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笛的彼方》 人物介绍 小夜:与绫野婶住在夜名里的边境,拥有“心耳”的天赋。 绫野:担任产婆并照顾小夜。 野火:遭术士控制成为魔使的灵狐。 小春丸:被幽禁的少年,住在夜名森林的森荫馆邸。 大朗:擅长「御祁」术,侍奉有路春望的守护者。 铃:大朗之妹,与大朗和一太在梅枝邸生活。 一太:铃的孩子。 高朗:大朗之父,渡海到春名国,擅长「御祁」术。 花乃:小夜之母,在小夜幼时去世。 那柁:花乃之父,侍奉有路雅望的守护者。 木绳坊:野火的朋友。被天狗捉走后成为长春藤精的丈夫,变成半人半天狗。 威余大公:统治包含春名和汤来两国等广大地区的大领主。 有路族: 春望:春名国的领主,妻子和亲族惨遭邻国汤来国的术士杀害。 雅望:有路春望之父,汤来芳惟的长兄。 安望:有路春望的长子,领主后继者。 汤来族: 盛惟:春名国的邻国汤来国领主,与有路春望是堂兄弟。在父亲统治的时代,因有路族夺得国境的水源地若樱野,因此怀恨在心。 芳惟:汤来盛惟之父,有路雅望的胞弟,以养子身分前往汤来国。 肋惟:汤来盛惟的次子。 久那:侍奉汤来盛惟的术士,拥有狐笛,可操控魔使。 影矢:受术士操纵的灵狐。 玉绪:受术士操纵的女灵狐。 小夜:与绫野婶住在夜名里的边境,拥有“心耳”的天赋。 绫野:担任产婆并照顾小夜。 野火:遭术士控制成为魔使的灵狐。 小春丸:被幽禁的少年,住在夜名森林的森荫馆邸。 大朗:擅长「御祁」术,侍奉有路春望的守护者。 铃:大朗之妹,与大朗和一太在梅枝邸生活。 一太:铃的孩子。 高朗:大朗之父,渡海到春名国,擅长「御祁」术。 花乃:小夜之母,在小夜幼时去世。 那柁:花乃之父,侍奉有路雅望的守护者。 木绳坊:野火的朋友。被天狗捉走后成为长春藤精的丈夫,变成半人半天狗。 威余大公:统治包含春名和汤来两国等广大地区的大领主。 有路族: 春望:春名国的领主,妻子和亲族惨遭邻国汤来国的术士杀害。 雅望:有路春望之父,汤来芳惟的长兄。 安望:有路春望的长子,领主后继者。 汤来族: 盛惟:春名国的邻国汤来国领主,与有路春望是堂兄弟。在父亲统治的时代,因有路族夺得国境的水源地若樱野,因此怀恨在心。 芳惟:汤来盛惟之父,有路雅望的胞弟,以养子身分前往汤来国。 肋惟:汤来盛惟的次子。 久那:侍奉汤来盛惟的术士,拥有狐笛,可操控魔使。 影矢:受术士操纵的灵狐。 玉绪:受术士操纵的女灵狐。 小夜:与绫野婶住在夜名里的边境,拥有“心耳”的天赋。 绫野:担任产婆并照顾小夜。 野火:遭术士控制成为魔使的灵狐。 小春丸:被幽禁的少年,住在夜名森林的森荫馆邸。 大朗:擅长「御祁」术,侍奉有路春望的守护者。 铃:大朗之妹,与大朗和一太在梅枝邸生活。 一太:铃的孩子。 高朗:大朗之父,渡海到春名国,擅长「御祁」术。 花乃:小夜之母,在小夜幼时去世。 那柁:花乃之父,侍奉有路雅望的守护者。 木绳坊:野火的朋友。被天狗捉走后成为长春藤精的丈夫,变成半人半天狗。 威余大公:统治包含春名和汤来两国等广大地区的大领主。 有路族: 春望:春名国的领主,妻子和亲族惨遭邻国汤来国的术士杀害。 雅望:有路春望之父,汤来芳惟的长兄。 安望:有路春望的长子,领主后继者。 汤来族: 盛惟:春名国的邻国汤来国领主,与有路春望是堂兄弟。在父亲统治的时代,因有路族夺得国境的水源地若樱野,因此怀恨在心。 芳惟:汤来盛惟之父,有路雅望的胞弟,以养子身分前往汤来国。 肋惟:汤来盛惟的次子。 久那:侍奉汤来盛惟的术士,拥有狐笛,可操控魔使。 影矢:受术士操纵的灵狐。 玉绪:受术士操纵的女灵狐。 小夜:与绫野婶住在夜名里的边境,拥有“心耳”的天赋。 绫野:担任产婆并照顾小夜。 野火:遭术士控制成为魔使的灵狐。 小春丸:被幽禁的少年,住在夜名森林的森荫馆邸。 大朗:擅长「御祁」术,侍奉有路春望的守护者。 铃:大朗之妹,与大朗和一太在梅枝邸生活。 一太:铃的孩子。 高朗:大朗之父,渡海到春名国,擅长「御祁」术。 花乃:小夜之母,在小夜幼时去世。 那柁:花乃之父,侍奉有路雅望的守护者。 木绳坊:野火的朋友。被天狗捉走后成为长春藤精的丈夫,变成半人半天狗。 威余大公:统治包含春名和汤来两国等广大地区的大领主。 有路族: 春望:春名国的领主,妻子和亲族惨遭邻国汤来国的术士杀害。 雅望:有路春望之父,汤来芳惟的长兄。 安望:有路春望的长子,领主后继者。 汤来族: 盛惟:春名国的邻国汤来国领主,与有路春望是堂兄弟。在父亲统治的时代,因有路族夺得国境的水源地若樱野,因此怀恨在心。 芳惟:汤来盛惟之父,有路雅望的胞弟,以养子身分前往汤来国。 肋惟:汤来盛惟的次子。 久那:侍奉汤来盛惟的术士,拥有狐笛,可操控魔使。 影矢:受术士操纵的灵狐。 玉绪:受术士操纵的女灵狐。 小夜:与绫野婶住在夜名里的边境,拥有“心耳”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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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住在村外的夜名森林边境,和当接生妇(产婆)的祖母相依为命。小夜都十二岁了,已到了解祖孙两人的生活,略不同于其他村民的年纪。 在夜名森林的浓荫下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晚上难道没有妖怪出没?玩伴们全为她担心,倒是小夜不觉得目前生活寂寞。就像这片黄昏原野,袅袅音韵消逸在长空的宁静地点,正是她的最爱。 去到人多杂沓之处,反而不自在。 祖母曾严格叮嘱不可将秘密告诉任何人,因此小夜连最要好的春儿也保密到家。原来。小夜能听见别人的心声,与其说听得见,应该是说人的意念可从她的眉心渗透。 如同嗅觉灵敏的狗儿学习摆脱恶臭一般,小夜也将平时感应人们“意念”之处——她自称是“心耳”——封闭起来。不过在熙攘人潮中,有时难免听见“意念”,她讨厌那种感觉。 芒野的静谧,令人心情舒畅。 小夜浅露笑容,眺望着蓬生芒草在原野中摇曳。忽然间,她愕然睁大眼睛。 远方有一群野兽,正穿过原野朝此奔来。 好像是狗在追逐什么。正诧异时,芒草间忽然跑出一只赤褐色野兽,原来是一只幼狐,正惊讶望着她。 那对金黄眼瞳,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焦急……以及无助。 小夜不由分说,双手迅速抓住衣襟,敞开襟口。 狐狸倏地跃起,像一道细风溜进她怀里,小夜感到暖呼呼的风儿绕上背脊,便拔腿跑起来。 她冲进森林,漫无目标向前逃。拨开一重又一重的树枝,正忘我前进时,忽然来到一条小路上。 (……啊,是去森荫邸的路……) 小夜一个踉跄,停下脚步。 森荫邸是夜名森林中一座诡异的馆邸,此处严格禁止村民出入。 谣言盛传有个小孩遭到诅咒,不幸变成妖童,因此幽居于馆邸深处。 然而,情势危及,猎犬群紧追不舍,小夜下决心朝森荫邸跑去。 环绕在背上的小狐温温的,摇晃中还会微动一动。衣带松歪了,小夜伸手环在背后按住它以免摔落,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跑。 林荫下出现高耸板墙,还可望见墙后方的铺板小屋顶。 猎犬们终于窜出矮丛,爪子刨土的声音喀喀直响,亢奋的吠声已紧逼在后。 小夜惊恐到了极点,双脚僵硬不听使唤,只好蹲在地上紧闭双眼。——我会被咬…… “呜汪!”猎犬发出哀叫。 她惊讶地睁开眼,望见板墙上露出一张男孩的面孔,正朝着此处弯弓搭箭。箭头不是箭镞,而是类似圆珠的东西。 “快趴下!趴着别动!” 他尖声说道,连续射出几箭,有几枝正中猎犬,几枝却射偏了。冶不防被袭击的猎犬不知所措,哀哀叫着狼狈极了。 小夜趁机站起来朝板墙跑去,男孩朝右边一指。 “往这边,这里有洞,快钻进来。” 原来他指的地方是墙板间形成的腐朽破洞。 墙外沟渠围绕,近来鲜少落雨,沟底只见淤积的枯叶和泥浆。小夜满身泥泞,费了一番力气越过沟渠,攀住墙洞外缘。 她平伏在地,匍匐爬进洞里。 男孩站在庭石上头,单脚踏着板墙。他砰地一声跃下,帮忙扶起小夜。 追赶女孩的猎犬,自墙洞露出鼻头。 “帮我推石头堵住它!” 小夜听了,连忙帮他推庭石。石头很大一块,两人合力推滚,堵到猎犬几乎钻不过洞才住手。 只听见树篱外吵杂狂吠,小夜松了口气。 邸内似乎察觉喧闹,一个粗厚的男子声音响起:“怎么回事?……不行,你们去外头瞧瞧!” 男孩一听,慌忙推着小夜背脊。 “快躲起来!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就完了。” 男孩望见练弓用的箭靶,就将女孩推到后面。厚板制成的箭靶完全遮住她的身影。 “小春丸少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个粗沉严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是一群狗在吵。附近大概有猎物经过吧。猎犬在墙外乱吠,我用蟆目(※拆去箭头、改装成呜镝的响箭)射它们,才射五箭就中三发喔!” 唉唉。只听那人拿男孩没辄似地叹了口气。 由于小夜蹲在地上,害得在背后衣服里的小狐被绷得好紧,很想绕到她侧腹上。但这一动让小夜痒极了,险些笑出声,连忙以双手捂住口。 “……好像有动静。”那人说道,小夜听了打了个哆嗦。 男孩若无其事地,以清亮语调答道:“有吗?我没听到,该不会有大老鼠吧。” 此时,外面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村里猎人养的狗在叫。猎人已经来了,我命令他们把狗带走。” 男子应道:“是吗?那好!” 男子的草鞋在地面沙沙作响。 “这次就不跟少爷追究了,不过下不为例。” 男孩半晌不吭声,一会儿,才听他不情愿地答道:“知道了。” 远去的草鞋声消失后,过了片刻,男孩朝箭靶后面探头一看。 “可以出来了,要轻声点。”小夜战战兢兢爬出来,名叫小春丸的男孩竖起手指,示意她别出声。 “如果从这里离开,那些猎犬可能会追踪到你的气味。仓库后面的板墙还有另外一个腐坏的破洞,我帮你从那里出去。跟找来。” 不觉间,暮色已深,馆邸庭院蒙上一层薄薄的暗青色。庭院四个角落的篝火都尚未点燃,唯有邸内流泄的灯火映得人脸儿朦胧。 小夜从衣外按住绕到侧腹的小狐,然后站起身。小春丸看她举动不自然,露出探询的眼神。 “你抱着什么?” 小夜轻轻打开衣襟,小春丸往内一看,两眼睁得滚圆。 “小狗……?” “是小狐狸,它受伤了。”小夜悄悄说道。 小春丸双眼闪闪发亮。 “怪不得猎犬会追它。你是女孩子,好勇敢喔!” 小狐眼中没有惧意,率直地仰望男孩。小春丸心底一乐。 “这小家伙眼睛真漂亮。” 男孩悄声说道,随即催促小夜动身。 他带小夜来到飘着山白竹叶腐湿气味的仓库后面,蹲下来指着树篱缺口。 “随从们会吩咐仆人将洞口补起来,不过我知道好几个他们没有发现的缺口。” 小春丸得意说着,回头注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夜。” 小夜。男孩口中念着,一时犹豫是否该说出来似地望着她,然后下定决心问道:“你……还来玩吗?” 小夜吃了一惊,注视着微现朦胧暗影的小春丸。男孩急忙悄声说:“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除了邸内上下,从来没遇过别人。夜里,我曾趁大家熟睡后假装去茅厕,然后从这个树篱破洞溜出去,顶多只能这样而已,夜间山上没有人,又不能玩耍。” 小夜心想,他一定就是那个躲在森荫邸、遭受诅咒的男孩。 可是他一点都不像妖童,见到小狐时眼神开朗明亮,看来可以成为她的好玩伴。 不过,小夜仍忍不住问道:“你是被诅咒吗?” 小春丸皱起眉头。 “不知道,你怎么问这个?” “村民都这么说嘛。我来玩没问题,不过你到晚上会不会变成妖怪,把我抓去吃掉?” 气呼呼的小春丸悄声说:“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变成妖怪?算了,女孩子果然是胆小鬼,怕就别来!” “我才不怕呢,人家又不是胆小鬼。” “明明就是,你怕死了妖怪,晚上不敢上茅厕,对吧?” “我不是胆小鬼!” 嗓门不禁大了起来,两人慌忙面面相鳅,嘘声竖起指头。 小夜轻声说:“我不是胆小鬼喔。我住在夜名森林旁边,村里的孩子连大白天都怕得不敢接近那里。晚上去茅厕,小意思。” 小狐轻轻一动,从衣襟间露出鼻头。 “唉呀,都忘记它受伤了。” “让我看看,它的伤势怎么样?” 从怀里抱出来的小狐呼地拉长身体。正想舔受伤的侧腹,又像嗅到讨厌气味般显得迟疑不决。 “……不怎么严重,只是被箭擦伤而已。” 透着微暗,小春丸仔细注视伤口后说道。 “等我一下。” 他起身拨开树篱旁的杂草丛,摘些青草回来。 “这是止血药草。” 稍微揉搓药草后,男孩轻轻替小狐擦拭伤口。 涂过草味浓重的汁液后,讨厌的铁臭才消失,野火感到通体舒畅。 小春丸敷完药后,小夜轻喃说:“谢谢你。” 她忽然想起男孩是救命恩人,自己非但没道谢,居然还问他是否会变成妖怪。 小夜仰头望着他。 “我下次再来,带核桃年糕当作谢礼。” 小春丸眼睛一亮。 “核桃年糕?真的吗?” “嗯,奶奶和我做的核桃年糕很好吃喔,我不能带很多来,不过如果只是少了两块,奶奶会假装没发现的。” 小春丸面露微笑。 “一言为定!” 话说完,他的眼神忽然显得不安。 “可是你要小心喔,如果让人知道跟我见面,你可能会有危险。” “不要紧,你不是晚上能出来吗?” 两人兴冲冲地讨论何时见面、该做什么暗号,开心的小春丸已迫不及待,小夜也不由得满怀期盼。 一言为定后,小夜正要从树篱缺口出去。小春丸担忧地悄声问道:“……天色全暗了,晚上回夜名森林会不会有危险?住仓库躲一晚不是更安全?” “奶奶会担心的,我一定要回去。没关系。我家离这里很近。” “可是,听说森林里会出现可怕的狐狸喔。” 小春丸说完,不禁望着女孩抱在胸前的小狐。 “……它们应该不会对小狐狸的救命恩人施展迷幻术吧。” 小狐闪了闪金色眼瞳。 小夜微微挥手和男孩道别,从树篱缺口钻出去。 邸外夜幕已垂,明月初升,仅将小径照得晕蒙。小夜迈开步伐离去,回头一望,树篱隐入幽暗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小春丸正目送自己离去。 让小夜温暖抱在怀里,小狐野火感觉好舒服,迷迷糊糊闭着眼。 小夜的手好暖和,这股暖意徐徐地、徐徐地渗透体内,消融冷冽的痛楚。 这是什么缘故?——它的心头,涌起了惆怅。 以前也曾被人这样抱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已然淡忘的记忆,从幽暗渊底忽而浮现,让它感到困惑。 究竟是何时的记忆?自懂事以来,从来没有人对它表示关怀。野火心中残留的最初记忆,是某人伸出大掌抓住它后颈拎起来的感觉。 ——可怜哪,这是你今生注定的命运。 耳里残留的语声,是魔主的沉厚嗓音,还有一股刺鼻的薰香味。 从那刻起,它一心只为当“魔使”而活。像现在这样让人抱在怀里,应该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才对…… 小夜不怕走黑漆漆的山路。 因为有团温软物体从腹部延到胸口暖烘着她,散发出阳光下晒乾草的清香。 这是小狐的“意念”。小夜感到柔煦的阳光点亮在心田。 正当此时,小夜脑海响起尖锐的笛声,四周景象开始摇晃,接着耳鸣发作。 蓦然间,小狐传来的温暖啪地被吹熄,消失了。它没有纵身跃下,而是一缕烟地消逸无踪了。 小夜怔了半晌,凝视着余温犹存的臂弯。 二竹灯畔 满月的皎光照亮芒野;风儿拂过时,芒穗泛起银波摆荡。 这片芒野,小夜即使没点灯也能设法穿越,然而进入森林后,月光隐没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小夜蹲下身,取出粗竹筒和细竹放在地上。这些都是瞒着奶奶带出来的。将火绒绳点起小火苗后,再移燃到细竹上。 细长的竹端只有一丁点大,燃起美丽灯焰后,小夜呼地舒了口气。为了不让火苗被风吹熄,她用细竹把竹筒环节上的挖孔填得满满的,然后提在手里。斜劈的竹筒中,小火苗摇啊晃的。 她对男孩声称不怕黑,其实走在夜晚森林中,毕竟还是非常恐怖。不过与人有约就该好好遵守,小春丸一定在等待,挂念她是否当真赴约。 小夜一边留意灯焰,一边匆匆赶路。自己的身影摇晃时,仿佛有什么藏在山白竹丛中眼着晃动。 她紧握竹灯握杆向前走,来到树林略疏的地点,在盈月映空反照下,逐渐看清那座森荫邸。 小春丸曾说会在邸外等我……小夜如此想着。 不料此时,山白竹突然飒飒作响,竟有东西飞窜出来。 小夜不禁啊地尖叫,挥起竹灯扑打来袭的黑影。那黑影连忙闪开,抓住她握灯杆的手,微火转眼熄灭,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声音说:“是我!小夜,是我啊!……抱歉吓到你。” 小春丸忙陪不是,小夜蹲着动也不动。男孩蹲到她身旁,凑近窥看她的反应,一脸惶恐地悄声说:“对不起,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太兴奋就……” 小夜蹲伏在地,深深叹了口气。 “……人家专程带核桃年糕来的。” 她听见小春丸笑开了怀。 “真的带来了?谢谢你罗。” 既然他欢喜成那副样子,小夜气也消了。 为了避免惊动邸内,两人坐在大朴树荫下,重新燃起焰苗。 围着刺照地面的灯火,小夜大口吃着包在竹叶里的核桃年糕,小春丸也大口咀嚼软绵绵的年糕,不禁睁圆了眼。 “好好吃!” 他拿起吃剩一半的年糕在灯下瞧着,悄声说;“核桃馅真甜。” “那是用蜂蜜煮的。先揉荞麦面团,放入蜜渍核桃用水熬煮,然后放在网架上烘烤。” 小夜说道,小春丸低声赞叹说:“我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甜的点心。” 他探入怀中,拿出一小包东西。 “我也想让你尝尝看这个,这是从厨房偷来的糖果,很甜喔。” 小糖果放入嘴中,女孩惊讶极了,没错,果然好甜! “味道不错吧?” 满脸惊奇的小夜点点头,小春丸欣然笑了。 从那日起,夜里两人悄悄在森林见面,开怀地边闲聊、边吃带来的柿子和果实。 小夜觉得与男孩谈天很快乐:对小春丸来说,与女孩共度的时光最宝贵。 “我一直被关在馆邸。”小春丸向她谈起身世。 “刚到森荫邸时还有乳母,在我十岁时,她就离开了。” 小夜望着男孩寂寞的表情,轻轻地说:“你父母在何处呢?” “不晓得,等我长大点,大概会有人告诉我……不过,我只知道父亲是个大人物,我希望将来见面时,能得到他的肯定,所以正在修练成为优秀武士。” 小春丸显然充满自信,还说起每日练习射箭和马术、徒手对斗、剑术。 “可是邸内太小了。” 小夜蹙起眉头。 “你完全不能外出吗?” “只有dàlǎng难得来时,我才能在无人的原野上骑马、射箭。好过瘾喔!啊——真想在广大的原野上骑骑马、射射箭!” 男孩充满渴盼的语气中,含带一抹叹息。 “你就拜托那人常来嘛。” 女孩说道,小春丸摇摇头。 “我请他多来几趟,可是他跟我讲道理,说什么常外出会引入注意,这样很危险。” 小夜又蹙起眉头。 “那个人呀,是小气鬼。” “小气鬼?” 头一遭听到这个字眼,小春丸覆诵一过,念着念着好好玩,忽然笑起来。 “是指他吝啬吗?哦,原来叫小气鬼,讲得好。小气鬼!小气鬼!” 小春丸咯咯笑了半天,仍掩不住笑意说:“dàlǎng不小气喔,他是个好人,会告诉我各国的新鲜事,很有趣喔!你也说说看,讲些村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小夜说起村里情况,像是秋收的时节,连村里的孩童亦忙得不可开交,等到收成结束,就会举行秋天祭典。 “大家话题都绕着祭典喔,比如说去帮忙加入青年乡团的兄长们,或是今年将有哪些艺人来等等,听说村民都迫不及待呢。” 小春丸发觉女孩的语气带点落寞,窥望着她。 “你不期待吗?” “……为我不是村神守护的子民。奶奶说我们最忌讳去参加祭典,我只有远远看过。” “你们为什么不是村神的子民?” “奶奶说我们不是本村的百姓,听说是在很久以前越过山头来到此地。我娘过世了,是奶奶背着年幼的我来到这个村落。村民讨厌流民,可是当时不巧西田家的媳妇遇上难产很痛苦,听说村里的产婆们都束手无策,是奶奶救了她一命。” “那么,你们和村民相处应该很融洽吧?” 小夜点点头。 “奶奶很厉害喔,听说到市集里,连别村的人都在谈论幸亏有奶奶,这个村子才没有产妇丧命呢。” “了不起!那不就能大方去参加祭典了?村里的孩子,全是你奶奶接生的嘛。” 小夜露出复杂的表情。 “话是没错。可是我们去参加的话,大家一定很为难。” 小夜摩擦双手,匆匆说道:“……反正算了。接生完毕后,大家会喜极而泣地向奶奶道谢。再说,奶奶不仅认识许多药草,又很会织布,我跟着学到不少喔。” “是吗?原来你也在修练啊。” 小春丸露出微笑,拍拍小夜肩头为她打气。 交谈中,小春丸对村里的孩童愈来愈了解;小夜也一样,对馆邸居住者的生活再清楚也不过。 救小狐的当天,那个嗓音粗沉、险些发现小夜的男子,听说就是随从总领,名字叫作常行。 “常行是个厉害的武士,个性很严厉,若让他知道我溜出来和你见面,说不定会斩了你。” 某一次,小春丸面带忧色说:“看来我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小夜,以前我说过跟你见面很危险,这是真的。我真卑鄙,为了想一起玩,害你冒生命危险。” 然而,小夜并不觉得事态严重。 “没关系,我会小心别让人发现。” 小狐在丛荫下悄悄眺望,微似萤火的灯光映照那两个孩子。前晚、再前晚,这只幼狐——野火,都蹲在山白竹丛中眺望。 (……跟他们玩一定很快乐。) 若能一起吃年糕、比赛追逐,那有多开心啊。 可是,野火总觉得不该在此现身。 留在这座森林中,令它浑身不自在,或许是布下驱除魔使的防御术所致吧。它有被下逐客令的感觉,心中十分悲伤。既然是魔主手下,是传递诅咒的箭矢,就不该亲近那盏美丽的灯火。 幽邃的森林暗底,野火仿佛将冻鼻朝向暖阳,一心凝眺着两人。 三雷夜 不久,秋意渐深,在林叶飘落之际,夜山寒意袭人,再也不能蹲在竹灯畔谈天了。 小夜咬牙咯吱咯吱直打战,忙着跳脚的小春丸听见就悄声说:“等春天回暖后,我们再见面吧。” 那语气……相当依依不舍。小夜于是望着他。 “春天以前,你怎么打发日子呢?” 对小春丸来说,深雪封阻的冬季最是难熬,庭中埋覆厚雪,不能练剑术,更别提骑马,顶多只在邸内学挥毫。小夜见他缄默很不忍,轻声地说:“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带我去板墙旁的仓库吗?那里很温暖,夜里大概不会有人来吧?” 小春丸脸上泛起兴奋光彩。 “好主意!……不过,万一你进去被发现,可没地方躲喔。” “没关系,试试看吧。” 小夜拉起他就走,小春丸大吃一惊。 “你现在就想溜进去?” “嗯。我快冻死了。” 小春丸朝馆邸走去,服了她似地摇摇头。 “小夜好勇敢,做女孩子真可惜。” 此时滴滴答答落起雨,两人顿时驻足,觉得今夜是该就此分手。但小夜觉得延到明晚就鼓不起勇气尝试,于是又迈步向前。 从板墙的腐朽洞口钻进去、再潜入仓库的过程。简单得超乎想像。仓库附近是执夜武士容易忽略的地点,而且随从、仆人的歇宿屋舍与此处尚有一段距离。 仓库弥漫着稻草味,这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小夜和小春丸相视微笑,淅沥沥的雨音更响了。 “……下大雨了,回家时,我借你蓑衣和斗笠。” 两人聆听雨点敲响木板屋顶,格外觉得有伴真是惬意。 此时,若不是常行去解手,两人或许安心闲聊后就此道别。离开茅厕的常行在滂沱大雨中,忽然想起上次下雨时,小春丸的卧房曾有漏水。 这次若再漏雨, 还是请少爷移居别间才好。常行如此思忖,来到小春丸房外的走廊上单膝跪下,隔着板门说:“请恕在下打扰少爷安歇。” 没有任何回应,房内一片阒寂,甚至感觉不到小春丸的气息。常行眉头一皱,伸手开门。 室内虽暗,常行还没走到铺在板地房间榻榻米上的寝被旁,就有不妙的预感。小春丸不在,被窝凌乱放置,他探手一摸,只觉得冰冷。 常行严厉地板起面孔。 在仓库谈天的小春丸忽然住口,竖耳细听动静。 “怎么了?” “……你现在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小夜仔细一听,的确传来喧嚷,还有人们仓皇奔走的声响。 小春丸顿时背脊发凉。 他微开仓门,正想一瞧究竟,却听见数人的脚步声接近。 “到外面找!去厨房和仓库搜!”有人命令道。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他们好像察觉我不在房间。” 小春丸帮小夜藏在稻草束后面。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外面平静后再走。我出去假装说想偷吃东西才溜进厨房,你不必担心。” 小春丸离去前,回头望着小夜。微暗中,那张面孔沉浸在阴影里,唯有双眼晶晶闪亮。 “小夜,回家要小心……还有,以后别再来了。” “什么?” 小春丸的声音涩哑。 “我果然是卑鄙家伙,男子汉大丈夫还怕寂寞,居然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害得朋友遇上危险。” 小夜惊讶地站起来。 “你才不卑鄙呢,是我想来玩的。” 男孩摇摇头。 “总之是我不对……这段日子谢谢你,再会了。” 小春丸朝倾盆大雨的黑夜中奔去。 远方传来男子们发现少爷后的交谈声,小夜迅速从板墙的破洞离去。 她难过极了,扑簌簌泪水直落。走在山路上,闪电时而将无月色的暗路,照得烨烨浮白。小夜捂住耳朵,不想听见雷公怒吼,只藉着电光走下山。 拭去脚上沾污的雨泥,小夜蹑手蹑脚进家门,却在土间(※民家内没有铺设地板的泥土地,或由混凝土铺成的空间,可在此炊煮或从事手工艺)停下脚步。 奶奶正端坐在火炉畔,凝目注视着她。 “……老人家很容易醒哪。”老妇平静地说道。 “奶奶知道你晚上偷跑出去,心想大概是跟其他孩子去试胆,因此没有过问。” 小夜端坐在炉畔俯下脸,发梢滴滴答答水珠淌落,在房间地板上浸成一块黑渍。 奶奶起身拿衣架上的布巾为她擦头发,冷发问感到老妇的手温,小夜低头呜咽起来。 为她擦湿发的奶奶顿时停下手。 “不用哭,以后别去夜游了,晚上到山里很危险,你们玩得天真,要是给妖魔附身就糟了。” 小夜啜泣着道歉:“……奶奶,对不起。” “你明白就好……来,换下湿衣去睡吧,奶奶已帮你暖好被子。” 奶奶看着她钻入被中,又回到自己詖窝。 “唉……俗话说的好,能睡就是福哪。” 叹息声中,奶奶喃念着口头禅,横卧睡下。 被窝好温暖,一时之间,小夜紧裹在被里瑟瑟发抖。 寝被的气味、炉烟味、雨湿的土间气息,还有奶奶翻身的声响……这一切,让她觉得今夜的遭遇是一场幻梦。 可是,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小春丸会被责骂吗? 想到彼此不能再见面,小夜十分伤心。 小春丸好可怜,既缺少玩伴,又没有亲娘和乳母,与那群可怕随从一直关在森荫邸,今后他还得过那种日子吗? 轰隆隆……雷公鸣响渐远,小夜进入了梦乡。 * 小夜非常同情小春丸的处境,忍不住打破与奶奶的约定,三番两次潜入森荫邸。 然而,小春丸再也没踏出馆邸半步。 冬逝春来,过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来访之际,小夜甚至觉得与男孩共处的回忆,犹如昔梦般遥远了。 第一章 揭开封印 一除夕市集 山指川和街道的交会处,就是除夕市集。 循着羊肠山径走往街道,忽然变得人潮熙攘,小夜边走边留心背上的竹篓别碰着路人。 新年一过,小夜就十六岁了。 每年她都来除夕市集,这回还是初次单独前往。想起走下街道时,总是领先在前的奶奶背影,小夜感到一阵鼻酸。 奶奶在今秋亡故后,只剩小夜靠耕种和采草药度日,仅有一次帮忙接生,酬劳虽微薄,还是得到少许零钱和盐巴。只要有布可织,就能卖好价钱,小夜一点一滴积蓄准备买线。 或许奶奶总为日后孤身的小夜着想。每次担任“接生妇”时,一定带小夜同往,有时让她独自接生,藉以获得村民的信赖。 奶奶还将所知的药草和驱病魔咒,倾囊传授给小夜。 为了让小夜自力更生,奶奶可是竭尽所能。 避开挑着分装满两桶鱼、脚步踉踉跄跄的鱼贩,小夜走在路旁,发出幽幽叹息。 (……连春儿都嫁了踏实的汉子。) 她对自己非常排斥单独去市集,感到很难为情。据说祖先的灵魂会在除夕夜回家,她必须努力卖草药避免亏损,然后买些祭品和年货回去供养奶奶。 来往的人气、刺鼻的马骚味、蒸腾的气息……愈接近市集,人驹杂踏的地面尘灰漫扬,气味和喧嚷也就愈明显。 平时空荡荡的河滩热闹非凡,临时搭建的小屋成排鳞列,买卖双方高声嚷嚷忙作交易。河面泊着货船,货囊堆成小山。分明是冬季,男丁赤裸上身,大汗淋漓地搬运货物。 狗儿兴奋地四处乱跑,顾摊子的孩童担心东西被叼走,高声尖嚷赶走它。 喧腾中,琵琶切切拨声、击钟锵锵亮响,真教人雀跃心动。烤年糕的香味,更是随风四溢。 店家位置若与往年一致,那么药店应在油贩的隔壁。小夜不愿陷入人潮的“意念”漩涡中,便将“心耳”紧紧关闭,朝那间药店走去。 