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岛·梦境之中》 第一章 1 渡轮预定上午九点整准时出发。 「绝对来不及!」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总算是赶上了。通过舷梯,踩着楼梯往上跑,来到渡轮后方的甲板区后,武田正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将行李丢在地板上,努力地调整呼吸节奏,沿着下巴流下的汗水,滴到地板马上就蒸发了。他看了看手表。 八点五十五分。 还好及时赶上。 从正时背后采头看着他手表的理香姊却开口说: 「什么?还有五分钟嘛。」 一副千金难买早知道的抱怨语气。明明一起从停车场跑来,理香姊却半滴汗都没流。她动作粗鲁地坐在长椅上,并且毫不犹豫地点燃三天前才信誓旦旦宣告要戒的香烟。 「怎样?比搭电车来得有趣吧?」 正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才不想跟理香姊去南方小岛。离家的那一刻,他早就觉悟到一定会遇到一、两个这种程度的惊险时刻,但即使如此也是破坏力超强的十五个小时。他们理所当然地迷路、爆胎两次、在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汽车休息站里跟卡车司机起口角、顺路去超市补充干粮时,居然迷上扭蛋机,为了集满不知名动画角色全系列,还把整个机台转空了。现在竟然能够平安无事的抵达这里,简直是种奇迹。 「哇,好重。你带了什么这么重?」 理香姊从背后伸长了脚,轻轻踢了一下正时的旅行袋。 「换洗衣物、课本,还有参考书之类有的没的。」 正时推开理香的脚,才发现她两手空空。 「理香姊,你的行李咧?」 「那种东西不需要啦!我出国旅行时都这样啊!反正必需口叩都很便宜,到当地在买,用完就丢就好了。」 这是另当别论的极端例子。看看四周,甲板上的其它乘客几乎都是全家一起出游,不管是行李或服装,都散发着暑假的气氛。听到周遭人不断地提到「守人岛」这三个字,正时愈想愈不对劲,于是赶紧拿出塞在口袋里的船票一看 上头写着「中浦岛守人岛」。 「不是要去岬岛吗?」 理香姊抬起头说: 「什么?」 「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岬岛吧?」 「对啊。」 「咦?可是你看这个。」 「该不会搭错船吧!?」正时心想,慌张地把船票拿给理香姊看。 「没有从本岛直达岬岛的船啦。听说载运生活物资的货船,也是每几天才往返一次,但连船员证都没有的家伙,人家还不给搭咧!所以啰,我们得先搭这艘渡轮到守人岛才行。」 「这种事情应该事前跟我讲啊!」正时心想。 就名称看来,总觉得「守人岛」比「岬岛」来得有意义,比较有目的地的气氛,但似乎还是有点不同。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始终是岬岛,守人岛只不过是中途的停靠站而已。 「到了守人岛之后呢?」 「安啦!我已经跟岬岛那边的人联络好了。到守人岛之后,他们会派人来接我们,你不用担心,安啦、安啦!」 正时开始觉得不安。理香姊的「安啦」通常都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正时开始嫉妒起周遭的旅客。只要渡轮没有撞上潜水艇、海底大章鱼不跑来攻击渡轮,这些人就能平平安安地在抵达守人岛之后,来个海水浴或是泡个温泉,接着品尝美味的料理:然而,自己却在抵达守人岛之后,还得踏进另一个未知的陌生世界。脑海中浮现电影「法柜奇兵」里的某个场景印第安纳琼斯博士搭乘飞机的画面和地图重迭,正时朝着目的地,画了一条红线过去。只不过,印第安纳博士是为了解开谜团、找出失落的法柜,才前往南方小岛展开一场寻宝之旅,而不是到莫名其妙的南方小岛念书。 没错,他现在即将前往遥远南方的岬岛念书。 在南方岛屿念书。 他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当初居然会被说服,正时到现在还觉得匪夷所思。从以前开始,会提出这种古怪提议的一定都是理香姊。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最后说服正时父母的人也是她。 「环境优美,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理香姊这么说道。 「等正时升上高中,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参加这种旅行了哦。」她还说:「与其每天顶着热得要死的大太阳,遗得搭乘挤得像沙丁鱼一样的电车,去补习班参加暑期辅导,倒不如让他去南方小岛,对他反而比较好。」 即使如此,要是当初正时吭个声说句「我不去」,这件事应该也会就此打住。 正时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不知尝过理香姊多少苦头了。正时忘也忘不了,那时他才小学二年级,理香带他到野生动物园去,却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幸好当时野生森林的看守人(那里的监视员都是这么称呼的)救了他。隔天报纸还出现这则报导,虽然版面不大,不过标题却印着令人一头雾水的七个字:「泰山救回失踪儿」。还有一次,大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那时正时和理香在玩摔角游戏,但理香却冷不防地狠狠使出一记后翻摔,让他当场昏了过去。小学五年级,当正时烦恼着暑假作业的自由研究该做什么好的时候,理香姊却提议他进行「电击棒人体实验」。奸像是因为她刚从邮购买来了电击棒,想试得不得了。事后,正时心想:「自己怎能白白地沦为实验品!」于是认真地整理出实验结论,并在班上发表,结果,隔天班导就直接跑来登门拜访。 正时痛心疾首地心想: 「明明惨遭那么多次教训,自己怎么就是学不乖,还老是被理香姊的花言巧语给蒙骗?」 「脸干嘛那么臭!」理香把香烟包装揉成一团,朝正时的胸口丢去。 「守人岛唯一可取的只有那种到处都是垃圾的海水浴场,和大肠杆菌到处乱钻的温泉而已,你的理香姊怎么可能找你去那种鸟地方啊。」 正时苦笑以对,心想: 「还敢讲咧!要是我没跟着来,你搞不好到不了这里。」 话虽如此,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反正都已经来了」正时在大大的旅行袋里塞进满满的课本和参考书,还有再三考虑后偷偷带来的海滩裤和海滩球。 想些开心的事情好了!心中的不安作祟,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往悲观的方向想。理香姊说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岬岛说不定是比想象中更棒的地方。至少,一定比挤进热得要死、人满为患的电车,一路摇摇晃晃地赶去补习班来得愉快。对呀!只是个单纯的二选一嘛!就像补习班的冷气与树荫下的凉意、自动贩卖机的罐装咖啡与热带风味的鸡尾酒、脏脏的电动游乐场与雪白沙滩、「今天会比较晚,所以不回去吃晚餐了」的电话,与上面写着「到底哪种土产比较好呢」的风景明信片。 理香姊双臂伸直、往后一仰,打了个大哈欠。 接着便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在栏杆上头的烟灰缸里捻熄了香烟后说道: 「好渴哦。」 她自然地伸出右手向正时要钱,正时也反射性地拿出五百圆硬币放在她手上。所谓「说话时机也是有诀窍的」,理香姊从以前就常用这种手段,又是冰又是果汁地敲诈正时。 「下了楼梯,旁边就有台贩卖机。」 理香姊连声谢谢也没说,准备转身往回走时,突然停下脚步: 「好险,差点忘记。」 「什么?」 「这个。」 理香姊的坏习惯是喜欢把东西抛给对方。东西突然飞到眼前,正时惊险地接住。 看起来像是小朋友在美劳课时做的手工项链。 至少在正时眼里看来就是如此。 「这是啥?」 理香姊没有回答,手指在眼睛周围转呀转地,以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该把眼镜摘下了吧?」 「哦!」 武田正时只有上课和看书的时候才会戴上眼镜。 他忘得一干二净。在车上的时候,正时一直专心研究地图;在休息站熬夜的时候,也不记得曾经摘下眼镜。或许从昨天早上开始,就这样一直戴到现在。 「难得有机会去南方小岛,等一下到了守人岛后,拜托你去买一副有度数的太阳眼镜吧。」 正时慌张地把眼镜摘下。眼镜盒在旅行袋里。包包最上面塞满了一堆在超市买的饼干、零嘴,要把眼镜盒从里面找出来,还真得花费一番功夫。 「啊!」 抬起头,看见理香一边把玩着五百圆硬币,一边走下甲板楼梯。这时正时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既然拿了我五百去,也顺便帮我买一瓶吧。」要是刚刚记得说就好了 烟灰缸里的烟蒂冒出薄薄的白烟。正时在长椅上坐下,把旅行袋勾到脚边,不停地注视着理香姊丢给他的项链。 这是什么东西啊? 皮绳的部分不是金属,而是棉线之类的细翻。坠子既不是钻石也不是翡翠,而是一个小小的圆筒型物体,大概有三号电池的一半大,表面呈暗绿色,上头还画满了密密麻麻像是唐草般的细小花纹。无法判断它的材质,感觉上比石头来得轻,又比木头硬得多。圆筒顶部和棉线连接的地方镶嵌了可三百六十度活动的接头,可以轻松地横向旋转。 圆筒的部分也不是胶囊构造。如果拉着细绳让它来回摆动,正时也不认为它会像笛子般发出声响。他试着用手指弹着它转不过并没有什么有趣的现象发生。 算了。 等理香姊回来再问她好了。 正时把项链戴在脖子上,重新俯视这条项链心想:「真是有够不搭」,于是便将它塞进了t恤,忍受项链在t恤里滚动的不舒服感觉。 甲板上的扩音器传来声音冷淡的广播,通知乘客船再过不久就要出发了。 炙热的阳光变得不那么令人厌烦。正时将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从脚传来的引擎震动,简直和按摩椅没两样。即使隔着眼皮也对太阳的位置一清二楚。愈接近出港时间,气氛越是骚动。兴奋的孩子们发出动物般的吵闹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突如其来的汽笛声响吓得正时睁开眼睛。 「出发!」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女孩,双手抓着船尾的栏杆,开心地跳上跳下。 再看看手表,九点〇二分。 本以为船身会摇晃得更厉害,赶紧站稳脚步,但渡轮行进却比车子还来得平稳顺畅。绑在码头的旧轮胎缓缓地远离,让人产生一股错觉,似乎不是渡轮在移动,而是港口离他们越来越远。他慢慢地走向船尾的栏杆,在女孩身边探出身,回转的螺旋推进器在混浊的黑褐色海面上,打起翻腾的滔滔海浪。正时不禁心想:「这么肮脏的海水真的和南方岛屿相连吗?」 「奶奶,我会买礼物回来的!」 身旁的那名小女孩大声地喊着。已经没有什么送行的人的码头渐渐远离,站在上头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一名背驼得惊人的老婆婆,就像参加大庆典似地挥舞着手,响应着小女孩的呼喊。老婆婆身旁站着一位长得很像理香姊的女人,手插腰暍着罐装咖啡。 真的超像。 正时的大脑下意识否决这样的事实。 「哇啊!?」 正时本能地叫出声来,仿佛就快从栏杆上跌落海里似的,身子探得更出去,塞在t恤里的项炼也跟着露了出来。明明知道根本不可能碰到,但还是伸长了手、睁大着眼睛盯着码头看,而理香姊竟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正时急得放声大喊: 「理、理香姊!你在干嘛?怎么还站在那里?赶快上来啊!快!」 快该怎么办才好?船已经开得好远了。要理香姊跳上船来,或者是要自己跳下船去都是不可能的事。说不定现在赶快跑到驾驶室说一下,船长会把船停下来也不一定 正时惊慌失措,啪嚏啪嚏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思考的尽是这种于事无补的愚蠢想法。从旁人的眼里看来,正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但对当时的正时面百,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喂!正时!」 是理香姊的声音。正时再次紧抓住栏杆。的确,理香姊就站在渐渐远离的码头上,使劲地挥动她的双手。 「我已经连络好了!不要担心!会有人去接你的!要打起精神来哟!」 正时只能呆呆地望着码头。此时,他完全没察觉到周围的乘客都以一副「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看着这里,脑中一片混乱的他试着将现在的状况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终于理出了一个结论。 那女人一定打从开始就准备这么做。 「女人」指的当然就是理香姊。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自己从小到大已经上过她无数次当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野生动物园、使出后翻摔害我昏死过去、自由研究的电击棒人体实验,而这次就是这个 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荒岛。 「理香」 「理香姊!你这王八蛋!」正时对着遥远的码头疯狂地喊叫。 汽笛恰好在这时响起,盖过了正时的声音。 渡轮继续前进,已经无法分辨站在码头上的人了。在一旁瞪大着眼睛看着的小女孩,用手戳戳一脸呆滞的正时说: 「骂人就是在骂自己哟!」 ***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正时至今已经有过八次的转学经验。 正时的父亲是在某汽车大厂的制造管理部门工作的上班族。基本上,是个不喝酒也不抽烟的老实人,暍得烂醉如泥的情况,一年顶多发生一次。醉醺醺地回到家后,他还会走到正时的房间说些「真抱歉,又要辛苦你了」之类的话。 长到十五岁,多多少少都会摸清父母的「底」。「老爸在公司一定是属于那种很笨拙的人吧。」正时如此认为。不过,他不会以转学或搬家为理由来憎恨父亲,更不曾认为自己比别人辛苦。一般人听到正时转过八次学,都会很惊讶,但对正时来说,如果从入学到毕业都待在同一间学校,那才是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所处的生活环境、周遭的人际关系,如果没有每三年、六年重新换一次,那才会令人喘不过气。「毕业典礼上一定有人会哭」,就算已经有这样的基本常识,但在正时的内心深处,还是完全无法理解离开学校到底有什么好伤心的。 抱持着这种想法的正时,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国三暑假即将到来的六月底,第八次转学。 转学都已经转了八次,正时早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既没有送别的花束、写得满满的祝福卡片,也没有送别会。但这也不表示他被班上的人讨厌。就正时的经验而言,正好相反,反倒是自己觉得还没融入班上同学时,导师或班长才会提出举办送别会的提议。若说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那大概是转学的前一天,老师在放学时突然现身,哭着对他说:「对不起,老师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个人拿我当借口,其实根本就是为了自己而哭正时心想。当时他当然没有把心里所想的事情说出口,当场和导师圆满地话别。回到家后,武田一家发挥了连搬家公司看了都会惊讶得掉下眼珠子的绝佳搬家本领。三天后,正时已经站在五百公里外的新学校,其中一间新教室里的讲台上,在新黑板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根本就不该转进 那间学校。 转学的时间点更是不对。 片濑区立第四中学在当地也算是间有名的明星学校,转进去后的第三天,学校举行模拟考,正时考得一塌糊涂。两天后,学校就通知正时的母亲到学校去,导师郁郁寡欢地盯着成绩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一口断定:「再这样下去,武田同学会没有高中可念。」 这当然是言过其实因为老师的说法充满了语病。依目前正时的成绩,愿意收留他的学校还是大有所在,只不过片濑第四中学的老师根本不把那些学校放在眼里。 再者,之前正时念的学校,并没有「高中联考」这种充满现实压力的词汇存在。反正一定会有高中可念,无论考进哪一所学校,所录取的人数一定会比预定招收的人数还少,所以几乎可以确定是「高级」,而非靠「升学」的方式进入高中就读,因此大家完全不把联考放在眼里,除了部分成绩优秀的人外,其它的人只能坐以待毙在这种地方城市常有的风气之下,正时醉生梦死了一年又八个月的光阴。 话虽如此,其实正时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了。 正时的乐天性格,或许是与生俱来,也或许是因为这连续八次的环境遽变所造就出的。他并没有后悔进入不适合的学校,就算考试考不好也不怎么在意。至于在新学校书念不好而被当成笨蛋一事,他也觉得那就跟使用之前所住的地方方言说话,而被人嘲笑没两样。况且他也不必在片濑第四中学待太久,只要再八个月就能从国中毕业,离开这间学校,要不然,在毕业之前又得转学也不无可能。这段期间,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安然度过,就心满意足了,然后能上高中就上,有书念就念,这样就够了正时轻松地想着。 只不过,这次似乎让正时的父母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是正时的父母第一次因为儿子成绩太差,而被叫到学校去,不过他们可能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老是强迫正时转学所造成的。此后母亲每晚加菜,而父亲虽然每晚都想和正时一起泡澡,然而,却总是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们大概在担心我吧。」正时这么想。 然而,他们突如其来的异常关心也让正时感到不适。「要是能上高中,或是有学校可念就好了。」关于这点,正时和父母亲的意见倒是一致,只不过对作父母的来说,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吧。正时在片濑第四中学时,最先结交的朋友光头,是附近一间寺院住持的长子,听说他打算毕业以后到和尚学校读书。正时很想跟父母说:「我们班上除了我以外,还有这样的怪人。」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要是我也剃光头,搞不好也很适合念和尚学校。」结果当晚半夜三点,正时父母的房间里竟然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这方法没用。」正时心想。 在那之后,级任老师的态度也突然转变。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反省过自己当初把话讲得太难听,于是老师开始不寻常地关心起正时的每一件事,不过老实讲,那样的好意反而是种麻烦。这样令人惴惴不安的一个月过去了,终于到了学期的最后一天,那天正时在便利商店前的站牌下车。书包里塞满了还能感觉到刚印完不久的余热的讲义,新家就位于与公车站牌相邻的高地上的一栋五楼大楼里,从站牌还可以看到母亲晾到忘记收起来的衣物。每走近家里一步,就表示暑假又更接近了。 「我回来了。」 谁来了啊? 连在玄关都能听到客厅里的谈话声。屋里飘起一阵平常家里鲜有的咖啡香,一双似曾相识的破旧nike球鞋倒在一旁。正时走到走廊上,将书包丢进自己分配到的那间六帖榻杨米大的房间后,马上来到客厅。一拉开纸门,只见一名绑着长及地毯的马尾头女孩,正面对着母亲喝茶。 「妈,你衣服还没收进来哦。」 母亲叫了声「哎呀!」赶紧起身,而那个绑马尾的人也很快地转过头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正时,好久不见!」 是理香姊。 正时口中的理香姊,正确来讲是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正时的姑姑。二十五岁,b型天蝎座。今年二月一度决定出外工作,可是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些什么,现在依然留在大学研究所里,听说偶尔还会解剖老鼠、进行研究什么的。不知情的人都以为理香姊是正时的姊姊,事实上,正时在上小学前也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亲生姊姊。虽然那时他已经吃了不少理香姊的亏,但对这个无论他们搬到多远都必定登门拜访的奇怪姑姑,正时也不怎么讨厌。 「来,这是礼物。」 理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石块状的东西丢给正时。正时七手八脚地将它接住,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就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这是什么?」 「恐龙的便便。」 此时,妈妈已经收好晾干的衣物回到客厅来了。 「理香才刚度完蜜月回来。回来之后还特地带礼物来看我们呢!」 原来如此。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时不知道的事,理香姊已经在一个月前结了婚就是其中一项。 虽然六月新娘的理香姊大肆宣扬,但婚礼当天正好撞上正时模拟考的第二天,因此,正时到现在还没见过理香的结婚对象。听说对方是位在业界颇有名气的新闻工作者,每当有大新闻发生,就会立刻飞往世界各地的战争地区,或是灾害现场,是个喜欢冒险犯难的家伙。 「那个真抱歉,没能参加你的结婚典礼。」 正时打算先低头道歉。要是被理香姊怀恨在心可就惨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你也要忙着准备考试嘛!」 理香耸着肩膀笑个不停,她拉着正时坐下来,并且一直催促他赶快品尝她买来的蛋糕说:「这个蛋糕是我带回来的土产,快吃吃看!」母亲也已经折好衣物加入谈话,话题从理香姊的蜜月旅行,转到平常旅行的逸事。不知不觉,只顾着吃蛋糕的正时失去开溜的机会。如果是只有理香姊在场也就算了,没想到妈妈竟然也凑上一脚。觉得不太自在的正时,打算待会儿吃完蛋糕就趁机开溜。 「正时!」 理香姊突然把话题转到正时身上。 「你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嗯,有啊,就是那个」 「根本就很闲吧?」 「才不是咧!我有好多事情要忙」 他要去上补习班。 自从模拟考考砸了之后,就想过大概会是这种结果。并不是想努力让成绩进步,但是总觉得考试考砸了,自己一定得付出一些代价,不然无法对自己交代。于是正时搜集了好几份暑期辅导的广告手册,每天都想着:「今天就去报名吧!」但他把作业先搁在一旁,死拖活拖直到今天,不知道还有哪一家补习班愿意收留他。 「要是没有什么特别计划的话,要不要去南方小岛玩呀?」 理香姊怎么突然开口说这种话? 正时惊讶地睁大双眼,嘴巴开得老大,最后一片蛋糕遗留在嘴里。理香稍微挪动屁股的位置,将手肘靠在桌上面对面看着正时。 「我老公左吏部俊郎,来自一座南方小岛。应该是叫『岬岛』吧。」 「不用了,我刚不是说了吗?我没空。」 「忙什么?忙着上补习班吗?」 「嗯,况且我还有暑假作业要做」 「看吧,果然很闲嘛!只是去补习班、写写作业,闲得没有别的事做嘛!听说你考试考得一塌胡涂,不过你知道吗?哥哥和大嫂担心的可不是你的成绩问题哦!」 理香姊面带嘲讽,说得头头是道。正时愈来愈觉得,眼前这个人只要靠她的三寸不 烂之舌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同时她那番话也说中他的痛处,使他说不出半句话来反驳。 理香乘胜追击地说:「那地方真的很赞!也非常适合念书呢!虽然离本岛有一段距离,可是海水干净、食物又超级美味,也不是人潮拥挤的观光地,可以尽情地好好放松一下哦!住的地方也不用烦恼,直接住在我老公的老家就可以了。」 在一旁听着的母亲插嘴问: 「可是会不会很麻烦人家呀?」 母亲的这句话让正时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母亲会反对的。 「这不用担心。其实我已经打电话问过,早就取得他们的许可了,现在只差正时的一句话。」 理香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挺。 无路可逃的正时偷偷地瞄了母亲一眼。 母亲也盯着正时看,露出一副「你到底决定怎么做?」的眼神。 父亲回到家后,理香还在晚餐时,一直高谈阔论着「让正时去岬岛」一事。 父亲的反应也跟母亲差不多,一副「就顺着正时的意思吧!」的态度,消极地赞成那项提议。洗完澡、吃过西瓜后,理香吆喝着一起去放烟火,于是正时和她肩并肩地走向便利商店,脚下的塑料拖鞋不断发出「啪畦啪嚏」的声音。 「怎样?改变主意了吗?」 「嗯」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让父母操太多心。 会想到南方小岛去和之所以迟迟无法下决定,大概都是这个原因吧。 在便利商店里,理香姊挑了最大的烟火组合和一支点火棒放进购物篮。正时问她平常用的打火机到哪里去了,她挺起胸膛说:「我已经戒烟很久了!」。「这算什么嘛?受美国影响太深吗?」正时说完之后,理香姊不经意地用她白嫩、修长的食指,轻轻戳了一下正时的额头。结帐时,柜台打工的店员脸上露出「好羡慕哦,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姊姊」的表情,正时不禁得意起来。那时正时作梦也想不到,理香正心怀鬼胎,准备把他一个人丢在岬岛上。 第八次的转学、一塌糊涂的模拟考,还有理香姊的结婚。 这慌乱不已的一个月里,所发生的大小事,正时回想了好几次。 其中有好几次转折点。要是没有第八次的转学,就不会有记忆惨痛的模拟考;要是没有考砸,也不会把自己搞到这般田地:再加上理香姊的结婚对象正好住在遥远南方岛屿,为这一切下奸了最后一步棋。为了消除盘踞心底的罪恶感,同时也不想被理香姊看扁,才屈服于这个提议,毕竟再怎么不愿意,最后还是得乖乖念书。在大楼的停车场,正时露出朦胧的表情,出神地看着线香烟火。在他身后的理香姊,正准备用点火棒点燃正时屁股下的鞭炮,窝在树丛阴影下的虎斑野猫也瞧见了这副情景。而五楼的父母正在讨论该不该马上打通电话到理香姊丈夫老家去打声招呼?还是隔天早上再打比较好?今天已经这么晚了。 此刻的岬岛,在遥远太平洋的另一端等待武田正时的到来。 *** 一名鬼婆婆俯视着正时。 不晓得是不是晕船药的药效还没退,正时惊吓之余又再度陷入昏睡 睡得迷迷糊糊的正时心想:「或许那真的是一名老婆婆,可是不管怎么看,还是觉得她长得很像鬼。」满是皱纹的脸,还有粗壮的手臂,全都被晒得黝黑;缠在头上的毛巾,说不定是用来掩饰她头上的鬼角;啤酒桶般的庞大身躯,穿着印有海豚图案的围裙。她双手套着塑料手套,握着扫把在正时附近忙碌着。 「已经到了哟!」 鬼婆婆开口说话。 「你妨凝到我打扫了。」 正时这才被吓醒。地板上铺着的地毯,质感就像厨房清洁用的海绵那样粗糙,稍挪微动身体时,手肘一摩擦到,就觉得无比疼痛。正时双脚朝空中一踢,站起身子走出房间。他靠着走廊的栏杆,安心地喘了口气,此时鬼婆婆突然从房间探出头来:「你忘了东西。」说着便把旅行袋朝正时胸口丢过去。正时吓得舌头僵硬,还没来得及道谢,房门便「砰」地一声突然关上,门上挂着的门牌也因为这个动作而歪斜,上头写着「暂时休息室」。 正时终于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他在前往守人岛渡轮的甲板走道上。 响遍全船的引擎声突然静了下来。 他看看手表。 三点四十六分。 满是铁锈的舷梯降了下来,正时再度踏上违别七个小时的水泥地。钻过有如郊外游乐园的拱型广告牌「欢迎来到南国之园?守人」。从日晒的痕迹仍可辨识「乐」和「岛」的字样。望着沿途的道路,有几间寒酸的土产店、无线电出租车行和租车行的电话号码、标示饭店和旅馆方向的箭头、一整列一毛都不会少算自动贩卖机。一名跟鱼干一样干瘪、穿着内裤的瘦弱老人,正骑着脚踏车「矶叩矶叩」地越过正时的视线范围。 这就是守人岛啊。 渡轮上满载的旅客们,老早就各自投宿去了吧。但是对自己来说,这座岛只不过是前往岬岛的中途站罢了至少,当初是这么预定的。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依照原订计划,应该会有人来接我才对。不过,四周都没看到这样的人,过往人烟明显都是一些当地的老人家。 对于被骗上船的正时来说,理香的信用俨然荡然无存,可是她说过岬岛那边会派人来接唉,搞不好只是说说罢了。即使她没打算那么做,也可能发生连络上出了差错之类的事。当时也没听清楚理香到底在码头说了什么名字,也没听清楚会合地点。待在渡轮口等就好了吧? 「唉,算了!」正时心想。 被骗到这里来,虽然心有不甘,不过想到今后不必再被她耍得团团转,能够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心情总算好过了点。 好! 总之,先等等看那个人会不会来吧! 正时一边思考有没有办法打听到前往岬岛的方法,一边捕捉视线中所有的行人。要是都行不通,也没有其它办法了,反正也并不是非到岬岛不可。幸好母亲给了自己一笔充足的旅费,在这岛上住个两、三天并不成问题,闲来无事还可以到处逛逛。哈哈,真是太棒了。 不过,守人岛看起来再怎么乡下,毕竟也是个观光地,而现在正值暑假,能不能临时找到住处还很难说。难不成还是得想办法到呷岛上去? 一直站在大太阳底下烤也挺累人的。正时再次环视周围,依然不见任何像是要来接他的人。于是只好走向最近的土产店。门前一目了然地插着一支写着「土产」的旗帜,但乍看之下却像间杂货店。 正时偷偷探头往店里看,打了声招呼。 「有人在吗」 「有何贵干?」 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正时吓得跳了起来。头发斑白的老人家,以十分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正时,似乎一点也不认为正时是位客人。 「呃,那个」 老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正时一遍,突然问道:「逃家啊?」 「不,不是这样的!」 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出店门,往右走一阵子有间乡公所,一进去就有公用电话,先给我打个电话回家。观光旅行协会就在一楼走廊到底,老老实实跟他们讲清楚,他们就会为你安排适当的住所。吃完饭、洗个澡,早点去睡,明天早上十点有船。没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要是不想去学校就不要去。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女人喜欢你。就这样。」 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老人穿过正时身边,急急忙忙地往店里走去。 「那个不是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 想借钱的话免谈。左转直走约一百公尺,左边有间派出所,到那里去借。但奉劝你一句,那里的警察可不像我那么好说话。之前也有好几个像你一样的小鬼来到这儿,哼,真是让人受不了。你们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就算把全岛的椰子都摇下来,『真正的自己』也不会掉下来啦!」 老人说完之后,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啪嚓」一声带上房门。 正时慌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然后打开冰箱的玻璃门拿出一瓶可乐,大声说道:「我要买这个!」 不一会儿,老人拉开拉门露出侧脸,板着一张脸,厌烦地啧了一声说:「两百块。」 正时停止呼吸,像是走进敌人圈套似地,小心翼翼地走进店里。他从零钱包里数了两枚百圆硬币,然后把钱放到凶巴巴的老人所伸出之满是斑点的手中前,正时趁机问: 「呃事实上呢,我是要去岬岛」 老人一听见「岬岛」两个字,便眯着眼看着正时。 「原本应该有人来接我的,可是好像联络上出了问题。我想问问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到岬岛去,如果有去岬岛的船」 「没有!」 老人斩钉截铁地一口断言,口气比先前还要冷淡,于是正时噤声不语。接着老人严肃地瞪着正时问: 「你是在那座岛出生的?」 「不是的,呃」 正时畏缩了起来,因为老人露出了要是正时不小心说错一个字,就会朝他喉头扑去的态度。 「我有亲戚住在那里。我父亲的妹妹跟那座岛的人结婚」 「我们岛上的人们不跟食蟹岛的人往来!快滚!别让我再见到你!」老人突然破口大骂。 正时片刻也不敢多留,赶紧逃出。