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川小鬼》 前言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各位听过“荷尔摩”这个词吗? 对,“荷尔摩”。 不、不,不是荷尔摩的hormone[1],是少了ne的hormo——“荷尔摩”,念的时候,请将尾音拉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 我想,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这个词。就算有人听过,甚至有人在现实生活中听过类似这样的叫喊,应该也不知道它的意义。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要想知道“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存在于其背后的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必须先到达“某阶段”,然而,一旦到达这个“某阶段”之后,通常就无法向他人提起这件事了——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愿意提起。 [1]hormone(荷尔摩)除了指激素以外,在日语中也有指猪牛内脏烧烤之意。——译者注,下同。 就这样,“荷尔摩”这个词,至少在世界大战以来的几十年间,甚或更早之前的大正、明治、江户、安土桃山、室町、平安时代,都是知者知之、传者传之,以至于在这个曾是帝王城市的京都内,仅仅只是一脉相承。据说在出云附近,至今还有“记纪”[1]中没有记载的某一个国家创立的传说,以口述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着,“荷尔摩”也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走过了不算短的漫长历史,非常隐秘,而且无声无息。 当然,也可说是这个词与生俱来的封闭性带来了许多阻碍吧!我问各位知不知道“荷尔摩”这个词,其实,我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它的正确意思,即使可以回到从前,请教柳田园男先生或折口信夫先生[2],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我音乐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语言。也说不定,这个词曾在某些特定人士之间流传,只是经过漫长岁月而在某处消失了,或根本就是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语言。 那么,“荷尔摩”究竟是什么? 归根结底,“荷尔摩”就是一种竞技的名称。 “荷尔摩”是所谓对战型的竞技,目的在于与敌人竞赛,决定胜负。竞技人数二十人,敌我各十人,原则上,要战到其中一方全军覆没,最后一个人从赛场消失时,才能分出胜负。然而实际上,比赛很少持续到那种时候,通常在其中一方的代表宣布投降时就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叫“荷尔摩”? [1]《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合称,《古事记》是日本最古老的历史书,内容包括传说、神话与歌谣,《日本书纪》是最早由天皇下令撰写的正史,以编年体记载。 [2]柳田园男(1875-1962)和折口信夫(1887-1953)都是日本著名的民俗学者。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不知道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也没有确切根据,干吗坚守“荷尔摩”这个怪里怪气的说法,何不随便取个“御京阪”啦,“京都大原三千院”啦,“姐三六角蛸锦”之类的名字[1]?但是,事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1]这三个都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地名,“御京阪”是京都和大阪的合称,位于京都大学的“三千院”是日本著名的天台宗寺庙,“姐三六角蛸锦”则是日本童谣《皮球歌》的歌词,歌中将京都市的东西向道路由北到南排列出来,这句歌词指的是姐(姉)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和锦小路通。 当参赛者败下阵来,不能继续进行“荷尔摩”比赛时,其中的理由就会赫然呈现,被击败的参赛者会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喘息,把鼻孔撑到不知羞耻的程度,顾不得周遭的一切,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大声叫喊:“荷尔摩——” 用最大的声音呐喊。 进行“荷尔摩”的地点没有限定,可以在宽敞五人的地方,也可以在河原町举行,看到败下阵来的女生,在四条河岸的正中央,用我在此完全无法描述的可怕表情大喊“荷尔摩——”,就算是敌对的那一方,也会觉得痛彻心扉。但是,不管是处于多可耻的状态,当事人都非得大叫不可。倘若各位在京都市区听到类似“荷尔摩——”的不明意义的叫喊声,那一定是某个战士在筋疲力尽时,不管愿意与否都被迫发出的垂死呼喊。那个时候,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用最大的声音喊出“荷尔摩”,因为我们跟那些家伙签订了“契约”——尽管是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签订的。 现在我可以断言,在“荷尔摩”中对战的敌我二十人,如果曾经看过最后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在战败者身上的可怕瞬间,绝对没有人愿意踏入“荷尔摩”的世界,但是,我们几个被巧妙安排的陷阱(对,那是陷阱!)吸引,最后都跟那些家伙签下了“契约”。 没错,这件事要回溯到京都三大祭典[1]之一“葵祭”的时候,一个月前才刚成为大学新人的我跟高村,以及留下来一起行动的其他成员们,都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从听起来就像势力遍布全国的帮派组织——京大“青龙会”那里拿到了稍嫌晚的迎新会传单。 一个礼拜后,我跟高村拿着在葵祭收到的那张传单,大摇大摆地去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于是,一切就从这家“贝罗贝罗吧”解开了序幕。 [1]京都三大祭典是: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葵祭,七月持续一整个月的祗园祭和十月二十二日举行的时代祭。 其一 京大青龙会 临时工作人员被交付的工作是牵牛车。 不过,牛原本就会自己拉着牛车走,所以我只要穿上白色狩衣[1],戴上装饰着葵叶的乌纱帽,走在车轮嘎吱嘎吱响、缓缓前进的车子旁边就行了。但是,河原町道路两侧挤满了手拿相机的观光客,我很难自然地迈开步伐,甚至无心享受装饰在牛车侧面的紫藤花。自始至终我都是以腼腆的心情,从御所[2]的建礼门前走到下鸭神社。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葵祭,古时称为贺茂祭,指上贺茂、下鸭两神社的例行祭典。 在遥远的平安时代,所谓“祭典”指的就是葵祭。每年五月十五日,都会举办葵祭“路头之仪”的活动——五百多人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衣裳,排成约一公里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京都的大马路上游行,从京都御所建礼门前出发,经过下鸭神社,最后到上贺茂神社。 历时半天的游行结束后,我在上贺茂神社领了一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报酬,正打算会丸太町的租屋处时,在社务所[3]前与一个男人擦身而过。 [1]在日本古代,狩衣本来是狩猎时的穿着,到了平安时代成为贵族、官员们平常穿的便服。 [2]又称京都皇宫,位于京都市上京区,是日本平安时代的政治行政中心所在地。从公园781年奈良迁都到明治维新的一千多年里,它一直是历代天皇的住所,后又成了天皇的行宫。 [3]社务所就是处理该神社事务的地方。 与那个男人视线交接的瞬间,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嘟起嘴、眯着眼,用那副滑稽的表情瞅着我。 “啊——” 两人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原来是刚才拉同一辆牛车的男人,突然换下了千年前的祭典服装,所以我一时没认出来。 我大可就那样跟他分道扬镳。没错,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那么做。但是,在彼此寒暄“辛苦了”之后,不知为何,我竟然跟这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不但如此,在知道彼此是同一所大学的新生后,还做了自我介绍,简直就像着了什么魔……不,在这种时候,应该说是着了什么“神”吧! 这个自称“高村”的男人,皮肤白皙,给人敦厚老实的感觉,可能是短发、体格纤瘦的关系,脸看起来特别小。 “安倍是念综合人类学院啊!那是什么样的学院?都学什么东西?” 才交谈没多久,他就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与他敦厚老实的外表完全不搭调。“你住哪里?”“房租多少?”“选修哪门外语?”我每随口响应一个问题,他的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来。我很快就后悔了。怎么会跟这么一个麻烦的人搭上话呢? 原本挤满参拜道路的观光客已经散去,呈现出一片祭典结束后的景象,我们两人有气无力地走在逐渐昏暗的神社境内。 “安倍,你加入什么社团了吗?” “没有,没加入任何社团。” “咦,为什么?” “没兴趣。” “咦,为什么没兴趣?” 我瞪了高村一眼,希望他不要啰啰嗦嗦地问个没完,但是高村丝毫不顾虑我的感受。“开学典礼那天收到那么多传单,总有一个喜欢的社团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响应,他反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事。他说他是以归国子女的身份入学。小学时,他的双亲带着他出国,十年后全家人才一起回到了日本。我问他从哪回来,他用日本人绝对学不来的标准发音回答: “losangels。” 我们在乌鸦叫声中,钻过了色调逐渐变得暗淡的第一鸟居[1]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京大的学生吗?” 这时候,一对男女突然从鸟居的柱子后面冒出来,叫住了我们。 “嗯,是啊……” 高村用怀疑的声音回答。 “我们正在拉新生加入社团,下礼拜六在三条有个迎新会,有空的话,要不要来玩玩?啊,也不一定非加入社团不可。” 那个女生从手上的盒子里拿出蓝色的传单,给我跟高村一人一张。 [1]鸟居是一种类似牌坊的建筑,象征神社的神域。“第一鸟居”是指进入神社境内的第一座鸟居。 一起enjoy吧?京大青龙会 以此开头的传单上划着蜿蜒扭曲的龙,细长的身体环绕一圈,形成传单的边框。 无法满足于一般社团的你!要不要加入京大青龙会?我们是为了增添大学生活的乐趣,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我们还会跟其他大学交流,所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哟! 文案下面标示“迎新会通知”,并记载了三条木屋町的居酒屋店名,旁边画着一个女生的脸,还写着“大家一起来~”。 这一个半月来,我看过很多社团的传单,但还没看过质量这么差的。什么“……的你!”“可以……哟!”都给人十年前的古老印象,其中又以“京大青龙会”这个名字最为老气,是怎么样的品味会想起这样的名字?我也不禁怀疑,制作这张传单的人是真心想拉人进社团吗?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社团,传单上连一句都没提到。 “这个社团是做什么?如果是宗教社团,我可不想参加,尤其是这句‘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看起来就很可疑。” 我还来不及在心中做种种的自问自答,高村就提出了直捣核心的问题,率直得连我都不禁愕然。 我胆战心惊地等待着眼前这对男女的回答。 “啊!果然会让人这么觉得,你看吧!所以我叫你多下点工夫嘛!这种传单果然太奇怪了。” “你还说呢,阿菅学长,之前你也说过这样就可以了啊!” 没想到两人对高村的发文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斗起嘴来。 “不好意思,给你们这么奇怪的传单,不过我们不是宗教社团,所以下礼拜六你们可以放心来看看。就算没有兴趣也没关系,抱着来瞧瞧的心情就行了。” 被称为阿菅学长的男生腼腆地对这我们笑。其实搞不好那真的是宗教社团,刚刚那段对话也是处心积虑安排好的。但是看到阿菅学长那张有点傻乎乎的脸,就觉得,如果他真是那种硬是希望他人内心能得到平静的偏激社团的一员,似乎又少了那么一点压迫感。 “为什么在离学校这么远的地方拉人?效率太低了吧!”高村的声音还是充满了怀疑。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向来都是在葵祭这一天的这个地点拉人,该怎么说呢……对了,算是一种传统吧!” 那个女生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回答,我怎么样都无法界定对这两个人的印象,总觉得心头刺刺痒痒的。 这两个人外表看起来并不奇怪,然而他们散发的传单内容却十分诡异,可是两人完全不打算对传单的奇怪之处做解释或修改,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以顺位来说,最奇怪的果然还是发传单的这两个人。 “一定要来哦!如果想问什么问题可以跟我们联络,传单下方有我的手机号码。” 当阿菅学长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听到那个女生说“好像又有人来了”时,便立刻跑向了她。我回过头,目送阿菅学长那因自然鬈而引人注目的后脑勺。 “太可疑了。” 跟我一起目送着他们离去的高村喃喃说着。我将视线拉回传单,看到蜿蜒扭曲的龙形图案旁边,印着“菅原学长”几个字个手机号码。 从上贺茂神社到丸太町的住处有一段距离,但是,我当然没有多余的钱搭 出租车,所以只好无奈地沿着贺茂用走回去。旁边跟着一个高村,更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两个京大青龙会的人是如何如何判断我跟高村是京大学生的呢?在休息时间,我从其他人的谈话中听出今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来自同志社大学、立命馆大学和京都产业大学等,应该是京都市内所有大学的学生都报名参加了。那时候,在上贺茂神社的参拜道路上,多得是跟我们一样打完工正要回家的学生。但是他们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就直接叫住了我们两个。 我还有另一个疑问,那就是他们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新生?二度落榜的我,生日是四月三日,所以虽然是新生,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如果第一年就顺利考上,我现在应该是三年级,他们两人却毫不犹豫地认定我是大一生。今天的临时工作人员招募也没有限定新生才能参加啊!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看着走在我身旁的高村那逐渐蒙上夜之气息的微暗侧面,我有点想通了。 ——就是他,那两个人一定是看到他,才断定我们是京大生。 头发剪得那么短,头的侧面睡出一条像裂缝般的发线。衬衫规规矩矩地塞进牛仔裤里,裤腰上系着中年人用的黑皮带。并非沉思中的单纯驼背、不急着赶路的单纯外八字——除了没戴眼镜外,他完全以自虐的方式表现出京大生跟不上时尚潮流的自我风格,完全就是标准的京大生模样。 我板着脸,用像是体育老师对学生进行仪表检查的眼神打量着高村全身,突然发现自己的穿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心情急剧低落的我移开盯着高村的视线,随便给了自己一个结论,那就是京大青龙会的人会将我们当成同一所大学的新生,一定有某种不值得高兴的莫名理由。 贺茂川与来自东北的高野川汇流后,改称为鸭川。这两条河川的汇流处,形成一个空荡荡的三角地带,那是一整片的石板地,人称“鸭川三角洲”,据说中世纪时经常成为战场。我们沿着贺茂川用走到三角洲前端,正要走上浮在昏暗川面上的石块时,高村问:“安倍,你会不会去刚才的那个聚会?”我踩在乌龟形状的石头上,回他说:“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有了决定。 我跟高木在出町柳站前分道扬镳,或许互道“再见”了你,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回到丸太町的住处时,我已经忘了高村这个人。 没想到后来会跟这个高村在“荷尔摩”中并肩作战,这是多么讽刺的缘分啊!回想起来,我为什么会在上贺茂神社遇到高村,其中原因恐怕只有神才知道。至少,在全国据说有八百万尊的神明当中,上贺茂神社所供奉的贺茂别雷命一定知道个中缘由。 ☆ 没钱没闲。 这句话简直就是我四月时的写照。 没想到上大学这么花钱。因为我接连过了两年的重考生活,所以尽可能不向父母拿生活费。但是,在买齐一个人生活的必需品、上课的教材之后,很快就囊空如洗了。我不想那么窝囊,第一个月就向父母要钱,所以决定将伙食费缩减至极限,设法熬过四个月。这样的我,当然不得不靠迎新会来寻求活路。 从开学典礼以来,我从学校个院系拿到了可能有上百张的社团传单,依照迎新会的日期重新排列,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这些迎新会。网球社在京大周边的百万遍、散步社在河原町、音乐电影同好会在木屋町、户外活动社在三条京阪、戏剧社在木屋町、联谊社在祗园、瑞士舞蹈同好会在河原町——我骑着自行车纵横驰骋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就为了靠这一餐填补一整天的空腹。没有聚会的日子,就安排一整天的兼职劳力赚取生活费,在葵祭的临时工作就是其中一个。 虽然我对高村说“不知道”,但其实在看到传单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决定要去参加京大青龙会的迎新会了。虽然我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出这个社团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对这种人数过多、做什么事都虎头蛇尾的集团,原本就没什么兴趣。不,应该说更讨厌大多数设团中那种半生不熟的亲密感。我这么无法接受社团,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历经两次重考,有时年纪会比办聚会的二年级生还大,也就是说,我已经错过了可以在社团天真玩乐的时期。 聚会当天,在我钻过居酒屋的布帘时,当然还是打着同样的主意——像平常一样,跟人随便聊聊,让学长学姐们付钱,报上假的电话号码、不参加后续活动、尽快闪人,因为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吃完饭回家。 但是我这样的计划,却因为一个女生的出现而彻底粉碎了。走上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二楼后,我找到一个靠墙的空位坐下来,就在我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立刻对坐在我眼前的女生早良京子一见钟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鼻子。 我刚才所说的一见钟情,严格来说,应该是对早良京子的鼻子一见钟情。 早良京子的鼻子外形,就是如此完美:有些鹰钩,鼻梁直挺,显现出轻柔温和的线条,一点都不大,但很英挺,显现出无与伦比的高尚轮廓。 为什么在分析一个女生的长相时,鼻子的形状这么重要呢?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回顾过去,所有我迷恋过的女生,都有着同一类型的鼻子,没有一个例外。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被某种特定鼻形吸引。当然,我不会光靠鼻子来决定一切,还是会看整体的均衡性来做判断。现在,眼前的早良京子除了鼻子外,还有充满知性的坚毅眉毛、带点迷蒙的乌黑眼眸、柔软的嘴唇,和让人不禁想用手指戳戳看的光滑肌肤。总之,她有一张五官端正的脸。毫无疑问,早良京子的容貌可以列入美女行列。但是我又因为她的鼻子特别加分,所以在我眼中,她不是中等美女,而是优质美女。 要不是来到会场的高村出声叫我,我恐怕会继续看着早良京子的鼻子,看到她的鼻子再也承受不了我的视线,而引发量子崩塌。听到叫声才回过神来的我,向高村招招手,指了指身旁的位子。因为有点担心接下来没办法冷静地跟早良京子交谈,所以,尽管高村头上还是睡出了一条远远望去也很清楚的分线,尽管今天他也把衬衫塞进了长裤里,我还是决定先跟认识的人交谈,把心情稳定下来。 我真的很没用,自从我在这里坐下之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我以前就是这样,跟没有感觉的女生要怎么谈都行,一旦有了感觉就变成了哑巴。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我会变得僵硬木讷。 “结果你还是来了。看你那天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来呢!” 高村坐在我旁边的坐垫上,还给了我一个亲切的微笑,然后砰的一声打破湿巾的塑料袋。 “啊,我叫高村,是经济学院的学生。” 他很自然地跟坐在对面的早良京子交谈。 “我叫早良京子,就读教育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早良京子的声音,清亮而柔和。我压抑亢奋的情绪,毅然做了自我介绍。 “哎呀!”早良京子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是学长呢!因为你一直没说话,还板着一张脸……我还担心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呢!原来你也是新生啊!” 早良京子把手指轻放唇上,嘻嘻笑了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之中有颗小小的虎牙。 “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就是比较害羞啦!” 高村完全没看出我内心的狂风巨浪,哈哈大笑,豪迈地用湿巾擦起脸来,丝毫不在意早良京子的目光。看来,高村昏庸的眼睛似乎看不出她的鼻子有多完美。 “早良同学,你是怎么 知道这个社团的?” 高村把湿巾折叠整齐后放回桌上。 “我在上贺茂神社拿到了传单。” “啊,不会是葵祭的时候吧?” “是啊!你们也是?” 高村先问起了这件事,早良京子说她也是以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葵祭的游行队伍,回家时在上贺茂神社被叫住了。 “那么,在这里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早良京子挺直身子,环视屋内。我先尽情地心上她侧脸的鼻形后,才跟她一起环视了周遭。会场里准备好的二十个作为都已经坐满了。我看到在上贺茂神社发传单的女生,就坐在早良京子后面。阿菅学长在哪呢?我正四处张望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头一看,发现对方就是那个阿菅学长。早良京子说:“啊!请坐。”阿菅学长频频点头说:“谢了,谢了。”接着就在早良京子旁边,也就是高村的正对面坐了下来。但他才刚坐下,就听到有人说:“会长,人差不多到齐了吧?”阿菅学长又赶紧站起来说:“那么,我们开始吧!”当他站起来时,正好与抬起头来的我四目相接,便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那么……各位,请准备干杯。” 大家准备好后,阿菅学长说:“在干杯前,先向大家致意……”接着自我介绍。 这是我才知道,这号人物就是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当时他没说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直。 那真的是很快乐的一晚,我还是第一次度过如何快乐的迎新会。 整个世界都以早良京子的鼻子为中心旋转着。我借着酒意,吞吞吐吐地说起佐田雅志[1]意义深远的歌曲世界,她一直带着柔柔的精神支持,我则是第一次把这种事跟其他人分享。在与早良京子交谈时,我觉得她的鼻子冲破了我内心的高墙长驱直入,让我感受到一种伴随着酸酸甜甜的疼痛感。高村可能是不胜酒力,脸颊红到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还冲着周围的人猛笑。不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要表现scat[1]。”接着便“terara”“uroro”地念出一长串不清不楚的话,获得满堂喝彩。对他来说,应该也是一个快乐的夜晚吧! [1]佐田雅志是日本国宝级的全能创作人,1972年,才20岁的他便在歌坛出道。他的音乐作品涵盖了亲情、爱情与人性等层面,嗓音独特、情感丰沛的演唱风格别具一格。经典歌曲有《关白宣言》、《来自北国》等。他也是导演与作家,畅销小说《精灵流》、《解夏》和《眉山》都已被改编成电影。 [1]scat(拟声唱法)是爵士歌手用声音模拟乐器演奏的一种演唱法。 ☆ 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这个头衔未免太长了吧! 几天后,我问阿菅学长,这个“四百九十九”究竟是从哪来的,阿菅学长笑着说:“随便掰的。”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他说“创始者”刚好整整去世一千年,大概是有人以两年交接一次的惯例为准,硬是算出了这个数字。 我问阿菅学长那个已经死了一千年的人是谁,他笑眯眯地指着我的脸说: “那个人跟你同姓哦!” “那么,是日本人?” “应该是吧!” “总不会是安倍晴明吧?”我高声说。 阿菅学长只是“嗯嗯”响应着,微微翘起嘴角,抛给我一个媚眼。 这个以“滑溜溜的泥鳅”来形容最为贴切的阿菅学长是理工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其他参加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迎新会的学长学姐们,也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京大青龙会没有大二生,因为“两年交接一次”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奇妙惯例。 “菅原学长向大家致意后,说到过这件事啊!你都听到哪去了?” 高村在电话那一头高分贝地指责我。高村说得没错,那一晚,阿菅学长或其他学长学姐说的话,我的确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我对某人的兴趣远超过京大青龙会。 所以,以下的说明都是现学现卖,从高村那里听来的。 大部分的社团都是每年交接一次,而京大青龙会的一年级生升上二年级后,也会从学长学姐手中接下传承的棒子,到此为止都跟其他社团一样。不同的是,这些一年级生升上二年级后,京大青龙会不会招收新的成员,也就是这一年不会招收大一新生。等这批二年级生升上三年级后,才会再招收新成员。就这样,每隔两年才会招收一次新社员,自然形成“两年交接一次”的惯例。 “搞啥啊……好怪异的社团。”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过你是不是很奇怪……你还说你不知道咧!” “他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我问过菅原学长,他说就是去爬大文字山、去琵琶湖露营什么的,好像都是些户外活动。” “哦……”我问归问,却不怎么在意,只轻轻发出鼻音回应他。突然,散在暖炉桌上的社团传单中,一张蓝色的纸映入我的视线。我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在上贺茂神社拿到的青龙会传单。 无法满足于一般社团的你!要不要加入京大青龙会?我们是为了增添大学生活的乐趣,每天不断做各种挑战的全新类型社团。我们还会跟其他大学交流,所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哟! 我还是觉得这篇文案写得很烂,反复又看了几次,越看越纳闷,如果真如阿菅学长告诉高村的那样,都是从事一些无关痛痒的活动,那么大可写得具体一点吧?把活动内容写得这么含糊(也可能只是文字功力太差),应该有它的道理,如果真是爬大文字山,去琵琶湖露营这么纯朴又平凡的活动内容,未免跟这种暧昧不清的文案太不搭调了。我立刻把这种突兀的感觉告诉了高村。 “那么,你现在仍然觉得他们是宗教社团?” “不,并不是。” “那么,你认为是自我启发那一类的社团?” “不是……” 我无法给他明确的回答,我只是单纯地叙述自己的感觉而已,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令我意外的是高村的态度,他在响应我随口提起的问题时,语气显然有点冲。 “怎么,你喜欢那个社团啊?” 高村在电话那一头犹豫地沉默了一下,给了我“嗯”的简短回应。 “所以你打电话来是要问我为什么不参加例会吗?” “不,我只是打来问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的例会,并没有问你为什么不参加,我没那么积极。” “喂、喂,干吗这么害羞嘛!” “我才没害羞呢!害羞的是你吧!” “什么意思?我干吗要害羞?” 高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话: “佐田雅志。” 我握紧手机,感觉到整张脸红了起来。高村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秘密呢?瞬间,我陷入狼狈慌乱的状态中。 “你、你怎么……” “是早良同学告诉我的啦!她说你哪天跟她大谈佐田雅志。在第一次见面dy面前,谈佐田雅志不太好吧?这样会不dy欢迎哦!” 他以超标准的发音说出dy”这个字,那种自以为聪明的声音,让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他狡黠一笑的脸庞。我羞愧得恨不得立刻冲上清水舞台,从上面跳下来。[1]但是另一方面,大脑又对早良京子的名字快速产生反应,所以心中小鹿乱撞。可是,为什么高村会跟早良京子谈到这件事呢? “啊,迎新会结束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 高村若无其事地说明原因后,开始报告早良京子的私人情报:“她爸妈今天从老家来看她。”我拼命压抑,不让我对高村的嫉妒火焰大量喷射出来。 “老实说,上礼拜参加迎新会时,我觉得这个社团的气氛很不错,虽然‘京大青龙会’这个名字是有点那个……安倍,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你那天好像也玩得很开心。” 他讲到一半我就没在听了,满脑子想着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那一晚,我没向她要手机号码,就那样匆匆与她挥别了。惟一不想要却拿到的电话号码就是高村的。我连向一个女生要手机号码的勇气都没有,我一边强烈苛责如此懦弱无能的自己,一边独自消失在包围着鸭川沿岸的黑暗中。 “对了,早良同学好像也玩得很开心,说想去例会看一看。” 这时,我突然苏醒过来,高村的声音瞬间灌入耳中。 “咦?” “我是说,早良同学好像也觉得那里的气氛不错,怎么样,下礼拜三的第一次例会,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眼睛立刻扫过暖炉桌上的三角形日历,下礼拜三没有安排打工,上面只写着“迎新会、河原町、专卖品同好会”。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跟你去看看吧!” 知道可以再见到早良京子,我的心跳就像指数函数一样攀升,但是我不露声色地表达了我要去的医院。 “哦,thankyou,安倍。” “不过,你以后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雅志的事,他可是我最重要的心灵大师。” 可能是一时会意不过来“雅志”是什么,一阵空白后,高村突然说:“关于这件事……”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我想问你……佐田雅志是谁啊?” “啊,你说什么?” 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问别人,别人也只是笑,所以我以为是不太好的人。” “你胡说什么,雅志是最高境界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可是个国民歌手呢!啊——啊——啊啊啊啊——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我不由得紧握手机,火爆起来。 “就是啊……大家知道的事,我通通都不知道。啊……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跟大家有很大的隔阂,好寂寞、好凄凉……” 听到高村那么悲切的声音,我赶紧安慰他:“喂、喂,提起精神来,改天我把cd借给你。”心情这才稍微平复的高村说:“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雅志的事。”在如此坚决的发誓后,挂断了电话。 我快速地抓起电暖炉桌上的三角形日历,用圆珠笔划掉“专卖品同好会”,一边压抑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一边在格子里大大写满“京大青龙会几个字”。 其二 宵山协定 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 当阿菅学长在上贺茂神社把传单交到我手上时,我就看出京大青龙会哪里不对劲了。 但是,我清澈的眼睛,被阿菅学长一个接一个提出来的户外娱乐活动,以及早良京子的存在给蒙蔽了。我完全没有察觉,在快乐的太平日子背后,“荷尔摩”的影子正朝我们步步逼近,就这样迎向了宵山之夜[1] 但是,在进入那一晚的话题之前——也就是在叙述我们突然被告知“荷尔摩”存在的“祗园祭宵山事件”之前,必须先稍微提一下另一件事。 就是关于我们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的事,还有我跟早良京子的事。 当我发现时,我们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凑齐了十个人。就是这种“不知不觉”,让我感觉到京大青龙会的可怕。 万物皆在“预定和谐”[2]的理论下进行着。我和高村、早良京子、芦屋、松永、纪野、双胞胎三好兄弟、坂上、楠木文共十人,会成为京大青龙会的成员,早在葵祭那天从阿菅学长手上接过传单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 [1]7月14日至16日的“宵宵宵山”、“宵宵山”及“宵山”是祗园祭的前夜祭,到了17日便是祗园祭的高潮——山鉾巡行 [2]“预定和谐”是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leibniz)的理论,认为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初便已预先安排,使得万物间能够相互协调,达成和谐。 我们全都是五月十五日的葵祭“路头之仪”行列中的临时工作人员,而且每个人都在回家的路上,在上贺茂神社拿到阿菅学长分发的蓝色传单。那时,我很怀疑阿菅学长怎么会知道我是京大的新生,最后随便下了一个结论,告诉自己他会那么判断应该是有我不知道的理由。就某方面来说,包括对阿菅学长的行动所产生的怀疑在内,我那样的结论并没有错,也就是说,阿菅学长看得到我和高村看不到的东西,他只要依据他眼睛所见,把传单发出去就行了。 去大文字山健行,去岚山烤肉,去比睿山兜风,去琵琶湖露营——京大青龙会在五月举办的种种户外娱乐活动,都是阿菅学长计划收服我们的策略,也是为了在“宵山之夜”前巩固成员所释放的烟幕弹。当然,我们几个人在这个社团的确挺“合”的(在京大青龙会是以散发一样的“味道”这样的专业术语称呼)。对阿菅学长来说,把传单交出去后,只要紧锣密鼓提出企划,把我们绑在社团里就行了。 不过,我前面所说的十个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凑齐了。十人当中,有人没参加过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也有其他人参加了那个聚会,最后却没有留下来。我不知道阿菅学长究竟把传单交给了几个有“味道”的新生,但是并非把传单发出去,成员就会像被催眠了似的纷纷靠过来,因为也有人参加例会后,发现感觉不合,以后就不来了。所以这里跟一般社团一样,也存在着成员去留的敏感问题。 但是在不知不觉中,环视周遭,我们已经聚集了十个人。 阿菅学长那一代也是十个人,据说,再上一代也是十个人。八成是不管追溯到哪一代,只要有“荷尔摩”的活动,就一定是十个人。不论哪一代,应该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恰巧凑齐了十个人,不多也不少。 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我不由得怀疑,地球上是不是有超越人类智慧的神明存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想法啦,譬如说,看到吊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1],就会想在全国八百万尊的神明中,是不是会有一个稍微影响一下明天的天气。 总之,自然而然聚集的十个人,聚集的方式也都很随性。首先,我、高村、早良京子、芦屋、楠木文五个人,是通过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加入的;双胞胎三好兄弟是经由五月最后一周的大文字山健行活动加入的;松永是在六月第一周的岚山烤肉活动中加入的;纪野是在第三周的比睿山兜风活动中加入的;最后一个坂上是七月时在琵琶湖的露营活动中加入的。 总是有股冲动想否定世上所有社团存在意义的我,为什么愿意忍受在初夏登山、在溪流旁生火、在兜风的路上晕车、在琵琶湖游船上晕船这些原本不用忍受的事,主动参加京大青龙会主办的活动呢?不用说,当然是为了早良京子。 [1]又称扫晴娘、晴天和尚,流行于中国农村和日本,是一种悬挂在屋檐上祈求晴天的布偶。 也不知道是看上这个社团的哪一点,早良京子跟高村一样,非常积极地参加每个礼拜三的例会以及周末的户外娱乐活动,所以我也顺势装出一副很不想去,却被高村硬拉去的样子,参加了周末的活动和几乎所有的例会。不过所谓例会,也只是学生餐厅或京大附近的西餐厅七嘴八舌聊天的晚餐聚会而已。原本不擅长这种事的我,通过每个礼拜都跟同一票人见面的训练,也渐渐跟阿菅学长以及其他老社员们攀谈起来,甚至和其他新生也打成一片。不过,偏偏跟早良京子就是无法自然交谈,跟芦屋那个法律系的男生好像也八字不合,几乎没说过话。至于两个一年级女生当中的另一个女生楠木文,则是因为她太过沉默寡言,我也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在七月的第一次例会中,公布了新生们为周末两天一夜的琵琶湖露营所各自负责的工作,阿菅学长派我跟楠木文一组,负责采购食物。 例会结束后,我为了早良京子偏偏跟芦屋一组负责准备饮料这件事,感到非常郁闷。在餐厅前,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叫住正要解开自行车车锁的楠木文,问她能不能给我手机号码。楠木文停下开锁的手,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只差没冲着我问:“干吗要我的手机号码?” “要去采购时,总要联络吧?” 我强忍烦躁的情绪,给了她正当理由。她“啊”一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电话号码。 “那么楠木文,什么东西嘛!” 三十分钟后,高村在例会结束的回家路上顺道来我的住处,我非常不满地向他抱怨。 “她怎么了?” “我跟她都是采购食物组的,所以跟她要了电话号码,她却一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的样子。” “你想太多了吧!” 高村丝毫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在床头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几乎每隔三天就会来我家,那里渐渐成了他的固定座位。 床前的暖炉桌上,放着刚从家里寄来的yokumoku的蛋卷罐子。