得了吧。 「你可以在背上长出翅膀吗?」 「我主要是变成哺乳类动物。」 「蝙蝠也可以啊。它是哺乳类,不过也有翅膀。」 「变时没有问题,可是应该载不动透子。」 听见莱尔干脆的回应,透子的肩膀无力垂下,果然没有这么好的事 「哈哈,是吗——」 她无力地笑笑,抬起如铅一般城中的脚一步步跑上楼梯,墙壁山的楼层显示为五十二,至少已经过了一半。 「龙现在在哪?」 「似乎正在往这边来。不过感觉上他情况不太好。」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应该是心情有些沮丧。不久之前,他好像杀了某个敌人」 「所以心情沮丧?」 「嗯,小龙不管是杀了想加害自己的人或是他人,是要开了杀戒之后都会陷入一阵低潮。很奇怪吧?」 「你连这种事都感觉的出来啊?」 「并不是‘连’,正确的说是只感觉的出来这种事。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情感,以及与他之间的距离,但更加明确的情报就没办法了。所以我才叫他早点办支手机嘛。」 透子的双脚一阵无力。手机吗? 「怎么了?即使不是人类,方便的东西还是很方便啊。好比飞机和电脑。」 「可是能够生出翅膀的话,就不用坐飞机了吧?」 「才没有这种事呢。如果只是短距离那到无所谓,若是要一路飞到美国就太累了。我们也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嘛。没有其他办法时当然只能飞,但既然有,大家都会搭飞机啊。不是吗?」 「原来如此,看来我的想法也太古板了。」 透子露出苦笑,此时已经到了五十三楼,聊天多少可以让自己分心,但这么一来会耗上更多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莱尔微微偏头看向透子。 「唉,透子,我先过去看看情形如何?」 「咦——?」 「蝙蝠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帮我拿着。」 莱尔一把扯下披在身上的付帽黑色斗篷,塞进透子手中后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 他弯起膝盖,穿着运动鞋的双脚在阶梯上轻轻一蹬,下一秒无声无息地飘进半空中。背上展开一对黑色羽翼,在黑暗中缓缓拍动。 「只是看看情形而已喔,你要小心一点。」 「交给我吧。」 朗声说完后,莱尔的身影转眼间隐没在上方的漆黑当中。透子忽然独自一人被留在原地,阵阵不安和焦躁迅速涌上心头。不能再磨蹭下去了,她绝不要再有机会看不起自己,或者因为后悔而流下无用武之地的眼泪。 透子咬咬牙关,跑上阶梯。六十楼、六十五楼、七十楼。可恶,莱尔快点回来啊……! 爬上了九十楼,正当他心想「之差一点了」时,一阵「砰!」的巨大声响突然传入透子的耳中。明明是第一次听见,她却立刻知道那是枪声。莱尔的脸庞掠过脑海,她一瞬间僵在原地,挤出最后的力量跑上剩下的十层阶梯。 不久,她在顶楼楼梯间的铁栏杆上发现了莱尔的身影,背部延伸出的蝙蝠翅膀自栏杆向楼梯间滴出鲜血。 压在莱尔身上,上手勒着他的脖子,同时又将他往栏杆下方推去的人,是透子打工地方的酒吧经理——城。 原本跟爬虫类一样总是无表情的城,此时脸部丑陋的扭曲。莱尔的身体已经大半坠落在栏杆之外,城也是伤痕累累,太阳穴上一道血淋淋的缺口,血肉模糊的单眼上不断流下鲜血。莱尔将脚缠在栏杆上一面掉落,分离想推开城勒住自己喉咙的手。 (我没有武器——!) 奔上最后几阶楼梯时,透子在心中懊悔叫道。现在自己赤手空拳,又只有一件莱尔的斗篷,口袋中另外有莱尔给她的小镜子和以前放着的zippo打火机。早知至少该在路上捡根铁棒,但事到如今才想到已经来不及。 城已经注意到跑上来的透子,但他现在不可能松开莱尔,于是加重力道将莱尔往栏杆外推,想在透子抵达之前解决莱尔。可恶,透子狠狠咬牙。已经到了这里却来不及救人,真是岂有此理—— 「——透子!」 莱尔突然大叫。 「快抢那把枪!」 在城脚边约莫一公尺处,一把手枪躺在楼梯间的角落里。不过城也注意到透子看见那把枪了,于是快速转身弯腰伸出手。但透子早一步地摸上钱抓住手枪。 「放开那把枪!」 城歇斯底里地嘶吼。 「不然我就把这小子丢下去。他已 经不能飞了,不可能毫发无伤喔!」 透子立刻站起,双手握住枪,食指滴在扳机上。她以为她会马上按下去愤怒和厌恶充斥了整个躯体。但她当然没有开过枪的经验,更别说对着一个人类开枪了。看见透子脸上显现出犹豫,城歪着嘴笑了。 他一脸从容不迫,放开手任由莱尔倒在栏杆内侧,往前踏出一步,朝透子伸出手。 「来,还给我吧。别勉强自己了,小女孩。」 城缓步逼近,透子握住手枪向后退。不见皱纹的半张脸上染满鲜血,扬起薄唇邪笑的这个男人,看来不在像个人类。这家伙也是吗?透子心想,这家伙也已经不是人类了吗?可是至少受伤之后,他流的鲜血是红色的,如果开了枪,他应该会死吧。 「小翠在哪里?」 「你想见她吗?好啊,我让你见她一面吧。但我可不能保证她还认不认识你哦。」 「娜娣雅也在这里吗?和小翠一起?」 「是啊,虽然我很同情你,但你不可能再看到身为人类的她了。」 透子早已有此觉悟,然而听见他人明白地说出事实,四肢却嗖地僵硬发冷。要救小翠已经为时已晚了吗?那么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白费功夫? 「你那么重视她的话,就不该忤逆我们。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干脆你也一起加入她的行列如何?反正属于人类的历史很快就要落幕了,你们只是比其他人早一些变成渴求鲜血的非人野兽罢了,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嘛。」 「啊……」 城的唇中露出莫名其妙的前齿,简直像是恶魔的化身。透子大口喘气,膝盖和撑着手枪的手不停颤抖。但她不是害怕眼前那个带着微笑的男人,而是害怕只能承认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来吧,把它还给我吧。就算长着一张男孩子气的脸蛋,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嘛。全身都在发抖了呢。你这样还想杀人吗?不,那是不可能的。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城泰然自若地伸向透子手中的枪口,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口中的理论,女孩子即使到了这里仍得是个柔弱可爱的「女孩子」不是吗? 透子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城狐疑地皱起眉。开枪吧,透子——她命令自己开枪杀了他。为什么不开枪?——两只手不理会透子的意识,一味抖个不停,身体背叛了内心。 怎么会这样—— 现在若是无法扣下扳机,她就会输,不仅是输给了城,还输给了所有对称不上「女孩子」的透子出言嘲讽的人。 这时,莱尔的呐喊贯穿了透子的耳膜。 「开枪啊,透子!」 透子方才掉落的斗篷同时自她手中飞出,正好罩在回过头去的城脸上。城发出含糊的嘶吼,想拿下覆在脸上的塑胶布,莱尔撞向城的脚跟又大叫了声: 「开枪、快开枪啊!」 透子单膝撑住地面,扣下扳机。「砰」地一声响,枪声出乎意料的清脆。双手像是被人往后一扯,背部撞上墙壁。