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异闻》 序幕 近来,在帝都跋扈的家伙们 那座城市是从海底泥沼中冒出来的。 一个繁华的港都在远离京城的东方边境兴起,它在海水与泥沙的消长中缓慢地扩张领土,而一座传奇的城市就诞生在它的河川入海口。之后,当国政中枢迁移到那个城市时,整个港都便随之异常地迅速成长。 峡湾被填平,出海口也被填平,当所有的洼地都被填成平地之后,陆地开始朝着大海扩张。入海口的河水还没冲刷到岸边,便已直奔大海而去。 陆地还来不及形成,城市就盖过它不断地壮大起来。浅滩被抽乾,湿地被填平,不久泥沼上就出现了一座巨大都市。它是国政中枢,却不是首都,它的身份就像那片不知是海还是陆地的泥滩一样暧昧不明。 那座城市被安上了「帝都」的称号,从此便确定它的政经力量,再也不能躲回泥沼之中,因为它背负了这个国家的威信。 「帝都·东京」。 这块土地从江户港开始发展,并以时代的力量作为养份持续壮大。在明治元年(1868)七月,它从旧有的称号「江户」改名为「东京」。 那年,以天皇史上首次的东京出巡为预告,隔年天皇再次出巡,就这样一步步地建都于此,然后「帝都·东京」正式诞生(注)。 注:幕未时期,明治天皇为了脱离旧有势力的控制,打算进行迁都计划,当时大阪、东京和京都展开激烈竞争。最后,明治天皇进行了日本史上首次的东京出巡,决定了未来的迁都地点。 那是侵吞与堆积两方争斗之后的最终结果。 如果首都的本质象征一个国家的本质,那么这座驱逐了侵吞者,由软泥中突然出现的都市,必定代表着某种意义。就像东京的居民们早就忘记他们所站的地面曾经是大海一样,某些事物也早巳埋藏在遗忘之中。 帝都。东京诞生后第二十九年。 一名才刚满十一岁的男孩快步走在夜路中。 这里是灵岸嶋(注—)银町,男孩沿着新川边的石头河岸走向八丁堀(注二),他的名字叫长松。 一 长松正在办完事的归途。 他是给父亲送便当去的。长松的爹是名船工,今晚负责监督银町酒商货物的装卸,本来应该早些将便当送去早些回家,但么妹津江突然癫痫发作,母亲很晚才将便当做好。 母亲担心长松独自走夜路不安全,背着津江打算出门,但他从母亲手中抢过便当与灯笼,飞也似地奔出家门。正因为是夜路,他更不能让早晚都忙着手工副业的母亲这时候出去。 因此,长松就落得单独一人,边畏惧着自己的脚步声,快步走在夜路中。 通往堤边石造仓库的路上漆黑一片,只有长松拿的灯笼烛光在酒库的白墙上晃动。路上没有行人。 要说寂寥,那倒也不是,对岸的四日市町沿着新川河面不断传来细微的吵闹声。 若只是钲或太鼓的敲打声,可能会以为有人在办不合时节的祭典;但在钲和太鼓声中,却隐约夹杂着一群人「在哪里呀……回来呀……」的呼喊。 一股寒意在长松的背脊游走,他不禁加快脚步。 曾经有不听话的孩子在傍晚时分玩捉迷藏,结果被隐婆(注三)抓走,当时人们就是这样找寻他们。 就在半个月前,长松家附近一个孩子失踪了,附近的大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彼此抓着绳子敲钮打鼓地寻找,但终究无法得知孩子的行踪。没有人知道那孩子是掉到河里、井 注一:灵岸鸣:在东京都中央区中部,是隅田川河口右岸的旧地名。江户时代(1600-1867)是酒商等商家聚集之地。 注二:八丁堀:东京都中央区的地名,因庆长年间(1596-1615)在京桥川挖掘沟渠而得名,后指其北方区域。江户时代时是官差捕快居住之地。 注三:隐婆:原文为隐し婆(kakushibaba),日本妖怪的一种,传说她会掳走在傍晚玩捉迷藏的孩子. 里,抑或是…… 当玩捉迷藏的孩子屏息地等着当鬼的同伴从自己躲藏处的前方通过时,是谁在后面拍他的肩膀呢? 除了一排黑漆漆的酒库屋顶,长松既看不到寻找小孩的人群,也看不到任何灯光。 夜晚彼方传来的微弱声响就像是狸囃子(注)的咚咚声,这明朗快活的曲调因为被风吹散而忽断忽续,更让人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长松一心一意地埋头走着。 当他穿过二之桥,来到一之桥桥头时,看到前方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昏暗光芒。 一直只身在黑暗中行走的长松此时稍感安心,他松了口气,重新握好灯笼提把,无意识地再加紧脚步,摇晃的小小影子脚步加快了。 但是,等长松走近到可以看清光芒的真面目时,他猛然停下来。眼前是个身着僧服的男人背影,他仿佛喝醉般步履蹒跚,背上扛着一个发光的袋子。现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在卖萤火虫?长松不解地歪着头。现在还不到萤火虫出现的季节,但黑色罗纱袋中确实发着光,只能认为对方是卖萤火虫的小贩。 长松一方面好奇对方是在哪里抓到萤火虫的,一方面又因为胆怯,便想跟对方搭话。 不过……,他想,还是再等一下吧。对方看来虽然像萤火虫小贩,但那些萤火虫似乎太大了。 冷暗的光芒确实很像萤光,但光点却足足有大人的拳头大,约三、四个在袋里飘浮着。 要说那些是萤火虫,实在有些诡异,更何况怎么会有人在这尽是仓库的地方做生意呢?要卖萤火虫,应该在仲夏夜时分找那些坐在路旁长板凳乘凉的人才是。 咚咚的祭典声还是断续地传来。 应该叫住他,还是就这样目送他离去?长松迟疑着。 就在长松犹豫不决时,男人弯进了富嶋町的巷子里,长松只能遗憾地望着那摇晃的光芒渐行渐远。 『唉呀,那不是人魂贩子么?』 黑暗中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长松吓得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老是拿着掳来的灵魂四处招摇。』 乾硬的一声「喀哒」,长松被吸引着回过头去。 在酒库间的小路转角,有人探出半个身子看着长松,长松不禁后退一步,因为对方是个人偶。 注:狸囃子:指夜晚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祭典音乐,一般认为是狸敲打自己腹部发出的声音。在江户时代是民间流传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少女人偶的发簪映着烛火闪闪发亮,她身穿鹿纹黑领的黄八丈(注一),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妆扮,不过却是个做工精致讲究的人偶。 她看来像浮在半空中,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后面有个黑衣人。那是街头卖艺的操偶师吗?长松从未见过有人使用如此精致的人偶来表演,他只看过脸蒙着黑布的操偶师,手拿一尺的粗糙人偶,一边胡乱哼着净瑠璃(注二)一边让人偶跳舞的表演。说是跳舞,也只是让人偶挥着两袖,和眼前的人偶根本无法比拟。 『小兄弟,要上哪儿去啊?』 人偶歪着头问道,长松不由得也随她歪了头。 「这孩子啊,」令人惊讶的,这次换男人说话了,人偶喀哒一声地抬头看着那男人,「才刚送完便当给在银町工作的父亲,现在正要回家。这不是很让人感动吗?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中,只靠着一盏灯笼就敢走在夜路上。」 『真是,还真孝顺哪。』 黑衣人坐在酒库一角历经风吹雨淋的老旧酒瓮上,像抱孩子般地将人偶放在膝上,抱着人偶的两手清楚可见。若那是黑衣人的手,那么又是谁在操控人偶呢?难道人偶是活的吗? 「孝 顺的人会有好报,人魂贩子不会找上他,若是玩到忘记回家的孩子,他早就抓起来揉成圆球丢进袋子里了。当黑罗纱袋里的灵魂又多一个,就表示又有一个孩子不见了。」 黑衣人走到吓得嘴都合不拢的长松面前,低声地笑着:「放心吧,反正袋子是袈裟改的,不只染满线香味,连诵经声也渗在其中,被那贩子背着摇来摇去,连准备供品超渡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来。『那还真是不错哪。』 「就是啊。」 黑衣人说完后,突然从酒瓮站起身,隐没在酒库的阴影中;之后只见角落探出人偶的脸,但她一瞬间也失去踪影。 巷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路上小心吧,加紧脚步,别分神了。」 长松呆楞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眨了几下眼睛后,总算回过神来。他慌慌张张地追过去,拿起灯笼往巷子里照,长长的巷子里什么人影也没有。 他又听到了混杂着「回来啊……」的哆哆鼓声。 长松倒抽一口冷气,转过身。 注一:黄八丈:八丈岛原产的丝织品,以岛内所产的植物染料黄色、蓝色、黑色等染在生丝上织成条纹状。 注二:净瑠璃:是一种以三味线伴奏的说唱音乐,从十六世纪初的室町时代开始发展。在即将进入江户时代时,与偶戏结合,成为「人形净瑠璃」。江户初期之后,不分贵族平民,广受欢迎。 他不是吓得逃走,而是怕家里的母亲担心。小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离去了。目送长松离开的少女,喀哒一声地转过身来。 『唉呀,居然吓成那副模样。』 少女将自己梳着岛田髻(注一)的头依偎在黑衣人臂弯里。 『相公也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盯着怀中抬头望着他的少女,低声笑道:「还是警告他一下比较好啊,近来的夜路可大意不得。」 少女沉默地歪了歪头。喀哒,黑夜中又响起乾硬的声音。 「人们在夜晚各处点起电灯或瓦斯灯,就自以为驱逐了黑暗,但灯火毕竟是假的光,而夜晚也不只是黑暗而已啊。」说完,他用戴着黑色手甲的手轻抚少女下巴。「就像是用板子盖住河面一样,难道只要在上面盛土、铺石,河川就会消失无踪吗?」 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脸颊上来回抚弄着,少女喀哒一声地歪了歪脖子,想用脸颊去磨蹭那只手。黑衣人见她这模样,黑巾底下的脸孔笑了。 「更别说鱼还住在水底啊。河底的鱼会吃尸体,但不会攻击人类;不过栖宿在暗夜深处的鱼可就不一定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是因为黑衣人那番话而笑,还是被黑衣人的手指给逗弄得笑了呢? 「想不想听不幸男人的故事?」 『什么《封印切》(注二)啊、《笼钓瓶》(注三),奴家已听腻了。』 「不是那么古老的故事,而是近日东京的故事。」 少女还是歪着头。 「听我说就是了。有一个叫亥藏的男人……」 黑衣人亲密地用手抚着少女的白色颈项。 「他出生在信州松本,是佃农家的三男,他被卖给人当童工,因而来到东京。」 注一:岛田髻:日本传统发髻之一,多为未婚少女或婚礼时梳用。 注二:《封印切》:为近松门左卫门原作《冥途之飞脚》(黄泉驿使)所改编的净瑠璃名作,是指男主角忠兵卫为了替恋人梅川赎身,切开汇兑用的现金封印的场面,这在当时等于是死罪,犯下死罪的忠兵卫便和恋人梅川一同前往自己的故乡殉情。 注三:《笼钓瓶》:原名为《笼钓瓶花街醉醒》,歌舞伎名作之一。讲述野州佐野的农民次郎左卫门与游女八桥的情事,融合了名刀笼钓瓶的传说,最后为爱奉献的八桥被次郎左卫门杀死。 亥藏曾在深川一间酱油屋工作,那段期间他娶了亲,还生了三个孩子。五年前,他开始拉起荞麦面摊做生意,但路边摊的收入无法满足一家五口的生活所需,他的妻子便做些针线活儿,长女阿蜜则做些以日计酬的零工贴补家用。 一天,当亥藏收拾东西准备打烊时,有个老人从西边角落走过来。 那个老人穿着一袭特殊的唐服,乍见之下像是辣椒贩子,不过他戴了一顶前端下垂的唐人帽,衣袖又宽又长,就像偷穿父亲唐装的孩子一样。他的个子也像孩童般矮小,但睑上深深的皱纹和雪白的胡须,证明他并不是孩童。他的胡须长达胸前,雪白的眉毛也几乎要遮住眼睛,模样可说是怪异到极点。 老人掀开布帘,叫了碗面。「你都要休息了,真过意不去啊。」 亥藏笑着说了声没关系,便抓起一把薷麦面条丢进煮篓,放进滚水里。 「还没熄火前都没关系。对了,您是做辣椒买卖的吗?」 话是这样说,不过亥藏方才就发现,老人身边没有任何行李。 「我看起来像辣椒贩子吗?」老人悠然地问道。 「因为您的打扮很奇特。」 「老朽是算命师。」 这样啊,亥藏自言自语着。 「那可真难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算命师呢。」 老人呵呵大笑。 「是吗?我妨碍你收摊,算是向你赔罪,就帮你卜个卦吧?」 「那就谢过您了。」 亥藏微微地陪着笑脸。在码头这个地方,许多面摊跟算命师都视醉客为最好的生意对象,他也认识几个算命师和看相的,不过第一次见到打扮这么特殊的算命师,引起了亥藏的兴趣。他边盯着锅里正在煮的面,边等着老人拿出放大镜和占卜用的竹签。 算命师从怀里取出一个圆型石盘,他边抚摸着雕工精细的石盘表面,边盯着亥藏的脸。 「那么,你是何时出生?」 「八月,八月八日。」 「阴历还是阳历?」 「阴历。」 「时辰呢?」 「出生的时辰吗?好像是清晨吧。」 不妙啊不妙,老人自言自语着。亥藏盯着老人的手。 「如何呢?」 老人只是闷哼一声,没有回答。亥藏从煮篓中拿出煮好的面,用冷水冲洗,老人仍旧用他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石盘。亥藏虽觉情况有异,仍将面和小酒杯递给老人,老人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老人家,结果如何?」 老人没有回话,只是将石盘收回怀里,默默地吃着面。 怎么,原来他是在取笑我吗?亥藏也默默地继续收拾摊子。当他蹲在路边熄掉炭炉的火并捡拾木炭时,老人终于说话了。 「既然说要帮你卜个卦,也不能不告诉你结果。」 听到老人的声音,亥藏抬起头。因为隔着摊子,亥藏又蹲着,所以看不到老人的脸。 「你若是辰时出生,就死定了。」 亥藏停下手边的工作,从摊子的边缘只看见布帘被掀起又放下。 「你是到不了家门了,早知如此就不替你卜卦了。」 「老人家!」 亥藏站起身,却已经不见老人的踪影,摊子上只剩一枚铜板。 「真是触楣头。」 亥藏啐了一声,拉着摊子准备回家,一直走到了淡路坂、太田稻荷神社前面。因为被卜了个大凶的卦,他难得地对着神社低头拜了拜。 停下脚步之后摊子变重了,亥藏重新拉起摊子继续往前走。一通过神社的右边,亥藏便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因为他看到角落有白色物体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带正好是神田川的河堤,原本就人烟稀 少,加上路边的人家和店面都已大门深锁,附近更是冷清得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是什么东西?」 四个物体在空中交错地飞舞着,大小和人头差不多。不对,就算在灯笼朦胧的光线下,还是可以看出那是人头。 叽哩,摊子抖动了一下。 披头散发的人头,男男女女共四个,悄声地在空中飞舞着。 我是在辰时出生的吗? 亥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缓慢地放下摊子。他跨过长长的拉杆,绝望地看着那些飞舞的人头,悄声地一直往后退。 「什么啊,原来是『耍头人』啊!」 突如其来的人声,让亥藏吓得大喊一声。瞬间,他好像与那些飞舞的人头四目相对,但他立刻闭上了眼晴,所以也不知究竟如何。 亥藏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饶命哪!」 「卖面的,那只是恶作剧的小把戏罢了,丢个铜板就会消失的。」 亥藏好不容易才抬起头。 眼前是个穿黑色条纹厚棉裤裙的男人,他用白布带挽起袖子,头上缠着白头巾,腰上插着长长的东西,是亥藏白天常看到的表演刀法的拔刀术师(注)。 「老兄,那到底是……?」 「只是个杂耍卖艺的,和我一样,老是喜欢跟在我后头。」 亥藏吐了一大口气,转身一看,十字路口已不见人头,只有一个披着手巾的男人。 「这杂耍可真是晦气。」 拔刀术师呵呵地笑着。 「就是啊,要不要顺便看看我的表演?」 「您别说笑了。」亥藏拍拍衣服身上的泥土。「我想赶快回家歇息。您想表演的话,就请下回吧。」 亥藏正要朝摊子走去,背后突然传来高昂的话声。 「说起这十八般武艺,短剑是任谁都能玩那么几下罢。不过在下这一派呢,是既无人能学也没人能耍,重点也就在这六尺五寸,腰的架势和身段,能漂亮地拔出刀来也就功德圆满了。」 亥藏回过头,正想骂他「别闹了」,却看见眼前的男人将手放在刀柄上,就像平常卖艺时假装拔刀吸引观众过来的架式。 但是,白刀却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亥藏听见叮当一声,那是自己怀中一分铜钱落下的声音。 他连捡都来不及捡。 亥藏的人头就落在那一分铜钱上。 只听喀哒一声,少女将脸埋在黑衣人胸前。 「怎么了?吓到了吗?」 『奴家不听了。』 「就算你想听也没有了,故事到此为止。算命师说的是真的,亥藏被那个拔刀术师砍了头,一命呜呼了。」 黑衣人轻抚少女的背。 「所以我说,走夜路千万不能大意。」 『那么,亥藏的尸体……』 「嗯,隔天在红梅町附近发现了一具无头尸,大家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头颅,亥藏的妻子没办法,也就只好这样埋葬他了。」 『真是可怜。』 「后来听说亥藏的女儿阿蜜曾在傍晚遇到『耍头人』,说是在空中飞舞的人头中有个很注:拔刀术师:江户时代表演杂耍或刀术招揽人群,以兜售药品或牙刷等日常用品的走卖商人。 像亥藏,但不知这事是真是假就是了。」 『那个耍刀的拔刀术师呢?』 「没找到。其他善良的卖艺同业都无栖身之处了,他不沉寂下来也不行。如今的江户不比从前,街头出了个连续杀人魔,连带竹刀的拔刀术师都会被抓去派出所盘问呢。」 『夜晚真可怕呀。』 是啊。黑衣人喃喃自语着,重新将少女抱好。 「所谓的夜晚就是如此,没有比待在家里和家人一起钻进被窝睡觉更令人安心的了。别忘了,夜晚虽然总是以菩萨般温柔的相貌来临,但她怀中却潜藏着百鬼魍魉啊。」 看见少女乖巧地点头,黑衣人微微一笑,再次轻抚她的脖子。 「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大幅报导了火焰魔人的新闻吗?」 『那可闹得真凶啊。』 「的确。那也是夜晚的魔物,你要多加小心,别让他灼伤你差丽的颈子了。」 『火焰魔人会袭击人么?』 「已经袭击过了。你知道在日本桥吉川町有间叫巽堂的店吗?」 『不知。』 「虽然那只是间普通的鳗鱼店,店面却是当今最流行的四楼建筑,老板还在顶楼盖了宽敞的观景台。夏季放烟火时,就把顶楼观景台出租,还可赚一笔外快。」 『唉呀。』 「不是放烟火的时节,就摆设当季花朵,天气好还可以去那儿赏花或欣赏浅草桥及浅草广小路(注一)的瓦斯灯景。」 三 义助一打开观景台的拉门,清凉的晚风便吹到脸上。 和俳句同好会的人来到巽堂时,已是傍晚时分,之后就招来艺伎表演,众人吃吃喝喝、热闹了一番。酒足饭饱之后,义助说了声要去厕所后就离席,其实他是想呼吸一下沉静又无酒味的夜晚空气。他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只觉得高处比低处好,便从三楼走上四楼,然后在里侧的厕所入口看到一个男人。 「喂,你是说书人吧。是来做生意,还是来玩的?」义助问道。 那人穿了一件时髦的直条纹长衫,领子后面还插着小灯笼,大概是晚上做生意用的。深夜在室内还戴着一顶宽檐斗笠,这打扮只会让人想到说书人,但说书人应该是在街头做读本(注二)买卖,难得会在这种店里看到,因此义助才会问他是来做生意,还是来玩乐的。 注一:广小路:江户幕府为了防止火灾延烧所拓宽的道路,著名的有浅草广小路和上野广小路。 注二:读本:江户中、后期的一种小说种类。从宽延、宝历(1748~1764)年间开始流行,代表作者有上田秋咸、山东京传、珑泽马琴等人。 「当然是来做生意的。」说书人微笑地答道。「我想这座观景台既是露天,周遭又没任何遮蔽,应该会有很多客人来此观景,想不到竟如此不凑巧,连个人影都没有。」 原来如此,说完义助将手伸进怀里找铜板。「那么,我跟你买份读本吧。」说书人微笑地举起手。 「我不跟您收钱。」 「哪有这种事?」 「您只消跟我说个故事就成了。大爷,您知道什么奇特、会议人大吃一惊的故事吗?」 「这个嘛……」 这番话确实让义助深感兴趣,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奇特又令人吃惊的故事。 「那读本就不能给您了,等您将来知道什么有趣的故事,我们有缘再见吧。」 说书人说完便翩然离去。他背上扛着一个大得离谱的木箱,箱上写着「珍妙珍奇怪闻」七字,他微微地低着头,朝人声鼎沸的走廊走去。 「真是个奇妙的说书人。」义助自言自语着。 之后,他发现刚刚说书人站着的地方有道通往天台的梯子,抬头一看,上面有个弹簧门。原来这里是通往观景台的通道,义助朝着梯子走过去。 弹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义助将门往上推开时,一股清凉的晚风拂来,让义助因酒气发烫的脸颊顿觉舒畅。风比想像中强劲,观景台也看不到灯光,可能就是这股风,才让观景台今天做不了生意吧。 穿过弹簧门后,就到了观景台。义助一想到如果被店里的人发现会很扫兴,便悄悄地将弹簧门关回去。 观景台只有个很小的屋檐,四周毫无屏障。义助看见右边有道很亮的光,飘飘然 地受到吸引,便避开并排的桌子和矮屏风朝亮光走去。到了栏杆处,就看见下方浅草广小路美丽的瓦斯灯景。 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美,义助的视线停留在那排灯光上许久,才又看了看四周。突然,他发现在观景台左边,也就是面向两国桥的方向有个人影。虽然很暗看不清楚,但好像有个男人在那里俯瞰着下方。 义助不敢出声和他打招呼,赶紧转移视线望向浅草方向,然后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刚刚他要上来时,弹簧门确实是锁上的。 是店员没发现上面有人就将门锁起来?还是那个说书人知道有个男人在观景台上,却故意将门锁上?又或者是那个男人趁义助不注意时,尾随在后跟上来的? 义助偷偷地窥视着背后,那里突然响起一阵东西喷出来的怪声,接着他眼前出现一片强光。 义助狼狈地大叫出声,站在那里俯瞰着河川的男子突然全身着火,被一团火焰包围。 那男子身上穿的衣服烧了起来,火势大得不寻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义助急奔过去,脚却绊到桌子,整个人往前扑倒。就在此时,他察觉了一件事。 全身着火的男子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痛苦。 义肋吓呆了,一阵笑声清楚地传到他耳里;他瞪得就快裂开的眼中,看到男人燃着熊熊火焰的双肩因大笑而颤动,还慢慢地移动身体转身朝自己走来。 常太穿过柳桥后走进吉川町,虽然已近深夜,路上还是有着稀疏的人影。 常太是个模仿艺人,经常穿梭在各酒席间模仿歌舞伎演员表演相声,是夜晚常见的卖艺人。 常太正急着赶往下一场表演,当他走在通往两国的小路上时,半路突然听见一阵惨叫。他左顾右盼寻找声音来源,最后往上一看,看见巽堂那栋四层建筑楼顶的观景台有人影晃动,一个男人双手紧抓着栏杆,脸朝下不知在喊些什么。 风吹断了他的喊叫,声音忽断忽续。常太拉长身子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眼前的男人却全身着火了。 常太连叫都来不及叫,只见男人背后有个火球突然覆盖上来,衣服便立刻开满鲜红的花朵。男人挣扎了一下,突然像跳舞般整个人摔出栏杆外,就这样在吓呆的常太眼前掉下来。 全身着火的男人身体撞到突出的二楼屋檐,反弹一下后被墙面勾住,最后因墙面支撑不住而坠落地面。虽然只是一瞬间,对常太来说,那一刻就像一辈子那么长。 巽堂观景台的火势更猛烈了。 步履蹒跚地走在两国广小路的醉客们开始一个个停下脚步,指着头上的奇异景象,于是人群越聚越多。从路边可以清楚看到观景台的栏杆旁矗立着一团像人影的红色火焰,路人们吓得脸色发白,但见到那个人影只是一直瞪着下面,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全都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仔细地一瞧,被火焰团团包住的人影偶尔会晃动肩膀,既像在忍着笑,也像在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一半的路人被那可怕的景象吓得直往后退;另外一半则张大嘴巴,开始胡乱猜想。 难道是新的杂耍或技艺表演吗?但是在木造屋顶上燃起那么大的火,未免太没常识了吧? 「喂,伙计!」 义愤填膺的路人把巽堂的伙计给叫出来。 「那是你们请来做广告的吗?实在乱七八糟!」 伙计愣愣地张大眼睛,随着路人的视线抬头朝自家店里的顶楼看,顿时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喂!你是谁啊?」伙计大叫着,但对方根本听不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掌柜和老板也掀开布帘走出来,跟着抬头往上看。 「老板,你们也真是太离谱了!虽说是在河岸边,可是吉川町不是只有你们这间店而已啊。还在风势这么大的日子做这种事!你们搞些稀奇古怪的做生意招术也就罢了,要是把柳桥烧掉了可怎么办?」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巽堂老板摇头否认。「喂,你们谁上去看看!绝对没这回事,我们只有在刚开店时请人来做过广告,还是正正当当的表演。」老板这么说着,还斥责纷纷从店里跑出来看热闹的员工,「你们不会提水上去灭火吗?」 就在那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个男人跑了过来。 「巽堂老板!」 一个附近常见的模仿艺人一边大喊一边慌张地跑到老板身边,伸手拉住他的衣服。 「死人了!」 「是啊,那样的火势不死人才怪。」 听到老板尖酸刻薄的回答,模仿艺人立刻摇头,连抬头往上看的余裕都没有。 「您在说什么啊?快过去那边看看!」模仿艺人指着店旁的小路。「你们店后面有人死啦!」 老板回过头看着他,围观的路人也屏息凝视着。 「有个男人死在你们后面的墙边……不,或许还有微弱的呼吸吧。」 不知道是谁率先朝店后面跑去,原本站在店门前看热闹的路人们也纷纷跟着跑过去。 巽堂老板拨开聚集的人群,在烧得漆黑的板墙边看到那具已经断气的男人尸体,死者身上的衣服还燃烧着,微微闪着的火光照亮了现场。 有两、三位路人冲出去,脱下身上的衣服帮男人灭火。火熄灭了,冒起烟雾和一股异臭,路人再重新围观过来,想确认死去男人的身份。 死者的手脚和脖子都已扭曲变形,撕裂的条纹和服及灯笼上都沾满鲜血。抬头一看,板墙上有片和服碎布飘曳摇晃,上面还滴着血;再往上看,可以清楚看见顶楼突出的观景台栏杆。 「可能是摔下时撞到了墙壁吧。但那个火是……」 一个测着死者脉博的男人将仰躺的尸体翻过去,看到侧腹附近有道很深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板脸色发青地喃喃自语。 另外的人指着一处问道:「老板,那是什么?」 那个人指着死者背部,上面有两个左右对称、看起来像是血迹,但再仔细看是穿透和服深入肌肤的焦痕,此刻还微微冒着烟。 「该不会是手印吧?」两个手印看来就像在死者背部推了一把所留下的,还散发着剌鼻的烧焦肉味。但什么样的手可以把衣服和皮肤烧焦成这样?除非双手都是灼烫的火焰。此时,大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匆忙地跑到马路上,抬头望向观景台。 在黑夜中窜升的淡淡烟雾,从刚才那个火焰人影紧握着的栏杆处飘散开来,但是那里此际除了烟雾飘渺外,已经没半个人影。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老板嘴里正这么念着,上面突然传来很大的声响。抬头一看,栏杆旁边有人影晃动,原来是刚刚那位掌柜。 「老板!」 「看到那家伙了吗?」 掌柜用力地摇着手,回应老板的问话。 「没看到任何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有人开始在观景台上洒水,水珠不断地滴落下来;刚刚还淡淡飘着的烟雾也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仔细搜查过了吗?」 「四处都查过了,一个人也没有!」两人扯着喉咙在四楼与一楼大喊,对话内容连围观的路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看到了!」 说话的人是新内流(注)说唱艺人的老婆,她紧紧依偎着丈夫。 「那家伙不见了,就那样慢慢垮下来,像火被风吹熄般瞬间消失了。」 她的老公也在一旁点头。 是妖怪!不晓得是谁冒出了这句话,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开始附和。 「发生什么事了?」 晚一点才跑过来凑热闹的路人询问事情经过时,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成了妖怪作崇。 「一个全身着火的妖怪把人推下去之后逃走了。」 「有这种事?!」 「是真的!那里就躺了一具尸体,背部还有手的烙印呢!」 此时,警察高声吹着警笛跑过来。 『这真是……』 少女斜倚着头。 『巽堂也真是倒霉啊。不但观景台被封了,特地花的一番心血也白费了。」 『那个火焰魔人呢?』 「不见了,只剩下被害者的尸体而已。之后经过仔细搜查,发现观景台的木头地板上残留着几个像脚印的焦痕。」黑衣人说到这里低声笑了出来。「那晚店里上下闹翻天了,客人都趁乱逃走,半毛饭钱也没付,真是无妄之灾。」 少女也笑了,发出了微微的声响。 「隔天的报纸标题写着:『火焰魔人在帝都跋扈』。那家伙已经用相同手法杀害了三个人,希望不会有第四人遇害。」 注:新内流:净瑠璃的一派,在夏天夜晚以三弦琴伴奏四处走动说唱,描述一些人情义理或社会上发生的事 『的确。』 「更别说还有一个闇御前(注一)了。如果火焰魔人是夜之光的话,闇御前就是闇之华。」 『什么意思?』 「看来我要从头说起了。在福富町甚内桥(注二)附近有个叫安吉的小徒弟,他已经拜师学艺五年了,年纪很小,功夫也很嫩,总之是个不值一提的年轻人。」 四 安吉去完澡堂正要回家,来到猿屋桥附近。因为刚刚一个熟识的年轻寡妇在澡堂饭馆请他吃饭,所以心情很好,还哼起了最近师父突然迷上、老是在休息时间唱的新内节小曲。 安吉悠闲散漫地走着,路旁店家都已打烊,四周一片黑暗。虽然还有一间酒馆灯亮着,但做生意的挂帘已经收了,路上只见几个人影。河边停了一台画着般若(注三)图的荞麦面摊,老板不是睡了就是面卖完了,面摊的灯笼是暗的。 寂静的路上,只听见自己哼歌的声音,这种感觉真舒服。看来自己的歌喉比师父好得多,等将来收入增加,就去学点东西吧。当他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歌喉不错哪。」 那个声音阴沉沙哑,安吉不禁蹙起眉头,原有的好心情像被泼了盆冷水。 安吉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旁边有条小巷,巷口端坐着一只狗。那只黑狗隐藏在黑暗中,因为体积比一般的狗大,外形看来有些特异。 「您真有兴致啊。」 除了狗影之外,不见其他人。难道是那只黑狗在说话吗?怎么可能?安吉忍不住朝小巷子走过去,才走了两三步,那只狗就像在躲避安吉般立刻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是谁?谁在那里?」 安吉探头朝小巷里看,这次看到朦胧的苍白人影;再凝神细看,安吉慢慢瞪大双眼。「您可真吓到我了,大姐。您是谁啊?」 眼前的女人打扮得就像歌舞伎里的红姬(注四),她梳着华丽的发型,头插花簪,身穿大红色和服,金银绣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她轻轻举起袖口遮脸,涂白的脸上只见艳红双唇微笑。 「想知道我是谁,就再靠过来些。」 注一:御前:原是贵族的敬称,近来用于称呼诸侯或贵族的夫人。 注二:甚内桥:位在台东区浅草桥附近,横跨乌越川,名字取自附近著名的甚内神社。 注三:般若:能剧的女性面具之一,是拥有两支角的鬼女面具,代表愤怒、嫉妒和苦恼之情。 注四:红姬:歌舞伎重要角色,专指古装戏的公主,因为公主的衣服通常是红色调,故称「红姬」。 安吉犹豫了一会儿。难道她是新来的野妓,抑或是脑袋不正常?正当安吉还在犹豫时,那女人将掩着苍白脸蛋的袖子放了下来。 「哇,真是个大美人儿啊。」 听到安吉这么说,艳红双唇笑了。从她的外表看不出岁数,说不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也说不定已有一把年纪。 「你该不会是在这小巷里做下流买卖吧?」 她没有回答安吉的问题,娇嫩欲滴的双唇只是微微笑了笑。安吉被她的微笑吸引,往前跨了一步,绣工精细的袖口终于动了。 安吉被女人白皙的脸蛋迷住,没注意到那袖里藏着一支可怕的锐利钩爪。 他跨出三步,才正要跨出第四步,那凶器便朝他的脸挥下来。安吉感觉自己被某个硬物狠狠撞击,呻吟着往后退了两步,在跪倒之前,他脸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痛感。他反射地用手盖住脸,手却滑开了,手掌上滴答地流下温热的血。 「呜啊!」 安吉连叫都来不及叫,锐利钩爪便剜去他颈后的肉,他就顶着撕裂的脸孔往前趴倒。 三名同行的好友走出这间众人都很熟悉的酒馆,向店老板打完招呼准备回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哀嚎。 三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赶紧转过身,看到最近的巷口有个男人滚了出来。他们愣在那里还来不及吃惊,巷子里又出现像戏里红姬的半个身影。三人吓得哑口无言,红姬的衣袖再次挥下,男人惨叫一声后便趴倒在地。 「喂!」 三人大声喊叫。眼前的光景实在太不寻常,他们大喊一声后就再也说不出话,全身无法动弹。 凶手似乎听到声音,回头看着三个男人,浮在暗夜中的苍白脸孔狞笑了一下,就这样隐没在巷子里。 直到红姬消失身影,三个男人才像符咒解开般又可以动了,他们赶紧跑到巷子口,酒馆老板也满脸惊讶地从店里探出头来一窥究竟。 「喂,老兄!你没事吧?」 跑在前头的男子说了这句话后,突然整个人往后仰,跟在后面的两人赶紧停住脚步,一道黑影就从他们当中窜了过去。三人大叫一声,朝黑影跑的方向望去,一只黑色野兽站在酒馆前回头看着他们。 那个野兽乍看之下像狗,但它的模样十分怪异。后来三人之中有人说,那该不会是狐狸或野狼吧? 那野兽的双眼在酒馆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彷佛嘲笑三人般地停了一会儿,随即以疾风般的速度朝黑暗中飞奔而去。 「怎么回事?那是狗吗……」 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脱口说出这句话后,三人又听见低沉的呻吟声。他们慌张地再跑回巷子里,跌跌撞撞地奔向倒卧在地的男子身边。 一看到男人的模样,其中一人失声大叫。男人不但全身是血,从脸、脖子到喉咙全是令人惨不忍睹的伤口,地面都被鲜血染红了。 「对了,那个女的!」 众人再回头查看巷子时,那里已是一片黑暗,半个人影也没有。三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地面面相觑,最后只好拜托酒馆老板照料这名男子,再次去巷子查探。 那种打扮,加上女人的脚程,应该很快就能逮到她,三个人都这么想。但尽管四处找遍了,还是没看到女人的踪影。她该不会从路边溜进某处人家的后门吧?还是根本消失在黑暗中了?三人问过路上行人和路边摊,大家都说没看见;别说是穿红衣服的女人,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么,相公,那个受伤的男子……』 少女这么问道,黑衣人回答。 「你不问那个红姬,反而比较担心安吉?」 『您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笑了笑,抚着少女的脸颊。 「安吉被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三天后就死了,听说他伤得非常重。」 『把人家的脸伤成那样,真可恶。』 「是啊,还好受伤的不是你。」黑衣人的手指在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滑动,好像在确认她是否毫发无伤。「先别谈这些,总之那三个男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才又想起那只从他们脚边逃走的野兽。不晓得是谁先传出来的,后来那只野兽被说成是狐狸,而女人是黑狐化身来专门袭击男人的。」 『后来还有人遇害么?』 「同样的事连续发生了五次,除了一人侥幸存活,其他四人都死了。每个被害人都像被利爪剜过,每次也都有人目击到附近有黑色野兽出没。是利用狐狸害人?或是狐狸化身为人?原本大家都称那个红姬为静御前(注),但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闇御前。」 『唉呀。』 「总之近来是纷扰不安,你也要小心才是。」 『嗳。』 「更要远离那些奇怪的卖艺人或怪异的杀人魔。」 『是妖怪作崇么?』 「不知道,但他们一定是属于夜晚的生物,只是不能将他们全归为妖怪鬼魅,因为最黑暗的世界是栖宿在人心之内。」 注:静御前:平安时代未期、镰仓时代初期的女性,是源义经的爱妾。歌舞伎「义经千本樱」剧中要角。 『人心之内?』 「是啊。到底是妖怪作崇,还是人心的黑暗引发的后果……」黑衣人失笑出声,「真相有谁会知道呢?」 『若要解谜,该有个侦探罢?』 「没错。」黑衣人又笑了,抱着少女的手把玩着黑带。「主角还没全部到齐,我们的确有个侦探。现在就来说说关于瓦町(注一)的故事吧。」 『浅草茅町北边的瓦町?』 「是啊,那里有间租屋,虽只有九尺宽,楼层又不高,不过好歹还有二楼;尽管窄了点,也算有个院子,总之颇有独门别院的感觉。租那间屋子的人叫万造,不过万造不是他的眞名。」 『唉呀。』 「万造是浅草一带街头艺人的头儿,就寄居在那间叫『舛屋』的租屋。只要是做买卖的或卖艺人间有什么杂事或摩擦,他都会出面协调或代为处理,也就是所谓的『万事通』。大家都叫他万造,他也以『浅草瓦町的万造』之名自称。因为是什么杂事都要处理的『万事通』,就取谐音叫『万造』了。」 『那么他的本名……』 「没人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因为叫他万造就够了。万造的客户中有个叫平河的男子,是帝都日报的记者,两人是某次采访认识的。去年起街头开始增加许多奇特的卖艺人,十河想写一篇相关报导,人家就介绍万造给他。」 黑衣人从黑手甲中伸出白色手指抚摸着少女的发际,少女痒得边笑边缩起脖子。 「那个叫平河的记者,名字叫新太郎。」 五 新太郎的父亲是旧会津藩(注二)的下级藩士(注三),而他的父亲,也就是新太郎的祖父曾因行为不检被罚闭门思过,处罚结束后还被降了格,家境就此衰落。后来发生戊辰之战(注四),他祖父为了展现自己的忠义爱国之心,决定从戎赴战,最后战死沙场。 新太郎的父亲是个空有其名的藩士,整天无所事事,也没多少俸禄津贴,还得靠家人做手工副业才能勉强维持生活,但他父亲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会津之战(注五)时,他父 注一:瓦町:位在都营浅草站附近,因为很多制瓦工匠住在那里,所以叫瓦町。 注二:藩:江户时代的诸侯领地或属地。 注三:藩士:隶属诸侯的家臣。 注四:戊辰之战:在戊辰年,也就是庆应四年(1868)日本维新政府军和幕府旧势力之间发生的十六个月内战。 