背后传来东西扔来的剧烈声响。在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岛上突然受到敌意攻击,让正时恐惧到连双脚也不禁颤抖。即使逃回拱型广告牌附近,还是无法停下脚步。深怕老人追了上来的他,还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以致于不小心撞上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 体重较轻的正时,当场被弹了开来,男子也摔得四脚朝天。 不过男子随即站起身,以一副「我完蛋了!」的表情看着正时,大叫了一声:「啊!」 看见可乐罐从正时的手中滑落,他又露出「完蛋了!」的表情,又是「啊!」地大叫了一声。矫健的身手像是捕猎的猫一样,试图拦下可乐罐,但可惜错失良机,罐子已经从码头边滚落水中,发出「噗通」一声。 「啊」 男子突然无力地垂下肩膀,意志消沉的样子看起来颇令人同情。正时瞠目结舌地呆坐着,跌倒的疼痛和受惊的程度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好意思」 男子很快地转过身表示: 「对不起,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正时扶起。虽然已经告诉对方「没事,不用担心。」但正时对男子仍动手检查自己有无外伤这点,显得有点不自在。「这人该不会是」一丝不安闪过正时的心头,于是他赶紧用手按住口袋,提防钱包被摸走,然后再捡起旅行袋。 「真的一点事也没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真的十分抱歉。我也没注意,因为跟人相约却迟到了,所以才那么急急忙忙的。」 跟人相约? 正时睁大眼睛看着这名男子,而男子似乎也看出正时心里想些什么,于是僵在原地,直愣愣地动也不动。 「那个,你在等的人该不会」 「难道你就是武田正时?」 两人异口同声。 从正时的表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男子放松下来,安心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立刻挺直腰杆,精力充沛地伸出右手,五指撑得老开,彷佛传来功夫电影里头拳打脚踢的音效。「出剪刀的话,我就赢了吧!」正时心里这么想,可是对方好像只是想握个手而已。男子看起来年约二十岁,穿着一件扯掉袖子的迷幻色彩t恤,搭配一条工作裤,头上绑着海盗造型的蓝色印花头巾。看似瘦弱却很结实,让人不禁联想起李小龙的体格。 「我叫可久乐部航一郎,是来接你的。」 真是个怪人。 待正时准备回握的同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手上掐着买可乐的两百块钱,就这么逃了出来。 一路上,正时跟男子聊了很多。 听到他已经二十八岁时,正时有点吃惊。一听正时说自己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男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真的吗?哎呀!真不好意思」,然后突然露出一副「一语惊醒梦中人」的表情面向正时,大叫了一声:「啊!」 被他这么一叫,正时又再度陷入一阵惊慌。男子想赔偿刚刚掉到水里的可乐,不过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喝才买,更何况最后还演变成好像是偷来的一样,根本不想喝了,于是便回他:「不用了啦,没关系。」男子却没把话听进去,径自把车停在好不容易发现的自动贩卖机前,没想到他又摆出了一副「完蛋了!」的表情,大喊了一声:「啊!」 可乐好像都卖光了。 从渡轮等候区沿着海走了十分多钟,他们来到一个被防波堤围住的船只停泊场。 「来,上船!上船!」在对方的再三催促下,正时搭上了一艘强化纤维制的通用渔船。全长约十公尺左右,船中央靠后有一间矮小的驾驶室,船顶有电灯、扩音器和天线等设备。船头的最前端呈微微的弧状,正时觉得还满可爱的。虽然污渍和磨损处很明显,但白色船身的和缓曲线,像只美丽的大型动物般,看起来很有趣。船身上还写着「阿尔卡迪亚号」。 码头很高,正时赶紧喝光因为可乐卖光,而改买的运动饮料,爬下绳梯跳到船上。正时没什么搭船的经验,连同先前搭的渡轮也算在内,屈指可数,更不用说这是他第一次搭乘渔船,因此感到非常兴奋。船体虽然比渡轮小很多,却仿佛置身小型宇宙船。 听了土产店老人的事,男子放声大笑: 「那还真是场大灾难啊!不过该怎么说呢,你运气还真背耶!」 男子告诉正时,以前或许真是那样,但现在守人岛的人对外地人已经友善很多了。相较于很早就开始有人定居的岬岛,守人岛大概是在昭和初期发现了煤矿,才引进了很多劳工。后来矿源枯竭,守人岛便转为观光取向。由于守人岛早早便习惯外地人的来来往往,因而成为邻近岛屿的中心枢纽。最接近本岛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人口增加,许多气派的学校和医院一一竣工,现在的守人岛几乎不会对其它岛来的人有什么差别待遇。 「我高中也是在守人岛念的,还在这里租公寓通学,那个时候结交的朋友有几个现在还在连络呢!不过,多少还是有一些爷爷奶奶世代的老人家抱着旧观念,仍然很反对政府把守人岛规划成观光地不过反对归反对,也从没听过有乱丢东西、下逐客令之类的顽固家伙。说不定你是那种连在抽鬼牌时,都会在第一轮抽中鬼牌,运气背到极点的人呢!」 在渡轮上已经吃过一次晕船药了。正时犹豫着该不该再吃一次晕车药,但又担心吃太多会对身体不好。此时,男子迅速地解开系船绳索,又跳回船上。原来船跟车子一模一样,都必须用钥匙发动引擎,这让正时有点意外。阿尔卡迪亚号突然加速,脱离了防波堤的包围,向前驶进。摇摇晃晃的,跟渡轮完全不同,正时站在船边发呆,浪花不时地打在头上。驾驶室里摆着许多仪器,好像置身宇宙船的机舱里。测速计、罗盘,无线对讲机、新增雷达功能的声纳鱼群探知器,还有略有所闻的gps(注: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不过loranc(注:远距离无线电导航系统)倒是 前所未闻,相对于gps的卫星定位,loranc似乎是用地表电波来定位的特殊系统。船舵有车子的方向盘那么大、有两个是输出节流阀的把手,以及转换「gobead(注:前进)」、「gostern(注:后退)」的离合器。听船上的人说,上头的「gohead」、「gostern」其实是「goahead」、「goastern的误拼。」) 「打开看看。」男子表示。于是正时便打开地板上的盖子,里头看起来像是一座船附有的巨大冷冻库,大量铺好的冰块上躺着一尾足足有七十公分长的大鲷鱼。 「这就是我迟到的原因。这可是破了我自己的纪录哦!」 原来如此,不过这鱼还真大到有点吓人。正时难以想象,这和那些被拿去盐烤,当作婚礼伴手礼的鱼竟然是同一种。 「我还在想,你的欢迎会上我该带些什么去呢。原本希望赶在预定时间前抵达,打算钓到两点半就走的,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工夫啊。」 正时问他是不是职业渔夫,男子说岬岛主要产业以农业和畜牧为主,几乎没人单靠捕鱼维持生计。因无法在缺乏金钱和土地的岬岛建造大规模的冷冻设施和深水渔港,而且离消费市场又太远,运输成本过高,生意根本谈不拢。这样的情形据说常发生在岬岛这样的小岛上。 这样还要为我办欢迎会,好吗? 我可是来这里念书的耶! 咦? 好像忘了什么。从刚才开始觉得脑袋瓜里好像漂浮着一股不协调的感觉。 呃到底是什么来着 刚刚想问他什么啊? 听到他说岬岛几乎没有人靠渔业维生,突然想问些什么,在等待时机打断他的时候,竞忘了打算说的话。是重要的事吗?还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连这个都想不起来。到底要问什么来着?正时愈想愈焦急。 「喂,怎么了?」 男子对着陷入沉默的正时问道。正时遗是低着头没有回应。当男子准备再问一次时,正时一脸铁青地拾起头,身体伸出了船缘,吐了出来。 在这之后,就是地狱般地航行。 正时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晕船经验。刚刚果然应该再吃一次晕船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过来想想,说不定吃了也一样晕。正时一脸惨白地吐个不停,不断地发抖,虽然头上顶着盛夏的大太阳,却有一股难耐的寒意直袭而来,他把跟男子借来的毛巾放在额头上,咬着牙忍受剧烈的头痛与呕吐感。「喝下这个就没事了。」男子拍胸脯向正时保证,正时心想:「这大概是什么厉害的特效药吧。」于是伸手接过一看,原来是号称立刻就能恢复元气的机能饮料。 「我有什么不舒服都是靠这一瓶哟!」 这种人多的是。把正露丸、青汁饮料什么的当成仙丹一样,也不管人家是感冒还是花粉症,一直「喝啊、喝啊」地催促人家暍。而且随身携带机能饮料就已经够古怪了,看来好像是从船里的储粮仓库拿出来的。早已经吐到四肢无力的正时,连瓶盖也无法好好拉开,男子斜眼看着他,一面拿着茶色瓶子大口地喝着,嘴里还不断嘟哝着:「要是古早时代有这个,就不会罹患什么败血病了。」 阿尔卡迪亚号继续飞溅着浪花往大海前进。海浪每打在船头一次,正时的头晕和呕吐感就让他想去死。 有时船晃得让正时觉得身体几乎浮在空中,他一直想一直想:「早知道就不来这个鬼地方了。」不知当初要是选择挤电车去补习班会不会好一点?浑身大汗的欧吉桑身上的狐臭味及从肚子里拧出的恶心胃液味道,从四面八方紧贴而来的湿热体温,以及宛如要将身体结冻似直冒的冷汗、踩在脚上的高跟鞋及渗入眼底般的刺痛戚。这也是单纯的二选一问题。奸想回家、好想用念力瞬间移动回家。不是身上这块湿湿臭臭的毛巾,而是用自己房间的被子包住自己,卯起来睡它个三天三夜。正时的体力终于耗尽,本以为会无止尽持续下去的地狱,也因为疲劳加上睡意而变得越来越远 「喂!」男子跑来叫醒正时。 滚啦,别管我!摇晃得这么厉害,这种人竟然不会晕船!居然能在海上这么怡然自得,你们一定是海中的哺乳动物!我受够啦! 「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海景了。值得一看哦!」 吵死人了! 从毛巾缝隙射进来的夕阳,照在手表上。六点十二分。正时吓了一跳,已经搭了两个多钟头的船了啦!?于是他咽下再度翻涌而上的胃液,支起上半身往前一看,此时的他已经把晕船的不快扔到脑后去了。 岬岛比想象中还要广阔。 正时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宽广的天空和三百六十度的地平线。像宗教画般的夕阳照映着整个海面,碧蓝海洋上的美丽岛屿矗立在巨大云朵之前,气壮河山。不曾在电视上看过如此胜景,说不定还会让你心情激昂到忘记按下相机快门。变化多端的海岸线、连外行人都能一目了然,异于本岛的植被,还有在夕阳下一同变换方向飞翔的海鸟群。 这就是岬岛。 海盗的巢穴。 好像不小心讲得太大声了。男子露出赞赏的笑容,回过头说: 「武田家难道是诗人世家吗?以前理香子还说这里是『绿色毒菇』呢。」 男子指着完全覆盖着岛中央的森林。 「这是『天之木』的丛生林哦。是这一带岛上的特有品种,那座森林里所有的树都有亲戚关系,生长在地面下的根,就像绸子一样紧紧连在一起。看!森林最上端的那颗大树,看到了吗?」 看到了。扁平的感觉的确很像香菇头,中央部分比起周围的树木高耸许多。如果那是一棵树「那是其它树木交错生长,才会长得那么巨大。」 巨树上方的天空,星星早已迫不及待地眨起眼来。 正时想象了一下。他想象自己站在巨树底下,透过重重交迭的树梢仰望天空。随着夕阳西斜,森林被黑暗笼罩,星星就像天文照片上看到的那样,以耸立天际的巨树为中心,卷起漩涡。 竖耳倾听,或许会听见树梢朝着天际延伸的声音。 正时从船缘采出身,凝视着小岛。 这就是岬岛啊。 「再忍耐一下啊!大家已经为你准备了好料呢。你最好再吐个两、三次,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干净。」 男子笑着,一边把引擎转到最大。再度被拉回现实的正时倚着船边,吐完当天的最后一轮。 第二章 2 岬岛的港口很不一样,愈近愈觉得它像个海盗窝。到处都是被土堡围绕,有如碉堡般的石造建筑,与其说是港口,倒不如说是军事要塞。自古遗留下来的设施似乎直接被利用。整体给人一种具攻击性的异样压迫感,也给人一种异国古城的情趣。 「这里是离本岛非常遥远的蕞尔小岛,因此从古至今,岛民都得靠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家园。」 男子小心翼翼地将阿尔卡迪亚号停靠在码头。 「海盗什么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吧。到战后为止,这地方的海域一直有些人不怀好意地四处游荡,有时攻击来往的货船,有时则是跑到岛上抓女人。据说远到马来西亚还有印度尼西亚,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听说他们就是搭乘装载着高速引擎的小艇,手里拿着枪跟棍棒杀到岛上。至于那些外国船在通过危险海峡时,还会带着保镖。不过听最近在守人岛的酒馆里认识的黑道小弟说,他之前当保镳的时候还对海盗开过枪呢。」 站在堤防上接下系船绳索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穿着白袍的女子。但是白袍里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一件迷彩裤,搭配得十分难看。大概发生了什么无聊的事情吧,虽然笑起来应该是个美女,然而她却嘴角下垂,板着一张脸。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来的纤细手臂,实在和她绑紧系船绳的利落手法不太搭调。女子低头看了看爬上绳梯几乎快断气的正时说: 「哇~脸色发青耶!喂,功夫!我在你出门前拿了莨菪碱(注:药品,用于扩张瞳孔、镇静、无痛分娩的一种镇定剂)成分的膏药给你,对吧?」 功夫? 正时忍不住回头一看。男子还在船上,正准备从冷冻室把鲷鱼拖出来,对白衣女子的责问露出一副「忘得一干二净」的表情。 「啊!」功夫叫出声来。 白袍女深深叹了口气,迅速地转过身,从口袋拿出一个装着水的宝特瓶代替见面时的握手。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加梨津部姉子。长途跋涉来到这儿,你一定累了吧。」 嘴角还是下垂着,但话中却充满女人味。并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好像天生就是这副德行。正时站稳脚步,收下宝特瓶说: 「妳好,我叫武田」 突然胃又一阵痉挛。正时急忙跑到堤防打算吐的时候,男子正好慢慢地从绳梯爬上来,以一副「非同小可」的表情看着低头的正时。 「哇!不准吐,笨蛋!」 幸好,正时只是痛苦难过地干哎着,在男人跌跌撞撞地爬上提防的同时,白袍妇女轻轻拍抚着正时的背说: 「哇,这样下去不行。正时,我们去一趟诊所吧。」 正时用宝特瓶里的水漱口,蹒跚地走在堤防上。男子将正时的旅行袋和尾部被绳子绑住的鲷鱼拉到堤防上,然后双手各拿一样,快步地追上他们两人。 海港前停着一台红白条纹相间的摩托车,和一辆离报废之日不远的小发财车。 男子将鲷鱼放进货车台上的保丽龙箱里,接着拎着正时的旅行袋,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动作仍旧敏捷。 「正时就拜托妳啰,我要先去相馆一趟。」 「我知道了,待会见。」 正时呆呆地目送小货车离开。光是那台破旧不堪的小货车还能行驶就很夸张,更扯的是好像连车牌都没有,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快上车吧。」 白袍女已经跨上摩托车了。矮小的摩托车规规炬矩地挂着车牌。仔细一看,引擎盖上胡抹乱涂的红白线条,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像救护车而费尽心思画上去的。 正时趁着呕吐的空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衣女子一脸不悦地转过头来。 「嗯?怎么了吗?」 「呃,没有」 这是妳自己涂的吗?正时问不出口。 「功夫,真是个有意思的绰号耶。」 「这个啊,我们岛上的人大都以绰号相称。」 「这样的话,那我该怎么称呼医生啊?」 「总之不要对我用敬语就好。叫我姉子就可以啦。赶快上车吧,最快也要三分钟才能到。」 正时把有着胃酸味道的嗝硬吞回去,跨上后座。「安全帽呢?」正时还没找到,姉子就抢先一步将油门催至最高速。摩托车飞也似地离开港口,穿过满是砖瓦建筑的仓库街后,姉子拼命加速骑到岔路上。正时紧紧地抓稳后座把手,忍耐着疯狂的加速力。姉子要正时抱紧她的腰,他只好提心吊胆地乖乖照办。 「不可以吐在我的背上哦,这可是件好衣服呢!」 一路畅行无阻的摩托车,就在下最后一段陡坡时突然熄火。两个人只好牵着车子走了将近十公尺远,尽头处的木造平房建筑就是她口中的诊所。 「医生妳住在这里吗?」 「请更正。」 「请问这姉子小姐妳住这里吗?」 「再说一遍。」 「妳住在这里吗?」 「不是,我住在另一个地方。不过偶尔遇上急诊时,我也会在这里过夜。」 有过八次转学经验的正时早就不怕生了,但是被初识的年长女性用哥儿们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反而让他觉得喘不过气。诊所的大门理所当然地没有上锁。一进门便是诊疗室,有乡下学校保健室的感觉。 「不舒服的话,就先在床上睡一会儿吧。」 「不晓得是不是刚才吹风的关系,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呃」 瞥见姉子可怕的眼神,「好、好吧。」正时苦笑着说道,并在两张床的其中一张躺下。 「嗯刚刚在港口那里你们说的药是什么啊?」 「什么?」姉子回问。 「哦,你是说那个『莨菪碱膏药』?那是副交感神经阻断剂的贴片啦。跟以前的航天员为了预防在外层空间晕船用的一样。比起一般药局贩卖的抗组胺剂来得有效很多哦!人家还特地请功夫带去,那个笨蛋大概忘记拿给你了吧?」 「副交感神经阻断剂」听起来还以为是什么名号响亮的抗癌药物。不过听姉子姊说了之后,没用到的确很可惜。要是功夫好好地将那种特效药拿给我,也许我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什么立刻见效的机能饮料哪能治好晕船啊? 「不过,也有药效不灵的时候啦。因为有时用了之后会嗜睡,所以不太适合在旅行时使用。啊!不要跟别人说哦!因为这个药在日本还被列为禁药,我只好请一些搭外国船的朋友偶尔分我一点。」 姉子将圆椅喀嚏喀嚏地拉过来,坐到正时面前。接着,从白袍的胸前口袋里拿出小手电筒,用大拇指将正时的眼皮往下拉按观察眼珠子。先是右眼,然后左眼。 「来,嘴巴张开。」 啊 「哎呀!吐太多次了,胃液灼伤到口腔黏膜了耶。」 恶 伴随着恶心感,在喉咙上涂药。从姉子粗鲁的动作,一点也感觉不到对病患的关爱,害得正时眼眶泛泪。 「来,露出胸口。对哦!你已经脱了,顺便连裤子也一起脱掉。」 「检查晕船连裤子也要脱啊?」不过既然是医生的命令,就算觉得奇怪也只好乖乖地脱到剩下一条内裤。然而,明明是姉子自己叫正时脱光衣服的,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时的胸前,整个人僵在那边。正时沿着姉子的视线看过去 「啊!」 原来是看着理香姊给我的项链。 完全忘了自己一直戴在脖子上。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是理香姊在路上给我的。啊,理香姊是我爸爸的妹妹」 「理香子!?」 声 音大到让正时忍不住将身体往后仰。 姉子立刻回神。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她若无其事地摇晃双手说: 「啊,不对、不对,真抱歉。刚刚突然不好意思,我有点吓到了。」 真正被吓到的是正时。他轻轻捏着项链问: 「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嗯?姉子转过头去,似乎又受到惊吓。 「你不知道吗?」 正时心想:「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过姉子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让正时觉得事有蹊跷。 「理香姊什么也没说不过因为发生太多事了,也没时间问她。请妳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姉子避重就轻,嘴角又再度下垂。 「噢,那个啊,就只是普通的项链而已啦。」 不就是一条项链吗?的确,这看起来很明显地是再经过加工的。不过正时真正好奇的是棉线上系着的圆筒型物体。姉子严肃地重新调整姿势。然而,她的眼神却从正时身上别开。 「总面言之呢,这可是一个能招来好运的护身符哦!它是这座岛的手工艺品,带在身上,不只成绩会进步,就连打小钢珠也会大丰收呢!说不定还可以交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哦。就是这么一回事,明白了吗?」 原本姉子的口气是那么地慌张不定,好像一直在小心谨慎地找寻最适当的措辞,可是最后却转变成一口断定的严肃口吻。锐利的眼神彷佛在警告这件事到此为止。 嗯 似懂非懂。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手工艺品,根本不需要那么惊讶。为了怕影响听诊,正时本想拿下项炼,但姉子姊却说那很重要,要是不小心弄丢就糟了。原本打算再问一次,可是在一连串的检查过程中,他们是「医生和患者」的医病关系不断地被提醒。原本一时动摇的她再度恢复镇定,掌握了节奏。 「来,转过去。」 听诊器贴在背上。触诊时她用她柔软的双手碰触正时全身,在感到舒服之余正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呃」 「怎么了?」 「从刚刚到现在的检查,究竟跟晕船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她直截了当地说。手上拿着的古董玻璃针筒发出浑沌的亮光。 「要抽个血哦。」 「血?妳说抽血?」 「任何进入这座岛的人都必须遵守规定接受身体检查。在这座封闭的岛屿,外来的传染病可是最大的威胁。」 那些正时都明白,只不过 「我、我没有什么地方不健康啊」 「那个由我来判断突然这么说,你是不是怕打针啊?」 受到幼稚挑衅的正时,默默地伸出手臂。姉子迅速绑紧橡皮带,从静脉抽出暗红色的血液。 「好,接着换下一项。洗手间就在门口出去右手边。」 这次要验尿。门口出去右手边的确是洗手间,不过里头只有一个坐式马桶,要用什么姿势才能把尿装进纸杯里?正时有点烦恼。坐下去的话怎么做都不大对,最后只好站在马桶前面稍微挺起腰,才完成这个任务。但是这么一来,又离马桶太远,尿液会洒出来,和在厕所角落进行几乎没什么不同。 理香姊当初应该也在这间诊所接受同样的身体检查吧。 既然外地的访客都有义务来作健康检查。那无论当初有没有晕船,跟这些检查一点关系也没有,打从一开始就一定会被带到这里。姉子会事先在码头等阿尔卡迪亚号抵达,还有这间诊所之所以位于郊外,都是因为这项规定的关系吧。无论如何先将从岛外进入的人隔离再说。 总觉得这座岛上的人完全不信任外地人。 是我想太多吧。 「好了,给妳。」 不过让一个女人看自己的尿,多多少少还是会觉得有点尴尬。可是姉子却一直盯着纸杯里的尿液看。 「哇!」 「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想你可能有点累了。那我现在拿这个去检查,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哦。那里的柜子里有零食。要喝饮料的话,冰箱里也有麦茶。」 姉子留下这些话,便拿着正时的血液和尿液样本,从诊疗室最里面的门走出去,离开了好一阵子。 一开始正时老老实实地坐在病床上,渐渐开始无聊的他便在诊疗室里来回踱步。原本以为呕吐和头痛都好了,可是这么一走,他又觉得彷佛漫步在云端似地摇摇晃晃。想穿上衣服,又担心说不定待会还有检查要做,反正穿着一件内裤也不会冷。射穿窗户的南国夕阳慢慢地没入地平线,地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墙壁上挂着秒针无声的钟。 不知得这样等到何时。 零食碰都没碰,想喝麦茶却找不到杯子。眼前唯一的容器只有装尿液的纸杯。虽然还未使用过,照理来说应该很干净,不过正时却一点儿也不想用那个装麦茶喝。 摸了半天还是不见杯子踪影,正时突然注意到面对窗户的办公桌。一般而言,抽屉里不太可能会放杯子,可是桌子上却摆着热水瓶,和一个装着速溶咖啡包的瓶子,说不定会有一、两个马克杯放在里头。如果真有的话,应该会放在最下层吧。于是正时抓住不锈钢把手将抽屉拉开。 是模型枪吗? 回头看看那扇门,没有任何姉子姊即将回来的迹象。 正时再定睛仔细一看,确定那是一把自动手枪。枪就这么大剌剌地如纸镇般摆在塞满抽屉的活页夹上。 他再次回头看看背后的门心想:「她的收藏遗真是特别!」不过话说回来,她穿的也是军装的迷彩裤。 正时并不排斥手上这玩意儿。以前同学里也有人热衷这东西,到那些人家里玩时,也曾实际触摸过。正时犹豫片刻后握住枪柄,并放在双手上感受它的重量。枪上有一些擦痕和污渍,就玩具来说似乎也有相当的年纪。正时压下枪柄中间的按钮,弹匣随即滑到手中。明明枪身伤痕累累,里头的子弹却依然崭新。前端有个凹槽的麦芽糖色弹头和银色的弹壳,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正时将弹匣推回原位,照着以前朋友教的方式把枪上膛。 感觉沉甸甸的,金属发出互相摩擦的声音。 第一颗子弹填装完成。 正时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强烈地感受到 这个 正时感到一阵寒意。难道 背后传来脚步声。 正时又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他把枪放回抽屉,爬回床上坐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总之先把脱在床上的t恤套在头上。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姉子回来了。一手拿着检验报告,然后「噗咚」一声坐在圆椅上。 「嗯。差不多都ok了,只剩最后一项。」 正时从t恤里露出半张睑。 「还有啊?」 「嗯,最后一项了。」 「不能穿上衣服吗?」 「上半身可以穿着没关系,可是请你脱掉内裤。」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正时心想。他将t恤的下摆往下拉,将裤子拿在手上。 「妳敢说我就真的照办哦。」 「没错,真的要脱掉。」 正时瞪大双眼望着姉子。她总是下垂的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容,就像是强烈地警告正时:「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正时愈来愈害怕。 「开玩笑的吧?」 「你会跟女生开玩笑说:『请脱下妳的内裤』吗?」 姉子伸出她白皙的手,突然抓住正时的内裤。 正时发出 哀嚎在病床上滚动,拼命想逃走,可是姉子白皙的手强硬地抓住内裤直往下扯。她也爬到床上来,像是倒骑着马似的坐在正时的肚子上,完全压制住无法抵抗的正时。从正时的角度只能看到白袍的背面,他没有办法站起身来,也没办法推开姉子。内裤已经被脱掉一半,他伸出双手也构不着边。 「哇啊!?」 内裤被脱下来了。 「嗨~你好,初次见面,正时的小弟弟。接下来我要开始检查啰!」 自己的那话儿被人抓住了!被人一把抓住了!生平第一次被别人抓住了!正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儿童福利法」这个字眼。姉子弯下披着白袍的腰,仔细地从各种角度检查正时的性器官。不知道什么东西从白袍口袋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几秒钟后,尿道突然一阵灼热。惊吓和恐惧连结上诡异的电路,让正时的悲鸣声不知不觉地变得像笑声一样。 「好了,结束。辛苦啦!可以穿上衣服啰。啊,对了,还会晕船吗?要是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我开个药给你,睡个觉就好了。」 姉子利落地收拾干净,再次在最里面的房间消失踪影。微暗的诊疗室里只剩下正时一人,衣服丢得到处都是。他穿上衣服,像被玷污的少女般缩在床上呜呜咽咽地独自啜泣。 检查结果出炉,正时的身体全都很健康应该吧? 正时呆呆地躺在诊疗室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天色渐黑,要在诊察室里阅读也渐渐吃力。他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也完全不想特地爬下床找,或许是药的副作用吧。 果然来到了一座可怕的岛屿。 那位姉子小姐已经离开了。她刚刚出门的时候,从浮水钥匙圈中取下诊疗室的钥匙放在桌上,并交代正时:「等一下你离开时,钥匙帮我放在信箱里就好了。」但是没多久又她又折返回来:「我已经跟相馆的人说了,大概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接你。」说完就回去了。 相馆什么地方啊? 之前功夫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正时躺在床上,身体彷佛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他把不知道已经被太阳烤了多久,像针刺般发烫的双臂放在冰冰凉凉的床单上,觉得这样舒服多了。 不知道爸妈正在做些什么?是已经吃完晚餐,父亲看着报纸,母亲在一旁收拾吗?还是「偶尔出去吃个饭也不错」,所以正在外头逍遥呢? 正时觉得疲倦、很想睡觉,这大概也副作用的关系吧。 那间两房一厅附厨房的房子和这座小岛的距离,一点真实戚也没有。 正时仍旧盯着天花板。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正身处于南方小岛上的诊所中。 真的,来到了一座可怕的岛屿。 吐得半死,终于抵达目的地,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扒掉内裤。这真是爆发力十足的一击,加上先前的种种波折,虽然今天还没结束,但充实度已令人不敢恭维。 接下来还会有啥麻烦事? 未来遗有哪些人在等着我呢? 正时陷入沉思,脑袋里浮现一组经常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数字。 17、20、16、9、21、15、12、13。 这是正时每一次转学的班级座号。八次转学,八个座号。 不过仔细想想,除了这八次转学外,也因为分班换过无数次座号。但连正时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只记得每一次转学时的新座号,并且按照着转学次序,在脑中挥之不去。 不过留下的也只有座号而已。 以前的老师、同学们的长相、姓名,却完全想不起来。 正时并不觉得自己无情。因为对方必定也不记得自己了。 17、20、16、9、21、15、12、13。 风势好像愈来愈强劲,、从海边传来树丛窸窸窣窣的声音。窗外随着月儿东升渐渐明亮起来,可是正时盯着的天花板却愈来愈暗。 正时决定先睡一觉。 * 他很快地清醒过来。 脖子上传来像虫爬似地感觉让他睡得很不安稳。眼睛像开关般地突然睁开。 有一只女妖怪正从头上倒反看着正时的脸庞。 也许不是妖怪,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那张白皙漂亮得近乎神秘的脸,就停在正时眼前, 距离近到连她垂下的发梢都碰得到正时的脸颊。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正时对她的第一印象竟然是「她的鼻孔真小耶!」竞能用这么小的鼻孔呼吸,这种跟现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或许是女孩子,但绝对是妖怪没错。虎纹覆满整张苍白的脸孔,就算在夜里也十分醒目,手里还拿着一把从没见过的短刀,最诡异的是她完全无视于重力。病床上有个栏杆般的框架从正时头顶上方延伸出来,那妖怪缩成一团,正蹲在框架的细栏杆上。人类绝对无法做出那样夸张的姿势,并保持平衡。她看着正时的脸,距离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 不,不对。 她看的不是正时的脸,而是他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因为靠得太近而让正时误会了。她抓起项炼的细绳,盯着上头的圆筒型吊饰,嘴巴微微张着,表情有点讶异。再审视一遍,不如说那是一张几乎面无表情的惊愕脸孔。 这是正时第一次害怕到连脸都扭曲了。 此时妖怪也发现正时醒过来,而吓得倒抽一口气。 清醒的正时就这样和妖怪相觑了莫约一秒钟。 正想大声呼救的同时,随着正时的呼吸妖怪也有所动作。她举起刀,朝正时的喉咙刺了下去。我死了吗?怎么一点也不痛?正时这才惊觉刺穿床板的短刀,切断的并不是他的颈动脉,而是他脖子上的项链。妖怪抢走项链的同时将刀收回,接着从栏杆上跃起,病床因而剧烈晃动。 「哇啊!?」 