城踉踉跄跄,身子向后一仰撞到栏杆,伸出双手向抓住栏杆稳住身体。 但那双手已经使不上力量,城的身躯扭动了下,最后掉下栏杆消失无踪。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子遥远的下方传来「磅咚——」的沉闷声响。 透子步伐不稳的走近栏杆,像是受到那道声响的牵引。她弹出身子,想要往那片漆黑的尽头时,莱尔从一旁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透子,走吧。」 「莱尔……」 「没事的,用不着确认,他确实死了。因为他还是人类。」 「是吗——」 身子冒起一阵恶寒。 「是我杀了他的。」 「你不用有罪恶感,如果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我们两个,在人类的法律当中,这叫正当防卫吧?」 没错,她并不是在莱尔的催促下按下扳机,而是基于自身的一致,这是正当防卫,透子强行趋势自己僵硬的颈子点了个头。还握着手枪的手上,仍残留着刚才开枪后的反作用力,虎口咯咯发麻,升起的硝烟臭味、撕裂耳膜般的枪声、一边挣扎一边缓缓掉落的城—— 「透子!」 莱尔又出声呼唤,粗鲁地摇晃着她。 「你振作一点!你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的?是为了重要的小翠吧。还是那家伙说了那些话之后你脸看也不去看一眼就放弃了吗?」 透子又打了一个哆嗦,对了,小翠。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亲眼看看小翠怎么样了、若真的为时已晚,到时,她会亲手—— 「——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啊,莱尔你的伤势呢?」 「这些对我来说只是一点小擦伤了。」 莱尔呵呵笑着轻轻转了一圈,运动衫的背面留有翅膀长出时的裂缝,但翅膀已经不见踪影。 「那我们走吧。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要保持冷静哦,透子。」 「了解!莱尔。」 接着透子站在前面,打开那扇逃生门。 高墙立即跃入眼帘,前方是一条先占的通道。往上看去,隐约可见高耸的天花板。这里是gardentower大楼的顶楼,拥有两楼层以上高度的巨蛋形天花板由钢筋和玻璃交织而成,下方种植着棕榈树等热带植物,整座楼层像个温室,层层数目掩埋住了前方视野。 宽广的占地关叶植物分隔成好几个区块,透子记得杂志或其他报导曾介绍过这里。透过玻璃墙能将东京夜景尽收眼底的法国餐厅、酒吧和咖啡休息区。眼前墙壁上那扇敞开的大门后方似乎是间厨房,油与香辛料的味道微微飘溢而来。 现在玻璃墙和天井在狂风暴雨的笼罩之下,形成一大片浊灰色的廉幕,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嘎声响。上空的闪电偶尔亮起,青白光芒落至椰子树与棕榈树之上,瞬间烘托出林木的轮廓,雷光转眼消逝,却在眼中烙下了残像这栋摩天大厦的顶楼占地仿佛化作一座巨大的森林。 透子正想开口问小翠在哪里,莱尔先用力握紧她的手,杏仁般的大眼睛瞪向她。 (嘘——) 手指向前方。 (我走在前面,跟着我走吧。要安静一点。) (等一下,搞不好这里有东西可以当做武器) 透子进入厨房物色武器,莱尔一脸焦急地等在外头,待透子出来了又伸出手指抵在最上。——知道了吗?又瞪了她一眼之后,他才轻步走向前。 他的脚步像猫一样优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毫不迟疑的穿梭在几近全黑的楼层当中,四周满是障碍物。透子已经很努力别撞上植物和家具,但老是跟不上。 接着莱尔的背影踏进两株椰子树之间,嗖地消失无踪,那不是眼花,他的确忽然没入了黑暗之中,凝神细看一回,跟前除了空无一人的咖啡休息区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东西。但莱尔确实走进了这里。 透子再次握紧手中的枪,城仍然是人类,她不知道枪是否对娜娣雅有效,不过莱尔中枪倒也会流血,手边更有刚才在厨房里找到的东西,虽然无法肯定一定有用。透子吸了口气,往前踏出脚步,霎时,她置身在一道明亮的光源中,像是眼前一道紧闭的门扉突然敞开。 正如方才在门外所见,前方是咖啡休息区,皮革沙发与玻璃桌散布其中,拜访空间的分配舒适宜人,内侧堆砌着自然岩石,一道人工瀑布流经其上,两旁装饰着色彩斑斓的兰花盆栽。但现在又一个巨大的箱子般的东西置于上头,压毁了瀑布及花朵,涂着黑黝黝的亮面颜料,好架一台大钢琴,她并不知道这正是数天前龙绯比古看见的「莉莉丝的灵柩」 箱子前方是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偌大双人床,翠就在床上头 ,原本被雨打湿而黏在身上的那一身衣服,已经换成一袭足以覆住白晢脚尖的连身洋装,她正闭着眼睛安详入睡。这时她身后的一个人影坐起,清一色的黑色宽松礼服配上黑色长手套,自宽沿大帽上垂下的厚重面纱密实地盖住整张脸。 「——你来了……?」 甜腻得仿佛要黏上耳膜似的嗓音,没有错,正是娜娣雅。 「我一直在等你哦,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料想我以往的手下应该会带你过来。」 「以往的手下——?」 「就是那个啊。」 顺着娜娣雅扬起下巴的方向望去,之见莱尔动也不动的僵立于地。透子看不出来他是被什么东西所束缚,但莱尔的双手勒住颈项竖起利爪,看来好似一圈绞刑用的绳索。脸色紧绷且苍白。 「他原本就是我的手下,正确地说是饲犬吧,当然,那时还没有这么漂亮的躯壳呢。不过是个无体的恶灵、一种小虫或毒虫罢了。被拉哈比抓去之后阵前倒戈,才赐给了他那副美丽的外表当做赏赐,但拉哈比不在的时候,只要我一声令下,仍是不得不服从呀。」 「透子——」 莱尔噶呀地喊。 「不是的,我没有背叛透子——」 「我知道。」 透子简短回应。她不再迷惘也不再犹豫,一步一步走向娜娣雅,笔直的望进面纱里头。 「我不想听你多说废话,你的话没有一句能相信。把小翠还给我。」 「哎呀,真是有趣,你是认真的吗?」 娜娣雅随性地将两肘撑在床单上,发出低沉的笑声。 「这孩子已经是我的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到你身边。还是你想跟我们一道走?不过你可不是我欣赏的类型哦。这孩子一定也不会喜欢你吧。」 咯咯笑了一阵之后,娜娣雅以戴着手套的指尖抚上翠的面颊。 「起来吧,亲爱的,醒来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翠的眼皮如同人偶般嗖地张开,眼睛注视着面纱底下的娜娣雅,坐起身子探出手。 「姊姊……」 娜娣雅抱着翠的脸庞,磨蹭脸颊。 「唉,亲爱的,你看得见站在那里的人吗?她说找你有事呢,要听她说几句吗?」 翠倚在娜娣雅的怀中回过头,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透子,马上摇头。 「不要,那个人好丑,看了就讨厌。」 接着埋进娜娣雅的胸前,娜娣雅又低声笑着说道: 「可是你在仔细看看她,不觉得那个人的血散发着很棒的香味吗?」 「——真的耶!」 翠再次抬起头来看向透子,眼睛忽然亮起光辉。 「姊姊,我想喝那个人的血。」 「亲爱的,我也这么想呢,那我们两个一起享用吧。我肚子也饿了,你也差不多想喝血了吧。