注五:会津之战:庆应四年五月,会津藩抵抗维新政府军的战争。 亲认为是藩族的大事,请很多人帮忙说情,自愿参战去了。 新太郎永远记得与父亲离别的那个七月夜晚,他要赶赴长官家前突然递给母亲一纸休书。当时到处传说会津可能会变成杀戮战场,连八岁的新太郎也听说了。父亲可能是预知了这次战争的结果,也可能是母亲老劝他脱离藩族,他不胜其烦了才要离婚吧。 真相到底如何无人知道,父亲就这样离开家,再也没回来过。母亲在会津战争爆发前拜托亲戚帮忙全家逃离会津,后来搬到东京。新太郎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妹,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全因贫困夭折了。 新太郎从以前就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为一个把他丢在闲位自生自灭的藩族尽忠尽义,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后来听说父亲战死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反而对父亲在最困苦的时候舍弃大家,这样的怨恨至今仍十分强烈。 孤零零的母子两人最后流浪到了巨大的帝都,新太郎永远忘不了刚抵达东京时眼前那番繁华景象带来的冲击。当母子俩四处流浪时,东京已从维新的战祸中重新站起来。满街林立的店家、熙来攘往的人潮、从身边流窜的热闹吆喝声,母子俩手牵着手,十指紧握地站在这人潮川流不息的上地上。这个城市里看不到贫穷与饥饿的影子,走在路上的每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并大声赞扬文明世界的美好。 后来,母亲去当杂工赚取生活费,不久便再嫁给一个富裕的陶瓷器商人当继室,生了三个小孩;家里加上前妻生的一男一女共六个孩子,但只有新太郎像个外来份子。 新太郎在十四岁时离开那个家,在报社做了五年跑腿,后来变成正式职员。继父是个温顺敦厚的好人,当新太郎想离家独立时,他没有加以阻止,就连新太郎至今不娶妻,过着任性随意的生活,他也没有加以责备。但并不是说他们感情不好,如果新太郎生活无以为继回家暂居,继父也都会笑着欢迎他。 总之,新太郎既没娶妻,也没有需要照顾的亲人,可说是无事一身轻。因此他也就以取材为名,到处东访西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过着无牵无挂的自在生活。 「昨天,我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新太郎坐在二楼的窗框上,转身望着房间;身穿格子纹和服的万造则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另一边倚墙坐着。他没束发,又一派书生模样,但可能是因为工作的性质,他混身散发着稳重且讨人喜欢的气息。万造处事手腕圆融,反应灵敏,虽然年纪比新太郎小很多,但新太郎早就视他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知己了。 「我认识个住在入船町大杂院里的女人,那里有个叫长松的孩子,听说遇到了奇怪的卖艺人。」 新太郎将自己特地去入船町找那孩子打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万造;万造一脸半睡半醒地静静听着。 「长松慌张地提着灯笼朝巷子里照,却已经不见半个人影。」 「是吗……」万造在新太郎说完后喃喃地应了一声。「会是谁呢?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做买卖的,应该是街头艺人吧。只是这种表演我倒是初次听说。」 「想不到也有万造老弟不认识的卖艺人。」 万造苦笑着。「当然有了,如果是在场子里表演的倒还好,若是人来人往的街头,就有太多来路不明的卖艺人。听您描述,他用的确实是净瑠璃的人偶,所以不会是一般的操偶师,因为我还没见过这么蒙华的街头演出呢。」 「该不会……」新太郎点点头,然后探出身子,「是人魂贩子吧?」 「怎么可能。」万造笑着回答。「那孩子一定是被操偶师捉弄了。现在还不是卖萤火虫的时节,所以应该是街头艺人的新把戏。最近老是出现一些怪异份子,真不知道往后会如何。」 「是啊。」说完,新太郎歪头沉思。「最近有许多孩子行踪不明,再加上砍头事件、火 焰魔人及闇御前,四处纷扰不安。」 是啊,万造说完皱起眉头。「晚上轮流到茶屋表演的卖艺人现在都结伴行动,收入也减少了;不只是担惊受怕,这更是让人头痛。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就是那些家伙啊。无论是操偶师或萤火虫小贩,还是路口斩人魔、火焰魔人和闇御前,他们彼此都不害怕对方吗?难道他们不担心一个人流连在暗处准备吓人时,一不小心走进小巷子里就被砍头吗?」 是啊,新太郎喃喃说道。「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蹊跷。说不定他们彼此早就认识了,若是如此,事情就有趣了。」 新太郎边说边点头,万造苦笑着。 「您可别因为有趣,就自己编起了故事啊。」 「这可不是编编故事就算了的事。你仔细想想,若人魂贩子或操偶师是新来的卖艺人,为什么既不说唱也不表演?简直就像是以吓人为乐似的。我想没有观众会因为走在夜路上被惊吓,还会给赏吧?说是街头卖艺,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是因为对方是孩子吧?谁会跟一个刚办完事回家的孩子要钱呢。」万造苦笑着,但他脸上突然浮现怪异的神情。「不过,那些人为什么要在那种冷清的地方做生意呢?」 新太郎拍了一下膝盖,从窗框上滑下来。 「是啊!如果是做晚上生意的卖艺人,应该会去晚上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但他们竟然选择去两旁都是仓库的河堤。说是正要去做生意,时间太晚;说是已收摊回家,时间又太早。喂,真的越想越不对劲哪。」 「嗯,确实不合理。」 「没错。再说,火焰魔人和闇御前可不是什么卖艺人,而是杀人魔啊。若是财迷心窍的强盗也就罢了,但这两个人根本无意抢夺钱财。像那个死在巽堂的药材店老板,身上就带着一个重得都快从怀里掉出来的钱包,但那个钱包却掉在观景台上。」 「听来确实很怪。」 「又是卖艺人又是杀人魔的,该不会是什么坏事的预兆吧?」 「坏事的预兆吗……」 万造陷入沉思,新太郎又继续说。 「是那些妖魔鬼怪在兴风作浪呢?还是另有缘故?这些都值得去调查,你认为呢?」 「这是您行家的直觉吗?」 「你是在取笑我吗?」 万造笑了笑,马上又双眉紧蹙。 「的确,最近的局势确实很怪,而且应该不会就此平息,一定还会再出事的,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新太郎用力地点头,然后说:「那么,你觉得该怎么查?」 万造又苦笑了。「最快的方法,应该是去抓那些新来的卖艺人或火焰魔人。」 「这方法不够稳当吧。」 「那么就只能找行家了。如果是街头的事,自然是街头艺人最清楚,我去找那些曾见过新面孔的卖艺人问话,您就负责调查火焰魔人和闇御前。」 「意思是……」 「如果不是强盗谋财害命,可能就是报复杀人。若是如此,为什么会有好几个人被杀?牺牲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首先要厘清所有事件的原貌。」 「嗯。」 「将探听到的消息汇总起来,说不定能理出个头绪。」 「你说得没钳。」新太郎拼命点头,然后高兴地笑了。「谢谢你,那么你是愿意帮我了?」 「如果您不嫌弃,就让我帮忙吧。夜晚再这样纷扰不休,那些在夜里做生意的街头艺人都没饭吃了。夏夜里四处走唱的新内流,就算在大白天跑到大杂院卖艺,也做不了生意的。」 万造说完,露出一丝罕见的可怕表情。 「因为那些家伙而让所有卖艺人被当成可疑份子让人说三道四,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夜间小路传来清脆的笑声。 『后来如何了?』 「我也不知道。」 在酒库旁的巷子里,看不到隐身在黑暗中的黑衣人身影。. 『想在混水中摸鱼,若是摸到鲤鱼或鲫鱼就罢,要是摸到什么不该摸的,只怕连自己的性命都要赔上了。若是那样,不就太可笑了吗?是不是,相公?』 清脆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 「是啊,因为夜晚下是只有黑暗而已啊。」 夹杂在男女的笑声中,隐约传来「喀」的拍子木(注)声。 注:拍子木:在歌舞伎或相扑比赛中,会用敲木头的声音代表开幕或闭幕。 第一幕 那么,何谓暗之华 一个人偶坐在黑暗之中。 脸蛋是少女模样,身上穿的是大红衣裳,上面绣着差丽的垂枝樱花,下摆露出的襦袢(注一)四处点缀着两三朵淡樱,衣袖更显得落英缤纷。腰带是黑色,绫缎布料上印着金色狂言文(注二)。 人偶亮丽顺滑的黑发垂散到腰带处,原应该使用假发髻,但少女的头发却是植上去的,一头秀发从整齐的发际倾泄而下,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咻的一声,背后的黑衣人解开束在少女发上的带子。 「夜晚是因为光明隐藏起来而昏暗,还是因为黑暗出现而昏暗?哪,你觉得呢?」 『两者皆是罢。』 「那么,人们内心里的黑夜呢?是因为光明隐藏而昏暗?还是因为黑暗出现而昏暗?」 『唉呀,又在说些歪理了。』 「我常觉得不可思议。」黑衣人将手指伸进少女浓密的秀发里。「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白昼是正确的?还是黑夜是正确的?是黑暗吞蚀了原属于白昼的部份,所以黑夜才会到来?抑或是原属黑夜的世界,像僻巷妓女般涂上厚厚白粉遮掩了真面目,白昼才因此降 注一:襦袢:也叫和服长衬衣,是穿在和服里面的一层衣服,主要功能是保持和服的平整和外形的美观,同时也有防脏污的功用。 注二:狂言:日本传统艺能表演之一,以模仿及写实的诙谐对白为主,见于能剧演出的前后场间。 临?又或者两者都正确,白昼和黑夜本就该轮流出现?」 「这就如同在问月儿的模样。月儿是渐渐消瘦,或是渐渐转圆?此问哪有定见?』 「确实如此。」黑衣人用梳子梳起少女头发,整出形状,最后结成俐落的发髻。「若轮流出现是正确的,那人心又该如何呢?没有人会去赞美栖宿在人们内心里的黑暗吧?这不就等于说,只有白昼才是正确的吗?既然黑夜和白昼可以轮流出现,为何人心就不能如此?为何人心里只能有白昼的存在?」 少女噗哧地笑了出来。 『相公难道不知道还有嫉妒或恨意的存在么?』 「我当然知道,但那些不过是人们心中的黄昏或午后雷雨罢了。黑夜是更加黑暗的东西,乍看之下还沉稳宁静得很。」 『而黑暗深处则满是魑魅魍魉。』 「说不定根本没有人知道光为何物,因为没有人看得到人们内心里的光明与黑暗。当所有人都认为那是白昼,说不定那其实是黑夜,就像走在因瓦斯灯而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便误以为是白昼一般。」 少女任由黑衣人在发上抹着发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要促膝夜谈,总有些别的东西可说罢,老说些歪理。』 「有时,歪理也是值得一听的。」黑衣人笑了笑,放下梳子,从手边成列的发簪中取出一支。「原以为心里养的只有光明,没想到养的竟全是黑暗。内心已染成黑暗的人,看来必定就像鬼魅吧?但是,说不定看来反而像菩萨呢。」 『奴家不解。』 「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只是受到黑夜的吸引而已,包括栖宿在人们内心里的黑夜。我可以懂黑夜,却不懂人们的心。若真有内心满是暗夜的人;若真有那种狠毒至极、不遮不掩,像黑夜凝聚而成的人,你难道不想见见吗?」 『若是女子,就更合相公的意了罢。』 听到少女冷冷的语气,黑衣人只是回报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帮她插上花簪和发梳,戴上金色礼帽。 「若是女人,就让她当你的姊妹;若是男人,就让他娶你为妻。如何?」 『不知道。』 「这种时候就别吃醋了,特别是做此打扮之时(注)。」 黑衣人将少女抱到膝上,笑着帮她整理衣襟。少女抓住黑衣人的手,让它从颈部滑人衣襟里,然后用袖子抱住,喀哒一声地向后仰起。 『奴家干脆化身为蛇,烧死相公罢?』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看向少女。 注:文中人偶身穿红衣、黑腰带上印着金色狂言文,是能乐《道咸寺》女主角「花子」的装扮。故事描述一个为情痴狂的女人化为大蛇纠缠躲在大钟里的修炼中和尚,并将之烧死。 「我来说一个因嫉妒而丧命的女人的故事吧。」 尽管少女不悦地背过脸去,黑衣人仍笑着开始说道: 「那个女的叫阿势,三十岁,老公是个修桶师父,每天抱着环箍到处帮人修理桶子。」 阿势走在夜路中,快磨平的木屐发出不协调的声响,让她郁闷的胸口更加火冒三丈。 她老公出门做生意还没回来。天色已晚,早睡的人都要准备上床了,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木屐卡哒卡哒地响着,阿势紧咬着双唇。 阿势的老公小她两岁,虽然只是个修桶师父,但长得还不错。他在去年底招惹上味噌店的千金,对方还拿钱供他花用,后来纸包不住火,事情全闹开了,最后老公虽然答应和第三者断绝关系,但还是常常这样很晚都不回家。 她知道老公人在哪儿,就在那个小姑娘的教琴老师租的大杂院里。她听人家说,滨松町其中一间大杂院常被那儿出入的姑娘们当成谈天歇息的茶屋。 今晚绝对饶不了他!阿势加快脚步走着。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她。 「大姐,匆匆忙忙地要去哪儿啊?」 阿势以为是熟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才知道自己己根本不认识对方。那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无法看清本来面貌为何,但在阿势认识的人当中,并没有那种喜欢在夜晚扮成红姬出门的怪人。 阿势转过身去。她走在增上寺后面那条沿途都是佛寺的寂静小路,不但感觉不舒服,心里也很急,不想在这时惹上麻烦事。 「您真冷淡啊。」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阿势感觉背部传来利器的冲击,整个人向前扑倒。她本能地用手撑住身体,转过头去,与其说是要看那个红姬,不如说是想知道自己背后到底发生什么事。但她只看见对方和服袖口露出的长长钩爪。 「就算事情再急,至少也要回个话啊。」 鲜艳的双唇愉悦地笑着,阿势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她。她尚未感觉到背部的疼痛,只隐约觉得一股湿黏的温热液体渐渐在腰带下渲染开来。 元信送施主们到门口时,听到女人的哀嚎,正在道别的众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听到哀嚎声从附近传来。 在场的人跑出去四处查看,一来到增上寺附近,就在阴暗的小路上发现女人倒卧在地。元信扶起她,立刻吓得松手大叫,女人脸上和喉咙满是可怕的撕裂伤,就像烂掉的石榴般血肉模糊。 几个人传来狼狈的叫声,纷纷提高灯笼照着,然后在黑暗中发现蜷伏的黑影。有人说那个黑影是只黑狗,又有人说是黑狐,它就伫立在黑暗的寂静小路上。 是闇御前!不晓得是谁叫了一声,大家立刻想起近来在街头巷闻中传得沸沸扬汤的狐女。 有半数的人往后退,准备拔腿就跑,另一半则朝着野兽走去。此时那只野兽突然转向一旁,快速地向前奔去,原本打算逃跑的人眼见野兽逃走,都转而追了上去。 野兽的脚程很快,一下子就钻进了树木林立的小路里。众人远远看到野兽弯过转角,便气喘如牛地追过去,突然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那里滚了出来。 众人以为是闇御前,顿时紧张起来,没想到出现的是个身穿和服的年轻男子,脸上也没有涂上谣传中的白粉。 他看到跑过来的元信一群人,便对他们大喊:「救命啊!」 那个男子看起来柔弱斯文,瘦削的双肩急促地上下抖动。 元信问他怎么了,他怯生生地指着自己背后。 「有、有一个奇陆的女人……」 一众人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没看见半个人影。 「没有人啊。」 怎么会……?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也跟着回过头去。只见德川灵场旁的笔直道路上,已经没有女人及野兽的踪影了。 「一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女人……」年轻人伸出细瘦的手指着,左手手掌全是血,上面有两条被利爪撕裂的伤痕。「手中好像拿着利刃……」 「你还好吧?」 元信问他,年轻人点点头。 「还好,可是我确实看见……」「你没有看到狗吗?」「有。它突然从转角冲出来,朝东边跑走了,我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女人……」 「是做红姬打扮吗?」 「她确实穿着红色和服,但因为太突然……」 等年轻人喘过气,众人便开始和他一起四处搜寻,就是没有发现半个人影。在连接到海军省(注)后方小路的入口附近,不知为何停了一个荞麦面摊,灯笼里没有烛火,也没看见面摊老板的身影。 从年轻人自转角处滚出来,到众人跑到这里为止,并没经过太多时间;而这条路直直地通往天光院,右侧是德川灵场,左侧是海军省,四周毫无藏身之处,怎么可能连个逃跑 注:海军省:明治五年(1872)从兵部省独立出来的中央机关,主要负责海军所有的军政事务,昭和二十年(1945)废止。 的人影或兽影都没有呢? 难道,元信心想,闇御前是融在黑夜之中了吗? 二 自两人上次交谈后第五天,新太郎来到万造家拜访。 「万造老弟,闇御前现身了!」 新太郎就像进到自己家一样,只在玄关打个招呼,也不等回应就迳自上楼,拉开拉门走进去。 「是平河兄啊。」 这间屋子楼下只有厨房、饭厅和厕所,二楼唯一的房间就是万造的寝室。在房间里的万造一面赶忙从床铺起身,一面不好意思地笑着。 「什么,你还在睡啊?点灯夫都要开始点灯了。」 「因为闲得没事,有点懒得动。您刚刚说闇御前出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她杀了一个女人。」万造微皱着眉,起身将棉被折好。 「到目前为止,是第几个人了?」 「第六个。没一个活口,六个都死了。」 万造穿着浴衣靠在叠好的棉被上,房间里的油灯点着,长方形火盆里烧着木炭,铁瓶里的水正在沸腾。新太郎心想,万造刚才真的是闲着没事吗?万造的生活作息非常不规律,如果有人找他,就算半夜也得出门,即使他在蝙蝠开始出没的傍晚才起床,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新太郎也早就习惯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了。 「遇害的有从澡堂回家的木工学徒、和服店的小伙计、卖麦牙糖的老爹、茶屋女侍、独居的老婆婆,还有昨晚那个修桶师父的老婆。」 「是吗……」万造应了一句,然后看着新太郎。 「那么,平河兄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这个嘛,我是稍微做了一些整理。不过说来话长,还是先听听你的意见吧。」 「我也还没整理出什么称得上意见的想法。要不要先喝杯茶?虽然是没什么味道的淡茶。」 「给我一杯吧。所以,那些新面孔和你认识的卖艺人都没关系了?」 「看来似乎如此,我问过舛屋的老大,他说他不曾听过那些人,其他的卖艺人也没人认识他们。」 万造沉着脸往茶壶里注入热水。 「最了解蛇的还是蛇本身,同业间的事也是同业的人最清楚。但是没有人认识那些新面孔,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大家都只是听到适言而已。」 「没人见过他们?这点倒是怪了。」 「是啊,简直就像故意避开同业的人一般。虽说卖艺人大多四处游走,但不是无根的浮萍,会有所谓的头头儿,彼此多少也有些来往或牵扯。那些新面孔是否因为讨厌那些牵扯才避开其他同业,这点我不是很清楚……」 万造拿了个缺角的茶杯,放到新太郎面前。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卖艺人。照流言的先后来看,第一个出现的是表演刀法的拔刀术师。被他砍头杀害的人有几个了?」 「四个。」 新太郎回答,万造笑了笑。 「四个是吗?有人曾看到那家伙跟其中一个被害者说话。在卖艺人之中,拔刀术师是属于最外围的圈子,目击者只觉得那个人很面生,双方好像也谈得正起劲,所以他没特地打招呼,就默默地从两人身边走过。」 「是吗……」 「再来是卖萤火虫的小贩。看到那贩子的人只觉得他出现的不合时节,还看到他跟孩子说话,然后就听说孩子不见了。不过这到底是真的,还是穿凿附会,现在也还不清楚。」 「但是,不是因为那个卖萤火虫的小贩有点怪异,所以谣传说他是人魂贩子吗?」 「您是说比萤火虫还大的光点吗?」说完,万造歪着头沉思。「但是,没有人看到带着萤火虫的贩子,只看到背空罗纱袋的男人。不过,这一点也很奇怪就是了。」 新太郎沉吟着。有人目击到背着空袋的男人跟孩子在一起,然后孩子就失踪了,于是便传出那男人是人魂贩子的谣言。这不就和长松遇见的那个操偶师说的一样吗? 「还有那个操偶师。他使用净瑠璃人偶与自己对戏,演的却不是净瑠璃,而是歌舞伎。」 「是吗?」 「操控人偶本来需要三个人,但那位黑衣人却一人就操控得出神入化;另外还有在空中舞弄人头的耍头人,以及般若薷麦。」 「那又是何方神圣?」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面摊都停在路边,老板睑上戴着般若(注)面具,只要客人上门,就问人家性命之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面钱就要客人用那来抵。」 「真是无法无天。」 「嗯,不过这也是传闻,真相没人知道。还有个作风和般若薷麦相仿的说书人,只要有客人和他搭话,就要对方跟他说个奇珍妙闻。说书人竟然叫客人说故事,实在很奇怪;而且就算客人一时兴起说了,故事不够奇特他还不肯给人家读本。那个说书人背着大大的木箱,上面写着『珍妙珍奇怪闻』。」 注:般若:参照45页序幕的注三。 「嗯。」 「还有一个算命师,是个个子非常矮小的老头儿,他会拿着奇怪的石盘问别人的出生年月日,据说算得很准。」万造轻声笑着,像在认定自己的话般点着头。「总之就是这些消息了。虽然我还耳闻一些古怪艺人及新面孔贩子的小道消息,但都难以判断真实性。」 「是吗……」 「那些家伙的共同点就是全是生面孔,还有只在晚上出现。」 「晚上……」新太郎又重覆了一次。「东京的夜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是啊。」 新太郎轻叹了一声,抓了抓剃成短发的头,然后伸进碎白道纹和服怀里取出一本小册」,。 「火焰魔人刚好在一个月前出现。第一次是在两国的巽堂,遇害的是三十七岁的旭町义助,是药材批发商的第三代当家。当时店里很忙乱,没人看到义助走上观景台,也没人看到类似火焰魔人的奇怪人物。」 「巽堂现在正热门,去的人也多。」 「嗯,再来是五天后,这次是在芝区(注一)的爱宕塔。」 进入明 治(1868年)之后,取消了建筑物的高度限制,因而出现「由高处眺望风景」的新热潮,四处盖起了观景台。在这样的流行风潮下,自然诞生了像巽堂这样以观景台为卖点的高楼建筑。 明治二十年,浅草区出现了一座自称是「富士参观所」的假富土山,受到它的刺激,隔年爱宕山(注二)便盖了一座观景台,取名为爱宕塔,是一栋红砖外墙的八角形五层楼建筑。它的高度和明治二十三年建于浅草的「十二阶」(注三)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爱宕山是一处从平地隆起的丘陵地,一登上便能遍览三方风景,因此至今仍是最热门的观光景点。 「一群人在散步时听到男人的哀嚎,便朝塔那边跑去,结果看见火焰魔人站在爱宕塔五楼的观景台上。爱宕塔那时已经关闭,但门遭到破坏,摔下来的男人和之前的受害者一样全身火伤,背部还留有手印,等大家赶到时早巳断气。遇害的是附近一个叫胜八的车夫。」 商人、车夫……万造沉吟着。 「第三个遇害的是叫刚次的渔夫,他是从北门桥上掉下去的。那附近是西本愿寺及海军士兵学校,到了晚上便人烟稀少,但有不少装卸货物的渔船往来。有人看到火焰魔人站在桥上,赶紧将船靠过去,却看见刚次浮在水上,同样是全身火伤,背部有手的烙印。虽然他幸运地掉到水里,却因为身受重伤,即使他深谙水性也还是溺毙了。」 注一:芝区:东京都港区的旧区名,区内有增上寺及东京铁塔。 注二:爱宕山:位在东京都港区爱宕一个高约二十六公尺的丘陵地,上面有一个爱宕神社。 注三:十二阶:浅草「凌云阁」的俗称,于明治二十三年(1891)由英国人咸廉巴顿所设计,共十二层楼,高六十公尺,曾为浅草的代表地标;之后在关东大地震中倒塌。 新太郎将小册子丢到榻榻米上,虽然他花了不少时间调查受害者的家人、朋友及经历,但他们全是平凡无奇的人,根本不可能招人怨恨或惹上杀身之祸。 「唉,总之你先看看吧。不是我偷懒,而是根本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受害者全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遭斩人魔斩首的四个人也只是公家的小职员、鱼店老板娘、花匠和面摊老板,他们遇害后头颅至今不知所踪。」 万造拿起了小册子。「实在看不出有何关联啊。」 「就是说啊。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案发时间都在晚上,而且还不是深夜,而是路上还有行人稀落地往来的时刻。凶手从黑暗中出现,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好一会儿,万造只是默默地翻着册子。 「闇御前杀害了六个人,只有卖麦牙糖的老爹一人侥幸存活,但他的喉咙被割断,根本不能说话,他也不识字,加上年龄大又爱喝酒,已经有点痴呆了,所以根本问不出线索。」 「专挑落单的人下手吗……原来如此,这样就不会有目击证人了。」 「但是……」新太郎挺起身子。「有。有一个证人!」 「你是说,除了被闇御前袭击的那个老爹之外?」 「没错,有一个人遇到闇御前却还活着,只是报纸没有登出来。昨晚闇御前袭击修桶师父的老婆时,被经过的一群人追捕,正确地说他们追的是一只野兽,有人正巧和那只在巷子中逃窜的野兽狭路相逢,差点被杀死,所幸最后只受了点轻伤。所以,待会儿我打算去拜访这个人。」 万造苦笑着。「您真是……那么,您已经跟对方约好了?」 「是啊。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您也不早说,这下不是害我为难了吗?我连脸都还没洗呢。」 新太郎大声笑着。 「反正你又不是要化妆才能出门,车资我出,早点出门的话还可以去吃碗荞麦面。想陪我去的话,现在就快去洗把脸吧。」 三 新太郎带着万造去拜访一间位在麻布汐见坡的宅邸,两人在麻布区共同馆前下车,走在夜色渐浓的小镇上。小镇里有很多房子,树木也很茂盛,显得十分寂静。能驱除寂静的灯火在高耸的围墙后方远远地闪耀着,晚风中混杂着冷冷的气息,不晓得从哪儿传来寂寞的钲太鼓声,远方巷口有个孩子孤零零地在玩着陀螺。 「现在去拜访方便吗?」万造的声音,混杂在叭哒作响的草鞋声之中。 「没问题。」新太郎点点头,将视线从那孩子身上移开。 「对方还是学生,说是晚上比较方便。啊,应该就是这附近了,就是那个门柱。」 新太郎指着一个西洋式设计的砖瓦门柱。铁栏杆里种了一排西洋杉,但是高度不高,从树顶隐约可见洋馆的屋顶。万造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然后叹了一口气。 「真是太过份了,您怎么没说我们要拜访的是这么气派的屋子呢。我穿成这样,要是人家觉得我失礼怎么办?」万造泄气地埋怨着。 「就我派去的人形容,对方好像不是那么注重小节的人。」 「但也应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吧?」 「这个嘛,他叫做鹰司就是了。」 万造困惑地眨了眨眼。 「该不会……是前朝摄关家(注)的那个鹰司吧?」 「你说对了,就是那个鹰司。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鹰司熙通。」 「啊……」万造夸张地双手掩面。「这样真是……平河兄,您太过份了。」 听到万造打从心底埋怨他的口气,新太郎忍下住轻声地笑了。 将大门往内推,屋子前婉蜒的白砂石子路两旁已点上瓦斯灯。 鹰司家的豪宅算是蛮新的西式建筑,白石外墙气派雄伟,正面玄关有两片大橡木门,上面镶着青铜制的叩门板。只是屋子这么大,里面的人听得到叩门声吗?新太郎半信半疑地抓起铜板叩了叩门,大门马上就打开了。可能是事先约好了的关系,门内有人等着。 一位穿着和服的老妇人走了出来,恭敬地向两人低头行礼。 「请问是帝都日报的平河新太郎先生吗?」 「是的,我是来拜访您家主人的。」 「请进,他正在等您。」 老妇人带领新太郎进入屋里。可能新太郎已经事先知会还有一位友人同行,老妇人并没有询问万造的身份。 走进玄关大厅,正面有个通往楼上的大楼梯,到了二楼后分成左右两边,中间宽敞的平台正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日本画。 「请您在此稍等一下。」 老妇人请新太郎和万造坐下,里面立刻走出一个捧着盘子的年轻女佣。看样子他们真的等了许久。 「不好意思,请问那是鹰司熙通先生的肖像吗?」 老妇人从女佣手中接过茶具放在小桌子上,脸上带着微笑。 「是的,那是已故的老爷。」 画中的鹰司熙通身穿黑色礼服,挂在胸前的勋章数比想像中少,深刻传达出他所处的复杂立场。 鹰司家的祖先是藤原氏后裔——藤原家育的四子鹰司兼平。在当时,鹰司与近卫、九 注:摄关家:摄政与关白合称「摄关」。摄政是在天皇幼年时,而关白则为天皇成年俊,辅佐天皇处理朝政的职务。平安时代,因藤原氏掌控朝廷、架空天皇,摄关变常设职,因此藤原氏称为摄关家。 条、一条、二条并称为五摄家(注一),熙通的祖父辅熙在幕府末年的动乱时期身居关白职务,是亲长州派(注二),主张尊王攘夷。在文久(注三)三年八月十八日的政变(注四)后辞去关白职务,后来只得在主张公武合体论(注五)的孝明天皇(注六)下屈居任职,等待机会再崭露头角。 孝明天皇驾崩后,明治 天皇即位,尊王攘夷派再度窜起,发动了史称「王政复古」(注七)的政变。辅熙原本打算利用这次机会恢复原有官职,但是新政府的方针已经确立,就是要彻底排除旧势力,将那些不积极参与倒幕的大臣全部罢官,同时废除摄政关白、五摄之家,还颁旨下令辅熙不得再参与朝政。就这样,辅熙完全被排除在新政府的中枢核心之外。 从此,辅熙就一蹶不振,隐居避世;儿子辅政则个性唯唯诺诺,安于现状。但是辅政的儿子熙通和懦弱的父亲不同,他善用自己既不属朝廷,也不是朝廷敌人的立场,自由地游走在朝廷与幕府之间,尽情伸展自己的能力。 熙通在政治动乱时期做了些什么,真相很少人知道。但是在明治十七年(1885)颁布华族令(注八)、他以旧五摄家身份被授予公爵称号时,已经是个颇具财富的外交通了,据说当时出入他横滨别墅的外国人可说是络绎不绝。 他是个外国通,英文又说得非常流畅,虽然身居在野,却帮忙解决了不少外交问题。他在十年前,也就是正好五十岁那年去世。画像里的熙通应该是去世前不久画的吧,面貌看起来将近五十,脸孔瘦长、眼神锐利,是个厉害人物,身材瘦小却极具威严。 新太郎入神地看着熙通严峻的表情.新太郎自己也是明治维新前出生的,从他懂事以来,世界就处在动荡不安之中。 新太郎深深感觉到新事物就像不断席卷而来的海啸般吞没了旧事物,没多久这些新事物又遭到吞没,局势变化只能以波涛汹涌来形容。但是,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却有 注一:五摄家:平安中期之后的摄关家是藤原氏北家的九条;镰仓时期则分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等五摄家,并延续到江户时代。 注二:长州派:支持尊王攘夷的激烈派人士。日本于一八五四年结东锁国政策后,感受到自己在世界的落后,于是在以西南四藩(萨摩、长州、土佐、肥前)为主的维新志士带领下,开启了一场全国性的尊王攘夷运动,结果便是德川幕府宣布「大政奉还」给明治天皇。 注三:文久:孝明天皇的年号(1861.2.19-1864.2.20),为万延之后、元治之前 注四:八一八政变:文久三年八月十八日(1863.9.30):主张公武合体论的人士势力抬头,发动政变将主张尊王攘夷的长州派予以驱逐到京都,摒弃在朝廷权力之外,史称「八一八政变」或「禁门之变」。 注五:公武合体论:将公家(朝廷)的传统权威与武家(幕府)相结合,重组幕府权力的政策。 注六:孝明天皇:日本第一二一代天皇,虽然是激烈的攘夷主义者,却反对倒幕运动。 注七:王政复古:江户时代后期,也就是庆应三年十二月九日(1868.1.3),由朝廷发动宣告将政权归还天皇的政变,史称「王政复古」。 注八:华族:日本旧宪法所制定的特权贵族身分,地位在皇族之下,士族之上。华族令是明治十七年(1884)公布的政令,将华族依旧幕时代的官位及身份地位授予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于昭和二十二年(1947)新宪法颁布后废止。 一双冷酷的手在背后呼风唤雨。对新太郎来说,明治维新就像是一场暴风雨;但是对熙通来说,却应该像是快速奔驰的烈马吧。 「两位,这边请。」 听到老妇人的声音,新太郎才从沉思中回到现实。 「啊,谢谢。」 新太郎赶紧起身跟在老妇人身后,同时站起来的万造眼神与他交会,眼里也充满深深的感慨,说不定他心里也想着相同的事。 四 老妇人带着两人来到一楼的房间,一位穿着西服、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正在等待他们。 「少爷,平河先生到了。」 室内的陈设几乎完全是西式的,会说是几乎,是因为它的模样虽然西式,随处却又残留着日式风情。从法兰西式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瓦斯灯下精致典雅的日式庭园;墙壁和天花板的镶格窗画着日式花鸟图;房间里的椅子全套上古风浓厚的锦缎布罩,许多小饰物也洋溢着浓厚的日式风味。 「我是鹰司常熙。」 青年有礼地低头致意。他举止谦虚,外貌柔美有如女性,虽说是青年,看起来却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随和的笑容中,看不到父亲熙通严峻的神情,实在不像是能够驾御时代这匹烈马的人物。可能也因为如此,他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只是过着如隐士般的宁静生活。 「很高兴认识您,我是帝都日报的平河。」 青年向新太郎微微回礼后,长睫毛下的视线转向万造,眼神中没有任何疑问,只是柔和地看着他。 「我是住在瓦町的万造,平常帮平河先生处理一些事情。」 新太郎在心中苦笑着。就算对方再随和,毕竟也是公爵家的继承人,总不能当面跟人家说自己是街头艺人的头儿,现在寄居在舛屋吧。因为了解万造心中的想法,新太郎没有再特意说什么。 青年笑了笑,请新太郎和万造坐下,女佣将红茶端了进来。 「好漂亮的房子啊。」 新太郎不禁脱口赞美,青年柔和地笑了。 「谢谢您的夸奖。」 「虽然洋馆最近很流行,但我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而且气氛还十分特别。」 说着,新太郎细细观赏手上的红茶杯。红茶杯盘看起来像是光琳派(注一)的泥金漆艺品,盘上绘着小小的抱牡丹花纹(注二)。如果没记错的话,抱牡丹花纹应该是近卫家的家徽,又称为「近卫牡丹」,凡是与近卫家有关系的家族,都会使用类似的花纹当作家徽。那么,这应该就是被称为「鹰司牡丹」的鹰司家家徽了。 「这是公爵您的……」 「请不要这么拘束。」他打断了新太郎。「平河先生比我年长,我只是晚辈。」 「可是……」 「我只个既当不成官吏,也当不成记者的无能第二代罢了,请您真的不要客气。」 新太郎困惑地看着万造,万造脸上露出一抹善意的苦笑。 「朋友都叫我常。对我来说,鹰司这个姓和名字里的熙,负担都太沉重了。」 常面带微笑地说着,这也是一种谦虚的表现吧。明治五年,太政官(注三)公布禁止使用复名,也废止了另外取别号或字的习惯,或许因为如此,「常」便成了他代替别号或字的称呼。 「这栋房子是家父所建,只是他还没见到房子落成就去世了。房子的设计虽是委托外国技师,但室内的装潢,从家具到食器全都是家父亲自挑选。他在世时常对我说,不要完全模仿西洋风格,要让外国宾客体会到日本文化之美,因此我家才会如此特别吧。」 「原来如此。」 听常这么说完,新太郎重新回顾四周,对于憧憬外国奇特风情的访客来说,或许这里真的能满足他们的心愿。 「不过,最后仍然盖的是洋馆呢。」 「书院设在别馆。如果要让客人留宿的话,还是要洋馆才行,这也是家父说的。」 「这样看来,您这里的外国访客还蛮多的了?」这个问题让常思考了一下。 「许多客人是为了悼念家父而来的,只是现在一年比一年少,难得的一间好房子都派不上用场了。」 虽然他并没有特别卑屈,却仍然能感觉他的父亲熙通,对他来说还是沉重的存在。 相对于近年来极端的欧化主义风潮,有人提出了国粹主义来与之对抗。尽管新太郎想问问这个曾经接受在野稀世外交宫薰陶的青年对 这些状况的看法,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常主动说话了。 「平河先生,听您派来的人说,您想询问关于昨晚的事。」 这么一说,新太郎才慌忙想起此行的目的。「是的。我正在调查关于闇御前的事,听说您被她袭击,勉强逃过一劫,因此想来问您一些事,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证 注一:光琳派:江户时代的绘书流派之一,源自尾形光琳的乾山昼风,传到酒井抱一时加以发扬光大。 注二:抱牡丹花纹:为藤原氏宗亲、关白家近卫一族的家徽。到了德川幕府时代,只有华族的鹰司及鸡波两家族使用。 注三:太政官:明治初期最高阶的政府机构。 人。」 常无奈地苦笑着。「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和她擦身而过而已,所以不晓得对您有没有帮助。」 新太郎将身子稍微往前挪了一下。「这么说,您真的遇到了闇御前罗?」 是的,常点点头。新太郎不禁高兴地笑了。 「因为您身份的关系,处理这个案件的相关警官和记者们都含糊其词,不肯说实话,我还以为那根本只是谣言而已呢。」 常困扰地笑了笑。「由于我急着回家,因此没等到警官来,只告知姓名就离开现场了。可能他们碍于先父的身份地位有所顾忌吧,但我并没有不准记者报导或封口的意思。」 「原来如此。那么,我可以问您一些更深入的问题吗?」 「请问。」 「您是不是在德川灵场附近遇见闇御前的?」 常点点头。「是的。我穿过海军省后方走到德川灵场旁时,突然有只狗朝脚边跑来。」 「您确定是狗吗?」 被新太郎这么一问,常沉思了一下。当下我觉得是狗,但被您这么一问,又觉得那只狗有些古怪。」 「会不会是狐狸?」 常微笑着。 「那晚的生物就狐狸来说太黑了,虽然它的身型比狗瘦一点,但应该是狗没错。我很喜欢狗,自己也养狗,或许因此才觉得是狗吧。」 「原来如此。后来呢?」 「当那只狗朝我脚边跑来时,我只疑惑了一下,并没有太在意,因为有喊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在那时,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回头一看,就看到了闇御前?」 常点点头。 「可能我听见了衣服的摩擦声或人的呼吸声吧。