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之奏者》 主要登场人物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艾琳: 从小在“斗蛇村”长大的少女,由于母亲是雾之民的关系,拥有绿色眼睛,而被村里的人称为恶魔之子。她的名字取自一种山里生长的苹果,而她对于自然界的生物也充满了好奇心,并拥有优秀的观察力和极佳的音感。十岁失去母亲后被迫离开村子,也开始了她波澜万丈的冒险之旅…… 苏洋: 艾琳的母亲,是医术高超的兽医。她原本属于古老的“雾之民”,却为爱毅然舍弃“雾之民”的身份,并生下艾琳。她能够使用禁忌的“操者之技”,后来因为负责照顾的斗蛇全部死亡,而被问罪处死。 阿孙: 在艾琳年幼时死去的父亲,是斗蛇人领袖的儿子。 约翰: 在真王领地的郊区独自生活的养蜂人。他后来救助逃亡的艾琳,并照顾她的生活,还教授艾琳读书写字、弹奏竖琴,帮助她走出丧母之痛。 阿三: 约翰的儿子。 艾萨儿: 约翰从前的学伴,在负责照顾王兽的“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学舍担任教导师长。为人豪迈、朴素,十分欣赏艾琳的才干。 卡里萨: 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 幽阳: 卡萨鲁姆学舍唯二的女学生之一,是艾琳的死党。 多姆拉: 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男学生,是艾琳的学长。 哈尔米雅: 龙萨神王国的女王,人称真王,是一名机智温柔的年长女性。 赛米雅: 哈尔米雅的孙女,下一任真王。 达米雅: 哈尔米雅的侄子。 杰: 龙萨神王国的祖先。 大公: 负责龙萨神王国国防事务的重臣,拥有操纵斗蛇的军队。 舒南: 大公的长子。 努根: 大公的次子。 耶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一员,是硬盾中的高手,由于行动敏捷,被人称为“神速耶尔”。 凯尔: 真王护卫员“硬盾”的其中一人。 洋德克: 耶尔的乳兄弟。 序章 妈妈的呼哨 1.凭吊斗蛇的笛声 开门的声音让艾琳醒了过来。 距离破晓还有好一会儿,雨水敲打着薄板屋顶的声音,在暗夜中响个不停。 艾琳模模糊糊地看见母亲在土间1的汲水场洗手。当放轻脚步走进卧室的母亲将身体滑进棉被里的当儿,雨水和斗蛇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 载着战士在水流中前进的巨大斗蛇,它们的鳞片上附着一层宛如麝香般的独特甜味粘液。不管骑在斗蛇背上出征的战士们在什么地方,人们都可以靠这个味道找出他们。 负责照顾斗蛇的母亲身上,也总是带着这股味道。对艾琳来说,这是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就熟悉不已的母亲味道。 “……妈妈,刚才是不是打雷了?” “那是远雷。别担心,雷云在山的另一头,你赶快睡觉吧。” 艾琳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母亲用白皙的手谨慎地抚摸着斗蛇硕大身躯的模样,此刻又浮现在艾琳眼前,艾琳最喜欢母亲凝视着斗蛇时那种沉静的眼神了。 母亲负责照顾的斗蛇,是在斗蛇之中带头冲锋陷阵、担任突破敌阵角色的最强斗蛇——“牙”。连艾琳的朋友莎姬和乔可的父亲,都没办法进出“牙”住的岩房。只要一想到负责照顾斗蛇的“斗蛇众2”对于母亲的医术有如此高的评价,艾琳就骄傲得不得了。 当母亲打算前去照顾斗蛇的时候,无论艾琳是在汲水还是在缝纫,一定会丢下手边的工作跟着母亲一起去。她也很想像母亲那样抚摸斗蛇的鳞,不过被母亲严词拒绝了。 ——斗蛇是很可怕的生物。如果你太靠近它,它会抬起那镰刀似的长脖子,一口把你从头撕裂到腹部,,再把你吞下去。 母亲一边凝视着在又深又暗的蓄水池里扭动着身躯游泳的巨蛇,一边用平淡的声音说。 ——你大概是因为看我摸斗蛇看习惯了,才会觉得那根本没什么吧。可是,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斗蛇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也是不能跟人类亲近的生物。 我们斗蛇众和战士们可以近距离触摸斗蛇,是因为吹了这个无音笛,让斗蛇的感觉麻痹的缘故。 母亲将一支小小的笛子放在掌心。 母亲把笛子放在嘴唇上的姿势,艾琳当然早就看惯了,她也看过那些参加战斗训练的战士们一齐将笛子放在嘴边吹起,接着迅速地在如同粗木般僵硬的斗蛇背上架上鞍架、翻身攀爬,再抓住斗蛇头上那两支长角,跨坐在斗蛇背上的模样。 1土间:屋内没有铺上地板的空间,多为因应工作需要而设置的。 2斗蛇众:负责照顾斗蛇的人称为“斗蛇众”。 一旦战士跨坐在斗蛇背上并抓住它们的两支脚,斗蛇就会依照身上载着的战士的意志移动。据说只要抬起斗蛇的角,让斗蛇扬起下巴,斗蛇甚至不会潜进水里。 斗蛇的前后脚都有爪子,若是让它们在地面上行进,它们的脚程能赢过千里良驹。它们在地面上奔跑的模样根本不像是蛇,反而更像龙,可是毕竟它们栖息的地方是水里,所以四肢紧贴在腹侧扭着身躯游泳的姿态,仍然是蛇的样子。斗蛇坚硬的鳞片连箭都无法刺穿,它们会载着战士跃入敌阵,把敌方人马撕扯致死,是十分凶暴的生物…… 一到了野生斗蛇产卵的季节,斗蛇众便会趁着斗蛇没有发现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从斗蛇巢里为数众多的卵偷走一、两颗卵。等到这些卵孵化之后,它们会趁着斗蛇还是幼蛇的时候,把覆盖在它们的耳朵、如同盖子一般的鳞片割下来。 艾琳曾经看过母亲进行这个作业。母亲告诉艾琳,当盖子被割掉之后,无法遮盖耳朵的斗蛇便会被无音笛操纵。为了不让斗蛇遭受敌人的笛音支配,战士们会在顺利爬上斗蛇的背之后,在斗蛇的耳朵上覆上用斗蛇的鳞片加工制成的盖子。 艾琳的母亲一边呆呆地把玩着掌上的笛子,一边看着斗蛇,不知为何表情看起来非常灰暗而忧愁。 ——等你长到十五岁,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孩子之后,如果还想摸斗蛇的话,我再考虑看看吧。 由于母亲的声音实在太虚弱无力了,艾琳当时什么都不敢说,可是她还得再等五年才满十五岁,这么长的时间,她要怎么熬下去呢?现在的她,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那散发出七彩光芒的鳞片触感。 每当艾琳这么说的时候,莎姬和乔可都说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她们似乎很怕斗蛇,连待在斗蛇旁边都不愿意。斗蛇确实是很可怕的生物,所以艾琳也不是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 可是……艾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注视着斗蛇,她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看见斗蛇动作流畅地潜进水底,将黑色的水卷起漩涡,再慢慢地盘旋浮上来的样子,艾琳总是怕得起鸡皮疙瘩,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把视线移开。 她真想一整天都盯着斗蛇看。 斗蛇到了晚上也会睡觉吧?艾琳也很想跟着母亲一起做半夜的巡视,可是她怎么也爬不起来,所以知道现在她都还没去过。每当艾琳因为母亲起床的动作而醒过来时,她都很想跟着起床,然而她的眼皮缺像是被粘住一般,根本睁不开。 在巡视回来的母亲再度入睡之前,艾琳早就被深深地睡意吞没了。 她睡了多久呢? 忽然,一道足以刺穿耳膜的尖锐鸣声响起,艾琳被吓醒了。 她看见身旁的母亲踢开棉被跳了起来。时间似乎已近接近凌晨,母亲的身影比刚才清楚多了。 声音还在继续,那是仿佛用力吹响裂开的金属管一般,令人牙齿发颤的声音。艾琳用手遮住双耳。 “妈妈!这是什么声音?” 母亲没有回答。她迅速换好衣服,丢下一句:“你待在这里。”之后就走到土间穿上草鞋,而不穿耗时的长靴,然后朝外头飞奔而去。 就算母亲叫艾琳待在原地,艾琳也不可能乖乖听话。 如同惨叫般的可怕声音传遍各个角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艾琳在睡衣上披上外衣,急急忙忙地追在母亲身后。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地面还是很湿,穿着草鞋的双脚直打滑,根本跑不快。其他人家的门也打开了,斗蛇众们陆陆续续地跑了出来,他们的家人也跟在身后,边好奇地询问,边朝着东边的悬崖飞奔而去。位于东边悬崖的岩窟深处,有好几间斗蛇栖息的岩房,宛如惨叫声的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些岩房传出来的。 岩窟入口的灰色悬崖就像被一个巨人伸手撕开一样——知道悬崖的遥远上方裂缝的幅度都很宽,悬崖地步甚至可以让好几个成年人并排走过。 防止敌国潜入的士兵在岩窟入口值夜班。因为诡异的声音而不知所措的士兵们,不停窥视着岩窟深处,直到以艾琳母亲为首的斗蛇众们抵达之后,他们才露出安心的表情,退到旁边去。 在岩窟里,每隔几十步就立了一支火把,将潮湿的岩壁照得闪闪发光。 一进去就可以看到一个被称为“广间”的辽阔空间,里面分了好几个小洞窟,每个洞窟都可以通往名为岩房的独立大岩洞。岩洞之中,有一个叫做“池”的深水洼,斗蛇就是养在这里。 这个早在三百年前就由先人建造而成的“池”是非常巨大的水洼,面积大到让人怀疑先人究竟是如何凿穿地底的。然而,要是在一个“池”中放进超过十条地域意识强烈的斗蛇,它们就会互相残杀,所以这个地底下建造了无数个“池”。 每个“池”都由名为“斗蛇之路”的水道连结。平常,这些水道会用厚厚的橡木板闸门隔住,只有在训练、打仗的时候,这些闸门才会开启,好让载着战士的斗蛇 能够出征。 现在,发出惊人声音的暴风雨在地底呼啸着,尖锐的声音从无数个“池”中响起,在洞窟里造成巨大的回音。走进岩窟的人们全都捂住耳朵,咬紧牙关。 “斗蛇之路”的两边有供人们通行的道路。艾琳的母亲连耳朵都没捂,就在微暗不明的道路上全心奔驰,进入“牙”它们所在的岩房。 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赶到母亲所在的岩房时,所有的斗蛇众几乎都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艾琳在如石像般站着的大人们之间扭着身体前进,等她挤到最前面时,一副不可思议的光景随即映入眼帘。 在黑暗的“池”面上,浮着好几条散发着光芒的巨大粗木棒。母亲泡在深达胸口的“池”里面,打算摸那些粗木。 不一会儿,艾琳就发觉那些粗木是什么了,她倒抽了一口气。 “‘牙’!……” 艾琳原本打算到母亲那儿去,不过某个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过头仰望,原来是祖父,他表情僵硬地盯着母亲看。 “……死掉了吗?” 对于祖父的问话,母亲点点头。 “五只全都一样?” 母亲再度点点头。 那阵不可思议的笛声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在寂静之中,好几个人的脚步逐渐靠近,接着,三名斗蛇众来到了岩房内。 “……隔壁岩房的‘牙’也死了!” 斗蛇众们骚动起来。祖父抓着艾琳肩头的手劲好大,甚至让艾琳觉得有点发疼。 “其他的斗蛇呢?” “‘胴’和‘尾’它们都没事……直到刚才,它们都一直发出哀悼的鸣声,虽然现在激动地在‘池’里游泳,不过它们都没事。” 祖父一边环视着斗蛇众,一边用严厉的口吻说:“你们都给我去各自负责的岩房看看。斗蛇在情绪亢奋的状态下游泳,会刮倒岩壁而受伤的,我们不能再损失任何一条斗蛇了!” 看着斗蛇众们一同点头,跑出岩房之后,祖父便朝着“池”走去。 “……原因是什么?” 母亲没有看自己的公公,只是用仿佛要将僵硬浮起的斗蛇鳞片翻过来似的视线盯着斗蛇看,答道:“现在还不知道。” “是被聚集在这里的轮守3窒息而死的吗?” “不,斗蛇的腮都很干净。这些轮守应该是斗蛇死后才过来的吧。” “特滋水4你没有少给吧?半夜来巡视的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母亲沉默地摇摇头。 祖父一直瞪着母亲,接着用僵硬的口气说:“‘牙’全数死亡……这可是滔天大罪。等到监察官来了,你一定会被审问、定罪的。” 母亲缓缓回过头,抬头看着自己的公公。然后,她宛如喃喃自语一般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祖父焦急地握紧拳头。 “心理准备吗?苏洋。我也得做好心理准备才行!身为斗蛇众的领袖、身为你的公公,我一定也会受到监察官严苛的拷问吧——问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个照顾大公的宝物。” 祖父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要不是阿孙的遗愿……要不是你怀了阿孙的孩子……” 祖父在口中念了一阵之后摇摇头。 “不,不仅是如此。确实,你的兽医医术非常高明,所以我才会不顾大家的反对,视线儿子的遗愿。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吐出这句话之后,祖父便背向母亲,走出了岩房。 3:轮守:发光虫 4:特滋水:“牙”专用的草药水。 艾琳蹲了下来,她的膝盖频频发颤,无法站立。 “妈妈……妈妈……” 听到艾琳的呼唤,母亲抬起脸来。她用空虚的表情看了艾琳一会儿之后,稍微恢复了一些活力,露出淡淡的微笑。 “没事的。” “可是祖父说这是滔天大罪……” “放心。” 母亲轻轻拂过斗蛇僵硬的身躯。 “——你祖父虽然那么说,可是在祖父的父亲那一代,也发生过‘牙’全都死掉的状况。‘牙’它们的身体比其他斗蛇大,力量也比较强,不过却比其他的斗蛇容易生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母亲犹如感受不到水的冰冷一般,只是一直盯着斗蛇看。浮现在母亲眼中的情绪,并不是只有悲伤,还有一种隐忍着什么的苦恼神色。 斗蛇众在岩房深处的说话声音,透过岩壁传了过来,艾琳一面听着根本听不清楚谈话内容的声响,一面和母亲一起凝视死去的斗蛇们。 无数的有翅昆虫聚集在岩壁上的火把周围飞舞,同时也大量围绕在斗蛇周围。 艾琳一边看着这幅景象,一边喃喃自语说:“妈妈,斗蛇死掉之后,味道会改变吧?还是染上疾病的时候味道会改变呢?” 仿佛当头棒喝一般,母亲抬起了脸,艾琳也因此吓了一跳。 母亲看着艾琳。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艾琳眨眨眼。 “嗯……因为,这个味道跟平常的斗蛇味道不一样啊。我在想……这些奇怪的有翅昆虫是不是因此才聚集而来的……” 母亲的身体宛如冻结了似的,一动也不懂地盯着艾琳看,艾琳只好越说越小声。 母亲用呢喃般的声音催促:“所以呢?” 艾琳眨了一下眼睛,说:“虽然水中经常有轮守,可是我还没有在岩房中看过这种有翅昆虫。之前妈妈不是告诉过我,不同的花香会引来不同的昆虫吗?所以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斗蛇的味道改变了,这些有翅昆虫才会聚集而来。” 母亲的眼里浮出无法形容的情绪。 “你……”母亲的声音掺杂着惊叹,不过她很快便闭上嘴巴,然后摇了一下头,用平静的声音接着说:“艾琳,这个想法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母亲微笑了。 “……有些人会专往不好的方面想,如果让别人觉得你是为了帮助我而乱说话,你也会被骂的。” 艾琳皱起眉头,母亲的意思,艾琳似懂非懂。她隐隐约约觉得母亲似乎在转移话题,不过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吃力地伸手撑住岩床,从水中爬起来。艾琳赶忙跑到母亲身边,抓住母亲的衣服,协助她离开水面,母亲的身体就跟冰一样冷。 “谢谢。”母亲低声说完,爱怜地摸着艾琳的头。 接着,她转身面向浮着死去斗蛇的“池”跪下,低下头,用额头碰触岩床。母亲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动也不动。从濡湿的衣服上滴出来的水,在母亲的身体周围黑压压的扩散开来。 2.雾之民 走出温泉浴场时,艾琳刚好看见夕阳染上山陵,逐渐下沉的景象。 真是漫长的一天。 母亲把死掉的斗蛇并排放在铺着草席的广间里,这么一来,明天监察官来的时候,会比较方便调查。在这之后,她便一直和其他斗蛇众窝在集会堂里。 虽然艾琳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即使到了午餐时间,他们还是没有从集会堂里出来,于是邻居莎姬的母亲叫艾琳跟她们一起吃午饭。 等到傍晚时分,母亲等人才带着疲倦的表情从集会堂出来。母亲牵起了在门外等候的艾琳,什么也没有说就直接回家拿换洗衣物,接着,她们一如往常地走向温泉浴场。 这个部落里居住了整天都必须泡在冰冷的“池”里工作的斗蛇众,所以温泉浴场是不可或缺的设施。不过由于得使用大量的木材烧火,基于可能引起火灾的考量, 温泉浴场都建在部落西方的原处。 艾琳和母亲总是等其他斗蛇众和女人们洗完澡之后,才会进浴场洗最后一轮。因为打从艾琳懂事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所以她从来没特别想过其中原因。然而今天,在冷清的温泉浴场里和母亲一起泡汤的时候,艾琳却兴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等没人的时候才来洗澡。 母亲与自己和部落其他人们之间,有种难以名状的隔阂。 虽然其他人没有当面对艾琳他们说什么,不过透过偶尔的接触和某种心神领会,艾琳似乎明白了什么。 比方说,莎姬的祖父母对莎姬就非常温柔——因为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一起生活,亲戚的孩子们也频繁地进入莎姬的家。 可是艾琳却从来没有跟祖父一起生活过。身为斗蛇众领袖的祖父对艾琳来说,一直是个有点可怕的人,祖母也是。每当逢年过节去拜访祖母的时候,祖母虽然会将节庆的年糕分给艾琳她们,但是却从来没有对艾琳或是母亲笑过。 父亲的弟弟、妹妹——也就是叔叔或姑姑,以及他们的孩子们,都距离艾琳她们很遥远。看着他们和祖父母轻松聊天的时候,艾琳都感到不解,不知道什么祖父母就是不会对着自己和母亲那样说话,不过艾琳却隐隐这是不能提及的事,因此她甚至连母亲都没问过。 母亲的身高比部落里的所有女人都高。 艾琳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母亲的轮廓、瞳孔的颜色都和部落里的人们不一样的呢?或许是莎姬对艾琳说“艾琳的瞳孔跟伯母一样,都是绿色的耶,雾之民的瞳孔全都是绿色的吗?”的时候。 莎姬曾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过艾琳。 “喂,艾琳,其实你也拥有魔力吧?人家说,雾之民跟村人之间照理说是不能生下孩子的,就算生了孩子,那也一定是魔之子。所以说艾琳身上也有魔物附身吗?” 当时,艾琳只对莎姬露出暧昧的微笑,没有回答。因为她觉得,这种问题好像还是装傻、听过就算了比较好。 这不是哪个人传授给艾琳的智慧,只不过艾琳感觉什么都不问,什么都装作不知道,才能让母亲和自己不会过着悲伤地生活。 眺望着山陵边缘的黄昏云彩,艾琳悄悄地抬头仰望母亲的侧脸。 妈妈是雾之民吗?我的爸爸是怎样的人呢?我是魔之子吗?——这些问题虽然已涌上喉咙,不过却无法成声。 “……好累喔。” 母亲喃喃说完之后,便微微一笑。 “今天晚餐就吃猪肉吧。” 艾琳吓了一跳。埋在味噌里的猪肉,是只有在喜庆或是祭典时,才吃得到的好东西。 “真的吗?真的要吃猪肉?” “嗯。为了消除疲劳,让我们明天也能好好努力,今天就吃一顿美味的猪肉大餐吧。” 回到家,母亲叫艾琳把火炉里的火点燃之后,便走进里侧的房间。从里侧的房间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个小包裹。 “那是什么?” 母亲没有回答艾琳的问题。 “……米我洗好了,你帮我煮。等到饭煮好之后,妈妈就会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到隔壁的莎姬家去了。究竟是做什么呢?母亲一直没有回来。 就在锅子里的米已经煮熟,并开始散发出香味的时候,母亲终于回家了。 母亲在灶前蹲下,确认火势的大小。 “好香……你饿了吧?妈妈马上开始料理猪肉喔。” 嘴上虽然这么说,母亲却没有站起来。反而出神地看着灶里的火。然后,她突然从怀里把笛子取出来,然后扔进火里。 “妈妈!” 惊讶的艾琳大声喊道,母亲随即站起身,抱住艾琳的头。 “……对不起。” 母亲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很残忍吧……但是说实话,能够不用再带着那支笛子,妈妈真是松了一口气。” 艾琳大吃一惊。 “怎么会?难道妈妈不喜欢照顾斗蛇吗?” 母亲摇摇头。 “妈妈不是不喜欢照顾斗蛇……是不想要使用这支笛子。” 母亲一边无神地抚摸着艾琳的头发,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妈妈真的不想再看见听到笛声瞬间,身躯就立刻僵硬的斗蛇了……被人类操纵的野兽是很悲哀的。若是在野外,生死都能由它们自己掌控,然而自从被人类关起来之后,它们便一点一点地衰弱。亲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实在太痛苦了……” 母亲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被人类饲养之后,斗蛇会变得虚弱吗?” 艾琳问:“人类不是给斗蛇特滋水,让他们变强了吗?” “……特滋水能够让斗蛇的牙齿硬度增加,骨骼也会比野生的斗蛇来得大。可是呀,给予斗蛇特滋水,会让它们的某部分变弱。” “哪一个部分会变弱?” 母亲把手放在艾琳头上,思索了一会儿,便后悔似的说:“妈妈不小心对你说了多余的话了呢,你忘掉妈妈刚才说的吧。这是其他斗蛇众也不知道的事,要是你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惹祸上身的——你发誓,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艾琳皱起眉头。 母亲有时候会对艾琳说出这种话。 “……我愿意发誓,不过相反的,妈妈要把答案告诉我。到底是哪一部分会变弱?” 母亲脸上浮起微笑。 “你想想看,那是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分辨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可是就算找到了答案,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绝对不能说出去。” 母亲说完后,抚乱了艾琳的头发,然后放开手。 “好了,帮妈妈把猪肉从瓮里拿出来吧。” 当艾琳把猪肉从瓮里拿出来,并拨掉味噌的时候,母亲则把灶里的煤灰分开,在上面铺上大大的拉柯斯叶5。 艾琳睁大眼睛,看着拉柯斯叶。 “妈妈在做什么?” 母亲笑了。 “你看着吧。” 母亲接过猪肉块,摆放在拉柯斯叶上方,接着撕了一些拉柯斯甘甜的果实,放在猪肉上面,再加了一点图伊6,并且迅速地用叶子把果肉和猪肉包了起来,再用热腾腾的灰烬掩盖在上面。 5拉克斯:结有甜果实的树木。 6图伊:辣味味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艾琳饿得受不了时,母亲才把包叶猪肉从灰烬里拿出来,移到陶盘上面去。 一打开叶子,一阵又香又甜的味道便随着水蒸气一起窜了上来。 “哇……” 蒸熟的猪肉很柔软,几乎快融化的拉柯斯甘甜果实和图伊的辣味全都渗了进去。艾琳咬了一口,浓厚的香味在嘴里扩散四溢。 “好吃吗?” 看着艾琳一边忘情地吃着猪肉一边点头,母亲开心地笑了。 “把那个汤拿去拌饭。” 艾琳把留在叶子上的肉汁倒进饭里,吃了一口,又是惊人的美味。 “即便是冬天,拉柯斯树上也留有很多叶子,不管是那一座山,只要走到日照充足的向阳斜坡上,大概就能采到,所以妈妈以前在山间行走的时候,经常拿这个叶子来代替锅子。而且这跟锅子不一样,不但可以除去肉的臭味,还能增添香气呢。” 听着母亲的话,艾琳停下了用餐的手。母亲的表情很平和,这还是艾琳第一次听母亲说起以前的事呢。 “妈妈……” 艾琳 觉得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问了。 “妈妈小时候不住在村子里吗?那你住在哪里呢?”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 看着艾琳紧张的面容,母亲回答:“妈妈去过很多地方,我是一边旅行一边生活的。之前,妈妈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事情呢。不过你也没问……是因为你觉得不该问吗?” 艾琳点点头,母亲也点点头。 “……反正你也很懂事了。今天晚上,妈妈就来跟你说说妈妈的事,还有你爸爸的事吧。” 这么说完之后,母亲把盘子放在膝上。 “今天,你祖父不是叫妈妈雾之民吗?你听到之后,有什么感觉呢?村人们好像误以为雾之民是会在浓浓的大雾中出现、又在雾中消失的不可思议的高大人种呢。你觉得雾之民是贩卖效果惊人的秘药、医术高超,却信仰诡异神明的恐怖人种吗?” 艾琳轻轻点头,母亲的眼里浮现笑意。 “看在外人的眼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确实,我们不会长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也一直保有独特的生活方式。但是,雾之民这个名称其实是在我们报上姓名的时候,被人们不小心听错才形成的。事后又因为我们带给人们的印象跟雾之民很合,人们才会这么称呼我们的,不过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守戒之民’——守护戒律的人才对。” “戒律?” “……为了提醒自己不会再次犯下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过错,所以才会定下各种戒律。而那些戒律比家人或是自己的性命更珍贵的,妈妈就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的。就是因为遵守戒律过生活,我们才会称自己是守戒之民。” “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过错,是指什么过错?” 母亲闭上嘴巴,思考着该这么形容。 “……那是一种会让人类和野兽都一起灭亡的骇人过错。你的祖先,就是为了不让灭绝的危机再度重演,于是发誓要遵守戒律,不侍奉真王,也不侍奉大公,而以原野山间四处为家的人。我们这一族的人一出生,就会被严格教导一定要遵守规矩,大家就这么活过好几个世代……也遵守着绝对不和外族的人结婚、不能留在同一个地方生活的规矩。” 母亲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哀伤。 “妈妈却打破了这个规矩。自从遇上你爸爸,决定和你爸爸一起在这个村子生活开始,妈妈就不再是‘守戒之民’了。” 艾琳眨眨眼睛。 “……那外公和外婆现在人在哪里呢?” “你外公很早就过世了……至于外婆他们现在应该一边旅行一边生活着吧。” 艾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呆呆地看着母亲。 什么戒律、什么规矩的,她实在听不懂——为什么不能和父亲在一起、不能住在这个村子里呢?为什么母亲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无法再和自己的家人见面呢? 看着眉头深锁、拼命思考的艾琳,母亲问:“妈妈说的话很难懂吗?” “……嗯。” “我想也是……等到你变成大人的时候,你再重新回想看看,我想你一定会比现在更了解。” 这么说完之后,母亲便招招手。 艾琳放下盘子站起身来,走到母亲的身旁,母亲让艾琳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就像艾琳很小的时候一样,紧紧抱住艾琳。 “妈妈是在沙摩克的岩石区遇见爸爸的。妈妈在岩石区寻找开花的潮茂7,结果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倒在悬崖中间的地方。” “那个人就是爸爸吗?” “没错……他说他在猎鹿的时候不小心滑到了。” “爸爸受伤了吗?” “嗯,他的头重重地撞倒地上,脚也骨折了。” “妈妈救了爸爸吧?” 母亲微笑地摇晃着艾琳的身体。 “对呀……那就是妈妈和爸爸认识的经过。阿孙……也就是你爸爸,他和祖父、祖母都不像,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很少说话,但是只要他一笑,周围就会跟着明亮起来,就好像太阳公公从云间探出脸一样呢。你跟爸爸像极了……光是待在你身边,就让人觉得很温暖。”说完后,母亲紧紧抱住艾琳。 7潮茂:会开紫色花的植物,可当肠胃药。 3.妈妈的呼唤 威风凛凛的士兵们带着枪和骑马的队伍一同来到村里的道路上,艾琳在女人们之间穿梭,挺直身子看着他们。 所有的村民几乎都聚集到集会堂前面的广场上了,大家都带着紧张的表情音节监察官一行人。站在村民前面的斗蛇众则排成了一列,母亲也在其中。 穿着红色衣服,缠着粗粗的装饰腰带,戴着黑色帽子的监察官并没有下马,直接睨视着排在自己面前的斗蛇众。 “……据说仅剩十条的‘牙’全被你们弄死了,此言不假?那可是大公的宝物啊!” 艾琳的祖父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地低下头。 “是的,在下无以谢罪。” 监察官的太阳穴冒出青筋,接着突然大吼一声。 “负责照顾‘牙’的是谁,给我站出来!” 艾琳吓得跳了起来。 她看见母亲向前走了一步,将双掌在胸前合起,低下头,行了最敬礼。 “……是小民。” 监察官惊讶地双目圆睁。 “什么……你、你不是雾之民吗?” 监察官转而面对艾琳的祖父,用失控的声音大骂:“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让雾之民的女流之辈照顾大公的宝物!” 艾琳的祖父一脸僵硬地回答:“真是非常抱歉。可是,照顾人拥有超群的医术……” 监察官忽地甩起马鞭,打了祖父的头,鲜血顿时从祖父的额头飞溅出来。祖父虽然用单手捂住额头,不过仍旧低着头,没有离开现场一步。 “超群的医术?我想也是吧。雾之民不就是拥有奇妙法术的族群吗?可是,你知道吗?领袖!你仔细听好了,照顾斗蛇的人,不只是医术优异就能胜任,最重要的是对大公无可动摇的忠诚!身为斗蛇众的领袖,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祖父抬起脸。 “请容在下说一句话。这个女人早在十年之前,就被雾之民驱逐,和在下的儿子结婚,成为这里的村民了。她已经不再遵守雾之民的规矩,立誓要效忠大公了。” 监察官不屑地哼了一声。 “谁管那么多。我听说对雾之民来说,规矩是至高无上的,就算是亲生儿女,只要违反规矩一样得死。” 监察官睨视着母亲说:“为什么只有你负责照顾的‘牙’全数死亡?如果你的医术真有那么高明,就把死因说出来啊,快回答!” 母亲用硬邦邦的声音回答:“请容在下回答……‘牙’的死因是中毒死亡。” 周围全安静了下来。 监察官双目紧皱。 “你说什么?中毒?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喂毒给‘牙’吃了不成!” 母亲摇摇头。 “不是的……每一位斗蛇众都知道,在给‘牙’的特滋水当中,有相当强烈的成分。不过,覆在斗蛇身上的黏液具有保护身体的功能,所以若将特滋水和黏液混合,让斗蛇吃下去的话,不仅不会损害斗蛇的健康,还能让斗蛇吸收到好的成分。 可是昨天早上,覆在斗蛇身上的黏液不知为何全都变稀薄。由于在下在半夜巡视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状况发生,于是便照常给了特滋水。” 监察官眯起眼睛。 “在短短几个钟头之内,就起了这种变化啊,为什么?” 母亲仰望着监察官,摇摇头。 “……在下不清 楚。” 抑郁的气氛覆盖着整个广场。 突然,监察官转向背后的士兵。 “把这个女的抓起来!审问完之后,直接处刑!” 艾琳全身颤抖,她的新张姬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似的痛的要命。 “……妈妈!” 艾琳准备冲出去,不过被邻居莎姬的母亲从背后牢牢抓住。 “不能去!” 莎姬的母亲用厚实的手掌掩住艾琳的嘴巴,以防她的哭声泄露出来。 艾琳虽然疯狂地挣扎,可是莎姬的母亲人高马大,力气也很大,艾琳根本无法挣脱她的手臂。 艾琳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被绳索绑住,被士兵强行带走的样子。 接下来三天所发生的事情,艾琳几乎完全不记得了。 母亲似乎事先从自己存下来的薪水中,拿了相当多的金钱给莎姬的双亲,希望他们可以帮忙照顾艾琳,所以莎姬的双亲便把艾琳带回自己家,温柔地安慰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照理说,祖父母应该要出面领养艾琳才对,不过母亲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艾琳,就连莎姬的双亲也觉察得出来。 虽然莎姬的双亲和莎姬一直安慰艾琳,可是他们的声音全都无法进入她的耳朵。除了悲哀和恐惧,艾琳什么都感受不到。 在母亲被捕的第三天深夜,艾琳前往庭院深处的厕所,正当她准备回到寝室时,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听到莎姬的母亲激动的声音从莎姬双亲的寝室传了出来。 “……那明天凌晨,她就会被处以‘斗蛇的制裁’了吗?” “嘘,你太大声了,要是把孩子吵醒了那可怎么办!” 被丈夫劝阻之后,莎姬母亲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不过她天生就是大嗓门,就算艾琳人在庭院,还是可以听得见。 “但是那也太过分了吧。再怎么说,都没有必要判处这么残忍的酷刑啊……” 莎姬的父亲悄声说了一些话,接着,艾琳又听见莎姬母亲的声音了。 “嗯……对啊。因为全部的‘牙’都死掉了,而且死因不明,想必监察官也一定会被大公责备吧,所以他才想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苏洋身上。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竟然要让她被野生的斗蛇生吞活剥……” 听到这里,艾琳放轻脚步,开始奔跑。在月光的照射下,艾琳绕到莎姬家的后面,穿过杂树林,回到自己的家。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喉咙被冰冷的手掐住一样。 得救救母亲才行——明天破晓母亲就要被斗蛇吃掉了。 所谓“斗蛇的制裁”,一定就是以前大人们聊过的恐怖刑罚吧。那是与敌人勾结,或是违抗大公之人才会判处的死刑。罪人的手脚会被绑住,而且脚上还会绑上石锤,然后丢进野生斗蛇成群蠕动的拉古沼泽里。 站在又暗又冷的土间,艾琳忍不住地发抖。 必须趁莎姬的爸妈发觉自己不见了之前,离开家里才行。要是被他们发现而被带回去的话,想必在母亲的刑罚结束之前,他们都不会让自己到外面去吧。 艾琳知道拉古沼泽在什么地方。那里距离自己村子非常远,但是距离天亮还有一点时候,只要拼命跑,一定能在处刑之前赶到的。 艾琳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母亲的短刀,短刀比想象中还重,艾琳差点没拿好。这是能够切开斗蛇坚硬的鳞片,让母亲治疗斗蛇的锋利短刀,所以应该也能切断绑着母亲的绳索才对。 只要躲在拉古沼泽的岸边,等母亲一被丢下沼泽就立刻游过去,再用这把短刀割断绳索,母亲就一定可以得救。 把短刀塞进怀中以后,艾琳从架子上把提灯拿了下来。由于炉灶已经完全冷却,里面的余烬也已经熄灭了,艾琳只好急急忙忙地敲打打火石,借以点亮提灯。接下来,她脱掉草鞋,换上皮革短靴,这才走出家门。 春天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染上了天空的蓝色。 草木都成了黑色的影子,安静地沉睡着。 艾琳咬紧嘴唇,迈出步伐。 长夜漫漫,不管艾琳再怎么走,就是不见山路的尽头,有时她还会听到不知名的野兽穿过杂草抛开的声音。 艾琳一边在口中念着:“妈妈、妈妈。”一边奋力地向前走。 救了妈妈之后…… 艾琳在内心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我们就离开村子,两个人一边旅行一边生活,反正妈妈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就在艾琳想象着和母亲一起在荒山野岭中散步、一起在遥远的城镇四处为家,以及那好吃的猪肉味道和母亲的温暖时,阴暗的山路也变得没有那么恐怖了。 等艾琳走到森林尽头,眼前出现一大片的芦苇时,天空已近泛着淡淡的蓝色;当太阳一升起,变瞬间变成带着些微红的灰色天空。 正当艾琳打算走进芦苇丛中,太鼓的声音忽然响起,咚——咚——的声音在艾琳的腹部回响。 受到惊吓的水鸟群穿过芦苇,一起飞上天际。 太鼓的声音仍然继续着。 长满沼泽沿岸的芦苇比艾琳高多了,艾琳虽然看不见太鼓在什么地方,不过母亲一定就在那个太鼓的附近。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瞬间,一个恐怖的想法突然浮上心头——太鼓的声音说不定就是行刑的信号。等到太鼓的声音停止,母亲是不是就会被丢进沼泽里了呢? 艾琳信条加快,胸口痛苦不已。她试图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无奈芦苇下满是泥泞,让她寸步难行。当她因为脚步不稳而抓住芦苇时,手又被锐利的叶子割伤。即便如此,艾琳还是不断朝着太鼓的声音前进。自己得在声音结束之前,走到母亲身边才行!…… 太阳缓缓上升。 不知不觉间,周围完全亮了起来。 就在艾琳拨开芦苇的当下,眼前忽然一片开阔,铁灰色的水面延伸到遥远的另一头。艾琳回想起母亲曾经告诉她的话,她知道这片沼泽透过河川,和好几个沼泽、湖泊相连,最西边的地方甚至还通到临近的真王领地。 在艾琳面对的沼泽岸上,围了一块野营地,太鼓就放在那里。士兵们举起粗粗的鼓棒,敲响太鼓。 其他的士兵则把小船搬进沼泽,有几个男人在监视他们的行动。骑在马上的人,应该就是那个监察官吧。 站在沼泽畔的人不只有士兵,以艾琳的祖父为首,斗蛇众之中地位比较高的人也都在场。 艾琳屏住了气——母亲被人从帐篷里拉出来了。 看见母亲的模样之后,艾琳全身都凉了。 母亲浑身是血,双手被绑在身后。士兵们架着母亲的腋下,把她拖出来。艾琳咬紧牙关,死命忍住哭声。不断涌现在她内心的不是悲伤,而是强烈的愤怒。 她看见母亲的脚下绑着粗粗的绳子,绳子的末端则缠着看起来非常重的石头,在母亲被人放上小船的时候,艾琳便从怀里拿出短刀,扔掉刀鞘。 母亲乘着的小船被人推倒沼泽上方。 自己能游到那里吗? 虽然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但是自己一定办得到——艾琳蹲在芦苇从里,悄悄地脱掉短靴,正打算走进沼泽的当下,她发现单手拿着短刀的自己没办法游泳。 要再收入怀里吗? 但是,可能会在游泳的时候掉落。 在艾琳烦恼的时候,小船仍然继续前进着。 在无计可施之下,艾琳只好把短刀放进嘴里,她决定一边用牙齿紧紧咬住,一边游泳。她一进入沼泽,冰冷的水立刻包围她的身体。 因为咬着短刀的关系,艾琳没办法换气,因 此她决定把头伸出水面,一面用嘴角和鼻子呼吸,一面游泳。不过短刀实在太重了,没过多久艾琳的下巴就开始麻痹了。 咚——!当巨大的太鼓声响起的时候,艾琳看到母亲被人从小船退了下去,顿时水花四起。看见母亲落水之后,小船立刻改变方向,往岸边划去。 母亲一度沉入水中,不见人影,不过她的脸马上又浮出水面。艾琳拼命抬着几乎要被短刀重量压垮的下巴,朝着母亲的方向游去。 “那是什么?小狗吗?” 一名站在岸上的士兵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不……不是狗,是小孩子。” 成排的士兵开始骚动起来。 “小孩子的嘴巴里含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刀子哩,难道那个小孩打算帮助罪人吗?” 一名士兵举起弓,转头仰望监察官。 “要射杀吗?” 骑在马上的监察官把手遮在额头上方,看着哪个载浮载沉、犹如挣扎般游着泳的小小身影,然后不屑地笑着。 “没有那个必要……你看。” 沼泽的水面上开始出现奇怪的波纹,仿佛把罪人围起来一般。有好几个巨大的生物,在水面下盘旋泅水。 “看来被太鼓的声音吵醒的斗蛇们,已经注意到我们投下去的活饵了呢。” 