她身上所有的血应该相当足够。」 「我去带她过来,姊姊你在这里等着。」 翠轻快地站起身,娜娣雅依然半坐在穿上。搞不好是因为透子刺伤的缘故,身体还无法动弹。透子的胸口燃起希望,但这时小翠已经接近,两人之间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 脸颊白里透红,只有带着微笑的嘴唇鲜红欲滴,瞠大湿润的双眼酒醉似地绽放着光彩。透子极为冷静地望着那张足以用妖艳来形容的脸蛋。对方已经不是透子认识的翠了,甚至称不上人类。 「停下来。」 透子斥道,手上握着原为城所有的手枪。翠停下脚步,掀起嘴角嗤笑: 「就凭那种东西是杀不死我的。」 「小翠,你想喝我的血吗?」 「是的,非常想。」 一派天真无邪的口吻,同时伸出小舌轻舔唇瓣。 「我想起来了,先前我也喝了一点你的血吧。可是光那些还不够。唉,给我吧,全部给我。谁叫你的鲜血那么美味呢。」 「好啊。」 透子缓缓放下手枪,接着放松手指的力道任由它落地。「透子!」莱尔的大喊声传入耳中,但透子仍不别开眼。她打开衬衫的领口,露出喉咙,松开手臂望着翠。 「过来吧。」 如此呼唤。 「如果我能为你做的事只有这一样,那也无可奈何。」 翠欣喜若狂的冲劲透子的怀中。那副躯体非常冰冷,当翠的手臂缠上透子,冰冷的唇抵上颈项的那一瞬间,透子抽起夹在皮带后方的长柄菜刀,往翠的心脏刺下。 响彻天际的哀鸣—— 溅起又溅落至脸上的血雨—— 眼前那张扭曲的脸—— 小翠—— 透子内省毫无感觉,悲伤、愤怒都已不复存在。对不起哦,小翠,但是我也不会独活,等一切解决之后我也会随你而去。总觉得有些可笑,似乎到了这种时候,人类才会开始相信有死后的世界—— 胸前一片血红,透子将仍在抽搐的翠放在地板上。实现未有一刻离开过翠那张丑陋扭曲的脸孔,自爱一次倾注全力让菜刀深深刺进翠的胸口。透子抬起头,右手拿着另一把菜刀,另一手自左边的口袋拿出一个以橡皮筋束好封口的塑胶袋,袋里装满了食用油。 娜娣雅做在床上,覆着面纱的脸看不见表情,也没有发出声音。恐怕是料想不到透子会杀了翠吧。或者是真的无法起身?尽管透子逐步逼近,她也只是借着手臂微微向后退。 「我要杀了你,娜娣雅。这次我一定要斩草除根。」 透子将袋里的油泼洒在床上,又拿出另一个油袋和打火机。 「你要不要最后说什么?不过,尽管你说不说话,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透子将开着小口的袋子往娜娣雅脸上丢去。油自帽沿淌下,娜娣雅「噫……」地发出噶呀的悲鸣,仍是不打算取下帽子。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点燃打火机。 含糊的哀号声再次响起,娜娣雅像只小虫般紧缩着身躯,两手紧捉帽沿,立起膝盖在床上爬行想要逃走,动作却十分迟缓。透子将zippo打火机丢进浸满油的床铺,轰的一声烈火窜起。 「啊啊啊……」娜娣雅发出惨叫,自床上滚落地面。透子跨步走近伸出空着的手摘下对方头上的帽子。 火焰在床上四处奔窜,袭向娜娣雅的黑色礼服下摆,她却浑然不觉的茫然抬起头,失去面纱而暴露在空气中的头部,发丝眼中掉落,仅剩下一些灰发披在肩上,脸庞好比一张遭到霜害枯萎干瘪的马铃薯。双颊和额头凸起,眼睛及嘴巴却凹陷地几乎无法看见,整张脸变作了茶色。 娜娣雅抬起带着手套的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张开牙齿全无的嘴唇,睁着带有淤浊红光的眼睛凝视透子。 「你竟、敢……」 火舌一路自衣摆窜上来,卷向胸口及肩膀。娜娣雅毫不在意地缓缓直起膝盖站起身,伸出了手臂。 「像你这样的丑陋丫头,竟敢三番两次对我——」 全身缠绕着火焰的娜娣雅一点一点挨近透子。 「你以为这样子就能销毁得了我吗?不,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我要吸干你的血,继续活下去!」 「——透子,危险啊!」 莱尔大叫。尽管娜娣雅朝自己逼近,但透子的思绪却清晰到近乎冷酷。她右手抓紧菜刀,左手举起刚刚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小镜子。 「啊——」 娜娣雅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紧盯透子手中的镜子。 「不对……」 张开的嘴唇动了动,披着手套的双手缓缓爬上自己发丝脱落的脸庞,掩住头部。 「不对,那才不 是我!我才没有那么丑陋——」 「这就是你的脸,娜娣雅,你是即老又丑的怪物!」 娜娣雅终于发出凄厉的惨叫,甚至撼动玻璃天井,同时拖着一身的火焰,拔腿狂奔,奔过透子身旁,冲向咖啡休息区外头。透子正想追上去解除束缚的莱尔一把拉住她。 「危险啊!」 透子半拖着拉住自己的莱尔,冲出棕榈树丛,恰巧看见娜娣雅正笔直的撞向呈现一片夜幕之色的玻璃墙。 「放开我!会被她逃走的!」 「可是太危险了啦!」 当两人纠缠之际,娜娣雅高声尖叫冲向玻璃。巨大的玻璃墙顿时破裂,发出震天巨响散成碎片。透子和莱尔跑上前去,之见娜娣雅的身形不断下坠,拖着一道流星般的火尾巴,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停歇,微暖的风自玻璃墙上的大洞吹向两人的脸庞。 「她死了吗……?」 「嗯,大概吧。」 「小翠呢——?」 莱尔无语的摇了摇头。床铺冒着黑烟,翠就躺在一旁的地板上,胸口插着透子刺下的菜刀。浑身浴血断气身亡。闭着眼的小巧脸蛋十分安详,没有留下一丝痛苦的痕迹。 「透子?」 「明明说好了和她一起死的……」 透子无力的跌落在翠的身边,一边喃喃低语。 「我也得一起死才行,反正剩我一个人独自苟活,也没有任何意义……」 「透子!」 她慢慢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菜刀。刀刃看来很锐利,这一次用这个刮下喉咙就好了。但莱尔冲上来捉住他的手。 「别阻止我!」 「不要!」 「为什么——」 「我不要!我绝不要眼睁睁看着透子死掉!」 莱尔的双手紧紧抓住透子胸前的衣服,看向透子的祖母绿双眸之中泛着泪水,闪动着亮眼的光芒。 「透子不是和我握过手了吗?也说过你布局的我很恶心啊。继小龙之后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透子了,我不要你死!」 这时,吹向两人的风赫然化作人的嗓音。 ——用不着那么急着赴死…… 「这个声音……」 ——既然要舍弃那条命,不如就交给我吧…… 隐含笑意的声波乘着微暖的风依序传来。她想忘也忘不掉,这个嗓音几乎要深深沁入了记忆之中。 「透子,你看。」 莱尔以眼神示意。有钢筋和玻璃交错而成的巨蛋形天井外头十分明亮,将玻璃墙外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巨蛋天井的另一端,一片云层覆住天空,青白色的光束不间断地割破天际,乌云像个活生生的内脏般汹涌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人脸,凸起的额头、鼻子及脸颊,兽类般的弯曲头发和胡须……深陷的眼窝中一双血红色眼睛睁开。 「西门·马古斯——」 ——好久不见了,柚木透子…… 「快逃啊,透子!」 透子抬头看着上方僵在原地,莱尔拼命拉扯她的手臂,但透子动也不动,全身不断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感到愤怒。 