就在来到垂挂五彩线绳的店旁时,她听见身边有狗低吼,于是惊讶驻足。那只狗,正朝一个男子呜呜低吠。 男子站在卖线绳的店铺前,看来并无异状,可是低吼的狗儿非比寻常,只见它浑身打颤,夹紧尾巴。 (……它很害怕。) 小夜不禁抬头望着那人,模样像是城里的武士,深蓝衣带上挂配长刀,是个晒得黝黑的平凡中年人。 她正寻思狗为何如此惧怕时……男子感到视线。垂眼回望苦处。 目光相遇的瞬间,小夜眉间一阵刺痛。她感到嗯心的兽息,在一阵晕眩中,市集喧嚣蓦然离她远去。 究竟是何时的光景?骤然间,鲜烈的记忆再度苏醒。不由分说,就将她拉回那个遥远夜晚。 小夜蹲在屏风后方的草蓆上,鲜血蓦然染红眼前的草蓆,她忍不住探头,只见一名大汉粗暴踹倒她母亲,目光投向小夜。 与那人对视的瞬间,他的“意念”朝小夜袭来,尖刀般刺入她眉心。女孩像只幼犬被猛推蹲伏在蓆上,她只能拚命祈祷,逃离那人的视线…… 背上竹篓被用力扯了一把,小夜方才回过神。 原来小流氓见她失神,正想拽下那只竹篓偷走,小夜忙要抢回,草鞋一滑摔了跤。 “小鬼,还不住手!再不放开就扁你一顿!” 怒斥声中,扯住竹篓的手消失了,有人抓住小夜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你没事吧?起身还在发晕呢。” 遭狗吠的男子正在她面前,散发出强烈兽息。他表面上语气温和,抓住小夜手臂的力道却强悍威猛,注视她的眼神中,传来疑惑的意念。 小夜缩身想避开,男子牢牢抓住不放。 正当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清亮声音。 “唉呀,可不是小夜吗?怎么回事呀?” 小夜回头望去,有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女子,腰间挟抱着小男孩站在那里。小夜从没见过她,心想对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正纳闷时,小夜忽然听见了“心语”。 ——想活命的话,就假装认识我。 这与平时感应的“意念”并不同,可以清楚听见语声。 ——要是被那家伙察觉,你会没命喔。快,叫我一声“铃姐”! 小夜正想开口,嗓间涩哑发不出声。 “……铃、铃姐。” “铃姐”露出担心神情,碎步跑过来。 “真是的,你还好吗?看吧,要紧跟着我才行,这就带你去找娘,她在那边等你呢。” 女子流畅说完,朝男子微笑行礼。 “侄女受照顾了,真麻烦您……” 小夜感到男子疑念尚存,但正逐渐淡去。男子向“铃姐”寒暄后放开小夜的手,女子迅速牵起来,示意少女行礼后,拉着她迳自离去。 ——别回头,他还盯着你。 “心语”催促在后,小夜只顾注视前方,任凭女子拉着走。 小夜边喘边在人群杂踏中前进,如同行在噩梦中。 脑里浮现毫无印象的母亲所留下的血迹,还有男子注视自己的眼神,不断地、不断地重现在眼前。脸孔和声音发出呻吟,化成赤色漩涡扑袭而来,终于,小夜失去了意识。 冰冷触及脸庞,小夜一吓清醒。发现曾几何时躺在临时小屋里的小火盆旁,不禁大吃一惊。 “……你放心,躺着别动。” “铃姐”拿起湿布,温柔地替少女擦拭满脸汗水,小男孩往母亲膝头爬去,一心想钻进怀里。 “铃姐”每次抬手,小夜便瞥见朝街心的店面上,放着琳琅满目的药品和咒符、梳子。 小夜还望见有个男子背影,那人正与客人平静交谈。此店的规模,是她在以往市集中见过最气派的一间。 小夜仰望着“铃姐”说:“那……真谢谢你。” “铃姐”泛起微笑。 “唉呀,别客气。” 望着那张笑脸,小夜确定与她素昧平生。“铃姐”注视她的表情,在小夜还没开口前先说道:“陌生人突然来搭讪,让你吓一跳吧?不过,我认识你喔。” 小夜眉间蒙上疑色。 “……怎么会呢?” “铃姐”抚着小夜的秀发。 “你先待到晚上,等店里做完生意,哥哥会告诉你一切。” “铃姐”发觉小夜眼神起动摇,于是点了点头。 “对了,在店前卖药的是我哥哥。啊,还有,我的名宇真的是铃,就叫我铃姐吧。这调皮鬼是我儿子,名叫一太。今年快满两岁了。” 铃怜爱地轻摇膝上的儿子,她是个五官深邃的漂亮女子,弯弯柳眉下有双倔强明亮的眼眸。小夜已听不见铃的“心语”,只感受她散发的热情犹如盛夏骄阳。 翻身时,小夜脚触到竹篓,方才想起还没买药草。专程来市集一趟,如此耽搁下去生意将做不成,就不能采买大年夜的供品和年货了。 她慌忙想起身,顿时天旋地转,只好又缓缓躺下来。 “还是别动喔,要好好休息才行。不必担心,我们会买你的药草,需要什么由我帮你张罗。” 小夜在惊讶中表情微露戒心,铃笑着对她说:“你一定很诧异吧?无缘无故对别人亲切,八成不安好心。的确,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可是没有恶意,你放心吧。” 二野盗与暗影 原本小夜只躺着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听见说话声,方从沉眠中清醒过来。 “……绝对没错,就是‘叶阴’。”是女子的声音,小夜迷迷糊糊想着。 又听见男子答道:“是……吗?深 蓝衣带的话,是执夜(※傍晚至夜间时分的兵哨)的护卫,他应该准备回城才对。” “是的,刚才我去采买时,顺便在市集里巡一圈,那人已经离去了。” “真是无妄之灾,幸好没造成伤害……” 男子嗓音含着沉韵,或许是那温稳的语调所致,小夜安心陷入昏沉中。 咚的一响,听见重物放在草蓆上,小夜这才完全清醒。 “啊,对不起,惊动你了。” 铃察觉便扶她起身,小夜醒来后,昏沉中听见的谈话,仿佛幻梦似地淡去。 只见竹篓里没有药草,而是装满年糕和鱼屹、海藻、盐巴等物,少女不禁目瞪口呆。 “……这么多啊。” 小夜喃喃道,抬头望着铃——这份亲切恐怕另有隐情。她心中疑虑未消,但看到铃露出腼腆笑容时,少女由衷庆幸:“真是太好了。” 小夜端坐在草席上,俯首向铃道谢。 “别那么见外啊……这没什么,我只是履行刚才的承诺嘛。” 铃匆匆说完,抱起在脚边缠闹不休的一太。 “先别说这些,你来吃午饭吧,我买了烤年糕喔。” 经她一提,果然闻到香喷喷的味道,火盆网架上正烤着圆年糕。 铃转过头,朝坐在店前的男子背影唤道:“哥哥,年糕烤好了,来吃午饭吧。” 男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来。他看来年约二十五、六岁,面露温和笑容,但与妹妹酷似的浓眉大眼中,深湛着清锐光芒。男子在火盆旁坐下后,凝视着小夜。 “亭亭玉立……和你母亲真像。” 小夜屏息望着他。 母亲。不知何故,小夜从没有想念过生母,春儿曾问她没有娘会不会寂寞,她只是摇摇头。 你娘在你五岁时过世,所以我才收留你哪。连奶奶如此相告,小夜都涌不起哀悼之情。 “母亲”这个字眼,仿佛在迷雾彼方。这片雾,在今日注视那名武士眼睛时忽而散去,遥远的记忆重新浮现……。 男子察觉小夜浑身紧张,伸手轻放在她肩上。 说也奇怪,她感觉身子舒缓下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了。 “小夜,我是大朗,是令堂的旧识……等一会,再慢慢告诉你昔日发生的事情。” 大朗说完移开手,望着铃说:“这烤年糕在哪家店买的?” “矢荻屋,我还有买哥哥爱吃的茄香味噌口味呢。” “哦,太好了。” 笑眯眯的大朗立刻伸手来取。 小夜对大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铃拿烤热的年糕递在小夜手心,少女呼呼吹着咬一口,里面露出甜馅。年糕和内馅芳香可口,让小夜有温馨的幸福感受。 可是,店面不需要照应吗?她很担心,市集上多的是小滑头,看顾重要商品的人没在店头,这怎么行呢? 大朗注意到小夜的视线,轻轻笑起来。 “不用担心,吃年糕吧,我们店里的药,对偷儿来说是毒药。” 怎么可能嘛,小夜半信半疑。但这对兄妹当真毫不在意,少女不再多虑,愉快享用年糕的美味。 他们能一口气买这么多年糕,家境应该很富俗吧。 “小夜,今晚来我家好了。” 两口吃光年糕,大朗伸手拿起第二块,说:“我家在长户里的梅林中,从市集去有点远,马匹都寄在驿站,骑马大概晚上能抵达。屋子后面有温泉,边看夜空边泡澡,可是无上享受喔。等你心情安稳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身世。” 小夜吃着年糕,左思右想了片刻,方才抬起头。 “……谢谢你们的帮助和盛情款待,不过今天是除夕夜。祖母在今年秋天过世,家里必须有人为她祭祀。” 大朗泛起浅笑望着她。 “别害怕,我们不是人口贩子。” 小夜直视那双眼睛,丝毫感应不到他的意念。尽管如此,她终究相信这对兄妹是发自善意。 拒绝大朗的邀请,并非出于惧怕。不知何故,小夜总觉得……随他而去,过去的一切生活将会结束。 大朗望着她的眼睛,终于点点头。 “不想来吗?那么,我不勉强。难道你不想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秘密?” 小夜眨了眨眼。她的确想知道,可是,与其知悉在市集遇到的那个恐怖男子或生母的消息,她宁可维持现状。 大朗于是莞尔一笑。 “没关系,慢慢来,秘密跑不掉的。等梅花开时,我会派使者去。” 小夜道谢后,背起沉重的竹篓离去,大朗目送着喃喃说:“她很文静,是个坚强的女孩。并不轻易受人关照。” 铃仰望着兄长。 “让她一个人回去好吗?那女孩的家虽在附近,走山路时,恐怕已近黄昏……” 大朗摇摇头:“她没那么傻,会找村里妇女结伴同行。” 正如大朗所说,小夜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微倾身躯站在市集边,等候相识的妇女一同返家。 日头已经偏西,人影树影长长斜曳,背着显眼的行囊落单走山路,难保不会遇上盗贼。 所幸不多时,望见山下村落的妇女成群走来。小夜打声招呼,她们便爽快邀她踏上归途。 不久来到山路岔口,往下坡就是村落,继续走则通往小夜家后方。 “没有结伴同行很危险喔,你绕路从村里回去,怎么样?” 妇女们如此建议,然而天色渐晚,绕道只得走夜路回家。小夜没想到拖延这么久,因此没带烛火外出。 村妇很亲切,只要请求就会借灯给她。——然而今天是大年夜。此时此刻,男丁们正准备熄灭家中火苗,使用唯有除夕当天必用的神圣点火弓,点起“除夕之火”。这把清火,将从年底持续燃烧到新春。 “接生妇”深受村民的仰赖和尊敬……可是那双手遏染血腥,担任的是将婴孩从那个世界接来的角色。 “接生妇在不净中亲自助产,让娃娃诞生。虽然神圣,但也是很可怕的任务喔,甚至可以把不受欢迎的娃娃,悄悄‘送还’那个世界。” 奶奶如此解释着,好让小夜明白。 “村民对我们又敬又怕,所以我们才住在离村落最远的地点。你曾注意到请我去接生快临盆的产妇时,一定是两人结伴而来吗? 这与通知殡丧的道理一样。生产和死亡,同样都接近那个世界,孤身一人很危险,因此习俗向来是两人同行。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受到村民畏惧。 记住了,要随时当心,别把不净带给别人喔。” 火能清除秽厄、亦能传递秽厄,与不净者围炉共餐,此人将沾染污秽上身。 小夜自认是“接生妇”,就不该接触跨年的清火。 “多谢各位……可是绕路就天黑了。” 她说完低头示意,妇女们不再勉强。 独自一人后,周围自然变得天宽地阔。寂寞间,心情反而轻松许多。 日影在暮色中转眼沉落,残明留在天际,山路渐渐隐没于青暗中。 忽然小夜察觉背后有动静。站住侧耳细听,确实没错。 是朝此奔来的脚步声……她听了打个哆嗦,数人的足响愈来愈近。 小夜跑了起来。竹篓笨重使她无法狂奔,一回头,只见几个男子在青暗中直追而来。 是盗贼准没错。绝对是躲藏在山路上盯梢,企图对从市集归来的落单者下手。 他们见小夜和妇女们道别,一路尾随追来。 男子脚速飞快,渐渐逼近。小夜知道 逃不了,索性挣脱背上的重囊,双手举起竹篓用力一挥,朝奔来的男子们抛去。 抢先冲来的男子冷不防遭到一击,忙想护住面孔却措手不及,笨重竹篓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脸,将他击倒在地。 后面两人争夺起竹篓,脸被砸中的男子发出恐怖低吼,跳起来猛朝小夜追去。 小夜拚命跑。偏离路径直跑向山里,山白竹钩绊身体,她只顾连滚带爬向前逃。 岂料男子紧追不舍,拨开竹叶声愈来愈响,小夜终于给人一把揪住后领。 喉咙被勒紧,小夜呻吟着想拨开那只手,男子力大无穷,拎小狗似地把她拖出竹丛。 嗡……她耳边响起黄蜂振翅般的低鸣……刹那间,男子的手被弹开,一个筋斗栽倒在竹丛里。 眼前蓦然出现一个背影,小夜惊骇地后退。此人唐突现身,就像从地里冒出来。 倒在竹丛中的男子起身发出怒吼,从怀里拔出短刀。 “……小鬼,不信我宰了你!” 站在小夜眼前的是个少年。他赤手空拳,相形之下比男子瘦小许多。 男子白刃一闪,朝少年劈下。小夜正想少年“有危险!”的瞬间,男子瞠大双眼。此时听见笛声响起,男子缓缓倒卧在地。 小夜不明所以,正要细看倒卧的男子时,少年转过头来。 她还来不及惊喊,少年自然伸手将她拦腰抱起,穿过竹丛朝山路走去。 来到山路,少年轻轻将她放下,又走向争夺行囊的盗贼。 昏暗中,身形化成黑影,完全看不清少年动作,只见他与两个纠缠的人影溶在一起……突然传来惨叫和呻吟,不久如断线消失。 小夜愣在原地,只能失魂望着少年的黑影提起竹篓一背,迳自朝她走来。 他双眼宛如兽目,青光灿灿闪烁,走近小夜身旁,向她伸出手。 那手散发着血腥、奇妙的气息。小夜闻到时,恐惧已从腹底涌起,牙关开始咯吱咯吱打颤。 少年一惊缩手,伫立片刻后,在衣上擦拭一番,再度轻轻伸出手。 他一语未发,但举止体贴入微,小夜慢慢停止颤抖。 终于,小夜轻握住那只手,少年另手扶起她。 少年拉着她向前走。日暮已垂,足畔完全隐没,他的步伐笃定,宛如行在白昼道上。 走了一阵,小夜家映入眼底。少年就此停步,卸下竹篓,重新帮她背上。 “……谢谢你。” 小夜刚低头道谢,少年立刻转身,朝来时方向奔去。 她一时杵在原地,凝视那人消影散的幽暗。 他是谁?为何要救我?难道他杀了那群野盗……? 百般思绪在胸口翻腾,少年身影已隐没在幽暗中。 三梅枝邸 岁末静静暮去,新年来临。 春名国难得落雪,在此时期,村落山间却蒙上薄薄轻雪。 小夜孤伶伶长了一岁。 朝夕打理的事忙不完,夜里睡下,望着炭灰中火苗隐隐跃亮,孤单的落寞似雪覆身。 村里姑娘都届出嫁年纪,小夜心想,自己恐怕找不到归宿。 奶奶能够完全封闭“意念”,但遇到与人争执时,小夜还是感应到她的“意念”,这让她难过不已。这种感应他人“意念”的力量,将来与丈夫共处时,势必造成双方不幸。 想到日后的孤独生活,小夜感到落寞极了。 日复一日,就这样老迈凋零,光想到此,躯壳都化成了虚壳。 为何把我生成这样?想怨天尤人,但无从怨起,甚至没有宣泄的对象。 原本就讨厌无谓神伤,如此孤寂而失意的自己,真教人生气。 春天快来吧。她想着,冬夜实在太寂寞了。 ——等梅花开时,我会派使者去。 大朗的话不时萦绕耳际,曾几何时,小夜发觉自己满心期盼梅开的日子。 表情灿似夏阳的铃,还有与母亲相识的大朗,他们究竟是谁?小夜的过去曾发生什么事情?母亲……想起这个宇眼时,小夜眼底总是乍现万分悲痛之色,她不知道原因,并不想去深究。 那个救她免受贼袭的少年,也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野盗或许还陈尸路上,一想到此,她恐惧得再也不敢注视通往街道的山路。 然而想起少年轻扶她起身的举止,不知何故,一缕想见他的意念,在小夜心底微微闪摇。 * 村民到村郊山野砍柴,撒草灰在农田里,进行新年后的首度入山仪式。当晚,小夜做了奇妙的梦。 一只翠绿莺鸟从排烟口翩然飞进屋,轻轻跃到她枕边。 (这个季节也有莺鸟?何况,它在夜里应该看不见才是……) 正诧异时,莺鸟小孩似的头儿轻偏,吱啾吱啾,衔起她的秀发微微一扯。 一根发丝溜溜拉起……小夜受牵引,感觉自己抽离了躯体。 莺鸟飞起,小夜随之升空,望见自己在炉畔的睡姿……纳闷之间,她已冉冉升向夜空。 滑过皎月清照的夜空飞翔,越过村郊重山,越过举行市集的河滩,越过霜辉白耀的田圃、原野,前往另一处遥乡。 一阵芬芳飘来——是寒梅的郁香。 朝下俯瞰,小夜凝住了呼吸。 无垠的梅林展现在眼底,柔淡月光下,白梅宛似皓霭覆盖山麓,零缀其间的红梅尽像朱炎摇曳。春息尚浅,千株梅树朝空伸着玉葱指尖,早已展露花颜。 ——梅花开了,小夜。 她听见大朗的声音。 ——黎明时会派使者去,就骑它来吧。 小夜顿时惊醒,未破晓的冷寒中,她瑟瑟起一阵寒颤。 (……真奇妙的梦。) 此时,她听见马嘶声,噗噜噜发出鼻嘶,蹄声喀登喀登踏响在窗外。 是村里的马逃跑了?小夜一跃起身,迅速穿整完毕,田里埋了许多准备过冬的青菜,要是踏坏田地可糟了。 她推开窗户,黎明青晖中站着一匹骏马,曙光下,毛色还泛灰泽呢。那是色泽偏淡的良驹,供人坐骑之用,配有马辔和缰绳、鞍镫。 小夜望着口吐白息、直瞅着她看的马儿,想起梦里听见大朗的叮咛。 ——黎明时会派使者去,就骑它来吧。 骏马感应到小夜心思,噗噜噜点了点头。 它缓缓前进几步,来到小夜幼时爬上去玩的大石头旁站定。 小夜从没骑过马,就把石头当踏垫,踩着马蹬跨上坐骑。 马背之高,简直超乎想像,骏马举步向前,小夜连忙握紧缰绳。它小心翼翼前进,但对不习惯骑乘的小夜来说,没摔下来就很庆幸了。 马蹄每踏一步,小夜臀部就砰砰弹起。尽管狼狈,在双腿使劲夹紧以防摔落之中,身体逐渐掌握配合马身摇晃的诀窍。 骏马感到小夜渐能配合,慢慢加快脚速。 该是村民开始工作的时刻了。高贵千金有随从代牵坐骑,像她一个贫寒小姑娘骑在马上,势必引来侧目。 骏马察觉小夜心中不安,便朝无人山路走去。尽管不想行经过上盗贼的路径,她依然任马前行,只紧紧贴在马背上以免滑落。 骏马不走街道,而是左绕右回,有时越过河浅滩,重新踏入山路。渐渐地,小夜感觉时空完全错乱了。 就在马蹄渐缓时……小夜闻到颊上的拂风含梅香,一惊抬眼望去。 骄阳当空,眼前展现的情景,正是梦中那片梅林。 这非俯瞰自夜空,而是从近处仰眺,如此一来,延至村外山腰上的梅林更添几分亲切感。 与梦境唯一不同处是梅花尚未盛开,唯有零落点绽而已。 马踏入梅林间的小曲径,在芬芳中前进。不一会儿,来到小河潺潺的地点。 只见小河对岸有座气派宅邸,就像传说中的财主豪邸。小河上架木桥,直通望楼门前,宅邸四周板墙围绕,墙内外尽是梅树,宛如围墙生在梅林间。如此气派的屋宅竟是冷冷清清,不闻人声动静。 未料,门旁老梅树下忽然有人影起身,模样像是门房,是个魁梧男子,有高鼻梁、一对铜铃大眼。 “……啊,小夜来了!” 门旁传来清亮的嗓音,铃正朝少女挥手。 “矢多,快帮她牵马。” 名叫矢多的男子迅速挽住马辔,默默牵着坐骑走向宅内。 笑容可掬的铃在门前迎接小夜,跟随坐骑一同穿过大门。 进门后,正前方竖立约一人高的屏风,上面刻饰奇异图案。绕过屏风,正面是回廊环绕的主屋,左侧是马厩,铃的儿子一太在大庭院追着放养的鸡。 来到马厩前,矢多抱小夜下马。 “……啊!” 她正想踏下地面,膝盖一软几乎摔倒,矢多立刻托住她腋下。小夜双腿仍在发抖,想站也站不稳。 “矢多,你来抱小夜。真可怜,你是第一次骑马吧?” 矢多轻轻抱起小夜,她羞红了脸,浑身很不自在。矢多对慌乱的少女毫不在意,扶她坐在回廊上后,又为她脱草鞋擦拭脚。 敞厅此时传来脚步声,一个爽朗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小夜,欢迎光临寒舍,正好赶上吃午饭喔。” 小夜仰起脸,只见大朗正在微笑,他伸手扶起少女。 “矢多,可以下去了,去照料云阴吧。” 听到吩咐,矢多随即伏首,如猎犬服从命令般迅速离去。 主屋的敞厅板地上铺着镶边榻榻米,日光灿照进厅内,梅香乘风飘泛而来。 小夜站在敞厅里,回首望着辉白明亮的庭间。在她心中,涌起踏上不归路的觉悟。 四解除的封印 梅枝邸是一座大屋宅。 大朗带着小夜在邸内绕视一圈。踏进厨房时,有个老妇正在烤鱼,她略微仰脸向两人点头招呼后,又同矢多一样默默工作。 离开厨房走在廊上,大朗微扬眉梢望着小夜。 “那位老婆婆手艺一流,个性倒很木讷。扶你下马的矢多是她儿子,母子俩话不多,工作勤奋认真。” 走廊尽头和梁柱贴着画有鲜艳纹彩和图案的神符,小夜感到新奇,不时停下来观看。大朗只在旁等候,并没有解释是何用途。 从厨房到侧屋、偏间,大朗逐一介绍,但没有带她到偏间后方和走廊对面的屋舍。 “等用过饭再带你去吧。” 午饭有刚炊好的米饭和烤鱼,还有热腾腾、香喷喷的清汤和可口腌菜。这些人不需下田耕作,就能天天吃这么丰盛的午饭吗? 小夜对这座豪邸主人的生活背景一无所知,只觉得人丁单薄,除了大朗和铃、一太以外,整座大宅看来只有矢多和在厨房工作的老母。 “小夜,喝这个看看,可以减轻脚痛。” 大朗说完递给她一杯散发奇香的热饮,小夜啜着,感觉从体芯暖到外,的确舒服多了。 大朗隐约泛起微笑。 “你不太爱开口呢,明明想问的事一箩筐。” 小夜望着大朗和铃。想询问的事确实很多,千头万绪,反而不知从何问起,她思索片刻,终于开口说:“……请先告诉我有关生母的事。” 大朗点点头,起身后,向小夜示意快随他来。一太吃得饱饱正在打盹,铃为儿子盖上小袖服(※袖端窄小的家居和服),目送他们离去。 大朗前往的地点,正是刚才没参观的偏间后方的屋舍。只见四面厚壁围绕,有沉重的对开扇门,外观像是土砌仓库,与一般土仓不同点在于门上无闩。 “……矢多!” 大朗呼唤道,刚才的家丁从庭院跑过来。 “我们要进仓库,回来之前,由你监视动静。” 矢多一点头,转身跑往别处。 大朗站在门前,口中喃喃有词后,右掌搭在门缝上。 接着双手打开大门,示意小夜快进仓库。 里面一片薄暗,飘着不可思议的香气。 大朗随后进来关上门——刹那间,小夜就像跃入水中,耳里嗡地塞住了。 她咕嘟吞咽口水,眨了眨眼。适应黑暗后,逐渐看清仓内,不禁睁大眼睛。 仓库中有山! 有连绵的翠岳和曲流。微高的丘坡上,深邃的护城河绕着二重石墙,正中央雄踞一座坚固的城楼……阳光从仓库天井上唯一敞亮的高窗洒落,将城内拔尖的黑瓦宇浮衬得雪亮。 山、河、屋宅与实物分毫不差,全都渺小极了。小夜一阵昏眩,分明人在仓库,却恍如置身浩瀚之中,依稀可见流云,仿佛从好高好高处俯视整片江山。 这景象似曾相识…… (对了,是昨夜的梦。) 随莺鸟在夜空飞翔时,眼下的山景村景就是这种感觉。 “那座山是夜名山,你家就在那里呢。” 小夜望着乌黑小山,的确,在芒野和田圃围绕的森林旁,有一间星点大的屋舍,在森林深处,还有那座森荫邸。是光线明暗、还是自己太敏感?感觉上夜名森林一带,全笼罩在朦胧绿光中。 小夜目光栘向小城,听见大朗说道:“这是春名国的守护者、有路族春望侯的城池。” “有路族的春望侯……” 小夜喃喃自语,大朗温和答道:“是的,你应该知道。” “我听过领主的大名,他远比村长更了不起。” 小夜想起不久前,曾听村民传说春望侯的嫡长子落马命在旦夕。尽管身分悬殊,小夜仍对他的遭遇深感同情。 “没错,更详细来说,春望侯就是受派守护北至白尾根山脉、南至千波川的春名国领主。那片有皑雪覆盖的群岭正是白尾根山脉,流向此方尽头的是千波川。” 大朗所指的地点,有一触即感冰冷的重峦雪峰,有黯泛沌光的河川,从仓库墙壁无声流去,吸入另一面墙消失。 小夜浑身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什么?是施什么奇术造成的? 大朗见她的神情紧张,就安抚地说:“别担心,这里的确充满神秘力量,但不会伤人,是一种守护力。” “守护?” “是的……这些山川的创造者不是我,而是家父。他受领主之托,为这片国度的全景布局,在各个重要据点施法守护。你仔细看,有形成网眼笼罩全景的绿光。是不是?” 凝目细看之下,只见萤火般朦胧的黄绿光点,犹如树叶透光可见叶脉一般,完全覆盖整片国度。 “这些光脉不是家父构成的,大地原有脉象流动,家父获得感应后,沿这些流向施法术。” 小夜眺望这片光网,发现有一两个黑点,不禁眨几下眼,她以为是错觉,眨了眨,黑点依旧存在。 大朗见状,佩服地问道:“你看得见暗户?” “那是暗户?……不知什么缘故,我看得到黑点,就在那里,啊……那一带也有。” 大朗点点头。 “那就是家父的法术遭人破解的地点。” “……是谁破解的?” 小夜仰望着他,大朗微蹙起眉,凝望着称为“暗户”的地点。 “那是西边邻国汤来国的术士干的好事。你大概不知情,汤来国领主汤来盛惟,与有路的春望侯是亲戚, 春望侯的父亲雅望侯的胞弟芳惟,正是盛惟的父亲,因此他们是堂兄弟。或许你认为双方会和睦相处,但对武士家族来说,这不过是妄想而已。有路族的总领雅望获封大领地春名国,芳惟却迎娶小地方豪族汤来族之女为妻,只能世袭汤来之名,接管小领地汤来国。弟弟心中滋长嫉妒、怨恨,这也在所难免。” 大朗指向西方的绪路山。 “这种憎恨在争夺若樱野的领有权时,变得愈演愈烈。从绪路山延伸到杉谷的若樱野,正是汤来和春名两国的交界处,双方领主为了获取来自山间的杉谷川水利,此地总是纷争不断。有监于此,若樱野改由两族侍奉的大领主——威余大公家直接管辖,他并没将土地领有权赐给两族的任何一方。有路的雅望侯性情刚猛,与沉静的儿子春望侯截然不同。雅望侯在沙场立下赫赫功名,论功行赏之际,他向大公表示想获得若樱野,从此该地就成为春名国的领地。汤来族为此愤恨难消,去年还发生小纠纷,两国一向势如水火。” 大朗眼中湛着黯光。 “很久以前——有位名叫威余在元的伟大武将,当他统一诸国成为大公之前,据说这一带总有小豪族争夺地盘,为了能在弱肉强食的血战中获胜,当时各国领主都有术士为其卖命。可是咒术有害己身,听说导致大部分的术士因而断绝香火。直到雅望侯时代为止,春名国仍有擅长施放魔使、让敌方痛不欲生的术士存在,不过后代几乎都……灭绝了。” 大朗有些欲言又止。 “家父来自大海彼方的国家,当时春名国仅存一名术士,那人死后,春望侯的家臣和亲人惨遭汤来国的魔使所杀,令他痛苦不已。他恳请家父守护春名国……因为,家父会施‘御祁’术。” 大朗指着某片区域。 “据说我族曾侍奉对岸国家的国主,并用r御祁’术来保护他。大战发生后祖国灭亡,这才举家渡海逃到此地。来自海外的异民在各地难免受人猜忌,不易落地扎根,更不敢奢求温饱。所幸家父成为春名国的守护者,因此备受礼遇,我们才能安心住在梅枝邸,受到与重臣同等的礼遇。” 大朗说着,眼中泛起苦笑。 “可是,小夜,‘御祁’不是咒术,而是避邪的护身术,家父建造这座仓库并布下法术,目的就是守护春名国。” 曾几何时,小夜不再战栗,凝视着目光晦暗的大朗侧容。 “……遗憾的是家父患病早逝,他过世时我才十五岁,没有承袭高深的法术,无法像他一样精通守护术。每当汤来国的术士破解家父的法术,将暗户打开时,我和铃就尽力封锁它,可惜我们法力尚浅,不管怎么努力,立刻又被打开。” 小夜凝望着幽黑敞开的闾户,或许因为听过大朗说明,当她凝视黑洞时,彷佛有恨意再眉间响起。 她不禁秀眉一蹙。 (既然对方恨之入骨,干脆归还若樱野不就好了?) 即使被怨恨到家人惨遭杀害、仍坚持保有若樱野的领主,以及那位旧恨难消的邻国领主,这两人究竟想些什么,小夜实在百思不解。 只不过一想到如今邻国的敌意依旧透过暗户深深环伺在自己等人周围,小夜就仿佛察觉到对方的虎视眈眈,微感不寒而栗。 身旁的大朗让她感觉散发出类似热气的强大力量,连如此有威力的人都无法封锁暗户,还有谁能守护春名国……? 大朗感应到她的意念,就说:“我欠缺与本地草兽灵魂沟通的能力,因此无法封锁敞开的暗户。我会写符咒、念咒语,还能召唤与我族自古渊源深厚的威神。可是,不具有与本地草兽之灵交流的能力,就无法藉助地神的力量,如果有那种能力,区区暗户,轻易就能让它永远封锁……” 大朗遗憾万分地瞪着黑洞。 “……令尊做得到吗?” 小夜如此问道。大朗眼神起动摇,缓缓拉回视线望着她,沉默半晌后,毅然开口:“父亲同样无能为力,从大海彼岸来春名国,此地对他来说也是异乡。不过,他曾受某人帮助……在那人协助下,家父得以在全国布下防御术,防止邪恶的灵兽闯越国境。” 大朗轻轻伸手放在小夜肩上。 “你的母亲叫花乃,她拥有称为‘心耳’的优秀才能,甚至听得见草木灵的声音,再转达给人们。” 小夜只是茫然听他叙述,她不懂什么是‘心耳’才能,不懂这一切说明,却无从问起,唯有凝视大朗嘴部的动作。 “家父遇见花乃时,她正像你现在的年纪,此后她就一直协助任务,对我们兄妹来说,你母亲就像姐姐。花乃一直担任家父的助手,直到他去世为止,而家父也负责保护她。” 内心揪一下般掠过异痛,小夜微微屏息,聆听着大朗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愈来愈明显。 “家父过世后,花乃就为春望侯效命……当时我才十五岁,实在无法像家父一样守护她。” 大朗声音变涩哑。 “花乃被杀时,我……迟了一步。” 小夜感到肩上的手劲变强。 “当我抵达赴约的小屋时,只见门被踹破,花乃倒卧在土间的草蓆上,她浑身浴血,已经断气了。” 大朗呻吟般低声说:“我真想杀死那个手持血刃、站在土间里的男子,可是……有理由不得杀他,我只能对他施下强烈的暗示术,放那家伙一马。当他消失在黑暗中后,我怔怔坐在……花乃的……身旁,这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脏在胸口痛苦翻绞着,小夜捂住胸口。 “就在花乃身旁的屏风后面,忽然冒出一个小女孩,抱住头蹲在那里。” 大朗蹲下来,与少女的视线齐高。 “小夜,这世上有称为‘间界’的空间存在,那是人世与神域之间的边缘世界,是灵兽生息的幽深森林。