正时顾不得面子放声大叫。 从床上跌下来的瞬间,正时的视线与倒转在半空中的妖怪相对。 妖怪用单手和双脚在墙上一蹬,不出半点声响落到诊察室的另一头。不可能吧!和马戏团的特技及奥运选手的表演相比,这妖怪根本就是另一个次一兀的生物!虽然速度很快,动作却十分自然竟然能瞬间在半空中改变速度。然而妖怪还在那里,就蹲在诊疗室的角落。脸庞上的老虎条纹和夜晚的漆黑融为一体了。苍白的面孔仿佛被黑暗切割,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妖怪右手上仍握着那把不知名的武器,从握把两侧凸出的粗大钩爪般的利刃相逆排列着。左手则是紧紧握住抢来的项链并瞪着正时,眼神如同黑夜中的猫般凶狠。 醒来后已过了五秒钟。 忍耐已到了极限。 状况一触即发。与其继续对峙下去,来个突袭或许还比较好。正时一把抓住身旁滚动的圆椅脚,豁出去似地大声咆哮,冲上前去。 突然,被黑暗切割的白色脸孔动了起来,在空中划下一个横倒的s。 惊吓过度的正时,走不到三步,便腿一软像溜冰滑倒似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妖怪则是发出几乎要把地板踩破似的剧烈声响,以飞快的速度在半空中流畅地纵身一跃,跳出敞开的窗户没入黑暗之中。 他脑中一片空白,跌坐在那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正时环视诊疗室一圈,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惊觉自己原来花这么大的力气,一直紧紧抓住圆椅的椅脚。他想起抽屉里的真枪,但就算放在枕头下睡觉也于事无补吧。外头高挂着一轮明月,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窗帘也被滚滚海风吹得飘飘荡荡。 刚才那个一定是妖怪! 像女孩子的妖怪! 肯定不是在作梦。那个原本应该合上的窗户正敞开 着、被晒伤的脖子上也还留有被妖怪硬扯下项链的摩擦疼痛感,这都是证据。 被南国的妖怪抢走了项链。 看着晃荡的窗帘,一股恐怖感油然而生。 正时逃回被窝里,用毛毯将自己团团包住。虽然窗户敞开令人不安,可是要他离开被窝去关窗户更是干百个不愿意。要是妖怪在他关窗时突然出现,自己一定会活活吓死。正时痛苦地蠕动着身体,迫切地希望漫漫长夜赶快结束。他在毛毯里将身体缩成一团,按下手表的冷光一看却大失所望。 晚上九点十五分。 只睡了两个钟头。离日头升起还久得很,今天根本就还没结束。 简直是 简直是难以形容的一天。 这时诊所门口传来一阵声响。 正时心脏快蹦出来了。是谁在转动门把?久没上油的门轴发出「叽」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缓缓地走进诊所,脚步声愈来愈近。 所谓物极必反,当恐惧超截止了极限就会升华成另一种情绪。动脉一阵阵拍打着太阳穴,手脚好像被一团热气给包围。脚步声的主人不发一语,连电灯都没开,悄悄地走向病床,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嘎吱作响。正时心想这个人不是姉子,也不会是半夜来看诊的病患。 那个人很快地走到了床边。 已经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 正时下定决心,与其让那可怕的利刃穿过毛毯刺下来,不如主动攻击!他一边发抖一边深深吸气,帮自己壮胆,准备在心里数到三就发动攻击。 一、二 此时传来一阵颤抖的声音: 「请问你是武田正时吗?我老爷跟我说你在这里睡觉,叫我过来找你。喂,你醒来了吗?那里面的人是正时吗?没错吧?是吧?我说错了吗?喂,快回答我啊!在那里面的到底是谁啊?」 呼!不是来杀我的!太好了。 左吏部真琴,是正时的姑姑的老公的弟弟的女儿,这样的关系搞得两人都不知道彼此该怎么称呼。不管怎样,只要不是刚刚的妖怪,正时都非常欢迎。就算真琴是个大胡子的老男人,他也会想立刻冲上前去紧紧抱住新他一口。 一问之下,才知道真琴刚刚说的这个「老爷」,正是将要在这段期间照料正时的「左吏部俊郎老家」的大当家。听她说是老爷请她到诊所来叫醒正时,并带他回去交差。原本真琴以为这就像半夜帮忙买东西一样的小事一桩,于是立刻一口答应,但只靠着一支手电筒,走在这渺无人烟的偏僻夜路上,不禁令人愈走愈觉得毛骨悚然;再加上熄了灯的诊所实在是阴气逼人,害得她一度想回头,但却又心想:「这个人从白天睡到现在,灯当然是关着的啊。」便鼓起勇气扭开门把。 「不过这里头还真暗,我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只好用手电筒照看看,没想到窗户没关,窗帘又乱飘,床上的毛毯还鼓鼓的,好像有人藏在里面」 「真的很恐怖耶!」真琴接着说。 诊疗室里头暗到无法好好地看清楚真琴的长相,当然正时也不能因此凑到她脸旁,不过他觉得真琴应该长得很可爱。她说话时的表情和动作都很夸张,每当手电筒闪过真琴的双眼,都能隐约看见真琴泪光闪闪,大概是因为松了口气,才眼眶泛泪吧。 「很抱歉让妳那么害怕,可是我刚才可是比妳更害怕几百倍。」正时心里这么想,但却说不出口。若向一位初次见面的人问:「这座岛上有妖怪吗?」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或许「妖怪」一词听起来就蠢味十足,不过正时也想不出除了「妖怪」之外,还有什么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刚才看到的「那个」。 正时将诊所的门上锁,接着按照姉子的吩咐,将钥匙放进信箱。 走了约五公尺后回过头去,座落于黑暗中的诊所的确看起来十分阴森。正时开始对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这里的真琴感到佩服,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也是一个人在那儿睡觉。在这种地方,有一、两只妖怪出现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武田正时』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战国武将的名字哦。」 「嗯,偶尔会有人这么跟我说。」 曾有人说过这个名字很拗口。 「正时,你几岁呀?」 「十五。」 「比我大一岁。会晕车或晕船吗?」 之前在「阿尔卡迪亚号」上吐得死去活来,让起初以为自己对任何交通工具都免疫的正时, 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会晕船」的人。尽管如此,正时还是认为,第一次搭那么小的船在海上浮浮载载好几个小时,不管是谁都会变成那样吧。 「我也会晕船耶!对了,傍晚的时候姉子医生来过,她说你已经检查完了,不过还有点晕船,所以她让你在诊所睡一下,要我们找个适当的时间再去接你回来。」 真琴一路上说个不停。 从真琴的谈吐看来,她平常应该比较文静吧,但或许是因为刚才太害怕了,所以有点激动。 月光照耀着路面,就算不开手电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倒是虫鸣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之势令人慑服。左边是灯火通明的港口和漆黑一片的海洋,右边则是令人喘不过气的森林和围上栅栏的牧草地交错延伸。正时不由自主地提防起右侧如果那张苍白的脸孔从苍郁茂密的群树间,或者从牧草地的阴暗角落追过来,那该如何是好?不过正时不想被人察觉出他的恐惧,故意走在真琴右侧。 「对了,妈妈和奶奶一说要准备欢迎会等你过来,邻居们就奸像闻到请客的菜香似地全都靠了过来。原本老爷想说请大家喝杯咖啡就打发他们走,可是格里香的爸爸却拿出一大瓶酒和大家开始喝了起来。老爷一个人也控制不了场面,他怕这样下去,所有的菜都会被吃得一干二净,所以要我赶快过来叫你。」 格里香?大概又是谁的绰号吧。 总觉得对他们很不好意思。特地为自己举办欢迎会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竟然还演变成这种局面。听到正时这么说,真琴笑着安慰他:「不会啦,大家原本就想找个借口喝到饱了。很少有本岛的人到我们这座小岛作客,等一下你一定会被大家抓着问这问那的!大家没有恶意啦,所以也请你不要介意哦。」 「不会啦。」再怎么说,他可是有八次的转学经验,可说是应付这种状况的职业级高手。他自认大概能在全国青少年排行榜里排到前五名。 不知不觉夜路已经变成铺着水泥的小巷。周围的房舍大多是稳固的平房构造。大概跟季节到了就会有几个攸关生死的的台风风灾有关吧。小巷子后是一个陡坡,真琴说沿着坡道走过去就有一条商店街,于是便走上坡道。 坡道尽头有栋白色的欧风建筑。 「到了,这里就是老爷的家。」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物。坡道上方突然出现一面白墙,让正时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大门上悬挂着一块看起来跟这栋建筑物一样古老的门区,正时无法马上反应过来,原来门区上头的字应该由右读到左。 「左吏部相馆」 相馆而且是改制前的旧字体(注:二次大战前日本使用的是繁体汉字)。 「就是这里吗」 听见正时的嘟哝声,真琴好奇地问: 「嗯?你说什么?」 「呃其实没什么啦。只是听大家一直『相馆、相馆』讲个不停,所以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正时猜想,真琴应该会紧接着讲「这里就是我家」之类的话,可是真琴什么都没说,于是他便问真琴: 「妳也住在这里吗?」 「其实我不住在这里。爸爸跟妈妈结婚之后,就搬出老爷家了,我家其实是在另一 个方向。不过因为住得很近,我也很喜欢老爷还有奶奶,所以小时候就一直在这里玩,也常常留在这里吃饭。这里还有我专用的碗筷和牙刷哦!要念书的话也够宽敞赶快走吧,老爷、奶奶已经等不及想看到你呢!」 正时一边抬头赞叹着俯视着他们的门匾,一边被真琴拉进大门。门钤喀啷啷地响起,可是打开大门,店里面却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真琴立刻放下正时的手,在她熟稔的黑暗空间里自由来去。 「等我一下,我去开灯。」 不一会儿,三个分别嵌在灯罩里的灯泡发出橘黄色的灯光。 正时咽了咽口水。 店里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 清一色都是黑白相片。形状大小不一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贴满了整面墙,说是一点空白都不留,也不会夸张。照片内容形形色色,从单人的大头照到几十人的大合照:风景照也多得咋舌,建筑、船只、牧场、森林、海景族繁不及备载;有这阵子照的,也有充满岁月痕迹的旧相片。不只是排在墙上密密麻麻各式各样主题的相片,还有一堆墙壁已经容不下的活页夹和相簿,散乱地堆在店头前,有如一间凌乱的二手书店。旁边还挂着滚动条式的背景布、几张高格调的椅子,和一台摆在三脚架上的旧式相机。整间屋子里就只有这个角落勉强有点相馆的气息。 「老爷他不喜欢彩色相片。」 真琴得意洋洋地看着正时继续说道: 「左吏部家的相馆,堪称全日本历史最悠久的相馆哦。几个世代前就开始在这座岛上从事摄影工作呢!」 话说回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正时这才真正地看清楚左吏部真琴的容貌。滴溜溜的大眼睛,头发又长又直,个子娇小十分可爱,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明亮的魅力。无袖背心下若隐若现的背部曲线,还有被太阳晒出肩带痕迹的纤细肩膀相当迷人。 就在此时 「真琴?真琴回来了吗?」 店的最里头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脸孔。 老人认出真琴及她身旁的正时之后,随即脸色一转,和年龄相符的消瘦双脚套着塑料拖鞋,缓慢地走下来。他抓着正时的双手说: 「哎呀你终于来啦!果然跟理香子一个模样呢。」 「老爷,小心你的香烟啦。」 老人听见真琴这么一说,急忙将指缝间的香烟往时钟旁边的烟灰缸里拧熄。 「啊,那个您好,初次见面,我叫武田正时。」 老人瞇着眼睛点点头。他脑袋后面的头发和嘴上的胡子一片雪白,几十年来笑容已在他脸上深深地刻下岁月的痕迹。 「幸会啊,我叫左吏部周五郎。快,赶快上来吧!再不快一点,客人就要把菜吃光了哟!」 周五郎拉着正时的手来到走廊尽头,真琴也在背后推着。 「喂,喜久子,正时来了。来打声招呼啊,喜久子!」 穿着烹饪罩衣的老婆婆从厨房现身。正时第一眼便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婆婆。 「欢迎你远道而来,我叫喜久子,是周五郎的太太。」 「我是武田正时,您好。接下来的日子还请您多照顾了。」 老婆婆慎重地弯腰对正时鞠躬,正时也不禁回她一个隆重的礼。这座岛的老人家都这么有礼貌吗? 这栋房屋是在原本的欧风相馆再加盖一间日式房舍,从建筑外观是看不出来的。喜久子领着他们来到一间面向庭院的日式客厅。这儿原是两间相连的房间,他们将隔扇拆掉,沿着走廊围成l型的纸门也全部敞开,吊在屋檐下的大蚊香炉熏烟袅袅。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已经有十几位客人在那边喝酒并大声喧闹,气氛相当热闹。 喜久子拍拍双手说: 「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 那十几名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全凑到正时身边来,如雷贯耳的拍手声和欢呼声大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起来。 放眼望去全是一群酒臭男的简陋宴会。喜久子领着正时坐到壁龛前的上位。正时从未受过那么热烈地欢迎,开心之余却有点不知所措,一副又紧张又困扰的样子。除了喜久子之外,还有一位中年女性,忙着上菜、收拾,来回往返厨房与客厅之间,大概是真琴的妈妈。周五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入座,除了功夫之外,所有的客人都是生面孔。突然,一名满脸通红的男人挤到正时身边来。这个人大概是真琴在路上提到的那位拿酒请客的格里香爸爸吧。大家争先恐后地凑过来想跟正时说话「来,吃吃这个!」、「干了吧!」、「放轻松点,一起来狂欢吧!」、「你打哪来的?」、「是哦!大老远来到这里,了不起!」、「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还是请你玩得开心点哟!」、「一路上有晕船吗?」、「哇,那真苦了你呀。不过我们岛上的医生可是个大美人哦!」 红脸男一把勾住正时的肩膀并问道: 「姉子医生有没有握住你的老二啊?」 该来还是来了。 正时打哈哈地笑着回答他: 「我还想玩久一点咧!不过还是被拒绝了。」 哇!场内的气氛一口气沸腾了起来。那个红脸男还用力地拍着正时的背。 「这个欢迎会虽然有点乱糟糟的,可是大家都是大好人。」正时心想。 好!就算等一下要小弟露鸟,小弟也豁出去了!「人在客座身不由己」,这群大叔应该不会在最后关头放过我啊!此时援兵及时赶到。坐在餐桌彼端的功夫一面抱着盛有鲷鱼生鱼片的大盘子,一面独排众筷走到正时身旁。桌上的食材好像都是大家贡献的。「这锅里头的青菜是我家种的哟!」、「这只鸡是我带来的哦!肉质鲜美,好吃的咧!」红脸男最自傲的是桌上那道用大盘子盛装的烤乳猪。听说是他为了今天的欢迎会,而特地花上一整天料理的。美食当前,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这么说来,今天只有在渡轮上时吃了根巧克力棒,之后就一直空着肚子。他偷偷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九点四十七分。 真是漫长的一天。 * 客厅的壁龛上放着一艘乘着七福神的宝船。正上方向外突出的木纹天花板下挂着一把正时从未见过的武器。乍看之下似乎是枪,可是长竿两侧却镶上不对称的刀刃。看起来不像是刺伤人用的,反倒比较像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降魔法器。 喧闹声渐渐和缓下来。三桌并为两桌,几个像是已嫁作人妇的女子把他们带回家去,转眼间又有几个人来把空位补满。每来一个人,周五郎就立刻站起身来迎接。几个太太眼见丈夫乐不思蜀,只好无精打采地拿着扇子在走廊乘凉,而小孩子则在庭院里跟自己带来的小狗追着玩。 正时也已经吃饱喝足了。 一阵尿意涌上,算准时机起身离席。他往厨房瞄了一眼,喜久子婆婆正在忙着将盆子里的巴伐露斯(注:bavarois。一种加入牛奶、蛋黄、砂糖等材料制作的糕点)分装到小盘子上。向婆婆询问洗手间的位置后,打开昏暗走廊尽头的拉门,是问十分宽敞的洗手间。正时有点诧异,光小便池就有两个,就连厕所也有三间之多。正时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搬到类似这种到处都是田埂和菜园的小乡镇,房子大到足以容下所有中元节来访的亲戚朋友,也有间相同规模的化妆室。 当正时站在右边小便池泄洪时,一个穿着浴衣的男子打开正时身后的拉门走了进来。 站在左边小便池前的男子,看起来十分高大。他神态自若地撩起浴衣前摆,笑嘻嘻地回应正时的招呼,突然开始哗啦哗啦地解起尿来,声势越来越壮大。 「其实刚才我就一直注意你,你不简单呢。」 男人开始跟 正时聊天。 「不简单啊,这么年轻就懂得一些处世的应对之道。」 「啊,谢谢。」 这应该是夸奖吧。 话说回来,这男的尿尿声未免也太汹涌了吧。一直「哗啦哗啦哗啦」地发出惊人的飞瀑声。听这声音,让人不禁有种「他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感觉。正时有种吃败仗的失落感,悻悻然地将视线拉回正面。这里有个小窗户,可以微微地看见远方的海。 「对了!听姉子说,你身上戴着一条『回转神』的项链,没错吧。」 不知不觉,正时已经快尿完了。 回转绳? 噢,回转神啊。 就算不解释正时也能明白。对方指的就是那个项链上小小的圆筒型、一圈圈转着的物体。 「那玩意儿是理香姊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把它给我。」正时正想解释清楚时,男子举起他的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知道了。不要放在心上,我并不是要责怪你跟理香子。」 「可以请问一下,那个到底是什么啊?」 「姉子小姐她是怎么跟说的?」 正时把姉子的话复述一遍。男子听了哈哈大笑,连玻璃窗都好像在震动。 「姉子小姐真是个正人君子。不过她说的也不全是谎话啦。总之呢,这个东西或许能让你成绩进步、打赢小钢珠,而且要是挑对时机,说不定真的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哦。」 正时尿得差不多了,他转身面对男子,不过男子却一副「好戏正要上场」的模样。这个人该不会有糖尿病吧? 「我这么说好了。要是本岛的人看到有人脖子上挂着神主牌位到处走一定会吓到,并想:『这是哪来的怪人啊?』当然啦,项链跟神主牌位完全不一样,不过对岬岛的人来说,那可是代表着同等意义的宝物哦!我也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但是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要是让大家知道『从本岛来的你,身上戴着那条项链』,那可是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哦。所以为了免除这个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你能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正时除了点头答应以外也别无他法。小便老早就解完的正时,准备留下那个还在「哗啦哗啦」继续撒尿的男人,逃出洗手间时,男子再度叮咛他: 「不许说哟!也不要拿出来现给人家看,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正时走出洗手间把门拉上。 在回客厅的途中他停下脚步可是那条项链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因为那个妖怪趁我在诊所睡觉时偷袭我,还把项链给拿走。 真是难以启齿。 老实说,自己连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都不能十分肯定。反倒是经常听闻有人在旅行途中的饭店或旅馆里撞鬼。这整件事最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推说「这一切都是在一段长途跋涉后,因旅行的疲惫加上对环境变化的不适应所作的怪梦」,这倒很符合正时目前的状况。等天一亮再去诊所看看吧。说不定真的是自己记错了,那扇窗说不定从头到尾都是开着的:至于那条项炼或许早在哪里弄丢了也不一定。 回转神啊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理香姊什么也没透露,姉子也胡扯说那是什么幸运符,不过刚才那名男子也说那些并非全都是谎话这座岛上一定有某种秘密信仰,而那个圆筒一定是那种信仰的重要信物。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戴着这条项链,想跟岛上任何一个女孩子结婚都可以?不会吧 「喂,正时,来啦、来啦!一起喝嘛。」 五、六个茫茫然的大叔围坐成一圈,互相举杯对饮。其中一人发现正时回到了座位,便对着他招手,邀他同酌。在酒足饭饱之后,睡意侵袭而来,但正时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邀约,只好强忍睡意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根本是错误的开始。正时坐下之后才察觉到杯子只有一个。 旁边摆着一大瓶烧酒。 其中一人拿起杯子把酒斟得满满的,开始说: 「各位,今晚的欢迎会为的就是迎接我们这位从本岛来的朋友。希望大家今晚可以开心地饮酒作乐,干杯!」 然后就一口气喝下肚。他将杯子递给坐在隔壁的人,还替他斟满了酒,那人也一口气干杯,并且把杯子递给下一个人。当然,杯子传到正时这里时也会被倒满。宴会刚开始,大家多少还会顾虑一下,不会强灌他喝酒,可是现在他们完全不管了。 没办法,正时只好学大家一口气干杯。 大家拍手欢呼叫好。 正时也把酒杯递给旁边的人。 不喝不知道,原来酒瓶里的酒已加水稀释了,比先前喝的烧酒淡了很多。杯子传了一圈后,一开始带着大家喝的人再干一杯,然后就开始指定下一个喝酒的「幸运者」。被点到的人要说一段开场白,再领着大家喝一轮。 不断地重复。 无止境地重复再重复。 正时加入这群人时,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罚酒游戏,然而事实却相去甚远,每个人一定都会被传到杯子,被轮到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把酒喝光。传到第三轮时,正时也终于察觉其中的严重性了。 看来,要是没有喝挂到只剩一个人,这个游戏就永无止境。 不,可能更可怕。如果最先喝挂的人在游戏结束前酒醒的话,一定会再来一轮没完没了地继续喝下去! 可是现在要急流勇退也太晚了。 再怎么说,这可是大家为我办的欢迎会呀! 决定了。 送佛送上天好了,要玩小弟就奉陪到底。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第一个倒下去! 「我叫武田正时,今年国三,十五岁,o型,处女座。嗯喜欢的av女优是新藤桃子。非常感谢大家为我举办这么盛大的欢迎会,这杯酒就代表我的心意。我还是个年幼的晚辈,今后还请大家乡多指教。干杯!」 「我叫武田正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刚才不见功夫的身影,原来那家伙已经逃跑了啊。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继续,我要跟你们玩到爬不起来为止。多多指教!」 「武田嗝!武田正时啦。这座岛上的人的姓都好奇怪,我完全记不起来。我脑袋很差,之前考试也考得一团糟,不过没关系!高中那种玩意儿不去也没差!南方岛屿最棒了!」 正时继续奋斗。 这群人大概在他参战之前就已经灌了不少。正前方的那个,还有坐他旁边的两个人都已经不支倒地。虽然周五郎见状找几个清醒的大人来劝大家结束,然而正时早就喝红了眼。他将t恤的袖子卷起来,松开裤头的皮带,还把碍事的手表摘下,塞进口袋里。 正时已经不知道被点到第几次了。 「武田正时」 突然正时泡在酒中的脑子里,有个东西「匡当」一声滚了出来。 正时将它捡起,仔细地看着。突然他豁然开朗。 对了。 一直忘记。 在阿尔卡迪亚号上,一直有个想问功夫的问题。 那是一件他一直、一直放在心上的无聊事。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请问哦。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可以吗?」 「没问题!你问什么我都回答你!」还没喝挂的人齐声回答。原本其它的人都一副担心的模样,但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倾耳靠拢过来。 于是,发音不轮转的正时便开口问了那个,真的一点也不重要的无聊问题。 「就是啊,这座岛的名产,是螃蟹吗?」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哑 口无言。 正时打了个充满酒臭味的嗝,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客厅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围坐成一圈的人,包括周五郎在内的男人们、收拾空瓶空杯的喜久子,以及真琴的妈妈、几个拿着扇子在走廊外纳凉的太太们,甚至连在庭院里玩耍的小孩子和小狗,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正时。 「请问」 大家是怎么了吗? 然而,脑部被酒精攻占的正时却一点也没察觉眼前的异状。过了良久,周五郎首先发难: 「正时」 被叫到名字,正时眼神黯淡地抬头看着周五郎。 「是?」 「你到底是听谁说,我们这座岛的名产是螃蟹的?」 「啊,那个啊,其实也不是听谁说的」 正时又打了个嗝。 「只是自己觉得应该是那样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为什么问了一个那么难回答的问题咧?正时努力地让瘫痪的脑子赶快恢复运作,拼命思考到底该怎么回答。 「因为守人岛。」 「守人岛?」 周五郎像鹦鹉般重复了一次正时的话,然后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渡轮抵达守人岛后,我等功夫来接我时,去了一间土产店,那家店的老板是一位很古怪的老头子。」 「然后咧?」 「然后我就跟他说我有亲戚住在这里,结果那个老头子就说了『我们岛上的人们不跟食蟹岛的人往来!』之类的话。嗯,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原来是这样子啊。」 「我在想,那个老头子说的食蟹岛,指的应该就是岬岛吧。或许『岬岛』这个名称,只有这座岛上的人才这么称呼。于是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其它岛的人,会叫这座岛食蟹岛?』可能是因为螃蟹是这里的名产,所以才有这个名称吧。应该是这样吧?」 「不是,这座岛上既没有卖螃蟹锅的旅舍,也没有土产店会把煮熟的螃蟹装进保丽龙箱里宅配什么的。」 周五郎如此说道。 这时,客厅里笼罩着一股安心的气息。围坐成一圈的人,也全都露出一副刚从酒里清醒过来的表情。 「『食蟹岛』是以前的名字。不过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叫这儿『岬岛』了,现在这个称呼也大多被岛外的人接受。只是到现在,守人岛,以及其它岛屿上老一辈的人,还是有不少人称这里为『食蟹岛』。突然从你这么年轻的年轻人口中听到那个名称,还真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正时?」 正时终于不支倒地了。 正时恍惚地看着周五郎,身体慢慢地向左倾倒。周五郎慌张地想过去接住正时,正时已经瘫在榻榻米上倒头大睡。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彷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瞬间的到来似地,敲了十二下。武田正时漫长的一天,终于宣告结束。 第三章 3 加梨津部姉子的一天,由早上的一碗牛奶泡饭展开。 诚如字面所示,就是在海碗里的冷饭上淋上牛奶,一口气吃完的「料理」。然而,她也不一定单单只吃「泡饭」,茄子有时还会放进纳豆,虽然她本人觉得超级无敌好吃,不过其它人却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不想尝试。之前甚至还曾经因这奇怪的癖好而跟情人闹翻,不过不以为意的姉子还信誓旦旦表示:「未来的老公一定也得品尝得出这个中美味才行」下垂的嘴角透露出她坚定的决心。 姉子冲过澡、换上一如往常的白袍、骑上红白相间的摩托车,时间大概是八点过后。破引擎声喀啦喀啦地穿过沿海道路,一如往常地在最后的坡道熄火,然后再牵着摩托车走到郊外的诊所。不太一样的是钥匙放在信箱,而不是白袍的口袋里。 她打开诊所的窗户,让风吹进来。稍微简单地做完环境打扫、病历整理等例行工作后,姉子背上替代医药箱的登山背包,便出发前往拜访她的「老主顾」们。所谓诊所的「老主顾」,不外乎就是老人们。她骑着机车,到处去拜访老人家,替他们拔草、换电灯泡、喝喝他们泡的茶,有时候还跟他们下个将棋赚点外快。拜访的路线视每天的心情而定,登山背包里头装的东西跟一般医药箱差不了多少。 姉子一边碎碎念,一边把机车推上坡道的最后几公尺。她将摩托车脚架小心翼翼地立起,然后慢慢地放开把手,确认车子不会倒下后,点头说了声「好」便往回走。她在进入左吏部相馆前,突然想起:「不倒翁也会倒啊!」然后又再次回头确认车子绝对不会倒下。 叮咚、叮咚。 「早安!」 姉子走进摆满清一色黑白相片的店里时,看见喜久子从柜台探出头来。 「哎呀,这不是姉子吗?早啊。」 「咦?老爷出门啦?」 在这座岛上,直接称老年人「老爷」、「奶奶」是很稀松平常,因为语气里已经包含了敬意,如果叫「老先生」、「老太太」,反而让人觉得做作:不过要是叫得太亲密,称呼他们「阿公」、「阿婆」,又会让他们觉得不受尊重,还会抓狂生气咧! 「早就出门啰。最近他也不太下田工作。正时来了之后,那老头子可紧张得很。」 喜久子笑咪咪地说着,并带点疑惑地看着她。姉子紧张地摇摇头说:「没有啦。前阵子老爷来诊所找过我,说什么『最近肩膀痛得不得了』,我拿了几片贴布给他,现在顺道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好一点。我还带了吃线来。」 「唉哟,他怎么都没跟我提过。不过那老头子的肩膀不是老毛病了吗?」 「嗯」姉子嘴角往下一撇,看着天花板回想着,然后说: 「那没关系,我就先把药放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就是有关昨天正时」 「啊那件事啊。」喜久子的表情像是蒙上一层灰。 「是我刚才从高李部家老爷那听来的啦。听说昨晚的欢迎会上,正时被灌了酒喝了个烂醉,是真的吗?」 「是啊。那孩子真可怜,来玩的第二天就宿醉不醒哎呀!」 接着,喜久子一副识破诡计的表情。 「噢,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周五郎才急着赶去田里,就是怕被姉子骂呀。」 妨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行哦,这样会把人家活活玩死啦!看来刚刚他们说的干杯大赛是真的啰?这是什么狗屁传统,简直太过分了!谁!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居然叫正时一起坐下来玩!到底是哪一家的白痴出的馊主意?」 姉子生气地盘问喜久子。喜久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好乖乖地畑一露实情。 「有卖音响的、文太、飞车角兄弟,还有」 在这座岛,不管年龄差距、互相称呼彼此绰号是很普通的事。 「还有谁咧不过我想,邀正时一起加入的应该是飞车角哥哥吧。」 「是修一吗?待会儿要他好看。」 姉子气得咬牙切齿,接着又问: 「对了,正时现在在二楼吗?刚才我有回诊所拿些解酒药来。」 姉子走进了走廊,便从厨房前的楼梯「咚咚咚」地走上二楼。她把客房的纸门用力拉开,扯开喉咙大声喊道: 「早安啊,武田正时。」 六块榻榻米大的客房中间铺了一床垫被。鼓起的毛毯活像只濒死的虫般蠕动了几下。枕头边的托盘里头放了一锅稀饭和一碟酱菜。 「吵什么吵啊」 毛毯里传出像蚊子叫般地低嘟哝声。 「喂,起床了、起床了。