一眼就看到这个罐子的高村,兴奋地说:“哦,是雪茄蛋卷,我最喜欢吃这个了。”他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用下巴示意可以自由取用,他说:“那么,一根就好。”便立刻从罐子里拿出了根细细长长的包装袋。 “对了,楠木长得有点像大木凡人[1]呢!我都在心里偷偷叫她‘阿凡’。” 我想起楠木文的长相,不禁觉得高村的说法绝妙无比。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把中年男人的名字冠在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生身上,是很不绅士的行为。 “把她说成阿凡太过分了吧?她又没阿凡那么胖。” “这个地方很像。”高村用从袋子里拿出来的蛋卷在自己的脸的上半部画了一个圆圈。“不要告诉她哦!” “当然不会。不过,你也知道大木凡人啊?” “最近知道的,那张脸看一眼就忘不了。” [1]大木凡人是在日本家喻户晓的知名艺人,昵称“阿凡”,招牌造型是娃娃头加完全盖住眉毛的厚厚刘海,配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 高村把雪茄蛋卷当成真的雪茄,从鼻子下滑过闻闻味道后,放进了嘴里。 “喂喂,你那是什么吃法?” “怎么了?” “不要那样吃,看了就讨厌。” “我就要这样吃。” 我要先为不知道雪茄蛋卷的人做个说明。雪茄蛋卷是把薄薄的饼皮一层层卷起来做成雪茄模样的进口蛋卷。一般人是像抽雪茄那样,直向放进嘴里啪里啪里咬,高村却像狗咬骨头那样,将雪茄蛋卷横向放,用门牙把饼皮一层一层剥下来吃,好像在耍猴戏的猴子,一副狼狈样,我实在看不下去。 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在穿着品味上更是已经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现在全日本哪有穿着dodgersnomo[1]的t恤到处招摇的十八岁年轻人?而且还把t恤塞进长裤里,再系上黑色皮带。没有时尚感的归国子女所透露的悲哀,与没有韵律感的黑人是一样的。 我把雅志的精选集和三根雪茄蛋卷塞给高村,将他赶出了我的住处。虽然我很高兴出现了一个对雅志深奥的世界有兴趣的人,但是,这个人偏偏是高村,只会让我感到郁闷而悲哀。如果是早良京子该多好。我想起她在今晚的例会中,微低着头吃意大利面时鼻子的美丽倾斜度,叹口气,关上了门。 [1]指洛杉矶道奇棒球队(losangelsdodgers)的日籍投手野茂英雄(hideonomo)。 露营前一天,楠木文推着自行车,准时出现在我们约好的京大钟台下,一分不差。 近距离看到她的脸时,我就想起高村说的话,拼命压抑要往上扬的嘴角。完全盖住眉毛的厚厚一层整齐刘海,配上让人不禁想问现在哪里还有卖的粗框大眼镜——用“阿凡”来形容真的很贴切的楠木文,在我面前停下了自行车。我向她点头致意,她也向我点点头,然后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仔细想来,我们之间连正式问候都没有过,却在阿菅学长一声令下被迫一起采购食物。所以,彼此之间没什么话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突然,我把视线朝向她的鼻子。这之前,我都只注意到她个性化的发型和眼镜,没仔细看过她的鼻子。在一米的近距离内看到的那个鼻子,形状出乎意料地好看。不过,有点太圆,好像缺少了笔挺华丽的感觉,果然还是比不上早良京子的鼻形。 “我们要去哪买?” 我赶紧将视线从她的鼻子往上拉,看到她正从大大的镜片后面抛出狐疑的眼神。我试图掩饰尴尬而看看手表确认时间,说:“去我住处附近的超市吧!”便匆匆跨上了自行车。 一个人的话多与不多,完全是一种相对论的问题。跟楠木文并肩走在我住处附近的大型超市食品专卖区时,我有了这样的全新体会。我在人前的话并不多,但是跟楠木文在一起,可能会被界定为饶舌的人。楠木文在买东西时,就是这么沉默,自始至终都展现出不知道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消极态度。但是,我看到她把我随手扔进篮子里的咖哩材料“男爵”马铃薯换成了“mayqueen”牌,可见她也不是漠不关心,因为前一个品种比较不耐煮。 买好的东西都搬到了我的住处,明天早上会有学长开车来载。 “喝杯果汁再走吧?” 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屋里后,楠木文站在玄关用力喘着气,可能是因为刚才双手抱的东西太重,所以我带着慰劳的意味对她说。她站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看到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还倒了果汁,才含糊地说:“打搅了。”接着脱下了鞋子。 “楠木,你在哪个学院?” 我坐在床边,看着规规矩矩端正坐在暖炉桌前的楠木,问她。 “理工学院。” “那不是跟阿菅学长一样吗?” 楠木边喝饮料,便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加入京大青龙会?” 我看着她那厚厚的一层刘海,问她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看到她超乎寻常的沉默寡言,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有兴趣加入京大青龙会。 “安倍呢?” 一阵沉默后,我以为楠木文要回答我,她却反过来问我。虽然我也是直接叫她楠木,可以说是彼此彼此,然而在听到她直呼我安倍的时候,却有一种近乎困惑的新奇惊异感。 “我吗?我是因为……高村一直说去啦去啦,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 明明是她自己问我的,可是却冷漠到几乎毫无反应,完全没把我充满虚伪的回答听进去。 “你呢,楠木,你是为了什么?” 我压抑涌上心头的反感,又问了一次。但是她把杯子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环视屋内,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看着她跟不上时代的厚厚刘海下的大眼镜,耐着性子等她回答。 “谢谢你的果汁。” 楠木文把杯子往前推,站了起来。我还以为她要去厕所,赶紧说:“啊,在右手边。”她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只是走到玄关穿上凉鞋,默默打开门,就那样离开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发出干涩的声音被关上的门。 当然,楠木文没有再回来,她膨胀得像蘑菇似的后脑勺残影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有种被打败的感觉,茫然嘟囔着: 真搞不懂你啊!阿凡。 ☆ 该不该买空调呢? 就在我犹豫不决中,夏天已经匆匆先来报到了。 即使是在深夜十一点走到户外,位于盆地的城市仍然笼罩在有点湿热的空气中。 最近,我习惯在深夜时,先去鸭川沿岸乘凉一下,再回到房间睡觉。其实沿岸温度跟屋内应该没差多少,但是听着河流的声音,躺在长椅上,就会瞬间忘了周遭的炎热。 那是再过三天就要去参加祗园祭宵山的晚上,我像平常一样,从丸太町桥走下河川沿岸,躺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的我,开始不停地自问自答:今后漫长的炎炎夏日,我是否可以靠家里送来的一台老旧电风扇度过呢?不,实际上,我早已下定了决心,要靠一台电风扇熬过传说中“古都夏日”的炙热地狱。可能的话,我也想一脚踢开电风扇这玩意儿,豪迈阔气地买台空调回来,无奈我口袋空空。在兼职方面,阿菅学长帮我找到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家教工作我不必再过得像以前那么拮据,有了一定程度的收入。但是,要买空调就另当别论了。选择凉快还是食物?这个滑稽但现实的问题,高高横亘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下游的三条方向传来。在流水中伴着踩过草地的声音,从我身旁经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用耳朵追逐那个声音,心想应该是有人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难得的和风吹拂而来,我昏昏沉沉地被睡魔夺去了意识。 突然,我听到奇怪的声音,混杂着流水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卡住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是越是刻意去听,越觉得我寻找的声音好像被卷入河流声中不见了,又像一直在我耳边缭绕,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稍微起身,觉得声音是来自我旁边的长椅。离我大约五米的隔壁长椅上,朦胧浮现出一个身穿白衬衫、像是女性的轮廓。我若无其事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她,发现她正在哭。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她的啜泣声。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我很想这么问她,但是当然做不到。只能对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的她,鸡婆地发出无言的呐喊:请你把头抬起来,擦干泪水。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呐喊,她左手拿着像后怕的东西擦拭眼睛时,突然抬起了头。 咦——? 瞬间,奇妙的感觉袭来。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影子的她,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我仔细再看,当她的侧面与背后丸太町桥上的橙色灯光重叠时,我像被点到一样跳了起来。 她 的侧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那个鼻子绝对错不了。正是我认为这世上最美丽的——早良京子的鼻子。 “早良同学……”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音。 隔壁长椅上的影子大吃一惊,身体抖了一下。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屏住气息,悄悄观察了我好一会儿。 “安倍同学?” 我听到微弱而熟悉的声音。 “啊,没错……是我,安倍。”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没什么意义地向她举起了双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 早良京子慌忙用手帕擦拭脸颊,声音中带着一点慌张和怀疑。或许是她背对着桥上路灯的缘故,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 “我……我在这里乘凉。” “乘凉?” “是啊……我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有时候会晃到这里来,躺在长椅上睡觉。” 早良京子默默凝视着我。不,是我自己认为她正在凝视我。 “你呢?” 我委婉地问,硬是把我最想问的“你为什么哭?”这句话咽了下去。 “没什么,我只是来四条玩,正要回去。” 虽然我心想,哭得那么伤心还说“没什么”,但是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正确来说,是不敢再问。 “你住在哪儿?” “修学院。” “很远呢!” “嗯。” “难不成你要走路回家?” “是啊!” “走路要走一个小时吧?会不会有点危险?” “谢谢你,我不会有事。” 早良京子站起来,把手帕收进肩上卸背的皮包里。“那我走了。”她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背向我,往丸太町桥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我将手伸向半空中,不由得叫出声来。“呃……我,我真的就住在这附近,何不先到我加坐坐?我可以把自行车借给你,走路回家还是太危险了……” 我在心里暗想,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呢?但是,看着早良京子一个人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我就是不能不这么对她说。 然而,看着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的早良京子的背影,我不禁对自己轻率、混账的话感到可耻,整个人沮丧起来。竟然问她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她怎么可能去呢?我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刹那间,自暴自弃的强烈冲动涌上来,我烦躁地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新町的电器行买附有自动清洁功能的高级空调;为了促进国际交流而去英文补习班报名上课;订购由联合国本杰明教授推荐,连复杂的乘法也可瞬间算出答案的邮购商品“mathmagics”——我要把钱花在种种地方,让生活陷入困境,逼得自己变成像在菩提树下悟道前的释迦牟尼那样皮包骨的男人。 “我想……”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暂停灰暗的冲动,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早良京子已经站在我面前。 “还是去你家坐坐好了,不知道可不可以?” 早良京子用微弱地声音难为情地说。 我立刻决定把成为释迦牟尼那种男人的计划无限延期。 “可、可是有点热哦!” 我边滔滔说着自我解嘲的话,边带着早良京子从阶梯走上丸太町桥,大脑咕嘟咕嘟沸腾,觉得自己就快发狂了。 我这么做对吗? 听着早良京子在屋内回响的呼吸声,我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在心中无声地问过自己多少次。 写成这样,可能有人会马上联想到——早良京子躺在我裸露的臂膀上,床尾散落着脱下的衣服,床单做作地拉到胸部要露不露的地方……这种淫荡的画面。 但是,真相当然跟那种缠绵后的景象相差甚远——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早良京子、隔着暖炉桌躺在地上辗转难眠的我、咔嗒咔嗒作响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依然闷热不堪的房间——如此支离破碎的情景,正展现在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但是,早良京子睡在我房间的事实,仍可说是惊天动地之大事,一点都不夸张,是我离开房间去鸭川乘凉时绝对想像不到的。所以在关灯后的两小时我还是无法入眠,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原本只打算来我房间坐一下的早良京子,为什么会睡在我床上?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从鸭川到我住的地方只花了三分钟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后,我去上厕所,回来就看到早良京子躺在床上睡着了。刚才哭到几乎可以跟河水声抗衡,我现在她应该是困到撑不住了吧!不论我怎么叫她,她都只回我一些意义不明的话,什么“算了,就这样吧!”“我说算了啊!”之类的,等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中,就拒绝再做任何响应了,以上情况足以证明,她已经相当疲惫了。我也想过要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摇醒,但是,我让她醒来要做什么呢?把一个睡得这么熟的女生叫起来,借辆自行车给她,叫她在凌晨时分从川端通骑回修学院,这种事实在太不实际了,也非绅士该做的事。 于是我替她盖上薄薄的毛巾被,自己睡在地上。 “晚安。” 我像对天地神明宣誓般喃喃自语,把手伸向暖炉桌正上方的电灯垂下来的拉绳。突然向下一看,灯光正映照着把脸颊贴在枕头上沉睡的早良京子的侧脸。当视线捕捉到倾斜度完美无缺的鼻子时,我的心脏立刻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不行。 在轮廓尚未清楚呈现之前,就已经有个邪恶的阴影在我体内深处翻腾、急速膨胀,我味道良心很快对那样的现象发出了警告。 ——喂,何不轻轻摸一下她的鼻子? 从某处传来这么一句耳语。 我紧握着绳子,吞了吞口水。我非常非常清楚,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我平日最迷恋的东西,现在正以完全无法想像的、毫无防备的状态横躺在我眼前。 ——且慢、且慢且慢! 警钟铿铿铿响起,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告诉我,要死守男人的矜持。但是,握着拉绳的手没有拉动绳子也就罢了,连空着的另一只手都慢慢地蠢动了起来。 ——不行,不能摸鼻子! “纯白的我”在良心与一般常识的支撑下,拼命呐喊着。 ——鼻子不行!要摸就摸臀部或丰满的胸部,这样比较健康,也有趣多了。光摸鼻子,简直、简直……就像变态嘛! 就在离早良京子的鼻头只有几厘米前,我猛然停下了手。是的,继续下去,我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变态。世上用来区分变态与一般正常人的界限是什么?那就是付诸行动与否——在千钧一发之际领悟到这一点的我,粗暴地啪叽啪叽啪叽连拉了三次拉绳,直到房间完全暗下来为止。 但是,已经亢奋到将近沸点的情绪没那么容易平静下来。我听着早良京子平稳的呼吸声,郁闷地盯着天花板,还一度起身确认她的状况。面向天花板睡得香甜的早良京子,她那有着漂亮轮廓的侧面连同那优美华丽的鼻形,在床脚的窗帘上映出了黑色的影子。 结果,我到快天亮时才沉沉入睡。醒来时,已不见早良京子的踪影。一股像被遗弃的落寞感油然而生。我躺在毛巾被折得整整齐齐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跟平常不一样的味道,那是早良京子的味道。 ☆ 终于要说到“荷尔摩”了。 七月十六日,就是祗园祭宵山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荷尔摩”的存在。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新月之夜。当然,那时的我还完全不理解“荷尔摩”是什么东西。 晚上六点半,我跟来接我的高村 一起离开住处,沿着鸭川沿岸一路往四条走去。 比平常更湿黏的空气笼罩着京都的夜晚,光在沿岸走着,就可以感觉到整个城市沉溺在祭典的雀跃气氛中。平常只有在三条到四条之间才看得到坐在河岸旁的情侣,今晚一直延伸到丸太町附近。绵延相连长达15公里。我和高村走在一对接一对的情侣后面,没怎么交谈。有情侣互搂着肩膀;有情侣躺在对方大腿上;有情侣亲吻着额头;有情侣互相亲吻;有情侣唇舌交缠;有情侣彼此抚弄胸部,完全陷入两人亲热世界的男女,痴狂到完全不知节制。我和高村往四条走去,内心充塞着没来由的挫折感。 三好兄弟、纪野、坂上、楠木文、松永已经到了人群聚集的四条河岸。 “搞什么嘛!明明是他们把我们找来的,学长学姐却一个也没到。” 高村不解地四处张望。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离晚上七点的集合时间还有五分钟。我们之所以会来到人挤人的宵山的四条河岸,是因为我们都收到了阿菅学长的诡异短信,上面写着:“祗园祭宵山午后七时,四条河岸见。” “哟!芦屋,这边,这边。” 在我旁边的松永举起了手,不久后,芦屋从人潮中出现,亲切地举起手来和松永打招呼:“哟,让你久等了。”接着却瞥了我一眼,只“嗨”一声就钻进了我们的圈子里。那么明显的差别待遇,让我火冒三丈。但是看到站在芦屋后面的早良京子,那种恶劣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了。早良京子看到我,露出腼腆的笑容,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前几天谢谢你了。” 在一阵欢呼中,对岸射出了烟火,缓缓划出一道弧线,接着没入了河面。我跟早良京子之间,仿佛也划出了一道暖暖的心头弧线。这种令人受不了的闷热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更是暖得发烫。 “那是什么啊?总不会是菅原学长吧?” 这时,松永突然鬼叫起来。我跟着松永猛然伸出去的手指望去,看到的是四条大桥。 那是什么啊? 当我看到那副模样时,也喃喃说出了跟松永一样的感想。 映入我眼帘的是在栏杆旁排成一列,全身蓝色的一群人。他们正力抗涌向八坂神社的滚滚人潮往前迈进。带头的毫无疑问就是阿菅学长,所有学长学姐都在他后面排成一列。因为栏杆高及胸部,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是,应该都是穿着蓝色的衣服。 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看到桥上奇妙的蓝色纵队了。“喂,菅原学长!”高村神态自若地挥着手大叫,阿菅学长也看到桥下的我们,挥起手来。 他们从桥头的阶梯走下河岸时,我才发现他们一行人都穿着蓝色浴衣[1],是没有任何花样,从上到下连带子都是蓝色的浴衣。其中两个学姐也穿着同颜色的浴衣。 路上行人可能是把他们当成了祭典的相关工作人员,看到由阿菅学长带头往这里走来的浴衣一行人,慌忙让开了路。原本人满为患的四条河岸突然空出一条羊肠小道,阿菅学长一行人恍如走在红地毯上,木屐踩得咔嗒咔嗒响,悠哉游哉地走到我们面前。 阿菅学长背后带着一群大三生,与我们仿佛对峙般站着。在桥上路灯照不到的河岸上,他们身上的深蓝色浴衣看上去一片漆黑,酝酿出无法形容的气势。 [1]夏天穿的棉质轻便和服。 阿菅学长口中暗念着一年级生的名字,边数着我们的人数,确认十个人都到齐后,“嗯哼”干咳了一声。我们一方面对突然穿着浴衣出现的学长学姐们感到困惑,一方面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片静默,等着听阿菅学长说话,态度跟平常一样的阿菅学长,与态度显然不寻常,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其他高年级生,形成诡谲的对比,带给大家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各位,”阿菅学长将双手在背后交叉,视线缓缓扫过所有人,严肃地起了个头,“今晚七点,正式宣布解除宵山协定。” 从对岸发射的冲天炮,穿越我们一头雾水而茫然的心,嗖的一声飞向了夜空。 ☆ “不知是谁取名为宵山协定的。” 阿菅学长像唱歌般低声说着,逐渐切入了“宵山协定”的说明。他蛋蛋述说着有如玩笑般的内容——关于京大青龙会与荷尔摩的事,阿菅学长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的事,我们是值得纪念的第五百代的事。我们默默听着,也把那些事都当成了玩笑。 我们并不是不想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只是很难想像那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请恕我冒昧,先在此介绍一本册子。 纸张已经完全褪色,封面上贴得到处都是的胶带也都变质变色了,如实传达出这本小册子经历过多少人的手,历史又是多么悠久。 标题用漂亮的毛笔字横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在此,我要写下在“总则”“细则”之后,关于“禁止事项”那几页中的第三条条文。 第三条在祗园祭宵山之前,禁止告诉新生所有关于“荷尔摩”的事。 这就是所谓“宵山协定”的正确原文。 根据这个条文的规定,在祗园祭宵山之前,针对新生举办的活动都限定在“凑齐荷尔摩所需十人”的范围内。不管何时才能凑齐这十人,起跑线都要统一,可想而知,这个条文的目的在于实现“公平竞争”。聪明的你们,一定有人很快产生了怀疑——所谓“宵山协定”或“公平竞争”,究竟是指谁跟谁的协定、谁跟谁的竞争呢? 答案就在这本《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的封面里,这一页只有在正中央处写了短短一行字。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我们京大青龙会全体二十人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四条河岸,前往四条乌丸十字路口。 根据京都府警方的调查,这一天出入祗园祭宵山的游客多达四十六万人。从四条大桥桥头起被规划成行人专用道的四条通,有东往西望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有如大河波浪般钻来钻去的人头。时间是晚上七点半,我们在阿菅学长的带领下,混杂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往四条道往西走。正当我被迷蒙而漫无止境的人海波浪摇晃得开始有点晕船的感觉时,今晚的主角突然浮现在四条通的尽头。 正面悬挂着很多灯笼、屋顶插着长柄大刀的山鉾[1],像发光的水母一样,闪烁着朦胧的光芒,俯视着京都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祗园祭,来源要追溯到贞观时期[2]。 当时,京都流行传染病,人们立起了六十六支二十尺长的长矛,祈祷能驱除这个传染病。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想要立起那么多支长矛,总之,这个奇妙的想法后来代代相传,经过漫长的岁月,原本以手奉献的长矛多了车厢和车子,演变成现在的风雅模样。 ko-n-chi-ki-[3]—— 阿菅学长一行人踩出来的咔嗒咔嗒木屐声,与祗园囃子[4]配合无间。浮现在灯笼淡淡光线中的蓝色浴衣背影,看起来也颇有韵味。问题是,十个人的浴衣背上都围了一圈白色的龙,很像乡下的小混混,我不太能接受。 [1] 山鉾是京都祗园祭的游行花车,外形像是一座迷你小庙,其中第一辆固定是顶上装饰着长柄大刀色彩鲜艳的山鉾,三十二町共有三十二辆,每一辆山鉾的造型都不同。 [2]日本平安时代年号,时间在公元859年至877年。 [3]这是形容祗园祭的乐声,用鉦、太鼓、笛子等乐器演奏。 [4]囃子泛指在各式传统表演中伴奏的音乐。祗园囃子即在祗园祭中为炒热气氛而以笛子或鼓伴奏的音乐。 我们十个大一生也跟在他们的后面, 摇摇晃晃地穿过祭典气氛高涨的四条通。 虽然我们几个在四条河岸突然听说了“荷尔摩”的存在,但却还是一副来有死无生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阿菅学长在河岸所说的话。所以也难怪被祗园囃子炒得越来越兴奋的我们,会向唱着“不是常有,只有今晚”的可爱孩童们买趋吉避凶的护身符,会在路边摊买刨冰、烤鸡肉、冰菠萝,会以挂在长刀鉾上的精美布幔为背景拍照,尽情享受来到京都后第一次参与的京都祗园祭,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快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时,阿菅学长突然停下来,用严厉的口吻说: “从现在起,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结束前,禁止一切悄悄话。” 我们顿时被拉回了现实,每个人都觉得刚才欢欣鼓舞的行为被委婉地责备了,心里不太舒服,全都垂头丧气地安静了下来,这才察觉到阿菅学长在河岸说的话还没讲完。 阿菅学长从怀中拿出古色古香的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我也受他影响,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阿菅学长用怪异的节奏喃喃念着,信步走向十字路口,完全被诡异气氛吞噬的我们,也默默跟在他后面,那是我们踏入荷尔摩魔境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 恍如置身梦境中。 原以为是胡扯瞎掰的事,却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种感觉就像在鞍马山遇见了天狗,在大江山遇见了酒吞童子,在今出用通遇见了百鬼夜行一样[1]。 人潮从东西南北各条道路蜂拥挤向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呈现一片混乱的状况。山鉾排列在十字路口前,像巨大的象棋棋子耸立在四条通上,从屋顶悬吊下来的几十个灯笼像下垂的柳树、干柿子、酱油糯米团。在这一瞬间,我们十个新生仍然以为是阿菅学长和其他学长学姐们基于某种理由(譬如社团延续下来的传统恶作剧)在耍我们。 打从心底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事,倘若某部分真的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会怎么样呢? 阿菅学长在四条河岸做完荷尔摩的相关说明后,这么说着—— 荷尔摩的竞争,以京都这个城市为舞台,持续了很长一段岁月。包括我们京大青龙会在内,参与荷尔摩竞争的四个集团,今晚将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齐聚一堂,名为“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 再说一次,我们并不是不想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只是很难想像那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 [1]这些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日本许多地方都有天狗传说:长得像人,但有红脸,鼻子又高又长,还有一对翅膀。其中鞍马山的天狗最有名。酒吞童子是统领众妖的百鬼之王,擅长化身英俊男子勾引女性。最早与其有关的故事在大江山一带。百鬼夜行则发生在京都,妖怪会在夏天的夜晚成群结队地大游行。 但是,当我们从东侧进入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向正前方望去时,果然如阿菅学长在河岸所说的那样,真的有一群人往我们这边来了。如果再继续往前,就会跟迎面而来的那群人撞个正着,阿菅学长和那些大三生却不发一语,勇往直前。 为什么我会一眼就看出,从十字路口西侧迎面而来的人就是阿菅学长所说的那群人呢?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扮。没错,他们也全都穿着浴衣。惟一跟阿菅学长他们不一样的是,那些人穿的是白色浴衣。 逐渐接近十字路口中心时,我又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实。 正要进入十字路口的,不只我们和正对面的那些人而已,从左、右两侧也有跟我们一样的人正推开人群,朝十字路口中心而来,他们也都穿着清一色的浴衣。从我们的右侧,也就是十字路口北侧前进的那群人,个个都穿着黑色浴衣;从我们左侧,也就是十字路口南侧前进的那群人,都穿着鲜艳的红色浴衣。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阿菅学长说的话突然浮现脑海。 四队人马都直直面向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中心。这样下去,势必会在十字路口彼此冲撞,引发混乱。 但是就在快要对撞之前,四方都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们来不及反应,全都撞上了学长学姐画着龙的背部,被狠狠瞪了一眼。 四色浴衣围绕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正中心,彼此相对,每个人都保持缄默,纹丝不动。在旁人眼里,一定是很诡异的景象吧!路上行人都跟我们离得远远的,有小孩要伸出手来指向我们,父母就赶快“嘘!”一声遮住他的手。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顿时像遇上乱流般形成无人地带。 我战战兢兢地观察左右那群人,目光决不与他们接触。 他们个穿着红色、白色、黑色的清一色浴衣,人数大约十人,看起来都像是大学生,而且应该都是三年级生。男生占大多数,但也看得到几个女生。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唇,一触即发的氛围飘散在四方之间。奇怪的是,穿着红、白、黑浴衣的一群人背后,都各有十名左右看起来比他们更年轻的人,正用疑惑的眼光四处张望。 简直就跟我们一样嘛——正当我发现这点端倪时,阿菅学长的声音划破了喧嚣中的静寂。 “现在是戌时[1]——‘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正式开始。” 我看到站在大三生最前方的阿菅学长把手高高举起,刚才那只古色古香的怀表,在霓虹灯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带领右边黑色浴衣群的男人,突然发出粗犷的声音说: “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共十名。” 接着,带领正对面白色浴衣群的男人,用力道十足的声音说: “立命馆大学白虎队,共十名。” 再来是带领左边红色浴衣群的女人,她态度庄严地说: “龙谷大学phoeni,共十名。” 最后是阿菅学长用比其他三人少了那么一点魄力的声音,短短地说: “京都大学青龙会,共十名。” [1]戌时指晚上七点到九点。 阿菅学长一说完,约四十名穿着浴衣的一群人便彼此鞠躬行礼,我也赶紧跟着做。 当所有人抬起头来时,又响起了阿菅学长的声音: “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到此结束。” 其三 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明知我问什么。” “我哪知道啊!” 我当然很清楚高村想说什么,但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回应他。 这是上学期最后一堂体育课,油蝉声音洪亮地唧唧鸣叫着,把毛巾缠在头上的高村,正津津有味地咕嘟咕嘟喝着果汁。 我就读的综合人类学院因为人数太少,上体育课都是跟经济学院一起,所以,我每个礼拜都得跟高村在操场上见面。 上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是在祗园祭宵山的两天后,所以,高村的“你觉得怎么样”的发问,所针对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四条河岸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发生的事,以及之后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举办的盛大宴会。 女子曲棍球队的队员们正在慢跑,从操场传来她们轻快的呐喊声。我在树荫下茫然地看着她们翩然舞动的制服短裙,回想宵山那件事,重新思索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阿菅学长宣布“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结束后,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随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哎呀哎呀大家辛苦了”“让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怎么样?迎新会顺利吗?”之类的亲昵话语满天飞,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内,突然洋溢着一片水乳交融的景象,令人大惑不解。 然后,穿着四色浴衣的人各自散开在不同的队伍里,有人互搭着肩谈笑风生,有人以山鉾为背景拍照合影,大家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从四条通往东走,全体人员都走进了迎新会时曾经去过的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被大三生赶进店里,之间二楼的隔间已全部拆除,变成了被包下的大会场。我们疑惑地坐上已经摆好餐具的位子时,饮料很快就端上来了。时间正好是晚上九点,在阿菅学长的带头干杯下,开始了为数八十人的盛大宴会。 干杯后,阿菅学长立刻把我们十个一年级生——也就是京大青龙会的新成员——一一介绍给在座的所有人。接着,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立命馆大学白虎队、龙谷大学phoeni,也都由各自的代表介绍给了十位一年级生的新人。每介绍一个人,所有穿着四色浴衣排排坐的人就会拍手、喝彩,让人误以为来到了落语[1]研究会之类的地方。 等各大学合计四十名的一年级生介绍完后,阿菅学长又站起来说: “呃,我们平常虽然是荷尔摩竞争的对手,但是在荷尔摩之外的场合,却是可以敞开胸怀、畅所欲言的好朋友、好伙伴。呃,希望一年级的各位也能不忘堂堂正正、公平竞争的精神,彼此相互切磋,将荷尔摩精神发扬光大。” 在发表完这段听起来很像校长致辞的谈话之后,在座的“浴衣组”又是一阵大喝彩。 [1]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 后来听说,从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到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一连串行动会由阿菅学长带领,是抽签决定的,凡是抽中签的负责人,必须决定宵山协定解除日,确认接手荷尔摩的十位新人、安排四队相互宣言仪式——通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并事先准备好之后的宴会相关事宜。 那些大三生彼此就像知心好友般,聊得越来越投机,然而我们却反而越来越不自在,只是默默地喝着酒。观察周遭状况,其他大学的一年级生也跟我们一样,满脸困惑与不解地看着“浴衣组”喧哗笑闹。想必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你用这么热情的眼光看着她们,会被告哦!” 高村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赶紧将视线从女子曲棍球队的队员身上移开。 “安倍,你对菅原学长的河岸说的话有什么感想?” “你是说关于荷尔摩的事?” “对,荷尔摩。” “太荒谬了,我当然不可能相信。” “哪里荒谬?” “哪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村。我一直以为,这个男人的言行举止虽然蛮诡异的。但是他的头脑绝对不笨。看来,是我高估他了。 [1]在日本指阴阳师以本身的灵力召唤异空间的生物,其灵力与操纵的阴阳师有关。 “当然是全部啊!彼此用鬼啦、式神[1]来作战?……怎么可能嘛!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告诉你什么。不然我问你,那些话的哪个部分值得你相信?” 那一晚,在喧嚣热闹的四条河岸,阿菅学长以“碍于宵山协定,我一直不能告诉你们”为开头语,缓缓切入了荷尔摩的相关说明。他说,所谓荷尔摩,是十人对十人作战的集体竞技。他说,对战的时候几乎都是派出式神或鬼。很难用语言表达。但是,大家可以想像战国时代的交战图屏风上画的那种兵荒马乱的感觉。 “那种话不管听我都难以置信。如果我会信那种东西,就会连南美的神秘吸血动物楚帕卡布拉(chuoacabra)都深信不疑啦!” 高村没有回应我充满讽刺意味的话,站起来往前走,从停在附近的自行车车篮里拿出橙色背包,再走回来。 “我去图书馆查过了。” “查什么?总不会在古书里查到了荷尔摩的事?” “书上怎么可能记载那种东西?这一点常识我还知道。” 他板起脸,瞪了我一眼,一副“不要瞧不起人”的样子。 “我查了名字。” “名字?” “京大青龙会、京产大玄武组、立命馆白虎队、龙谷大phoeni,还有我们学校的名字,都有它的道理。” “道理?品位那么差的名字也有道理?” “对,有道理。” 高村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有关阴阳道的书。” “我想也是,从书名看得出来。” “我要提醒你,这可是在大学图书馆里找到的珍贵学术书籍,是专门研究律令制下的阴阳寮的书。” 我不太明白他要提醒我什么,总之,对他点了点头。 “你看这里。” 高村翻到贴着标签的地方,从厚厚的书递给了我。我一眼就看到那一页右上方的“阴阳五行学说”的小标题。 “就是这个图。” 高村所指的地方,有个用单纯的圆圈与线条画成的图形。在每个圆里,都有一个像撞球球形的汉字。全部有五个圆,以里面写着“土”字的圆为中心,其他四个如罗盘方位分据上、下、左、右,由上往顺时针方向依序排列成水、木、火、金。 “这是很久以前从中国传来的阴阳五行说,以图标来呈现。将万物分为阴阳两面的阴阳学说,与借由金、木、水、火、土五种作用来说明世上森罗万象的五行学说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阴阳五行说。” 