不过,唯有术士才拥有进入‘间界’、召唤灵兽的技法。我怀疑自己眼花的心情,你应该也能体会。因为我看见年仅五岁的幼女躲在‘间界’,靠己力守护自身。” 小夜呼吸急促地瞪视大朗。 “杀死你母亲的是敌国奸细,叫作‘叶阴’,他们把灵魂献给汤来国的术士,代价是换取兽心和力量。不久前你在除夕市集遇到的男子就是‘叶阴’。他混入春名国的民众中打探消息,暗中向汤来国领主禀告实情。那些家伙想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与春望侯都知情,故意任其行动。无论多么拥挤的人潮中,我和铃都能立刻认出‘叶阴’,凭他们的气味——那是一种兽息,相信你也有感应。” 夹着尾巴发抖的狗,那股气味、那种眼神……小夜战栗起来,咬紧牙关仰望着对方。 大朗伸出大掌按着小夜双肩,凑近到她眼前。 “我封印你脑海中有关‘生母死去的记忆’,这段回忆对幼童来说太残酷了。我曾向收养你的绫野婶提起此事,没想到她大发雷霆。” “……你是说奶奶?” “没错,就是抚养你的那位老妇人,她是家父的旧识,个性很坚强。假如敌国术士知道你的身分,一定想除掉你,为了隐藏、守护你长大,绫野婶决心低调住在夜名森林里。那一带地灵很强,是花乃和家父布下防守术中最牢不可破的地点,由于灵气很旺,村民害怕得不敢接近那里,正好适合隐居。” 大朗泛起苦笑。 “有点偏离正题了……绫野婶气我封印你的内心,认为尘封伤悲实在太荒谬,她觉得如此会让你感到空虚,逼我解除法术。当时我年轻气盛,又很固执,坚持不肯解除封印,我相信只要你不知道事实,就不会遭到敌人迫害。我和绫野婶吵架后不欢而散,至今没去探访你,正因为有这段过节。如今我深觉绫野婶可能是对的,她 个性坚持到底……果然好好将你抚养长大。” 眼角缓缓泛热、落下泪水,小夜想起奶奶,无声发出哭泣。 “小夜、小夜。现在我要解开封印,你把力量集中到腹底。” 她照着话去做…… 大朗口中喃喃有词,合掌在她头上开始摩擦,开掌后,频频以手指在空中画动。忽然间,他大喝一声,双掌朝小夜头顶按下。 轰隆……全身刚感到震响,小夜已坠入漆黑中。 远方有光接近——不,是小夜迅速移向光源,光源愈来愈大,不久,她被震飞到熊熊燃烧的坑炉畔。 过去片片断断浮现的光景,宛如发生在眼前,朝小夜扑袭而来。 “……小夜,去躲在屏风后面趴下,好孩子,绝不能出声,要闭紧眼睛、捂起耳朵。” 听到母亲声音的瞬间,小夜心底涌起热泉似的悲哀。 一阵劈哩啪啦,粗暴踢破板门的声音响起。 她听见钝响中传来一声闷哼,血泊渗透到眼前草席上,小夜再也按捺不住,从屏风探头望着母亲。只见有个男子踹倒浑身鲜血的母亲,然后面孔朝向小夜,小夜霎时闻到刺鼻的兽息,听见发自男子的“意念”。 ——找到你了。 男子紧盯小夜的那双眼睛,忽然察觉异状而瞪大,同时传来惊愕的意念。 ——是个女娃?!……糟糕,难不成是诱饵? 小夜拚命将脸贴靠席面,身子紧紧蜷缩,不断祈祷着……草席啊,快把我藏起来……藏起来…… 喘不过气,好痛苦。小夜深吸了口气,发出幽幽细哭,喉咙既肿且胀,连放声哭泣都痛苦不堪。她想起母亲,悲哀到撕心裂腑,被那样狠心斩杀,一定好痛——流了那么多血。 “阿娘、阿娘……!” 小夜像在儿时呼唤母亲,尽情恸哭不已。 五野火与木绳坊 少年伫立在村郊山里的树荫下,俯视着梅枝邸。 年龄约莫十六、七岁,身穿小袖和短裤袴。说也奇怪,打赤脚不穿草鞋。 他秀气容貌,鼻梁高挺,五官余存少年该有的清纯,淡瞳湛着精光。 那眉宇间笼上一抹郁色,正凝望着小夜刚进入的土仓。 “……野火,你很关心那女孩啊。” 一个声音突然落下,少年吃惊仰起脸。 只见男子蹲在树梢上,正咧嘴笑着朝下看。此人衣服东破西烂,头发乱篷篷,古铜色脸上有对骨溜溜的闪亮大眼。 “木绳坊……” 男子一溜烟滑下树干,飘然坐在野火身旁的粗枝上。 “你看,那座宅子挺有意思,活像是降妖府。全是来自海那头的守护神,一身华丽行头,在那里晃来晃去。” 名叫野火的少年轻轻点头。 今日黎明,许久没来探望的野火潜入小夜家后方的山里。 他站在树下,等待少女清早出门耕田,不料一匹飘着奇妙灵气的骏马来载走少女,让他大吃一惊。 野火不明就里,心想小夜该不会遭人下咒,就悄悄循迹来到这座宅邸。 马载着小夜进入梅林,野火无法尾随。此处的梅树非比寻常,充满神秘气息,具有强大的驱邪力量。 想硬闯并非难事,只不过后颈毛发直竖,似乎警告他最好作罢。 野火在梅林外巡绕一圈,登上这座后山,从山上俯看宅邸,让他再度愕然。正如木绳坊所说,那座宅邸受到充满灵气的防护墙守护,任何魔怪都休想乘隙入匠。 正门后门皆有高举长刀的“门神”,人眼无法辨识,灵狐野火却能清晰看见青辉闪耀的神姿。 木绳坊语带调侃地说:“不只是门神,还有许多异国神明守住那间宅子,防你这只灵狐溜进去。喂,野火,就算喜欢那个姑娘,还是别打主意偷闯喔。” 野火蹙起眉头。 “……我没有打算进去。” 木绳坊露齿一笑。 “只是痴痴观望?……像你这籼狐狸还真少见啊。狐狸重感情,一日一坠入情网,就想变成人,赶紧厮守在一起。” 野火轻轻逸开视线。木绳坊注视少年的侧容,见他浮现似怒似哀的神情,于是又正色说:“野火啊,被迫当魔使算你不幸。你不为情,而是为了在人世才变成这副面貌,这种生活都过几个年头了?直到现在,你当狐狸的时间反而短暂啊。” 他没算过究竟经过多少岁月,说实在的,如今以人姿出现的时候更长久。野火奉魔主之命潜入有路春望侯的居城当侍僮,在人间早已待过不少时日。 唯有短暂得闲时,野火才恢复灵狐模样,奔向住在夜名森林的小夜。为了别让她发现,只能从远方眺望她忙碌工作,这是野火绝无仅有、最安闲的时刻。 他不知为何想见那女孩。只是有时候,真的很想见她。 幼狐时期,野火初次袭击人,那日抱着受伤的它躲避猎犬追杀的小女孩,已经茁长成明眸爽朗的姑娘。 只要远眺就心满意足,野火并不想与她接触。那女孩生有灵眼,他不希望被识破是惹人嫌的魔使,不愿意女孩以畏惧的眼光注视自己。 仅有一次,野火不得以变成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当时他恐惧到极点,很怕被看穿真面目。然而,女孩只怕他杀死盗贼时手上沾染的血腥味,还是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 想起当日情景,野火心中充满暖意。 他讨厌逆照胧主的命令去滥杀妩辜,那不是为了求果腹。 索性变成弓弦上的箭,当个没血没泪的武器反倒轻松。然而野火曾受人情的关怀、救助,这些记忆牢牢根植在心底,凡是眼见生命受苦时,记忆总化成荆棘折磨他的心。 难道变成人生活后,想法也愈接近人类?如今,他非人非狐,成了难以捉摸的生物。 (灵狐变成人,多少带有兽息,这小子却几乎没有,在他内心某处,可能很想成为人吧。) 木绳坊思索着,朝野火眺去,少年的头发乘风飘扬,正专注俯视梅枝邸。 (灵狐跟人一样形形色色,这小子本性应该很温和、率真。真可怜,却在魔主控制下成为魔使,这种日子,对它来说想必是苦不堪言。) 木绳坊心中发出叹息。 (当个半吊子魔使,心情一定很难受吧。或许是他天性使然,才无法成为真正的魔使。) 木绳坊是天狗(※一种想像的妖怪,住在深山里,有神通力,能自由飞行),不对,他还没有彻底变成天狗,因此自称是半天狗。 他原本是优秀的猎人,到深山打猎时竟被天狗掳走,所幸对方是不爱吃人的乌天狗(※嘴部状似乌鸦鸟喙的小型天狗),只是闷得发慌,想抓个人去玩耍。木绳坊和天狗一起奔过野地、奔过山间,甚至游遍东西诸国,这是在当猎人时不可能达成的壮举。 天狗终于玩腻,带着木绳坊回到原地,但此时木绳坊反而不想回家了。 他是无亲无故的单身汉,被天狗掳走是千载难逢的机运,他相信这是因缘注定。 于是木绳坊恳求对方传授几种变成天狗的方法,其中他最喜欢的方式,就是让缠绕在树上的“长春藤精”收他作丈夫。 木绳坊想学的木绳术是能在空中飞翔,朝四处树上撒长春藤种子的法术,可是他才刚稍微飞起,不是马上跌落,就是摔得七荤八素。在此情况下,某天他一个大失手,栽进岩地卡在大石缝里。 不纯熟的灵力使他不断地挣扎、挣扎,偏偏爬不出石缝,正没辙时,有个声音从头顶落下。 “……要我帮忙吗?还是不必管了?” 木绳坊惊讶抬眼一看,岩上 正站着一只漂亮狐狸。 就这样与野火邂逅了。 如今木绳坊拥有高强灵力,颇具有天狗架势,内心却多少保留人的七情六欲,他知道自己是半吊子天狗。 野火,这只身为魔使又未免太人性化的奇妙灵狐,木绳坊会对它心生怜悯,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成为真正的天狗。 每次和野火见面,木绳坊总想起捉走他的天狗所说的话。 忘记敬畏、祀奉神灵之心,自以为是主宰,结果沦为卑劣的术士。这种人存在愈多,惨事也就愈多。 其中受咒术控制、被迫当魔使的灵狐处境最可怜。 遭受人为法术所困、不再圣洁的灵狐,将永远不能返回出生的故乡。 尽管如此,这片山野对灵狐来说灵气太薄弱,难以成为安栖之所。 到头来,它们只能在“人界”与“神界”的夹缝中生存,成了“间界”的可怜虫。 听到此话,木绳坊不禁问道:“神明为什么不惩罚术士?” 天狗嘎嘎笑起来。 “那些队伙,早得到报应了!” 是的,术士们全靠减寿来换取法力。 (昔日敬祀神明的时代,他们原本是长命百岁……真可怜啊。) 自从成为天狗,木绳坊和娘子“长春藤精”朝夕相处下,与神明所在的“神界”关系愈来愈深,从那时起,他就不曾衰老。在灵气源源不绝的“神界”出生的灵狐,或许同样长生不老。 然而,沦为魔使的灵狐寿命很短暂。 被迫当魔使、在术士支配下丧失圣洁的灵狐,将永世不得重返“神界”。它们只能生活在“人界”和“神界”的夹缝“间界”中,在此延续后代死去。 野火大概是这种灵狐所生,出生后,立刻被术士拾走,在咒术控制下成了魔使。 作为不服主命就得死的魔使,野火唯有苟活下去,就算苦苦痴恋,也无法与那女孩厮守……野火了解这点,他没有采取行动,只凝神注视那女孩,木绳坊为此怜悯不已。 “野火,快天黑了。” 木绳坊呼唤道,恍如梦醒的野火仰起面孔。 木绳坊从怀中咻咻抽出一根长春藤蔓。 “你该回城喽,要不要跟我一起玩,只到半路就好?” 笑嘻嘻的木绳坊挥舞着藤蔓端,野火嘴角微泛笑容。 “成不了仙的半天狗,你在空中飞,就能赶得上我这飞毛腿吗?” “开玩笑!跑递天底下的木绳坊,岂会输给区区灵狐。” 野火眼中这才闪烁狐狸应有的顽皮光芒。 “来比比看吧!” “好!” 木绳坊挥手一抛,长春藤活溜溜婉蜒升向天,他咻地轻跃而上,将藤蔓当成细径一路跑起来。 野火见状,迅速翻个筋斗,恢复原来模样。 奔驰的狐狸背脊上,流过春日暮晚的薄光。 野火返回的那座城内,非但没有春日夕暮的欢愉感,反而笼罩在沉重不安之中。有路春望的后继者、那位落马重伤的长公子在撑过长冬后,耗尽体力似地伤势骤然恶化。 某个满城梅开的和煦春日,这位未来的领主,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那一刻起,幡然改变小夜命运的齿轮,开始辚辚转动。 第二章 术士与守护者 一春望与盛惟 柔煦春光泛着晕白,照在花草织纹的榻榻米上;板窗全启,庭间花香飘来。 统治岛国大半山河的大领主——威余大公家的居城,已在早春的怡香中。 然而,前往晋见厅等待大公到来的有路春望,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芬芳。 刚过四十岁的有路春望正值盛年,是位相貌温和的武士。 他个陆沉静,正因为没有显赫功勋,有人暗评他是靠其父打下大片江山的幸运儿。然而他为人谨慎诚恳,因此搏得所有亲信的信赖。 雅望的确给予儿子丰沃领土,然而种下的祸仇,犹如骇人遗产随之而来。 人生一路走来,春望可说是与诅咒困斗中度过。 他勉力保住自身,守护身为后继者的长子安望,岂料…… (是诅咒导致他落马……?) 大朗曾调查安望的爱驹,表示坐骑没有受任何诅咒,但春望就是无法相信马术高明的安望居然会落马。 (还是该归咎于我长年与咒术奋战,凡事都疑心是诅咒作祟……?) 总之,安望已不在人世。每次思及此事,春望总曰疋难以置信,胸中掠过锥心的痛楚。 (安望,将门虎子,勇敢豪迈如你,竟然会先父而去。) 可怜我儿。安望生来体格强健,幼年时已显露剑术才能,总让人觉得他生命力强韧,宛如夏日阳光。身为前途有为的后继者……春望相信安望会克服诅咒活下去,不料他竟然轻易地撒手人寰。 春望曾抱一线希望,相信良医能挽救危机。或许久处沉郁之中,一旦安望逝去,此时春望徒留空怅的无助感,而无助的渊底,唯有哀伤沉淀下来。 正襟危坐的春望,牢牢握紧膝头。 他无暇悲叹。失去安望的此刻,最后一场大对决即将展开。 簌簌衣声响起。 春望伏下头,待大公在上位落座。 “……免礼,有路春望。” 一个厚重的嗓音入耳。 春望仰起脸,满头皓发的大公面容清瘦,相貌端严尊贵,惺忪眼睑下目光如炬,散发着强大权力继承者的独特威魄。 “令公子的事,真是遗憾万分。” 大公的语气透露出并非客套的情感,令春望讶异的是他的口吻中含有体恤之意。春望霎时眼眶泛红,慌忙伏下面孔。 “是……有您的宽慰,微臣铭感五内。” 静静调匀呼吸后,春望抬起头来。 大公眉间微带忧色,目不转睛望着他,缓缓开口:“刚办完丧事就传唤见你,其实不为别事,而是本公考虑必须与你谈谈今后打算。” “是。” 为大公效命的守护氏族,必须藉由开疆拓土和沙场立功,方能获得大公封赏领地。这种称为“国”的领地,历代规定皆由本族领主的长子继承,长男去世则由其弟或其子继承。 万一本族领主的血脉中没有男嗣,则需接纳旁系氏族为养子。 “你的后继者有路安望尚未娶亲,而你正值壮年,今后可望有后。不过,也有可能无法遂愿。” 大公语声并非特别宏亮,却十分清晰通澈。 “原本顾及你的心境不便明说,但本公必须顾虑社稷安定,不能就此忽略后继无人的领国……因为局势动荡哪。” 大公并没有点破,所谓局势不稳,春望亦心知肚明,就是指春名国与邻国汤来的不睦一事。 从血缘上来看,邻国领主的汤来盛惟与春望是堂兄弟,在此情况下。盛惟有充分理由继承有路族的领主。 “……本公相信你是明理人,你意下如何?” 大公给春望自我表态的机会。 春望顿时闭上眼。 只要不是出于大公之命,而是自己主动表示愿意收养汤来盛惟的次男,那么大公将会褒奖他英明果决,甚至赐予恩恤慰劳一番。 “您的心意,微臣感激不尽……” 春望说着,一瞬迷惘如疾光掠过他脑际:干脆遵从主命也罢。 与其让那可怜的孩子落入诅咒漩涡中,倒不如收留可恨的盛惟次男作养子,只要根绝诅咒,岂不是天下太平了……? 然而想起盛惟那副嘴脸,春望顿时怒火中烧。 (那家伙的儿子打算坐享其成,门儿都没有。) 在他心底实在深受煎熬,怨气再三积压下,理性之声弱似蚊吟,徒然惹人烦躁而已。 于是春望又涩声说:“……大公所言甚是,微臣后继无人,是该收留养子,结束与邻国间的长年争执。” 大公目中顿时流露神采。 “唔,说得好!不愧是有路春望,本公没识错人哪……” 大公语调透着宽慰,忽然察觉春望神色有异,便蓦然住口。 只见春望脸上浮现未曾有的紧张,神情紧绷地竭力挤出话语:“请恕微臣冒昧请求,有关决定继承者的事宜,大公,还请您恩准微臣半个月的缓冲期。” 大公深蹙起眉头。 “需半个月?” “请您务必成全。” 大公沉着脸注视春望。 这名不轻易动摇、个性温稳的领主,竟会如此紧张地凝视自己,他的眼神似想申诉什么。——这份凄绝的心意,感化了大公。 “好吧,你不致于命危日一夕,后继者一事,本公就等半个月。” 一听此话,春望浮现放心的表情。 “多谢大公。” (……事到如今,唯有弧注一掷了。) 春望在心底喃喃自语。 如今雅望时代的高明术士皆已逝去,春望为此惶惶不安,难保是否能将那孩子平安带回城。可是,他必须如此做。 此后半个月是大局关键——春望紧紧咬牙,在心中向逝者呼唤,请庇佑我族。 * “……什么?春望拒绝收养子?” 汤来盛惟回头瞪着在身后待命的男子。 盛惟有酷似春望的高鼻和长脸,不过双目格外炯大,或许因此才予人自我意识极强的印象。 假使比喻盛惟是火焰,那么待命的男子,就像是焰照下的物影。 男子面无表情,悄无声息伫立在此,若非开口,简直忘记其存在。 “请恕在下斗胆,事情并非全如您所想像,根据潜伏在大公身边的‘叶阴’来报,春望并非拒绝养子,而是尚未下决心。” 男子说道,盛惟立刻手一摇。 “还不都一样!春望的后继者已死,无儿无女的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大公重视家系,不许他拒绝我族后嗣、改收外族人氏当养子,换句话说,那家伙唯有接纳我儿助惟。倒是他请求半个月的缓冲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盛惟瞪着窗外远山在薄暗中沉落。 “……绪路山,山的那头就是水源丰沛的杉谷川和若樱野,自从被那些家伙抢走水域后,可知我国有多么民不聊生?这场苦难,终该结束了……” 盛惟紧紧握拳,朝绪路山的山棱凝视半晌。 男子一听此话,嘴边微泛苦笑,旋又消失。 滋润领地的河流有好几条,杉谷川的水源被夺固然可恨,少了这条河,还不致于动摇国本。 把夺取若樱野的理由推给子民,还为此忿忿不平的盛惟,男子注视自己主公的侧脸,心底泛起可笑又可悲的情感。 然而,男子丝毫不动声色地说:“痛苦的不只全国百姓而已。” 盛惟瞪视那片山岭,点了点头。 每当望见绪路山时,他总想起父亲芳惟的面容。 芳惟出身有路 族,却因次男的身分,被迫来当芝麻小国汤来国的领主,而且汤来族人心底向来将芳惟视为外人。不仅对父亲,连对生长于斯,如今继任领主的盛惟也一样。 野心勃勃的雅望凭藉汗马功劳夺取若樱野时,汤来族都认为是芳惟将历代先祖不惜流血争夺的水源拱手让给兄长,于是嘲讽、轻蔑他是没出息的女婿。 目睹父亲在自己面前受辱的记忆,深深烙印在盛惟心中,每次想起就令他火冒三丈。 从那时起,父子唯一的悲愿就是夺回若樱野,好给有路族难堪,至今这念头从未淡忘。 (……我一定要抢回有路族的地盘,在父亲坟前供上若樱野的樱枝。) 盛惟缓缓回头,垂眼望着待命的男子。 “久那,给我去查春望有何企图,那家伙要是暗藏玄机,就搜出来毁了它。派‘叶阴’去也行,不过春望恐怕在调查我们的动向吧,稍有不慎,在敌方长年苦心设下的内探将会败露形迹。我想等春望的意图明显后,再派出‘叶阴’。这些全靠你的魔使了。” 名叫久那的男子避开领主目光,只俯首答道:“在下遵旨……不过您也知道,当今魔使比家父时代更稀少。至于‘叶阴’,其中有几人的心智不易受控制……” 久那说着,静静仰起脸,盛惟许久不曾注视他的眼睛,不禁暗自心惊。久那的眼瞳淡得出奇,近乎失去色泽。 盛惟幼年时,久那就一直守护在侧,不断默默为他完成心愿。盛惟由衷倚赖久那,因此每当看见那双眼瞳褪淡时,盛惟便感到不安。久那的生命就像蜡烛熔化,一点一点消失。既然此人膝下零丁,必须趁他在世时,替自己夺回若樱野才行。 “全偏劳你了。” 盛惟说完,久那轻身站起。 行礼后,正欲离去的久那忽然回头对领主说:“……对了,在下还有一个愿望盼您答应。由于去年欠收,您曾考虑今年为百姓减轻劳役,这件事,是否请您打消念头呢?” 盛惟蹙起眉头。 “怎么?让田里增些人手,百姓不是日子好过点?” 久那泛起淡笑。 “……日子好过,百姓就不会怨春名国领主。” “什么意思?” “怨恨正是咒力的本源。为了取得春名国,希望您在此时能挑起一些民怨。请煽动子民,让他们相信劳役繁重的祸首,正是有路族抢走若樱野所致,否则在下来日无多,将比先父更早离开人世。” 久那仅如此表示后,迅速俯首行礼,无声无息地返身离去。 二术士与魔使 当夜,久那返回居处,单独前往邸内深处的仓库。 仓库没有铺地板,地表暴露于外。踏进去时,一股刺鼻土味弥漫上来。 漆黑中,久那快速从墙壁突起的木钉上取下挂衣,从头裹至脚,衣上的浓烈薰香包覆了全身。 接着伸手探进墙边的小木笼,迅速抓住三只吱吱乱逃的老鼠杀死,把鼠尸揣在怀里。 全程动作流畅,毫不迟疑。 数十年来,他对杀生已无动于衷。 幼年随父修行,父亲命他杀死动物时,久那总是流下不忍之泪,但久而为之,他学会如何在杀生时保持无心的诀窍。 反覆无数修练,渐渐地,一切习以为常。 “生物有所谓等级之分。” 父亲告诉久那。 “具有杀伤力的生物,居于被杀者之上。虫和老鼠是为供食用而生,至于吃它们的狐狸和狼、熊,则是供人杀来果腹。可是,千万别小觑住在‘间界’的灵默,当我们祖先施咒术操控灵狐之前,它们原本属于神族,出生于‘神界’,为了传达神谕才在人界现身。昔日,它们居于人类之上。在‘领国’尚未存在、纷争并不炽烈的时代,我们祖先曾向在人界现身的神使灵狐献供物,祈求神明赐予土地丰饶……那真是悠然安闲的时代啊。” 父亲嘴角浮现难得的苦笑,旋即抹去笑意。 “不料时移世异,领国间展开弱肉强食的争斗,我族为求生存,改变过去的准则。我族靠咒术控制神使灵狐,逼它们成为听命行事的魔使后,我们获得绝大力量……然后,开始缓缓步向灭亡。” 父亲淡淡说道。 “咒骂先人愚蠢也是枉然,如今放弃咒术已经于事无补,一旦舍弃咒术,唯有死于敌国术士手中。在欣喜获得咒术的些微成就感中,我们唯有坚持到底。” 日后久那在邻国春名国,与系出同族的术士之女对决时,方才了解父亲所言正确。那个姑娘放弃使用咒术,结果落得死于非命。 天生术士,这就是宿命。想要违抗,不如乐于接受命运的安排。 芸芸苍生,生生死死,不过如此罢了。 久那静静蹲下,捞起脚边泥上涂在脸上。覆满黏乎乎的泥巴后,仅留下双眼鼻口,接着飘展衣摆,席地端坐。 他从怀中取出余温尚存的鼠尸,双手抓起尸身,以拥抱天的姿势,高高举起手臂。 久那盘膝而坐、双臂朝天张展的姿态,令人联想到树。 不一会儿,抓着鼠尸、在黑暗中高举的双手指尖刺痛起来。久那将缓流全身的精气集中到腹底,微微张口……呼地吐一口气。 接着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手指开始在黑暗中交织舞动起来。 (来啊、来啊,渗入地里的怨哪恨哪……) 不久鼠尸上绕起黑线似的东西,在指尖形成三团微亮光球。久那将那些光球收在怀里站起身。 他闭上眼,口中喃喃念诵咒语,前进三步、右跨两步、倒退一步,反覆踏着复杂步伐。 每踏一步,黑暗的气息就起变化。 仓库中的久那,缓缓逐步踏向另一片黑暗。 他双目紧闭。在视而不见的漆黑中,心眼已感应来到玄异、幽光朦胧的夹缝世界。 走了一阵后停步,这里是仓库正中央,此时若有人开门也看不见久那,因为他在“间界”中。 微暗的林间悠然流着雾霭。 久那从怀中取出三只笛子,是掺入灵狐毛烧成的上制狐笛。 他高高举起狐笛,咻地朝空中斜劈画下,悄然无息——这是死寂的空间。 分别拿着三只笛子重复同样动作后,久那闭目冥想,等待魔使前来聚集。 不一会儿,空气晃动起来。 三只毛色鲜亮的灵狐,犹如从摇曳的蒸腾热气中现身,端坐在主人面前,它们为了交谈,凌空翻个筋斗变成人的外貌。 “……玉绪、野火、影矢。” “给主人请安。” 玉绪是妖艳美女,野火是五官精细的少年,至于影矢,则是一脸精悍的中年汉子。 野火与其他同伴不同,他是穿越春名国守护术的破绽“暗户”而来,因此仍在气喘吁吁。 野火跪着仰视久那,魔主那张戴着咒力防护的泥面、满身薰香的装束,在灵狐眼中不过是一团青焰摇曳。 自懂事以来就侍奉魔主,野火至今从没见过他的面孔,连名字也不知道。 “野火。” “是。” “你潜入有路春望邸快五年了,你个性伶俐,常向我通报春望的一举一动,不过我总觉得你有些疏忽哪。” 野火面色苍白。 “请问您是指什么疏忽?” “你还不明白?” 野火点点头。 久那审视着野火的表情,这才摇摇头。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只有继续打探下去。玉绪、影矢。” “是。” “以后你们不必留在原来执行任务的地点,跟野火一起 去侦察春望。” 久那说着,道出大公居城的事情原委。 “春望向大公请求延后决定养子的时间,由此可知那家伙有中意的后继人选。” 久那语气透着不安。 “就怕万一……” 他喃喃说着,厉声吩咐三只灵狐:“给我火速去查那家伙想带谁去晋见大公……喏,快舔了增强法力。” 魔主从怀中取出发出微亮的光球,让三只灵狐各舔几口。 舔到香甜的光球,浑身顿时炽热如烧。 穿越“暗户”时的疲惫感随即消失,野火舒了口气。上次舔这种含灵力的光球,已是许久以前的事,因此穿越“暗户”来赴命时备感吃力。 “很好、很好,只要彻查清楚,就赏你们一次舔两颗吧。” 久那柔声说完,忽而语气一转,以冷鞭般的口吻命道:“还不快去!” 三人恢复狐身……转眼间,烟消无踪。 * “间界”的森林透着微暗,青暗笼罩整片树林,流雾淡淡,湿润空气中,草木的浓香令人窒息。 一侏巨木耸立在薄暗中,树根有几个窟窿,长春藤缠绕树枝垂下,藤端绽放青白焰花。 三只灵狐聚在称为灵狐宿树的树洞里,正交谈各自打听的成果。 “说到春望城内的随从呀,有个武士长得好俊……” 玉绪轻声说着唯有灵狐能了解的“灵语”。 “某天夜里,我给他托个美梦。据他所说,夜名森林中有座馆邸,每个月会有驮马运食粮到那里,看来运送好多年了。” 在玉绪的金灿眼眸紧紧逼视下,野火点了点头。 “那是森荫邸,听说春望有位赏识的家臣将发疯的儿子关在邸内。” 小夜曾抱自己逃往的那座馆邸,还有被幽禁的男孩面容,野火依然记忆犹新。 第一次进去时,野火已感到馆邸和周围森林布下强力的防御术,然而,野火毕竟不想将此事秉告魔主,因此保持缄默。 听到魔主下命时,野火顿时明白春望藏匿的后继者正是那个少年。 对魔使来说,主命绝不可违,否则必死无疑,但当时野火就是无法说出口……他没有忘记少年曾为自己涂止血药草。 玉绪又说:“野火,敷衍不像是你的作风,你真的好好查过?” 野火点点头。 玉绪诧异望着他,在旁的影矢则说:“我在村里也听过馆邸的谣传,于是亲自去探察。错不了,春望押的宝就藏在那里,不说别的,那里布下的高明防御术就说明了一切。那近乎天衣无缝的结界岂止踏入,连窥探都是痴心妄想。” 影矢说着,玉绪点点头。 “那么,应该不会错,这就去秉告魔主吧。” 事到如今,他已无能为力。哀伤的野火跟随两名同伴,迅速从树洞窜升而上。 触到钻入树心的长春藤根,三只灵狐飕的变成青焰。 焰火从“间界”沿着长春藤滑向外界。 若樱野的一株美丽老樱树上缠着长春藤。忽然间,从藤蔓升起三团狐火,夕暮原野中,狐火咻咻画弧飞跃,身影吸入树林深处的敞开“暗户”中。 * 听过灵狐们禀报后,久那寒起了脸。 “……森荫邸里竟然藏匿一个男孩?” 久那睨着野火,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说:“野火!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不讲?” 野火低头回道:“我听说那是家臣的儿子。” 久那紧握的拳头青筋暴露,不由分说,便朝野火头上一记。 野火额头撞地,砰的一声钝响。剧痛下意识飘远,他仍俯着脸,没有发出呻吟,动也不动。 窝囊废!受魔主痛斥时,野火总有孤身将逝的无助感。 可是,为什么?如今他感觉不仅是无助,而是针扎心口,渗血般的炙痛遍染于胸。 他不懂这痛意是什么,只拚命忍泪,别夺眶而出。 魔主激颤片刻后,深深叹息望向影矢。 “你是说,你曾去观察馆邸?” “是。” “照你所说,那里有灵力防御,是使用何种法术?” “是用字符贴在四处方位,并在四个角落插上青竹。” 魔主点点头。 “原来是字符和青竹……” 魔主凝望半空,一时陷入沉思,又将视线栘回影矢。 “影矢,那种防御术可有任何破绽?” 影矢嘴上浮现笑意。 “有一两个破洞,只是小洞,可容孩童进出。恐怕是少年小时候从板墙的破洞溜出去玩吧。那是‘被守护者’自愿闯往外界所造成的缺口。” 影矢说着倾出身子。 “变成灵狐就能轻松钻进去,要除掉他吗?” 野火屏住息,等待主人的答覆。 魔主静静答道:“不,还不急于一时,迟早要行动。应该先酝酿彻底击垮春望的对策才行。” 三织光 解除封印后一下子唤醒哀伤。小夜当晚发起高烧,接连卧病五天,好不容易退烧,依然残留徒存空躯的无依感。 人声物响变得好远、好模糊,仿佛全远离自己。 突然被迫面临母亡的冲击,这一切犹如血淋淋的伤口,触到就生锐痛。在心头疮疤蒙上薄膜前,她不想去碰……如今,她凡事不想多费心思。 终于能下床的小夜开始协助铃打理家务,日子过得清闲,只不过总觉得自己不同于往昔。 大朗始终看在眼里,某个早晨,他忽然提议去野外踏青。 “我们去若樱野吧。虽然樱花季节尚未来临,春天的原野还是很美丽。铃,你也带便当一起来。” 大朗让小夜骑云阴,自己跨上名叫疾风的高大苇毛马。铃怀抱一太骑着爱驹月阴。 朗日下,泠风轻送花香。风向一转,不时飘来焚田烟味。闻到这味道,小夜心中赫然浮现奶奶打直腰杆、隔着白烟眺望焚田的身影。 (后院的田地……) 家务、农事都荒废了。她正思忖时,感觉周围景色愈来愈清晰,远山上抽芽的单木绒似胎毛,山岭含笑浴在晴阳柔晖中。 铃展开悦耳歌喉唱起来。那是节奏很奇妙的曲调,歌词是异国语言,小夜不懂其意,感觉上是活泼明快的歌曲。 一太咯咯笑着,双手拍马鞍打起节奏,系在鞍饰带上的小铃叮叮清响。 此时距插秧时节尚早,一行人俯看暴露壤色的田圃,行在河堤上,马蹄恰噗恰噗踏出愉快声响。 左边是登往绪路山的缓坡,举目一望,阳光穿透状如笔端的细枝在跃舞,蚋蝇嗡嗡细鸣绕在眼际。 不知前进了多久。忽然间,景色豁然展现。 小夜不禁眯起眼。 平缓开阔的绿野边缘可见无际的山樱树。含嫩芽的枝尖浅泛微红,形成淡淡柔霭覆在山表。待花绽时,想必缤纷可期吧。 “那就是若樱野。” 大朗说道。 “你看那边。” 大朗所指的彼端,有源于绪路山的三股清流在此交汇,形成悠悠缓流。细看之下,还有人为堆石的痕迹。 “那是春望侯之父雅望侯堆积的,其实,从绪路山流下的河川在那块岩石附近分歧后,同时滋润着春名国和相邻的汤来国。