当我不经意地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穿和服的女人,袖口里露出锐利爪子朝我举起手。后来我是怎么躲开的,连我自己都不记得。」 「不过您还是受伤了?」 「是的,我伸手想挡住她的攻击,弄伤了手掌。」常说完,举起包着绷带的左手。「伤口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不过不严重,只是稍微被抓伤而已。我听到吵嚷声越来越近,便忍痛冲过转角叫人,他们就从南边跑过来。」 「那个女人呢?」 「我指着身后想通知跑过来的人,但回头一看已不见人影了。」 嗯……,新太郎皱起眉头。「会不会躲到小巷子里了?」 「我想不可能,因为大家到处都搜过了。」 「之后也没再见到狗了吗?」 「是的,若是狗还可能比较容易躲藏,但那个女人穿着如此厚重的衣物,应该没那么容易藏身;而且那条路笔直通往天光院,我回过头去也不过是一下子的事,就算她藏身某处,应该也会看到衣摆或袖子。现场虽然残留爪上滴落的血迹,但中途也消失了,大家都直呼不可思议。」 这样听来,简直就像是狗化身为女人,再消失在黑暗中一样。 常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微倾着头。 「对了,有一个荞麦面摊。」 「荞麦面摊?」 「是的。因为摊子上画着般若面具,我吓了一跳,因此印象深刻。面摊没有人,灯也熄了,但锅子里还留着些许热水,看来很像老板只是暂时离开一下而已。」 新太郎看了万造一眼,之前万造提过的那些古怪卖艺人中,不是就有个叫般若蓄麦的面摊吗?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新太郎将身子往前挪了一下。 「什么线索都可以,您还记得关于那个女人的什么事吗?」 新太郎问完,常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个……我当时走的是夜路,一路上只能仰赖月光。事情又发生得很快,我也吓坏了,所以……」 「说的也是。」新太郎不禁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万造突然插嘴说了句「对不起」。 「当时只有您一个人吗?」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德川灵场附近一到晚上就人烟稀少,尤其最近发生那么多事,您好像有点太不小心了。」 常露出腼腆的笑容。 「当时我有点私事要到爱宕町,在三田英语学校附近办完事正要回家。」常突然有点结巴。「因为我不希望有旁人跟着,也不想遇到熟人,因此没有穿过西久保,而是沿着增上寺回家。」 看到常的表情,新太郎心里有了答案。 「啊,您是去见心上人吧?」 本来新太郎还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火了,但是常并没有责备他,反而更显羞怯,细长漂亮的眼角含笑,脸上还泛起淡淡红晕,表情非常娇艳迷人。 「是的,但是这件事还要请平河先生帮我保密。」 新太郎满脸笑意地说:「那是当然的了。」 常本来要帮他们叫车,新太郎婉辞了,和万造两人一起走上夜路。夜色已深,静谧的麻布区,巷口有个陀螺孤单地躺在地上。是那个孩子忘记带走了吗? 连新太郎自己都没想到他们居然和常聊得那么投入,常虽然缺乏霸气,却是个聊起天来令人愉快的聪明青年。最后,连管家和女佣都加入谈话,谈起最近流传的谣言。常似乎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心胸宽大的主人,看到女佣们兴高采烈地说着,他非但不加责骂,还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们,反倒是新太郎替他们捏一把冷汗。 家里每个人好像都十分爱慕这位年轻的主人,只有在女佣夸起他时,他才会很不好意思地制止,整张脸都泛红了。新太郎回想起来,仍觉得十分温暖。 「怎么样?那个人很好相处吧?」 听新太郎这么说,万造只是苦笑。 「他的确很随和,我本来以为他会更高傲的。」 「就是说嘛。他跟他老爸熙通一点都不像,外表也纤细多了。不但成熟稳重,脾气又好,就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您这么说未免也太失礼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公爵的后代啊。」 新太郎笑了。「说的也是,可惜没问出什么线索。」「 是啊。」万造点点头,皱起了眉头。 「不管怎么说,鹰司先生总算没大碍,但那个闇御前的黑暗藏身术也实在厉害。」新太郎转头看着万造。「你有何想法?你觉得闇御前消失到哪儿去了?」 万造眨眨眼,沉思了一会儿。「消失到哪儿去……当然是趁暗逃脱了。」 「说不定,我是说万一,她是真的消失了呢?或许闇御前真的是妖魔鬼怪变的。」 怎么可能,万造苦笑着。「只是那些搜查的人疏忽了而已,还是平河兄也相信那些怪力乱神?」 「这个嘛,我也不是真的相信啦。只是……」新太郎欲言又止地窥探着万造的表情。「那么,你认为闇御前和其他那些人都不是妖魔鬼怪罗?」 「当然。」万造笑着说。「就举那 个人魂贩子为例,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但是有人曾亲眼看到袋子里装着人的灵魂吗?还有,耍头人在空中耍弄的,又真的是人头吗?」 「确实……」 「这不就对了?如果真是吃人妖怪,拔刀术师为什么需要刀子?闇御前和火焰魔人也一样是人能假扮的,只要找个像爪子般的利器和使用火焰就行了。再来就是要具备一些好运,让自己不被抓到。」 没错,新太郎点点头。 「那么,那些杀人者虽然怪异,却都还是人类罗?不是妖魔鬼怪在作乱,而是嗜血的人类在横行猖狂。」 万造点头称是。 「动机呢?」 「只有问他们本人才知道了。」 新太郎陷入了沉思,他只是盯着月光投射在脚边的影子,但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只希望不会再有人遇害了。」 万造喃喃地说着,新太郎抬起头看着他。 「我也这么希望。」 第二幕 此外,何谓夜之华 晚上,寺院附近的参道(注一)上聚集了约二十人。 「唉,真是急死人,也就别再藏了罢。那片锦绘(注二)你总是朝夕不离身,更别说臂上还……」 这个寺院并不大,因为有庙会,参道上摆了许多摊子。来往人群不多却从未间断。在离参道稍远之处的石制常夜灯(注三)下,聚集了许多人。 「你必定有真心所爱的男子,不然怎会对我……那么,那男子是何许人也?说来听听。我山三(注四)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 『多谢大人恩言,但奴婢为何要告诉您呢。』 说话的男人是坐在常夜灯中央的黑衣人;回话的则是藏着手臂,羞怯地低下头去的少女人偶。 「越隐瞒越让人介意,越躲藏越让人想追究。来,让我瞧瞧手臂。」 『呀,请饶了奴婢罢。』 「不成,无论如何我都要看。」黑衣人一只手将人偶抱在膝上,另一只手则牵起少女 注一:参道:神社或寺院为了来参拜的人所建的道路。 注二:锦绘:彩色浮世绘版画。明和二年(1765)年由铃木春信所创始,以江户为中心开始发展。 注三:常夜灯:一整晚都点着的灯。 注四:名古屋山三郎:提到名古屋山三郎,一般会想到他和出云阿国(歌舞伎的始祖)的恋情传说,但在此出戏码中只是纯粹借名,故事完全不同。 的手,轻轻地用指尖将袖子往上拉。「怎么,『相公命』(注一)?此刺青可真妙啊。」 『奴婢的相公还会有谁呢。』少女含娇带媚地看着满脸惊讶的黑衣人。『虽然奴婢不配。』 「那么你……」 『是,很久以前奴婢就对大人……』 「这……」『是。』少女低着头,用袖子遮住白皙的脸蛋,露出的颈项飘出阵阵羞怯的气息。 「真是令人怜爱哪。你的真心令人感动,那么今晚就共渡一宵罢。」 『虽然奴婢配不上大人,但奴婢死不足惜了。』 「到内室去罢。屏风呢?」 『是,屏风刚被人借走了。』 「被人借走了?那就用这个代替罢。」黑衣人拿起挂在常夜灯上的破旧油纸伞。「幸亏有此伞代替屏风,一起撑罢。」黑衣人打开了伞。 『多谢大人。』 少女抬头看向黑衣人,手靠在颊上陶醉地依偎在黑衣人胸前,黑衣人用伞将两人遮住。 「伞上的徽纹是照降町(注二)吗,可别下雨了哪。」 遮着少女的伞里,传出「喀」的拍子木(注三)声。 一时间,观众们鸦雀无声。少女擦拭着颊上的颜料,从伞缘探出头来窥探四周,然后将头歪向一边,刹那间观众们纷纷拍手欢呼。 「太精采了!」 「这个阿国(注四)真令人怜爱啊。」 「到底是怎么耍的?看起来简直像真人一样。」 黑衣人并未理会观众的称赞,他让人偶坐在手上,站起来向观众深深一鞠躬。 「刚才表演的是《对鞘——名古屋浪宅》(注五)。春宵一刻值千金,夜已深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注一:命:从前在日本的花街柳巷,相爱的男女流行在对方的名字后加上「命」字,将之刺青在手臂上,如「吉大人命」等,表示永不变心。 注二:照降町:位在日本桥小舟町(旧名堀江町)的一角,江户时代这里开了很多家卖伞、木屐和竹皮草屐的店铺。因为不管下不下雨都有生意可做(雨天卖伞和木履,晴天卖竹皮草屐),所以被江户人昵称为「照降町」(意为睛雨街)。 注三:拍子木:参照57页序幕的注。 注四:阿国:原是歌舞伎的始祖,是出云大社的巫女,为了募集资金修理出云大社,游历各处最后到达京都,但在此处只是借名。 注五:《对鞘——名古屋浪宅》:歌舞伎的戏码,描写名古屋山三郎和腰元岩桥的爱情故事。因山三郎被情敌陷害,岩桥只好卖身至吉原(江户的妓女区)。岩桥有个忠心义胆的婢女阿国,暗自爱慕着山三郎,后来情意被山三郎所知,心愿得以达成。 观众们热烈地鼓掌,同时在半开的伞里丢入铜板,黑衣人和少女一一回礼后,起身离开了常夜灯。虽然有观众叫住他,但不知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消失在参道旁的暗路里。 『如何?很惹人怜爱罢。』 听到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女这么说,黑衣人忍不住出声笑了。 「今晚你表演得很好,男人们对我是又嫉又羡。」 『那么,相公是否会改变心意,一辈子只爱奴婢一人?』 黑衣人只是低声地笑着,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实在无情哪。』 「你知道在银座有间专卖化妆品及日用品,叫伊泽屋的百货店吗?」 『又要谈论夜晚的魔物了么,相公真是谈不腻呀。』 「别生气,好好听我说。那间伊泽屋原本是日本桥的和服老店,后来在银座专卖洋服及小饰品的绀屋町开了间店。店址离银座的樱花大道很近,为了搭配舶来品的风格,还特地从英国邀请技师盖了一栋红砖瓦的三楼建筑。」 看黑衣人不理会她的埋怨继续说着,少女不禁叹了一口气。 『真拿您没办法。』 「他们将三楼的一部份拆掉做成阳台,摆上陶桌陶椅,让店里的客人可以来此小憩。」 一 左吉将手靠在阳台栏杆上,俯视着底下的道路。由于没有遮蔽,因此能清楚看见人行道的情况,只见一片人头钻动,感觉十分奇妙。在下面行走时,只觉周边人潮景况形形色色,现在从上面往下看,却意外地没什么新鲜之处。 伊泽屋最自傲的就是店内全采电灯照明,他们近中午时分开店,一直营业到晚上。从阳台上眺望的夜景并不是很美,加上风很大,因此除了左吉之外,并没看到其他客人。 阳台上没有灯光,下方沿着道路伫立着一整排瓦斯灯,非常耀眼。左吉眯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眼前光景:心里不断地想着最近让他困扰的事。那些不愉快的思绪,让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左吉今年三十八岁,老婆在嫁给他两年后去世,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上一代老爷帮他娶的这个老婆去世时,他也如寻常人般伤心了一阵子,可是现在再回想,却已连长相都不记得了。也许,他老婆也觉得死了反而轻松吧。左吉知道女人都讨厌他,不管再怎么为自己说话,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很丑。 之后,左吉就一直过着鳏夫的生活,但他并不觉得孤单。老婆虽然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不过上一代老爷将小少爷交给他照顾,日子也不觉寂寞。自老爷去世后,小少爷就成了新的主人,因为身份悬殊,他不敢说这孩子就像自己的亲骨肉,但左吉长久以来都一直期待着他的成长。 可是……,左吉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一直都很尊敬左吉,从来不笪让他失望;左吉也因为太爱这孩子,只要能在身边照顾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最近他却……,左吉忧郁地将视线转到身后。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阳台上有扇通往店里的门,门上镶着一块很大的进口玻璃,玻璃另一边挂着厚厚的布帘,遮住店内的灯光。 左吉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他再次将视线转向下方街道时,一道微光突然射过来,有人走进了阳台。左吉没有回头,他想一定是那个女人来叫他回家的,但他现在不想见到她。 打开的门关上之后,阳台又恢复原来的黑暗。左吉像是抱住栏杆 般地缩起肩膀,阳台上的风很大,残留着冬天气息的寒风使左吉拉紧披肩。这披肩是那个女人放在他这儿的,可以闻到浓浓的脂粉味。就在那时,一股强光剌入正看着下方的左吉眼里。 他不自觉地回头,抓着披肩的手松了,由下往上卷起的强风把披肩吹落地面。 左吉还没弄清楚状况,背后就受到灼热的冲击,甚至传来一股怪声和异臭。不知道是被人推了一把,还是因为晕眩,他的视线开始摇晃不清。 左吉急忙抱住栏杆支撑身体,手上传来石头的触戚。他双膝着地,背部的灼痛贯穿全身,蒙胧的双眼看到一个燃烧的人影。 火焰魔人! 因为实在太痛了,左吉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传闻。那么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死了,谁来照顾那个孩子呢?这些念头瞬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如果两个人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还不如这样死去比较好。 此时,有一只手抓住蹲在栏杆下的左吉衣领,把他拖到栏杆外面推下去。 路人冲进店里说外头出事了,店内顿时一阵哗然。一问之下,才知道有人从阳台上掉下去,阳台那边不但起火,火还呈现人形,说不定是传说中的火焰魔人…… 几个店里的人跑出去时,还勉强看到维持着人形的火焰魔人,另外有一男一女倒卧在人群中央。男子身材矮小,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好像还有一丝气息。 掌柜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到阳台上推开门查看四周,只见烟雾弥漫,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他命令小伙计拿点灯棒(注)来,将平常不会点亮的阳台瓦斯灯点燃。 众人在灯火照明下环视四周,仍然没有看到人的踪影。他们在阳台角落发现红色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女用披肩,是被风吹到角落去的。 除了披肩之外,阳台上只有四处残留的焦痕。阳台地板上铺的石块已经烧焦,上面模糊地残留着看似脚印的不明焦痕。 焦痕以不寻常的间距从阳台入口一直延续到栏杆处,在阳台右侧的墙壁前消失不见; 注:点灯棒:明治时代用来点亮瓦斯灯的长型棒子。 就像墙壁突然打开让人走进去似的,脚印就这样消失了,前方的白墙则留下推压的掌印。 墙上的掌印与其说是焦痕,不如说是血液擦在墙上的痕迹。 对目击者来说,墙上的掌印远比一个遁入墙中消失的魔物更让他们毛骨悚然。 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色血掌印,逼使人去想像被害者悲惨的遭遇,使阳台上的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 拜访完鹰司家的隔天,新太郎深夜匆匆来到万造在瓦町的租屋。 「万造,火焰魔人又出现了!」 新太郎一拉开门就大声嚷嚷着,万造像往常一样从被窝中起身,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这次不是闇御前,而是火焰魔人!」 新太郎紧抓着万造的手。 「快!这次人没死,虽然不晓得状况如何,但说不定还有一口气在!」 新太郎和万造连忙赶去和泉町第二医院,那里离瓦町很近。两个人一边跑,新太郎一边告诉万造他从报社同事那里听来的消息。 据说被害人是从绀屋町最近开张的红砖瓦百货店「伊泽屋」三楼阳台掉下来的,后来被送到了医院。 「您是说伊泽屋吗?」 「嗯,就是那间专门贩售舶来品的百货店,以前是和服店。你知道吗?」 「知道。」 「火焰魔人就出现在银座店的三楼阳台。」 「是吗?看来火焰魔人好像挺喜欢高处的。」 「就是啊。」新太郎点头同意。「伊泽屋比一般商店晚开店,打烊时间也晚。晚上不会有客人上阳台休息,因此倒茶的服务生没在那儿留守,但客人还是能自由进出。火焰魔人在那里把一个男人推下去之后就消失了。」 「用他燃烧的双手?」 「是啊。接着不晓得谁大声嚷嚷,指着阳台叫大家看,引起极大的骚动。火焰魔人跟以前一样瞥了下面的人群一眼后,立刻像烟雾般消失了。」 「我记得那附近好像都是铺石路。」 「是啊,银座绀屋町一带都是砖瓦和石板铺成的路。虽说是三楼,但一般洋房的三楼都很高,一楼出入口上方有一道突出的屋檐,但是那个男人运气不好,没碰到屋檐就直接摔到下面的街道上。银座一带晚上人潮汹涌,那个男人压在一位匆忙路过的妇人身上,妇人当场死亡,那男人却获救了,真是讽刺。」 「结果,大家惊慌地抬头一看,就看到了火焰魔人?」 「没错,店里的人立刻上阳台查看,人却早巳消失无踪。」 新太郎一边点头说着,一边在门口举起手。「啊,请问一下。」 赶到医院后,新太郎在门口拦住一个护士,询问她受害人所住的病房,但对方却回答无可奉告。双方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时,身后传来叫他们的声音,新太郎和万造同时赙过头去。 一个身材修长、穿西装的男子,在人潮不多的大厅中停下脚步看着他们。这个人对新太郎来说并不陌生。 「鹰司先生!」 常跟昨天一样有礼地低下头。「平河先生,真是巧遇。」 「是啊,真巧。」新太郎一边看着护士匆忙走开,一边皱起眉头询问。「您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的,常微笑地说:「家里的人受伤住院了。」 「是您的家人吗?」 「算是吧,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我们家做事了。」 「是吗?那真是……」新太郎原本想说太好了,又不知是否妥当,便含糊地说道:「他的情况如何?」 「很幸运,没有想像中严重。」说完,常微倾着头。「倒是平河先生,您身体还好吧?」 「没事,我只是来采访的。」 新太郎苦笑着,常也笑了。 「刚刚我看您跟护士小姐好像在争论着什么,还以为状况很严重,没事就好了。」 「好不容易发挥好事的记者本性冲到医院来,结果被狠狠地拒于门外。」新太郎自嘲一番后,压低嗓门询问常。「鹰司先生,您听说过近来大闹帝都的火焰魔人吗?」 常惊讶地点点头。「听过。」 「那么,您知道有个人被火焰魔人袭击,千钧一发之际保住性命,后来被送到这间医院来的事吗?」 常点点头。「我知道,那个人是左吉。」 新太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常。「难道……」 「您猜对了,他是我家里的人。」 「真的吗?」 常点头称是,然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真抱歉,我担心太多人来采访或探病会打扰到左吉,才跟院长提出谢绝访客的要求。」 「原来如此。」说完,新太郎窥探着常的表情。「那么,您是否可以通融一下呢……」 常轻轻地笑了。「我们似乎很有缘,就特别为平河先生和万造先生破个例吧。只是左吉现在人不舒服,改天再安排你们见面,今天可否请您体谅一下呢?」 新太郎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是,那当然了!」 「少爷,您忘了什么东西吗……」躺在床上的男人发出沙哑的声音,一看见眼在常后面走进来的新太郎和万造便立刻住嘴。 常轻轻地阻止左吉起身。他因为背部灼伤,是侧躺着的。 「啊,你好好休息,身体重要。」说完,常转过头看向新太郎和万造。「这位是平河先生,是帝都日报的记者,要来采访你。如果你身体还撑得住,可不可以接受他的采访?不舒服就不要勉 强。」 左吉看了看新太郎和常之后点头答应。 新太郎很快地打量了一下这对主仆。简单地说,左吉长得很丑,他年约四十,身材瘦削矮小,加上脸又四四方方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螃蟹;他的五官像全部挤在一起后又被用力压扁,浓眉下的小眼睛不但瞳孔很小,还是三白眼,这样的面相任谁看到都会说不好。 常趁着新太郎和万造在自我介绍时拿了椅子过来。这是间西式单人病房,算是相当豪华。是因为常把左吉视为家人,所以特别安排的;还是他对下人的态度都这么好,真实原因并不清楚,但从常的为人来看,或许两者皆是吧。 「你负伤还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但有些事一定要请教左吉先生。你看到了火焰魔人吗?」 这是新太郎最感兴趣的。 左吉摇摇头。 「没有。我勉强瞥见一个被火焰包覆的人影,但只有一瞬间,所以不能说真的看到。当时我站在栏杆旁眺望下面的人行道,后面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 「就是谣传中那双燃烧的手?」 左吉无言地点点头。 「虽然这么问有点可笑,但应该很烫吧?」 不,左吉面无表情地低声说着。「由于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感觉,而且背后被人推了一下,我只想到赶紧抓住栏杆。也是直到那时,我才觉得被推的地方开始莫名地疼痛和抽搐,同时传来一股恶臭,就像头发烧焦的味道。」 「所以,当时你不是被人一推就掉下去的罗?」 左吉微歪着嘴角。「我的个子还没有高到被人从背后一推,就能越过阳台栏杆倒栽葱地掉下去。」 新太郎有些尴尬。因为左吉很矮,大概只到新太郎的肩膀;而阳台的栏杆很高,身材高大的人可能会摔下去,但左吉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为什么会摔下去呢?」 「那时我紧紧地抓住栏杆,有人却从后面抓住我的脚,把我拖到栏杆外面推下去。因为背部实在太痛了,光是如此就已让我意识模糊,无力抵抗。」 「但你还是没有看到火焰魔人的长相?」 「阳台上没有任何灯火,在我被袭击前四周就是一片黑暗,被袭击后又痛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是……」左吉好像想到了什么。「我隐约地觉得,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说书人。」 新太郎眉头紧蹙。「……说书人?」 「我在店里看到一个说书人。」 「先等一下。你是说伊泽屋里有说书人?嗯……也不是指说书人不能在那里买东西,只是……」 「是的,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印象很深刻,也因此才会觉得是他。不过事出突然,我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那也完全只是猜测,还是请你们别理会吧。」 新太郎看着万造,他很在意「说书人」这三个字。 万造明白新太郎的意思,接着开口问道:「你跟那位说书人交谈过吗?」 「没有。」左吉摇摇头。「我只是看见他上楼而已。」 「他做何打扮?」 「看起来就像一般的说书人。戴着一顶深檐斗笠,身穿直线粗条纹和服,下摆撩起来塞在腰上,衣领后插着小灯笼,背上背着一个大木箱。那个木箱很奇怪,上面好像写着什耍,但我看不清楚。」 万造沉思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左吉先生,为什么你会到伊泽屋的阳台去呢?」 新太郎注意到左吉看了常一眼。 「是鹰司先生派你去办事的吧?」 「是的。」回答的人是常,他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这件事左吉不好说,还是我来说明吧。」常体贴地看着左吉,再转过身看着新太郎。「是我请他陪朋友去买东西的,就是昨天我跟您提过的那位女性。」 新太郎「啊」了一声,常的睑上又泛起一抹红晕。 「最近夜晚不太平静,本来应该是我陪她去的,但家里突然有客人来访,只好拜托左吉去陪她。」 「原来如此。但是,为什么会去阳台呢?那位女性没有同行吗?」 左吉显得有点吞吞吐吐。 「我想店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危险,而且像我这样的大老粗,就算是陪着女士出门,但要我跟着去买胭脂水粉,还是会感到丢脸,因此我就到阳台上去消磨时间了。」 「原来如此,对方是趁你落单时袭击你。阳台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左吉点点头。 「我走到阳台时,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话才说完,左吉似乎想起什么似地思考着。「不过,阳台一角有个盖着布的东西,大概有人那么高,起初我还以为有人站在那里,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 「会不会是杂物?」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之后曾有人上来阳台,但通往阳台的出入口在栏杆的反方向,我又看着下方,虽然感觉有人进了阳台,但我没特别在意,也没回过头去瞧个究竟,不久就被……」 新太郎点点头。 「真是飞来横祸啊,还好你平安无事。」 一听到新太郎这么说,左吉黯然地垂下肩膀,微驼的背影看来身心俱疲。 「对于那位去世的女士,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在病房里和常告别后,两人踏上归途,一路上新太郎不断拼命思考着。 「你有何想法?左吉说的说书人,和你之前听说的那个有关系吗?」 对于新太郎的询问,万造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万造,怎么啦?」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万造低语着。 「不祥的预感?」 「先是鹰司先生遇袭,接着是他的家人遇袭。平河兄,您认为这是偶然吗?」 「喂,你该不是说……」 万造整个眉头都皱在一起。 「左吉先生的同伴是鹰司先生喜欢的人,这位和他关系密切的女性带着一名男子走进伊泽屋,看到这幕的人会不会误将那名男子当成了鹰司先生?左吉先生也说当时阳台很暗。」 「话是没错,可是……」 「起先是鹰司先生自那位女性的住处返家时在路上遇袭,他说自己和一只狗擦身而过,回头却看到了闇御前。如果闇御前是狗妖化身那就罢了,但如果两者毫无关系呢?由于是背后遇袭,说不定那个闇御前是在跟踪鹰司先生。」 新太郎更加苦苦思索。 「有道理,但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嗯,毕竟鹰司先生和左吉先生的身高体型相差很多,我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罢了。」 「袭击鹰司先生的人是闇御前,而偷袭左吉的是火焰魔人。不但受到攻击的人不同,妖魔们也不是只袭击鹰司家。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 「关于那一点也是。」万造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新太郎。「我看了你的记事本,确实到目前为止,那些遇袭身亡的人和鹰司家都扯不上关系。闇御前攻击了包括鹰司先生在内共七人;火焰魔人则是包含左吉先生共四人;斩人魔也是四人,加起来共有十五人遇害。东京人口这么多,十五个被害人中竟有两位是主仆,您不觉得这关系十分微妙吗?」 新太郎整个人呆住了。他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万造说的也没错。在银座的人群中随便挑十五人拍他们的肩膀,当中有两位是互相认识的机率实在不高。 「难道你认为凶手的目标是他们两个?」 「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鹰司家的人,我会这么想不是完全没道理的。」 「那么其他的十三位受害者呢?他们和鹰司家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先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毫无关系,若凶手是鹰司先生或左吉先生的仇人,他可能怕直接杀了他们会让自己遭到怀疑,便先找一些无关的人下手。」 「不会吧。」 「我也知道太牵强了,但绝非不可能。总之十五名受害者中有两位是主仆,光这一点就很不寻常。」 「可是……」 「如果遇害的全是鹰司家的人,背后动机就昭然若揭。凶手怕事情演变成那样,就先杀害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如果对方真的如此残忍狡诈,不就比那些妖魔鬼怪的化身更可怕了,不是吗?」 「可是,鹰司先生不像会招人怨恨。」 「连左吉先生都遭到攻击了,我想凶手与其说是憎恨鹰司先生,不是说是憎恨鹰司家吧。」 新太郎「嗯」地低语了一声,转身看着背后。在路的尽头、卫生局试验所的阴影下,可以看见他们刚刚离开的医院屋檐。 「是不是该提醒鹰司先生,请他注意一下?」 「说得也是。」 一脸忧虑的万造也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但就算现在回去医院,他也可能已经回家了吧。」 嗯……,新太郎点点头。在此同时,他心里也在盘算着明天是否该再次联络常。 三 在新太郎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联络鹰司家时,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一下子觉得即使不太可能,还是该提醒人家一下,站起身准备派人去鹰司家;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无谓的担心。他就这样一直拿不定主意,时间也分分秒秒地过去。 万造看新太郎那么烦恼,便建议他去探望左吉。 「去看看左吉先生的病情进展如何,顺便谢谢他昨天接受我们采访,再将我们的担心告诉他,您觉得怎么样?」 听到万造这么说,新太郎立刻松了口气。 「对啊,这真是好方法。虽然可能是我们想太多了,但事情总有个万一嘛,万一真的出事了,那就太对不起他们了。只是又不能为了这点小事麻烦人家抽空见面,如果是跟左吉说,就不会显得小题大作了。」 看新太郎极力为自己找藉口的模样,万造忍不住苦笑。 「想不到连平河兄也会有顾虑这么多的时候啊。」 「你这么说就太过份了,好像我很厚脸皮似的。」 「不是的。」万造不禁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平常老是将『人脉就是资产』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平河兄,一遇到华族竟也多所顾虑了起来。」 新太郎不高兴地臭着脸。「才不是那样。我根本不在乎家世还是财产,只是讨厌被人当疯子取笑。」 万造又笑了。「就算被取笑又有什么关系?」 「你就这样继续说风凉话好了。倒是……」 「您说。」 面对着万造的催促,新太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今天去过伊泽屋了。」 「是吗,我记得帝都日报也是在银座。」 「嗯,因为很近,我就去看了一下。那里的阳台还留着浅浅的脚印,我抓住店里的人问了当天的情况……」 「结果如何?」 「你记得昨天左吉说过阳台上有东西吧?但是店里的人都说不可能。」 万造转过身看着新太郎。 「那么……」 「可能是有人趁店里的人不注意时搬到阳台上去的。左吉说那东西约有一人高,那么大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搬上去的,连店里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掌柜愤慨地告诉新太郎,阳台是让客人休息的地方,绝对不会放置杂物,因此至少可以确定那不是店里的东西。那么,到底是谁搬上去的呢?又是怎么搬上去的?新太郎问过店员,可是既没人看过那个东西,也没人看到有人搬东西上去。 这样吗……,万造喃喃自语着。 「店员也记得那个说书人,毕竟说书人会在做生意途中进到店里是很稀奇的事。听说他背着一个大木箱,上面还刻着字,并没有人记得详细内容,但好像是什么珍妙或珍奇等等的六、七个字。」 「是不是『珍妙珍奇怪闻』?」 「很可能,搞不好他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奇怪说书人。而且……」新太郎故意停顿一下。「那个说书人好像也在巽堂出现过。」 「真的吗?」 「没错。我来你这里时先去了一趟巽堂。在火焰魔人第一个受害者旭町义助遇害那晚,店里有几个人看到说书人在店里闲晃,当时他们还以为是哪个客人叫他来的。」 「这么说来,」万造压低嗓子,「那个说书人跟火焰魔人关系密切罗。」 「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是共犯?」 「如果那两人是共犯,背后恐怕就有更深沉的动机,至少火焰魔人不是在路上闲晃时临时起意杀人。」 「没错,看来还是怨恨鹰司家的仇人所为吧?」 「像鹰司家这样的华族,有一两个仇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是上一代的熙通老爷结下的梁子呢。」 新太郎心想,这也不无可能。 「毕竟当时他那么活跃,还富甲一方,应该树敌很多吧。嗯,越想越有可能。」新太郎用力地点头,伸手推开黑暗中的第二医院大门。 新太郎去医院探访左吉时,常也在场。不知道他是来探病,还是带人来探望左吉的,因为病房里还有另一位女性。 「左吉先生好点了吗?」 对于新太郎的问候,主仆两人一起点头致谢。 「谢谢您的关心。虽然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托您的福,再两三天就能回家休养了。您是特地来探病的吗?」 新太郎赶紧摇手否认。 「不是的,我刚刚去找万造,就顺道……」 「对了,万造先生住在瓦町,离这里很近。」 万造看到常对自己微笑,便轻轻地点头回礼。新太郎看万造如此谦卑,忍不住笑了笑,接着转过去对常说:「鹰司先生,您每天都来吗?」 「不是的,今天刚好陪朋友到附近看戏。」 「啊,是去中村座(注)吗?」说着,新太郎将视线转向窗边。那位女性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事不关己地看着外面。常注意到新太郎的视线,也跟着看向那位女性,脸上浮现羞怯的笑容。 「她是有田菊枝小姐。」 新太郎吃惊得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看常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常之前提过的意中人,但是坐在那里的女性和常实在不搭配。 新太郎一直以为对方是位楚楚可怜的少女,但菊枝一点也不楚楚可怜,年纪也离少女时代很远了。 「这位是之前跟你提过的平河先生。」 在常的介绍下,坐在窗边的女性形式化地和新太郎打了个招呼。她拿开红唇上的烟管,对新太郎笑了笑,顺便用力地将烟灰抖入烟灰缸。 她应该有三十几岁了,深紫色和服上绣着春意盎然的樱花和云霞,应该是夜樱的景 注:中村座:江户时代有三个代表性的歌舞伎剧场,中村座、下村座、森田厘。当中以「中村座」为三座之首,是江户歌舞伎的象微。 色;豪华的刺绣外套下摆曳地,宽领襟上缀着红樱,将白皙的脸蛋衬托得更加娇艳。虽然别具风情,看起来却实在不像良家妇女。 「莫非那天和左吉先生一起到伊泽屋的就是……?」 新太郎开门见山地问道,常点点头。 「是吗……」说完这句话,新太郎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好奇心旺盛的他很快地又打起精神。 「有田小姐,请问您曾看到火焰魔人吗?」 因为问题有些唐 突,菊枝微微扬起眉头,随即浮出娇艳的微笑。 「没有,当时我人在店里。」 「这么说来,您也不知道左吉先生坠楼了?」 「是的。当时外面很吵,我还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买完东西,走到阳台打算找左吉时,却没看到他;本来还以为他先回家了,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坠楼,那时真是吓坏了。」 「那么,您和店里的人都不知道火焰魔人出现在阳台上罗?」 「当然了,从店里又看不到阳台,其他客人和店里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原来如此。」新太郎低语着,然后说。「那么,有田小姐,您当时在店里曾看过一个说书人吗?」 「有啊。」没想到菊枝立刻就点头。「我和左吉分开后正在跟掌柜聊天,忽然看见一个说书人穿过三楼,当时我觉得很奇怪,说书人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店里。」 「他穿过三楼是去哪里呢?阳台吗?」 「这个嘛……」菊枝冷冷地说,「当时店里客人那么多,我也只不过瞥了一眼而已。平河先生,您去过伊泽屋吗?」 「去过。」 「伊泽屋的三楼是钩状的,角落有个弯角,弯角前方有道楼梯,旁边就是通往阳台的入口。我只是看见那个说书人穿过店里,朝那里走去而已。」 她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淡的口气。 「是吗……。不管怎么说,左吉先生能保住性命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菊枝听新太郎这么说,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那位代左吉而死的妇人应该不会这么想吧。」 新太郎顿时缩了缩身子,菊枝的话明显地充满恶意。 「您认识那位被压死的妇人吗?」 「不认识。只是走在路上竟有人从天而降把自己压死,也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新太郎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好看看四周的人;万造眨着眼直盯着菊枝,常和左吉则是低下头转开视线。 