高村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内容有点深奥,不太设和在运动后听,但是,我还是无奈地把他的话听完。 “这个金、木、水、火、土五星,格子附带着各种要素。譬如,五方,就是五个方位的意思,如图所示,‘水’是指北,‘木’是指东,‘火’是指南,‘金’是指西,‘土’是指中央,还有五色,‘水’代表黑色,‘木’带掉蓝色,‘火’代表红色,‘金’代表白色,‘土’代表黄色。此外,不管是季节啦、星星啦、内脏啦、性格啦等等所有东西,也都分别隶属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突然被他这么一问,我只有一个很平凡的想法,那就是高村是不是要开始学算命了。 “你在想我是不是要开始学算命了,对吧?” “你太厉害了,高村。 ” 我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平凡。 “我要说的是这个。” 高村从脚旁捡起一根铅笔粗细的树枝,在沙地上迅速画起什么画来。不,看样子是张地图。 “这是京都市的地图。” “这是鸭川,东侧这里是京大。” “北边这里是京产大,上贺茂神社就在南方这一带。” “这是今出川通,稍微往西走到这一带就是立命馆大。” “这里有点偏南,是龙谷大。” 高村边念着河川道路的名称,边把它们画在地上,最后把落叶放在各大学所在的位置上。 “怎么样?大致上是呈现以御所为中心,北为京产大,东为京大,南为龙谷大,西为立命馆大这样的配置吧?” 他把喝完的果汁罐放在京都御所的位置附近,指向四方的树枝。 “虽然有点偏东,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把刚才的五行套用在这里,北边的京产大就是‘水’,在五色中是黑色,东边的京大是‘木’,在五色中是蓝色。同样地,南边的龙谷大是‘火’,红色,西边的立命馆大是‘金’,白色。怎么样?会不会让你想起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事?” “啊——” 我终于了解高村要说什么了。两天前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景象,又历历浮现。来自十字路口北侧、穿黑色浴衣的京产大,来自西侧,穿白色浴衣的立命馆大,来自南侧,穿红色浴衣的龙谷大,以及传着蓝色浴衣从东侧走向十字路口的我们,也就是京大青龙会,不论出场方位或浴衣颜色,全都符合高村所说的“五行”。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样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那、那么,名字也……” “书里也提到了名字。”高村点点头,用沉稳的声音说,仿佛在安抚过于震惊的我。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称为四神,也有人加入黄龙,称之为五神。” “那个我知道,就是画在龟虎古坟[1]内壁上的那东西吧?” “对,就是那个。四神图中,哪个神该画在哪里方位都是固定的,那就是‘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就是那时候……阿菅学长用奇怪的声音念诵的句子?” 高村点点头,又拿起树枝,依次指向代表各大学位置的树叶。 [1]龟虎古坟位于奈良县高市郡明日香村阿部山,是7世纪末到8世纪初的古墓。 “配合方位来安置四神,就成了北边的京产大玄武组、西边的立命馆白虎队、南边的龙谷大phoeni……朱雀就是phoeni吧!最后是东边的……” “京大青龙会。” 我们两人的声音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莫名的不安,在我心底深处慢慢涌动起来。 当我回过神来时,嘈杂的油蝉已经停止大合唱。手上拿着棒子开始练习pass&go的女子曲棍球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近在咫尺。 “如果是开玩笑,未免也太费心了吧?” “可是……”莫名其妙被逼得哑口无言的我,感到相当心浮气躁,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在大脑里搜寻适当的字眼。“就算是照你所说的理论来取名字,那也是两码事,如此而已,跟阿菅学长所说的荷尔摩扯不上关系。” “那为什么每所大学都刻意穿上那样的浴衣来四条乌丸?菅原学长在河岸说,有一种叫荷尔摩的玩意儿,还有四个以荷尔摩相互竞赛的团体。如果那只是菅原学长一个人在故弄玄虚也就罢了。问题是,三所大学的人都真的来到了四条乌丸十字路口,还特地穿上不同颜色的浴衣。不只颜色而已,背后还清楚地画着玄武、白虎和朱雀。为什么要连这种衣服都准备?好,就算是其他大学的人应菅原学长的要求,在那个时间来到四条乌丸吓唬我们,那之后的宴会呢?其他大学的人也都很自然地谈着荷尔摩的事,还介绍了新生,说他们跟我们一样是接续新荷尔摩的成员。很明显,这不太可能是自导自演吧……” “没错,或许真的有荷尔摩这种东西存在,我再不愿意也得承认。但是关于荷尔摩的内容,如果将阿菅学长的说明照单全收,就大有问题了。依照他说的,那可是利用鬼或式神来作战的游戏呢!” 高村似乎也无法反驳我的说法。 “嗯……你说得也对了!” 他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 “喂,你也看一下这个。” 他拿起放在我大腿上的书,翻到另一页,又把书放回来。我低头一看,上面是一大张从“安倍晴明像”翻拍成的彩色照片。 “这不是那个很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吗?” “啊!他果然是个名人。” “对,像你这种从洛杉矶回来的归国子女,哪会知道安倍晴明呢?你应该也碰到不少麻烦,过得很辛苦吧?” “还好啦!每次遇到什么我不懂的事,我就会好好地查资料,所以不会很辛苦。” 正当我对高村积极的态度感到万分佩服时,他又开始演说。 “所谓阴阳师,是阴阳寮的官位名称。安倍晴明也是阴阳寮的一个官员,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史书上是在他四十岁以后,可见他也在基层努力了很久。你看他右下方,是不是有个奇怪的东西?” 画的正中央是一个戴着乌纱帽的胡子老爹,穿着以前的画卷里常见的软趴趴的一副,盘坐在矮脚凳上。看来他好像就是历史上最厉害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不过老实说,长得不是很帅,在这位晴明老爹的右下方,的确如高村所说有个奇怪的东西。 “这个矮矮的大叔是什么东西?” “那好像就是式神。” “这就是式神?是不是阴阳师对着纸片吹一口气,就会像袅袅烟雾般现身的那玩意儿?” “对,它们会听从主人的命令,诅咒某人、传递消息给某人或保护主人,可以变成任何模样,来去自如。” “嗯……不过长得这么丑,有点可怜。” 我把脸贴近那一页,仔细观察那个式神。拿着火把、双膝着地、在晴明公前待命的那张脸,怎么看都是很像妖怪的大叔模样,身高大概只到成人的腰部。 “用这些家伙玩荷尔摩?怎么想都太可笑了。带着这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不引起大骚动才怪呢!我看连京都府警察的机动部队都会马上跑过来。” “可是一般人看不见它们啊!你知不知道鬼的语源?据说,‘鬼’(oni)是‘隐’(on)的讹音,原意是躲起来不让人看见身影的意思。对了,听说以前‘神’(kami)也念成(oni)(鬼)呢!总之,以前不管神或鬼,都被视为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特殊东西。所以我也曾经想过,荷尔摩会不会是用某种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来比赛。” 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大抒己见的高村,看到我索然无味的眼神,赶紧露出谄媚的笑容敷衍地说:“哎呀!干吗露出那种表情,我只是那么想过而已啦!”便匆匆把书收进了背包里。 “你可以在下次例会时问阿菅学长,说不定那家伙会若无其事地对你说:‘你胡说什么啊?那当然是开玩笑啦!’” “啊,很有可能。”高村边拉起背包的拉链,边呵呵笑着说,“可是,如果菅原学长表现得很认真呢?”他突然压低声音,盯着我看。 “我说你……” 我正要怒气冲冲地反驳高村的话时,突然想起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看到穿着浴衣迎面而来的一群人时,那种无法形容的惊恐和不安交杂的感觉。“今晚,一起进行荷 尔摩比赛的四个团体,会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汇集。”当阿菅学长在四条河岸这么宣布时,我心想他这个玩笑开得还真大呢!压根不相信这种规划,没想到其他大学的人,竟然真如阿菅学长所说出现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当时所感觉到的不安,就是类似“既然进行荷尔摩比赛的四个团体真的存在,那么,阿菅学长所说的荷尔摩是不是也真的存在呢?”这种恐惧的感觉。 用鬼或式神来进行竞赛的荷尔摩。 参与这项竞赛的四所大学。 “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用力摇着头。但是莫名的不安,一直在我内心深处骚动不已。 ☆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例会,以大三生请客为号召,在迎新会会就没再去过的居酒屋举办。京大青龙会所有成员——包括十名大三生与十名大一生,总计二十人全都来到了位于百万遍的ko屋,以例会来说是很难得的事。在那里,阿菅学长当然面临了一年级生狂风暴雨般的激烈质问。 第一个点燃火苗的是芦屋。 芦屋的身高将近一米八,肌肤黝黑,剪着整齐的短发,肩膀宽阔,一副运动员的模样,是法律系的学生。他随时都想掌握或主导形势,具有典型的掌控型特质。但是根据我的观察,他的性格与他爽朗的外表不同,显得乖僻又拖泥带水。我绝不是很开朗的人,但是我一直努力维持心胸开阔的性格,虽然很多人没有察觉,我扔如此坚持。而芦屋则完全相反,他是个外表开朗,内心却封闭的男人,但很少有人察觉。所以,芦屋在大家眼中是个开朗、豪爽的人,一如他的外在形象。他总是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其实满口虚情假意,根本就是个狡猾的人。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想,但是跟一般人对他的感觉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总让我恨得牙痒痒的。 再写下去,会搞得好像是因为我嫉妒芦屋的外表,所以企图破坏他的形象似的,干脆不写了。最后,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要加上一句——在一年级的男生当中,芦屋算是第一大帅哥。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公正的人。 芦屋提出来的问题,当然是关于荷尔摩的事,不过那种质问方式,颇像他拖泥带水的性格。明明一句“不可能有那种事”就解决了,他却满口大道理地提出质问,说什么鬼或式神纯粹只是想像出来的东西,但是以民俗学观点来看,也可以说是当时的人们对风俗习惯、生死观、黑夜的恐惧所产生的一种文化。 真的是很不干脆的做法,完全不合我的性格,但是要驳倒对方的理论,或许就是要这么做吧!最后的目的是要俺让阿菅学长头像,说出符合常理的“荷尔摩”的真正内容。要反驳满口大道理的质问,需要言之成理的答案。最后,我还是对芦屋那充满法律条文式的论述,私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鬼或式神的非现实性被解释得如此详细、有理,想必阿菅学长也应付不来吧! 没想到,京大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面对这样的质问却不动如山。 “有的东西,就是由。”阿菅学长泰然自若地说。 听到他的回答,我手上的杯子差点掉下来,但是阿菅学长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 碰了一鼻子灰的芦屋涨红着脸,又打算继续追问。 “哎呀,不要这么急嘛!芦屋,你不久后就会了解了。” 阿菅学长满脸神清气爽,给了芦屋一个怎么听都像是在蒙混的答案。 我看着愤愤不平、不发一语的芦屋,内心暗自高新。但是,荷尔摩的问题并未就此打住,继芦屋之后,大一生们一个接一个提出尖锐的质问,阿菅学长时而露出为难的表情,时而呵呵大笑,时而点头如捣蒜,还是坚决不改变自己的说法,抗拒所有质问。 就这样,双方的讨论一直没有交集,眼看着阿菅学长坚持的非现实主张就要镇住全场了。酒过三巡,讨论暑假行程的声音此起彼落,话题就要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展开,我们追究荷尔摩的意志是越来越薄弱了。 阿菅学长几乎就快如愿以偿了。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天的例会,是为了安抚在祗园祭结束后满怀疑问的我们,企图用酒精的魔力,钝化我们质问的矛头,让我们的疑问不了了之,就这么进入暑假。等下星期开始后,就紧锣密鼓展开荷尔摩的训练……阿菅学长的这些奸计,正完美地迈向终点。 但是一个纤细的声音,猛然推翻了阿菅学长他们如此周详、狡猾的策略。 “请给我们看。” 那平静的声音,从会场的角落无预兆地传了出来。 如果是我以同样的音调说同样的话,恐怕没有人会理我。但是,说话的人是楠木文,所以充斥会场的喧闹,顿时像退潮般安静了下来。 “请给我们看。” 楠木文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平时总是保持沉默,在酒席间也像处于惯性航行中的核潜艇般安静的楠木文,会在众人面前发言,是空前绝后的大事。 “既然你如此坚持,就给我们看,现在就给我们看鬼和式神。” 楠木文右手拿着清酒的就被,用有些迟疑但清晰的口吻质问,不知道是因为大家都盯着她看,还是清酒的关系,她的脸颊红得像火一样。 “不能给我看吗?如果真有鬼和式神,请马上把它们带来这里。” 对阿菅学长来说,这应该是出乎意料的奇袭吧?在这之前一直有如背上插着“不动如山”的旗子般泰然自若的阿菅学长,态度开始有所动摇,就是最好的证明。 “果然没办法给我们看吧?你在骗人,我要离开这种骗人的社团,我要退社。” 当喵呜喵紧咬不放,表现出坚定的意志时,阿菅学长明显动摇了,不时与身旁的大三生交换眼神。可能光交换眼神还不够他们甚至开始咬耳朵,最后干脆背向我们,几个人唧唧喳喳讨论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楠木,请不要说退社这种话。” 刚才的强硬态度不知跑哪去了,阿菅学长用非常窝囊的语调这么说着,站起来面向楠木文,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来。 “我说……我本来还不打算说,但是没办法了,就告诉你们吧!” “那么,把鬼和式神带到这里。”楠木文立刻如此要求。 “这件事……我恐怕做不到。” 顿时,大一生发出了强烈的嘘声攻击阿菅学长,因为他说出了类似投降的话,态度却依然从容自若。 “哎呀!你们听说我,冷静地听我说。我很能理解你们无法相信我的话的心情,可以的话,我也想给你们看,可是现在不可能。” “为什么?”芦屋气势汹汹地问。 “你们还看不见。我们跟你们一样是大一生时,也看不见。没错,如果当时我们硬要看的话,或许早就看见了。但是我们的学长不让我们看。现在我们才知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必须那么做,也就是说,需要做好某种程度的准备才能看。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你们将成为它们的主任。啊!‘它们’就是指那些式神。所以,你们首先必须学会它们的语言,我们称之为‘鬼语’。” 阿菅学长停顿下来,环视学弟学妹们。当然,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怀疑,怀疑阿菅学长是不是想用“鬼语”这个新编出来的鬼话来掩饰旧的,所以带着戒心抬头看着阿菅学长。 “所谓的荷尔摩需要靠各位对它们下指示,驱使它们,才能成立。但是,它们不会无条件地听从各位的指示。要驱使它们,必须先让它们把你们当成主人。因此,你们必须学会它们的语言,也就是鬼语。” “有哪些鬼语……你能不能举个例?”高村规矩地举手发言。 阿菅 学长有些迟疑地看着高村的脸。 “咕啊咿叽呜欸。” 突然,阿菅学长像要从喉咙里生出蛋来似的,发出诡异的声音。 “啊?”高村似乎吓破了胆,发出可笑的声音。 “我刚才说的是‘前进’的意思。鬼语里的每句话都像这个样子,念起来很难为情,所以我不太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 阿菅学长一副真的很难为情的样子,猛抓这头。但是……“那这句怎么说?”大一生还是争相要求他示范其他句子。他每次都很诚恳地、仔细地一一响应我们的要求,发出有如早上在洗脸台呕吐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喜欢掌控形势的芦屋起哄说有验证的必要,大声提议要有三个人同时做实验。他主张说,只听阿菅学长一个人说,无法排出即兴创作的嫌疑,所以必须再请两个大三生出来,测试三个人说的话是否一致。芦屋的提议提到大一生的大大赞同,大家想要立刻进行验证,看看是否真有鬼语存在。看到芦屋神气活现地掌控全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提议非常有意义。 “那么,就说‘停止’这个词吧?” 芦屋这么说,站起来的三个人点了点头。根据阿菅学长的说明,他们知道的鬼语也只限于与动作相关的简单语句。 “我喊三、二、一后,请你们一起念出那个词。准备好了吗?我要倒数了,三、二、一……” “呼啾咿啪啯。” 滑稽的三重奏完美地响彻会场。 “喏,就是这样啰!” 我完全搞不懂阿菅学长说的“这样”是怎样,只见他用像是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的表情环视会场,说:“我保证当你们学会鬼语时,就可以看见它们了。每个人的学习进度不一样,不过,大致上是两到三个月。” 阿菅学长屈指一算:“还有七个月……可是得扣掉假日与考试期间,所以时机学习时间大概只有四个月。”他喃喃地说,“所以请你千万不要退社。”他又转向楠木文。 看到楠木文虽不是百分百认同,但仍然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阿菅学长说: “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用重拾信心的表情环视会场。我们大一生个个表情复杂,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意味着阿菅学长的胜利,我们没能扳倒他的理论。 虽然并不十分认同,却也失去了反驳的意愿,我们就带着这种不知怎么办的心情离开了ko屋。在这样的心情下,等暑假结束后,还会看到其他社员吗?我环视周遭,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大家一副遭受挫折、毫无精神的样子。早良京子的鼻子也比平常低垂,减少了华丽感。对我来说,阿菅学长说的话是真是假的确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可以这样每个礼拜见到早良京子。根据高村的转述,早良京子暑假要去加拿大探亲。不管当时的理由为何,我跟她都曾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一晚,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仍处于极少对话的冰冷状态。为了让这种亚寒带关系变得更加温暖,我不由得暗自祈祷,希望暑假结束后,还能再见到早良京子。 我在ko屋对面十几辆并排的自行车中寻找自己的爱车时,眼下突然冒出一个黑色的圆形影子。我往下一看,发现是楠木文圆圆的头在那里钻来钻去,她跟我一样在寻找自己的自行车,我看着她出奇娇小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正是让阿菅学长透露那么多情报的大功臣。 自从那天跟她一起去采购琵琶湖露营的东西后,我就没再跟她说过话。那天之后,总有种被她将死的感觉,连跟她目光交会都敬而远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很自然地跟她交谈。我对这那颗完美地反射ko屋霓虹灯的“阿凡头”,说了一声:“喂,楠木。” 她惊讶地回过头来,然而在发现声音的主人是我后,便露出跟某天一样的疑惑表情,毫不客气地看着我。顿时,我不禁懊悔自己开口叫了她。但是,人在该受到称赞时就必须要称赞,所以我很快地说了一些赞美的话,譬如:“楠木,你一开口说话就把我吓到了。”“那是很好的切入点呢!”“阿菅学长完全被你打败了。”可是楠木文自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我只能在心中苦笑,觉得自己在楠木文面前好像变得特别饶舌。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她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说: “不要说了,安倍。” 我像被点了穴道般全身动弹不得,她推着车快步从我身旁离去,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骑向了夜晚的百万遍一带。 “你怎么了?” 高村推着自行车,走到还没完全从冲击中恢复的我身旁。 “看来,阿凡很讨厌我。” 暑假结束后的例会,能再见到楠木文吗?——我怀着还哆嗦颤抖着的心,边看着它那颗像蟹味菇的头缓缓消失在黑夜中,边把高村的自行车铃按得叮叮作响。 ☆ 我先从结果说起。 暑假结束后,京大青龙会在九月第二周的星期三举办了下学期[1]的第一次例会。我们十个大一生全都来了。 [1]日本大学的学期制一般分为上学期(前期,4月上旬至7月中旬)下星期(后期,9月上旬至2月中旬)。假期一般分为暑假(7月中旬至8月下旬),寒假(12月下旬至1月上旬)与春假(2月下旬至4月上旬)。 可见,不管暑假期间大家心中有过怎样的挣扎,又得出了怎样的结论,我们终究是“有‘味道’的一群人”。不过对我来说,早良京子是我惟一关心的事,看到她出现在充当会场的学生餐厅并分送加拿大特产给大家时,我开心得差点跳了起来。她也给了我一瓶枫糖浆,我不知道要用来做什么,但是看着黏稠的褐色液体,我就陷入了快融化的甜蜜感中。 之后,京大青龙会完全变身为印度社团,不禁令人怀疑,之前的大文字山健行、岚山烤肉、比睿山兜风、琵琶湖露营,这些活泼的户外活动是所为何来?在每个礼拜三聚餐后,以及一个月两次的礼拜六中午,我们会更换场所,让大三生轮流当老师,勤奋地进行荷尔摩的训练,也就是鬼语的练习。地点包括学长学姐的房间、学校的空教室、ktv包厢。天气好时,就在鸭川三角洲。 鬼语教学基本上是靠口耳相传。我们必须模仿学长学姐的嘴形,重复发音,直到学会为止。俗话说,年轻时所付出的辛劳绝不会白费。但是,以跟鬼、式神沟通为目的的鬼语学习,在年老时真的派得上用场吗?这恐怕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每天都会思考十次左右的疑问。“我再也不做这么蠢的事了。”就算有一天突然有人这么说,并且从此不再出现在例会也不足为奇,然而,我们十个大一新生却一起迈入了第三个月,其间没有一个人脱队,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的结果呢? 我宁可相信从头到尾都是一连串的偶然,因为高村一度想退出京大青龙会,留住他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或者,我当时的行动也早已属于预定和谐的理论之中?“对,没错,当然是这样啦!”我很怕当我大声说出这件事时,会从某处传来这么直截了当的断言。所以,在听到那样的宣言之前,我要先告诉大家——当时的高村处于天人交战的紧绷状态,是我的亲身咨询与确切建议,巩固了他留在京大青龙会的意愿。 那是在东山的红叶如火般染红了山坡,修学旅行[1]的学生、观光客络绎不绝,开始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时所发生的事。入学半年以来,我第一次有机会拜访高村在岩仓租的房子。 岩仓位于自行车可及的通学范围圈内的极北处,在明治维新的主角岩仓具视[2]登上历史舞台钱,那里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但是以前那段光辉的历史已经被远远抛到脑后,如果 有谁被其他学生知道自己住在岩仓,一定会被嘲笑,因为离学校太远了。而且那里又以冬天跟阿拉斯加一样寒冷而文明。即便是晴朗和煦的冬天,从岩仓开来的公交车车顶还是堆着白雪。 高村却特地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搭车到京大,大概要十五分钟吧!” 即使连房屋中介都这么说,也仍然没能敲响高村的警钟。因为他是在大西洋彼岸的汽车社会长大的。从此以后,高村每天都得骑上四十分钟的自行车来学校上课。 [1]毕业旅行。 [2]岩仓具视(1825-1883),19世纪时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之一,对明治维新有很大的贡献。 我去高村的住处,是在鬼语教学和阿菅学长所谓的“荷尔摩总论课程”进行了快两个月的时候(经由这些课程,证明高村对四神和社团名的推测是正确的)。傍晚时分,我拼命踩自行车,踩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到了岩仓。高村结结巴巴地说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话,迎接我入内。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岩仓的天气比京大所在的百万遍一带凉快多了。我脱下鞋子,兴奋地问他:“都准备好了吗?”他拿着菜刀,以托福九百八十分的流畅英文回我说:“everythingisok。” 高村的住处整理得很整齐,一点都不像男生的房间。九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和室矮桌,上面摆着今天早上刚从他老家送来的高级黑和牛[1]。我才刚到十分钟,就跟高村吃起了寿喜烧[2]。我千里迢迢来到岩仓,就是为了这个很少有机会迟到的国产牛肉。 “喂!那张写得很烂的东西是什么?你写的吗?” 和高村两人不发一语,全神贯注地大啖牛肉后,我的心情开始缓和下来。环视高村的房间,我发现一张贴在墙上的宣纸。 “世间虚假——意思是现实世界不过是虚假的世界。是圣德太子晚年说的话,因为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试着写写看。” “这样啊,好深奥的话。” “最近我常会思考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高村指着桌子说,桌上放着《虚构人名辞典》、《虚构地名辞典》等厚厚的书。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好像不是很好的倾向。” “我们在大学生活中,最该对抗的事情是什么?” “啊?”我不由得停下夹牛肉的手,盯着高村的脸看。 [1]日本牛肉、 [2]又称锄烧,起源日本古代,指农人在繁忙之余利用铁制农具如锄、犁的扁平部分,于火上烧烤肉类果腹。现指在铁锅里烹调顶级牛肉及菜蔬的饮食。 “你认为是什么?” “嗯,应该多余的睡眠吧!如果可以每天只睡八小时,就能有效利用睡懒觉的时间去做其他很多事。另外,像是p开头的黑色游戏机也具有可怕的破坏力。” “哈哈。”高村并不是很赞同的样子。用筷子捞起粘在寿喜锅角落的豆皮。“我认为是虚无,不,不只是大学,出了社会后,虚无还是会不断折磨着我们。” “高村,你是怎么了?” 虽然我有点担心地看着高村,但是我的手片刻也没停过,拼命捞煮得刚刚好的牛肉。 “老实说,我在考虑要不要退出京大青龙会。” 听到这句话,我不得不停下正要把沾了蛋黄的牛肉送进嘴里的动作。 “安倍,你是以什么心情在上那个鬼语教学和菅原学长的荷尔摩课程?每当我想到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就会有一股强烈的虚无感。” 我一边心中暗自惊叹“哎呀哎呀”,一边还是把牛肉塞进了嘴里。 “现在才说这种话,刚开始最支持阿菅学长的就是你啊!” “没错,可是……” “你的感觉我非常了解,有时我也会疑神疑鬼的,生怕一切都是他们在故弄玄虚,我们这是被一个大规模的整人游戏整整耍了一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太惨了!啊,越说越可怕,好像阿菅学长真的会兴奋地拿着‘大成功’的标语牌跑来似的。” “那么,安倍,你是相信菅原学长说的话啰?” “我没这么说。” 高村用怨怼的眼神看着我,深深地叹口气,垂下了肩膀,坐在放寿喜锅的矮桌前的他,看起来好像小了一圈。 “我已经厌倦了每天都在东想西想的感觉,不管怎么想,最后都会回到原点,就像漫无目的的人地奔驰在埃舍尔的错视画[1]里,感觉好虚无,真的非常虚无。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鬼语了……失去了加入目的的社团,就不再是社团了,不是吗?” “或许是吧!可是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即便认真探讨也得不到什么答案的社团啊!好了,多吃点青菜,放松心情吧!” “唉!我真羡慕你,安倍,为什么你的心态可以保持得这么平和呢?我一直想问你,你是靠什么秘诀维持这种强韧……不,是这种‘没神经’的神经的?”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最关心的只有早良京子的鼻子,其他事情都是其次,我一点都不在意。 “说我没神经也太失礼了吧!我建议你试着对自己说:‘干吗想那么多?一切都让它去吧!’或许多少能让心情缓和下来一些。” [1]埃舍尔(m.c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家,惯用各种错视技巧使观画者产生幻象,作品充满了无穷的想像力,有“幻觉艺术之父”之称。 “也许吧……”高村微低着头,把因为煮过头而变得软趴趴的水菜机械式地送进嘴里。“你刚才说的哪些画,我也想过很多次,可是,怎么想都不觉得学长学姐在骗我们。如果是骗我们的,那么,那些鬼语也都是捏造的,你认为可能吧?所有的大三生都会说那些鬼语,而且会的用语还不少吧!上过鬼语训练课之后,你应该也确认这一点?我不认为他们只为了欺骗我们,就特地编造一套虚构的语言,甚至还背起来……可见,他们应该认真的,那些鬼语也应该真是鬼的语言……刚开始,我的确也想支持菅原学长的理论,但那是因为我一直以我自己的想法来诠释他所说的话,以为他是把我们至今还看到的某种东西,象征性地以鬼或式神之类的词汇来表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菅原学长所说的鬼和式神之类的词汇来表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菅原学长所说的鬼和式神指的就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什么象征性的表现。可是再怎么样,鬼和式神都不可能以实体存在啊!由此可见我们正在上的鬼语教学,荷尔摩课程都是胡扯瞎掰的,鬼语也是捏造出来的……这么一说,又回到了原点。” 高村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后,就粗鲁地把锅里剩下的牛肉通通捞走,说:“不要把青菜都塞给我。”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我无法同时相信他们的做法和目的啊!硬要把没有道理的事说成有道理是不可能的,的确很伤脑筋呢!” “不要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也是当事人啊!安倍。”高村大口咬着牛肉,很没规矩地用筷子指着我。 “喂,高村,不管你列出多少疑点,最后的症结还是在你不相信学长学姐吧?” 高村裂开严肃地看着我,不满地说:“那么,安倍,你相信菅原学长说的话吗?” “我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阿菅学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其他的大三个也一样。我不会把他们的话照单全收,但我相信他们的人格。他们不是那种会撒弥天大谎的人,你不妨试着放开心跟他们交往,我的人生导师雅志也说过‘男人要成为大河’。” “我总 觉得好像脱离了本质。” “唉,不要这么急嘛!等到三月就真相大白了。如果他们真的在骗我们,就把他们全扔进鸭川,到时我也会像阿修罗一样惩罚他们的。” 高村还是一副无法苟同的表情,但是,我们就此结束了关于京大青龙会的话题。吃完寿喜烧后,我们一起聆听我花了七年时间录制的“雅志musicfaircolle”。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老是穿成这副德性?” 在歌曲之间的空当,我问了一直想问,却又害怕问得不好会伤害到他,所以一直不敢问的事。 “咦,什么意思?” “你还问,你的大半怎么看都不对劲啊!为什么一个朝气蓬勃的十八岁年轻人会穿印着近藤勇[1]图案的t恤呢?你在哪买的?” “最近我都在研究历史。对了,据说百万遍附近有陆援队的驻扎地呢!想到坂本龙马曾在那里走动[2],我就觉得很兴奋。” [1]近藤勇是江户时代末期亲幕府的武士组织“新选组”的局长。 [2]陆援队是江户末期土佐藩士中冈慎太郎所组织的军队,坂本龙马是海援队的队长,两队常常相互支持。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一直住在国外,可是,不管我的英语说得多流畅,在那里还是被当成外国人。回到这里后,我又不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结果还是像个外国人,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孤独的感觉了。” “慢着、慢着,你说到哪去了?我要说的是更单纯的事……” “我希望更有身为日本人的自信,所以想知道更早的根源,于是开始研究历史。我再也不想当无根的浮萍,我要有屹立不倒的跟,我要更有自己是日本人的自信……” “喂、喂,不用说到热泪盈眶吧?你是日本人啊!刚才听《父亲最长的一日》[1]时,你不也跟我一样猛吸鼻子吗?这么了解雅志的你,已经比其他任何人都像日本人了,我敢向你保证。你要对自己更有自信。”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高村用力点着头,用印着近藤勇人像的t恤袖子擦擦鼻子。我咽下我想说的话,把面纸递给了他。 直到深夜,我才离开了高村的房间。 “那么,下次例会见了。” 我这么向他道别,他也没点头。我带着他恐怕真的会退社的预感,跨上自行车,穿过夜晚的白川通,往丸太町的住处骑去,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家。 [1]这是佐田雅志的歌曲,描述父亲对女儿的深厚感情。 但是,他彻底背叛了我的预感。 接下来的例会在百万遍附近的西餐厅召开,高村若无其事地出现了。 “结果我还是输给了好奇心。” 高村看着我,露出像少女似的害羞表情。 我太迟钝了,又缺乏与人之间的沟通,所以只注意到高村,说不定,所有大一生都多少有过这样的困惑。结果是大家都战胜不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所以没有退出京大青龙会。也就是说,除了像我这种动机不纯的人之外,所有人都被京大青龙会的魔力绑住了。 以鬼语为主的荷尔摩训练一直持续到十二月。新年过后,先是我们一年级的共同科目考试,二月轮到高年级的专业科目考试,这一期间,京大青龙会都处于实质休止状态。 等到京大青龙会的所有成员二十人再次相聚,是在二月底的居酒屋例会上,在此顺便同时庆祝考试结束。 例会一开始,阿菅学长就突然宣布:“下星期三举办‘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他对这我们几个反应迟钝的一年级生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以“各位——”起了个头,说:“你们努力到现在,终于可以看到我答应过你们的东西了。” 我们全都屏住气息,兴奋起来。 终于到了解开一切真相的时刻。 ☆ 巨大的樟树厚厚地遮住了整片天空。 学校的钟台前方映出形似蘑菇的阴影。耸立在黑夜中的这棵樟树,常绿的枝叶下有几个可疑的人影晃动着。这些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京大青龙会的二十名成员。 三月的第一个礼拜三,钟面上的灯光淡淡浮现在清澄的空气中。时间是深夜十一点三十分,天气还冷得刺骨,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 阿菅学长穿着运动外套,站在围绕着樟树的矮丛外围的座台上,确认全员到齐后,他环视大家,严肃地说:“现在我们就要前往吉田神社,进行‘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穿过神社的鸟居后,就禁止所有悄悄话。这项仪式是京大青龙会最重要的仪式,请各位务必牢记这一点。还有,很抱歉……” 阿菅学长放低声调,面向并排站在团体角落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这个‘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的前半部禁止女人参与,所以,请你们先跟她们在这里等。时间到了,她们就会带你们去神社。”他指着两个三年级的学姐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跟去?” 早良京子摩擦着冻僵的手,低声抗议着。站在早良京子旁边的楠木文也抬起头,用刚烈的眼神看着阿菅学长。 “对不起……请不要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去做。” 阿菅学长深深一鞠躬,完全不给她们再发问的机会。那模样完全不像平常的阿菅学长。两人被那样的他安抚了下来。尽管一脸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 “谢谢。”阿菅学长抬起头来,继续面对其他人说,“男生们听着,现在我们就要前往吉田神社。有一点我要拜托各位,在吉田神社境内,我们要献上一支舞,这支舞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传统舞蹈。届时,我希望一年级的能跟着我们一起跳。不用担心,这支舞很简单,你们只要有样学样,跟着我们舞动身体就行了。另外,还要配合舞蹈发出声音,我希望你们都尽可能照着做。献上舞蹈后,女生就可以加入行列,一起完成‘吉田世代交替仪式’。从那时候起,我们十个大三生就会离开京大青龙会了。之后我们会将各位介绍给‘它们’,直到那时之前,都请保持严肃的气氛。”他的声音透露出不寻常的严厉感。 大家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阿菅学长向每个人各要了一枚一元硬币,不晓得要用来做什么。他将收集来的二十枚一元硬币放进蓝色的小布袋里,塞进运动外套的口袋。然后,他抱起放在脚边的长木箱,从矮丛外围的座台上跳下来,穿过我们中间向前走,他手中的木箱表面用毛笔字写着“玉乃光”。我边跟着学长们往正门走去,边回头往后看,可以看到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站在樟树下,脸色苍白地目送着我们离去。在黑暗中,楠木文的阿凡头看起来更膨胀了。我抬头看着钟台,指针正指着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吉田神社是以在室町时代诞生的吉田神道闻名,现在更以盛大的节分祭[1]为人所知。从京大正门出去左转,往东一条通直走约一百米,就是吉田神社的鸟居。在阿菅学长的带领下,京大青龙会的十六名男生从东一条通一路往东前进。 [1]指立春前一天或立春当天,在各地寺庙举行的祭祀仪式。 吉田神社的鸟居就像通往魔界的入口一样,在黑夜中张开大嘴,等待着我们。背后的吉田山像巨大的生物蹲踞在那里。 走出京大正门后,就没人再开口说话了。一群男生钻过鸟居,踩着粗沙砾,走在没有灯光的参拜道路上。正殿位于吉田山山腰,通往正殿的阶梯旁有个小小的洗手台,我们在那里漱了口、洗了手。冰冷刺骨的水使我们原本就已冻僵的指尖完全失去了知觉。 往正殿的石阶途中,屹立着一棵杉木,挡住了去路。 我抬头一看,发现石阶两侧茂密的枝叶,包围着一棵高耸入天的杉木,霸道地盘踞了夜空。仿佛天狗就要出来四处飞窜般,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黑影,看起来就像对我们发出了强烈的警告。 爬上阶梯后,视野变得辽阔了,左边那片广阔的神社境内,又耸立着一座鸟居。摆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那白晃晃的灯光,给人无比的安心感。境内当然空无一人,社务所的窗户拉上了长脸,所有建筑物的灯光都已熄灭。 我们钻过鸟居,走向前殿。白天是鲜艳朱红色彩的前殿,现在呈现一片灰色,了无生气,完全被黑暗同化了。 前殿右手边有个小小的舞殿[1],舞台上有堆成三角形的米袋。阿菅学长在舞殿前停下来,平静地说:“各位,请在这里脱下鞋子和袜子。” [1]在神社内用来表演传统舞蹈的建筑。 所有大三生都遵照指示开始脱鞋子,我们也赶紧驱策冻僵的手,脱下鞋子和袜子。光着脚,战战兢兢地踩在粗沙砾上的触感,就像冷空气一路贯穿头顶似的。 接着,阿菅学长又下了奇妙的指示。 “大三生三件,大一生四件。” 根绝阿菅学长压低声音所做的解释,三件、四件指的是一副的件数。内衣内裤、长裤、衬衫都各算一件。