艾琳的祖父微微张开嘴,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试图救助母亲的十岁孙女游泳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悲哀了。 ……不,这样子也好。反正那个孩子也是魔之子,和母亲一起死去,也是那孩子的幸福。 和异族交媾下来的污秽之子。她原本就不该被生下来。错误借着这种方式得到匡正,这才是世界的定理吧。 即使心里这么想,看见斗蛇的黑色背部缓缓地在孙女身后的水面上隆起时,祖父还是紧张地起了鸡皮疙瘩。 苏洋拼命地把脸探出水面。 虽然不是很深,可是她的脚仍然碰不到沼泽底。不过绑在脚上的石锤似乎已经沉到沼泽底,她脚上的重量变轻了。为了吸引斗蛇而被深深刺伤的腹部,正不断地流出鲜血,苏洋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和鲜血一起流逝。 就在苏洋好不容易张开了被人殴打而浮肿的眼睑时,跃入眼中的光景让她简直不敢相信。 艾琳游过来了,她朝着这里游过来了!…… 她咬着什么呢? ……是短刀! 知道年幼的女儿想做什么之后,苏洋感觉到热热的东西涌上喉咙,她的视野充满了泪水。 “艾琳!……” 苏洋用被绑在的脚踢水,拼命想朝着女儿那里前进。 艾琳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溺水,短刀太重了,她听见自己从口中流出来的唾液和呼吸一起被吸进嘴里的声音。 最后,艾琳不得不用右手拿出口中的短刀,开始用左手游泳。 “艾琳,抓住妈妈,抓住妈妈的肩膀!……” 就在艾琳小小的手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同时,苏洋看见了女儿背后的水面上隆起的东西。 ……是斗蛇! 好几条斗蛇正在围着她们盘旋——这是在发现大猎物时,它们彼此之间进行的‘对峙’行动。包围着猎物的斗蛇们一圈圈地绕着,渐渐接近彼此,衡量着彼此的力量。最后,力量最强的斗蛇便会袭击猎物…… “……妈、妈妈。” 艾琳一边咳嗽,一边小声地说:“手、绳子……” 苏洋转过身,尽可能地把手腕伸向女儿那边,好让女儿切断绳子。艾琳调整呼吸,然后用力地吸一大口气,鼓起双颊比起后便潜入水里。 绑着手腕的绳子很粗,而且吸了水之后也变硬了,不过苏洋还是用力扯开绳子,让女儿方便割断。斗蛇专用的短刀很锋利,即使靠艾琳的力气,在重复割了几次之后,绳子上也出现了切口。 感觉到绳子正一点一点被切开,苏洋于是咬着牙,用全身的力气扯断绳子。 苏洋抱住女儿,把她举了起来。 艾琳的脸一浮出水面,就开始咳嗽连连。 “谢谢你……谢谢你……” 苏洋紧紧地拥住女儿,磨蹭着她的脸颊。 “妈、妈,还有脚上的绳子……” “没关系,脚上绳子妈妈自己割,把短刀给妈妈。” 就在艾琳把短刀交给妈妈的时候,苏洋感觉到在她们周围盘旋的斗蛇们的行动起了变化——“对峙”结束了。 没时间割断脚上的绳子了,再过不久,第一条斗蛇就会开始攻击了。 打从一开始,身负重伤的自己就没有获救的资格。 可是,还是有方法让艾琳一个人得救的——然而,即便是为了保护女儿的性命,这个方法也绝对用不得,那是从她出生开始就被教导得刻骨铭心的戒律。 若是在岸上的那些人面前那么做,之后会招致多可怕的灾难,苏洋非常清楚,那种后果是靠自己一个人的生命都无法弥补的。 苏洋看着年幼的女儿泪水斑斑的脸,她内心痛苦的挣扎,就在她看见这张脸的瞬间消失了。 苏洋抱着女儿低声说:“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艾琳不知母亲在说什么,只是看着母亲。 母亲微笑着,用单手搂着艾琳的头,说:“活下去,并得到幸福吧。” 然后,母亲丢开短刀,把手指放进嘴里,猛力吹着呼哨8。 就在高亢而复杂的声音犀利地响起那一瞬间,斗蛇们的动作静止了,到刚才为止还波澜四起的沼泽慢慢恢复平静。 斗蛇们并没有变僵硬,而是安静地停止动作,抬起长脖子凝视着艾琳的母亲。 “……怎么了?那个女人做了什么?” 监察官皱着眉头询问艾琳的祖父,艾琳的祖父摇摇头。 “在下不清楚,看起来像是吹了呼哨……” “可是,斗蛇完全不动了欸?呼哨有这等力量吗?” 艾琳的祖父铁青着脸,呆呆地说着:“不,应该不可能……就算是无音笛,也无法控制野生的斗蛇……” 艾琳的母亲忽高忽低地吹着呼哨,最后,她用力地吹出奇妙的抑扬顿挫。 仿佛猎狗听到犬笛一般,听着苏洋的呼哨声的斗蛇们,在听到最后一道声响的瞬间,全都朝着苏洋靠了过去。 艾琳发出尖叫声——因为斗蛇巨大的头溅着水花靠了过来。那犹如水草似的触须碰到艾琳的脸颊,充满腥味的气息和甜甜的黏液味道扑上她的脸。 艾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举了起来,母亲把手伸进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来了。 “艾琳,抓住斗蛇的角!骑到斗蛇背上!” 艾琳死命伸长手,抓住斗蛇的角,接着攀上斗蛇包裹着黏液的背。 “用双脚紧紧夹住斗蛇的身体!不可以放开它的角!” 这么喊完之后,母亲又吹起呼哨。 就在这一刹那,斗蛇开始游泳了。斗蛇的速度奇快无比,艾琳用双手抓住斗蛇的两支角,用力地夹紧双腿以防掉落,同时慌张地回头看着母亲。 “妈妈!妈妈!”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去吧!不可以回头!快去!” 母亲的身影随即被斗蛇们吞噬。 “妈妈!妈妈!” 艾琳的哭喊声被水花声盖过,她本来想从斗蛇身上下来,但是黏液却仿佛胶水一般,紧紧地将衣服和鳞片黏在一起,让她无法离开。 斗蛇一面溅起水花,一面左右扭动身体,宛如要撕裂沼泽般,以极快的速 度直直朝着西方游去。 不是管母亲还是艾琳生长的故乡,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水面。 4.精灵兽 在树枝纤细的影子包围下的晚空中,星星开始闪烁着。 年轻女孩抱着晚餐要用的木柴,快步在森林中走着。她的身上裹着带有些微绿色的灰色外套,头上戴着头巾,身影就像野兽一般融入森林中,一点儿也不显眼。 ……某处传来了如同铃声的细微声响。 女孩猛然停下脚步,萤火似的绿色光芒在前方的空中聚集,闪烁的黄绿色小光点瞬间聚集在一起,形成鸟的形状。 ……精灵鸟! 精灵鸟在树木之间飞舞着,当他的光芒停在某个物体的肩膀上时,刚才还像是树影般的黑色物体,立刻现出了人的模样。 散发出萤火虫光芒的精灵鸟“啪”的一声变成无数的光电,仿佛闪耀的浮尘子9似的,在那个人影的周围交错飞动,没多久又聚集在一起,这次换成停在人影的头部——哪里有类似树枝的两支角,最后缓缓融进人影之中。 人影开始发出朦胧的萤火虫光芒。 虽然看起来和人类的模样非常相似,却明显不是人类的双脚野兽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那双眨也不眨的金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女孩。 女孩一边发抖,一边把木材放在地上,跪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侧耳倾听。 野兽一张开嘴巴,铃声般的声音随即变尖,无数的声音重叠起来在一起,汇集成同一个声响。女孩屏住气,努力想听清楚那个和人类语言非常类似的声音。 不久之后,铃声消失,无数的光点从野兽的头部废弃,女孩还来不及眨眼,野兽的身影便同时消失在森林的暗处。 女孩的额头浮现细细的汗珠,口中不断重复着精灵刚才告诉她的话。她连木材都忘了捡,开始拔腿狂奔。 连猎人都没到过的丛林深处,在峡谷的悬崖中间,有一个岩窟。 岩窟的入口很小,隐蔽在繁茂的蕨类植物和灌木丛之中,就算有人走近,也不见得找得到,不过只要一钻进入口,就会看见令人惊异的广大空间。这个岩窟和斗蛇的岩房十分相似,不过这里非常干燥,和潮湿的斗蛇岩房不同。 9浮尘子:一种会吸取稻子汁液的害虫。 岩窟的石壁上有将近十七个深深的凹洞,每隔凹洞仿佛一户人家,外面还挂着厚厚的布幔区隔。每一张布幔里面,都铺着用高超技术织成的毛毯,这种毛毯连水都渗不进去,而灶台上则点着火,是个非常舒适的空间。 女孩子气喘吁吁地钻进岩窟的入口,站在广大的空间里,吹起和鸟鸣想当相像的呼哨。 胡哨声在岩窟中回响,围绕着广大空间铺挂的十七张厚布幔瞬间翻起,为数众多的人们从里头走了出来。有老人、有壮年、有年轻人,也有小孩,大家身材都很高,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瞳。 一名白发老翁和老妇人走近女孩身边。 “什么事?”老妇人用平静的声音询问。 女孩开口:“我、我想……我好像遇到精灵兽了。精灵鸟停在长角的野兽身上,让野兽说话了。” 女孩听到人们悄悄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某个人喃喃说着:“什么?难道这一带森林里还有残存的精灵兽吗?它们不是都灭绝了吗?……” 老妇人转过头,示意说话的人闭嘴,接着她重新面向女孩,用尖锐的声音催促:“精灵兽对你说了什么?” 女孩紧握拳头之后再放开,试图平息身体的颤抖后,才开口说:“我的年纪还不够大,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不过精灵兽是这么说的——‘操者之技’被人使用了,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呼哨声。” 老妇人的表情顿时僵住,她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老翁,老翁便对背后站着的老年人们招招手。 长老们立刻围成一圈,站在中央的女孩紧张的脸色惨白。 “精灵兽说的只有这些吗?” “是的,就只有这些。”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接着,她对站在后面的人们说:“接下来要召开长老会议,我们之后会将讨论出来的结果告诉大家,所以先请大家回到岩房里。” 人们在鞠了躬之后,纷纷回到岩房去了,留在广大空间的长老们围成一团,在地上坐了下来。 “……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呼哨声,也就是说,打破戒律的人是苏洋吧。” 老妇人这么说完,其中一名长老——年约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便挺直身子,把额头抵在地上。 “非常抱歉!养出那种女儿全都是我的责任。” 长老们注视着额头抵地的妇人。 一开始就掌握主导权的老妇人用平静的声音说:“……她明明是个即聪明、心底善良又坚强的女孩子,没想到竟然会使用‘操者之技’。” 其中一名长老开口。 “还是先派‘探索者’去调查发生了什么事吧,查清楚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吹出斗蛇的呼哨声的。” 其他的长老们点点头。当中,有个人表情灰暗地说:“这件事得赶紧处理才行,如果她是在众人面前吹呼哨的话——人们就会知道我们能操纵斗蛇,这件事迟早会传到大公耳里。这么一来,大公一定会疯狂地寻找我们,试图问出我们操纵斗蛇的技术。” 长老们颔首。老妇人说:“这件事一定要告诉全族的人,叫大家躲起来,在事态明朗之前必须保持警戒,也不能到人们居住的村落去。” * 精灵兽出现四天后,前往苏洋居住的斗蛇村调查的年轻“探索者”回来了。 听完年轻人的报告之后,长老们全都面露复杂的神色,陷入沉默。 “苏洋已经被处刑了啊。”身为大长老的老妇人喃喃说着。 年轻人低着头,紧咬牙关地说:“听说行刑的手法……非常残忍,监察官为了保全自己,故意把斗蛇的死因捏造成是苏洋一手策划的,并对她处以最严厉的刑罚。只不过……” 年轻人抬起脸,说:“讽刺的是,苏洋的确和斗蛇的死因有相当大的关系。因为我偷偷调查过斗蛇的尸体,发现黏液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似乎是繁殖期来临了。” 长老们皱起眉头,他们非常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老妇人哀伤地点点头。 “……那个聪明的苏洋不可能没发觉黏液的变化。苏洋是在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还给斗蛇特滋水的吧——特滋水对黏液起变化的‘牙’来说,那可是致命之毒……” 大长老低声说:“苏洋遵守了戒律呢。” 她看着悄悄泪流的苏洋的母亲。 “你的女儿并没有忘记本族的规矩。即便知道自己可能会遭受刑罚,她还是选择了让斗蛇死亡,以免斗蛇变化的秘密因此泄漏出去。” 苏洋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边抽泣,一边流泪。 “……可是,她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斗蛇吃掉,在千钧一发之际,苏洋仍然选择了母子亲情……” 长老们带着阴暗的表情沉默着。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身为大长老的老妇人开口了。 “苏洋的女儿怎么了?” 年轻人摇摇头。 “纳森虽然有试着追踪,不过因为那附近的水路十分错综复杂,想要找出斗蛇走过哪条水路,是相当困难的。而且,年仅十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一直抓着斗蛇……” 长老们和年轻人都低下头,闭上眼睛。 夜啼的鸟儿拖着长音的寂寞鸣叫声从远方传来, 就在那个叫声即将融入深夜的静谧之中时,年轻人开口说:“……苏洋和那个年幼的女孩真的很可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名监察官是一个胆小的男人。” 长老们用眼神催促着年轻人,于是年轻人用清楚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监察官很害怕自己因为督导不周被问罪,更畏惧自己的功绩会因此留下任何污点。我偷偷听见村子里的人说,监察官严格禁止斗蛇众向任何人泄露苏洋是雾之民一事。” 长老们闻言之后,明显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是吗?那就好。” 大长老悄声说:“那么,苏洋使用了‘操者之技’的事,也没有传开吧?” 年轻人点点头。 “我想应该没问题。” “辛苦你了。接下来还不能松懈,继续观察监察官的动静。不管原因为何,只要打破戒律都有可能招致灾祸,我们不能再次因为我们的技能而为世人带来灾难了。成为精灵的祖先们也是因为打破了戒律才会……为了避免情势越来越严重,祖先们才会寄宿在精灵兽身上告诫我们吧。” 这么说完之后,老妇人用平静的口吻补充:“就算事情没有传到大公的耳里,我们族人也绝对不能成为传闻的主角。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国家,藏身山林比较好——知道这件事引发的传闻之火熄灭为止。” 长老们用力地点点头。 第一章 养蜂人 1.飘来的孩子 又到了耸立在湖畔的纱罗树开花的时期了。 伸展到湖面的枝桠上开满了宛如白色棉絮般的花朵,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约翰抬头看着小蜜蜂忙碌地在花朵旁边飞来飞去,他一边摸着掺杂着白色胡须的硬胡子,一边露出微笑。 看来今年也会是个好年,应该能采到非常多品质良好的蜂蜜吧。 风吹过广大的湖面,掀起了小小的波浪,花的芬芳也跟着飘了过来。 约翰打算确认一下其他树木的开花情形,于是开始在湖畔走了起来,忽地,他停下脚步,一幅奇妙的光景跃进他的视野。 雏鸟们一边兴奋的鸣叫,一边忙乱地在岸边飞舞,它们好像在啄什么东西。岸边的草上有一块大大的泥块,雏鸟们就是在啄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啊? 等发现那个泥块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约翰惊讶地僵住身体。 是尸体……是溺死的人被冲上来了啊。 那是一具小小的尸体,是小孩子吗? 唉,怎么一大早就发现这么糟糕的东西呀。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里距离人们居住的聚落还很远,所以要召集人手来帮忙下葬是不可能的。可是只要一想到那并不是大人的尸体,而是小孩子的,约翰就无法扔着不管。 当他下定决心走近尸体的时候,一阵类似麝香的独特甜味扑鼻而来。 约翰赶忙环视岸边,因为他怀疑斗蛇可能就在附近。 不过,水面很平静,没有斗蛇出没的迹象。 后来发觉斗蛇的味道是从这具小孩子的尸体上散发出来之后,约翰才在仿佛泥娃娃似的尸体旁边蹲下,仔细观察。 泥巴像胶水一样紧紧覆满全身,相较之下,小孩的脸部就显得干净多了。看着那没有血色的苍白脸庞,约翰露出难过的表情。 “……真是可怜啊,这么年幼的女孩竟然……” 眼睛紧闭的小女孩,嘴巴似乎正微微张开。约翰发觉小女孩嘴前的青草在轻轻摇曳,不由得大吃一惊。 青草确实在摇晃。 约翰赶紧把脸靠近小女孩的嘴边,他确实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 “还活着!” 大喊之后,约翰立刻拍打少女的脸颊,摇晃她的肩膀。 “喂!喂!把眼睛睁开!你听得到吗?感觉得到吗?” 少女发出虚弱的呻吟,微微张开了眼睛,不过立刻又闭上了。 “这下糟糕了。” 约翰把双手伸至女孩的身体下方,稳稳地将女孩抱起来。即便是瘫软无力的身体,但还是轻轻松松地就抱起来了。 温暖的水包住全身的感觉,让艾琳的意识渐渐地恢复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手脚上有伤口的关系,热水让她感到刺痛。 某个人正支着她的头,在帮她洗头发。她好像是穿着衣服被人放进热水里的。真是奇妙的浴缸,还有某个硬硬的东西抵着她的背后。(插花:好吧,我想歪了) “喔……你醒了吗?” 艾琳睁开眼睛,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庞就在她旁边。 艾琳眨眨眼,伸手去摸抵在身后的硬物,好像是板子。 男人笑了出来。 “背后很痛嘛?呵呵,忍耐一下吧。因为这一带没有能够把你的整个身体浸进去的浴缸,我只好把热水倒进小船里……总而言之,不先把这些泥巴洗掉,我是没办法知道你有没有受伤的。” 艾琳全身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闭上眼,又陷入了深层睡眠之中。 艾琳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艾琳一个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 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真是不可思议,看起来好像是某种细木条编织而成的布。艳红色的夕阳照亮房间的墙壁,尘埃缓缓漫舞着。 全身都好热。 艾琳闭上眼睛,然后,她再次被睡眠给吸进去了。 接下来,艾琳梦到了可怕的梦境,那是好几个断断续续的梦境——水花飞溅在自己的脸上,扭动着身体的斗蛇仿佛还在自己的身下。她的身体痛得要命,好痛,也好重。 母亲死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的身影消失在斗蛇群中的光景不断地出现在梦境之中。每梦见一次,艾琳的腹部和胸口便奇痛无比,好像快要被撕裂了。 艾琳连好好哭一场都办不到。她觉得自己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让她痛苦万分,甚至连呼吸都很难过。 她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某个人的大手在棉被上方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身体,静静地,静静地。 “放心吧,那是梦,你只是做梦了,没什么好怕的。” 听着低沉安稳的声音的同时,艾琳也慢慢地从噩梦中解放了。 一边用擦干净的毛经擦拭着汗涔涔的脸颊,约翰一边看着沉睡的年幼女孩的睡脸。她的脸颊如同苹果一般红通通的,小小的嘴巴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刚才做梦时的呻吟,哭泣,现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一整天,女孩就一直重复着短暂的清醒,再继续陷入沉睡的循环。 由于女孩子发完高烧的关系,约翰煎了又退烧效果的拉乌给她喝,不过大概是因为太苦的关系,女孩并没有全部喝光。 后来能喂小女孩的,就只有用冷水冲泡的蜂蜜嘉利母果汁和贵重的蜂王乳而已,不过光是这些就已经让女孩不再流汗了。看来,还是让小女孩继续喝这种果汁比较好。 女孩大概才十岁吧。小孩的身体或许没办法忍耐这样的高烧,可是,蜂王乳是专门养育女王蜂的神奇食品,现在,约翰只能祈祷蜂蜜和蜂王乳可以支撑这个孩子的生命了。 看护女孩的时候,最让约翰受不了的,就是听到这个孩子的哭声。 她应该碰到非常惨的遭遇吧。这个女孩哭的方式,和想找父母亲的孩子那种单纯的哭法不同。她哭的时候总像是在榨干自己,约翰光听就觉得很难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女孩穿的衣服款式,和这一带的孩子们穿的衣服不同,看起来像是极东的瓦扎克一族穿的服装。 可是,大公领地和此地最近的距离,就算骑马也得花上三天,这么年幼的女孩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她的父母亲又在什么地方? 还有,为什么她的全身上下沾满了你吧和斗蛇的黏液?而且露出衣服外的手腕、手掌,以及膝盖以下的全都布满割伤。 有另外一个让约翰在意的地方——那就是女孩瞳孔的颜色。当她第一次微微睁开眼睛时,约翰吓了一跳,因为女孩的瞳孔是绿色的。 ……她搞不好拥有雾之民的血统哩。 真是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自己或许已经背上复杂沉重的负荷了。 约翰叹了一口气。 “说归说,既然都捡了,我还是希望她能活下去啊。” 他担心她会染上破伤风。女孩手脚上的割伤全沾满了泥巴,现在肿得很厉害,如果只是化脓的话,约翰还有办法治疗,可是要是感染到破伤风,他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担心也于事无补,总之,他必须处理化脓的伤口。 约翰把手撑在额头上,陷入沉思。 要不顾一切试试看那个吗?虽然那对化脓发肿的伤口又极大的疗效,但同时也带有剧毒,有的成年人甚至因此封喉身亡,她只是一个小孩子,这么做适当吗?…… 这个时候,女孩微微睁开了眼睛。看来是口渴了吧,她的嘴唇正不断动着。 “喔…… ” 约翰发出一声惊叹,便把手枕在女孩的头下面,慢慢地把她扶起来。接着,他拿起装着果汁的木碗,抵在女孩嘴边,让她一点一点地喝下去。 女孩咕噜咕噜地把果汁喝完了。 “好喝吗?”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意识似乎清楚一些了,如果现在问她问题,她或许会回答吧。 “你被蜜蜂蛰过吗?” 女孩用因为发烧而茫然的眼睛看着约翰,不久之后,她微微摇头。 “你没被蜜蜂蛰过吧?确定吗?” 点头之后,女孩闭上眼睛。 约翰一边让小女孩躺回去,一边下定决心。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空竹筒,点燃了一根蜜蜡烛之后,他走到外面去。 一边感受着夜晚沁凉的气息,约翰一边从挂在屋檐下的数把风干哈萨克中取出一把,并在干草前端点火。 约翰拿着开始冒出浓烟的哈萨克,绕到房子后面,走到有一段距离的落叶树下的蜂巢箱,然后站在蜂巢旁边,砰砰砰地敲着盖子。 接着,约翰打开盖子,慢慢地移动哈萨克,以便让烟停留在蜂巢表面。 有几只蜜蜂在蜂巢飞舞警戒着,等这些蜂蜜平静下来之后,约翰便把蜜蜂一只只地捏起来,放进竹筒。 “……打扰了。不好意思,惊动到你们。” 这么低声说完之后,约翰便盖上盖子,拿着竹筒回到家里。 约翰对着灯光,用竹制的夹子拔掉抓回来的蜜蜂尾巴的刺,接着把刺放在布上,再把拔了刺的蜜蜂放回竹筒里,对它们默祷一番。 一旦被拔了刺,蜜蜂就会死亡。虽然只是小小的昆虫,但是对约翰来说,它们每一只都是无可取代的宝物。即使觉得很可怜,约翰还是只能乞求它们的原谅。 “接下来……” 念念有词的约翰翻开棉被,开始查看女孩手脚上的伤,看见双脚膝盖内侧都有化脓情形非常严重的伤口。 约翰皱起眉头。如果是骑马,的确有可能因为马鞍而在这个部位留下伤痕,可是这个女孩的伤口不像是擦伤,反而更接近割伤。 约翰相当谨慎地在肿起的伤口旁边扎下蜂针。他没有扎得很深,没多久就拔了出来,以免注入过多的蜂毒,接下来他也试着对其他化脓的伤口做了相同的动作。 在刺扎下去的瞬间,女孩抽动了一下,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不过立刻又闭上眼睛了。 约翰抹掉额头上的汗水。 “这样就可以了……希望有用。” 他把解蜂毒的花兰药草煎好放在手边,以便随时可以喂女孩喝,并决定今天晚上要彻夜看顾她。倘若明天早上女孩退烧了,就没问题了。 * 鸟儿的鸣叫声让艾琳醒了过来。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中,夹带着被朝露濡湿的青草香。 噩梦全都消失了,艾琳可以清楚看见眼前的景物。 她慢慢地翻过身,看见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位人高马大的叔叔,他保持着盘腿而坐、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势,垂着头打瞌睡。 因为头部太重了,所以叔叔的身体睡得歪歪的,不过歪到某个程度的时候,叔叔就会闭着眼睛猛然抬起头,然后身体又再度倒下去,艾琳呆呆地注视着这些动作。 这位叔叔应该非常疲累吧。这一次,叔叔的头渐渐下垂,下一瞬间,他的头就碰到地板上了。叩的一声之后,叔叔边呻吟边睁开眼睛。他一脸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的样子,狼狈地看着四周。 艾琳捂住嘴巴,她知道自己不能笑出来,但还是忍不住。 叔叔站起身,眨眨眼,仔细地看着艾琳。 “……你这家伙,不准笑。” 这么说完之后,他自己也笑了。 这位陌生的叔叔跟熊一样高大,脸上还长满胡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笑了的关系,艾琳觉得他一点也不可怕。 笑声好不容易停止之后,叔叔端详着艾琳。 “烧好像退了呢,脸色看起来也好多了……身体已经舒服多了吧?” 艾琳点点头。 “是吗?……让我看一下你膝盖上的伤。” 叔叔翻开棉被之后,艾琳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是一件大大的衣服。这是叔叔的睡衣吗?袖子折了好几折,艾琳的手才露出来。虽然只用绑了腰带的一般外衣权充睡衣,不过对艾琳来说,已经是很棒的睡衣了。 叔叔看了艾琳膝盖的伤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和昨天比起来,已经消肿很多了。这样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痊愈的。” 这么说完,叔叔又把棉被盖上。 “这样就可以先放心了,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呢!人都已经走到黄泉的河岸去了,竟然还能回来。” 一听见这句话,母亲的事立刻在艾琳心中苏醒了。 被斗蛇群吞噬的母亲浮现在眼前,剧烈的疼痛从腹部冲上胸膛、再涌上喉咙,艾琳的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 ……妈妈。 她想见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艾琳缩起身子,仿佛要压扁胸口一般,接着便开始哭了起来。 叔叔伸出手,在棉被上方安抚着艾琳——那是在梦中安抚自己的手。 “尽情哭吧。” 叔叔说:“眼泪是悲伤形成的汁液,只要把眼泪流出来,悲伤也会跟着减少。到最后,你就能忘记让你这么难过的事情了。” 这句话在艾琳的心中掀起小小的波浪。 是这样吗? 只要不停地流泪,等到眼泪流尽的时候,哀伤就会减轻……自己也会慢慢淡忘妈妈吗? 艾琳闭上眼睛。 她一点也不想忘记妈妈。 泪水不断地涌出,根本停不下来,让艾琳剧烈地咳嗽。 叔叔轻轻地拍了拍棉被。 “喂,不要勉强自己啦,尽情哭也无妨啊。” 艾琳摇摇头,她把脸埋进枕头里,紧紧地抱住枕头,想要止住泪水。 “你怎么了,嗯?”叔叔把手放在艾琳悲伤,不解地问。 艾琳用闷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我、不想哭。” 叔叔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说什么?为什么?” 艾琳没有回答,只是死命地把脸压在枕头上。 叔叔眉头深锁,注视了艾琳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随她高兴了。“嘿咻。”他一边发出吃力的声音一边站了起来。 就在叔叔在土间忙着事情的时候,艾琳的眼泪也渐渐平息了。 艾琳从枕头上抬起头,打算爬起来,结果却感到一阵晕眩,只好赶紧再躺回床上。她本来很担心要是晕眩一直持续的话该怎么办,所幸晕眩很快就停止了。 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头也痛得要命,艾琳感觉到指尖在颤抖。 她用手拭去眼泪,转头看着土间,结果看到叔叔蹲在灶边,用铁筷夹着某种东西在烤的样子。白色的曙光从敞开的玄关洒进来,淡淡的香味也乘风飘了过来。 闻到那个味道的瞬间,艾琳的肚子叫了。强烈的空腹感让她的口中不断分泌出唾液。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吃饭了呢?……仔细一想,艾琳吃了一惊,自从在莎姬家吃过晚餐之后,她就一直没吃东西了,怪不得肚子会饿。 叔叔在土间的厨房里勤快地料理着,不久,他便拿着两个木碗到寝室来。 “来,吃早餐吧。” 叔叔把手放在艾琳的后脑勺,慢慢地扶她起来。 “你的身体坐得起来吗?” 艾琳点点头。大概是因为这次的速度有放慢的关系,她并没有感到晕眩。 “是吗?那就让你自己来啰!” 叔叔说完便把温热的木碗递给艾琳,艾琳看到碗中的食物吓了一跳。 木碗里盛的不是米饭,而是类似松松脆脆的干麻糬,叔叔先烤过之后再泡在牛奶里,上面还倒了满满的金黄色蜂蜜。艾琳用手捏起滴着牛奶和蜂蜜的麻糬放进嘴里,咬下去的瞬间,香香甜甜的味道随即充满了口中。 “好吃吗?” 艾琳睁大眼睛点点头,叔叔便露出了很开心的表情。 “好吃吧!这是我可爱的蜜蜂们努力采来的蜂蜜,味道可是全国第一喔。” 蜂蜜相当昂贵,所以艾琳从来没有一次吃这么多过。而且比起艾琳之前吃过的蜂蜜,这次的蜂蜜浓郁、香纯多了。 艾琳忘我地吃着。一旦食物进到肚子里,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 等饥饿感被抚平之后,艾琳开始好奇这到底是什么,艾琳一边用手指指着那个犹如干麻糬似的东西,一边询问,一瞬间,叔叔露出讶异的神色,接着他点点头告诉艾琳。 “这是法稞,我们平常都是吃这个。这是把杂粮磨成粉之后,加水揉成面团烘烤而成的。是不是又香又好吃?” 看见艾琳点头的同时,叔叔用祥和的声音说:“你之前的早晨都是吃什么呢?” 艾琳小声回答:“……米饭,还有汤。” “是吗——你果然是瓦扎克哩。大公领地比我们生活的真王领地大多了,那里有水源充沛的平原,所以稻米的收成也很惊人。” 艾琳大感惊讶。 “……这里不是大公领地吗?” “这里是真王领地东边的圣诺尔郡。因为这里都是山地,比起稻米,杂粮和小麦的收成好多了,所以我们才会都吃法稞。” 说完后,叔叔对艾琳微微一笑。 “原来你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啊……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艾琳的表情整个僵住,眼泪好像又要涌出来了。她赶紧咬紧嘴唇,屏气摇摇头。她觉得自己要是一开口,一定会哭出来。 “……你的爸爸、妈妈和家人都不在了吗?”叔叔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艾琳低着头,然后点了点头。 叔叔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继续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浑身是泥巴的倒在湖畔。” 艾琳还是低着头,没有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说出母亲被处刑、以及自己骑着斗蛇在水上被拖了整整一天之后掉进水里的事,艾琳就感到非常恐惧。 看着低着头动也不动的小女孩,叔叔叹了一口气。 “……好吧。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不过,至少得把名字告诉我吧?我叫约翰,你叫什么名字呢?” 约翰这么一说,让艾琳的脸都红了。她赶紧把手上的法稞放回木碗里,端正坐姿。虽然这么做让膝盖上的伤口很疼,她还是努力地跪坐着。 眼前的人救了自己的性命、照顾自己,还请自己吃了这么好吃的早餐,自己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就算了,居然连名字都没有告诉对方,艾琳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羞愧得不得了,脸上仿佛都要冒出火花了。 艾琳在胸前合掌,把额头抵在地面上,行了最敬礼。 “我是艾琳,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叔叔面露微笑。 “艾琳啊,真是个好名字呢。” 约翰端详着眼前照顾正襟危坐的小女孩,同时也感觉到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这个女孩并不是流浪者或巡回艺人的女儿,大概是来自以某种技能谋生的职人阶级,或更高级的家庭吧。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货,甚至有点破破烂烂的,可是衣服的质料很好。而且,虽说大公领地的人民生活富裕,然而能够每天早餐都吃米饭的,应该是中上阶级的人吧。 还有她的姿态、礼仪和用字遣词……她的父母一定管教严格。无论是瓦扎克或是贺隆,只要是职人阶级的人,都会以自己的技术为荣,并且过着朴素的生活。但如果她是出身在这种家庭的小孩,又为什么?…… 再加上在晨光下看着她的脸之后,约翰终于可以肯定这个孩子的瞳孔颜色了。她的眼睛像瓦扎克人一样细长,瞳孔却是绿色的。 职人阶级的人不喜欢流浪者,有可能跟雾之民的人结为连理吗?不对,听说雾之民绝不可能跟同族以外的人成婚,那这个孩子的来历究竟是什么呢……? 越思考,约翰的疑问就越多。 ……唉,反正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约翰对女孩说:“好了,把头抬起来。在早餐时问你这些事,一定让你不舒服吧。你现在是大病初愈,要多吃一点。” 艾琳抬起脸,再对约翰行了一次磕头礼之后,便畏畏缩缩地把手伸向法稞。不知不觉间,艾琳身体中那股无力感消失了。 叔叔也拿起自己的木碗,津津有味地吃着法稞。 好安静啊,外面没有其他人们的声音,只听得见彼此咀嚼的声音和鸟叫而已。 吃完以后,叔叔利落地收拾餐具,接着在艾琳的床旁边铺上一条薄毯。 “我昨天几乎整夜都没睡,所以现在必须休息一下。你也一样,今天还是先躺着休息比较好。想去厕所的话,就在玄关外的右手边。” 叔叔说完这些话之后便盖上毛毯,没过多久,艾琳就听见闷闷的鼾声了。 艾琳躺着,聆听叔叔的鼾声,山羊刚睡醒的叫声从某户人家的后面传来,还有攻击的啼声。 她听不见呼叫斗蛇众集合的钟声、莎姬她妹妹的哭泣声,或小狗的吠叫声,这是一个声音味道都和故乡不同的早晨。 “……妈妈……”艾琳在心中喃喃说着。 “我往后该怎么办才好呢?”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妈妈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就算回到家里,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里,艾琳就感到足以令人窒息的恐惧。 跟叔叔借钱,回到村子里去吧。回村子的话,还有莎姬和她妈妈在。如果可以得到莎姬妈妈的帮忙,自己一定也能一个人生活吧。 艾琳的表情扭曲了。 在脑中描绘着这种生活的瞬间,有种苦苦的汁液从胸部涌了上来。 因为祖父他们的脸,正浮现在眼前。当时,他们竟然眼睁睁地站在沼泽岸边,看着满身是血,被丢进沼泽的母亲。 ……祖父他们太狡猾了。 明明是同伴,却不愿意帮助母亲。只要一想到祖父的脸,艾琳便觉得作呕。她不想听带着那副冷酷表情的祖父说话。 那是对妈妈见死不救的人们居住的村子……也是妈妈已经不在了的村子。 一想到这里,艾琳忍不住用手盖住脸。 2.飞翔的女王 “你的脸色好多了。之前掉在池子旁的时候,脸就跟枯掉的苹果一样,今天已经变成充满光泽的红苹果了。”结束早上的室外工作后、回到室内的叔叔,看着艾琳的脸微笑着说。 “小孩子就是容易发烧,但也痊愈得很快……今天要不要到屋子外面去走走啊?” 艾琳点点头,她已经不想再躺着了。 “你的衣服也已经干了,去那里换上吧。要是还穿着我的睡衣,可是会被多奇和诺洛笑的。” “……多奇跟诺洛是?……” “我家的马跟山羊。” 叔叔说完,便把挂在横梁上的衣服拿给她。 艾琳伸手接下来之后,顿时满脸通红——因为挂在那里的不是外衣,而是睡衣。自从半夜在莎姬家听见那些话之后,自己就一直穿着睡衣到处乱跑,发现这个事实之后,让艾琳害羞得无以复加。 看来叔叔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是睡衣。艾琳低着头穿上短裤、上衣,最后绑紧腰带。 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斗蛇气味让艾琳心头一紧,不过她抿着嘴唇忍了下来。 “来,带着这个。” 叔叔把挂在墙壁钉子上一个类似斗笠的东西交给艾琳。用茅草编织的斗笠下方,缝了一圈薄薄的网状物。 就在艾琳仔细地看着这个东西时,叔叔从地上拾起一个大手套,递给艾琳。 “去后院的时候,要戴上这个,还有这双手套。对你来说可能太大了,不过还是戴着好。” “……这是什么?” “这是可以保护你不被我的宝物伤到的防护道具……嘿嘿,你看了就知道了。” 笨拙地对艾琳眨了眨眼之后,叔叔便快步走了出去。 艾琳赶紧拿着斗笠和手套追在叔叔的身后。 走到室外之后,艾琳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眼前耸立着高及天际的壮观山脉。 艾琳细细凝视着山脉,结果眼前竟然一阵天旋地转。由于和周遭的景色比起来,山脉是在太过巨大了,让艾琳甚至不觉得那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那惊人的山脉,和前方绵延不绝的绿色原野完全不同。 山脉的顶端覆盖着白雪,在蓝天中清楚地划出一条线,像雪花一般轻柔的云朵淡淡地飘过山头。 “……这是你第一次看到诸神之山吗?”叔叔说完,艾琳点点头。 “那是隔离人类世界和诸神的分水岭。据说,真王的祖先过去曾在山的另一边的诸神之国居住过呢。” 艾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那就是诸神之山…… 那些令人敬畏的神明,曾在母亲告诉自己的诸神物语中出现过。为了隔开人类世界和诸神世界而筑起的山脉,竟然就这样呈现在眼前,是在让艾琳无法置信。 “眼睛瞪那么大,小心掉出来喔”叔叔用含着笑意的声音说完后,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诸神之山在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就算不去看它,它也不会消失,等以后有空时再慢慢看,现在还是先去看看我的宝物吧。” 艾琳梗着叔叔绕到屋子的后面,穿过杂木林之后,一个日照良好的庭院随即出现在眼前。阔叶树下方放着好几个箱子,箱子摆在以砖块组合成的台子上,上面还铺着稻草。 摆在深处的箱子周围,有几只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但是被太阳直射的箱子四周却连一只蜜蜂都没有。 看见那个箱子的状况之后,叔叔的脸色一沉,停下了脚步,接着他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你在这里等一下。” 事情就在叔叔这么说的当下发生了。 黑色的烟雾开始从异常宁静的箱子里窜了出来——不,不是烟雾,是数以万计的一大群蜜蜂。 蜜蜂群飞上天空,成为一片圆形的乌云,一边绕圈一边飞舞着,这真是壮观无比的景象,嗡嗡嗡……的声音传遍各地。 “糟了……是分封!……是因为我看漏了王台吗?……”叔叔喃喃自语。 蜜蜂群发出嗡嗡声,一边绕着圆圈,一边朝着这里飞过来。