雅望侯在亲建功勋并获得若樱野后,就堆起那些石块,只准许河水流入春名国。” 小夜面色转为凝重。难怪邻国百姓会心生怨意,为何要做这种事……? 大朗又指向另一处,可望见林间有类似高耸楼门的建筑物。 “那里是若樱野的石坝,昼夜有人监视,以防汤来国士兵来破坏。” 铃则摇摇头。 “……别说了,太好天气提这些多煞风景,倒是该吃午饭罗。” 大朗牵云阴来到下坡野地,云阴一副落得轻松的样子,噗噜噜发出鼻嘶,装模作样地踏步朝水边走去。三匹马咻噜噜饮着水,大朗兄妹带领小夜继续前往上游。 米粒似的白花、散撒花粉的小黄花绽在原野草丛间,三人来此咚地坐倒,铃打开带来的便当。 山白竹叶包的饭团阵阵飘香。咬一口咸味恰到好处,真是可口极了。或许是铃将便当放在怀里,还留一抹余温。 这种多层便当,远比村民在合作插秧时费心准备的便当更豪华。比方说,里面就有烤鲭鱼啦、凉拌嫩芽之类的。今晨才临时起意出游,怎么一下子就能做出这么丰盛的菜肴呢? 蚂蚁还未见踪迹,倒是别处的苍蝇受菜香吸引,开始飞来绕去。 大朗拿起系在鞍上的皮袋。 “小夜喝一点怎么样?是好酒喔,带花香,这叫作花酒。” 少女接过一小杯,含在口里,起先有股皮革味,入口即花香漫溢。 “哥哥,一杯就好,小夜刚病愈呢。” “知道啦,我还没大方到多分给人家喔,剩下算我的。” 铃伸手夺过皮袋。 “不行,一半是我的。” 刚说完,她高举皮袋嘴一张。酒咻地画一道弧,铃巧妙接在口中,咕嘟咕嘟喝得好香。 大朗露出苦笑,对小夜说:“我们一族的妇女全是好酒力。” 胸口暖烘烘的,小夜许久没感到发于自身的温暖了。 悠闲吃完午饭,小夜和铃到下坡浅溪洗便当盒,大朗陪一太摘草玩耍。 “喂——我们在这里摘蕨菜,你们随后跟来吧。” 大朗从上坡唤道。蕨菜生长在比原野稍暗的地方,只见大朗带着一太走进林深处。 洗好便当盒的小夜和铃漫步来找大朗。踏入山间,一下子变阴凉。 大朗的背影就在前方不远处。望着那身影,小夜失去了笑容。 “哥哥,你怎么了……?” 铃也感觉不对劲,就轻声唤道。 大朗微微回首,指着林间空隙处。 小夜一看,当场僵住了。 在山樱树间,有个地点什么也看不见。转望别处后再重新注视此处,仍旧霎时一片空白。 “暗户又开了,明明最近才修补过。” 铃怏怏说道。 (这就是‘暗户’;:) 在仓库听到闾户时,小夜联想到的是黑洞敞开的情景。然而眼前所见并非如此,唯有那个地点看不见任何景象,宛如世界到此中断。 大朗交抱胳臂,回头望着铃。 “抱怨也没用。来修补吧,你帮我准备用具。” 铃点点头,走回放置行囊的地点。 “需要我帮忙吗……?” 小夜问道,大朗摇摇头。 “你抱一太,就坐在那里吧。” 所幸,一太吃饱便困了。小夜坐在树下将他抱上膝头,小男孩乖乖倚着她吸吮手指。 返回树林的铃将行囊放在地上,取出四个小香炉。大朗拿起香炉,放在包围“暗户”的四个方位。 香炉升起烟缕之前,铃在足踝手腕上熟练裹起卷带,带上缀有许多小铃铛。 “……准备好了,哥哥。” 大朗点头会意,闭目调匀呼吸。吸了好深好深一口气,随即朗声念起咒语。 铃配合咒语,右脚跟咚咚踏地,小铃铛随之啷啷呼应。她高展双臂拥抱天空,缓缓舞起来。 双手揉搅着空气,每次挥动,小铃铛反耀光芒,发出啷啷清响。 小夜看见了。缠卷在铃手上的小铃铛不仅反耀阳光,香炉的升烟受音韵吸引,变成蝴蝶磷粉般的细光,朝铃聚集而来。 好似水面浮油形成摇曳光带一般,炉烟化成灿亮光带,在铃的手势环搅下渐渐缠绕起来。 顷刻间,小夜彷佛沉浸在水中。 铃伸开臂膀和双手,以拨水姿势在空中徐徐舞动。炉烟的光带绕到她臂上,形成松缓的漩涡。 不久铃挥手扇动,光带朝暗户流去。 (……啊!) 光带接触的地点,景色一一浮现。那景象宛如映自水面浮泡,略显扭曲、摇晃,但裂缝确实逐渐消失。 小夜望着这幅情景,眉间隐隐感到烦乱。 怎么回事呢?……尽管清音如此悦耳,她非常在意铃奏出的音律,感觉就像是隔靴搔痒,教人心神不宁。 仅是些微的、出现某种相违,不同于小夜心中的音律。 小夜闭上眼睛。 小夜听得见,似是来自远方,细微的……是声音,轻细,却响亮…… 无意识中,她将一太轻放在地上安睡,然后站起身。脱去草鞋,赤裸双足,原本冰冷的泥土和青草,随即传来闷湿的温意。 铃奏的音韵和大朗的咒声微弱消失,不觉间,小夜只凝神听见远方来声。多么怀念、沁人肺腑的声音…… 小夜配合传自远方、穿透大气而来的声音,缓缓摆动手足,翩然起舞。 大朗愕然睁眼,只见小夜在与咒语些微不同的音律中舞动。大朗渐渐压低念咒声,终于完全停止。 惊讶的铃睁眼望着兄长,大朗朝少女轻轻一指。 小夜的舞,比铃更悠缓。 朝空伸展的指尖出现萤光……“暗户”回应光芒,周围飘飘飞起雾霭。 从片片林盘、片片草叶,从石头、土壤、群虫,悠冉升起流烟似的朦光。 这并非炉香和咒语所造成,而是此地产生的灵气绕向小夜的手。少女边缠绕雾丝,边朝“暗户”走去。 小夜没有思考自己的行动。而是声音在体内苏醒的瞬间,从指尖、肌肤、体内,自然舞起记忆中的动作。 白霭迷蒙的幽暗中,出自远方的声音如今朗响于耳际。 她的指尖、掌心、手臂巧织着雾丝,修补遭到强行闯破的裂缝。 补完“暗户”时,额上已浮现细密的汗珠。 指尖感到小刺痛,每次舞动,又添几分痛意。 (不可以被吸走喔……也不能去吸它。) 是谁的声音?每每舞动,怀念的语声就随响在耳畔。 指尖触及的白霭含吸力,稍有松懈,元神就被吸走。 然而,小夜的手指也有吸力,一不留神就把雾吸来。 吸与被吸,收放之间的诀窍委实困难无比。 雾霭中传来像是鸟儿啁啾啼唱,像是万物细语喃喃,对小夜倾诉…… (不能被看见喔……啊,不行,小夜,不可以看……!被看见了!) 一瞬间,遥远的记忆苏醒,与此刻相衔接。 不可以注视……然而,小夜忍不住张开眼。 刹那间,缠绕全身的光缕化成千只眼! 被看见了!无数眼睛盯着小夜! 小夜放声尖叫,紧抱着身躯蹲下。 只为了藏身,为了躲避那眼神…… 霎时,目光消失了。 小夜置身在薄暗中,苍林耸立在青幽暗界。此处有别于以往接触的森林,分明是树,表皮却泛着过真的栩栩光华,凝目望去,树好像真会发出呼唤,令人不寒而栗。朦胧流雾间,可望见彼方出现青光,那是树,一棵大树,枝上点亮火光,是青惨的狐火…… 小夜……! 听见呼唤,小夜如梦乍醒,睁开了双眼。 神情 紧张的大朗正俯视她。蹲伏在地的小夜缓缓起身,土壤气息传来,阳光在她手背上跃舞。 睁眼一看,远方是刚见过的大树,但树身萎缩一圈。当然没有狐火。 “……刚才,” 小夜喃喃说道。 “我看到一种景象……” 大朗伸出大掌按着她肩膀,似想表示安抚。小夜感到那手微微发颤,于是仰头望着他。 “我真吓一跳……刚听到尖叫,你就马上消失在‘间界’。” “我到过‘间界’?” 狐火飘忽的树……那里正是“间界”…… 小夜茫然拭着额上的淋漓冷汗,仔细端详掌心和手指。 连自己都不晓得曾有这段记忆,手指却知道。她彷佛透视到自己体内漫扩的无底深沼。 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渐趋平静后,慢慢地,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于心。 (那声音……) 一定是娘的声音。 我的确和娘相依为命,这段过去依然记忆犹新……想到此,一股难以言喻的炙热从胸口涌上喉间。 小夜妙手掩面,一时凝然不动。 铃犹豫地伸手,抱住蹲在地上的少女双肩。 大朗站在“暗户”的消失地点,环显着四周。 (……没有留下任何“暗户”的痕迹。) 大朗缓缓回头望着小夜。或许封印已解,小夜的能力比以前更强,何况花乃透过舞蹈动作,已将技巧传给女儿…… 神情严肃的大朗陷入沉思,一时无言凝视着小夜。 四月夜访客 胧月映照下,有位身形矮小的武士在四名骑马武士护送下进入梅枝邸。一行人在门前下马,门房矢多安顿坐骑后,引领随侍的武士们前往候传房间。 大朗则在正面屏风前迎接这位武士。 “恭迎大驾光临……您不需特地亲临寒舍,只需吩咐一声,在下必会进城求见。” 大朗俯首恭谨说道,矮小武士摇着头说:“我有急事必须尽快见你,城里有敌国奸细潜伏,因此不便明说,仓促来访,打扰了。” “不敢当,请移步主屋。” 大朗领路前往回廊,此时听见啪达啪达声响起,原来一太从房间跑出来。一睑惊慌的小夜紧追在后。 “一太!不能去闹客人……!” 当铃吩咐掌厨老妇准备待客晚膳时。一太就交给小夜照顾,但这调皮鬼敏捷就像小狗,机灵挣脱她的臂弯,一溜烟跑出房外。 总算在回廊追上一太,小夜抱起他,端坐在廊板上低头致歉,请客人原谅失礼。 “没什么,别在意……这是铃的小孩?长这么大了,让我瞧瞧他的脸。” 武士和悦地说道,弯下身来。 小夜放心抬起头,扶着一太站好,让他面对这位高尚的武士。 “好个皮小子,照顾起来很费神啊。” 武士微笑望着小夜,忽然面露严肃之色。 他不敢置信地盯住小夜,微微愕然张口。 “是花乃……?” 听见武士内心掠过的“意念”,小夜惊异地回视对方。 花乃正是母亲的名宇,这位武士竟然认识家母……! “春望大人……” 大朗有所顾虑似地蹙起眉心,提醒着武士,武士猛然回神,回首望着他。 春望留意到大朗的眼神,于是点点头,起身随之而去,临走时,又瞥了小夜一眼。 那位走向敞厅的武士背影上,飘来交错着惊愕、混乱、悲哀,以及后悔的“意念”。小夜冻僵般紧绷面孔,目送他离去。 “……大朗,她就是小夜?” 春望踏入敞厅,迫不及待地问道,大朗点点头,等春望在上位落座后,方才坐于下位,开口说:“是的,正是小夜。” “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当真以为花乃母女同时殉难。” “请您见谅。恕在下没有告知实情。” 春望听完板起面孔,正欲开口时,大朗先说道:“在下如此行事,并非对您怀有不满,至于花乃所为,完全是出于她的意愿,在下对主公绝无任何怨尤。只不过,那个幼女侥幸逃过一劫,在下希望能守护她。” 春望伏下眼,大朗见状又说:“夺走花乃性命的敌人,是一名可怕的术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小夜还活着。” 春望的眼神浮现强烈动摇。 “……没想到,你竟连我也隐瞒……” 大朗深深俯首。 “真是罪该万死。还请您体察,在下以守护两个孩子为前提,他们都是花乃以生命换取而来。 以在下当时的法力,连稍微封住花乃被‘叶阴’杀害的记忆,都显得力不从心,万一那名术士知道小夜还活着,将得知小春丸少爷尚在人世,在下不能冒任何风险。” 春望霎时抬眼,然后,定定注视着大朗。 “今天,我正为此事而来。” 大朗勃然变色。 “那人发现小春丸少爷了?” “纸包不住火的。” 春望说着,娓娓道出大公居城的详情始末。 “几天内,我必须致书给大公秉明原委,等大公返信答应举行后继者的认明仪式后,我立刻带小春丸前往晋见。” 大朗表情严峻,一语未发。 “我明白这对小春丸的性命是一大赌注,但若不如此,恐怕再也没机会行动了。你应该了解我的苦衷吧。这不仅是我族继承领地的唯一希望,更是小春丸人生的最后机会啊。” 大朗凝视主公半晌,这才点点头。 “……的确,安望少爷辞世时,在下推想您会作此决定。迟早要面临的抉择……如今,可说是时机纯熟。” 春望神情严峻地点头。 “今后半个月是胜负关键,不只是牺牲者的遗愿,还有在馆邸幽禁长达十年约小春丸,他的一叨全睹在这场对决上。你该了解我为何来访,就是希望你像令尊守护小春丸一样,行使异国法术来保护他。” 大朗眼中浮现苦恼之色,长长沉默后,他终于开口:“家父病逝时,在下技法尚未纯熟,虽从家父遗留的书籍学习技法,或向分散诸国的同伴请益,但功力远远不及那名术士。” 大朗痛切地继续说:“何况,‘御祁’原本是守护术。” “……它的效用,是防护藏匿小春丸的森荫邸?” “是的,这种法术几乎没有攻击力。” 春望凝视着一脸沉痛的大朗,说:“大朗,我没有要你攻击,是希望你保护小春丸。” 大朗举目望着领主。 “守护术的最佳功效就是隐藏,只要不让对方察觉其存在,就利于防守。正因为如此,才能在方式欠妥之下,一直保护小春丸少爷到现在。可是想要守护泄露身分的少爷,必须具备攻击力。在下恐怕不是那名术士的对手。” 大朗面色苍白地说:“您就不能向大公秉明实情,求助于他的术士吗?” 春望摇摇头。 “不行……在大公眼里,我不过是小领主,将术士借用于我,届时守护他的力量自然削弱,大公不会甘冒此险。” “汤来盛惟的术士法力太高强,难道不会对大公构成威胁?” 春望嘴角浮现苦笑。 “确实是威胁……所幸如此,盛惟不敢派术士来杀我这名领主,因为咒杀大公认定的领主就视同谋反,汤来盛惟将被大公的术士所咒杀。 但进一步想,大公不会单方支持我族,因为一旦如此,大公等于打破对所有领主一视同仁的原则,他的威信将受动摇。大公若承认小 春丸是我的后继者,盛惟就不敢太嚣张。不过,大朗,别指望大公直接给予协助。我们必须自求多福。” 春望说着,定定注视大朗。 “你的力量……真的无法致胜?” 大朗眉心紧蹙。 “……恐怕是的。” 春望面无血色,苍白的脸孔流露决心说:“那么,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和小春丸已走投无路。你还愿意舍命相随吗?” 大朗深吸了口气,闭目片刻。 千头万绪——多少缤纷点缀的回忆奔过胸臆。 不久,他张开眼。 “……在下早巳踏上这条不归路。” 结束商量今后的事宜,春望动身时,已是明月高悬的时刻。 不知春望作何感受,至此他未曾提起小夜。 大朗奉劝领主在梅枝邸暂歇一宿,春望摇首拒绝,执燃火炬返回城内。 心情沉重的大朗回到起居室,铃正陪伴呼呼熟睡的一太,听见动静就一惊抬头。 “哥哥……” 大朗向她间道:“小夜呢?” “……唉呀,说起她啊,刚才跟我说想出去一下就没回来,我以为她去如厕呢。” 大朗板起脸来。 “你怎么了?” “……小夜的‘心耳’比我想的更强。恐怕听到春望大人的‘意念’,当时她脸色一变。” “真的?你是指小夜听见交谈?我觉得不可能。她一直在房里呢,就算‘心耳’再强,此处也听不到敞厅的交谈,她脸色若有不对,我早就发觉了。” “不,进敞厅后,我特别留心谨慎。但不是那时候,而是在进敞厅之前。小夜去追一太,正巧遇到春望大人,那时领主看到她,想起花乃……” 大朗话说一半住口。他听见回廊传来脚步声。 低头走进起居室的小夜,周身弥漫着湿冶夜息。 “……小夜,你去哪里了?” 铃故作开朗地问道,少女的苍容挤出一丝笑容。 “去茅厕。我有点不舒服……” 铃起身抱住小夜肩头,少女的衣裳沁着寒意。 “我去煮药汤,你在这里坐着等一会儿。” 铃说完前往厨房。 少女怔怔杵在原地,仰望着大朗。 “小夜……” 少女阻止他讲下去,迅速说:“大朗,这段期间谢谢你关照……我想回家,田里没人照料,心里很惦念家园。” 大朗仔细凝视着她。 小夜脸庞瘦了一圈,唯有圆眸大而明显。 难道她听见春望的“意念”?还是另有其因?他感觉小夜心绪紊乱,而且充满畏惧。 就算追问她,也不肯明说吧。这女孩宛如小兽,畏怯时宁可躲入巢穴,拒绝仰靠他力,只想自求保护。 (……这样也好。) 大朗心中寻思着,今后他必须踏上搏命之途,铃母子在邸内安全无虞,因此曾考虑留小夜住在梅枝邸。但他继而一想,敌方尚未发现小夜,与其留在此,不如重返村郊生活更幸福。 让她回去吧——大朗如此思忖。 时至今日,大朗告诉小夜有关生母的事情,希望说服她与自己等人一同生活。 小夜拥有珍贵才能,这是大朗兄妹所欠缺的。只需传授基本之术,大朗盼她日后成为青出于蓝的术士,为守护领国而发挥长才。 然而,命运已无暇培育她。春望所下的赌注,半个月后将立见分晓。 既然如此,留小夜在邸内反而更危险,只要与大朗等人有瓜葛,敌国术士恐怕会寻迹发现小夜——这个能修补“暗户”、承袭术士血脉的女孩。 如此一来,小夜绝对难逃魔掌。 让她回去吧。回归原来的生活,相信对她更好。 “我明白,明天早上再借云阴给你骑吧。” 大朗静静说道。 * 皎月映照路径,策马奔驰的春望对周围景色视而不见。 在他眼底,不断地、不断地浮现小夜的身影。 想到她还在人世,春望感到欣喜若狂。至今她居住何处?过什么样的日子?生活是否一切安泰? (那女孩,居然如此像花乃……) 春望想起初遇花乃的情景,霎时百感交集。 花乃的父亲那柁是侍奉雅望的术上。他个性木讷,身形高瘦,有双淡得出奇的眼瞳。那柁带女儿来见春望,当时春望大约十二岁,与花乃年纪相仿。 春望之父雅望充满野心,他希望花乃继承那柁成为术士,以便侍奉自己的儿子,于是让两个年龄尚幼的孩子相见,过起亲如手足的生活。 花乃是温柔文静的女孩,春望想起她曾在自己面前跳舞,那是她向亡母学习的舞蹈。年龄渐长后,花乃了解许多真相……终于,她对咒术感到深恶痛绝。 如今想来,春望认为那柁并没有逼女儿成为术士。那柁这个人,总是处事淡然,从不让人猜透心思,因此这只是春望漠然如此认为,然而推测未必有误。 比方说,引荐大朗之父高朗给雅望的正是那柁。高朗是来自海外的异民,雅望多少心存疑虑,那柁居然找高朗协助施行咒术,让高朗获取领主的信赖。莫非是因为那柁舍不得女儿继承术士的重任,才出此策……? 雅望逝去后,不久那柁也撒手人寰。 春望失去守护者,花乃不忍对他坐视不管。情非得已下,她成了术士,留在他身边。当时春望已娶正室,花乃却是他无可取代的伴侣。春望与花乃迫于身世无奈,不得不在诅咒的恐惧中求生存,两人朝夕相伴之下,心灵紧紧契合。 然而春望百般央求,花乃就是坚持不使用父亲操纵魔使的咒术。 当亲众惨遭敌国的灵狐杀害时,春望谴责花乃的不是。 (……我对她太绝情了。) 想起当日情景,事隔多年,依然令他心痛如绞。 春望了解她的心意。花乃对万物……人、兽、虫、草皆一视同仁,不堪忍受为守己而伤他者。 因此,花乃只能尽其所能守护他,宁愿牺牲自我…… 春望前额贴着马鬃,咬牙切齿。 (花乃……) 多年前痛失挚爱,昔日的容颜与小夜重叠。 他十分了解大朗隐瞒的心情,万一敌方查知实情,小夜将性命难保。 (大朗,多亏你了!) 正寻思时,他脑海忽然浮现另一个念头——既然那女孩有花乃一样的力量,不就可以当术士了? 春望表情扭曲,微一摇头,仿佛窥见自己心底的可怕欲望。 (……成为术士,她将步上母亲的后尘。) 然而,春望必须有最优先考虑的使命,那就是守护我族、丰饶领地。他怀着凄绝的痛苦,任快马驰骋。 就在眺见城内望楼时,春望思忖着——让那女孩卷入实在罪过……不过,时机尚早。 五焚田 清爽的春风四透屋内,小夜到田地巡视,原本的生活感觉又在体内复苏。 只要忙碌耕作,终有一天能忘记在梅枝邸的见闻,就像从未发生事端般恢复常轨。 是的,反正没得清闲。必须赶快焚田、烧枯草、翻上混埋草灰、撒菜种,还得用少许残线织布,想糊口就必须挣钱……。 所幸大朗兄妹赠送大量谷米。小夜将野外摘采的青菜切细后,拌在晶莹白饭中做了丰盛的菜饭,吃起来,仿佛春天香气盈满身。 只是独眺炉火时,空怅袭上了心头。 恢复孤身,不再是奶奶死时那种噬骨的寂寞,而是痛心之余的怅 然若失,辛勤劳动,痛楚也不会消失……做任何事都意犹未尽——所得非所求的感觉,萦绕下去。 某天,日暧风和,小夜留心着火势延烧,一个人焚起小田圃。 升烟缓缓流去,在焚田香气的包覆中,小夜目光追随悠悠淡去的烟缕。 烧完枯草、翻好土,该要播种了。 翻搅不见枯草残影的田圃,蓦然冒出黑色新壤,田魂仿佛再度苏醒。小夜想起新土的气息,内心顿时一片踏实。 没烧除纠结蔓草,田圃就不会起死回生。 小夜也一样,不抛舍内心纷纷杂绪,阴霾只会永滞难消。 春望来访的那晚,小夜说了谎,当时她没去茅厕,而是躲在大朗邸内的梅林中,目送春望乘马离去。 她多少期待春望是否仍在思索母亲的事,因此藏身梅树下。 然而,那人传来的“意念”深深冲击她……让她惊恐到极点。 鞍辔叮叮细响的骏马从面前走过,那名武士背影飘来的——竟然是诅咒、灵狐、死亡预感、恐惧、觉悟——好多好多这类字眼纠结交络着,意念充满了晦暗。 她不寒而栗,正想关闭“心耳”的瞬间,忽然有个名字浮现在春望心中,一闪即逝。 小春丸——这名字,不知为何,与花乃……母亲的名字纠缠一起。连小夜的名字也…… 凝望着武士渐远渐杳的身影,少女一时僵在原地。 些微感应到的端倪,令她惊悚莫名。 刹那间……她冲动想逃走,这里尽是无垠的恐怖黑暗,最好别知道任何事。总之她想回家,想回到坑炉畔,裹在自己被里睡觉…… 流烟如缕,散向春日浅青的天际。 暖洋洋的目光晒在脸庞,小鸟啼唱声此起彼落,明快消失在苍穹。 小夜使劲吸口气。烧烟味随风散去后,春风飘含着嫩芽香。原本恐惧得不顾一切逃回家的那颗紧紧凝缩的心,总算放松、沉静下来。 终于能独自慢慢思考,实在太好了。所幸如此,宛在池中投石,漫起纷泥后变得畅然泠澈一般,小夜的心也愈见清澄。 迄今未知的过去确实存在,自己就在其尽头。 纵使充满恐怖色彩,那就是自己切身接触的过去,不同于被封印成记忆空白的过往。无论好坏,让她感受到某种情境活生生缠绕着自己。 小夜啪啪双掌一拍,仰望着天空。 (为何春望大人会想我和母亲,还有小春丸?去问问大朗原因好了。) 母亲、小春丸,还有自己。若能了解、克服这段过去,心境必然像新壤再度苏活,暗夜迷途的胆怯将随之消失,或许可以找到今后前进的目标。 明早走去梅枝邸吧,路程虽远,黎明出发的话,一定能赶在日暮前抵达。 渐细的烟缕流向夜名森林。 小春丸该十五岁了——他长成什么样的年轻武士呢? 倘若能见面谈天说地,多教人开心啊,可是如今小夜知道,这只是幻想。好怀念在板墙的腐洞里钻进钻出,一起玩耍的日子,当时胆量真大,这就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吧。 真不可思议,在此机缘下,我和小春丸相遇…… 究竟小春丸和自己有何渊源?若是宿缘匪浅,无畏无惧地前进,终有重逢之时。 宛如飞向碧天的小鸟,心情变得好开朗。 温煦春阳下,小夜眯眼微笑了。 * 匆促播种完毕,小夜在翌晨天色未明中,只带握饭团和水筒离开家门。 既然单独前往,与其选择那日骑云阴的路径,宁可沿街行走更安心。大朗曾在那座神秘仓库里指出小夜家和自宅位置,当时她发现日野边道正通过梅枝邸附日野边道是通往春望居城的大道,行人过往频繁,女孩子白天独行也不会遇上危险。 今天依旧是晴朗好日,小夜雀跃地走下山路,在和暖阳光中走向山棱道。正乍前,已来到日野逊道。 踏入街道,居然众集一大批人,小夜好惊讶,又不是市集日,怎么会有人潮呢?民众正夹道等待来人。 “……喔,来啰!来了、来了……!” 听见有人高喊,喧嚷变得更沸扬。 小夜急忙钻过一群妇女的臂膀下来到路前。只听见马蹄声渐响,从道路彼端出现一列武士骑队,鞍辔在阳光下耀目生辉,正朝此处前进。 “哪一位是少主啊?” 后方传来妇女的询问声。 “不晓得。” “等一下嘛,反正走近点就知道了,不是十五岁的年轻武士吗?” “说来怪吓人的,居然躲藏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此话,小夜胸中一阵闷苦。 (该不会就是……) 领头武士高举的旗帜上家徽清晰可见,绝对没错,正是有路春望侯的旗徽。既然来自夜名山的方向,大概是从森荫邸来的吧。 队伍要去何处?前方就是春望大人居城的城下町(※以领主居城为中心发展的街镇),他们即将进城吗? 领头的武士骑马扬尘而过,队伍在小夜眼前陆续经过。 她惊鸿一瞥,望见武士们簇拥一个骑白骏马的少年,春光浮显他的苍容,高贵面庞上的眉眼乌黑而坚毅,正是小夜印象中的容貌。 “小春丸……!”小夜忍不住唤道。 护卫武士纷纷皱眉俯看她,策马前去。 她与小春丸目光相遇。少年注意到她,眼中只冷光一闪,就像看见路旁小枝般轻轻逸开视线。 僵冷从后颈扩散到后脑杓。小夜冻住似的,凝望从眼前离去的少年背影。 她不敢相信对视那瞬间的感应,当场屏息愣住。 (……那不是小春丸。) 小夜打个哆嗦。 时过三载,少年的五官仍清楚残留小春丸的昔貌。外表上,他依旧明朗活泼,然而小夜感到在他内心……充满阴沉、乖戾,简直令人作呕。当她接触到毛骨悚然、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扭曲感应时,骤然间,脑海深处传来虫翅的翕响。 当她近乎屏息、伫立原地时,有张熟悉的面孔从眼前经过。 那正是大朗,他骑着疾风前进。 大朗留意到小夜,不禁愕然睁大眼,立刻透过“心声”给她一喝。 (……天啊,小夜,在这里做什么!别跟我们沾上边!快离开!) 大朗留下严厉的警告意念,在骑马队伍的推进下通过离去。 小夜冲动想追去,向前跨两步,继而又想追不上,只好作罢。 就在此时,有个意念轻柔抚过她的眉间。 队尾正经过街道,最后一批骑马的少年随从中,有人在注视她。那是一名眉目神爽的少年,细长秀目望着她,淡瞳浮现了讶色,他似想诉说什么,唇端泛起一抹依恋,就此通过离去。 他是谁……这个少年,曾有一面之缘。 为何他会牵挂地注视我……? 熙攘人群的推浪中,小夜一凛仰起脸,目光追随少年已远的背影。 想起来了!他正是去年除夕遇上盗贼时,救我脱困的那个少年。 究竟是何许人物?想向我传达什么消息?他的“意念”似有霞幕相隔,完全感应不到。 小夜彷佛作了场奇妙的白日梦,怔怔目送队伍远去。 六乳姐弟 抵达梅枝邸时,已是暮晚时分,曾几何时落起雨,小夜沾了一身湿。 与初访时一样,是由铜铃大眼的矢多出来迎接,铃听见动静,不待矢多通报就惊讶地飞奔出来。 步行一整天的小夜疲惫不堪,但想说的、想 问的全堵在喉间,令她心烦意乱。 铃说:“先休息一下再谈吧。”便沏来香茶,厚墩墩的茶碗暖和透冷的手心,茗香让少女自体内获得舒展。 小夜啜着茶,将事情娓娓道来。 铃边哄从膝头直往上爬的一太,边默默聆听叙述,在听到白天那列队伍、尤其少女开始谈起小春丸时,她不禁脸色一变。 “小夜,你认识小春丸少爷?” “这个啊,其实是很久以前,当我还小时曾遇见他……” 听到两人曾在森荫邸偷偷玩耍时,铃的面容渐转苍白。 “竟然有这种事……你们居然从墙上的破洞溜到外面?这下可惨了。” 铃喃喃说道,压抑着语气。 “怎么会呢?” 铃并不回答,只凝视小夜问道:“你说今天跟你对视的小春丸少爷感觉很恐怖,是不是?请再说明一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个……” 小夜蹙起眉心,要说明人的“意念”,实在很不容易。 “该怎么说呢……就是让我感觉毛骨悚然,以前的小春丸是活泼开朗又善解人意的男孩喔,可是今天相遇时,他外表没变,但内心……变得很阴沉、很乖张,而且,我还听到一种奇妙声音。” “真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就像虫在振翅般的低吟。” 回想那瞬间,小夜不禁毛骨悚然。她摩挲着上臂,望着一脸铁青的铃。 铃回望着少女,视线却穿透她投向别处。 “你怎么了?” 小夜唤问道,铃眨了眨眼。 “……该怎么办才好呢。” 铃喃喃自语,轻抚着嘴角。 或许铃心中有什么秘密,正犹豫是否该讲出来吧。小夜像是轻推开她的心扉,说:“铃姐,告诉我吧。” 铃凝视眼前的纤细女孩。 小夜眼神中浮现的,已不是至今只想逃避的迷惘,而是在犹疑中迈进的光芒。 看在眼里的铃心意已决,必须尽快将小夜所说的消息传达给大朗才行,可是想到一太,她不能亲自去找兄长。 如今能做的唯有一件事,就是将实情全部告诉小夜,只有藉助她的力量。 (……所谓缘分,就是如此?) 从孩提时代,铃就崇拜小夜的母亲,那位稳重、温柔的花乃…… “我没办法像哥哥一样,将往事说清楚……” 铃说着,想挥去迷惘般发出短叹,然后直视着小夜。 “我想你该知道小春丸少爷是有路春望侯的儿子,他就是十年前溺死在河里的次公子。” 铃说到此,烦躁地一咋舌:“啊,受不了!哥哥来说明一定更清楚嘛!我讲得没有头绪,漏东漏西的,因为当时我还小啊,大人有什么行动,也不会告诉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后来哥哥谈起的。” 小夜鼓励她说:“没关系,你讲知道的事就好了,告诉我吧。” “好……好吧。” 铃拨起散落的发丝。 “哥哥上次应该告诉过你,就是有关汤来盛惟怨恨春望大人的事……” “有啊,他说是若樱野引发仇恨。” “不单是如此,总之汤来族不断诅咒有路族,还打开‘暗户’,送灵狐到春名国来杀害忠臣……领主的尊父雅望大人害怕长子遭到杀害,所以就……” 铃开始含糊其词。 “就怎么样呢?” 小夜催问道,铃吁了口气说:“花乃一定是因此才留在春望大人身边,她的父亲那柁……是雅望大人的术士。” 小夜骇然睁大双眼,铃连忙说:“那柁是术士,但他并不可怕,你的祖父个性很沉默呢。” 老实说,铃在幼时印象中,觉得淡眼瞳的那柁很可怕,但她没有表示,只匆匆继续说:“对了,花乃长得很美,个性开朗又坚强,和她在一起很愉快,你不是有‘心耳’吗?花乃也有这种能力喔。我不知道你的双亲是怎么邂逅的,如果令尊和那柁有交情,他可能是在有路城里与花乃相识。” 小夜悄声问道:“家母曾在……城里?” “是的,她是春望大人的侍女,从小住在城里,还当过小春丸少爷的乳母。” 铃的眼中暗影飘摇。 “你和小春丸少爷同时受哺育,所以你们是乳姐弟。” 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小夜伏下双眼。 眼底浮现那年秋夜,小春丸在竹灯微火下玩耍时的笑容。同时受乳的两个孩子偶然相遇,在不知情下,就像姐弟玩在一起,这是多奇妙的缘分啊…… 小夜正思忖时,忽然发觉一事。 (既然都由娘哺乳,那就是说,当时我已出生了。) 小夜仰起脸凝视着铃。 “那么,我也住在城里吗?那时,娘……是成亲后才生下我吧?家父呢……?” 为何至今脑海中从来不曾浮现父亲的印象?完全没想过父亲,才教人匪夷所思。 铃的目光游移不定。 “你当时确实出生了,很抱歉,我对令尊一无所知,当你出生时,我也才六岁。” “那么,他是在我出生后才去世吗?” 