我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下,选择了内裤、牛仔裤、t恤和长袖外衣,接着把拖下来的外套和毛衣卷成一团,放在舞殿边缘。 我们列队站在前殿前,由阿菅学长带头,七名大三生在他后面横向排成一列,再后面是我们八名大一生。遵从指示比我们少穿一件,只穿着三件衣服的大三生们,清一色都是长裤、短袖内衣的模样,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双臂,看起来既单薄又可怜。 之后,我们以直立不动的姿态等待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在等什么。宽敞的神社境内鸦雀无声,惟一晃动的东西就是从我们口鼻冒出来的灰色气息。我的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只能感觉到骨头隐隐作痛。 话说回来,这个仪式还真严肃,竟然还有“严禁女人”这种落伍的规定,到底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总不会要我们在耳朵或下巴涂上奶油、盐巴之类的东西,像“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那样,往祭坛走去,让高村给我看的那些小式神大叔大快朵颐一番吧?这么一想,就好像听到从前殿墙壁的另一面传来声音说:“客人,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您不喜欢吃沙拉吗?那么,我马上生火帮您油炸。”不要啊!好可怕。 [1]这是日本知名诗人、儿童文学巨匠宫泽贤治(1896-1933)的代表作,收录在他生前除了诗集《春与修罗》之外,惟一出版的童话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中。故事描述有两个人进深山打猎,在回程途中误入了一间妖怪开的餐厅,差点被吃掉。 这时,前方响起哔哔哔的短促尖锐电子声,我看着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二点。 “现在开始‘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阿菅学长转过身来,严肃地对我们这么说。他手上不知何时握着装有向我们所有人收集来的一元硬币的小布袋,脚边放着从木箱拿出来的一升装“玉乃光”酒瓶。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瓶“玉乃光”就是京都傲视全国的纯米吟酿名酒。 阿菅学长再转向前殿,拿起“玉乃光”缓缓走向阶梯,在香油钱箱前停下来,把“玉乃光”放在香油钱箱前,接着后退一步,深深一鞠躬。他身上的白色内衣,在中央拱起的人字形屋顶下朦胧浮现。 阿菅学长打开手上的小布袋,将共计十枚的一元硬币以四枚、三枚、两枚、一枚的数目,分别丢进香油钱箱里。铝制硬币在木箱里弹跳,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接着,阿菅学长拿起脚边的“玉乃光”,拔开瓶塞,虔诚地将酒洒在香油钱箱四周,大概是当成净化的酒吧!酒洒落在水泥地上,溅起了水声。 他把一升装酒瓶放回地面,再度站在香油钱箱前,挺直背脊,态度严谨地依序进行了二拜、二拍手、一拜的参拜仪式。 “我是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就读理工学院三年级,专供地球行星科学,地址是京都市左京区高野蓼原町巷下鸭二o二号室,出生于昭和年九月三日,今年二十二岁。今天来此举行京都大学青龙会时代交替仪式,除了名酒‘玉乃光’之外,并将献上京都大学青龙会世代相传的舞蹈。” 阿菅学长仿佛变了一个人,用充满紧张感又霸气的声音说道。他后退一步,深深一鞠躬,和他并排的学长们也一起低下了头,尽管摸不着头绪,我们大一生还是跟着做了。 阿菅学长转过身来,走下阶梯,站在学长们面前。 “从四开始。”他环视大三生,喃喃说道,学长们也轻轻点头回应他。然后,阿菅学长突然脱起了内衣。顾不得刺骨的寒冷,他毫无表情地脱下内衣,再度面向前殿。 接下来到底还要做什么——我无视透过薄薄的外衣悄悄潜入的寒气,咽下口水,专注地看着前方。阿菅学长袒露他那完全称不上见状的羸弱上半身,用力喘着气。我悄悄往左右张望,看到所有大一生都紧绷着脸,出神地看着阿菅学长裸露的背部。 “四、三、二、一——” 阿菅学长倒数后,就突然开始了“那个动作。” 起初,我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所代表的意义。 但是,当我发现这就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舞蹈时,强烈的麻痹感瞬间在我大脑中蔓延开来。 他们唱着粗犷的旋律,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响彻鸦雀无声的神社境内。 我听过这首歌。不知为何,在“以前的怀念广告特集”中看到的黑白画面流入脑海,还闪过了小林亚星[1]的大饼脸。 春天来到driveway ye、ye、yeyeahyeah 春天来到driveway ye、ye、yeyeahyeah renownrenownrenown 新潮高雅的renown女孩 熙来攘往熙来攘往熙来攘往 ye、ye、yeyeahyeah[2] 虚脱、晕眩的感觉,伴随雷霆万钧的歌声而来,我拼死抵抗,勇敢面对。 可惜的是,我只能用言语来描述我现在所看到的画面,实在让我不甘心得直咬牙。响彻神社境内的大男人的“renown女孩”大合唱,配上他们的舞蹈模样——简直是噩梦般的画面。 [1]小林亚星是日本的知名作曲人,一开始是以广告歌曲成名。 [2]这是日本renown服装公司于1967年播出的广告歌曲,由小林亚星作曲。 唱到“driveway”时,他们一起摆出了握方向盘的姿势;唱到“ye、ye、yeyeahyeah”时,他们就像跳康康舞那样,妩媚地摇起屁股来;唱到“renownrenownrenown”时,学长们突然脱下了惟一包住上半身的内衣;唱到“熙来攘往熙来攘往熙来攘往”时,就抓着内衣在头上旋转挥舞;而唱到最后的“ye、ye、yeyeahyeah”时,就把内衣高高扔到半空中。 看着眼前令人眩晕的画面,我们大一生从走出京大正门起就一直撑到现在,几乎就要冲破极限的紧张神经,突然噗一声断裂了,没隔多久,小林亚星的旋律就从我们冻僵的嘴巴溢了出来,无人例外。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也跟其他大一生一样唱着“ye、ye、ye”还猛摇屁股,有如木偶般乖乖脱掉上衣,伴随着“yeah”的叫声,将上衣扔向了黑暗中。 接下来,我们在吉田神社境内的疯狂 行为,实在是让人难以自齿,可怕到不知该说是年轻气盛,还是潜伏在身上的集团性格失控。 我们继续跳着舞,高唱年轻人在歌颂四季时的快乐,还以舞蹈的方式表现出来。每当季节变换时,我们就把歌词的开头改成“夏天来到游泳池旁”、“秋天来到网球场”等,唱得沉稳,跳得轻盈,反正唱到最后,衣服一定会满天飞舞。在那一瞬间,京大青龙会所有成员超越了年纪的鸿沟,完全融为一体了。 在此,我要先请各位回想阿菅学长当时的模样。在开始跳舞之前,阿菅学长就已经裸露上半身了。也就是说,阿菅学长的“件数”只剩长裤、内裤“两件”。所以,当“春”之舞进入卫生时,我们脱掉上衣,学长们脱掉内衣,阿菅学长则是把长裤扔了出去,身上只穿一条内裤;跳着由“夏天来到游泳池旁”开始的“夏”之舞,并在最后的“ye、ye、yeyeahyeah”大合唱时,他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出生时的模样。 在一大群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光溜溜地进入了“秋”之舞。当时气温只有两堵,是个寒风刺骨的夜晚。解放身心的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赋予自己“两件”的严厉条件,勇敢地带头行动。有个写成“汉”、念成“otoko”[1]的字,简直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1]“otoko”也与日语的“男”同音,比喻很有男子气概。 但是,我们京大青龙会的男生们当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漂流在那种异次元之中,毕竟我们已经合为一体了。在“秋”之舞结束时,学长们的内裤全部飞向了半空中。我们一年级的长裤也紧追而上。当最后一段“冬”之舞开始时,我们眼前是一整排光溜溜的屁股。看着学长们形状还不错的屁股在面前扭摆,我们也只穿着一件内裤,青春洋溢地舞动着。 那里已经没有羞耻、名誉,也没有寒冷、疼痛,甚至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亢奋感。当“冬”之舞迈向结尾时,在无法言喻的解放感与满足感的刺激下,我们终于让内裤啪啦啪啦地飞上了吉田的天空 ☆ 传说,对这蚯蚓小解,某种东西就会肿胀。 那么,在神圣的神社境内,连声叫着“ye、ye”,边把某种东西显露出来,便疯狂地跳舞,又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呢?总不会变不见吧?可能是冷过头的关系,我从刚才就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于是惶恐地低下头来检视。那话儿为了保持体温,尽可能所下了接触外面空气的表面积,不过,似乎还健在。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将视线拉回前方。 裸体的男人们,凛然排列在我眼前。现在,仪式还在进行中,舞蹈结束,身体停止活动后,刀割般的寒冷空气立刻毫不留情地包围裸露的肌肤,冷得我都快哭出来了。 “京都大学青龙会世代交替舞蹈到此结束。” 恢复寂静的神社境内,再次响起阿菅学长的声音。 总计十六名的裸体男,站在深夜的神社境内——这究竟是什么画面啊?难怪要严禁女人加入。不只是女人,恐怕也要严禁社会大众靠近。试想,如果这个超级诡异的舞蹈在“kbs京都”之类的电视台播出会怎么样?想必我们马上就会因违反良俗遭到检举。啊,老家父母哭泣的画面浮现眼前,我好想赶快穿上衣服。 “各位,你们做得太好了。”阿菅学长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面向我们,称赞我们的舞蹈。但是,当他瞥了一眼手表后,突然脸色大变,以慌张的口吻说: “糟了!各位,我们耽搁了一些时间,再有三分钟女生就要来了。” 刚才的肃穆感顿时烟消云散,我们争相捡起丢得到处都是的内衣裤,冲向排放在舞殿旁的衣服。我也驱策完全失去直觉的脚冲向了舞殿。坐在舞殿旁,穿上鞋子后,那种幸福感真是难以言喻!光是从粗沙砾的粗暴寒冷中得到解脱,就让我如痴如醉了好一会儿。 整整三分钟后,随着踩在粗沙砾上的轻盈脚步声,两位学姐和早良京子、楠木文从鸟居那边往这里走来。那时,我们已经穿完衣服,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在前殿前排好了队伍。 看到默默站在黑暗中的我们,四个女生似乎有点震惊,各自加入了大三生与大一生的行列。等二十名全员到齐后,披着运动外套的阿菅学长用非常浑厚的声音说: “现在继续进行‘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阿菅学长手中再度握着装有一元硬币的小布袋,接着他从运动外套口袋拿出微闪着亮光、大约两厘米长的蓝色石头。后来我才听说,那颗石头叫“青铅”,是铅与铜的硫酸盐二次矿物。根据高村之前的说明,对应东青龙的金属,就是五金之一的青铅。 “十名大一生请往前。” 阿菅学长拿着小布袋走到香油钱箱前,接着转过身来,我们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排成一列。 阿菅学长环视我们一圈后,从第一个开始一一叫我们的名字。那口吻与其说是在确认每个人的名字,还不如说是念给某人听似的,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叫过所有名字后,阿菅学长再度面向香油钱箱,右手握着小布袋,左手握着青铅的碎石。他先把青铅投入香油钱箱,坚硬的碎石发出嘎咚嘎咚的声响,滚落箱子深处。接着他跟刚才一样,依四枚、三枚、两枚、一枚的顺序,将小布袋里仅剩的十枚一元硬币全都投进了箱里。 “排在这里的京都大学青龙会大一生,从今天起,将成为荷尔摩的新‘使用者’,继承第五百代的京都大学青龙会。请在今后两年的时间内,认定这十名为‘使用者’,拜托你们了。” 阿菅学长用恭敬、虔诚的口吻说完后,连拍了两次手。 深深一鞠躬后,他转过身来。 “各位,辛苦了。它们似乎已经承认各位了。”阿菅学长的眼角泛起笑意,用力点了点头,指着我们背后说:“看看你们后面。” 我们回过头,顺着阿菅学长的食指望过去。 学长学姐们不知何时移动到左边的舞殿前。从我们刚才排队的地方,直到鸟居前的地面上,有许多小小的身影纷纭杂沓地攒动着。 “呀!”突然有人失声大叫。 就像浓密的树影立体化一般,“那群东西”带着奇妙的立体感四处钻动。这时,一个像是小玩偶的物体突然从黑影中弹跳似的冲了出来,我们不由得往后退。那个物体在我们面前摆出“chier——”的姿势[1],挥动手、脚,“呼噜、呼噜”地发出喉咙被痰卡住一样的微弱声音。 后来我才听说,那是它们表示欢迎时所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了小鬼的小声。 我们看得茫然失神,站在背后的阿菅学长却平静地宣布: “‘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到此结束。” [1]这是日本喜剧漫画大师赤冢不二夫(1935——2008)笔下《小松君》中人物的招牌搞笑姿势:高举一只手,手腕呈直角弯曲;另一只手的手肘弯曲,使前臂与地面平行。单脚站立,抬起一只脚并弯起膝盖,使小腿与地面平行。摆出这个姿势,同时发出“chier——”的声音。 其四 处女荷尔摩 或许有些唐突,我想请各位回想一下“茶巾绞”这个点心。 大家应该知道,把蒸好或煮好的东西磨碎,用茶巾包起来扭拧,拧出来的上面有个绞痕的东西就是茶巾绞。这种点心散发着纯朴的气息,最常见的芋头口味和栗子口味的。 请各位将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想像围出来的大小正好可以塞进那个圆的茶巾绞。再把茶巾绞当成头,想像下面连着一个差不多有四头身长的身体。身高顶多二十厘米,除了头部是茶巾绞外,其他地方都跟一般人类差不多。小鬼身上穿着及膝的破衣,还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当然,那身破衣正是京大青龙会的代表色——蓝色。 头部的茶巾绞在脸中央留下了“扭绞处”的形状,所以脸的正中央有个像是轻轻一捏捏出来的突出点。肤色是像甘薯切面的浅白色,没有眼睛、鼻子。还会从突出的扭绞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由它们吸入葡萄干的样子来看,那里应该就是嘴巴,耳朵小归小,还是以尖尖的形状贴在脸的两侧。当然要有啦!不然就听不见我们说的“鬼话”了。 好了,从刚才到现在,我到底啰啰嗦嗦地在说些什么? 想必大家都已察觉,在心中暗想莫非……没错,茶巾绞的四头身就是“它们”的模样。 该如何称呼它们,老实说,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没办法,因为它们自己也没有报上名来。它们没有用来说话的嘴巴,只会从扭绞处发出“咻咻”那种类似鸣叫的声音。详细记载荷尔摩所有内容的《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也只将它们记载为“那东西”。至于鬼和式神这类称呼,是我们自己认为它们大概属于那一类的东西而擅自取的名字。 如果有人问“鬼”和“式神”哪个称呼比较适合,我会投鬼一票。虽然它们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鬼角,但如果真如高村所说,以前的人将看不见的东西称为“隐”(on),因而从这样的意义衍生出了“鬼”(oni),那么把它们称为鬼,并没有什么不对。一般人也看不见式神,可是,拿它们与安倍晴明肖像旁那东西比较,模样完全不同。 所以,权宜之计就是把它们称为“鬼”吧!哦,不,为了避免跟所谓红鬼、青鬼混淆,还是称它们为“小鬼”吧! 我们之所以可以看到这些小鬼们(请容我立刻使用这个称呼)的模样,毋庸置疑,是在经历过吉田神社的仪式之后。据阿菅学长说,小鬼们看到我们一丝不挂跳着舞的模样,个个捧腹大笑,还笑得滚倒在地。当我们钻过鸟居时,学长们就已经看到它们在神社境内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模样了。阿菅学长说,因为它们看我们跳的舞蹈看得笑翻了,才会让我们看见它们。是否必须跳到把那话儿裸露出来的程度,还有待商榷,但是根据传说,躲在天之岩屋户里的天照大神[1],也曾被外面喧闹快乐跳着舞的样子吸引,终于露了面,所以阿菅学长的说法应该不至于太离谱。 [1]天之岩屋户是个大岩洞,传说中是天照大神等神明居住地的入口。由于天照大神是太阳神,所以当她因生气而躲在天之岩屋户时,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们在吉田神社大跳白痴舞的那天前后,其他大学也各自举行了世代交替仪式。根据古老传说,仪式都是在离各大学最近的神社举行。也就是说,京都产业大学在上贺茂神社、立命馆大学在北野天满宫、龙谷大学在伏见稻荷大社,顺利完成了世代交替。传说中没有提到详细内容。不过,据说都是各大学代代相传的秘密仪式。“秘密仪式”虽然听起来很了不起,但是,我猜内容八成跟我们在吉田神社所做的白痴勾当差不多。 对了,我的那东西,现在既未脱落也未肿胀。或许,吉田的神明看到我们跳的舞,也觉得还不错吧! ☆ 染井吉野樱在贺茂川两岸描绘出桃色的云霞,春天乘着徐徐微风到来,我也升上了二年级。 我眯起眼睛,看着翩翩飘落的樱花花瓣扪心自问:这一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被京大青龙会这个来历不明的社团吸引,最后还跟脸像茶巾绞、不属于这世间的一群家伙搅合在一起。最重要的书都没读,生活水平一样低落,跟早良京子之间的关系也毫无进展。 我将视线从樱花移开,从河堤眺望贺茂川河面,高村正大口大口吃着樱花团子。在花朵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个大男人孤寂地赏花——我不由得深深叹口气,轻轻拍落高村头上的粉红色花瓣。 对了,高村的头发留长了许多。 大概是从我去高村的住处吃寿喜烧那时候开始的吧!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一改入学以来的短发,开始留起长头发。可能是体质的关系,长得比别人快,经过大约半年,当我惊觉时,头发已经快留到肩膀了。 “喂!高村。” “啊?”高村一脸蠢相转过头来,春风吹起他的长发,让我几乎看不到他的侧面。 “你什么时候才要剪头发?” “没有特别的时间。” “不是啦!我刚才那是附加问句,表面上是疑问句,其实是叫你把头发剪了。”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留长了。帅吧?像不像土方岁三[1]?这就是惣发[2]吧?” 高村甚至露出自傲的表情,把拍打在脸上的头发塞到耳后,但是风一吹,又立刻恢复原状。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有股冲动想当场扯光他的头发。 “就快开始啦!”刚才突然压低声音喃喃说着。 我不由得咽下准备好的攻击话语,看着长发凌乱飞舞的高村。 “去年在上贺茂神社拿到菅原学长发的传单时,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高村以缥缈的眼神仰望着天空。 “嗯,我也是。但是……就要开始了。” [1]土方岁三是江户末期的武士组织“新选组”的副长,以风流俊美闻名。 [2]惣(zong)发就是不剃发,直接把头发留长后绑在头顶上的男子发型。 我缓缓点头,仰望天空,云被风吹得快速前进。 “差不多该走了。” 我站起来,高村也把糯米团着塞进嘴里,跟着站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要开始了呢?不用说,当然是“第五百代荷尔摩”。 如各位所知,经过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后,我们正式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但是第五百代的传承不只我们京大青龙会而已,巧的是,京产大、立命馆大、龙谷大,也都经由世代交替的仪式诞生了第五百代的传人。 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京产大玄武组第五百代、立命馆白虎队第五百代、;龙谷大phoeni第五百代——显然这个所谓的“第五百代”并没有任何可信度。但是,不管怎么样,从现在起将持续两年的“第五百代荷尔摩”,就要展开活动了。 我和高村现在就是要去吉田神社,接受活动开始前的训练。 ☆ 跟一年前一样,一切始于葵祭的“路头之仪”。 五月十五日,嫩绿耀眼,刚发芽的新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经过约两个礼拜在吉田神社的训练,我们带那些家伙直奔目的地。 沿着丸太町通前往京都御所的我们,脚边跟着整整一千只身穿蓝色破衣的小家伙。我们十个人因为顾虑周遭的目光,行动显得谨慎小心,然而那些家伙却与我们成对比,简直像要去远足一样兴奋不已。 小鬼们喧闹成这样,却没有人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塞满丸太町通的观光客脚下,有时还会踩到某人的鞋子,但是被踩的人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没人注意到脚边有一千只小鬼正在大迁移。如果被发现的话,可能会引起葵祭的观光客一阵大恐 慌——然而我们这样的心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顺利来到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途中没有任何观光客发现。 时间是上午十点,为了看三十分钟后的“路头之仪”,御所周边已经挤满了人。阿菅学长独自一人,站在离开人群稍远的地方。 “哟,平安到达了啊!” 他眯起眼睛,环视全身僵硬到引人侧目的我们。 “我们一路上都很担心,怕会被谁发现。” 站在阿菅学长旁边的三好兄弟之一摸着胸口说。 听到“好好先生”三好兄弟说的话,似乎真的可以感觉到他们精神上的疲惫。善良人所说的话,可以让人感觉到超乎语言所表达的真实感。不过,认识他们一年了,我却还是分不出他们两兄弟谁是谁。我想现在跟阿菅学长说话的应该是三好哥哥,但我没什么自信。这对双胞胎就是这么像,除了脸、身高和体型之外,连发型也都一样。 “乱成这样,太难看了。” 阿菅学长低头看着毫无规律、杂乱聚集的小鬼们,委婉地提醒我们。我们慌忙发出了“排队”的鬼语,脚边的家伙们就在我们发号施令的同时开始集合,不出几十秒,已经排成十乘一百的整齐方阵。在荷尔摩中,明确规定一个人率领的小鬼数是整整一百只。刚才所说的一千只,就是从一百只乘以京大青龙会的十名现任成员所算出来的。 在接近十点半,也就是游行开始的时间时,其他大学的成员也各自率领一千只小鬼,陆陆续续抵达。到达时,其他大学的小鬼当然跟我们家的小鬼不一样,保持良好的秩序,展现有条不紊的行军队伍。 总数四十人的第五百代成员以及四千只小鬼,聚集在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虽然气氛看似剑拔弩张,但也并不是现在就要展开四队打成一团的大混战。今天的目的,纯粹只是在“第五百代荷尔摩”开始之前,先举行预告仪式。也就是说,在光荣的葵祭之日,荷尔摩的四支竞赛队伍于京都大马路上展现各队小鬼的雄姿,才是今天的目的。 上午十点半整,排在游行队伍前头、马术高超的骑马队伍,在观众的掌声中从建礼门出场,开始了葵祭和我们的“路头之仪。” 当穿着红色衣服的山城使骑着马从建礼门出现时,首先由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们跟在马后面,加入了行列。接着,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也走上了街道,龙谷大phoeni的小鬼则跟在它们后面。 轮到我们上场时,队伍已经到了第二队的尾巴,令人怀念的牛车就要咯噔咯噔从建礼门出来了。 跟一年前一样,拖着车子的牛,有气无力地往丸太町通前进。我看着它们随兴的牛步,一股难过之情涌上心头。也难怪啦!一年前,有谁想得到我现在会是这副模样呢——不幸惨遭京大青龙会的毒手,现在脚边还有一百只小鬼。阿菅学长发出信号后,我们配合时机试着发出了几句鬼话,没想到小鬼们真的排成整齐的纵队,跟在牛车后面走了。所谓沦落歪魔邪道,大概就是这样吧——当我正深切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心痛时,高村戳了我一下,说:“喂,不要停下来,快走啊!”我赶紧说对不起,慌忙往前移动。 小鬼们很聪明,只要下一次命令,接下来它们就会自己跟着队伍走到上贺茂神社(听说是这样)。所以我们沿着鸭川河岸,先赶到今出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绕到前方,在那里等队伍过来。 跟在从河原町通北上的骑马队后面出现的那些家伙,看起来滑稽极了。在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服装,一身贵族装扮,漠然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的临时工作人员脚边,小鬼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行进着。明明茶巾绞的头就走在河原町通的正中央,沿路熙熙攘攘的观光客却没有人发现。那种奇异的对比实在很好笑,它们那身破衣的素雅颜色,跟平安时代古色古香服装的色调竟然颇为调和,也实在使人发笑。 阿菅学长目送着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行列,平静地对我们说,小鬼们出发的顺序,是依照去年一整年的荷尔摩竞赛成绩。 其实却年阿菅学长他们在教我们鬼语的同时,也参与了“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的第二年比赛。也就是说,京大青龙会的活动行程是:第一年学习鬼语,第二年参与荷尔摩实战,第三年招募到新人后,再度参与荷尔摩实战。两年才交替一次的奇特惯例(其他三所学校也一样),理由显而易见。因为我们要学习所有荷尔摩相关经验,就一定需要经历大一、大二两年的时间,在目前这个时期,根本找不出时间来招募新的社团成员。 去年举行的荷尔摩竞赛结果,如大家所知,京产大玄武组是第一名,接下来依次是立命馆白虎队、龙谷大phoeni、京大青龙会。据阿菅学长说,京大青龙会总是最后一个出发的状况已经延续了将近十年,形成非常丢脸的惯例景象。而连续三年蝉联第一、去年甚至大获全胜的京产大玄武组,简直就是迈入了全盛时期。据说,现在实力最强的京产大玄武组与最弱的京大青龙会对战时,会被称为“平成的大铁板”[1] [1]日语中用“铁板”比喻实力悬殊,作者在这里故意强调这是平成年间最著名的实力悬殊的比赛。 对我们来说是极度震撼的事,阿菅学长却说得那么平静沉稳。我们的小鬼穿着蓝色的破衣,玄武组的小鬼也同样穿着玄武组的颜色——黑色破衣。正肃穆地走向今出川河原町十字路口的一千只黑色小鬼,看起来果然跟我们的蓝色小鬼不太一样。立命馆白虎队的白色小鬼和龙谷大phoeni的红色小鬼也同样给人这种感觉。白色破衣在风中飘扬的模样,给人整齐有序的感觉。红色破衣迎风招展的模样,则呈现出猛烈攻击的形象。 “好像只有我们的小鬼看起来特别弱呢!”我已经对即将展开的荷尔摩竞赛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不由得这么询问站在旁边的阿菅学长。 “你就是以消极自虐的角度去看,才会有那种想法,心理状态也会影响那些家伙的行动,所以,随时都要保持积极的思考。”阿菅学长答得气定神闲。 下午四点过后,第五百代的四十名成员,在“路头之仪”结束的上贺茂神社再次聚集,因为要决定“第五百代荷尔摩”初战的日期。 时间定在三个礼拜后,也就是六月第一周的礼拜六。抽签结果,我们京大青龙会的初战对手是立命馆白虎队,王者京产大玄武组的对手是龙谷大phoeni。 每次都要说长长的“第五百代荷尔摩”有点麻烦,所以方便起见,都会冠上京都的地名,这是代代相传的习惯。譬如,上次的“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称为“东山荷尔摩”,再上一次是“京极荷尔摩”。 命名者是由四所大学轮流。其他大学是会长提醒阿菅学长这次轮到青龙会了。 “哦,是吗?”阿菅学长悠哉地说,“那么,就叫做‘鸭川荷尔摩’吧?” 就这么简单地定案了。 日后,在漫长的荷尔摩历史上永远留名的“鸭川荷尔摩”,就这样开始了。 ☆ 晚上八点半,上弦月漂浮在吉田神社的天空中。 一千只小鬼已经整齐排列在前殿正面,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一堆在暗室丛生的白色蟹味菇。我们发出“集合”的信号后,它们便肃穆地分成十组,分别跑到我们的脚边。 我们回到京大的钟台后,立刻跨上自行车,奔驰在夜晚的京都大马路上,目标是对手的根据地——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这是我们的处女荷尔摩,也就是后来留在记录中的“衣笠荷尔摩。” 在此,我要先介绍《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中的一项条文。总则第三条“关于进行荷尔摩之场所”中,如此记载: 一、 应于京都市内举行。 二、不得在车道上举行。 三、不得在氏神社内举行。 以上三项,是备忘录针对举行荷尔摩时所做的指示。 所谓“氏神社”,是小鬼们原本应该服务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吉田神社,对京产大玄武组来说是上贺茂神社,对立命馆白虎队来说是北野天满宫,对龙谷大phoeni来说则是伏见稻荷大社。只要坚守这三项原则,姑且不论可不可能,即使想要在藤井大丸百货公司的一楼举行荷尔摩也没有问题。 以不违反以上三点为原则,阿菅学长收到了立命馆白虎队寄给他的邮件。内容是“六月日亥时(晚上十点),在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举行荷尔摩”。简洁的文笔,充分透露出立命馆白虎队内心的斗志。 根据抽签结构,这次的荷尔摩场地决定权由立命馆白虎队取得。但是下次交战时,就改由京大青龙会决定场所。这样的比赛结构,我们称之为“home(主场)&away(客场)方式”。这次的荷尔摩,的确就是在立命馆白虎队的“home”举行。 赛程在各自的“home”与“away”进行一场比赛,共计两战。采四队循环赛,所以各大学一季要进行六场荷尔摩竞赛;上学期比三场,中间隔一个暑假,下学期再比三场。经过将近半年的漫长比赛,赢最多场的队伍就是冠军。听说,去年京大青龙会的战绩是一胜五败,两年前的战绩是六战六败。 “目标一胜。”昨天我们在吉田神社做最后一次演练时,阿菅学长突然出现,一脸认真地训示我们后就离开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排成一列,奔驰在夜晚的今出川通上。 那些家伙就像百鬼夜行的翻版,以飞快的速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经过几次的训练,我们已经很清楚,身高不到二十厘米、手脚纤细的它们,有着与外表相反的无穷精力。我很难想像当小鬼和小鬼热真打起来时,会是怎么样的状况。演练时总是以集合、散开的动作为主,不曾让小鬼们彼此交战过。“它们不会流血,所以没关系。”虽然阿菅学长这么说,但是从穿过北野天满宫的鸟居之后,我便开始紧张起来,踩着踏板的脚也变得沉重了。不过,那种沉重感也可能是过了北野白梅町的十字路口后,就是西大路通的徐缓上坡道的缘故。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从校园北边的正门骑入了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 从正门往下的斜坡道上,有个女生站在路灯下,对着我们挥手打信号。我们靠近一看,原来是龙谷大phoeni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 立花也是“龙谷大phoeni”名字的命名者,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这位女性会长(每所大学都将领导人称为“会长”,玄武组、白虎队也不称组长、队长)身材娇小、眼神锐利,给人的印象深刻。她是个女中豪杰,因为讨厌原来的社团名“龙谷大朱雀团”听起来像台湾的帮派名,所以不顾学长学姐们的强烈反对,将名字改成了“龙谷大phoeni”。 “请把自行车停在这边,从这里走到中央广场。” 立花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告诉我们后,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离晚上十点的荷尔摩开始时间还有十分钟。我们停好自行车后,芦屋就召集我们,做最后的确认:“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吧?” 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点头回应,她们手上正抱着市售的袋装葡萄干。 体内深处窜起一股莫名的寒战,我不由得做起伸展运动。蹲下去时,正好跟整齐排列在脚边的小鬼们目光交会——不,是视线跟“扭绞处”交会。它们晃着茶巾绞的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抬头对着我。我悄悄伸出手来,碰触最前面的小鬼。以前觉得很恶心,连靠近都不敢,但是“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现在即使这么靠近它们怪异的脸,也没有任何排斥感了。我伸出去的手指穿过了它们的身体,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爬到我们的手掌上。我把食指停在小鬼面前,小鬼就把扭绞处靠过来,做出闻味道的样子,但是,很快就把脸撇开了。 我站起来,一个深呼吸。将长发扎在脑后的高村,表情僵硬,从喉咙发出噎噎的声音,大概是在练习鬼语吧! “放心吧,照演练那样做就行了。” 我拍拍高村的背,他回给我一个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他平日的滑稽装扮,会让人以为是个很自我的人,但是现在我太清楚他了,其实他是那种内在很敏感纤细,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啊,好紧张,觉得膀胱胀胀的。” 高村说出下流的泄气话。站在他旁边的楠木文,默默将手上的袋装葡萄干交给了早良京子。 “走吧!” 芦屋一声令下,我们便开始往中央广场行进。立花已经站在广场正中央等我们了。围绕广场四周的建筑物高耸如城墙,看起来真的很像敌方阵营。 立花后面有十个人影晃动着,不用说,当然是立命馆白虎队的成员。 我们随着立花相互对峙,无言的空间充斥着寂静的杀气。 “现在开始展开立命馆白虎队与京大青龙会的荷尔摩比赛,今天的荷尔摩由我龙谷大phoeni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当裁判。” 立花向前一步,看着我们,缓缓地接着说:“慎重起见,我要再交代一次。从荷尔摩比赛开始,到我宣布结束为止,双发不得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即便是不小心的碰触也一样,碰触双方在碰触的瞬间将立即失去比赛资格。而且,若判定为敌意,极可能宣告故意碰触者所属大学为输方。作战时,人与人之间请保持适当距离。除此之外,在一方全军覆没,或代表人表明投降意愿时,我才会宣布荷尔摩结束。请问双方的代表人已经决定了吗?” 听到立花这么问,立命馆白虎队低声讨论了一会儿后,站在最前面的男生谦虚地举起手说:“那么,由我当代表人。” 我们这边是芦屋,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立刻发生说:“由我当。”最后就自然而然变成那样了。 “那么,请拿出公平竞争的精神,不要留下遗憾。” 立花以双手示意我们彼此行礼,我们都照做了。 “双方请相距三丈远。” 我们按照立花的指示,拉开彼此的距离。在立命馆白虎队背后挤成一团的白色破衣,点点浮现在黑暗中,就像斑斑白雪堆积在部分草皮上一样。 我的心脏猛然跳动,这是从没有过的经验。已经接到“装备”命令的小鬼们,手上都各自拿好了棍棒、带钩的耙子等武器,摇晃着它们的扭绞处。圆圆的头、一身破衣、拿着棍棒和耙子的身影,像极了平安时代在京都无恶不作的比睿山的山法师[1]。一定到“装备”的号令,它们立刻从破衣内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其中甚至有比自己还要高的长柄大刀之类的东西。我们都很想知道那身破衣内是怎么样的结构,但是,因为无法直接碰触它们,所以无从确认。 就在十点整的钟声响起时,立花的尖锐叫声“开始!”响彻黑暗。在此同时,我们也从嘴巴里喊出了怪异的鬼语,小鬼们立刻穿过我们脚下,乱糟糟地冲向前方。 就此揭开了“鸭川荷尔摩”的初战“衣笠荷尔摩”序幕。 [1]山法师指的是比睿山延历寺的僧兵,他们在当时常参与政变,造成朝廷动荡不安。 ☆ 那景象简直就像一场玩笑。 若不是正在进行荷尔摩的比赛,看到它们那个样子,我大概会捧腹大笑。那么我在吉田神社裸舞被它们笑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但是,现实可没这么轻松。我们完全没有取笑它们的闲情逸 致,因为眼前正上演着小鬼们拼了命的壮烈殊死战。 蓝色小鬼们吱吱吱吱叫着,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如雪崩般涌上来的白色破衣家伙们。以对方的头为目标,棍棒、耙子齐飞,瞬间,几百只小鬼的大混战就在我们眼前展开了。 它们的战斗场面真的很奇妙,即使迎面被粗大(顶多三厘米宽)的木头棍棒直击而下,它们也从不畏缩。如阿菅学长所说,它们既不会流血也不会发肿,甚至不见淤青,还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开始狠狠反击,只差没破口大骂混账。然而,它们并不是不会耗损。虽然被棍棒乱打,不会喷血、骨折、破皮,但是,脸中央突出的扭绞处会一点一点凹陷下去。遭受越多攻击,扭绞处就越往内陷,最后变成脸的一部分。不过,这时小鬼们的行动还不回产生变化,会继续勇猛地挥舞耙子。 问题是在那之后,如果仍然持续受到攻击,扭绞处就会像被吸进去似的往内侧凹陷。那样子就像脸部正中央挨了一拳,再也无法复原了。长相可笑到极点。 一瞬间我误以为它们是在玩变脸,然而对小鬼们而言,那可是陷入了大危机。 扭绞处一旦网内凹陷,小鬼的动作就会突然变得迟钝。若持续受到攻击,脸中央的漩涡会越来越深,逐渐扩大,小鬼就会像喝醉了似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站稳。不久后,会连手上的棍棒都举不起来,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此时若再遭受最后一击,就会发出悲惨的“嘌喽”叫声,像被吸走似的从地面上小时,当然,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当小鬼的脸出现凹陷时,就只能等着它们临终叫“嘌喽”吗?不,绝不是这样。当然有救助的方法,那就是使用葡萄干。 大家一定很疑惑,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手上的袋装配套费究竟要用来做什么?其实她们手上的袋装葡萄干一点都不特别,是任何超市、干货店都有卖的普通袋装葡萄干。为什么荷尔摩现场需要这样的葡萄干呢? 假设,现在有一只濒死(严格来说,应该是快消失)的小鬼,它的扭绞处已经深陷内侧,只要再挨一拳,就会发出“嘌喽”的悲惨声音,并且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时,会有一直小鬼飞也似的冲向它。这只小鬼就是救援小鬼,它的手上紧握着一粒葡萄干。救援小鬼会把手上的葡萄干靠向倒在地上的小鬼的脸。虽然只是一粒小小的葡萄干,但是,对脸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鬼来说,却是很大的东西。救援小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颗葡萄干塞进完全凹陷的扭绞处。 “嘶砰。”葡萄干发出悦耳的声音,被濒死的小鬼的扭绞处吸了进去。一旦吸进去,扭绞处就会弹出来,恢复原状。 然后,倒在地上的小鬼会突然精力旺盛地爬起来,刚才气若游丝样子都不知跑哪去了,脸部中央又好端端地突出了扭绞处。小鬼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又挥着手上的棍棒,勇往直前回到了战场。 这一连串的过程,就是荷尔摩中的“补给”。运送“补给葡萄干”,是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所率领的救援小鬼的任务。荷尔摩一开始,救援小鬼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冲向她们撒在地上的葡萄干。当它们一碰到葡萄干,葡萄干就会像分裂般转移到它们手上。但是,真正的葡萄干还留在原地,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原理,总之,它们可以从一粒葡萄干里拿出好几粒葡萄干。救援小鬼将双手伸向葡萄干,快速取得两粒葡萄干后,就一哄而散冲向前线的伙伴旁,进行救援工作。 救援小鬼不可以中途武装加入战斗,两手只能用来运送葡萄干(白虎队也一样)。要如何驱使这些救援小鬼,由早良京子和楠木文做判断。必须随着战况变化,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因此可以说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要设置多少补给部队并没有明文限制。