「我要——杀了那混账——」 她要用那家伙的命来补偿翠的死亡——透子的理性低声说道她不可能办到,但感性却紧紧捂住了耳朵。理性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不管了,她又不是给自己以为的人添麻烦。她的命是属于她自己的! 透子!耳朵自动对莱尔的呼唤充耳不闻,她甩开他的手发足飞奔。她需要一个高台,能够当做起跳点的东西。办烧焦的床铺后方,那个耸立的黑色箱子跃入眼帘。透子跳过床铺,将菜刀叼在口中爬上黑箱。 爬上去之后她才发现,这个长方形的箱子真像是做巨大的灵柩,沾了油的鞋底滑溜不已,她以单膝支地,谨慎地直起上半身。这时,箱子像是个生命体震了一下,接着下方一股能量将它用力往上推,同时左右晃动—— 「——透子!」 莱尔惊慌大喊。载着透子的箱子浮至半空中,朝向天井缓缓上升。但透子毫无吃紧之色,张开双脚取得平衡,并瞪向玻璃天井另一边的西门·马古斯。由云堆积而成的那张脸,正眯起眼睛微笑。 天井渐渐地逼近,周围的气压产生变化,耳朵伸出发出尖锐的耳鸣,下方仍旧传来莱尔的呼喊声,但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在头顶即将碰到玻璃之前,透子本能地弯下身子,以手护住头部。 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响起,玻璃碎片化为阵阵热雨滴落至头部与手上。支撑着玻璃的钢筋铁材弯起被狂风吹飞,带有湿气的狂风猛力扑面而来,持续上升的箱子下方,是被黑暗包围的东京街道。 透子抬头,西门·马古斯就在眼前。罩住上空的云层浮现出他的脸庞,绽着邪恶红光的双眼往下看来。 ——终于来了,真不愧是我看上的女孩…… 声音并未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莉莉丝似乎也很中意你呢。你的灵魂和躯体我们就接收了…… 「莉莉丝?莉莉丝是谁?」 透子望着上方僵硬出声。 ——远在神之前,她就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了。神创造了世界万物和人类,但莉莉丝并非由神所创,她是自己萌芽、自己孕育了自己,是大地之主,绝不是住在遥远天上国度的众神,而是莉莉丝,大地的女神…… ——知道这件事之后,创造主才会让莉莉丝嫁予自己创造的人类始祖亚当为妻,好让他们的子孙遍及这块土地。然而莉莉丝对亚当有所不满,于是抛下他离开伊甸园。真是可惜,如果亚当和莉莉丝之间产下孩子的话,往后的人类历史将会产生相当大的改变吧…… ——莉莉丝很早就舍弃自己出生以来拥有的肉体,不断依附在各种生物上存活下去,然后过遇见了神之子耶稣。莉莉丝相当中意他,朝他伸出美丽的双手,邀请他一同携手成为支配大地的大王与女王…… ——但是愚蠢的耶稣却摇头拒绝了她。甘愿在骷髅地上遭受处刑舍弃尘世的肉体回到天上界。莉莉丝却仍执着于神之子的血。只要有他的血,莉莉丝就能创造出足以容纳自己灵魂的肉体…… ——丫头,在我们捕捉到拉哈比之前,你的肉体将成为莉莉丝的凭依,你愿意把?就算拒绝也由不得你…… 脚下的箱子再次一阵晃动,盖子稍微打开了点缝隙,从中窜出了某种东西虽然看不见,但某种像是黏稠的液体的东西流了出来。 沿着箱子的边缘,挨向透子的脚跟。感觉有种黏滑的东西正在攀爬身体。 ……我要…… 「它」对着透子如此低喃。 ……我想要你的身体…… 透子顿时全身发毛,窜起鸡皮疙瘩,连连后退了数步,一股劲地踢着脚甩动身躯,像是要挥开水蛭或是其他东西。 此时背部撞上了某种东西,一双手臂自透子的腋下绕出来束缚住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双诡异莫名的手正深深压在自己的胸前,那双手臂骨折似地扭动变形,指甲脱落、溃烂,而手指上满是鲜血。 她一边挣扎一边扭头回望,接着瞬间停止呼吸,眼前是一张苍白的男人脸孔,头部血迹斑斑,眼皮微微张开,浑浊的眼珠却未映照出任何事物。那个男人,正式在逃生梯间被透子枪杀身亡的城。 手脚与脸庞有着专属于黄泉之人的冷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唯一能确定的是,城丧命之后躯壳仍被他们当做道具利用,那对手臂如钢铁一般紧紧抠住透子,使她动弹不得。刚才甩开的不规则状透明液体,再次缓缓逼近她的脚边。 一中厌恶感比恐惧更早达到临界点 。透子扯开喉咙大叫一声,双手使力甩开城的手臂在撞开他。城染满鲜血的手又一次伸来,透子尽量不看对方的脸,起脚用力踹飞他的身体。 城高举着扭曲的双臂,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东倒西歪,张开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接着失去平衡,缓慢地向后倒去,往下坠落。同时,透子踩在表面光滑的盖子上,脚下一滑,要掉下去了!他的身体往半空中飞出,这次有一个人一把抓住了她—— 「莱尔——」 「透子,你做事真是太乱来了!」 莱尔眼珠一转瞪向透子,背上长着一对大大的蝙蝠翅膀。 「我可没有办法一直抓着透子哦,因为你好重。我要下去了,再有怨言的话我就丢你下去。」 「对不起……」 在这种只能攀附着对方娇小身躯的情况下,透子也只敢这么回答。浮在空中的黑色灵柩看似忽然远去,下一刻却—— 「呜哇,遭了——」 莱尔一低声叫完,两人的周围突然刮起狂风,莱尔努力拍动翅膀,却像被捉住一般无法动弹。本想落地,却又被缓缓往上吹去。 ——别想逃…… 西门的嗓音轰隆响起,一道黑影慢慢地斜割过两人眼前。抬起头去,之间那个黑色灵柩正渐渐被吸进那张开启的大嘴之中,莱尔和透子两人也在气流的席卷之下往上空升去。 ——别想逃,你们两个都由我来接收吧。不管拉哈比那家伙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可恶!」 莱尔龇牙咧嘴地大叫一声,频频拍动两片翅膀,但在炽热的气流当中却是毫无抵抗之力,与落网的蝴蝶没什么两样。 「小龙!你跑到哪里了啦!我快撑不下去了!」 这是,望着下方的透子忽然在一片黑墨般的黑暗之中,看见一个红色光点。那个光点转眼间变的越来越大,以惊人的高速朝这边接近。 「莱尔,那个是……」 在透子出声询问之前,莱尔也注意到了那个光点。 「是小龙……」 「咦——?」 「那是小龙哦。」 透子屏住气息。当终于能够看清接近的光点之后,那却不是人的形体。卷曲的尾巴—— 细长的躯体—— 向上仰望的七个弯月形头颅—— 龙。 巨大的龙。 一只全身散发着光芒的红龙。 「那个是龙?」 是那男人变身后的模样? 不,或者该说是真正的模样? 「嗯!」 在一般情况下忽然看见这种生物,通常应该会感到既害怕又厌恶。但是拿刀割破了漆黑夜空的灿烂红光,却十分耀眼地映在透子的眼中。龙扭动着身躯,笔直地飞向上空的西门·马古斯。 天空上的面具早已等候多时。比起那张扭曲的可笑大脸,红龙的躯体小到能够让对方一口气吞下肚。 「会被吞进去的——」 「没问题的,透子!」 莱尔的双眼闪闪发亮。 「小龙他很强,不会输的!」 西门·马古斯倏地瞪大双眼,汙浊的红色双眼激射出一道光芒,方才闭上的嘴巴张启,里头是一片黑暗、虚无的深渊。龙无所畏惧地笔直冲进那片黑暗,鲜艳的红光在透子的视野中留下一束残影。 然而—— 待龙的身影消失过了一秒之后,天空无声无息地绽裂开来。 化作西门·马古斯脸庞的云层,从内部炸裂成千万个碎片,往四周消逝。 随后一道耀眼的光波亮起,整片天空染成鲜红色,七彩霓虹涌出阵阵光浪铺满上方的天空。 