铃摇摇头。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铃姐!” 小夜抓住她的手。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铃固执摇摇头,不耐烦地怒道:“不知道啦!我不是说当时才六岁吗?” 忽然听见母亲怒嚷,一太吓得哭起来。铃颤抖着伸手抱起儿子,乖喔乖喔,抱紧他又哄又劝。 “……关于一太的父亲,” 铃忽然低声说:“哥哥从来没有过问。他在等我说明。” 铃避看小夜,说:“我知道迟早要讲,但不是现在……人不是难免会有苦衷吗?” 铃噙泪的眼中浮现坚决光芒,她望着小夜。 “令尊的事,哥哥并没有告诉我。你去问他吧。” 小夜咬紧牙关,半晌盯视着对方。 熊燃的怒火,在注视铃的双眼时,一丝丝平息了下来。 她感受到铃的体贴,如此反而令人不安,铃一定认为小夜最好别知道生父是谁…… 小夜终于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成长至今,她对双亲一无所知,如今知道父亲是谁,又能改变什么? “我明白了,我会去询问大朗的。” 小夜说道,铃显得如释重负。 铃低头抚摸一太的头发,片刻后才开口:“我不认识令尊,但知道花乃为何被杀。” 小夜双手使劲按紧膝头。 “花乃总觉得小春丸少爷身边不对劲,敌国的术士十分可怕,她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很担心少爷日后会惨遭咒杀。小春丸少爷的哥哥是领主后继者,他已经是懂事的年纪,除了随身携带那柁制作的护身符,武技方面也大有精进。可是,守护还年幼的小春丸少爷并非易事,于是花乃与春望大人和哥哥商量后,采取了非常手段。” 一太在母亲膝上待得不耐烦,扭来扭去,铃抱起他轻摇着说:“方法就是……谎称小春丸少爷落河溺毙,暗中助他逃离后,隐居在馆邸中生活,那里有哥哥布下的‘御祁’术保护。花乃和哥哥也担心你的安危,敌人不会放过术士后裔的女孩,所以当哥哥协助小春丸少爷逃走时,花乃也抱着你另觅逃路。可是,敌国术士没有轻易受骗,觉得花乃很可疑,就派‘叶阴’尾随在后。” 铃语调略显涩哑。 “花乃在逃亡时 为你罩上头巾,或许想伪装成带少爷潜逃……也有可能是她早有觉悟对方会起疑,因此决定逃亡。直到现在,真相依然不明,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 小夜双手掩面,那夜的记忆片段在脑中盘旋着,血腥味、男子的脸孔…… 在她心中泛起的并非憎恨,而是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 小夜蹙眉望着她。 “铃姐,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 铃摇摇头。 “……我也不仅那些家伙的心态,竟能忍心咒杀素不相识的人。” 七悲雨 浙沥沥……细雨声传来,时而潜入马厩的风捎来雨息。 “远太,麻烦帮我照顾马好吗?等会我去偷拿握饭团给你。” 侍僮重太合掌拜托道,名叫远太的少年默默点头答应。 “那就麻烦你啰!” 话说完,重太抛下工作,匆匆奔向雨中。 重太近来沉迷赌博,总是赔光本钱才回来,远太(就是野火)知道又得听他诉苦,不过卖个人情给重太,有时自己抽身外出,他便不会向管理者告密,化身远太的野火反而为此庆幸。 栗毛马的背脊,只需拿稻草束缓缓摩挲一番,马儿就会欢喜发出鼻嘶。 第一次变成侍僮接近马时,真是状况频出。马是聪颖敏感的动物,即使野火改变外貌,它们并不像人类轻易上当,立刻嗅出灵狐的气味,于是瞪起白眼,高高举起前蹄想踹走他。 灵狐轻易就可以化身为人,凡见过野火眼瞳的人,全深信他长久以来都在马厩工作,而猎犬和马,却是不易蒙骗的危险对象。 照料马匹对侍僮来说是家常便饭,无法亲近牲口就会露出破绽。 野火简直束手无策。 就在想尽办法掩饰身分,暂且接手其他工作时,怪事突然发生了。当野火去汲水,担着木桶走在路上时,经过他身旁的马匹竟没发出鸣嘶。 等马通过后,野火猛然惊觉……他明白马儿为何不怕自己了。 当时,野火有某种奇妙体验,就是时而忽然产生错觉,相信自己打从出生就是“人”。 刚变成人类时,地面一下子拉好远,令他十分害怕。靠双脚行走,身体摇摇摆摆感觉很怪,手脚长长活像蜘蛛,皮肤光溜溜的还真讨厌。 岂料两、三日下来,野火自然适应这种形貌。 不仅是身体感觉,灵狐原本擅长读心术,言笑会意之间,心思愈来愈接近人类。 野火忘记自己是灵狐。这一点,让马不再惧怕他。 他领悟到变成远太时,最好忘记自己是灵狐。 然而化身人貌太久,身体又会渐感不适,像是提醒别忘记这仅是一种伪装。 那么,变回灵狐不就轻松多了?妙的是又非如此,恢复狐狸后,这回又太贴近地面,泥土味冲鼻,感觉身体好渺小。 (……我不是野火,也不是远太。) 有一天,他忽然思忖。 (我是“灵狐远太”……既非人、亦非狐。) 野火轻抚着爱驹的马鬃。 不易掩紧的陋门在风中喀达喀达作响,野火茫然眺望那扇门,再度想起白天遇见小夜的情景。 (她为何在那里?) 那女孩一定发觉小春丸被下咒了。 想起她担忧凝望队伍的神情,不安在野火胸中起伏。 上次尾随小夜时,曾发现座落在梅林间的宅邸,屋主原来是来自异邦的守护者,名字好像叫大朗,由他负责守护小春丸。小夜发现小春丸被下咒,可能会去告诉那个人。 万一小夜进城去见那名守护者——届时,必须杀死她…… 野火紧闭上眼,却听见远方响起“呼唤”。 马耳轻颤一下,他感到马在紧张中紧绷躯体。 “别怕……” 野火轻喃着环顾四方,确定无人后,立刻轻身一纵,翻个筋斗。 少年瞬间消失,一只小赤狐出现了。 野火奔向雨中,来到马服后方。 变成灵狐后,周围一下子膨然胀大,雨声更响,湿土和草的气味浓烈得呛鼻。 当大朗的父亲健在时,城里已彻底修筑暗藏鲢力的防护墙,灵狐想要毫发无伤地潜入,唯有靠春名国的通敌者居中牵线才行。 一名通敌者暗中种一棵不起眼的小树,在树上缠绕通往“间界”的长春藤。 在黑暗和雨幕的掩护下,野火触到那条长春藤便一溜烟消失,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返回“间界”后,野火呼地舒了口气,浑身沁满湿润的灵气。 “神界”深处是拥有恐怖力量的神明所在,是个无底深域,身为浊恶魔使的野火已无法前往该界。 野火出生在人神两域的夹缝中,对它来说,这里是唯一故乡。 在非亮非暗的薄淡青辉中,野火向前飞奔;不多时,来到同伴呼唤集合的地点附近。 若樱野飘着蒙蒙灰雨,将先来的人影晕染得朦胧。 野火颤身抖落雨滴,迅速变回远太。 “……你来了。” 玉绪那双灿亮的丹凤眼望着他。 “找我何事?” 野火问道,只见抱臂而立的影矢松手朝树林指去。 “‘暗户’消失了。” 野火大惊失色,踏进“暗户”曾经敞开的地点。 “……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老掉牙的‘修缮’术哦,不再是靠香炉烟来编织咒幕的防御术。真是补得完美无缺。” 玉绪以皙白纤指拭去额上汗痕。 影矢凝视着“暗户”原本存在的地点,低声说:“我想来此向主人秉报行纵,才发现不妙……应该闻得到吧?气味虽淡,叶背上的确沾染咒香。” 野火点点头,不仅是香气,凭灵狐的敏锐嗅觉,还能闻到几个人的气息。玉绪紧蹙起秀眉。 “我闻到那名异国守护者的气味,还有其他……两个人,不,共有三人在此,其中两个是女子。” 野火嗅到气味,霎时面色苍白。 (……是小夜。) 绝对没错,有小夜的气味残留…… “这种手法不是出自那名守护者,我还是头一遭大开眼界,见识到这种消除‘暗户’的技法。” 玉绪说着,影矢喃喃自语:“总之还得尽快禀报主人,告诉他那名守护者已在‘间界’施法想驱除灵兽,不能开启‘暗户’的话,我们灵狐就别想越过国境。” “……走海路也行得通,海上不可能布下防御术。” 野火喃喃道,影矢则摇头反对。 “太耗时了,派一名‘叶阴’去向主人报信吧。他们是人,不像灵狐会被防护墙阻挡。” “从若樱野越过绪路山,这条路算是最快捷径,不过监视严密,恐怕风险很大。不管是翻山或骑马走街都浪费时间,人类脚程太慢,动不动就喊累,就算派他们去汤来国,也没办法穿越‘间界’。” 玉绪喃喃抱怨,但她知道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我们总不能枯等他们去向主人报信吧。万一敌方出现厉害家伙,比那名守护者的法力更高强,稍有一丝大意,小春丸身上的魔咒就会被破解。” 影矢眼神险厉地望着玉绪。 “……我们的任务,就是杜绝后患。” 激雨敲击在身上,目光阴郁的野火,凝视着“暗户”消失的草地。 第三章 野火与小夜 一女灵狐 春望居城的后门前,有两名蓄落腮胡的护卫站岗,长相十分凶煞。 小夜担心上前询问时,对方会说:“这家伙很可疑!”而把她抓起来,不过怕归怕,她仍照铃的叮咛说是送香料给竹稚,门前护卫听了打开香料罐检查,轻易让她通过了。 (……天啊!) 从后门踏入城内,小夜不禁停下脚步。 城墙内的桃花苞方在舒办,花畔行人来往如潮。有肩挑两桶鱼的鱼贩,有坐在花纹草蓆上的老妪,正向城里打杂的妇女卖漆碗。 此处热闹非凡,如同市集一般。 小夜将捆在背后的行囊往上一背,继续向前走。铃说有个叫竹稚的妇人在内城厨房工作,小夜不知道地点,心想反正厨房有冒炊烟,总会找得到,就先朝远方的内城白墙走去。 进入环绕主城的内城小通门,周围忽然一片寂静;穿越小门时,仿佛潜入水深处,耳底鼻内顿时塞住。来到阳光下,只听噗的一响,闷塞感完全消失。 (啊,这是……) 小夜回首望着小通门。果真如铃所说,门旁墙上贴有符咒,上面书写漆黑鲜明的异国文字,正是大朗写的“护符”。 想到大朗在城内,小夜心下一宽。 花香飘含烟味,她循气味走去,只见黄连翘花盛开之处,正是厨房后门口。 有两名妇女在倚墙闲谈。小夜走近前,她们惊讶望着少女。 “我想找竹稚姨。” 小夜说道,一个结实微胖的妇人扬起眉梢。 “我就是竹稚,你是谁?” 竹稚问道,她望着小夜,露出努力回想却毫无印象的眼神。 “您好,我叫小夜,是大朗和铃的朋友。” 少女刚说完,竹稚睁大眼睛。 “啊……原来是你。” 竹稚说着抓住小夜手肘,对交谈的妇女说:“失陪,改天再聊。” 竹稚道声歉,感觉不像在谈正事,妇女也随意应道:“好啊,再会。” 那名妇女挥挥手便离去。 竹稚拉着小夜手臂,招呼她进厨房后门,带往上间隔壁的小房间。这房间充斥着烟熏菜味,摆置相当整然有序,地上铺着草蓆。 妇人示意小夜坐在圆草垫上,环顾屋外确认无人后,方才坐在少女面前。 “你叫小夜……该不会是花乃的女儿?” 竹稚急切问道,小夜简短说明原委,妇人边听边频频点头。 据铃所说,竹稚是其母的远亲,自幼爹娘双亡,因此交由铃的双亲抚养。他们对这女孩视如己出,竹稚与铃一家同住到十二岁为止。 竹稚喜爱厨艺,十二岁到城内厨房当差,工作至今,听说已和城里的花匠成亲,目前尚无儿女。 铃告诉小夜,想见大朗就先去找竹稚,并请她带路。 “你真像花乃啊!哦,都长这么大了……” 看来如此下去,竹稚可能会间个没完没了,小夜连忙表明来意。 “其实我有急事想见大朗,可以请您带我去找他吗?我必须向他说明有关小春丸少爷的事。” 竹稚惊讶地眨眼,面色显得凝重。 “唉呀,真不巧,大朗大清早就去青李宿了。听说领主带领小春丸少爷前往大公居城,中途将借宿旅店,大朗必须先到店里布下守护术。” “……从这里去青李宿有多远呢?” “这个嘛,骑马需要一天日程,就算立刻出发,天黑前没办法抵达喔。” (糟糕……怎么办呢?) 竹稚见少女一脸无助,就问道:“你有什么急事吗?” 小夜将曾向铃提起的事情,告诉这名妇人。 当她说起儿时曾和小春丸从馆邸树篱的破洞钻到外面偷玩,竹稚听了,和铃同样露出愁容。 “唉呀,真糟糕……如此一来,苦心布下的守护术也白费了。唉,小孩子难免顽皮,大朗居然百密一疏,真不像是他作为。” 竹稚说完,发出了叹息。 “不过大宅子几年没生事端,自然容易掉以轻心,有道是:落雨方知屋漏……但此事非同小可,难怪铃会大惊失色,可不是闹着玩呢。总不能派男仆去通报,必须找个了解内情、绝对可靠的人才行。” 竹稚轻摸下巴陷入沉思,过了片刻,抬眼望着小夜。 “没办法,你先别慌,只有在此等大朗回来,万一惊动别人反而不妙,你先借住这里等一阵吧。” 小夜也觉得只好如此。 “好的,那么拜托您,我会帮忙分担工作。” 竹椎微微一笑。 “是啊,人手再多也嫌不够呢。” 接着,她突然正色说:“对了……既然你和花乃一样有‘心耳’,等大朗回来之前。不妨先试试看。我让你去侍候晚膳,你在侍候小春丸少爷用膳时,再次确认他是否真有异状。该不会是你对他有误解吧?因为啊,我每次去侍候都见到少爷,他都很活泼开朗,根本不像长年被幽禁呢。少爷心中是否真有奇怪的虫鸣声,你最好再确认一递。” 小夜打个哆嗦,颈上掠过寒意。 接触小春丸那阴沉、乖戾的意念,以及虫吟般的感应,光凭想像就让她心底发毛。 可是,好想再见到小春丸,好想见面时……确认是否真的是他。竹稚说他很开朗快活,小夜为此相当在意,以前的小春丸确尝是如此,或许正如竹稚所言,是自己误解他了。 小夜点点头。 “好,请让我去。” 竹稚在侍女中属于老资格,深受大家信赖。 她向同伴们介绍小夜,说是远亲暂托女儿向她学习礼仪,因此小夜得以即时加入侍膳行列。 城内入门众多,形同一处小村里,光是准备高贵武士们的晚膳,就需炊煮可观的饭量和丰盛菜肴,人手的确不敷所需。 刚踏进厨房,小夜就被整齐排列的大灶,还有热腾腾的蒸气给吓住了。 “你不用去灶旁,头发沾上烟熏就不能去敞厅侍候,你在那里帮忙整理青菜好了。” 小夜听从吩咐,在挽高衣袖勤快工作中,原先担心见到小春丸的紧张感也抛诸脑后。 城里的晚膳时刻比乡村提早许多。 日影初倾时,小夜得到一袭准备侍膳用的干净小袖服,梳妆打理一番。 单人份的御膳置在漆亮拖盘里,盘上绘着优雅的金箔花纹,里面盛放几品菜肴羹汤,侍女们盈盈细步穿过回廊。 随行的小夜心跳加速,若是溅洒汤汁可就不妙。心想不能颇抖,双手反而更不听使唤。 小夜吸气后静静吐息,告诉自己要镇定点、镇定点。 不久,侍女们来到有精雅纸门环绕的内厅前。 (啊,这香味……) 正是大朗使用的薰香。领头的侍女道声请安,打开纸门俊,少女尾随其他侍女进屋。刹那间,她感到耳中刺痛。这间厅房,恐怕也布下灵力守护的结界吧。 小夜仿效前面的侍女深深行礼,捧着御膳走向前。 左右各有五名武士端坐,正面内侧略高阶处,只见春望与小春丸并列而坐。 春望和儿子正轻声交谈,他不经意地抬眼眺望入厅的几名侍女,不久留意到小夜,愕然睁大了双眼。 小夜以为春望会有吩咐。但他毫无表示,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与“叶阴”串通的通敌者防不胜防,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喔。) 小夜想起铃的叮咛,于是伏下眼,尽量别让自己太醒目。 “……是,父亲大人。” 刚变声的低哑嗓音传来 ,让小夜蓦然一惊。是小春丸的声音,小夜内心狂湃到起悸痛。 就在侍膳完毕退到门旁时,小夜毅然抬起头,注视着小春丸。 面向春望点头的小春丸感到视线,便朝少女望去。 这一瞬……小夜清楚“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虫鸣…… (怎么没有人察觉呢?多诡异的声音!难道大家听不见吗?) 小春丸微蹙眉头,似在搜寻记忆。 少女随即伏下面孔,从门旁细步退到厅外。纸门关上后,她一颗心苦绞得快跃出来,只感到口干舌燥。 她不想再回厅撤收膻具,必须设法向竹稚告知一声。 小夜在回廊上边走边思考时,迎面来一名美貌侍女,手捧着叠整齐的衣服。 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夜愕然回首望着那名侍女。她的眉间感应到女子身上有一股奇妙气息,连粉妆也掩饰不住。 侍女也同样一惊回头注视她。 目光接触的瞬间,小夜打个寒噤;侍女的妙目中,明显浮现杀意。 小夜感到恐惧如鲠在喉,她瑟瑟发着抖,慌忙紧追众人离去,好担心那名可怕的侍女会追上来,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二小夜遇袭 返回候传房间,小夜立刻到忙禄下指示的竹稚身旁,唤道:“竹稚姨。” “什么事啊?等一下再谈……” 话说一半,竹稚见她面色苍白,语气一转间道:“你怎么了?” 小夜连忙告诉她关于小春丸的情况,以及遇到奇怪侍女的事情。 听完叙述,竹稚急中生智,随即往少女额头一摸,大声责备说:“这孩子真是的,竟然发高烧呢!身体不适还去侍候,万一传染给大人和少爷怎么办?绝不许你去收拾膳具,快回我房间歇息一会吧。” 原来在厨房,还是要慎防隔墙有耳啊。小夜为自己一时大意感到羞愧。 竹椎猛推着少女后背催她快去,悄声说:“我房里有避邪术保护,妖魔不敢入侵,你在房内等我回来。” 小夜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恕我不能去撤膳。” 她并非作戏,语气当真抖颤不已。 返回竹稚房间的途中,小夜好怕那名侍女突然现身。 不过小夜没再遇上可疑人物,平安回到竹稚房里。扣上门闩后,她抱膝蹲在房间角落,发抖稍止,恐惧却一时难消。 虽说有避邪术防止妖魔入侵,但通敌者潜伏于城内四处,这些人想破门而入,并非难事。 房中幽暗看不清物影,小夜起身摸黑确认灯皿有油后点起火苗。她在微光下环视屋内,寻找可以护身的武器。 实在不愿意搜寻别人房间。然而情势危急,母亲遇袭那一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终于找到一把小巧锋利的怀剑(※护身用的短刀),小夜心中向竹稚道歉,将它收在怀里。 想到有剑在身,平添不少勇气,小夜胸前抱着坚硬的怀剑,在房间角落蹲下。 (都自身难保了,还一头栽进去……) 小夜出神望着灯影淡摇,如此思忖着。 明明待在家里,日子过得安稳无忧,自己怎么这么傻。 (为何娘要那么做……?) 母亲也无力抵抗那名来袭的可怕武士,为何还要受牵连,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甚至让稚弱的女儿深陷危机之中? 小夜怔怔想着。夜暮尽垂,已过了几个时辰,正寻思该是撤膳和收拾完毕的时刻,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她愕然起身,门外传来一个童音:“请问小夜在吗?” 少女紧握怀剑,走到门边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呢?” 她隔门询问,那童音又响起:“竹稚姨说喔,她在小柴屋等你,要你跑一趟,听懂没?” 小夜一阵困惑,说不定是陷阱,还是不能开门。 “你是谁?” “我?我是小太……就这样,没了。” 只听见对方嫌麻烦似的说完,劈啪跑远了。 (怎么办……) 竹稚真的如此吩咐吗? (再等一会吧。厨房打理完毕,她应该会回房。) 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枯等最吃不消,一刻比一刻难捱,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竹稚回来。 如此一来,小夜又为妇人担心,敌人该不是会想诱出自己,而将竹稚囚禁起来……? 关城门的钟声响起,小夜伸手按住门闩。 这么做好傻。她听见自己的心声,仍毅然抽起门闩,迅速溜入黑夜中。 胧月柔照在四方。 她紧握怀剑走向小柴屋。屋子就在厨房后面,路程并不算远。 为了防范火灾,此时原本应该无人的小柴屋门口却透出昏暗光线,有人正在屋里。 小夜避免直接进屋,悄悄绕到屋旁,从板墙缝隙朝里面窥看。堆高的柴薪遮挡视线,她看不清屋内。再往屋后走几步,正想从别处洞孔张望时,蓦然感到劲风掠过后颈,小夜惊愕回过头。 * 武士用过晚膳后,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在旁待命的侍僮远太去准备一双布袜。 这位主人是一位讲究仪容的武士,他颇有自知之明,不时注重行头是否得体。远太为了让主人明晨有新布袜可穿,会在夜里就准备妥当,不知何故,武士表示想立刻换穿,似乎有意外出。 “遵命。” 远太行礼后起身。 来到洗衣将洗净衣服叠放整齐的房间。室内相当宽敞,三面摆置棚架,堆存叠好的衣服。他走向袜棚拿一双适合主人的布袜,正要从回廊返回时,迎面走来一名美貌侍女,女子看到他,就停下脚步。 “……你来的正巧。” 玉绪展颜一笑。 迅速环顾四下无人后,她悄悄说:“野火,我找到留下气味的家伙了,还是黄毛丫头呢。” 野火心中一凛,凝视着面露喜色的玉绪。 “……在何处发现的?” “就在这条回廊上遇到,她刚才趁机去侍候用膳完毕。我问那些厨娘,才得知她是竹稚的侄女,原来想靠这层关系混进来接近小春丸,差点让她得逞。” 玉绪浮现满意的笑容,犹如踏住无路可逃的猎物一样。 “不要紧,我有方法收拾她。” 野火沉声问道:“用什么方法?” “我命令胜吕去抓那丫头,在城外杀死她。胜吕会使点小聪明,生性又残忍,一定办得妥当。” “胜吕?……你派一般人去?” “那丫头已经识破我,感应可真敏锐啊。影矢已前往青李宿,派‘叶阴’恐怕会让她察觉逃走,因此找一般人来下手最适合。总之,能趁早发现就该谢天谢地了。” 野火点点头,诧异的玉绪凑近窥视他。 “怎么,你好像闷闷不乐?” “……我只是担心派那人去是否可靠,可别捅出篓子。” 野火说完,随即背转身去。 玉绪望着远去的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秀眉。 野火快步走在回廊上,心中交战不已。 ——小夜会被杀。 为了达成魔主之命,这是迫于无奈。 小夜有“心耳”和修补“暗户”的才能,若不除掉她,势必后患无穷。 ——小夜会被杀。 别想了!不能再为她费心思。 达成主命才是自己的生存目的。 拂逆主人,等于自寻死路。 ——那个女孩将陂杀死…… 焦灼的烦躁涌上喉间,野火咬牙叨齿 。 遥远昔日,站在芒野上的小夜,还有那怀中温香…… 野火霎时闭紧眼睛。 再度睁开眼,他把手中布袜甩在廊上,猛然飞奔而去。 * 小夜被对方揪住头发,硬生生站在原地。 一脸卑劣的男子带着坏笑,从后方伸出大掌,一把捂住她的嘴。 “……好、好,乖姑娘,只要听话就免吃苦头喔……” 不料男子的笑脸,随即在惊讶和痛苦中变扭曲。 原来小夜奋力挣扎拔出怀剑,朝他肘下划过一道浅伤。而她同样感觉左掌疼痛,并非因为按剑出鞘时被割伤,而是在使劲抽刀中划到掌心。 “臭丫头……!” 男子吊起眼,恶狠狠地瞪视小夜。 在柴屋惨叫恐会引来注意。然而男子气昏头,怒吼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就朝她劈下。 惊恐的小夜高举怀剑抵挡。短刀难以招架,铿锵发出刺耳锐响,火花四溅,怀剑掉落在地。后面正是小屋墙壁,已无路可逃。 “唉唷,怎么办?怀剑掉啦,那,该从哪里下手呢?” 男子露出邪恶笑容,刀刀摩挲着小夜面颊。 望见那副笑容,小夜感到怒火中烧。 岂能平白死在这种家伙手里?小夜蹲下身,抓起草鞋便朝那人奋力扔去,趁他受惊举刀挥开草鞋时,赶紧从他腋下钻过。 “混蛋!” 呻吟的男子高高举起长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黑影掠过他的脚后跟。 男子双眼惊愕地瞠大,咚地屈膝仰倒在地。他的脚后跟肌肉已被斩断,痛得满地乱滚。 小夜不明所以,茫然俯看着男子。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腕,小夜来不及惊呼,就被那人悬空抱起。 紧接着,她已在空中。 小柴屋的屋顶渐渐逼近。那人抱住小夜,咚地双足一蹬屋顶,跃向更高的天际。 夜风在耳畔呜呜呜……鸣响。 脚底下,好像轻轻掠过什么,小夜往下一看,正是内城廓的覆瓦。 即将飞越内城围墙了。……穿过无形的结界灵壁,刹那间,小夜听见抱她的人发出痛苦呻吟。 地面愈来愈近,不久,感到猛力着地的冲击袭来。 小夜瑟瑟发抖,仰望着抱她的人。 朦胧月光下浮现一张晕白面孔,是她曾见过的少年。小竹在他面颊耳上刮几道浅伤,或许还有他伤,少年咬紧牙根痛苦地喘息。放下小夜,他频频颤肩激喘不已。 “你是……” 小夜正想询问,少年摇摇头。 “……有话稍后再说,我来背你。” “什么?” “快点……” 少年身上确实隐约飘着“气息”,与在回廊擦身相遇的可怕侍女一模一样。 然而,小夜不觉得少年可怕。 “……我自己能走。” 她不想给犹在喘息的少年增加负担。刚说完,少年焦躁地说:“人动作太慢……玉绪追来就来不及逃了。” 少年细长的秀目中,泛起激切光芒。 小夜决意听从他的话,点点头,顺从地趴在他背上。小夜双手环住少年的脖颈,想抓紧一点,受伤的左手却不听使唤,与其说痛,此时只感觉麻木,僵硬紧绷得无法握掌,小夜无法,只好紧紧攀住少年的臂膀。 “稍微忍一下。” 少年轻喃说完,立刻跑起来,真是纵步如飞,小夜脸颊贴在他背上,紧紧闭起双眼。 少年的背脊传来力量……他哆地朝地一蹬,再度升向天空。 跃上外城廓后,他随即蹬踏瓦宇,飞鼠似地滑翔而去。 背着小夜的远太(野火),一口气飞越护城河。 (他想去何处?) 耳畔劲风呼啸,隐约可见的民家灯火已消,渐渐进入幽黑的山间。小树枝蛊过身体劈劈啪啪折断,淌血的手冷如冰,双耳在冽风玩弄下冻痛不堪。 她听见水流声,这里是溪谷? 此时,背后传来“喀昂”的幽长尖喊。 少年一惊驻足,犹如野兽竖耳聆听身后的动静。半晌后,他轻轻放下小夜。 “……怎么了?” 河滩在月下迷蒙发亮,少年发上含蕴着月华似霜。 他一直凝视沉在墨暗中的森林。 黑影出现了……眼看变成一个高姚女子。 正是那名可怕的侍女。 “野火。” 侍女轻唤道,她眉间微带愠意,似是想责问对方。 名叫野火的少年缄默不语。 女子灼灼逼视野火,望着他护在身后的小夜。望着少年的双眼,方才一声轻叹。 “我就觉得有蹊跷……野火,你好傻。” 那流光润泽的丹凤眼中,含着悲楚之色。 “你非救她不可?” 野火毅然点头。 “甚至不惜跟我对决?” 野火犹豫地陷入沉默,又点点头。 女子眼中霎时浮现怒火。她转眼消失,化成一道细影飞向野火。闪避不及的野火一个仰身,脸颊啪地鲜血四溅。 女灵狐的毛皮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野火放低姿势,挥拳挡开再度飞来的灵巧细影。影子轻迅避过拳头,浅咬一口撕裂他手臂。每次擦身掠过,野火朝空挥拳攻击,灵狐的利牙却籼准地将他的肉体片片撕裂。 砰地飞离野火,灵狐一摇身恢复人貌。 玉绪垂眼注视浑身血迹的野火在喘息,低喃说:“……你不变身,宁可维持这种丑态,是想死在我的利牙下?” 野火并不回答,紧紧咬牙注视对方。 玉绪一时气结,摇了摇头。 “你真傻……傻子。” 喃喃说完,玉绪立刻背转身去。 “我想你该心里有数,别说是主人,连影矢也没我心软。我就让死期不远的你了桩心愿吧。” 玉绪抛下话,就此扬长离去,野火目送她的背影。 悲哀在内心渲染开来。从此他再也不能与同伴相见,果真踏上了不归路。 望着玉绪没入森暗中,野火颓然倒在河滩上。 小夜奔向少年,将他抱起来,他伤势不深,但浑身伤痕累累,带着刺鼻的血腥味。 “……不要紧吗?” 她轻声问道,少年张开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小夜凑近耳朵,只听他沙哑说道:“帮我大声叫木绳坊。” “什么?叫mushéngfǎng吗?” 小夜反问。少年痛苦地点头,一头雾水的小夜呼唤:“mushéngfǎng!” “……再大声点。” 少年细喃道,小夜深深吸足了气,放声大叫:“mushéngfǎng——” 少女清亮的唤声在溪谷回荡消失。过了片刻,从某处传来不可思议的回音:“我来啰……” 三两少年 小春丸微微睁眼,凝视着天井。 此处的天井显然比看腻的森荫邸更高,镶边围绕的矩形空间内,绘着华丽彩纹的天井隐约在灯焰中摇晃。 (……好长的梦。) 永远沉眠不醒的梦境,何时,才将抵达终点? ——就快结束了。 一个声音传来,小春丸浑身紧绷,在床上双手合十。 (守护神啊。) 就在盛绽的梅花翩然落办的时节,一道异光出现在小春丸身边,当时他正在森荫邸的个人卧房中睡觉。 光芒自天井飘下似地洒落,庄严地宣告说:“本神是你的守护神,近日内,你 父亲会来迎接并带你离开馆邸。” 听到此话,小春丸颤抖起来。 他好想相信,何时能出去?何时能到馆外?这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心愿。 好想出去、好想出去……有时小春丸在濒临爆发的怒火缠身下,会胡乱踹破捣破纸门,疯狂大闹一场。 他梦见在户外驰骋,然后就此梦醒。这已不下千百次了,每当发现只是幻梦的清晨,那种怅然若失最是不堪忍受。 因此当小春丸听见光芒的宣告时,一时欣喜若狂,随即又怀疑该不会置身梦境。然而,这次有些不寻常,他紧盯着光芒不放。 ——小春丸,你真的想求解脱? 少年不禁着迷似的点头。 ——是真心渴望? “是的。” ——有多渴望? “……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为求解脱,无论多么艰难的试炼,你都能忍耐? “是的。” 于是光芒告诉他想获得真正解脱时,必须达成的试炼。 ——按下来,你将做很长很长的梦,梦到父亲来接你去大公居城…… 果真如光芒所言,不久之后,有路春望亲自造访森荫邸。 (守护神,请相信我一定会克服试炼。) ——本神会守护你。 守护神的声音消失后,低沉的呻吟在他心底回响不去,从些许微音中,可感受到守护神与他同在……在注视他,将身体托付于这声音,会变得无想无烦。 凝望着幽晃晃的透暗天井,小春丸放松全身。 就在阖眼陷入昏沉时,眼底浮现一张面容……令他好怀念,那人是谁?是遥远的昔梦?就在小灯火对面,飘忽一张双眸黝灿、神情温柔的面孔。 想不起她是谁,小春丸堕入无梦的沉眠中。 * 在人迹杳然的重峦深处,有块岩石下汩汩涌出温泉。 “……渗进伤口了没?” 坐在岩上的木绳坊一双粗腿浸在温泉里,向野火问道。 变回灵狐的野火正在泡温泉。它微睁开眼,作势一点头。 “我想也是,这座天狗的秘密温泉灵验得很,包你明天伤口统统愈合。” 野火慢吞吞起身,微抖几下,甩乾湿贴毛皮上的水珠,开始舔起伤口最深的前足。 木绳坊注视这举动,喃喃自语:“终于有反弹行动了。” 野火仔细舔完几处伤口后,一甩头变回少年。 “……小夜呢?” “睡得正香,我给她喝青蔓药汤,后来她去泡温泉,让身体慢慢回暖,现在正在岩洞里作好梦。” 野火转头望着林间深处的岩洞。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木绳坊问道,野火缓缓回头望着他。野火神色宁静,似乎摆脱心中的迷障。 “……我也去歇一会。” 野火简短说完,朝岩洞走去。 木绳坊搔搔下巴,目送他的背影。 蒙蒙漫冒的蒸气飘摇,木绳坊坐在岩上出神,一条长春藤从他顶上婉蜒垂下来,他抚着从肩膀直往头上缠的藤蔓,喃喃说:“那么……全看那女孩决定了。” 曙白的淡光镶照在洞口时,小夜从熟睡中清醒。 床铺是某种树叶编成,暖呼呼教人惊讶,她蹲在鸟巢般的床上,感觉过去一切就像遥梦。 一旁传来静静的寝息,少年微张着嘴正在酣睡。 小夜眺望那张睡容,茫然想着:他真像人,连睡觉的神情都如此像。 如今,她知道少年是谁……想起曾在何处相遇。 仅为了一次邂逅,他愿意再度出手相救。 小夜缓缓起身,尽量避免发出声响走向洞外。晨雾融混在冒自岩深处的蒸气中,冉冉流向树林间。 在鸟儿尚未舒展歌喉的谧静中,小夜坐在岩上,裸足浸泡温泉水。 “……你起得真早啊。” 一个平静声音响起。小夜回首望去,木绳坊盘腿坐在大树根上,他呼啊伸个懒腰,喀啦啦甩动肩膀,摆了摆头。 “让野火多睡一会吧,撕裂伤没什么大碍,倒是穿越灵壁时受到的重创很伤身。” 穿越大朗在内城布下的结界时,少年的呻吟再度响在小夜耳际。 “……他伤势严重吗?” 木绳坊咯吱咯吱搔着头。 “不轻,但不致于造成病根。此地灵气缭绕,只需充分睡眠就能痊愈。” 小夜心下一宽。 “你今后打算如何?” 面对木绳坊的询问,小夜欲言又止。 那个叫野火的少年既然救她,为她与可怕的女灵狐决斗,可以说已是小夜的同伴。 然而小夜惴惴不安,有太多自己不认识的人物、灵狐在各怀心思行动,轻率说出今后动向,日后恐怕会节外生枝。 木绳坊感到她有些迟疑,浓眉轻轻一动。 “嗯,不说算啦,做人谨慎点,才能长命百岁。” 小夜不禁低头道歉:“请恕我不能透露。非常谢谢你帮忙。” “哦——就算当了天狗,听人家说声谢,我还是很爽啊。” 木绳坊哗啦啦发出高笑,起身来到小夜旁边坐下。 他不带任何气息。小夜大吃一惊,无论人兽在身边,她皆能感受飘来的风压,感应到各种气息。然而木绳坊犹似不曾存在,不带一丝气息。 木绳坊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眉毛一扬。 “我的气味,跟这附近的树木或长春藤都一样吧?全都混在一起了嘛。” 小夜惊讶望着他。 “你会读心术?” “我只晓得你在发呆。” 木绳坊咧嘴一笑,忽然满脸严肃。 “你下山后想去何处,我可以送你一程。不过有件事,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忠土口。” 木绳坊随即瞥了岩洞一眼。 “野火是魔使,魔使的性命掌握在魔主手上。他能活着,全是因为对主人听命行事,魔主若得知背叛……野火就没命。” 小夜僵住不动,一颗心如被洽手攫住。 “难道没有方法救他?” 她喃喃问道,木绳坊唔的一声沉吟。 “这很难说,主人原谅他就有救,不过这是妄想。还有嘛,对了,就是断绝主从关系的羁绊。” 小夜倾出身子。 “有什么方法?该怎么做才好?” “谁知道,恐怕只有他主子晓得诀窍。” 听到术士这个宇眼,小夜想起母亲,娘或许知道技法,要是她能活长久些,将技巧传给小夜,那该有多好…… 小夜吸了口气,睁眼凝视在朝阳下闪耀的叶背。 纵然有术士的天赋,却不得发挥要领。延续至花乃这代的天赋,还来不及传给女儿就不幸断绝,小夜初次为此感到遗憾。 木绳坊望着她的侧脸,忍不住移开目光。他仿佛已预见这女孩和野火的下场。 这女孩很温柔,恐怕在考虑后果之前,会先诉诸感情行动吧。 至于野火,同样是为爱不惜牺牲自我的灵兽。 (……这两个孩子,就像蛛网丝端上微颤的莹透水珠。) 如此岌岌可危的处境,让半天狗的木绳坊哀伤不已。 沙沙草动声响,小个子少年出现在岩洞口,他闻嗅空气的芬香,微仰面孔沐着晨光。 野火望见少女和木绳坊,清爽的脸上微泛起笑容。 走向小夜身旁时,他突然变得退却。保持一点距离站住。 “早安。” 小夜说道,野火害羞地轻声说:“……早安。” 两人不知该谈什么,沉默了片刻。 “嗯……谢谢你救我……” 小夜说道,野火点点头。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夜眨眨眼,野火飘来的意念宛若春阳,是如此温稳、坦然,让她不觉卸下心防。 “……我还有些事很牵挂,必须将小春丸的事告诉大朗,而且竹稚姨也令人担心……” “不用担心竹稚。” 野火幽幽说:“袭击你的胜吕只是派小孩子引开竹稚。那男孩是常替胜吕跑腿的僮仆,我也是问过他才知道你被诱去什么地方。” 小夜浑身一松。 “竹稚姨没事太好了。” 小夜无意识地伸右手轻拂面颊,沉思片刻后仰起脸孔。 “那么,我想去见大朗,告诉他小春丸的情况……若是大朗,说不定知道如何救你。” “救我?” 野火困惑地望着少女,从来不曾有人为他担忧,小夜如此关怀,让他在高兴之余,多少感到不可思议。 “比起我的事……” 野火眨着眼说:“先关心你自己比较重要,既然你会修补‘暗户’,魔主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一定想斩草除根。最好逃得愈远愈好,只要离开春名国,大概就不会蓄意来追杀。” 小夜怔怔望着野火。原来修补“暗户’会有如此下场,至今她忽略这点,从来不曾察觉。然而确实如野火所说,以汤来国术士的立场来看,小夜是不除不快的祸害…… 无声无息的僵硬感,从后颈扩散到后脑杓。 小夜逸开视线,俯下脸庞。 要远走他乡?离开这片土地?……固然依依不舍,毕竟是权宜之计,只要有产婆经验和纺织手艺,行递四方皆不愁没有谋生之途。 (就像昔日奶奶带我翻山越岭,坚持住在夜名里边境一样……) 想到此,小夜恍然大悟。 奶奶莫非有先见之明?假使得知花乃下场凄惨,她必然会如此做。 小夜双手掩住面孔。 逃走吧,逃得远远的,离开小春丸,离开大朗和铃,远离一切恐怖和阻难,可是…… “我——” 小夜掩着面,支吾着轻喃说:“或许该逃走,可是小春丸怎么办?还有大朗和铃——他们全逃不了……” 小夜抬头望着野火。 “你的主人会杀死大家,对不对?” 野火点了点头。 “就算逃走……” 小夜幽幽说: “我……也活不下去。” 听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小夜领悟这是出于真心,对大朗兄妹和小春丸见死不救,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小夜凝视着野火。 “我还是要去见大朗。” 野火面色凝重地陷入沉思。 为了铲除守护者大朗,影矢已率同几名“叶阴”前往青李宿,或许早已谋害得逞。 不过,大朗若有本事逃过一劫……那么等野火死后,他就能守护小夜。 小夜窥望着默然不语的野火,又说:“大朗精通很多法术,或许知道救你的方法,只要去见他,我相信还有希望。” (不可能的。) 野火内心思忖,他的性命藏控在魔主怀里,那名守护者就算神通广大,也是爱莫能助。但他没有说出来,只对小夜点点头。 “我明白,就去找那位叫大朗的守护者吧。” 大朗若能脱困最好,假使不幸身亡,我就带小夜远走高飞吧。幸好小夜已封锁“暗户”,在魔主得知我背叛前,还有一点缓冲时间。 多奇妙啊,身体热呼呼好暖和,就像初次离开巢穴时,不安中潜含跃跃欲试的清新感,仿佛遮幔落去,白曦下的原野豁然展现在眼前。 扼喉的枷锁已解,任我奔向天涯,直到生命尽头。 野火第一次直视小夜,露出了微笑。 四街上袭击 一望无际的黄菜花,小雨静静摇曳花身。 披蓑戴笠的大朗骑着爱驹疾风,在蒙蒙雨街上赶向有路城。 在青李宿布下守护术时,他极为担心春望父子。尽管说不出理由,总觉得小春丸的举止有蹊跷。 少年隐居森荫邸至今,大朗曾多次去探访。每次见面,小春丸总是百般央求,让大朗心如刀割,总是反覆寻思:日后若能无牵无挂地离开馆邸,这孩子不知会有多欢喜啊。 当来迎接的春望向儿子道出始末后,小春丸踏出邸外时,确实浮现开朗的笑容。少年能平心接受父亲道歉,甚至理解这份苦衷,让春望喜出望外之余,感念吾儿是如此识大体。然而,此事让大朗注异无比。 小春丸是率性冲动的少年,非但没爆发长年积压的不满和愤怒。反而说出体恤父亲的话,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莫非是大朗失察,其实小春丸已成熟到具有成年人的体谅心?他真有如此急遽的转变……? 刚过正午,街道已转成林荫道,壮翠的杉林延至远方,浓荫遮挡光线使道路略显阴暗,却不易淋着雨。 大朗闻着清新的杉叶香,在飘雨的无人道上前进。此时眉宇间,隐隐感到奇妙的刺激。 疾风也感到异状,频频竖起耳朵。 大朗放开缰绳,双脚控着疾风,伸手探怀取出两个人偶,手指在人偶头上迅速写几个字,口中喃喃有词后,朝人偶耳边呼的一吹。 疾风蓦地站住,发出鸣嘶倒退几步。 原来从杉林间分别跑出五个男子,手中各执矛枪,将坐骑团团包围。 大朗垂眼注视这几人。 正中央的男子没有执枪配刀,只是交臂而立,大朗望着他的双眼,感到寒意陡起,那不是人眼——是兽目。 男子倏地举手,持枪的四人顿时狂喊着朝大朗冲来。 “武神降临!” 大朗高喝道,随即将两个人偶抛向空中……只见人偶发出青光,手脚愈伸愈长。 几个男子只当眼花,原来出现两名身穿异国钟甲、身躯高耸入云的武将,咚的一声降落地面。 右方武神手执青光闪闪的矛枪,左方武神持着厚刀大弯刀准备迎战。 “……给我听清楚。” 大朗的声音响彻四方。 “武神是我族的守护神,你们若是人,就不怕他们。不过,只要沾上一点咒力的家伙……就会吓破胆。” 四人脸上掠过惧意。 “怕什么!你们这样也配当‘叶阴’?” 低沉的语声,如同一记鞭抽在几人背上。影矢指着武神,讪笑说:“那不过是纸人!别给障眼法骗了!快动手!” 男子们将矛枪横握腰际,朝武神一拥而上。武神矛枪鸣啸、弯刀舞空,飒飒劲风过处。只见几人眉心溅血。 矛枪失手掉落,四人捂着眼发出哀号,大朗纵马乘隙穿过几人离去。 这一刹那,他感到后颈空凉飕冷。 大朗拱身低伏,斗笠不翼而飞,蓑衣上的稻草纷纷裂散。 (……是灵狐!) 连武神也招架不及。影矢迅如疾箭,从矛枪刀阵中穿梭而过,再度命准大朗咽喉窜扑而上。 五疑惑 大朗即时伸手护住要害。 小指下方画过一道灼痛,血花飞溅,灵狐同样发出痛苦闷吟。 原来大朗手腕上挂着刻满密麻小字的护环。 他咬牙紧紧握住右手腕,小指下方被深咬一口,伤口血流如注。 大朗双脚控着疾风向前奔驰,已无暇回顾那只灵狐 ,只将额头贴在马鬃上,拚命忍耐剧痛。 按住狐鼻的影矢则痛得倒地乱滚。它鼻端要害撞在护环上,浑身震麻如遭疾雷轰顶。 好不容易痛意稍减,大朗早已不知去向,巨武神一并消失,唯有雨丝静洒在捂眼痛苦打滚的四名“叶阴”身上。 影矢摇身恢复人貌,瞪着大朗消失的方向。 对他来说,没有当场杀死那名守护者已不重要。灵狐牙中含毒,不消多时,大朗就会浑身僵硬,一命呜呼。 (……可把那家伙的长相瞧清楚了。) 总算圆满达成任务,影矢全身痛到几乎无法行走,仍露出满意笑容。 刺麻的异痛蔓延到胳臂。 大朗紧咬牙关,齿间频频发出急促浅喘。 (这样下去准完了……) 强忍着头晕目眩,大朗在隔街不远的杉林中勒马。他从马背滑落着地,刚踏在落叶堆上,脚下一沉,身体失去重心。 “……快去,疾风……快回去找铃……” 返家的路径,疾风应该还记得。尽管不知自己能否撑到那一刻,只要铃见到坐骑,或许会赶来救援。 担忧的疾风鼻端贴着大朗,片刻后,才依依不舍离去。 大朗蹲在杉树根旁,左手取出怀中纸包,颤抖打开时撒出大量药粉,仍余留少许含入嘴里。 他头倚树干仰起面孔,雨沫飘入口中,零落令人心焦。勉强吞下药后,大朗微颤着手指在树干写下几个符号。 这种隐形术是否奏效不得而知,总之先瞒过追兵,还能残喘一时。 视线模糊的大朗茫眺着微暗林间,思绪飘忽不定。 春望侯表示要派武士保护他,大朗予以回绝了。 像常行那样不但长久忠诚守护小春丸,还能与灵狐对决并保住性命,如此刚勇的武士可说是寥寥可数。他希望像常行这类的人物能守护小春丸,派其他武士来护卫自己则是白费心力,姑且不论人们间的决斗,与灵狐对决时,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实力相差太远了。) 大朗嘴角浮现苦笑。 恣意操控众多魔使的人物,与单打独斗的大朗…… 淅沥沥……细雨绵绵不歇。 半梦半醒中,大朗听见殒逝的那人声音,看见那人姿影。 ——只要归还若樱野就好了。 传来花乃带沉韵的语声。她侧容微含忧色,正凝眺着春霞缭绕的野山。 ——趁着还知道怨恨的起因时,得尽快行动才行……再彼此厮杀下去,总有一天,会造成永难消弭的恶仇。 “……向春望大人秉告吧,你的提议,他或许愿意听进去。” 少年大朗说道,花乃听了缓缓摇头。 ——春望个性稳重,颖悟过人,但心底对杀妻之恨始终无法释怀,此时提出……归还若樱野,他只会说是助纣为虐。 花乃面孔半隐在幽暗中,看似相当落寞。 ——因此我会等待,等到有一天,他终于想通只要守护孩子健全成长和幸福,那么归还若樱野也是值得。 花乃的面容忽然扭曲。 ——可是,我们做得到吗?令尊已经逝去,如今只剩你我,能守得住小春丸吗?如果做不到,就再也无法挽回…… 雨像泪沿面颊滑落,大朗闭上眼。 (……花乃……) 平白让她牺牲了。连花乃拚命想达成的愿望,如今也…… 似乎一时失去意识。 感到寒意的大朗在冷颤中清醒。几时雨歇,远方叶丛在夕照斜晖下微微泛红。 大朗望着朦然发亮的叶丛。 此时传来微弱声响。莫非是马蹄声? 回过神来,眼前站着一个陌生少年。 (……是灵狐。) 恐怕是隐形符印在淋雨后消褪了,少年直接凝视着他。 (我的死期已近?) 身体并不听使唤。 “你就是大朗?” 他听见一个平静语气问道。说也奇怪,这声音完全不含敌意,魔使向来如此,无关乎爱恨情仇,只奉主命杀人。 “正是。” 大朗答道,少年点点头。不知何故,一转身迅速跑走了。 它想呼唤同伴?正思忖时,只见疾风出现在林间,有人骑在它背上。 大朗愕然睁大双眼。 (……原来被狐狸迷住,就是这么回事啊。) 他心中喃喃,注视小夜从马背跃下,直朝自己奔来。 高烧中,大朗感到有什么不断在舔自己右手的伤口。每舔一遍,刺麻的异痛便减轻几分,转为寻常的割伤痛。 “……野火,我可以进来吗?” 小夜担忧的询问声传来。大朗感到对方停止舔伤,一阵风拂上面颊。睁开眼,只见一只漂亮的狐狸正摇身变成少年。 少女走进来,跪在大朗身边探视他受伤的手。 (小夜,留神点……那是灵狐……) 大朗在心里奋力警告她。 小夜轻轻拿起大朗额上的布浸在枕边水桶中。拧乾后,替他放在额上。她轻声说:“不要紧,大朗,我知道野火是灵狐。” 冷布的沁凉舒爽,令人想叹息。 “野火帮你舔伤,伤口已经止血了,别担心,再睡一会吧。” 大朗听小夜说道,茫然想着,……原来是灵狐在舔我。 少年依旧神情宁静,交抱着手臂,一直俯视大朗。 “那毒呢……?” 小夜悄声问道,名叫野火的少年平静回答。 “大致都吸掉了,早上高烧已退,还是给他暍点水较好。” “啊,对啊,我这就去取水。” 小夜起身走出户外。 大朗哑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农夫临时搭建的小屋。” 少年沉静回道。 “我在杉林深处、快要通往山里的小径上发现你。你失去意识,不能搬动太远,只好擅自进入这间小屋借用,小夜说屋主若来看到病人,大概不会忍心赶走。” 野火说明时,小夜返回小屋。 “大朗,水来了,慢慢喝喔。” 小夜捂住自己左手的刀伤。野火见状,就轻轻跪下,伸手缓缓抱起大朗的背脊,将碗送到他嘴边。甘凉清水滑入肿烫的咽喉,大朗忘我痛饮着,全身获得沁润。 他横卧在床,瞌睡虫阵阵袭来。 “大朗,要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听小夜说着,大朗沉沉睡去。 再度清醒时,已是隔日午后。 小屋中不见少年少女身影。明亮阳光从高敞窗口照落,大朗身体尚虚,还不能起床。 砰!……劈柴声响起,他听见小夜在说话,还有少年的应声。 (……为什么他们在一起?) 大朗感觉那只灵狐没有敌意。尽管如此,它终究是灵狐,是邻国术士操控的魔使。灵狐擅于蛊惑人心,恐怕小夜完全被迷住了。 (它救我是有何居心?》 意图完全不明。在街道袭击大朗的灵狐,分明想置他于死地,而这只灵狐,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想得到我的信任,唆使我去为非作歹……?) 此时,灵狐少年抱着一大把木柴进屋。他发现大朗已醒,就将木柴放在上间,掸掸手来到床边坐下。 一瞬间,大朗从披衣下迅速扯住对方胳臂。少年痛苦地扭曲面孔,原来大朗手戴护环,灵狐被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 “……你打什么主意?” 大朗嘶哑地细声问道,少年咬牙怒瞪着他。 一阵脚步响起,小夜出现在门口。她将沙锅放在坑炉旁,望着大朗快活说道:“大朗,你醒啦。” 少女来到两人身边,方才发现情形不妙,惊愕地当场僵住。大朗注视着她,锐声说:“小夜,别上当,灵狐绝不会背叛主人,它救我是没安好心。” 小夜原想辩解,却支吾不语。 该如何解释,对方才肯相信?眼见大朗目光严峻,让她十分气馁。再怎么说明幼时曾救野火一命、如何为情况辩解,都难以获取大朗的信任。 小夜轻轻伸手,触到大朗抓住野火胳臂的那只手。 (……好痛!) 针扎般的痛意掠过,野火感受的正是这种痛楚。 小夜心中涌起似哀似怒的情感,硬生生按住大朗的手,将野火胳臂抽出来。 她直视着眼神愠怒的大朗,说:“我相信野火。你认为这是骗局,我想辩解,但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 野火轻抚着手,默默无语。 面露焦色的大朗厉声说:“反正魔使绝不会背叛主人,小夜!这些家伙天生只懂得迷惑人心!快清醒!” 小夜望着野火。 忽然她心念一动。或许大朗说得对,野火救她是想博取信任,好引他找到大朗。 野火默默凝视小夜的眼神起动摇,于是站起身,无言走出屋外。 少女不禁欠身而起,大朗阻止说:“小夜,别去!不能被它迷住心窍。” 小夜追了出去……野火已无影无踪。 变回灵狐的野火在旷野中疾奔。 无从宣泄的哀伤,在胸中沉重地、炽热地扩散。 它不是为了求取信任才如此做,而是纯粹想帮助小夜,真的,不过如此而已。然而,胸中的伤痛难以抹灭。 少女怀着深切悲痛,返回屋内。 “……小夜。” 大朗呼唤道。小夜没有注视他,茫然望向窗口说:“你说得没错,我或许受到蛊惑,可是,万一他没骗我呢?” 她右手握住仍带痛意的另一手,喃喃说:“我和野火在许久前相识,当时不知道日后会卷入这场是非……” 小夜将昔日在芒野上抱着野火逃往森荫邸,小春丸曾协助藏匿等等,一点一滴全告诉大朗。 大朗聆听着,方才领悟上次察觉小春丸有异,原来是少年受敌方诅咒所致。 (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小夜发现异状,差点就带中邪的小春丸去晋见大公。) 倘若如此,那只叫野火的灵狐所采取的行动,更教人百思不解。 大朗眉头深蹙,若让小夜与自己见面,它苦心布下的陷阱将付诸流水,难不成真如小夜所说,它只想报恩……? 大朗说服自己般喃喃自语:“不可能,魔使对主人忠心不二,就算顾念救命之恩,背叛主人唯有死路一条,它绝不会做傻事。” 小夜转而注视他。 “大朗,魔使是什么?它们背叛主人,真的非死不可吗?” 大朗点点头。 “以前你母亲曾说过,灵狐是在‘间界’诞生及生存的灵兽。法力高强的术士会拾走刚出生的幼狐,给予它在人间生存的咒力,代价是用一种叫狐笛的灵笛封住幼狐的性命,逼它成为魔使恣意驱使。术士握有狐笛……换句话说,灵狐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狐笛……从术士手中夺走它,就能拯救野火吗?” “或许吧——不过,救它的人一定会缩短寿命。” 大朗语气干涩地说:“原本灵狐就不属于受人摆布的灵兽,据说术亡为了用一只狐笛驾驭有可怕力量的灵狐,因此设下许多防御术。这些法术总有一天吸光术士的元神,连法力高强的术士都难逃毁灭之途,因为驾驭灵狐的咒术,会逼人自取灭亡。” 小夜默默聆听,大朗凝视着她。 “花乃常说——视者为人所视,用者为人所用。对人们来说,这是一种煎熬。” (视者为人所视……) 小夜浑身一颤。 在若樱野修补“暗户”时的记忆再度苏醒,无数眼睛凝视自己的瞬间。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光想起那一幕,就令她头皮发麻。 “观察对方不被识破、利用对方不受驱使,据说这正是术士的智慧。一旦被灵狐识破。术士岂能套住它,反而会被生吞活剥了。” 大朗说着,又静静补充道:“那只灵狐已看见你的相貌,就算你有狐笛也不能控制它。灵狐摆脱控制后有什么样的心思行动,谁也无法预料。这好比遭拴绑、被剥夺自由的豺狼,它对人类充满怨恨,人类却为它解除项圈一样。” 小夜倾听叙述,想起了野火,那只鼻端沾血、怯生生仰望她的小狐。曾帮助她脱离野盗袭击,为她轻轻背起竹篓走回来时的举动,还有,那张在朝阳中微笑的面容。 这一切都为了蛊惑我?我不信,可是…… 小夜凝视着愈渐黯淡的日光。 六两个大朗 大朗总算勉强骑上疾风,已耽搁两日之久。 除了第一天野火捕来的山禽之外,大朗不曾妥善进食,虚弱的身体无法痊愈。 野火离去后,一直没再回来。 与大朗共乘疾风离开小屋时,小夜心底余痛未消,发觉自己的目光在搜寻野火——好想再见到他,好想见面说说话。 不知大朗是否了解小夜的心思,总之他不再提起野火。 “……春望大人一定很担心。” 大朗不经意地喃喃道。为了赶在约定日期前抵达大公居城,此时该是出发前往青李宿的时候。 任由疾风奔驰中,大朗感觉自己高烧未退,仍强撑弱体催促爱驹前进。 两人总算抵达有路城,正值日暮时分。 城门已关闭,守门的护卫听见蹄响,持起矛枪飞奔而出。 “我是梅枝邸的大朗,请开门!” 大朗呼唤着,感到护卫透过篝火光注视自己两人时,立刻露出紧张神色。 (不太对劲……) 大朗正感诧异,却听见弯弓声响。一愕仰望楼门,只见士兵搭起箭弩瞄准自己和小夜。 “放肆!本人并非可疑人物,而是……” 持矛枪的护卫打断大朗解释,厉声喝道:“妖怪!梅枝邸的大朗大人早随春望侯前往青李宿了!” 小夜不禁按住大朗握缰绳的手。 恐怖冷冷袭上她的背脊,大朗的惊恐意念也一并传来。 (惨了。) 大朗紧紧抿唇。在街道遇袭时,那只灵狐并没追索他的性命,原来是另有意图。 当时灵狐看清大朗面貌,于是化身成他的模样,巧妙瞒过春望侯。 “还敢悠哉现身!大朗大人警告过我们,早就瞧穿你的底细了。” 讽刺的是,真正的灵狐大可轻松避开箭矢。对大朗来说,与共乘的小夜根本无法逃避,更何况右手不听使唤,体内元气大伤,连使障眼法都力不从心。 放箭的瞬间,矛枪将从四面围攻,两人被彻底包围,想乘隙脱逃,简直比登天还难。 (……难道在此丧命?) 弓弦一响! 大朗咬牙闭起眼,俯身掩护小夜。 喀的一声轻响,大朗感觉有团柔软物体掠过面颊。 他在错愕中睁眼,看见有个小身影衔箭跳落地面,吐掉口中的箭。 “野火……!” 小夜惊叫道。 那身影敏捷跃起,在拦阻疾风的护卫一片惊呼中,矛枪纷纷被弹向空中。 大朗一踢坐骑侧 腹,乘隙迅速突围而过。 弓弦嘤嘤响起,疾箭咻咻飞来。大朗感到背上小脚一蹬,原来野火顺势打个翻转,漂亮接住第二枝箭,旋即当空消失了。 “野火!野火!” 小夜忘情地喊道,她预感这次离别,将永无重逢之日。或许过度嘶喊,她边咳边发出沥血的喊叫,一遍又一遍:“野火!快回来……!” 疾风迳自朝隐没在宵暗中的道路奔去。 “野火——” 当随风卷逝的呼喊转为嘶哑时,小夜发现有个黑影跑向路旁车丛中。 不知何故,小夜感到热泪盈眶,伸手胡乱拭着面颊。 * 汤来盛惟紧盯着在旁待命的久那。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盛惟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不是曾说,术士最要紧的是不能泄露身分?在春望之子的认明仪式上,大公委派治理的各国领土将齐聚一堂,你想在那种场合现身?” 久那泛起苦笑。 “在下原本考虑能免则免,不过听到绕道返国的‘叶阴’提供消息后,经过一番盘算,毕竟……这么做比较稳当。” 盛惟蹙起眉头。 “修补‘暗户’真的是高超之技?” 久那点点头。 “这种技法。完全不同于原先那名守护者……自从收拾掉那个女子后,应该早已失传,唯有系出我族的术士后裔,才会这种技法。” 久那的淡瞳难得浅泛兴奋之色。 “此人若潜伏在春名国,对小春丸下的魔咒恐怕会遭破解。在下不放心把此事全权交由灵狐或‘叶阴’处理,而且,也想目睹自己策画的计谋将有何发展。” 盛惟沉吟地说:“我还是不赞成在大公居城里下手,这样岂不惹恼大公……?” 久那抚着胳臂说:“不,这是上上之策,我们正好可以摆脱咒杀大公的嫌疑,又能让小春丸送命。” “那么,仍照计划行事?” 久那仰望盛惟那张迟疑的面孔,询问道:“……您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盛惟揪紧眉心,目光灼灼瞪着久那,摇了摇头。 “不管后果如何,我绝不死心。” 久那点点头。 “那么非这么做不可,就算小春丸身上的咒术被解,只要有在下在场,就可当机立断,不致于败事,这点请您无需挂心。”久那淡淡回道。 七野火与大朗 骑着疾风在夜路中逃亡,小夜感到大朗的身躯逐渐沉压在自己背上。大朗浑身滚烫,呼吸微浅,高烧导致意识朦胧,他奋力支撑,终究断线般颓倒在小夜身上。 “疾风,拜托停一下……” 小夜笨拙地勒马,扶住大朗以免他摔落。然而在鞍上谈何容易,她咬紧牙关扶着他,心中一瞬闪过野火的面孔。 野火还在路旁暗丛里,正目睹一切吗? 她无意向野火求援,只是焦急、挣扎着想托起大朗。 我竟然怀疑不惜身陷危险、救自己一命的野火,连一句道歉、感谢的话语,都不曾对他说过。 大朗身躯直向下滑,背扶他的小夜随重量一同滑落。她单脚使劲踏住马蹬,鞍带轧轧作响,马鞍承受不住重量,愈来愈歪斜。 (要摔落了……!) 就在此时,大朗忽然变轻了。 原来是野火为她撑住大朗身体。 “让我来扶他,你先下马吧。” 小夜顺从地滑下马鞍。野火把昏迷的大朗微挪向前,让他伏在疾风背上,又朝马鞍后方砰的一拍。 “你坐这里。” 小夜在野火推扶下坐在大朗后方。缰绳交给野火后,她将大朗夹靠在坐骑和自己中间以防再度滑落,然后缓缓策马前进。 小夜在紧张中绷着脸,回头说:“……谢谢。” 野火默然无语,后退一步似要离去,小夜见状,忍不住细声说:“……野火,你也一起来好吗?我不太会骑马。” 想说的不是这些,她就是不擅于表达心意。 野火一点头,轻快伸手执起马辔。 “要去何处?” 他静静问道。 (先找个地方再说……) 必须尽快治疗大朗才行,如此一来,返回梅枝邸是最好的选择。 小夜心意已决,尽管担心小春丸,此时却别无对策。 “我想最好还是回梅枝邸。疾风,我们回去吧。” 她轻声说着,战战兢兢执起缰绳。疾风似乎了解心思,顿时恢复精神,踏着强劲步伐前进。 明月升起,不久落向山背,夜风中隐约飘送薰烟。 梅枝邸映入视线时,大朗呻吟着睁开眼。 “大朗,你醒了?” 小夜轻声问道,大朗痛苦地起身,隔着夜暗凝视远方灯火。 “……是梅枝邸。” 大朗喃喃道。 “你发高烧,失去意识了。” 小夜说着,大朗点点头。 疾风忽然停止前进,原来挽马辔的野火驻足不前。 “怎么了……?” 野火抬头望着小夜。 “我不能再靠近一步。” 破除邪灵的梅林近在眼前。 野火转身正想离去,大朗朝他唤道:“我以寒舍主人的身分邀请你,进来吧。” 小夜惊讶望着大朗侧脸……或许他还想施法术活捉野火。对大朗来说,野火正是可探查敌情的拘捕目标。 困惑的野火一时仰望着大朗。当他目光投向小夜,发现少女也一脸困惑、猜不透大朗心思时,他眼中的迷惘顿时消失。 野火默默地重回疾风身边。 三人在花季已尽的梅林中,缓缓朝邸门前进。 * 新绿时节尚早,在温阳浓浓照耀下,浅春的山间散发出香息。 叶缝间透下阳光,将走在前方的野火背脊映得灿白。他闻着空气,忽然停步蹲下,拨开草丛。 “……有找到吗?” 野火起身转过头,手执着赤红叶脉的青草,然后走近小夜,将草放进少女的竹篓中。 