理论上,考虑与战斗力之间的平衡,最好是派两百只小鬼来做补给的工作,而且基于性格关系,大多由女性担任这个职务。京大青龙会就是根据这样的理论来做编制。 或许有点晚了,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简单说明荷尔摩的规矩。 荷尔摩比赛开始前,立花在注意事项中提到,在《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的禁止事项第一条,写着这样的规定: 第一条“荷尔摩”竞赛期间,禁止所有成员的碰触。 若说这个条文阐明了荷尔摩的一切也不为过。也就是说,荷尔摩从头到尾都是彼此驱使的小鬼与小鬼之间的战争。我们只能用鬼语传达给自己率领的小鬼,借此左右胜败。除此之外,驱使者之间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也不能直接干涉对方的驱使者。 荷尔摩的胜败,是经由两种结束方式来判定:一种是对方的小鬼全军覆没,另一种是对方代表人宣布投降。实际上,比赛还不曾战到一方全军覆没,通常是代表人宣布投降后决定胜负的。 “衣笠荷尔摩”在开战六十三分钟后便分出胜负。但是,除了最后十分钟外,我对这个“衣笠荷尔摩”的比赛过程完全没有记忆,恐怕是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一味地发出鬼语导致的副作用。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楚记得,在荷尔摩开战约五十分钟时,京大青龙会已经把立命馆逼到了绝境,也就是我们胜利在望了! 十年来享尽最弱之名的京大青龙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一切都要从芦屋的行动说起。 打从在吉田神社的训练开始,芦屋率领的小鬼就明显不同于其他小鬼,它们动作敏捷而迅速地完成驱使者的命令,而我的小鬼却要重复两次命令才会采取行动,相较之下,他的小鬼优秀到令人嫉妒。仗着这样的优势,芦屋俨然以领导者自居,所以刚才决定代表人时,他没有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就自己报上大名,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不过,毕竟这次是第一次上战场,所以刚开战时,芦屋的动作也跟其他成员一样生涩。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芦屋开始充分发挥他在荷尔摩上出类拔萃的资质。 不要说我了,恐怕连芦屋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是如此优秀的驱使者,他的调兵遣将真是优秀到无可挑剔。他将小鬼分派左右两侧,当对方的前线横向延伸时,再一举集合起来突击对方的弱点。在对方慌忙敬爱能够小鬼们集中到被突击的那一点时,他就命令小鬼散开,以密不通风的包围猛烈进攻。立命馆白虎队可说完全跟不上他超群绝伦的集散速度。 白色破衣发出“嘌喽”的声音,像真正的白雪融化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面消失。荷尔摩开战五十分钟后,芦屋率领的打头阵队伍不断进逼,立命馆白虎队的阵形终于瓦解。松永、坂上趁胜追击,使得立命馆白虎队的前线再也无法镇守,一一溃散逃亡。 眼看就要分出胜负了。然而,胜利女神真的很残酷,心情也很多变。 为了给我们胜利之吻,她托起了我们的下巴,却在我们近距离感觉到她吐出来的温柔气息时,突然把脸撇开了。 ☆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关于“那件事”,阿菅学长事前什么话也没对我们说,可想而知,他严禁实战形式的练习,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知道“那件事”。 如果先发生“那件事”的是立命馆白虎队,那么结果应该会完全不一样。但是,尽管被逼到极度劣势,白虎队还是无人投降,硬是持续着十个人的作战。相反地,也最讽刺的是,战况维持压倒性优势的我们,竟然先出现了投降者。 那么,是谁比任何人都更早面临了“那件事”,成为最可悲的牺牲者呢? 不是别人——正是高村。 荷尔摩开始前,就看得出来高村紧张得直发抖,但是他被派到后方位置,应该多少让他的心稳定了下来才对。立命馆白虎队的阵容一举瓦解后, 他就一直坚守前线后方的位置,全心全意掩护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补给部队。虽然表现得不够亮眼,但稳扎稳打,这就是我给高村的真心评价。 那么,坚守后方守备位置的高村为什么会成为“衣笠荷尔摩”的第一个投降者呢? 那是因为芦屋在前线穷追不舍,追得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们无处可逃,只好直接冲向了我们的阵营。作困兽之斗的白虎队小鬼,有部分冲破了我们正勇往直前的阵形松懈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侵入了我们空空荡荡的阵内。 但是,不必着急,因为那里有高村守着。那些由立命馆白虎队四人率领而入侵成功的小鬼们,因为受到芦屋的猛烈攻击,只剩下大约一百五十只。而高村率领的小鬼们则毫发无伤,他只要让小鬼们适度散开来,阻止敌人继续入侵,然后等主力部队回防就行了。遭到前后突击的白色小鬼们,这回准会被打到一败涂地。白虎队虽然发动了漂亮的突击,但是充其量也只是最后的挣扎,我一直以为这场殊死战他们注定是失败者。 然而,这里面却暗藏着意想不到的胜负玄机。 据说实际上战场时,最重要的不是拔枪的速度、射击的技巧,而是保持冷静。此时的高村,完全失去了战场上最需要的东西。在只要下一句“散开”命令的情况下,高村偏偏下了“集合”的命令。 只是短短发音的差别,却成了致命的失误。高村的小鬼们,在一百五十只杀气腾腾的小鬼面前,毫无意义地肩并肩,缩成了一小团。 惊觉不对时,高村的小鬼已经被立命馆白虎队包围了。此时我们才看到,被团团围住的小鬼有多么无力,一阵寒意油然而生。不论高村怎么发出鬼语,试图突破重围,都已经太迟了。那是一场让人鼻酸、惨不忍睹的歼灭战。高村的小鬼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情攻击,不出十秒就啪哒啪哒倒地,再几秒后就烟消云散了。 立命馆白虎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个情形,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为了营救高村而好不容易折回来的主力,背后遭到原本处于劣势的残余部队勇猛袭击。芦屋等主力部队被牵制后,离芦屋稍远的我,也因为与对峙中的白色小鬼们搏命对抗,完全动弹不得。 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却从未像现在感觉如此遥远。得不到近在咫尺的伙伴救援,高村的小鬼们被包围后,在短短两分钟内就全军覆没了。 那期间,我从几步外的距离看着高村的表情。他在全军覆没前哭喊似的发出一连串鬼语,那光景实在令人心痛。但是就在小鬼全军覆没的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突然起了变化。就像被消音般,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面向半空,嘴巴开始像鱼一样吧嗒吧嗒开合着。 “高村?” 看到他异常的模样,我战战兢兢地叫了他一声。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不,应该说是没办法回答。此刻,高村不由自主地倒吸了许多口气。 下一个瞬间,“那件事”就毫无预警地发生在高村身上了。学长学姐们一直不肯告诉我们“荷尔摩”这个名称的由来,然而在这一瞬间,我们彻底理解了。 “荷尔摩——” 高村悲痛的叫声,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在咆哮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夜幕低垂的校园里回响着。 我们的车停在从正门进来的斜坡道下,高村跪在自行车前的柏油路上,沮丧地垂着头。老实、认真又太过纤细的他,那时候说不定哭出来了。 但是,没有人去扶他起来。刚才的败战震撼把青龙会所有人都击垮了,包括我在内。 高村的惨叫,是一切的导火线。 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就把高村的小鬼包围歼灭了。接着它们面对的是没有任何武器装备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补给部队。高村的小鬼被歼灭后,完全被孤立的补给部队成了目标,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像冲向猎物的白虎般,狰狞地冲向了补给部队。 “不要啊!” 早良京子划破黑夜的惨叫声,响彻校园。 如果是冷静得像冰一样的指挥官,想必会不惜牺牲早良京子和楠木文,也要以全体的胜利为优先吧!以现在一面倒的兵力差距来看,就算没有补给部队,最后也可能成功压制对方的战力。但是,有谁忍心看到两个女生沦落到高村那样的下场呢?所以,当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呼噜呼噜”叫着、挥舞着棒棍,包围了早良京子的小鬼时,芦屋会从喉咙挤出懊悔的声音宣布投降,也是情非得已的事。 “胜负已分!” 就在龙谷大phoeni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高高举起手的同时,立命馆白虎队成员的欢呼声,在中央广场倏地爆开来。 “你这个笨蛋!”紧握着拳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芦屋,一脚踢向停着的自行车后轮,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为什么那么简单的指令也会搞错呢?你是干什么吃的?猪头!” 芦屋对这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高村背部,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没错,高村犯的错确实影响重大,那是最基本的指令,所以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但是“荷尔摩——”的惨叫震天动地,感到最丢脸、内心受伤最深的一定也是高村。 “喂!慢着。”等我惊觉时,我已经向前跨出一步,用手指戳着比我大一号的芦屋那厚实的胸口。 “你凭什么把他骂成这样?要不是你得意忘形,欠缺思考只管往前冲,情况也不会变成这样吧?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高村。” “你说什么?难道是我的错吗?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发呆,竟敢对我说这种话!给我闪一边去,没用的家伙!” 芦屋用鄙夷的眼神看我,伸出双手用力把我的身体推出去。 “你说谁没用?混账!” 我重新站稳后,立刻揪住芦屋的胸口。旁边一堆人上前劝阻,在一群人拉拉扯扯中,我还是猛抓着芦屋的短发大骂:“你这个王八蛋,最好便秃驴!”所有人从各个角落伸出手来,抓住了我们,我则用眼角余光扫过了高村。他完全不理会我们的骚动,虚弱地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我正目送着同样瑟缩的背影时——“你才变秃驴呢!”芦屋不知何时反过来抓住了我的头发用力拉扯。那种头皮的疼痛,再加上为高村难过的心情,让我们悄悄落下了眼泪。 在这之后,便完全失去了高村的消息。 打电话给他、发短信给他,他都没有回应。在“衣笠荷尔摩”战败后的第二个礼拜,吉田神社举办了例会,不只高村没去,我当然也没去,因为我知道去了只会跟芦屋起争执。下周的礼拜六,很快又要迎接与京产大玄武组之间的荷尔摩第二战,但是,我已经不把那个当一回事了。虽然见不到早良京子比什么都难受,可是我怎么样都不想去芦屋以领队自居的地方。 例会那天晚上,难得有人来找我。晚上九点多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我还在想会是谁呢。探头一看,竟然是阿菅学长。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你。” 笑眯眯对我挥着手的阿菅学长背后,有个熟悉的黑影在动。我挺直身体望过去,果然是楠木文的阿凡头。 “可以进去坐坐吗?”阿菅学长在我面前晃晃手上装着冰棒的塑料袋,也不等我回应,就很自动地脱起鞋来了。 “是这样的,楠木学妹说她很担心你跟高村,所以拜托我来看看。” 阿菅学长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样,在暖炉桌前稳稳地坐下来后,就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冰棒。“楠木学妹,你吃抹茶口味的吧?”他给了楠木文一支,“安倍,你就吃苏打口味的吧?”我惊讶地看着阿菅学长,接过他手上的冰棒。他说楠木文因为担心我和高村而去找他商量,我有 点不相信。起码,楠木文现在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看不出她会担心我们。她像个徒弟般端坐在阿菅学长后面,默默啃着抹茶冰棒。 “安倍,我看你没什么问题嘛!” 阿菅学长舔着橘子口味的冰棒,大剌剌地端详着我的脸。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很好。但是,高村就不知道了。” “你没跟他联络吗?”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都没接。” “他住在哪里?” “岩仓。” “哦……岩仓啊,那就不方便去看他了。” “不用管他啦!过一段时间,他就会一脸没事的样子自己晃出来了。” 我把冰棒吃光后,轻轻点头说:“谢谢你的冰棒。” “我说得不够清楚也是原因之一吧!我还是会担心他。下周就要举行第二次荷尔摩比赛了,所以星期三的例会他非来不可……安倍,你在学校会不会碰到高村?” “下周一有体育课,那家伙虽然会跷掉其他课,却从没跷过体育课,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去吧!” “这样啊……” 语气听起来分外沉重,我担心地问:“高村怎么了吗?” 阿菅学长只是摇摇头,把已经吃光的冰棒木棍猛舔了几下,最后才舍不得地丢进垃圾桶。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所以利用今天的例会,我去向大家道歉了。” “是关于最后的吼叫吗?那当然要道歉啦!也要向我道歉。” “你很凶呢!安倍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唉!也难怪啦……我们这一代也讨论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事先告诉你们。可是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说。当初我们也是在学长学姐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参加了第一次的荷尔摩。‘那件事’发生时,我们也是整个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即使自己升上大三了,还是说不出口。” 阿菅学长用轻松的口吻继续为自己辩解,但是一注意到我严厉的视线,立刻正襟危坐,低下头说:“对不起。”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菅学长抬起头,喃喃说着:“这个嘛……”他抹了一把脸,“我也不清楚……总之,荷尔摩这个称呼肯定是来自‘那件事’。”阿菅学长环抱双臂,语带感叹地说:“不管把嘴巴闭得多紧,叫自己要不要吼出来都没办法,最后还是会用异于常人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吼出来。” “你有过经验?” “有过一次……不是很愉快的回忆。”阿菅学长严肃地点点头。 “那也是……那些家伙搞的鬼?” “很难说,当驱使者吼叫时,自己驱使的小鬼应该都消失不见了……所以,这一点还是很难判断……总之,应该是失败的惩罚吧?” “惩罚?谁的惩罚?” 阿菅学长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结果楠木文从背后传来的冰棒包装纸,丢进垃圾桶。 “不过,我还是担心高村……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说得好像还有后续似的。” “嗯,的确还有后续。” “咦?”我不由得尖声大叫。 阿菅学长分明是想避开我的视线,慌忙抬头看着天花板。 “喂!你给我说清楚,所谓后续是怎么回事?不是喊完荷尔摩就结束了吗?高村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位也不知道。” “是?”阿菅学长说得不清不楚,逼得我厉声说,“不要耍人了!”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根据我的经验……” “根据你的经验?” “应该是当事人会被夺走什么重要的东西吧?”阿菅学长神神叨叨地说出惊人之语后,从鼻子哼了几声说,“不过,放心吧……虽然是重要的东西,但是……该怎么说呢?不是有些东西对某人来说很重要,旁人却完全嗤之以鼻吗?哎呀,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呢!总之,那些家伙就是会夺走那种东西。所以,我想应该不是怎么样。” 阿菅学长抬起下巴,一个人自顾自地点头肯定。之后,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是敷衍地回答我“没事啦”“不用担心”“他会熬过去的”,根本问不出结果。最后,他还干脆转移话题。 “对了,听说芦屋很厉害?” “是啊……不过他太拽了,一副已经当上会长的样子,对吧?楠木。” 我当然也想继续高村的话题,但是,对芦屋这个名字产生了强烈反应,不由得响应了阿菅学长的话。我皱皱鼻子,征求楠木文的同意。再说,我会对芦屋的狂傲抱持反感,自有我正当的理由。因为,京大青龙会的会长现在还是阿菅学长,所以不管芦屋在荷尔摩上多活跃,还是跟我一样,只是一般成员,这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有人会想,世代交替后进行的明明就是“鸭川荷尔摩”,也就是“第五百代荷尔蒙”,为什么会长却还是由第四百九十九代担任?的确是有点难理解的双重结构。但是新会长必须在“鸭川荷尔摩”的第一年结束后才会决定,在那之前,阿菅学长仍是会长,会给我们种种关于荷尔摩的意见(各大学都一样),协助我们适应还没经历过的过程。 刚才被我征求意见的楠木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总得有人扮演领导人的角色吧?” 她说得很小声,但是论点相当正确。 阿菅学长点头如捣蒜,接续她的话说:“芦屋的确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他那样的表现也很难不成为中心人物吧?老实说,在今天的例会后,大家一起讨论过,芦屋似乎也反省了,所以请你也冷静地跟他谈谈吧!安倍,荷尔摩最重要的就是团队精神。” 阿菅学长露出亲切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 “还有,龙谷大的立花说,楠木学妹具有洞察先机的优异眼光,很值得期待哦!”阿菅学长转过头,频频赞赏楠木文的救援小鬼的行动。 楠木文低着头,腼腆地笑着说:“谢谢。” 我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品般,看着她从未有过的笑容。那个露出浅浅酒窝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可爱,我有些惊讶地直盯着她看。这时,楠木文突然抬起头来,发现我的视线,双眉之间浮现几分厉色,我赶紧撇开了视线。 “那下礼拜三见,高村的事也拜托你了。” 结果我在还没搞清楚高村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就看着阿菅学长跟楠木文一起离开了。我目送着楠木文蓬起的后脑勺从走廊离去,还是无法相信她是为了担心我而来。八成是阿菅学长自己胡扯的,我下了这样的结论,关上了门。 但是,我辜负了他们特地来我住处看我的好意,隔周礼拜三的例会,我缺席了。因为我的心情被无情地摧残,没有余力去那样的地方。 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要先稍微提一下关于高村事。因为就是那个人在上完体育课后,不经意地说出来的那些话,彻底摧毁了我的心。 ☆ 星期一第三堂课,在农学院的操场上,三十多名学生围绕着教官进行课前店名,但不见高村的影子。 阿菅学长他们来过我的住处后,我并没有去岩仓找高村,因为隔天我就收到了高村的短信,他说下周一的体育课他会去上。 但是当教官叫道高村的名字时,却没有人响应,他纯粹只是睡过头了呢,还是仍然还没振作起来呢?我想起阿菅学长前几天说的话,决定还是去岩仓看看他。这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我环视大家,发现所有人都露出惊讶、难以接受的诡异表情,注视着操场的入口。我也循着他们的 视线,把头扭过去。 尽管那是个高难度的姿势,我还是当初僵在那里。 一个男生手上抓着我所熟悉的橘色背包,下了自行车,匆匆往这里走来。 男生的头顶剃得精光,只有左右两侧还留着头发。 突然,我发现男生的青色头皮上好像戴着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很快就看出那个奇妙的物体是发髻。不是假发或任何东西,是名副其实的发髻,就在男生的头上跃动。 但是,可能是自己扎起来的,所以发髻微微偏向了右侧,再加上经过长距离的自行车奔驰,两侧头发也迎风飘扬,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发髻男安全不把同学们震惊的目光当一回事,从容自若地走到我旁边,轻轻点个头说:“好久不见了。” 教官战战兢兢地用微带疑问的语气点名:“高村?” 不用说,我旁边的发髻男当然用充满自信的声音响应了。 下课后,我擦着汗,背靠着更衣室的墙壁坐了下来。 “喂,喝吧!”高村特地拿着冰凉的果汁过来,“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哪里,我并没有很担心,这句话你应该对阿菅学长和楠木说。我倒是比较担心你现在这副模样。” “你是说我这样子?嘿嘿,很醒目吧?” 高村一点都不觉得很难为情,抚摸着自己剃得精光的头顶。 “我就直接问你了,你干吗剃成这样?” “嗯,这个嘛……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啊?之前我一直叫你剪,你都不肯剪,现在竟然弄个发髻?” 高村太过从容的态度让我觉得有点可怕,直盯着他的发髻看。 “就是……手自己动了起来。” “什么?你在耍我吗?” “是真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弄成这种发型啊!我一直很喜欢我以前的发型,可是,手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种感觉很奇怪,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高村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回答时眼睛直盯着我。但是,不管他的眼神有多诚挚,发髻终究是发髻,我再也无法忍受地撇开了视线。 “跟那时候的感觉一样……” “那时候?” “就是在衣笠校区,大叫荷尔摩的时候……该怎么说的呢?那时,声音也是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不管我愿不愿意,嘴巴就自己张开大叫了。有点像打嗝的感觉,不管你怎么忍,还是会嗝出来吧?当时就像那样,我从丹田处喊出了‘荷尔摩’……虽然形式不同,但是有点类似。不管我愿不愿意,手就自己动了起来——不,是某种感觉逼得我非动手不可,于是我就那样剪下去了,剪得还不错呢!” 高村的脸上浮现笑容,喝了一大口铝罐里的饮料。当我们两人坐在那里时,下一堂课的学生已经来了,陆陆续续从我们前面经过。当然,每个人都讶异地瞥了高村的头一眼。那种表情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看到了什么危险人物。会有那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连我都有点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已经去了再也唤不回来的遥远世界? 但是,听着高村一脸沉稳,不,甚至可以说是一脸开朗所说的话,我发现了一个重大事实。我一直以为高村的情绪一定很低落,因为他不但被迫大叫“荷尔摩”,而且不管是不是因果关系,还被夺走了心爱的头发,变成这种发髻模样。 但是,事实完全不是那样,高村非但不沮丧,而且状况还好得很。 “变成这样后,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有了‘啊,我是日本人’的真实感,觉得自己比谁都还像日本人。在你看来或许会觉得很愚蠢,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我自己的根。所以我很高兴,真是太高兴了。” 令人难以置信,高村就是因为变成这种发髻模样,才找回了长期以来下落不明的自我认同感。果然如阿菅学长所说:“当事人觉得重要的东西会被夺走,但是不会有事的。”应该是吧?他应该是没事吧?从高村满面春风地吐露愉悦心情的那张脸,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当我听说会被夺走重要的东西时,脑中还浮现那些家伙攻击高村,从扭绞处把高村的身体嗞嗞吸进去那种诡异的画面。现在仔细想想,当然是我太多心了,要不然,如果那些家伙每次都做那么恐怖的事,就没人敢玩荷尔摩了。 “所以……上次那件事,你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我觉得全身无力,将话题从高村的发髻转移开来。白白替他担心,实在太傻了。尤其是看到他那么满意他的发髻模样,我差点落下泪来。 “犯了那样的错误,我是有段时间相当自责,但是我已经决定回到起点重新来。希望下礼拜的玄武战,可以洗刷耻辱。” “这样啊,你完全振作起来了。可是,你不怕吗?那种感觉很不好吧?好像整个身体都被控制了。” “也还好啦!而且要说控制,从我们看得到它们的那一刻起,或多或少就被它们控制了,不是吗?其实只是程度的问题而已。” 高村喝光了手中铝罐里的饮料,头上的发髻也随着他的动作晃啊晃的。 “对了,安倍,上礼拜的例会你也没去吧?” “你怎么知道?” “阿凡发短信告诉我的。” “这样啊……我真搞不懂她这个人,到底是冷漠还是亲切?” “你为什么没去?” “你想也知道吧?因为有芦屋在啊!” “你为了我跟他吵架,我应该负起责任。” “少来了,什么为你吵架,说得好像竹内玛利亚的歌,好恶心。别再提这件事了,我跟阿菅学长谈过后,跟芦屋之间已经没什么疙瘩,也不想跟他计较了。我也是个大人了,让我们抛开私人感情,为京大青龙会的胜利全力以赴吧!不过,说真的,你觉得芦屋这个人怎么样?” “唉!要我说,我只会说他坏话,还是算了。” “哼!真是个好学生。”从他那个模样,实在很难想像他会答得人这么谨慎。我大感扫兴,一把捏扁了喝完的铝罐。 “不过,如果我是女生,绝对不会喜欢芦屋那种男人。” “怎么,她有女朋友吗?” “咦?”高村满脸诧异地看着我,“你不会不知道芦屋的女朋友吧?” “我怎么会知道?我没必要知道芦屋跟谁交往吧?” “可是,芦屋的女朋友是早良啊!” 突然,我觉得听觉如疾风迅雷般离我而去。 在噗嘟噗嘟逐渐沉入水底的感觉中,只有高村的声音如水鬼般在耳边呢喃。 “他们大约交往一年了,也不知道他哪一点好,早良超级迷恋他的……”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高村道别,又是如何回到家的。当我回过身来时,身上正穿着有点脏又汗湿了的运动服,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唔啊啊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晚上,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去附近超市买了一堆食物,再回到房间。不用说,第二天,我就宣称要“闭关斋戒”,而无限期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其五 京大青龙会blues 凄凄惨惨戚戚。 不管对我那无人能敌的天真、举世无双的愚蠢吐多少口水都嫌不够。实在太窝囊、太愚昧了。我至今的长久相思全都白费了。不,从一开始,我的恋爱就没有对象存在。我是对着不会说话的人体模型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频送秋波。可能的话,我想猛敲我这颗愚钝的头,消去所有记忆。我想把我对她的迷恋,深深爱着她的鼻子这种无可救药的昏昧情绪,全都连根拔除。 只要能见到她一眼,我就很高兴;在能跟她说到话的日子里,即使我回到住处,心都还是暖的;她出于礼貌寄给我的贺年卡,我都夹在《英日辞典》的s页[1]里。我最近谈的都是荷尔摩的事,大家可能会以为我不再那么关注早良京子了。错,错,错,那是不可能的事。京大青龙会有聚会时,我的视线之内总是有早良京子的身影,没有聚会的时候,她的残留影像也随时在我的心中呼吸着。这一年来,我一直是以诚实、沉稳的态度来对待她,用吻合的眼神看着她美丽的鼻子。我平日的举止有多绅士,从早良京子会在晚上突然来我住处找我这件事,就不言而喻了。 但是,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虚幻的美梦与独角戏。因为从一开始,在她的视线里,就只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千金难买早知道。 [1]早良的读音是sawara,所以安倍把她寄来的卡片夹在字母s页。 早知道,那一天、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就这么做、那么做了,这种后悔的排列组合不断涌上心头。我没有向早良京子表明我的爱意,也没想过要向她表白,还搬出“隐忍才是唉”这种完全跟不上时代的“叶隐”[1]教谕,用毫无意义的理论来武装自己。直到现在失去了心灵依托,空中楼阁在空中瓦解了,我才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个胆小、拥有败犬性格的男人。从第一次见到早良京子却不敢跟她要手机号码那天晚上起,我的勇气就没有半点成长。 回首这一年来自己的毫无作为,一股令人咬牙切齿的遗憾席卷而来。我一再责怪自己,不管结果会多难堪,都该表明自己的心意。更好笑的是,在我内心深处竟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她。其实,哪谈得上失去呢?我根本连尝试得到她的决心和勇气都没有。我的心破了一个洞,泡在苦汁里的悔意不断从那里溢出来。我捡起被打上岸,用缕缕后悔补缀起来的贝壳,短短嘟囔一句“nopainnogain”,重新开始后悔的排列组合。 ☆ 据高村说,那完全是一见钟情。就在我对早良京子一见钟情的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上,她也对芦屋这个男人一见钟情。看到早良京子那么积极参加京大青龙会的活动,我还曾惊讶地想——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社团呢?这是多么可笑的情景啊!也就是,我看着我自己被投射在前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1]《叶隐》是日本武士道的经典书籍,也是武士的代名词。 据高村说,那段恋情几经波折。刚进大学时,芦屋有个从高一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那个女孩为了考上芦屋就读的京都大学,正在家乡的补习班准备重考。所以,在两人去酒类专卖店采购琵琶湖露营时所需饮品的回家路上(我是跟楠木文一族,去买咖哩材料),早良京子向他告白了,可是他并没有接受。两个礼拜后,早良京子参加完教育学院的班会,正要回家时,在四条看到芦屋和前来京都游玩的女朋友走在一起,受到打击的她,颓丧地走到鸭川沿岸,坐在丸太町桥附近的长椅上一个人啜泣。高村不知道我就睡在旁边的长椅上,后来发生什么事,我比谁都清楚。没错,我绝对忘不了,那是祗园祭宵山三天前的事。 据高村说,那是早良京子舞会了。芦屋跟正用功准备重考的高中女朋友在四条见面,并不是为了一解相思之情,而是为了想选择早良京子为新女友,所以,找她来结束长达三年的交往关系。她为了挽回芦屋的心,一个人赶来了京都。 据说,芦屋和早良两人的交往始于祗园祭宵山。我想起哪天,早良京子和芦屋一起来到四条河岸,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三天前哭过的痕迹,展露出清新柔和的笑容,那一幕幕仿佛就像昨日。原来,那是在几个小时前成就了爱情的女孩与大家分享的幸福。我不知道那种笑容有一半是因为芦屋,还傻傻地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啊!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候,我真想给愚蠢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据高村说,早良京子还是一样深深地米莉安芦屋。他说他一点都不知道芦屋哪里好,但是只要一提到芦屋,早良京子向来沉稳的性格就会突然像打开了开关似的,变得很热情。交往半年时,芦屋身旁还偶尔会闪过那个前女友的身影,激动的早良京子差点就杀到芦屋家乡的补习班去找她理论了。loveisblind(爱是盲目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为她而存在的。目前最危急的问题,就是芦屋的前女友经过一年的重考生活后,考上了同志社大学。不知道是为了复仇,还是偶然的结果,总之,她来到了京都,意图不明。高村私下很担心,早良京子对这件事非常敏感,不知道会不会采取什么极端的行动。 最后,高村说,他之所以会这么清楚早良京子的私事,是因为迎新会那天晚上跟早良京子交换手机号码后,彼此就成了在学校生活中交换意见的朋友。关于这次的事,早良京子也发了短信跟他说,她已经强烈要求芦屋的态度必须再柔软一些,所以,请高村跟安倍一起去参加例会。高村说,他打算从后天的例会开始重回社团,一来因为我也会参加,二来为了早良京子,也该跟芦屋建立起协调管道。 我背靠着墙壁,思绪逐渐坠入失神的深渊,高村完全没发现我的异样,用发髻男的得意表情继续说着。言语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割得我满身是伤,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我只能勉强挤出声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早良京子跟芦屋的事?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啊!因为他们两人交往的事,全社团的人都知道啦!” 高村抚摸着发髻的前端,回给我一个带着苛责的眼神。 我在农学院操场上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也就是说,那是我的大脑皮质和海马体被宣判doctorstop的瞬间。[1] [1]doctorstop是日式英语,指拳击选手在比赛中受伤,经医生诊断不能继续比赛的情形。 ☆ 我决定进行的“闭关斋戒”,时间长达九天。 我深锁大门,紧闭窗帘,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避开所有可以与人间联系的不洁之物,没入一人世界的深处。我没去学校上课,跷掉了家教工作,没去京大青龙会的例会,也没参加与京产大玄武组的荷尔摩。光想像自己得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杵在芦屋与早良京子共处的空间里,我就觉得想吐。例会那天晚上以及荷尔摩前夜,我听到有人不停敲门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戴着头戴式耳机,调大音量听雅志的演唱会cd,专心阅读高村借我的《三国志》——他会买这本书是因为他以为那是日本历史。 “闭关斋戒”一直进行到第七天,我才打开了手机,检查短信,几乎都是来自高村。刚开始是因为联络不上我而担心,接着逐日变成埋怨我不回信的责备字眼。他自己在不久前还不是做过同样的事?这个男人只会怨别人,就不会说自己。我边在心中这么咒骂,边一一看他的短信。 短信中也提到两天前举办的京产大玄武组之间的“京都府立植物园荷尔摩”结果。少了我一个人,京大青龙会是以总数九人的成员挑战对手京产大玄武组的客场战。我心想八成是输了,可是看到结果时,不由得大叫一声:“咦?!”短信里面说,尽管成员比对方少了一个人,京大青龙会还是赢了实力最 强的玄武组。我从床上跳起来,继续往下看。打倒强敌的功臣果然还是芦屋。他的小鬼们比“衣笠荷尔摩”时更凶猛,不给玄武组一点攻击的破绽,才短短三十六分钟就让对方俯首称臣了。“大家对芦屋的攻击力赞赏不已,开始称他为‘吉田的吕布’。”短信最后还加了这么一句讨厌的话。这么一来,早良京子岂不是成了貂蝉?我进而做了不必要的想像。这种意料之外的精神性自杀行为,把我伤得更深。 “闭关斋戒”的第八天晚上,我的心还无法从恶性通货膨胀循环中逃脱出来,忧郁的心情恍如蔓延到了天际,梅雨季连绵不断的雨从早上便不停地敲打着窗户。 晚上十点整时,突然响起咚咚敲门声。会在这种时间来找我的人,一定是京大青龙会的成员,而且十之八九是高村。我想差不多该浸淫人间的不洁空气,慢慢回归社会了,但是,还是希望他再让我安静个两三天。更何况,重回俗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如果是发髻男,不洁度也未免太高了。基于精神上的判断,我决定不理睬这个敲门声。幸亏只敲了一次,接着就没声音了。然而,就像算准了时机似的,此时又响起了咚咚敲门声。从两次之间的间隔和含蓄的敲门方式来看,感觉并不像是高村。我悄悄接近门,想从贴上了胶带的猫眼往外看。 “安倍同学。” 纤细的叫唤声随着敲门声从门外传来。瞬间,我像遭到电击般呆立在门前。 “安倍同学,你不在家吗?” 我颤抖着手伸向门锁,转开了门把。 一个女孩拿着湿淋淋的伞,孤单地站在门外。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找你。” 就像某天那样,早良京子哭肿了双眼,难为情地笑笑,低下了头。 ☆ 她微倾那美丽的鼻子,将装着红茶的马克杯缓缓递到了嘴边,无声地啜了一口,吸吸鼻子后,又将杯子放回暖炉桌上。她手上抓着手帕,长长的睫毛从低垂的眼眸处露出来,淡淡的黑影落在陶瓷般光滑的肌肤上。眼睛还有点红,脸也有些苍白,但更衬托出了她的美。不时偷瞄着她的我,不管喝了多少红茶,都不觉得自己喝下了东西。 那种感觉,就像一年前的影像原封不动地投射在眼里。面对低着头的早良京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抬头望着天花板。这样面对面默默地坐着,种种疑窦开始涌现脑海。我开始怀疑,这个早良京子是真的早良京子吗?会不会是从我过度的妄念中衍生出来的幻想? 在这八天中,我耗费漫长的时间思索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随之而来的后悔与自我厌恶所花费的时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又以应该向早良京子表面自己的心意这个想法,在后悔的无限回廊中耗费了我最多的时间。同样都在后悔,应该要做更具积极性的后悔——我不断重复这种消极后悔的想法,但是,为什么早良京子一出现在眼前,我的心就破了个洞呢?我清楚条列架构出来的后悔图表,瞬间烟消云散,就像破了底的水桶。已经抱定了那么多凭空想像的觉悟,如果这时突然脱口而出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那么,我肯定会因为太过紧张和难为情,痛苦挣扎而死。 啊,我就是这样。只会在大脑里天马行空,却不会伴随实际行动。我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精神。不,在喃喃说着“我需要的是知行合一的精神”之前,就该勇敢踏出一步……快踏出去啊!就那样痛苦挣扎而死吧!去啊去啊去啊—— “安倍同学?” “呜哇啊!” 被她突然一叫,我不由得跳了起来。当我慌忙将视线从天花板拉回来时,发现早良京子正怯生生地看着我的脸。 “你还好吧?” “嗯、嗯,没事。” “对不起,突然来找你。” “没、没关系。” “安倍同学,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会来吗?” “啊,我……这个嘛……” 看到她还含着泪水的眼眸,我当然想知道愿因。但是,如果那个原因就是芦屋呢?我想我会不知道如何嗜好。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人真好。” “是吗……没、没有啦!” “你是不是去旅行了?高村同学一直联络不上你,很担心呢!上次的例会、府立植物园,你都没去,怎么了?” “啊……呃……我想我不会再去京大青龙会了。” “咦,为什么?” 早良京子睁大了眼睛。我看着她那正好面对着我的端正鼻子,想到再也不能每个礼拜看到这个鼻子,不禁百感交集,抬头看着半空中。 “什么事让你这么不想去呢?难道是那件事……” “不,跟那件事没关系。” 我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早良京子的话。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提到我现在最不想听到的男生的名字。