惊恐万分的艾琳抱住头,打算蹲下,叔叔则拉住艾琳的手肘制止她。 “不要做大动作,轻轻地,慢慢地把斗笠带上。” 艾琳吓得牙齿打颤,听从叔叔的吩咐,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戴上斗笠。一想到蜜蜂随时就要袭击而来,她的腹部一带就揪成一团,直冒冷汗。 “只要静止不动,蜜蜂就不会攻击你,别担心。”叔叔轻声说。 蜜蜂群在僵住不动的艾琳头顶上聚成一个黑块,便发出声音边飞舞着。成千上万的蜜蜂振翅声震动着空气,让艾琳觉得皮肤痒痒的。 不久之后,带头的蜜蜂停在一棵树的粗树枝上,其他的蜜蜂也陆续围在它旁边,过没多久,树枝就被由蜜蜂群所形成的黄黑交错的肿瘤包住了。 叔叔吁地吐了一口气。 “……不要紧了。可以动了,不过要慢慢地。” 艾琳也跟着吐了一口气。 “只要它们像那样停在树枝上,就起码会安静个大半天,除非有什么动作激烈的东西靠近,它们才会飞过来攻击。” 听着叔叔的话,艾琳的目光也被蠕动个不停的块状物吸引过去,刚才担心被蛰伤的恐惧感渐渐消失,艾琳的新很快就被一大群蜜蜂聚集在一起的奇妙模样震慑住了。 “……为什么蜜蜂会停在那根树枝上?” 艾琳小声地问:“那根树枝上有蜂蜜吗?” 叔叔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回答:“不,它们不是为了采蜜而聚集在那里的。那个啊,是舍弃旧巢、追求新天地的女王率领的蜜蜂群。” 艾琳惊讶地抬头看着叔叔。 “里面有女王殿下吗?” “最后面不是有一只比较大的蜜蜂吗?那就是女王蜂。只要发觉族群的数量过多,住起来不舒服的时候,女王蜂就会把下一任女王蜂的幼虫托付给生下来的蜜蜂群,自己带领半数左右的工蜂到其他地方寻求新天地。” 井然有序地聚集在一起的蜜蜂群虽然很可怕,却让人感受到一股令人钦佩的力量。 “那接下来,那一群蜜蜂就要去远方旅行了吗?” 艾琳的问题让叔叔露出苦笑。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没饭吃了。为了不让它们逃到远方,我已经事先稍微割过女王蜂的翅膀了。虽然这样很可怜,不过这样一来它就不会飞太远了。好了,帮我一个忙吧。我得准备新的巢箱才行。” 于是艾琳跟着叔叔走到屋子西侧、有着马厩和山羊栏的地方,当艾琳他们接近那里,马和山羊便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看着他们。 他们就是多奇和诺洛吧……不过艾琳不知道是谁。 绕过屋子来到北侧之后,艾琳看见一间仓库。 仓库的墙壁上涂着厚厚的泥巴,但表面并不平整,一看就知道出自外行人之后;仓库里放着五花八门的道具和蜂蜜的巢箱,北面的架子上还摆了一整排的壶。墙上还有一扇往外推的窗户,仓库里有点暗,感觉阴阴凉凉的。 叔叔拿起巢箱后,脸上浮现一阵阴霾。 “……对了,空的巢箱只剩下这一个了。”喃喃说完之后,叔叔用下巴比了比仓库里面。 “我要把这个箱子拿出去,你帮我拿那个黑壶。” 艾琳看向叔叔用下巴指示的方向,那边的确有一个小小的黑壶。黑壶上有一个类似提把的东西,取代了盖子。 “叔叔说的黑壶……是喷雾器吗?” 一问完,叔叔惊讶地看着艾琳。 “没错,你竟然知道那是喷雾器。” 母亲替斗蛇疗伤的时候,都会使用和那个黑壶很像的喷雾器喷洒药剂。一想到这里,母亲拿着喷雾器的白皙手臂又在艾琳的眼睛深处浮现。 艾琳默默地走到里面,用双手捧起喷雾器,然后跟着叔叔走出去。 将巢箱放在阳光下的草原上之后,叔叔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好几张花纹很奇异的板状物。 发现艾琳一直盯着看,叔叔说:“这叫巢房,是蜜蜂的家……把喷雾器给我。” 艾琳把喷雾剂递给叔叔之后,他对着巢房和巢箱喷了几下,仿佛甜酒般的香味顿时飘散出来。原本以为喷雾器里装的是药水的艾琳,惊讶地抬头看着叔 叔。 “……好香喔!” 叔叔绽放笑容。 “很香吧,如果蜜蜂它们也这么觉得就好了。” “喔……原来如此……!叔叔是为了把那些蜜蜂引诱过来,才喷上香味的吧,因为蜜蜂会被花香吸引。” 叔叔仔细端详着艾琳。 “你几岁啊?” “咦?……十岁。” 嗯——叔叔低吟一声。 “你的说话方式不太符合你的年龄哩。” 艾琳眨眨眼睛,她回想起莎姬以前也曾经说:“艾琳,你说话的方式好像打人喔。”便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看见艾琳的表情,叔叔说:“我不是在责备你人小鬼大,不用太在意,我反而觉得很钦佩。” 笑着说完之后,叔叔在艾琳跟前摇了摇喷雾器。 “不过可惜,你猜错了。用来引诱那群蜜蜂的,是我接下来要在这个巢穴里喷洒的糖水。喷洒这个液体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玉臂,叔叔露出苦笑。 “唉,应该不可能知道吧……” 叔叔在一张张的巢房上喷洒液体,艾琳站在叔叔旁边,一边帮忙拿巢房,一边仔细思考。 如果不是用香味引诱它们的话,又为什么需要这么强烈的香气呢?是为了要把蜜蜂弄醉吗?…… 在艾琳思考的时候,某一幕光景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是为了取代因为衰老而死亡的斗蛇,而把年轻斗蛇放进“池”里时,妈妈将死去斗蛇的黏液涂在年轻斗蛇身上的光景。 “叔叔……”艾琳低声说。 “嗯?” “这个巢箱之前是其他蜜蜂们的巢箱吗?” 叔叔停下手边的工作,注视着艾琳。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艾琳小声地说:“我在想,使用这个液体会不会是为了消除其他蜜蜂的味道……” 叔叔沉吟。 “真是太惊人了。你说得没错,消除味道就是正确答案。” 艾琳高兴地绽放笑容。 按键这样的表情,叔叔也抬起眉毛,露出笑脸。 “嗯……你笑了呢,你的笑脸还真不错哩。” 叔叔一边摸着巢房,一边说:“的确,每一群蜂蜜都有各自的气味,它们好像是用气味辨别同伴的。我想要消除的,是蜜蜂的天敌的味道。之前,吴须曾经跑到这个巢箱里,等我发现的时候,蜜蜂全都飞走了。虽然已经洗过晒干了,不过蜜蜂对气味非常敏感。” 叔叔把喷雾器的前端放在艾琳的鼻子前面,让她闻闻味道。 “这是由一种叫做娜法兰的花所提炼出来的液体。娜法兰是蜜蜂最喜欢的花喔!最有趣的是,它还有让激动地蜜蜂冷静下来的作用,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这个液体盖过吴须的味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猜得到这是用来消除气味的——你家也有养蜜蜂吗?” 艾琳摇摇头。 看着低头的少女,约翰在心中斥责自己。 哎呀,糟了……她的脸上好不容易才露出笑容的,我又让她难过了。 对这个孩子来说,家庭的就像是碰了会痛的伤口一样。约翰明明了解,却因为好奇心作祟,又不由自主地发问。 我的坏习惯就是太爱管闲事了。 这个孩子聪明得令人惊讶,只要稍微一探听,她就会有所察觉。看来,如果要让这个孩子的心情放松,还是不要随便探听得好。 “……好啦。那我要把巢房放回巢箱里了,来帮我忙吧。” 艾琳点点头。 3.蜂王乳 究竟要如何让那群蜜蜂进入这个箱子呢? 艾琳兴致勃勃地看着叔叔带上他刚才拿给自己的手套和斗笠。接着,叔叔把洒了糖水、放了蜂蜜,一切准备就绪的箱子,拿到那群黑压压的蜜蜂下方。 结束这些前置作业后,叔叔又走到了仓库区,这次拿了一个大袋子、斧头,以及垫脚台回来。 “你如果想看的话,可以待在这里,不过可别再靠近。” 叔叔这么说完,便拿着袋子和垫脚台走向树枝下方。他把垫脚台放在树枝下之后站了上去,随即慢慢地朝着黑色的块状物举高大袋子。 叔叔要用那个袋子把蜜蜂群包起来!…… 艾琳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 这么做的话,蜜蜂难道不会生气而群起攻击吗? 袋子静静地从下方包住黑色团块。可是因为树枝相当高,即使叔叔电器脚尖,伸长双手,还是没办法把最高处的蜜蜂套进袋子里。 不过叔叔似乎也没打算把所有的蜜蜂都装进去,在大半的蜜蜂群都装进袋子里之后,就迅速地锁紧袋口。接着,举起斧头砍向没有蜜蜂的树枝,断裂的树枝瞬间掉进袋子里。 留在树枝上的蜜蜂猛然废弃,激动地穿梭飞舞。叔叔脸不红气不喘地把斧头丢到地上,从垫脚台上下来,再把袋口靠在巢箱下面细细的空隙。 艾琳站的位置看不太清楚,不过叔叔应该正试着把蜜蜂们赶进巢箱里。 可是还有很多蜜蜂嗡嗡嗡地在空中飞舞。 艾琳缩着脖子,一直注视着叔叔。 叔叔盯着巢箱的入口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把袋子放下,站了起来,然后朝着艾琳走过来。 “好了,这样就结束了。我们去吃午餐吧。” “咦……”艾琳吓了一跳。就这样放任那个巢箱的入口大敞,真的不要紧吗? “那样蜜蜂不是会逃走吗?……” 叔叔笑着说:“放心!吃完午餐之后你再来看看吧。现在在外面游荡的家伙,也会乖乖费尽巢箱里的。” 艾琳看着巢箱,蜜蜂们进进出出的,还有很多蜜蜂没有进入巢箱,一直嗡嗡飞着。 它们是为了追求新天地而离开的蜜蜂群,现在却被关在这么近的箱子里,它们真的不会逃走吗?蜜蜂群现在是在舔糖水没错,可是舔完之后,它们不就会再逃走吗? 叔叔把手放在艾琳肩膀上。 “如果这么在意的话,就在这里监视到满意为止吧。我先货架,叫你吃饭的时候可要回来……还有千万不可以接近那个巢箱。” 艾琳点点头。 叔叔走进屋子里以后,艾琳觉得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动树枝、蜜蜂飞舞的声音而已。 艾琳静静地注视着蜜蜂的动静,不久之后,艾琳小声地“啊……”了一声。 一开始,在四处飞舞的蜜蜂之中,有一只朝着那个巢箱的位置飞了过去;接着,一只又一只的蜜蜂们仿佛被磁铁吸住一般,接二连三地停在巢箱上。 当它们停在巢箱的入口处之后,蜜蜂们简直像在说“我回来了”似的拍动翅膀,陆陆续续地爬进巢箱里。 等到艾琳回过神的时候,巢箱外已经完全没有蜜蜂了。 艾琳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一场魔术表演,呆呆地凝视巢箱。蜜蜂们现在在里面做什么呢?是不是在讨论“本来要去新天地的,不过呀,这个巢箱也不错啦”? 那个超大的块状物到了巢箱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好想看看…… 虽然叔叔叮咛自己不准接近,不过只要不碰触到那个巢箱,透过入口窥看的话,说不定可以在不惊动蜜蜂的情况下看到巢箱里的情况。 艾琳回头看了一眼,接着便蹑手蹑脚地朝着巢箱靠近。 巢箱里很安静。艾琳在巢箱前蹲下来,试着从旁边的细长入口窥视。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不对……有东西在动吗?那是蜜蜂吗? 嗡嗡的 振翅声传来,它们在做什么呢?…… 就在艾琳歪着头、忘我地看着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抓住了。 艾琳吓得想大叫,一只大手马上掩住她的嘴巴,转眼间,她就被抱离巢箱了。 把艾琳抱到屋子的玄关处之后,叔叔这才放下她。 “我不是告诉你不准接近巢箱的吗?” 被责备的艾琳缩起脖子:“对不起。” “蜜蜂虽然不太会主动攻击人,可是当它们觉得你是敌人而激动起来的话,可是会不要命地袭击你的。” “……我知道了。” 俯视着缩成一团的艾琳,叔叔垂下肩膀。 “真是的,吓死我了。” 说完之后,叔叔有用平稳的声音询问:“那群蜜蜂会乖乖回到巢箱的这件事,真的让你觉得这么不可思议?” 艾琳点点头,小声回答:“是的……它们明明因为不想继续住在巢箱里才飞出来,可是却像刚才那样,又爬进另一个巢箱里,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似的,这种景象真的让我觉得很奇妙。” 叔叔微笑,“那个啊,是因为那个巢箱已经变成那群蜜蜂的家了。只要是女王蜂决定栖息的地方,就会成为整群蜜蜂的家。” “喔……”艾琳抬起脸。 “所以叔叔认为没问题了,就是因为女王陛下已经计入那个巢箱里的关系吗?” “没错,只要女王蜂进到那个巢箱里,其他的蜜蜂一定也会追随它。蜜蜂的忠诚度比我们人类还高,它们不会随意造反或背叛女王蜂。有时看着蜜蜂群,会让我觉得很可怕呢……它们简直就像是被线拉着一样,所有的蜜蜂全都进去巢箱里了,没错吧?” 艾琳点点头,回想着数量惊人的蜜蜂一起飞起来的场景,还有仿佛被施了法术一般接二连三地爬进女王蜂所在的巢箱的模样,喃喃的说:“不知道女王蜂会不会使魔法。” 叔叔轻笑道:“搞不好真的会,母亲就跟魔女一样。” “母亲?……女王蜂是母亲吗?” “嗯,是那一大群蜜蜂的母亲。” “咦!”打从心底吓了一跳的艾琳瞪大眼睛。“那一大群?那些蜜蜂都是那个女王蜂生的吗?” “很难相信吧……不过上万只的工蜂都是那只女王蜂的女儿,全部的工蜂都是雌的,不过它们没办法产卵,只能不断地辛勤工作,到处去采蜜。只有女王蜂可以产下上万颗卵。” 艾琳的嘴巴微微张开,看着叔叔。 她的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独自一人生下几万颗卵的女王;诞生的女儿们成为工蜂,只能不停地工作……多么不可思议啊。蜜蜂的亲子关系和人类之间,浆染有这么大的差距。 就在艾琳想象着产下无数颗卵的女王蜂,以及女儿们从那些卵之中诞生的模样时,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了?” 看见艾琳歪了歪头,叔叔挑起眉毛:“怎么了?” 艾琳抬头看着叔叔,“如果工蜂是女王陛下的小孩,就代表它们都继承了女王陛下的血统啰?为什么它们无法成为女王陛下?” “嗯——”叔叔沉吟了一下。他看着艾琳耳朵脸,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推着艾琳的肩膀。 “……我让你看个好东西。” 叔叔带着艾琳走到刚才方有巢箱和喷雾器的仓库。走进仓库之后,叔叔把铺在地面的木板拿起来,将它立在旁边,再掀起下方的盖板。 盖板下面有一个洞,叔叔趴了下来,把手伸进洞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壶。 打开盖得紧紧的盖子以后,叔叔招招手。 “来这边看看这个。” 艾琳走到叔叔旁边一看,发现壶里装着带有淡黄色的粘稠物。叔叔拿了一根小汤匙,舀了一匙。 “你舔舔看。” 艾琳照他的话舔了一口。一开始,艾琳觉得很甜,不过下一瞬间,舌头到喉咙都感受到强烈地酸味,就好像被刺到一样。 “呃……”艾琳吐出舌头,不禁皱起了脸,无法形容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口鼻。 叔叔笑了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有那么难吃吗?……来,用这个中和一下嘴里的味道。” 叔叔从架子上拿下蜂蜜壶,让艾琳舔了一口蜂蜜。 酸味虽然消失了,不过和羊奶味有点类似的味道还留在口中。 “这是蜂王乳。吃这个长大的幼虫,就会变成女王蜂。” 叔叔一边把壶盖紧紧盖上,一边说:“在觉得差不多需要新的女王蜂时,工蜂就会制作一个名为王器的特别容器。那就是公主陛下的摇篮——王台。女王蜂会在王台产卵,等到幼虫孵化以后,年轻的工蜂就会轮流把自己体内分泌的蜂王乳喂给幼虫,它们就是这样养育新一代女王蜂的。” 把壶放回地底下,并且盖上盖板之后,叔叔看着艾琳,咧嘴一笑。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啊,可以做出女王陛下。” 艾琳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露出一副不甚了解的表情,看到这个模样,叔叔的笑容更深了。 “挺好,我就是这么做的。首先,用蜜蜡塑出一个王台。接下来,把木条放进女王住的巢和存满蜂蜜那部分的巢之间,把女王蜂隔开来。这么一来,巢里的工蜂就会不知所措,它们会非常想要女王,想要得不得了,这个时候……” 叔叔站起身,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奇小无比、很像挖耳棒的东西,让艾琳看。 “就要用这个,轻轻地把原本应该会成为工蜂的幼虫舀起来,放进我做的王台里面。这么一来,年轻的工蜂们就会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开始用蜂王乳喂养从那颗卵孵出来幼虫——那只幼虫就会在蜂王乳的养育下长大,之后就会变成女王蜂。” 艾琳皱起眉头。 “……咦?所以女王陛下的卵跟工蜂的卵是一样的啰?” “对啊,差别只有一个——是不是吃蜂王乳长大的。蜂王乳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它能把普通的工蜂变成女王蜂。” 留在艾琳舌头上的味道,感觉比刚才更呛了,艾琳突然觉得有点恐怖。 艾琳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摸了一下。 “叔叔……我的舌头没问题吧?有没有怪怪的?” 叔叔又笑了出来。 “不会、不会!你的舌头是不会变成女王蜂的,安心吧!不过,你可是靠着这个才能恢复健康的。在你发高烧、卧病在床的期间,我一直喂你喝用蜂王乳、蜂蜜和果汁搅拌在一起的综合饮料。” 叔叔这么说着,还把刚才喂艾琳舔蜂王乳的汤匙甩了一下。 “你可得好好谢谢它们。蜂王乳是长寿的秘方,非常昂贵。你知道你刚才舔的这个汤匙一匙要多少钱吗?” 艾琳屏着气,看着叔叔。 叔叔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居然要一枚小粒银哩。” “咿!艾琳打从心底吃了一惊,眼睛睁得好大。 “一……一枚小粒银?” 一枚小粒银可以买三个成人拳头大小的上等牛肋肉。刚刚吃的分量只跟自己的小指指尖差不多,竟然要这么贵!……那叔叔就是为了救自己,喂给自己要价昂贵的蜂王乳了。 艾琳脸色铁青,全身上下瞬间变冷——那种吓人的金额,自己实在是无力偿还。 “……叔叔。” “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艾琳摇摇头。她板着脸孔,悄声说:“叔叔……我没有钱。” 叔叔直视着艾琳。接着,他表情凝重地伸出手,抓住艾琳的肩膀。 “……是我不对,竟然 多说了这些不必要的话。” 叔叔直视着艾琳,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收钱。我没有那种肮脏的想法,所以大可放心。我虽然不是有钱人,但是也不穷……也没有家人要养。养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孩、出些医疗费,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用担心。” 即便叔叔这么说,艾琳还是无法释怀。 母亲把自己存的一大笔大粒银交给邻居莎姬的双亲,拖他们照顾艾琳。对于不是家人的人,是不可以要求人家义务照顾自己的。 可是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要是没有这位叔叔,自己连饭都没得吃,也连床都没得睡…… 艾琳扁着嘴低下头,强忍着因为无助而涌出的泪水。 然后,她把双手放在地上。 “……叔叔,我……没有家……可以回去了,也没有钱。” 艾琳觉得自己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但是,我会做菜、会缝补衣服,也能照顾山羊和马。我会拼命工作的……所以,能不能让我留在这里?” 一时之间,约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凝视着把两只小手撑在地上,微微颤抖的少女。 这么年幼的孩子竟然会想到必须给照顾自己的人一笔钱,这让约翰大感惊讶。过去他生活的地方,没有这种孩子。十岁左右的小孩约翰看多了,他们总是靠着不知世事的童稚纯真,理所当然地向大人撒娇。 职人阶级的孩子,原来就是像她这样。那么,职人阶级的孩子或许远比贵族、高级职能阶级的年轻人成熟多了。 不过,这个还似乎不懂得如何察言观色,约翰老早就想要把艾琳留下来了,艾琳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约翰因为一起让自己无法承受的事件而不得不离开家人,开始过起养蜂人的生活,回头算算也有六年了,也觉得一个人很寂寞。 虽然没有养育女孩的经验,不过这个孩子不仅比男生坚强,还十分聪慧,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当然,前提是这个孩子孤苦伶仃的,也没有家人。 这个孩子一定经历过什么奇特的遭遇,领养她可能会引来麻烦。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冲动,更要慎重考虑才行。 即便如此,短短的时间还是让约翰喜欢上这个孩子,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放下她不管。如果这个孩子的父母亲突然出现而把她带走的话,他绝对会觉得很寂寞。 可是,这个孩子不晓得约翰的心情,把约翰当成外人,壁垒分明地拉起一条线,并且觉得自己欠照顾自己的约翰一个人情。约翰想,光是温柔地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她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开朗吧。 “……出外旅游。” 约翰一开口,艾琳便抬起头。 “住在旅馆里,一天要付多少住宿费,你知道吗?” 艾琳表情僵硬地摇摇头。 “大约是一枚小粒银……那么,被贵族家和商家雇佣的小孩子,工作一天能赚多少钱,你知道吗?” 艾琳又摇摇头。 “价格大概是五十枚铜币,等于小粒银的一半,所以,如果你要在这件屋子里帮忙家务的话,就想成一天五十枚铜币好了。我刚才说的旅馆住宿费时一个成年的价钱,小孩的话就是半价。这样刚好跟住宿费摊平……你觉得这个交易怎么样?” 看见艾琳的表情豁然开朗,约翰也露出微笑。 “好,那就是交易成立啦。等你的身体恢复之后,就好好工作吧。” 艾琳用力点点头。 第二章 翱翔天际的野兽 1.蜜蜂和竖琴 对养蜂人来说,春天是最忙碌的季节。 忙归忙,春天也让也让人心情雀跃——花儿逐一盛开,蜜蜂们每天都活力十足地飞舞着,采集大量的花蜜。由于蜂群增加得很快,所以得小心分封的情况发生才行,不过分封顺利的话,收入就有希望变多了。 但让,蜜蜂收集完花蜜后,养蜂人就要采集蜂蜜。一大早起床,如果是天气晴朗的昊天天气,约翰和艾琳就会干劲十足地去采蜜。 蜜蜂会等巢房的水分蒸发之后,再用白蜡把储满花蜜的六角形巢房封起来。这时,约翰会用割蜜刀从蜂巢的下方往上方移动,轻巧地割下蜂蜡,艾琳每次看到这一幕都会手痒,很想自己试试看。 约翰割掉封蜡之后,就会把储满蜂蜜的巢房放进一个类似大木桶的装置里面,然后抓着木桶上的把手不断地转动,木桶下面就会开始流出金黄色的蜂蜜。 之后将蜂蜜用干净的布过滤、装进干净的壶里,再盖上盖子,就是艾琳的工作。只要好好工作,就可以尽情地舔好吃的蜂蜜,这让艾琳觉得很开心。 比起采集来的美味蜂蜜,更让艾琳惊讶的是花粉的味道。 蜜蜂不只采集花蜜,还会采集大量的花粉,储存在巢里。它们在两只前脚上沾着圆圆的花粉飞回来的模样,让艾琳觉得很可爱,不过她没想到那些花粉竟然能吃,所以当约翰催促她吃的时候,她真的吓了一跳。花粉吃起来的味道很甜,真的十分好吃。 约翰有些骄傲地对着睁大眼睛的艾琳说:“要是放个两天,等到花粉发酵了,味道就会变酸。所以能够了解花粉美味的,只有养蜂人而已。” 从早到晚,艾琳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等着她,所有的事情都让艾琳觉得十分稀奇、有趣。 晚上一钻进棉被,艾琳就会立刻睡着,隔天早上睁开眼睛,又有一整天的工作等着她。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间,失去母亲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也开始在艾琳的心中淡化了。 不过,遇到下雨的日子时,寂寞还是会不经意地袭向她。就算约翰就在身边,那份寂寞还是无法消除——母亲不在的寂寞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只要泪水一盈上眼眶,艾琳就会到马厩去,蹲在乖巧地嚼着粮草的母马多奇旁哭泣。 约翰或许已经注意到艾琳会像这样躲起来哭,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干涉。 随着季节慢慢从春季转移到夏季,约翰也开始相信艾琳之前说过的话——她已经没有家了。她一定是在很悲惨的状况下失去父母亲,但是约翰也没有追问。 在七月一次的市集日来临时,约翰就会骑马到距离一度的科庄干道闹区,去购买生活必须品和贩卖蜂蜜,如果这时带着艾琳一起去,艾琳便会喜不自胜。 本来这个孩子就很沉默寡言了,到了市集之后,她更不会离开约翰身边,只会默默地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露天商店摆出来的商品和看板,不过她视乎不怕人们的目光。 熟识的商人们一看到约翰带着一个明显有雾之民血统的少女,全都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问东问西,但约翰只回答他们自己领养了朋友的女儿。 当约翰买了这一代的女孩们爱穿的领口绣花衣物送给艾琳时,艾琳开心地道了谢,可是那种高兴地样子,却和他们半途来市集的山路上,发现一个挂在华克上,形状跟细长的叶子如出一辙的蜂巢时,那种散发光彩的喜悦不同。 看来,生物似乎比衣服、装饰品更能吸引这个孩子。 她总是会看着进出巢箱的蜜蜂看到忘记时间;听到新任女王蜂羽化,发出吱——吱——的美丽声音时,她大概也大受感动吧。因为她的脸激动地红了起来,还热泪盈眶呢。 她会在原野上追着蜜蜂们四处游荡,并且会因为随着野生蜜蜂的种类不同——从筑巢的方式到吃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而兴奋着。 不过艾琳不会像一般的小孩那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自己发现的东西。 一开始,约翰还以为这是因为艾琳跟自己不熟的关系,但是时间久了,他就发现其中另有原因。他察觉这个孩子习惯默默地思考自己发现的东西。 无论是打扫炉灶的灰或是清理山羊粪,这个孩子的脑袋里似乎都有着各式各样的疑问和推测,经常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在一旁偷听这些自言自语,总让约翰觉得很有趣。 举例来说,当艾琳在帮忙过滤蜂蜜的时候,曾经一边看着缓缓流出的粘稠蜂蜜,一边在口中低喃:“……果然不对,不是花蜜。” 约翰一边抓着摇蜜机的把手旋转,一面竖起耳朵听艾琳在说什么,不过艾琳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盯着流出的蜂蜜,小声地说:“但是,沙罗花和娜珊花的花蜜颜色不同,所以……应该就是花蜜啊。” 约翰忍不住开口:“喂,你会觉得这不是花蜜啊?哪来这么奇怪的想法?” 艾琳好像很惊讶地抬起脸,接着,红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开口说:“……之前,我试着舔了蜜蜂们舔过的花蜜,结果发现花蜜虽然很甜,味道却跟蜂蜜完全不同。” 约翰大吃一惊。 他终于了解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抱有疑惑了。虽然人们会哈哈大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年仅十岁的孩子竟然会亲自舔花,还对花蜜和蜂蜜的味道不同而产生怀疑,这让约翰觉得十分有趣。 “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那么蜂蜜究竟是什么呢?” 注意到自己又开始以一个老师的口吻说话时,约翰在内心苦笑,可是艾琳一点也没发现约翰的异状,反而一脸认真地回答:“蜜蜂喝了花蜜之后会先储存在肚子里,再回到巢房吐出来,所以我想蜂蜜里面应该混有蜜蜂的口水……” 约翰兴致勃勃地听着,想知道艾琳还会想到什么问题。艾琳歪着头,继续说:“蜜蜂都飞很远。它们会飞到非常远的草原去,连我都快要跟不上了,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累死了。蜜蜂的身体比我小很多,对吧?对那么小的蜜蜂来说,草原远比人类眼中的草原还大得多吧?” 约翰忍不住停止旋转把手,注视着专心说话的艾琳。 “以前妈妈说过,人类和野兽吃东西都不只是为了身体的发育,也为了储存活力,工作很久或是走很多路之后肚子会非常饿,就是这个缘故。蜜蜂靠着那么小的身体飞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还要把好不容易采到的花蜜带回巢里吐出来,为什么还活得下去呢?还有,如果蜜蜂吐了那么多的口水,躲到能让那么淡的花蜜变成金黄色的粘稠液体的话,它们不会怎么样吗?……蜜蜂的口水非常少吧?可是它们却吐了那么多出来,身体难道不会有影响吗?……为什么它们还能活力十足地飞来飞去呢?” 约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他发现自己停下了摇蜜的手,于是赶紧抓着把手,重新开始搅动。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得费很多工夫。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你就先等等吧。现在要先过滤蜂蜜,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 从这天起,约翰都会找机会把和蜜蜂有关的知识详细地告诉艾琳。 这个孩子就像是刚孵化的雏鸟渴求饵食般渴望知识,约翰也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某个下雨天,发觉她拥有超乎寻常的求知欲。 那一天,约翰为了去和交易的商人谈生意,把艾琳留在家里,一个人骑马前往干道沿线的街上。去的时候天气晴朗,可是回来的途中就开始下起雨来,等到约翰到家的时候,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了。 之前像这样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艾琳都会拿着伞到半途的山路上迎接他,所以约翰在这一天也期待着艾琳的到来,然 而到家之后,却没看到艾琳。 把多奇牵进马厩里,帮它擦干身子、喂了粮草之后,约翰走近玄关,可是家里仍然静悄悄的。 约翰一面担心着艾琳在这种雨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一边走近土间,结果就在隔着土间和客厅拉门的后面,看见了背对自己坐着的艾琳。 她到底在干什么?即使约翰走近了土间,艾琳还是没有回头。于是,约翰悄悄地走过去,从艾琳的肩膀上方偷看,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艾琳入神地看着约翰的书。她轻轻地摆动头部,嘴上念念有词。而她正在看的书,是和毒有关的医术书籍。 “……喂。” 约翰一出声,艾琳吓得抽动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约翰。 “对不起!” 艾琳脸色铁青。她大概觉得自己擅自打开柜子拿书出来看,会被约翰责骂吧。 约翰走进客厅,在艾琳面前盘腿坐下之后,伸手把书拿过去。 “不用道歉……你识字啊?” 艾琳点点头。 “你有去过学舍吗?” 约翰问完,艾琳摇摇头。 “……是妈妈教我的。” 约翰晃了晃手上的书。 “妈妈教你的?你连这本书都看得懂?你妈妈教到什么程度?” 艾琳耸起肩膀。 “那本书……很难,里面有很多我不认得的字。” 约翰安心地露出微笑。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说实话,看到你在看书真令我起了鸡皮疙瘩哩。必将在天色昏暗的雨天,一回家却看到一个十岁的女孩子专心地看着《毒之书》啊。” 艾琳的脖子缩得更短了。 “这是专门提供给高级职能阶级的少年们就读的高等学舍中,十六岁的少年们学习的书籍。要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看这本书的话,你就是怪物了。” 这么说完,约翰凝视着脸色稍微恢复平静的女孩。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看得真专心呢,连我进来都没发觉。这本书这么有趣吗?” 艾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地低下头。 艾琳是在之前约翰出门洽商的时候,发现他拥有许多书籍的。因为下雨天不能外出工作,无聊的艾琳想替约翰缝补衣服,可是打开里面房间的柜子一看,却让艾琳吓了一大跳。 足以躲进一个人的大柜子里堆满了书,这还是艾琳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书。她虽然觉得不该随便碰约翰的东西,可是实在按捺不住,很想知道那些是什么样的书籍。 艾琳把书籍一本一本放在地上,一边留意着不要弄乱了顺序,一边看着每本书的书名,同时,心情也雀跃起来。故事书、和蜜蜂有关的书、介绍各个国家的书……简直就像是一座藏宝山耸立在自己眼前。 那个时候距离约翰回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艾琳无法放心阅读,所以她一直偷偷地等待着约翰再度出门的日子。 所以这天等约翰一出门,艾琳就打开柜子,把书拿了出来,然后移动着目光,烦恼不知道该看哪一本。因为她只能利用约翰不在的这段时间,所以没办法一次看太多。 艾琳会开始阅读医术书籍纯粹只是巧合,当她迅速浏览书页的时候,看见了这本书里有描写着关于“味道的变化”的内容。 瞬间,艾琳便回想起母亲进入“池”里探查斗蛇死因时的事。当艾琳告诉母亲斗蛇的味道起了变化时,母亲的脸上浮现了十分惊讶的表情,还叫艾琳不能对任何人说。 母亲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呢?斗蛇的味道又为什么会起变化?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另一个记忆也跟着苏醒过来——在享受美味晚餐的那天夜里,母亲说的话。 母亲说,被人们饲养的斗蛇会变弱。 ——你想想看,那是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办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可是就算找到了答案,你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绝对不能说出去。 母亲留下的话一直让艾琳耿耿于怀,因此当她看见“味道的变化”这个部分时,便觉得这本书说不定有解开谜团的关键。 可是,因为书里是在有太多她看不懂的字,所以不管看了几次,她还是不太懂。 不过,她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人类中毒之后,身体的味道好像就会改变。所以只要问问死者的嘴巴,就能知道死者是中了什么毒而死的——书上写的这段话,让艾琳非常在意。 母亲对监察官说,毒蛇的死因是中毒。所以斗蛇的味道会改变,很可能是因为中毒的关系——就在她这么思考的时候,约翰就回来了。 艾琳当然不能老实告诉约翰,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专心地看医术书。 她低着头,听见约翰啪地合上书的声音。 “……你想要看懂这种书籍吗?” 艾琳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她惊讶地抬起脸。 “是的。” 约翰静静地看着艾琳,最后他的脸上浮现微笑。 “好,那我利用工作的空档教你吧。” 过去约翰曾经想过,他想要知道哪些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没有知识、理解速度比别的孩子慢就觉得自己没有用的孩子。当那些孩子知道自己并没有比其他人差时,眼睛里露出的光芒,能让他感受到无可取代的满足。 教了艾琳之后,约翰又感觉到截然不同的喜悦——那就是养育一个未来无可限量的孩子的喜悦。 除了生物和书籍之外,艾琳还热衷于另一件事——制作竖琴。 在他们为了购入夏季用品而前往市集的那一天,一年会来这个市集几次的吟游乐师们在晴朗的天空下铺了红毯,为接下来的演奏做准备。 “要不要听听看?” 约翰说完,艾琳抬头看着他点点头。 他们的演奏相当精彩,用竖琴和笛子表演许多曲子,从哀愁的情歌到活泼的舞曲都有,艾琳带着出神般的表演听着这些多彩多姿的歌曲。 在回程的路上,当他们一如往常地和背着货物的多奇走在山里时,艾琳开心地哼着刚才听到的情歌。 “……月夜的蛙鸣,晨霭的鸟鸣,声声声声,搅乱了宁静……” 到了歌曲的高潮段落,艾琳更是感情丰富地唱着:“别啼了,破晓的鸟儿,别啼了。我会回想起他昨夜的声音……” 约翰笑了出来。 “喂、喂、喂,你知道这歌词的意思吗?” 艾琳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约翰。 “不是在说……鸟儿别叫了吗?” 约翰笑得几乎要咳嗽了,他摇摇头。 “哎,算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破晓之鸟》是这一带的人们朗朗上口的歌,连大公领地也有人会唱。” 艾琳眨眨眼。 “是吗?我从来没听过。” 约翰很惊讶。 “是吗?你刚才明明在唱啊?” 艾琳脸上的困惑神色更深了。 “……因为我刚才听过了。” “只听过一次的歌,你就能唱得出来吗?” 约翰这么一说,艾琳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刚才那首歌很动听,所以她就记下来了,可是如果问她记不记得其他歌曲,她也说不上来。 约翰仔细地看着艾琳,似乎在想着什么。到家之后,他便从架子上拿出一把竖琴。 “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拿出来了……” 约翰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试拨了一下琴弦,并带着认真的表情侧耳倾听,同时调整着小小的钮。 不久后,他点了一下头,看着艾琳。 “你知道这首歌吗?”约翰开始弹奏的曲子,让人联想到和煦的春季阳光。 “不知道。”艾琳摇摇头。 “是吗?这是一首好曲子吧?” 艾琳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同时点点头。 “是的……叔叔弹得真好!” 约翰笑了笑。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非常喜欢弹竖琴,这也是我父亲认同的一个嗜好之一,不过我不只弹竖琴,还拜工匠为师,迷上了竖琴的制作,结果被我父亲骂:‘你是打算要当乐师吗?’这个也是我自己做的竖琴,声音很不错吧?” 艾琳点点头。 约翰流畅地弹奏着各式各样的乐曲——有仿佛抬头仰望夜空明月般静谧的歌曲,也有让人听了就想跳舞的轻快歌曲。 艾琳高兴地一边探出身体摇头晃脑,一边跟着哼唱。 “艾琳,你哼哼看这首曲子。” 约翰再度弹起一开始那首如同春季阳光的歌。 艾琳听完之后,便试着从头到尾完整哼一次。 约翰沉思。 艾琳能够完整重现只听过一次的歌曲,着的确让他感到惊讶,可是更令他吃惊的是艾琳的声音。那不是随意评感觉哼出来的,而是正确地应和着琴弦弹出来的音符。 约翰小时候曾经被竖琴师夸赞过音感很棒,可是艾琳的音感更凌驾于自己之上。 从这一天起,艾琳也开始从头学习制作竖琴。 就如同约翰一开始发觉的一样,艾琳的听力相当惊人,可以重现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只是她的天赋仅限于原音重现,毫无创造新曲的能力。 对艾琳来说,发出声音比作曲更吸引她。 琴弦的松紧当然不用说,连制作竖琴琴身的木材种类、不同的竖琴形状所造成的琴声差异,都让她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跟着约翰学了基本的竖琴制作方法之后,艾琳便热衷于使用各式各样的木材制作各种形状的竖琴了。 当然,她做不出工匠等级的竖琴,不过直到几年之后,艾琳对制作竖琴的热情并没有衰退。 2.夏季小屋 阳光清晰地映出树木的影子,蝉声从破晓开始就不曾停歇,又到了炎热的夏季时节。 约翰家所在的高低比从前艾琳和母亲生活的地方还要高,湿气一直都很低。所以即便是夏天,早晚还是很凉爽,住起来非常舒服。 当纱罗花开满湖畔,原野也被娜珊花染成一片黄色时,约翰向附近的农家借来一匹小马。 每年到了小麦的收成进入尾声、下一波豆类的种植准备作业也告一段落时,约翰就会去借马,并约好等到秋天再还给对方。 就在约翰把铺好防水布的货车台拉到太阳下方,正开始做准备的时候,艾琳好奇地跑了过来。 “……你打理完诺洛它们了吗?” 艾琳点点头,约翰便把抹布拿给她。 “那就帮我清理一下这个货车台吧。如果发现有软掉的木板或是破损的地方,都要跟我说。” 