灵狐咬过的余毒深入大朗体内,至今仍让他备受其苦,当时若不是野火为他舔伤吸出毒液,恐怕早在那间临时小屋里毙命。 “这种草好稀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夜喃喃说着,野火答道:“这是排毒用的草,我们吃到伤身的东西,就去吃这种草。它特别有效,可是很罕见。” 野火的平静语气,让人听来好安心。 “我们再多找一些吧。” 小夜说着,继续跟随迈步前进的野火。她真不仅自己,为何就是不能流畅表达心中的纷乱意念。 好想为怀疑他而道歉……好想说一声,谢谢你。 但这些心意在转成话语前,已胆怯消失在口中。 啾哔啾哔,鸟儿穿过枝梢,野火又停下脚步。 “找到了吗?” 野火蹲下朝她招招手,茂盛的栗树下绽放一丛白花。 “这种花根,也能排除体内的毒素。” 野火说着,轻一摇拔起花茎,不料附在根土的泥上和落叶中,滚落一只白芋虫。虫儿从温暖土中冷不防被拉出来,惊得缩成一团。 “……会冷、好冷喔。” 小夜不禁拾起芋虫回腐叶土里。她仰起脸庞,与野火目光相遇。野火不发一语,轻轻将花根放入小夜的竹篓,然后起身。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相伴走在春山里,阳光好似蕴在心底暖融融起来。 大朗努力克 服深入体内的余毒。返邸三天后,体况渐有起色。 铃推开板窗,让亮白晨光洒入卧房。大朗望着乘光飞舞的细尘,在床上起身问道:“……小夜呢?” 铃眺着淡刷天际的缕云,答道:“跟野火去采草药了。前两天,他们也都外出去采草药,是野火告诉我们有解毒药车,不过很稀有,必须来回采好几趟呢。” 大朗凝目注视庭院片刻,这才喃喃说:“他想趁我为小春丸的事分身乏术时,企图潜入核心,打探我们的防御手段……?” 铃转头望着他。 “哥哥……” 大朗阻止她说下去。 “总之,我不相信敌人的魔使。铃,不可以轻信灵狐。” 他那双炯光流露的大眼中,浮摇一抹苦笑的浅影。 “自从花乃交托任务,盼我凭靠灵力守护春名国时,我就中了疑心病的魔咒。” 大朗说着,视线落在裹白布的右手上。 “小狐狸想报救命之恩,那种说书里的故事,谁敢相信。” 铃叹了口气。 “我不想像你考虑这么复杂,哥哥,更少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野火并不是在报恩。” 大朗仰头诧异望着她,铃轻轻一挑眉。 “没发觉吗?哥哥,你好迟钝喔,要是看到他注视小夜的眼神,你就马上明白了。” 大朗眉头深锁。 “……你是指野火对小夜萌生爱意?” 铃叹了口气。 “小夜也一样,只是两人都很纯情,大概没有自觉,妙的是旁观者清呢。” 大朗一脸严峻瞪着妹妹。 “你胡说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铃!你该告诉过小夜,被灵狐迷惑的下场有多可怕!” 铃瞧着大朗,露出“这人真死板”的表情。 “用不着我点破,小夜自然会明白。这种场合我们不适合出面,去干涉只会让两人愈陷愈深,反而弄巧成拙。” 原想开口怒斥的大朗,只好满脸苦涩闭上嘴。 铃坐在他旁边后,窥望那张严峻的面孔。 “哥哥,春望侯父子应该快越过国境了吧?现在追去也来不及了。” 大朗目光更加晦暗。 “……没错。” 他左手轻拭额际说:“我太生嫩,辜负花乃的重托,非但没救成春望侯父子,连小夜都无力守护。” “哥哥。” 铃说道:“刚才你说自从花乃托付任务后,你就中了疑心病的魔咒。花乃若地下有知,她一定很伤心。” “我只是打个比方……” “不是这样,其实,我总在思考花乃究竟想做什么。” 铃凝视着兄长。 “旧恨滋长新仇,疑惑衍生怀疑……花乃不总是为此痛心吗?哥哥,当我观察野火和小夜时就有领悟了。我不太会表达,但我相信花乃不像哥哥极力反对人狐之恋有多危险,而是想呵护他们萌生的爱苗。” 大朗深受震撼地注视她。 曾经总是百思不解的疑问,忽然茅塞顿开了。 为何花乃在诅咒风暴中,不惜怀下那人骨肉的疑问……他感到眼前的迷雾飒然消失。 大朗怔怔地左手按膝,使劲想让摇颤的双足站起来。铃慌忙起身扶住他。 “铃,我要去仓库……你来帮忙。” 野火和小夜采药草返回宅邸,望见铃在廊缘招手。 “啊,多谢!你们采了好多呢。” 铃接过泛草味和上香的竹篓,注视着野火。 “野火,哥哥找你,想请你去厅房。” 野火讶异望着她,点了点头便踏上廊缘。 不安的小夜面露忧色,正想追随而去。铃阻止道:“哥哥有些话想先跟他说。” “可是……” “别担心,他不会伤害野火的。倒是小夜快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小夜脱下草鞋,拿起铃递来的抹布拭去脚上沾泥,然后踏上廊缘。她跟在铃身后,忍不住回头望着野火前往厅房的方向。 野火走进厅房,倚柱而坐的大朗仰起脸。 那张面孔失去血色,双目凹陷。只听大朗开口说:“我必须先向你谢过救命之恩。谢谢。” 野火微蹙眉心,点了点头。 大朗似乎有口难言,又缓缓说:“小夜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野火默然注视他片刻,方才简短答道:“守护她。直到我死。” 大朗直视着他的双眼。 “不惜背叛主人?” 野火细秀的眼瞳透露出坚定不移,只点了点头,大朗紧盯着他,近乎轻喃说:“是吗?……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主人为何对小春丸施咒?设下什么圈套?” 野火不禁面有难色,替魔主指派的任务保密,这种习性早已根深蒂固,犹如溶入血液中,一旦要他吐露实情,不免难受得浑身汗毛直竖。 野火只能断断续续,勉为其难地说:“……主人对小春丸下咒,那种咒术不会立刻丧命,是在晋见大公时才生效。” “什么样的效果?” “详情我不清楚。” 大朗眼中泛起冷光。野火见状,又静静说:“冒充你去大公居城的不是我,那是影矢的任务,我并不知情。” 两人彼此对视片刻。 终于大朗心意已决,点头说:“我相信你,请保护小夜。” 大朗痛苦吁着气,继续说:“接下来,我有任务交托小夜,一旦她接受,恐怕性命难保,但她一定会答应,所以拜托你好好守护她。” 困惑的野火紧盯着大朗。 “……你真的相信我?” “是的,不信任的话,就完全失去挽救春望侯父子的希望。” 大朗口边浮现一抹浅笑。 “野火,刚才我解开结界的封印,已经可以通往春名国和大公领地之间的‘间界’了。” 野火惊讶地睁大眼睛,大朗点头说:“你带小夜穿过‘间界’,火速赶往大公居城吧。” 野火望着大朗的苍容,喃喃说:“小夜是人,不可能进入‘间界’。” 大朗摇着头。 “可以……因为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能力。” 在微暗的藏衣室内,铃屈膝坐下打开编箱盖,一股樟脑味飘来。 她拿起微泛黄的纸包在膝上展开,里面有一条红细带。 “这是花乃给我的系袖带,送给你吧。” 铃说着,将柔软的皱绸细带递在小夜手心。 “以前花乃怀你时一直系着这条带子,她说系袖带能守护肚里的灵魂。” 小夜百感交集,将细带轻贴在脸颊上。除樟脑味之外,带上含有某种柔香。 “铃姐……” 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小夜眨眼望着她,铃轻抚少女的秀发。 “小夜,你相信有难以自拔的恋情吗?为了守住这份情,旁人看来觉得很傻,但自己却想坚持下去,你说是不是呢?花乃一定就是如此,她怀了那人的孩子,知道孩子会卷入诅咒因果的漩涡中……依然情不自禁为他厮守。” 小夜颤抖起来。父亲是谁,她终于明白了。 铃抓住小夜的肩膀。 “尽管如此,花乃仍想守护你,所以系上这条细带……小夜,拿去吧,千万不可离身。” 小夜任泪珠滑落面颊,只点了点头。 小夜听完大朗说明,仅回答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后,就走向庭院。 她觉得在许多人的意念推动下变得身不由己,但这仅是她个人的想法。不该牵连到野火。小夜回头 第四章 诅咒的结局 一小夜与小春丸 进入大公居城前,春望常在某间旅店歇宿,在此涤尘整装。这间旅店专供领主阶级留宿,建构十分气派。 小春丸退下回房后,春望与大朗对饮起来。 “明天就要晋见了。” 春望说着,替大朗注酒,大朗恭谨接受,一仰而尽。 此时纸门外传来动静,听见护卫武士禀报:“大人,有位自称是小夜的人务必求见。” 春望讶然抬起头。 “快传!” 纸门拉开,小夜单独走进房内,神情紧张地端坐在春望面前,然后伏身行礼。 “免礼,小夜,究竟所为何事……?” 小夜仰起脸,凝视春望那张温厚的面容。 他就是……想到此,却感觉对方好陌生。小夜只感到己任深重,吸口气想说明,又担心发不出声,一旦开口,在颤抖中却能清晰说道:“请恕失礼,民女是受梅枝邸大朗之托,前来参见您。” 诧异中,春望面色一沉。 “你说什么……?” 在春望身旁候命的大朗低吼道:“春望大人,请当心,这家伙是敌人的魔使。” 春望倾身而起,注视着大朗,又注视神情紧张、额上浮汗的小夜。 发抖的小夜奋力叫道:“春望大人,如果在座的真是大朗,就该知道民女是谁,请您问他!” 春望讶然睁大双眼,清楚看见小夜惨白的脸上浮现花乃的昔貌。 这瞬间,眼前景象如茫雾四散,开始清晰可见——我竟然中了咒术! 春望背脊直冒冷汗。 他按住腰间的短刀柄,重新转向大朗。 “你若是真正的大朗,当然认识她。快回答,小夜的母亲是谁?……小夜的父亲又是谁?” 变成大朗的魔怪眼中,霎时浮起困兽的杀意。影矢低吼道:“春望,感谢老天爷吧,就算不能咬碎你这颗领主首级,等你退位时,我非摘下你的脑袋不可。” 大朗身形一晃,转眼变成一只黝黑灵狐。 “孽畜!” 春望抽出短刀,只手举刀劈去,灵狐也不闪避,翻身就朝小夜扑去。 此时,一个黑影冲破纸门窜入……从旁猛然咬住影矢后颈,将它按倒在地。 小夜连忙奔来,摘下戴在手腕的护环,立刻套在影矢嘴上。 影矢痛苦翻滚着,发出恐怖的尖嚎睨瞪野火。野火避开视线,摇身又变回少年。 小夜从袖中取出大朗交托的细长纸笺,上面密麻写满咒文。将纸笺蒙在影矢的双眼上,纸笺顿时紧紧附着兽目,灵狐再也无法动弹。小夜从怀中取出大朗给的“封袋”打开后,野火将影矢轻轻放入袋中。 春望执刀在手,茫然注视全部过程。 “……小夜。” 春望喃喃叫道,少女仰望着他说:“让民女来说明一切。” * 熟睡中的小春丸听见纸门拉开,清醒了过来。 只见女孩持一盏微灯进房,将背后纸门关上。 小春丸蹙眉问道:“……有何事?” 小夜在他床铺旁坐下,烛灯放在两人之间。 我是否能达成任务?小夜好紧张,几乎喘不过气。 “小春丸……还记得我吗?” 对方居然直呼其名,小春丸揪紧了眉心。然而望见少女的黑眼瞳时,他内心掠过一丝微动,不禁蹙着眉,凝视这个少女。 很久以前,曾像这样在幽暗中围着灯火……当这意念闪过他的脑海时,突然耳鸣大作,意念又渐渐飘远。 眼看小春丸表情起伏,小夜心想良机不可失,趁他愕然不及躲避,迅速伸手朝他耳朵一摸。 剧痛之下,少年呻吟着挥开她的手。小夜抓在手里的东西顺势飞向空中,她慌忙起身追去,恶心似地撇起嘴,伸指将那东西捏住。 小春丸掩住耳朵,起身怒嚷道:“放肆家伙!你是谁?” 小夜嘘地竖起手指,向他招招手。 “快来看,它躲在你的耳朵里喔。” 小春丸皱眉望着她的手,只见指头下有类似飞虫的东西在扭动。凝目一看,小夜手指上竟写着细细墨字。 “这是大朗教我的。他说只要在指头上写这些文字,就能捉到下咒的虫。” 真是令人作恶、毛骨悚然。可是必须让小春丸瞧仔细,小夜忍住恶心捻住那只虫,仰望着小春丸。 “你看见了吗?仔细看清楚,就是它在你耳里下咒喔。” 小春丸满脸骇异望着咒虫,怒嚷一声:“骗人!你藏在手里,假装从我的耳朵捉出来!谁会上当啊。” 小夜愕然注视他,小春丸眼中明显浮现着憎恨和疑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小夜努力说:“小春丸,快想起来!我们以前不是一起玩吗?还吃过胡桃年糕和柿子。” 少年瞳中泛起动摇。 (曾一起玩……) 忽然间,小春丸感觉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至今响在耳际的声音居然消失了。 他吸口气,定定注视少女的黑眼瞳。的确,这个女孩似曾相识。 小春丸按着前额,双膝跪倒在地,回忆如涛澜袭卷而来,漫涌于胸中。 围着竹灯渺火,两入夜游的回忆…… 少女望着他浮现的目光,心中如释重负。他想起来了。 “小夜……” 小春丸喃喃说着,忽然间,莫名打个寒颤。 (守护神。) 他感觉不到守护神存在,该不会是自己失败了? 莫非想起不该触及的回忆,才遭守护神舍弃? 小夜眼看少年突然浑身发颤,伸出左手想轻按他肩头。岂料,小春丸啪的一把拂开她的手。 “别碰我!” 他露出野兽般的惊恐神情,大吼一声。 “小春丸……” 少年的意念传来——我再也不要回森荫邸再也不要被幽禁。这些烧灼般的意念,与万一失败就得被关回馆邸的恐怖心纠葛交缠,呻吟似地响起。 小夜拭着冷汗。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咒虫已除,偏偏小春丸的内心变得如此…… 顷刻间,少年目中精光消褪,犹如阖上盖子转为黯淡。 他深深吸气,调匀呼吸后,保持镇定地闭目养神。 不久,小春丸睁眼注视少女说:“小夜,别担心,我没有疯,还记得你。” 那语气出奇的平静。 “请先别管我,如果你真心希望我解脱,就别来管我。” 小夜口中干涩,哑声说:“小春丸,你永远都不必回森荫邸了,是真的,相信我,你已经获得自由了。” 小春丸微笑点着头。然而,小夜感到那颗心完全封闭,不再相信她的话语。 眼前的少年脸上,已不复见那个担忧小夜安危、胜过在乎自身寂寞的小春丸昔貌。 二野火的决定 神情恍惚的小夜返回厅房,春望询问道:“结果如何?你顺利为他驱除咒虫和邪术了?” 小夜捻着咒虫让他观看,春望面露惊恐地注视它。 在房内角落候命的野火起身走来,迅速捉起小夜手中的虫,呼地吹一口气……虫立刻烟散消失。 “你怎么了……?” 听见春望询问,小夜仰起脸。 “就算驱除咒虫,小春丸的心……” 春望注视她那张苍白面容,片刻后,以温稳的语气安抚说:“怎么回事呢?你镇定点,从头说起吧。” 小夜一点一滴说明原委,野火听了蹙起 眉头。 (……就算咒虫已除,暗示仍旧没有破解啊。) 倘若如此,或许无法解开魔咒。忐忑中,野火默默听她叙述,但他完全无意向小夜吐露自己内心的不安。 春望聆听小夜叙述,脸上流露出沉痛哀色。 “……是吗?这也难怪,我知道如此做很残忍。” 半晌后,春望方才喃喃说:“可是为了守住他的性命,这是迫于无奈。” 春望以温和的眼神,举目望着少女。 “小夜,你做得很好,能一举消除他身上的邪魔,不愧是花乃的女儿。你放心,小春丸的事由我来处理。他幽禁长达十年,心伤一时不能愈合,今后我会耐心开导他,你不必担忧。” 就算您保证耐心开导,也难以如愿。小夜如此思忖着。 纵然小春丸逃过敌人诅咒,活下来顺利成为领主,接着却轮到引退的春望饱受生命威胁,敌人大可藉此相逼,好让小春丸痛不欲生…… “春望大人。” 小夜忍不住唤道。 “您能不能割舍呢?” 她突然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春望感到十分讶异。 “割舍什么?你镇静点,把话讲清楚。” 小夜握紧双手,努力说道:“就是放弃若樱野,那里是怨恨的根源,对不对?只要归还那片地,不就没有理由生恨了吗?” 一听此话,春望霎时感觉眼前的小夜与花乃重叠,仿佛已逝的花乃在责备自己,他心中掠过凄然痛楚。 (花乃……你在责怪我?) 霎时,他涌起满腔怒火。 (该受谴责的,可不是像我这种饱受诅咒、尝过切身惨痛的人,应该是诅咒我的盛惟才对!) 小夜哀伤地注视对方,只见春望的温和眼神静静变色。 “过去曾发生多么惨绝人寰的事……你都毫不知情吗?你可知道小春丸的母亲下场有多凄惨?当时小春丸才三岁,在庭苑玩耍时闹脾气,把身上的护身符系线扯断扔掉,护身符掉进水池,内人看见连忙将自己的护符解下为他挂上。这时,出现一个快如旋风之物把内人扑倒在地。等我接获消息赶去时,内人满身血迹,早已气绝身亡了。她就这样无辜被杀,连我的金兰知交……甚至你母亲也一样。” 春望发出呻吟说:“你母亲是为守护小春丸而牺牲。在幽禁小春丸这段岁月中,谁能体会我心如刀割!可是,就算再怎么痛苦,我都必须让内人和花乃赌命守护的孩子活下来,因而才出此下策。当你祖父过世、守护力量薄弱之际,小春丸还是幼童,不懂需要守护的理由。他太年幼,闹别扭时只想丢掉护身符。他根本还没成长到认清布设的圈套、了解如何逢凶化吉,因此我只能采取非常手段,这是唯一的活路。” 春望竭力抑制澎湃的怨忿和恨意,避免溢于言表。他的声调听来低沉而嘶哑。 “你懂吗?……你还想给那种丧尽天良的家伙尝甜头?那种人非但没受报应,居然还让他美梦得逞?你是叫我反正不如那家伙有高明术士作后盾,干脆永远忍气吞声算了?” 春望双手掩面,不再有任何表示。小夜痛切感受到他的“意念”传来。 (……啊,真想有法力高强的术士,真想有厉害的帮手,好教敌人同样尝尝我的痛苦。只要那家伙得到现世报,交还若樱野又算得了什么。花乃能做到,偏偏就是不肯替我如愿。而小夜呢……?就算苦了这孩子,也该认她作亲生女接回城里,只要尽心抚育她,有朝一日,她就能替我达成心愿。还有,把我身后那只待命的灵狐逮住,驾驭它的力量就能……) 小夜再也听不下去,啪地站起身。一种似悲似恼的情绪油然生起,她几乎泫然欲泣。 春望愕然垂手看着她,小夜无法直视此人。 行礼后,她返身从房内飞奔而出。 小夜来到廊上,没有目标,只想远离春望,盲目向前跑去,侍卫们纷纷讶异地目送她的背影。 跃下庭院,奔向悄静的敞庭林间,小夜来到围墙死角蹲下哭起来。意识到野火坐到自己身畔,她好想吸口气忍住哭泣,却一声哽咽,奔泪决堤似地再也遏止不住。 大家都好傻。 她了解这一千人的怨恨、憎恶、悲哀,难道就没人能解开这团无奈、纠葛的线球? 小春丸太可怜了。原本活泼开朗、渴盼与父亲相见之日到来的小春丸,他何其无辜,竟被幽禁十年,想必是痛苦不堪吧。 还有母亲……和父亲,娘为何要跟那种人在一起……? 铃曾说娘是抱着莫可奈何的心情,明知置身于诅咒风暴中,仍甘心成为父亲的伴侣,这种心境,小夜尚能理解。 可是自己和小春丸年龄相仿,娘与他母亲同住一座城里,与春望度过同样时光。他们究竟抱持什么样的心情?对于母亲的想法,小夜委实不解。 (娘也好傻。) 春望只想获取母亲的术士力量。他固然欣喜小夜尚在人世,仍不禁想利用她成为术士。 愤怒和哀伤似将身体撕裂。 究竟为何要受如此残酷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 “好想逃走……” 小夜双手掩面,发出低吟:“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憎恨的傀儡,任人摆布。” 站在身畔的野火面露哀色,凝视着她。 确实如此——野火思忖着。再这样下去,小夜必然沦为术士。 善良的小夜在迫不得已下,绝不忍见弃陷入诅咒漩涡的众人,结果必将沉沦其中,步向术士一途。 (小夜成为术士,一定很痛苦……) 就像野火被迫当魔使一样。 野火忍不住喃喃说:“小夜,别当术士,与其这样,不如逃走。” 惊讶的小夜仰头望着他。 “咒术是煎熬良心的技法。” 野火俯下脸孔说:“从前……当你救我时,我刚杀了人。” 吃惊的小夜浑身紧绷,眼底浮现赤褐色小狐从芒野奔来的模样。当时它鼻端沾的血迹,原来竟是人血……? “我是魔主的傀儡。奉命杀人是理所当然。” 野火眼中浮现落寞的苦笑。 “我是狐狸,肚子饿时,发现老鼠就会淌口水,前足踏住猎物,老鼠发出吱吱哀叫,就算咬住它,心里也不会难过。可是分明不饿,还去杀死哀叫的生命,不知为何,我内心总是很难受。第一次杀人时被铁刀斩中,我很痛苦,心想这下死定了……在原野狂奔时,感觉好无助、好悲伤。” 小夜想起野火鼻端的血污,还有仰望她的眼神。 “因此让你抱在怀里时,我好温暖,感到好安心。小春丸为我轻轻拭去刀毒时,我也很高兴。” 俯下脸庞的小夜抬头望着野火。几时月影升向暗空,明晃晃照亮夜庭,野火发上蕴着清霜似的光芒。 他似是忆起什么,眼中忽而泛起柔和笑意。 “……后来,你去找小春丸,拿核桃年糕送他呢。” “你怎么知道?” 小夜惊讶地反问道。 “你看见了?” “嗯,我在竹丛下瞧见的。你们两个边笑边大嚼年糕,吃得真香。” 在竹灯微光下吃核桃年糕的小夜和小春丸,就像巢穴里的幼狐好不开心,第二晚、第三晚,野火仍悄悄去眺望。两小自打雷那夜后不再见面,野火感到说不出的寂寞。 小夜深深凝视他——当时,原来野火也在场。 “出来没关系啊,我们一定跟你玩。” 说真的,当时小春丸一定会很开心。若能与野火和小春丸一起围着灯火,该有多欢喜啊。 野火诡异一笑。 “幸好没找我。那时我还是不懂人事的小狐狸,要是来找的话,我大概会叼老鼠去当见面礼。” 小夜想像幼狐嘴里垂只耗子的模样,不禁噗哧一笑。 “……送老鼠就免谈啰。”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仿佛点燃明灯。 野火望着她的笑颜,略带正色说:“我始终从远方注视你,认为不该接近你。因为我是传递诅咒的魔使。” 小夜也恢复严肃。 野火与我的缘分,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凝视野火的幽邃眼瞳,她心底起了震颤。 他既非狐、亦非人。 小夜感到孤单的那些日子,其实野火一直伴在她身畔,纵然鸿沟千丈,不容彼此心灵契合,他依然愿意如此。 忽然间,小夜胸中泛起森冷不安。她想起野火危在旦夕,背叛主人的灵狐,就算即刻丧命也不足为奇。 所谓生命,此时竟是如此虚渺。 直至今日,她相信反正总会活下去。然而,如今觉得生命显然有终时,宛似水面浮泡随时消失。 这个由野火为她掬起、两人共度“此刻”的透明浮泡。 野火向她表达的真心诚意——为她做的彻底牺牲,深深震撼少女内心。小夜情不自禁朝他伸出手。 犹豫中,野火轻轻环抱小夜的背脊,终于将她紧抱在怀里。 (小夜好柔软啊。) 相触的肢体起麻颤,他感受到小夜的温润,闭上了双眼。 能就此远走高飞、实现美梦,该有多好……? 然而,野火了解这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 (我若没有被迫当魔使,是一只寻常灵狐,就能忘却灵狐身分,抱着小夜远走高飞。) 生养、孕育下一代……我可以过这种生活。 (可是魔主绝不会饶恕背叛者。) 明日,化身大朗的影矢没在大公居城现身,届时魔主诘问玉绪,将得知野火反叛。这条生命,只剩几个时辰。 臂弯里的小夜好温暖,令他怜爱得浑身震颤。野火表达狐狸的情感,轻轻摩娑她的面颊。 温柔襁绾一番,终将面临离别之时。 连搭救小夜,他都无能为力。 (我……) 只是任魔主拎走,小命掌握在他乎里的可怜蟁罢了。魔主绝不放弃野火的生死权,遭人下咒的魔使想摆脱控制也无处可逃,唯有任凭宰割而已。 正寻思时,有件事仿佛虚空闪电,掠过野火的脑海。 (糟了……) 小春丸的咒虫虽已除,心中暗示却依旧存在。即使封印影矢,魔王为了谋害小春丸,势必设下重重陷阱。 后颈的汗毛飒然竖起。 那个少年将会被杀?……想起小春丸为自己涂伤药、称赞它“眼睛真漂亮”时的闪亮眼神,还有围着竹灯、与小夜幸福欢笑时的那张面孔,野火感到心如刀割。 曾在黑暗中望见的暖光,以及此时臂弯里温暖的小夜——这是最珍重的宝物。 (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是……) 只要得知魔主对小春丸设下什么暗示,或许有解救之道。化身大朗的影矢,会采取什么行动……? 野火忽然睁开眼。 (对了……) 唯有一事,他可以达成,那就像在暗夜中盲目攻敌,作毫无把握的赌注。尽管如此,或许小夜会很欣慰。 野火闭起眼,脸俯在小夜后颈上。 (……永别了,小夜。) 他留意着,别让小夜透过“心耳”听见自己的意念,在心中如此呢喃。 然后在她耳畔,轻吹入沉沉的睡意。 野火将小夜抱回卧房床上歇息,注视她的睡容片刻。 然后站起身,悄悄前往春望的卧房。 春望尚未安歇,正俯首坐在床上抱头沉思。 “……春望大人。” 听见呼唤,领主一惊伸手取刀。 “你……有何企图!” 野火只待对方恢复镇定,等心存警戒的春望冷静到愿意聆听解释时,他才说道:“明天我会变成大朗,请容我随您一起进城。” 春望把刀置在膝上。 “为何如此做?” “我是受小夜之托,魔使化身的大朗若没出现,阴谋者将会起疑。” 春望浮现会意的神情。 “原来如此,好,我了解了。” 春望凝视野火片刻,方才低声询问:“小夜……怎么办?” 野火静静答道:“她刚哭过——现在已入睡了。” 春望眼中浮现痛苦之色。 “是吗……” * 野火来到庭院,仰眺着月色。 皎月浮显的靛青夜空中,此时,响起笛声又消失。 野火后颈汗毛直竖,浑身一颤——是狐笛,魔主在召唤我。 (笛声好近,主人在附近……) 不回去覆命,事迹就会立刻败露,可是回去也瞒不过魔主的法眼,野火很了解自己不像玉绪或影矢善于巧辩。 野火紧咬牙关——只要我活过明天,就可以达成心愿,怎能在此坐以待毙……? “……你不打算去见主人?” 庭间树影摇晃。窈窕的玉绪出现了,眸中青光闪烁。 “你不是坏了好事吗?主人下的指示,全毁在你手里。” 野火无言凝视着玉绪。女子神情不带喜怒,定定望着他。 “影矢在哪里?” “在‘封袋’里昏睡。” 玉绪嘿嘿冷笑。 “顾念情分?你不杀他,未免太天真啊。” “……你不希望我做这么绝吧?” 野火喃喃道,玉绪睁大眼眸。 她默然注视野火片刻,飘开了视线。 “我要回去覆命。” 野火点头会意。 玉绪临行前瞥他一眼,瞬间变回狐狸,咻地凌空跃起,消失在靛青夜空中。 三化身 听见喀啷啷搬送碗盘的声响,小夜清醒过来。 晨晖透照纸门入室。 小夜分不清状况,茫然眺望天井半晌,这才一跃起身。 飞奔到走廊寻找野火,收拾残皿的下女们惊讶看着她。 “请问……春望大人一行呢?” 其中一名下女眨眼答道:“大人已经出发,吩咐让你睡到正午,因此没叫醒你。” 小夜当场僵住。 下女们诧异望着她,微微行礼后离去。 小夜按着额头回想,当时依偎在野火怀里……后来的事完全失去记忆。 野火究竟去何处呢? (该不会……) 或许野火已被魔主发现杀死。光想到此,血温顿失的小夜感到浑身冰冷。她深吸了口气,紧紧抿唇,回房匆匆打理行囊。 简直是不知所措,整颗心焦急如焚,总之得先赶往一行人前往的居城才行。小夜飞奔出旅店。 一路朝旅店打听来的街道奔去。生平初次见到大街,她都无心观看,一个劲儿拚命向前跑。 远眺可见的城塔指示居城所在,一旦接近城池,高耸的城墙在深邃护城河环绕下绵延不绝,反而不知该从何处进城。 激喘不止的小夜在护城河旁徘徊一阵,忽然背后有人搭讪:“小姑娘。” 小夜一回头,吓得倒退几步。 “别怕成这样嘛。” 一名美貌女子站在眼前,正是野火称为玉绪的灵狐。小夜正想逃走,玉绪抢先抓 住她手臂一把抱住,掐住少女的脖颈。 “唉呀,最好别使什么怪招术喔,虽然有野火从旁协助你,不过你制服影矢的手法还是十分了得。我可没把你当黄毛丫头,特别留了神,要敢轻举妄勋,不瞧我揪下你脑袋。” 玉绪说着,趁无人注意时,将小夜拖向树荫下。 “昨晚魔主召唤我,命我去搜找,把你捉起来。” 小夜为自己任对方摆布而羞恼,忿忿问道:“……捉我是想打什么主意?l “唉哟,这人性子好倔啊,给灵狐一口咬住喉咙,瞧你还能不能嘴硬。” 玉绪掐住小夜咽喉,将她扳转过来,窥伺着少女双眼。 “魔主想杀你。不过,他有太多底细想先知道,比方说有关你的身世、为何能修补‘暗户’,还有世间是否尚有你这类人物存在。” 那双淡眼眸,无疑是灵狐之眼。 “要我说这些事,我宁可咬舌自尽。” 小夜板起脸瞪着女子,玉绪注视着她,诡异一笑。 “随你便,想要不惜一死,倒不如跟我谈笔交易如何?” 玉绪凑近面孔,悄悄说:“……不是跟魔主喔,是问你想不想和我作交易?” 小夜蹙起秀眉,玉绪又轻声说:“你知道野火目前在何处?” 玉绪满意望着小夜眼中锐光浮现,就说:“野火变成一名叫大朗的守护者,和春望一起进城了。” (……怎么可能!) 小夜凝住呼吸,野火为何做出这种事? 如此说来,小夜熟睡到不知一行人出发,或许正是因为野火不想让她同行,才对她施法……可是,他何需如此? 惊惶不安中,小夜眼神起动摇,玉绪细心观察她的反应。 “别小看灵狐,你以为我们是不懂思考、唯命是从的魔使吧?不过,自从我们任人摆布、被抛入这个五浊恶世时,就开始学习各种技巧,这当然是为了求生存。” 玉绪说着略栘开面孔,又轻声说:“野火一定有什么打算。” 小夜不禁高声反问:“他想做什么?” 玉绪眉梢一挑。 “你想知道?我也一样,我让你见识一番,交换条件是你得出份力。” 小夜瞪着她,玉绪扬起眉,面露诡异笑容。 “何必用那种眼神瞪我?我是想帮野火呢。野火与影矢的一举一动,全靠我在隐瞒魔主,否则,野火跟你早就没命了。” “……真的?” 玉绪凑近半信半疑的小夜,轻声说:“想帮野火的话,就去把魔主找出来。” 小夜眨眨眼蹙起眉,玉绪微微一笑。 “昨天魔主召唤我去的地点,就在盛惟歇宿的旅店后方的森林中。换句话说,幸亏不知打哪儿冒出你这颗棋子,魔主才不像以往潜伏在汤来国老巢,现身来到此地。” 玉绪眼中笑意消失。 “魔使是看不见魔主的,主人召唤我们时,一定会施含有灵力的隐形术。那人洞悉敏锐,我们一有风吹草动就被立刻察觉,性命毁在他手中。” 玉绪的犀利眼瞳浮现黯光,又说:“……身为魔使,受苦的不只野火而已,这种生死任人掌握、逆来顺受的生活,我同样憎恨无比。” 玉绪呻吟地说:“告诉我谁是魔主吧,当然了,只要不动声色,别让那人知道是我拜托你就行了,答应的话,我就带你进城。