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个房间里,从早良京子嘴里听到芦屋的名字。 “对不起。” “不……早良同学,你不需要道歉。” 早良京子无言地点点头,注视着自己在暖炉桌上的手中握着的手帕。 雨滴敲打窗户的铿锵声响,回荡在安静的室内。早良京子小口啜饮着已经凉掉的红茶,我望着她优雅的鼻梁,哀伤之情又油然而生,于是一口喝干了红茶。 如果我用“平常心”仔细观察早良京子的神情,在她进房间时,我说不定就会发现她眼底闪烁着淡淡的可疑光芒。 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早良京子为什么非得在这时候来我的住处找我不可?我连这么基本的问题都不愿认真面对。因为,我怕她的眼泪会跟芦屋扯上关系,这样的恐惧阻断了我的思考。不用说,这都是因为一年前那件事影响了我,尽管有些情况不同于当当时,但我还是把从高村那里听来的“鸭川落泪理由”,也无条件地套用在这次的事件上。 譬如说,一年前,早良京子固执地不让我发现她在笑,还倔强地隐瞒到底,在我面前绝不会吸鼻子或用手帕擦拭眼角。 从这些微妙的差异,我就该感觉到某种信号了。但是,经过八天的“闭关斋戒”,我的心已经不知怀疑是何物,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被彻底净化了。我没有抱持任何疑问——不,我甚至将疑问之心视为卑鄙的行为,俨然以一个绅士的态度迎接早良京子的突然来访。 我暂时离席上完厕所回来后,虽然目睹与一年前相同的光景,还是没有影响我当时的心境。也就是说,当我发现早良京子上半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时,我不但没产生疑心,还有点惊慌失措,而且仍然以绅士的态度去面对那样的情景。 “哇,哇!早良同学。” 我慌忙走向早良京子。她坐在坐垫上,把手臂放在床上当枕头,沉沉睡去。我跪下来,窥视她的侧脸。美丽的鼻子线条清楚地呈现,看得我不禁屏住了气息。但是,想到这个鼻子已经为另一个男人所独占,也同时感到无限的悲哀。 “早良同学,你快醒醒啊!” 我轻轻叫她。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并不打算让早良京子就这样睡在我这里。不管雨下得多大,我也要让她搭上出租车。回到修学院的住处。一个有男朋友的年轻女孩,不该在其他男人的房间里度过一晚。万一因为今晚的事情而引发早良京子和芦屋之间的争吵,那不就太没意义了。 再见了,早良。 我心痛地看着残留在她眼角的睫毛膏污渍,向她做了无言的告别。不管我多么倾慕她和她的鼻子,她的心中从以前到现在却都只有一个男人。人们说“海畔有逐臭之夫”,虽然只是比喻,我还是难过得不得不称她为“逐臭之夫”。听高村 那么说,我只能断言她丝毫没有欣赏男人的眼光。现在,她还是跟一年前一样,一心一意把珍珠般的泪水献给了那个男人。我有很多话想说,然而一旦面对她本人,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她选择了芦屋,那就是一切。 我要离开京大青龙会,然后——忘了她。 “早良同学,你不可以睡在这里!” 我用强硬一点的语气叫她,但还是完全叫不醒。我往前挪动膝盖,把手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想用力摇醒她。 然而,意想不到的陷阱,就潜藏在此时此刻。 向她的鼻子告别吧—— 我非常认真地这么想。 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寡廉鲜耻的事,而是从诚实衍生出来的行为。就像我总是满怀敬意地对待早良京子的人格那样,我对早良京子的的“鼻格”,也充分表现出了敬意。不,可以说是表现出了这世上最高的敬意与爱意。所以,今晚在向她本人告别之前,先向沉默不语的鼻子告别,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又不是要做出亲她鼻子那种犯罪的行为,只是想用指腹轻轻沿着线条抚过,代替告别而已。 之前曾在这个房间严厉劝诫我的心之声,现在已经听不见了。我缩回就快碰到早良京子肩膀的手,做一个深呼吸,将颤抖的食指伸向她的鼻子。 这时候,她的眼睛毫无预警地突然张开了。 我来不及把手缩回来,只能张大嘴巴,一副正要扑向她的姿势,而伸出去的手指之间离她鼻子一寸的位置颤抖着。 接下来只能用“惨不忍睹”这句话来形容。 响彻房间的一声尖叫、我的右手被拨开、抬头看着我的惊惧眼神、匆忙站起来的身影、衣服摩擦声、踩踏地板声、开门声、跑过走廊声——我只能无力地将手伸向玄关,无奈地目送着早良京子的背影离去。 第二天,我的“闭关斋戒”结束了。 或许有人会说,在早良京子来找我时,“闭关斋戒”就被迫中断了。但是,我还是想假装“闭关斋戒”没因此被打断——请容我这么想。因为要我把早良京子当成不洁、应该“避忌”的东西,未免太悲哀了。更何况,真正的结局是以大家都能认同,且再明显不过的形式发生的。 那是早上十一点多的事。当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时,我正为了与早良京子告别的场面反反复复后悔第一万次,嘴里还啃着可以当早午餐的干面包。 我不由得站起来,竖起耳朵。敲门声只响一次就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含蓄地响起。 一定是早良京子——我确定后,立刻冲上前打开门,并且把昨晚想了一整夜的道歉话语都先在嘴边准备好。 但是,站在门外的不是早良京子。 是表情无比凶恶的芦屋。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还来不及招呼他,他的拳头已经与怒吼声同时挥了过来,接着,我就倒在地上了。 我按着脸颊,茫然躺在地上。他对着我一阵谩骂,最后丢下“你这个变态!”这句话,便粗暴地关上门离开了。 我说芦屋是我最该“避忌”的人,相信大家都会认同吧?就这样,不管愿意与否,我在第九天结束了我的“闭关斋戒” ☆ 我和阿菅学长隔着暖炉桌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章鱼烧。 这是我结结实实地挨了芦屋一拳后的第二天,在阿菅学长住处上演的画面。 下午睡醒时,我看到手机里有阿菅学长传来的短信,大一是想找个地方跟我聊聊。我立刻回电答应他,他说:“那么,下午五点在我住处见。”就这样敲定了。 我不知道阿菅学长是不是听说早良京子去我那里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才找我出来谈。但是,不管怎么样,也该把我跟京大青龙会之间的关系做个了断。 我在半路上买了章鱼烧,当阿菅学长兴冲冲地打开装着章鱼烧的纸袋时,我立刻切入了主题: “我想退出京大青龙会。” 阿菅学长打开纸袋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默默地拿出了袋里的两盒章鱼烧。 “这样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行吗?” 不管阿菅学长如何决定,我都已经决定退出了,只是觉得事前请示会长是应有的礼貌。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 “只是什么?” “恐怕不可能。” “什么意思?” 阿菅学长瞄了我一眼,抓了抓鼻头。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退出呢?我跟楠木去找你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出你有这种念头啊!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阿菅学长还不知道我跟芦屋的那件事。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理由。” “看来似乎有很严肃的理由呢……啊!这是美乃滋。” 阿菅学长从纸袋里拿出小包装的美乃滋,放在桌上。 “为什么不可能退出?” “也不是啦!其实只要你想退出,就可以退出,但是……” “但是什么?不总不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吧?” “哟!你真敏锐。” 阿菅学长诧异地看着我。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竟然说中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向了我。但是,阿菅学长不但不设法消除我的不安,还露出沉重的表情,开始在章鱼烧上加美乃滋。 “说到这个问题,就是……你们都签了契约吧?” 阿菅学长一副很难启齿的样子。 “契约?什么契约?” “就是……那些家伙答应在你们面前现身,你们就得成为‘使用者’,负起所有责任,直到下一次的交替仪式……这样的契约。” “我不记得签过这样的契约。” “当然啦!因为是我替你们签的。” 我不由得停下往章鱼烧加美乃滋的动作,抬起头来,直视着装傻的阿菅学长视线,尴尬的沉默气氛一时间蔓延开来。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其实我真的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们。嗯,我要吃了,不客气啰!” “不能coolingoff(解约)吗?” “恐怕没办法耶……啊!真好吃。” 此时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和阿菅学长继续埋头大嚼章鱼烧。过了好一会儿,阿菅学长才用嘴对这滚动的章鱼烧呼呼吹起,边断断续续地说起“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的意义。 据阿菅学长说,那个仪式的难点,在于把一元硬币丢入吉田神社的香油钱箱的那个部分。也就是说,向所有人收集来的一元硬币,不只是一般香油钱,而是跟那些家伙解约与签约的契约金。跳舞前投下的十枚,意味着阿菅学长等第四百九十九代成员的契约结束了,也就是所谓的解约金。而我们在前殿排成一列时,跟青铅一起投下去的那十枚,则是申请成为新“使用者”的签约金。 “那么,如果我中途退出京大青龙会会怎样?总不会违反契约吧?” “嗯,就是那样。” “简直荒谬嘛!” 阿菅学长不回应我的嘲讽,只管大口大口动着嘴巴。 “请老实告诉我,退出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可能?” 阿菅学长抬眼瞄了我一眼,咕嘟吞下了章鱼烧。 “如果中途退出,会被那些家伙视为违反契约,就会遭到惩罚,而且是非常不人道的惩罚,没有人承受得了。我们这一代也有人中途想退出,但是,不到三天就重回社团了。” “惩罚……什么惩罚?”我惶恐地问。 “那些家伙会来找你。” “咦?” “某天你醒来时,会看到房间里到处都是式神,地上、床上、厨房……它们在所有地方走来走去。就算走出屋子,它们也会跟你到任何地方。在学校上课时,它们会在桌上赛跑。在研究室做实验时,它们会在烧杯里玩起相扑。进了澡堂,它们就会从浴缸下面浮上来。禁了厕所,它们就会在马桶下面往上看。早上醒来时,它们会一起在你额头上做体操……” 我张大嘴巴,任凭章鱼烧停在空中。 “那就是惩罚?” “嗯,二十岁小时都要跟它们生活在一起。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不管早上、中午、晚上,它们都会吵闹个不停,不让你安静地睡觉,不会给你一个人冷静沉思的时间,也不再听从你的任何命令。” 那有如噩梦般的惩罚内容,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真的遭到那样的惩罚,我想我可能连一天也受不了。 “那个惩罚会持续多久?总不会一直到死吧?” “理论上是持续到下一次的世代交替仪式那天。但是,应该没有人可以忍耐到那时候吧?以你的状况来说,就是要跟它们过着亲密的同居生活,直到明年三月下任京大青龙会会长在交替仪式中投下一元硬币的那一刻。” “没办法停止它们的行为吗?” “当然可以,只要重回社团,它们就不会再来闹你了。” 我总算知道阿菅学长一开始所说的“恐怕不可能”是什么意思了。太过分了——我彻底认清了京大青龙会是多么恶劣的社团。 “所以,安倍,你再试一次看看嘛少了你,我们多寂寞啊!我想这件事应该跟芦屋有关,不过我不想追问。但是,我想不管任何问题,总会随着时间慢慢解决的。” 阿菅学长把最后一个章鱼烧放进嘴里,温和地对我说。 他说得很有道理,问题是,我已经无法想像自己继续待在京大青龙会的模样,也不想就近看着芦屋和早良京子相依偎的身影。然而,我也绝对不想跟那些小鬼过亲热的同居生活。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前有芦屋、早良京子,后有小鬼。我只想一个人独处,为什么大家都不放过我呢?—— “留在社团里有这么难过吗?” 可能是看到我茫然失措地用手指画着地板,一脸颓丧的样子,阿菅学长于心不忍,这样问我。 “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吗?” “应该是吧……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啦!” “咦,什么意思?” 阿菅学长话中有话,我不由得抬起了头。 “我想这个条文,应该是为了像安倍这样不能再参与荷尔摩比赛的人而订的……我没仔细看过,所以不太记得……呃,内容是什么呢?……等一下。” 阿菅学长拉长身子,从正面贴着一大张印有偶像明星泳装照的日历纸,上面堆着厚厚的专业书籍的书桌上,抽出一本老旧的册子,封面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 “那是什么?” “这个啊,应该说是荷尔摩的使用规则手册吧!所有跟荷尔摩相关的事都记载在这里面。呃,刚才提到的条文,好像是在总则的最后面……啊,就是这个。” 阿菅学长皱起眉头,看着翻开的那一页。我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一大篇片假名与平假名夹杂的文绉绉文章,因为我站在相反方向,所以只能辨识出开头是“第十七条”这几个字。 “就是这个第十七条……使用这一条应该就没问题了……不过老实说,我不太建议你使用。” “为什么?别这么说,快告诉我该怎么做!上面写了吧?” “的确写了,可是,该怎么说呢……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我还不曾听说过有人遵循第十七条采取实际行动。” “你是说没有前例?不要先个公务员似的说的那么保守嘛!” “这世上没有比荷尔摩更保守的东西了。企图改变自古传下来的某种东西,通常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们身边不是常有这种故事吗?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做这种违反常态的事。” “可是既然条文上有记载,就不是被禁止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拜托你告诉我。” 我把双手平放在暖炉桌上,深深低下了头。我没有余力顾及阿菅学长那毫无根据的忧虑,那个“第十七条”关系着我的将来。 结果阿菅学长拗不过我,为难的把“第十七条”的相关规定告诉了我。虽然成立的条件很难达成,但是“第十七条”上记载的文字,确实可以解决我现在的所有问题。 “期限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哪个?” “两个。” “其实两个都差不多。”阿菅学长笑出声来,又把视线拉回小册子上。“首先,根据细则,提出‘第十七条’的期限是在季前赛结束之前,也就是在下一次龙谷大phoeni战结束之前,至于违反‘契约’的规定……从我那一代的经验来看,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连续两次未出席荷尔摩就会被那些交火视为违约……所以,不管由哪个期限来看,你都必须在下次与龙谷大phoeni之战结束前,备齐所有提案条件。不过,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 “请让我那么做。” 我打断阿菅学长的话,斩钉截铁地宣告,其实根本想都不用想。因为往前进是地狱,往后退也是地狱,既然这样,我要选择没有芦屋、没有早良京子的地狱,纵使哪一天必须直接与他们两人对决也无所谓。 “如果我备齐了所有条件,你会帮我提案吗?” “这个嘛……”阿菅学长露出复杂的表情,最后轻轻点了点头。“没办法,到时,我会让你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把剩下的章鱼烧塞进嘴里,离开了阿菅学长的住处。跨上自行车后,我在心中喊着:“走,去岩仓!”接着拼命踩着踏板从北川通往北前进。 ☆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盘腿而坐,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书法。 隔着小矮桌,我跟房间的主任高村面对面坐着。高村双臂交抱,面带难色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某一点。如果把焦点放在那张脸上,还可以当他是以严肃的表情在沉默思考,但是整体来看,感觉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你来得太突然,所以我来不及绑嘛!”高村这么辩解。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只有头顶露出头皮,左右两侧的头发则散乱地披在肩上,教我很难维持正常的表情看他。所以我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可是又禁不起那种怪异的诱惑感,不知不觉就会往那里看。一往那里看,就得强忍住笑,赶忙把视线移向《般若心经》的其中一节。 小矮桌上摆着已经吃完的大碗,还残留着甜甜的酱汁香味。我到的时候,高村正在享用豪华的鳗鱼盖饭。 “你每天都吃这种东西吗?”我问。 “才没有呢!这是我妈寄给我的,我今天早上才收到,她是想借此声援在京都一个人努力生活的儿子。喂,这次可没你的份哦!”高村给了我尖酸刻薄的回答。 看着碗底朝天的盖饭,我不得不说,他母亲为了让他得到老家的滋养,一会儿送和牛、一会儿送鳗鱼的爱心,全都被高村用错方向而白白浪费了。她到底知不知道高村现在变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样子呢?看来,高村并不想剃成月代头[1],因为头顶已经稀稀疏疏长出头发,配上散开来的左右两侧头发,看起来就像正要前往六条河岸刑场的石田三成[2]。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以这身打扮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他的母 亲恐怕会大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他实在太不孝了,如果我尚未出生的儿子有一天变成这样,我一定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1]月代头是平安、镰仓、幕府时代的武士所留的发型,最后甚至流行到民间。发型是从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其余头发在头顶前方梳成发髻。 [2]石田三成是协助丰臣秀吉称霸日本的得力武将,最后在六条河岸的刑场被处死。 但是,不管我怎么咒骂,这个男人却是可以协助我脱离目前困境的惟一靠山。一想到这点,就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没志气,而陷入深深的悲哀中。 “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听到我这么说,高村缓缓将面对着天花板的脸转向我这里。最糟糕的是,他那张脸越是认真,给人的感觉就越怪异。 “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我可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来找你的。”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芦屋?” 一针见血的质问,让我为之语塞。 “这个男人的确有不少问题,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总之,你就是连跟他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都不愿意,对吧?我也不喜欢芦屋,但是只要在例会或荷尔摩比赛场所不跟他说话就行了。而你却连这样都不能忍受,我有点无法理解。是不是你们之间有我不知道的问题?” 高村直视着我的脸,连珠炮似的提出尖锐的质疑。 来到他的住处之后,我先把从阿菅学长那里听来的违反“契约”以及“第十七条”的事,巨细靡遗地告诉他,然后为了发起“第十七条”的提案请求他的协助。不过,我没告诉他我对早良京子的感情,还有昨天我跟芦屋的那件事,我只把我讨厌芦屋的心情当成挡箭牌,描述我不能再待在青龙会的个人隐情。可是我的这些话似乎无法打动高村的心。 为了想出可以让高村认同的理由,我很快在心底整理了一下想法。 首先——我奥眼芦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明明是学法律的学生,却毫不犹豫地诉诸暴力手段,那种不尊重法律精神的性格非得好好调教不可。不过,会促使我采取这样的行动,当然不只因为我讨厌芦屋。如果只是芦屋个人的问题,我只要杀到他的住处,痛殴他一顿就行了,没必要千里迢迢骑自行车来岩仓这种地方。也就是说,问题在于早良京子,她是我悲哀的震源。而芦屋的存在会直接影响到这个震源,所以我断然拒绝与他共处一室。而且经过昨天那件事,恐怕芦屋今后也无法跟我维持正常关系了。为了彼此……也为了早良京子,我跟芦屋断绝关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如各位所见,问题非常简单,只要我把早良京子的事告诉高村就行了。这么一来,他一个会支持我。 但是,我做不到,怎么样也做不到。光想像我把对早良京子的情感告诉高村的画面,我就觉得丢脸、没用、窝囊,痛苦得快晕过去了。明明在寒风嗖嗖的吉田神社里,我连比这还丢脸的事都高高兴兴地做了,但是向高村坦承自己对早良京子的爱意这件事——啊,我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我再也无法跟芦屋相处了,是前世的孽缘迫使我这么做的。” 结果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试图蒙混过去。 “我无法苟同。” 当然,高村摇摇头,给了我冷漠的回答。 然后他对我投以同情的眼神,缓缓地接着说: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安倍,你是想把京大青龙会一分为二啊!没有人会愿意的……说得严重点,你纯粹是为自己考虑,想把旁人也卷进去,彻底破坏社团的秩序。老实说,我对今后跟芦屋一起参与荷尔摩这件事,没有任何不满。何况跟芦屋在一起,还可以赢得荷尔摩,所以我甚至觉得很满意。芦屋真的很行,与玄武组的那一场荷尔摩,我在一旁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就是这么强。看到成为芦屋的手下败将,大喊‘荷尔摩——’的对手,我就会庆幸我的敌人不是芦屋。他就是这么强,强到非比寻常。现在你竟然想跟这样的芦屋为敌,还要我帮你承担那样的风险,却不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教我怎么帮呢?这样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你的。” 我像个被老师斥责的小孩,垂着头聆听高村的话。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点出了我太过自私的想法,这让我极度沮丧。 “对不起,高村,我错了。” 我把双手顶在小矮桌上,低下了头。 “那就把理由告诉我吧!这十多天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会突然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状态?” “唔,那是因为……”面对高村毫不留情的直球攻击,我带着离开击球区的打算,把视线转向了刚才看到的墙上那幅字。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常常看到。” 高村瞪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扯开了话题。偏偏他又很想说明,完全掩饰不了雀跃的表情。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高村败给了知性的虚荣心,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得意洋洋地说明了起来。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不是很清楚教义上的解释,不过好像是指不被任何事物束缚的心。” “上次那一张呢?” “我想过了,所谓虚无,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而空也是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认为空的思想应该比什么都没有包含了更深的意义,就像蓝天,实际上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存在着让生命运行的所有要素,不是吗?我也想超越虚无,到达空的境界。” “那么,你到达了吗?” “怎么可能到达,我又不是释迦牟尼,我只是写下我的目标而已。” “哈哈,原来如此。” 我敷衍地回答,再看了一下写得很烂的字。 我不知道高村对“空”的解释对不对,只觉得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东西。毕竟空就是“空”,并不是“天空”。不过,只要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寄托,对高村来说就是正确答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试着在嘴里念诵,回顾自己的心。现在,我的心正与“不被束缚的心”对峙中。我的心被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了。光想到要把这件事告诉高村,我的心就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我不禁想,或许越是这样,我越该告诉高村。我已经下定决心与早良京子诀别。以实际状态来说,我跟早良京子已经形同诀别,所以剩下的是“我的心”的问题。是我自己愿意被锁链捆住的,现在我要自己砍断锁链。若从高村所说的“空”的教谕来看,我现在需要的绝不是用来砍断锁链的大斧头,而是放松力量,等到锁链自行脱落的“不被束缚的心” “我知道了。”我郑重地转向他,点点头,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但是,可以先给我一杯茶吗?” 我趁高村在厨房泡茶时,静下心来,理出头绪。老实说,把所有一切告诉高村到底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但是为了解脱咒缚,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行。而且,我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高村的协助。 高村用小砧板代替托盘,端着两个杯子回到了座位。 “请喝。” “不好意思。” 我喝了一口热茶,看到茶杯里有茶梗随波飘荡。 把茶杯放回小矮桌上后,我深吸一口气说: “我这个故事,从一年前的京大青龙会延续至今。”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 从我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迎新会对早良京子一见钟情,到我对她鼻子的倾慕,和最后突来的结局——我用诚 恳的话语,把我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高村。 “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只说到上礼拜的体育课之后第二天,我进入“闭关斋戒”的部分,就结束了这个长篇故事,并没有告诉他两天前早良京子来找过我,以及昨天遭受芦屋攻击的事,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我面向在我说话时完全没出声的高村,平静地问他。说完后,我才发现,避重就轻的结果就是重要的部分我都没说,所有内容都是我一个人滑稽的自导自演戏,从头到尾讨厌的对手都没有出场,是个寂寞、空虚的独角戏。 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当然,茶已经凉了。 高村无言看着又坠入了自我厌恶深渊中的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他吸吸鼻子,突然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一直没察觉。如果我早点看出来……” “别说,别再说了。” 我举起手来制止他,他抬起了头,眼睛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了,就这么做吧!” 高村点点头,说得平静而有力,我不由得蹲起来。 “你真的愿意帮我?” “你应我的要求,把实情告诉了我,这需要很大的勇气。现在换我响应你的要求了。”高村一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 “说不定会跟芦屋对决!” “我当然有这样的觉悟,不过现在想这个还太早,要先思考如何备齐提案的条件。” “好,明天就开始拉票。” “我知道了。” 高村突然伸出右手,我无言地反握他的手,两人面对面互看了好一会儿。我怕自己会笑出来,拼命用左手捏自己的大腿,看着高村庄严的表情。 然后,我跟高村聚首商议,就像曾在这个地方策划种种阴谋的岩仓男人们,唧唧喳喳地拟定计划。当我离开高村的房间时,已是传来送报人摩托车声的黎明时分了。 “对了,你最近去过我那里吗?” “咦,几时?”高村露出米老鼠t恤下的肚脐,顶着像电影《终极战士》里的异形一样的头,打了一个大呵欠。 “上学期的例会和跟玄武组比荷尔摩的前一天晚上。” “没,我没去啊!有谁去找过你吗?” “没……没人来找过我。” 我扔下一脸疑惑的高村,说了声“再见”便打开门出去了。 早上的空气有点冷,山顶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如果我再多那么一点文学素养,就可以为这个景色吟上美好诗句。我跨上自行车,带着两堵敲门竟然都不是高村的疑惑,踩着自行车的踏板,骑向遥远的丸太町。 店里缭绕着比莉·哈乐黛略带忧郁的低沉嗓音,我喝口早已不再冰凉的咖啡,把杯子放回茶托上。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很久了。” “再等一下吧!说不定他们把集合时间搞错了一个小时。” “说得也是……”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约定时间是下午三点,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这家小小的泡沫红茶店位于百万遍十字路口的西南边巷子里。午后和煦的阳光从窗户流泻进来,照射在接近入口处的五人座圆桌上。 “我看是不会有人来了……” “安倍,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刚刚不是才说他们可能搞错了时间吗?” “要他们在我跟芦屋之间做选择,他们当然会选芦屋,换了是我也一样。” “你这么说,怎么对得起我这十天来到处奔波的努力呢?” “啊!说得也是,刚才是我严重失言……我太差劲了。” 高村坐在满脸沮丧的我旁边,瞄了一眼手机,但是很快就叹口气,关掉了画面。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骚动,高村因应我的强烈要求,戴上了帽子。 再次,请容我先介绍共十八条的《荷尔摩相关备忘录》总则中的第十七条。 第十七条若于规定期限内有人提案,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便得以各自一分为二,重新进行荷尔摩之竞赛。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当然是指四所大学的社团。说白了,这个条文的意思就是“将各个社团一分为二,重新进行荷尔摩竞赛”。 如阿菅学长所说,这个条文是建立在因人际关系的不协调,使一个社团难以继续延续的状况之下。但是,即便是这种类似紧急避难的性质,还是有种种条件限制。细则部分记载着许多条文,其中关于提案的部分可归纳如下: ◎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其中之一提案,则所有社团皆需遵从提案内容,切割所有社团,进行荷尔摩比赛。 ◎提案需经社团半数成员同意。 ◎社团之切割是一分为二(五名两组) ◎分割后共计八组(四社团两组),重新进行荷尔摩竞赛。此时,即便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需与同社团成员对战,也需继续进行荷尔摩。 ◎分割有效期到荷尔摩季赛结束为止。 我的目标是超高难度的解决方案,也就是分割京大青龙会,以促成我与芦屋在社团内可以各自独立,并借由荷尔摩的重新开赛,解决与那些家伙之间的“契约”问题。让“第十七条”通过天的必要人数,是京大青龙会成员过半数的五名,也就是说,除了我和高村外,还需要另外三名成员的认同。经过讨论后,决定全权交由高村负责说服京大青龙会的人。如果由没什么人气的我出面,恐怕只会把事情搞砸。但是,经过约十天的说服,高村的结论是“希望渺茫”。 1松永和坂上最近几乎成了芦屋的跟班小弟,立场坚定,毫无希望。 2纪野跟坂上同样在工学院建筑学系,大可能因此同进退。 3温厚笃实的三好兄弟,不喜欢被牵扯到这样的纷争里。 4楠木讨厌我。 最后关于楠木这一项,是我自己的意见。她特地跟阿菅学长来找过我,我却完全辜负了她的浩一,甚至还挑起社团的分裂,她不知道会用多么深沉的怨恨和冷漠的目光来看我。随便想都知道,她绝不可能支持我。 稍微计算一下票数,便可知没有任何支持者出现,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这本来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正如高村所说,敢顽强抗拒与芦屋共处的人,在京大青龙会中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是因为早良京子而采取了这样的行动。这种极端个人的动机是不可能引发其他人共鸣的。对其他人而言,最近芦屋在性格上的缺陷是有些引人侧目,但是在荷尔摩赛场上仍是强有力的伙伴。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分。除了芦屋和早良京子外,京大青龙会其他成员都收到了我发的短信,内容是“赞成提案的人,下午三点请在吉田泉殿町的泡沫红茶店‘zaco’集合”。阿菅学长给我的短信暗藏激励意味,说他已向其他大学的会长传达了提案的可能性,所以现在就等我的消息。看来,啊袭击者所等待的消息,将会是令人失望的内容。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铃响,店门打开了。正在里面的座位跟长发外国人谈音乐的老板,低声说着“欢迎光临”迎接客人。 看到从门外进来的两人,我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两个人同样用右手抓着头,同样露出腼腆、困惑的笑容,背对门站着。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来,差点说出“真是巧遇呢”这种愚蠢的问候语。 “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三好兄弟在高村身旁坐下来,双手合十,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还是分不出来说对不起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谢谢你们来,可是……呃,你们为什么会来 呢?” 我半信半疑地问。都到了这种紧要关头,我还是很没志气地想,他们会不会只是来泡沫红茶店吃午餐呢?高村也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 三好兄弟都点了热咖啡后,把脸偏向同一个角度。 “很简单啊!” “我们从以前就很讨厌芦屋,总觉得他的心胸太狭窄。” “对,太狭窄,什么事都没得商量。” “最近越来越严重,态度越来越高傲。” “不知道会神气到什么程度。” 三好兄弟呵呵笑了起来。 “因为我们对他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当你在衣笠校区当面反驳他时,我们都觉得大快人心。” “嗯,真是痛快。” 我有点受宠若惊,直盯着他们两人动个不停的嘴巴。在我眼中向来温厚笃实、对谁都谦恭有礼的三好兄弟,竟然一句接一句狠毒地批判芦屋,用字辛辣到连把芦屋当成不共戴天仇人的我都不禁想替他说话。我交互看着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三好兄弟,心里暗惊,除了我之外,竟然还有人这么讨厌芦屋,果然从外表是看不出内心真正想法的。 “不过,很对不起,安倍……尽管如此,一个小时前,我们还是觉得以长远来看,最好还是跟着芦屋。” “因为很可能跟芦屋对决,对吧?没人赢得了那个像怪物一样强悍的芦屋啊!” “可是我们被那通电话说服,于是就匆匆赶来了。本来还担心人都走光了,幸亏你们还在。” 电话?我反射性地望向高村,高村也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回望着我。 “电话?什么电话?你们跟谁讲了电话?” “她应该是跟我们差不多时间出门的,所以差不多快到了吧!看,来了来了。” 我认为应该是三好兄弟中的弟弟,边把奶油倒入咖啡里,边指着窗外。 我望向窗外,一辆自行车进入我的视线来到泡沫红茶店前,笨拙地停了下来。 自行车的主任从车篮里拿起背包,走向店门。门铃喳铃响起,一个女生进来了,蓬松茂密的黑发上,浮现出亮丽的光圈。 “我来迟了。” 楠木文对着我和高村小声地说,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楠木文不理我,直接坐到五人座圆形桌的最后一个位置上,用同样小的声音点了咖啡欧蕾。 手腕被推了一下,我才回过身来。一转头,发现高村正满面笑容,张开手掌对我比出了“五”的数字。 我立刻拨了电话给阿菅学长。 阿菅学长轻轻叹口气说:“恭喜你,你做得很好。”给了我祝福。 跟他讨论完提案的事后,他说:“那么你先想个名字。”就挂了电话。等“第十七条”提案之后,京大青龙会就要一分为二,如果称为京大青龙会a、b,就少了那么点味道。所以,阿菅学长要我在京大青龙会后面加上短短的名字。 喇叭依然播送着比莉·哈乐黛的哀怨歌声,我环视围桌而坐的四人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我觉得这个名字,用来形容我对早良京子的倾慕而衍生出来的一连串事件,那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立刻询问其他四人的意见,高村说:“蓝色正是我们的颜色,不错啊!”其他人也点头响应,显得不是很在乎。 京大青龙会blues。 我试着念了一下,感觉还不错。 其六 鸭川十七条荷尔摩 集合场所是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二楼,因为时间是下午三点,所以没有事先安排座位,四个社团共四十人,每人各取一个坐垫,找自己喜欢的位子坐下来。我和芦屋各自坐在会场的两个角落,集合期间,视线一次都没有交会过。 早良京子坐在芦屋的后面,两旁是松永和坂上。早良京子对我是怎么样的看法?那天的事,她又是如何告诉芦屋的?她知不知道芦屋来我住处痛扁我的事?满心的疑问如泉水般涌现。但是,在芦屋的强力戒护下,我玩没有机会与她交谈,也无法为那天的失态向她致歉。 集会时,由京大青龙会会长提出“第十七条”议案,正式决定举行“鸭川十七条荷尔摩”。 接着发表“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概要,亦即从暑假结束后的九月开始,比赛采淘汰赛的方式,进行每组各参加三战的荷尔摩。依照这个方式,就是由新诞生的八组(四所大学x两组)加入战斗。败部队伍在败部之间自行排名,最后以三战的战绩决定第一名到第八名的名名次。 集会最后,四位会长发表特别声明,希望这次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只是特殊形态,从明年起能恢复原来的荷尔摩,他们在特地追加了这段发言后就散会了。 集会结束后,我在原地等跑去上厕所的高村。 “安倍,走吧!气氛不太好。” 高村神情凝重地回来了。 “我在厕所听到其他大学成员之间的谈话,他们好像都很不爽这件事。” 我想也是,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对其他大学的人来说,这种事再麻烦不过了。他们没有人想这样,却因为京大青龙会的提案,所以社团被迫一分为二。 “也难怪他们会生气,看来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才是上上策。” 我站了起来,和高村匆匆离开了二楼。下楼梯时,高村的发髻像另一种生物似的,在我面前摇来晃去。因为他剃了个干净的月代头,所以走在三条大桥上时,都会有外国观光客大叫“武士!”而找他一起照相,俨然变身为受欢迎的人物。 