「左吉先生也不是自己要坠楼的啊,搞不好丢掉性命的人就是他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他真的很走运。」菊枝虽然笑着,话中却处处带剌。 新太郎十分愤慨。他不只是不满菊枝的说话方式,从第一眼他就不喜欢她了。 「您说得没错,左吉先生确实是运气好,不过这种好运也不是时常有的。现在局势这么乱,您不觉得晚上还是少出门比较好吗?」 「就是啊。」菊枝笑了出来,她对新太郎挑衅的语气既没感到不悦,也没放在心上。「起先是常少爷被闇御前袭击,然后是左吉,接下来如果是我,事情就更圆满了吧。」 「接下来不一定是你。」新太郎忍不住脱口而出。 菊枝「咦」了一声,转头看着新太郎,常和左吉也是一脸讶异,新太郎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 「这完全只是我的猜测……」 新太郎说出心里的忧虑。闇御前会不会一直在跟踪常?火焰魔人会不会是误将左吉当成常而下手杀害? 常惊讶地瞪大眼睛。 「您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吗?」他露出不知是微笑还是不安的表情。 反倒是菊枝放声大笑。她看着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新太郎,歪着红唇冷笑。 「这倒有趣了。」 「我是认真的!也许是我太杞人忧天,可是……」 菊枝不客气地打断新太郎。 「是啊,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倒有趣了。」她笑了笑,然后看着常。「您看吧,直少爷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常柔和的眉头顿时紧蹙起来。「菊枝小姐,请不要说这种话。」 「唉呀,不然还会有谁。」 新太郎插嘴道:「对不起,请问直少爷是谁?」 常为难地看了新太郎一眼,然后低下头。「是我哥哥。」 「什么?!」新太郎不禁大喊一声,一旁的万造也屏住呼吸。「您有哥哥?!」 「是的,他和我同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那么,他是庶子了?」 「是的。」常点点头,脸上表情显得很复杂。「家父没有嫡子。」 「那么……」 「包含我在内,家父熙通共有六个孩子,其中四个是儿子,不过没有一个是元配生的。初子夫人……」常慌忙改口。「母亲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家父有三个偏房,其中一位生下了我,另一位则生下了直,第三位则生下了辅和熙。」 「原来如此。」 「我和直被初子夫人收养;辅和熙,他们的名字是信辅和信熙,则和两位妹妹一起住在京都。」 「住在京都的本家吗?」 「不是。」常摇摇头。 「我也不晓得那里算不算本家,家父后来搬到横滨的别馆,打算等麻布的房子盖好后再正式迁居过去,这些手续都是初子夫人办的,所以京都那边应该算是别馆吧。不过那里并没有住人,全交给管家打理,京都的家人另外在东山区买房子让他们住。」 「照您这么说,麻布的家才是本家了?」 「是的。去年去世的初子夫人将麻布的家留给我,虽然遗嘱上说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但我是次男,鹰司家应该是哥哥的才对。」 「您刚刚说你们两人同年?」 「是的,我和哥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年同月同日生?」 此时菊枝又插嘴了,声音十分讽刺。 「只不过是直少爷出生的消息先传到上一代老爷的耳朵里罢了。就算让他捡了便宜变成哥哥,夫人还不是比较喜欢常少爷?所以才把所有的房子和土地都留给他。」 「菊枝小姐!」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菊枝对常说完,再看向新太郎。「户籍上直少爷是长男,但初子夫人一点也不喜欢他,很快地就把他丢到新宿牛込那里交给奶妈照顾,只把常少爷留在身边。她临终前还留下遗言说,所有财产都要留给常少爷。」 说完,菊枝撇了撇她娇艳的嘴角笑着。 「直少爷根本是一无所有,他现在住的那间别馆也是常少爷的。他总是游手好闲,进去学习院(注)没多久又不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是每个月叫人送大把生活费给他。这种人要当公爵家的继承人,恐怕谁也不服吧。初子夫人甚至还说要废掉直少爷的嫡子身分。」 「菊枝小姐,不要再说了!」 常的声音显得很慌乱,菊枝狠狠地瞪着他。 「所以我才一直要您小心,万一您发生什么事,最高兴的人是谁您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一直跟您说,连初子夫人过世是不是意外都还是未知数呢,不是吗?」 菊枝这番话让新太郎又生出许多疑问,但他耐住性子没有插话,只等着菊枝抖出更多秘密。此时正巧护士走进来,菊枝也只好住嘴。 年轻的护士似乎察觉到气氛尴尬,满脸困惑地看着大家。 「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么吵对左吉先生身体不好,请让病人休息吧。」 听到护士这么说,菊枝立刻站起来。 「常少爷,我们回去吧。您会送我吧?」 「当然了。」 「那么左吉,你自己多保重。」 注:学习院:一八七七年在东京创立的学校,负责教育皇族或华族的子弟。 菊枝的口气依旧毫无感情,她向新太郎点个头后就走出病房。常为难地看着大家,诚恳地低头致歉。 「平河先生,今天真是让您见笑了。真的很抱歉,改天再向您赔罪。」 「没这回事,您别放在心上。」 常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后,便慌张地跑出去追菊枝。护士看常和菊枝走了,也跟着走出病房,留下默默无语的左吉、新太郎和万造三人。 「那么平河兄,」说话的人是万造,「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嗯,是啊。」 「左吉先生,原本是来探病的,结果反而吵到您,真不好意思。」 「谢谢你们来看我。」 左吉回答的语气十分冷淡,不像平常的他。但当新太郎和万造低头请他保重,并准备转身离去时,左吉却叫住他们,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万造先生。」 「是。」 万造回过头。好一会儿,左吉只是沉默着,好像在烦恼到底该不该说出来,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万造先生,您刚刚是不是问我为什么去阳台?」 万造点点头,左吉也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当时我跟菊枝小姐在阳台上谈判。」 万造和新太郎同时看向左吉。 「我要她跟常少爷分手,才故意到没有照明的阳台去,最后谈判破裂,她就回到店里去了,我留在阳台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左吉先生!」 新太郎狼狈地喊了一声,这些话太过隐私,实在不适合告诉他们。 「直少爷和常少爷都还没正式继承鹰司家,由于初子夫人过世前正着手准备直少爷的废嫡手续(注),这件事后来在亲族会议引起很大的纠纷,有人说户籍上直少爷是长男,就应该由他来继承爵位。」 「是吗……」 「老实说,亲族们那天就是为了此事再度聚会。虽然众人的意见几乎都是找人接办初子夫人当初进行的手续,将继承人改为常少爷,但那个菊枝的存在却成了障碍。很多人都认为菊枝对少爷来说是个污点,虽然我再三告诫少爷,但少爷却说他不在乎;我也跟他说过,若爵位真的由直少爷继承,鹰司家所有财产就都会变成直少爷的,像菊枝那种女人一定会离他而去,但少爷就是听不进去。」 听左吉这么说,万造只能苦笑。 注:废嫡于续:日本旧民法,废止法定继承人的继承权。 「鹰司先生年纪尚轻,这些事他是不会听别人意见的。」 「您说得没错。」 左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将两位留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万造赶紧摇头,接着问道。「或许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但那位菊枝小姐是什么人?」 「如果你们想知道菊枝的事,就去柳桥找一位叫菊哉的女性吧。」 果然,新太郎在心里想着,菊枝果然是风月场所的女人。 新太郎和万造向左吉致意后准备离开病房,左吉又叫住他们。 「对了,请你们不要理会菊枝那些话,直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没见到本人怎么知道,新太郎心里这么想,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首先,直少爷是绝对不会弄错我跟常少爷的。」 「可是当时阳台不是很暗吗?」 「跟那个没关系。那天亲族们是带着直少爷一起来的,因此少爷才无法出门,吩咐我去陪菊枝,所以直少爷知道陪在菊枝身边的人是我。」 「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不会把你和常少爷搞混了。」新太郎笑着说。 但是,新太郎心想,如果真是那样,凶手就有可能是冲着左吉来的,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埋由为何。 两人礼貌地告别后,万造与新太郎在归途中都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问题重重的家族啊。」 「的确。」万造也喃喃自语着。「背后好像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内情。家大业大,实在很辛苦。」 「万造,你的看法呢?」 「您是指哪件事?」 『当然是火焰魔人和闇御前啊。你不觉得实在太巧了吗?在家族纷争不休之际,常少爷和左吉都遭到袭击,其中必有蹊跷。若左吉如我们昨晚所说,是凶手误将他当成常少爷,那么与其说凶手怨恨熙通爵爷,不如说比较可能……」 「与爵位纷争有关吗?」 「嗯,说不定是为了争夺继承权才下手犯案。」 新太郎没有直接指名,万造也沉默许久。 「可是,」万造终于开口了,「直少爷不是一直都跟常少爷在一起吗?」 「但他却没有来探病。左吉遇袭那天他如果跟常少爷一起,不是应该一起去探望左吉吗?」 「不一定吧。」 「而且,说不定他跟常少爷说要回家,人却去了银座。直少爷和常少爷两人到底在一起多久是很重要的关键,不是吗?」 万造沉思了一会之后点点头。 「的确,您说得没错。」 四 「万造,晚上想不想去散个步?」 新太郎来到万造家时已经过了黄昏,两人到医院探望左吉是三天前,现在左吉应该已经准备出院了吧。跟往常一样,万造正躺在那张从来不收的床上看书,一看见新太郎便露出苦笑。 「平河兄每次说要散步都另有目的,要散步到新宿的牛込,可有一段距离呢。」 听到万造这么说,新太郎也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天气也变好了,如果嫌回程太辛苦,我再请你搭车。」 万造只好一边苦笑一边从床上起身,他稍微整了整衣服下摆,拿起原本披在行李箱上的短外挂。 「我对上一代那位老夫人很有兴趣,因此又去调查了一些事。」 在月光照耀下,两人沿着神田川走着,新太郎先打开话匣子。镇火神社(注一)的樱花树正含苞待放,枝头呈现淡淡的白色。 「鹰司先生好像都叫她初子夫人,这样的称呼一点也不像在叫母亲。」 「是啊。鹰司家是五摄家之一,也是近卫家之祖藤原氏的后裔。熙通爵爷的祖父,也就是常少爷的曾祖父鹰司辅熙在幕府末期担任关白之职,是尊王攘夷派的朝臣,但是在八一八政变(注二)后被赶出朝廷,而后他的政治势力就衰落了。」 「可是,我记得熙通爵爷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从政。」 「没错。熙通爵爷虽然是鹰司辅熙的孙子,但他的父亲和他自己都是养子,没有血缘上的关系。熙通爵爷出身同为摄关家的九条家,被鹰司家收养,据说他因为暗中协助堀田正睦(注三)的敕许工作(注四),因而激怒了祖父,十八岁时就离开那个家,隐居横滨, 注一:镇火神社:明治初年,东京府内火灾频传,英照皇太后(明治天皇的母亲)要明治天皇下令将宫城县红叶山的镇火三神奉迁到东京府,建立了一座「镇火神社」,后改名为「秋叶神社」,也是现今秋叶原名称的由来。 注二:八一八政变:请参照79页第一幕的注四。 注三:堀田正睦:江户时代未期的政治家(1810~1864),下总佐仓十一万石的藩主。他倡导西方学说,并引进西方医学,采用西方兵制等等,是亲西方的政治家。 注四:敕许工作:所谓敕许,是指「天皇的许可」。德川幕府自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起厉行锁国政策,后来欧洲各国以武力压迫日本开港通商,被迫签署各种不平等条约。幕府内部的开国派与攘夷派两势力开始对立分裂,更因此激起民愤。在德川幕府准备签订「日美通商条约一之时,主张开国的堀田正睦亲赴京都请求天皇批准,但以失败告终。 因而培养了他远大的视野。后来他努力学习外语,是个活跃的翻译人才 ,但最后还是没能当成官吏。他所主导的『柿香俱乐部』吸引了很多居留在日本的外国人及国内外贸易商,但他终生在野,一生都没有从政。」说完,新太郎又喃喃地补充了一句。「那时我跟你都还没出生呢。」 「江户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时代了。」 万造说完,望向右方长围墙内的景物笑了笑,他们正好来到师范学校前面。 「你怀念江户吗?万造。」 「该怎么说呢,我是明治出生的,对明治维新之前的事实在不了解。但说到买卖上的状况,我只觉得景气变糟了,不但街头艺人几乎要绝迹,连行商、摊贩的数量也大幅减少。」 新太郎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尤其街头艺人近来衰落的现象更是明显。街头艺人通常在街上广召人群,做点小生意买卖,但是那却和政府整顿交通的政策有所冲突。原本街上人群、马车及汽车往来就很频繁,明治维新之前便已针对马车、汽车制定了管理规则;明治(注一)五年更颁布车子只能在道路左侧通行的规定,强化对道路的管理。 而明治十一年颁布、十五年修正的「道路管理规则」,更决定了街头艺人、摊贩商的命运。这个管理规则禁止商人在街道上屯积商品,并且取缔在街道上表演的街头艺人,甚至还设立处罚条款。 另外,针对戏剧、舞蹈等大众娱乐的管制也日益严格。明治十年颁布了「杂耍场管理规则」,十五年公告禁止在公园表演,二十四年颁布「表演场地管理规则」,对街头艺人的管制越来越严苛。此外还引进了执照制度,将各团体组织起来设立管理处,接受警视厅巡查(注二)的监视,并禁止任意表演。之后街头艺人便被赶出街头、公园,逐渐失去了栖身之处。 「引进执照制度后,艺能表演活动虽然更加活络,但总觉得毫无自由可言。」 「但是万造,」新太郎低声说着,「虽然这么说对你过意不去,但我是赞成政府的政策的。道路管理规则实施后,路上变得干净整齐许多,大马路经过整顿,就不会像以前一样被鲁莽的马车挡在路中央动弹不得,马车和汽车规矩地在路上行进,行动不便的老人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在马路上行走了。」 「确实如此。」 「那些善良的街头艺人若因此消失,当然让人落寞;但那些专做伤风败俗或猥亵表演的低俗艺人若能因管制而消声匿迹,也不失为是件好事啊。」 万造没有回答。 「街头卖艺的表演场地也一样。有了管制之后,简陋的临时小屋不得不改成合格建筑物,这样很好,因为临时小屋实在太危险了;执照制度也是很好的想法,如此一来像浮萍 注一:明治:明治元年为1868年。明治五年即为1873年,以此类推。 注二:巡察:明治时期的最低阶的警察。 一阵风从河面吹来,打断新太郎的话。万造一直盯着自己的脚步,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 「也许……就如您所说的吧。」 「我的话让你不高兴吗?」 「因为,就算那些表演猥亵没品,我仍然喜欢啊。确实有许多街头表演低俗不雅,甚至有的表演或商品是假的,有的摊贩还会干些骗人的勾当,但我认为这也是街头表演的乐趣之一。」 「是吗……」 「是的。」万造像在捡拾掉落于夜路上的话语般低头走着。「像街头所展示的河童和美人鱼便不是真的,但观众们仍然毫不在乎地聚集过来,应该说他们就是为了看这些假象而来的。路边摊卖的那些老古董,就算老板言之凿凿地讲述它的渊源来历,但他的话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人们不就是喜欢这样似真似假、暧昧不清的情况吗?」 嗯……,新太郎点了点头。 「或许是吧。」 「世事本来就真假难辨,也因此才有趣啊。如果硬要黑白分明,安全或许安全,但就趣味尽失了。如果强制规范假象,只会议大家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和似真似假看来似乎很象,意义根本完全不同。」 「这么说也对。」 「接受管制后,表演内容必须获得许可才能表演。政府表面上说要管制那些低俗的表演,背地里却是想藉此打压那些鼓吹民运的『志士剧』(注)或批判政府的戏。『为了管制低俗的表演内容』,听起来似乎冠冕堂皇,探探底子就知道全是谎言。我不喜欢这种凡事都必须猜疑的状况,谎言也好、真实也罢,我只想不负责任地痛快享乐一番。」 说完,万造自嘲似地笑了笑。 「抱歉,我离题太远了。」 不会,新太郎低语着,像要甩开迷惑似地摇摇头。 「刚刚我们聊到鹰司家吧。由于熙通爵爷是进步的开国派,与主张尊王攘夷的祖父当然处不来,当时朝廷的人几乎都强烈主张攘夷政策,因此熙通爵爷在朝廷里可算是异数。后来他回到京都,往来横滨和长州之间,最后到国外定居,但因为祖父与父亲相继过世,只好回来继承家业定居京都。当朝廷迁都东京时,他搬到横滨本家,后来又移居东京,就如常少爷先前告诉我们的那样。」 「那么,关于老夫人的事呢?」 「熙通爵爷的元配是初子,她是阴阳道安倍氏支派仓桥家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仓桥子爵家。 注:志士剧:明治二十年左右,民运人士为了鼓吹民权思想而推动的戏剧。 「两家的家世差异很大嘛。」 「没错,仓桥家是名家(注),以家格来算排名第五,根本无法与第一位的摄关家相提并论。」 仓桥家的祖先是安倍晴明,由安倍家再分土御门家、仓桥家,他们全是书香门第,家族的人也都在朝廷任官。担任公职会因家格影响升迁,摄关家可以晋升到摄政关白,但名家最多只能升到大纳言。 「这桩婚事是祖父辅熙安排的,为何会娶仓桥家的女儿,其中由来不甚清楚。这位初子夫人在去年过世,她回到睽违已久的横滨别馆,之后搭小船出海,就一去不回了。」 万造讶异地问道:「她一个人吗?」 「很奇怪吧。初子夫人在傍晚告诉家里的女佣说她要去散步,就此行踪不明。当天鹰司家经营的柿香俱乐部所属码头不见一条小船,隔天早上它被发现在海上漂流,船上不见半个人影。再隔一天午后,一位乘船出游的英国人发现初子夫人的尸体,最后以意外结案,但初子夫人为什么会突然出海,没有人知道原因。」 「初子夫人会划船吗?」 「嗯,听说还是熙通爵爷教的,她也和外国客人一起驾驶过小帆船。」 「有人看见初子夫人出海吗?」 「好像没有。横滨最近常起雾,清晨和傍晚时分雾气更浓,船只常发生意外,那天的情况也是如此。清晨和黄昏不但视线差,海上也渺无人迹,因此才会没人发现夫人出海,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没错。」万造若有所思地回应着。 「熙通爵爷除了初子夫人之外,还纳了三房小妾。」 明治十五年以前,纳妾是合法的。虽然明治四年公布了户籍法,但户籍记录是以户长为首,妾就登记在元配下面。明治十五年依据刑法取消了纳妾制度,一夫一妻制正式成立,但这个制度主要是禁止妻子红杏出墙,对丈夫却没有任何限制,因此纳妾制度依旧存在。 三名小妾中,一位是毛利家后代长州藩士的女儿,名叫千代,她在明治九年六月十四曰生下庶子直熙,也就是直少爷;另一位是横滨商家的女儿,名叫泽,同样在明治九年六月十四日生下常少爷。两位少爷出生后,马上被带到初子夫人身边由奶妈扶养。泽夫人在常少爷六岁那年去世 ,千代夫人好像仍在世,但鹰司本家迁到东京时,只有她一人留在横滨。」 「原来如此。」 「总之,泽夫人和千代夫人之间没什么交集。鹰司家给了千代夫人一栋在横滨的小别馆,泽夫人则一直都住在娘家,他们可能只是政治婚姻。」 「一位是长州藩士的女儿,一位是横滨商人的女儿……」 注:名家:为公卿的家格之一,文官出身,可以晋升到大纳言。 「嗯。第三位是京都人,她与初子夫人有亲戚关系,名叫小里。虽说是亲戚,但她出身不好又无依无靠,才到横滨去投靠初子夫人。她在本家工作时被熙通爵爷看上,在明治十一年生下长女,之后便带着孩子回去京都,不过她后来又生下了三个儿子,可见熙通爵爷应该经常到京都去。小里夫人的四个孩子一直跟她住在京都,好像也都入了户籍。」 「看来熙通爵爷似乎跟这位夫人感情最好。」 「似乎是如此。初子夫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因此长男是直少爷,次男是常少爷。由爵位继承人尚未决定的情况看来,鹰司家确实在为直少爷的废嫡手续争执,不过相关文件已经呈报给华族部了。」 「废嫡的理由是什么?」 「嗯。根据初子夫人的说法,直少爷经常批判政府,并轻视华族身份,不适合成为『皇室藩屏』(注一)。」 「果真如此吗?」 「华族子弟有进学习院就读的义务,但直少爷入学后便因拒绝到校被处份好几次,最俊被退学。政府的华族部曾劝他至少要进军队服个役,但直少爷非但置之不理,还跟鼓吹民权的人士走得很近,听说他经常出入中江兆民(注二)的住所,也跟自由党(注三)的残党志士来往。我有个当记者的朋友说,他今年二月还在末广铁肠(注四)的葬礼上看到直少爷,我想不会错。」 嗯……,万造低吟着。 「初子夫人非常溺爱常少爷,熙通爵爷去世时常少爷尚年幼,夫人便迟迟不决定继承人,并搁置继承手续,这段期间就带着年幼的常少爷出席社交场合,公开介绍他是爵位继承人,让管家和佣人们视他为下任主人。而直少爷呢,在熙通爵爷死后马上就被送到牛込,初子夫人对他几乎是毫不关心、视若无睹,可见得她真的很厌恶他。」 「直少爷和常少爷都是明治九年出生吧。熙通爵爷何时去世的?」 「明治十九年,也就是华族令颁布的那年年底。」 「那么,直少爷当时快十一岁。初子夫人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呢?才十一岁的孩子,不可能会出现反政府或轻视华族的言行的。」 「是啊,或许是初子夫人和直少爷的生母千代夫人有什么恩怨吧。」 「大家都把直少爷说成华族的不良份子,但他一出生就和生母分开,被带到初子夫人 注一:皇室藩屏:从明治到昭和(大战结束)的时代,华族被称为「皇室藩屏」,在日本社会形成一种特殊的特权阶级。 注二:中江兆民:思想家(1847-1901),生于日本高知县,本名笃介,于法国留学归日后开了法国学塾,与西园寺公望等人共同创办《东洋自由报》,批判明治政府并鼓吹民主民权思想。 注三:自由党:于明治十四年(1881)成立,是日本第一个全国性政党,亦是自由民权运动的中心,后因日本政府打压而分裂,并于明治十七年解散。 注四:末广铁肠: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小说家(1849-1896),伊予人,本名重恭,除了从事政治活动之外,还发表了《二十三年未来记》、《雪申梅》及《花间莺》等政治小说。 身边;这个初子夫人又在他十一岁时把他赶了出去,就算他个性变得叛逆也不奇怪吧。 「没错,而且感觉真不好。」 「像要故意引起爵位纷争似的。」 新太郎看向万造。 「你也这么认为吗?」 「是的,平河兄也这么想吗?」 「我觉得直少爷心中一定充满纠葛,弟弟从小受尽宠爱,还夺走爵位与所有财产。他应该很恨初子夫人吧?他若不想被废掉嫡长子身份,除非初子夫人在那之前死掉。」 「嗯。」 「后来夫人真的死了,这次换亲族们想把他拉下来。如果没有常少爷,他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 「嗯,初子夫人的死很可疑,常少爷又被闇御前袭击。」 新太郎点头。 「这样看来,目前发生的事似乎都对直少爷有利。」 「确实如此。」 两人相互颌首后,才发现他们已经越过炮兵工厂走到船河原桥(注一)。当他们走到神乐坂(注二)时,新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从神乐坂往北望向矢来町,可以看到一栋优雅宁静的房子,大门没有门牌,但对照之前调查到的地图,那里应该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万造叹了一口气。「我想不是吧。和麻布的华宅比较起来,这里实在是……」 「是啊。」 从房子的规模来看,这里恐怕连别馆都称不上,很难想像会是熙通爵爷或初子夫人所买的房子。尽管建筑物和周遭的房子相比确实梢大,整体看来也还像样,但再怎么说也不像下任公爵会住的地方。 新太郎也轻叹一声,叫住一位正好路过的老婆婆。「对不起,请问这附近有没有鹰司家的宅邸呢?」 老婆婆一睑讶异。「那种大户人家不会住在这儿吧?」 新太郎赶紧向满睑狐疑的老婆婆低头致谢,然后在附近绕来绕去,看到路人就拦住他们询问鹰司家的宅邸,却没有半个人知道。 「难道他们是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吗?」 当万造叹着气这么说时,背后突然传来人声。 「没有这回事。」 新太郎和万造都吓了一跳,他们赶紧回过头,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身 注一:船河原桥:横跨神田川,连接丈京区和新宿区,过桥往南走就会到达神乐坂。 注二:神乐坂:位在东京都新宿区,在江户时代那里几乎都是阶梯,牛込即位在神乐坂的东方。 「谁叫你们问什么鹰司,如果是问中畑家就无人不知了。你们两位是?」 「我是、那个,」新太郎努力隐藏自己的慌张,但好像没什么用,「帝都日报的记者,叫做平河。」 喔……?年轻男子自语着。 「原来是娱乐新闻的记者啊。」男子淡淡地说道,再仔细打量了一下新太郎。「您有何贵事呢?」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叫中畑直,有时也叫鹰司直熙。」 新太郎瞪大眼睛。 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直和常的外表实在毫无相似之处。不过直长得也不像父亲熙通,熙通瘦削矮小,直却有着军人般的体魄,长相阴沉忧郁。 直冷淡地说完后,便起步越过新太郎和万造,快步往前走去。新太郎与万造面面相觑,不如如何是好,直停下脚步回过头。 「怎么?不跟过来吗?你们不是有事找我吗?」 五 两人跟在直身后穿过四脚门(注一),此时万造小声地问新太郎。 「平河兄有事找他吗?」 「没有。」 新太郎原本只想看看直住的地方,再跟附近的人打听一下他的生活状况,万万没想到会碰到本人。 「现在怎么办?」 万造一脸困惑,新太郎苦笑着。 「只好实话实说了。」 大门到玄关前是一个铺着飞石(注二)的小庭园,大约五块飞 石的距离前有个下车处,里面的板门是开着的。 直少爷走上去,并回过头问道:「对了,还没请教你同伴的大名。」 注一:四脚门:日式建筑的独特设计,由四根粗圆木柱前后加上小木柱的大门,厚重高大,上面还加上切妻式屋顶(日本最常见的三角形屋顶)。 注二:飞石:日式庭园地上铺的平滑踏脚石。 万造苦笑地低头致意。 「我是住在瓦町的万造。」 「瓦町。是在浅草吗?」 看到万造点头,直便像失去兴趣般地走进家中。屋子内部看起来比外表宽敞,家中布置也有高级武士家之风,在脱鞋处有块屏风,上面的山水画颇有来头,尽管称不上豪华,也绝不会贫穷寒酸。 穿过四张榻榻米大的玄关左边就是一道长廊,他们在长廊上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直对她说声「没事」,又继续往里面走。他走到尽头拉开右边的拉门,突然皱起眉头。 「你在啊?」 房间内传来年轻少女开朗娇嫩的声音。 「您也不用那么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吧。」 里面是两间相连的房间,有着宽敞的廊沿,那名少女就坐在书院(注一)的窗前望着夜色下的庭园。她年约十六、七岁,身穿嫩黄色的亮丽振袖(注二)。 看到新太郎他们迟迟不动,直面无表情地以下巴示意。 「你们站在那里干嘛?不进去吗?」 直说完后就走到书院前坐下,凶巴巴地对少女挥了挥手。 「你没看到有客人吗?」 他表明要少女离开,但少女却完全不理会。 「我知道。」少女笑了笑,然后面向新太郎并拢双手行礼。「欢迎两位。」 新太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少女低头回礼,少女开朗地对他们笑着。 「我叫九条鞠乃,是直少爷的未婚妻。」说完,她脸上浮现恶作剧的笑容。「虽然直少爷还没点头,不过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一定会答应的。」 新太郎哑口无言,直则是眉头紧蹙,鞠乃发出清脆的笑声。 「您说九条,是熙通爵爷的老家……」 「是的,我们是熙通爵爷九条老家的远亲,但只是空有其名而已。现在是四民平等的时代,空有其名的九条想嫁入鹰司家应该不成问题,就算有任何阻碍,只要直少爷点头,我再去求本家收我做养女就行了。」 「是这样吗?」 少女兴味盎然地盯着不知所措的新太郎,继续开朗地说着:「其实,我只是寄居在此,以便进女子学校就读罢了。」 「是华族女子学校吗?」 注一:书院:日式建筑房间内有一个附属的装饰空间叫「床之间」(tokonoma),「书院」就是床之间朝庭院侧所附设的棚架空间,装有纸门。 注二:振袖:未婚少女所穿的长袖和服,颜色通常鲜艳豪华。 学习院是专为华族子弟创设的学校,同时也成立了女子分校,女子分校在明治十八年(1886)独立后就改名为「华族女子学校」。 「是的。家父说女孩子也需要教育,但那只是他的藉口罢了,他是希望我能嫁入鹰司家,否则就算是远亲,也不可能让女儿一个人大老远跑到东京,寄住在尚未娶妻的男性家中吧。」 新太郎苦笑着,他明白鞠乃父亲的用心。由鞠乃的话来看,她家应该是个有名无实的华族,没有受封任何爵位,对方以女儿就读女校为由,把她送到东京投靠远亲,打的主意就是希望女儿能被鹰司家看上。 「对了,两位是?」一鞠乃微斜着头问道。 「我是帝都日报的平河,」新太郎说完后看向万造,「他叫万造。」 「好稀罕的客人哪。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呢?」 直一脸厌烦地说:「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别室去。」 「唉呀,跟直少爷有关的事,不也就跟我有关吗?」 「你够了吧。」 尽管直的语气已带着不悦,鞠乃仍然不在意,依旧天真无邪地对新太郎笑着。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你们该不会是来采访直少爷的吧?」她想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着直。「直少爷,您是不是终于干了什么坏事啦?」 直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新太郎只能强忍着不笑出声。 新太郎简单地说明着:「没有采访那么正式,只是我在调查最近闹得不可开交的火焰魔人和闇御前……」 接着在调查过程中遇到常,交谈之后听到直的事情产生兴趣,便想寻访一下附近的人以了解直的为人,没想到竟然碰到本人…… 「接着就被带进人家家里了,说真的,我现在正窘得不知所措呢。」 新太郎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鞠乃笑了。 「平河先生真是坦率啊。」 「我当然也会说谎,只是事情太突然了,我连藉口都来不及准备。」 鞠乃再次扬声笑了,她微倾着差丽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睛散发温柔神采,直率地看着新太郎。 「也就是说,平河先生怀疑火焰魔人或闇御前跟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有关罗?」 「不,没这回事。」新太郎慌张地否定,鞠乃再次出声笑了。 「您瞒不了我的,平河先生不是才说自己没准备藉口吗?此外也没其他原因了。谁叫直少爷既没被火焰魔人袭击,也没遇到闇御前呢。平河先生专诚跑这一趟的理由就是在此,不是吗?」 新太郎看向一脸苦涩的直,然后叹了一口气。 「您说得没错。」 鞠乃轻轻一笑,将身子稍微往前挪了一下。 「平河先生会这么想,是常少爷的意见?还是菊枝小姐的?」 新太郎倏地看向鞠乃,鞠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嗯,是菊枝小姐吧,我就知道。」 「您认识菊枝小姐吗?」 「当然认识了,因为家父原本是想让我住在常少爷那里的。我最初是寄住在麻布本家,但见过菊枝小姐后,就知道住在那儿是自讨没趣,只好来打扰直少爷了。」 「自讨没趣?」 「有菊枝小姐在那儿死命地盯着,家父的期望也只有落空的份。常少爷虽然俊美得跟戏子一样,却有些不太可靠,每天只忙着讨菊枝小姐的欢心;我又不想跟菊枝小姐争宠,本来打算回家,后来听说鹰司家的长子其实是直少爷……」 「所以就搬到这儿来了?」 新太郎这番话有些在取笑鞠乃,但鞠乃却干脆地承认了。 「是啊。既然家父的心愿是与鹰司家的继承人结亲,当初要我住常少爷那里根本就是错误的决定,所以我改变主意搬到这里。」鞠乃说完笑着看向直。「见过直少爷后,我更庆幸常少爷不是长子,虽说我不能违背家父的意愿,但再怎么说我也有自己的喜好。」 听到鞠乃这番露骨的告白,新太郎从苦笑转为失笑,直仍然是一脸苦涩地沉默着。 鞠乃又天真无邪似地歪着头说:「不过,菊枝小姐只是几句话拨弄一下,你们就特地跑来这里,也实在太辛苦了吧?」 新太郎支吾地回应着,鞠乃看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 「是啊,什么火焰魔人、闇御前的,简直荒唐极了。常少爷遇袭,左吉也受伤,难怪平河先生会产生怀疑,但这些事都跟直少爷无关。直少爷和常少爷平常根本没有往来,遇袭的既是常少爷家里的人,首先该怀疑的不应是常少爷身边的人吗?」 「可是……」 鞠乃忽然笑了出来。 「像是菊枝小姐。」 第三幕 在暗夜深处洄游的鱼 少女白皙的颈项彷若浮在闇夜之中。 那是当然,因为她身穿黑色衣裳,双层袖摆上绣着梅花流水图,头上飘然垂下的布巾里露出美丽乱发,背后的黑衣人则隐没在黑暗中。 『既然模样显眼,只得终日躲在租来的轿子里,在奈良的客栈、三轮(注一)的茶屋,共迎三五个黎明,二十日便将四十两银子花至只剩两分。心爱的忠兵卫大人哪,是妾身害您成为盗取公款的千古罪人。』(注二) 听到少女的唱腔,黑衣人突然咯咯地笑了。 「姑娘啊,听我说。」 『嗳。』 「这可是描述两人走上殉情之路的桥段,你的唱腔显得太过喜悦了吧。」 『怎么?』 「忠兵卫为你成了罪人,你很高兴吗?他那么珍惜你,为你花尽四十两,你很高兴吗?」 『唉呀,您心眼真坏。』 「真是,你总是如此地不知世事。梅川可是正准备赴死呀,他们决心一死而踏上旅 注一:三轮:奈良县樱井市的地名。 注二:此处为序幕提过的人形净瑠璃名作《封印切》之剧情(参照27页注二)。 程,若两人的死路走得如此畅快,便称不上是黄泉驿使(注一),而是净土使者了,仿佛她正准备与忠兵卫相偕去新居的被窝呢。」 少女恼怒地转向别处。 『不知道您说什么。』 黑衣人再次嗤嗤地笑了。 「果然你是演不了梅川的,还有阿三(注二),这种哀怜的女人实在不适合你。」 黑衣人含笑地说着,少女倏地抬头看向他。 『若能和情人共赴黄泉,不应是少有的幸福么。相公不知三轮(注三)这个女人么?』 黑衣人默默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将她拥入怀里。少女依偎过去,黑衣人轻抚着她的颈项。 「是啊,三轮如此,阿七(注四)亦是。你说的不错,我刚刚太欠考虑了。」 少女模样更加含怨。 『那是自然,为了所爱的男人就算满手罪恶、粉身碎骨也是心之所愿哪。』少女喀擦一声地抬头看着黑衣人。 『相公是否已有如此觉悟?』 「唉呀呀。」 黑衣人唉声一落便笑了。 『奴家能如此便幸福至极,若此生无缘,即便是戏,仍高兴得连话声都难掩雀跃。』 黑衣人听见少女这番话仍只是笑,连回话都带着笑意。 「就算是众鬼栖息的黄泉,若是和你一起,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哇,真可恨。相公的事奴家再也不理,随您的便罢,奴家懒得管啦。』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抬起少女低垂的脸。 「先别生气,这件事等往后再补偿你。」 『人家都说不想管啦。』 「听我说。」黑衣人抚了一下臂弯中的少女的颈项。「我们今晚要去浅草,到时会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注一:黄泉驿使:原文为「冥途の飞脚」,是《封印切》的原着书名,飞脚就是古代送信的驿使。忠兵卫在切开封印挪用公款后,要梅川和他前往故乡见过老父后一同殉情,两人便为寻死踏上最后旅程。作者在此是以原著名「冥途の飞脚」与「净土の飞脚」来做比喻。 注二:阿三:为净瑠璃名作《心中天网岛》的男主角之妻,改编自享保五年(1720)的真实殉情事件,描写经营纸屋的治兵卫虽已有贤妻阿三,却仍爱上妓女小春,治兵卫和小春面对家人的阻止和拆散,最后选择殉情,和《冥途の飞脚》同为近松门左卫门的殉情名作。 注三:三轮:酿酒店杉屋的女儿,因爱上一名美男子,偷偷跟随其后发现他竟是贵族之子,三轮苦求贵族家中女官让她和美男子再次见面却被取笑,而后她因嫉妒发狂硬闯,惨死家臣刀下。为歌舞伎名剧《妹背山妇女庭训》之女主角。 注四:阿七:天和三年(1683),八百屋(蔬果店)的阿七因火灾避难至寺庙时爱上一名美男子吉三,相思成痴的她为了再见心爱的人一面而在城镇里放火,因而被处以火刑,后来被拿来作为歌舞伎和净瑠璃的题材。 『相公如此中意那些夜之魔物么?』 「中意啊,就像中意你一样。」 『唉呀,如今嘴巴才变得那么甜。』 「我是说真的。遇见你以后,我难得开始认真地想干活。帮我一把吧,对你绝对不会有坏处的。」 『奴家说过再也不理相公的事儿了。』 黑衣人笑着说:「别老是跟我顶嘴。听好了,在浅草通称『十二阶』的凌云阁(注)附近有间叫奇洛的展览馆。」 『真有趣的名字哪。』 「它最初在大阪千日前展览,是仿自明治二十六年」(1894)美国芝加哥博览会颇受好评的水晶馆。」 一 被世人称为闇御前的夜之魔物,正蜷缩着身体潜藏在黑暗中。 称她为怪物也好,妖怪也罢,她藏在怀中的掌心为何感受到高声的鼓动?只要一动,袖里便传出尖锐的声响,那是爪子的摩擦声。 她屈身蹲在黑暗中,入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厚玻璃,看着自己像是由黑暗凝结而成的身影。 真是奇妙的空间。 用厚玻璃和大型穿衣镜组成的迷宫,连通路在哪里都看不清。如今在闇御前右边便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一用手触摸却只有镜子。 从左边玻璃对面的小路走过来的人,是如何看待闇御前的呢?是将她披着黑布的身影当作黑暗本身?抑或是以为自己看到了不祥的黑影? 袖里再度传来尖锐的摩擦声,手心微微冒汗。 被杀的牺牲者单手已数不清。悲哀的是,恐惧感在杀了第一人后便丧失殆尽,鲜血使她更加沉醉。她初次了解大量鲜血酿成的味道竟如此甘美。 女人若无法取悦男人,就不会有妓女这种行业;同样地,就因为杀戮伴随着愉悦,才有军人这种行业啊。 不管是黑夜或白天,愉悦就是愉悦。只要习于斩杀牺牲者的触感,看惯他们悲鸣的模样,就会觉得那模样可笑至极,更增添追赶残杀他们的快感。