搞不好眼前刺眼的光芒已经烧毁了透子的视觉神经,不仅是眼睛,那道光芒已经远远超过了五官所能感觉的承载范围。 她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站着还是睡着了、哪一边是天哪一边是地也不晓得;更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 所有的一切跌入黑暗—— 6 它忽然觉得…… 好饿。 那股饥饿感像是体内破了一个大洞,从内部开始啃食自己。若是这份饥饿感一直累计下去,总有一天会将自我的意识和自己的身体吞噬殆尽,最后一命呜呼。 他的食物是血,是生物的湿热鲜血。 这份啃噬体内的饿意并非从现在才开始。不知从何时起,它就在这片土地上漂泊五居,回过神时早已是饥肠辘辘。 在饥饿的驱使之下寻找猎物,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才得以存活下来。然而类物的分量总是不够,它老是处于饥饿状态。地上的生物虽然众多,但每一个都比自己要来得强。 自己唯一的长处,应该就只有猎物们看不见自己这一点吧。但是白天时,它不会走在太阳底下,总是潜藏在夜晚的阴暗角落里,偷偷摸摸地寻找弱小、老迈,亦或脱离群体的猎物,将生物拖到暗处喜事鲜血。 啊~~只有这些并不足够。它想要的并不是瘦弱的小土狼以及濒死的老鼠,而是更加年轻又有生气的猎物。那种拥有源源不绝的鲜血、怎么吸也吸不完的猎物—— 可它从未袭击过人,因为他们既狡猾又有力,自己无法应付。至少它还具备明白这一切的智慧,或许也可以说是保护自己的本能。 等一下,这个味道是? 多么令人陶醉的香气啊。 是血,而且是初生婴儿的血。 但它至今从未看过婴儿能散发出这样的香气。 是怎样的婴孩呢?是伟大国王殿下的子嗣、还是房里焚着香料的祭司之子?它想去一看。那孩子一定被保护地相当周全,自己根本无法靠近,可是至少只是在他附近也好—— 在黑夜的掩护之下,它终于找到一间外表平凡无奇的村庄民家。应该是木匠吧,院子前屯放这许多木材,新削的木屑堆成一座小山。在屋内的深处,可以看见一个小箱形的睡床。 裹着襁褓布的婴儿躺在白木制的睡床上头,发出均匀呼吸声。应该才刚出生没几天,头上只有一些新生的柔软栗色发丝。蔷薇色的手脚圆不隆咚地,身上没有任何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看来一定是备受珍爱。 婴儿全身散发着美好的馥郁香气,但说得正确一点其实是光才对,耀眼的黄金色光芒自他薄嫩的肌肤里透出。就是他,他正是它一直在寻找的猎物。这个婴儿应该还不会爬,所以无法带他离开这里,但是幸好父母两人还没有清醒的迹象。在黎明到来之前应该还有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它要一次吸个够,才不管他是不是会因此丧命—— 这个时候,婴儿却倏地张开眼睛。黑中带蓝的双瞳笔直地望向浮在半空中的自己。接着两片花瓣般的唇瓣露出微笑,轻声说道:「真可怜,你肚子应该饿吗?那就让你喝我的血吧。仅管喝。」 惊愕、混乱和恐惧袭来,若果是以前的话,它可能会头也不回地转身就逃。它害怕饥饿,却也早已习惯,即使过着以往那种悲惨的生活,它也很珍惜生命。它不想被杀死。 但是她动弹不得仅管身陷危机,仍深深被婴儿吸引住目光。除了肌肤散发的鲜血香气之外,那双眼睛如此美丽,那对唇瓣吐出的低语也甜蜜动人。 「来吧,不用客气。无论如何你都杀不了我的。在完成我的使命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所以你用不着那么害怕。」 婴儿一边微笑,一边举起圆嘟嘟的手臂。那股香味让它再也抗拒不了,它几乎是整个身躯往下堕落,而非缓慢飞下,以无形的手执着婴儿的手臂,低下不具形体的嘴唇,汲取蔷薇色肌肤中的鲜血—— ( 于是,自那夜之后,承蒙他的慈爱与鲜血,我变成了现在的我。) 透子赫然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说话的人是谁。转过头去,龙绯比古就望着她,白皙的面容上不见那副太阳眼镜。 (变成了现在的呢?) (你看。) 他伸出葱白玉手,指引的前方有一片电影院大银幕似的光圈,里头可见月夜下的房间和一张婴儿床。现在那里又多了一个人,是名年轻男子。男子全身一丝不挂,茫然地睁着双眼,长相与龙绯比古一模一样。 (承蒙他的鲜血,我才诞生出这副肉体。) (那个婴儿是?) (你还猜不出来吗?) 龙微微一笑。 (他是耶稣·基督,经由人类女子的子宫孕育而出,白天上界下凡的神之子。) 他若无其事地宣告。 (一滴神之子的黄金圣血改变了我。我得到了青春男子的肉体,大概再过个二十年,耶稣的长相就是我现在这样吧。但是原本身为无形恶灵时拥有的飞行与透视黑暗能力仍未丧失。) (那之后你怎么样了呢?) (我紧紧地守在耶稣身边、因为我爱他。我一路看着他长大,保护他免于灾难和麻烦。偶尔他也允许我亲吻他的手腕,获得些许鲜血。渐渐地,我的肉体越来越强大,光芒也越来越耀眼。 当他终于迎向三十岁之际,原本继承父亲当个木匠的耶稣放下凿子和刀锯,未向母亲与弟妹告别,就穿着一席粗布走向荒野。当然,我追了上去,即便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未来将要发生,我也只会跟随他。) 眼前的画面一变,时光瞬间流动,耶稣已经不再是惹人怜爱的小婴儿,而是一个长有乱发和胡子的壮年男人。龙就在他的眼前,岁月流逝之后,龙的身上仍然没有看出多少变化,比耶稣本人更加年轻,滑嫩的脸颊带着蔷薇色泽。当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时,简直像是一对双胞胎。 (这个时候,耶稣第一次告诉我,他是来自天上,经由人类母亲子宫所产下的神之独子,为了宣扬教义而来到地面。 我毫不惊讶,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问我,往后是否还愿意继续守护他、帮助他? 我想将他拥立为深受罗马帝国暴政所苦的犹太民族的救世主,于是欣然应允,告诉他将一切都交给我吧。有我在的话,就能够在祈求神明解救的人民面前展现神迹,一举打败罗马军队,没想到……) (没想到?) (耶稣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龙指向前方的发光画面,耶稣张开嘴,诉说的第一句传入透子的耳中。 「——我不会拿起武器,也不希望发生战争。武力叛变只会激起更加强烈的反弹。我的王国并未建造在这块土地上,我的灵魂只为了宣教而存在。神的国度,只存在人的心中。」 「告诉我,耶稣,这和大祭司们倡导的耶和华教义并不相同吗?」 几乎一模一样的嗓音出声反问。 「是的。」 耶稣答道。 「但是如此一来,不只是罗马帝国,你将会与所有期望叛变的同胞,以及现在身为宗教权威的祭司们为敌。」 「我知道,恐怕我之后会被他们捉走。再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沦为一名罪犯遭到处刑吧。在我死的那一天,很多人会嘲笑我。但是藉由死亡,我的教义反而更能深入人心。最后开出灿烂的花朵——」 (我非常气愤……) 透子身旁的龙喃喃低语。 (我才不管什么天上的神启,也不明白他为何非得任人杀掉不可,我费尽一番唇舌想让他改变心意,最后甚至苦苦哀求他。