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毛毯被硬生生拉开,刺眼的阳光让正时皱了皱眉,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被从坟墓里挖出的吸血鬼。从被窝里被挖起来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昨晚的恶梦,整颗头像破钟低吼般剧烈震荡,然而却无力抵抗。 「我是有准备点滴啦。还是你想打针?」 总觉得「点滴」听起来很可怕,于是选择打针。他朝姉子身边的东西瞄了一眼。 「那是什么?」 「葡萄糖跟维他命。来,把手伸出来。遗有我要跟你讲」 似乎不太擅长一面说话一面动手,于是姉子闭上嘴,小心仔细地下针。比起打针的刺痛,更让正时在意的是姉子没说完的话。 「来,打好了。你的血管真好找耶。要是在我之前待的医学院,你的血管一定超受欢迎,大家都会拿着针筒追在你后面跑哦!对了,我刚刚要跟你说啊」 真琴突然拉开纸门探出头来。 「咦?姉子医生!」 真琴走进房内,眼睛先看着正时,然后是姉子、针筒。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嗯,我们刚刚结束。」 站在门口的真琴退回走廊问: 「正时,这个是你的东西吧?昨天功夫帮你拿来的。」 真琴从拉门的影子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原来是昨天傍晚跟功夫在港口分别时,忘了拿走的旅行袋。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啊,谢谢。放在那边就可以了。」 应该很重的旅行袋,真琴却脸不红气不喘地把它拿到正时的枕头边放好。看着白色旅行袋上的蓝色「adidas」文字,彷佛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印度深山里,好不容易遇上同胞似地,令正时觉得十分亲切。当真琴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姉子叫住她: 「对了,小琴,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吧?妳今年几岁了?」 「小正时一岁。」 真琴这么回答。接着朝姉子点点头,随即拉上纸门。穿着袜子的脚步声,轻轻地踩下楼去。 姉子回头一句: 「『小正时一岁』耶!」 她突然用手肘顶了正时一下,接着又说: 「惨了啦,正哥!左吏部家的特攻队杀来了啦!」 「妳在模仿谁啊?」 「你几岁啦?」 「十五啊。」 昨天检查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先不管这个。 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妳要跟我说什么。」 什么来着姉子双手抱胸想了好久,终于大喊: 「啊!想起来了!」 「什么事?」 「昨天你碰了我放在抽屉里的枪了吧?」!? 正时的表情回答了一切。当他想跟姉子解释清楚的时候 「哎哟!你不要紧张啦,我又没有生气。说起来也要怪我自已忘记上锁。如果是你碰那倒没关系,我还以为是附近哪个小鬼偷 偷地在恶作剧咧!要是那样就太危险了。」 正时谨慎地观察姉子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在生气。于是正时小心翼翼地问说: 「那真的是真枪啊?」 「对啊。」 「妳到底是从哪弄到的啊?」 「那是我爷爷的遗物啦。」 这么说来,那把枪看起来的确有点年代。 「他是警察吗?」 「笨蛋!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把配枪留下来给我啊。我爷爷以前是这座岛的医生,是那时跟他交情不错的美国海军给他的。」 「美国海军?」 「因为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这一带的岛屿还是属于美国的领土。不过岬岛是这些岛屿里最边陲的小岛,因此没什么大港口或机场。『今天开始这座岛便属于美国领土。』噢,这样啊?』 我想当初大概就是这样变成美国的领土吧。尽管如此,曾经有一段时间,美军还是多多少少在这座岛驻扎了点兵力。」 「可是,这样不就违反了枪械管制条例之类的法律吗?」 「理论上是这样啦,但也不是绝对。所以不要跟别人提起哦!这座岛归还给日本政府时,本岛来的官员没收了所有的枪枝,但我家爷爷偷偷藏起来隐匿不报。不过我敢说,现在岛上持有真枪实弹的还大有人在。我还看过这么长的来复枪哦!」 正时脑中立即浮现宛如军事要塞般的港口。这么说来,功夫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到战后为止,这地方的海域一直有些人不怀好意地四处游荡,岛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家园。 况且,无论哪位官员来,岛上的人也不可能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武器放在地上,让那些官员带走。那时海盗也都武装起来,现在这里世外桃源般的和平景象,过去说不定是个我们无法想象的紧张世界。 「可是,子弹呢?」 枪看起来的确是颇有年代的东西,可是弹匣里头新得发亮的子弹,应该就不是遗物了吧。 「这个你也别跟别人说哦。你知道的,这里天高皇帝远,当然有一些上头管不到的东西。那些所谓的违禁品、管制品,在这里当然有一些门路可以弄到手!我是请一些朋友出海的时候,一起帮我挟带进来的,我还请他们顺便帮我带一些日本禁用的药品。至于其它人是用什么方法,我就不知道啦。不过一般也只是拿出来当作古董看一看而已,应该没人会真的开枪吧。」 「那姉子妳有开过枪吗?」 「常常用啊,闲暇的时候,我会带去森林抓蛇。」 「抓蛇?」 「嗯,那森林里可是有不少珍贵的蛇哟。有一种不知道正式名称的蛇,可是我们都叫它『斑头』。虽然不是毒蛇,可是大一点的大概有我的大腿那么粗。那种蛇就没办法徒手抓到,只好用枪在它头上开一枪啦!像这样『砰』一下。」 姉子用手指作势开了一枪。 「守人岛那里会有老人家抢着买,价钱不错哦!怎样?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抓蛇呀?」 正时害怕地摇头。突然,那种头晕目眩的头痛又回来了,痛到连脚趾都不禁缩在一起。他一副拚命咬住嘴唇忍住疼痛的模样,让姉子看得哈哈大笑。姉子一边将东西收进背包,站起身来。 「我看现在是没办法去了,下次吧。」 姉子跨过正时身体,走出房间。听着她大摇大摆的脚步声,陷入宿醉地狱里的正时看着他的旅行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不是来念书的吗? 结果,正时就这样睡到下午。 电话就在楼梯正下方。与其说那是家用电话,倒不如说是在办公室里常看到的多功能朴素机种,速播键上写着几个像是老人家写的歪歪斜斜类似暗号的字,有「功夫」、「原始人」、「音响店」、「大佛」、「越共」 有几个正时还记得。从昨天欢迎会,正时发现这座岛上的人不分年龄、辈分,多以绰号相称。但不晓得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些字究竟会作何感想?闲晃的正时,不经意地发现一本薄薄的电话簿,里头写着许多正时没看过的外县市区域号码,和一堆奇怪的姓氏。很明显的,替代留言本放在电话旁的是真琴用剩的习字簿。 母亲立刻接了电话。 「正时吗?妈妈好担心你耶!到了就打个电话回家嘛!」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跟脑中的疼痛融合在一起,嗡嗡作响。 问下去才知道理香似乎是在正时搭的船出发后,立刻打电话回家向正时的父母解释这一切。我有些急事,没办法跟着去岬岛,不过正时可以自己去,我保证一切没问题,况且岛上的人都很亲切,那边也会有人去接他,你们不需要担心 正时暂时先告诉母亲,说他已经安全抵达,现在正准备开始好好地念书,所以不需要为他担心。至于理香怎么骗他上船、放他一个人来岬岛、守人岛的怪老头怎么骂他、晕船吐得快死、身体检查的时候被医生抓住那话儿、遭到南国妖怪的袭击,还有在欢迎会上他是怎么喝酒暍到不支倒地,他一概隐瞒。除了这些之外,岛民是如何使用暗号般的绰号称呼彼此、如何将美军撤退后留下的武器收归已有。如何崇奉他们口中所说的谜样护身符「回转神」,还有他们是如何地畏惧螃蟹的事,也都三缄其口最后正时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梦。 「你打算在那里待多久?」 正时没想过这个问题。想当初自己是跟着理香姊一起来,原本打算也跟着她一起回家。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想至少也要待上两个星期吧。」 正时斜眼看着墙上的月历,随便敷衍一下。 母亲惊讶地说:「要待那么久啊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快把电话给那里的人,好让我跟人家打声招呼。」 「可是我才刚醒来不久,大家好像都已经出门了。」 「那你把那里的电话号码给我。什么时候打过去比较适合啊?」 「我也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 「电话附近没有写吗?爸爸的记事本上是有写啦,可是他现在正在上班」 正时随随便便地四处看了一下,一无所获。找找看电话簿里的「左吏部相馆」,或许会有也不一定,但是嫌麻烦的正时翻了翻眼前的练习簿,试着找出这里的电话号码。 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 「喂,正时?找到了吗?」 正时回过神说:「啊,不好意思。我还是找不到。不过我觉得妳晚上再打来比较好,而且那个时间爸爸也该回到家了。」 之后母亲向正时发了些牢骚导师打电话来问他在哪一所补习班接受暑期辅导,让她很困扰:虽然开始熟识附近的三姑六婆,可是跟她们聊天的时候,话题老是围着补习班打转,这也让她头痛。正时心想:「跟我讲这些,我又能怎样呢?」不过为人母的,突然接到独子从遥远南方小岛打来的电话,多少都会放下心来想跟他多聊一点。正时婉转地告诉母亲,这是长途电话,不能再讲下去了,母亲便说;「下次你打对方付费电话嘛。」然后,正时将话筒挂上。 挂上电话之后,正时立即伸手拿起练习簿。 封面写着「国语」,上头还一有张海葵跟小丑鱼的相片。下方的姓名栏写着「三年一班」、「左吏部真琴」,字体歪七扭八就像小孩子写的。果然老人家都很珍惜资源,连广告内页的空白、撕下的月历纸、没用完的笔记本,都会谨慎地留下来当留言纸用。正时从封面开始一页一页地翻,每一页满满都是真琴用粗黑铅笔练习写字的痕迹。看来真琴大概写不了一会儿就放弃,导致这本习字簿只用了几页,剩下的页数都还空白就被拿来当做电话留言纸。 然后,在剩下的几页里,突然出现谜样文字。 那不像任何一种正时所知道的外国文字,不过却是用汉字练习相同浓黑的铅笔写下的。难道是小学三年级的真琴写的?不过看起来不像随便乱写,实在无法想象是一个小朋友的涂鸦或是凭空想像的产物。笔划比英文字母还要复杂,像是某种古老文明的象形文字,除了实用性之外,并没有强调艺术的复杂赘饰。虽写得很丑,但隐约可以感觉到字迹是经过长年累月的洗炼。 正时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手突然停了下来。 有老师用红笔批改过的痕迹。 这个文字似乎有固定的「笔划顺序」。 正时小学的时候,也用过跟这十分类似的练习簿。各个科目分门别类,数学有数学的、自然有自然的练习簿。要是上课时想来点不一样的时候,老师就会要学生从后面写回来。 很明显,这本练习簿的用法跟正时小学时一模一样。真琴用这本练习簿从正面那头练习汉字,背后那头则用来练习谜样文字。 正时阖上练习簿。 他凝视着封面上的文字。 国语。 「我回来了。」 玄关的玻璃门突然打开,周五郎回来了。正时挺直背脊,将练习簿扔到一旁,走回电话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啊,正时!你没事了吧。」 「嗯,已经没、没事了。」 周五郎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表情认真的看着正时。 「哎呀,昨天的事真是惭愧啊。我应该更坚决地制止他们才对。唉,真的很不好意思。」 周五郎头这么一低,正时一时慌了手脚。 「没有啦!是我自己任性。再说现在也已经没事了啊。」 周五郎走上走廊,往店的方向一直走,在停下脚步拉开门的同时,发现正时站在电话旁边,于是说道: 「对了!你还没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哦。」 「啊,真抱歉,刚才任意使用电话。」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是亲戚嘛,电话随便用没关系。想要每天晚上打电话给爸爸妈妈也可以。哎呀,忘记先跟你说。要是打了对方付费的见外电话,会有毒瓦斯从话筒里喷出来哦。」 正时听完之后笑了笑,可是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心想:「要是真的怎么办?」 这时,店口的门钤当啷作响。 周五郎嘴里说着:「好,我这就来了。」便走到店里去。 「这间店也太随性了吧。」正时心想。刚才爬起来的时候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而周五郎也才刚回来而已。这段期间门也没上锁,店门也没挂出「休息中」的牌子,连以前住过的乡下部比这里多一点警觉。 电话声响起。 正时吓得差点跳起来。毕竟这是老人家住的地方,铃声的音量当然比正时家的还要大。正时不知道该不该接,就算接了,也没有办法应对啊,可是现在周五郎正在接待客人,家里面也没有其它人了。 「喂,这里是桌历簿家。」嗯好像不大对。 『啊!是正时吗?』 原来是功夫。 真是松了一口气,幸好是认识的人。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这大概是所谓「先入为主」吧。 『老爷在家吗?我有要紧事找他。』 「是在家啦,可是现在好像有客人耶。」 『在这种时候?可恶,怎么这么刚好。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过去一趟?』 功夫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为了什么事十分着急。连正时这头的话筒,都可以听见功夫着急的踱步声。 「怎么了吗?」 『正时,你昨天也有看到吧,我昨天钓上来的鲷鱼绝对超过七十公分,对吧?』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 今天一大早出海去的功夫,跟一个行事荒唐,绰号叫「厕所咖哩」的男人起了口角。功夫说他昨天钓到的鲷鱼绝对超过七十公分,可是那个叫厕所咖哩的人,却一口咬定功夫一定又在吹牛。功夫便回他:「我还放了把量尺在旁边,拍照存证。而且昨天欢迎会上我还把它拿去当伴手礼,大家都有看到,很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不过厕所咖哩却也不遑多让,立刻回嘴:「光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钓得起那条超过七十公分的大鱼。」双方争执多时,迟迟没有结论,最后因船驶进港口无疾而终。但功夫却不肯罢休,原来功夫把底片跟正时的旅行袋一起给周五郎老爷了。如果照片已经洗出来,他就立刻来拿,要是还没洗,也希望可以赶快帮他洗出来,好让看了证据的厕所咖哩下跪认错,还要坐在他背上暍可尔必思。 真的很幼稚。 「可是现在正好有客人来耶」 怎么可以用这么无聊的理由,打断正在招待客人的周五郎,把他叫过来接电话? 『没关系啦。那个客人应该是带摄影作业来给周五郎看的中学生吧。』 「咦?什么摄影作业啊?」 『拜托你去帮我问一下老爷啦!拜托。』 真是够了。 正时因为不知道哪一个是保留键,便将话筒直接放在习字簿上,一路往店里走。他在门外侧耳倾听,隐约听见周五郎的谈话声,可是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正时心一横,轻轻地拉开门。 「不好意思」 站在柜台里,正要接下客人所交付的底片的周五郎,突然以一副「是你啊」的表情盯着正时。占据整面墙的黑白相片也几乎堵住店面的窗户,白炙得彷佛在燃烧的阳光,从相片的缝隙射入,使店内略显光亮。客人背光而立,当他越过柜台,将底片交给周五郎时,才发现正时走进来。背光下,一半的身体都陷在阴影里,不过正时很快地发现,对方是一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一件白色t恤配上像是黑色,又像深蓝色的运动裤,个子虽然比正时矮一点,但手脚都十分修长,细瘦的高腰使她看起来有着令人羡慕的身材比例:发长及肩。总算能看清楚她的长相。 是那个妖怪! 妖怪也认出正时,脸上稍微浮现惊讶的表情。 没错。 她就是那个妖怪。 这个人就是那天的妖怪。 那并不是梦好不容易正时才说服自己。 正时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双脚也几乎瘫软。虽然她雪白的脸孔现在没有画着虎纹,但正时保证自己不会看错。他死也不会忘记在漆黑的诊所里头,倒浮在半空中的那张脸孔。她的脸非常白皙漂亮,但是却隐藏着像年幼猛兽般的凶猛神情。 几秒钟过后,正时的害怕跟恐惧慢慢消失,他突然意识到 她长得真的很漂亮。 「正时?有什么事吗?」 周五郎双眼打量着正时跟那个女孩,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哎呀,正时你见过春留啦?」 「那、这个就拜托您了。」 春留将底片塞到周五郎手里,接着转身快步走出店门。她的背影融入阳光中,变成一片漆黑的影子。 周五郎叫住她: 「喂,等一下!春留,是不是各洗一张就好!?」 「等、等一下!」正时也开口叫住她。 门铃再度响起。 春留的手放开门把,随着门关起而消失了身影。从柜台里探出身子的周五郎,手肘不小心撞到那堆得像座小山一样高的相簿,相簿应声如山崩似地散落一地。「啊」周五郎大喊,赶紧动手收拾。 正时打着赤脚开门,追着春留飞奔出去。 强烈的逆光刺眼得让正时睁不开眼睛,炽热的海风 笼罩全身,周遭的所有声音彷佛在一瞬间全被夺去。因为赤脚狠狠踩在尖锐的沙砾上,害他痛得脸揪成了一团,正时忍受着穿脑的阳光,环视四周。描绘着和缓曲线的水泥坡道:左边岔出的午后炎热的乡间道路,以及庭院中生长的树木和灌木群,叶片茂密得惊人,几乎覆满头顶:相馆的白墙在阳光照射下,好像是本身发出光芒似的。 可是到处都看不到春留的身影。 「正时啊,到底怎么了?」 门钤静静地响着,周五郎偷偷地端详着正时的表情。 然而,正时却站着一动也不动。 「噢,刚才那孩子啊?她是『秦舞部』家的春留。」 周五郎接过电话后马上开始冲洗功夫要的相片。正时跟着周五郎走到暗房,打算继续追问那女孩事情,可是周五郎像一头老象,照自己的步调娓娓说道: 「她奸像比真琴大一岁吧,这么说来,她应该跟正时一样都国三啰!」接着,周五郎还对自己的话感到惊讶:「哇,春留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呀!日子过得真快啊正时,帮我开一下那个柜子。」 结果,正时就这样开始协助周五郎做暗房冲洗。 周五郎的双手在红色的灯光下不停地作业,看也看不懂的正时注意到,相纸的空袋子上用签字笔写了「秦纳舞部」几个字。刚刚周五郎明明念的是「秦舞部」,可是照字面看似乎是「秦纳舞部」才对。 她的名字是写成「春留」啊。 岛上只有一间学校。因为学生人少,不同年级的学生被编在同一班也是常有的事。虽然春留跟真琴相差一岁,她们却从以前就在同一个班级念书。 「没错,就是这样慢慢、轻轻地把它放到这个液体里面浸泡。对对对,做得很好有了、有了。你看,天诛先生。他是春留的爸爸,昨晚的欢迎会他也有来呀。身高大概这么高、长得还不赖啦」 正时突然想起:「难道是那个穿着浴衣来的人吗?」要是这么问就好了。 「难道是那个尿尿很大声的人?」 周五郎先是一脸错愕,接着便「哇哈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没错、没错。那个人就是春留的爸爸。」 怎么听都像是绰号的「天诛」竟然是本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听周五郎说,别看他平时不是耕田,就是喂牛、喂猪的,其实他还有文人风雅的一面。据说前一阵子,妇人会还邀请他担任茶道老师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春留就有点不太一样。」 暗房里禁烟,因此他们到走廊稍作休息。烟灰一点一点地落在周五郎手中的铝制烟灰缸上。 「说起来她可是个乖孩子,可是该怎么讲呢就是有点顽固。从以前到现在,我很少看到她跟别的孩子玩耍。」 周五郎将刚才快马加鞭洗出来的相片交给正时。他说功夫这个时间应该在港口,希望可以赶快交给他。正时随着铃声走出店门,站在坡道上眺望。从这里可以一眼看见港口的风景。太好了,如此一来就不会迷路了。 正时盯着写着「左吏部相馆」的纸袋。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手伸进纸袋里把照片抽出来看看。 正时一张张翻看还留有一些照片烘干机余热的照片。他帮忙冲洗时有点挂心,现在重看一次果然发现焦点没有对准、手震也很严重,功夫粗枝大叶的性格表露无遗。几张不知在哪间酒馆胡闹的照片、海景、倚身靠在小货车上装模作样的渔夫、疑似阿尔卡迪亚号的驾驶室、海景照、不知名的南国鱼类照片、又一张海景照 找到了。 一连六张鲷鱼的照片,大概是在阿尔卡迪亚号的哪个角落拍摄的吧。一只横卧在绿色止滑垫上的银红色大鱼占满整张照片。他的确放了把量尺在一旁,不过可惜的是,刻度上的数字模糊到无法判读,其它五张也差不多,虽然其中一张有把固定止滑垫的螺丝帽拍进去,不过光凭一个螺丝帽也无法拿来比对出鱼的真正大小吧。即使这六张照片中的鱼真的都很大只,但只要厕所咖哩说「这哪有七十公分,顶多只有六十五公分而已」之类的话,也很难拿出更有力的证据,似乎又会引爆另一波争论。 正时将照片放回纸袋中。 正时走下坡道,来到商店林立的街上。在乡下,经常可以看到这类毫无生气的商店街。似乎离晚餐时间还早,所以街道上没什么客人,不过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对正时行注目礼,一副「就是那孩子啊」的表情。蔬果店的老先生丢了颗芒果请他,但正时不记得自己在昨晚的欢迎会上有跟他照面过。当正时因为没带切割器具而不知如何是奸时,老先生却用动作示意他直接剥掉芒果皮。跟着照做后,还真的把皮给剥掉了。大口咬下,发现这芒果甜得惊人。 「赞啦!」正时心想。 丰沛的汁液随着第一口而不停滴落。正时连忙抹干嘴角,继续在商店街逛逛。 想必我这个本岛来的稀客,名声已经传遍了整座小岛吧?仿佛顿时成了名人一般。那么说来,当初以为来洗相片的春留认出自己,事实上或许她只是跟商店街上的人一样,单纯好奇的心想:「原来那个人就是他」而已,自己根本就误会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刚才是他跟春留初次见面。春留应该不是妖怪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睑倒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同一个人吧。 不过正时又咬了一口芒果。 她真的长得很漂亮呢。 周五郎也曾说过:「那孩子叫做春留,虽然有点古怪,却是个乖孩子。」那就对啦,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妖怪嘛。不过那张白皙亮丽的脸孔的确跟「那个」一模一样。 「那个」绝对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可能做得出像那种就算是真的忍者也模仿不来的反物理动作,那不是妖怪还会是什么?这岛上虽然还有许多诡异的地方,要是连那只妖怪都能合理解释,那么,自己对于其它琐碎的事情也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有水果味道的叹气。 简直就像被迫跳入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中。 基本上,正时并不相信这世界有幽灵或ufo的存在应该这么说,要是都存在的话一定很可怕,所以他拒绝相信。在诊所时他真的差点吓死,也第一次知道他那狭隘的信念,竟然在真有什么蹦出来的时候灰飞烟灭。不过冷静想想,在相信世界上真有妖怪之前,应该先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吧。再仔细想,这一定有什么合乎逻辑的解释。快想、快想啊!想想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一切 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就是这个」 自己抵达港口后,立刻被带到郊外的诊所,然后独自一人在里头睡觉,接着妖怪突然出现,又马上来接他参加欢迎会。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正时抬头将视线从芒果移开,精神恍惚地张着嘴,嘴角四周沾满了黏糊糊的芒果渣。 那大概真是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吧。 不,那跟单纯的恶作剧有点不同搞不好是这座岛上的习俗,每个从外地来的人,都要被这样吓唬一番。传说这座岛的守护神是女人的姿态,总之,这座岛上所谓的「女妖怪」也就跟舞狮或生剥(注:日本秋田县男鹿半岛一带,于农历一月十五日晚上进行的一种仪式。几个青年身着蓑衣、脸上戴着鬼面具、手里拿着菜刀挨家挨户地造访,惩罚懒惰不乖的小孩。类似中国『年兽』的故事)之类,用来驱逐外来者身上的「脏东西」吗? 我真厉害!说得煞有其事。 要是模拟考时,头脑也那么灵活就好了。 顺势推论下去,大概早在很久以前,岛上 就已经流传这项习俗吧一旦将外来者隔离在郊外的小屋,扮成妖怪的人就去驱逐他身上的「脏东西」,接着是欢迎宴会。至于扮成妖怪的人,可能是以抽签之类的方式,从岛上的女孩子里挑选,然后被选到的人会一边沮丧地抱怨:「唉~怎么又是我!?」一边被画上老虎般的脸谱。 正时推断,所谓从外地带进来的「脏东西」,其实就是霉菌或病毒:以前的隔离小屋演变成现在的诊所,只要有人进来这座岛,医生便亲手替他身体检查。 吓唬来访者的习俗至今仍然存在吧? 自己看到的其实是扮成妖怪的春留吧。 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 当然这些不过是推测而已,但总比一直想着那种妖怪真正存在来得好,而且这也可以一并解释,为何这座岛上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氛。别太钻牛角尖,但大方向绝对错不了! 说起来,让我以为春留是妖怪的最主要原因,是她那「看起来」绝非常人能及的反物理动 作。但那说不定是因为姉子的药让我产生幻觉。如果茄子真的为此灌我药,以一名医生来说,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就算妹子并没有这种想法,或许那时服下的药,恰好多多少少产生了点作用也说不定。 最后一个疑问就是「春留为什么要抢走那条项链?」 真想不透。不但想不透,在项链被抢走以前,自己对于有关「回转神」的事也满腹疑问。或者这座岛上遗有其它我想象不到的事,又或者是项链根本没被抢走。她记得春留当时是拿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利刃切断绵绳并拿走项链的可是她只是扮成妖怪来吓唬对方而已,有必要带着一把真刀在身上吗?或许不是真刀便无法除去恶灵,这也说得过去。或许当时春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之所以以为项链被抢走,是因为吃药而产生的幻觉。事实上,项链说不定早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被我弄丢了。 看吧。 稍微思考一下,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顿时感到精神抖擞。 正时狼吞虎咽地吃完芒果,「哈哈哈」地大声笑出来。路人们一副嫌恶的表情看着正时,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你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鱼店的老太太叫住正时,给他一条鱿鱼干。正时觉得自己彷佛像是在进行长跑训练的洛基般陶醉其中。一面走路一面啃鱿鱼干的正时,在旁人眼里根本像个白痴。 什么嘛。 昨晚在诊所看到的果然是春留啊。 反过来想,能让春留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吓唬他实在太棒了可是那时自己一副吓得屁滚尿流的蠢样看起来一定很糗。早知道当时就强装镇定了。 「咦?正时。」 是真琴。 「你在散步吗?宿醉没事了吧?」 真琴看起来一副很高兴似地跑向正时,踩得水沟盖叭嚏叭哒响。最后视线停在正时手上的鱿鱼干上。 「啊,这是刚才一位老太太给我的。」 「那个呢?」 真琴一眼瞧见正时背后露出的相片袋。因为刚才吃芒果时有些碍手碍脚的,正时索性将它插在裤头上。 「啊,这个啊是周五郎先生交代我的。」 周五郎先生这个说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奇怪,真琴睁圆着眼睛笑了出来。 「很奇怪耶!刚刚我还愣了一下。直接叫老爷就好了呀。」 正时满脸通红地说: 「是老爷要我拿给功夫的。」 「功夫吗?刚刚我才在仓库的停车场看到他哦。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好像很急的样子,坐进小货车不晓得上哪去了。」 来不及了吗?功夫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决定干脆自己去拿相片。正时犹豫着是否该回相馆去。突然一道闪光划过,不禁让他皱着脸,闭着眼睛。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正时微微睁开眼睛,这时真琴从相机的取景框后抬起头来,眼角弯得不可思议,盈盈地笑着。 「这是学校的作业啦。两个人或三个人一组,在岛上拍下所看到的漂亮景色、有趣的事物、在路上遇到的人随便什么都可以拍下来,然后作成一本相簿。」 「这真像小学生的作业耶。」正时心想。可是他只有看到真琴一个人,没看到其它同组的人。 「格里香三天前吃坏了肚子,待在家里休息;猪男今天则是跟家人一起去守人岛玩,所以今天只有我一个。一个人拍真的好无聊哦!原本人家想找正时你一起来拍,可是你好像还在宿醉,也没办法出来」 真琴将相机翻过来,按下按键、取出底片。 「不过今天的已经结束了。刚才拍你的那一张就是最后一张底片。」 接着真琴伸出右手说: 「鱿鱼干分我一半。」 咬着正时分她一半的鱿鱼干,真琴踮着脚快步前进。 正时也不由得跟上脚步,追在她后面。两个人一起沿着海边闲晃。 「正时,你念的学校在哪里啊?」 「正时,你们家在哪里呢?」 「正时,你打算上哪里的高中啊?」 沿路上,真琴接连不断地问他问题。 全都是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回答之前,他必须先说明他自己接连转学八次的经历。 一开始真琴不以为意,还以为正时在跟她瞎扯。后来才知道他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一直不断地在搬家之后,真琴突然大喊:「真的吗!?你真的转了八次学!?」然后以一副羡慕的眼神看着正时说: 「好酷哦!」 这算酷吗? 「不过那也有坏处。因为一直转来转去的,课都接不起来,所以我头脑笨得要命。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我转了第八次学。意外转到有名的明星学校去。没想到一进去就马上遇到模拟考,考得一场胡涂。」 真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一直「嗯、嗯、嗯」地答腔。不久后,步道突然狭窄起来,真琴攀上两旁高度将近她身高的堤防。另一边是海,浪花从五公尺下海里的消波块夹缝间飞溅上来,传来轰轰的低吟声。真琴似乎希望能走在正时身旁。 「可是我还是很羡慕你。」真琴说道。接着便用她又白又硬的牙齿,「啪」的一声咬断鱿鱼干的耳朵。 「你该偷笑了。我啊,目前只有到过本岛三次。一次是毕业旅行,一次是妈妈抽中杂志的温泉之旅,还有一次是小时候生病被送到本岛的医院去。就这样而已。」 「真的吗?」 真琴咀嚼着鱿鱼,然后一口吞下表示: 「对啊,虽然去过守人岛好几次,可是就是觉得跟本岛不一样,要搭船才到得了,所以没办法跟朋友去玩。功夫要是有空的话会带我去,可是我很容易晕船,像阿尔卡迪亚号那样的小船,不到五分钟马上吐得稀哩哗啦的。」 两人沿着滨海道路,误闯进到处都是猫的港口的仓库街。那里的猫有的晒着太阳蜷伏成一团,有的彷佛在玩捉迷藏似地在砖墙上跳上跳下。至于比较年迈的猫长老们,则像图画书上的猫咪般,在小巷子的最里面集会。虽然每一只看起来都是十足的野猫,可是都很有大将之气,它们完全不怕人。就算正时蹲在小货车边,突然伸手抚摸在车下休息的它们,它们也无动于衷地打着呵欠。