她渴望就此沉溺在血海中,随心所欲地大开杀戒。但是,绝不能忘了最初的目的。 注:凌云阁:曾为浅草的代表地标,有十二层楼;之后在关东大地震中倒塌。详细叙述请参照73页第二幕的注三。 杀戮已像呼吸般熟悉,心中毫无抗拒。悲悯死者便无法享受杀戮,人死固然是悲剧,但此悲剧会平等地降临在所有人身上。它随时埋伏在小巷子里,将路过的人推进死亡深渊;那可能是天灾,可能是病魔,也可能是强盗,更或许就是闇御前。谁路过就算他倒霉,只是这么回事。 她盯着玻璃,延伸到对面通道尽头的镜子上映出小小的身影。在此隐身的期间,她明白那是由远方角落弯过来的人影。 她盯着人影好一会儿,确定对方是她要找的目标后,便将黑布拉拢。 那个人的鲜血应该也很甘美吧。 不可思议地,她既不感伤也不紧张,只像平常一样感到兴奋。 要小心别太沉醉于鲜血中而失去自我;要杀伤对方,但不能下手太重。 「哇,好棒啊。」 鞠乃大叫着环视四周,只看见一片空旷的空间,但这里却是迷宫之中。四处虽可见人影走动,瓦斯灯光却微弱得让人看不清模样,只知道人影中有几个是自己映照在镜里的倒影。 「直少爷,您是第一次来迷宫吗?」 少女回头看着那个索然无味地跟在她身 后的男人。 「小时候老爸曾带我去过。」直微笑了一下。「对了……我记得我们去的还是日本第一个迷宫呢。」 鞠乃摸着四周的玻璃,歪着头问道:「是横滨的杉林迷宫吗?」 直苦笑着。「比那个更早。」 明治九年(1877),横滨野毛町设立了日本第一座迷宫,后来各地纷纷彷效,以八重垣(注一)、八幡林(注二)等名盖起了迷宫。 「野毛町的迷宫仿自英国的汉普顿迷宫,那里我倒是在老爸去世前一年去过。」 「唉呀。」 「不过是趟匆忙的英国之旅罢了,我记得途中还停靠过南方的港口,只是详细情形已经忘了。」 「那次是跟令尊一起吗?」 「嗯,那趟旅行只有老爸、常和我三个人。虽然特地带孩子去洽公很奇怪,但那个人好像说什么都想带我们出国看看。」 「真好。」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他是为了工作才出国的,一到英国就把我们丢给当地请来的奶妈照顾。我还记得我们就是跟她一起去汉普顿迷宫的。」 注一:八重垣:意指层层叠叠的城墙。 注二:八幡林:据说在千叶县市川市八幡有一座竹林,人只要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便以此为迷宫命名。 「您该不会在那儿走丢了吧?」 「没错。」直笑着说。「我没头没脑地到处乱跑,和奶妈走散后就迷路了。常说要留在原地等,我偏偏赌气地拉着他到处找出口,因此一直遇不到来找我们的大人。要不是常哭了起来,我们可能会迷路到天黑呢。」 「唉呀,真是。」 鞠乃扬声笑了,直也难得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我最擅长的就是把自己弄丢。不管在哪个城镇,我都喜欢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因此马上就会迷路;偏偏个性又倔,不肯向人求助,每次都是常哭了,才有人来解救我们。」 「您以前和常少爷感情很好呢。」 听鞠乃这么说,直只好苦笑。 「小时候吧,毕竟我们住在一起,年纪又相同。我被丢来牛込后,我们还继续联络了一阵子,最后因为初子和婆婆发脾气才不再往来。」 鞠乃摸着眼前的玻璃。 「原来如此。」 「我现在对常并没有恨意,也没兴趣再特别去亲近他。我想……大概只剩下儿时玩伴的那种感觉吧。」 鞠乃只轻轻说了声「是吗……」,直看着她,忽然蹙起眉头。不是鞠乃的神情有异,而是他听到了些微刺耳的声音。 叽哩。那听起来像金属摩擦硬物的声音,令人嫌恶得耳里汗毛都竖起来,背脊也跟着发凉。 叽哩。声音再度响起,直和鞠乃往声源处望去。四周一片漆黑,黑色地板和大量玻璃形成了什么都没映现的镜子,只延伸着广大虚假的黑暗。 啊,鞠乃指着直的背后。直回过头,看见一大块黑暗膨胀起来;不,是一个黑色物体在眼前站了起来。 那个人披着黑布,一起身黑布便掉落下来,露出白净脸庞相鲜红双唇。她身穿红色金银织花和服,模样像歌舞伎里的红姬,头上的花簪闪动着银色细浪。 「啊、啊……」 直立刻将出声喊叫的鞠乃护在身后,来者身分已不用怀疑,和服袖口露出的钩爪在空中发出可怕的音响,他们的距离近得只隔着一片玻璃。 不对,直心想。近在眼前的会不会是镜子?眼前的魔物是实像吗?或是镜子反射的虚像?若是虚像,那么实体在哪里?在背后?或是…… 「快走!」 直简短地说完,将背后的鞠乃朝之前来的方向推去。 闇御前的视线紧盯着他,红唇在苍白的脸上微微现出一抹冷笑。 她往前跨出一步,四周便同时布满红色身影,前后左右、正面远方,甚至更远的侧边,全部都是红色。 强烈的晕眩袭来,直顿时犹豫了。该逃?还是不逃?虽然下意识告诉他要赶快逃走,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所抗拒。那涂白脸庞上的红唇既艳丽又危险,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钩爪像幻梦一般让人无法转移视线。 至少要让身后的鞠乃安全逃离,但直却不知道逃往何处才安全。闇御前似乎在嘲笑直内心的犹豫不决,更加向前逼进;接着红色身影突然消失,等她再次现身时,两人四周已满是无数的红色。 「鞠乃,快叫啊!」 直大叫着,但少女只是张大眼睛僵直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听到直的叫喊与否。 「快叫!快逃啊!」 但直却说不出她该逃往何处。 「不……」,鞠乃吐出这句话。 「不!不——!」 「鞠乃!」直大叫着想推开她,手臂一伸出去便受到利爪攻击,白色的丝绢袖子立时裂开。 「快求神保佑吧。」直的背后和右侧传来愉悦至极的诡异话声,同时再次传来撕裂肩膀的疼痛。 「鞠乃,快逃!」 直伸出手将鞠乃推往反方向,鞠乃却抓着直的手臂往另一个方向推去。她使出浑身力气将直推倒,然后闪过他,朝红姬的其中一个身影直直地跑过去。 「别去啊!」 「小姑娘,想找死吗?」 闇御前含笑地说着。当她举起藏着凶器的袖子,少女立刻冲过去抱住闇御前的手腕。 「别碍着我!」 「不,我绝不让你得逞!」鞠乃大叫着,回头看直,再往上看着红姬的袖子。「直少爷!她的爪子!」闇御前极力往下挥的袖子与鞠乃往上推的手因互相拉扯而晃动着。 直迷惑了,他不晓得该怎么办。他迟疑地站起来,就在那一刻鞠乃的力气用尽。 「鞠乃!」 直大叫一声,但闇御前挣脱鞠乃的手腕并没有挥下去。 「够了吧。」 闇御前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她高举的手腕无疑地是被男人抓住了,然而身后却不见任何人。之所以看不见有人,是因为那男人一身黑衣,连脸上都盖着黑布。那是黑衣人的装扮。 叽哩一声,黑衣人抓着手腕的力道变得更强,闇御前的指尖开始泛白。黑衣人将手伸入袖子前端,黑手甲中露出白色指尖。 「这个我收下了。」 他扭下她的钩爪,闇御前挣扎着,却完全无法抵抗。 黑衣人将钩爪放进怀里,这才放开闇御前的手,然后低声地笑着。 「这幕便到此结束吧。若不想谢幕谢得太难看,还是早早退场的好。」接着他又咯咯地笑着。「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黑衣人正说着时,已经传来许多人的叫声。除了黑衣人之外,其他三个人都吃惊地望向声音来源,黑暗各处出现了无数的人影。 直完全动弹不得,鞠乃则痛苦地用力喘息,动也不动地盯着闇御前。 闇御前茫然了一会儿,厚妆下唯一显露本来面貌的双眸不知所措地动摇了,她随即转身越过黑衣人离开现场,迅速地消失在小路中。 「你……?」 直注视着黑衣人,对方只是无声地笑着,什么也没说地便离开现场,同样消失在黑暗的小路中。 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身后传来人群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的伤口直到此时才剥烈疼痛起来。 二 新太郎和万造在夜路上急奔,匆忙地从瓦町赶到第二医院。通知他们今晚这件意外的并不是新太郎的人,而是万造熟识的摊商贩子。 阁御前出现在浅草的奇洛馆,这次失手没有杀死人。 新太郎才刚到万造家,又马上 趿上还留着体温的木屐,和万造一起从瓦町的租屋飞奔出去。 「直少爷!」 冲到病房的新太郎见到了直和鞠乃。直的伤势似乎不是很严重,他坐在病床上,看来没什么大碍。 「这不是平河吗?你们怎么来了?」 直似乎打从内心惊讶。 「因为有人通知万造……」 「有人通知你们?」直讶异地说。 万造回答道:「我的工作是帮在浅草附近做生意的卖艺人跑腿办事。一个熟人跑来告诉我,闇御前在浅草出现了。」 万造说完后,新太郎接着说道。 「一问之下,对方说遇袭的人叫鹰司直。我们打听到您被送到这家医院,便急忙赶过来了。」 直苦笑着。「原来如此,你们的消息真灵通。」 「您的伤势如何?」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两只手臂和肩膀受了点伤。」 直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常和左吉就出现了。 「直……」常话说到一半时看到新太郎和万造,讶异地说:「平河先生、万造先生,你们也来了?」 直也一脸惊讶。 「怎么,你也接到通知了?」 「嗯,这里的院长和我交情不错,所以……你坐着没关系吗?」 「没那么严重,只是有两个地方撕裂伤,根本不必特地住院。虽然院方劝我最好住一晚,但如果想回家的话,还是可以回去的。」 「太好了……」常看起来总算放下心,然后看向鞠乃。 「鞠乃小姐当时和直在一起吗?」 「是的。」鞠乃的声音很低沉。 「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不用您担心。」 鞠乃的语气极为冷淡,常有点困窘,转而看向直。 「是闇御前吗?」 「是啊,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狐女。」直打趣地看着新太郎说。「你是来问我这件事的吧?」 「不,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而已啦。」 看到新太郎不知所措的样子,直不禁笑了起来。 「难得有机会可以采访,可别白白浪费了。我想那个人是闇御前没错,她就像传闻中那样打扮成红姬(注),脸涂白粉、身穿大红色和服,梳着华丽发型、头插花簪,就现身在奇洛馆里。」 直轻描淡写地叙述他们遇到闇御前,以及到人群众集过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是吗……」新太郎喃喃自语着。「您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看样子,那个闇御前果然是人类。」 「应该是吧。至少那个钩爪是用钢或某种东西做的,模样像极了尖锐的铁耙子。」 「您看清那女人的长相了吗?」 「根本没有机会。事情发生得那么快,她脸上涂着白粉,四下又昏暗,我只记得她是个瓜子脸的美人。」 注:红姬:歌舞伎中的公主。详细请看45页序幕的注四。 「鞠乃小姐呢?」 听到新太郎问她,鞠乃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我怎么知道,当时我可是在拼命抵抗呢。」 说得也是……,新太郎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不过,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直略微思索着。 「不知道。虽然他救了我,却又放走闇御前。」 「没错。」 「后来是奇洛馆的揽客员冲了进来,说是有黑衣人告诉他们,看见一个红姬打扮的女人从奇洛馆后方进到馆里,他们一进入里面查看,就听到我们的喊叫,奇洛馆似乎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小呢。」 万造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奇洛馆比馆内给人的感觉更小,为了避免里面太过拥挤,还必须管制入场人数。」 「有后门吗?」新太郎问道,万造摇摇头。 「没有。那座小屋不如肉眼所见宽敞,也不是很牢固,迷宫四周围着黑色板壁遮蔽光线,外围的小路虽然点着几盏瓦斯灯,但迷宫和小路并不相通。虽然玻璃让路看起来是相连的,里面其实是密闭空间。」 「是吗……」 「那条外围小路是火灾时的紧急逃生路线,特别是迷宫里有用火,为了以防万一,外面的板壁有好几处都可以打开。」 「板壁可以打开?」 「是的。迷宫的板壁只是在地面打入两边有沟槽的柱子,嵌进板子后再盖上天花板组成的。当中有好几处是由两块板子接成,只要轻压下方的板子沿着沟槽往上推,就会出现约三尺的空隙,做为出入口可说是绰绰有余。」 嗯……,新太郎低吟着。「照这样看来,闇御前不就对奇洛馆相当熟悉吗?」 「那倒不见得,只要看过迷宫建造的过程,应该都推测得出来。」 「不过,要藏身于迷宫,又要在被追赶时顺利逃脱,如果不是很熟悉迷宫内部的人,应该很难吧?要是不小心迷路的话就糟了。」 听到新太郎这么说,万造苦笑了一下。 「这也不一定。虽然我不该说穿,但其实大部份的迷宫都藏有秘道。」 「咦,是这样吗?」 「是的。为了怕客人在馆里突然不适,迷宫里有工作人员专用的通行秘道。」 「像板壁那样的机关吗?」 「其实更简单。迷宫里的隔间和板壁一样,只是将玻璃和镜子嵌入涂黑的柱沟里而已,那些玻璃的上方都留有约二尺的空隙,紧急时只要轻轻地将玻璃往上推,再从下面钻过去就行了。」 「啊,原来如此。」 「这也是只要碰巧看到工作人员进出或无意中随手试试,谁都能了解个中道理。奇洛馆的构造虽然复杂,不过要是去过其他比较简陋的迷宫,大概也都能猜得出一二。」 新太郎低吟着。 「如果闇御前是人类,就一定找得到凶手。这次连直少爷都遭到攻击了,就不能说这些事跟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毫无关系。」 说完,新太郎才想起当事人都在现场。 「啊啊,这真是……对不起。」 新太郎脸红了。直只是苦笑,常则困窘地低下头。 「都说出口了,也用不着不好意思。」万造苦笑地说着。 「我也要失礼地请教一件事。」万造看向鞠乃。「鞠乃小姐,您说您当时只一心和闇御前搏斗,不过她是男是女,您应该还是分辨得出来吧?」 新太郎惊讶地看着万造。 「男人?」 「是的。自从听说闇御前的事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红姬是歌舞伎中的角色,通常都由男性扮演;那么,那个把东京弄得天翻地覆的红姬未必就是女人。」万造说完,将视线从新太郎移到鞠乃身上。「您抓住闇御前时,感觉如何?」 鞠乃看着万造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不知道。当时我并不觉得她是男人,但她确实比我高壮有力。」鞠乃说完瞥了常一眼。「但是我个子特别娇小,就算同样是女人,菊枝小姐就比我高大得多了。」 「鞠乃!」直责难地制止鞠乃,常则移开视线低下头。 万造苦笑地说:「您别那么急着下定论,只会白白损及别人对您的评价。根据两位所描述的,闇御前似乎是早就埋伏在奇洛馆里;也就是说,她事先就知道今晚直少爷和鞠乃小姐会去奇洛馆了。」 啊,新太郎叫道。 「是啊。怎么样呢?直少爷。您曾跟谁说过今晚会出门吗?」 直看着常,常也回视着直,之后常开口了。 「我知 道这件事。其实亲族们昨晚又聚在家里,但事情还是没有讨论出结果。本想今晚再聚会一次,但哥哥说他今晚有约,要去浅草,恐怕不能出席。」 「我的确这么说了。」直一脸苦涩。「我还说因为有人一直要我带她到奇洛馆去。」 「其他的人知道吗?」 「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亲戚和几个家里人。左吉,你也在吧?」 沉默拘谨的左吉点点头。 「在,而且昨晚菊枝小姐也在。」 「左吉!」常的声音带着些许恨意。 新太郎接着问道:「菊枝小姐今晚人在哪里?」 「今晚不聚会,就没有特别约好碰面。」 「那么,您今天都没见到她了?」 「是的。」常声音微弱。 「其他还有谁知道呢?」 「应该没其他人了吧。」直说道。「不过我出门时会告诉家人一声,万一我家里或常家里把我要出门的事告诉外人,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那么,谁都有嫌疑罗?新太郎心想。除了直和鞠乃以外,谁都有可能是闇御前。 「万造,」深夜的归途上,新太郎喊了一下身旁的同伴,「我啊,觉得自己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正在享受那种似真似假的暧昧。」 新太郎感觉万造不发一语地回头看着他。 「不管是闇御前或火焰魔人,他们有可能是跳梁小丑,也可能是妖魔鬼怪,更有可能是丧尽天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看着这些怪异又令人畏惧的东西们在混沌不明的情况下恣意地大闹帝都,我竟然感到些许的畅快。」 万造还是没有回应。 「但是,他们到底还是人,而且是对鲜血非常饥渴的人类。虽然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是,难道就放任这些危险人物在夜里游荡吗?况且他们似乎和鹰司家有着很深的关联。这些事真的跟爵位纷争有关系吗?还是他们与鹰司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呢?」 新太郎停了一会儿,看着万造。 「我有点想认真地干个侦探了。」 万造只答了一声「是」。 「我需要你的帮忙。万造,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万造的回答还是很简短。 「我知道了。」 三 隔天傍晚时分,新太郎邀万造一起前往麻布。如果这一连串事件都与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有关,当下最需要的自然就是鹰司家的内部情报了。 跟第一次造访鹰司家一样,新太郎和万造在麻布区共同馆前下车,再走向汐见坡。 「我今天把事件现场全都巡了一遍。」 「真是辛苦您了,有什么心得吗?」 「嗯。爱宕塔和北门桥都曾出现过火焰魔人,不过没有人看见那个说书人,可能爱宕山晚上来往人群较多,也有很多街头卖艺在那里走动,因此没有引起注意。另外北门桥下的河面虽然有很多船只来往,附近道路却人烟稀少,从船上也看不清楚,也就没人看到那位说书人。」 「我想也是。」 「而闇御前犯的案实在太多,我一个人很难查完所有地点,便叫年轻小辈去替我跑腿,这次查出七件中有五件曾有人目击到般若荞麦的面摊。」 「您是说常少爷看到的那个般若荞麦?」 「是啊。听说面摊老板是个戴般若面具的男人,但很少人见到他;有三个人曾看到老板正在收摊,其他都只看到熄灯无人的摊子。」 「真是耐人寻味。那个面摊老板当时到底是到哪儿去了?」 「他是闇御前的同伙、或根本就是闇御前本人?若他真的是闇御前的话,闇御前就是男人罗?」 万造只是点头。 「我去查访过常少爷遇袭时赶到现场的警察和记者,不过没问出什么新线索。」新太郎说完噗哧一笑。「对了对了,当时的新闻不是没有刊出姓名吗?」 「真是有人挡了下来吗?」 不不不,新太郎笑着摇头。 「正好相反。遭到闇御前袭击的年轻男子说自己姓鹰司,之后离开现场,可是有谁会想到他说的是原摄关家的鹰司呢?再加上常少爷那天穿的衣服十分朴素。」 哈哈,万造也轻声笑了出来。 「他是偷偷地去找菊枝小姐,穿西装的话就太显眼了,也难怪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 「当时在现场的人都以为他是随口胡认,或是自己听错了。想去确认,鹰司家又高不可攀;要是报导出来发现错了,事情又难以收拾,因此报上最后才只写一个路过的年轻男子遇袭。」 万造不禁失笑出声。 「所以像平河兄这样敢直接去找当事人确认的,真可说是胆量过人了。」 新太郎板起脸孔。 「别提了,那个记者还念了我一顿,说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您秉持记者专业的精神很令人敬佩啊,我是在褒奖您。」 「天知道。」 「我是说真的。」万造说完,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不过,他也真是不自由。」 「你在说谁?」 「常少爷。就算他怕被人认出来,也不必刻意乔装、掩人耳目地一个人走在夜路中吧。只要趁夜开车或搭马车去就行了。他会打扮成那样出门,想必是顾忌家里的人。毕竟从左吉先生开始,家里每个人都不赞成他和菊枝小姐交往。」 「说得也是。」新太郎也收起笑容。「毕竟现在正为了继承权的事争吵不休,家人会阻止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也是基于忠心才那么做,常少爷应该是既痛苦又无奈吧。」 「菊枝小姐又怎么想呢?」 「咦?」新太郎看着万造。 「没什么,只是菊枝小姐应该很不甘心吧。对一个在风尘界打滚的女性面言,就算当不成正室,能成为鹰司家的偏房也算是大大的光采,她想必既自豪又骄傲。如果鹰司家的准公爵能光明正大地去找她,她在街坊间将会极有面子,偏偏那个准公爵却乔装成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要她自己跟人说那是鹰司家的少爷,众人的反应一定会像那些警察和记者一样,把她当成傻瓜一笑置之,因此我才认为她或许很不甘心。」 「原来如此。」新太郎低语着。菊枝看起来确实不像会忍气吞声的女人。 「她应该深感委屈吧。」 「不知道。不过……」万造抬头看着薄暮中缓缓上升的月亮,「我想千代夫人应该也跟菊枝小姐一样。直少爷个性光明磊落,并不会因为不能自称鹰司而感到屈辱,但他的亲生母亲会像他那么看得开吗?本来她应该是住在麻布的豪宅里,被人尊为太太或老夫人的。」 但那位千代夫人现在看来只像个女佣,就算她真的觉得委屈也不令人意外。 新太郎不禁叹气。 「常少爷和直少爷似乎对爵位毫无兴趣,就算失去继承人的资格,他们大概一点也不会在意吧。我们听到爵位纷争,大多觉得当事人心中的想法一定很复杂,但说不定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才更复杂。」 「或许真如您所说的吧。」 「我想,这件事还是跟爵位纷争有关系。」 新太郎问道,万造点点头。 「没错,我也这么想。」 「那么,凶手是谁呢?」 这次轮到万造歪头沉思了。 「最初遇袭的人是常少爷,从这点来看,凶手似乎是直少爷这边的人。但根据鞠乃小姐的说法,有可能是常少爷自导自演或是他身边的人假装攻击他以便摆脱嫌疑,也可能根本纯属偶然。」 「是啊。另一方面,直少爷 也同样被闇御前袭击过;凶手可能是常少爷身边的人,也可能是直少爷或他身边的人演出的戏码。但鞠乃小姐也说,那是常少爷为了陷害直少爷所设的计谋,这个说法也不能否认。」 「但是,」万造不禁叹口气,「相对的,也可能是直少爷身边的人担心他被常少爷陷害,便安排一出戏来摆脱嫌疑啊。」 新太郎用手按着额头。 「我头昏了。」 「我也是。」万造接着说。「总之,现在要下结论尚嫌太早,我觉得问题不在谁是凶手,而在谁是凶手要杀害的目标。」 「是啊。」 两人同时在深夜的路上叹了一口气。 「那么,万造,关于这一点你又有何看法?虽然闇御前和火焰魔人这两个魔物都很张狂,但你觉得两者之间有关联吗?」 万造斜着头沉思。 「乍看之下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火和钢爪这种异常的现身方式,加上一边是说书人、一边是般若荞麦……要说是不同的人,他们的手法又太相似了。」 「嗯,我有同感,两人的出没地点还区分得很清楚。」 「出没地点?」 「是的。火焰魔人好像很喜欢出现在高处,没错吧?」 「听您这么一说,火焰魔人曾在巽堂、爱宕塔、北门桥,还有伊泽屋出现过,都是人烟稀少的高处,但下面又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 「没错。」新太郎振奋地说。「另外,闇御前则是选择没什么人烟,却又不乏被害者的场所;与其说火焰魔人和闇御前的喜好不同,不如说凶手可能是依场所来改变自己的装扮」 「确实。此外,闇御前虽然引火焰魔人同在夜晚山没,但她杀害的人比较多;而火焰魔人则是会挑选现身的舞台。」 「嗯,正因如此,我才认为火焰魔人和闇御前或许是同一人,搞不好连那个砍人头的拔刀术师也是。」 「这部份还得评估,但是要说有两个杀人魔同时在夜晚四处徘徊,我觉得一个人扮演多重角色这个观点比较有说服力。」 「嗯。」新太郎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寺庙的围墙边。夜风依然冰冷,看来离樱花绽放的时期还要好一阵子吧。 两人同上次一样,晚间去拜访麻布的宅邸,常刚好不在家,应该是去找菊枝了吧。他们没有事先知会常,因此早就想到可能碰不到面。不过说实话,与其说是拜访常,新太郎这次比较想听听家里其他人的想法。 「实在是非常抱歉。」 一位老人满脸歉意地在玄关向新太郎低头致意。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作桂井,是掌管这座宅邸的总管。 「您别在意。」新太郎笑着说。「我们刚好到附近办事,就顺道绕过来看看。没什么特别的要事,只是想问一下左吉先生的伤势罢了。」 「是吗?托大家的福了。我现在就去叫他。」 桂井老管家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请客人稍等,便穿过玄关大厅走进屋内。没多久,左吉就出现了。 即使和年迈的桂井管家站在一起,仍可看出左吉的矮小。他甚至比驼背的老人家还要矮。左吉有礼地向两人鞠躬问候,把他们请到里面。 「谢谢两位特地过来。」 「别客气,只是顺路而已。看来你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是的,只是手脚还有点痛,但行走上没什么妨碍。」说完,左吉再度邀请他们入内。 「请进,既然特地来了,请留下来跟常少爷见个面。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是吗?那就打扰了。」 新太郎说着,对万造点头示意。万造不知为何紧蹙双眉环视着大厅,突然回过神来,便跟在新太郎身后,在左吉的带领下一起进入屋里。 「请用茶。」上次访问时遇到的老妇人端出同样的红茶,她叫做文嫂。 「对了,」新太郎叫住文嫂,「不好意思,上次见过的那位年轻女佣在吗?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唉呀,文嫂惊讶地张大眼睛。 「您是说多惠吗?」 「那是她的名字吗?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文嫂露出沉稳的笑容,点个头离开房间,没多久就看到多惠小跑步地过来了。 「唉呀,是平河先生。」 新太郎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跑过来的多惠。 「上次你不是说喜欢九谷烧(注)吗?我家里刚好有个人家送的香盒,一直放着没用。」 其实这是新太郎为了讨好她,特地从开陶瓷店的老家要来的,不过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真的吗?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多惠春风满面,滑嫩的脸颊都羞红了。 在上次的访问中,多惠是最健谈的小姑娘。新太郎原本是抱着或许能从她那里打听更多消息的私心,才送她礼物的,但看到她那么真心地高兴,内心反而羞愧起来。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反正放在家里也没用,我又是不解风情之辈。」 「我也是啊。不过,我会好好珍惜它的。谢谢您!」 一直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左吉,满脸笑容地看着多惠。虽然他外表看来有些冷酷,但内心似乎并非如此。 「左吉先生受伤时,你一定也很担心吧?」 注:九谷烧:乃三百五十年前江户初期后藤才次郎所烧成,为日本三大名烧,其特征为色彩艳丽缤纷且立体,至目前为止仍坚持全程手工制造。 「是啊。」多惠站着点点头。 「我真是吓了一跳。我之前就听过火焰魔人的谣言了,而且常少爷又被闇御前攻击过;再加上左吉先生受伤,直少爷又接着出事,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想是吧。」新太郎交互看着左吉和多惠。「关于凶手的行踪,警方在那之后跟你们联络过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多惠。 「完全没有。」 「我想也是。其实我很希望能尽早抓到那些家伙,因此有事想请教你们。」 听到这句话,多惠和左吉都微倾着头。 「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这些事一定跟鹰司家的爵位纷争有关。若是如此,就必须早日抓到凶手,以免常少爷和直少爷遭遇危险。」 「没错,请您务必要抓到凶手。」 「嗯,因此我才想跟你们打听一些事。左吉先生遇袭那天,直少爷曾经来过这里吧?两位记得他是何时回去的吗?」 回答的人还是多惠。 「他在晚饭前就回去了。我们曾请他留下来用餐,但直少爷说跟亲族们同桌,饭菜会吞不下去,因此就……」 「那是几点呢?」 左吉故意轻咳了一声。「虽然我不知道您这么问有何目的……」 新太郎打断左吉意有所指的话。 「嗯,我知道左吉先生的意思。可是呢,这件事很重要。我不希望直少爷是凶手,更不认为他就是凶手,但即使只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也必须加以确认才行。总不能因为固执己见,让常少爷曝露在危险之中吧。」 左吉盯着新太郎好一会儿,接着命多惠拿椅子来。 「抱歉,我的脚有点痛,请让我坐着说话。」 「当然,多惠小姐也请坐下来。」 新太郎看着两人将墙角的椅子搬过来坐下后,才再度开口。 「直少爷是几点离开这里的?从时间点就可以确认他是不是凶手。」 多惠抬头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回想当天的情形。 「我想是六点多,也可能是快七点,因为常少爷那天说 要晚点用餐。」 「左吉先生是几点遇袭的?」 新太郎看向左吉,他垂下眼睛回答道:「当时店里正准备打烊,大概是八点左右吧。」 「那么,如果从这里坐车去银座,时间上绰绰有余。直少爷回去时是坐车吗?」 多惠点点头。「是的,是松六拉的车。啊,松六是我们雇的车夫,就是他送直少爷回去的。不过松六说直少爷并没有回家。」 「他去了哪里?」 「他说要到热闹的地方逛逛,叫松六先生把车子拉到汐留(注),他在车站附近下车后就叫松六回去了。」 「常少爷应该是和亲族们一起在家中收到左吉先生遇袭受伤的消息吧?」 「是的。」多惠点点头。「那时大家刚好用餐完毕,正在喝餐后酒,就接到第二医院院长先生的通知。」 「菊枝小姐呢?」 「这个嘛,」左吉一脸不愉快地说,「她那时回家了。」 新太郎眼睛瞪得好大。 「这么说,不是菊枝小姐陪你去医院的罗?」 「是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至少我被送到医院时,身边没有同伴。后来常少爷问她,她说因为没看到我,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是吗……」新太郎念念有词。菊枝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当时伊泽屋应该引起极大的骚动,一般人总会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吧?听到有客人从阳台上摔下来,照理会马上联想到左吉才对,但她竟然没有确认就直接回家了,这点实在让人不解。 「再失礼地请教一下,昨天家里的情况呢?」 左吉皱起两道粗眉,但没有表示不满。 「少爷叫我出去办事,因此我不太清楚。」 「昨天,」说话的人是多惠,「家里的人全都在家,出门的只有左吉。」 「常少爷呢?」 「在书房。他说有功课要准备,书房的灯又一直亮着,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在房里看书。」 「你确认过吗?」 多惠摇摇手。 「我不敢打扰少爷看书。少爷回到书房后,就没有人再看到他,不过少爷绝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的。」 「嗯,那是当然。」 但是,新太郎心中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像是左吉坠楼那天,直是有机会赶到银座去的,菊枝也中途就去向不明;而直遇到攻击时,常和左吉都有机会去浅草…… 「所以,」左吉压低声音说,「凶手果然在这个家中吗?」 「两位怎么想呢?你们觉得跟爵位纷争有关吗?如果是,凶手就是跟府上有关的人了。」 「我们……」多惠看向左吉,左吉缓缓地摇头说,「我希望没有。」 注:汐留:现在的新桥站。 「但你不敢确定?」 「我相信直少爷绝对是清白的,但他身边有许多希望他继承爵位的人,或许当中有人会铤而走险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这次轮到多惠产生疑问。「为什么连左吉也会遇到那么恐怖的事呢?」 「对方可能把左吉先生误认为常少爷了。」 新太郎看向万造寻求他的同意,万造偏着头说。 「这个推测的可能性最高。我也曾经想过,说不定凶手是将左吉先生误认成菊枝小姐了,但男性和女性从穿着上就可看出差异;即使当时很暗,他们的背影身高又相当,但发型、腰带的厚度还是不同。」 万造话说到一半,左吉「啊」地叫出声。 「怎么了?」 「没有,」左吉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那天我借了菊枝小姐的披肩。不,其实是她要我帮她拿着。但是那天风又强又冷,我就拿来披了。」 「你说什么?!」 新太郎与万造面面相觑。 「那是件质料轻薄、很大的三角形披肩,菊枝小姐当天穿的又是深蓝色的素面和服,说不定……」 当时阳台很暗,左吉个子又小,悄悄地溜进来的火焰魔人看见一个披着披肩的娇小人影。若左吉低着头,披肩又遮住和服腰带……那么左吉的背影看来到底像男人,还是女人 「说不定,我真的是被误认成菊枝小姐了。」左吉这么说着。「在某方面,这个假设要比常少爷成为狙击目标要更有说服力。就算直少爷杀了常少爷,他也不一定能顺利继承爵位;但若有人非要常少爷继承爵位不可的话,难保他不会设法除掉菊枝小姐。」 四 新太郎没有等常回来,便匆忙地告辞鹰司家,坐上左吉亲切地为他们备的车,前往菊枝的住处。 若真有人要对菊枝不利,必须尽早通知她才行。 菊枝住在爱宕町三丁目,就在三田英语学校(注一)旁的巷子里。那里环境幽静,又是独栋住宅,只是面积比直的家要小上一圈。周遭静谧无声,只听到远方传来的钲及太鼓声,黑色板墙里点缀着亭亭玉立的白色辛夷花。 「这么晚还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但时间还不至于晚得不宜造访。屋里走出一位眼神卑下的老太婆,两人告知来意后,她再进了屋里一趟才请新太郎们入内。 「此时来访真是抱歉,屋内没有其他客人吧?」 新太郎指的是常,但老太婆只是斜眯着一只眼,从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不过他们在玄关没看到男人的鞋子,或许常已经回去了,也或许他根本就是为了其他事而出门的。 「请吧。」老太婆拉开房间的纸门,在示意新太郎他们进去之前,她不层地瞥了房内一眼。 「唉呀,是你们啊。」 菊枝坐在长型火盆旁,身上只有一件朱红色襦袢(注二),再披上直条粗纹外套,新太郎和万造都惊慌地停下脚步。 「我还在想是哪位平河先生呢。这身打扮请两位见谅,我以为今天可以早点休息的。」 「真是不好意思。」 火盆里燃着炭火,盆中三脚架上的铁壶浸着一瓶酒。看桌上只摆着一个小酒杯,或许她今晚真的只有一个人。 新太郎边坐上老太婆拿出来的座垫,边环顾四周。房里摆着蚕茧人偶和驱魔箭(注三),架子上放着公主不倒翁和彩线手球,是个布置得很孩子气的房间。 「要喝一杯吗?」 菊枝指着从热水里捞起来的酒瓶,新太郎摇摇头。 「不用了,我们待会就告辞了。」 「唉呀,慢慢来嘛。我这里很少有客人,偶尔也想热闹热闹。」 「不是的……」新太郎急忙切入主题。他告诉菊枝,凶手在伊泽屋可能错认了她和左吉,若是如此,她可能也身陷险境。 菊枝听完,干笑了好几声。 「我想主使者大概就是左吉吧。唉呀,不过遭到误杀的是他,那就不太可能了。剩下就是鹰司亲族中的某个人罗?那可就多得数不清……」说完,菊枝露出有些自弃的笑容。「我会尽量小心的,不过这里就只住了一个弱女子,再来就是刚刚那个婆婆,要闯进来杀死我可说是再简单不过。」 她说完又咯咯地笑了。 「如果是福嫂的话,她一定会丢下我自顾自地逃走。要是再塞点小钱给她,搞不好她还会帮凶手带路呢。噢,真吓人哪。」 「那个婆婆叫福嫂是吧。是鹰司先生介绍的吗?」 菊枝又笑了。 「怎么可能?要是请个鹰司家的人来,半夜掉了脑袋都还不知道呢。这个婆婆是我拜 注一:三田英语学校:为福泽谕吉的得意弟子矢野龙溪所创办,是现今东京名校锦城学园前身。 注二:襦袢:和 服长衬衣,是穿在和服里面的一层衣服,详细请参照61页第一幕的注一。 注三:驱魔箭:过年时用来装饰的吉祥物,代表射下未来一年的好运之意。 托朋友找的,但她跟我非常合不来。」菊枝说完再次扬声笑了。「不过,这世上跟我合得来的人大概也没几个。」 这个女人……,新太郎心想,简直像一只全身毛都竖起来的猫。她这么说算是自嘲呢?还是在对周遭所有的一切表示愤怒? 「不过,谢谢两位这么亲切,特地来给我忠告。或者你们其实是来探察敌情的?我听说直少爷遇袭了。」 「您也听说了?」 「是啊。」菊枝笑了笑。「凶手好像叫闇御前吧?我很习惯上白粉,也穿惯了厚重衣裳,只可惜我不是扮演公主的料。」 「菊枝小姐……」万造语气沉重地说,「平河兄不是为此而来的。请听我们劝告,雇用一位男丁来保护您吧。另外也请务必小心门户,若您觉得老婆婆不牢靠,换一个年轻女佣如何?」 「嗯。」菊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将手肘靠在火盆边托着脸,倒了一杯酒,把玩着酒杯。 「万一菊枝小姐遭遇不测,会有人伤心难过的。请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嗯,我当然也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会小心的。」 看菊枝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新太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话锋一转。 「上次常少爷被闇御前攻击,是从您这里回去的途中吗?」 菊枝看着新太郎,马上又别过脸去。 「是啊,他一离开这里就出事了。如果我立刻换件衣服追出去,砍他几刀应该不成问题。」 「菊枝小姐!」新太郎厌烦地叹了一口气。「闇御前在那之前还杀害了修桶师父的老婆,您不可能有时间涂上白粉、换上厚重衣服,再先绕到那里杀人的。再说,您有什么理由攻击常少爷?您根本不可能是闇御前。」 「那是为了掩护常少爷所演的戏啊。」菊枝又笑了。「如果只有直少爷遇袭,常少爷会被怀疑的。」 「昨天您出门过吗?」 「嗯,去了奇洛馆。」 新太郎望着菊枝的笑脸,再次深深叹气。 「请您适可而止,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那种话。我们是很认真地在搜查凶手,并希望能尽快结束这混乱不清的爵位纷争。不管继承人是谁,我们只希望常少爷和直少爷能安心过日子。菊枝小姐,难道您不这么想吗?」 菊枝噗哧地笑了。「有个艺伎出身的妾室,常少爷要怎么安心过日子呢?」 「菊枝小姐!」 