当我正从玄关旁的鞋柜拿出鞋子时,阿菅学长从走廊前的布帘探出头来说: “安倍,过来过来。” 他从布帘缝隙向我招收,我只好让高村先走,把鞋子放回鞋柜后,走向阿菅学长。 在布帘的后面是厨房重地,一个老人坐在中央的钢制大调理台前。 “店长,我带安倍来了。” 阿菅学长把我拉到被称为“店长”的男人面前。戴着白色厨师帽、围着围裙,正看着摊开在调理台上的账本的老人,抬起了头。 “他是平时很照顾我们的‘贝罗贝罗吧’的店长。说起来,店长就像荷尔摩的裁判一样,是我们的老前辈,参与荷尔摩将近五十年了。” “严格来说是五十一年。”店长把黑框眼镜放在账本上,“啊,都过了这么多年,我的数学还是很烂。”他把手指放在眼皮上转圈子按摩着。 “店长在学生时代也玩过荷尔摩,毕业后继承老家的居酒屋,一直在这个地方担任‘通告人’。” “通告人?” 听到这个生疏的名词,我不由得反问。 “嗯,你们每次去吉田神社时,那些家伙都会在那里等你们吧?可是平常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那是因为我会事先把荷尔摩相关行程告诉店长,店长再去八坂神社做‘通告’。京都地下有纵横交错的通道,称为‘龙穴’,那是以八坂神社为中心,连接所有神社的通道。那些家伙就是在被通告的日子,经由龙穴出现在各个氏神社。我说的没错吧?店长。”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店长又戴上眼镜,合上账本,把老旧的算盘压在上面。 “你在八坂神社是如何传达指示给那些家伙的呢?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还多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用语。” 店长扬起嘴角,委婉地岔开了阿菅学长的追问。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心里恍然大悟——哈,原来这里是荷尔摩主帅经营的居酒屋啊!难怪我们可以动不动就在这里举办宴会,或是像今天这样,什么东西都不点,简直把这里当成民众活动中心使用。但我还是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他找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么,店长为什么会突然想见安倍呢?你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吧?”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疑惑,阿菅学长把手搭在我肩上,适时提出了疑问。 “因为相隔五十年了。” “咦?” 店长摘下厨师帽,小心抚平稀疏的头发之后,再把帽子戴上。 “那是我大三时的事了……我们同伴之间也是因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引发纷争,于是我带头强行提出第十七条的议案。这次的‘第十七条’提案,还是继那次之后的第一次,所以我想见见发起人的样子。” 这段意想不到的话,听得我和阿菅学长面面相觑。 “因为你的关系,我不得不免费提供场所,今后还得增加前往八坂的次数,真的是越来越忙啦!明年我就七十岁了,你们也替我想想嘛!” 被他锐利的目光狠狠一瞪,我和阿菅学长慌忙低下头说:“对不起。” “唉,算啦!我也没资格说你们……不过,有件事你们要小心点。”店长突然压低了声调,“你们不觉得太简单了吗?” “咦?” 我猛然抬起头来,发现店长正直视着我。 “只要一个社团,而且只要其中五人赞成,其他大学就得遵从‘第十七条’的规定,你们不觉得条件太简单了吗?” 没错,我也这么想过。但是,门槛当然是越低越好,也因为这样,我才会决定实行“第十七条”。 “也就是说……”店长用看不出已经七十岁的光滑指尖,咚咚敲了敲账本的皮封面说,“你被设计了。” “被设计了?被谁?”阿菅学长不安地问。 但是,店长只是眼神缥缈地看着阿菅学长,什么也没说。 我和阿菅学长沿着鸭川河岸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离开“贝罗贝罗吧”后,阿菅学长一直满脸困惑地思考着什么。 到丸太町的十字路口时,阿菅学长突然问我: “安倍,你以前见过店长吗?” “没有,第一次。” “我想也是……” 阿菅学长皱起眉头,按了按盖子已经脱落的自行车铃。 “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在店长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因为怕引发什么事端,所以也没有告诉其他大学的会长是谁发起了‘第十七条’的提案,甚至还交代过你们不要说出来,不是吗?可是,今天店长却突然叫我把你找来……”阿菅学长偏着头,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但是很快又说,“总之,‘第十七条’能顺利提案通过,实在太好了。”他勉强挤出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店长在厨房说的话搞得我们心里七上八下,但是,我们彼此都没有提及这件事。和阿菅学长道别之后,我骑向了自己的住处。 ☆ 没过多久,我就了解店长话中的意思了。 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宣告“第十七条”正式通过的第二天,我很快就体验到了那句话的意思了——而且是刻骨铭心。 那是祗园祭宵山前三天的夜晚。 就跟一年前在这个鸭川河岸遇到早良京子的那天晚上一样,我又躺在长椅上睡觉了。因为受不了连续五天的热带夜,我冲出了住处。直到现在,我屋里还是没装空调,惟一仰赖的电风扇最近也完 全起不了作用。躺在跟房里差不了多少河岸湿气中,我考虑着或许差不多该买台空调了。 这时候,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乘风而来,拖着长长余韵的声音,乍听之下很像是人的悲泣声。我反射性地爬起来,环顾四周,河岸一片漆黑,不见半个人影。 与一年前的感觉多么似曾相识啊!我在心中这么喃喃念着,再度环视周围。当然,隔壁长椅上并没有嘤嘤哭泣的女生。 当我把眼睛转向丸太町桥上时,视线顿时定住了。 在车子络绎不绝、路灯煌煌照亮的丸太町桥正中央,有个奇怪的东西摇晃着。 我从长椅站起来,边盯着那个东西,边走向丸太町桥。跟人差不多大的黑影在桥上摇来晃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浓度明显增加,刚才还可以看到背后的路灯柱子,现在已经被影子遮住看不见了。 一股莫名的不祥感觉涌上心头,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跑了起来。我一口气从河岸冲上了阶梯。跑到丸太町桥上时,我整个人愣在那里。 黑色火焰燃烧着。 约一米半高的黑色火焰,在步道正中央袅袅摇摆着。 我握紧栏杆,胆战心惊地踏出步伐,又听到了凄厉的惨叫。 那个惨叫声无疑是从黑色火焰中传出来的,那不是人类的惨叫,而是比人类更粗野、呼吸更急促的“怪物”的吼叫。黑色火焰仿佛在呼应惨叫般,波动得越来越激烈,叫声也越来越刺耳,逐渐变得疯狂。 “吱吱吱……” 这时,我注意到惨叫声中夹杂着熟悉的细微声音。 瞬间,我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不是火焰。 那是——小鬼们,一身黑的小鬼们,密密麻麻地缠住了“某个东西”。被缠住的“某个东西”拼命挣扎,企图拜托小鬼们,所以看起来才会像一团火焰。 “吱吱吱吱……” 小鬼们的声音像流水声似的传入了我耳里。 这时,教人不由得想捂住耳朵的尖锐惨叫声传遍整座丸太町桥,同时响起什么东西被不断撕扯的声音、水花四溅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嘎吱声——然后,惨叫声突然停了。 “吱吱吱吱。” 黑色火焰被小鬼们吵闹喧腾的声音重重包围,有如溃散般在步道上缓缓扩散开来。 我脚步颤抖地往前走。 黑影仿佛被吸了进去似的,从步道的柏油路面上消失了。当我到达现场时,仅剩的那几只小鬼也快从地面消失了,模样跟我所见过的任何小鬼都不一样。虽然大小、形状一样,但是穿着我不曾见过的紫色破衣。最奇怪的是它们的肤色,手、脚、脸都像涂上了夜色般的漆黑颜色,给人极邪恶的感觉。 最后一直小鬼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我,像是在跟我挑衅一样,扑碌碌地抖动着扭绞处,然后咻一声从夜色覆盖的地面消失,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柏油路。 我靠着栏杆,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手心满是湿黏的汗水,闷热的风粗鲁地拂过脸颊。我久久无法动弹,只见出租车悠哉地从我面前驶过。 第二天,我一个人来到了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 虽然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我还是拉开了入口的格子门走进去。在玄关处撞见了抱着啤酒箱的店员,但是店员没有任何反应,径直上了二楼。 我把鞋子放进鞋柜,走向厨房。 钻过布帘,便看到与昨日相同的景象,店长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厨房中央,看着账本。 “呃……对不起。” 我一出声,店长便抬起了头。眯起眼睛确认是我后,他向我招了招手,用平静的语调说: “哟,你来了啊!很好,进来吧!” 他合上账本,站了起来,从厨房角落里拿来一张圆板凳。 “来,坐吧!” 我道谢后,在店长面前坐下来。 “你是不是……看到那个了?” 店长从调理台拿起卖茶的杯子,问我。 “是的……” 店长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把昨天在丸太町桥上看见的东西告诉他,这期间,他只是盯着夹在两手间的卖茶杯子。 “跟我那时候一样……” 店长叹一口气,喝了口卖茶。 “那是什么?” “被解放了。” “解放?” “当然,实际上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就跟荷尔摩其他的事情一样。不过,根据我的猜测……‘第十七条’说不定是类似塞子的东西。” “塞子?” “对,一旦通过‘第十七条’,那些家伙就被解放了。至于是它们主动现身,或纯粹只是你看得见它们,可就无从得知了。唉!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就是你拔掉了塞子。” “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店长说得很干脆,轻轻摇了摇头,“那些家伙毕竟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你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听到某种东西被那些家伙袭击的惨叫声——就只是这样。” 我茫然地听着店长说的话,心想这回闯下了大祸,一股麻痹感在大脑里迅速蔓延开来。 “店长……你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东西了吗?” “幸亏看不见了。不过,都五十年了,偶尔还是会梦见,是很讨厌的梦。”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店长挤出眼角皱纹,微微一笑说,“只要赢了第十七条规定的荷尔摩,那些家伙就会再被封印。” “如果赢不了呢?” “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个人的经验。”店长直视我的双眼,伸出一根食指说,“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那就是千万不能小看荷尔摩,你正在跟一群可怕的家伙打交道,最好不要惹火它们。” 就在围着围裙的男人抱着食材袋子走进厨房时,店长站起来说:“今天就说到这里。” 我为我的突然来访致歉,正要离去时,店长又叫住我说: “对了,还有一件事非告诉你不可,不只你一人看见了那个东西,凡是赞成‘第十七条’提案的人,也都会有同样的遭遇。说不定他们已经看见了,你最好赶快去找他们。” 店长从食材袋子里拿出圆滚滚的贺茂茄子,对着哑口无言的我说:“这个拿去。”接着扔了一个给我。 ☆ 眼前的景象,就跟两天前“京大青龙会blues”诞生时一样。地点是吉田泉殿町的泡沫红茶店“zaco”。我、高村、三好兄弟和楠木文,坐在入口处的圆形桌旁。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我把两个小时钱“贝罗贝罗吧”店长告诉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然后以额头叩桌表示歉意。 “从现在起……你们可能也会看到我刚才说的东西。” 可能是内容太过惊人,大家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们。 “早就看到啦!”高村冒出一句话。 咦?我猛地抬起头。 “我们也看到啦!昨晚在农学院。” 三好兄弟说完后,楠木文也小声地接着说:“我在哲学之道看见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再次以额头叩桌说:“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安倍,你事先也不知情啊!而且,只要赢得重新比赛的荷尔摩就行了吧?那就赢啊!” 我抬起头,视线正好与高村看着我的坚定眼神交会。说真的,那英挺的发髻头,让我瞬间以为看到了织田信长。 “反正 对我们没什么危险吧?” “那就当作噪音,忍耐一下啰!” 三好兄弟还笑了笑,跟高村互相点点头。楠木文的表情虽然僵硬,也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 其实,大家都感到很震撼。高村也说:“看到的时候,我吓得拔腿就跑。”可是看到我那么沮丧,大家还是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他们都是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才被拖下了水,却对我如此宽容。换了我是他们,八成会说:“我非告你不可。”对着围绕圆桌而坐的四个人,我的心中充满忏悔之情以及感谢之情,激动得三度以额头叩桌。 几天后,阿菅学长通知我,“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赛程排出来了。根据抽签的结果,我们的初战对手是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所谓“那智黑”,跟我们的“blues”一样,是类似seame的名称),举行日是暑假结束后,九月的第二个礼拜天。 阿菅学长还说,小鬼总数维持原本的千只对千只,由于一组的驱使者从十人减半为五人,所以每个人率领的小鬼数会增为两百只(听说,实际调整是“通告人”——“贝罗贝罗吧”店长的工作)。 听到这个决定,我脑中立刻浮现芦屋的名字。他那些强悍的小鬼已经够难缠了,现在又要暴增一倍,其战力势必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京大青龙会blues必须过关斩将,进入赛程最后的第一、第二名决战,才有可能与芦屋对决。我心中不禁期望芦屋最好食物中毒,中途就从比赛败退。 “黑色家伙们”还是一样,每晚出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在百万遍的十字路口、河原町通、京阪三条车站入口处的屋檐,一看到蠢蠢蠕动的黑影,我就可以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逃之夭夭。即使不出门,也会听到被那些家伙袭击的“某东西”的悲惨叫声,那声音乘着闷热的空气而来,在京都的天空回荡着。睡觉时一定要塞耳塞,天气再热也不能打开窗户。否则总觉得那些家伙会趁着黑夜闯进房里。 “贝罗贝罗吧”的店长说,不知道是“第十七条”让它们现了身,还是我们看得见它们了,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极大。这个来历不明的杀戮行为,说不定已经延续了千年以上,是每天晚上都在这个城市上演的熟悉景象。以前被称为“阴阳师”的那些人,还可能就是不幸看得见那些家伙的可怜人。 听高村说,芦屋和早良京子等其他京大青龙会成员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我也不经意地问过阿菅学长,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那些家伙的存在。为了不让阿菅学长担心(这是我无视他事前警告的结果,所以也很难向他启齿),我拜托“贝罗贝罗吧”的店长,在“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结束前,替我隐瞒那些家伙的事。店长也说“最好是这样”,同意我这么做。 八月十六日,我和高村一起去学校的屋顶上欣赏五山送火[1]。送亡灵到彼岸的火,在山的表面烧出了朦朦胧胧的“大”子。魑魅魍魉的垂死惨叫声依然随着湿黏的空气,回荡在京都的夜空中。我和高村只管欣赏大文字山,早把那样的惨叫当成了风声。 [1]日本传统节日仪式,相传是盂兰盆节的一部分,于每年8月16日在京都举行。具体是在京都盆地四周山上分别用火把点燃“大”、“妙法”字样以及船形、鸟居形图案,其中“大”字又分为大文字山的“大”字篝火和金阁寺大北山的左“大”文字篝火。 的确,我们看到的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但是,我们一点都不想一辈子看着这个新的世界。为了与魔界诀别,我们把宝贵青春的一小段完全投注在荷尔摩的训练上。因为是我所率领(我正式就任代表人)的京大青龙会blues,所以攻击显然缺少了锐利的杀伤力,但是想恢复正常生活的渴望,让我们产生强烈的向心力。此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暑假结束了,我们也有了越来越上手的感觉。 事情是发生在“鸭川十七条荷尔摩”初战的前两天傍晚,因为十八号台风接近,京都刮起了强风,下起了暴雨。 高村冒着暴雨,骑自行车回岩仓。就在离他的住处只有几米的地方,自行车在井盖上大话,高村连人带车撞上了旁边的电线杆。据说,意外是发生在无情的雨敲打着柏油路面的无人巷子里。看来不会有人来帮忙,高村只好振作起来,扶起自行车,靠自己的力量走到医院。到医院前,右脚早已痛得无法忍受,而照过光后,确实是右脚胫骨裂开了。 以上内容是意外发生后,高村本人的叙述。 据他说,右脚已经打上石膏固定,目前只能靠拐杖勉强移动。我问他能不能参加后天跟玄武组那智黑之间的荷尔摩,高村老实回答我说还没用惯拐杖,恐怕很难发挥百分之百的力量。 “真的很抱歉,我老是这样。” 在电话那一头的高村声泪俱下,我安慰他几局后,暂时先挂了电话。 神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还是说这也是“第十七条”的诅咒呢?我自嘲地喃喃说着,仰面躺在床上。 今晚,怪兽般的惨叫依然乘着风,在窗外萦绕。 ☆ 在此,我要稍微提一下楠木文。 炎炎盛夏持续的暑假,楠木文只回老家一个礼拜就回来了。听说,荷尔摩训练之外的时间,她都在北白川的意大利餐厅打工。我很难想像楠木文穿着女服务生制服的亲切模样,就随口为她是负责外场还是厨房,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她,她只透过“阿凡眼镜”狠狠瞪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 但是,暑假期间,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常一起在学生餐厅吃饭,久而久之,楠木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渐渐呈现出来了。 譬如,她的住处有两台电脑,她会为了解一个算式,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脑。我们这几个只会用电脑来发邮件、搜寻数据的男生,不禁佩服起她知性的一面。譬如,京大青龙会blues荷尔摩训练的第一天,她吧亲手做的护身符发给我们,每人一个,老实说,当时大家都被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女人味感动了。又譬如,被午后阵雨淋到的她在餐厅把眼睛摘下来时,男生们看到她那张可爱的脸,都觉得“她绝对该戴隐形眼镜”,可是没有人敢告诉她,只能暗自惋惜。然而,当大家热烈讨论今晚可以看到壮观的狮子座流星雨的新闻时,她却毫不掩饰地说:“星星掉下来的说法是错的,那是地球闯入了流星群的轨道。”顿时粉碎了男生们的梦幻心情,兴致全没了。 就这样,和京大青龙会blues成员混在一起时,我跟楠木文也渐渐可以正常交谈了。但是她还是不肯告诉我,她为什么这么大力协助我,还帮我说服三好兄弟。每次我要问这件事,她就会露出不悦的表情,轻易剥夺了我的发问权。 就在高村告诉我他发生意外的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楠木文。 高村在电话里说,指挥救援小鬼的驱使者不需要太大的动作,所以他或许还能胜任这个工作。因此我想跟楠木文商量,请她跟高村互换位置。如果要高村参加荷尔摩的话,我就只能担任救援小鬼的指挥工作。但若是让他跟楠木文一起指挥四百只小鬼从事救援,以整体的均衡来看,数量又太多了。 不过,我想楠木文对我的提议,一定会表示强烈反对。表面上标榜男女平等、机会均等的荷尔摩,其实有很多时候在本质上与女性有所冲突。最具代表性的,应该就是全军覆没时的吼叫。如果不是担任坐镇在军队最后方的补给部队,而是战斗部队,就会增加吼叫的风险。我觉得楠木文一定不愿意承受这样的风险。这将是一场困难的交涉——我抱着这样的觉悟,展开了与楠木文的电话交谈。 没想到,对于我战战兢兢的提议,楠木文竟然一口答应了,干脆到让人跌破眼镜。 “咦,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每次多只能在后面观战,我一直很想去前面试试呢!” 楠木文淡淡地回答。我有股冲动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警告她——哈哈,那是因为你没有实际驱使小鬼作战过。但是,现在我绝不能多说什么废话。“那明天拜托你啰!”我笑着响应她,趁她还没改变心意前,迅速挂断了电话。 ☆ 下午两点四十分,我们从吉田神社出发。 我把自行车停在下鸭神社的鸟居前,让坐在后座的高村下车。最近我终于可以分辨出来的三好哥哥把拐杖递给了发髻男。 抽签取得场所决定权的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指定的地点是下鸭神社的纠之森林,位于下鸭神社境内,是草木扶疏、空气清新的神域。 钻过鸟居,渡过流水潺潺的赖见小川,便可见到河合神社。以《方丈记》闻名的鸭长明[1],就出生于这个神社的神官之家。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的成员已经聚集在河合神社北面的空地。担任今日裁判的龙谷大phoeni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指示我们站立的位置,看到拄着拐杖的高村,立花满脸诧异,但是很快又恢复了神色,用严厉的声音宣布: “现在开始京大青龙会blues与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的荷尔摩。” [1]鸭长明(1155-1216),日本古代的歌人、和歌评论家,日本诗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后遁入佛门,《方丈记》为其代表作。 我悄悄观察与我们面对面的玄武组那智黑成员,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惊人的气势。为了争取四连霸,玄武组那智黑的成员,眼中都燃烧着斗志。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一战关系着能不能回到正常的“世界”,所以我们也绝不可能退让。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解除“第十七条”的诅咒。 立花讲解完注意事项后,向前一步,紧张的气氛立刻笼罩全场。已经接到“装备”命令的小鬼,发出耙子、棍棒相互敲击的声响。 “请拿出公平竞争的精神,不要留下遗憾。” 我们遵从立花的手势,彼此一鞠躬后,拉开三丈的距离。 “开始!” 下午三点整,立花的号令声穿越清凉的森林,揭开了“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初战“纠之森林荷尔摩”序幕。 一开始,我们就陷入了极度的劣势。 我和三好兄弟在前线应战大举杀过来的玄武组那智黑,除了驱使救援小鬼外没有执过指挥棒的楠木文,在后面掩护高村的补给部队。既然楠木文并不积极参与作战,那么,我和三好兄弟就得从头到尾以寡敌众。才开战十五分钟,我们就从起战线被逼退了二十多米,这更增长了对方的气势。 但是,我们的损伤并不如预期的多,因为楠木文跟在高村旁边,给了高村精确的补给指示。我和三好兄弟一再变化阵形,尽可能避免与对方正面迎击,然而对方采取包围攻势,我们只能力守防线。开战二十五分钟后,我和三好兄弟之间还是出现了破绽。 对方没放过一刹那的疏失,玄武组的黑色破衣飒飒作响,小鬼们都铆起劲来大肆进攻。我和三好哥哥之间的联系,转眼被切断了,三好弟弟和我完全无力反击,逐步被逼到了右翼。 在成功突破前线的黑色小鬼面前,只剩下孤立无援的楠木文和高村的小鬼们。玄武组那智黑就像猎物当前的大蛇般狰狞,毫不犹豫地将攻击矛头指向了楠木文。 我和三好兄弟无力杀出重围前去支持楠木文。为了避免楠木文陷入吼叫的危机,我告诉旁边的三好弟弟,当楠木文的小鬼被包围时就主动投降,三好弟弟沉着脸点点头。好狼狈啊!抱定必胜决心,却在初战就节节败退,我不由得当场蹲了下来,目光正好与对面的高村交接。在发髻配上拐杖,一如《蒲田进行曲》[1]的画面中,高村一脸苍白地面向着我。 这时候,令人惊愕的事发生了。 [1]《蒲田进行曲》是执导《里见八犬传》、《大逃杀》等电影的日本鬼才导演深作欣二的经典代表作之一。 趁势杀入后方的玄武组那智黑的小鬼,正要包围楠木文的小鬼时,一直保持沉默杵立原地的楠木文,突然发出了短短几句鬼语。 下一个瞬间,楠木文的小鬼立刻以超乎想像的敏捷,变化成一支长戟般的阵形。紧接着楠木文又发出鬼语,蓝色小鬼们顿时“吱吱吱”大声叫嚣,同时发动了攻击。 那是个绝妙的时机,玄武组那智黑企图一气呵成包围楠木文的小鬼,所以向右边散开,顿时中央部分形成一个破绽,被楠木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以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精彩表现突破前线的楠木文,立刻让不对来个大回转,再给对方为了支持中央部分而变得薄弱的左翼狠狠一击。 我看得出了神,心想:她是何时学会了这些技术?那是个完美的回转攻击。楠木文以青龙腾跃黑云之势,蹂躏战力失衡的玄武组那智黑部队。以接近两倍的数量攻击楠木文的黑色小鬼们,完全陷入了混乱状态。不听命于驱使者,边“哇呀呀”叫着,边往右往左跑的黑色小鬼,东一个西一个地冒了出来。 我还以为她会趁势追击,她却突然撤回了部队,一一指着从惊讶转为诧异的京大青龙会blues的男生们,以尖锐的声音说: “安倍,你先引开前面的敌人,再绕到背后攻击。” “三好弟弟,你暂时离开右翼。” “高村向左行动,给三好哥哥补给葡萄干。” 京大青龙会blues的男生们,瞬间像遭到电击般呆立在原地。但是一会意到眼前的状况,立刻照她的指示开始行动。 是的,楠木文突然执起了京大青龙会blues的指挥棒。 这是开战后三十五分钟后的事。 ☆ 那简直是高难度的技艺。 看到小丑表演扔球。会觉得自己也做得到,可是一旦拿了三只橘子在手上,就会发现连扔第一只的时机都抓不准。看到足球运动员的假动作,也会觉得自己做得到,可是一旦球在眼前,就会发现连身体该怎么动都不知道。把困难的事简单地呈现出来,才是高难度技艺的极致。 楠木文在纠之森林连下好几个简洁的指令,成功逆转了形势。当然,我已经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面对同样的状况,若要我做出跟楠木文相同的事,我大概什么也做不出来吧!因为我无法理解楠木文所下的种种指令是源自于什么样的想法。 楠木文的指挥乍看之下是如此松散,似乎朝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但是,等那些指示画出令人惊讶的正确轨迹后,就会全都集中到一点。也只有楠木文一个人知道那个完成图代表的意义。 恐怕连玄武组那智黑的成员,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被人逼入那样的困境吧!他们原本是穷追猛打听从楠木文指挥的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往我方的中央部队靠拢,而且除了补给部队外,所有战斗力都陷入苦战。 不等楠木文下指示,我们便团团包围了玄武组那智黑,就像顺手摘下眼前的柿子般容易。 那之后展开的包围歼灭战,据说可以媲美名垂青史的完全歼灭战——木曾义仲的俱利迦罗谷之战[1],以及越南人的奠边府之战。从高村之前经历的那场苦战,我们已经可以领教到,小鬼一旦被包围就会顿失力量。经过这次歼灭战,我们更深刻体会到,不管规模多大,都会带来同样的结果。 [1]木曾义仲(1154-1184),日本平安时代著名武将,1183年5月11日,木曾义仲军与平维盛(1157-1184)率领的平代军在俱利迦罗谷展开战斗,是役为源平合战中最大的会 战,最终木曾义仲军大获全胜。 耙子、棍棒一阵狂挥乱打,黑色小鬼们的扭绞处渐渐凹入内侧。从头到尾只有挨打的分,甚至被打得趴在地上,毫无招架余地的小鬼们,发出“嘌喽”的叫声,就这么从地面消失了。包围的圈圈逐渐缩小,就在开战六十一分钟后,玄武组那智黑的其中一人吼出了垂死之声: “荷尔摩——” 紧接着第二声: “荷尔摩——” 当第三声叫喊响彻纠之森林时,传来立花尖锐的声音: “胜负已分,到此为止!” 也就是说,那等于是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宣布投降的瞬间。 两个礼拜后。 双双赢得第一回合比赛的京大青龙会blues与龙谷大phoeni叹异钞[1]之间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第二战,在以一千零一座千手观音闻名的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前举行。在这场“三十三间堂荷尔摩”中,京大青龙会blues在技术更加精湛的楠木文指挥下,以有如绘图般漂亮地完成各个击破的战技,开战四十六分钟后,龙谷大phoeni叹异钞就投降了。 第二天,因为裁判人数的关系而延后一天举行的其余四场荷尔摩,结果也都揭晓了。 [1]《叹异钞》,日本净土真宗重要经典。 “我真是以你们为荣。” 阿菅学长用愉悦的声音告诉我,两个礼拜后即将举行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冠亚军赛,将由我们京大青龙会blues,与芦屋率领的京大青龙会神选组对决。 “我期待会有一场精彩的荷尔摩。” 阿菅学长说得很轻松,挂电话时还哼起了歌来。 ☆ 我的心是虚空的。 而且虚空到就快要化作一片卷积云,飞向秋天的高空了。 但是,不管我陷入多么虚空的情绪,周遭的气氛却与我成反比。他们面临“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最后决战,心情显得越来越兴奋激昂。 历经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与龙谷大phoeni叹异钞的两场战役之后,楠木文的名字已经传遍京都。现在,楠木文用兵之神妙获得极高评价,甚至被誉为“吉田的诸葛孔明”。街头巷尾将这次的冠亚军赛比喻成“吉田的吕布”与“吉田的诸葛孔明”之对决,炒得沸沸扬扬,连其他大学也相当注目。 胜利的滋味真的很可怕。三好兄弟就别说了,连高村都开始说:“这是挫挫芦屋锐气的好机会。”但是,我怎么想都觉得我们不可能赢得了芦屋。他与立命馆白虎队式部舞的第一战花了二十八分钟,与京产大玄武组多闻天的第二战仅仅十六分钟便分出胜负,光想到他那种出神入化的攻击力,我就不能不郁闷。 还有更让我郁闷的事。 不用说,那就是早良京子的存在。 自从那天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开完“第十七条”提案会议后,我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过早良京子了。心中的爱火逐渐平息下来,只要这样持续下去,终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把她抛到九霄云外。那么,等到明年,我说不定就能真正成为青龙会的一分子,心平气和地协助举办迎新的活动。 然而,上天却不允许我继续平静地做心的康复,还要我在最恶劣的状态下与早良京子碰面,命令我站在敌对的立场,去深刻感受早良京子与芦屋在荷尔摩中恩恩爱爱并肩作战的样子。我为了与芦屋、早良京子诀别,才提出“第十七条”议案,也因此被迫承受种种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没想到竟是落到这种下场。我觉得自己好蠢,蠢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重重叹口气,我环视左右。京大青龙会blues成员吃过饭后,正围绕学生餐厅的桌子聊着天。坐在我对面的高村都还没取下石膏呢。就在跟三好哥哥说明年要考摩托车驾照的事,隔壁的楠木文正面向三好弟弟,大谈这个宇宙根据弦论(stringtheory)是由十次元构成,根据m理论是由十一次元构成的话题。 下一战将决定我们的命运,左右我们的人生,可是成员们却没什么紧张的气氛。高村说:“想再多也没用,我们非赢不可。”没错,他说得是。看到他有如脱胎换骨、一副积极思考的样子,让我不禁也想梳个发髻头试试看。但是,看到至今仍有女生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我就觉得代价还是太高了。 大家结束用餐,互道再见后,我叫住了正在往公车站走去的高村。 我双掌合十,拜托他代替我去跟芦屋开会。阿菅学长说同是京大青龙会的人,最好面对面坐下来决定一个礼拜后的荷尔摩最终决战地点,所以硬是敲定了今晚的会面。 我当然知道,阿菅学长是想多少缓和一些我跟芦屋之间的芥蒂。但是,我怎么样都不想跟芦屋单独见面。只要一想到那天被芦屋突袭的事,直到现在都还会怒火中烧。而且除非天下红雨,否则芦屋是不会来向我道歉的。 高村看到我的表情,大概是察觉到什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交代他晚上七点半在百万遍的泡沫红茶店“e”开会,便与他道别了。 我说晚上九点以后给我一条短信,告诉我结构就行了,高村却特德跑来我住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踏入玄关后,高村一开口就不悦地质问我。 “什么事?” “少装了,早良同学跟芦屋的事啊!” 高村瞪了显然有些心虚的我一眼,把拐杖放在玄关旁,单脚跳进屋里,在床上一屁股坐下来。我随后坐上做点,他用大冈越前[1]般的锐利眼神观察了我好一会儿。 [1]大冈越前是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大臣,以审案公正闻名,地位类似中国的包青天。他的故事曾被拍成连续剧。 “芦屋在这里打了你吧?” 高村问了一个令我惊愕的问题。 “你、你听谁说的……” “早良同学啊!刚才早良同学在‘e’告诉我的。” “咦?” 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芦屋也没来,他跟你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早良同学代替他来了。” 高村的话严重打乱了我的思绪。 芦屋讨厌我,所以找人代替他,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会找早良京子呢?他总不会忘了那一连串的事吧?不,我更想问的是,早良京子不排斥与我单独见面吗? 高村似乎看透了我满心的疑惑,用力点着头说: “没错。是早良同学不顾芦屋反对,主动说要代替他去的。” “她主动要求的?” “早良同学一直想为上次那件事向你道歉,所以听说你不去,她很失望。” 向我道歉?——一时之间,我还以为高村说的是其他事,为什么早良京子要向我道歉?我怎么想都觉得该道歉的人是我。 “早良同学全都告诉我了,这件事的确很过分,她当然应该向你道歉。而且,现在道歉都嫌晚了。” “等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早良京子应该向我道歉?你说得我一头雾水。” “她利用了你啊!安倍,那天她是为了让芦屋吃醋,才特地跑来找你,因为她知道芦屋讨厌你。” 我不太能理解高村的话,原本盯着我看的高村,突然指着旁边的床说: “对了,我问你一件事,三个月前,早良是不是在这里睡过?” “大、大概是吧……” 我转开脸,避开高村的视线,点点头。高村已经知道所有事,我却还试图以暧昧的回答敷衍他,这样的我显得有些不够坦荡。 “你老实告诉我,那时候你想过要对她乱来吗?” “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只是……”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想起当时的种种情景,在那之后,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想做那种事。 “只是怎样?” “我只是想摸一下她的鼻子……借此跟早良同学说再见,斩断我对她的情丝。不巧她正好醒来,就那样跑走了。” “果然……”高村仰望天花板,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就猜是这样。早良同学也不认为你会对她怎么样,她说她只是被某种莫名的气氛下到,才会冲出你的房间。” 我又想起早良京子当时惊惧的表情,胸口感觉到有如被刨挖般的疼痛。 “该道歉的是我,她没有错……” 我拔掉塞住喉咙的盖子,勉强挤出话来。 “不对。” 高村沉着脸摇了摇头。 “什么不对?” “是芦屋,一切都要怪芦屋。我不是说过吗?为了芦屋,她有可能做出任何事。啊!如果我早点察觉就好了。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会找上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啊!” “好啦……”高村显得有些犹豫,但是拗不过我强烈的目光,只好点点头,垂下视线,低声说了起来。 “之前我跟你说过,芦屋的前女友来京都念大学,所以早良同学变得有点神经质。她一直怀疑,芦屋到现在都还在跟前女友偷偷来往。面对这样的质疑,芦屋强烈否认,说他绝对没做那种事。可是,早良在新京极撞见了芦屋跟前女友走在一起,这件事他当然没跟早良提起。早良同学曾经见过他的前女友,所以撞见时,马上认出芦屋旁边的人是谁。芦屋想辩解,但是早良同学挥开他的手,哭着跑开了。然后……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我的头渐渐往下低垂,不知不觉中,视线钉在袜子大脚趾的破洞上。 “为了……为了气芦屋。她必须制造在你房里待过的事实。那天,她回到修学院的住处后就打电话给芦屋,说她一直待在你房间里,而且为了引起芦屋的注意,故意夸大回来前发生的事。没想到芦屋听完后,不但不反省自己做过的事,还激动了起来。早良同学万万没想到芦屋会跑来找你,最近才知道他打了你的事。当芦屋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才了解你会提出‘第十七条’议案的原因。她在‘e’哭着说,没想到会因为她而变成这样。” 我用食指摸摸已经磨得很薄的袜子脚后跟,恍惚地想着这双袜子差不多该扔了。 “这就是真相。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安倍,早良同学对她离去前发生的事,也不觉得怎么样。”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高村招摇的发髻,心里想着毫无关系的事:“那么,荷尔摩的地点到底在哪呢?” 在漫长的沉默中,高村抚摸着石膏表面。窗外虫声嘶噪,仿佛催促着我们重开话题。 “他们俩……后来怎么样了?” 高村抬起头,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早良同学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以后,芦屋跟前女友便完全断绝了关系。”他说得支支吾吾。“早良同学真是罪孽深重,她完全不知道你的心意,连我都觉得生气,她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幸亏你没去,要是去了……” “不要说了。”我举起手来,制止高村,“够了,别再说了。”虫声突然停下来,静寂的空气笼罩着房间。 “总之……就是我被卷入了情侣的无聊争吵中。” 我喃喃说着,高村则感伤地低着头,久久没有回应我的话。 ☆ 我站在投手板仰望天空,厚厚的云层疾飞而过。 听说从今晚到明天黎明,会有台风来袭。纷扰不安的空气中,散发着狂风暴雨钱会有的沉闷气味,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 高村和早良京子讨论后,决定在吉田校区的操场举行明天的荷尔摩。上了大学以来,不知从操场前面经过多少次,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再勘察地形了。这个操场上除了棒球垒包孤独地躺在那里外,放眼望去都是吐,没有任何改变。三好兄弟去了驾校,高村去了医院,他们早就说好不会来勘查地形了。我本想干脆也不要来算了。可是,楠木文说她还是想按规矩来看看。所以我只好跟来了。有时会刮起一阵强风。吹起楠木文的头发。她不时用手按着头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从一垒走到二垒。 