而当正时准备把剩下的鱿鱼干分给那些猫吃时,却被真琴给制止了。她表示猫吃鱿鱼干会吃坏肚子。 「港口的人都很疼猫。在守人岛的仓库街也聚集了一大堆呢!」 真琴也蹲在正时的旁边,低头看着小货车下方。 「因为仓库的谷物引来很多老鼠,所以猫也跟着聚集过来。有时渔夫也会分它们一些鱼。」 穿过仿佛军事要塞的港 口,他们走到堤防突出的一端。 再过去就只有海了。 温暖的海风吹拂在脸上。 真琴仰着头,笔直地望着海。她大步地踏着脚,奸像运动会时的入场行进般走到堤防的最前端,运动鞋鞋尖露出堤防边缘。 「真琴,妳在干嘛?很危险耶!」 真琴背对着正时,像是回忆着快乐的旅游经验似的,一派轻松地说: 「我爸爸在我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 真琴突如其来的自白,让正时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好? 「那时爸爸并没有生病。可是突然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家里聚集了好多人。他们告诉我爸爸昏倒了,非得送到守人岛上的大医院才行。可是那时台风来袭,根本没办法出海。」 真琴跳舞般地转过身来,绽开笑容。这回露在堤防外的是运动鞋的后半部。正时认真听着话的内容,可是他更担心真琴会不小心跌下海里。 「丧礼后老爷到我来家,把我带到相馆去。他对我说:『店里有一些妳爸爸的相片,妳可以去找找看。』那间相馆可以说是纪录了岛上所有事物的数据馆哟。所以我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翻箱倒柜地寻找所有的相本和文件,终于找到爸爸的相片。相片中的爸爸穿着西装笑咪咪的。听说那张相片是跟妈妈结婚时,老爷帮爸爸拍的。如今已经裱起来挂在店里的墙壁上。之后,无论我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事,都会马上去那边看着那张相片让自己沉静下来。这就是为何我三不五时,进出老爷家的原因。」 讲完之后,真琴眉头深锁站在那儿。 「我以后大概不能再这样进出老爷家了」 真琴又立即转身,指着海遥远的彼方。 「国中毕业之后,我不想再留在守人岛,我想去本岛念高中。」 正时刚才的惊吓很快地消散。这个女生是不是太自我陶醉了啊?他当下这么认为。 不过会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是自己的坏习惯。几乎没离开过岛上的真琴,或许认为在本岛转过八次学的我非常耀眼吧。 他站在真琴背后,心中不禁有股热血涌上,想为她加油打气,不过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还是得说些什么才对,于是他绞尽脑汁思考。 「纸箱。」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真琴诧异地回头看了正时一眼。 「什么?」 「搬家公司的纸箱不要丢掉,收起来比较好哦。」 说完,正时突然回过神来这下脸丢大了。 真琴目瞪口呆,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很开心地开始放声大笑。正时看见她笑,也稍微安心了点。就在这个时候 「哇哇!」 真琴因为笑得太过火,突然失去平衡,上半身向后仰、双手像在游泳似地不断挥动。正时连忙抓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回堤防。死里逃生的真琴不禁露出尴尬的笑容。 「正时!」 背后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看,一路开进堤防的小货车摇下车窗,功夫从里头探出身来。大概是听周五郎说「相片已经请正时给你送去了」,所以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吧。他可真忙。 「啊,功夫!」 真琴看看功夫,再看看正时手上拿着的相片袋。 「有这么重要吗?这张」 相片?正时把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 真琴睁大着眼睛,凝视着堤防的一角。 她在看什么啊?正时顺着视线看过去。两人中间那道堤防的裂缝里,有个小生物偷偷地爬了出来。本以为是某种恶心的小虫,想弯下腰看清楚,但仅仅一眼便立刻明白那个小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只拇指指甲大小的黑色螃蟹。 什么嘛,原来只是螃蟹啊。 才这样想,真琴突然死命地踩碎那只螃蟹。 光是踩碎还不够,还将自己的重量加在鞋底,不停地蹂躏。她看起来充满怨念,一副非得置螃蟹于死地的狰狞表情,就连蟑螂也不会受到这种待遇。 正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 然而,真琴好像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举动哪里有异。她在踩死螃蟹后放心地喘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哇,吓死我了走吧!功夫在等我们耶。」 说完便紧紧抓住正时的手。 正时的脑子里还是刚才真琴冲击性的举动。夕阳下,他渐渐想起些模模糊糊的画面。 欢迎会上最后的记忆。 提起螃蟹时,那一瞬间,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那些脸、那个表情 那不是作梦。 正时被真琴抓着手跑过堤防,一副快跌倒的样子。真琴的右手抓着自己的手腕,就是她在练习簿上练习谜样文字的右手。前方是正坐在破旧小货车上等着他们的功夫;在他身后的是如军事要塞般的港口;再过去一点,便能看见那个像是黏在岛屿斜面上的城镇。 正时一边踉呛地跑过堤防,一边思索着。 这座岛上一定有什么古怪! 第四章 4 大家都等不及要吃早餐。由于洗手间挤得水泄不通,正时穿上周五郎的夹脚拖鞋,穿过厨房后门到外头去。一出门,左边似乎有条水沟。周围的树丛,以及保养不佳的草坪被雨水淋得湿答答地,在炙热的朝阳下闪闪跃动,眩目刺眼。昨天下了一整晚,在破晓前更是滂沱。现在脚下一片泥泞,穿着夹脚拖鞋的脚丫子,走不到五步就变得湿答答的。 发现洗手台。 在凸出于墙壁的黄铜色水龙头下,有个塑料洗手台。 正时挤上牙膏。 懒洋洋地刷着牙。 会把这一刻当成是旅行精随的人,大概只有我吧。因为牙膏口味跟家里的不同,他这才深刻体会到:「啊~原来我是来这里旅行的呢。」昨晚在被窝里想事情想到很晚,有点睡眠不足,但是醒来时却有着久违的清爽。昨天早上因为宿醉,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前天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还被理香姊用摔角的逆十字固定技叫醒。 咕噜咕噜咕噜、呸。 洗把脸,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使劲地把脸擦干,让自己打起精神。 好了,没事、没事。 岛上的人都讨厌螃蟹。或者应该说是畏惧。 就像美国人不喜欢乌贼、章鱼一样。 「我开动了。」 左吏部家都是全家聚在一起吃早饭的。 早饭有盐烤海鲫、味噌汤,还有昨晚吃剩的马钤薯炖肉。 接下来跟真琴约好早饭后,一起去拍作业的照片。刷牙前,正时在三间厕所最里面那间蹲到一半,发现隔壁间有人进去,于是他屏住呼吸想听听看到底是谁,没想到隔壁传来真琴的声音。 「今天要一起去哦!格里香跟猪男也会一起来呢!」真琴自然地对正时说话。 来到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也慢慢熟悉这里的人事物,不过这里的人似乎不太注重隐私权。进正时房间时也没人会先敲门。如果说在纸门上敲门很不自然,至少也先出个声音吧,不过还是直接闯进来比较多。这也算是乡下地方的特征之一吧。 吃完早餐后,站在大门口等不太会绑鞋带的真琴时,忽然背后的门被拉开,一颗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光头探了进来。 真琴停下动作抬起头。 「嗨,格里香。肚子不痛啦?」 正时惊讶地盯着那个光头。而那个光头也盯着正时看,口气十分不屑地问: 「你就是那个正时?」 「呃嗯。」 终于绑好鞋带的真琴,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突然起身。 「咦?今天猪男也会来吧?」 「应该吧,昨天还看到他边走路边吃棒冰。」 「老爷,那我们出门去啰!」 真琴对着店里的周五郎喊,接着抓起一个小背包飞快地跑出门。格里香一闪让真琴通过后,又再度看着正时问: 「你不是也要去吗?」 正时和格里香并肩走在真琴身后,觉得很有压力。 「今天要去哪里呢?」 走在前头的真琴转过身来,倒着走问。正时不打算回答,忽然旁边的格里香答腔:「垃圾场怎么样?」 「咦~秘密基地呀?那里已经拍很多了耶。」 「那学校呢?」 「那里也已经拍很多了。」 「对了,学校后面的沙滩还没拍吧?那里的风景也不错哦。」 虽然格里香连看都没看一眼,但仍依稀意识到正时的存在,而正时多多少少也明白。他们俩大概是想带他到处晃晃,所以对他们而言,提出来的地点大都没什么新鲜感。 「咦?为什么大家都叫你『格里香』呀?」 对初次见面的人询问绰号的来由好像太冒险了。这样的开场白有可能会遭到对方反弹,也可能在别人的伤口上洒盐,招来怒骂。 格里香瞄了他一眼说: 「因为我家是开旅馆的。」 「咦?」 「为什么开旅馆的就要叫格里香?」当正时还在犹豫该不该继续问下去时,格里香突然指着左前方的一栋二楼建筑物说: 「那就是我家。」 看起来跟一般民宅没两样。「那真的是旅馆吗?」正时边走边想。建筑物玄关入口上挂着一面招牌。 「旅馆香格里拉」 正时不禁怀疑,真的只是因为家里开的旅馆叫「香格里拉」,所以就被取了这个绰号?况且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房子都只是一间极为平凡的民宅。如果没挂上招牌,任谁都不会以为那是一间旅馆。 事实上,格里香的父母平常都专心务农,根本不理会那块招牌。偶尔会有从守人岛来的电信公司职员和灯塔管理员等「常客」,不过上一位客人光临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位深为岬岛邮票着迷的欧吉桑集邮迷。听说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住进去了。顺带一提,格里香有个小他五岁的弟弟,大家都叫他「香格里」。 「平常大家怎么叫你?」 格里香反问他。刚才还开心地走在前面的真琴也停下脚步,一脸期待地看着正时。正当他要回答时,真琴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好像看着什么似地说: 「啊,公交车伯来啰。」 公交车伯? 正时转过头去,看见水泥路的那头来了一台公交车。是迷彩公交车吗?原来只是车体表面掉漆,露出生锈的内层而已。汽缸震动发出枪声般的响声慢慢驶近,还以为上头坐了一群暴走族。 「要去学校的话就搭那班车吧,而且途中也会经过猪男的家哟。」 真琴从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像是示威游行牌的东西。一根约三十公分长的管子,顶端插着一个圆圆的板子,上头写着「公车站牌」四个大字。接着,她从路旁采出身子,拿着那个「公车站牌」对着公交车猛挥。格里香则拿出即可拍对着驶过来的公交车按下快门。原本一直开在马路中央的公交车突然靠左、慢慢减速。 可是它并没有停下来。 「快跟上来,正时!」 被格里香这么一喊,正时慌忙地追着公交车。而真琴早已经跑到前头,抓住打开的公交车门的把手、跳上公交车。正时也跟着做,最后格里香也接着跳了上来。 吓死人了。 第一次这样上公交车。 「你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吧?那我先跟你解释一下。」 车上没有其它乘客。格里香顺着置物架的栏杆,一边走向最后面的座位, 「区公所门口的纸箱里大概还有两、三个『公车站牌』,路线图大概没了。看到公交车的时候,就像刚才一样直接在路边挥这个牌子,等公交车减速后再跳上来。只有老人家上车时,车子才会停下来。车钱免费。下车的时候,只要跟司机老爷讲一声,他就会放慢速度,自己再抓准时机跳下车。司机老爷名叫『可久乐部健一』,大家都叫他『公交车伯』,几天前他打麻将输得很惨,之后便惩罚自己不准说话,现在还真的一句话都不说。」 格里香虽然口气有点冷淡,不过正时还是很感谢他的说明,而真琴倒是不会那么仔细。这么说来,似乎只要有「公车站牌」在手,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可以自由地在岛上畅行。公交车伯身穿深蓝色制服、手戴白色手套,看起来有点年纪。几年前,他从本岛带着他的公交车回到岬岛后,便每天自动自发地绕着岬岛行驶。他表示:「这是我的个人兴趣,路边的人搭不搭车我都无所谓。」就如同格里香所言,他坚持不收车钱,不过有时候会有人拿些蔬菜、鱼之类的到他家里当作谢 礼。 公交车伯开着车子狂奔。正时并没有马上发现,不 过岛上好像连一个交通号志也没有,也没有正式的公车站牌,感觉好像可以一路狂飙。突然间,看着窗外的真琴大叫: 「咦?是猪男耶!喂!这里、这里!」 一个应该是在前往相馆途中的超级肥仔,悠哉地走在路边,却被真琴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四处张望。他向右一看,看见在公交车上的真琴一行人,便大步追赶,同时从背包里拿出「公车站牌」,使劲地用力挥动。公交车伯透过后照镜看到后,便慢慢减速。 格里香从后门探出来大喊:「跑快一点!快点跳上来啦!」 早已气喘吁吁的猪男,努力地伸出右手想抓住后门把手。囤积在脖子上肥厚脂肪,一波一波不停地断晃动。好不容易摸到把手,格里香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他上来。猪男终于成功上车。 「早安,猪男。」 真琴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猪男蹲在走道上,努力地调整呼吸。他看着真琴、格里香,然后将视线停在正时身上。 「你就是武田?」 猪男果然人如其名,不过他本人却对正时的发音有点意见。正时原以为猪男的绰号大概跟猪肉包(注:猪男的日文发音为butaman,同日文的『猪肉包』,但两者重音不同)脱不了关系,可是其由来却跟他获得骑猪公大赛(这里的庆典里好像有类似的活动)少年组冠军,而有「骑猪男儿」的封号,因此被叫做猪男。但猪男表示,自己是一个极度偏食的人,根本不吃肉,所以不太能忍受自己的绰号跟猪肉包等等讨厌的东西扯上关系。但有趣的是,一个不吃肉的人,怎么能把自己养得那么肥? 「差不多该下车了。」 格里香突然站起来,对公交车伯打了声招呼,不等满头汗都还没擦干的猪男还在一旁抱怨: 「咦,那么快就要下车?」真琴也迅速地站起来,抓住后门的把手。 真琴、格里香、正时、猪男看准时机,依序跳下车。猪男像个相扑力士般失衡摔倒的画面,正巧被格里香以扬长而去的公交车为背景拍个正着。 「楼梯上去就是学校操场哦。」 真琴指着沿着森林斜面,绵延不绝的斜坡阶梯。 阳光从枝叶间流泻而下。正时一行人踩着水洼和映射在地上的阳光,慢慢爬上坡道。虽值白昼,但虫儿却如夜晚般大声呜叫。 「咦,刚才你还没回答我」 格里香回头问正时说: 「我们要怎么叫你?」 正时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很少人用外号叫我」 「这家伙真无趣。」格里香忍不住说。 「没有绰号吗?」真琴问。 猪男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偶尔有人会叫我眼镜仔。」 「眼镜仔?你又没戴眼镜」 格里香一脸意外地回头说道。 「不,我有时候会戴。比方说,读书的时候:还有上课时也会戴,因为座位换到最后一排,不戴的话就看不清楚黑板上写什么。」 格里香直愣愣地盯着正时的脸,似乎在犹豫接下来该不该叫正时「眼镜仔」。 「眼镜仔一点都不像嘛。」 坡道尽头的前方,便是围绕整座操场的金属网。 网子上面装了一个大概可供一人通过的门,里面好像上了锁。 「我来开。」 真琴走在前头。她爬上网子、踩在网格上。 「啊!」 「那家伙」 格里香也看见围篱远程有个人影。 追赶在后的正时看到网子另一头的古老白色木造建筑,心想:「大概是校舍吧。」看来,这原本可能是另有目的而建,后来才被拿来当校舍使用。操场不怎么大,排水也很差,昨晚的雨让这里变得跟沼泽无异。 正时屏住呼吸。 春留兀自站在积水中央。 她穿着跟昨天一样的白t恤、深蓝色运动裤,唯一的不同就是今天脚上穿着一双大得夸张的雨鞋,虽然跟她标致的身材比例毫不相衬,但却莫名其妙地越看越搭。春留把小型傻瓜相机捧在胸前,站在积水中央,缓缓地看着周围的风景,仿佛正考虑该取哪个景。 猪男从后面追赶上来,一副快往生的样子。然后像是要把金属网压垮似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格里香一拳揍在他头上,响音就像波浪起伏般回荡整个操场。 真琴彷佛被雷打到似地猛然回头。 春留依旧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直愣愣地站在操场中间,直盯着这里看。 「怎么办?」 踩在围篱上的真琴无助地说。 像是在嘟哝着:「有一只大野狗挡在路中间,想回家却过不去。」的感觉。 「什么怎么办啊?」正时不假思索地问。 真琴没有响应,倒是格里香突然有所反应。他粗鲁地翻过网子,跳进操场,并将门锁打开。 「不要管她就奸了。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她。」 真琴提心吊胆地钻过小门,接着猪男连滚带爬地钻进来,然后开口说: 「正时,你也一起来吧,校舍后面就是沙滩了。」 正时不懂为什么格里香要这么说。这气氛简直就像碰到被人欺负,却错失逃走的机会。 「咦?她是」 「别理她啦!反正没有人喜欢那家伙。」 格里香的口气,很明显地跟故意说自己喜欢女生的坏话那样不同。 春留那孩子有点古怪。 忽然,周五郎那天所说的那番话再度响起。 从以前就很少看到她跟别的孩子玩在一起。 「为什么大家不喜欢她啊?」 「没有为什么啦!走吧。」 「她不也是来拍作业照片的吗?」 「好像是吧。」 「不是要几个人一组吗?那她」 正时偷偷瞄了真琴一眼。 「这座岛上不会有人想跟她一组。喂,猪男,走快一点啦!」 猪男汗流浃背地抬起头,终于发现事态严重。 「哇,是春留!怎么办?」 「没怎么办。你给我走快一点!我可不想让她以为我们在怕她。」 格里香盛气凌人地说着。他有多讨厌春留啊?正时对格里香的极端态度感到十分意外,还以为他是个粗声粗气,但十分讲道理的人:猪男明显对春留退避三舍;至于真琴则是一脸无奈地旁观,基本上,她也是站在格里香和猪男这边。不过一眼就可看出,她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却还是选择不站在春留那边。 你们不要对她那么坏啦!这样子她很可怜耶。 可是站在新加入者立场的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格里香硬推着真琴、猪男及正时往前走,直接穿越操场。 春留看着他们。 这次我走到操场中央再度靠近她的时候,彼此距离不到三公尺。春留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积水中间。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蔚蓝天空,也清晰映着另一个穿着大雨鞋的倒影。两个春留、两双眼睛的目光都盯着从她身边经过的四个人。 偶然瞥见水中颠倒的春留,正时背脊发凉。 要是脸上画着老虎花纹 正时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那一切都是无聊的幻觉。我不是早就这么断定了吗?正时只是努力将心中的罪恶戚正当化。 17、20、16、9、21、15、12、13。 你不是一向都很冷酷无情吗?这种情况根本不算惨吧?你自己不是尝过无数次比这更心酸、更凄惨的排挤吗?不是一路都这样走过来了?而现在这算什么?原来你不过是 个胆小怕事的伪善者!春留的视线刺痛正时的心。 慢慢地,他们的距离渐渐拉开。 他们四人就这样横越操场,留下春留一个人。他们来到校舍的后方,绕过体育器材室有条捷径。正时最后一次转过头时,看见春留还站在积水中慢慢拿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着这边,然后按下快门。 笨~蛋! 快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如此嘲笑他们似的。 一绕到校舍后方之后,就是一片笔直落海的倾斜岩面。 岩石间用铁链和铁柱连结成路,比外观看起来更容易行走。虽然是从头到尾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小沙滩,但有从两端凸出像桥梁般的岩石屏障着,也很难受到突来的暴风大浪影响。从沙滩上眺望海景真是美呆了,至今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碧海奇岩,竟然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听说还能在这里上游泳课更是令他羡慕不已。 「今天早上的气象预报说台风马上就要来了,难怪今天的浪打得比较高。平常这个沙滩都是风平浪静的。」 「想搞清楚刚才状况,只能问猪男。」正时心想。他应该比真琴和格里香容易套话。 「呃,猪男,有关刚才遇到的春留」 一行人走下沙滩认真地拍照持续不到十分钟,便冲进水深及膝的海里玩得不亦乐乎。不久后,精疲力竭的猪男跑回沙滩,躲在树荫下倒头就睡。正时见机不可失,故意挑衅格里香和真琴,让他们抓住手脚丢进水里。于是正时就以「晾干衣服」为借口跑回沙滩,坐到猪男的旁边。 「为什么问啊?」 猪男立即反问正时。 「咦?什么为什么?」 「所以是怎样?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人的事?」 「噢,因为刚才大家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啊。猪男,你要是我的话,你也会在意吧。」 「这是因为大家都讨厌她。」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该怎么说呢?那个人平常也不太开口讲话,让人觉得她很暴力、很难接近。总觉得她很高傲,看不起我们。」 高傲这点多少可以理解。仔细想想,偶尔也会有令他觉得高傲的女生,而且这类女孩通常都还长得蛮漂亮的。正时明白人之所以会觉得对方高傲,大多是因为相形见绌,自卑感作祟。 只不过 「暴力?」 「那个人很会打架,有够强的,虽然外表看不太出来。她好像跟天诛先生学过什么招式吧,我们这种人根本打不过。」 真是令人意外。 猪男果然没什么戒心。听到对刚到这座岛上没多久的自己,直接讲出「天诛先生」的名字后,也没多做说明,看来他是那种说话不会想太多的个性。 「她常打架呀?」 「最近没有。你自己最好小心一点,那个人最看不惯本岛来的人了!」 老套地受到打击。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讨厌了吗? 「有什么原因吗?春留为什么那么讨厌本岛来的人啊?」 「我也不知道,根本没问过她,不过只要我们在班上聊到本岛的事,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她也没多说些什么。可能是她很喜欢这座岛,对本岛有某种先人为主的偏见吧。」 「唔」正时喃喃自语。理由是说得通啦唉,真教人在意。 「你刚才说她跟天诛先生学过招式,那是什么啊?空手道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空手道啊应该不是那么普通的武术吧。因为那个人从以前开始,只要是能拿的她都可以拿来当武器。」 「听起来真的很可怕。」 「当然可怕啰。格里香以前还曾经被她用啤酒瓶砸过耶!不过格里香也有错啦。听说后来天诛先生还带着春留去向他道歉哦。」 啤酒瓶正时陷入一阵沉默。 猪男又开口说:「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啦,反正是小时候的事。」 说完之后,猪男笑了出来。忽然,他直视着远方继续说道: 「不过,我多少能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 「她为什么那么别扭啊。因为秦纳舞部家是很古老的家族。这座岛上同姓的人家有一大堆,可是姓秦纳舞部的只有她们家而已。」 古老的家族成员,跟个性别扭有什么关系? 「她们家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猪男调整一下肩膀,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 「她妈生下她不久之后就死了,奶奶还在世,听人家说,她奶奶有时候会以时速一公尺的速度慢吞吞地在家附近晃。天诛先生也真是的,干嘛把春留生在这个时代她要是在古早时代出生,就会有很多姓秦纳舞部的人在,也会比现在更受到大家尊敬吧。」 这下正时又听不懂了。 难道他的意思是说,秦纳舞部家族曾经繁荣一时,而现在却没落了吗? 那他刚说的「这个时代」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叫「她要是在古早时代出生」? 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顿时哑口无言。猪男斜眼看着正时,突然发出: 「啊!啊!」的叫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分段地大叫出来。 正时抬起头,想知道发生什么事。 猪男对着正时大叫: 「原来如此!你哇,原来是这样啊!早知道就不说了!」 「干、干嘛?」 「难道你打算跟春留结婚!?」 猪男唯恐别人听不见似地大声嚷嚷。 正时顿时心想:「所谓『脑袋一片空白』指的应该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怎么跟理香姊一样啊? 「咦?什么?结,结、结婚!我、我为什么要」 「不然你干嘛那么在意春留。你才刚来,对她还不了解,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啦!怎么样?她很漂亮吧?」 「可,可是可是我才十五岁,而且春留也才」 「那有什么关系。虽然最近比较少听说,不过在这座岛上,十四、五岁就结婚,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就算本岛的法律规定一大堆有的没有的,可是这里只要跟区公所的人商量一下,他们马上就可以帮忙处理得好好的啦。」 什么啊? 正时听得目瞪口呆。这里真的是日本吗? 「哎哟,问题不在这里啦。最重要的应该是春留的意见吧。」 喂!你给我等一下,这不是重点吧。猪男看见正时这么奸笑,又丢出第二枚炸弹。 「哈哈,不过那应该也不成问题啦!你不是从本岛戴着『回转神』项链来的吗?」 倏地,正时脑中顿时冷却下来。 与其说是心头一惊,不如说是恢复冷静。 这家伙 「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啊。我也想看看姉子医生大吃一惊的表情呢。大概岛上有一大半人都知道了吧。」 「什么嘛!那还跟我说什么不可以乱讲我有」 「谁不准你说啊?啊,原来天诛先生出现在欢迎会上啦?咦,他这么跟你讲吗?大人果然都很白痴。在这隔壁人家晚餐在吃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方,哪能有什么秘密啊。」 正时终于注意到,猪男果然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自己被反将了一军,而且最后还被他炸得体无完肤不对,猪男可能也没有那种意图,或许他只是觉得在「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和「一定不能说」的钢索间游走很有趣罢了。 唉,算了。正时放弃了。 居然会以为猪男 比较好套话,我真是瞎了狗眼。只好自认倒霉,犯了不像自己会犯的错误。 不过就结果而论,除了最后那枚大炸弹,自己也算大有斩获。猪男是那种讲得一起劲,就会不小心全都说溜嘴的类型吧不,等等,大概不是。 「喂~正时~」 背后有人喊正时的名字。 真琴和格里香两个人双手各拎着一条鱼,朝他和猪男这边走过来。 猪男以一副「咦?话题到此结束啦?」的表情看着正时,令正时不禁苦笑起来,心想:「这家伙真是令人又爱又恨。我看这家伙就算转八十次学,也一定能哼着歌、活得很好吧。」正时回头盯着真琴和格里香手上的鱼。四尾鱼都有二十公分长,红红蓝蓝的十分漂亮。 「是你们抓到的吗?」正时问。 「怎么可能。」格里香摇摇头继续说道: 「可是还是很壮观耶,那边浪打过来的时候冲来一大群哦!大概是被海豚追赶到海边的吧。」 在一旁的真琴则说: 「咦,这些拿给工友伯伯,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们料理一下呢?」 「不知道耶,刚刚他好像不在。」 「有没有什么可以装的啊?要是就这样带回家,一定会坏掉。」 「我的背包是钓鱼用的,可以当作简便型的冰筒,可是里面没有冰块」 格里香朝放置背包的地方走去,把背包的内容物一股脑儿地倒在沙滩上。 「喂,小琴,这个妳拿去。趁现在还没忘记先给妳。」 真琴弯腰接住格里香抛来的即可拍。 「咦已经全部拍完了吗?这样零零散散地照,最后会很难整理耶。」 「那台是上次没拍完的,明天去拿可以吗?」 「嗯。」真琴一边嘟哝着,一边将即可拍收进包包里。回家之后会交给老爷洗吧。 作业的照片,拿给老爷洗。 「啊」 一个从天而降的点子直插在正时脑门上。 对啊!作业的照片是要拿给老爷洗的嘛! 正时犹豫着是否应该去实行这个点子。 这的确是个好借口。 没时间考虑了。再拖下去,这个得来不易的点子就会付诸流水。我早该在拿相片给功夫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的! 呼吸稍微停顿一下。 正时决定先做再说。 与其什么都不做,然后后悔,倒不如赌上一把。 「对不起,我刚刚想到一件很重要的急事,一定得赶快回去打通电话回家才行!」 正时扔下借口掉头就走。 事出突然,真琴和格里香呆呆地目送正时爬上斜坡的身影。途中格里香突然回过神来大喊: 「喂!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吗?」 只见正时大大地挥着手。然后越过斜坡,消失在校舍的影子中。 「那家伙是怎么了?」 格里香短短吐出这么一句。 至于凝视着正时身影消失的猪男,终于开口: 「我想他一定是有超~级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啊?」格里香回头瞄了猪男一眼。在一旁的真琴则问说: 「你们两个刚才在聊什么啊?」 猪男笑着回答: 「没有啊,我们只是在聊台风好像就要来了而已。」 *** 现在必须马上赶回相馆。 一定要在春留来拿相片之前赶回相馆! 「春留的相片?嗯,已经洗出来了哦。就放在柜台的抽屉里。」 今天周五郎好像肩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当他准备试吃姉子的药时,正时突然回来,出来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一杯水和药粉包。 有了! 「这个可以让我帮你送去春留家吗?」 正时满腔热血地要求,害得周五郎差点把要倒进口中的药洒出来。 「是无所谓啦,可以吗?」 「没问题,我现在就直接送过去。我不会再像上次送照片给功夫那样迷路了,不用担心。」 「嗯」周五郎考虑了一下说: 「那就拜托你了。喏,价钱就写在袋子上。需要找钱的话,就跟她讲钱可以晚一点再给。」 周五郎画下到春留家的地图,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即可到达。正时拿着相片袋,迫不及待地冲出店门。他看着地图,小跑步地沿着两旁长着厚重树篱的小巷子跑过去。沿路上,一只约半岁大的小白猫还感兴趣地一直跟在正时屁股后面跑。 要做了才知道。 正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跑到春留家究竟是想干嘛。如果是昨天的自己,只会单纯地开心白己想到了去拜访这个漂亮女生家的借口。大概会沿途一边想着:「要是她本人来应门该有多好。」、「如果能再跟她多说点话」诸如此类的事,一边高兴地跳着走过来吧。但是 猪男说过,只要拥有这条项链,不管春留同不同意都可以跟她结婚。 天诛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拥有这个就说不定真的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哦。 笨蛋!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走上水泥地尽头的那条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就能看见春留的家。那是一栋看起来老旧却气派的农舍,被树篱围住。穿过正面的小门,里头的庭院相当辽阔。从积水上漂着掺进沙子里的鸡饲料推测,他们似乎放养着山鸡。大门的拉门没有上锁。 