跪在耶稣的面前泪流满面,亲吻着他的手拼命央求——) 「我非常爱你,你的血,让我拥有了肉体、智慧与情感,我不仅是为了回报这份恩惠,也因为你对我是如此地怜悯,所以我非常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人。所以让你千万不要做出那种自我牺牲的举动——」 (可是耶稣当然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那是他的使命,也是他诞生至这个世上的目的。他一个人离开荒野,走向人群之中,收集门徒,开始传道。) (那你呢?) 龙朝透子瞥了一眼,露出一个悲伤地微笑。 (我还是无法离他而去。但我已不会再多劝他什么,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真的听劝。我将自己隐形,一路陪着他的传道之旅,在暗地里守护他。 尔后,不再只有犹太教的祭司和罗马士兵会对他造成威胁,和我以前一样饥饿的无形恶灵们,得知降临于世的神之子存在,其中也包括莉莉斯那种拥有强大力量的恶灵,他们只为了吸得一口耶稣的醇美鲜血,开始不断袭击他。) 画面变作了耶稣旅行途中的身影。耶稣在村落的十字路口、教会里进行宣教,以不再是变身一人,有几个男人唤他为老师,毕恭毕敬地跟在一旁;另外也有见到几名女子。一位双眼晶莹明亮的年轻女孩召集起那些女子,然而当中不见龙的身影。 (不过耶稣知道我就在附近当所有弟子皆已入睡的深夜,我会现身在独自一人祈祷的他身边。我们两人再也不需要言语,只是无语地交换视线,他伸出的手腕、我的嘴唇,以及涌出的美好鲜血,就是我们之间的羁绊。) 微弱的炭火在黑暗中摇曳,树木底下坐着两名男人,蓄有胡子的男人抱着跪坐在地的年轻男子。但透子在那个画面中看见了另一个移动的人影,他潜藏在岩石的阴影之中,睁大双眼紧紧盯着树木底下的情景。 (你是——?) (跟随耶稣的一个门徒、名叫犹大,他看见我们之后,可能以为老师受恶魔的蛊惑,不过他说的倒也不错,只是耶稣明明发现到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我有留意到他的话,就算耶稣阻止我,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是,该怎么说呢……我就好比一个愚蠢的人类,什么也没发觉——) 犹大,因为三十枚银币而出卖了耶稣的男人,几乎所有人都听过这个名字,即使不是基督教徒。那么,他是因此才决定背叛耶稣的吗……? 忽然,画面像是蜡烛熄灭一般倏地回归黑暗,漆黑之中,龙的低喃声再度传来。 (这之后发生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不用在重复回忆他丧命时的情景吧。最后,就让我告诉你我与他度过的最后一晚吧,这么一来整个故事也将宣告结束。) 黑暗又一次恢复光亮,场景是一个小洞窟的内部,圆形洞顶,平坦的地面上可见凿痕,一眼便能看出是人工挖凿的洞穴。龙就在洞穴的深处里,他坐在地面上,膝上躺着耶稣苍白的遗骸。他摊开包覆着耶稣的碎布,让耶稣露出脸来。仅管已经擦拭过鲜血,那张肿胀又满是伤痕的脸庞仍是惨不忍睹。 「耶稣——」 龙抱着那具遗骸开口说话,当做对方仍然在世。 「听得见吗?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耶稣。」 接着,他听见回覆的话声。 「我听得见……」 这并非幻想,耶稣确实死了,只是灵魂还没离开肉身。 「现在听得见,可是不久后,我将回归至天上。如此一来,将无法再听见你的声音,也无法回应……」 「不会再次复活吗?」 「应该不会,我的生命,都存在于我的言语、我的教义当中,肉体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可是耶稣,还有很多家伙想要掠夺你的鲜血。你的身体还有暖意,那些想获得神之子黄金圣血的恶灵们正团团包围住坟墓,已经有几个人喝了你在十字架上滴下的鲜血了。」 「我知道 螺钿小盒 1 张开眼,上方是一片满是污渍的天花板。外头的天色已相当明亮。这是一间只有东边享有充足日光的公寓,窗帘沐浴在热辣的太阳光之中,缝隙之间刺眼地洒落下耀眼地光圈。 是好天气了,要是下起雨来,心情就会变得闷闷不乐,哪儿也不想去。 (咦,失业——?)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怎么记得自己找到某个条件很好的工作,还因此松了口气呢?还是那只是作梦? 说到作梦,她倒是觉得自己作了一个好长的梦:不仅仅是长,好像还发生了很多毛骨悚然的事,甚至让她不得不选择死亡一途。虽然她一点不希望梦境化作现实,但是没想到连找到工作这件事也是梦境一场,让她不由得想大叹三声。 「真奇怪……」 她喃喃自言自语。记忆中找到工作之后,翠还对自己说了声恭喜呢,这件事倒是非常印象深刻,她们在翠的大学附近会合,当时,翠一身明亮薄荷绿色系的衬衫模样,仍然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透子离开被窝,拿起矮饭桌上的昨天旧报纸。五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对了,今天是二十二号,昨晚应该也和往常一样到酒吧打工了吧,但是那段期间的记忆也十分模糊。 身为酒保,有时在客人的劝酒之下不得不喝酒,但就算喝再多,她也不曾烂醉到什么也不记得。她不禁想咂嘴斥骂自己,希望昨夜没有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才好。 房门忽然想起砰砰的敲门声,透子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一大早的应该不会是推销员,那么果然是昨晚自己闯下了某些大祸,公寓邻居们跑来向她抱怨了? 「柚木小姐,你醒了吗?」 住在隔壁、靠着老人年金度日的老婆婆的呼唤透过大门传来,透子作好觉悟,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冗长埋怨并打开房门。 「哎呀呀,还穿着睡衣呀?年轻女孩这副模样成何体统。来,这是你的包裹,昨天就寄来了,我先帮你保管。不过我说你啊,我也不喜欢女孩子家打扮得花枝招展,可你至少也穿点漂亮整齐的衣服嘛——」 这一番话透子平常早就听腻了,至少她看起来不是来向自己抱怨的。透子拉着运动衫的衣摆,随便点头应和几句,便接过对方替自己保管的小包裹,又一次低头道谢后才总算关上了门。收据上写有高阶翠的名字,地址则写着山形。 记得在梦境里,翠进入东京的女子大学就读之后,租赁附近的公寓过着独立的生活。翠高中毕业时,还拿了不少租屋的广告单呢,但最后还是选了一所邻近母亲老家山形的大学。会作那种梦,是透子内心明白希望翠来到东京吗? 打开那个不算大的纸箱,里头放着以塑胶袋慎重包起的物品。正想拆开时,电话铃声刚好响了起来。 「——嗯?」 「啊,小透姐?收到我寄的包裹了吗?」 透子莫名地顿了一下。 「小翠?」 「嗯,是我。对了,我虽然寄了包裹,却忘记把信放进去了。你已经拆开了吗?」 「还没,正要拆。」 「是吗——我跟你说喔,妈妈的行李当中,有一个纸箱放着我小时候的图书和一些东西,我恰巧发现以前小透姐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也在里头。还记得吗?是曾祖母的遗物喔。喂喂?小透姐?」 「啊,嗯——」 「一个是打不开的小盒子,另一个好像是本日记。我如果是读日本语文系的话可能看得懂,但是果然不太行就放弃了。