再点了一次头之后,艾琳随即爬上货车台,那是一个比艾琳看过的车子都还要长的大货车台。 “叔叔……这是用来载什么的?” “我们要用这个载所有的巢箱,还有我们的食粮和寝具。” 艾琳惊讶地停下了擦拭货车边缘的手。 “咦?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约翰露出微笑。 “我们要去追花——前往比这里更高的山上。在卡修山半山腰的地方有一栋我的小木屋,那一带只要到了夏天,就会开满斑杓和纱夏的花海,可是相当壮观的。” 看见艾琳的脸突然亮了起来之后,约翰继续说:“你就好好期待,努力工作吧。从现在开始到出发之前,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等到两个人关好家里的门窗、把巢箱和行李全堆到货车上出发时,已经是五天后的清晨时分了。 双头马车拖着货车台走在飘着晨雾的山路上,由于得尽量避免摇晃到蜂巢,所以行进的速度没有太快。货车后面。货车后面,艾琳拿着小小的树枝赶着诺洛它们这对山羊夫妇。 虽然山路上长满了茂盛的夏草和树木,挡住不少阳光,不过漫长的上坡路仍旧让艾琳汗流浃背。蚋被吸引了过来,差点跑到她的眼睛里;蚊子也发出了细小的叫声,聚集在流满汗水的肌肤上。 虽然巢箱上装了铁丝网,让巢箱可以保持良好的通风,约翰还是用洒水器对着箱子里喷水,以防巢箱的温度太高。 到了有清水从岩石间隙流出来的地方时,约翰停下了货车台。 艾琳用双手汲取冰凉得几乎让手指冻僵的清水漱口、洗脸,再擦了脖子之后,顿时觉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同时她也不小心弄湿了头发,所以用力地甩甩头,约翰见状笑了出来。 “……你怎么跟小狗一样啊。你可是女孩子呢,就不能再淑女一点吗?” 艾琳咧嘴一笑,又用力地甩了一次头。 “我宁愿像小狗。” 约翰边笑边看着皮肤晒得黝黑、手脚都跟木棒一样细的养女。由于自己不会绑头发,只好把她的头发剪短至齐领,所以看起来就像个男孩一样。 “真是拿你没办法。” 约翰的心中充满了怜爱,觉得艾琳真是个无可取代的宝贝。 两个人时而休息,时而默默地爬着山路。 当树林的枝桠变得透明、带着红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树干上时,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 “哇!”艾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田,色彩斑斓的花朵覆满了平坦的斜面。原野的尽头是悬崖,枣红色的云朵缓缓地从原野上低空飘过。 两个人一停下来,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听得见风摇曳着青草、拂过花儿的声音。 诸神之山的雪峰就屹立在原野尽头的深谷对岸,站在只有风声的原野上,感觉就像迷失在异界一样。 “……好,走吧,就快到了。” 约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头,轻声催促她。 约翰的夏季小屋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大小只有他从秋天住到春天的那间小屋的一半,不过去年钉的木板仍然完好无缺,并没有被野兽破坏。 “……到了到了。” 约翰一边锤着腰,一边伸了一个懒腰。 “把山羊赶到围栏之后,马儿也麻烦你照顾一下,我把巢箱放好以后就会去拆掉木板、打扫烟囱。” “是。” 即使是夏天,这里的夜晚还是相当冷,不点炉火是很难熬过深夜的。由于鸟儿时常在烟囱筑巢,所以得先从那里开始打扫。 每年的迁徙日总是让他疲累异常,过去他还对自己的体力有些自信,但是过了五十岁之后,这种劳动工作便让他的身体感到吃不消了。去年他的烟囱都不想清,直接盖着毛毯睡觉,可是今年就不行了——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艾琳。 即便迁徒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约翰还是每年都会来,其中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增加采蜜量,而是他喜欢这里。 ……我还能来这里多少年呢? 只要眺望浮现在黄昏光芒中的原野,约翰救觉得身体变得很轻松。今年的雨水很多,花也开得很漂亮,蜜蜂们应该可以采集到大量的蜂蜜吧。 今年,约翰不只养蜂,还打算采药草。 以前,他曾经在这座山的溪谷旁看过天童。天童是根治内脏肿瘤的特效药,但它只生长在险峻的深山溪谷中,所以要价相当昂贵。 天童生长在断崖一带,倘若真的要摘的话,就得非常小心才行。因为只要一失足,就会直接掉到深谷里去。流过谷底的河川里有野生斗蛇气息,所以只要掉进谷底绝对必死无疑。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前往摘取的价值,因为只要小小一块天童根,就值一枚大粒金。 再次之前,约翰一直觉得自己一个人活得下去就好了。如果老朽的身体动不了的话,他希望能躺在原野上,一边看着横过天际的云朵,一边死去。 可是,现在的他有艾琳了。再过六、七年,她搞不好就会嫁出去,如果想让她嫁进好人家,就得准备一比聘金和像样的嫁妆。 这么想的同时,约翰也有种预感,觉得艾琳人生不可能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样。 那个孩子有着某种特殊之处。在开始教她各种知识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如果那个孩子是男生的话…… 还有如果她不是雾之民的话,约翰就可以拜托以前的朋友让她到王都的学舍上课了。每次一想到若让艾琳接受正式的教育,她的天赋就会有大放异彩的可能,约翰就觉得很烦躁。 ……哎,再慢慢想吧。 不管怎么样都需要用到钱——这个想法并不会让约翰有负担,反而让他的力量不断地从体内源源涌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约翰的心中不断地浮出“要让这个孩子过着幸福的人生”的想法。 * 住在夏季小屋的日子安稳地过去了。 就在接近盛夏时节时,约翰一面吃着晚餐,一面对艾琳说:“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如果要你一个人看家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好,那我明天就出门啰,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了。” “是!” 约翰挑了一下眉毛。 “回答得很好,不过……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摸蜜蜂。” 看见艾琳吃了一惊的样子,约翰便半期脸孔。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吗?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想那么做啦,不过你应该非常想摸蜜蜂吧?我看见你蹲在巢箱前面,一副想要伸出手指的样子——被蜜蜂蜇到,是有可能会死的,可不要轻忽对待,知道了吗?” 艾琳悄悄地用拇指搓搓食指,点了点头。 要是让约翰知道自己已经被蜜蜂蛰过的话,一定会被他大骂——看吧,我就知道。 蜜蜂的身上覆着一层整齐的短毛,看起来就像是修剪过一样。艾琳一直很想摸摸看,她好奇那到底是软的,还是跟针一样硬。 她非常小心、缓慢地摸了一下,不过就在指尖碰到的瞬间,蜜蜂随即惊讶地飞了起来,艾琳连叫都来不及,食指就被蜜蜂蛰了一下……痛死了!她又舔又吸,还是无法消除疼痛。 被蜜蜂蛰到虽然让她觉得很痛,不过更让艾琳感到难过的,是在隔天早上看见那只没有针的蜜蜂掉在草地上的时候。艾琳知道蜜蜂蛰了人之后就会死去,但是当那具小小的尸体映入眼帘的瞬间,她才深刻地体会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蜜蜂动也不动地掉在草地上时,心中有某种感情渐渐扩散,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感觉就好像心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动,冷冷的空气从中吹过来似的。 其他的蜜蜂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姐妹死去了,仍然若无其事地在空中飞舞。艾琳就这么听着它们的振翅声,凝视着不再动弹的小蜜蜂好一段时间。 约翰皱着眉头,盯着低头的艾琳。 “你有时候就是会做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所以要我放你一个人在家,我真的会很担心呢——啊,对了,你绝对不能钻到多奇的肚子下面!” 艾琳猛然缩起脖子。之前当艾琳得知多奇是母马之后,她就会好奇是不是挤了它的乳房就会有奶水跑出来,所以才钻到它的肚子下面,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发现了。 “多奇很温驯,所以没有踢你,不过要是它心情不好,也会突然暴躁起来。” 约翰对低着头的艾琳说:“把脸抬起来。” 艾琳一抬起脸,约翰便用缓和却严肃的口吻教训她:“听好了,艾琳,人兽之间还是有很大的隔阂的,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多奇是脾气很温驯的母马,跟我们都很熟,感觉就像是家人一样。可是如果它被胡蜂蛰到,会因为疼痛感而情绪不稳,这时如果你又去接近它,它恨可能会把你踢死了。如果是人类被胡蜂蛰到而心情不好,也觉对不可能杀死一个和自己感情很好的小孩,但是马是不会顾虑那么多的。” 艾琳犹如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摄住一般听着约翰讲的话,因为约翰说的话跟母亲以前说过的话十分相似。 约翰神情凝重地叮咛:“知道了吗?” “……是。” 约翰点点头,表情也跟着缓和了。 “好吧,那明天就麻烦你好好看家啰。” 约翰从盘子里拿出干酪,穿在竹签上面烤了起来,艾琳见状便开口询问:“叔叔,你明天要去哪里?” “嗯?喔,我要去采草药。” “草药?……叔叔,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约翰微笑。 “不是、不是,我是采来卖的。你知道天童的根吗?” 艾琳摇摇头。 “天童的根可以治疗内脏的肿瘤,只要这一点点的根……” 约翰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细缝。 “就可以卖一枚大粒金。” “哇!真的吗?一枚大粒金!” 约翰边笑边从木盘子里捏起另一块干酪插在竹签上。 “当然是真的,价钱很好吧……不过啊,就跟人们谣传的一样——‘天童是靠斗蛇的气息生长的’,而且它是长在深谷里的草药,所以非常难采集,搞不好我明天一整天都没办法回来,你不用太担心。” 把干酪串插在炉火上之后,抬起脸的约翰吃了一惊。 因为艾琳正惨白着一张脸盯着自己。 “喂,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艾琳摇摇头。然后她用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细微声音问:“……叔叔,你要去有斗蛇的地方吗?” 约翰眨眨眼,看了艾琳一会儿之后挑起眉毛微笑着。 “原来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全啊……谢谢你,不会你不用这么担心。这一代我已经很熟了,而且我也不打算跑到谷底去,你就安心帮我看家吧。” 艾琳点了点头,不过如同乌云般翻腾的不安,仍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消失。斗蛇的味道在艾琳的鼻子深处复苏,围着母亲的斗蛇群弯曲的身体,在艾琳眼底浮现。 因为叔叔明天还要早起,所以就先上床睡觉了,但是艾琳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就算不会到谷底去,可是如果不小心滑到呢……? 恐惧总是突然降临的。 就好像艾琳一直以为能永远和自己再一起的母亲,却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被杀掉了一样。 要是叔叔没回来…… 颤抖从她的身体深处窜了出来。 3.翱翔天际的野兽 在天色泛白、黎明降临的时刻,叔叔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准备着行囊,以免吵醒艾琳,而艾琳则是一边听着细微的声响,一边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 不久之后,背着行囊的叔叔站了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听到关门的声音,艾琳立刻踢开棉被坐了起来,然后照着刚才在床上拟定的计划迅速行动。她换好衣服,从架子上把昨天晚上生下来的法稞和干酪拿下来之后塞进袋子里去,然后背着袋子静静地打开门。 天色 尚未完全大白,在微暗的夜色中,艾琳看见了叔叔离去的小小身影,赶紧追了上去。由于有一段路位于视野良好的原野之间,要是叔叔回过头,艾琳就会被发现,不过到时候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或许是因为专心想事情的关系,约翰并没有注意到跟踪自己的艾琳。在通过前往险峻的山路的山谷时,约翰一直为一件事情所苦。 那个孩子会不会是被斗蛇攻击过?…… “你要去有斗蛇的地方吗?”——当艾琳这么问的时候,她的脸色非比寻常。那时候,约翰以为她是因为担心自己才脸色铁青的,现在回过头想想,他觉得似乎不只如此。 那个孩子倒在湖畔的时候,覆在她身上的泥巴不是单纯的泥巴。从那些简直就跟胶水一样硬的泥巴上,散发出强烈地斗蛇气味。 抗日登记,她要是跟斗蛇接近到全身都沾满黏液和泥巴的话,应该早就被斗蛇吃掉了。倘若她是骑在斗蛇身上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这里,约翰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等一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真王并没有养斗蛇这种污秽的生物,不过约翰听说不被神圣性所束缚的大公,会利用很多名为斗蛇众的职能者养育、训练斗蛇。 那个孩子是从大公领地来的,而且应该是出自职人阶级的家庭…… ……难道艾琳是斗蛇众的小孩吗? 可是,发誓只对大公忠诚的斗蛇众,根本不可能跟雾之民结婚生子。 看来……那个孩子的身世果然是个谜啊。 天亮了,不过这一天的天色很阴暗,阴沉沉的云朵在空中浮动。 约翰在心里祈祷上天不要下雨,然而天不从人愿,在他接近峡谷附近的时候,大颗的雨滴开始打在他的头上,而且在转瞬间,仿佛打翻了水桶一般,成了倾盆大雨。 约翰躲进枝叶茂密的大树下避雨,同时烦恼着该不该就此打道回府。 如果大雨持续下去,他也只能死心回去了。 但是,倾盆大雨在不久后就成了轻敲树叶的和缓小雨,云朵也缓缓散开,太阳也从云层之间露出脸来了。 湿答答的地面虽然很难走,不过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回头一样很麻烦。约翰甩了甩行囊,一边用手拨掉从树叶上滴落的雨水,一边重新踏上前往峡谷的道路。 约翰感觉到鸟兽在身后频频穿过野草的声音。雨停了之后,野兽们也开始活动了吧。约翰从绑在腰带上的另一个袋子拿出某种果实,这种果实会散发着野兽讨厌的味道,他把果实捏烂,将汁液擦在衣服上。 当他闻到果实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时,那个把从养蜂的方法到在山间行走的智慧全都对自己倾囊相授的老人,不经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要是没有遇见那个老人,约翰可能没办法像这样过着养蜂人的生活吧。一面在心中为老人乞求冥福,约翰一面迈开步伐。 树林在不久之后就消失了,深峻的峡谷出现在眼前。在犹如钵状弯曲的悬崖底部,可以看见咖啡色的浊流。河川的源头也下雨了吗?水量比之前约翰看到的时候增加了不少。 去年他随性地来到此地,想寻找有没有什么珍贵耳朵草药时,发现伸张在悬崖中段的粗酒树树根处开了天童的花,不过因为当时天色已晚,他连脚下的地方都看不清楚,所以无法爬下去采。 要是没有牢靠的绳索,是无法下去那个地方的,而且当时约翰也没有那么像采天童,因此就直接回去了。 这次,约翰是特地要来这里采天童的,所以自然带了牢靠的绳索。他找到了那棵眼熟的粗酒树之后,就把袋子从肩膀上取下,从里面拿出绳索。 紧紧地将绳子缠在盘根错节的大树树干上后,约翰将绑了小石头的绳索另一端朝着悬崖放了下去。 绳子落在竹叶之间。约翰沿着绳索,边留意脚下边向下倒退,慢慢开始爬下悬崖。 就在爬了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约翰右脚抵着的岩壁崩裂了。 约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连右脚抵着的岩石也跟着坍塌,约翰双手抓着绳子,就这么撞上了崖壁。他的腹部重重地撞上岩石,并因为强烈的冲击而呼吸困难,从绳索上安慰你跪下摩擦滑落的双手仿佛着火一般剧烈疼痛。 “好烫!” 不假思索地放开了绳子的约翰,开始沿着崖壁向下滑,腹部不断地摩擦着岩壁。他很想抓住什么,可是试图去抓的灌枝却击中下巴,让他的眼前一阵金光。 约翰失去了意识,直直地滑下。 某个东西碰到了下巴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约翰呻吟着醒了过来。 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他唯一清楚看见的,就是艾琳沾满泪水和泥巴的脸庞。 “叔叔!叔叔!” 约翰呆呆地看了艾琳好一会儿。 就在他想要开口的时候,下巴又传来激烈的疼痛。他反射性地试图用手摸摸疼痛的地方,不过一只小小的手却阻止了他。 “不能摸!伤口很严重,不可以碰到!”艾琳拼命地压住约翰的手。 约翰的眼中泛泪,微微动着嘴唇。 “……这里是?” 艾琳一边啜泣,一边回答:“悬崖的中段,所以叔叔不能动……叔叔倒在一个很像平台的地方,光是我跟叔叔两个人挤在这里,就已经很勉强了,所以叔叔绝对不能乱动。” 约翰用眼神答应艾琳。 艾琳的嘴唇颤抖,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我还以为叔叔死掉了!……” 大概是因为终于放心的关系,艾琳一直压抑的恐惧和激动情绪全都爆发出来了,一边发抖,一边嚎啕大哭。就在她大声哭泣的时候,一直包围着她的恐惧感也渐渐消去了。 尽情哭完之后,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双手胡乱抹去眼泪。 艾琳看着约翰的脸,“叔……叔叔,你还好吧。” 约翰用眼神表示肯定。他的全身上下都疼痛万分,不过从手脚指头还能活动这一点看来,脊椎应该没有受伤,好像也没有骨折。 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楚,约翰也逐渐了解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了。虽然没有骨折,但是他的腰部受到严重的撞击,短时间内事无法攀上悬崖了。 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好一段时间了,眼前的太阳正开始西斜。 就在约翰想要轻轻地移动手臂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 “这条……毛毯……” “这是叔叔的毛毯。我看到它卷成一团放在树下,就绑在背上带下来了。” “你说……什么?” “其实没有很重啦,水和食物我也带下来了。” 脸上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艾琳,这会儿却骄傲地拿起水壶笑了。 约翰万万没想到艾琳会跟着自己一起来,不过从眼前的情况看来,艾琳真的救了他一命。 “……你能、够沿着绳索、爬上去……吗?” 约翰尽可能不动到下巴,小声说道,艾琳点点头。 “那……天色、晚了,你先拿着这条毛毯、小心爬上去吧。今天晚上、就在那棵树下面、过夜。” 艾琳摇摇头。 “我不要,我要跟叔叔一起在这里。” “傻、孩子……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睡觉、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叔叔请放心,这里加我还睡得下。” 约翰只好死了心,随着她去做。 太阳下山之后,天气迅速冷了起来。 艾琳用毛毯把她和叔叔从头到脚整个裹住,并将身体紧贴在叔叔的身上,然而即使如此,寒冷的温度还是让 她无法舒适入睡。 晚上,约翰轻手轻脚地从艾琳身边起来好几次,前去小解。每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腰和脚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让他差点无法忍耐,不过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岩石平台的范围,也深深地让他觉得恐惧,只能祈祷自己能一觉到天亮。 漫长的夜晚终于开始露出曙光,艾琳突然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甘甜气味,瞬间惊醒过来。 有一瞬间,艾琳以为那是自己平常做的噩梦,不过当她从毛毯中探出头来的那一刹那,她就清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 在结冰一般的清晨空气中,飘散着斗蛇的气味。 恐惧涌上艾琳的喉咙,她的心跳急骤加快。 她一边避免吵醒叔叔,一边转头张望。她看了岩石平台下面,不过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崖壁的各处都有艾琳他们现在所在的岩石平台,以及在淡青色的阴影中,呈现出漆黑色块的茂密灌木而已。在河水量增加的时候,想必下面一点地岩石平台应该会承受水流的冲击吧,艾琳看见几个岩石平台上都倒着好几根树木。 可是,每当风吹过来,斗蛇的气味就会跟着飘来。 忽地,艾琳的余光看到有某个东西在动。她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随即吓得僵直了身体。 倾倒的树木微微地在动……没错,树木确实慢慢地在移动。 艾琳的背脊全都凉了。 那不是树木——是斗蛇,而且还有三条……它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在斗蛇蜿蜒逼近的前方,有一个类似灌木丛的东西。艾琳瞪大眼睛凝视,结果看到哪个灌木丛中有个东西在动。 那是什么?……野兽?还是雏鸟? 似乎是雏鸟,那一定是鸟巢吧?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注意到一件事。 斗蛇是能载着战士游泳的巨蛇,艾琳也骑过,所以非常清楚斗蛇的头几乎跟自己的身体一样大的事实。 可是,那只雏鸟却比斗蛇大得多…… 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大的鸟吗?就算那不是雏鸟而是成鸟,艾琳还是没看过这种比自己的身体还大的鸟类。 而且,那应该是雏鸟没错。它偶尔会做出展翅的动作,不过却相当笨拙。 它的父母亲在什么地方呢?斗蛇和雏鸟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要再往前靠近一点的话,斗蛇一张口就能吞掉雏鸟了。 艾琳的表情扭曲,觉得雏鸟好可怜,才刚生下来就要被吃掉,未免也太可怜了…… 她很想做些什么,可是她很清楚——光靠丢一颗石头,是绝对无法阻止斗蛇的。 斗蛇们一同抬起了弯曲的头部,摆出了袭击猎物的姿势。 这么下去一定会被吃掉!…… 艾琳忍不住闭上眼睛,不过在那一瞬间,空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声。 艾琳反弹似的抬起头,看着鸣叫声传来的方向。 天空还是深深的群青色,不过山的轮廓慢慢地在朝阳的照耀下浮出淡金色。此时,在淡淡的光芒中猛然冲出一个黑点,在艾琳还没来得及思考之前,变成了展翅高飞的巨大物体,滑过天空,迅速逼近至艾琳的头上。 那个物体一面发出如同用手指吹出来的呼哨声般的尖锐声音,一面飞到艾琳他们的上空,周遭也跟着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那并不是鸟。 艾琳忘了闭上眼睛、忘了呼吸,专注地看着从自己头上飞过的动物。 它有着能完全覆盖住岩石的巨大翅膀、如同白银一般闪闪发光的针状体毛、像野狼一样的精悍面孔,以及长着锐利爪子的大脚…… 翅膀刮起的风吹开了毛毯,艾琳赶紧伸手抓住。 那只在空中流畅飞向的有翼野兽,慢慢地在斗蛇的上方盘旋降落。 艾琳低头看了斗蛇之后,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间,斗蛇们全都离开了鸟巢,还弯曲着身体翻出腹部,变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这这是奇妙的景象。 即便有翼野兽袭击而来,斗蛇们也没有抬起那镰刀般的头。仿佛被鹫吞噬的蛇一样,斗蛇们被有翼野兽轻而易举地抓起、撕裂。 斗蛇的坚硬鳞片连箭都刺不穿,可是有翼野兽却犹如撕开柔软的皮肤似的啃噬着斗蛇,三条斗蛇在一瞬间便被吃得一干二净。 朝阳从山后射了出来,让有翼野兽宛如白银一般浮在空中。 刚刚的那一幕就好像是供奉的贡品被神明吃掉一般,艾琳的目光无法从那犹如令人敬畏的神明一般的美丽野兽身上移开。 那只有翼野兽的叫声…… 和艾琳记得一清二楚的母亲的呼哨声十分相似——就是母亲把手指放在唇边吹出的高亢呼哨声。 为什么斗蛇会对这个声音做出那种反应呢?明明足以支配自己的声音,斗蛇为什么不盖上耳朵的盖子呢?还是因为就算盖住,那个声音还是会传进斗蛇的耳朵里呢?…… 吃完斗蛇之后,野兽就好像整理皮毛的猫咪一般,一边把被血弄脏的鸟喙往胸口擦去,一边收起翅膀。 咚、咚、咚……如同拨动竖琴琴弦般的声音乘着风传来。 雏鸟对着有翼野兽伸展小小的翅膀,一面撒娇,一面发出那个奇妙的声音。 有翼野兽听了之后,也一边发出和雏鸟非常相似的、有如指甲拨动竖琴般的咚咚声,一边走向雏鸟,并张开了嘴巴,开始哺育雏鸟。 它用翅膀慈祥地裹住雏鸟,替雏鸟喂食,这副模样充满充满温情,实在无法和它刚才撕裂斗蛇样子联想在一起。 艾琳身后的约翰缓缓坐起身。 “……叔叔。”艾琳小声说。 约翰点点头,悄然窥向悬崖下方说:“是野生王兽……” 艾琳听了,默默凝视着野兽喃喃自语:“原来那就是……” 诸神授予真王王权的印记——自天界差遣而来的神圣野兽。 艾琳曾听说过在真王的庇护下,多数的王兽都被细心照料着。假使王兽的数量减少,就表示灾难将会降临王国。 “对啊,那就是王兽。我曾经在王都看过王兽……不过,没想到竟然能看见野生的王兽……” 约翰悄声说:“王兽是很稀有的野兽,一次只会产下一只幼王兽,也因此野生的王兽数量才会不断减少。饥饿时,被真王照料的王兽,却不知为何没有生育的能力。在王族有新成员诞生时,身为收到神秘祝福印记的王兽会被放进庭院里。而为了维持王兽的数量,真王的手下会到处寻找野生的幼王兽,把它们带到皇宫里去。” 边说着,约翰叹了口气。 “那些捕捉王兽的人,究竟是如何从那么恐怖的母亲手里夺走孩子的呢?” 等到天色大亮,约翰的身体已经能动了。 悬崖并非垂直的平面,而是既抖又斜,所以只要沿着绳索一步一步谨慎地往上爬,还是可以爬上崖壁的。 艾琳先开始爬,一边寻找立足点,一边慢慢往上移动,约翰则顺着她踏过的地点缓缓爬上去。等抵达悬崖时,约翰才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这种感动甚至让他全身颤抖。 一边感受着放松之后的反作用力——深沉的虚脱感,两个人一边整理行囊,默默地踏上归途。 走在狭窄的兽道时,艾琳一直思索着王兽的事。 反射着太阳光、发出银白色光芒的身姿,还有,那如同呼哨般的叫声。 王兽就是利用那个声音,让斗蛇无法动弹的…… 就好像斗蛇众用无音笛制住斗蛇的动作一样,王兽是不是也用声音压制了斗蛇呢? 这么一想,艾琳便在心中摇摇头。 … …不对,跟那个不一样。 吹了无音笛以后,斗蛇只会僵硬不动,却不会像刚才那样翻腹朝上毫不抵抗。 艾琳的眼底浮现了母亲吹呼哨时的光景。 那个时候,斗蛇的动作全都静止了,简直就像是猎犬看见猎人一样,顺从地注视着母亲,然后它们仿佛遵守母亲的命令一般游了过来,即使艾琳骑在背上,它们也毫不反抗。 母亲利用呼哨声操纵了斗蛇…… 王兽也是一样,它也用声音操纵了斗蛇。 那个声音是斗蛇的语言吗?对了,“牙”死掉的时候,斗蛇们不断发出的哀嚎声,也跟呼哨的声音很像。 母亲和王兽发出来的声音都有复杂的抑扬顿挫……如果那时斗蛇的语言,那么只要吹出抑扬顿挫相同的呼哨,技能让斗蛇听命顺从吗? 鸡皮疙瘩从颈子爬向背脊。 如果吹呼哨能让斗蛇顺从……如果能像妈妈那样……我就能操纵斗蛇了?…… 差点儿被树根绊倒之后,艾琳这才回过身来。 “……你没事吧?”约翰回过头。 艾琳点点头。 “叔叔,你的脚很痛嘛?”其实约翰的脸色并不好,看起来十分痛苦。 约翰苦笑。 “脚痛、腰痛、下巴也痛……我全身上下都痛,不过要我再露宿山中,我更是百般不愿意。今天晚上,我只想在暖和的棉被里好好睡一觉。” 艾琳慢慢地跟在不断往前行走的约翰后头,同时再度想起了母亲的事。 拉古沼泽的水草味,在冰冷的水中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那冰凉的脸颊。 寂寞的时候,艾琳就会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而且是历历在目。不过在那段记忆当中,有一件事情一直让艾琳烦恼不已。 在母亲吹呼哨之前,曾经面露痛苦的表情,看得出来经过一番挣扎。最后,她仿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自己接下来会犯下大罪。 ——艾琳,妈妈待会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然后,母亲便吹起呼哨操纵斗蛇,解救了自己。 绝对不能模仿的大罪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那会是大罪呢? 即便是为了救艾琳,母亲还是在吹呼哨前露出了明显的犹豫神情……一想到此,痛苦的情绪就在艾琳的胸口扩散,无法抑制。 ……最后,妈妈还是选择救我。 但是,母亲还是为了要不要吹呼哨一事感到踌躇——即使是为了解救艾琳,即使只有一瞬间,母亲仍然陷入挣扎。对母亲来说,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罪呢?…… 每当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一直压在内心深处、试图视而不见的阴暗疑惑就会浮上脑海。 母亲能操纵斗蛇——那她不是应该也能拯救自己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时候母亲却宁愿让斗蛇吃掉呢?母亲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跟艾琳一起活下去吗?…… 艾琳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不管她再这么压抑,这个疑惑还是无法从心中消失。 艾琳叹了一口气。 她想问母亲的问题堆积如山,而母亲却留下一大堆谜题骤然长逝。 艾琳很想知道母亲的遗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她也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做。如果能够得到解答,艾琳对母亲的思念将更纯粹,而不是被冰冷、破碎的疑问打断。 美丽的野兽慈祥地护着雏鸟的模样在艾琳眼底浮现。 那只王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操纵斗蛇时,是否也曾踌躇犹豫呢? 艾琳透过枝桠间隙看着开始染上淡淡昏黄色的天空,心里这么想着。 第三章 献上幼兽 1.神速耶尔 从窗户射进来的斜阳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淡淡的蜜糖色。 耶尔把砂纸放在地上,一如往常地,轻轻地用手指有如爱抚般滑过刚才谨慎地用砂纸磨过的抽屉……他的指尖传来了“这样正恰到好处”的触感。 耶尔慢慢地把手上的最后一个抽屉放进柜子里。抽屉仿佛被吸住一般滑入柜子中,而下一层的抽屉却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顺畅地弹了出来。 耶尔露出微笑——完成了。 他站了起来,拿起靠在墙壁上的扫把,开始清扫地上的木屑,这时,他听见了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是木匠洋德克,您下订的商品送来了。” 虽然这是耶尔耳熟的乳兄弟的破锣嗓音,可是站在门前的他还是没有立刻开门,反而在观察外面的状况,接着,他才缓缓打开门。 一名脸色红润的高达男子抱着木材走了进来。男子一走进屋里,耶尔便紧紧关上大门,放上门闩。 “你还是老样子,谨慎得要命,这附近什么人都没有啦。” 洋德克挑起粗眉,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过耶尔没有回答,直接领着自己的乳兄弟走到里面的房间去。 洋德克看见全新制作完成的柜子,就把木材放在地上,静静地在柜子前面跪下,并开始用老辣的手法检查柜子的完成度。 不久之后,洋德克维持着的姿势回过头,咧嘴一笑。 “……做得真棒。就算说这是我做的,大家也会相信吧。这明明不是你的本业啊,你还真是了不起呢。” 耶尔用沉稳的声音说:“毕竟这事我的嗜好啊。在我满意之前,要花多久时间修改都无所谓,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勉强做出一个成品吧。” 洋德克扶着柜子站了起来。 “那我就当作是这样吧。不然我这个专业木匠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一边摸着柜子,洋德克一边挑了单边的眉毛。 “喂,你真的不收钱吗?这种等级的柜子甚至可以卖到十枚大粒金喔,只用来换材料可是吃了大亏。” 耶尔摇摇头。 “……我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喜欢才做的。我做得高兴。你也能受益的话,这样就足够了。” 洋德克皱着眉头,凝视着兄弟。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柜子和制作工具,细微的尘埃缓缓地飞舞。夕阳照射下的房间,宛如一间个人牢房。 洋德克非常同情眼前的兄弟。 会对战力无人能及的硬盾产生可怜情绪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耶尔是隔壁人家的三男。 即便在王都里面,也有一个全住着贫困工匠的地区——萨迦拉,耶尔和洋德克兄弟俩就是在萨迦拉小巷里的破房子中长大饿。 耶尔的母亲身体很差,生下来的孩子也一一死亡,活下来的只有耶尔和耶尔的妹妹而已。生下耶尔的时候,她挤不出奶水,刚好也在这个时候生下洋德克的母亲便一手抱着一个婴儿,把他们拉拨长大。 耶尔的父亲是手艺高超的木匠,虽然个性沉默寡言,却很受师傅信任。要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话,耶尔一定会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木匠,现在也因该会像洋德克一样结婚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吧。 足以让耶尔的人生彻底改变的事情,洋德克直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似的。 在女人们结束了早上工作的午前时分,耶尔和洋德克带着母亲交给他们的便当走出家门,前往父亲们工作的地点。 当时他们两人才八岁,都正值爱玩的年龄,不过替父亲们送便当是相当重要的工作,所以两个人并没有到其他地方溜达,乖乖地前往父亲们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富裕商人们居住的西区的建筑工地。耶尔的父亲和洋德克的父亲都是以室内家具制作木匠的身份,在同样的现场工作。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大朵的积云高高浮在蓝天上,西区宅邸的白墙上也烙上路树的深色影子。 就在他们弯过街角,看见父亲们工作的大房子时,地面突然整个被抬高,就好像地底下某只巨大野兽正在翻身似的,他们的脚下开始摇晃,接着两人被绊倒,翻身摔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两人抬起头,眼睁睁看着父亲们工作的房子就在他们眼前倾斜,石头和木材发出类近似哀号的声音,接着便颓然崩毁。 灰尘团团卷起,围绕着建筑物的残骸。 等到两个人回过神来,用力奔向现场的时候,尘埃已经渐渐开始平息了。但两人的口鼻还是吸进了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发疯似的喊着父亲的名字。 所幸洋德克的父亲当时人在庭院里,才得以幸免于难。虽然他的身上全是灰尘,不过只受了一点儿轻伤而已。 然而,耶尔的父亲却在瓦砾的下方。在布满灰尘的脸上,从口鼻喷出的鲜血,看来格外明显。 看到这个景象的耶尔有如冻结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喊一声:“我去叫医生!”随后转身开始奔跑。 洋德克慌忙地追了上去,但是耶尔奔跑的速度相当快,洋德克完全追赶不上。仿佛背上点了火似的,耶尔神速般在路上飞奔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越来越远,洋德克还是尽可能地跟上耶尔的脚步,一直跟着他跑到大马路上。 事情就是在耶尔小小的身影穿过大马路的时候发生的。 一匹以凌厉速度拖着马车前进的马儿被地震造成的路面裂痕绊住了蹄,马车因此整个翻到。对向,拖着马车奔驰而来的马也因此撞上横倒的马车,导致马车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翻倒了。 洋德克呆住了。 因为耶尔就在翻倒的马车下,出现了耶尔用右脚抵住路面、以倾斜的身体穿破障碍物的身影。他穿过了混乱交缠的马具与马车,爬上了因为痉挛而双蹄抽搐的马匹腹部。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轻快地跳向马车的另一边之前,洋德克一直呆若木鸡地凝视着。 看见耶尔那令人无法相信的灵活身手的,并不只有洋德克而已。 耶尔的动作让碰巧也在现场的王宫硬盾成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搜索耶尔的下落,并且在五天后来到了耶尔的家。 那时,耶尔的家正好在办丧事。 穿着高级衣服的硬盾成员对失去谋生依靠、呆呆地抱着尚未断奶的女儿和八岁儿子的耶尔母亲伸出了援手。他们告诉她,只要让耶尔成为硬盾见习生,他们就会支付足以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巨额款项。 所谓的硬盾,是专门保护真王与其子孙的护卫员,也就是所谓的“活盾牌”。为了不被敌人找出弱点,他们不能结婚,也必须和家人断绝关系。 所有硬盾成员都必须独自一人过完人生,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有义务舍去性命保护真王及其子孙,是一群孤独的武夫。 取而代之的是,不管他们原本的身份为何,只要一成为硬盾就能享有贵族的待遇,并获赐最高度忠诚者之誉:而把自己的儿子献为硬盾的人,也能获得大笔的赏金。 耶尔的母亲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现在,洋德克都还清楚记得低着头、咬着嘴唇走出自己家门的耶尔。洋德克嚎啕大哭,耶尔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他牵着硬盾成员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萨迦拉的小巷。 过了十二年之后,洋德克和耶尔才再度重逢。 当时,洋德克好不容易成为独当一面的木匠,和父亲一起经营着一家小店,耶尔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店里。 