「请问有人在家吗?」 门口放了几双鞋子,有球鞋、木屐、沾满泥土的工作鞋,还有几双旧旧的夹脚拖鞋,全都整整齐齐地鞋尖朝外排放,不过没看到春留早上穿的那双黑色雨鞋。代替伞架的长型藤篓里放了几支塑料伞,和一把附有把手及靠肘的不绣钢拐杖。 「有人在家吗?我是左吏部相馆的」 正时再度提高音量喊着。此时,走廊最里头有个皱得像梅干似的老奶奶突然露出脸来。 「啊,抱歉,我是暂住在左吏部家的武田正时。」 正时低头打招呼。 「因为春留的相片已经洗好了,所以我拿来给她。请问春留」 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和蔼可亲的笑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玄关来。动作非常的迟缓,她就是猪男说的那个「时速一公尺」的奶奶吧。老奶奶缓缓地伸出她跟暴龙一样短小的手,亲切地握住正时,并且向他点头,彷佛邀请他跳舞般地正时示意走上走廊。 「咦那个?」 老奶奶没有张口说话。她握着正时的手,慢慢地将他带到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去。那房间约有十帖榻榻米大,地上铺着木板,房间外的走廊面对着庭院。左边安置一座神龛,里头放着七福神像。正时想起,相馆客厅的壁鑫里也有一样的神像。 「啊,不好意思。」 老奶奶拿了一张像榻榻米的圆形坐垫,似乎要他坐下。正时想再问问看春留是否在家时,老奶奶却只留下他一人在那房间里,以超级慢动作走出房间。 她应该是去通知什么人,要我在这边等吧。 话说回来,这间房间简直跟寺庙、道场没两样,彷佛在他心有杂念的时候会有人突然拿棒子敲他肩膀。等了好一会儿,只见天诛急急忙忙地从庭院跑进来,在外走廊坐下。 「哎呀!抱歉、抱歉,我刚刚在田里工作。你说你帮她拿相片来啊?」 天诛递给正时一罐刚从冰箱里拿出的乌龙茶,嘴里解释着:「让你喝这个真是不好意思。要是春留在家,我就让她泡壶茶。」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走廊上。 天诛一口气喝完乌龙茶,抬头看着天空喃 喃自语: 「暴风雨要来了哦。」 「咦?你看得出来吗?」 「噢,不是啦。是天气预报说的,说第十一号台风要来了。」 正时一脸失望:心想:「这个人果然有点古怪。」 「春留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她说她中午会回来。啊,对了,你吃过午饭了吗?一起吃吧!虽然都是一些粗茶淡饭。」 经天诛这么一说,正时才发现自己肚子也饿了。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中午。 「不好意思,那个」 要做了才知道。 「是有关那个回转神的」 天诛将乌龙茶罐放在一边,眼睛瞄着正时。 「今天早上真琴约我跟她的两个朋友一起去拍作业的照片。大家决定去学校后面的沙滩。」 「嗯。」 正时将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天诛。 在学校操场发现春留的身影、真琴和她的朋友躲避春留的模样,然后跟猪男的对话。他毫不犹豫地将谈话内容尽可能地完整说出来,就连猪男的名字也毫不犹豫地据实以告。 「这样子啊。」 天诛仰望着天空,缓缓地用鼻子呼气。 「先回答你项链的问题好了。你身上的那条回转神项链,其实原本是属于左吏部俊郎所有。」 正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理香姊我姑姑的结婚对象吗?」 天诛点头表示: 「之前我也说过,那对这座岛上的人而言相当于某种护身符。不过最近还将它带在身上那种人越来越少了。岛上的人有种习惯,会把那个交给自己心仪的异性,表达求婚的心意。这习惯一直流传到现在,只不过在年轻人之间,已渐渐被白金戒指取代了。虽然听说俊郎离开相馆之后完全没捎信回来,但看来他似乎是个传统的人嗯,到这里为止,你都懂了吗?他将回转神交给结婚对象理香子,到这里都很合理。但理香子把它交给你,然后又把你送到这座岛上来,这对我们来说有非常特别的意义。」 「特别的意义?」 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天诛看了正时一眼又说: 「我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在这座小岛生活了。虽然称不上生活的很艰辛,但是经历了暴风侵袭、饥荒、传染病肆虐,再加上一些不法之徒不请自来,弄得满城风雨。因此长久以来,我们的中心德目就是『团结』二字。然而,我们并非都不和本岛的人往来,只是害怕岛上的人口会渐渐流失。不是有句话说『见异思迁』吗?」 天诛搔着头,彷佛是在犹豫着是否该就此打住。他思考了一会儿后,又继续接着说下去: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事了。不过以前是绝对禁止岛上的人抛弃这里,跟本岛的人结婚。从来都不允许有人打破这项规定,不过事实上有一个大家私底下都认同的补救方法。」 我知道了。 正时深深地吐了口气说: 「为了代替自己,必须将回转神交给一位本岛的人,然后将他送到这座岛来。」 天诛也深深地吐了口气: 「我们把人类分成三类,分别称他们为岛民、本岛人,以及客人。」 客人正时在嘴里咀嚼这句话。 「『客人』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比自己年轻。他可以说服随便一个符合条件的本岛人,或者直接把他骗到岛上。一旦把回转神交给别人,对那个违反约定的人而言,象征着『放弃岛民资格,而拿到项链的人,即取代我成为这座岛上的岛民』。反正只要比自己年轻就可以,因此据说有人把婴儿抢来送到这岛上。因为婴儿就不必花功夫说服或是哄骗了。 于是,那些婴儿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送到这里来,以岛民的身分长大成人。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那些在一定年纪后被送上岛的人,因为是受骗进来的,于是马上就明白自己上当了,而那些被说服而来的人也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想家,因此大家为了挽留他们,便特别允许那些『客人』在岛上享有特权,并受到极大的礼遇。比方说,他们能免费得到岛上的房屋、田地、牲畜等厚礼,或者得以免除租税及劳役等等。」 正时突然想起当他走在商店街时,那种自以为是洛基的陶醉。那些给他芒果和鱿鱼干的老爷爷、老奶奶,其实都只是在履行约定而已。而且猪男也说过,岛上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拥有那条项链。 「照这么说,猪男是这么叫的吧?他所对你说的『如果你想跟春留结婚的话,不管她依不依都得遵从』并不是谎话。按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在你戴上左吏部俊郎的回转神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便已经成为这座岛的『客人』。你可以免费拥有这里的房屋、土地、牲畜,也可以免除一切租税及劳役。而且只要你愿意,还拥有与这座岛上任何未婚女性结婚的权利。」 正时已经神智不清了。 他心想:「自己是第一次被人的话给弄昏头。」但说不定只是中暑的关系,他突然脑袋缺氧、眼前一片黑暗。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道场中间休息了。额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以高耸天花板为背景的天斥,一脸惊慌地低头凑近正时。 「正时,你没事了吧?呼!吓我一大跳,没想到你会晕倒」 「那个,我现在是不是不能回本岛了?」 正时突然想到如果坦白跟他们说现在项链已经不在身上的话 唉,还是不行。要是这样就能拒绝当客人,那之前被骗来的只要马上将它丢进海里,大手一挥不就可以离开了嘛。 「哎哟,那当然没问题啊。怎么可能不让你回去,只要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啊。」 天诛急忙回答道: 「反正硬把你留在这里不让你走,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你刚刚听到的是古早以前的传说,岛上跟你年纪相仿的人都不见得知道,更何况你的来访也吓到了我们大家!当初理香子跟我们连络时,我们还单纯地以为你是个旅客而已。姉子也是无意间才看到你身上戴着那个回转神的项链,才怕你知道太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希望你不要过问啊对啦,就是这样。所谓『隔墙有耳』嘛。」 天诛突然回头,颈子发出「啵啵啵」的声音,不禁让正时惊讶地瞪大着眼睛。 「不过,理香子究竟打什么算盘」 「虽然这样说有点武断,不过可是我敢跟你保证,那应该是在开玩笑。」 天诛一脸「就是这样」的表情,彷佛明白这的确就是理香姊的作风。 稍微休息后,正时的晕眩渐渐退去。他拿开额头上的湿毛巾,爬了起来。 「我想再请教一件事,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排斥春留呢?」 啊。 天诛露出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的表情。「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这么说来,刚刚也有讲到这个话题。」天诛突然想起这件事。 「那也很难解释」 天诛说着转过身来面向正时,脸上浮现一抹笑容,继续说道: 「其实咧,老奶奶到田里叫我的时候,还以为你是要来跟春留求婚的。再怎么说你都是『客人』我们也不能拒绝你。」 「没有啦!我并没有这样想,我只是」 「我知道你很替我们家春留担心,感激不尽。」 天诛慎重地向正时鞠躬道谢,让他感觉受宠若惊。 突然,他抬起头来对正时说: 「有件事,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帮个忙」 天诛抓住正时的手认真地说道: 「你可以跟我们家的春留做朋友吗?」 「咦你说什么!?」 正时吓得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天诛。 他的确是认为搏过才知输赢,也已经查个水落石出了。他满脑子就只是这么想而已,没想到居然有这意外的发展。 「呃该说她个性严肃、不苟言笑呢?还是那孩子性格里也有些极端的部分,说话有点口不择言,明明很寂寞还死要面子,其实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还有对了!她很有烧菜天份。嘿嘿,这方面她可是很行的哟。怎么样啊?就从这一步开始,约她出去拍作业的照片吧。」 这个做父亲的居然这么推销自己的女儿。不过,天诛似乎一直都知道,也了解春留的处境,可是却无能为力。或许我的出现对他面百,简直就是个干载难逢的大转机。 天诛严肃认真的表情让人倍感压力。 不过正时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明白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答应的瞬间,门口传来声响。 「我回来了。」 正时仿佛被吓到似地回头一瞧。走廊外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慢慢逼近。正时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视线就跟从房门探进头来的春留对上了。 春留面无表情地盯着正时。 就算她心里感到震惊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一旁的天诛则喜孜孜地从走廊外探出身,交互地看着正时和春留。 「妳拿去送洗的相片洗好啰。正时特地给妳送过来呢妳知道正时吧?」 正时挤出一点笑容看着春留。其实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春留却面无表情。 春留默默地一个人在厨房忙上忙下。不一会儿,她已经做好三人份的午餐了。 这是正时第一次看到春留「生活」的一面。 餐桌已经摆好了。天诛虽然谦虚地说:「哎呀,只能拿这些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呀!」可是微波炉里热好的高丽菜卷看起来相当美味。先前那位动作超慢的老奶奶,果然是春留的祖母。她似乎不能吃太硬或太油的食物,因此总是另外特别为她准备午餐。 正时、春留和天诛三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用餐。 「春留呀,待会儿吃完饭妳还要去拍照对吧?刚才我跟正时提了一下,他说要陪妳一起去耶。等一下一定要带着他跟妳去哦。」 即使天诛直截了当地告诉春留,但她仍旧不发一语,默默地动着筷子。虽然正时觉得自己好像很讨人厌,但春留还是替他添了三碗饭。 春留再度忙上忙下地将餐桌收拾干净。然后,她忽然对着小口啜饮着饭后茶的天诛说: 「那我跟正时出门了。」 说完便拉住正时的手,快步把他拉出门外。接着,春留终于第一次开口跟正时说话: 「你究竟跟家父聊了些什么!?」 没想到她居然会用「家父」这两个字。正时张大眼睛盯着春留看。 「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跟家父聊了些什么!?」 「咦只是聊了一些像是『听说台风快要来了耶』之类的事。」 「骗人!」 啊,对了! 难道春留以为我是来向天诛提亲? 「才、才不是咧!那是误会!我没有这么想,那个」 「到底是什么误会!?」 「总之,那个不是妳想的那样啦」 「你倒说说看我在想什么啊!」 春留一直这样咄咄逼人,让正时愈来愈觉得好笑。 「妳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春留突然涨红了脸。 「我我语气怎样,并不是现在问题的重点!」 正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春留见状更是气得面红耳赤。 「你笑什么?你不知道当别人跟你说话时,笑出来是很失礼的事吗!」 正时死命地咬牙忍住笑意。 「抱歉,因为因为我看妳这么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才没有咄咄逼人!」 正时告诉自己不准再笑了。要是不赶快换个话聊,他怕等一下自己真的会笑倒。他偷看着气得双眼瞪得铜钤般大的春留这女孩子真有意思,我当初怎么会以为她是南国妖怪呢? 正时大口地深呼吸。 「那个老爷要我拿相片过来啦。」 「什么相片,在哪里?」 听她这么一讲,才发现相片袋已经不见了。 「啊,大概放在刚才跟天诛聊天的房间里了吧。」 春留哼了一声:「我去拿,然后顺便拿个钱包。你在灾里等我一下。」 说完后,春留便转身走向大门。她的背影真漂亮。当他还在回味时,春留已经倏地拿着相片袋和钱包回来了。 「有了。冲洗费用就是袋子上的金额对吧?」 春留拿出一张千元大钞给正时。正时拿出自己的钱包才发现零钱不够找。 「不好意思,现在没办法找妳钱。老爷说钱晚点再给没关系」 春留脸上露出「什么嘛,你这小子给我差不多一点」的表情,立刻回家又出来,手里捏着刚好的钱。 「唔,没错。」 正时接过钱,将它放进口袋里收好。春留马上接着继续问: 「好。到底你跟家父说了些什么?」 正时坏心眼地反问她: 「妳干嘛那么在意?」 「就是在意。说不定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讨论到我也不一定。」 「为什么妳会以为我们讨论到妳?」 「那是因为因为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讨论我。」 原来是这样啊。 最后的谜团现在也揭晓了。 正时推想:「当初春留扮成妖怪、潜入诊所、看见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回转神』项链大为震惊,于是心想:『要逼我跟这家伙结婚!?开什么玩笑!』于是就将那象征『客人』的项链抢走,然后逃跑。然而实际上,因为在身体检查时有姉子这个目击者的关系,所以春留算是晚了一步,不过因为事出突然,应该想不到那么多吧。」 「妳也真辛苦耶。」 「够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好吧,那就算了,反正我并不是可惜那条项链。如果利用「客人」的权利逼婚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能在精神面占这漂亮女生一点点便宜也好,只是这样也觉得心满意足。 正时察觉春留的视线朝他左后方游走。 他回头看见隔着凹凸不平小路的对面人家,一名看似女主人的中年妇女,正从她家门口惊讶地瞧着他们俩。发现春留和正时已察觉到她正在偷看,于是立刻别过脸,将大门关上。 「你在这里等一下。」 春留强硬地命令正时,然后第三次回家,之后背着一个包包,手拿着相机回到原处。那台相机跟正时在学校操场发现她时,拿的是同一台 她故意闪躲正时的视线说: 「现在要再去拍作业的照片。」 春留自顾自地说完后,便开始大步地走下凹凸不平的坡道,鞋子也换过一双。一开始拉着正时出来时穿的那双运动鞋,换成了之前的那双黑色雨鞋,哗啦哗啦地踩过一路上的小水洼,一步步地往前迈进。 忽然,她停下脚步。 就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回头。正时从后面追上,她彷佛背上长眼似地,再度跨开脚步。 「喂!」 「干嘛?」 「刚才对面那个欧巴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耶,为什么啊?」 「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在家门口讲话太大声,她吓到了。」 「是吗?」 「没错。她看见我在跟别人说话,所以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妳很少跟别人说话吗?」 「我常跟人家说话啊!刚才不就是吗?」 看来猪男说的都是真的。春留的确很少跟人交谈。 「喂!」 「又干嘛?」 「妳走慢一点嘛。」 「你走快一点不就好了。」 「可是妳有穿雨鞋,我没穿啊。」 「那你干嘛不穿?昨天晚上下雨,地上当然很湿。遗是说本岛人规定不准穿雨鞋?」 最后那句话听起来果然刺耳。猪男说的果然没错。 「我认为这跟是不是本岛人没有直接关系。」 「是吗?」 「因为穿雨鞋不太好看嘛。真琴、格里香、猪男他们也都不穿啊。」 「那些人根本已经是半个本岛人了。而且光只在乎外表好不好看,结果害得脚丫子全湿透,我觉得那样反而更难看。」 走到这里,春留突然停下脚步。她回头往右边广阔的牧草地斜坡看了一眼,视线停在约十公尺外用绳子围起的一个工地般的小角落,那里停着一台小型挖土机,机械臂的前端插在一旁挖起的土里静止不动。 「那是在干嘛?」 气喘吁吁地赶上春留的正进,发出这样的疑问。春留思考了一会儿回答: 「看起来像在挖掘遗迹。」 「遗迹?」 「因为这座岛的历史很悠久了。每当挖掘灌溉渠道或垃圾掩埋场时,常常都会挖出一些疑似古物的东西。那些古物上头的泥土被清洗干净后,都存放在镇公所的数据馆里。」 这么说来,那的确和平常的工地不太一样。原以为绳子上挂着垃圾,但其实反而比较像是注连绳(注:日本神社挂在神殿前,表示禁止入内的稻草绳)。附近还供奉着一瓶烧酒。 春留拿起相机拍下那挖掘现场,然后又开始快步移动,正时连忙尾随在后,直到前方出现一条水泥岔路。 「接下来妳打算往哪里走?」 春留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说: 「还没决定去哪里。」 「既然如此,妳要不要走这一条?虽然妳穿着雨鞋,不过比起那凹凸不平的小路,这一条好像比较好走。」 春留看着正时回答: 「好吧。」 正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赶紧追上春留的脚步,要在那种泥巴路上快步跟着春留,真的会把他给累死。一踏进那条岔路,他便立刻庆幸起自己重拾从鞋底传来的水泥地触感。春留明显露出「你体力会不会太差的表情」。 「还不能大意哦。」 「没问题啦。水泥地上没有那么多小水洼啦。」 「你现在踩着的可不是轮胎上掉下来的泥土,而是牛粪。」 之后,春留跑遍岛上的各个地方,拍下许多形形色色的照片。 春留感兴趣的,主要是古老建筑或路旁的奇特石像,以及标示着来历的石碑之类的「古物」。她似乎对周遭的人物和优美风景没什么兴趣。正时紧紧跟在春留背后到处走,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路上不断说出泄气话、被揩油请客暍果汁,要不然就是差点被开在马路中央的小卡车、摩托车撞到。 「喂,还要去哪里啊?」 他们再次离开水泥路。不晓得是因为森林的苍郁,还是说微弱的夕阳被交错的树梢遮挡,周遭黑得跟夜晚一样。他们没把握地在黑暗中慢慢地一步步前进。从声音和味道判断,应该正往海边接近。 「咦?再过去有什么啊?告诉我啦。」 「海岬。」 春留只是简单地回答。 好不容易穿过森林。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春留和正时现在就站在凸出于岛屿的巨大海岬上。 「好壮观哦。」 卷曲的红色巨型云朵看起来好梦幻,令人叹为观止。如果说那里头藏着ufo或空中都市也不足为奇。无风吹拂的黄昏之海依然波涛汹涌,这是暴风雨接近的征兆。 春留将孤零零地伫立在海岬最前端的石像拍摄了下来。 「妳很认真耶!」 春留听见正时的嘲弄,迅速地转过身来。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只不过那只是学校作业而已吧?」 所以咧?春留反问。 「只是为了拍一张那个石像的照片,竟然大老远地走到这里来。我不是很肯定啦,不过这里是岛的背面吧?」 春留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 「我觉得岛上的任何地方,并没有什么正面背面之分,只是正好港口跟城镇分别位于岛的两头罢了。」 「也对,我们走了好久。妳真的很热衷在拍耶,哪像真琴他们马上就拍腻跑去玩了,而且妳不是刚刚又换底片吗?拍这么多,最后交出去的相簿会很厚哦。」 「本岛人还真懒惰耶。」 她又来了。 一路上,她也这么讽刺我不下几百次。 但是我想我之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应该不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在正时眼中,春留的做法实在很幼稚。 他心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真拿她没辄」的心情。如果换成自己,心里要是觉得有什么,也会用别的方式表达,或是选择不会直接伤人的做法。人与人的相处就像真实的西部牛仔片,如果一端挑起战火便随之起舞,那自己在八次的转学中哪还能活下去。 当然,自己并非一开始就这么老奸巨猾。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正时偶然想起当初第一次转学时候,自己也和现在的春留一般幼稚。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说些讽刺人的话啦,如果我接下来的话让妳听起来有那种感觉,我道歉,不过我还是劝妳别那样说话比较好。」 「那样说话我是怎样说话了?」 春留眼神锐利地看着正时。 「看!又来了!」正时看着春留的眼神,心里这么想着。 「妳反应别那么大好不好?让人感觉好像是只刺猬一样,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本岛人曾经对妳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春留不发一语。 「妳去过本岛吗?」 春留沉默好一阵子后,对正时摇头。 「一次也没有?」 春留点点头。正时压抑住内心的惊讶。不过,真琴也说自己只去过三次。或许这对岛上像她那种年龄的人来讲并不稀奇。 「那妳应该对本岛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的感觉吧。」 「可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崇拜本岛的人。」 「为什么?」 「就是讨厌。那些人都是任性自私的家伙。」 正时更不明白了。正当他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 「那个也是。」 春留突然指着刚才她拍照的石像说。那看起来只不过是只被拟人化、开始用两脚走路的普通青蛙石像罢了。 「那是为了不让死在海上的鬼魂爬回岸上作祟,所以就用大石头镇住他们,让他们沉人海底的神明。至于这个海岬之所以会立这么一尊石像在这里,就是因为在很久以前,岛人在这里屠杀了许多本岛人。」 正时还是摸不着头绪。 「妳说的是以前岛上的人在这里与海盗对战的事情吗?」 「那件事你听谁说的?」 什么谁啊? 「那是骗人的吗?」 「是真的。最近听大家都这么说:『我们的祖先骁勇善战,因此 许多后代子孙都引以为傲。』不过实际上,我们更早之前的祖先其实也跟海盗没什么两样。」 春留的口气愈来愈冲。 「这座海岬就是证据。海岬周围的海很浅,有很多暗礁,因此以前有很多船一到这里便会触礁遇难。以前每到暴风雨的夜晚,岛人就会聚集在这里,用竹竿吊着铁笼,在里头燃烧篝火,然后大家拿着那竹竿沿着海岸走。他们要干什么呢?海上的船只虽然都知道这座海岬是个险峻难行的地方,但是海岸附近的篝火,会让他们误以为是其它船只的灯光,因此搞不清楚位置,以为那里还有其它船只停泊,是安全地带。于是便渐渐航向海岬,结果触礁了。等隔天早上暴风雨平息,岛上的人便乘着小艇,接近那些因触礁而无法动弹的船只。他们在小艇底下偷偷藏了刀和枪,假装要去救援」 春留愈讲愈兴奋,讲得浑然忘我,不惯说话的嘴巴欲罢不能地继续说下去。看得出来她虽然意识到自己用词拙劣,但仍然想继续说下去。 「很久以前,每当岛上欠收时,他们甚至向上天乞求惠赐暴风雨跟船只,这座岛就是这样苟延残喘下来的。不只这座海岬,岛上还有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流了很多血,弄脏了许多手。偏偏现在大家开始崇拜岛外的一切,不是离开这里,要不就是跟本岛人结婚,然后就这样一去不返。 早知如此,一开始便这么做不就好了?从最开始的第一天就放弃所有、离弃这座岛,跟本岛人混在一起不就好了!」 突然,春留像是恢复清醒似地安静下来。 她回过神,好像在气自己和外人说了太多。 「不过我还是很讨厌本岛人。因为他们都很懒惰。」 气势完全被压过去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搞不清楚。 我明白春留在讲些什么,但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一般人听到这些话应该会以为「春留认为岛民之间的团结最重要,不过却对岛民早已忘记这件事而感到愤慨。」正时会这样解读也很正常,因为春留的确是个怪人。从她刚才的那番话,大概可以理解她为何会讨厌本岛,还有为什么会跟其它岛民起冲突的原因。猪男跟天诛说的话刚好可以拿来对照。 只不过,春留之所以会这么执着于岛民团结,都是因为岛民过去付出牺牲的「历史事实」。虽说她从小在岛上长大,但一个国三女孩真的会相信那种传说?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过去那些流血争斗的场面,但为何能对这些事情侃侃而谈,像是昨天才发生那样呢? 对了,古老的秦纳舞部家族。 一整排的钥匙孔就在眼前,却还没拿到最重要的那把钥匙。 彷佛读完一篇又臭又长、主语却全部留白的文章般,令人难以理解。 天已黑,夜空上却没有半颗星星。只有描绘出牧草地弧线的水泥路,静静地躺在黑夜中。 春留在前面继续走着。 「我们明天约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 春留突然开口询问正时。正时还搞不清楚状况。 「咦?」 「明天。明天我还要出来拍作业的照片。你刚刚不是跟我说好,明天还会出来陪我?」 当然,正时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答应过春留。 「有吗?」 「我们已经说好了。」 春留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黑暗中,正时看见春留的眼睛彷佛泛着闪闪泪光,他立刻含糊地点头答应。 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放心,她吐了口气说: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久就可以到镇上了。」 她从背包里拿出「公车站牌」递给正时,然后便转身继续走。 「不过这个时间走在路上可能会遇到公交车伯,要是追得上,你就搭公交车走吧。」 或许公交车伯正在闹肚子疼吧,公交车迟迟没有出现。 第五章 5 一早天气就难以捉摸。正时被滂沱的雨声吵醒,打开厕所拉门,浓厚阳光从窗户灌进。待他走出洗手间,经过走廊的窗口,雨又下了起来。于是正时问大家:「岛屿的天气变化这么大吗?」 「因为台风要来了呀。」 周五郎从味噌汤的热气中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幸好刚刚广播说台风不会直扑这附近。」 老实说,正时从小到大都很喜欢台风。在家里听着屋外的狂风暴雨,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小时候躲在秘密基地里压低呼吸的感觉很像,要是碰上停电那就更有意思了。 「真琴呢?」 正时吃下第一口饭的时候突然想到。 左吏部家的早餐都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的,不过真琴的位置只见一个碗盖在餐桌上。喜久子深深地叹气说: 「那孩子说她没有食欲,吃不下饭。」 「因为台风要来了嘛。」 周五郎小口喝下一口味噌汤说。 正时歪着脖子心想:「台风来袭跟早餐吃不下有什么关系?」 「啊,难道是她父亲?」 周五郎和喜久子抬起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时,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啊?」 周五郎一脸困扰地将汤碗放到餐盘上。 「也不是都这样啦,应该说,她最近比较释怀了。只不过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发现,每当台风前夕,她不是心情郁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就是装病耍赖不去上学。真拿她没办法。」 听到了这些话,正时不禁稍微反省一下,自己刚才居然满心雀跃地期待着台风。 「对岛上的人而言,台风来袭果然是件攸关生死的大事。好险刚才没把『很期待台风来耶』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正时心想,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但周五郎却继续说道: 「真的很困扰呢。我也不是不明白每到这种时候她会触景伤情,不过我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但每到这种时候老是这样意志消沉也不行呀!她那样多半只是懒而已吧,嗯。」 「还真严厉耶。」正时这么觉得,但或许周五郎只是因为不喜欢难得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太安静而已。正时吃完早饭,说了句「我吃饱了」之后便离开座位,悄悄地走到店里寻找真琴父亲的照片。不过光靠「貌似真琴的男子」这条线索,谈何容易。 正时的视线停留在柜台上的时钟。 八点五十二分。 看看窗外,雨还是下得一样大。 正时跟春留约了九点见面。 不过看这样子大概会下一整天吧。而且说不定随着台风接近,雨势还会增强呢。就算是春留恐怕也不会想出门吧。 「正时?你在店里吗?」 厨房传来喜久子的声音,于是他出声响应。 「这里有冰淇淋,你要吃吗?」 「我要!我要!」正时乐得飞也似地立刻跑上走廊,然而却在厨房前停下脚步,考虑了莫约五秒钟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不吃了。」 「哎呀!」已经打开冰箱准备的喜久子,惊讶地回头看着正时。 「请问一下,『六九六』转角的邮筒,妳知道在哪里吗?」 老旧的招牌上写着「六九六商会」,是一间看起来已逾百年的杂货店。那儿的角落的确有个邮筒,旁边有一个黄色的晴天娃娃,凝视着天空。 「你迟到四分钟。」 春留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粗犷的手表,昨天应该没戴吧。脚上当然还是一双黑色雨鞋,而且雨衣黄到有种小学生的感觉。 「你还没搞清楚?」 「咦?」 「今天明明下雨,而且还要一整天到处跑,为什么你还穿着球鞋、撑着雨伞来?这样可是连内裤都会湿掉哦!」 出门时他心想:「今天她赴约机率不到百分之五十。」还以为要是没看到春留,就能放心地回去享受美味的冰淇淋,所以压根儿没想到还要上山下海一整天,因此才穿了球鞋、撑着雨伞过来。