要是你看得懂内容再告诉我喔。」 「啊、恩——」 翠又开始关心地胡乱闲聊,诸如已经快要大学三年级了,必须要开始着手论文的写作才行(注:日本的大学毕业时必须提交论文。),或者虽然就读英文系,却对古典文学伤透脑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才好。 「所以我想趁着暑假时去东京一趟,到时候我们一起在东京附近玩个三、四天吧?看要去海边还是山上都可以,你请得到假吗?」 「好啊,不过能不能休到假我还不太确定。」 搭话的同时,透子心想:我还没告诉小翠我已经被保险公司炒鱿鱼了呢。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再打给你,拜拜。」听着另一端小鸟般的轻快应和,然后挂上电话。 (日记——) 有种非常突兀的感觉。在梦中,翠确实曾经打开曾祖母的日记本,说明其中的内容给自己听。如果是偶然的话也太惊人了,透子一边思索,一边拆开塑胶包装纸,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本表皮褪色的笔记本。打开封面,泛黄印着点点汗渍的纸张上写着秀丽的字迹。 一般热根本就看不懂,但是透子现在却懂得里头在写什么。因为翠早已在梦境中念给透子听过了。 「耶稣纪元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弥生佳日营井二叶始执笔予此——」 难不成是预知梦?怎么可能!透子摇了摇头。可是,这种情况又该怎么解释才好。一切都是她的误会?或者只是类似既是感的错觉? 透子慢吞吞地拿起另一个包装,这就是曾祖母送给自己的另一项遗物,一个打不开的螺钮小盒。然而曾与翠谈论这项礼物的记忆清楚地在脑中浮出。不久前她们才为了庆祝透子找到工作,在咖啡厅里碰面。 脑袋瓜好像不太对劲,也可能是真的出了一些问题,改天去看个医生会比较好吧。 拆开包装纸后小盒子映入眼帘,外表与梦中出现过的、以及透子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表面的黑漆磨痕累累,丧失了光泽,只有曾嵌了精致贝壳碎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凹陷。盖子与盒身紧紧黏在一起,仍和以前一样不知该怎么打开。 但忽然之间,透子手中的盒子出现动静,咯啷地发出声响。明明没有施加任何力量,盒身却裂成了两半,收藏在当中的柔软物品掉落至膝盖上。 是手套,而且是男性戴的白色皮革手套,但只有一只:还有另一只手套,这个倒是小得多,是女性在戴的吧,颜色有些泛黄,但原本大概是纯白色的,应该是丝质品。那两只手套缠住了透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想要与她握手。 透子颤抖着手拿起手套,一种古老香水似的残留香气窜进鼻间。某些遥远的影像片突然在透子的脑海中奔走。 昏黄的灯光,乐团演奏着跟一般乐队无异的音乐,有些走调的华尔兹旋律徒然发出震耳音量。画面下方是互相拥着对方转圈跳舞的男女。鹿鸣馆——这个字自然而然地流入脑中。真是一场太过优美华丽的白日梦,在那当中,一个头上盘着黑发,发丝垂至两鬓,脸颊红通通的年轻女孩赫然来到眼前—— 「奶奶……?」 透子不自觉地低喃出声。那是在她五岁时过世的曾祖母,仅管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会错认,因为透子印象中晚年时期的曾祖母,仍然保有少女时代的风姿。 透子瞪大双眼,影像里德两个人不断转圈起舞,可以看见两人交握的手上各自戴着白手套。舞会的音乐即将接近尾声,留着一头飘逸的略长头发、一身燕尾服装扮的男子转向自己,抬起头来,透子看过那张脸。 透子不由得猛然站起身,霎时眼前的影像消失无踪。但是一旦看见了,那些画面便不会自记忆中消失。她接着看向掉落至地板上的手套,却瞥见两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迹,一个是女用手套上,已经泛黑指快看不出是鲜血的斑驳:另一个是白色皮革手套上,一滴如同艳丽红宝石般的鲜红珠点。 香水似的香气自红点中翻涌而起,一个自己应该不不能会知道的名字,自透子的唇中迸出。 「龙绯比古——」 2 「小龙、小龙!你要睡到什么 时候啊!」 小麦色肌肤的少年两手抵在长椅的椅背上,将脸凑上前来。 「嗯……拜托你再让我睡一下吧,莱尔——」 长椅的扶手上置有靠垫,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横躺在上头,赤足的脚尖指向天花板,一本薄薄的画集摊开盖在脸上,底下传出男子迷糊慵懒的嗓音。 「这么想睡的话就去房间睡啊!在这种地方午睡会被烤焦喔。」 的确,初夏的明亮阳光正穿过玻璃耀眼地照亮整间客厅。少年抬起头,刺眼地皱起祖母绿色的眸子,伸手粗鲁拉起蕾丝窗帘。 「不了,这里比较好……」 回答的爱困声音依旧,男子脸上盯着遮阳用的书本,悠闲地伸个懒腰。 「我真的是来了啊,应该有千年之久没施展过那么剧烈的招数了吧,总之最近我要谢绝一切邀稿——」 「我知道你很累,不过不回卧室的话就快点起床,也顺便梳理一下头发吧。」 「为什么?今天有预定客人要来吗?」 「是没有,可是我想透子差不多要到了吧。」 嗓音瞬间静默。 「莱尔,你做了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 少年插着腰回嘴,男子于是说道:「她不可能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消除了她的记忆,还有一切事件的因果关系。另外我还倒转了时间。」 「但是那只是一种假象,如果是透子的话,就算想起一切也不奇怪喔。」 「可是,那样我会很伤脑筋——」 男子起身,眼皮底下躺着淡淡的黑眼圈,睡到乱翘的头发往左右两边竖起。画集啪沙一声掉落在地。 「我会很为难的,莱尔。再将她卷进来的话,我就没脸面对二叶了……」 「事到如今你才这么说也来不及了。若是透子自己也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的话,应该就不会回想起来吧。」 「是吗——也是。」 双手抹了抹脸,,男子像在说服自己似地喃喃自语。 「透子不可能会想和我们扯上关系。所以就算她回复记忆,也不会再到这里来。」 这时,刚好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玄关上的门环。 莱尔兴奋地大叫。 「事先烤了杏仁派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不知道透子喜不喜欢甜食呢……我加了很多白兰地压抑甜度了。」 「莱尔!」 莱尔丢下唤住自己的男子,自顾自地踩着轻快的脚步冲至玄关,中途转过身来。 「小龙,你的头发翘起来了很难看耶,快去整理一下啦!」 独留在原地的他撩起落至脸上的头发叹了口气,莱尔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传来,接着兴奋地大声嚷嚷,好比一只小狗,但没有听见透子答话的声音。不过莱尔的第六感通常不会出错。 龙看向暖炉上的镜子,拿出胸前口袋里的太阳眼镜,正想戴上时却又作罢,他耸了耸肩。事到如今再遮起来也没有意义。 客厅的镶木天花板和威尼斯玻璃制成的枝形吊灯架倒映在镜子里,他不由得将这副景象与记忆中那栋被受挖苦人的法官军官嘲笑为「温泉产地的酒吧」的建筑物重叠。 