发现出来招呼自己的木匠正是洋德克时,耶尔脸上的 表情倏然僵硬,准备离开店里,洋德克赶在耶尔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幸好,当时洋德克的父亲不在店里,见习的木匠们也都出去吃午餐了。洋德克告诉耶尔,没有人会发现他和耶尔是同乳兄弟,请耶尔不要走,他会把耶尔家人的状况告诉耶尔的。 从那天起,他和耶尔的暗中交往就开始了。 不过耶尔似乎很后悔自己被洋德克说服,总是维持高度警戒,以防和洋德克的关系被外人知道。 就算洋德克出言讥讽耶尔这种过度小心的态度,耶尔也不会生气。只是,他会露出淡淡的苦笑,喃喃自语般的说:“在我生存的世界里,是会不惜利用人的感情也要打倒敌人的世界。倘若被其他人知道你跟我的关系,想要用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来威胁我的家伙就会出现。如果你珍惜你的家人,就不要跟我走太近。” 耶尔度过的那十二年,一定和自己的十二年完全不同吧。即便眼神、嘴角还留有些许过去的影子,但有时还是会散发出一种宛如锐利利刀刃一般的冷峻气息。 耶尔脱掉沾满木屑的便服并迅速叠好,放在墙边之后,对着洋德克回过头:“下次休假是十天后,你中午过来拿吧。要让见习生帮我是可以,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的名字告诉见习生啊。” “知道啦,不用老是提醒我……到了这个时间,你才要去工作啊?” 耶尔一面把手伸向挂在墙壁上的蓝色木匠服,一面点点头。 在进入王宫之前,耶尔不会穿上护卫员的制服。他都穿着木匠风格的衣物,把斗笠戴得低低的,混在进出王宫的木匠之中前去工作。 就在耶尔默默地为出门做准备,洋德克转身打算离开房间时,耶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啊。” 洋德克露出苦笑,“知道啦。” * 晚霞在云朵上留下一抹红晕,天空渐渐转换成淡青的夜色。 耶尔穿过了飘荡着烤鱼味和烟雾的小巷,走到大马路上。 路上挤满了结束工作后的人潮,以及急急忙忙赶往酒店林立的拉桑街喝一杯的男人们。 就在耶尔走过大马路和小巷道的交叉口时,他听见了一声怒吼。 在阴暗的小巷子里,酒桶旁边站着几名男人,正在一边怒骂,一边踢着某个人。被踢的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倒在地上,蜷着身体保护自己的腹部不要被踢到。 耶尔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不过他还是紧闭着嘴唇,将目光从被踢的少年身上移开,继续迈开步伐。 走过时候,一个耳熟的脚步声穿过人群跟了上来。耶尔没有放慢脚步,还是继续向前走。 “……喂。” 当对方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耶尔才终于停下脚步。 和耶尔同样做了木匠风格打扮的男人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他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是个强壮的男人,淡淡妓女香味从他的衣服上飘散出来。 “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啊,你打算装作什么没看见吗?” 耶尔沉默地看着那名男子——他的同事凯尔。 凯尔啧了一声。 “是吗?那就不用帮我了。” 耶尔抓住了倏地转身的凯尔手肘。 “……别这样,凯尔。” 凯尔回过头,回瞪着耶尔。 “现在是休假时间,休想阻止我。” 耶尔摇摇头。 “我们是没有休假的。” 凯尔的脸颊充血,下颚的肌肉也爆了出来。 耶尔继续说:“明天大公一行人就要来到王都,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应该没有忘记欧塞尔的事吧?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去的话,随便你。” 耶尔一放开凯尔的手肘,凯尔便愤怒地甩甩手。 “别把我跟欧塞尔那种人混为一谈,我还没有嫩到被伪装成无赖的刺客干掉。”即使丢下了这句话,凯尔还是背向小巷,开始跨出脚步,两个人无言地走上通往王宫的缓坡。 环绕着王宫的森林正纷纷吐出新芽,一片嫩绿,夕阳的余晖跃上那新芽的枝头。 一边走着,凯尔一边嘀咕:“真是讨厌的生存方式啊。” 听到这句话,耶尔便停下了脚步,走在前方的凯尔转过身:“怎么了?” 面对凯尔怪异的问题,耶尔用低沉的声音说:“要是讨厌这种生存方式,就去解除誓约,硬盾不是心中存疑的人能做的工作。” “那是……” 耶尔打断了凯尔说到一半的话,继续说:“既然抱有那种想法,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只会徒增难受而已吧。” 凯尔静静地注视着耶尔。 “你又怎么样?” 耶尔的眼神之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的苦笑。 “我……现在还迷惘什么,都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凯尔默默地追上继续开始行走的耶尔。 这是凯尔从耶尔的口中听到这种话——走在前方的友人是个让人联想到冬日枯木的沉静男子,只要穿上木匠的装束,看起来就像个平凡的木匠。 现在和他错身而过的人们,应该做梦都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神速耶尔”吧。这个安静的男人只要一变成护卫员,就会变成一名身手敏捷的武夫。 确实,耶尔杀掉的人比所有硬盾成员都多……那是因为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刺客,当其他人还在状况外的时候,耶尔已经干掉刺客了。 有时候凯尔甚至觉得这家伙的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还没有杀过刺客的凯尔,一直以来都非常羡慕耶尔的天赋。 树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曳在耶尔的背上。凯尔一面看着他的身影,一面沉默地走在通往王宫的路上。 2.真王和大公 一下了马车,微风便拂上脸颊。 在风的吹拂下,刚冒出来的新芽也发出了闪闪光芒。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森林,让人无法想象王都的杂沓喧嚣就在背后,不知在何处的鸟儿也频频传来鸟鸣声。 清净之森——真王所在的森林。 果然,这座森林让人感受到某种神圣的感觉。在森林的深处有一条通往王宫的白沙路,舒南将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上,深深地敬礼。 父亲的咳嗽声让舒南回过神来。 在家臣的服侍下走出奢华马车的打工,也低着头面对王宫的方向,形式上地敬了一个礼。 就算贵为大公,接下来的路程还是不能乘马车,只能用双脚行走。 在护卫员的前后守卫下,大公和舒南开始踏上白沙路。 两个人一迈出步伐,在后方待命的一大行人也跟着动了起来。为了真王的生日而远从大公座市搬着工艺品、绫罗绸缎,和用珊瑚、月光贝装饰着的漏壶等物品前来的人们,全都沉默地在白沙路上前进。 跟着大公来到这里的士兵们则留在后方,深深地低下头,目送一行人消失在翠绿色的森林深处。 穿过树枝间隙洒下来的阳光照得白沙路熠熠生辉,不久之后,王宫终于出现在白沙路的前端了。 有白色的巨木筑成的宫殿和铺着青瓦屋顶的回廊连结在一起,一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整个王宫宛若迷宫般广大。 真王的王宫没有城墙、没有城门,也没有守门的士兵。 每当造访此地的时候,舒南都会想——与其说这里是真王的宫殿,还不如说是神明居住的房舍。 白木圆柱磨得光亮,但是宫殿建筑本身却没有任何装饰,朴素得让人惊讶。在五十七年前,这座宫殿曾经付之一炬,现在的宫殿就是当时重 建的,看起来却非常老旧。 舒南长大的城堡比这座王宫大上十倍之多,工匠们将自己的技术发挥到极限,竭尽所能地为城堡做出豪华的装饰。深深的护城河和坚固的城墙周围,也永远都站满了士兵,防卫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城门则高耸入云,并且牢固得足以威吓敌人。 舒南看着走在前方父亲的背影,揣测着父亲的想法。 这座王宫之所以能如此毫无防备,都是因为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打工忠心地付出极大地牺牲,坚守这个王国才造就出来的——这句话是父亲的口头禅。 真王的臣民都觉得我们是沾满鲜血的武夫,不过他们能在不被邻国蹂躏的情况下,过着如此安稳的生活,还不是我们的功劳。 就算要操纵污秽不堪的斗蛇、就算身子被血弄脏了,我们还是守护了这个王国,为王国带来富裕的生活。所以真王才能不被鲜血弄脏双手,坐镇在这个清净之森里——父亲总是这么说。 而舒南也非常清楚,父亲说的都是事实。 在距今久远的太古时代,真王的祖先,王祖,在此地出现的时候,这个地方的王国正好濒临瓦解。 得到王位的大哥害怕遭到谋反,于是便虐杀了弟弟和支持弟弟的家臣们,而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侄子长大成人后,便率领贵族们袭击王国,以报父仇。 双方的力量相当,所以迟迟无法分出胜负,多数的人民也被卷入这场惨烈的争战。最后,国王和侄子都战死了。 长期的战乱让土地荒废,人心也跟着贫瘠,就在这个时候,王祖从诸神之山的另一边来到此地。 当王祖走在尸横遍野的广大原野上时,飞舞在王祖头上、绝对不会和人亲近的王兽,仿佛在守护王祖一般挥动着翅膀。当王兽来到河边时,斗蛇们也全都垂下头,为王祖空出一条路。 这个地方的人们把发丝发光、拥有金色瞳孔的高达王祖——杰,看做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而且,他们全都趴在地上祈祷,希望王祖能够留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王祖答应了他们的愿望,留在这个地方居住,并且如同母亲般拥抱几乎要分崩离析的贵族、工匠、商人、农民,重新建构了王国的基础。 这就是龙萨神王国的开始。 长久以来,这个王国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不过在第四任国王的时代,邻国哈疆曾经出兵攻打龙萨神王国。 国王认为杀生是不洁的行为,于是打算直接将自己的首级献给敌军,然而却有一名臣子出面阻止。 ——就算是国王献出自己的生命,臣的心也不会顺从哈疆的。倘若哈疆征服了这个王国,痛苦的将会是人民。臣愿意自贬为不洁之身,日后也不住在王都,在国王领地外生活。因此,为了拯救人民,恳求国王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赐给臣。国王被这名臣子的勇气感动,并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给了他。 这名臣子便率领愿意追随他的男人们,前往阿玛索尔大河,利用“斗蛇之笛”骑上斗蛇——在河中潜泳、地上飞驰,顺利击败了哈疆的军队。 这名臣子,就是亚曼·哈萨尔——舒南的祖先。 即便击败了敌军,亚曼·哈萨尔还是忌惮以不洁之身出现在国王面前,于是按照自己对国王的誓言,翻山越岭离开了国王领地。 国王被亚曼·哈萨尔的诚心感动。 被人血污秽的人,就算死了也无法前往诸神天堂。 可是即使深知这一点,亚曼·哈萨尔还是为了保护这个王国而让自己的身躯被人血污秽。因此,国王赐给他除秽的神礼,既然他是为了拯救人民而被血玷污的,就不是不洁,即使死了之后也能受到洁净的光芒包围i,前往诸神天堂。 另外,国王还赐给他大公的名号,准许他统治山另一头的土地。 国王和大公的关系是在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时代开始出现裂痕的。 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欧希克·哈萨尔养了很多斗蛇,还把斗蛇骑士组织化,拥有比任何一个邻国都还要强大的兵力。然后,不断攻打丰饶的邻国,扩展领土,拥有的财富也日益增加。 每当欧希克并吞邻国,就把从中得到的金银财宝等珍贵的物品贡献给国王,然而国王却将之视为不洁的财宝,一分一毫都不肯收下,并且命令欧希克不准再攻打其他国家。 但欧希克并没有听从国王的命令,因为环绕着龙萨神王国的国家,全都对这个王国虎视眈眈,一直伺机出兵攻打。欧希克认为平定那些国家,并且把龙萨神王国“视争斗为不洁”的理念散播出去,人民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定生活。他还说,扩展领土得到的各式产物能够养育人民,人民越多,王国才会更加繁盛。 国王觉得欧希克的言论是危险的歪理,斥退了他,不久后,国王发觉有很多人民悄悄地翻山越岭,移居到大公的领地去。 拥有广大平原和大量河川的大公领地本来就是一块丰饶的土地,在大公的政策带领下,更增设了许多街道,人们开始有了交易行为,过着富饶的生活。 相较之下,位于深山的国王领地,每年的收成都有剧烈的变化,交易行为也说不上频繁,领地内甚至还有得不到温饱的人民,国王知道此事之后,终于认同了欧希克的言论,不再退回他贡献的物品,并将那些物品赐予人民。 在不知不觉间,人们开始称呼没有兵力的国王为真王。 直到现在,人民还是崇敬着真王,把真王当作王国高洁的灵魂和受到神明眷顾的人。这个国家的臣民称呼缴纳给真王的东西为贡品,而不是纳税品,也是源自于此。 无论是所有裁决的最终判断,还是中央地方和行政的官僚管理,都是有真正执政的真王抉择。但另一方面,一手掌握军事大权、握有这个王国的财富的人,却都是大公。 在这种权威和权力分开的王国之中,当然不可能没有嫌隙。横亙好几个世代,身为大公的臣民的人们都觉得为了王国流血牺牲、被视为不洁的自己,才是真正支配这个王国的人。 因此,被真王派遣过来的官僚,或是被空有自尊却毫无财富的真王领地臣民鄙视为污秽之人的“大公领民”,对这种态度感到强烈不满。 顺应这种不满而生的,就是希望大公能够成为龙萨神王国国王的“血于污秽”集团。他们主张真王才是分裂王国、阻碍发展的元凶,认为杀掉真王、让大公继承王位,才能将龙萨神王国引导至繁荣的道路。 没有兵力的真王身边会安排警卫员,则是因为现任真王哈尔米雅的祖母——当时的真王希米雅差点被“血与污秽”派出来的刺客暗杀的缘故。 当时,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臣子挺身而出,保护了希米雅,不料刺客们竟然放火烧掉宫殿,希米雅的女儿蜜米雅因此葬身火窟。 在不洗牺牲性命的臣子们的努力下,希米雅和当时只有三岁的孙女哈尔米雅才捡回一条命,不过这件事却动摇了龙萨神王国的根基。 虽然权威和权力分离时会造成裂痕,不过表面上还是维持一定的平衡——这样子的时代却因为这件事而告终,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冲突终于暴露了出来。 对于有人想要杀死真王一事感到惊愕的,不只有真王领地的臣民,连大公领地的臣民也觉得讶异不已。即便对于自己遭到莫名地蔑视感到不满,大部分的人们还是觉得无欲无求的真王是神明的子孙,非常尊重真王。 真王希米雅将大公召唤到王宫,宣布如果大公再为一己的私欲杀人、想要夺取王国的话,就要将神礼解除。 当时的大公拉马希克非常恐慌,因为如果没有神礼,死者将会下地狱。 不仅如此,拉马希克的心中其实还存在对真 王的敬意。 拉马希克已经拥有财富与权力了。在他的心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当国王的憧憬,不过他觉得对于没有获得神明赐福的自己来说,那个位子太沉重了。大公拉马希克向真王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当国王的野心,并且说明“血与污秽”并不是自己成立的组织,还言明要是发现这种恐怖的可疑分子,一定会处于极刑。 然而,“血与污秽”仍旧没有消失。 在这个国家的某处有一个冒着腐败气泡的沼泽,和“血与污秽”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们,就像是从这个沼泽里远远冒出的气泡。他们就像是在防火布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身份生活着。 他们受到钢铁般的纪律支配着,宁死也不愿说出谁是“血与污秽”的成员。据说不只农民、商人,甚至连真王的家臣,都和这个“血与污秽”有关,这也证明了想杀死真王的刺客有千百种。 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也和贵族、高级官僚们有很深的关系。 廉洁才是对的,此外,其他增加收入的机会,都会被视为动机不洁而无法如愿——在真王的这种政策下,那些无法得到好处的人们,自然就会站在“血与污秽”这一边。 光是靠对来自诸神之山的神圣真王怀抱的敬畏之心,已无法保护真王性命的时代来临了。 希米雅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之后,便从臣子当中选出武艺高超的忠义之士,保护自己和下一任真王——公主哈尔米雅,这就是硬盾的由来。 对于自己出生在这个两方处于紧张局势的时期,以及自己所背负的使命,舒南都有明确的自觉。 身为长子的自己,日后必定得接下大公的位置。 无法再这趟旅途同行的弟弟,现在应该在故乡的城堡里闷闷不乐吧,舒南忽然想起了弟弟的脸。 就算弟弟努根没说出口,舒南还是清楚知道弟弟诅咒着自己不得不以兄长家臣的身份活下去的人生。然而,在这个连人民都感觉得到王国遇到瓶颈的时代,继承大公的位子,并不是努根想要的。 舒南晓得父亲多重视自己这个长子、对自己寄予了多少期望,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中怀抱的梦想其实和父亲不同。 在前来迎接的仕女引导下,舒南走在白木的走廊上,他无法抑制自己急骤跳动的心脏。 再过一会儿,我就能看到赛米雅公主了。这一年来,她有没有改变呢?…… 这名年轻的大公长子舒南一面祈祷自己脸上的愉快表情不要被父亲察觉,一面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被领向微暗的王宫内部。 * 在大公和其长子舒南前往饭厅的时候,真王哈尔米雅、真王的孙女赛米雅公主,以及真王的侄子达米雅正坐在放慢祝贺料理的大餐桌旁。 在真王和赛米雅公主的背后,站着耶尔等硬盾成员。他们正在高度警戒着,一旦发生什么危急的状况,随时都要出面保护真王和赛米雅公主。 大公进来之后,真王和其他成员全都站起身,满脸笑容地迎接他们。 “你们来了,大公、舒南。”今天即将度过六十岁生日的真王虽然头发全白了,腰杆子还挺得很直,那张看不出来已是这个年纪的脸上露出微笑。 大公和舒南跪下,将额头抵在手上,深深地行了一礼。 “尊贵的真王哈尔米雅陛下,微臣衷心祝福您能健康地迎接生日。”大公低着头,用粗粗的声音献上祝词。 “谢谢你……好了,一板一眼的问候就到此为止,赶快入座吧。菜好像上得太快了,不赶快吃的话,很快就会凉掉。” 和父亲一起站起来的舒南在侍女的引领下,坐上事先准备好的位子。 真王并没用上对下的口气说话,不管对谁,她都会用和家人说话的亲切口吻,真王的态度,与舒南、大公见过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王都截然不同。 ……真王没有必要用态度来保持威严。即便露出了祖母般的微笑,真王那接近金色的瞳孔还是带有某种能人们自然而然臣服她的特质,根本就不需要大费工夫营造权威感。 而孙女赛米雅公主也继承了那个会敞开心胸接受每个人、却又保持一定距离感的特质。只不过还没经历过多少人生历练的赛米雅,还是带着一种青涩的不稳定感,就好像刚羽化的蝴蝶一样。 发现刚满十六岁的赛米雅公主正用带着开朗笑意的眼眸看着自己时,舒南感觉到强烈地激动。 真王带着温柔的笑容,仔细地端详着舒南。 “哎呀,你已经成长成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了呢,舒南,当年还年幼的你也二十岁了,意思就是我也老了,你已经高出父亲一个头了呢。” 舒南紧张地回答:“谢谢您。在三年前,我的身高就已经超过父亲了。” 坐在离赛米雅公主有些纪录的达米雅笑着说:“看来成长的不只有肉体呢。你看着赛米雅公主的眼神,就是变成成熟男人的证据。” 把所有的世事都用开玩笑的态度面对——这是非常典型的达米雅口吻,不过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别说舒南了,连大公都脸色大变。 就在大公看着达米雅,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赛米雅公主用清晰可闻的声音说:“各位也知道,我舅舅就是这样。请你不要介意,舒南,舅舅就是喜欢说这种无聊的笑话。我每次都请他改掉,可是他就是不肯改。” 被赛米雅瞪视的达米雅笑着挑了挑眉毛。 真王王位是由母亲传给女儿的。 这是因为从诸神之山的另一侧来访的王祖是一名身材高瘦的女性,才因而流传下来的传统。所以,就算达米雅是现任真王哈尔米雅耳朵侄子,仍然无法继承王位。 不过达米雅似乎不觉得可惜,反而很享受自己轻松的身份。已经快要满三十岁的他,至今连妻小都没有。 身材高瘦、面貌俊美的他非常好女色,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即使它从贵族的未亡人到平民的年轻女孩都不放过。不过就算他因此有了子嗣,除了赛米雅意外的女性还是无法成为真王。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在王国里的地位。正因为达米雅的身份无足轻重,他才能经常离开王宫,并且代替几乎不曾离开王宫的真王到王国的各地旅行。就连大公的领地,他也拜访了好几次。而他旅行中的见闻,成为真王在做判断时的极大依据。 然而,真王几乎代代都是单传,最多也只生过两个孩子,而赛米雅就是哈尔米雅独生女的唯一一个女儿。 十年前,赛米雅的双亲因为马车撞上树木意外而死亡,从此之后,身为现任真王的外婆哈尔米雅便代替赛米雅的母亲把她养大。 哈尔米雅是一名很有度量的果断女性,和外婆比起来,赛米雅显得比较深思熟虑,她会深入思索事物背后的真相。 在王宫里最能让赛米雅卸下心防的人,就是达米雅。正确来说,达米雅只是祖母的侄子,而且地位比自己还低,然而赛米雅还是叫达米雅“舅舅”,可见两人的亲近程度。 达米雅的外表看起很轻薄,其实是个很机灵的男人,总能巧妙地套出赛米雅无法对外婆说的烦恼,而且会从别的角度去解读,让烦恼转换为一阵笑声。世上所有耳朵事情都能因为不同的想法而改变,只要不要烦恼过度,轻松地思考,一定能找出更好的方法——这是达米雅的信条。 可是,赛米雅已经被任命成为下任真王,她很怕自己的一个误判会对王国带来危害,所以无法像达米雅说的那样轻松以对,周遭的人们也得对和赛米雅有关的所有事情保持高度关心。 尤其是赛米雅的丈夫将会成为下任真王的父亲,所以达米雅的随口胡诌对大公来说,可不是随便听听就算 了。 大公带着不悦的表情注视着达米雅,开口说:“……确实,小犬已是成年男人了。要是看到赛米雅公主美丽的尊荣却不为所动,那就称不上是男人了。不过,小犬一定会恪守本分的。” 哈尔米雅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当然啰,大公,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好了,大家换个心情吧。毕竟今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嘛——我实在不太想大声说出来。” 哈尔米雅用爽朗地声音说完之后,对着守在一旁的侍者说:“外面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把大窗户打开。” 侍者迅速地低下头,接着对并排站在大厅南边的人们打了个暗号。 巨大的窗户伴随着声音慢慢敞开,明亮的春光随着沁凉的微风一起吹了进来。 乘着微风的白色花瓣飘进室内,过度的明亮让舒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围着广大庭院边缘的纱夏花正值盛开时分,小小的白花满满绽放,几乎压弯了枝头。 整个庭院在和煦的春光包围下,为在春天诞生的开朗妇人献上六十岁的生日祝福。 3.献上幼兽 大厅外宽广的庭院里摆设了筵席,为了祝福真王生日而来访问的多数贵族们,全都依照不同的身份入座。 在不断送上来的美食香气中混合了盛开的花香,笼罩着整个筵席。 中央的草地上铺着白色的毛毯,乐师们用笛子吹奏出活泼的曲子,舞者们则配合音乐,甩开淡红色的绢带,绕着圆圈舞动着。 最近在王都小有名气的小丑们,展开滑稽逗趣的表演,逗得人们大笑,使现场的气氛热闹不已。 不久之后,接近落日时分的透明金色光芒照亮周围的“黄金时刻”来临了。 清晨和黄昏分别是“生之时刻”和“死之时刻”的界线,也是最充满神圣气息的时刻。 乐师们和小丑们纷纷退场,毛毯也被撤掉,生日会场的气氛变得庄严肃穆。 真王站了起来,从大厅走向设置在庭院里的宽广看台,人们全都一同低下了头。 真王宛如拥抱夕阳一般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诵念着送给掌管天地万物的诸神的感谢词,感谢他们能让自己平安无事地活过六十年。 真王一张开眼睛,笛声便从庭院深处传了出来。 在人们的注目之下,噶哒噶哒的车轮声响起来,数名彪形大汉随即拉着台车在庭院现身,总数十六辆的台车之间相隔了很长的距离,整齐地排列在庭院里。 坐在后座的人们抬起上半身,拼命拉长身体想看清楚台车上载的野兽。 那是羽毛会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巨大野兽们,十六只王兽在台车上方和真王面对面。 它们的双脚被铁链牢牢地绑在台车上,虽然时而做出展翅的动作,不过并没有飞上天。 就算人们从幼兽开始饲养王兽,王兽也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另外还有很奇特的一点,那就是即便双翅成长良好,人类饲养的王兽还是不会在空中飞翔。 它只能高傲而沉默地待在这里——王兽是一种和其他动物完全不同的野兽。 站在每辆台车旁边的驯兽师们不敢大意,一直把无音笛放在嘴边,那是因为它们非常清楚王兽的力量有多大。要是王兽因为任何一个意外而大闹起来,没人敢保证铁链不会被扯断。 被邀请来参加生日宴会的人们全都看过王兽,不过今天的喧闹情况却迟迟没有平复的迹象。 因为王兽之中,参杂了一只幼王兽。 那只王兽的身上还长着胎毛,大小也只到其他王兽的腹部,怎么看都是一只非常年幼的王兽。突然被带到陌生的地方,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相必它一定很不安吧,不时地拍动翅膀,紧张地环视着四周。 真王的侄子达米雅把酒杯放在餐桌上站了起来,走到真王身旁一鞠躬。 “姑姑,这是不肖侄子送您的生日礼物。” 真王凝视着幼王兽低声说:“是吗?那只幼王兽是你捉到的呀。” 达米雅微笑:“是的,我要献上那只幼王兽,祈愿姑姑能够治国长久。” 真王静静地点点头,“谢谢你。” ※ 耶尔仿佛在看移动的画像一般,眺望着整个筵席。 这是他当上硬盾、成为真王护卫之后自然习得的方法——不是将注意力放在一点之上,而是后退一步去观察整个现场。 一旦掌握了整体情况之后,即使在筵席这种嘈杂的场合,只要有什么异样状况发生,他也能瞬间感受到,就像一根浮木打乱了水流一样。 这一天,耶尔也是这么眺望着整个筵席。 他清楚知道只要一分神就会出现破绽,然而当王兽出现的瞬间,耶尔的目光还是被吸引了。 真是美丽的野兽——可是,每当叶儿看到王兽,内心深处就会感受到一阵痛楚。 幼王兽更是令人同情。 当叶儿把视线移开,转而看向真王的侧脸时,他大吃一惊——因为真王脸上露出些微的痛苦神色。 真王凝视着王兽的表情,并不是让王兽成为权威象征的人该有的表情。 耶尔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于是便将视线移回前方。然后,他绷紧神经,再次留意整个筵席会场。 在王兽之中混进一只幼王兽,的确对全厂的气氛造成影响。 仿佛被优王兽的不安传染一般,其他的成兽们也都频繁地展开翅膀,摇晃身子。每当它们张开大大的翅膀,围着庭院边缘的纱夏花瓣便翩然飘起,人们和筵席料理都被卷入花瓣的暴风之中。 耶尔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感觉——翅膀忽高忽低的拍动、花瓣的暴风,比排成一列的王兽矮很多的幼王兽,还有幼王兽上方空出的那块空荡空间…… 他看见最右边的驯兽师把无音笛放在嘴唇上。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那一瞬间,王兽们的动作如同结了冻一般,完全静止了。 当王兽的翅膀停止拍动时,王兽后方的纱夏树上有某个东西闪了一下。 耶尔把箭搭在弓上,跳到真王前面。 来自纱夏树上的箭几乎和耶尔的箭同时射出。 刺客射的箭切过幼王兽的肩膀,刺向耶尔的腹部。 鲜血从幼王兽的肩膀喷了出来,惨叫声顿时响彻庭院。在这阵惨叫声之中,一个黑影仿佛成熟的果实掉落一般,从纱夏树上掉在地上。 “……耶尔!” 耶尔听到某个人喊他的声音,然而腹部中箭的他无法呼吸,冷汗直冒,只能张开嘴巴跪在看台上。吸不到空气的耶尔紧紧抓着插在腹部的箭,发出了一声咕哝。 眼前越来越黑了。 “耶尔!耶尔!……”一边听着耳畔那个叫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耶尔一边坠入黑暗之中。 当耶尔从不断旋转的黑暗底部缓缓浮起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全身上下反应迟缓。 他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 “……你醒过来了吗?” 耶尔睁开眼睛,看着声音的主人,医生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耶尔眨眨眼,告诉对方自己听见了。他的肚子好像塞了板子似的僵硬,闷痛和刺痛交杂着,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医生用沉稳的声音说:“已经没事了,你真是幸运得令人不敢相信,箭完全没有伤到内脏,只刺到部分肌肉而已。应该是因为先划过幼王兽的关系,才让箭的力道削弱了吧……那只幼王兽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说完做了什么处置 ,以及接下来应该好好静养的交代之后,医生使用汤匙盛了药,放进耶尔的嘴里。 “一口一口慢慢喝,小心不要吸到气管里去了。” 耶尔按照着医生说的,慢慢地喝药,不过腹部仍然十分疼痛。一想到接下来每逢饮食的时候,都会被这阵疼痛折磨,耶尔的心情就相当低落。 医生叫耶尔好好睡一觉之后,走出了房间。 汤药中应该放了安眠药吧。过了一会儿,仿佛要把耶尔吸进黑暗深处的睡意向耶尔袭来。 就在耶尔走下黑暗的斜坡时,刺客放箭的光景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其中有一幕让他很在意。当他人在现场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微微的不协调感,不过当记忆不可思议地让整体的影像重新浮现时,他就清楚地在心中烙下让他介意之处的场景了。 那名驯兽师为什么会吹起无音笛——还有,他为什么会在前一刻看向那名站在最右边的驯兽师。 渐渐融解于黑暗之中的最后一幕,就是从幼王兽的肩膀飞溅出来的鲜血,以及那惨烈的哀号声。 ※ 当人们在真王的生日宴会上献上珍奇的王兽时,遥远的大公城堡则在进行斗蛇的展示。 被命令留在城堡里的大公次男努根,把外型粗糙却牢靠的爱剑如同拐杖般拄在地上,将双手撑在上面伸了个懒腰。他眺望着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城堡广场上的斗蛇,只要太鼓发出声响,斗蛇就会做出令人惊叹的战阵变换。 斗蛇一移动,沙尘便随之翻腾,独特的甜味也跟着飘了过来。 每当闻到那股甜味,努根的身体内部就会开始发热。比起和女人做爱,看着斗蛇撕裂猎物更让他热血沸腾。 要是能随心操控门蛇压倒性的力量…… 周围的国家根本就有如囊中物。 努根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崇拜初代大公亚曼·哈萨尔。 他是舍己解救真王和人民的男人——不是为了一己的利益,而是为了国王和人民骑着斗蛇,在原野上驰骋杀敌的男人。亚曼·哈萨尔那种生存方式,才是真正的男人的生存方式。 当年幼的自己第一次听到亚曼·哈萨尔的事迹时,努根感动得泪流不止,父亲用大手摸摸他的头。 那个时候,父亲对他说:“你也要成为像亚曼一样的男人。”然而当努根在成年礼上对父亲说起自己对亚曼的憧憬时,父亲却苦笑着说:“你在胡说什么啊。” 当时在自己体内燃烧的熊熊怒火,直到下奶努根都还记忆犹新。 可是,努根没有把这些怒气投向父亲,反而将之消耗在激烈的武打训练上。 那一阵子刚好住在城堡里的达米雅殿下看见努根训练时的模样,随即察觉到他的怒气,他还过来跟他说话。这一切对努根来说,那像是昨天才刚发生过的事。 达米雅殿下拥有一张以男人来说太过俊美的脸庞,又是个个性温柔的男人,所以一直以来,努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传闻他会常来造访城堡,是因为他喜欢在城堡负责料理工作的女生,所以努根对他身为真王侄子的身份根本毫不尊敬,甚至还有点轻视他。 但是聊过天之后,他却发现达米雅殿下其实是个相当有深度的人,远远超乎他的想像。 ——常年身处在世间污秽之中的成人,会变得拥有清廉的志气是很丢人的事,达米雅殿下用开朗的声音这样说着。 ——不过,真正重要的,是不管置身在多么污秽的世间,也能不舍弃清廉之心……努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憧憬亚曼·哈萨尔的心。 即使到了现在,这些话还是如同宝物一般,珍藏在努根的心底。 憧憬亚曼·哈而撒有什么幼稚的? 父亲和哥哥并不是成熟,而是动机不纯,他们老是在嘴巴上说要惩罚企图暗杀真王的集团,事实上却放任不管,就是因为在父亲和哥哥的心中,都潜藏着想要取代真王的欲望。 拥有这种欲望的人却成为大公,可是真正继承了初代大公的心的自己,却只能成为他们的臣子,努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要是能够憎恨哥哥的话…… 等父亲死后,他就能废掉哥哥,实现继承大公之位的梦想了吧。 可是,努根很喜欢哥哥。不管他多任性、多叛逆,哥哥都会温柔地包容他,这样子的哥哥让努根觉得很困扰,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讨厌哥哥,不过努根果然还是无法憎恨他。 仿佛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之中行走一般,焦躁的感觉一直盘踞在努根的心中。 正当展示结束,努根打算回到城堡里的时候,一名待在广场角落的斗蛇商人走近他。 “请恕小的无礼……” 对方向自己搭话,让努根停下了脚步,俯视着男人。 “什么事?” 男人深深地低下头,将一封信交给努根。 “某位大人交代小的将这封信交给努根大人。请您收下。” 努根皱着眉头收下了信。信封上什么印章都没有。 努根随手斯开了信封,摊开了好几层褶的信纸开始阅读,而在看信的同时,努根的眼中开始散发出奇妙的神色。 看完之后,努根满脸苍白。 他把信塞进怀里,看向男人。 “你和那位大人是什么关系?” “……请恕小的无礼,关于这一点小的无法详细说明。” 努根瞪着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不要逼我当场把你抓起来拷问。” 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然后立刻压低声音回答。“……要是您这么做的话,那位大人就会认为您是有意拒绝——这样好吗?” 努根握紧拳头。 他一定得好好看清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道路通往何处才行,一定要尽可能避免做出错误的判断。 在这么想的同时,努根也突然感受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看见出路时那种颤栗的感觉,此时正跑遍全身。 第四章 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 1.约翰之子 摇摇晃晃地用细细的脚站起来的小马,用鼻子顶了顶母马的腹部下方,一边用鼻头压着母马的乳房,一边喝奶。 约翰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小马旁边的艾琳。 “……应该没问题了吧。真是一场大骚动哩,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约翰其实不打算让多奇生子,不过艾琳却强调不让多奇生小孩的话,多奇就太可怜了。 知道艾琳卖掉自己增加的三个巢箱里的蜂蜜,以便赚取配种的费用之后,约翰终于投降了。 接近生产期的时候,平常的约翰马匹的农家主人也过来帮忙,不过在多奇开始阵痛的昨天晚上,农家主人却因为次男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脚而无法过来协助。也因此,约翰和艾琳只好用不熟练的手法照顾生下第一胎的多奇。 “你的头发上有稻草喔。” 被约翰这么一说,艾琳笑着将头发上的稻草拿下来。 这四年来,艾琳不断地长高,虽然手脚还是老样子,跟木棒一样细,苗条的身材却散发出女孩的气息。 看着带着温柔微笑凝视着小马和母马的艾琳,约翰再次感受到艾琳已经从小孩变成女孩了。 每当约翰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感到介怀,觉得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没有母亲还是不太好。 艾琳确确实实在成长为女孩,不过她自己却似乎没注意到。 如果她自己想绑头发的话,应该也能绑吧。不过直到现在,艾琳的发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剪短及肩;而且她也不在意衣服脏不脏,总是修改约翰的旧衣服来穿。 当约翰在城镇上看到和艾琳同龄的女孩时,心里总是会觉得不安,怀疑自己没有好好地把艾琳养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由于没有照顾女儿的经验,约翰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艾琳教育成和一般女孩一样的女孩。 如果到了一定年纪还是不注意打扮,这个女孩会不会因此而过着不幸的生活呢? 艾琳并不是所谓的美女,不过约翰仍然觉得她的五官很清秀。只是,艾琳拥有某种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独特气质。 想事情的时候,艾琳有时会散发出一种宛如深山湖泊的宁静,让人无法想像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然而,艾琳并会昂人觉得她的心思很阴沉,只要她露出笑容,约翰的心情就会骤然开朗,仿佛太阳光穿过云层涌下来一样。 “你累了吧?去洗个澡,小歇一下吧。” 约翰这么说完之后,艾琳摇摇头。 “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叔叔才该先休息呢。” 约翰伸了一个懒腰。 “好吧,那么我就先去休息咯,我也上了年纪了。以前就算一个晚上不睡觉,也都不痛不痒……你也别太逞强啊。” 艾琳点点头,开始温柔地替多奇擦汗。 一走出去马厩,和煦的春日包围了约翰。 空气中混杂着暖烘烘的突围和嫩绿新芽的方向,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春天的香味。 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从胸口蹿升到约翰的背部,就好像某种人抓住他的心脏狠狠捏住一般,让他无法呼吸。约翰压住胸口,在草地上跪了下来,在闷闷的痛苦之中,她边冒着冷汗边感到疼痛渐渐减缓。剧烈的疼痛消失后,无边的不安却依然在她的内心扩散,让他站不起来。 刚才的痛楚可不是开玩笑的。最近,约翰经常突然心悸,踹不过气来,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胸口似的,种种状况都让他有些在意,而刚才感受到的剧烈疼痛则让她清楚知道身体出状况了。 约翰用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然后用手掌抹掉沾滴汗水的脸。 刚才的自己,说不定只差一步就达到死亡的幽谷了,接下来,会不会又像刚刚那样,突然迎接死亡的来临呢?