菊枝依然用手拄着脸,伸指弹了一下酒瓶,瓶身响起清澈落寞的声音。 「这就是所谓的开化之音吧。说什么现在是四民平等(注)的时代,其实根本就不平等。不管哪个年代,穷人都注定要过着悲惨的生活。尤其是贫穷的女人,要比没钱的男人更悲惨。」菊枝说完,看向新太郎。「昨天我在家里,只有一个人,如果福嫂心情好,应该会愿意帮我做证吧。」 「上次在伊泽屋,您先回家了,对不对?」 「是啊,因为左吉又不在。」 「您知道他从顶楼阳台摔下来吗?」 「知道啊。」菊枝笑着说。「我总不能叫受伤的人送我回家吧,所以就自己回去了。反正左吉也不希罕我在身边照顾他。」 「您回家时,有没有看到出现在伊泽屋的那位说书人?或是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没有,谁都没看到。」 新太郎又叹了一口气。 「私下问您一个问题。菊枝小姐,您认为谁是凶手呢?」 「直少爷吧。」菊枝的声音很冷淡。「除了是他为抢夺爵位行凶害人,没有其他可能性。因此伊泽屋的目标应该是常少爷,是凶手错认左吉和常少爷了。」 「可是,直少爷知道去伊泽屋的人是左吉,更何况他昨天在浅草也遭到攻击啊。」 「那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就算不是直少爷所为,也是他身边的人干的:可能是他的母亲千代夫人,或者是那个叫鞠乃的小丫头。」 「直少爷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黑衣人阻止了闇御前,如果没有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说是自导自演就太……」 「那么,那个黑衣人一定是同伙。」 「直少爷身边怎么会有那种人?他一直都过着那么孤寂的生活。」 「他家里不是请了两个干粗活的男丁吗?况且只要直少爷有心,他也不是没有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道上朋友。」 「是这样吗?」 听新太郎这么说,菊枝笑了。 「听说直少爷和鼓吹民权的人士有来往,当中一定有人肯为了钱替直少爷卖命。更何况,那群搞民权的要是知道同伴中有人继承爵位后能得到大笔财产,就算直少爷不来拜托,搞不好也会主动想办法除掉常少爷的。」 近来所谓的民权斗士中,也混杂着一些流氓之类的暴力份子。那些人被政府严密监视,欠缺活动资金,因此菊枝的话也不无道理。 菊枝又弹了一下酒瓶。 「谢谢两位的好意。应该没什么事了吧?为了避免传出闲话,两位还是赶快回去吧。」 注:四民平等:这是明治维新的改革中,为了废除阶级制度而订出的口号。改革中推动将农工商视为平民,并废除秽多及非人等称呼。但之后日本政府却又制定了华族、士族及平民三个身份,因此差别待遇的问题仍然存在。 走出菊枝的家门后,新太郎看了一眼怀表,转头望着万造。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您要去找直少爷吗?」 「嗯,我想看看直少爷的伤势怎么了。」 新太郎快步朝汐留走去,急忙叫了车。 五 两人在牛込的直少爷家玄关喊了一声,随着简短的「来了」,千代走出来。 千代向两人低头行礼,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们,脸上神情看不出端倪。新太郎重新打量着她,发现她的装扮实在朴素,难怪会被误认为女佣。苍老的脸庞配上老旧的和服,头发上连个发饰都没有。 「我叫平河,前几天来打扰过。这么晚还来拜访,真不好意思,不知道直少爷好点了没有?」 「嗯。」千代点点头,脸上露出母亲的笑容。 「非常感谢。托两位的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请进来坐吧。」 「谢谢。明知此时来拜访实在打扰,但我们刚好来到附近……」新太郎深深一鞠躬,「这个请您笑纳。敝人收入微薄,这么粗糙的点心恐怕不合鹰司家的胃口。」 「唉呀,您太客气了。」千代高兴地说。「谢谢您这么费心。」 「哪里,也不算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虽然送甜点可能有些失礼,但受伤的人又不能喝酒。这家糕饼店的甜点是我听过最好吃的,还请您笑纳。」 千代恭敬地收下礼物,脸上堆满笑容。不晓得是因为新太郎所送的礼物,还是因为他们称自己为鹰司。事实上,说要带礼物的人是万造,看来听他的话是对的。新太郎感激地看了万造一眼。 千代请他们进屋里面坐。 「请进。直出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请进来坐吧。」 「我们还是下次再来打扰好了。」 「真的没关系,他马上就回来了。」 由于盛情难却,新太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 「上次不晓得您是直少爷的母亲大人,没跟您打招呼,真是失礼。」 他们被带到会客室,这次送上的是热腾腾的茶。新太郎深深地低头致歉。 「说什么母亲大人,」话虽如此,但千代显得很高兴,「我的身份没有那么高贵,不需要这么客气。」 「但您毕竟是熙通爵爷的夫人啊。」 「嗯。」千代点点头,语气中隐含着自豪。「老爷帮我入了籍,只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必在鹰司家的户籍上,千代确实被登记为妾室,她似乎也十分引以为傲。 「我记得夫人出身毛利藩……」 「是的,家父是藩士,后来趁着明治维新退下来帮老爷做事。熙通老爷将柿香俱乐部交由家父管理,但老爷去世没多久,家父也去世了。我想是因为他太赏识老爷了,才会马上追随他而去吧。」 「这样子啊。请您务必节哀顺变。」 熙通所主导的柿香会聚集了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国内外商人、港口营运业者,以及其他从事国外交易的人士,并在横滨创立了柿香俱乐部。柿香俱乐部不但成为国外重要人士交谊的场所,且常常举办各种宴会与会议,因此被喻为「横滨外务省」。 「夫人去过怖香俱乐部吗?」 「去过。老爷的朋友来访时我会陪侍在旁,老爷不喜欢找艺伎。」 「那么,泽夫人和初子夫人也是罗?」 「是的。」但她接下来的回答却意味深长。「京都的那位住在横滨时也是。不过外国人对妾室的观感不好,因此只说是朋友。」 「这么说,夫人也会说外语了?」 「我没有初子夫人那么厉害,但简单的问候还可以。」 说到初子夫人时,千代的话中带刺,看来两人之间确实嫌隙颇深。新太郎看着万造,万造只是沉默地以眼神丕意,想来他也有同感。 「原来如此,初子夫人真不傀是才女啊。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不过听说她脾气不好。」 新太郎略带讽刺地说,千代会意地笑了。 「是啊。但我不是很清楚,我们陪老爷招待客人时,初子夫人从来都不曾出现。她身为正室夫人,却连见都不见我们一面。」 看样子初子夫人真的很厌恶这些妾室,新太郎心想。既然是大户人家的正室,至少要有气度对妾室说声「老爷承蒙照顾了」的应酬话才是。 「直出生时也是,明明是初子夫人自己说要养育他的,但熙通老爷才过世,她就马上把直丢到这里。只是我们并不是亲口听到初子夫人这么说,这也可能是熙通老爷的意思吧。」 「是啊。不过,熙通爵爷才过世就把直少爷送走,初子夫人也未免做得太明显了。」 「真不知道她那种高傲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说完,千代立刻掩住嘴角。「不好意思,我失言了。」 新太郎笑着说:「别这么说。您会不满是当然的,连我听到鹰司家长子竟被赶出家门,也大感吃惊呢。」 「是吗?」千代又笑了。 「要是直少爷能够顺应天理、平安继承爵位就好了。」 千代苦笑着。 「这可说不准。毕竟初子夫人留下那样的遗言,直也说他不要爵位。」说完,千代有些沮丧地垂下肩膀。「就算好不容易继承爵位,但是若被别人拿来和常少爷相比,在背后说三道四的,直就太可怜了。既然他自己都说要放弃,那就算了。我们不需要住在气派的房子,只要母子俩能平安度日就够了。」 「您能如此无欲无求,实在伟大。」新太郎看似钦佩地说着,但是心里却想,这是她的真心话吗?「常少爷也说他不想继承爵位呢。」 千代微笑着。 「常少爷是个很体贴的人。他对我们很好,初子夫人的葬礼结束后,他还特地来这里请我们回本家住。」 「有这回事啊。」 新太郎心想,这确实像是常的作风;同时,他也因为得知连千代都对常抱持好意,整个心情轻松起来。由于万造也笑了,所以应该不是新太郎自己一厢情愿吧。 「不过,我和直都很喜欢这个家。熙通老爷给了我们这间租屋和一些农地,我也会做些针线活儿,靠这些生活就过得去了,有没有继承爵位都没关系。」千代说完微微一笑。「刚开始确实有些惋惜,但只要我做针线活儿累了,直帮我揉肩膀时,我就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 新太郎感慨地望着千代脸上温柔的笑容。这个女人不会为了爵位而伤害别人,她的脸上写满了身为母亲的满足与骄傲。 「夫人心胸真是宽大。」 「您过奖了。」千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对了,怎么没看到鞠乃小姐?」 「她出去了。」说到鞠乃,千代的声音变得很复杂。「她说怕白天出门会晒黑,偏要晚上出去。最近夜里不太平静,直就送她到叫车的地方去了。」 「这样啊。这时候出门确实晚了些,她还真是个思想前卫的小姐呢。」 「她不是睡一整天,就是没事跑出去,也不知道上的是哪间女校,生活过得可惬意呢。不过她是常少爷托我们照顾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鞠乃小姐似乎很想做直少爷的妻子。」 「但直没有那个意思。反正她的目标是爵位继承人,应该很快就会搬回本家吧。再过不久,我们就会和鹰司家断绝关系了。」千代笑了笑。「要那个小姐嫁到不是华族的普通人家,也实在太委曲她了。」 千代这么说着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她立刻站起来。 「直好像回来了。」 「既然都能出门了,您的伤势应该没有大碍了吧。」 直才进门,新太郎劈头就这么说,直只好苦笑。 「劳你们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家母收到礼物非常高兴,多谢了。」说完,直愉快地笑着。「不过,我自己是比较喜欢仙贝。」 「那真是失礼了,下次一定照办。」新太郎也笑了。「鞠乃小姐呢?」 她啊,直又苦笑了。 「她说想赏夜樱,怎么劝也不听,只好叫家里的男丁陪她去了。」 「现在赏夜樱似乎有点太早,我看鞠乃小姐只是想跟您一起出门吧。」 「天晓得,不过她确实是闹了一会儿。奇洛馆是因为我也有兴趣才陪着她去;但赏夜樱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就不必了,叫我去也很困扰。」 「您这样未免太无情了。」 「鞠乃倾心的并不是我,而是鹰司家的继承人。等我失去继承权后,她一定会马上搬出去的。」 「您真的要放弃爵位吗?」 「当然。」 「可是……」 「我没兴趣。要是初子以为我抢走爵位,气得从坟墓里跑出来怎么办?我活到现在从未依靠过鹰司,现在更不需要。」 「但是……」这次开口的是一直安静守在旁边的万造。「直少爷,您不是想改变世道吗?」 直张大眼睛看着万造。「这话从何说起,我可不是那种理想份子。」 「但我听说您跟民权人士有往来。如果能拥有鹰司这个姓氏,加上贵族院(注一)的议席,以及鹰司家的财产,不就能做更多的事吗?」 「我……」直欲言又止。「我确实跟那些人有往来,而且还很密切。我家里更窝藏过自由党的余赏,连星先生也对我另眼相看。」 明治十四年(1881),以板垣退助(注二)为党魁而创立的自由党,其改革脚步比改进党(注三)还激进,因而纷争不断。这些对立加上对集会条例(注四)的反弹,结合了穷苦 注一:贵族院:日本旧宪法下的帝国议院中的一院,等于是两院制的上议院。创设于一八九〇 年,废于一九四七年。 注二:板垣退助:政治家(1837—1919),出生土佐,曾参加过倒幕运动。明治维新后成为参议;主张征韩论,却因此被逐下野,于明治十四年(1881)组成自由党。 注三:改进党:为「立宪改进党」的略称。明治十五年(1882)四月,以大隈重信为中心所组成的政党,王张采取英国的立宪君主制,成立两院制,和自由党共同推动自由民权运动。但是后来改革行动过于激烈,大隈等人因而退党。于明治二十九年改名进步党。 注四:集会条例:于明治十三年公布,用以取缔集会结社的法令。和毁谤新闻条例一样同属打压自由民权运动的法令。 农民的不满之后爆发动乱。以明治十五年的福岛事件(注一)为首,陆续引发高田、群马、加波山等暴动,最后的秩父事件(注二)更遭到政府派出军队镇压。板垣担心事态扩大,解散了自由党,大隈重信(注三)等人也退出改进党,自由民权运动暂时瓦解。可是到了十九年,旧自由党人士星亨(注四)等人高唱大同团结,隔年发起「三大事件建白运动」(注五),政府祭出保安条例(注六)反击、强力镇压,中江兆民等众多民权派人士都遭到流放。 「减免地租、开放言论集会自由和确保国权吗?」新太郎低声念出民权人士的三大主张。 直歪着嘴角说道:「说什么四民平等,你们看看农民和常的生活吧,哪有平等可言?为了争夺钜额家产而吵着废嫡的那些人,生活都过得太丰裕了。在这个国家,还有五万多人不仅无财可争,还必须过着举债度日的生活!我们应该打倒旧有的陋习,根据天道公理来修法才对。贫苦人家要卖女儿,卖了女儿还不够就只好饿死街头。你们说,天理到底何在?」 「您说的没错……」 「国家只知道拼命榨取朴实百姓们仅有的财产;最可笑的是,这些榨来的血汗钱又全都落入了列强之手。列强是威胁。但我们的国家在这点上却还算幸运的,即使如此,我们和列强也绝不是处于平等的地位。先不提清国的惨况,我曾跟着家父见过不少外国人,他们对我们的欺压和轻视极为明显。若是不想让列强再榨取国家利益,当务之急就是恢复关税自主权。我说的有错吗?」 「没错。」 「如果我们的主张是错的也就罢了,既是为了国家利益而怒吼,为什么还会遭到镇压?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又该何去何从?」 新太郎默默不语。他对国家主体或自由民权的了解,尚未深到足以反驳直。 注一:福岛事件:明治十五年(1882)发生于福岛县(自由民权运动一大据点)的自由党镇压事件。 注二:秩父事件:明治十七年(1884)发生于秩父地区数万农民的武装暴动事件。生活困苦的农民们在前自由党左派人士的带领下,以减免赋税及地租为由攻击郡公所、警察和高利贷,在历经十天的抵抗后,最后遭到警官队和军队镇压。 注三:大隈重信:政治家(1838-1922)。佐贺藩士,以尊攘派活跃于幕末。为改进党的领导者,改名进步党后与板垣退助的自由党合组宪政党,组成日本第一个政党内阁。为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创立者。 注四:星亨:政治家(1850-1901)。东京人,为自由党干部,曾因违反言论和出版条例两次入狱。而后参与组织政友会,并担任官职,最后遭到伊庭想太郎暗杀。 注五:三大事件建白运动:明治二十年(1887),由激进的自由民权派所发起的反政府运动.自由民权派人士藤象二郎等人,藉由明治新政府与外国交涉不平等条约失利之机,对政府上书「减免地租、开放言论集会自由、确保国权」等三大要求(三大事件),激烈抨击政府。明治政府订出保安条例强制镇压,将五七〇名民权派人士逐出东京。 注六:保安条例:明治政府以镇压自由民权运动为目的而制定的七项法条。 「将农民当踏脚石,踩在他们背上高喊开化的口号,这种拙劣的戏码还要演多久?若继续压榨已无力悲鸣的人民,国家确实能富庶起来;要是乖乖靠着税收和血汗税金喂养国家,也许哪天真的能跟列强抗衡。但接下来是什么?竟然主张侵略他国!不只朝鲜、清国,连苏俄也想一起并吞吗?」 这时新太郎才抬起头,确实有一部份民权人士主张对外扩张领土。 「直少爷反对向外扩张吗?」 「那还用说。」直愤恨地说着。「因为自己遭受压榨而痛苦,就去强抢其他国家;既然我们恐惧列强的支配、苦于被鲸吞蚕食,就不该做出和那些强盗没两样的勾当啊!」 「您说的没错。」 「平河先生,我已经能看到这个国家的未来。如果连民权人士都如此短视,还有谁能将这个国家导上正途?我曾经多次呼吁对外扩张领上是违背天理的,但那些改革人士却说我懦弱。」说完,直吐了一口气。「我开始觉得好愚蠢。」 直望着庭院的侧脸,露出了决绝的神情。他回头看向万造。 「所以,我才不想要鹰司家。」 「我懂。」 直对着万造笑了笑。「你的工作就如浮萍般自由,一定很快活吧?」 「可惜天不从人愿,上头偏偏不肯让我们当个无根的浮萍。」 「但我还是很羡慕你。如果我没有根,就可以丢下一切逃离这里了。」 「您想逃吗?」 直的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那些掌权者自以为国家在他们的支配之下,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已成了国家的奴隶。民意已经不重要了,国家只是机械地运转着,时代也毫不留情地在变动。只要有所谓的国家、有所谓的时代,它们就会朝着该走的方向前进。我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而唯一的反抗,就是尽一切力量去逃离它。」 「但是,您又能逃去哪里呢?」 直只是苦笑着,并没有回答。他望着庭院好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们来找我是为了闇御前的事吗?我已经没有可说的了。」 新太郎慌张地回过神来,摇摇头。 「那也是目的之一啦,但想来探望您也是真的。」 直扬声笑着。「你还真是老实。」 「原本就是如此,如今也不需要掩饰。就算只是一点小事也行,您是否想到其他线索呢?」 「没有耶。」直的语气相当漠不关心。 是吗……?新太郎低下头。静寂中传来滴水声。那是水从庭院中的石盆滴落的声响。 「平河先生,我……大概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看到新太郎惊讶地瞪大眼睛,直露出阴沉的笑容。 「我想,我知道闇御前有何企图。」 「那是……」 「你自己想吧。」 直说完笑了笑,再度将视线转回庭院。月影在小小的水池上细碎地晃动着。 「马上就会结束。再也不会有人受害了。」 说完,直仿佛自言自语地又加了一句。 「我会结束这一切。」 六 尽管新太郎和万造一直逼问,直却始终没有解释那句话的含意,两人只得死心告辞。漫步走回瓦町的途中,万造突然问新太郎要不要去浅草。 「我想让您看看奇洛馆。我已经跟值班的人说好了。」 既然万造提出邀请,新太郎当然同意。他也一直都想亲眼看看那里。 那座引发热门话题的奇洛馆,就建在「十二阶」旁边。它的外观跟一般的小剧场没什么差别,中间耸起小楼阁的屋顶勉强铺上砖瓦, 第四幕 魔物夜行,圆梦之处 黑暗中只看到那具人偶。 她身穿段鹿子(注一)的长袖和服,那是阿七(注二)的装扮。长梗麻叶图样的腰带几近垂地,和服半边袖子滑落,露出红色襦袢,下摆在已快腐朽的木头地板上形成艳红波浪。 少女披头散发地呆坐在黑暗之中,白色颈项低垂着,仿佛在反省自己的罪行。 一只手伸出来拂去披散在她白皙脸蛋上的长发。黑手甲中露出的手指,轻轻拈起少女脸上一绺乱发,顺到后方去。 「倦了吗?」 黑衣人问着,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在黑衣人的抚弄下看着暗夜中某一点。 「乖孩子,再忍耐一会儿就好。」 少女还是不说话,只是伸直着手脚,静静地坐在地上。 黑衣人解开发髻及其他的头发,用手梳理着。 「好美的头发。你真的好美。」 即使听到赞美,少女依旧无语。黑衣人继续梳着头,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真的生气啦?」 注一:段鹿子:和服的图案,由不同颜色的碎花图案平行交织而成。 注二:阿七:一个为情痴狂最后遭判火刑烧死的少女。详细请参照163页第三幕的注四。 「或者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少女还是不回答,黑衣人轻轻笑着,放下梳子。少女垂着颈项,倾泄而下的黑发散发美丽光泽,但黑衣人不晓得是哪儿不满意,不断用指尖拢起发丝,再用手掌抚平。在这当中,少女仍然一动也不动,彷佛完全是个人偶。 『相公看上的就是它么?』 「是啊。」 黑衣人说完,将手伸向少女的腰带。他解开腰带绳(注一),再松开束带(注二),将这些配件一一收好后,最后才解开丝绸腰带。 『就是它么?』 「是啊。你也算是黑夜一族,总该认得出同类吧?如何,想不想要?」 少女没有回答。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脱下少女的长袖和服,再解开红色孺袢上的白色衣带。如果她是净琉璃人偶,脖子之下应该只是竹竿,但她却有着白皙的身体。黑衣人将少女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相公想要么?』 「想啊。」 黑衣人简短地说完,拿起毛刷,将尖端浸了一下桶里的水,用指尖沥乾后轻刷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少女脸庞。少女将脸稍微仰起,视线停留在虚空中,脸庞就像流汗般闪闪发光。 「好美的脸。这才是属于黑夜的容颜哪。」 少女还是没有回答。 「容貌清纯秀丽,发丝丰润亮泽,你真的是无人能比。」 黑衣人用水清洗毛刷尖端,再从少女的颈项刷洗到肩膀、手臂,从喉咙刷洗到胸部。他拆下少女的手脚,用毛刷仔细清洗,并且像是倾诉爱意般地喃喃自语,但少女却依然没有回话。 黑衣人放下毛刷,拿起红色绢布拭去少女身上的水份。黑暗中,他膝上的白皙身体与红色绢布显得格外醒目。 「好了,今晚要扮演什么角色呢?」 『红姬。』 注一:腰带绳:穿和服时用来固定腰带的细绳,有各种颜色并缀有流苏。 注二:束带:用来提高和服下摆的细带子,源自江户初期,女性为了方便步行而流行起来。现代只有新娘服及礼服才会使用,变成一种装饰。 黑衣人噗嗤地笑了。 「这话可真惹人怜爱哪。那么,你要扮演八重垣姬(注一)?还是时姬(注二)?」 『随您罢。』 少女心不在焉地应着,声音像是被吸走似地消失于黑暗中。 「我知道你的心都被它夺走了。我说过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黑衣人将手伸向少女下巴,她却喀哒一声地向后仰起…… 『翼儿啊翅儿啊,我想飞去他身边,传达所有心事。』(注三) 少女念着八重垣姬的台词,黑衣人则低声说道。 「圆梦之夜要来临了。」 『相公……』 黑暗中传来低声的窃笑。 「真正的悲剧才正要上演呢。」 一 樱花开始绽放。枝头染成点点白色,不管是浅草或上野,只要有樱花盛开的地方,从早到晚都挤满了赏樱的游客,热闹非凡。 含苞待放的樱树下,人潮川流不息,左吉拼命地窥看前方的情况,常的背影就夹杂在往来的男女之间。 傍晚时家里来了一个使者,说什么都要亲自见常。常见过他之后突然说要出门,左吉要和他同行,他却不肯。 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让常一个人出门?但常都那么说了,左吉也不敢违抗。 不过,左吉认识那个来通报的人,他是直家里的长工,名叫角藏。接着鞠乃突然出现,说直不知为何一脸凝重地出门去了。左吉担心得坐立难安,最后只好偷偷跟在常的后面。 就算牺牲这条老命,也要保护常;而且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让他当上鹰司家的主人。 注一:八重垣姬:净瑠璃《本朝二十四孝》的女主角,上杉谦信之女,为武田信玄之子胜赖的未婚妻,但尚未成亲对方便切腹而死。八重垣姬后来爱上一名叫蓑作的男子,但他其实是胜赖所化身,上杉谦信得知后打算派人杀害,八重垣姬借助守护神狐仙之力追上胜赖,两人后来终于得以结合。为歌舞伎三大名姬之一,亦为红姬的代表人物之一。 注二:时姬:《镰仓三代记》中的女主角,北条时政之女。其未婚夫三浦之助打算讨伐其父北条,她夹在爱情与亲情之间痛不欲生,是一个悲剧女主角,亦是很难的角色。与八重垣姬、《只园祭礼信仰记》中的雪姬合称歌舞伎三大名姬,亦是红姬的代表人物之一。 注三:此处即为八重垣姬向守护神狐仙析愿,希望追上胜赖时所念的台词。 赏夜樱的游客同时涌入了浅草寺,寺内非常热闹。一间间的摊贩和街头卖艺,煤油灯到处散发着气味和光线,善男信女们顺着这段路前去观音堂参拜。 轮平将麦芽糖拉长,在竹串尖端沾上食用红色素,趁着还有温度赶紧用手揉捏,混入绿色,再揉成圆形拍打,俐落地整出形状,捏出头尾和手脚,最后用竹片印上龟壳的模样,乌龟就完成了。 「来,小弟弟。」 他将做好的糖乌龟递给跟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收下钱放进前面的围裙,接着抬起头来。 「咦?」 轮平嘴里发出疑问。他看见前方高高耸立的五重塔屋檐附近有黑影,就在第五层高栏与第四层的屋檐之间若隐若现。虽说是晚上,四周也暗了,但月亮还高挂空中,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下面有这么多灯笼和瓦斯灯照着,因此可以隐约看见那个黑影。轮平伸长身子,确定那里有人影。不晓得是谁爬上了四楼的屋檐,在那儿鬼鬼祟祟。 「那家伙到底在干嘛?」 是恶作剧吗?还是有人不小心从第五层的高栏处摔了下来?轮平皱起眉头,就在这时传来了活泼的孩童声。 「大叔,帮我做只龙!」 「啊,好,马上来。」 他回应小小客人的要求,再抬头看一眼五重塔,人影已经不见了。是看错了吗?该不是鸽子或什么的影子吧?五重塔里没什么东西可偷,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有种不安的感觉。希望不会是纵火。 「龙,我要龙哦!」 轮平笑着说。 「好,要龙是吧?」 「那是什么啊?」第一个出声大喊的是正在随身门(注)附近逛路边摊的客人。大家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浅草寺前方的钟楼屋顶上看见了奇怪的亮光。 人群开始逐渐朝钟楼的方向移动。 仔细一看,在钟楼的屋顶上,离屋瓦约二尺之处有点点亮光浮在空中。 「鬼火出现了!」 「笨蛋,那是灯笼啦。」 没错,如果走近一点看,确实像是破旧的小灯笼。但是为什么灯笼会浮在空中呢? 「灯笼妖怪!」 注:随身门:寺庙外围的大门,左右两旁设置有守护门坤像。 某位男子大喊,他的同伴正想制止他,接下来却比他叫得更大声。 「是人头啊!」 什么?众人开始骚动。 「在灯笼中间!人头!有人头浮在空中!」 随着慌乱的叫喊,大家全往浮在空中的灯笼瞧去,真的隐约看到灰白色的物体。那看来就像是惨白人头的东西,正前后地飞舞着。 不晓得谁哀嚎了一声,现场立刻乱成一团。准备前往寺内的人们七嘴八舌地互通消息,不一会儿功夫,寺内所有人全跑了出来,钟楼下面立刻挤满人群。 阿系坐在箱子上探出身体。她隔着转轮塔(注一),看见钟楼下面人山人海,而且人数还不断地一直增加。大家似乎都在叫嚷着什么,但阿系年事已高,视力和听力都不行了,弄不清发生什么事,只能伸长脖子窥探着。 她很想问问别人,但身边连半个人也没有。在附近摆摊的人也因为不能跑开,只好跟阿系一样伸长脖子朝钟楼望去。 阿系很想过去凑个热闹,但她同样离不开这里。阿系是五重塔的管理员,她的工作就是负责向想登上五重塔的客人收取称为「布施」的参观费。寺庙收取参观费这种事在以前是闻所未闻,但自从明治维新大力推动废佛毁释(注二)运动后,寺庙的状况也大不如前了。 虽然看不到,但阿系还是伸长脖子瞧着,此时突然有人出现在她面前。 「我要上去。」 对方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阿系收下他递出的二文钱,指着右边,男子便走进了塔里。 「唉呀。」等到那名男子身影消失,阿系心中才懊恼了一声。刚刚应该问他发生什么事才对。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反应也变迟钝,老是慢了半拍,真气人。 阿系正数落着自己时,又有个年轻男子走进来,这次她可没忘了。 「请问钟楼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次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将俊秀的脸庞朝钟楼望去,温柔地回答「我不知道」。阿系收下参观费,指示他朝右边进去,男子有礼地向阿系欠了欠身。 接着,一个身材极为矮小、长得像螃蟹的丑陋男人慌张地跑进来。阿系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这个矮子仍然回答不知道。 阿系心中的疑惑,最后由姗姗来迟的第四名男子所解开。这名男子身着僧服,手里拿着一个发亮的黑色罗砂袋。 注一:转轮塔:日本寺庙的所有经典通常会收藏于藏经库之中,在经库正中央有一座设有书架的八角型经塔,可以旋转,称之为「转轮塔」。信徒通常会将转轮塔旋转一圈,代表读过经书,以累积功德。 注二:废佛毁释:日本政府于明治初年推动神道国教化政策及神佛分离政策,以「政教合一」、「废佛毁释」为口号发起灭佛运动,许多佛寺、佛像被毁坏,经书被焚,僧尼被扫地出门。 「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有人在钟楼上提着灯笼恶作剧吧。」 阿系总算满意了。听他这么一说,她好像也看到钟楼上有灯光在闪烁。 「谢谢你啊,小哥」 「不用客气。」 「对了,你的袋子里装着什么啊?」 「人的灵魂。」 阿系笑出声。 「别闹了,小哥,你还真会开玩笑哪。」 男子也笑着走进塔里。那一刻,四周突然传来尖叫声,原本聚集在钟楼下方的人群突然开始四散,朝着阿系这里跑来。 三次是寺里的长工,一被人家叫来这里,他便立刻爬上钟楼。他走到塔上的高栏处,但是既没有看到人,也找不到方法爬上屋檐。 「拿梯子过来。」 三次命令跟着他过来的年轻杂工去拿梯子,自己则跨在高栏上的扶手抬头望向屋檐。 那里为什么会有那种怪东西?又为什么看起来像浮在半空中呢?三次思考着,突然想起近来传言中的「耍头人」。 一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不禁凉了一下,只得赶紧抖抖身子、甩头去除寒意。就在那时,他的眼前突然射来一道强光。 三次惊讶地回过头,就在五重塔第五层的高栏之处,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烈焰。 发生火灾了!三次吓得全身冰冷。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团火焰呈现人形。在五楼的高栏上,竟然有个全身着火的人类! 原本聚集在钟楼下面的人群,这会儿全都跑到了五重塔。 阿系看到人群全朝这里跑来,不禁开始害怕,当她看到有人影从塔中跌出来时,更是吓得魂魄都飞了。 「救命啊!」 求救的是第二个进入塔内的西装青年,他后面紧跟着那个长得像螃蟹的矮小丑男。阿系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时,附近摆摊的男子已经跑了过来。 「喂!你怎么了?」 轮平问道。他看见五重塔顶有火舌窜出,顾不得摊子便冲过来。 从塔中跌出来的年轻男子向轮平求救。 「是……是火焰魔人……」 果然。轮平心想。「求求你!直、直还在上面啊……」 「啊,消失了!」有人大叫一声,盖过年轻男子的哀求声。 一听到这句话,那名年轻人打算再冲进里面,轮平赶紧拉住他。如果那个火焰魔人还在上面的话,岂不是很危险吗? 此时,塔的另一边传来悲鸣。 「来人啊!快来人啊!」轮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年轻男子也转过头。 「有人死了!」 在塔楼南方,也就是寺院和塔楼中间的狭窄入口处,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尖叫。 常奔跑着,心中只有一句想法。不会的……不会的…… 他看到一个人倒卧在塔楼旁边,想都没想就冲过去,跪下来伸手碰触他。 「直!」 常拼命摇着,但直只是毫不抵抗地任其摇晃。常抓起直的手,却发现他的手烧得焦烂,鲜血濡湿了常的掌心。 「哥哥……」 常伸手摸他的脸颊,还有余温。直不可能会死的!但常放在他唇边的手指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身旁的男人也蹲下来轻轻碰触倒卧在地的直。他检视了一番,马上把手放开。 「没救了。已经死了。」 「不会的!」常大声反驳。但是在他内心某处,知道男人说的是事实。 「你认识他吗?」男人的声音很温柔。 「他是我哥哥,我哥哥啊!」 「这样啊,真可怜。你家住哪里,要不要帮你连络家人?」 常的眼泪掉了出来。 「我姓鹰司……」常抚着直的脸颊,手心里还有温度。「这一位是鹰司公爵。」 「你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常哭喊着。「为什么……」 接着,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呢? 阿系跌坐下来,塔楼旁传来极为悲痛的哭声。 阿系很想跑过去,却仍然离不开。因为守在这里这是她的工作 。 她拉拉身边人的衣袖。 「死了吗?」 「好像是。」 「死了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 大家都因为害怕而不敢踏进塔内一步。寺里的长工三次带着两名年轻人上到顶楼,却一个人也没发现,又悻悻然地下来了。 阿系坐在箱子上数着手指头。书生、西装青年、长得像螃蟹的矮子,还有穿着僧服的男人,一共四人。西装青年和矮子从塔里跑出来,另一个人则从上面摔下去。 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还有一个人到哪儿去了?」 二 「万造先生!又、又出现啦……」 楼下传来叫喊,新太郎和万造不由得站起身,男子喘着气从楼梯那里探出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 「火焰,魔人……刚刚,在浅草寺。」 万造边冲下楼梯边问。 「又有人被杀了吗?」 「大概,已经死了……是上次那一位。」 咦?万造和新太郎两人面面相觑。「听说是……鹰司公爵!」 新太郎和万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浅草寺。他们抓住附近的人们询问,得知出事地点就在五重塔旁边。他们到达那里之后,现场还围着一群人,人群中央有一个身影横躺在地、身上盖着外套,常茫然地瘫坐地上,左吉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旁。 「常少爷。」 听到新太郎的声音,左吉回过头来。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太好了,常少爷没事。我一听到是公爵,还以为……」 躺在地上的男子从头到胸部都盖着外套,一动也不动,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死了。 「这个人是……?」 左吉低声说:「是直少爷。」 什……?新太郎惊呆了,左吉只是点点头,垂下视线。 「常少爷。」新太郎走到常身边。常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他的肩膀严重烧伤,都还没治疗。 「平河先生。」 「直少爷怎么会……」 「火焰魔人在五重塔出现了。」 「是他把直少爷给……」 常点点头。 「我一走上五楼,突然就冒出一阵大火……直叫我和左吉快逃。」 常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清澈的泪水从眼里涌出。 「是我害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为我牺牲的。」 常掩面痛哭。新太郎在他身旁蹲下,外套底下露出了直的手掌。灯笼的光线照着四周,可以看见那只手被烧得几乎烂糊。再仔细看,遗体旁还整齐地放着一支呈现手掌形状的烙铁。 新太郎仿佛看见了悲剧发生的那一刹那。凶手拿着烙铁袭击过来,直立刻伸手抓住烧红的铁片。 一定很烫吧?新太郎这么想。 他双手轻轻合十,桂井老管家分开人群赶了过来。 由于桂井老管家的指挥,直被运到位于汐见坡的鹰司宅邸。 目送这一切的新太郎感到相当讽刺。那里不是直的家,但是临到死亡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还是必须回到那里。 新太郎茫然地看着常一行人坐上停在仁王门(注)附近的马车消失远去后,才吐了一口气,忽然注意到万造不见了。他们和桂并老管家打招呼时,万造明明还在的啊。 新太郎在散去的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万造正和坐在五重塔入口处的老婆婆,以及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在专注地谈话。 「万造。」 新太郎一喊,万造轻轻举起手示意。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闲聊两句。」说完,万造向他介绍另外两人。「他们是三次先生和阿糸婆婆。可以麻烦两位把刚刚的话说给平河先生听吗?」 听到万造这么说,两人互看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老婆婆。 「没有啦,只是数目不合。」 啊?看到新太郎一脸困惑,阿糸婆婆只是点头。 「我刚刚一直守在门口,有四个人进去塔里,两个人跑出来,一个人摔下去。你看,不是少了一个吗?」 「少了……一个?」 「很有气质的少爷和丑八怪矮子进去之后又跑出来,年轻书生从上面掉下去,只剩穿 注:仁王门:两旁会放置守护佛教的仁王像(金刚力士)的大门。 着僧服的男人没有出来。」 「穿着僧服的男子?」新太郎直盯着阿糸。「他该不会还背了个黑色的罗纱袋吧?」 「是啊,里面还放了会发亮的东西呢。他进到塔里之后,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会不会是你看漏了呢?」 阿糸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笑话!我可是都一直好好地守在这里,不管是钟楼那儿发生骚动,还是有人掉下来大家乱成一团,我都没有离开半步。我从来不偷懒。」 「钟楼发生骚动?」新太郎反问。 那个叫三次的男子回答说:「是啊,就是那个钟楼。」 他指着位在北边的钟楼。 「就在那个钟楼上面,不是在栏杆上、也不是在屋顶上,是在它们的更上面,有灯笼飘在半空中。」 「灯笼?」 「是的。四个点亮的灯笼飘在上面,中间还浮着三个人头。」 新太郎一听倒吸了口气,但三次满脸不快地皱起眉头。 「结果呢,根本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我本来以为事态严重,赶紧架上梯子叫年轻小辈爬上去看看,结果人头是纸糊的,灯笼和人头都是用气球让它们浮在空中而已。」 「你说的气球,就是用『橡胶』做的那个东西吗?」 气球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出现,但直到明治八年(1875),开成学校(注一)的物理老师让学生们制作气球展示,并于隔年在庆典及街头贩卖之后,才开始在日本普及。明治二十三年,一个英国人举办乘坐热气球的表演,菊五郎(注二)受此影响开始在歌舞伎中表演此一戏码,引爆了气球的热潮(注三),直到现在都还有很多摊贩在贩卖。 「是啊,那边的小店卖的就是。有人把三、四个气球涂上墨汁绑在塔顶,我们还特地派人爬梯子上去查看,结果爬上去的家伙可气坏了。」 「是谁这样恶作剧?」 「不知道。我们问了在钟楼附近摆摊的店家,有人在灯笼出现稍早之前,看到三个小鬼进出钟楼。我们搜查寺院各处,果然在绘马堂(注四)逮到三个正在等人的小鬼。问他们为什么做这种事,小鬼说有个奇怪的男人拿钱要他们这么做。