但要是把这些话说出来,大概又会惹春留生气吧。 「算了,今天应该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吧。真正的暴雨带大概傍晚左右才会进来,而且只要尽量不走泥巴路,你那身装扮也还过得去啦!还有」 「还有什么?」 「你有带便当吗?」 「什么么!?」 「你这声『什么』是什么意思?一整天都要到处走,没吃午餐肚子会饿吧?」 「幸好我有带钱包出来,想吃什么再去买就好了啦。」正时这样告诉春留,没想到春留竟然皱着眉头说: 「真是的。我今天刚好便当有多做一点,再分一点给你。」 她对着正时摇晃雨衣上的背包。 约会? 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个字眼,正时叹了口气驱除了这个想法。 因为自己怕糗而没跟春留及任何人提起过,其实昨天大半天走下来,现在双脚还酸得要命,而且今天还要像新闻特辑中的突击部队行军演练一样,奔波一整天。 「那就出发吧。今天我打算从反方向,绕到岛的另一边。」 朝正面想吧。首先,春留长得那么漂亮,用「漂亮」两个字绝对比「可爱」来得贴切。能跟如此美丽的女生度过一整天就该偷笑了,而且她还为自己准备便当,难道这样还不够幸福吗?再加上今天台风渐渐逼近,要是突然来场暴风雨,然后两人一起躲进森林里的山洞,因t恤湿透,内衣若隐若现的春留还说些「讨厌,别往这边看啦」之类的话,就赚翻啦。 在前方快步的黄色背影突然停了下来,动也不动、头也不回地等着正时。 当天傍晚,真琴才爬出被窝。 一整天下来,窗帘外的天气变化万千。先前豪雨打在玻璃窗户上时,才想着伞似乎招架不住,但几分钟后却突然阳光普照,连漂浮在房间里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台风天的时候,岛上的天气大都如此。 在这样的日子里,真琴有时候觉得头很沉重,要不就闹肚子。每一阵雨之间,蓝天上的云朵便会诡异地流动,仿佛以电影跳格拍摄般的速度,急速地改变位置。这景象总是让她像是做恶梦般地头昏眼花。 枕边的闹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一直躲在被窝里发呆也很无聊,或许这正表示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吧。 喝点牛奶吧。 真琴一边啜饮着玻璃杯中的牛奶,一边上楼,将客房的拉门打开。 正时不在。 「正时呢?」 找遍整间房子,不但没找找到正时,就连周五郎也不见踪影。 真琴隐约想起,中午时喜久子曾经来房间说她要去妇人会一趟。那正时和周五郎呢?大概是一起去什么地方吧。 在这种天气出去? 「好无聊哦。」 真琴将杯子放进流理台。 准备去看电视时,相馆的门钤突然响起。 「真琴,老爷在家吗?」 原来是功夫。光是从停在门口的车子冲进店里而已,头就湿成那样,看来暴雨真的开始了。 「好像不在家耶,可能去了哪里吧。」 正在拨弄湿发的功夫突然停手说: 「不会吧?我刚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耶!说我工作结束,大概傍晚左右会过来。」 果不其然,功夫拍的鲷鱼相片,反而为他和厕所咖哩之间的争论火上加油。于是不肯罢休的功夫心想:「只要将相片放大,这样就能辨识量尺上的刻度。」于是便抱着一线希望,拿着底片、 开着小货车一路飞奔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啊?」 「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吧。」 「是哦。」真琴嘟哝了一声,完全没有电话响过的印象。 「真的不在吗?会不会蹲在马桶上看杂志什么的啊?」 周五郎有在蹲马桶时埋首阅读摄影杂志的习惯。几年前他曾经拿着型录杂志去上厕所,结果好几个钟头都没出来,不知情的喜久子还打电话求救,出动了消防队和青年团到处搜索,那件事可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可是我刚刚才去厕所看过耶。」 「那妳可以再帮我找一遍吗?我再绕到附近找找。」 真琴拗不过功夫的执拗,于是叹了口气。与其强调钓到的鱼有几公分大,就说一句「超大的」难道还不够吗? 真琴走到走廊上,大声地喊着: 「老爷,功夫来找你了哟。」 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她彷佛觉得肚子奸像又开始痛了。 为了慎重起见,真琴又跑到厕所去找,虽然不太可能,但也顺便看了一下澡堂。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难道老爷在暗房里吗? 周五郎一旦埋头在暗房里,便常常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过这个老烟枪偶尔会出来走廊哈个草,稍作休息,除此之外,会在暗房里待多久都不让人意外。而且暑假每天都会有许多学生拿作业来洗,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对啦!一定是在暗房里。 我怎么一开始都没想到咧? 真琴「哒哒哒」地从走廊跑到暗房门口,打开暗房的外门。 「老爷,你在里面吧?」 为了不让光线照进暗房,所以特地作了两道门。真琴走进像仓库般狭窄的空间,确实地拉上外门,并仔细确认。过去曾经有几次闯进暗房,害好不容易洗好的相片全都报废。 「老爷?你在吗?」 真琴打开内侧的门,偷偷往暗房里瞧。 春留在八小时内走了超过二十公里,买了四卷底片,还笑了两次。 正时一路上盯着她不断拍照的背影,不断地想着:「为什么她那么卖力?」因为是作业才这么认真,并不足以解释。那背影看起来好像很急似的,打算拚了命纪录这座岛的一切。 「怎么了?」 春留回头。她停下脚步,站着等待动作总是慢她一拍的正时。这样不知道几次了,不过这是春留第一次回头叫他。正时走上坡道,抬头透过透明雨伞看着春留。所谓岛便是山,已经连续爬坡三十分钟以上的正时,就快虚脱无力了。 中午时分,在热到不断渗出汗水的阳光和急速飘动的云朵下,正时有好几次走在脱下雨衣的春留身旁。随着天色渐暗,下个不停的滂沱大雨顽固地在正时的雨伞上不断地敲打。以微妙间隔打在伞上的斗大雨粒,渐渐地有台风的感觉。 「咦?妳打算爬到哪里?还没拍完吗?」 「已经拍完了。」 「啊?」 「开心点嘛!为了感谢你陪我一整天,我要送份礼物给你。现在我要带你去我的秘密地方。」 秘密地方? 春留回头继续快步向前走。正时努力地站起身来,二丈金刚摸不着头绪地追在春留后面。 「就是这里。」 离开水泥地往森林里稍微走一段路,前方有间小屋孤零零地矗立着。屋子前面有个铺上了砂石的狭小车位,挂在入口门边的广告牌,让人不禁联想到不堪一击的空手道道场。 上面写着「岬岛温泉」 「这里?」 春留信心满满地点头说: 「就是这里,我刚刚才想到的。因为看你衣服都湿透了,好像很冷的样子。其实我心思也是很细密的。」 还好啦。只不过这里哪是秘密啊?再怎么看都像公共场所啊。 好吧,看起来的确不怎么有人气。 春留先去把入口的门打开,随后在玄关角落的奶粉罐里放了两枚百圆硬币。墙壁上贴着的手写票价表上写着「大人两百圆、中学生一百圆、小学生以下免费」。 「啊,谢谢。」 「礼物嘛。」 春留脸上出现微妙的表情,算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露出笑容。 「这里有烘衣机之类的吗?」 「当然有啊,就在更衣室的前面。不过附近牧场的人都把踩过牛粪的鞋子放进里面烘,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用哦。」 「哦,这样啊。」 「那,我是这边,男生在那边。待会儿我们浴池见。」 春留最后还特别如此强调,然后消失在女性更衣室。 待会儿我们浴池见。 混浴? 真的是男女混浴吗?难道春留说的礼物不是只有澡堂的费用? 这下怎么办才好? 正时在更衣室里脱下湿掉的衣物时,心头一直小鹿乱撞。脱得一丝不挂后才突然惊觉:「糟糕!没有浴巾!没有东西遮住下半身!」于是他慌张地环视周围,也没发现任何能应变这种窘境的肥皂毛巾贩卖机。 在一阵苦恼后,只好跟老天爷借胆一决胜负。 正时往浴池的方向走,悄悄地打开毛玻璃门一探究竟。 那是一座森林里的露天浴池。 直接利用森林的天然岩石作景,一个池塘般大的浴池弥漫着热气,还有类似佛殿内的六角屋顶能够遮风避雨。 然后,它并不是混浴。 竹篱从更衣室开始将澡堂一分为二。 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终于能安心地松口气。 想说先冲个澡,可是周围看不到类似的地方,只好直接泡下去。连池底的铺石都一目了然的清澈泉水,轻轻地刺激全身肌肤。四周的森林微微地笼上一层雾气。 墙的另一头忽然传来春留柔细的声音: 「可以问一下吗?」 正时心想:「她也已经进去了吗?」并以狼狈的声音回问: 「干、干嘛?」 「就是那个啊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什么怎么称呼我?」 「就是怎么叫你啦!」 对哦,春留的确到现在都还没真真正正地叫过我的名字。 「噢,叫我武田,或是正时就可以了。」 春留似乎考虑了一下说: 「那我就直接叫你正时啰?」 不过用词还是很拘谨。 「正时,你没有绰号吗?」 「很少人会叫我绰号。可是这座岛上的人好像都用绰号称呼哦?」 春留好像又考虑了片刻。 「因为大家的姓都很长吧。」 没错,岛上的人姓氏都很奇怪,最后一定以「部」字作尾。感觉像是在原非日文的语言里,强行以汉字表音。记得小学时曾经被某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训话,还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大概是因为自己随便帮班上名字拗口的女生取了难听的绰号,害她哭个不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被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可是件痛苦的回忆。要是春留也被这样处罚,一定很头大。 「那个,有关那件事啊」 正时从沉思里回到现实。 「妳刚说什么?」 「就你说的那个嘛。昨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想」 「什么?」 「就是你昨天说我『很难相处,简直就像刺猥一样,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那句话。」 正时轻轻地咂了个舌,没让她听见。 当 然记得啊。昨天跟春留在海岬的时候,自己确实说过这么一番话。 也难怪她会在意,自己实在说得有点过分了。 「我真的很难相处、把自己武装得跟刺猥一样吗?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交得到朋友?」 「其实妳也没那么难相处啦,妳只不过是心直口快了点。」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我觉得那至少得等彼此比较熟识之后再」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人混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不认识的人说话,甚至还会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 正时正想说:「我们不是已经熟识了吗?」但话还没说出口便突然惊觉 春留该不会把我当做某种实验品吧?想说跟我这个讨厌的本岛人有点孽缘,干脆来试点平常不做的,就算丢点脸也无所谓。难道这就是她打的算盘? 天诛硬把我跟春留凑在一起,说不定也在他预料之下。 不过也没关系。 自己的确是个过客。从来到本岛开始便是个称职的路人甲,所以我明白春留究竟在哪里遇到挫折,也想传授她几个避免与人摩擦的方法。 「总之呢」 正时突然语塞。要将所有的亲身经历全都付诸语言,实在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于是正时走近隔墙说: 「春留,妳是不是也讨厌别人把妳当成笨蛋?」 听到这句话的春留还真的把正时当成笨蛋看待。 「废话,谁喜欢被当笨蛋啊?」 「可是咧,我举例来说好了。岛上每个人都有绰号吧?虽然叫的那个人跟被叫的那个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是妳仔细观察,那些绰号听起来是不是大多把别人当成笨蛋?」 春留一直保持沉默,然后回道: 「不过那很矛盾耶。」 「什么地方矛盾?」 「你刚刚说很少有人叫你的绰号。也就是说你所解释的跟你实际上做的不一样啊。」 「哎呀,其实我在刚转学的时候常会被人叫『眼镜仔』」 春留搞胡涂了。 「可是正时不是没戴眼镜吗?还有,你刚刚说的『刚转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念书的时候可是会戴上眼镜的。还有,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转过八次学了。」 磅! 隔墙另一侧传来好大的声响,吓得正时跳了起来。春留该不会惊讶到一头撞上竹篱吧? 「喂,妳没事吧?」 「你是说你换过八间学校吗!?难道你连住的地方也换了八次!?」 春留讶异的模样就算隔着墙都能清楚感受到。解释完自己因家里的情况而接连不断地转学、搬家之后,春留像石头般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说话: 「完全无法想象。」 「彼此彼此啦。」正时心想。其实他也完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不踏出这座岛一步,就这样生活了十五年。 「正时,你真是个经过千锤百炼的外地人耶。」 他不禁笑了出来。这个说法比我刚刚讲的「称职的路人甲」还要帅气耶。 「转学转得这么频繁,你每一次都能交到朋友吗?」 「嗯,还可以啦。」 「怎么办到的?」 这个嘛 正时将后脑勺靠在隔墙上。 自己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咧? 「这么说好了,我偶尔戴上眼镜的习惯,其实是受到某个女孩子的影响。」 他连思绪都还没整理好,就口随心到地继续说着: 「那是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也忘了那是第几次转学了,其它的事情我也忘了,不过唯独对她印象深刻。她是我们班上功课最好的人,印象中她很文静、拿笔的样子很奇特,而且只有在上课时候才戴上眼镜。」 正时愣愣地凝望着森林四周浓厚的雾气,慢慢地在脑海中拼凑出那个女孩子的模样。 可是他想不起来。 脑海中只浮现出她可爱慧黠的模糊形象。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那已经跟当时的那个女孩相差甚远。冷酷的是时间,还是自己呢? 「在那之后,我就对她那戴眼镜的模样有着无限的向往。只在上课时候戴,更是帅气。我还努力模仿她拿笔的姿势。不过笔倒好找,可是却没有眼镜。于是我想:『要是我近视,父母亲就会买给我。』所以就故意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看书,还真是白痴。但不久后我就转学了,跟那个女孩断了联系。第一次被带去视力检查时,也已经是又转了好几次学之后的事了。」 这一瞬间,正时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心想:「我干嘛说出那么糗的事啊?」 啊,对了。 想起来了。我要说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眼镜的事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我的一番『努力』眼睛才变成这样,不过啊,后来它却变成我的强力武器。我现在总共有三副眼镜,其中一副我称它为『转学第一天专用』,是一副又黑又大的粗框眼镜,有够丑的。可是也拜它所赐,转学第一天戴着它进教室,台下就会开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然后,当我在黑板写上我的名字,走到最后一排座位坐下的时候,百分之百绝对被贴上『眼镜仔』这个绰号。这样就能打破一开始跟大家之间的隔阂。」 正时边说边整理着他的思绪。他回头看看背后的隔墙继续说: 「不只是绰号,什么都好,也要留给别人一点认识自己的空间。如果老是像刺猥一样筑起防备,别人也没办法接近妳吧?只要说出一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就好,比方说自己觉得很差劲的回忆、出糗之类的事情。如此一来,别人也会对妳敞开心房的。」 「可是,要是反而被大家讨厌」 「不会被讨厌的。只要像闲话家常那样说出口,对方也会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会这么想的只有自己而已啦。」 「这样做真的能交到朋友吗?」 「大多都能成功。」 「那我现在可以试试看吗?」 咦? 另一头传来春留从浴池站起来的声音。 「我要从背包里拿个重要的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下哦。」 只感觉春留从浴池起身、消失在更衣室里面,不久,又马上回来了。 「春留?」 怎么好像又不见了。 「春留,妳到底在」 春留突然踏破水面出现在正时面前。 「哇啊!」 正时吓得魂都飞了。心口好像被人重重地槌了一拳,头沉进水里淹到鼻头,溺水般地四肢胡乱挥动。春留当然一丝不挂地像小狗般的甩头,把头发上的水滴甩得四处飞溅,然后毫不遮掩地跪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朝正时逼近。她朝着被逼到墙角的正时身旁一指说: 「墙上格子松掉的地方有一个洞,那里藏着这个澡堂的秘密。」 正时没听进去。只觉得脑筋一片混乱,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移开春留的脸,但还是避不开,他全都看到了。正时无法判断到底春留的胸部是大是小,只知道她的五脏六腑好好地装在她的小蛮腰里。在那之前只在平面刊物上看过的女性裸体,现在竟然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以「春留」的实体存在着。简直像是另一种生物。 春留冷不防地伸出右手。 手里握着那回转神的项链。不折不扣,就是当时被抢走的项链。 「一般被当成护身符的回转神,都是死掉的。」 她右手抓着项链的绳子,左手弹着回转神,让它旋转。 「不过这个还一 息尚存,很珍贵哟。」 回转神旋转的方式十分诡异。明明没什么重量却转个不停。春留像猫一样凝视着回转神,就像在集中精神般专注。 「现在岛上的人大概没办法,因为血已经淡化了,不过」 这时,正时的身体感觉到有一股水流。 浴池里的热水慢慢地由右向左卷起涡流。 「我的」 春留的视线离开回转神,直视着正时。 「血」 春留空着的左手缓慢地伸出。 「并还没」 正时的手不听使唤地握住她的左手。 剎那间,一股像是电梯突然遽降般的感觉袭来。 「哇」 身体比脑袋还早一步发现浴池底不见了。他随意地摆动手脚摸索,指尖和脚踝还碰到浴池的底部。 可是,怎么感觉比之前还深? 「重量都被抽掉了。我们要准备起飞啰。」 你看。 春留的左手慢慢地愈举愈高,浴池底也离正时越来越远。水面周围鼓起,力量从某个点整个崩塌并发出巨大水声。连脚尖都碰不到底了。 正时吓得叫不出声音。 他就这样全裸地漂浮在半空中。 春留的左手并未握住正时的手,只有食指和中指轻轻地触碰着,可是正时却死命地抓住它们。毫无支撑的身体严重前倾,双脚则像蛙式般地胡乱踢动。正时很想赶快结束这副蠢样,却完全无能为力。平常从不发表意见的大脑也不禁发出哀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设计。一同飘浮上来的大量热水进散开来,散成一颗颗大小不同的圆润水块,漂浮在半空中,有的还柔软地环绕在正时的身体四周。他暂时忘记自己全裸,而且下半身被看个精光的事实。 够了!拜托妳放我下去。 正时露出恳求的表情俯视着春留的脸。 「这就是我的秘密。」 春留笑着说道。 接着,正时看到春留露出笑容的脸上,慢慢浮现虎斑模样的图腾。 不只是脸,眼前的春留全身上下都渐渐浮现。花纹很不平均,只集中在身体局部,简直像是只因为天神印刷错误而毛色参差不齐的猫。 「什么秘密都无所谓吗?」 她稍微接近正时倾斜的脸,用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正时,像只妖怪似的开口问: 「那我跟正时是朋友了吗?」 此时 原本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在了解情况后,瞬间转化成真正的恐惧。 他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放声尖叫。 大概叫出声了吧。 突然,正时甩开原本紧紧抓住的两根手指,停在半空中约莫一个深呼吸的间隔。下一秒钟,正时挥舞着四肢落入浴池中,飘浮的水块也跟着掉下砸在头上,重大的冲击使得他喘不过气。 那个时候春留似乎说些了什么。好像是「你没事吧」之类的话。 要是真的听信她那句话,正时或许就不会逃跑了。恐惧感并没持续太久,也跟他因为掉落浴池时,撞到右肘的疼痛感无关。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奇怪,当时阻止正时听信春留的话的,其实是突然涌上心头的强烈羞耻心。 全身光溜溜地对着一个裸体女孩,真想一头撞死。 正时跌跌撞撞地从浴池爬起,然后又跌跌撞撞地仓皇逃走。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一脸愕然、动也不动的春留。 她那布满虎斑的白色脸孔扭曲着,好像快哭出来了。 温泉的氤氲袅袅升起,整个森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 功夫在附近绕了一大圈,遍寻不见周五郎的身影。 雨势渐烈。长久以来放在仪表板上的折迭伞,也被突如其来的暴风轻易刮断。附近的住户都没看见周五郎,当功夫走出第五户人家的大门时,他放弃了。任凭雨打在身上的他,在走回写真馆的途中听到一阵怪声。 是猫叫声吗? 视线往斜坡上白色建筑物投去,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功夫三步并作两步,从正门冲进店里时,他确信那是女孩子的哭声。 「真琴,怎么了!?」 功夫连鞋也没脱直接奔上走廊。准备再喊一次时,发现周五郎的上半身倒在暗房的门口,真琴就蹲在旁边发狂似地大声哭喊。 「老爷!怎么了?真琴?发生什么事了!?」 真琴已经崩溃,没有办法好好地回答,嘴里不断重复着着:「太重了,我搬不动人家已经拚命搬了,还是搬不动」周五郎还有意识,他还能感觉到痛楚,缩着身子紧紧揪着胸口。 心脏吗? 看到真琴的反应这么恐慌,功夫也开始感到恐惧。他双手抓着真琴的肩膀,用力的把她拉到彼此的鼻子几乎对碰的距离,然后大吼: 「真琴!真琴!我问妳,老爷是在哪里、在哪里倒下的?那时他的状况如何?头有撞到吗?有没有吐?」 「人家搬不动暗房好暗,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老爷从以前心脏就不好吗?他平常吃的药咧!?快回答我,真琴!」 「人家不知道!也不知道老爷心脏不好!暗房都黑漆漆的」 功夫看了周五郎一眼,周五郎面如死灰,痛苦到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真琴的父亲死掉那天的回忆彷佛被唤醒。难道,左吏部家族真的被台风诅咒了? 无论如何 现在得马上叫姉子来。 马上! *** 还记得刚才将裤管卷到大腿,拚了命地在雨中狂奔。 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竟然还留心衣服的事。 一个人在雨中往通往城镇方向的坡道下去,背后传来汽车引擎接近的声音。被车子的喇叭声叫住的他回头一看,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从小货车的车窗露出脸来。 「怎么连伞都没撑呀?你是左吏部家的那个本岛人吧?」 正时全身湿漉漉地坐进车中并缩在座位里。老婆婆踩下油门发动小货车,突然开口说话: 「先告诉你,我不喜欢用雨刷,那会害我不能专心开车。」 「我还蛮喜欢的啦。」 正时含糊地回应道。 「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啊?」 「雨滴被刷掉的痕迹,看起来很像西瓜被刦开的形状。」 「哼!」老婆婆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然后表示: 「瞧你淋得湿成这样,穿什么怎么穿我都无所谓啦。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你t恤穿反了。」 老婆婆的这番话,正时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脱下t恤,看看哪里奇怪,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穿反了。于是将衣服翻过来之后再次套上。湿透的t恤紧紧地贴在身体上,那股凉意多少让正时清醒了一点。他将后脑勺靠在椅背说: 「老婆婆,妳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才不要,又不是在教室上课。」 正时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容,心想:「真是个坦率的婆婆。」 「我知道我已经拿不到一百分了啦。可是比起事前的准备,考试最重要的还是检讨吧?我头脑很笨,前阵子模拟考也考砸了。」 「谁管你这些事啦!真是的,你不是那种打从小就暍着机能饮料上补习班的小孩吗?」 「这座岛上是不是有扮成妖怪去吓唬外地旅客的习俗啊?」 老婆婆斜眼看着正时,神色有些诧异。 「你遗知道得真多耶!那不是妖怪,是神哦。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啊?」 「顺序是不是先把人关在小屋里,然后装扮成神的人再跑去吓唬他,最后是欢迎会?应该是为了驱走会带来病源的恶灵之类的吧。那栋监禁小屋则变成了今天的诊所,所以才会地处于那么不方便的郊外?」 「嗯,你观察得很细微嘛!果然不能轻视本岛来的小鬼头。」 「那个神是女性,所以装扮成神去吓唬人的差事,就是交给女孩子来办,对吧?」 「咦?是谁跟你胡扯的啊?吓人的是男的啦,女孩子哪能完成这么吃重的任务,更何况那项习俗早在几十年前就废止了啊!」 正时连声气都没叹。 嗯应该有五十分吧?还是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完全猜错,所以只能算零分? 那天晚上,春留为何要溜进诊所? 除了春留没人知道真相。但不管到底有什么目的,摸进诊所那样怪异的行为,一定跟几十年前废止的习俗脱不了关系。春留知道那个习俗,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依样画葫芦。而看到那一切的他,虽然对这项风俗的实际情况推测得近乎完美,不过却搞错了最重要的答案出现的是「本尊」。 刚刚才亲眼目睹。 不晓得称呼为妖怪,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春留就是「本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所以她在黑暗的诊所中鬼鬼祟祟地动来动去,也都是真的。只是没想到她脸上的虎斑,竟然遍布全身。若还有其它疑问,大概只剩下自己的理智。 这就是我的秘密。 如此表示的春留,最后竟然一脸愕然、动也不动。 她浮现老虎斑纹的白色脸孔扭曲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正时对自己的窝囊感到反胃。过客就该有过客的样子,袖手旁观直到最后就好了。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卷入了,可是也有好几次抽手的机会。要是自己没有多事跑去送照片就好了。 当时如果没有去「六九六」赴约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对春留抱有幻想,最后竟然还因为承受不了事实落荒而逃。 我实在太差劲了。 那我跟正时是朋友了吗? 正时抱着膝盖、靠着车门坐在座位上。 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思考有关春留的一切了。 忽然在这个时候 「咦?警报在响?」 小货车愈来愈接近城镇。可以听见的确有类似狗的哀嚎声,夹杂在风雨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中。 正时从膝上拾起半个脸来。 「那是什么?」 老婆婆静静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接着像是响应正时般地踩下油门。破旧的引擎发出不堪的低吼声,小货车接着转进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以还过得去的速度飞驰着。 来到相馆附近时,正时看见邻居们撑着伞在路上来来往往的,却觉得事不关己。还以为一大群人在馆内忙进忙出的,难道又要准备饮酒作乐不成? 他向老婆婆道谢之后下车,不过老婆婆并没打算离开,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 直到一群挤在门口的邻居走向他时,他才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正时!你到底跑去哪了?」 功夫抓着正时的手,不等他回答就把他拉到走廊上去,然后拨开人群往里头走。在看见姉子穿着白袍、跪坐地上的瞬间,正时顿时全身僵硬。 周五郎躺在走廊上。 看见周五郎脸色如死人般苍白,全身还麻痹着的正时立刻被拉回现实。真琴看到正时的身影,立刻冲了过去。霎时,正时还以为她会一巴掌过来。他万万没想到老爷会出事,一整天都跟着春留到处跑、跟春留去泡温泉跟春留 然而真琴却一头钻进正时胸口,溃堤似地放声大哭,嘴里不断地念着:「暗房好暗」但正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真琴发现老爷在暗房里昏倒了。」 功夫神情忧郁地嘟哝着。 「婆婆才刚回家。姉子刚刚拿药给她吃过了,现在正躺在客厅里。」 「正时,你过来一下。」 姉子把正时叫到周五郎枕边坐下。他们让周五郎躺在塑料担架上以便随时搬运,并让他脸上戴着氧气罩、手上打着点滴、浮着肋骨痕的胸口贴着心跳监视器的电极,旁边还放了一台携带式电击器。四周摆满了姉子从诊所带来的一整套医疗仪器。 「老爷是急性心肌梗塞发作。发作时间大概是在小琴发现之前没多久。大约半个小时前出现心律不整」 「等等,那个」 正时支支吾吾地不敢明言。 「不好意思,妳跟我讲那么多也没用啊,要不要看看谁」 姉子突然抓住正时衣领大喊: 「没有其它人!现在左吏部家只剩你一个男的,所以我才向你说明。」 姉子近距离地注视着正时,他微微地躲避她的视线:心想:「饶了我吧!我也是刚刚才从惊恐中逃离而已啊!」 「总之,心律不整的问题已经使用电击器撑住排除了。现在还能用药保持稳定,但若不赶快送到守人岛的大医院去,会有危险。我刚才已经跟守人岛的医院取得联系,希望能马上派急救艇过来。现在还在等他们回复。」 站在一旁的功夫则忍不住说: 「可是姉子,刚才不是说直接从我们这边送过去比较好吗?急救艇再怎么快也比不上我们自己全速」 「那样太冒险了。一是台风,二是急救艇上的医疗仪器也比较完善。我们现在应该耐着性子等急救艇来,这是我这个主治医生的判断。」 当功夫遗在焦躁抱怨的时候,楼梯下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在电话一旁待命的格里香的父亲马上接起话筒,低声交谈之后,最后竟粗暴地挂上电话。 「南梶木岛」格里香的父亲楞楞地盯着看着电话机看,然后表示: 「有四台车发生交通事故,他们抽不出人手。说什么台风不只是侵袭我们这座岛而已」 功夫听完之后叹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站在他旁边的正时能察觉到他的叹息中带着颤抖。 功夫一定也很害怕吧。 「好,我决定了。」 功夫毅然地拾起头来继续说: 「老爷就由我驾驶阿尔卡迪亚号送到守人岛。可以吧?姉子。」 正时就这样任由真琴抱着,一动也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正时不敢直视惊魂未定的真琴。他知道,她父亲去世那天的记忆又一幕幕重回她的脑海。跟那天一样的暴风雨,这次即将把周五郎带走。即使拼命告诉她「周五郎一定会康复」,但现在的真琴怎么可能会相信。 我能成为正时的朋友吗? 那时我逃走了。 我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这样进出老爷家 难道这次又要逃走吗? 17、20、16、9、21、15、12、13。 一共转学八次。八次下来总是逆来顺受,他竟然把自己的没主见视为理所当然。倘若转学后一切像张白纸重新开始,还不如在一旁对那些事事全力以赴、认真欢笑、认真哭泣的傻瓜嗤之以鼻来得轻松。 