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之后,约翰呆呆地站在日光下的春日庭院里,泪流不止。 我就是想刚刚那样突然死掉,艾琳…… 就算艾琳再怎么能干,终究还是个孩子。没有可以保护她的人,孑然一身的年轻女孩会遭到什么的对待,约翰实在不敢想。当黑暗的未来真实地浮现在约翰心头,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闭上眼睛。 自己死了之后,就把艾琳托付给谁——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才行。他一直觉得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已经不能再拖了,现在就得好好想想…… 约翰睁开眼睛,踩着沉重的脚步横过庭院。 转过源自的转角处是,约翰听到了鸟的呼气声,吓了一跳。 有个人站在屋子前面——一名穿着附近绝对看不到的王都风格装束的青年。 看见青年的脸之后,约翰仿佛冻结了一般停下脚步。 “阿三……” 青年的严重浮现复杂的神色,有好一段时间,两个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面对面,注视着彼此。 最后,青年小声地说:“好久不见……父亲。” 艾琳和那个被称为约翰孩子的青年见面前,从青年的脸上看见了过去艾琳经常看到的表情,也就是祖父看着自己和母亲时露出来的那种表情——那时应将“为什么雾之民会摆出一副有如家人的态度出现在这里”的情节藏在心里的表情。 “……初次见面,我叫艾琳。” 艾琳将头抵着地板,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阿三只是微微地点头。 然后,他没有对艾琳说任何一句话,直接转身面对约翰。 “父亲,请您好好考虑一下。衷心期待父亲回复往日声誉的人,并非只有我和母亲,高等学舍的教导师、学生们也都一直这么希望着。” 约翰稍微低下头,目光停留在半空中,没有回答。 阿三继续说:“难得多萨利埃尔公爵想要挽回父亲的名誉。达卡兰公已经因为谋反真主的罪名失去地位,绝对不会再干涉学舍的事了。父亲,求求您,请您回来。大家都在等待父亲回来!” 约翰抬起脸,凝视着儿子。 “……让我考虑一下。” 阿三皱起眉头。 “父亲!有什么好考虑的!曾经贵为王都最高高等学舍荣誉教导师长的父亲,难道想在这种深山中结束一生吗?” 约翰带着苦笑看着儿子。 阿三生气地用下巴比了一下艾琳。 “如果您是在意这个女孩的话,就由我来说服母亲。只要让她住进家里,等到年纪差不多的时候再随便找个工匠嫁掉就好了,对吧?只要成为多萨那家的养女,应该就找得到对象了。” 约翰将目光移向艾琳,但是艾琳却低着头没有看向约翰。 约翰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低声重复了同样的话—— “让我考虑一下。” 阿三说自己会在十天后的休假再来一次之后,就回去了。 一天的工作在宁静中结束,等到晚餐的餐具也收拾干净之后,艾琳便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向马厩。 她把手上的灯挂在柱子上,温和的光芒似乎让小马觉得很刺眼。 小马站得很稳,这让艾琳大感惊讶;多奇则是爱怜不已地嗅着小马的味道。 就在艾琳呆呆地靠着栅栏,看着多奇母子的时候,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约翰站在她的身边,把手肘靠在栅栏上。 两个人沉默地看了多奇母子一阵子,最后,约翰开口说:“……原谅我,阿三是个只在王都高等学舍里生活过的男生。他虽然是个性情真挚的男生,不过却对于名誉和身份地位的高低十分在意……” 艾琳把脸转向约翰:“叔叔以前是教导师长啊…… ” 约翰露出些许苦笑。 “之所以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因为……从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自己重生了。我在王都的高等学舍之中,也就是只有富裕的高阶职能阶级的子弟才能入舍的达姆纽昂学舍担任了二十年的教导师、十二年的教导师长,原本打算忘记那些日子,想要在用字遣词、待人接物上都回归为平民阶级,以一介养蜂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一边摸着下巴上的旧伤,约翰一边平静地说了起来:“我很喜欢教小孩子。对我来说,老师这个工作并不是继承前一代的衣钵,而是我的天职。因为是喜欢的工作,我也做得很热心。我想我应该是个风评不错的教导师吧。能在四十岁的时候当上教导师长,大概也是因为那些风评的关系,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却发生了某件事。” 约翰把目光移到小马身上,可是他的眼中并没有小马。 “教导师对待每个孩子的态度都必须公平——然而,教导师也是人,自然会忍不住比较关心成绩优秀、性格又好的孩子。在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尼卡纳的少年。他并不是来自富裕家庭的孩子,不过他真的是个头脑聪颖、个性又开朗的孩子;相反的,即便我努力公平对待大家,还是有那种怎么也无法喜欢的学生,他是一个叫萨曼的学生,父亲是高级官僚达卡兰。” 约翰皱起鼻子。 “他是一个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大说谎话的少年,而且还特别喜欢说那种会陷害别人的恶意谎言。他可以流畅、煞有介事地说出残酷的谎言,嫉妒心很重,只有自尊心异常地高……” 仿佛要咽下口中涌出的苦涩一般,约翰沉默了一会儿。 “从高等学舍毕业的少年们会经由最后一次考试的成绩,决定他们能不能从事理想的之夜。萨曼当然打算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高级官僚,可是他的成绩却远远不及那个标准。最后一次考试是由我来评分的,尼卡纳考了最高分,他的目标本来就是高级官僚,只要有那样的成绩,自然能成为高级官僚,我也很为他感到高兴。” 讲到这里,约翰的脸扭曲了。 “可是,在考试结果发表的前一天晚上,萨曼在他父亲的陪同下来到我家。然后他们告诉我,尼卡纳威胁萨曼。他说,尼卡纳胁迫他在考试的时候,要故意写错答案。如果萨曼考取好成绩的话,尼卡纳就要把萨曼曾经欺骗朋友的事情告诉那位朋友。” 约翰哼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尼卡纳本来就比萨曼优秀许多,根本就没有胁迫萨曼的必要……唉,不过在他的父亲面前,我当然是说得比较委婉,但是意思就是那样。萨曼的父亲听到之后怒火中烧,说自己的儿子没有理由破坏自己的名誉、说那种自己曾经欺骗朋友的谎。接着,他强迫我踢掉尼卡纳,让萨曼的分数提高。不过,我说什么不肯接受。” 约翰闭上嘴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挤出接下来的话:“……结果哪天晚上,萨曼自杀了。” 艾琳惊讶地看着约翰。约翰的侧脸覆盖着艾琳在此之前从未看过的阴影。 “达卡兰责怪我,说是因为我不相信他儿子,儿子才会自杀的,还说一直偏袒尼卡纳、对萨曼有差别待遇的我,根本不适合担任达姆纽昂学舍的教导师长,最后学舍的主办人多萨利埃尔公只好罢免我的职务。” 约翰露出苦笑看着艾琳。 “说实话,我现在还是觉得萨曼是为了报复我才自杀的。被过剩的自尊心操纵的他,对于无法如他所愿成为高级官僚一室感到异常的怨恨,于是便籍由自杀来伤害别人,让别人后悔,可是啊,艾琳……教导、指引那种人,才是教导师的工作。” 约翰的眼中参杂着深刻的痛苦神色。 “我会拼命地保护优秀的孩子,对萨曼则是没由来地讨厌,随随便便就轻易地放弃。而且在萨曼死了之后,我更是无以复加地讨厌他。倘若诸神愿意为我将时光倒回,我一定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不肯对萨曼多做付出吧——比起职务遭到罢免,我发觉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时……更是感到愕然。” 多奇的鼻子发出了噗噜噗噜的声音。 约翰看向马儿们,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接着,他缓缓开口:“我想要继续在这里和你生活——不过说真的,我也很迷惑。学舍和其他的地方一样,上演着争权夺利的戏码。对于拥有强力后盾的教导师来说,那里是个很惬意的地方,可是被我这种失去地位的人所教过的学生们,大概也会被其他教导师排挤吧——学生们因为我的无德而怀才不遇,我却只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样子真的好吗?……” 约翰转想艾琳。 “……你想要成为我的养女,在王都生活吗?” 艾琳凝视着约翰,没有说话。 约翰其实想回去——约翰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不过在听着约翰说着以前的事时,艾琳听着约翰用字遣词的变化,已经确实地感受到这一点了。 艾琳一直觉得,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随着一点一点地了解社会是怎么一回事,艾琳也不得不发现约翰并不是天生的养蜂人。 因为每天晚上,约翰教授她的广泛学问、竖琴的知识,都不是一个农民阶级的人能学的,而是需要深度的教养和知识当后盾。 约翰虽然没说,不过艾琳从之前就会偷偷做好心理准备,她认为离别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到。这不是预感,是为了不昂自己在那天来临时感到难过……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做出这种觉悟。 自从母亲突然离开自己那时候开始,艾琳就不在相信永远不变的幸福了。 变化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造访。即便变化忽然降临,艾琳也不想再次体验失去母亲时的那种哀伤了。 所以,艾琳一直对约翰使用敬语,但约翰感受到艾琳这种心情了吗?…… 艾琳很喜欢约翰,很想永远跟他住在一起。 可是,只要一想到要在王都——和那个儿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带着低人一等的心情过日子,最后和某个工匠结婚,了却一生,艾琳就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嫁给工匠的女子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艾琳再清楚不过了,像母亲那样以一个职能者谋生的女人,在那个村子里只有母亲一个而已。 成为工匠的妻子,就只能不断地生小孩,养育小孩,为男人奉献生命、做家事之中,过完一生,艾琳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就算和约翰分别,得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艾琳还是不愿意过那种生活。 ……我想知道很多事情、思考很多事情。 母亲为什么会觉得操纵斗蛇是大罪——这个疑问现在还是没有解开。只不过,每天艾琳回想起母亲的表情和举止,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了解母亲的心情了。 看见蜜蜂们那井井有条到令人惊异的生活,以及在荒山野岭中生存的昆虫、野兽们那多彩多姿的生活时,艾琳有时会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孤单地漂浮在广大的星空中——无论是人类、野兽还是昆虫,万物都变成一个个小光电,平等地在黑暗中闪耀,它们也以这样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 只要心中有过一次这样的幻想,艾琳偶尔就会讨厌起养蜂的方法。 最让艾琳心生反感的,就是制作蜂王乳——一小匙就值一枚小粒银的蜂王乳。为了制作这个,约翰必须巧妙地操纵蜜蜂。 夺取蜜蜂们为了哺育女王而竭尽心力挤出来的汁液,然后储存起来,就变成能够换取大量金钱道。 可是,每当艾琳看到操纵着蜜蜂的约翰,脸上的表情就会一沉,并且回想起母亲玩弄着掌中那支能够操纵斗蛇的无音笛的模样— —那个时候,母亲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对于操纵生物这件事情感到厌烦呢? 母亲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浮在广无边际的黑暗中的一颗小光点呢?斗蛇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一颗小小的光点呢?——还有,人类是不是也对操纵斗蛇这件事情,感到厌烦了呢?…… 斗蛇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存在?人类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存在呢? 这或许是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却让艾琳的内心隐隐作痛。她很想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叔叔……”艾琳开口。“王都里面,有收女孩子的学舍吗?” 约翰的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有是有,不过那种学舍只有教授女孩如何成为贵族,高级职能者的妻子,所以就算你去了那种地方,应该也没办法满足你吧。” 叹了一口气之后,约翰摇摇头。 “要是你是男生就好了——我不知道这么想过多少次了。要是你是男生,就算阿三反对,或是任何人反对,我也会把你送进达姆纽昂学舍去。” 如果是贵族的女儿,倒也不是无法进入达姆纽昂学舍学习。可是,那种情形是极少数,出生职人阶级家庭的艾琳也不可能获得入舍许可。 约翰伸手摸摸艾琳的头发。 “你不想去王都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艾琳咬紧嘴唇,企图掩饰自己的颤抖,然后她低下头,点了点头。 “……我觉得和叔叔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可是,如果无法如愿的话……我……” 说到一半的时候,艾琳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想要一个人生活……我不想要……在叔叔王都的房子里,以养女的身份……嫁出去。” 约翰闭上眼睛,接着,他点了一次头。 “我想也是。你并不是那重嫁给工匠阶级的男人,就会得到幸福的女孩子。” 可是在自己的健康状况出了问题的现在,约翰无法保证哪一种生活对她而言比较好,就算将来她必须过着那样的生活,约翰还是觉得不能让艾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着——发掘到自己的身体出状况的这一天,自己的儿子竟然就出现了,约翰觉得这是神明的安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要怎么办才好呢……” 自从见到了阿三,知道约翰即将和自己离别的那一天开始,艾琳的心中就一直盘算着一个可能性。 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从那个偶然遇见野生王兽的夏天以来,艾琳就被王兽给吸引了——或许应该用着迷这个字来形容比较正确。 每年到夏季小屋生活的时候,艾琳都会跑去那个断崖,看着王兽母子。约翰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情骂了艾琳多少次了,不过她还是无法不去看它们。 被艾琳打败的约翰曾经一边叹息一边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认识一个跟你一样,深深为王兽着迷的女人。 艾琳抬起眼睛,注视着约翰。 “……叔叔。” “恩?” “叔叔以前说过,你有认识的朋友在王兽保育场工作。叔叔说对方是个女人,还是替王兽看诊的兽医。” 约翰眨眨眼。 “恩,你是说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工作的艾萨儿吗?虽然说是王兽保育场,但那里其实也只负责照顾王兽受伤到死亡的这段时间……” 约翰的眼前浮现了那个以下级贵族女儿的身份到达姆纽昂学舍念书的学伴。她是个皮肤黝黑,连恭维都说不上漂亮的女生,不过却拥有聪明的头脑,和约翰的想法也不可思议地契合。 “艾萨儿吗?恩——”约翰皱着眉。他的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原来如此,还有兽医这条路啊。如果是兽医的话,即使是属于高级职能阶级,但是因为要碰触动物的血,也就是从事所谓的不洁工作,所以是可以让女人来当的。对你来说,这或许很适合……在卡萨鲁姆学舍里,有很多以成为兽医为志向而从各地过来的孩子,他们一边照顾王兽,一边学习医术,对你来说,的确是个适合的环境。” 即使嘴上这么说,约翰还是有些顾虑。 “可是,王兽兽医经常会面临很险峻的状况,是非常辛苦的职业。只要王兽出了一丁点的问题,兽医就会被问罪。依情况不同,还有可能被判死罪呢。” 被拉到检察官面前的母亲身影在艾琳的眼底浮现,一股寒冷的感觉窜过她的心底。 不过在此同时,母亲的另一个模样也在心中浮现。 母亲那小心翼翼地摸着斗蛇身体的白皙双手,和凝视着斗蛇的宁静眼神…… 刹那间,艾琳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灿烂的光芒一样,她想起来了——她想变成像母亲那样的人,像母亲那样拥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并用那些知识帮助野兽的人。 我想变成王兽兽医——这个想法宛如燎原的野火似的,在艾琳的心头蔓延。 “叔叔。”艾琳抬起脸:“我的母亲就是兽医。” 约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说是兽医,其实也只是专门照顾斗蛇的兽医罢了。我是在大公领地西边的登阪郡里的斗蛇村长大的……” 艾琳微微低着头,开始说出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 母亲是雾之民,不过却和斗蛇众领袖的长子结婚,生下了自己。母亲因为这件事情为被雾之民放逐,但是因为医术高超,所以被委任照顾斗蛇中最具攻击战力的“牙”。 某天凌晨,“牙”不知为何全部都暴毙死亡,母亲因此而被问罪,并处以残忍的死刑。 自己为了解救母亲而潜入沼泽里,可是最后却被迫骑上斗蛇、离开母亲,来到这个地方。 由于艾琳不愿意说出母亲以呼哨操纵斗蛇一事,所以她唯独跳过那一段,把其他过程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了约翰。 听了艾琳的话,约翰惊讶得嘴巴半张。 “……原来是这样啊。喔,这样一来,我一直在意的谜团就解开了。” 约翰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说:“在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因为斗蛇的黏液而变成胶状的泥巴。我一直在想原因为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段过去远比约翰想像得还要沉重而残酷。 约翰静静地凝视着艾琳。 “既然这样,你应该不会想当王兽兽医啊?” 艾琳摇摇头。 “叔叔,我非常喜欢母亲照顾斗蛇时的身影。母亲是全村最棒的兽医……我一直都想变得跟母亲一样。” 一面看着艾琳言重浮现的澄澈光芒,约翰一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就去拜托艾萨儿吧。” 2入舍试验 从早上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在艾琳他们的马车通过卡萨鲁姆高地的时候,终于停了。 在强烈的风势带动下快速移动的云朵还是灰灰暗暗的,不过云的那边已经散发出白色光芒,云层间隙中也可以窥见蓝天了。 川流而过的云影拂过坡度平缓的卡萨鲁姆高地。 王兽保育场被高高的栅栏围了起来,不过因为保育场腹地非常广大,几乎就是整个卡萨鲁姆高地,所以栅栏显得一点儿也不高。 过去,王兽保育场曾经设置在距离王都非常接近的拉萨尔高地,但是生病、受伤的王兽被视为会玷污神圣真王的的不吉利象征,所以就被迫跟其他王兽隔离了。 这种照顾受伤王兽的地方,就是位在从王都坐马车要花上大约一整天的卡萨鲁姆保育场。 这座保育场还附设了以培养兽医为目的的学舍。 在类 似达姆纽昂学舍的高级职能者学舍当中,以成为兽医为目标的孩子们,全都是出生自高级职能阶级家庭的子弟,他们只要取得好成绩,就可以成为兽医当中阶级最高的“上师”。 可是,在卡萨鲁姆学舍学习的孩子们全都是工匠阶级的子弟,即便得到了兽医的资格,他们也只能当“平师”。 就算如此,这里还是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渴望成为兽医的孩子。他们都是希望能学习医术,取到资格之后回到故乡,以一名兽医的身份生活下去的孩子。 这间学舍是靠真王提供的经费营运的,孩子们的衣食住全部都由学舍提供,也不用另外缴学费,所以有很多贫穷的家长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里念书。 因此,年年都会有大约一百个孩子从各个地方来访,希望能够进入这间学舍,然而真王资助的经费最多只能收六十个学生。就算学舍能从邻近的牧场主人那里赚取一些家畜的治疗费用,不过那些钱光是拿来支付教导师们的生活费和俸禄就已经很勉强了。 修完课程、从学舍毕业的孩子,每学年约十人,换言之,能入舍的孩子人数也是十人。也因为如此,判断孩子是否能够入舍的“入舍考试”难度非常高。 自从决定把艾琳送进这间学舍学习之后,约翰便非常积极地行动。 首先,他寄了一封信给长年担任卡萨鲁姆学舍教导师的学伴——艾萨儿,说明事情的原委,并请她一定要让艾琳参加“入舍考试”。 在等待艾萨儿回信的半个月内,约翰一边和其他养蜂人交涉蜜蜂的交易,一边教艾琳,为“入舍考试”做准备。 春天飞也似的过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艾萨儿的回信寄到时,艾琳一直看着约翰拆信的手,双膝也无法克制地一直颤抖。 艾萨儿的回信非常简单。 除了夏天举办的正规考试之外,基本上是不会另外举办“入舍考试”的。可是因为有三个学生严重违反规定,必须在今年春天离开学舍。既然是约翰你这个特别朋友的请托,我也可以特别举办一场“入舍考试”。 只不过,考试十分严格。因为是特别举办的,只要应考者没有达到一般正规考试的前三高分数,我就毫不留情地淘汰,所以来应考之前请做好心理准备——看不出是女人写的豪放字迹这么写着。 前往卡萨鲁姆保育场的路上,艾琳和约翰几乎没说什么话。寂寞,期待和不安交杂而成的情绪,让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在卡萨鲁姆学舍前方走下马车的同时,潮湿的青草味顿时冲上脸颊。 阴暗的云朵被风吹走,明亮的日光时而从云朵的细缝间射出来,被雨水淋湿的草原闪闪发光。 卡萨鲁姆学舍突兀地建在这片广大高地的正中间。 那里有三大栋的两层楼木造建筑物,每一栋建筑物的墙壁都被风雪侵蚀成黄褐色。黑色的瓦片屋顶上长满青苔,大概是风播的种吧,有的屋顶甚至长了杂草所开的花朵。 些微的嘈杂声从玄关大门深处传来,不过现在大概是上课时间的缘故,这里安静得让人无法想像一共有六十个学生。 约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不用担心。针对十二岁的孩子们准备的‘入舍考试’,你是不可能考不上的。别紧张,只要静下心来解答问题,你一定会考上的。” 艾琳点点头,不过还是紧张地口干舌燥。 艾琳把马的缰绳绑在门旁的马柱上,约翰同时敲响了挂在大门上布满青绿色铜锈的钟。钟发出了闷闷的声响,不禁让人怀疑这样的声音真的能传进这扇大门里面吗?一会儿,大门发出摩擦的声音,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内现身了。 一开始,艾琳还以为出来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直到看见阳光下的那张脸以后,艾琳才发现对方是女人。女人身上那件从胸部到膝盖的白色围裙上沾满脏污,还穿着和男人一样长及脚踝的筒状裤子。当她来到身边时,艾琳闻到了一点野兽的臭味。 明明还没到老人的年龄,女人的短发中却参杂着白发,脸也晒得黝黑,而且满是皱纹,让艾琳立刻联想到肉干。 那个女人解开铁门的门链,把门往内测拉开,招呼两个人进去。 “好久不见了,艾萨儿,你真是完全没遍欸” 艾萨儿的脸上浮现微笑。 “老了啦……你晒得很黑呢。” 艾萨儿的视线突然转向艾琳。 “你就是艾琳吧。” 艾琳把额头抵在合十的双掌上,正式地行礼。 “我是艾琳,请多多指教。” 艾萨儿点点头。 “个子真高呢。我听说你十四岁,不过看起来已经有十六岁的样子了。” 约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 “不过太瘦了。她是在这两年突然抽高的,以前根本就是个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矮冬瓜。” 艾萨儿又点了一次头。 “我带你们参观学舍吧。” 两个人跟在迈开步伐的艾萨儿后方,走进学舍。 里面有些阴暗,不过非常空旷,从明亮的户外进来时,会让人感觉到短暂的目眩,老旧的木造建筑物所飘散的独特味道,和男学生们如阳光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对约翰来说,是非常怀念的味道。 在玄关的土间脱掉短靴,换上艾萨儿拿给他们的室内鞋之后,两个人踏上走廊,在艾萨儿的带领下开始走在微暗的走廊上。 并排在走廊南边的好像是教堂,学生回答老师的声音传了出来。 北边也有好几间房间,不过却静悄悄的,毫无生气。 艾萨儿在走廊尽头的拉门前停下脚步,拉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用古老的字迹写着:“教导师长室”。 约翰慌张的阻止了艾萨儿拉开拉门的手。 “等一下,艾萨儿,现在的教导师长是谁?” 艾萨儿对着低声说话的约翰挑挑眉毛,拉开拉门。 温和的阳光从南侧的半开玻璃洒了进来,房间里什么人都没有。 “你不晓得吗?从两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当上教导师长了。” 约翰睁圆了双眼。 “哇……我还以为你对教务没有兴趣咧……” 艾萨儿哼笑一声。 “这里又不是达姆纽昂,有野心的人是无法长久待在这里的。在卡萨鲁姆啊,教导师长是毫无野心的人才能坐的位子,而且还得抱定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决心才行。” 从他进教导师长的那一刻起,艾琳的目光就被北边墙壁上的书柜给吸引住了——上面陈列的书籍比约翰的藏书还多。 由于艾琳看着书架出了神,所以完全没注意到约翰的表情。 就教导师长室来说,这间房间实在太朴素了,连约翰都藏不住脸上的惊讶。艾萨儿本来就是一个不重视外在装饰的女人,所以房间的摆设如此朴实并弄成这样——每一样家具都非常老旧,没有任何昂贵的。 教导师长室其实就是学舍的代表,来访的客人都会来看看这里,以便感受学舍的学风和经营状况;看过这个房间,就可以了解卡萨鲁姆是个什么样的学舍了。 暑假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立钟。上面清清楚楚地指着时间。 空荡荡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正对拉门之处放了一张矮桌,还有和室椅。 房间正中央有一个嵌入式的火炉,周围环绕着四张矮桌,每张矮桌旁边都放了两张和室椅。 火炉专用的木炭围成小小一堆,里面蕴涵着火光发出了灿亮的红色。铁制的锅架上放着一个陶壶,白色的蒸汽从陶壶的壶嘴飘了出来。 艾萨 儿指了一下围着火炉的和室椅。 “坐在那里吧,我来泡茶。” 看见约翰的表情,艾萨儿露出苦笑。 “这里没有泡茶的侍女啦,要是有钱雇佣那种人,我宁愿多收一个学生。” 艾萨儿熟练地泡好茶之后,把茶杯放在两个人面前。接着,她看着艾琳的脸。 “先不管有没有考上,今晚你就和约翰一起住在这里的宿舍吧。长途旅程应该让你很疲累了,考试可以等到明天再考,你觉得呢?” 艾琳把刚接过来的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兴奋的关系,艾琳一点儿都不觉得累,而且也不想再继续接受这种煎熬了。 “……如果能够现在考试的话,还是现在考比较好。” 艾萨儿点点头。 “那就这么做吧……先喝口茶,这应该可以让你冷静下来。” 热茶里面不知加了什么,散发出柑橘类的果香。淡淡的甜味让艾琳在喝下去的同时,身体也跟着从内部开始暖和,摸着温热茶杯的指尖感到有点刺痛。虽说是春天,穿越过降雨高地的旅程还是面临不少风吹雨打。直到喝了茶之后,艾琳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冻僵了。 如同艾萨儿所言,喝了茶之后,艾琳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终于可以好好观察房间里的东西了。 “你的脸色好多了呢——那我们就开始吧。约翰,你过来这里。” 约翰“黑咻”一声,拿着茶杯站起身,来到艾萨儿的桌子旁边坐下。艾萨儿随即拿出三张纸、墨水瓶和一枝小楷毛笔,放在艾琳面前。 “好了,你可以开始写了,时间是一度。” 看见薄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一瞬间,艾琳的心脏便开始猛烈跳动,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她把舌头往上颚顶,头脑完全停摆了。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艾琳专心地看着文字,第一张纸上写着算式,第二张纸上写着和生物生态有关的问题,第三张则是作文。 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浮上脑海的时候,艾琳觉得自己的心倏地镇静了下来。后来,她就完全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了。 在三张纸上写完所有答案之后,艾琳又检查了一次,接着安静地放下笔。 “……好了吗?”艾萨儿问,“还不到半度。” 艾琳眨眨眼。她一点儿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总而言之,她全部都写完了,再想下去也写不出什么新答案。 艾琳拿着纸站起来,走到艾萨儿那边去。 艾萨儿接过纸张,从桌子上拿起老花眼镜戴了起来。接下来,她开始看艾琳的答案。 刚才一直没听到的立钟声响,现在开始传进艾琳的耳里了。 她也注意到陶壶的盖子因为热水沸腾而发出的声音。 艾萨儿迅速地看过答案,并将纸一张张放在桌上,看到第三张作文的时候,她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阅读。 读完以后,艾萨儿将视线投向约翰,而不是艾琳。 “……原来如此,这是你的爱徒吧。” 约翰的脸上慢慢地浮出微笑。 “怎么样?” 艾萨儿什么都没说。她把作文纸放在桌上,用指关节叩叩地敲着纸。 然后,她抬头看着站得直挺挺的艾琳。 “你可以不用进入初级班,直接跳到和你年龄相当的中等二段班。不过,实习的时候还是要跟十二岁的学生一样,从收集王兽和家畜的粪便开始……这样可以吧?” 沉默了片刻之后,艾琳点点头。 “是……是,非常谢谢您。” “那就这样吧。等到今天晚上的晚餐时间,我就把你介绍给学生们。”艾萨儿微笑。 看见这个微笑的瞬间,艾琳才清楚地确定自己考上这间学舍了。大概是紧张感突然消失的关系,艾琳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 “是……请多多、指教。” 艾萨儿稍微转了身,拉了一下从天花板的小洞上垂下来的绳垂。 不一会儿,敲门的声音就响起了。 “教导师长,我是卡里萨。” 艾萨儿回答“进来”以后,一名比艾萨儿年轻一些,胖得好像快要爆开的女人拉开门走了进来。 艾萨儿向约翰和艾琳介绍这个女人。 “这位是卡萨鲁姆学舍的舍监,就是她负责代替六十位学生的母亲,照顾大家的。” 卡里萨露出阳光的笑容。 “说是学生,倒不如说是恶童呢,累死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每一天的呢……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先打招呼了。我叫卡里萨,你就是新来的学生吧?” 艾琳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我叫艾琳,请多多指教。” 卡里萨的笑声变大了。 “哎呀,真是有礼貌,果然还是女孩子比较好。你会打扫、洗衣服,或缝补衣物吗?” 在艾琳开口之前,约翰就先回答:“在我们家,所有的家事都由这个孩子一手包办,我想她应该不会造成您的麻烦。” “哎呦!那就太好了。说到那些学生,真的是一点用也没有。我说教导师长,我们以后还是多招收一些女学生吧。” 艾萨儿的脸上浮出苦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放在艾琳的肩上。 “让卡里萨带你参观学舍吧。卡里萨,艾琳会编入中等二段班。也请你顺便带她去参观宿舍的房间,告诉她在这里生活必要的东西。” 卡里萨睁大眼睛。 “哎呀,一下子跳级两年呢,还真是优秀。” 这么说完,卡里萨对约翰露出一个微笑。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请您不用担心。” 约翰深深地一鞠躬。 “那就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不必那么客气……那么艾琳,来吧。” 约翰转头看着艾萨儿。 “这个孩子的衣物还放在马车里……” “这个你不必在意,待会儿我会叫工作人员去帮忙拿下来。你今天晚上也要住在这里吧?今天晚上艾琳不用住在宿舍里,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住在宿舍的客房。” “是吗?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艾琳被卡里萨带出去之后,约翰对着艾萨儿低下头。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不合理,不过你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真的很感谢你。” 艾萨儿拿起桌上的三张答案纸,交给约翰。 她用沉默的声音对则开始阅读的约翰说:“……我当了三十年的教导师,看过非常多优秀的学生,所以就算是只有一点小小的计算错误,其他全部答对,我也不会觉得大惊讶。可是呀,这篇作文真的让我吓了一跳。” 约翰把另外两张纸放回桌上,开始阅读艾琳的作文。 对于“为什么想要成为兽医”这个问题,艾琳的回答是—— “我想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无论是生物或是非生物,万物为什么能以各自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总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蜜蜂的工作效率高得令人无法置信,就算同样是蜜蜂也有很多不同的种类,只要一思考起其中的原因,问题就会源源不断地浮现。我想知道生物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包含我自己在内。 野兽不像人会说话,为了治疗它们的病,人类必须学会所有与它们有关的事情。学习这方面的事情,一定可以找到以上问题的答案。” 纸上写着这样的文章。 约翰把写着作文的纸放在桌上,看着艾萨儿。 艾萨儿开口说:“……你真是个彻头彻尾 的教导师呢。明明都已经离开学舍了,可是一看到优秀的孩子,你还是会想要教育对方。” 约翰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不是我找出来的,艾琳是突然跳进我的生活中的。” 从自己救了艾琳,到艾琳的母亲发生的事,约翰全都告诉了艾萨儿。 当他们聊完的时候,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变成夕阳特有的蜜糖色了。 艾萨儿轻轻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说:“……是吗?原来她有这样的背景啊,她会安静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就是因为发生过这些事吧。” 艾萨儿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她的母亲是打破戒律的守戒之民吗?……” 约翰跳起眉毛,“守戒之民?” 约翰的声音让艾萨儿回神似的抬起脸。 “真是的,我老是改不过来,我刚才指的就是打破戒律的雾之民。一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睛,我就知道她拥有雾之民的血统,只要艾琳进了这间学舍学习,我就会严格命令这里的人们——包括学生在内,必须平等地对待她,关于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 约翰松了一口气似的缓和了表情。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艾萨儿的脸上露出苦笑。 “……不管是雾之民、大公领民、身份低贱的人民,或是女性,只要有一颗愿意帮助野兽的心,只要有能够帮助野兽的头脑,就足以成为这间学舍的一员。” 这个时候,约翰仿佛又在艾萨儿的脸上看见好久以前,和自己一起在学舍学习的那个强势的女学生的影子。 3幽阳 食堂宽阔的天花板上挂着八盏如同纸灯笼一般的吊灯,它散发出来的光芒温和地照亮了跪坐的学生们,以及在餐桌上一字排开、朴素却多量的料理。 被带到晚餐座位上的艾琳,在同桌男学生的视线下感受到一种闷闷的压迫感。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男生,也是第一次同时被这么多人注视,所以她紧张得不得了,站在旁边的艾萨儿是如何介绍自己的、自己又是如何和大家打招呼的,她到后来完全想不起来。 更让艾琳惊讶的是,当她一坐进被带进的座位时,隔壁桌的高大女孩就堆满笑容,握住艾琳的手。 “我好高兴喔!是女生耶!”那个用奇妙的音调这么喊着的女孩,紧紧握住艾琳的双手。 “我之前都好孤单喔!在这么一大群男生之中只有我一个女生,一直让我觉得很拘束。现在你一来,我就有同伴了!神呀,真是太感谢您了!” 初次见面的女孩突然热情地表现出对自己的欢迎,让艾琳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周围的男孩子却贼贼地笑了起来。 “……什么叫觉得很拘束啊。” “还真敢说哩,你明明就吃得比我们还要多,而且也过得悠悠哉哉的。” 女孩仿佛完全没听到男生们说的话,用力地摇着自己握着的双手。 “那个呀,我叫幽阳,我们要做好朋友喔。” 幽阳的双手大得可以完全包住艾琳的手,而且非常温暖。 看见那个发自内心的开朗笑容,艾琳也不知不觉地露出笑脸。 “我是艾琳,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呢……” 幽阳的眼中浮现了喜悦的光芒。 “喔,真是不错的笑脸呢!你看起来虽然很成熟,笑起来却非常可爱喔。” 这么大声说完之后,幽阳对着男生们回过头。 “喂,你们不觉得吗?” 男生们只是露出苦笑,没有回答,不过他们的苦笑让艾琳感受到一种哥哥看着调皮妹妹的感觉。 “来,吃吧吃吧,在冷掉之前赶快吃。” 这么说完之后,幽阳比教导师们和男生还要更快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看见艾琳惊讶地看着幽阳时,男生们全都咧嘴一笑,然后像是在说“你也可以吃喔”似的,对艾琳点点头。 坐在教导师长旁边的约翰看到艾琳开始吃饭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艾琳很聪明,不过却是个背负着孤单命运的女孩。因为她拥有雾之民的血统,所以约翰很担心艾琳会被学生们孤立,可是看来是他多虑了。 仿佛看穿了约翰的想法一般,艾萨儿说:“……那一班有幽阳在,不会有问题的。