是个身着便装,戴着宽檐斗笠的男人。」 新太郎啊地叫了一声。万造看向他,点点头。 注一:开成学校:现在的东京大学。 注二.菊五郎.尾上菊五郎,是幕末至明治的歌舞伎名演员。 注三: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英国人史宾赛以乘坐热气球升空,再用降落伞跳至地面的表演,在东京各处引发话题。次年一月,第五代尾上菊乒邓使推出歌舞伎《风船评判高阁》为剧名扮演史宾赛,并用英语解说台词。 注四:绘马堂:神社或寺院里用来悬挂绘马牌(用来祈求或还愿的小木牌)的小殿。 「那男人把需要的工具交给他们,拿钱叫他们去买气球,接着在气球上加工,叫小鬼们爬上钟楼把气球绑在栏杆上,还说做得好的话会加倍给赏。于是那些小鬼们之后便在绘马堂等那家伙来。」 「孩子们呢?」 「我想给他们一点教训,现在全绑着扔在钟楼里呢。」 「真是可怜哪。」 新太郎半带苦笑地看着万造。 「我正奇怪怎么火焰魔人现身了,说书人却没出现呢。果然那家伙还是出现了。」 「唉呀,如果是说书人的话,我也看到了哦。」阿糸插嘴道。 「你看到了?!在哪里?」 阿糸看着塔。 「他也进去里面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刚黑的时候,离钟楼发生骚动还有一段时间。那男人可怪了,身上背着个大大的木箱,出来时木箱却不见了。」 「不见了?」 「是啊。我还提醒他说是不是忘在里面了,谁叫我好事嘛。结果他说他没带什么木箱。我说没这回事吧,我明明看见了。他却回说是我看错了。」 「你没有上去查看吗?」 新太郎这么一说,老婆婆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不能离开这里啊。我从来不偷懒。」 新太郎在心中苦笑,然后看了万造一眼,万造也是一副忍着笑的神情。 「原来如此,你真是了不起啊。」 新太郎笑着说,这时三次开口了。 「那么,差不多该让那些臭小鬼回家了吧。要去拜见他们吗?」 新太郎点点头,跟在三次后面往钟楼走去。通往钟楼的大门似乎没有锁上。 「这里都不锁的吗?」 「是啊。反正这附近一向只有摆摊的店家,况且也没有人会无聊到跑去偷钟吧。」 三次笑着踏进钟楼,突然喊了声「等等」,便跑进里面。 「怎么了?」 新太郎从门口探头进去。三次回头笑道:「实在抱歉」,然后蹲下去拿起绳子抖了抖,「好像让他们逃掉了。」 新太郎噗哧地笑了出来。那些孩子们想必是经过一番苦斗吧。 「真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 三次走出钟楼,叫唤在前方开店的竹签店老板娘。 「有看到小兔崽子吗?」 「没有。不见了吗?」 「逃走了。」 「那就是有人放走他们啦。看来有人比三次要菩萨心肠呢。」 「真是,也不通知别人一声。」 话虽这么说,三次语气中却带着笑意,新太郎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此时,有人喊了万造一声。 「万造先生,找到了!」 接着,两名男子同时小跑步过来,其中一位是常在万造家看到的熟面孔。 「这位吹糖人师傅好像看到奇怪的东西。我问过寺内所有人,只有这位轮平师傅看到。」 「辛苦了。还有一件事,你能上五重塔找找有没有木箱吗?上头应该写着『珍妙奇珍怪闻』这几个字。」 好。男子点头离去,留下那个叫轮平的师傅。 「那么轮平先生,您看到的奇怪东西是?」 万造一问,轮平就把他在四楼塔顶看到人影的事说出来。 「那是在钟楼发生骚动之前还是之后呢?」 「之前。」 「不过,您没办法确定那是真的人影,是吗?」 「是的。因为才一晃眼,我招呼一下客人它就消失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是吗?轮平先生的摊子在哪里呢?」 轮平指着塔的东北方。 「这么说,人影是出现在东侧罗?」 「是的。」 万造抬头盯着五重塔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回到轮平身上。 「轮平先生看到了火焰魔人吗?」 「嗯,他也现身在东侧。我看到回廊那儿冒出大火,一看竟然是人的形状,我正吓傻了时,它却像垮下来似地突然消失了。」 「您曾看到火焰魔人和别人打斗吗?」 「别说是打斗了,那附近根本没半个人。」 「这样啊。谢谢,打扰您做生意了。」 万造说完,塞了一些钱给他。轮平低头道了好几次谢,便回到摊子去。同时他们头上传来嘶哑的大吼声。 「万造先生,找到了!就在栏杆的角落!」 「你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暗夜的归途中,新太郎问道。他们在高栏的角落发现说书人留下的木箱,里面分成两个夹层,上层是空的,下层放着火盆。火盆里烧着木炭,不过找到时火已经熄了。上层大概是放纸糊的人偶吧,要把纸人塞入这样的空间,一定得经过拆解或摺叠才行。 「真的发生事情了吗?」 「连你也不知道?」 「您太挖苦人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不过,那个火焰魔人,也就是说书人利用孩子们制造混乱,就是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钟褛吧?」 「没错。浅草人来人往,他必须用计吸引大家注意,才能让所有人离开五重塔。」 「那么,为什么直少爷和常少爷会在那里呢?该不会是被叫去的吧?」 「既然凶手都设下计谋引开人群了,他一定知道那两位会去五重塔。」 嗯。新太郎点头。 「凶手事先把直少爷和常少爷叫去,再设法让塔内净空,接着打扮成说书人进入五重塔,藏完行李后离开。」 「说不定他当时已经事先将纸人藏在五楼的栏杆下,以备不时之需。您觉得呢?」 「所以,你认为轮平师傅当时看到的人影是……」 「是的。」 「凶手做好万全准备后,接着又假扮成人魂贩子。这又是为什么?」 「他大概担心进塔里两次,会遭人怀疑吧。」 「有道理。他这次化身成人魂贩子,跟在直少爷、常少爷,以及左吉身后进入五重塔,设法在那里拿出纸人,接着袭击直少爷他们。」 「栏杆的设计是绕塔身一圈,凶手可能是躲在墙边的阴暗处做准备。钟楼那里人声嘈杂,常少爷他们应该会被引到塔的北侧才对。」 「接着凶手就在塔的东侧或是南侧拉出纸人,再照之前的模式袭击他们。当时直少爷留下来阻挡,好让常少爷逃走,但最后还是被推下塔去,说不定是打斗挣扎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嗯。万造低语着。 「不过,就是那一点我想不通。凶手之后怎么样了呢?他不可能爬下屋檐逃走,当时众人可都是睁大眼睛盯着五重塔呢。」新太郎说。 「确实不太可能。」 「如果阿糸婆婆没有看漏,凶手就是凭空消失了。」 「这么想如何?」万造说道,但口气不甚确定。「只要凶手不是妖魔鬼怪,就不可能凭空消失,人魂贩子一定是离开了五重塔。但是从出口逃走会被阿糸婆婆看见,因此他是沿着屋檐爬下去的。」 「但是,万造……」 「请稍等一下。」万造举起手。「之后火焰魔人出现了,五重塔立刻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下塔的外侧是不可能的,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凶手是在火焰魔人现身、让五重塔受到众人注目之前就下来了。」 「啊啊,原来如此。」 「四个人进去,却只有三个人出来。有一个人看似不见了,但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因此,不是少了一个,而是三个人被误当成四个人。」 「被误当成四个人?」 「是的。一开始就只有三个人,最后却变成四个人,因此这四人中有两个是同一人所扮演的。火焰魔人出现之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钟楼,此时要沿着 屋檐爬下五重塔并非不可能之事。绳子或其他需要的东西,可以事先藏在木箱里带进去。凶手悄悄地从塔上溜下来后,再伪装成人魂贩子若无其事地进入塔内,这样人数就符合了。」 「除了凶手之外,塔里其他人应该都会被钟楼所发生的骚动吸引,聚集到塔的北侧,这时凶手只要从另一边下来就行了。是吧?」 「是的。」 「接着他进入塔内,在里面换好衣服。如果不想让人注意到装替换衣物的行李,只要在之前把东西拿进塔里藏好就行了。」 「应该是如此。」 可是……,新太郎皱起眉头。 「这么一来,凶手不就变成他们三个其中一个了吗?直少爷被杀了,不可能是凶手。难道会是常少爷或左吉?」 新太郎口中仿佛涌出苦涩的东西。 「但常少爷和左吉是一起下来的,若他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另一人应该会马上揭发才对,但是都没有。要不是两人都不是凶手,就是……」 新太郎难以启齿的话,万造却毫不迟疑地说出口。 「就是两人都是凶手。也就是常少爷和左吉先生是共犯,是吗?」 「万造!」 新太郎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这不是令人愉快的推理,新太郎不希望常是杀人凶手。 「请您听我说。就如我之前说过的,火焰魔人是说书人,同时也是人魂贩子。可是,这二人都不会是左吉先生。」 「啊啊,因为伊泽屋的事。」 「撇开那件事不谈,无论是人魂贩子还是说书人,他们都不是矮个子。如果是的话,一定有人会这么说的。」 「难道……你认为是常少爷?」 「问题是,」万造皱着眉,「平河兄遇到人魂贩子时,我正和常少爷在一起啊。就在鹰司家的宅邸里。」 新太郎愣住了。 确实如此。新太郎抵达鹰司家时,已经迟到了半小时。如果万造准时赴约,常就必须在那之前回到屋子里。从新太郎跟丢说书人到赶至鹰司家宅邸,大概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再多也不可能超过半小时。新太郎在片仓町附近看过继父送他的罗司寇夫(注一)怀表,确认自己已超过约好的时间了。 「你是准时到的吗?万造。」 「我早到了一些。到鹰司家之后,我就被带进那个房间,一会儿便听见挂钟的报时声。」 「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没有凶手了吗?」 「是啊。」万造点点头。「所以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头痛。」 三 直的守灵仪式于隔天在青山的梅窗院(注二)举行,新太郎和万造在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去。 或许来吊唁的访客刚好中断,井然有序的正殿没看到什么人。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棺木旁边,看得令人鼻酸。直的入殓已经结束,新太郎知道如此匆促的理由,更是觉得心痛。 「平河先生,万造先生。」 常注意到新太郎两人,深深地向他们一鞠躬。 「两位专程赶来的吗?」 「百忙之中还来打扰实在抱歉,但我们毕竟和直少爷有数面之缘,至少希望能向他道个别。」 「非常谢谢你们。」 棺材已经盖上棺盖。新太郎望了棺木一眼,常落寞地低声说道。 「如果能让两位见见直就好了……但是,他连剃发授戒(注三)都没办法举行。」 「是吗……」 「哪怕他是因病去世都好……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好痛……」 「您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桂井老管家抚着深深低头的常的背,目光移向新太郎他们。 「谢谢两位特地前来,我们在别馆设有谢客的宴席。来人,带客人到西侧的房间去。」 注一:罗司寇夫:于一八六八年发明了擒纵轮(控制齿轮的装置),进而制造出低价格的怀表。 注二:梅窗院:属于净土宗(佛教宗派)的寺院,开山祖师为法然上人。 注三:剃发授戒:净土宗的葬礼中有一个剃发授戒的仪式,其实并不是真的剃发,而是模仿佛门弟子出家的仪式,将剃刀放在死者头上,并授与戒名. 「这样想想,」跟着多惠来到走廊上时,万造对新太郎说,「常少爷的骨肉至亲几乎都去世了。」 「嗯,是啊……」 现在他只剩下住在京都的弟弟们了。但常似乎和他们没有特别往来,想必现在一定觉得万分寂寞。 「您说得没错。」多惠插嘴道,接着她不高兴地嘟起嘴巴。「对我们少爷来说,哥哥就是哥哥,去世了怎么可能不伤心?可是那些亲族们却像是来庆祝似的。」 「啊啊。」新太郎皱起眉头,难怪他好像听到热闹的谈笑声。「原来是这样。」 「那也就算了,还有些人一副常少爷在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的模样。我们少爷根本就不可能做那种事嘛。」 「是啊。」说完,新太郎停下脚步。「对了,多惠小姐。」 他拍了一下多惠,把她拉到旁边的走廊,确认附近的廊沿无人后,便请多惠坐下。 「您怎么了?」 「我有些事想秘密请教你。」 「嗯。」 「鹰司亲族之间的争执这么严重吗?」 多惠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 「这个嘛……或许我不该多话,但常少爷的母亲娘家那边争得特别厉害。」 「原来如此。」 「对那些人面言,自己的血脉能否成为鹰司家的主人,可说是改变整个家族的大事,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呢。」 这完全可以理解。再怎么说,鹰司家在政坛上都占有一席之地,背后又有鹰司熙通所累积的庞大财力。 熙通第一次现身政治舞台,是在协助堀田正睦进行敕许工作之时;接着在井伊直弼(注一)时代,他也积极地在暗中活跃。虽然敕许工作最后没有成功,他却成功地说服了沿岸拥有港口的诸侯让他发挥翻译长才,结果获得众人极高的评价。就这样,他虽身处在野,仍不断协助历任的外交大臣,即使快要过世之前,都还致力协助井上馨(注二)等人推行欧化政策。 另一方面,熙通也是主持对外贸易的中心人物。他在暗中协助井伊直弼之余,同时强力联合拥有港口的诸侯们共同建立纸业同盟,并于明治维新后改名为柿香社,以共同事业 注一:井伊直弼:江户末期的大老,为近江彦根藩之主。安政五年(1858),他未等天皇敕许便擅自与美国、荷兰、英国、俄国及法国签定通商条约,引起尊王攘夷派的激烈反弹。井伊直弼为了去除反对派的势力,发动俗称「署政大狱」的镇压,逮捕上百名公卿、志士。但他两年后在樱田门外遭到浪人暗杀身亡。 注二:井上馨:政治家,长州人。十分活跃于倒幕活动,于第一次的伊藤内阁中任外相,致力改善不平等条约,并推动极端的欧化政策。 体的方式在横滨进行大规模的建港工程。当柿香社改名为柿香会,变成贸易工会组织时,加入工会的商社已经一手掌握了所有的对外贸易。其中的主宰者熙通口袋里到底因此赚进多少财富,是新太郎所无法想像的。 「泽夫人的娘家那边是利欲薰心,但鹰司家的宗亲和远亲们却爱摆架子。表面上说是无欲无求,自尊心偏又高得可以,满嘴都是让次男继承鹰司家真丢脸,或废嫡骚动让人没面子什么的。」 「这样啊。」 「话虽如此,直少爷也不像个标准的华族子弟,他们又转而批评直少爷丢尽鹰司家的脸。」 多惠 说到一半突然闭口否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同时还听见高昂的说话声。 「表面上看似强忍悲伤,其实心里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 「说不定心里正感谢着火焰魔人呢。」 「那还用说,搞不好那个杀手也是他派去的。当时和直熙少爷在一起的,不就只有他和左吉吗?」 「真是的,想爵位想到不惜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吗?真是心狠手辣啊。」 他们最后连常少爷的母亲泽夫人都大肆批评了一番,新太郎等人只能边听他们大放厥词,边等着脚步声远去。 多惠刻意哎了一口气,新太郎也是。 「那么,菊枝小姐的事怎么样了?」 「那件事啊。」多惠更深地叹了口气。「如果撇开身为次男这一点不算,常少爷最大的弱点就是她了。支持常少爷的亲族们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分手,甚至还亲自到菊枝小姐的住处谈判,菊枝小姐也真够辛苦的。」 新太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多惠。 「你是站在菊枝小姐那边的吗?」 「也不是啦。只是我觉得下任公爵和艺伎之间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就像戏曲一样浪漫嘛。」 新太郎苦笑着。 「是这样吗?」 「虽然我不该多话,」多惠歪着头,「但我总觉得菊枝小姐好像在策划着什么。」 「谁叫她个性那么倔强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想,如果常少爷继承爵位,菊枝小姐就不可能成为正室夫人了,对吧?」 「没错。」 「但是就算直少爷成为公爵,常少爷也不会身无分文。他可以另立分支,建立新的鹰司家,有些华族就是这样获得爵位的。」 新太郎愣住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 回过头,万造同样也是一脸意外。 「如果分家后,少爷得到男爵或子爵的地位,她想成为正室夫人的事也就没那么难办了。那么,常少爷就不必非成为鹰司家的公爵不可啦。」 「这点我从没想过,不过你说的很对。」 「对吧,菊枝小姐却强烈主张鹰司家的继承人是常少爷,而且她连表面上假装和常少爷分手的打算都没有。如果是我,一定会先假装分手避避风头,再暗中和直少爷那边的人合作,努力促使常少爷建立分家的。」 新太郎心里不禁感叹,这小姑娘的脑袋怎么这么灵活呢? 「或许菊枝小姐没有你那么聪明吧。」 「或许吧。」多惠爽快地回答,又再次歪起头。「但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甚至还猜想,说不定菊枝小姐其实是直少爷那边派来的呢。不过,这只是我胡乱猜测的罢了。」 唔嗯。新太郎低吟着。 「有道理。虽然常少爷相当赞赏菊枝小姐,但你却不这么认为。」 「谁叫她个性那么倔呢。或许他们私下相处时,菊枝小姐是很温顺可爱的吧。」 「是啊。」 「但是,我也曾经怀疑过常少爷呢。」 「怀疑过常少爷?你是指……」 「没有啦,只是菊枝小姐出现得太突然了嘛。初子夫人的丧期都还没满,常少爷就涉足那种场所,听说还是常少爷拼命拜托朋友带他去的,这实在不像常少爷的作风。」 「嗯。」 「初子夫人真的非常疼爱常少爷,常少爷也很敬重夫人。可是,说不定常少爷心里一直有其他的想法。初子夫人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的公爵夫人,她生前为了常少爷的亲事,还特地上九条家、近卫家及德川大人那里打招呼。但夫人才两眼一闭,常少爷就立刻找上菊枝小姐那种女人了。」 「这样啊。」 多惠微遮着嘴。「讨厌,我好像太多嘴了。刚刚的话请务必保密喔。」 「那还用说。」新太郎笑道。「另外,你知道常少爷和直少爷为什么会去五重塔吗?」 「直少爷派人过来,常少爷就出门去了,一般会认为是直少爷叫他去的吧。」 「不一般的想法呢?」 多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还真是藏不住话呢。没有啦,因为常少爷被叫去那种地方嘛。所以我在想,说不定直少爷也是被人叫去的。」 「你是说……被凶手吗?」 「当然啦。不过这么一来,凶手就会是直少爷身边的人了。因为来传话给常少爷的,是直少爷家里的长工,不过他也可能是被人给收买的就是了。」 「那个长工叫什么?」 「角藏。」 角藏吗……,新太郎反覆地念着这个名字。 「对了,你知道千代夫人住进牛込宅邸的事吗?」 多惠点头。 「嗯,不过是在初子夫人葬礼结束后好一阵子才知道的。常少爷也是直到那时才得知。我们联络牛込时,竟然是千代夫人出来接电话,害我们都吃了一惊。」 「那么,千代夫人今天也来了?」 「她在别馆,我正要带你们过去呢。」 「鞠乃小姐呢?」 「她也在。不过,她也很难令人理解就是了。」 「怎么说?」 「大概她思想太前卫,我无法了解吧。明明是华族的千金小姐,却连个贴身奶娘都没带,就跑到东京来了。」 「说得也是。」 「至少初次拜访时,父亲或母亲应该陪着一起来才对吧。」 新人郎吃惊地瞪大眼睛,万造也是。 「鞠乃小姐是一个人来的?」 「是啊,很奇怪吧。不过她带了九条家的介绍信来,我们向九条公爵打听,对方也拜托我们照顾她,因此就让她住进来了。只是听说连公爵也不太清楚鞠乃小姐的来历呢。」 「这样也能让她住进家里?」 「是啊。不过每次和那位小姐说话,总觉得很难说赢她。」 原来如此,新太郎苦笑着。 「还有,辅少爷真的来东京了吗?」 「那件事左吉已经问过京都那边了,结果真吓了我们一跳。听说辅少爷去年年底就住进仓桥子爵的宅邸了。」 「仓桥……是小里夫人的娘家吗?」 「不,是仓桥家的本家。常少爷也觉得很为难,他们原本应该住到我们这里才对。」 「这样确实不太好。」 「就是说嘛。但辅少爷却说他讨厌麻布的宅邸。之前啊,对,就是初子夫人的葬礼上,他还劝常少爷最好把屋子卖掉呢。」 「不会是屋子有什么吧?仓桥原本是阴阳师世家,不是吗?」 「可是初子夫人喜欢麻布的宅邸啊,她自己也这么说。在设计屋子的时候,她还对老爷和设计师做了各种详细的要求呢。」 「这样吗……」新太郎低语着,然后站起身。「谢谢你跟我们说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多惠突然不安起来。 「你们该不会把我说的话写成报导吧?」 「不会的。」 太好了。多惠放心地吐了口气后站起身,接着静静地带他们来到别馆。 别馆一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一走进去,新太郎便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因为里面的气氛实在太险恶了。 「晚安。」 他出声招呼,鞠乃、千代和左吉都客气地回礼,只有菊枝冷淡地点了个头。 多惠行礼后就退下。左吉命女佣拿出茶具,他端到新太郎和万造面前时,再次有礼地低下头来。 「感谢两位特意前来。」 「您真辛苦,接二连三地遇到 大事。」 「哪里,我没什么。」 哼。菊枝冷笑着。 「平河先生,左吉现在心里正高兴着呢。你应该先恭喜他一声才对吧。」 新太郎皱起眉头,再次确知自己真的不喜欢这个女人。 「菊枝小姐!」左吉狠狠地瞪着菊枝。「您说那是什么话?」 「唉呀,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这只可恶的狐狸精怎样都不肯离开常少爷,你不是一直很头痛吗?」 「菊枝小姐,请您适可而止。」 左吉严厉地说,然后转身面对千代。 「真的非常抱歉,请您千万不要相信她。」 「真敢说啊。」 「菊枝!」左吉忍不住大吼。「我叫你适可而止!你在去世的人母亲面前胡说些什么?我虽然一直负责照顾常少爷,但直少爷还住在本家时,也是由我照顾的。直少爷过世了,我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那个……」千代顾虑地说。「左吉,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菊枝无趣地瞥了千代一眼,便转开头去。 新太郎走到千代身边。 「前几天冒昧打扰您了。」 千代不停地眨着眼。 「回想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直少爷。我真的觉得很遗憾,相信身为母亲的您一定更伤心。」 说着,新太郎也对隔壁低着头的鞠乃行了个礼。 「千代夫人和鞠乃小姐,想必都很难过吧。」 千代向他低头道谢,鞠乃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这大概就叫没有缘分吧。」 鞠乃冷淡的声音让新太郎皱起眉头,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 「看来我和鹰司家真的很没有缘分。不过父亲说,既然如此,接下来无论如何都得和常少爷结婚了。」 「当初你就该忍耐点,乖乖地待在本家就好啦。」 菊枝恶毒地说,鞠乃却干脆地点点头。 「是啊,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真可惜啊。」 「嗯,真的很可惜呢。」 正当新太郎和万造都听不下去时,千代站了起来。 「左吉,我先回去了。」 左吉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 「那怎么行呢。再怎么说您都是直少爷的亲生母亲啊。」 不,千代低声说道。她将苍白的脸和哭肿的双眼转向那两个女人。 「我的儿子是中畑直,因此我没有理由留在鹰司少爷的葬礼中。」 「千代夫人!」 「我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带直回家。」 说完,千代就走出房间。左吉慌张地追在后头。 新太郎和万造面面相觑,尴尬地坐在现场。 「我们也告辞吧,平河兄。」 万造忍受不了似地说道,新太郎也点头同意,这时走廊上传来左吉的脚步声。 「左吉先生,我们……」 新太郎说到一半便住口,他看见左吉身后跟着一位少年,菊枝和鞠乃看到那个人也哑然失色。 「这真是,」先开口的是少年,「奇怪的景象啊。」 新太郎说不出话来。左吉难掩讶异地介绍他。「大家应该是初次见面吧。这位是鹰司家的三男,辅少爷。」 「辅……」 菊枝低语着,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似的。 辅聪慧地望向菊枝,看着她好一会儿,再将视线移到鞠乃身上,然后眯起眼睛,扬起红艳的嘴角微笑着。 「为什么你这种人会在这里?」 鞠乃脸色大变地站起身。 「辅少爷?」 左吉惊讶地问道,辅却毫不理睬他,只是眯眼注视着鞠乃。 「你有什么目的?」 鞠乃快步通过辅的旁边。由于太突然了,新太郎只能呆愣地看着他们。 「你欺瞒我的家人,到底有何企图?」 辅没有回头,再问了一次。鞠乃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敢伤害他们的话,我绝不轻饶。」 鞠乃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小跑步地离开走廊。辅斜眼目送她离去。 「辅少爷,刚刚究竟是……」 面对左吉的询问,辅微笑着。 「你不用在意。」 「您认识鞠乃小姐吗?」 「认识?」辅自语着,然后噗哧地笑出来。「那也算认识吗?」 新太郎看向万造,万造也困惑地皱着眉。 「左吉,这几位是?」 是。左吉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位是有田菊枝小姐。」 「啊,」辅笑着说,「是常哥哥的……」 「这位是平河先生,隔壁的是万造先生。」 「原来如此。上回遇见你们,你们应该是正好离开这里要回家吧。」 新太郎立刻点头。 「是的。我听说辅少爷一直住在京都,您是什么时候上东京的呢?」 辅冷淡地回答:「和你没有关系吧。」 可是,左吉也从旁说。「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呢。」 「你也不必知道。」辅说完后转过身。「那些好发议论的人也来了?」 「啊,是的。大家都在那边的房间里。」 「我去打声招呼,免得他们之后念个没完。」 「那么,」辅起身准备走出房间,「啊,左吉,你不用去了。我知道路,在里面对吧?」 「是的。」左吉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能目送辅离去。 「真是个怪人啊。」菊枝出声说。 左吉瞪了菊枝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转身面对新太郎他们。 「平河先生认识辅少爷吗?」 「嗯,之前我们从府上回去的路上遇到过。」 「这样吗?您看起来和辅少爷很熟,我吃了一惊。」 「还不到很熟的地步啦,只是碰巧见过一面。他很难让人忘记哪。」 「因为辅少爷有点与众不同,我也只见过他几次而已。」 「他很少来吗?」 「是的。上次见到他,是在初子夫人的葬礼上吧。这么一说,每次辅少爷到本家来,似乎都是发生不幸的时候呢。」 「上次我们是在这附近遇到他的,难道他不是来府上吗?」 「不是。辅少爷曾经到过这里吗?」左吉惊讶地说。「以前,常少爷曾因为担心他的学业,劝他来东京念书,他却非常冷淡地回说对东京没兴趣。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住到本乡(注)去了。」 左吉注视着辅消失的方向。 「那么,左吉先生,我们也告辞了。」 「两位要回去了吗?」 「嗯。常少爷和你之后想必会很辛苦,请务必保重。」 「是,谢谢您。」 新太郎向菊枝点头致意后离开房间,又突然回过头问左吉。 「对了,虽然这时候不适合问这个,但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陪常少爷一起去五重塔呢?你是之后才跑去的吧?」 是的,左吉深深地低下头。 「因为少爷说要一个人去,但我实在不放心,所以……」 「原来如此。不过还好你去了,常少爷才能平安地回来。」 左吉头垂得更低。 「是的。」 四 「我们去慰问一下千代夫人吧。」新太郎在回程上对万造说。「她实在是太可怜了。」万造点头,新太郎开始找车。赶到牛込后,他敲了敲门,探 出头的是个中年粗汉子。 「来了。」 「请问千代夫人回来了吗?」 粗汉子听到新太郎这么问,眼睛瞪得老大。 注:本乡:位于文京区,东京大学的所在地。 「太太不在,今天家里办丧事……」 新太郎打断他的话。 「难道她还没到家吗?」 粗汉子一听更感讶异。新太郎告诉他千代刚才就离开了守灵式,他的眼睛瞪得更大 「我以为她早就回到家了。」 租汉子对着屋里大喊。 「巳之肋!你到附近绕绕,看太太回来了没有?」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应了一声,穿过庭院跑出来,粗汉子细心地吩咐他。 「或许太大正在回来的路上,你去那边找找,找不到的话就去梅窗院那里问。」 「知道了。」巳之助进去屋里,拿了件黑色短外挂和灯笼。「那么,我出去了。」 新太郎目送着他的背影,然后询问粗汉子。 「你是角藏先生吗?」 「是的。」粗汉子低头。「请两位进屋里稍等一下。」 「那就失礼了,我们也很担心千代夫人。」 是。角藏一边进屋一边点头。 「太太这几天真是伤心欲绝,但是连守灵仪式都提早离开了,希望她不会做什么傻事才好。」这么一说,角藏突然停下脚步。「抱歉,客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请两位自己进去吧。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还是出去接太太好了。」 「嗯,那当然。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告辞吧。」 「可以请两位留下吗?要是我们跟夫人擦身而过就不好了。」 「说的也是,我们就负责留守吧。」 麻烦你们了,男子低头道谢。新太郎又叫住他。 「虽然你急着出去,但能先告诉我一件事吗?昨天是你送信给常少爷的吗?」 是的,角藏惊讶地点头。 「是直少爷要你送的?」 「当然。」 这样啊,新太郎低语着,示意角藏可以离去。角藏深深地低下头,小步地跑回走廊。 角藏一出门,整个屋子便显得寂然无声。除了不知何处的风吹来庭院的水声之外,这个家就再没别的声响了。和热闹的麻布宅邸比起来,这里显得多么寂寥啊。 新太郎催促万造往前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咔啦咔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那是什么?」 他环视四周。声音似乎是随着风从斜前方的走廊深处传来的,新太郎不经意地往那里望去,视线却突然停住——转角过去第一间的房门竟是打开的。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深处,月光从微开的纸门缝隙中透进来,映照着房中的白色球状物。那就是声音的来源。 新太郎悄悄地走进去,打开里面的纸门。这里看起来像是某个人的房间,从书架上排列着西方的书籍来看,恐怕是直的寝室吧。直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一去不返,榻榻米上散放着杂物,球状物就扔在上面。它是纸糊的,既像是灯伞,也像是纸球,大小正好和人类的头颅相当。走廊上的风吹得它不停滚动,纸球里似乎有东西,因而发出了咔啦的声 「平河兄。」万造坚定地喊道。新太郎随着他望向房间角落,不觉低叫出声。那里放着一个木箱,上头写着「珍妙珍奇怪闻」,墨迹还很新。 「这是……」 新太郎立刻跑过去检视。木箱是全新的,虽然挂背带的钩环已经钉好,但背带还没装上。箱子旁放着用碎布随便缝成的粗带子,大概是打算之后要装上去吧。 新太郎回头看着身后。人头大小的纸球,随处堆放的浆糊刷子和无数的纸绳,装着乾硬浆糊的碗,石棉块,还有脚印形状的烙铁。 「万造,这到底是……」 嗯,万造的声音也很生硬。 「难道……难道直少爷就是火焰魔人吗?」 新太郎打开木箱,里面贴满石绵,底部固定着一个小火盆,和五重塔的箱子构造完全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直少爷袭击常少爷,然后一不小心从塔上掉下来摔死了吗?」 新太郎大喊道。「不可能的!直少爷不是也被闇御前攻击过吗?他更不可能会把左吉误认成常少爷的!况且,直少爷根本就不想要爵位啊!」 万造拿起纸糊的人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纸人头可以像灯笼般收起来,里面有根用来支撑的东西。 「奇洛馆发生的事果然是骗局。闇御前大概是千代夫人假扮的吧,而黑衣人就是角藏。」 「不可能的!千代夫人和直少爷都不是那种人,他不是清楚地表明过他根本不想要爵位吗?」 说不定……,万造抬起头。 「说不定,直少爷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爵位。」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一开始所推测的结论。说不定直少爷对常少爷,或是鹰司家怀有憎恨之心。」 啊,新太郎屏住气息。 「也说不定是针对初子夫人……」 「说不定。甚至杀害初子夫人的也可能是直少爷,进而连她所溺爱的常少爷他都憎限。」 「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万造说话的同时,传来了女人的细微叫喊。两人一回过头,千代已经奔进房里抢走万造手中的纸人头,冲到房间角落坐下,并将箱子和纸人头藏到身后。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进来?」 千代抬头看着新太郎他们,苍白的睑在月光下就像幽魂一样。 「千代夫人。」 「请你们出去!」 「可是……」 「滚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万造拍拍新太郎的肩膀,新太郎只好叹口气转身离开。 不是这样的!千代忽然在他们的背后叫道。 「不是这样的!不是那孩子!」千代哭叫着。「到昨天为止,明明都没有这些东西的啊!」 新太郎重新转向千代。 「你说什么?」 「昨天之前,他房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我在那孩子出门前来收过茶杯,所以我知道!」 「可是……」 「他急忙地出门,就这样再也没回来了。到了夜里,桂井老管家来通知我说直死了,我慌张地赶到麻布去,今天为了拿丧服回来家里时,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出这些东西了。」千代说完之后就崩溃了。「不是直!那孩子不是那种人!他是被害死的!是被某个人杀死的!」 新太郎在千代面前蹲下。 「我们也认为不是直少爷。他不是那种会为了私欲杀人的人,这点我们非常清楚。」 「平河先生……」 「如果凶手真的是直少爷,这些东西就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原来如此,是有人偷偷放到这里的啊。这一定是要嫁祸给直少爷的诡计。」 「你们相信直吗?」 「当然。府上这几天发生那么多事,一定是有人趁乱潜入,把这些东西丢在这里的。」 谢谢你们……千代再次泣不成声。新太郎只能不断轻抚着她的背。 五 第二天,新太郎邀请万造到本乡的东京帝大附近走走。他听说帝大前面的龙冈町有一间仓桥子爵名下的小屋子,辅就住在那里。 「我啊。」走在傍晚的步道上,新太郎开口说道。路上行人被零星绽放的樱花吸引,纷纷往上野的方向走去。 「我不认为直少爷是凶手。正 确地说,应该是我不想相信。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才这么说的,我只是认为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我们不应该松懈下来。」 走在他身边的万造没有回话。 「如果直少爷是真凶,杀人案就会停止了吧。可是我总觉得就此松懈下来是很可怕的事……」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不认为直少爷是凶手。他不会把左吉错认为常少爷,因为他知道去伊泽屋的人是左吉。另外,他也在奇洛馆遭到闇御前攻击,虽然我不知道黑衣人的来历,但我认为要不是他,直少爷就真的危险了。没错,把常少爷叫来浅草的是直少爷,但直少爷或许也是被人叫出来的。我反而比较在意直少爷到底知道了什么。直少爷说他会让一切结束,我认为必定是这件事让他遭遇不幸的。」 「那么,您认为凶手是常少爷吗?」 万造平静地询问。新太郎摇摇头,用力握紧手中的报纸,上面刊登着五重塔的新闻,当中提到了爵位纷争,全篇报导几乎都在暗示凶案是常少爷干的。 「不是他。就算常少爷在德川灵场旁被闇御前袭击的事是假造的,但他在那之前一直都在菊枝那里。如果菊枝杀不了修桶师父的老婆,常少爷也杀不了。更何况左吉遇袭时,常少爷正在家里,这一点亲族们可以做证。我遇到说书人的时候,他也在麻布的宅邸里。」 万造点头。 「那么,辅少爷呢?」 「我不知道,我打算待会儿直接问他。」 辅的宅邸有种遗世独立的幽静,建筑物并不算大。新太郎确定门上挂的是仓桥家的门牌后,便穿过大门,在玄关的下车处前叫唤。屋内走出一位老人,经过通报之后,辅答应见他们,新太郎们便马上被带进屋里。 他们被请到一处面对院子的宽敞廊沿,辅就坐在那里看着庭院。带路的老人和端茶水出来的老婆婆都操着京都口音,大概是京都那里叫来的佣人吧。 「遗恨之月哪。」辅用着标准的腔调说。天空此时正覆盖着淡蒙蒙的云。「你们特地来找我,究竟有什呓事?」 说话之前,新太郎先向他行了个礼。这个少年身上带着某种不知名的威严。 「我想跟您请教初子夫人的事。」 辅回过头,聪慧的眼睛笔直地看向新太郎。 「你不是来问我,是不是我杀了直的?」 「我还没想到那里。」新太郎老实地说。「之前有人说初子夫人是被杀害的,您的母亲小里夫人是初子夫人的亲戚,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是常说的吗?」辅探究地看着新太郎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不过,常也不是那种个性就是了。」 「您都是这样直呼常少爷的吗?」 啊啊。辅笑了。 「常不也是这么叫直的?这是家父的方针,他不喜欢兄弟间分什么长幼,还说外国都这样,要我们直接叫名字。」 「这样啊。」 辅望着庭院。院里没有池塘,改以铺上大片的白砂,几颗象微小岛的石头散落其中,还点缀着许多石榴和松树等盘根错节的树。 「初子夫人的事……是意外吧。更少我是这么听说的,而我也这么认为。」 「她为什么要在傍晚时出海呢?」 「谁知道。」辅冷淡以对。「大概是听到塞鵀(注一)的呼唤吧。」 啊?新太郎不禁愣住,辅笑了出来。 「你不知道吗?