所以,我又要逃了吗 正时再一次低头看着真琴。 「好!不过条件是,你也要让我随行。」 姉子说完,便在四周的医疗仪器中挑了几样必要的东西,然后熟练地将它们一一收进背包。 功夫则一如往常敏捷地快步走向玄关。 「我需要大家的协助,现在我必须先把老爷载到港口去。附近谁家有不是小货车,而且是有车顶的客货两用车」 「等等!」 正时突如其来的发言,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妳不是说现在左吏部家只剩我一个男生吗?既然这样,要将老爷搬出去,就要先经过我的同意才行!」 这个笨蛋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在场有好几个人摆出一副那样的表情,愤怒的嘘声此起彼落。于是姉子制止大家: 「你说的也对,真抱歉正时,我们现在要把老爷送去守人岛的医院。交通工具不是急救艇,而是一般用的渔船。而且因为台风的缘故,风浪很大,途中可能随时会有紧急状况发生。你可以允许我们把他送到守人岛去吗?」 「有个条件。」 姉子、功夫、真琴,还有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正时身上。 「功夫负责开船,姉子小姐负责照顾老爷之外,还要再多一组人手随行。」 「原来在众目睽睽下作决定比想象中容易嘛。」正时偷偷地在心里苦笑。或许死也要死得潇洒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我也要一起去。」 录入:flywind扫图:198978发布于轻之国度-:.light-kingdom./ .light-kingdom./未经许可,严禁转载 送周五郎上阿尔卡迪亚号,也是大工程一件。 当初发布台风警报时,功夫已经把船开到港的最里边避难。虽然这一带的浪较为平稳,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让不省人事的周五郎意外落海。随着暗夜深沉而加剧的雨势中,整个过程轻怱不得。首先,功夫先背起周五郎,用绳子固定好不让他滑落,基于慎重起见还在他身上绑上了救生索,然后慢慢移进船里,就像航天员似的。之后他用小刀切断绳子,暂时让周五郎躺在船的地板上,还在上面盖了块塑料垫以防失温。接着是上船的姉子、担架,以及医疗用具。最后正时解开船绳之后,也赶紧跳上船。 「姉子,赶快把老爷搬进来!正时也来帮忙!」 驾驶室后方有个休息用的小房间,但其实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空间小得简直就像棺材一样。不过关上舱门后遗能勉强避一下风雨,而且除了这里以外,也无他处好让周五郎躺下休息了。好不容易将周五郎从狭窄的入口推进去,接着姉子也赶快跟着进入小房间,紧紧守着周五郎。她从正时丢给她的背包里拿出听诊器。 「正时,赶紧套上救生衣和头盔!姉子也是,也让老爷穿上!」 姉子从小房间采出头来说: 「不行啦!两个人挤在这么小的地方,还穿着这么笨重的东西,根本做不了事。」 功夫转头往后面喊: 「那至少也给我戴上头盔!快点!」 功夫发动引擎后,阿尔卡迪亚号缓缓地离开码头,往一片漆黑的海域前进。视野在黑夜加上暴雨的肆虐下,更是雪上加霜。功夫打开所有的照明设备,极其慎重地定位,在港口的庇护下缓缓地驶出。 明显可以感觉到阿尔卡迪亚号在离开最后一道防波堤后开始加速,朝守人岛前进。正时双手抓紧着扶手支撑身体,然而心中有却有个问号。 浪竟然没想象中大。 周围的确一片黑暗,突如其来的狂风将豆大的雨滴横吹过来,但这段航程却相当四平八稳。当然,当船首冲破大浪的时候,船身还是会剧烈晃动,当初来岬岛时也是如此。 「喂,功夫」 正时将满是雨水的脸伸进驾驶舱,继续说道: 「可以吗?我们能及时赶到吗?」 功夫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一手持着船舵,一手将口香糖的包装纸剥开塞进嘴里,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然而正时却只看见一片黑暗,还有不断拭去雨水的雨刷而已。 「如果能这样一直冲的话,说不定不用两个钟头就能开到。」 正时脸上燃起了希望之光。此时姉子打开舱门: 「功夫,这就是台风的海吗?我原本以为」 「老爷的状况呢?」 功夫反问。姉子沉默了一下后回答: 「一切都很稳定,应该不会有事如果真的两个钟头内能赶到守人岛的话啦。」 「说也奇怪。」 功夫嚼着口香糖,一面继续说道: 「有时候在陆地上感觉风浪很大,白浪还海岸边打个不停,光看就不太想出海,可是常常等到真正出海之后才意外发现,其实根本什么状况都没有。」 「那今天是不是就是那样?」 正时在一旁插话。 耸着肩膀,暧昧地点头的功夫,对着准备走进去的正时说: 「那里的架子上有毛巾,你拿一条去擦擦脸。」 「不用了啦,反正遗不是会湿掉。」 「快擦啦,我待会儿要请你帮忙做事。」 正时从毛巾里慢慢地抬头问: 「什么事?」 「架子上应该还有头灯。你把它装在头盔上,脱掉救生衣,然后钻到这底下去。」 功夫说着,用右脚踢了一下他脚下的地板。驾驶室的橡胶地板上镶着一块四方形的门,上面还装了一个拉出式的把手。怎么看都是道舱门。 「从这个舱门钻到船体里头。里头又小又吵,不过爬到船头之后,应该会看到很多大沙袋堆在那里。你把它们一袋袋拖出来「累够」。」 「『累够』?」 「『letgo』啦,丢到海里去!」 自己难道被指派了一件惊险的工作? 「沙袋是拿来干嘛的?」 「用来压舱啦!很重哦!一袋有十公斤重吧。船头有压的比较稳,比较方便捕鱼。我也忘记有几袋了,总之,现在我们得让船头变轻一点,破浪的时候就比较容易,而且丢掉那些东西能让船走得快一点。」 正时吸了吸鼻涕,眼睛一直注视着地板上的舱门。 真可怕。 「我明白了,是全部都要丢掉吗?」 功夫看着窗外,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说: 「不可能全部啦,在那之前就开到守人岛了。你不用太赶,也不要勉强。总之,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安全第一』」 正时又再吸了一次鼻涕。 他解开金属扣带,脱掉救生衣,再重新把装奸头灯的头盔戴上,然后抓住地板上的把手,拉开舱门。 随即出现一个四角形的大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并传来阵阵轰隆轰隆的低吟声。 正时完全无法判断,那低吟声究竟是引擎声?还是水打在船底的回响?还是放弃好了正时咬紧牙关把这句话给吞下去。他靠着头灯的光线,慢慢钻进这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方。 正时的头盔消失在舱门里,这时突然有股大浪从船底打上来。 姉子大声尖叫。 功夫及时伸手抓住舱门把手。 「正时!你没事吧!?」 「哇,超痛的。我没事!」 功夫放心地呼了口气。然后为了不让舱门被关上,于是勾上钩子。 此时姉子在后面开口说道: 「喂,功夫,我想替老爷打点滴,可是好像没地方可以吊耶。」 「从那里的工具箱里拿点东西去用。在天花板凿个洞也没关系。」 功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纸片。他摊开纸条,那是一张像是从廉价列表机里印出来的最新天气图。这是上阿尔卡迪亚号之前,功夫擅自闯进港务所撕来的。功夫吐出嘴里的口香糖,把天气图贴在窗户上,然后又伸手从架子上拿出一卷航海图。由于一般的航海图尺寸过大不易使用,所以只截取必要的部分,护贝后卷起来用扣环扣住。他单手摊 开航海图,视线在一堆仪器中游走。像是时钟、速度计、指南针、gps等等。 姉子好像开口说了什么。 「妳刚才说什么?」 功夫边看着航海图边问。 「我说,岛那边是怎么说的。」 功夫回头看。姉子正在小房间的屋顶上拧进一个木螺丝,然后一面挂点滴,一面抬头看着功夫说: 「总觉得今天好像很乱耶。」 「不会有什么事的啦。守人岛的医院打电话来说,随时都可以送过去。七老人已经聚在公民馆了。」 姉子盯着功夫看,然后才将视线移到周围的黑暗中。从刚才就一直有无预警的强风吹来。 「来得及吧?」 「如果一直按这个样子走下去的话。」 功夫说完之后,又将视线移回窗外。 功夫偷偷地从鼻子呼了一大口气,不让姉子听见。 他没有说谎。 也没打算说安慰的话。 常常在陆地上感觉大风大浪,等到出海才发现风平浪静。功夫的意思只是「海并不是像表面看到的那样」而已。 「唉,可是跟那相反的事也经常发生。」 看着黑暗窗外的功夫小声地喃喃自语。 正时正将第二十四个沙袋丢进漆黑的海里。 根本就像扔到宇宙里去一样。在从船边推出去的瞬间,那么重的沙袋就被黑色的大海给吞噬,没有落水声,也不见水柱溅起。正时心想:「随着一袋袋像是秤锤的沙袋抛进宇宙,阿尔卡迪亚号的行进也会愈来愈轻盈,一步步远离暴风圈,老爷的心脏也得以继续跳动。」 他扶在船边,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 不知从何时开始,雨势突然转弱,现在风里只混杂着如雾般的细雨。离开岬岛已经过了快一个半小时了,海面的起伏仍彷佛巨大沙丘般地蠢动。看着如此漆黑的天空,正时忽然感觉到一道微微的光线。 是月光吧。 云已经渐渐散开了吗? 还有三十分钟。 再三十分钟,阿尔卡迪亚号便能抵达守人岛。 正时爬回驾驶室。每次进去都得将救生索解了又系,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麻烦。他扶着把手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对摇晃渐渐麻痹了,即使突然有个大浪打上来也不觉得身体有任何倾斜。刚才钻进船底的时候,随着海浪起伏撞得手脚上瘀青遍布。 「喂,休息一下吧!」 不见功夫身影却听闻其声。正时也打算休息一下。 「哦,我再丢一个下去就好。」 功夫心想:「随便你吧。」 正时慢吞吞地钻进舱门。他那呆滞的神情,清楚表示他正处于恍惚中。回头看看,姉子的表情也差不多。有力气抱怨点滴不顺也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了。现在她无力地垂着头,抱着周五郎的身体,深怕他受到海浪的冲击。 要快点才行。 再撑一下就好。虽然每当狂风突然吹起或大浪拍上船身,都让人吓出一身冷汗,但不管是时间还是船速,都几乎照预期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走到了这一步。再三十分钟,只要风浪在这三十分钟放过我们 晕眩? 不,不是。 从刚才开始,在驾驶室地板上四处滚动的小螺丝,现在像被磁铁吸住似地,直直地滚到正时背后的墙壁停止不动。驾驶室里头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也一个个像螺丝一样滑到功夫身后。 船正在倾斜!船头正慢慢地向上举起。 驾驶室窗外前方的海域里,巨大的浪峰正以毛骨悚然的惊人速度高涨着。屈服于重力的浪峰顶部渐渐崩塌,逆卷而上的白浪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非同小可! 「正时,快上来!赶快爬上来!」 功夫扯开嗓门拚命大喊。阿尔卡迪亚号转瞬间就被吸附在水的斜面上,船头高高举起,几乎直指天际。剎那间,难以置信的狂风豪雨袭击而来,仿佛要粉碎整座船身。 功夫的身体浮在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次船头彷佛自由落体般,从水的斜面往海底滑落,驾驶室的地板一口气淹起水来。全力从水中挣脱的功夫站稳身子,发现有只苍白的手从不断灌进大水的舱门里头伸出。 他抓住那只手! 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正时拖出来。正时倒在积水的地板上,缩着身体、呛得直咳嗽。功夫看他呛成这样,知道他还活着,便一脚关上舱门。他将救生衣丢给正时之后,转过身去,看见快冻僵的姉子脸色惨白地紧紧抱住周五郎的身体。他大声叫姉子把房门给关上,但短短一公尺半的距离却在风浪轰声的阻拦之下,一个字也传不到姉子的耳朵里。于是功夫再次大喊: 「关上房间的门!」 姉子终于照做。当功夫抓住船舵准备起身时,再次因大浪冲击而摔倒在地,而弓着身体的正时也摔在地上,头盔一度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正时,你没事吧!?快点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然后坐在地板上紧紧抓住把手!」 功夫咬紧牙根忍耐。也许是刚刚摔倒时造成的,他的右手臂被割得鲜血直流。每一次浪打上来脑中便一阵震荡,上上下下、左右翻荡同样的冲击不断地重演,早已区别不出吹进驾驶室的水花,究竟是雨水还是海水了。然后又是一阵大浪,将船推得直指天际,而后又马上落下。瞬间,驾驶室的窗户被海水关上,忽然一根大腿粗的流木穿破玻璃,不过功夫仍继续操舵。每当巨浪打来,船身仿佛要解体似地嘎嘎作响。 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明明只剩一小段路。 此时,功夫看见一道光芒。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是又看到了。 狂浪的另一头,有一群光点闪烁密集在某个范围里闪烁着,在黑暗及波浪的彼方,一直在等待阿尔卡迪亚号的到来。 那是守人岛港口的光。 那道光闪了第三次,功夫才终于相信那不是因为绝望而出现的幻觉,守人岛的确就在眼前。 海潮流速超乎想象地快,或许一直以超乎预料的速度推送着着阿尔卡迪亚号。 这点距离的话 或许能一鼓作气「直接到达」也说不定。 遍寻不着望远镜,于是功夫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采出身子,屏息凝视。不过要用目测来推算黑暗中光线的距离谈何容易。 忽然,遥远前方的汹涌波涛遮挡住港口的光线。 无数冲击不断持续上来,功夫多少能够预测波浪的律动。前方有股力量正在集结,巨量的海水因重力而逆流,形成巨大的浪墙,阻挡阿尔卡迪号的去路。 先前的浪比起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功夫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正时在船底到处乱爬的时候,听见了功夫的叫声。 还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下一秒钟正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倒在驾驶室的地板上,嘴巴里不断地吐着水。 「正时,你没事吧!?快点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然后坐在地板上,紧紧抓住把手!」 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照做,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大量的海水灌进驾驶室内,说是差点在船上淹死也不夸张。当双手乱挥构住扶手时,自己竟然已经套上救生衣和救生索,整个人缩在驾驶室的小角落。阿尔卡迪亚号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海浪,一阵又一阵的冲击,当它载浮载沉,船身整个浮上高空时,正时想说话却差点咬到舌头,想站起来却又撞到头痛得死去活来。 玩完了。 果然太过鲁莽了。在 这种台风天中,搭这么小的渔船就妄想要抵达守人岛根本是天方夜谭。 而且他也不信功夫还能在这样剧烈摇晃下继续操控船舵。他从玻璃破碎的窗户探出身子,屏息凝视黑暗的海面。船身猛然左倾,他死命地抓住把手,上半身从驾驶室的侧边探出去。 天空忽然开了一个大洞。 雨势反复无常。不久前彷佛有谁站在云端上倾泄着莲蓬头般,令人无法喘息的豪雨,突然戛然而止。云朵急速地流动,天空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卷起漩涡,月亮从核弹炸开似的大洞里露出脸来。 只听到风吹拂海面的声音。 声音和到处都是遮蔽物的陆地不同,彷佛从不间断的悠扬高亢的笛声。 好像还混杂了谁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是功夫操控着船舵,一面喃喃自语。 「功夫?」 好诡异。功夫一直像在跟谁交谈似的不断窸窸窣窣地低语着。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到风浪声的干扰,精神无法集中,一开始只是微弱低语的声音分贝渐渐拉高,最后声音大到仿佛正在和谁争论不休似的。 「卖音响的在哪里?卖音响的!他已经好了,快行动啊!现在海巡队到哪里了!?不是,不是那样!我在问有没有人躲进守人港啊别插嘴!啰唆!我才没时间等那些死老头的许可!」 功夫是不是吓到傻啦? 「功夫,你在跟谁说话啊?」 功夫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吊在廉价钥匙圈上的钥匙,插进引擎旁边的钥匙孔,并将开关转到on。功夫大概是那种连在家里厕所的门上,都会贴上「厕所」门牌的人吧。驾驶室天花板上一块一块的隔板上,贴着写有「严禁打开」的纸条。可是把手拉不开,捶了几拳隔板才连着铰链脱离。里头垂下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的公交车摸来的吊环。环带的部分还贴着某泌尿科诊所的广告贴纸。 功夫的右手紧握住吊环。 「正时,救生索有没有确实系上?」 「那是什么吊环刚才你在跟谁说话啊!?」 「你好好地抓住把手!我们要把那个浪当作垫脚石。」 垫脚石? 没时间再追问,阿尔卡迪亚号已经朝着前方阻挡它的水墙全速前进。船首慢慢地高举,驾驶室仰天般向背后倾斜。正时认为绝对不可能越过这么大的浪,这次一定会摔个粉碎。震耳欲聋的水声快把他的身心击溃,连自己的哀嚎声都听不见。阿尔卡迪亚号以几乎垂直的角度,攀上那片巨浪。 来不及了。 早在突破巨浪之前,浪头的结构就开始崩塌,几乎要将整艘船击飞的冲击,以千军万马之势袭卷而来。功夫用尽力气抓紧吊环。转瞬间,正时看见功夫握着拉环的手开始浮现黑色虎斑。船尾的屏蔽随着轻微的爆炸声一起爆裂,曝晒在月光下的小型引擎高速运转,看起来就像汽油桶大小的巨大回转神。 「阿尔卡迪亚号,离水!」 功夫高声疾呼。 阿尔卡迪亚号冲破怒涛,笔直地飞向天际。 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旗竿晃个不停,金属钩扣还因此脱落掉人海里。狂风将旗面吹得飘扬起来,露出旭日、鲷鱼、宝船,还有「渔获丰收」四个大字。几乎朝天的船头渐渐趋于平缓,取代海盗的骷髅头旗的大渔旗,正雄纠纠气昂昂地飞扬飘舞,慢慢地横越高挂的一轮巨月。 正时好不容易张开眼睛时,阿尔卡迪亚号已经恢复水平角度,持续在半空中飞行。 只见翻腾的海洋、月光、悠扬笛声般的风声。 飞起来了 正时愕然地环视四周。阿尔卡迪亚号的天线及船桅前端,有个发出青白光线的发光体,看得他目瞪口呆。 「那是冠状放电现象(注:ooronadischarte,一种自然的气体放电现象)。以前的船员称它为『圣艾尔摩之火(注:st.elmo"sfire,即冠状放电现象。在意大利传说中,认为sant"erasmo为其海洋守护者。若船员在海上有难,圣艾尔摩便会点燃圣艾尔摩之火,为其指引方向,因而命名)』。」 功夫瞥了正时一眼说: 「乖乖坐好!说不定在到达守人岛之前就会因力量用尽而掉下去。也不知道落点的波浪怎样,只好赌一赌看能不能成功降落了。」 也不知道正时是不是有将那些话听进去。 驾驶室后方的小房间「啪」的一声打开,露出周五郎的满头白发,以及姉子的脸孔。姉子一脸茫然埏东张西望,然后轻声长叹,抬头仰望那一轮巨大明月。 正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船飞起来了。」 功夫回过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一语不发将视线栘到窗外。强风迎面吹来,吹得他瞇得睁不开眼。大渔旗笔直地随风飘扬,回转神甩开雨水高速地运转着。 阿尔卡迪亚号现正朝港口的光线缓缓地降落。 雨势已转弱,但是从敞开的急诊室入口传来「啪答啪答」滴落的水声。 由于三十分钟前停电,走廊一片幽暗,只剩下紧急逃生口的示意灯照明。护士向他们解释「已经立刻切换成医院的备用发电机了,请不必担心」。等候室的自动贩卖机闷不吭声,就算踩下饮水机踏板也毫无动静。正时靠墙坐下,右手边最里头有个护士站,隐约露出微微的光线。靠墙站在对面的功夫低着头,露出一副死人般的表情。 「你表情好糟哦。」 功夫抬起头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结果什么也没说,又将头低垂下来。右手臂的割伤已经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 正时看了一下手表。 晚间十一点三十八分。 正时和功夫都穿着病患袍。一个小时前老爷送进手术室,当时正时和功夫都像刚从海里爬上来似地全身湿透,而且正时被打乱的平衡感还没恢复,连路都走不稳。一名护士见状便拿袍子来给他们换上,还告诉他们可以使用职员专用的淋浴室,不过两人都婉拒了。正时是觉得,淋完浴后他可能会直接倒头就睡,不愿花力气做些无谓的事情。功夫大概是也抱持着一样的想法吧。 「左吏部先生的家人」 医生从门口露出睑来。 两人反射性地抬起头,仿佛被医师白袍揪过去似地走向医生。 医生依序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两人,然后说: 「他真是个意志力顽强的老先生呢。不过他要开始戒烟啰。」 正时不禁松了口气,当场瘫坐在地。功夫则对着天花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等一下要帮他办入院手续,请你去对面的哎呀,难道网络也断了吗?这下该怎么办咧?」 功夫越过医生的肩膀,往门里窥视。 「对不起,医生,请问姉子医生呢?就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我们岛上的那位女医生。」 「她还在老先生旁边照顾他哦。那个人遗真是不简单耶!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说。她是专攻心血管外科吗?她坚持说她是主治医生,一定要让她进手术室,还把我们的部长给比下去了。」 那位相当年轻的医生说完后还一副觉得有趣似地笑了笑。在幽暗的走廊下见到那医生的笑脸,正时不可思议地对他投以信赖的眼神。医生正准备带功夫到等候室里头的服务台时,突然停下脚步问: 「虽然有点冒昧,请问你们真的是从岬岛来的吗?」 功夫暧昧地耸耸肩。 「冒着台风把那位老先生送到这里来?」 「因为宇宙之海就是我的海。」 医生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含糊应了声「哈哈,原来是这样啊。」然后便带着功 夫走到服务台内侧,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正时又靠着墙壁坐下。病患袍非常的薄,一坐下便感觉两腿间有股凉意而坐不安稳。自己的那套衣服现在应该在烘干机里,不过因为停电的关系,大概就这么半干半湿地被放在里头吧。不知道护士有没有帮我把钱包从口袋里拿出来? 不久后,功夫回到等候室,在他对面靠墙站着。 正时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而功夫也一直等待着正时开口。 正时终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得快点通知岛上的大家。」 「我已经通知了。」 正时缓缓地拾起头注视着功夫,然后视线慢慢地向右转。医院外的长明灯照出会客室里绿色公用电话的剪影现在上面表示电话能用的红灯是熄灭的。 正时再次盯着功夫看。功夫也看着他说: 「刚才我向护士站借了一下电话啦!要是没打,大家会怪罪我嘛。我这个带着岬岛病人来的人,知道病人没事后,不打通电话回去岂不是很奇怪。」 功夫移开视线。他低头看着眼前地板上已变黑的口香糖。到底是谁在这边乱吐口香糖啊?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吧。」 「嗯。」 从海边吹来的强风把整间医院的窗户吹得摇晃。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深夜中的医院又再度恢复死寂。 「正时」 「嗯?」 「你见过狐仙吗?」 正时低垂着头,一副坐立不安似的伸手拉着病患袍的下摆,两膝并拢。在一段沉默之后,功夫又再开口: 「正时」 「嗯?」 「我们是朋友,对吧?」 功夫出其不意地丢出这个问题,表情认真地看着正时。 「嗯。」 功夫的紧张感彷佛伸手可触。正时摒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我们都是宇宙人。」 先是朋友,再来是宇宙人,像抓无可抓的绝壁般令人毫无头绪。正时一脸呆滞,原本阻塞的脑袋,突然朝莫名的方向思考: 「宇宙船地球号(注:动昼「植木的法则」的片尾曲。日文原名为「earthship~宇宙船地球号~」)? 「你猪啊!不是那个啦。」 护士站现在似乎没有半个人。被刚才一阵狂风吹动的急诊室大门仍在微微晃动,幽暗走廊里只有「滴答滴答」的雨声回音。 正时靠坐在墙壁上,以一副无计可施的表情抬头望着功夫。 功夫则靠墙站在对面,直愣愣地低头俯视正时: 「我们都是外星人,六百年前不小心降落在地球,之后便一直在岬岛过着漂流生活,一面等待着救援。岬岛上所有的人民,都是外星人的后裔。」 后记 大家好,我是秋山。我最近沉迷于计算机游戏「doom3(注:毁灭战士3)」。其实我是那种,只要玩那种动来动去的fps(注:第一人称视点射击游戏)就会头晕想吐的人,所以常会重复玩一下、休息,然后再玩一下、休息,这样的动作。最过分的时候,还玩到脸色发青!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我在之前的后记里,也曾经谈过我去拔智齿、还有闪到腰的事,不过那都还有救,现在这种「动晕症」在现代医学里好像还找不到药医。 对了,对了!说到后记 或许有人还记得,我在《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第四集的后记里预告过「下次可能会有很多狗狗出现,或是有关厕所的故事」。 当时我是真的这样打算。只不过预定终究就是预定,在那之后我马上想写「幼儿园杀人儿童」的故事,想说该朝这样的方向走。但又突然觉得非得写个「以架空的中国为背景的青春浪漫武侠剧」,不过那也只是某天心血来潮突然想到的事情而已。某天,编辑部的峯先生惊天动地地打电话通知我: 「《伊里野的天空、uf。的夏天》要拍成动画啦!」 哈哈,我真是欣喜若狂耶。 连去超商买包烟,都是边走边跳呢! 嗯,能拍成动画真的是很好的机会,那干脆下次也来写个类似伊里野的故事,看看能不能拍成动画,于是我便急流勇退,把之前的想法舍弃,结果光重新构思就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还好原稿如期完成,一切都没问题。 所以,我也在这次的故事里加入白袍女医生这号人物,而她的办公桌抽屉里遗放着手枪。啊,我想大家再次确认一下比较好。那里真的有放枪哦!在女医生的抽屉里哦!没错、没错,是真的哟! 这次又在剧情正精采的地方跟各位说再见。希望能尽快完成下一集故事,呈献给各位读者。 接下来摆个doom3的大动作吧。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 大家好,我是秋山。我最近沉迷于计算机游戏「doom3(注:毁灭战士3)」。其实我是那种,只要玩那种动来动去的fps(注:第一人称视点射击游戏)就会头晕想吐的人,所以常会重复玩一下、休息,然后再玩一下、休息,这样的动作。最过分的时候,还玩到脸色发青!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我在之前的后记里,也曾经谈过我去拔智齿、还有闪到腰的事,不过那都还有救,现在这种「动晕症」在现代医学里好像还找不到药医。 对了,对了!说到后记 或许有人还记得,我在《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第四集的后记里预告过「下次可能会有很多狗狗出现,或是有关厕所的故事」。 当时我是真的这样打算。只不过预定终究就是预定,在那之后我马上想写「幼儿园杀人儿童」的故事,想说该朝这样的方向走。但又突然觉得非得写个「以架空的中国为背景的青春浪漫武侠剧」,不过那也只是某天心血来潮突然想到的事情而已。某天,编辑部的峯先生惊天动地地打电话通知我: 「《伊里野的天空、uf。的夏天》要拍成动画啦!」 哈哈,我真是欣喜若狂耶。 连去超商买包烟,都是边走边跳呢! 嗯,能拍成动画真的是很好的机会,那干脆下次也来写个类似伊里野的故事,看看能不能拍成动画,于是我便急流勇退,把之前的想法舍弃,结果光重新构思就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还好原稿如期完成,一切都没问题。 所以,我也在这次的故事里加入白袍女医生这号人物,而她的办公桌抽屉里遗放着手枪。啊,我想大家再次确认一下比较好。那里真的有放枪哦!在女医生的抽屉里哦!没错、没错,是真的哟! 这次又在剧情正精采的地方跟各位说再见。希望能尽快完成下一集故事,呈献给各位读者。 接下来摆个doom3的大动作吧。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 大家好,我是秋山。我最近沉迷于计算机游戏「doom3(注:毁灭战士3)」。其实我是那种,只要玩那种动来动去的fps(注:第一人称视点射击游戏)就会头晕想吐的人,所以常会重复玩一下、休息,然后再玩一下、休息,这样的动作。最过分的时候,还玩到脸色发青!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我在之前的后记里,也曾经谈过我去拔智齿、还有闪到腰的事,不过那都还有救,现在这种「动晕症」在现代医学里好像还找不到药医。 对了,对了!说到后记 或许有人还记得,我在《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第四集的后记里预告过「下次可能会有很多狗狗出现,或是有关厕所的故事」。 当时我是真的这样打算。只不过预定终究就是预定,在那之后我马上想写「幼儿园杀人儿童」的故事,想说该朝这样的方向走。但又突然觉得非得写个「以架空的中国为背景的青春浪漫武侠剧」,不过那也只是某天心血来潮突然想到的事情而已。某天,编辑部的峯先生惊天动地地打电话通知我: 「《伊里野的天空、uf。的夏天》要拍成动画啦!」 哈哈,我真是欣喜若狂耶。 连去超商买包烟,都是边走边跳呢! 嗯,能拍成动画真的是很好的机会,那干脆下次也来写个类似伊里野的故事,看看能不能拍成动画,于是我便急流勇退,把之前的想法舍弃,结果光重新构思就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还好原稿如期完成,一切都没问题。 所以,我也在这次的故事里加入白袍女医生这号人物,而她的办公桌抽屉里遗放着手枪。啊,我想大家再次确认一下比较好。那里真的有放枪哦!在女医生的抽屉里哦!没错、没错,是真的哟! 这次又在剧情正精采的地方跟各位说再见。希望能尽快完成下一集故事,呈献给各位读者。 接下来摆个doom3的大动作吧。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 大家好,我是秋山。我最近沉迷于计算机游戏「doom3(注:毁灭战士3)」。其实我是那种,只要玩那种动来动去的fps(注:第一人称视点射击游戏)就会头晕想吐的人,所以常会重复玩一下、休息,然后再玩一下、休息,这样的动作。最过分的时候,还玩到脸色发青!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我在之前的后记里,也曾经谈过我去拔智齿、还有闪到腰的事,不过那都还有救,现在这种「动晕症」在现代医学里好像还找不到药医。 对了,对了!说到后记 或许有人还记得,我在《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第四集的后记里预告过「下次可能会有很多狗狗出现,或是有关厕所的故事」。 当时我是真的这样打算。只不过预定终究就是预定,在那之后我马上想写「幼儿园杀人儿童」的故事,想说该朝这样的方向走。但又突然觉得非得写个「以架空的中国为背景的青春浪漫武侠剧」,不过那也只是某天心血来潮突然想到的事情而已。某天,编辑部的峯先生惊天动地地打电话通知我: 「《伊里野的天空、uf。的夏天》要拍成动画啦!」 哈哈,我真是欣喜若狂耶。 连去超商买包烟,都是边走边跳呢! 嗯,能拍成动画真的是很好的机会,那干脆下次也来写个类似伊里野的故事,看看能不能拍成动画,于是我便急流勇退,把之前的想法舍弃,结果光重新构思就费了我好大的功夫。还好原稿如期完成,一切都没问题。 所以,我也在这次的故事里加入白袍女医生这号人物,而她的办公桌抽屉里遗放着手枪。啊,我想大家再次确认一下比较好。那里真的有放枪哦!在女医生的抽屉里哦!没错、没错,是真的哟! 这次又在剧情正精采的地方跟各位说再见。希望能尽快完成下一集故事,呈献给各位读者。 接下来摆个doom3的大动作吧。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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