鹿鸣馆——明治时期的日本,一个狂热的时代,就有事物发出吱呀悲鸣不断瓦解,同时崭新的事物却又未能扎根地进入这块土地。名为日本的国家,正经历着一段惊涛骇浪的变革时期——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你的曾孙明明和你长得那么像……」 龙绯比古对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穿着窗帘缝制成的礼服,跳舞时报纸塞成的衬裙发出沙沙声响,一个有着樱色双颊的少女,自清晰地记忆影像中转头看向自己,绽开微笑。 看见他的眼睛却毫不畏惧,甚至微笑称赞他的眼睛好漂亮——您是哪一国人呢?日语说得真是流利。太好了,我学习英语和法语这么多年,却又一点进步也没有。不过,我很会跳舞吧?舞蹈老师还称赞我舞步很轻盈喔。对了,和您跳舞感觉很轻松—— 邂逅之后,两人轻声交谈的时间不过是短短的几首华尔兹,然而她却不顾自己的性命舍身救龙。在他遭到国粹主义暴徒的袭击之际,她不计后果地挺身而出,结果害自己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因此,虽然他很害怕会不会她为她往后留下灾难的种子,却为了救她仍分给了她数滴血。 为了亲察她复原后的情形,两人在箱根的山中别墅共度了不到十天的时光,那时莱尔并不在自己的身边,只有他们单独过着奇妙的蜜月生活。那短短的日子里,他尝到了难以言喻的喜悦。「我也拿不出什么谢礼,所以做了这个。」她说着,做了一道色彩绚烂的散毒司。他从未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活了两千年的岁月,他只有那么一次与人类如此密切相处。没想到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了,真难以相信。 可以的话,他想带她走,但是他十分清楚,这个决定绝对无法为人类带来幸福。所以他消除了她的记忆,将忽然自鹿鸣馆失踪的少女悄悄地送回学校的宿舍,一切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你真的是个怪人耶,明明活了那么久,为什么老是在不断后悔跟自寻烦恼呢?) (你是活生生的人,虽然和我不太一样,却也是真的活着,所谓的活着,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事,你为什么要否定它呢?) (你已经尽力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了。有那时候的你,才会有现在的我啊,而且未来会如何演变,只有神才知道吧!) (我喜欢你喔。就算无法再见到你,也会一直喜欢你。即使将来我和某人结婚生子,也不会忘记你的。) (所以我拜托你,你也要记得我喔。因为你今晚也会一直活下去,将与许许多多的人相遇,回忆不断累积再累积,就算只有一个小角落也好,留个我的位置吧——) 少女的声音在耳中不断回响,他微笑点头。仅管不断重复说着「不会忘记他」、仅管她的心意没有一丝虚假,她还是会忘记了他。「你非忘不可」这句话,他只是藏在心底。 但是现在,他或许可以这么认为,二叶真的没有忘记他,并将他放在灵魂的深处。最后,她回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坚定又强韧的灵魂,没想到在世纪末的尽头,还能够收到这份惊喜。 即便拥有不会受伤的不死躯体,他也不是神,更不是神之子,不过是个与人类有些微不同的生物。快要遗忘的这项事实,如今才在脑海中显现。——二叶,多亏了那位与你十分相似的孙女,否则的话,我依然会是个浑浑噩噩的生物,无法把握现在的每一份快乐时光。 从玄关的方向,传来莱尔的说话声和两道脚步声,龙看向镜子轻轻拨整头发,转身面对即将敞开的那扇房。 带着睽违百年的微笑。 (欢迎回来,二叶——) (另外,也欢迎你的到来,透子——) 后记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毕竟本作不属于推理小说,我想在后记里透露剧情也无所谓。这本书是我第一次书写的吸血鬼物语。虽然讲谈社文库另外出了一本名为《德古拉伯爵》的作品,但那是以一个往后成为大吸血鬼原型的真实人物为主角所写成的作品,严格说来并不算是吸血鬼物语。倘若想明白我这句微妙话语的含意,请各位务必一读那本作品吧。那么我们再回归正题。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古》一书中,并未详细描写德古拉伯爵是如何成为吸食人血的不死怪物机器起源,虽然不同于鸡与蛋的问题,但我还是很在意最初的吸血鬼究竟是谁。如果遭到吸血的人类一定会化作吸血鬼,那转眼间世界就会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了。 好像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例如在改编成电影版的安妮·赖斯(注:安妮·赖斯(annerice),亦译作安妮·赖斯,为知名美国女性作家,吸血鬼系列第一集《夜访吸血鬼》一书,于1994年改编为电影。)著作的吸血鬼系列(thevampireicies)当中,便在古埃及里寻求吸血鬼的源头。 但是依我个人的浅见,我认为吸血鬼的形象与基督教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关系。天主教的弥撒仪式重点为领圣体礼,信徒们喝下代表耶稣鲜血的葡萄酒,吃下代表耶稣身体的面包,希望与神合而为一。经血传染的吸血鬼一说并不存在于日本的传统当中,在西欧社会中却是变作了令人忌讳又魅惑人心的怪物长久存活于世,我想从这一点正好可看出基督教的黑面。因此,我笔下的吸血鬼与基督教有着密切的关连。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不用急于钻牛角尖,小说只要好看动人就好。我不会写出无趣的故事,其余的就是与读者之间的磁场相合度的问题吧。但若不先试着一读,又怎会知道是否合自己的胃口呢?因此敬请各位务必一读喔。 篠田真由 论及奇幻传奇小说,率先跃之脑海中的便是荒卷义雄的《空白》系列作品。记得我第一次礼拜读系列作品第一集《空白的十字架》时,是在前往青森的夜行列车床铺上。任由列车的单调摇晃摆动身躯,我躺在如棺柩般狭小的三层床铺的最上一层,浸入阅读世界里的那段时间,真是无比幸福;甚至让我忘了时间。故事的细节早已没入记忆底层,但是那时感受到的美好陶醉感至今仍未消散。 若是当时未在人生早期邂逅那部优秀的传奇作品,如今我也不会想要阅览那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无趣传奇小说,更不会想要当个作家吧。当我接到奇幻传奇小说的邀稿时,嘴上说道「说到奇幻类型,还是写传奇小说最好吧」,结果写出来的作品还是很难定义为传奇小说之类,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算是篠田真由美风格的传奇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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