听说横滨港近来出现了奇怪的魔物,会用动听的女声呼唤人类,如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出海,最后会葬身海中,因此而遭难的人多不胜数。据说那魔物是个美丽的女人,下半身却是海鸟的模样。既是半人半鸟,就不是矶女(注二),反而比较像希腊神话中的女海妖。」 「辅少爷,我是认真地在问您。」 辅快活地笑着。 「我也是啊。初子夫人从横滨寄信来,说港口出现海妖,打算去调查看看,没想到她真的去了,还因此送掉性命。或许她是豁出去了吧,因为初子夫人总是说她不想看到这个国家的末路。」 「您是说,她有可能是自杀吗?」 「我没说是自杀,只是说初子夫人心里有着不怕死的决心罢了。」 新太郎叹了一口气。 「您认识鞠乃小姐吗?」 「她是个魔物。」辅毫不迟疑地说。「上回你们在夜路中遇到的也是魔物。」 「您接下来打算说,闇御前和火焰魔人也是吗?」 「我没见过他们,所以不清楚。」 新太郎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为他们是想夺取爵位的人,或是对鹰司家及熙通爵爷怀恨在心的人。」 「那就是初子夫人的怨灵了吧。」辅笑道。「不然就是已故的仓桥老爷。我记得仓桥 注一:塞鵀(sire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乌的女海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 注二:矶女:在日本沿岸出现的妖怪,上身是女人,下身是幽灵状,会发出尖锐叫声使人不得动弹,再吸其精血,多攻击男性。 家和鹰司家在明治维新时确实有过嫌隙。」 「嫌隙?」 「就是神佛分离政策(注)啊,把神和佛分开。已故的仓桥老爷强烈反对这个政策,但父亲却大力推动。反正就是他那崇洋的心态,认为对国家来说宗教虽然必要,但必须更能让外国人理解,更成熟、更单一才行。他并不是特别尊崇神道教,只是比起诸派林立的佛教,神道教更容易让外国人理解吧。当反对废佛毁释的僧侣们群起抗议时,由于父亲是推动者之一,怒火也央及了仓桥家和安倍家,因此已故的仓桥老爷相当怨恨父亲。」 「可是,仓桥家不是初子夫人的……」 「父亲根本就不在乎,反正初子夫人是鹰司家的老太爷要他娶的,无论是初子夫人或仓桥家对他来说都没有利用价值。真要说起来,父亲还因为是仓桥家而感到厌恶呢,他甚至不准初子夫人出入娘家。」 「这样子啊。」 「就连仓桥老爷病危之际,初子夫人也无法回去,等她好不容易说服父亲让她回家探望时,仓桥老爷已经过世了。听说初子夫人因此也非常怨恨父亲。」 可是,新太郎看着辅说。 「辅少爷的母亲,不也和仓桥家有关系吗?」 「是的,好像还是初子夫人请父亲纳家母为妾的。初子夫人讨厌泽夫人和千代夫人,只要父亲去找她们,她就冷言冷语地加以讥讽,也因此父亲最喜欢和家母在一起。」 「这么说来,」虽然开口接话,但新太郎却不知该说什么,「初子夫人还真是……」 「相当古怪的人对吧?不过她也很高深莫测就是了。」 她讨厌其他侧室,却又特意为自己的丈夫找个小妾,她的行为令人难以理解。此外,熙通一方面不准妻子回娘家,却又看妻子的脸色去找小妾,其心态也让人摸不着头绪。 新太郎这么一说,辅笑了。 「只不过父亲对泽夫人和千代夫人,并没有执着到和初子夫人吵架的程度吧。他也不想和初子夫人为无聊的小事争执。父亲其实很想离婚,但天主教国家认为离婚是不道德的,他怕因此引起外国客人的不快,介绍家母时也只说她是朋友,而不说是妾。他会将直 注:神佛分离政策:明治维新后,新政府向国民宣称将由天皇亲自主政,事实上明治天皇依然只是象征,实际掌权的是萨摩藩、长州藩的能吏。这时,江户时代末期崛起的「尊王攘夷」国学论,已深入民间,大部分民众认为只要「王政复古」,经济便可复苏。当时,明治政府打算积极导 结幕 时代变迁 「舞台终将落幕。」说完,黑衣人将人偶抱到膝上。 「有开幕就必定有落幕,又为了下次的开幕而落幕。」 『您是说幕么?』少女穿着艳丽的振袖,喀哒一声地转头询问黑衣人。 「是啊。」黑衣人出声笑道。「真是个适合落幕的美好夜晚啊。就像梦一般美好。」 少女也笑着依偎在黑衣人的胸口。 『夜之魔物呢?』 「会到手的。」黑衣人笑。「只要你别吃醋。」 『唉呀,您又欺负人了。』 「原来如此,你也等不及了呀。」 『讨厌,您真是坏心眼。』 黑衣人从背后抱住少女,笑着将她放在膝上。少女抚着黑衣人围住自己腰部的手。 『奴家以为相公要的是火焰魔人哪。』 「我中意的是闇御前。」 『他俩不都是夜之魔物么?』 「不一样。」黑衣人注视着少女,用手抬起她的睑。 「好清澈的眼眸。」说着,他出声轻笑着。「常也有这样的眼眸。」 说完,黑衣人轻抚着少女的脸颊。 「所谓的闇夜,既非黑也非白,而是被同种东西给填满的产物。」 『夜之魔物呢?』 「也只是被某个东西给填满、同化的人罢了。」 黑衣人拿起少女的手,连同小小的手腕一起握住。 「之前我曾说过,内心已染成暗夜的人,说不定看来反而像菩萨。所谓的菩萨,就是用愿望填满自己的人。希望众生得救,希望众生向佛。无论为何,他心中就只有一样东西,一个纯粹无比的愿望。」 『愿望?』 「没错。夜之魔物也是。无论那个愿望是黑暗还是光明,是把人推入暗夜或是成为救赎之光。」 黑衣人把少女抱起来。 「一心想见到心爱的男人,连想和他白头偕老、想得到他的欲望都没有,只是想见他一面。心中被此稚拙愿望填满的你,不就因此超脱人性、升华为魔物了吗?」 少女微倾着头,黑衣人抚摸她。 「常啊,他也同样升华了。」 『直呢?』 「直有杂念。他执着于证明爵位是自己所亲手给常,而不是被初子夺去的东西;执着于牺牲自己成就弟弟,那种对自己的怜悯和自我满足,对世态人情的绝望,以及对自己的嫌恶。」 黑衣人说完又笑了。 「常就没有那些东西。」 喀哒。少女更加倾着头。 「常的心中,只有将一切还给直这个心愿而已。」 黑衣人边说边举步走入暗夜之中。 「他一心只想将自己拥有、但直却没有的一切都还给他,只是这样而已。」 夜晚吞没了黑衣人,在那里只剩下黑暗。 一 斩杀完牺牲者柔软的身躯,常在女人倒地之处倾倒准备好的小瓶子。透明的液体落在女人发上,沾湿了发髻,他对着濡湿的地方丢下提灯。 澄澈的朱红色花朵绾放,女人发出悲鸣拚命挣扎。常无视于引火上身的危险,伸手抓住女人的身体拖到栏杆上。 他异常冷静。没有什么需要着急的,就算此时警方冲上来也无所谓,到时只要一口气往下跳就行了。 虽然女人凄惨地尖叫苦,却没半个人爬上楼来。女人痛苦地撕扯着头发,常用她当火种点燃绑在栏杆上的纸人,就像在五重塔那时一样。 常用力将女人推出栏杆。她身体的重量、挣扎的手感,当这些突然消失后,心中只留下空虚。 怨你自己不该傍晚时独自在此吧。常对着栏杆外瞥了一眼。当他正打算戴上宽檐斗笠时,一个身影飞奔至阳台。 终于结束了。常心想。 但那个影子感到后,却一把抢走斗笠,将它扔到栏杆外,还将自己身上穿的和服外挂脱下来披在常身上。 「左吉……」 左吉只是看了常一眼,便抓住常的手腕,直直地往楼梯走去,不发一语地开始下楼。常也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即将闭馆的「十二阶」中,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就连少数的参观者也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下到四楼时,他们和铁青着脸冲上楼的人们擦身而过,但他们也没有注意到常。 那算是一种催眠吗?常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人世的亡灵。事实上,常确实成了亡灵。在直死掉的时候,在直从五重塔上跳下去的时候,他也跟着死了。 左吉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抓着常的手离开「十二阶」,甚至连入口处有人讶异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仍冷静地回答他不知道。 直到他们离开摊商林立的闹街来到千束时,左吉才终于松手。 左吉用力地甩开常的手,顺势回头看常。他的表情极为扭曲,像是在拼命压抑想痛哭的冲动。 「常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您为什么要……」 常微笑着。「火焰魔人没死,只是这样啊。 「常少爷!」 「火焰魔人就是鹰司常熙啊,左吉。直就是被他害死的,被那个贪图爵位、十恶不赦的弟弟给害死的。」 「常少爷,您在说什么?!」 左吉看起来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困惑、并且打从心底感到愤怒的样子。他愤怒得连对着常大吼都做不到,即使如此,他还是不会向警方告发常。 他对常的关爱,令常那么高兴和感激。常突然笑了。 「直曾经像那样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呢。」 常这么一说,左吉的脸更加扭曲了。 「我们曾经一起走过迷宫。我在奇洛馆里等着直时,不禁想起这件事。」 「奇洛馆?」左吉睁大眼睛。 「我们越往前走,就越找不到出路。我怕得不敢再走下去,甚至哭了起来,直嘴里虽一边叨念一边责备,却一次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说完,常对着左吉微笑。 「直真的很喜欢在小巷子里四处乱走喔。他一边嫌我碍手碍脚,却还是一定会带着我,即使我因为迷路哭了,他也绝不会放开我的手。我真的很喜欢那样的直。」 「我夺走了直那么多的东西,一定要亲手还给他,但是连直唯一无法被我夺走的东西,如今都落到我手中了。」 常望着自己的手。那里除了暗夜的气息之外,什么也没有。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直被人指责,说鹰司家的长子不但是个被母亲抛弃的不肖子,还是个为了爵位滥杀无辜、甚至连弟弟都打算杀害的大恶人吗?难道要我这种人被大家同情怜悯,却任由直被众人唾骂吗?」 常看着左吉。「只有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常少爷……」 左吉一睑茫然失措的表情。常对着他微笑,将手伸入怀中。 「你能不能别露出那种表情?现在才发现事态严重,已经太迟了喔。因为我已经杀死很多人了。」 「您说谎!」: 「是真的,已经有六个人死在我手中了,今天这个女的是第七个。」说完,常笑了笑。「对了,还包括直和那些被直杀死的人呢。说来,他们也等于是被我害死的,这样算一算,就有十个人了。」 常从怀里伸出手,他的掌中握着锐利的爪子。左吉惊骇地瞪大眼睛,在常向前踏出一步、挥下高举的爪子之前,他都无法动弹。 爪子深深地剌进左吉的颈部。 或许是下意识地,左吉伸手想拔开爪子并将之推开,常俐落地拔出爪子,又再一次挥下 去,这次瞄准的是气管。 咕噜。左吉满是鲜血的喉咙中传出闷哼。常弯下腰再次挥动利爪,这次虽然想瞄准头部,他却已经看不见攻击的地方了。他挥下手腕时感觉到坚硬的触感,这个撞击使他落下眼中满溢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常…少爷……」 左吉抓住常的衣襟。常轻抚着他的手,透明水滴不断落在那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的粗糙手掌上。 「原谅我吧,左吉。」 左吉的手从常温柔包覆的手中松脱,搔抓的手扯开了常的衣襟,露出白色胸口,留下黏糊的血指痕。 「这个罪我会在九泉之下偿还你的,到时随你怎么苛责我都可以。」 「常……」 「于公于私,你都那么忠心待我,我真的很敬爱你。」 左吉跪在地上,茫然地抬头看常,然后倒了下去。常也跪下来,将爪子尖端对准左吉的俊脑,轻轻地抬起身体,顺着体重插入。他不希望左吉受太多折磨。 左吉在这一击之下毙命,常在夜色中跪着,凝视他的背。小的时候,他有多少次伏在这背上,又有多少次在上面沉睡过啊。 常痛苦地转开视线,望向天空。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 「您养育我的恩德,疼爱我的慈祥,我都感激在心。但是……」常闭上眼睛。「我恨你,初子夫人。」 二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常单膝跪地,用手撑着身体,白色花办静静地落在他背上。没有落在他背上的花,则将铺在地上的毛毡染出零星的白色。 「我和直,都只不过是傀儡吗?」 沉默与黑暗。耳边几乎可以听见飞舞的白色花办撕裂虚空的声音。 「因为有初子夫人,我和直才无法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能像兄弟般生活在一起,甚至见面就必须像仇敌一样。」常的话语像樱花般落下。「我好心痛,又好内疚,因此我至少要将直被夺走的东西还给他。但是直也和我一样,而且还抱着必死的决心……」 常抬起头,无依地环视沉默的众人。 「不但杀害无辜的人,还看着直在我眼前咽气,甚至把我爱如兄长的左吉杀死……」夜晚的露水静静地滴落。「这些给家人带来奇耻大辱的丑闻,我原本打算一肩承担,甚至承受生生世世堕入地狱的痛苦。你说这些全都……」常的声音中断。「全都是初子夫人的……」 花办零落地飘落堆积。 「如果这是命运,我无话可说。但我为什么要生为有灵魂的傀儡?如果没有灵魂就好了!如果没有心就好了!如果我只是任由初子夫人操控的人偶就好了呀!」 常再次伏在地上。新太郎只能注视着他,听着隐隐传来的恸哭声。 这是在帝都流传的奇谈的结束。 面对这个令人无法想像的悲惨结局,新太郎感叹地仰头望天。 「这两个人,心中竟然都想着同一件事啊。」 是啊。万造说。 「平河兄,您知道占星术吗?」 「是西洋的星座占卜吗?」 「嗯。根据出生星座的运行,人类会活在注定好的道路上。那么,同一天出生的两个人,不就会有极为相似的人生吗?他们被称为占星术的双胞眙,就像直少爷和常少爷。」 是吗?新太郎叹了一口气。回去吧,他催促着万造,然后突然皱起眉头。 「万造?」 「是。」 万造的睑上笼罩着阴影,他似乎没注意到新太郎惊讶的神情。 「现在想想也很奇妙。你说的那些话,全是以妖魔鬼怪存在于世上为前提的不是吗?」 万造回头看向新太郎,脸上浮出「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那种话」的表情。 「你不是说世上根本没有妖魔吗?那么,你是承认它们的存在了?」 万造出声苦笑:「应该是吧。」 「可是……」新太郎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他注意到万造脸上奇异的神色。 「有什么不对吗?平河兄。」 「有什么不对吗?你……」 新太郎更加困惑了。此时他耳边响起响亮的高喊。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声音从远方靠近,夹杂在周围的人声和脚步声中,很难听清楚。 「……外!天皇——」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喧嚣像是风停了般突然静止,清晰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号外!天皇——驾崩——!」 这一瞬间,似乎连花办都忘了飘落。 好几个人不禁喊了出来,桂井老管家将手伸进怀里。 「快,谁去买一份回来!」 站在布幕附近的女佣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从桂井老管家那里取了零钱的女佣追在她后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说过陛下身体不好的传闻啊!」 听到新太郎这么说,万造笑了笑。「大概消息封锁住了吧。啊啊,陛下终于崩逝了吗?」 万造语调中隐含着些许愉悦,新太郎讶异地回头直盯着他,同时眼角余光看到辅站了起来。 「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吗?」 万造笑道:「当然严重了。陛下可说是大和国的基石,支撑天下的砥柱,还是自神武天皇(注)以来,历经一百二十二代之后才出现的咒术师啊。」 新太郎眨了眨眼,他完全不了解万造话中的意义。 注:神武天皇:日本神话中的第一代天皇,天照大神后裔,在《日本书纪》中被称作为神日本磐余彦尊,在《古事记》中则名为神倭伊波礼毘古命。传说他建立最早的大和王权,为日本开国之祖与天皇之滥觞。 「你在……」 「信长公不是咒术师,家康公才是,因此天下才会落入家康之手。同样的,陛下是稀世的咒术师,也因此才能成为帝国之主啊,平河兄。」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万造回头看着新太郎笑了。 「陛下这段时间一直状况不佳。事实上,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病重濒危了。」 新太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万造依然满面笑容。新太郎对他的笑容感到些许恐惧,又对号外声和喧嚣声突然停止,以及出去买快报的女佣一直没有返回感到怪异。 「因为如此,辅少爷当时才没见到陛下。所以啊,平河兄,藏在夜晚深处的鱼儿们,正趁着镇压住黑闇的力量逐渐减弱,从水底爬出来了。」 「夜晚的……鱼?」 新太郎注意到夜色逐渐变浓,比平常还要黏稠的闇夜覆满了四周。这不是他的想像。否则,从万造脚边如墨般扩散并往上附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大和国从一开始就是人类和魑魅魍魉的世界,但两者从未和平共存,而是神武天皇以咒力镇压魍魉、建立朝廷,才勉强支持了两千五百年。因为国土扩大而被驱逐消除、含恨而眠的妖魔鬼怪不知有多少。就算趁着此次机会爬出闇夜旁徨人间,可是人类啊,却又藉着佛法和阴阳道施展各种小聪明;更别说后来出现的佑宫(注)拥有强大无比的咒力,我正以为呈毫无指望了呢。」 花办在更加黏稠的夜色中静静地落下,万造连胸口都已隐入闇夜之中。 「这都是托新政府的福。他们高喊着维新和开化,将古老的东西全部斩断舍去。心诚则灵是迷信吗?不是,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论多微小的咒术也还是咒术,排除掉所有咒术,甚至将自古融合神佛为乾纲的智慧,全都给解除松开了。」 闇夜吞食了万造的头部,在新太郎眼前只剩下人形般的黑影。 「你果然 是……」辅出声喊道。「我就觉得你的气息异于常人。」 「劝您一句。」闇夜中传出吃吃的笑声。「您确实是能力强大的咒术师,但最好别以为能与我抗衡。」 「你这家伙!」 「或者,您根本看下出我们之间的差别?」 辅愤恨地咬着唇。「我怎么看你都像人类……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咯咯的笑声响起。 「国家唯一的依靠佑宫,由于失去了守护的咒术而痛苦哀叹;即使爬出来的魑魅魍魉在宫城内侧大闹,他也只能含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平河兄,您知道能够毫无顾忌地在帝都内兴风作浪,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吗?」 闇夜中传来了忍俊不住的笑声。 注:佑宫:明治天皇幼时的名字。 「被时代所扭曲的,就是这些怪物们啊。跨越两千五百年,被曲解、被污蔑的怪物们。什么爵位、什么武士的体面,跟至今仍受到扭曲压迫的怪物比起来,实在是太渺小了。」 「万造。」 「京都做为首都的时间太长了,积蓄在地下满满的怨念正沿着裂缝喷发出来。国家的根基就在宫城里,但这座宫城却摇摇欲坠。看穿这一点的家康公特地将国都设到遥远东边的江户小港口,打算藉着理想的风水重建一个干净纯洁的首都。人类可真是愚蠢啊。大批人们涌入首都,来不及除去所有蠢动的闇夜鱼儿,只能一股脑儿地用盖子将它们压入地底。更别提新政府的作法……」 万造乐不可支地笑道。 「各位看看此处。这里是宫城的鬼门,特意建来镇压的东叡山(注一)被烧毁了,新政府不但不重建,还将它改成公园。不管佑宫在宫里如何祈祷,也只是杯水车薪,更别说佑宫现在已经死了。」 「这究竟是……」 「新的时代来临了啊,平河兄,就如您所希望的那样。但到来的新时代不一定是好的,甚至可能不属于人类呢。」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虽然辅这么说,万造只是回以笑声。 「您打算怎么阻止呢?佑宫已经不在了哟。」 「我们……」 「两千五百年了,你们这些偷懒怠惰、腐败至极的咒术师还能做什么?以皇室为首,公卿们全是术者巫觋的后裔,土御门和仓桥两家更是为此而保留的纯正血统。你身为他们的末裔,连我一个人都无法收拾,又要怎么阻止时代的变迁?」 「为此而保留的纯正血统?」 新太郎发出疑问,万造笑道。 「初子夫人非常憎恨熙通爵爷。她生在仓桥家,知道国家的根基就是咒力,但熙通爵爷却对之嗤之以鼻,认为只有西洋的东西才可靠。如果是以教宗为信仰中心的天主教也就罢了,但就连那个天主教都已腐败衰微,如今席卷这个腐败堕落的世界的,是完全不知何谓咒力的新教(注二),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万造更加忍不住笑声。 「就拿瓦斯灯来说好了,平河兄。我们这些住在夜晚深处的魔物虽然畏惧白昼的光芒,但瓦斯灯这种东西哪,就算放几千几百盏在身边也是不痛不痒,因为它不具有任何咒 注一:东叡山:东京上野宽永寺的山号。 注二:新教: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后,因反对罗马教皇的统治,而分裂出来的基督教各教派的统称。 力。」 万造咯咯地笑着。 「中国大陆有汉王朝衰微,西洋有天主教衰微,大和国则是朝廷衰微。美好的世界来临了,虽然有妖魔趁乱从中国大陆和西洋混进日本,但我们会有办法应付的。」 「可恶的家伙!」 辅吐出这句话,却遭到对方的讪笑。 「我们就别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了,我也不想与鹰司家的人为敌。我们能有今天,还是托熙通爵爷的福呢。」 「你胡说什么?」 「他不应该主张开国的。国家原本受到咒力的重重保护,却因此开了一个漏洞。日本根本不需要开化。原本守护国家的东西,竟被视为迷信而遭到摒弃。」 「父亲……他只是不了解而已。」 「您说得没错。他协助堀田正睦进行敕许工作,在暗中积极地帮助井伊直弼、劝说天皇陛下,甚至还以对外贸易为诱饵说服沿岸诸侯,自告奋勇跳出来当通译,最后完美地签下了不起的条约。不只如此,光他看到清国悲惨的命运,全力反对承认领事裁判权(注)这一点,就足以令人佩服。」 万造愉快地笑道。 「熙通爵爷和诸侯联手缔结柿香同盟,集资投入庞大的横滨建港工程,然后买下横滨所有要地,加上对外贸易的利润,为他积蓄了庞大家产。世人将他捧为对外交涉的天才跟稀世外交官,连政府也对他另眼相看,他便得意起来,联合井上馨要创造一个不受列强欺侮的国家。要高喊欧化或开化可以,但在那之前,至少要先看清楚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吧。」 辅只是咬着嘴唇。 「理性主义吗?西洋文化吗?就是这些破坏了镇压我族类的重物,我们可是感激不尽哪。因此初子夫人才会对常少爷说,熙通爵爷会毁了整个国家。」 「怎么会……」新太郎喃喃自语。 万造满含笑意地回答:「小里夫人是初子夫人亲自挑选的,为了让流有咒术师浓厚血统的摄关家,和仓桥家的晴明血统融合在一起,更为了制造出像辅少爷那样的巫觋。」 「万造……」新太郎低吟着。黑暗中的话声打断他。 「常少爷。」 不知为何,已经茫然自失的常睁大眼睛看着万造。 「您刚刚说过,想干脆变成任由他人操控的人偶吧?」 常没有回答,微微开启的嘴唇只是吐着气。 注:领事裁判权:列强诸国侨民犯罪时,不受居侨国法律的管辖,而由本国领事依本国法律审判。为帝国主义国家对半殖民地国家所订立的不平等条约。 「您确实这么说过吧?」 听到这满含笑意的声音,常微弱地喘息着,不久便点头。新太郎没来由地感到恐惧,正想阻止常时,常已经开口了。 「我确实这么说过。」 「您真的想变成人偶吗?」 「那样痛苦就会结束吗?」 「会。」 「能逃出初子夫人的手掌心吗?」 「当然可以。」咯咯的笑声响起。「我啊,可是个比初子夫人慈悲太多的操偶师呢。」 啊啊。新太郎发出呻吟。 「不行啊!常少爷。」新太郎话声末落,一片如布幕般的黑暗便整个落下,包围住常的身体。 常少爷!新太郎的叫喊被黑暗吞没,被飞舞散落的樱花撕裂。 「姑娘啊。」 喀哒,背后传来乾硬的声响。新太郎回过头,看到万造那边原是鞠乃坐着的椅子上,放着一尊人偶。 『嗳。』人偶口中竟传出年轻少女的嗓音。 少女人偶发出空洞的声响,转头仰望背后,她背后的黑暗出现黑色手甲,里面露出的白色手指抚着少女脸颊。 「你把常守得很好。那么差丽的夜之魔物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 此时,四周已看不见常的身影,新太郎对着少女背后的模糊黑影大喊。 「鞠乃小姐呢?难道说,这一切全是你……」 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 「为了守住常少爷,最好的方法就是监视直少爷,您不觉得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愉悦地笑着。 「是啊,我 是什么呢?有时是三途之川(注)的摆渡人,兴致来了便为人引路;有时像是年轻小姑娘的父亲,有时又像是丈夫。」 「你这个怪物!」 「是啊,我应该是怪物吧。只不过,我和躲在夜晚深处的魉魅魍魉可不一样,我从不杀人。没错,我不做杀戮这种野蛮事。」 飞舞的樱花办落在影子上,描绘出明显的轮廓,黑衣人现身了。只有那含笑声,还听得出是新太郎过去所认识的万造。 注:三途之川:日本民间信仰中,认为人若是非极善或极恶,会在前往冥府的途中遇到三条河,依生前不同的作为渡过不同的河。 「不过,我倒觉得自己比较像死神呢。」低沉的笑声响起。「或者是像魔物,也可以说像亡灵。哪,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黑衣人愉悦地笑着,将手放在少女肩上,另一只手则迅速地掠过胸前,然后他手中突然出现一具人偶。 「姑娘啊。」 『嗳。』 「你看,这源太(注一)人偶多美啊。」 『真的呢。』 少女倾头直盯着黑衣人怀中的源太人偶。他光滑的脸颊柔和地微笑着,少女对着低头的源太送出秋波。 结成银杏(注二)的发际垂落几根乱发,显得美艳异常。柳眉配上细长的眼眸,确实是常的容貌。 黑衣人用手指轻抚源太人偶的下巴,然后轻轻翻转手掌,卡哒一声,源太人偶便抬起头来。少女仰首注视着他。 『真的,吉三(注三)也不过如此呢。』 「你喜欢吗?」 『嗳。』 少女用袖子遮住脸蛋,颈项中飘出羞怯的气息。 「那么,你可要好好地待人家,要像鹭鸶那样相亲相爱喔。」 仰望空中的源太,轻轻发出声响回过头,水汪汪的眼睛回应着少女的视线。那「喀」的一声,是乐器之音,抑或是下颚的磨擦声呢。源太伸出一只手,少女立刻抓住他的袖子。 「各位客倌,真是献丑了。」 黑衣人的声音融入黑暗之中。 「回程请多加小心,因为夜晚不是只有黑暗而已啊。」 黑衣人单手抱着源太,另一只手抱着少女,沉入了闇色之中。 「衷心地提醒各位,千万别被妖魔鬼怪给魅惑了。」 他怀中的两具人偶喀哒一声地互拥,同时黑衣人瞬间消失了踪影,就像戏剧落幕一般,连黑暗也随之消散,现场独留月儿和夜空、花办飞舞的樱树,还有茫然呆立的人们。 没有一个人开口。某处响起了黑衣人的窃笑,以及像幻觉般微微回荡的拍子木声。 「……外!」 注一:源太:在净瑠璃中,年轻俊美的男性人偶皆通称为「源太」 注二:银杏:为室町时代后期列安土桃山时代间流行的发型。结发时下将之束齐,而是让它散落下来。 注三:吉三:八百屋阿七所爱上的美男子,也是她即使因放火而被处死刑也在所不惜的对象。详细请参照163页第三幕的注四。 听到远方叫卖号外的喊声,新太郎才回过神来。「号外!天皇——驾崩——!」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新太郎眼前已不见万造、鞠乃和常的身影。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强风便从正面刮了过来。 从樱树间吹来的风带着微温,还有一股腥臭味。 「常少爷!」 就在桂井出声喊叫的同时,屏风啪哒一声倒地,布幕被风吹得扬起,众人同时看到布幕另一边出现的景象。 新太郎不禁后退了一步,张嘴呆坐着的菊枝和千代发出悲鸣站起身来。 在布幕的另一边,全是诡状骇人的异形。 新太郎吓得瞠目结舌。接着,他眼前突然出现一颗舞动的人头,那表情狰狞的男人头颅,无声地越过布幕朝着新太郎飞过来。新太郎往后退了两三步,撞到桂井老管家的肩膀,菊枝则恐惧地抓住他的手腕。新太郎看到那颗头颅下面没有身体。 「这到底……」 「快过来!」辅少爷厉声喊道。「绝对不可离开此处。只有这里埋有镜子,并用咒术洁净过了。」 「辅少爷,它们到底是……」 新太郎的话声被布幕落下的声音给掩盖,成千上万的妖魔们将布幕撕成了碎片。 鬼、夜叉、骷髅、天狗、河童、牛头马面、大蜘蛛、蛇妖、红脸怪、火魔…… 有这么多吗?新太郎想。 有这么多恐怖的异形潜伏在黑夜之中吗?原以为它们全是传说和迷信的产物,其实它们全都在黑暗中等待新时代的到来吗? 魔物们将布幕撕碎,将残片欢喜地到处挥撒。它们在黑夜中手舞足蹈,追逐着飞舞的花办,大肆庆祝新时代的来临。 人头轻飘飘地靠过来,微微张开眼睛,嗤笑一下后便离开了。远方赏夜樱的游客传出悲鸣,人魂贩子从母亲手中抢走婴儿,在手中揉成青白色的光球丢进背上的袋子。他背对众人跳跃着,黑罗纱袋摇啊晃的,当中闪烁着十几个光点。异形们在彼此紧靠着的新太郎们身边跳着舞,热闹地呼啸而过。百鬼夜行。众妖魔和新太郎等人擦身而过时,手眼怪(注)对着他们狞笑。 「请各位放过咱们吧,毕竟今夜太值得庆祝了。咱们可不想和咒术师斗得两败俱伤啊。」 新太郎闭上眼睛。 新时代来临了。 注:手眼怪:遭强盗杀死的盲人所化成的妖怪,手掌中长出眼珠。 恐怖的夜晚来临了。唤醒被人遗忘的咒术,以此武装自己的时代来临了。新的时代,夜晚已不再属于人类。 月亮洁白得耀眼。散发银白色光芒的东京夜晚,地底传出了轰隆响声。海面蠢动着,佃岛(注一)第一个沉了下去。 海开始像生物般爬上陆地。海水越过隆起的沙滩和堤防,侵略吞食着陆地。河川悄悄地涨起水位,吞没无数桥梁的桥墩;波浪淹过栏杆,冲刷着桥面,最后将之完全淹没。 灵岸嶋(注二)没多久便沉人海中,大水涌进葛饰的练兵场,转眼就使这块土地化成泥泞,变为泥巴浅滩。 大水越过了龟嶋川(注三),吞没枫川(注四)后,逆流到日本桥川(注五,最后淹没了东西堀留川(注六)和日本桥一带,复苏了早已干涸的玉池(注七)。 另一方面,吞没浜离宫(注八)的水,将新桥的停车场沉入水底后,就这样从面町涌向宫城。 被扭曲、被遗忘的东西开始讨回它们应有的权力。守护大地和水的精灵若被曲解为魍魉之类,再度现身时若化成魔物,又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呢。那是极为平静的反扑,没有一棵树木倒下,一切只是无声地沉入水底。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像长久以来一直被迫退让的海洋,开始夺回原有的平衡;也看起来像背负着城市而疲惫不堪的陆地,拒绝再垫起脚尖站着了。 一方想夺回海洋,一方想回去海洋,因为彼此互不冲突,所以连漩涡都没出现,一切就静静地被吞没了。 当夜晚被染成青色时,东京的风景也完全改变。 东海道(注九)变成河流。银座红砖瓦街的一楼,有一半都淹在水里,水中整齐地排列着红色建筑物,成了水路纵横的水都。 银座的海面上看似小岛的屋顶,应该是西本愿寺(注十)的大堂。日比谷湾中露出的 注一:佃岛:东京都中央区,是隅田川河口附近的区域。原本是个小岛,后来经由人工造地和北方的石川岛连接。 注二:灵岸鸣:位在柬京都中央区中部,是隅田川河口 右岸的旧地名。 注三:龟呜川:在龟鸣桥附近往东与隅田川合流的河。 注四:枫川:从京桥川往东北连接日本桥川的运河。 注五:日本桥川:在丰海桥与隅田川合流的河。 注六:东西堀留川:日本桥川的支流。 注七:玉池:原名樱池,位于千代田区,是一座充满传奇的灵池。因为早已干涸,目前建有祠堂标示遗迹所在地。 注八:浜离宫:位于汐留,属于德川家,为江户时代最著名的皇室庭园,目前被列为贵重文化财。 注九:东海道:江户时代五大交通要道之一,是从江户直达京都的沿海要道。 注十:西本愿寺:此处的西本愿寺为本寺的别院,为江户时代所建。本寺位在京都,为安放亲鸾圣人遗骨之处。 高耸建筑,看来就像突出水面的飞石。爱宕山(注)是面海的峭壁,下面可以看见无数岩石,那是往东方延伸的寺庙屋顶。上野的山麓横亘着广大的池塘,隅田川扩展河面,五重塔只剩下最后三层突出在西岸上。 沙洲上出现了一道堤防。不对,是数不清的人们如堤防般站立着,无言地看着日出前的大海。由于海洋的反扑太过平静,人们有足够时间从容逃生,但逃过大水的人们,也只能茫然地站在沙洲上看着青色海面,以及沉在透明水中的房屋。 月儿西斜,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浓雾从海上飘了进来,沿着海面流进水路,深深地笼着住整个街道。 三 东京变成了水都,无数船只在建筑物间交错行驶;另外,东京也成了雾之都,浓雾在黎明时从海上飘来,重重封闭白天的街道,再随着夕阳离开沙洲。 「哇,雾真的好浓啊。」少年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天真地欢呼着。 新太郎苦笑道:「雾有什么好稀奇的,到哪儿不都一样。」 「但我一直待在京都啊。」少年看向浮着雾气的海面。「大阪的雾都没这么浓。」 「是这样吗?」 「简直像下雨一样,不需要雨衣吗?」 「如果一整天都在外面活动的话就要。」 「啊啊,果然。」 少年理解似地点点头,此时多惠从后面的法兰西窗中探出头来。 「熙少爷,船来罗。」 嗯。少年笑道。他是鹰司家的四子信熙,今年十三岁,跟着母亲和两个姐姐从京都迁居到此,昨天深夜才到东京。 「哥哥回来了吗?」 听到熙这么问,多惠只是耸耸肩。 「最后还是没回来,看来又发生麻烦事了。」 「是吗?」熙喃喃自语着。 辅此时正为了上野宽永寺的重建工程到处奔走,他说不管如何上野一定得设置镇守方位的建筑。他的目标是修建阴阳道、神道、佛道的所有精舍,但因为咒术已废弃太久,加上一没有盯着,工人就会偷懒,若是偷工减料,咒术便无法成立,如此就必须拆掉整栋建筑,重新举办破土祈福仪式,从头再建一次。托此之福,宽永寺到现在连计划中的两成都还没建好。 注:爱宕山:位在东京都港区爱宕一个高约二十六公尺的丘陵地。 「熙少爷。」 栏杆下面传来叫唤,是家里的船夫撑着小船回来了。 「走吧,平河先生。多惠也会来吧?」 「我也要去,等等我啊。」 熙在船上等着慌张跑出来的多惠。原本是阳台石头扶手的地方,一部份被切除,设置了直通水面的铁楼梯。现在正逢涨潮,只剩四个阶梯露出海面,熙和多惠便从那里坐上小船。 新的鹰司宅邸,是辅一时兴起在永田町买的。永田町位在日比谷湾的深处,过去的街道几乎都沉入了日比谷湾。辅在这里买了坚固结实的石造洋房,阳台本来是位在正面停车坪的上方,但这房子的一楼现在已全部沉入水底,因此阳台就变成出海的玄关。生活在建筑物二楼以上的人们,开始创造出新的永田町。 船夫开船时,多惠突然啊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忘了带护身符了,是辅少爷特地给我用来驱除水魔的。」 熙从船首回过头笑道。 「没关系,有我在啊。」 多惠恍然大悟,也跟着笑了出来。 「说的也是。」 初子将小里生下的四个孩子交给仓桥娘家严格教养,虽然两个女孩在咒术上成不了大器,但两个男孩据说都极为优秀。看来初子当时从仓桥家、土御门家及安倍家中千挑万选,选中小里给丈夫作为侧室的辛苦没有白费。 日比谷湾除了是海湾,由于水中还并列着排排住家,因此也是水路纵横的水都的总称。居民们将露出水面的屋顶一点一点地拆除,并在上面建造新的房子,努力重建过去的家园风貌。 专门破坏水中建筑的工人叫作「耐力工」,他们工作时必须潜入水中,但水里会出现什么根本无法预测,而他们从船舷跳入水中之前,会双手合十地念着「忍耐、忍耐」,因此这就变成他们的俗称。在水上盖房子的木工们有很多原本是耐力工,虽然他们潜入水中之前也会口念「忍耐」,但只单纯地被叫做水木工。 熙所乘坐的小船沿着建筑物间的水路朝银座前进,由于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雾在水路之间薄薄地飘浮着。 船夫「喂——」地喊了一声,这也是东京沉没后才开始的习惯。交错行驶于水路中的船一定要在交叉路口吆喝,走横向水道的人要语尾上扬地高喊「喂——」,走纵向水道的人要语尾降低地喊着「这儿——」。哪个方向是纵,哪个方向是横,都由各个城镇自行决定,如果记不住这些,就无法成为船夫。因为船总是行驶在有浓雾的白天和没有光线的夜晚,因此自然产生这样的习惯。 「好多萤火虫啊!」 熙指着海面上一大片摇曳的光点。新太郎笑了。那是在浓雾中点亮灯的船只。水面日夜都有船只往来,在雾中散发光芒的成群光点,看来就像群众在水面上的萤火虫。 「好漂亮喔。」 「没多久你就会看腻了。」 「是吗?」 「因为每天都看得到。」新太郎笑道。「你看,可以看见银座了喔。」 熙探出身子。在薄雾的另一边,可以看见银座的红砖瓦街。此时小船刚驶离内山下町,附近的水面下大多是陆军练兵场等空地,视野相当辽阔。 熙高兴地大喊,然后回过头来。 「平河先生工作的报社也是在银座吧?」 「是啊。」 其他报社因为这里交通不便,都搬到牛込附近去了,只有帝都日报依然固守在这里。 「那栋建筑物好大喔。」熙指着船的右边。 「你说那栋啊。那里原本是东京府厅,左边是鹿鸣馆,也就是旧华族会馆。」 「没有在使用了吗?」 「现在是仓库,进入日比谷湾的船只都会暂时把货卸在那里。」 「这样啊。」 红砖瓦街的瓦斯灯还存在着。由于一整天都得点着灯,点灯夫如今的工作变成了检查和修理路灯。 穿过瓦斯灯照耀的红砖瓦街之后,天色便完全暗了,浓雾开始散去。小船顺着变成水路的东海道,驶进了日本桥。 日本桥前方的水域相当深,看不见建筑物的海面延伸着。这里在很久以前叫做玉池,最近人们又开始使用这个名字。 小船渡过玉池后,往马喰町方向驶去,进入浅草广小路后,往北就能到达浅草。熙说他想从那里上岸,欣党下上野的风景后再走陆路回家。虽然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阴阳 师说他想观察东京的动向,如今看来也只是藉口吧。 「哇啊。」 熙发出天真的欢呼。雾虽然散了,夜空中却覆盖着云,月亮从云层中透出光芒。 虽然东京现在几乎看不见耀眼的阳光,但月亮够圆时仍然很明亮。几近满月的月亮光芒四射,可以清楚地看见海的样子。 「看到房子了。」 熙从船头探出身体。隔着透明的玉池海水,过去的家家户户就这样沉在水中,永不腐朽地沉眠着。 由于月光明亮,水面上可看到许多小船。虽然魑魅魍魉会从夜晚深处及白昼雾底现身袭击人类,但人们不可能永远不走出户外。很快地,遇到魔物就和遇上强盗或流行病一样变得没什么大不了。 一到月圆之时,人们就会戴上护身符或平安符乘船出去,造访自己过去所住的房子或城镇。这样的怀旧之旅变成了一种流行。 「这里是哪里?」 小船从马喰町又驶回水路,经过沉在水中的浅草桥之后,熙开口问道。 「浅草瓦町的附近。」新太郎回答。 是吗?熙入神地注视着水底风景,新太郎看着他,又将视线转向船的左边。那栋失去了主人的租屋,如今已变成别人的住家了。 新太郎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万造。 只是听说在水路上往来的人们,偶而会遇见技术高超的操偶师,带着差丽的少女和源太人偶表演净瑠璃戏曲。 帝都,东京。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天皇驾崩。 这是发生在之后第二年,弘永二年三月的事。 ——谢幕 作品中有关歌舞伎的台词,全都是引用『名作歌舞伎全集第九卷鹤屋南北集一』(户板豪二等人监修、东京创元社出版)。(引用的部分文字经过修改后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