我摆出一个低肩投法的姿势后,打了个呵欠。与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对决就快到了,我心里却缺少紧张的感觉。对即将与芦屋和早良京子对峙一事,也不再有任何正面或负面的情绪了。当然,基于其他理由,我们非赢不可。但是,我却好像连这种事都不在乎了,只觉得空虚、伤感。因为这一切都是配合早良京子编排的剧本演出,我莫名成了无聊肥皂剧的牺牲品。 回过头,我看到二垒上的楠木文两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仰望着天空。天空中厚重云层低垂,完全看不出太阳在哪里,可能是快下雨了。 “喂,楠木。” 我招招手,楠木文从二垒走向投手板。 “明天的对手是芦屋。” 楠木站上投手板,压着头发,沉默地点点头。 “我们会赢吗?” “不知道,要比了才知道,但是我们非赢不可。” 好伟大,我由衷佩服她。不管高村也好,楠木文也好,为什么他们可以保有这么强烈的求胜心呢?我相信三好兄弟一定也会顺口说出同样的话。只有身为领队的我,到现在还没有自信可以抵挡芦屋的攻击。 “没错,我们非赢不可。可是如果输了,是不是一辈子都要面对那件事呢?我可不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芦屋他们,他们会不会体谅我们……啊,不行,什么事都瞒不过那些小鬼,如果这么做,下场一定很惨。” 楠木文用鞋尖踢着脚下的投手丘,完全不响应我消极的发言,害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对了,楠木文,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我硬是改变了话题。“我好几次都想问你……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支持我,还帮我说服了三好兄弟?啊……因为‘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明天就要结束了,你、我、三好兄弟和高村五个人,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参与荷尔摩了,所以,最后我想知道这个理由……”话说到一半,楠木文就抬起了头,我感觉她逼人的强硬气势,但还是继续问下去。 投入反芦屋旗下的男生们,对芦屋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反感,但是感觉上,楠木文对芦屋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所以她的行动更显得奇特。她几乎不谈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只能去揣测她的意图。然而,想要从她平静的表情中揣测她平常琐碎的想法都很难了,更何况是更深的意图呢! 现在,楠木文也是用毫无反应的表情看着我,完全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总不会你也喜欢芦屋吧?” “应该不会吧!呵呵——”为了缓和潮湿空气中的尴尬气氛,我又随口补上了一句话。楠木文对我这个愚蠢至极的玩笑。当然笑也没笑一声。啊!又说了没营养的话,我很快认清了自己的失态,向她低头道歉。 这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停在楠木文的嘴唇上。 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猛然抬起头。 楠木文张大阿凡眼镜下的眼睛,盯着我看,表情明显僵硬,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出现这样的表情。从背后袭来的强风就快要把我吹动了,这么强的风当然也把她的头发吹乱了,此时她却无意去压住她的头发。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开开玩笑……呃……” 楠木文的脸整个垮下来,镜片下泛起了泪光。她赶紧低下头,撇开了脸。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用力撞开了我的肩膀,我失去平衡,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坐在投手板上。楠木文看也没看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挡球网旁的出口。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目送着楠木文的背影。 雷声响起。 我抬起头,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脸颊上。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很快下起了倾盆大雨,雨被风卷起,就像在苛责我似的拍打着我的侧脸。我呆呆地站在投手板上,薄薄的衬衫被雨淋得湿透。无法挽回的后悔化成泥浆,在我胸口流动。任谁都有不想被碰触的伤口,这一点我应该比谁都清楚。 楠木文也喜欢芦屋——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但是,套上“芦屋”这个关键词,楠木文的行动确实透露出这样的意味。她坚持不肯说她在“第十七条”提案时支持我的理由,甚至当初加入京大青龙会的动机,这下全都真相大白了。也就是说,楠木文有过跟我一样的心路历程。 在明天将与芦屋直接对战的楠木文心中,不知刮着多强烈的狂风呢!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一脚踩进了她的内心世界。 我低着头,雨水沿着头发不断滴落下来。我双手掩面,听着雨搭在泥地上的声音,心里想着该如何向楠木文道歉。明天的荷尔摩已经不重要了。不,既然知道了楠木文的心情,就不能再让她与芦屋对决。更何况,她可能再也不会跟我一起行动了,京大青龙会blues已经完全失去了楠木文…… “安倍,你是个大笨蛋!” 这时候,突然响起划破雨声的叫喊。我惊愕地抬起头,全身湿淋淋的楠木文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 “安倍,你是个大笨蛋!” 楠木文再度用尽全身力气大叫。 她把湿答答的眼睛拿在手上,盯着我看。被滂沱大雨淋得仿佛变了一种造型的头发,正被雨水压垮,溅起水花,随风飞舞。雨水毫不留情地洗过她的脸,我看不清她是不是在哭。 “对不起,我太没大脑了,我向你赔不是,对不起……” “不是的,”她咬着嘴唇,用力摇摇头,“你为什么会那么说呢?我、我喜欢的人……是你啊,安倍!”她浑身颤抖,大叫了起来。 头顶上响起更巨大的雷声,强风扫过树木,在楠木文背后呼呼作响。 楠木文撩起头发,一步、两步、三步走过来,最后停在我面前,用憎恨的眼神瞪着说不出话的我,然后,举起没有拿眼镜的右手,用力一挥—— 下一个瞬间,我挨了楠木文使劲浑身力气的一巴掌。 在大一新生期间,我参加了无数迎新会,其中之一是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举行的。 在那场聚会上,出现了后来加入京大青龙会的两个女生和三个男生——早良京子。楠木文、芦屋、高村,还有我。 在那里,我对早良京子一见钟情,早良京子对芦屋一见钟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现在得再加入另一个人——楠木文,她也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里,对某人一见钟情。 那个人就是我。 在雷电交加的操场上,我忘了脸颊的疼痛,茫然听着楠木文的说话声。 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来说,待在京大青龙会的理由是因为有早良京子在。同样地,对楠木文来说,促使她待在京大青龙会的理由则是我。在“闭关斋戒”期间,是她担心没出席例会的我,而两堵来敲我的门,她说服三好兄弟,支持我提出的“第十七条”议案,是因为听阿菅学长说我陷入了困境,所以一心想帮助我,这些事我通通不知道。 楠木文当然不知道我对早良京子的心意,她纯粹只是担心我,想帮我脱离困境,所以给了我不求回报的协助,完全不替自己的行动做解释。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老是追着她问,为什么进京大青龙会?为什么支持“第十七条”?为什么?为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一定深深伤害了她。雨下得越来越大,模糊了视野,我看着她在雨中奔跑着离去的小小背影,被自己的愚蠢打击得虚脱无力,只能呆呆杵在原地。 大雨就有如扫射出的子弹一样,在地面上弹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高村、三好兄弟和楠木文,为什么能有那么坚定的求胜心? 那是因为他们相信——相信自己的能力,更相信自己同伴的能力,从一开始就不曾做过与芦屋之间谁强谁弱的无端比较。 与他们相比,我又如何呢?我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知道现在还在惧怕芦屋。也就是说,我不相信自己的同伴。对一直为我付出的人,也一点都不了解,不只是对她,对三好兄弟也一样。为了协助我,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然而我却不相信他们。 大可耻了。 我好想就这样在雨中溶化、消失。 到目前为止,我参与荷尔摩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与早良京子之间的事,也为了我与芦屋之间的事。为了个人的理由,为了凑人数利用同伴,虽然口头上感谢他们,心里却一点都不信任他们。 雨滴化为砾石,含恨敲打着我的脸。 我要赢——我激动地这么想。 当然,我们有非赢不可的理由。但是,那一脚不重要了,我要为比那更重要的目的而战!我想为高村、为三好兄弟,更想为楠木文而战,而不再是为我自己。 我握着拳头伸向天空,使出全身力量,对这轰隆巨响的雷鸣嘶吼。 ☆ 台风一过,清澈剔透的蓝便在钟台上空蔓延开来。 但是,钟台上的指针已经超过下午三点二十分的集合时间了,楠木文还是没出现。 超过集合时间十分钟时,我就确定楠木文不会来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比集合时间晚到过。 不管打再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我心想只好靠我们四个男人奋战了。正当我断了希望这么想时,楠木文骑着自行车,以超慢的速度出现在正门。连我站在这么远的距离看,都觉得骑得惊险万分的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没多久,我就发现原因了——她没有戴她的注册商标“阿凡眼镜”。 楠木文刚在我面前停好自行车,高村就问:“咦?你的眼镜呢?” 楠木文低声回说:“昨天有件事让我很生气,我就把眼睛摔破了。” 三好兄弟和高村把她的话完全当成了玩笑,咯咯笑了起来,只有站在一旁的我全身战栗。 但是,看到楠木文肯来,我仿佛吃下了定心丸,低下头对她说:“谢谢你来。”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很快地递到我面前。 “我早就做好了,现在给你们。” 我一边挺直背一边结果那东西,是个手缝的护身符。这是她在最后决战前特地为大家做的。而且,这次还在坚韧的蓝色布料中心,用金色丝线绣上了一笔成形的星形驱魔图腾——五芒星。 “仔细看这个图腾,很像那些家伙的脸呢!” 我看着五芒星,想起那些家伙的扭绞处,心想如果把那张脸戏剧化一点,应该就像这样吧! “不,这是与五行相克相关的图案。” 隔壁的高村立刻自作聪明地卖弄起知识。我颇感不悦,但是看到楠木文因为我和高村的回应而表情稍微放松的侧脸,我就不责怪高村的插嘴闹场了。可能是没戴眼镜的关系,今天的楠木文似乎比较容易看得透。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她今天的喜怒哀乐特别分明,还说她被气得把眼镜摔破了。 我很想为昨天的事 说些什么,但是,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连眼前这件事,都没办法提起。面对我难堪的沉默,楠木文尽可能不跟我视线教会,只指着我手上的护身符说:“这是我特地做的,今天非赢不可。”刹那间,恍如闪电窜过我体内,我紧紧握住了护身符。 去吉田神社迎接小鬼前,我集合京大青龙会blues成员,对他们说: “我们即将跟京大青龙会神选组决战。他们自称是神选出来的一族,可见芦屋有多傲慢,我们要狠狠教训他那夜郎自大的态度。这是京大青龙会blues最后的战役,请大家全力以赴,不要怕敌人,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男生们点点头,脸上泛起沉稳的斗志。 “赢得胜利后,就把这个胜利献给楠木,感谢她为我们这些无能的男生做了两个护身符后,还带领我们到这个境界。” 男生们异口同声发出了“哦”的声音,不约而同将手伸向图腾中央,每个人手上都挂着五芒星闪闪发亮的护身符。我用眼神向楠木文示意后,将手往中央叠放。楠木文默默看着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把手叠放在最上面。 当我们到达时,为了商议作战计划而提早三十分钟到达吉田神社的京大青龙会神选组,所有成员已经在操场中央排好了队。京大青龙会的两组人马,隔着裁判阿菅学长相对峙。 我已经三个月没见过芦屋和早良京子了。站在最前面的芦屋,即使跟我目光交会,那张臭脸还是没有丝毫改变。站在他旁边的早良京子则是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立刻低下了头。 她的脸颊似乎比以前削瘦了。或许有人对早良京子感到极端厌恶,因为她以残酷的方式回报了我对她的真情,但是,我还是无法憎恨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因为她的鼻子的线条还深深魅惑着我,而是不管原因为何,我都不想去责怪一个自己曾经真心喜欢过的女孩,我毕竟是个男人,多少还是有点男子气概。就算我是个没有男子气概的人好了,看到她畏畏缩缩看着地面的样子,也只会替她觉得悲哀,没办法去苛责她。 我对芦屋也是同样的感觉。以前只要稍微瞥到他那张高傲的脸,不,光是用想的思绪就会一团乱。但是,现在只跟他相距几米面对面站着,我的心却是不可思议地平静。 我略感惊讶,接受了这样的心情。芦屋现在还是很讨人厌,以后大概也是,但是,我知道他已不再是我的竞争对手,因为我不在透过早良京子这个过滤器来看他了。我再度将视线移到早良京子身上,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心平静地告诉了我事实,那就是我的心也已经从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的舒服中解脱了。 我原谅他们了—— 看着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所有成员,我片面下了这样的宣言。我要让所有的事付诸流水,让我冥顽的心随波而去,我要原谅所有的一切,我仰望天空,让苍天填满我的心。 但是,在我心中萌芽的宽恕情感与接下来的比赛是两回事。为了楠木文,今天的胜利我势在必得。还有,虽说与刚才的原谅相互矛盾,但我还是要回报他那一拳。身为男人,那是个重大的了断。 “这一战是‘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最后一役,请各位秉持堂堂正正、公平竞争的精神作战。还有,请各位不要忘了,尽管双方彼此对决,我们终究是京大青龙会的同伴,所以作战时请保有尊敬对方的意念和宽容的心。” 阿菅学长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交互看着我和芦屋,我对阿菅学长用力点点头,芦屋也不情不愿都点了点头。 阿菅学长指示双方行礼后,两手向左右张开,说: “双发请相距三尺——” 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离荷尔摩开战的下午四点还有三分钟。我召集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交代他们必须跟第一战、第二战时一样,听从楠木文的指挥。男生们都默默点了点头,只有当事人楠木文面带难色,视线闪烁不定。 “怎么了?”我看着楠木文。 “呃……”楠木文低垂着视线,用细微的声音回答说,“我……完全看不到东西。” “咦,你没隐形眼镜?” “我没有那种东西。” 刚才她什么会超过集合时间才到达钟台前的理由,以及为什么骑自行车骑得那么惊险,我在一瞬间理解了。 “这个看得见吗?” 我指着高村的帕克大衣。那上面用豪迈的笔触写着一个斗大的“空”子。不过才短短两米的距离,楠木文却眯着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轻微的骚动在同伴间扩散开来。“各位、各位,少安毋躁。”高村边打开袋装葡萄干的开口边说,“可以靠破衣的颜色辨别敌我双发,所以,稍微看不见也没关系。” 但是他才刚说完,我、三好兄弟,甚至是高村本人,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将视线投注在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脚边。整齐排列在那里的小鬼,当然跟我们的小鬼一样,都穿着代表青龙会的蓝色破衣。 我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其他男生也都脸色发白。当然啦,因为男生们都知道,一旦少了楠木文的头脑,京大青龙会blues不可能赢得胜利。 然而,我们还来不及检讨对策,阿菅学长已经把手表拿到眼前,缓缓举起了手。 阿菅学长宣布开战的尖锐声音,无情地响彻了覆盖在操场上的一片蓝天。 就这样,“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最终战“吉田荷尔摩”,在对我们非常不利的状态下展开了。 ☆ 如果以芦屋前两战的其实,长驱直入我们京大青龙会blues的阵营,只怕会再次改写他创下的十六分钟即结束荷尔摩的惊人纪录,达成梦幻的个位数,把我们彻底歼灭。 但是,芦屋不但没有突击在极度混乱中被宣告开战、只能像贝壳般缩成一团的我们,还不断观察我们,非常谨慎地选择作战方式。 不用说,这都是因为声名遍及全京都的楠木文的惊人战绩,成功地误导了对方的心里。就有如“死孔明吓走活仲达”一般,楠木文的名声,让对方心里产生了不必要的疑惑,以为沉默的阵势背后,隐藏着什么意图。 但是,芦屋也很快看破了我们的举动。荷尔摩开战十分钟后,芦屋一改不合他个性的战法,自己带头对迟迟不见攻势的我们发动了攻击。 虽然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恐怕没人料到他的破坏力竟如此之强。“吉田的吕布”的突击攻势,就是这么惊人,凡是他经过之处,都会响起“嘌喽”大合唱,然后小鬼们一个接一个从地面消失。遭受芦屋正面攻击的三好弟弟,才区区一击,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小鬼。 很难想像我们驱使的是同样的小鬼,看到那种超群的破坏力,高村指着芦屋的小鬼手上的棍棒,猜疑地说:“那上面是不是涂上了毒药?” 芦屋先给强烈的一击,松永、坂上、纪野再紧接着攻入裂开的伤口,不给我们喘息的时间。虽然他们是敌人,我还是不得不说那是很漂亮的联手攻击。我们铜墙铁壁的防御很快就出现了破绽,在一波又一波的连续攻击下,裂痕正逐渐扩大。但我们还是顽强抵抗,改变阵形,以避免二度遭受芦屋的正面攻击,有时甚至还能击退蜂拥而上的松永或坂上的小鬼们。高村迅速、准确地搬运着葡萄干,楠木文是视力只有0.4的大近视眼,所以几乎无法加入战斗,只能掩护高村。虽然军师不在,京大青龙会blues的男生们还是相互鼓励,奋勇作战,向大家证明了即使不靠楠木文,我们还是可以凭借前两战的经验,抵抗到一定的程度。 但是,就到此为止了。 面对鬼神般的攻击,以我们凡人的毅力,还是无法扭转颓势。就算能抵挡对 方的攻击,也只能勉强守住最后的防线,这就是现实。大家嘴巴不说,其实心知肚明,只要一处防线被公婆,就会兵败如山倒。荷尔摩开战快三十分钟了,平心而论,我们也算是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只是对手实在太强了。 “抱歉,可能快要撑不下去了,枉费你特地为我们做了护身符……对不起。” 我走到楠木文旁边,老实地报告目前的状况,没想到结果竟然是我完全无法回报楠木文的眼泪。 “没辙了吗?” 楠木文轻轻叹口气,喃喃问道。 “真丢脸,我想大家都尽力了,都怪我的能力不够。” “不,不是的。” 楠木文摇摇头,从夹克口袋拿出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咦?” “我现在看不见是真的,可是……” 我不知道楠木文在说什么,只好将视线从前线移开,盯着她看。 “我说生气打破眼镜是骗人的,其实是今天我从住的地方玄关出来时,重重摔了一跤,把眼镜摔破了。因为我边走边擦眼镜,脚下的瓷砖又正好被昨天的雨淋湿……” 楠木文打开手上是手帕,里面是一边镜片严重龟裂的“阿凡眼镜”,反射着空中的太阳。 “摔跤?” “对,只有眼镜飞了出去。” 楠木文点点头,给我看手背的伤和夹克下摆的污渍。 “太丢脸了,我不敢戴。” 楠木文战战兢兢地碰触裂痕无数的右眼镜片,稍微偏离中心的裂痕集中处,缺了一小块镜片。 “我想要求你一件事。” 楠木文低声嘟囔着。 她的声音原本就很小声,现在说得更轻细,更微弱,使我几乎听不见。 “咦?什么?” 我像被拉过去般,不由得将耳朵靠向她的脸。 “改天……”她盯着自己的手,用低哑的声音说,“可不可以……带我去哪玩?” “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她低着头,满脸通红。在她视线前方的阿凡眼镜,正映照着清澄的蓝天。 “当然可以……我很乐意。” 这些话很顺地从我的喉咙里滑了出来,自然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咦?”楠木文诧异地抬起头来。 “真的。”我直视着她,点了点头。 瞬间,楠木文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酒窝,发出低微的嘟囔: “没办法啦……” 她用手帕擦拭没有损伤的镜片,缓缓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一边镜片严重受损的“阿凡眼镜”又回到她脸上了。 “岂可输给那种蠢男。” 楠木文低声喃喃念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楠木文对芦屋的批评。 “高村、两位三好、安倍——”楠木文依序叫出男生的名字。 我们的军师终于站上了吉田操场。 男生们集合到她两旁后,她简短地说明了作战策略。 “你怎么会知道?”高村对战略的“根据”提出直率的质疑。 楠木文扼要地说明后,又补上了一句: “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但是,只能这么做了。”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就这么做吧!我相信楠木。” 我这么说,三好兄弟点头应和我,高村思考了一会儿,也说:“知道了,就这么做吧!”轻轻点了点头。 “机会只有一次。” 楠木文解释完战略后,环视男生们,难得声音紧张地这么说。 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分,荷尔摩开战快四十分钟了。 ☆ 我们一起往后撤退。 当然,这样的行动是遵循楠木文的战略。操场上,处处可见昨天的台风留下来的积水。阿菅学长选择操场中央作为荷尔摩开战场所,是因为积水处比周围少。但是,我们却开始往积水处移动。 我们的目标是操场的东南角,那里有昨天的台风雨所积聚而成的一大片水洼。那个水洼大到我和高村可以在里面平躺成一个“大”子。所以对那些小鬼来说,大概就像一个“水池”那么大。 这是伴随高度危险的战略,处理不好说不定会变成真正的败退。芦屋看到我们的行动,果然以企图一举歼灭我们的雷霆万钧之势展开了追击。 这里的重点是,我们必须装出节节败退的样子,一直退到操场东南边的“水池”。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演技相当完美。在芦屋的追击下,我们抱头鼠窜,拼命往前冲,终于冲到“水池”前。 再来就等芦屋看到我们被“水池”挡住去路,进退两难,给我们最后一击了。 “放心,那个男人绝对会那么做。” 看到高村因为担心芦屋不会上钩而显得很不安的样子,我压低声音这么安抚他,我有这样的确信,他一生气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到别人家里,可见个性有多急躁。 我的预测成真了。 对我们的行动产生怀疑的松永和坂上还来不及制止,芦屋已经疯狂地发动了攻击。而且,他发现我试图正面迎击他后,更驱使小鬼以惊人的速度冲向了我们的阵营,而且那是我从不曾看过的速度。 我和三好哥哥将芦屋引到最后防线,便让小鬼们后退。不,正确来说,是让它们全速冲向后面的“水池”。有些跑得不够快的小鬼被芦屋的突击歼灭,烟消云散了。 快到“水池”边缘时,我和三好哥哥同时下达向左右转的命令,来不及转完的小鬼一个接一个栽进了“水池”里。但是,我和三好哥哥还是毫不犹豫地强迫它们来个大回转。 这时候芦屋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拼命想制止小鬼们。但是,加速过快的小鬼还是一整群冲进了“水池”的泥水中。芦屋试图让小鬼们逃出“水池”,然而楠木文已经命令小鬼包围“水池”,彻底切断了它们的退路。 松永、坂上和纪野立刻出现,想要解救芦屋的困境。可是已经成功回转的我和三好哥哥就挡在前面,断然阻绝了他们的救援。 芦屋和楠木文双雄,终于在“水池”对上了。 不过,过了大半天都没开战,因为芦屋的小鬼一步也动弹不得。 渐渐地,芦屋小鬼脸上的扭绞处消失了,小鬼们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完全听不到芦屋面目狰狞地叫着鬼语的声音。楠木文看到芦屋大军已经动弹不得,便开始悠哉地命令小鬼们从“水池”边撤退。她的小鬼的扭绞处也一一往内凹陷,可是两手捧着葡萄干的高村的救援小鬼,勇敢地划水前进,先给楠木的小鬼一粒,再给扭绞处凹陷的自己一粒,利落地进行补给。 “嘶砰”、“嘶砰”、“嘶砰”、“嘶砰”、“嘶砰”。 在吸取葡萄干的巨大声响中,楠木文的小鬼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地面上。相反地,芦屋的小鬼啧无声地倒落在泥水中,那副场面看得我都傻眼了。 芦屋所带领的小鬼的扭绞处几乎都往内凹陷了,完全如楠木所策划的一样。那些家伙怕水,楠木文漂亮地利用了它们令人难以置信的弱点。我们以更加敬畏的眼神看着那个阿凡头。楠木文任凭裂痕无数的镜片反射着阳光,平静地观望战况。那散发着野性的身影,像极了独眼龙政宗[1]。 话说,刚听到这个战略时,大家都面面相觑。高村立刻提出了确切的反驳:“你说小鬼怕水,可是我们都有在雨中指挥小鬼的经验。而且,即使在下雨的夜里,还是会听到那个惨叫声啊!” 对于高村的反驳,楠木文很快叙述了她前几天在木屋町目睹的事。 楠木文说,她到木屋 终章 这里是耸立于京大钟台前的巨大樟树,我就坐在树下矮丛外围的座台上,茫然看着人潮。来来往往的人群前,阳光将树木的新绿映照得闪闪发亮。 “你好。” 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抬起头,是全身沐浴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中,因光线刺眼而睁不开眼睛的阿菅学长。 “咦,你怎么会来?” “没有啦!我猜你应该在这里,所以来看看。” 今年春天,阿菅学长考进了理学院的硕士班,我问他都在研究室做什么,他说在寻找真正的统一理论。我又问那是什么,他回我说,就是宇宙的自我探索之类的东西。看来,他是在研究很深奥的问题。 “我听说你最近常往其他大学跑?” “之前‘贝罗贝罗吧’的店长提醒过我,‘第十七条’最重要的是收拾善后,所以,我为我们的任性带给大家的麻烦到处去道歉。你也希望到了宵山时,大家还可以快乐地玩在一起吧?” 阿菅学长眯起眼睛,嗯嗯点着头,在我旁边坐下来。 “等一下要去吉田神社吗?” “没有,我让别人先去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啊,回来了。” 我指着正好出现在正门口的人影,阿菅学长诧异地看着那个身影好一会儿。 “啊、啊——”他发出从胸口硬挤出来似的惊讶声,“那是楠木?变得那么清秀可爱……我完全认不出来了。上个月碰面时我才发现她没戴眼镜……现在连发型都变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哎呀哎呀,太厉害了。” 她让小鬼在我们面前排列整齐,说要去学园拿自行车,就转身离去了。阿菅学长看着她的背影,不胜感慨地说: “你要跟楠木两个人去?” “不,跟高村三个人,他下课后也会来这里。” “已经过两年了啊……好快。” “都上大三啦!这是第三次葵祭了。” “传单做好了吗?” “做好了,可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写,所以最后还是直接用了两年前那张传单上的文案。” “哦,是吗?老实说,我也是把上一代的东西直接拿来用,以后可能会一直沿用下去吧……”阿菅学长感慨万千地点着头,一个人呵呵笑着。“对了,差点又忘了。”他从夹在腋下的肩背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那个眼熟的封面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 “前几天在‘贝罗贝罗吧’就该交给你,可是我忘了,以后就由你带着吧!安倍。” “那怎么行?这东西好像很重要,弄丢了就不好了。” “所以才要你好好保管啊……而且这是规定,写在这条总纲的最后……”阿菅学长啪啦啪啦把小册子翻到某一页递给我,“你看这里。” 我的视线落在阿菅学长手指按住的地方。 第十八条此备忘录由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各自之会长保管。 失去反驳理由的我,默默地接过《荷尔摩相关备忘录》,收进背包里。 “由我当会长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我没有自信。” “放心吧!你是大家选出来的。”阿菅学长拍拍我的肩膀,又给了我不太可靠的意见,“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是的——我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会长。 这是上个月,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二楼举办会长选举时所做的决定。 阿菅学长的见证人,采取一人一票无记名投票。在我的预测中,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当然是芦屋,即使是他当上会长,我也打算默默跟随他,但是要我投票给他,我还是不愿意,所以我投给了高村。 第一次的投票结果是芦屋五票,我四票,高村一票。看来,前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都投给了我,他们的情义几乎让我掉下泪来。 依规定,当选的必要票数是六票,所以即使是最高票,也不能判定芦屋当选,因此要继续我跟芦屋的最终投票。为了那些支持我的人,我当然不能投给芦屋,只能写上自己的名字,投给我自己。不过,如果最终得票数相同,就由第一次得票数最高的人当选,所以不管怎么样,结果几乎已经确定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当选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会长。 最终投票结果我是六票,芦屋是四票。也就是说,前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某人把票投给了我。高村推测,应该是早良京子把她那一票投给了我,但是,事实如何也无从查证。对了,芦屋跟早良京子现在还在交往中。听高村说,他们还是争吵不断,不过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 我听到名台词的声音,以为是高村,抬起头来,结果是别人的摩托车从前面骑过去。我又低下头,看到楠木文留下来的一百只小鬼,在灿烂的阳光下,挺起扭绞处仰望着天空。 “两年前,你就带着它们吧?” “是啊!参加‘路头之仪’,走到上贺茂神社后,它们就会追上有‘味道’的新人,发出命令。” 阿菅学长探出身子,看着小鬼们的脸。小鬼们把扭绞处朝向阿菅学长,但是很快就又撇开,朝向他处了。 “结果找上了我跟高村?” “是啊!不过,反应不是太热络。” “什么意思?” “如果小鬼和这个人志趣相投,它们在后面跟着跟着就会跳起舞来。当他们跟在芦屋和楠木文后面时,简直是闹翻了天。” “连志趣相不相投都知道?” “是啊!我们大学里有很多死脑筋的人,小鬼对他们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大概是快到下课时间了,经过正门的人突然变多,阿菅学长望着正门,悠悠地说:“你跟芦屋怎么样了?”他转过我,单刀直入地问,“处得还好吗?因为改成了‘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所以今年没有荷尔摩的‘路头之仪’,不过,希望明年可以走在最前面一排。毕竟,我们同时拥有楠木文跟芦屋,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呢!说啊!你跟芦屋到底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最近碰面时会打招呼了,即使互看不顺眼还是勉强过得去。” “就是啊!我以前也没怎么样。” “咦,你也有不合的人?” “有啊!我跟某人的关系糟到连话都不说,可是你们都没看出来吧?所以啊,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阿菅学长呵呵笑了起来,我也被他影响,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前几天‘贝罗贝罗吧’的店长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想不想听?” 我转向话中有话的阿菅学长,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才说: “店长也姓……安倍。”阿菅学长像是在欣赏我惊讶的表情,停顿了一会才又继续说,“店长的姓是……安倍,之前都喊他店长,不知道他姓什么。” 根据我之前的经验,一旦阿菅学长说起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时,十之八九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充满戒心,我听着阿菅学长继续说下去。 “而且,五十年前店长提出‘第十七条’议案时,荷尔摩的名称也是‘鸭川荷尔摩’。哎呀!巧合这种东西还真可怕呢!”阿菅学长用看起来并不怎么害怕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还有,在店长之前以‘第十七条’的提案进行荷尔摩,也是在五十年前发生的事,而且提案的人也姓安倍,荷尔摩的名称也是‘鸭川荷尔摩’。按,我第一次带你去见安倍店长时的事,你还记得吗?相比那时候安倍店长已经知道你的事了,搞 不好在你进大学前就……不,说不定五十年前就知道了。”“实在太可怕啦!”他这么嘟囔后又继续说,“对了,店长还说,据他所知,历代的‘通告人’都是由提出‘第十七条’议案的人借人,所以‘通告人’的姓都是……” “不要说了。”我举起手,强行打断了阿菅学长的话,“那不关我的事,我是我。” 面对我的怒目而视,阿菅学长缩起肩膀说:“我想……应该是巧合啦……我也是什么都没想就取了‘鸭川荷尔摩’这个名字。”说到这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都已经下课了,高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没出现。我把手放在矮丛内侧的草皮上,抬头望着樟树。纤细的嫩叶从根根枝叶中,像树精般冒出了新芽。 “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持续着荷尔摩?” 我将突然浮现心头的疑问抛给阿菅学长。 “不知道。”阿菅学长摆出跟我一样的姿势,抬头望着樟树,“可能是被迫陪它们打发时间吧!它们一定在我们身上下了赌注,玩得很开心。”他悠哉地接着说。 之后,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譬如,“那些家伙”指的是什么?结果阿菅学长没有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揣测,此时脑海中浮现全国有八百万尊神的说法,答案仍然无从确认。推论永远是推论,可是我仰望着樟树,不可思议地确信,阿菅学长说的话说不定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不久后,高村骑着摩托车出现,楠木文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放轻松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阿菅学长说完,折回了研究室。 “楠木,要不要搭我的摩托车?我有安全帽。” 高村指着刚买的越野摩托车的后座。座位下挂着他最近传说中女朋友的安全帽。那个女朋友,其实就是立命馆白虎队的第五百代会长。听说高村为了取得摩托车驾照,去西院架势培训班上课,正好她也在那里学开车,高村就利用等公交车的时间和她拉近关系。对了,高村已经不留发髻头了,因为她提出的第一个交往条件就是要高村告别发髻头。高村只好哭着照做了。看着高村光溜溜的和尚头,我不禁怀念起他以前的发髻头。但是,为了高村的母亲,也为了京都的平静,还是这样比较好。 “那我在第一鸟居等你们。”楠木文很干脆地拒绝后,高村好笑着看着我和楠木文说,“也难怪啦!”接着便发动引擎,英姿焕发的骑走了。 葵祭的“路头之仪”行列已经通过了下鸭神社附近,工作人员开始整理善后。 我从出町桥桥头骑下河岸道路,在柔和的流水声中,沿着贺茂川骑往上贺茂神社。回头一看,那些家伙都紧紧跟在楠木文的自行车后面。 “啊!我应该啦那些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入社吗?有种罪恶感。” 我对楠木文说。印在淡蓝色纸上的五十张传单收在我的肩背包里,感觉分外沉重。 “放心吧!虽然会遇到很多怪事,但是,快乐的事应该也不少。” “是吗?” “我是这么觉得。” 楠木文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河面,烫了微微波浪的卷发迎风飘扬。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有点怀念她过去的阿凡头,如同怀念高村的发髻头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是我强烈要求她告别那个阿凡头的,所以现在绝不能告诉她,其实那个头也别有风味。 过了北大路桥,我看到“路头之仪”的最后游行行列正走在河川西岸的加茂街道上,要走到上贺茂神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停下自行车,先练习如何与新生沟通。我思考着说明的顺序,猛然抬起头来时,看到楠木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周遭不见小鬼们的影子。我问她怎么了,她默默指着河。 我惊讶地从长椅跳起来,站在楠木文旁边慌张地望向河水,水面波光粼粼,飞溅着银色水花,到处不见小鬼们的踪影。 “那些家伙呢?” “学会游泳了。” “咦?” “可能也学会怎么跳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那些家伙在哪?” 楠木文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静静地发出我从未听过的鬼语。 突然,鱼跳出了水面。不只一只,是几十条鱼溅起水花,一起跳了上来。 但是,我很快便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没有一种鱼可以如此轻易跃出水面十多米,没错——那正是小鬼们。 楠木文上下挥着手,从嘴里发出鬼语。渐渐地,她掌握到与小鬼之间的时间差,不一会儿,几百只小鬼便随着楠木文的手势一起跳出水面,腾空而起,看得我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 “我说了‘跳’的鬼语。” “可是这么一来它们就会掉进水里了啊!” “放心,我命令过它们游泳。” 你怎么会游泳的鬼语?更何况,它们会游泳吗?对于我这些疑问,楠木文淡淡地回答我说:“我觉得它们应该会,试了一下,结果它们果然会。”难道你能跟小鬼说话?我又战战兢兢地问她,她歪着脖子说:“我不知道。” 此时我突然觉得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说明传单的自己很可笑,便把传单塞进了包里。 小鬼们高高跃过我仰望的蓝天。 破衣飒飒飘曳,扭绞处扑簌扑簌晃动,小鬼们悠闲自在地画出抛物线,消失在河面上。 配合楠木文的手势,小鬼们又整齐地跳出了水面。往上贺茂神社前进的游行队伍正好走在前面的御园桥上。尚未谋面的“第五百零一代”的学弟学妹们,应该正庄严肃穆地走在那个队伍里。 而且,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令人惊艳的“味道”。 后记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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