你是身分低微的平民,绝不可能单独入城……怎么样?” 被扣住要害的小夜使劲点点头,玉绪反而吓一跳。 “好,我想进城……想去找野火,你带我去。” 玉绪被她的气势所慑,稍稍移开面孔。 小夜情急之下变得口齿不清,一叠声问道:“找到魔主就能偷走狐笛吗?不止是你的,连野火的也能偷吗?魔主失去狐笛,是不是就杀不成野火了?” 玉绪愕然望着诘问自己的少女。 苦苦追问的小夜眼中,此刻浮现茫然无措的神情。 “……可是要怎么做呢?要如何找出魔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既然没学过辨识术,等到遇见对方时,我能认得出那个人吗……?” 玉绪噗嗤一笑,小夜愕然住口。女子不再发出一贯略带嘲意的讽笑,而是坦然率真的笑声。 “你可真老实呢。” 玉绪眼神犹带笑意,望着她说:“难怪野火为你动情,原来你们本性如此相像啊。” 玉绪不再掐住少女,改叉着腰说:“你的灵眼若能准确认出魔主就太好了。反正先带你进去,既然我奉魔主之命,到时就说是把你逮住拉进城的,这个藉口大概行得通吧。” 玉绪说着,又半调侃地附带说:“从你的个性来看,像我这样卖个人情,等我遇到危急时,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反正你被魔主杀了,对我也没好处。” 大公居城有广阔绿地和城廓围绕,是一座纵横整条街的宏伟建筑。 春望之子小春丸,将在大公承认下成为有路族的领主后继者,这场认明仪式将在获封领地的所有领主面前举行。清晨时,已有多位领主各自带领儿子及重臣从正门入城。 东边小侧门上,有一大群艺人在待命,他们聚集于此,等候认明仪式告一段落后表演祝贺舞艺。 戴着金缕绣纹的朱红面罩、仅露出双眼的正是主要舞者,人数相当可观。 这群女子从大清早就在等候敞厅整备就绪,她们时而在侧门旁的茂林解手,或到附近茶坊设的小摊上喝茶。 此时,有两名舞者边聊边来到树林中。 “两位姑娘……” 听见有人搭讪,两女四下张望,只见有个美貌女子在树下招手。 “你们的面罩破喽。” 两女伸手往脸上遮布一摸,发出惊呼:“唉呀,讨厌!真的破了,怎么办呀?” 躲在树丛里的小夜心下暗惊,她们的面罩根本完好无缺。 玉绪巧妙地哄她们取下面罩、褪下外衣,然后,对着只穿平常小袖服的两名舞者微微一笑。 “天气真好呢,暖洋洋的,这种日子教人好困喔。” 她柔声说完,呼地吹了口气,两女转眼软倒在地,舒舒服服发出鼾息。 “小夜,你抬那个姑娘。” 尽管感到同情,但这不是为她们抱屈的时候,小夜唯有顺从玉绪的指示,将两女藏在树丛里。 “到晚上自然会醒。好了,快穿戴起来。” 玉绪递给小夜面罩和衣裳,自己摇身变成睡在树丛里的女子。 她面不改色带着小夜,混入那群在侧门待命的艺人中。 不久,有人来通知艺人们进城,在大敞厅下的庭苑等候。 小夜战战兢兢地混在人群中穿过侧门。 与玉绪在一起,自己迟早落入那名可怕的术士手中,如此一来,将饱受折磨至死。纵然恐惧,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野火,甚至让她丧失逃走的意志。 野火想做什么呢? 走向铺磨石的宽敞大道,前方出现苍翠松林,彼方有一座广池,是大公从远山引雪水修筑的苍天池。池底清澄可见白沙漂摇,池面舟舫浮泛,船身绘有朱金描纹,船首的形状相当奇特。 未曾见过的禽鸟在池中嬉游,金鲤不时从水面翻花消失。 从水池望去,位于城内四方的钟楼唯见两座,更远的北面钟楼隐约露现浮影,小夜总算了解这座城的规模十分宏伟。 终于踏进内城廓,白漆墙将庭苑区隔成迷宫,苍松枝影在墙面摇曳。走在路上,正前方出现覆盖乌亮瓦宇的馆邸,必须大大伸展双臂,才足以表现这座豪邸有多壮阔。 只见大敞厅门户皆敞,踏入白沙庭苑中,可望见众位领主已整齐列座在大敞厅两侧。 厅间正中央,有两人背向庭苑凝神端坐,从远方即可认出是春望和小春丸。 玉绪说野火化身成大朗,他在何处……? 众随从坐在大敞厅的下位处,小夜发现原本不可能在此出席的大朗。 (找到了……) 变成大朗的野火,究竟所为何来……? 小夜蹙起秀眉,逐一检视这群随从,想确定野火的主人——那位敌国术士是否有列席?万一在场,自己能否像认出灵狐或“叶阴”一样有感应? 或许距离过远,还是术士不同于灵狐或“叶阴”。小夜只感到人群气息,终究无法发现对方。 “……怎么办,我认不出来。” 她低声喃喃,玉绪哼了一声。 “算了,别着急,眼睛放亮点,万一发生状况,气氛起变化,说不定就可以识破他。” 从某处传来哆、咯的太鼓声。 廊缘更下方的白砂上铺着赭红毛毡。乐师列坐在此,轻快将横笛按在唇上。 调匀呼吸后,几重和鸣的纤细笛韵彷从地面涌起,响遍厅庭之间。 “大公驾临——认明仪式开始了。” 玉绪在小夜耳边轻声说道。 四诅咒之力 大公出现后,大敞厅列坐的众人齐首俯伏在地。 坐在三面开敞、天井高挑的大敞厅中央,会有我身渺小的错觉。 小春丸额冒冷汗,低俯着面孔,紧盯地板上铺的花草织纹榻榻米。 初绽的樱花随处乘风飘香而来。小春丸对此无动于衷,只面朝上座,聆听大公的足音和衣声响起。 阒静的大敞厅中,一个宏亮的声音回荡四方。 “众卿免礼。” 缓缓抬头,望见沉金色屏风上绘着淡绿鲜竹。屏风前,有位身着雅服的老者盘膝而坐。 春阳照入厅间,老者胸襟以下浮显一片光明。他坐在略高的上座,面容隐在微暗中。 出乎意料的是老者身躯十分矮小——倦懒眼睑下的双瞳,湛着熠熠冷光。 威余大公环顾众家臣后,不徐不缓地说:“我国花期最早的贵狭野,樱花即将绽放,诸位功在社稷,方有如此丰穰之春。” 大公说着,凝视端坐在面前的春望父子。 “在座有位年轻武士,日后将继为国之栋梁。诸位,这不是可喜可贺?该好好正视他才行哪。” 小春丸成为全厅瞩目的焦点,感到浑身僵硬。 “有路春望素性坦诚,刚正不阿,这已是众所皆知。但不知何故,他始终家运不济,目前后继者不幸去世,又曾遭丧妻之痛,连身为忠臣的侄儿也英年早逝。” 大公语气轻描淡写。对于春望和盛惟之间的深仇大恨,在场的众位领主可说是无人不晓,皆感受到大公语中带刺。 尽管如此,汤来盛惟连眉梢也没挑一下。 大公同样不瞧盛惟一眼,只静静又说:“春望为了维护骨肉,警戒已到了略显偏激的地步,这也是情非得已。长年来,本公以为眼前这名年轻武士已不在人世。不过,正如诸位所见,有路小春丸安然无恙,就在本公面前。” 大公凝视着有路春望。 “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然而,本公深知你护子心切。可说是人之常情,依此,本公准许小春丸继承有路春望的领主之职,决意采行认明仪式。” 领主们严谨端坐、文风不动,大敞厅中唯有大公的声音回响。 忽然间,大公略转柔和的语气说:“有路小春丸,好漫长的十年哪。” 这番话,深深冲击小春丸的内心,涌泪刺痛鼻芯,他不禁伏下面孔。 好漫长……光凭这话,怎能道尽所受之苦? 幼时至今的纷纷思绪霎时涌上他心头,犹如关在小匣子里,好长、好长的岁月。为何非待在馆邸不可?连何时离开都遥遥无期,甚至逼得他乱摔乱砸,忍不住大闹一场。 回想起来,那是处于绝望深渊,凡事不容他思考,失魂沮丧,只在浑浑噩噩度日。 十四岁生日当天,大朗曾经来访,告诉他身世和受诅咒的原委,小春丸方知自己被幽禁在森荫邸的原因……但知道事实,也改变不了现状。 小春丸向大朗表示拚死要离开,死在灵狐利牙下也认命,像个备受呵护的人偶悄活悄死,这种人生豁出去也罢。 然而,大朗并不允许。 他只转述春望的吩咐,要小春丸专心随常行精进武艺,在无法成为保护自身、免受灵狐威胁的武士之前,绝不可以离邸一步。 多残忍的宣告啊,要成为常行那样的剑术高手,尚需十年功底,难道还得在邸内耗上十年…… 当他心情跌堕谷底时,守护神出现了,一场梦就此展开。 (守护神啊……) 小春丸在心中渴求默念。 已听不到它的声音,小春丸即将履行“承诺”。时间一刻一刻逼近。 只见大公微抬起手。 “有路小春丸,本公认同你的继承身分。” 坐在大公右斜方的一名家臣迅速起身,捧起大公面前的原木小置台,转身发出簌簌衣响,熟练端着木台走到小春丸面前放下。 木台的紫绸巾上,有一把精美的螺钿镶纹刀。 只听见大公说道:“拜受这把认明之刀吧,立誓效忠于本公,今后继任父职坚守家业,誓死守护领国。” 久那屏住息,凝视小春丸伸手取刀。 果不其然,小春丸身上的咒虫不再传来动静,但他身上的暗示却强烈发自于少年本心,只要小春丸彻底受自身的暗示蛊惑,就算咒虫已除,他仍会按照命令行动。 这一切可得瞧个仔细,绝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小春丸照令行事,届时只需向他立刻传送咒念即可。 久那紧紧盯住小春丸的手。 触到冰冷的刀鞘,小春丸窣窣发抖,紧咬住唇。 (守护神……) 快!该履行“承诺”了,只要达成魔咒就会消除,再也不必被关回馆邸。 然而取刀握柄的瞬间,他忽然心生动摇。 那只恶心的虫——万一真是咒虫、真是儿时玩伴的小夜驱除它的话…… 牙关咯吱咯吱作响,小春丸使劲握紧刀柄。 (别怀疑,我相信守护神。) 这全是守护神赐给我的梦——给我试炼的梦,亲手诛讨不共戴天的仇敌,魔咒才会永远消除…… 闭上双眼,小春丸一按刀口,飕地拔刀出鞘。 他倏然起身,一声高呼:“今报母仇,纳命来!” 便朝汤来盛惟猛冲而去。 汤来盛惟正想起身,小春丸高举白刃箭步冲来,在盛惟身旁待命的武士看似早有戒备,随即拔刀相向。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斜身抢入两人之间,猛力撞开小春丸。小春丸腾空飞出去,那人拔刀直指他的腹部,刀光一闪。 “小春丸……!” 春望奔过来,只见儿子一个筋斗翻落在地,腹部不断渗出鲜血。春望盛怒之下浑身乱颤,扭头注视刺杀少年的大朗。 “混帐东西……好大胆子!” 春望刷地抽出长刀,大朗垂下右手握的血刀,步步后退说:“领主大人,请您保持镇定,小春丸少爷神智错乱,在下是……” 春望压过他的声量,大喝道:“全在你的算计中,孽畜……!” 春望凌厉朝他劈去,大朗从容拨开长刀,正欲顺势上前反击……不料脚下一滑,身子剧烈摇晃。 一瞬间,春望举刀劈下。 小夜正想尖叫,玉绪迅速掩住她的嘴。 “别激动。此刻沉不住气,野火搏命的心血就白费了。” 强劲的刀势自肩头划过腹部,大朗一个跟舱瘫倒在地。他颤抖着,扭身朝盛惟望去,轻声说一句话。 盛惟的脸孔,霎时僵硬如石。 在众人屏息注视下,大朗愈缩愈小,变成一只浑身血迹的狐狸。 “……盛惟,听见没?它叫你主人啊。” 春望说着,一把抓起虚弱的野火后颈,便朝盛惟抛去。 “岂有此理……!” 盛惟顺势接住,满脸紫涨地怒吼:“你是藉口找碴,根本与我无关!” 盛惟满脸尽是嫌恶,使劲把野火扔到厅外。 野火摔在回廊上,缓缓滑落庭苑的白沙地,身子一颤,化成淡烟消失。 (野火……!) 小夜拚命挣扎、挣扎,拂开玉绪的手,朝庭苑飞奔而去。野火已不见去向。小夜跪在徒留血痕的白砂地上,额头使劲摩娑着地面。 一颗心几乎碎裂,脑海一片空白,唯有浑身抖颤不止。 连周遭人群远远围住鼓噪、护卫武士拔刀走近身边,她都浑然不觉。 野火是否死了?如果死去,就这样消失吗? 如此一想,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在“间界”……濒死的野兽会找寻安息之所,野火一定想在出生地长眠。 小夜紧紧闭住双眼。 哇……!人群中发出呼喊。 原来低伏在地的女子身形一晃,忽然消失踪影。 “那个姑娘也是狐狸变的?别唬我……” 一名艺人喃喃自语。 置身在领主的众名随从中,久那避免引入侧目,端坐在最后方,此时正凝神陷入沉思。 (为何不是影矢,而是野火……?) 直到前一刻,行动全在久那的算计中。 众目睽睽下,小春丸高呼报仇,举刀朝盛惟冲去,在场的护卫武士只需照计划顺利斩杀小春丸,那就万无一失了。 (野火为何突然出现?) 万一护卫武士失手,化身大朗的影矢的确会佯装制止,乘机杀死小春丸,可是,久那不曾命令野火介入。 (为何野火称盛惟大人是主人……?) 野火被春望斩伤原形毕露,那瞬间起,局势全盘逆转。 久那揪紧了眉心。 大公下令平息混乱的声音响起,还听见有人向春望转告小春丸伤势不严重,所幸并无大碍。 不久,大公了亮的语声响彻整间厅内。 “……众卿自肃,本公在此宣告春望与盛惟同受惩处,自此接受禁足之罚。” 久那聆听大公宣告,依然不断思索。 然而,他在无意间瞥向野火消失的白砂地。恰好看见有个陌生少女,追随野火消失在“间界”。 久那静静移回视线,目中宿着冷光。 * 遭禁足惩处的春望和小春丸独处一室,被拘禁在城内深处的厅房中。 小春丸被化身大朗的野火斩伤。然而伤势轻微,性命并无大碍,只是疼痛濉以忍受,卧床的他面色铁青,竭力忍住呻吟。 “药汤很快生效,再忍耐一下。” 春望说道,伸手放在儿子大汗淋漓的额头上。 小春丸微睁开眼,望着父亲……这还是父亲初次如此对待自己,那干涩的手好温暖,少年心头涌起无限感伤。 谋刺汤来盛惟失败,梦魇无法清醒。也就是说小夜所言属实,这并非一场梦。 “……我,彻头彻尾……给敌人玩弄了。” 小春丸断断续续低喃着。 “那果然不是‘守护神’,而是咒虫的声音……明明说只要履行承诺,魔咒就会破解,永远不必再回森荫邸,因此我才……” 春望轻抚儿子的前额。 “别说,没事了。” 小春丸在狂怒下激颤不已,想到自己渴切的愿望竟然遭人利用,实在可恨、好可恨。揪紧被角,牙关喀喀直响,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春望听着哭声,闭上双眼。 对于愚弄吾儿之心的盛惟,春望从未感到如此激愤,紧闭的眼中甚至布满煞红。 然而当少年宣泄愤怒的哭嚎转为细啜时,在春望心中,开始缓缓浮现另一种想法。 为何自己等人非要如此愤怒、悲哀、痛苦不可?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几时……? 忆起年轻时曾对野心勃勃的父亲充满怨恨,春望颤身倒抽一口凉气。 ——都怪父亲大人野心太强,受报应的为何是我……和我珍重的人? 春望心中浮现昔日高嚷时,轻握他手的花乃容颜。 ——怨恨不会让时光倒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今后……。 (……改变今后?) 春望思忖着——再争斗下去,小春丸将会步上后尘。 他举目凝视着幼儿般抽泣的儿子。 日影西倾时,春望父子被带往大公面前。 厅房尚称宽敞,只不过三面板门围堵,加上护卫武士戒备森严,令人感到窒闷不堪。 盛惟和两名儿子已在此伏身等候,春望父子则与他们并列候命。 大公踏入厅内,垂眼望着俯伏的五人,缓缓在上位落坐。 “免礼。” 大公沉声说道。 春望仰起脸,看见大公眼中冷泛寒光。 领国恐将不保了。春望霎时暗忖,这正是杀一儆百的良机,只要领国间继续丑恶地诅咒争斗,就会有如此下场。 大公缓缓开口:“在主公面前动刀私斗,是何等滔天大罪,你们该心里有数。” 那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感情。 “此乃足以没收领地的重罪……不过,本公念你们至今尽忠为主的份上,决定不予没收。” 春望心中如释重负。 大公严厉说道:“有路春望与其一族,以及汤来盛惟与其一族,本公宣告你们接受留置之罚。下次战役,两族皆不许获得武功封赏,唯有提供兵粮于本公。” 汤来盛惟一惊仰起脸。 所谓“留置”,可说是身为威余武士的奇耻大辱,其他领主在沙场建立功勋、荣获褒赏时,自己只能留驻领地,更何况,还必须为战役提供兵粮费用。这皆是毫无名誉、报酬,纯粹是出资而已。 (……这就是大公的为人。) 春望心中暗忖着,没收有路和汤来的领地,将痛失两族的忠诚。与其如此,宁可在严惩之际,不忘安个无损己利的罪名。 “请恕微臣斗胆。” 汤来盛惟双颊抖颤地说:“此次事件是由小春丸发狂想谋刺微臣而起,我族何需同受责罚?” 大公目中精光乍闪。 “给我住嘴,盛惟!” 如雷轰顶的一声怒喝。 “你是欺本公不知情?那只灵狐临终说的话,你当本公置若罔闻?” 盛惟微一缩面孔,大公声音略沉,唾弃似地说:“你希望本公将故作不知的事讲出来吗,盛惟?本公的忍耐已达极限,你们之间的仇恨若不再只是小阋斗……那么,我自有方法铲除仇恨!” 意思就是指剥夺领地,灭绝两族——大公话中隐含强烈威胁。盛惟伏下脸孔,他面无人色,遏止不住激忿而浑身发抖。大公看在眼里,终于缓缓摇头说:“你们之间的仇恨,恐怕难以消弭哪……既然如此,唯有出此一策。本公观察至今,显然是汤来族的术士法力更为高强,这种 力量不均的局面,就由本公稍作调整吧。这就命汤来盛惟的次子助惟,成为有路春望的养子。” 汤来盛惟的面孔扭曲,犹如挨一巴掌。 大公的意思,就是让盛惟的次男成为人质。如今小春丸保住性命,助惟若成为春望的养子,在小春丸生命受威胁时,助惟也难逃一死,助惟必须成为这个咒缚的挡箭牌,就此度过一生。 盛惟感觉在旁恭谨候命、年仅十三岁的助惟身躯微微一颤。 小春丸也不禁望向身旁的少年。只见助惟在晴天霹雳下神情狼狈,面孔显得紧绷而铁青。助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嘴唇则颤抖不止。 这是小春丸初遇助惟,只感觉对方相当稚嫩,并没有因他是仇敌之子而感到嫌恶,因此没有幸灾乐祸之意。 小春丸心中唯有怜悯,这孩子将与自己同样奉命过着幽禁生活。 春望轻轻转头,看着端坐在旁的儿子,又看着肋惟。 就在注视两个面容尚带青涩的少年时,他感觉某种念头迅速回归心底。 “……请恕微臣大胆。” 春望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还有一个方法,可根绝两族间的仇恨……” 五狐笛 发现灵狐瘫倒在大树下的微暗草丛里时,小夜忘记“间界”的窒息感,连忙朝它跑去。 “野火……!” 正想轻触它,野火微张开眼,颤抖身体想变成人貌。 “别这样,野火!” 小夜慌忙轻摸它的背脊阻止,如此虚弱还想变身,只会让伤势更恶化。 尽管如此,野火仍希望变成少年,想以人姿出现在小夜面前,想以同类的外貌……然而,它已精疲力竭。 坐在树根上的小夜,轻轻地将野火抱起来。它的温血渗入衣裳,少女不禁悲从中来。 ——别哭,小夜……小春丸已经没事了。 感应到野火的意念,小夜吃了一惊。 ——我下手很轻。小春丸很可怜,但不得不如此。 小夜注视那双微睁的金眼瞳,方才了解野火用心良苦。 “……你救了小春丸。” 当时野火若没在场,小春丸势必死在那名武士刀下。 野火为了救他而奋不顾身……特意承受春望一刀,目的就是想揭发谁是祸首,揭露操控魔使的咒术。 小夜脸庞贴着野火,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下面颊。 “谢谢你……” 实在痛心不已,不曾察觉野火的心意、没有即时拦阻他行动,小夜感到愧疚万分。小春丸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不该因此牺牲野火,自己怎能让如此残酷的悲剧发生呢……? ——别哭,小夜。 野火的意念又传来。 ——反正我不久于世,心愿也达成了。 那意念出奇的明朗。 ——魔主一定吓坏了……真愉快啊。 野火在笑……!小夜大吃一惊,野火传来的意念宛如晨晖晴爽。 清泪珠涟而落,小夜唇端泛起一丝微笑。 喜欢野火的情愫,渗入心房扩散而开。我喜欢野火,真的好喜欢…… 在“间界”那置身海底的窒息感,如今也不以为意了。 我能做什么?有什么方法可以救野火?就像修补“暗户”一样,我能治愈野火的伤势吗? 小夜将手轻搁在它的伤口上,闭起眼睛。她祈求自己的生命透过手掌,渗入野火体内。 或许不得要领,再虔诚的心意,也无法传给野火。 小夜将野火抱在怀里,拚命祈祷着。 (神啊……在“间界”和底界的众位神明,请救救野火,只要能救它,我愿意作任何牺牲。) 不管如何祈祷,连一片林叶、一片草叶皆无动于衷,神明不曾现身。 不知经过多久,忽然远方传来喀沙、喀沙的脚步声。 小夜惊讶地抬头,望见从森林深处走来一个诡异身影,从头至脚紧裹一袭衣,面孔涂满乾泥。 一时之间,小夜以为神明听到祈祷而现身。就在望见伴随在旁的另一个身影时,她顿时明白将要面对何许人物。 “主人,野火在这里。” 玉绪轻喃道,她奉命嗅出野火的所在处,带魔主来到此地。 一股浓香扑漫而来,恐怕是薰染在衣上,强烈到连嗅觉敏锐如灵狐,也无从分辨主人气味。 “……是你达成任务啊,野火。” 魔主的声音,比小夜想像更柔和;然而听见这声音,原本已无力睁眼的野火,微微倒竖起后颈鬃毛。 小夜保护野火似地抱紧它,瞪视着魔主。泥面的窟窿中目光一闪,魔主的视线投向小夜。 “不过多亏有你,我才能遇到这女孩。就这点,该夸奖你。” 魔主走近小夜,在面前站定,垂眼紧盯着她。 “没错,你就是花乃的女儿……没想到还活着。” 小夜蹙眉回望那双淡眼瞳,魔主眨也不眨,说:“我们是远亲,你可知道?” 小夜大惊失色,微一退缩。 “看来你不知情。这也难怪,你母亲死时你还年幼,她不可能将一族的事告诉女儿。” 魔主环视着“间界”,语调沉稳地说:“我族乃是祭祀神明的祭司,据传自太古以来就祭祀在‘间界’幽底的神明,藉由舞蹈祈求神明喜悦,并向大地祝祷,这就是我族的任务。当时祖先驱使‘间界’的灵兽,将它们视为人神之间的传使。” 他将视线栘回小夜。 “然而时移世异,在国势增强下,我们的任务随情势转变。安身之处接二连三成为各国领土管辖,族人四散他方,各自为主公效力。” 魔主淡淡说:“我们天生拥有强大灵力,不知何故,却鲜少有后代。利用魔使咒杀他人后,与子孙的缘分更浅。” 那语气,含着一丝苦笑之意。 “你可以从我的眼睛看出端倪吧,每次运用灵气,眼瞳就变得更淡。” 小夜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当术士?” “此外别无生途啊。” 意外的答覆,让小夜惊讶无比。 “真的吗?” “没错,当术士是唯一生路。” 魔主笑起来。 “我膝下无子,盛惟自幼由我随侍,因此视他如胞弟。我的任务,就是助他达成心愿,一生顺遂无憾。像我这样施法护身,目的正是为此。让天赋力量充分发挥,替盛惟完成心愿。” 好远……小夜思忖着,此人的心,好遥远。 身为即将灭绝的一族后裔,连对他自己,都能含笑远观的那抹冷薄、无衷…… 魔主蓦地凑近面孔。 “你想活命?” 声音不带丝毫人的感情。 “对我来说,你是眼中钉,非除之而后快。不过,看在是我族仅存的后裔份上,杀了未免可惜。” 一副估量货色的语气。 “想活命吗?那么,自己拔一根头发吹口气,再交给我。” 鼓动愈来愈激烈,少女明白只要拒绝就会当场毙命。 ——小夜,别给他……否则你的性命将被他掌控,就像我一样,变得身不由己。 野火在昏眩中抬头,龇牙朝主人发出低吼。 魔主一骇,退到它无法攻击的地方。 “……你还没死?” 话说完,魔主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圆珠状的东西,骨碌碌转在手中,然后望着小夜。 “这就是狐笛,交出头发,我就传你技法。将灵狐生命吸入发中, 然后恣意操控魔使……只要传授于你,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我族技法,日后就可传承下去,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一桩?” 魔主说着,紧紧捏握狐笛。 “你敢拒绝,我就捏碎它,杀死你。反正,野火死期已近……” 此时,一个轻蔑语气顺势接道:“就算如此,它还能撑住一时,你吹狐笛,将阳寿分给野火,说不定它可以活久些……原本无人尝试过,后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魔主扭头望着玉绪,厉声说:“饶舌东西……” 魔主移开视线的瞬间,野火的意念又响起。 ——小夜,把我抛向他,反正迟早是死,我要把他生吞活剥,死个痛快。 少女摇了摇头,就算如此,魔主大可轻易挡开它。如今的野火,想跳跃也力不从心。 小夜痛切了解野火的心情。 必须采取行动,趁现在,必须有所行动,就算徒手相搏也好…… 她想腾出双手,于是轻轻地,打开衣襟将野火放入怀中。不料,此时却触到某件东西。 (系袖带……) 据说是能守护亲人的母亲遗物。刹那间,小夜心底萌生一线希望。 魔主回过头,只见少女单膝蹲下,口衔细带一端迅速绑起衣袖,使劲扎紧。 “你在做什么?” 小夜左手按住怀中,直视着对方。 魔主一扬眉,正欲捏碎掌中的狐笛。 小夜感到心脏被揪紧而剧痛不堪。她憋住气息,将那股力量反推回去。 感到狐笛内侧的抗拒力,魔主睁大双眼。 “守魂术……?你也知道挺了不起的技法啊。不过,这技法能救野火,却救不了你自己,你还是非死不可。” 小夜依然紧盯不放——我要活下去。浑身涌起的意志熊熊炽燃起来。 她终于了解野火笑的含意了,孤身一人,堂堂以命相搏的瞬间,小夜感到好似穿越九重天,心境变得如此清爽。 魔主注视她的双眼,叹息说:“冥顽不灵的家伙……玉绪,咬死她。” 玉绪正要变身,小夜猛然跃向魔主,魔主顺势承住她,狐笛一抛,右手掐住少女咽喉。 那手劲巨大无比,小夜双手抓紧对方右手,朝下猛力拉扯,倾全力将他甩脱。魔主松手时力道反弹,指甲从小夜下颚长长画过眼角。 小夜闭住伤眼,胡乱拨开那只手又朝对方怀中钻去,指尖拚命伸向魔主前额,抠住那片覆在脸上的乾泥,一把剥下来。 变成灵狐的玉绪,霎时看见魔主的面貌。 白光一闪,玉绪鲜亮的狐毛凌空舞起。 小夜不禁别开视线,魔主的惨叫声传来,不久……戛然而止。 抱在怀中的野火,已毫无动静。 小夜蹲伏抱着野火,一个人影投在她身上。 少女仰头望去,舔着唇边血渍的玉绪状如鬼叉一般。玉绪蹲下身,将狐笛递给小夜。 “……吹吹看吧。” 玉绪轻喃道。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你再也不是人,成了非人非狐,或许连性命……都不保。” 小夜默然无语。 她只将圆形的狐笛一方开口对着野火的嘴,一方贴向自己的嘴。 闭上眼,呼地吹入气息。 咻——身体从口中抽离,滑向幽暗的洞穴,进入浑圆暗界中。小夜看见微光,朝光芒飞去…… 终章 情留若樱野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盛绽的樱花,彷若白云掩覆山表和原野。 “真美。” 骑在爱驹上的年轻人眯起眼,春阳浴上脸颊,他正眺望着若樱野。对于已经元服(※贵族或武士阶级男子的成人仪式,约于十一至十六岁之间举行)、如今改名春信的小春丸来说,此处是别具意义的地点。 大朗手肘轻倚疾风,同样悠然眺望这幅景色。 溶化的雪水恰噗恰噗轻音流下,在若樱野画分为二,一方流往春名国,另一方流向汤来国。 若樱野于两年前归还成为大公的直辖地,防堵水流的石坝已被彻底拆除。 每逢来此,如今十七岁的春信依然会想起两年前那日,父亲向大公表明归还若樱野时的神情。 众多牺牲无法挽回,变相的人生亦难以复返。不过,从那时起,确实出现了显着改变。 “只要在此,或许能遇到小夜。” 大朗说道,小春丸惊讶望着他,大朗泛起微笑。 “这个冬天小夜产下一子。铃说小夜希望带孩子来看樱花,时常出现在若樱野。” 小春丸表情扭曲。 “……她的外貌不再是人了?” 大朗微侧起头。 “很难说,视情况而定。不过,她的确愈来愈少以人姿出现。” 两年前,刚回梅枝邸说明原委的小夜仍是少女模样,不但将母亲的舞蹈传授给铃,还与大家共享丰盛佳肴。 然而,过了一、两年,小夜渐渐少以人貌出现。 “太残酷了。” 小春丸喃喃道,大朗心平气和地说:“是吗……?” 大朗说着,忽然眼角瞥见某个情景,表情霎时一亮。 “您看,小夜就在那里。” 朝所指方向望去,惊愕的小春丸凝住呼吸。 樱树下,人影飘渺可见,犹似淡雾一般,确实是小夜和野火,小夜正哄着幼小的男孩。 感到小春丸屏气凝神的视线,小夜仰起脸望向此处。 目光留驻在小春丸身上,小夜微微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明灿欢颜。 她挥挥手,樱花千办轻摇在穿梢柔风中,周围飘然包融在白光里。 泫然欲泣的喜悦盈满胸臆,小春丸朝她高举挥手。 原以为小夜抱在膝上的男孩会哭闹,不料他一摇身,变成了小狐。 它快活无比,咻地一跃,溜出小夜的手,飞也似地跑远了。 小夜和野火相视而笑,两人身形一晃,变成赤褐和雪白的狐狸,彼此厮磨鼻端,与小狐边嘻耍边跑起来。 春阳反耀在背脊上,三只狐狸尽情奔跑在樱办纷落的原野中。 后记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 当毛皮火红闪耀、奔跑在枯野的狐狸跃入我心的瞬间,这颗故事种子就开始萌芽。灵狐野火,它一直线地跳人心底,因此让我忆起怀念的风景。 我生长在日本,这片风景因而盈满东瀛的山野气息,然而故事的时空背景,并没有特别予以设定。 因为,这是属于我心底那片“怀念地方”的故事。 每曰生活中不知不觉累积许多印象,沁人心底深处,互相揉合、成为深湖……我一直想将湖中萌生的光芒,当作掌中呵护的灯火点灿它,于是写下这篇故事。 如果读者能感受到野火和小夜奔驰的春野芳香,笔者深感荣幸。 对于耐心等候长达十年,待我完成这部小说、交出成稿,并且制作成精良书籍的理论社岸井小姐,以及对本作品深获共鸣、为此书描绘朴质而温馨插画的白井小姐,在此致上由衷的谢意,感谢万分! 二〇〇三年九月上桥菜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