幽阳是个跟太阳一样开朗的孩子,虽然她的个性很急躁,不过她绝对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也不会让别人担心她。” 看着那个狼吞虎咽、一直跟艾琳说话的高大女孩,约翰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这种想法当场在心中扩散开来。从儿子出现的那一天起,一直卡在他心中的大石消失了,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只不过在这份轻松当中,还参杂了寂寞。 隔天,目送约翰搭乘马车离开时,艾琳哭了。 对于救助了倒在湖畔的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照顾的约翰,艾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词表达心中澎湃的情绪。 艾琳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听着逐渐变小的车轮声。 她知道被约翰疼爱、保护的幸福生活从这一刻开始消失了。 * 卡萨鲁姆学舍里的生活让艾琳很不适应,刚开始,她真的觉得很迷惘。 艾琳自己也觉得很意外。没想到最让自己感到痛苦的,竟然是和多数的学生维持相同的步调生活。 在学舍里,从起床到睡觉的时间都得跟其他学生一样。之前和约翰一起生活的时候,只要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艾琳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剩余的时间,可是在这里,几乎没有一点独处的时间。 至于授课方面,如果是艾琳第一次接触的领域,她就会觉得很有趣,不过如果是约翰已经教过她的内容,她就会觉得很无聊。 另一方面,艾琳感兴趣的课程总是会让她的脑袋里接二连三地浮现问题。这让她觉得很困扰。以前约翰教她的时候,她都是一有问题就发问,可是在这里却没有这种学生。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听课,所以艾琳也不敢一个人举手发问。 进行家畜治疗的实习时也一样,那只是单纯记住教导师教过的东西,再重复相同的作业而已,这让艾琳觉得很无趣。就算她很在意某件事,想要好好观察,她也不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某天晚上,幽阳看着艾琳的脸,担心地说:“你好像很累耶,脸色很差。” 幽阳和艾琳是所有学生之中仅有的女学生,所以她们不是住在男生住的大房间里,而是住在双人房。本来这间房间是幽阳一个人住的,艾琳原本很担心突然多了一个人会不会让幽阳觉得不舒服,不过幽阳似乎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一起生活以后,艾琳发现幽阳确实是个个性直爽的温柔女孩。 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做事十分性急,以及会大声说梦话的习惯。有时候艾琳会在半夜被幽阳突如其来的梦话吓醒,不过这也会变成隔天早上的笑话。 十天、二十天过去,两个人的感情好得宛如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一起生活似的。 每当幽阳关心自己的时候,艾琳总会为自己的笨口拙舌感到抱歉。 因为她不太习惯和人交谈,所以即使遇到什么困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住在真王领地北边的偏僻山里的幽阳,乍看之下虽然大咧咧的,但其实是个感情非常纤细,很快就察觉出别人烦恼的女孩。 “那也是理所当然,跟那些矮冬瓜们一起收集粪便确实很累,一定很吵吧。” 艾琳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和矮冬瓜班的人一起工作,其实很好玩……我烦恼的不是那个 ……” 艾琳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实在不太习惯和大家一起作息的事情坦白说出来。幽阳睁大眼睛听着艾琳断断续续地说出心中的迷惘和痛苦,等到艾琳一闭上嘴巴,她就“喔~”了一声。 “原来你是在烦恼这种事情啊,不过从外表还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呢。男生们都说艾琳很成熟,明明是插班生,却很自然地融入大家,他们都很钦佩你耶。” 艾琳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想过大家是这么看她的。 幽阳笑了。 “什么嘛,你没发现呀?男生们都在注意你。你看,你不是拥有雾之民的血统吗?所以看起来才会那么神秘。” 幽阳用直率的口吻这么说:“艾萨儿教导师长叫我们不要提及你有雾之民的血统这件事,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人就是会对不同之处感到在意啊。我觉得与其不断逃避,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不要因为这点不同就歧视自己,反而重要多了。” 艾琳对着笔直看着自己的幽阳点点头。 “我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幽阳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对吧?……其实我这个人说话都有一种口音,所以刚进学舍的时候,被男生们笑得很惨。结果,不是有一个叫加舒甘的人吗?……” 艾琳眨了一下眼睛。 不一会儿,那个脸有点长、个子很高的少年便浮现眼前。 “喔,我知道了,就是每次都把鞋带绑成直的那个人嘛。” 幽阳笑了。 “没错。那个家伙很不会绑鞋带……总而言之,那家伙帮我说话,他说,每个人生长的地方都会有当地的语言,不要因为这样就笑人家,他还说:‘如果自己说的方言被人嘲笑,换成是你们,你们也不会高兴吧。’” 艾琳忍不住露出笑脸。 “哇……他真是个好人呢。” “对吧?就是说嘛!这才最让人高兴吧?所以,我也不会假装没发现艾琳是雾之民。不管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对我来说艾琳就是艾琳。” 听了这些话之后,自己的眼角有点发热,这让艾琳慌了起来。在她还来不及压抑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幽阳的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抓起艾琳的手。 “啊,你别哭,不要哭啦。对不起,我说话太直了。” 艾琳看着下方摇摇头。 “……对不起。” 艾琳努力想止住泪水,但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下来。艾琳粗鲁地揉着眼睛,摇了好几次头。 这是艾琳第一次发现,原来被人指指点点自己是雾之民一事,让她受了如此深的伤害——祖父和约翰的儿子脸上浮现的表情,居然伤了她这么深。 ……幽阳真的很了不起。 祖父虽然神为受人尊敬的斗蛇众领袖,却冷淡地抛弃亲生孙女,和幽阳比起来,祖父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艾琳揉揉眼睛,抬起脸注视着幽阳。 “谢谢你。” 幽阳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盈眶泪水的眼睛,对艾琳笑了笑。 4王兽之笛 虽然幽阳很担心,不过艾琳一点儿都不觉得和初级班的学生一起收集粪便、打扫环境是很辛苦的事。 还留有稚气的十二岁学生们在收集粪便的时候,总是一边说“好脏”、“好臭”,一边吵闹不休;去打扫邻近的牧场寄放在这里的家畜围栏时,学生们总是跑得一个也不剩,到最后通常都得靠艾琳一个人处理善后。但是,在兽圈里的劳动工作对艾琳来说,却是相当棒的发泄。 最令艾琳感到兴奋的,就是每天都能看见王兽。 能够照顾王兽的只有最高级班的学生,艾琳他们则是靠近都无法靠近。中午时分,王兽会被放到高地上广大的围栏中间,艾琳他们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去采集王兽睡觉时所铺的稻草、或是去收集粪便——这才是初级班学生的工作。 每当艾琳从远处看着王兽时,她的心跳就会加快。 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王兽们拧足在坡度平缓的草原上,时而慢慢地振翅,时而晒着太阳。 第一次看到王兽这副模样时,艾琳感到些微的奇异感,她觉得这和她过去经常看到的野生王兽有某种地方不同,可是在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的野兽——教导师们不断地对学生们这么说。 平常的王兽很温顺,可是一旦生气的时候,它们就会很凶暴,所以接近王兽的时候,绝对不能大意。 教导师们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了一段往事——十三年前,一个随意接近王兽的学生瞬间就被王兽咬死了,这些话让正在收集粪便的初级班学生们全都吓得发抖。 艾琳一边听,一边回想起以前在岩石平台上看见的光景。 那是能够轻易撕碎连刀箭都刺不穿的斗蛇鳞片的牙齿,要是被那样的牙齿咬到,人的身体大概就会像软绵绵的脂肪一样吧。 “……知道了吗?在升上最高级班,学到充分的知识和经验之前,你们绝对不可以接近王兽,懂了吗?” 这么说完之后,教导师便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小的笛子。 艾琳惊讶地张大眼睛——那支笛子和母亲拥有的无声音笛非常像。 “这是无音笛,就算吹了也不会有声音,不过只要一吹这支笛子,王兽就会动弹不得。负责照顾王兽的最高级班学生,议定要随身携带这支笛子,一旦繁盛什么意外就能马上使用。这支笛子是操纵王兽的唯一道具,你们要好好记住。” 一名学童举手发问。 “笛子的声音能够传到多远呢?” “恩,大概十步左右吧。距离再远一点就无效了——大家还是这么想比较好。” 艾琳觉得导师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兽也跟斗蛇一样,能用无音笛来操纵。 艾琳一边听着教导师的话,一边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艾琳亲眼看到有人吹无音笛,是在学舍生活开始半个月左右的时候。 那天早上是个大晴天,可是过了中午,天空就突然布满厚重的乌云,还刮起了强风。 正当艾琳他们在王兽的床上铺着稻草的时候,一群高大的年轻人冲进王兽舍,大声催促他们快点完成工作。 “雷云飘过来了,王兽要回来了啦!快一点!” 王兽的习性是在雷声响起的时候,立刻就会回到位于岩石平台上的巢穴里,最高级班的学生们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初级班的孩子急急忙忙地铺好稻草,而就在他们正准备走出王兽舍的时候,在外面观察状况的年轻人却制止了孩子们。 “等一下,现在先不要出来!有一头王兽已经来到附近了!” 他看向同伴。 “可以吹了吧?” 同伴点点头。 “现在是紧急,吹吧。” 挡住孩子们的年轻人把手上的笛子放上嘴唇,用力地吹了起来。 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可是从王兽舍的窗户看向外面的艾琳,却看到回来的王兽仿佛撞上了一面隐形墙壁一般,僵直身躯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之后,王兽还是跟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闪电打了下来,王兽的身姿骤然变成白色。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拍打着王兽的身体,让王兽在瞬间就湿透了,然而,王兽还是文风不动。 艾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景。 母亲吹无音笛让斗蛇僵硬的场景,艾琳早已看过无数次,可是当时她从来没有感 受过这种寒气——那支笛子能杀死王兽。 这句话宛如闪电一般,闪过艾琳的脑海。 实际上,被吹了无音笛的王兽不到十番就开始抖动身躯,看着学生们逃出栅栏之后,它就缓缓起身,走进王兽舍了。可是这句话和犹如石头一般倒在草原上任雨淋湿的王兽身影,却深深地烙印在艾琳的脑海里,没有消失。 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某一天,靠在栅栏看着王兽的艾琳脑中,还是一直浮现那句话。 那个时候,艾琳终于了解到这里的王兽为什么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了,因为这里的王兽毛色很暗淡。 迎着晨光飞翔的野生王兽那眩目的光辉——美得令人屏息的毛色光辉,这里的王兽并没有。 因为它们都是因为受伤、生病而被送来这里的王兽吗?还是因为王兽一旦被人类饲养,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教导师曾经教过他们,从幼王兽的时候就开始被人们饲养的王兽不会飞。 脑中回想着在天空奋力飞舞的王兽,再看着伫立在这片原野上的王兽,艾琳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干冷的风吹过一般。 母亲把无音笛丢进火里时说的话,在艾琳的脑海中苏醒。 ——妈妈不是不喜欢照顾斗蛇……是不想要使用这支笛子。妈妈真的不想再看见听到笛声的瞬间,身体就会立刻僵硬的斗蛇了……被人类操纵的野兽是很悲哀的。若是在野外,生死都由它们自己掌控。然而自从被人类关起来之后,它们便一点一点地衰弱。亲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实在太痛苦了。 艾琳想起了母亲被炉火照亮的脸和她低沉的声音,以至于当脚步声来到距离她身后非常近的地方时,她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你在看王兽吗?” 艾萨儿的声音让艾琳吓得回过神来,艾萨儿站在艾琳的旁边看着王兽。 “你经常在这里看王兽,喜欢王兽吗?” “……是的。” 艾萨儿将目光转向艾琳。 “可是你的表情很阴沉呢。” 艾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不过,她忽然想起约翰曾经说过,眼前这名教导师长也深深为王兽着迷的事。 等到艾琳注意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 “……因为我觉得被人饲养的王兽很可怜。” 艾萨儿动了一下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艾琳把目光从艾萨儿身上移开,凝视着王兽。 “以前我曾经看过野生的王兽,那只王兽身上的毛不会那么没有光泽。它灰用强而有力的翅膀掀起巨风,在空中飞舞,在日光的照射下,她的身体会发出银白色的光芒。” 艾萨儿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看过野生王兽?” 艾萨儿强烈的语气让艾琳惊讶地转头看着她。 “……是的。” “在哪里?” 被这么尖锐地质问,艾琳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卡修山。在卡修山的峡谷断崖那里,有王兽的巢。” 艾萨儿皱起眉头,“卡修山?你去那种人烟罕至的深山做什么?” “去养蜂。约翰叔叔的夏季小屋就在那座山上,所以一到夏天,我们都会去那座山上生活。” “喔……”听到这番话之后,艾萨儿这才松开了眉头。 “喔,原来是这样……养蜂人到了夏天,就得到山上追花嘛。” 艾萨儿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看见野生王兽有什么不好的吗?” 艾琳问完之后,艾萨儿摇摇头。 “没那回事,反而应该说是很幸运。可以亲眼看见野生的王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除了狩猎人之外,应该没有人看过野生的王兽吧。我也曾经因为想看野生王兽而到处走访深山,可是连一次都没看到。为了打听野生王兽栖息的场所,我还去见过王兽猎人,但是对他们来说,王兽栖息的地方就像是只有自己知道的金矿矿脉,所以他们不肯告诉我。” 艾萨儿看向站在草原上的王兽。 “待在那里的王兽们的毛色,真的跟野生王兽差那么多吗?” “是的,野生王兽的毛会因为光线的不同而散发出不同颜色的亮光。沐浴在朝阳下和正午的日照下的毛色,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可是,在这里的王兽的毛色却一直都是那么暗淡,会不会是因为那些王兽缺少了什么会让毛发光的东西呢?” 大概是在思考什么吧,艾萨儿沉默地看着王兽一会儿。接着,她伸手指向一只只的王兽:“在左边挥着翅膀的那只纳克,她的肠子不好,不能吃一般的饲料;她旁边的德萨克长了大肠肿瘤,大概活不过几个月了吧;右边的沙德克则是得了爪牙软化症。” 艾萨儿回头看艾琳。 “那些王兽的毛色缺乏光泽,或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 艾萨儿一边思考,一边注视着艾琳,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如果让你仔细观察这里的王兽,你觉得你能够指出和野生王兽的不同之处吗?” 艾琳回视艾萨儿。 “我不知道……不试试看的话,我无法回答您我做不做得到。” 艾萨儿的眼中露出笑意。 “你说得也对,那我换个方式问吧。你想找出野生王兽和这里的王兽的差异吗?” 艾琳感觉到心跳正在加快。 “想。” 艾萨儿点了头之后,抬起下巴。 “那就跟我来。” 艾萨儿快步朝着王兽舍的方向走去。 艾琳原以为她们要进去王兽舍,不过艾萨儿却直接通过王兽舍前方,走上了学舍后面那片杂木林之间的小路,艾琳还没来过这里。 穿过张着浓绿叶子的树木之间的狭窄间隙之后,一间艾琳从未看过的王兽舍出现在眼前。 一名体格强健的年轻人正好从王兽舍里走出来,他的双手分别提着桶子和装粪的容器。注意到艾萨儿之后,他便调整一下姿势。 艾萨儿先看了桶子里面。 “……几乎都没喝呢。” 年轻人表情暗淡地点点头。 “是的。我照着教导师说的方法调整了特滋水,不过王兽还是一口都不喝。” 艾琳吃惊地看这年轻人提的桶子。 特滋水?…… 跟母亲给斗蛇的液体一样吗?还是所有加了营养成分、专门给野兽喝的水。都叫特滋水呢? 艾琳若无所事地移动自己的位置,想要看看桶子里的东西,然而就在她移动的瞬间,艾萨儿回过头来。 “你想看吗?” 艾琳脸红了,“是的。” “那就看吧。” 艾琳靠近桶子,看着里面的液体。颜色和斗蛇的特滋水非常相似;艾琳再把脸往前贴近,一股药草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错不了,这就是那个特滋水的味道。 看到沉默的艾琳脸上的表情时,艾萨儿静静地问:“你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吗?” 艾琳犹豫了片刻,如果她回答的话,就必须连母亲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可是,就在她抬起脸看见艾萨儿的眼睛那一瞬间,她就了解艾萨儿什么都知道了。 艾琳用平淡的声音回答:“是用厚根草、罗狩草的根煎出来的汁液加上图加拉虫体液的混合液……如果和斗蛇用的特滋水一样,我觉得这份特滋水中的罗狩草量可能多了一点。” 提着桶子的年轻人瞪圆了眼睛。 艾萨儿点点头。 “没错,我们试着增加了罗狩草的量,因为罗狩草具有增进食欲的疗效。不过看来 还是失败了呢。” 这么说完之后,艾萨儿看着年轻人。 “辛苦了,你可以走了。把装粪的容器留在这里吧。” “是。” 年轻人瞥了艾琳一眼,然后放下装粪的容易,敬了一个礼之后随即离去。 艾萨儿跪了下来,拿起插在装粪容器旁边的刮刀,开始探查粪便的内容。艾琳也蹲了下来,看着艾萨儿的手势。 艾萨儿默默地探看了粪便一阵子,接着,她看向艾琳。 “看到这些粪便,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颜色比其他王兽的粪便还要淡,里面也没有混杂草梗,看起来很软。如果这是一只王兽一天的排便量,也未免太少了。而且粪便里面的毛很多这一点,也让我觉得有点介意。” 艾萨儿稍微眯起眼睛。 “你在搜集王兽粪便的时候,也做了观察吧。” 艾琳眨眨眼睛,她不知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提出来说的。 “是的。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们搜集粪便的目的……” “可是,教导师们应该只有叫你们‘去搜集粪便’,‘去打扫’吧?” 这么说来,教导师似乎没有特别吩咐他们必须观察,初级班的小鬼们也没有在观察粪便的样子。 艾萨儿的脸上露出些许苦笑。 “搜集粪便啊,其实是初级班的学生在毕业时的考试。我们针对学生们负责的每一只王兽进行相关问题的口试。考试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吓呆了,他们没想到粪便之中竟然藏有那么重要的讯息,他们会为自己没发现的事情感到惊讶——这是很棒的经验。” “……原来是这样啊。” 从孩提时代开始,艾琳每天早上都会粘着母亲到斗蛇的“房”里去,那个时候,母亲一定会先去检查粪便。母亲会仔细地对艾琳说明粪便的状态,并且告诉艾琳,透过粪便的状态就能够了解斗蛇的身体状况。 有种类似的疼痛的感觉,在艾琳的胸口扩散。 在这里学到的每一样知识,一定都可以和自己对母亲的怀念连接在一起吧。自己也会一边回忆着母亲,一边追随者母亲的脚步。 艾萨儿看着低头的艾琳,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的妈妈好像是斗蛇众吧?” 艾琳抬起头:“是的。” “你妈妈想把你教育成斗蛇众吗?” 艾琳摇摇头,“我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艾萨儿沉默地注视着艾琳,看见那副表情之后,艾琳忽然觉得对于这种迂回的刺探问题感到厌烦。 “我母亲确实是斗蛇众,不过和母亲分开的时候,我才十岁。斗蛇是什么样的生物、母亲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在还没搞懂这些事情之前,我就和母亲分开了。小时候我恨粘母亲,所以对母亲做过的事有印象,而且只要一有什么问题,母亲就会仔细地告诉我,我才会知道特滋水的成分。但是再深入一点的事情,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很恨处死母亲的人们,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忠诚心。” 对于眼露怒意看着自己的艾琳,艾萨儿也回以直率的眼光。接着,她用平静的口吻说:“你别误会了。我是听约翰说他救了你的来龙去脉,不过对于你是斗蛇众的女儿这一点,我并没有抱持什么偏见。” “那……” 艾萨儿举手打断了艾琳的话,继续说:“我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询问王兽和斗蛇的问题,是有别的理由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打算说出来,不过日后应该会有机会告诉你吧。” 艾琳皱着眉头看着艾萨儿,她最讨厌这种暧昧不清的说法了。 艾萨儿不带笑容地说:“王兽和斗蛇都不是普通的野兽,它们是这个王国的基底,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性野兽。和这些野兽扯上关系的人,就算不愿意,也会跟政治扯上关系。还有,政治是有秘密的,要是不小心把重要的讯息说了出去,就很有可能造成超乎想象的结果。” “但是,我又和那种事情扯不上关系。” 艾萨儿直直地盯着艾琳说:“是吗?那我就相信你的话吧。” 嘴巴说相信,艾萨儿却还是有所保留——艾琳生气地瞪着艾萨儿,不过她却径自站了起来,拍掉膝盖上的泥土。 “跟我来……在我跟你说话之前,你都不要开口,也尽量不要发出脚步声。” 在王兽舍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医药箱之后,艾萨儿便走进王兽舍。跟着她走进王兽舍大门的艾琳大吃一惊,因为里面黑得像是打翻了墨水似的。 在艾琳每天负责打扫的王兽舍里,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外推式窗户,只要不是风雨太大的日子,那个窗户都会一直开着,即使在夜晚也一样。 可是,这间王兽舍的窗户是紧闭的,除了从入口射进来的光线之外,完全没有别的采光。 野兽的味道飘散在这片黑暗之中。等到艾琳的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仿佛是牢房一般高至天花板的个子栅栏里,有某个东西。艾琳只看得见影子,不过可以看出大小比一般的王兽小很多。 感觉到人类栖息的王兽大概是抬起头了吧,在黑暗的深处,野兽的双眼发出黄色的光辉。 5.光 艾萨儿走到墙边,开始做起事了。 在发出一声擦木头的声音之后,一道日光洒了进来——原来是外推式窗户稍微打开了一些。 就在日光照到栅栏深处的瞬间,艾琳听到一个类似婴儿呻吟的声音。 蹲在王兽舍角落的栅栏深处的团状物,一边发出惧怕的声音,一边啪嗒啪嗒地拍动着翅膀。它的右肩似乎出了点状况,右翅举起的高度也没有左翅那么高。 ……那不是成兽。 是还需要母兽照顾的幼王兽。它粗鲁地动了起来,把盖在背上的毛毯给弄掉了,过分悲痛的声音让艾琳忍不住掩住耳朵。 艾萨儿回到艾琳身旁之后,就把无音笛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刹那间,幼王兽就静止不动了——它的翅膀维持在半张的状态,黄色的瞳孔则凝视着她们,身体整个僵住了。 艾萨儿把无音笛交给艾琳,低声说:“如果我人还在里面,幼王兽就开始乱动时,你就吹笛子。” 接着,艾萨儿拿着医疗箱,打开栅栏旁边的门走了进去。 艾萨儿先仔细地看遍幼王兽的全身上下。虽说是幼王兽,体长仍然稍微超过艾萨儿。艾萨儿挺直身体,开始查看幼王兽的右肩。那个部位应该有伤口吧?仔细一看,那里的毛色有一部分变成了咖啡色。 艾萨儿打开医疗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大剪刀。她用双手使劲压着剪刀柄,剪掉了患部周围的毛,接着拿出装了消毒水的水壶,为伤口消毒。 要是幼王兽突然解除清醒过来,艾萨儿一定会因为逃避不及而被幼王兽扯裂。艾琳一边把无音笛放在嘴边,以便随时可以吹响,一边屏息注视着治疗的过程。 除了艾萨儿治疗的肩膀之外,幼王兽的腹部、胸部也有脱毛的地方。 它在自残…… 心中感到郁闷或是烦躁的马会不断地啃咬自己的身体。这只幼王兽也啄了自己的身体,粪便中会掺杂羽毛,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艾萨儿迅速地结束治疗之后,就轻轻地在幼王兽身上盖上大毛毯。艾萨儿的动作非常温柔,令人很难和平日的她联想在一起。 盖上毛毯之后,艾萨儿通过栅栏旁边的门走了回来,接着关上了外推式窗户。 艾萨儿催促着艾琳,两个人便再度从陷入黑暗的王兽舍中走到外面去。 艾琳询问正在把医药箱收起来的艾萨儿:“那只幼王兽是因为受了 第五章 命运的转角 1、竖琴的乐声 在梦中闪过的想法催促下,艾琳从王兽舍飞奔而出,穿过漆黑的树林回到学舍。 夜深了,月亮也低垂着,只有星星在薄云之间闪烁。 大家都已经睡着了吧! 宿舍的窗户一点光亮都没有,在黑暗之中,艾琳只看见黑沉沉的建筑物形状。 她试着打开后门,可是门却紧紧地锁上了,纹风不动。 艾琳咬住嘴唇,开始思考。 自己当然不能在这种时间敲门,把舍监叫起来——可是一想到光的身体状况,艾琳是在无法等到早上。 艾琳绕道寝室的西侧,那里有扇窗户。虽然只有星光,艾琳还是多少看得见。幽阳一定已经睡着了吧?二楼的窗户漆黑一片。 用来抵挡北风的防风林就种在宿舍的旁边,防风林的树枝一直伸长到二楼窗户的地方。艾琳回想起幽阳之前曾经笑说:“等我们的年纪再大一点,说不定就会有男生爬上来了呢!” 艾琳摩擦着双手。爬树是她的强项,虽然树林的下方没有树枝,没办法攀着树枝爬上去,不过在村子里的时候,她曾经跟着男孩子们爬过这种树。 艾琳先脱掉短靴,打着赤脚,接着利落地拆掉腰带。 她在衣服的下摆处打了一个结,以防止衣服的前襟敞开,再把腰带的末端缠在右手上,紧紧抓住。将腰带的另一头绕过树干之后,她用左右手牢牢抓住腰带的两端,用腰带支撑身体,双脚也轻快地跳上树干。 艾琳迅速地把腰带往树干上方滑动,自己也跟着爬上去。转眼间,她就犹如尺蠖一般爬到长着粗树枝的地方了。 艾琳放开左手上的腰带,抓住树枝,接着她把腰带缠在右手上,再用右手抓住树枝。然后,她攀上了粗树枝,跨坐在上头。 由于树枝前端比较细,没办法一直支撑着艾琳的体重,所以艾琳一定得先叫醒幽阳打开窗户才行。 艾琳折断了手边的细树枝,伸长手臂,用树枝的前端拍打窗户。 与其说是拍打,其实更像是用叶子拨。在艾琳拨了三、四次之后,窗户内侧便有黑影晃动。 “……谁?” 艾琳听到了幽阳的声音。 就在艾琳张开嘴打算回答的瞬间,幽阳说: “加舒甘?”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艾琳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 幽阳压低声音继续说: “不行啦,加舒甘……你的心意我很开心,但是我们都还是学生耶。” 艾琳呆呆地张着嘴巴看着窗户另一头的影子。 放声大笑的冲动涌了上来。艾琳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在树枝上弓着身子笑到发抖,结果一不小心身子一倾,艾琳赶紧抓牢树枝。吓出一身冷汗的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的状况。 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再继续待在树上的话,树枝搞不好会断掉。 艾琳谨慎地一点一点向前移动身体,小声地叫道: “……不好意思,幽阳,是我,把窗户打开。” 这一刹那,那个劝说加舒甘的声音骤然停止,窗户也跟着猛然开启。 “艾琳?” “嘘!” 艾琳急忙制止幽阳。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你让开一点,我要跳进去。” 看见幽阳快动作地闪到一旁之后,艾琳仿佛青蛙一般从树枝上跳了出去,用双手抓住窗户上框,接着便钻进窗户,跳进房里去了。 艾琳的双脚落地时,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两个人先缩着身子,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楼下有没有谁被吵醒的声音。 还好,似乎没有人起床。 “……艾琳,你在做什么啊?” 幽阳认真地看着艾琳,喃喃说道。 艾琳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因为我非得在今天晚上回来拿一样东西不可,但事后们又锁上了。” 幽阳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她一边抓着脸,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艾琳: “……你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才没听到什么加舒甘的话喔!” 一说完,艾琳便捧腹大笑。幽阳狠狠地踢了因为压抑笑声而浑身发抖的艾琳背后一脚。 “不准笑!” 幽阳满脸通红,对着艾琳的后背又打又踢,最后和艾琳抱在一起,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们好像听到有人爬楼梯的脚步声时,房门倏地打开来了。 “大半夜的你们在做什么!” 舍监卡里萨就站在眼前。她大概是从床上跳起来的吧,身上还穿着睡衣。 艾琳和幽阳赶紧正襟危坐。 “……非常抱歉。” 卡里萨看着艾琳,挑起眉毛。 “咦?你不是在王兽舍里吗?后门和玄关都上锁了,你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艾琳缩起身子。 “对不起……因为我非得回来拿一样东西不可……我不好意思把舍监太太吵起来,所以就从窗户爬进来了。” “从窗户?可是这里是二楼耶?” 话才刚说完,卡里萨就注意到窗外的树枝,随即说不出话来。 “……什么!我当了二十年的舍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爬树潜入房间里,实在太夸张了!” 卡里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瞪着艾琳。 “我还以为你是个乖孩子,看来我得对你另眼相看了。你竟然是个会做出如此荒诞行径的孩子!这次我就原谅你,但是不准有下一次!要是树枝断掉的话,那就危险了,知道吗?” “……是,我再也不敢了。” 叹了一口气之后,卡里萨就摇着头回去了。 房间里剩下两个人时,艾琳和幽阳面面相觑。 刚才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两个人都已经恢复平稳的态度。 “……那你是回来拿什么的?” 幽阳一说,艾琳才想起自己是回来做什么的。她赶紧站起来,拉开了放置私人物品的柜子。 艾琳的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打火石摩擦声。幽阳正在用熟练的动作打出火花,点燃小小的火焰之后,灯便点亮了。 艾琳一拉出放在袋子里的竖琴,幽阳便从艾琳的肩膀上方探看。 “那是什么……啊,是竖琴!” 艾琳静静地抚摸过竖琴,这是她热衷制作的三把竖琴之中最喜欢的一把。和约翰一起生活的时候,只要有空她就会弹,可是刚进这所学舍的她,光是习惯新生活就让她忙不过来了,根本没有余力弹竖琴,因此她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碰它了。 “这个啊,是我做的喔。” 艾琳一边摸着书琴,一边喃喃说道。 “咦……你做的?好厉害喔!你还会做竖琴啊……” “和工匠们制作的竖琴比起来还是差多了。” 当艾琳的指尖谈起了喜欢的曲子时,才发现在她没有弹琴的时候,琴弦已经松了,而且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母王兽叫声有些微妙的差异。 “真好听……” 幽阳陶醉地说着,艾琳却摇摇头。 “这样不行……” 艾琳皱起眉头,一一拨动每一根弦。 虽然和王兽发出的声音很像,但是还是有点不同——如果是这种声音,光说不定不会认为是同类的声音。 艾琳小声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幽阳歪了歪头。 “只差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你看,我们还不是一样,我的说话方式跟艾琳不同,但还是能 够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嗯。可是,我觉得应该行不通……” 对方之所以能够理解自己的话,是因为能够分辨“艾”和“琳”这两个发音的不同。 人类语言的音调非常多变,也有非常明显的差异。但是以王兽的那种叫声来说,音程和声音的长短、咚……的声响之后的余韵,以及声音持续的方式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如果只听过一次的话,会觉得听到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王兽的叫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倘若它是靠那些细微的差异性来分辨意思的话,那么只要声音出现一点点偏差,不就无法让它懂得那是有什么意义的话了吗? 艾琳这么说完之后,幽阳沉吟道: “……不是是看是不会知道的吧!” 艾琳点点头。没错,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艾琳根本就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用竖琴弹出接近王兽叫声的声音…… 这不是个简单的工作,不过艾琳已经没有叹气的闲工夫了。 艾琳站了起来,把幽阳吓了一跳。 “你还要再回王兽舍去吗?” “嗯。” 幽阳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你真的是一沉迷就顾不得别的事耶……可是你也是普通人啊,要多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艾琳微微一笑。 “嗯……谢谢。” 就算艾琳打开王兽舍的门走进去,光还是动也不动。 当艾琳抱着竖琴和那个黑影面对面时,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艾琳屏着气,把手指放在竖琴上。这是所有琴弦当中,最接近王兽叫声的中低音弦。 咚……竖琴发出声响。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扰了光的睡眠,让它稍微动了一下。不过它的眼睛没有睁开,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艾琳试着弹第二次、第三次,可是光只是烦躁地摇摇肩膀,还是没有睁眼。 吐出了憋在口中的气之后,艾琳垂下肩膀。她原本期待光会对琴声做出更明显的反应,所以现在的她相当失望。 这条弦的声音和母王兽发出来的声音确实不一样,可是多少有些近似,所以光的反应应该会更大才对啊!举例来说,就像是在异乡听到了和故乡方言类似的话语,人们都会惊讶地回过头一样。 (……这个想法错了吗?) 艾琳蹲了下来。刚才的希望有多大,她现在感受到的失望就有多强。 艾琳抓着毛毯,抱着竖琴躺了下来。在此之前,她对又硬又冷的地板几乎不放在心上,现在却透过她的肩膀传来极强烈的咸受。 彷佛要压抑失望带来的疼痛感一般,艾琳紧紧抱着竖琴,闭上眼睛。一陷入沉睡之后,艾琳作了很多不知所以的梦。 睁开眼睛时,晨光已经射进王兽舍了。 艾琳不住地颤抖着。对了,有一块板子已经拆掉了,自己的脖子和背后才会觉得凉飕飕的。今天晚上要记得把板子装回去再睡。 由于抱着竖琴睡觉的关系,艾琳的下巴留下了竖琴的印子。她一边出神地摸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光。 光还是一样,像尊雕像一样坐着,它脚边的稻草已经很脏了,艾琳心想自己既然什么都不能为它做,至少可以打扫一下。虽然要光受无音笛控制是很可怜的事,不过如果不清理的话反而更不好。 艾琳坐起身,一如往常地抱着膝盖坐着。天气很冷,所以艾琳还是披着毛毯,她就保持这个姿势,拨动着毛毯中的竖琴。 母王兽应该是从腹部或是胸腔发声的吧!那不是干净清亮的声音,而是像在体内共鸣的闷声。如果把琴弦放松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弹出那种声音了……艾琳一面这么想,一面拨动了琴弦。 咚……在小小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光的眼睛猛然睁开。 艾琳惊讶地看着光。光眨眨金色的眼睛,凝视着艾琳。 艾琳轻轻地把手指放在琴弦上,又弹了一次。 光依旧凝视着自己。虽然它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但是毫无疑问的,它十分在意那个声音。 (怎么了?……为什么?) 明明昨天晚上几乎没有反应的,为什么它现在会有反应呢?情况和昨天晚上有什么不同吗? 是因为它睡醒了吗?是昨天睡迷糊了,没有听见,还是…… 艾琳看着自己的手边,竖琴就在毛毯的内侧——鸡皮疙瘩爬上艾琳的后颈。 (或许是这个……) 会不会是因为抱着毛毯,琴弦发出的闷响和母王默从体内发出的声音很接近的缘故呢? 艾琳闭上眼睛,又拨了一次琴弦,并集中全副精神聆听这个声音。 (很接近……) 确实很接近,和那个声音非常像——但是,还是有点不同。 光应该也这么觉得吧!等到听惯了弹琴的声音之后,它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艾琳咬住嘴唇。 她想要弹出更接近的声音。光对琴弦的声音有反应,如果弹得出那个声音的话,光一定会表现出更明显的反应…… 要怎样才能弹出那种声音呢?盖着毛毯弹出来的声音只表现出闷闷的感觉,缺乏那种声音的共鸣感。如果在某种能造成回音,类似在太鼓里面的地方拨弦的话,或许就可以发出相近的声音。 艾琳披着毛毯站了起来。 * “你想要外出许可?” 吃完早餐之后,刚回到教导师长室的艾萨儿单手放在桌上,一边在和室椅上坐下,一边抬头看着艾琳。 “你要外出许可做什么?要去什么地方?” “我想去镇上。在跟约翰叔叔来这里的路上,我们经过了山坡下而的城镇,看见一间乐器工匠的工作坊,我想要去那个工作坊。” “乐器工匠的工作坊?” 艾萨儿舔舔嘴唇。 “……我想尝试一件事。” 艾琳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段期间,艾萨儿一直注视着艾琳的脸。 大概是担心艾萨儿会对自己突然闪现的念头觉得不妥吧,艾琳在说话的时候,频频用拇指抠着下巴上的红印子。 艾琳闭上嘴巴之后,才能再次听见挂钟的声音。 艾萨儿拨开额头上的头发。 “我也听说过野生王兽会发出那种声音,我不是说过我以前曾经见过王兽猎人吗?” “是的。” “那个时候,某个经验老到的猎人说,野生王兽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那是从幼王兽时期就待在保育场的王兽无法发出的声音。他也用‘很像竖琴的声音’来形容过那个声音。” 艾琳点点头。 “是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竖琴声。” 艾萨儿平静地看着艾琳。 “但是呀,你不觉得‘如果能够重现那种声音,就可以跟王兽沟通’的这种想法,有点不合逻辑吗?” 艾琳的脸颊上染上了些许红晕。 “……我不认为自己能用竖琴和光沟通。人类和王兽的思考模式、感受都不一样,所以就算我懂王兽的语言,也无法和王兽沟通。不过如果只是非常非常简单的意思。我想说不定是可行的。在某些时候,我能够和狗、马沟通,狗也听得懂‘现在还不能吃,要等一下’或是‘好了,可以吃了’这些命令不是吗?” 艾琳拚命地说: “我听说王兽是非常聪明的生物,狗能听懂的话,王兽应该也能听懂才对。” 艾萨儿摇摇头。 “狗是群居动物喔!对它们来说,了解同伴的意思是很重要的事,也有一套清楚的服 从命令系统。一旦它们认人类为主人,就会听从人类的命令,信赖关系也会因而产生……可是,王兽不一样,它们不是群体生活的动物,而是一种独居的野兽喔,既不会跟人类亲近,也不会相信人类。” “但是,野生的母王兽跟幼王兽之间会频繁地互相鸣叫。狗和马的亲子之间是肢体接触多于互相鸣叫的,王兽却会在肢体碰触的同时,发出那种声音对彼此鸣叫。” 看见艾萨儿眯起眼睛,艾琳探出了身子。 “教导师长不是希望我调查保育场的王兽和野生王兽之间的不同吗?两者之间有非常大的差异,我想要了解这个差异是从何而生的,为什么保育场的王兽不会叫呢?为什么?还有,光的确在向我发问问题,为什么光会对着我叫呢?我想耍知道这些答案。” 艾萨儿一边摸着嘴角,一边出神地看着书柜的方向,奸像在思考什么。接着,她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我知道了,你就试试看吧!” 艾萨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写着什么的纸条和钱包。 “把这个拿去用吧!里面有五十枚铜币。若是不够的话,就把这张金钱保证书交给对方。凭这张卡萨鲁姆学舍的金钱保证书,只要是价钱不超过一枚小粒银左右的商品,对方应该都会卖给你。只不过,超过这个价格的东西就不能买了喔!” 艾琳高兴地低下头? “非常谢谢您!” 艾萨儿平静地点点头。 “你会骑马吗?走路要花上两度(大约两小时)的时间喔。” “没问题,我会骑。” “那你就去拜托哪个事务人员把马借给你吧……路上小心,记得在门禁之前回来。” “是。” 2、命运的转角 手边落下长长的影子。 “……你又开始做奇怪的东西了。那是什么?” 艾琳没有抬头。她满脑子想着该沿着竖琴的木框整面贴皮,还是先把弯曲的竹子装上木框之后再贴皮,所以即使耳朵听到了多姆拉的声音,也没有接收到脑子里。 她手边的皮没有很多,要是判断错误,就得重新再买了。 虽然有点费工,不过只要把两根弯曲的竹子横过木框的上下两端,再在上面贴上皮革的话,应该就可以改变音调了。而且,这样子才能使用一整面的皮革,就算待会儿拆掉竹框,也只要调整皮革大小就好,不会出现皮革不够用的问题。 “好……就这么做吧!” 艾琳喃喃说完,就从铺在草地上的布上,拿起削得细细的竹子。 这是她在竹子工艺工作坊买到的。她还在乐器工匠的工作坊里请求对方给她尚未除毛的太鼓用牛皮,以及已经完成除毛、太鼓鼓身用的干燥皮革这两种皮。 能够发出洪亮声音的,当然是已经除毛、晒得光亮的皮革,不过艾琳还是打算先使用尚未除毛的牛皮。 由于王兽舍的光线太暗,艾琳也很喜欢在阳光下工作,所以她便在王兽舍旁的草地上铺了布,坐在上面开始作业。 这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沐浴在阳光下甚至还会流汗,可以让人感觉到春天即将结束了。 艾琳用脚趾压住竹框的下端,把上端靠在竖琴的木框上,并用小刀的刀尖做了记号。 除了琴弦之外,木框也会影响竖琴的声音,就算是这种小动作,也会让竖琴的声音改变。一想到以后可能没办法再听到这把琴原本的声音,艾琳就觉得有点遗憾。 艾琳把左侧贴有用竹条撑开的牛皮的竖琴夹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拨了一下琴弦。 咚……琴弦的声音在皮革中回响,听起来闷闷的。 艾琳闭着眼睛,并皱起眉头仔细聆听这个声音。 很接近——比之前更接近了。在音程上虽然有些微的差距,不过声音本身和母王兽发出来的声音非常像。 艾琳的嘴边慢慢浮现微笑。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只要做些小小的譌整,应该就可以发出和那种声音酷似的音质。 吐出了憋在口中的气之后,艾琳睁开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昏花。后脑发胀,还有一点头痛。 艾琳环顾四周,不经意地歪了歪头,黄昏的风静静地吹过草原。她觉得多姆拉好像站在她身边,不过应该是自己多心吧! 事实上,多姆拉早就因为受不了艾琳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态度而回去宿舍了,艾琳甚至连多姆拉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什么时候回去的都不记得。 由于一直坐着的关系,艾琳的腰和膝盖都僵掉了。她一边因为疼痛而皱着脸,一边站了起来。接着,她抱着刚完成的实验品看着王兽舍的方向。 考虑到光的身体状况,还是现在马上试试看比较好——艾琳心里这么想,可是脚却动也不动。 如果这次又失败的话…… 艾琳叹了一口气。今天还是先放弃好了,等到明天早上,天色亮一点的时候再试吧!反正现在也差不多是光睡觉的时间了。 即使知道自己的干劲有点不足,艾琳还是默默地收拾工具。回去宿舍吃晚餐。 * “艾萨儿老师!……艾萨儿老师!” 门外多姆拉急迫的喊叫声,让艾萨儿停下了书写的手,抬起头来。 “进来。” 几乎在她回答的同时,门就被粗鲁地打开了。飞奔进来的多姆拉脸色惨白,只有脸颊是红的。 “什么事?” 艾萨儿板着脸询问,多姆拉颤抖着嘴唇回答: “……在吃东西,光在吃饲料了。” 艾萨儿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请您来一趟,总而言之……请您先来一趟。” 艾萨儿站起身,催促着驻足等待的多姆拉离开房间。 看见后面的王兽舍时,先让艾萨儿大吃一惊的就是墙壁上那个大大的洞。注意到艾萨儿的视线之后,多姆拉赶紧解释。 “啊……非常抱歉,我太晚向您报告了。应艾琳的要求,我在昨天把墙壁上的洞扩大了。” “开那么大的洞,光不在乎吗?” “是的,它一点儿都不害怕。现在它已经不怕光线了。” 艾萨儿紧紧地抿住嘴唇,走近王兽舍的门口。 王兽舍里比一般的王兽舍还要明亮。粪便和尿液的味道扑鼻而来,不过在艾萨儿还来不及对这些臭味产生想法之前。眼前的光景就已经让她庇受到强烈的冲击,彷佛心脏被人抓住一般,她随即停下脚步。 艾琳人在栅栏的另一头。 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边静静地弹出咚咚的声音,一边和光面对面。 光用力地上下摆头,它把压在脚下的肉块撕裂之后,吞了进去。 艾萨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光景,连呼吸都忘了。 在明亮的初夏阳光照射下,肮脏的稻草、光巨大的身躯和只到它肩膀高度的艾琳,她娇小的身体相当显眼。每当光一摆动头部,细小的灰尘就会跟着它的动作飞舞。 艾琳面无表情,她的眼睛半垂着,专心倾听着自己弹出来的声音。 光吃完最后一块肉之后,便发出撒娇的嗄嗄叫声. 艾琳则像是在回应它的叫声一般,一边咚咚咚……地弹着竖琴,一边慢慢后退,然后稍微低下头,钻过栅门。 艾琳并没有把栅门关上。她就这么站在栅栏的这一边,轻轻、慢慢地拨动琴弦。 光彷佛配合琴声一般微微摇头晃脑,不久之后,它的眼睛就变成了想睡觉的混浊颜色——那正是吃饱饭的小孩子安心的表情。 等到光一闭上眼睛,艾琳便悄悄放下竖琴,关上栅门。 拾起竖琴之后看向艾萨儿的艾琳,这才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她看着艾萨儿的眼睛里,很快便盈满了泪水。 艾琳流着眼泪,没有发出声音,她走到艾萨儿旁边以后,三个人便沉默地走到王兽舍外面去。 艾萨儿轻轻抓住艾琳微微颤抖的手臂。 “……你成功了呢!” 除了这句话之外,艾萨儿什么都说不出口。 艾琳泪潸潸地点点头。 三个人在王兽舍旁边的草原上坐下。 “——真的跟你想的一样呢,光对这把竖琴的声音有反应了。” 艾萨儿一边摸着艾琳手上那把手工贴皮的竖琴,一边喃喃说道。 “是的……前天早上,我试着在光的面前弹琴,结果它吓了一跳似的看着我。接着,它便开始叫了,就好像在回答我的琴声一样。” “然后呢?接下来怎么样了?” “我试着回应它的叫声。” 艾萨儿皱起眉头。 “怎么回应……你知道什么声音代表什么意思吗?” 艾琳一面抹掉泪痕,一面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因为我还记得野生的母王兽发出来的叫声,就试着弹出同样的声音。” 艾琳重新拿好铺了皮的竖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弹给艾萨儿听。 “母王兽在巢穴里护着幼王兽的时候,经常发出这种声音,所以我就先试着模仿这种声音。结果……光就发出撒娇的声音了。” 艾萨儿探出身子。 “就是那种嗄嗄嗄的声音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呢!那就是撒娇的声音吗?” “我想应该是。因为野生的幼王兽会一边用脸摩擦着妈妈的胸膛,一边发出那种叫声……” 从前天早上开始,艾琳在一天之内让光听了好几次铺皮竖琴的声音,同时带着母王兽哄幼王兽的那种“冷静下来”、“没关系喔……”的心情。 每当这个时候,光就会发出嗄嗄嗄的撒娇叫声,而且好像想接近艾琳一样,用脸摩擦着栅栏。在它撒娇的时候,艾琳就拜托多姆拉把墙壁上的洞扩大一点。 即便全身都在光线的笼罩下,光也已经不在意了。 不仅如此,当艾琳因为吃饭等事情离开王兽舍的时候,只要她一回来,光就会做出野生的幼王兽迎接母王兽归巢的动作,一面发出撒娇的叫声,一面拍动翅膀。 今天早上,艾琳发觉光做出了要饲料的行为时,不由得呆站在原地。 就是现在——现在的它一定会吃饲料的。 可是,艾琳没办法边弹竖琴,边晃动插在鱼叉上的肉块。她感到烦恼,不过还是觉得要是放过这个瞬间,或许这样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来临了。 在她做决定之前,身体已经先采取行动了。她打开栅门,把新鲜的肉块放进去。再一边弹着竖琴,一边走进栅栏里,好让光的情绪稳定。 然后,艾琳先把竖琴夹在腋下,将肉块拿到光的眼前之后,再丢到它脚边。 像之前一样,光的头也跟着低下来,它看着脚边,嗅着肉块的味道。接着它拾起头,一面看着艾琳,一面发出了询问的咚、咚、咚……的叫声。 艾琳屏住气,把手指放在竖琴琴弦上,咚、咚咚、咚……地回应它。 那一瞬间,光的眼睛里绽放出鲜艳强烈的光芒,就好像某个绑住心灵的东西迸开了一般。它猛然咬住肉块,撕裂、吞了下去。 认真地听着艾琳描述的艾萨儿板起了脸。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这次只是奇迹似的没事而已,接近没有陷入僵直状态的王兽可是非常要不得的。” 被艾萨儿严厉地指责,艾琳便缩起脖子。 “是的——做了之后,我也这么想。非常抱歉。” 艾萨儿缓缓地摇头,叹了一口气。 有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只有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在静谧的草原上响着。 “太令人惊讶了……” 艾萨儿突然这么低声说道。 以为她还在生气的艾琳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艾萨儿的表情却很温和。 看见艾萨儿看着自己的眼神浮现感叹的神色,艾琳觉得很不可思议。 艾萨儿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真是个令人惊讶的孩子。” 艾萨儿低语般说道: “你做了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喔……” 过了很久之后,艾琳想了无数次——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转过命运的转角的呢? 是要求艾萨儿把光交给自己照顾的那个午后吗?还是为了回应光而想到使用竖琴的那个晚上呢?还是…… 最后她只会回到某一个想法。 那就是,转角并非只有一个。有在命运的驱使下被迫转身的转角,也有自己开辟的道路。 而这天早晨,艾琳确实转过了一个命运的大转角。 3、教导师们的决定 开始吃饲料之后又过了三天,光来到了初夏的阳光中。 艾琳原本很担心长期绝食的光会无法好好消化肉块,不过王兽的身体似乎很强壮,光没有把饲料吐出来,也没有腹泻,十分顺利地恢复活力。 当男性事务员用手拉开了栅栏另一头的王兽专用拉门之后,光便踩着有些不稳的步伐,自动自发地跑到草原去了。 卡萨鲁姆高地的王兽保育场主要都是草原地形,后面则有森林和溪流。王兽舍旁边的草原上处处都有由地下涌泉蓄积而成的大水池,成为最适合王兽们活动的戏水区。 当艾琳他们站在远处观看的时候,光步履蹒跚地朝着其中一个水池走去。它蹲在水池边喝水,接着随即扑通跳进水里,连看的人吓了一大跳。 因为光实在玩水玩得太高兴了,还溅起了大量的水花,艾琳和多姆拉也不由得露出微笑,甚至连艾萨儿都笑了。 “因为王兽很爱干净,所以要先洗澡。” 多姆拉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会不会溺水啊……” 艾琳一说完,多姆拉便摇摇头。 “那个水池很浅,没什么好担心的啦!” 艾萨儿也眯起眼睛看着光,并在点了一次头之后说: “好像没问题了。好了,趁光在外面的时候打扫一下王兽舍吧!我还要开会,就先回去了。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记得立刻通知我。” “是。” 目送着艾萨儿踩着轻快的脚步消失在树林深处之后,多姆拉又把视线栘到光的方向。 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光溅起的水花有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尽情泡完水之后,光一边滴着水,一边爬上草地,在阳光下蹲了下来,惬意地闭起眼睛。 “好像作梦喔……光竟然沐浴在阳光下。” 多姆拉看着光,喃喃自语似的说: “你真厉害,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艾琳惊讶地看着多姆拉的侧脸。 “你真的办到了耶。” 多姆拉抬起眉毛,俯视着艾琳。 “就算是用了雾之民的秘法……” “我才没有用呢……” 多姆拉举起手打断沉着脸的艾琳说的话。 “听我说完。我要说的是,就算你知道什么雾之民的秘法,也使用了那些东西,我还是会尊敬你的。” 艾琳眨眨眼睛。多姆拉表情平和地说: “我尊敬的是你的热情——你那夸张的热情。这十二天以来,你满脑子想 的都是光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够对一件事如此专注的人呢!” 一面苦笑,多姆拉一面接着说: “你的想法也很棒……这一次,我深深地觉得一旦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会很多事都做不成。可是在这方面,你简直是大剌剌得令人不敢置信,总是突然说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话,也完全没有想过会不会被别人嘲笑——或许就是要这样,才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 艾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只能低下头。 多姆拉用大手拍了拍艾琳的肩膀。 “……好了,那我们去大扫除吧!我会把稻草扫出来,你就负责冲水。” 艾琳吃惊地抬起头。 “呃……那个,稻草我来就……” 多姆拉笑了。 “没关系啦,我来扫比较快。” 多姆拉迈开大步朝仓库走去,艾琳原本想跟着他一起展开步伐,不过遗是突然停下脚步,再次回头看着光。 一看见沐浴在阳光下懒洋洋的幼王兽,艾琳就觉得有股暖意从体内涌出来,扩散到全身的各个角落。 光在阳光下……曾经停止的时间,又开始移动了。 艾琳带着满脸微笑,小跑步追上了多姆拉。 * 教导师长室并不宽敞,当十名来参加会议的敦导师全聚集在这里的时候,就会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然而即便如此,艾萨儿还是觉得比起待在宽敞的教室,这里比较能让她集中精神,所以只要有会议,一定会在这个地方举行。 艾萨儿回到教导师长室的时候,所有的教导师部已经到了。教导师长助理正在替不知道这个紧急集会目的为何的教导师们说明原委,因此在艾萨儿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有点激动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艾萨儿一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教导师长助理亚萨便开口问: “顺利到原野去了吗?” “嗯。虽然脚步有点不稳,不过它是自己走到原野上的,还跑去玩水呢!” “那真是太好了!” 亚萨露出高兴的微笑。 艾萨儿环视所有人。 “我想刚才亚萨老师已经说明过了,光已经开始吃饲料,也渐渐地恢复健康。今天召集各位的原因,就是针对这件事情讨论一下。” 艾萨儿说到这里便暂时停了下来,然而就在她准备继续开口的时候,一名中年教导师打断了她。这个男人就是因为说话尖酸刻薄而被学童们讨厌的洛萨。 “在您说之前,可以让我先问个问题吗?” “请说。” “教导师长助理的说明只说到一半,我想请问您知不知道在学童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无聊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雾之民的女儿使用秘法治疗光的这个传闻。我已经斥责过学童们,叫他们别这么无聊了,但是依在下拙见,会传出这种传闻难道不是因为教导师长对一个还就读于中级二段班的小女孩特别宠爱,还拔擢她成为照顾王兽的人所造成的吗?虽然很失礼,但我想知道您个人的想法到底是如何呢?” 艾萨儿扯了扯单边嘴角。 “对呀,会传出那种传闻的原因应该就是如此吧,但是至少在救了光一命这点来说,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艾萨儿伸手制止了打算再说什么的洛萨。 “你的问题和意见我就待会儿再听吧!我先来说明事情的原委。” 教导师们全都端正了坐姿。 “光身心不健全的原因和症状大家都很清楚,所以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确认了。它极度怕光、拒绝食用饲料和符滋水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如果同样的状态再继续半个月,它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大家讨论了很多次.最后还是束手无策——是这样没错吧?” 看见所有人都点了头之后,艾萨儿继续说: “我之所以会特别把中级二段班的学童升格为照顾光的人,是因为我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打破现状的方法。不是因为她是雾之民……” 艾萨儿看着洛萨说道: “而是她有观察野生王兽的经验。” 教导师们全都骚动了起来,因为有大半的人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艾萨儿闭上嘴巴环视着大家,教导师们便静了下来。 “她——艾琳有观察野生王兽的经验。而且,我想教过那个孩子的教导师们应该都已经发觉了,那个孩子确实拥有让长年担任‘达姆纽昂学舍’教导师长的约翰另眼相看的超群想像力和观察力。既然一般的想法无法让事态有所进展,我觉得让那小孩子试试看也无妨。” 洛萨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几名教导师——负责教导艾琳的教导师们,全都点头同意。 “艾琳最先注意到的是光害怕光线的理由。她发现,对于有母王兽的保护而待在巢穴里的王兽来说,光线应该是从脚边射进来的。头顶处突然变亮,说不定就代表母亲不在的意思。于是,艾琳问我可不可以把王兽舍墙壁下方的木板拆掉。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看法,就答应她了——事后证明艾琳的想法是正确的,光对从下方慢慢射进的光线并不感到害怕。” 教导师们的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对他们点点头之后,艾萨儿继续说: “没错。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艾琳的想像力有多么优异了吧……说来惭愧,在那个孩子对找提起要拆掉墙壁下方的木板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光线的角度问题。” 艾萨儿的眼中渗出无奈的表情。 “不过,与其说这是想像力的差距,不如说是知识的差距比较恰当。那个孩子曾经观察过野生王兽,所以她知道野生王兽母子是以什么样的样子待在什么样的巢穴里……我们连这种事情都不晓得。受到真王托付而照顾王兽的我们,竟然连这种事情部不晓得。” 令人窒息的沉默袭来。 “可是,那是……” 教导师长助理亚萨小声地说着,艾萨儿还没把话听完就先点了头。 “对,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遵守王兽规范照顾王兽,对我们而言是非常严格的义务。只要是靠人为来保育象征真王王权的王兽,就一定得遵循那个规范。连饲料要喂什么、要用什么稻草铺床,都详细地制定在那个规范之中,还规定要给特滋水、接近王兽的时候一定要使用无音笛……” 艾萨儿一一看过每一个人。 “所以我们在照顾王兽的时候,才会完全不曾去想遗有其他的做法,我们根本没有余力去想什么新的想法。但是,还就读中级二段班的艾琳并不知道什么王兽规范,那个孩子心目中的王兽模样,就是过去和养父约翰进入深山的时候看见的野生王兽。因此那个孩子照顾光的时候,是把它当作野生的王兽,而不是被人饲养的王兽。她思考了幼王兽跟母王兽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要东西吃的、又是怎么样才会安心,并从中联想……” 艾萨儿摸摸手臂。 “真是让人起鸡皮疙瘩呀——那个孩子没有使用无音笛,而是用自己加工的竖琴弹出类似母王兽叫声的声音,在几乎可以触摸到光的距离喂光吃饲料的喔!” 大家的脸上都浮现惊愕的表情,洛萨发出了高八度的声音。 “……竟然有这种事!那学童们之间的传闻就是真的吗?那个女孩果然使用了雾之民的秘法……” “洛萨老师。” 艾萨儿一脸厌烦地说: “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洛萨不悦地反问: “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 上的意思,你觉得我这么详尽地说明艾琳是如何联想的原因是什么?那个孩子能够洽好光并不是因为什么雾之民的秘法,而是她不像我们这样被王兽规范局限,懂得利用对野生王兽的知识所想出来的。我说明的意义就在此啊?” 洛萨满脸通红。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用竖琴模仿母王兽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办得到!” 艾萨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眼尖的洛萨看见之后,又提高了音调。 “对吧?我说错了吗?如果没有特别的方法是办不到的。果然还是有什么雾之民流传下来的秘招……” 艾萨儿摇摇手,打断了洛萨的话。 “请等一下,洛萨老师,你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应该说,我就是觉得一定会有人这么想,今天才会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 艾萨儿带着严肃的表情看着大家。 “我想,我们必须立刻讨论该不该把艾琳不是使用无音笛,而是用竖琴和王兽成功沟通这个事实,向王宫报告。” 教导师们嘈杂起来。每个人都和身旁的同事面面相觑,互相耳语的声音充满了整间教导师长室。洛萨像是要挥开这些嘈杂声似的挥挥手,用高亢的声音说: “这根本不需要思考吧?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不能不向王宫报备啊!” 艾萨儿拍拍桌子,要大家肃静。等待吵闹声如同退潮一般消失之后,艾萨儿开口: “大家冷静想想看,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王宫,会发生什么状况。在此之前,人们一直觉得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的野兽。操纵它们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吹无音笛让它们僵化,然而,这只能让它们全身僵硬,根本无法传达我们的想法,艾琳彻底颠覆了这个和王兽有关的观念……” “所以才要……” 艾萨儿对着插嘴的洛萨破口大骂: “闭嘴,把别人的话听完!“ 所有的人都因为这个激动不已的声音吓得挺直背脊。 艾萨儿一边用带着火气的眼神瞪着洛萨,一边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了起来。 “向王宫报告这件事情的话,想当然耳,一定会引起大骚动,我也会因为没有遵守王兽规范而遭到严重的处罚;不过我倒是甘之如饴,而且早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解释的方法了。最令我担心的是艾琳,是这个我们应该负责照顾的学童呀!” 艾萨儿猛地敲了一下桌子,高声怒吼。 “那个孩子毫无恶念,一心只想帮助光,十二天来都在王兽舍里生活,她的努力也带来了非常卓越的成果,让人不容置喙的卓越成果!可是应该有很多人都像洛萨老师一样,不认为这是那个孩子努力的成果吧!大家一定都会觉得和那个孩子的瞳孔颜色——也就是她拥有雾之民的血统一事有关。” 艾萨儿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如果别人像艾琳那样,能够利用竖琴操纵光的话,我就不会这么不安了……但是,我和多姆拉都试过了。就算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拨同样的琴弦,光也不会做出那些只有艾琳看得到的反应。” 艾萨儿一过用右手抚着太阳穴,一边看着教导师们的脸上浮现复杂的神情。 “……是的,就如同现在各位心里想的一样,知道这个事实之后,各位一定会觉得艾琳很特别。不过应该不是这样的,请各位以兽医的身分冷静思考一下。对光来说.艾琳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可是那并不是因为艾琳拥有雾之民的血统,而是因为艾琳会让光联想到母亲。各位想想,光其实就跟重生了一样。如同妈妈一般回应了就算鸣叫也得不到回应,一直处在不安阴影之中的光的,就是艾琳;让它安心吃饲料的,也是艾琳。” 亚萨摸着胡子低声说: “是幼小动物学习并模仿母亲行为的铭印效应吗?” 艾萨儿点点头。 “大概是。对于王兽的生态,我们的知识有限,所以没办法断言,不过以可能性来说,这是最高的。” 一名年轻的教导师一边思考,一边开口说: “可是,其他的王兽们也是在幼王兽时期就被带来给我们照顾了,却从来没有类似这种铭印效应的实例报告吧!” 艾萨儿拨了一下掉下来的头发,看着那名年轻的教导师。 “你是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喂幼王兽饲料的?” 年轻教导师的脸上露出了“怎么会问我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的表情。 “……当幼王兽在王兽舍外面的时候,把饲料放进王兽舍里。如果碰到雨天,幼王兽无法到外面去的时候,就吹无音笛让它们僵化,再把饲料放进去。” 艾萨儿点点头。 “没错。可是请各位站在幼王兽的角度想想,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巢穴里面被人放了饲料;或者是在僵化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饲料——这样子幼王兽当然不会觉得我们是给它饭吃的母亲啊!” “喔……”恍然大悟的声音从教导师们的口中发出来。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从来没有跟王兽有过亲密接触。我们照顾它们几十年,目送着它们走到生命尽头,可是却从未把它们当作爱马或爱犬一般对待……只要遵循王兽规范照顾王兽,我们就不会和它们接触。” 应该是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从来没想过的事实吧,教导师们全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艾萨儿。 “不知道王兽规范的艾琳是抱着和马、狗相处的心情照顾光的。结果,她成功成为这个王国第一个和王兽有交流的人。” 艾萨儿的眼里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但是,看在王宫的那些政客们眼中,这个成果的意义应该截然不同——他们一定会因为能够操纵王兽一事而欣喜若狂吧!而艾琳也会因为拥有这种特别能力,而遭受政治力利用。” 艾萨儿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会如何对待这名无可取代的少女;这名一看就知道拥有雾之民血统的少女……一思及此,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受到瞩目之后,想必大公那边也会对艾琳大感兴趣吧!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吃掉斗蛇的生物——王兽,代表了真王拥有比大公更强的力量,也代表了真正的王的象征,你们应该也想像得到,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吧!” 重重的沉默笼罩敦导师长室。 艾萨儿悄声说: “如果事先知道这么严重的事情会发生在那个孩子身上,我就不会让她照顾光了——可是,事到如今根本无法让时间倒流。我能做的,就是去思考接下来要如何保护那个孩子,并且找出方法。”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询问教导师们。 “……我再问一次,各位觉得该向王宫报告光和艾琳之间发生的事吗?” * 白天明明还很晴朗的天空,却在黄昏的时候突然乌云密布,到了晚上还刮起强风豪雨。 一边听着敲打着王兽舍屋顶的雨声,艾琳一边像平常一样蹲在地上,看着正在睡觉的光。 晚餐的时候,艾萨儿向所有的学童说明艾琳是如何成功让光恢复健康的。她的说明简单明了,也打破了有关雾之民秘法的传闻。 说明结束之后,艾萨儿向全体学童呼吁:必须把光和艾琳的事情当作卡萨鲁姆学舍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导致王宫的人们知道这个事实的话,他们一定会用一些理由把艾琳和光从卡萨鲁姆带到正规的王兽保育场——拉萨尔王兽保育场去的。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希望大家发誓保护学舍的伙伴和王兽. 听了这些话以后,学童们全都站了起来,教导师们也跟着站起 身。大家把手放在胸前立誓。 一面听着震撼食堂的声音,艾琳一面感受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同伴们保护的感觉。幽阳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学童伙伴们也对着自己点头,艾琳高兴得全身发热。 然而在晚餐结束,艾琳被艾萨儿叫到教导师长室去的时候,艾琳却得知了隐藏在这个誓言背后的另一个意义。那是一件让她全身发凉的事实。 艾萨儿说,王兽是能吃掉斗蛇的王权象征,而能够操纵王兽的艾琳对真王或是对大公来说,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存在。 艾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光顺利沟通这件事,竟然具有这样的意义。 以前艾萨儿曾经说过王兽是政治性动物,现在艾琳终于深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意思了。艾萨儿要学舍里的人们发誓保守光的秘密,也要保护艾琳…… 艾琳把手覆在脸上。 真是无聊,她心想。 王兽吃斗蛇就跟马吃草一样,不过就是本能罢了。她无法了解大人们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跟王权扯在一起。 那个全身颤抖,大骂母亲“对照顾斗蛇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对大公拥有不可动摇的忠诚心”的监察官的脸,此刻浮现在艾琳眼底——那个把无聊的事情奉为至上、夺走母亲性命的恶劣男人的脸。 (妈妈一定……) 不像祖父一样,是为了大公而养育斗蛇的。如果母亲是抱着那种想法照顾斗蛇,就不会排斥使用无音笛或特滋水了吧! 母亲对斗蛇的感觉是不是跟自己对光的感觉一样呢?她是不是也希望在野外出生的野兽能够活得像在野外一样呢? 艾琳缓缓地把手从睑庞上移开,潮湿的夜晚气息掠过她的脸颊。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艾琳都打算贯彻这个想法。她才不管真王或是大公为了争权夺利而想要什么,就算有可能遇到危险,也无法动摇艾琳的意念。 不管王兽规范上写了什么,艾琳绝对不会让光喝出生在野外的王兽根本不可能碰的特滋水;她也绝对不会为了照顾光而吹无音笛让它僵化的。 艾琳虽然没对艾萨儿提起母亲的事,但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的想法.艾萨儿虽然露出了阴暗的表隋,奸像在深思什么,不过还是答应艾琳了。 这一瞬间,艾琳一直觉得好像在盘算什么、看起来很吓人的艾萨儿脸上,竟然出现了已经死去的母亲的影子,这个事实让艾琳觉得很不可思议。 强风吹动了王兽舍,大雨唰地打在墙壁上。 大概是被这些声音吓到了吧,光惊醒过来。它一边发出害怕的叫声,一边站了起来。然后,它摇摇晃晃地走到栅栏旁边,用头磨蹭着栅栏。 艾琳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把手穿过栅栏,伸长手臂抚摸它的脸颊。第一次摸到的幼王兽的毛比她想像中柔软多了。 光舒服地眯起眼睛,不断地发出撒娇的叫声,并用自己的脸颊磨蹭艾琳的手。 怜爱的感情涌了上来。 艾琳真希望自己有一个大大的身体,好好抱抱光……她好想拥抱害怕的光。 4、最后的信 光迅速地成长,几乎每天都可以让艾琳发现它的变化。 由于判定能不能升级的“夏季考试”即将来临,艾琳也不能老想着光的事,不过只要艾琳不在,光就会在放牧场上一边发出哀叫声,一边到处奔跑,寻找艾琳的身影,这让艾琳实在没办法静下心来准备课业。 卡萨鲁姆学舍没有多余的经费支付留级学童的生活费,因此学童一旦考试没有通过,就得离开学舍。如果家庭环境许可的话,是可以自行负担一年的费用,让学童多留在学舍里一年,但是艾琳并没有打算拜托约翰这么做。 幽阳和自己很熟,会帮忙她赶上课业的进度,不过令艾琳惊讶的则是多姆拉也帮了她不少忙。 多姆拉自己的“毕业考”也已迫在眉睫,应该没有余力帮忙别人才对,可是他那句“我很优秀”似乎不是假话,总是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替艾琳上课。 好不容易熬过“夏季考试”之后,漫长的假期便来临了。 除了负责照顾王兽们和邻近牧场寄养的牛和马的时间之外,学童们都可以回家。对学童们来说,这是能够开心和家人见面的时间,而非常需要人手帮忙夏季除草工作的农家家长们,也都很期待孩子们回来。 当艾琳知道这段期间可以回家的时候,她的脑中浮现了到王都去见约翰的想法。可是,已经恢复往日生活的约翰会如何对待自己呢?一想到这一点,艾琳就提不起勇气。 而且,她还考虑到光的事。如果把光托给别人照顾的话,它可能就会被人吹无音笛了。 最后,艾琳只写了一封信给约翰。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里面提到了学舍的生活、幽阳的事,不过就是没写到光——因为艾琳觉得万一被他儿子看到,就大事不妙了。 艾琳才跟约翰分别短短几个月,然而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却宛如遥远的梦境一般,让艾琳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惆怅。 幽阳虽然舍不得和艾琳分开,但遗是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去。即使知道两个人到了秋天就能重逢,艾琳还是觉得少了幽阳的房间空荡荡的,感觉很寂寞。 多姆拉以第一名通过了“毕业考”,得到兽医的资格。他说从秋天开始,他会留在卡萨鲁姆一年,一边帮忙治疗生病的野兽,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路。考取第一名学童的特权,就是有资格留在举舍担任教导师见习生,多姆拉带着淡淡的表情说,他也会考虑走这条路。 人数变少的夏天的学舍十分安静。卡萨鲁姆高地在夏天依旧很凉爽,不过到了盛夏时分,还是会听到频繁的蝉鸣,让人感觉燥热。打扫王兽舍的时候,总是让艾琳汗流浃背。 暂时摆脱课业之后,艾琳每天一大清早就会去找光,直到深夜才离开。在这种又像母子、又像姊弟的相处模式之下,艾琳突然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就是——光似乎能够理解艾琳的话。当然不是像人类懂人类的语言那样百分之百理解,可是毫无疑问的,光真的听得懂一些话。 艾琳是在打扫王兽舍的时候清楚发现这一点的。 在艾琳还没清扫完的时候,光想要跑进王兽舍,于是艾琳便随口骂它: “不可以进来喔!我还没打扫完!” 那一瞬间,光就在门口停下脚步。 艾琳可以看见它的脸就在门口,并且看着自己这边,不过却没有进来的意思。艾琳觉得它应该不可能真的听得懂,所以还是继续挥汗打扫。等到清扫完之后,她就放了一块肉块在地上说: “好了,可以进来了。” 光一听到,立刻兴高采烈地钻进门来。 鸡皮疙瘩爬上艾琳的后颈——不管怎么想,光刚才的行动都让人觉得它听得懂艾琳的话。 仔细一想,这或许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叫小狗等待,它们也做得到,所以王兽能够做到这点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突然降临在眼前的可能性让艾琳兴奋地全身发麻。 王兽究竟能理解多少呢?如果能结合竖琴的声音、语言和动作来教光,说不定就能够理解很多人类的语言呢! 从那一天起,艾琳就埋首于教光语言的工作。 开始着手之后,艾琳渐渐发现光理解的速度远比狗或是马快多了,也敏感多了。 不仅如此,它还会静静地看着艾琳做事,并且加以模仿。 就好像艾琳在揣测光的想法时,会经常觐察它的表情、动作、叫声一样,光似乎也会观察艾琳的表情、动作和声音。 对于和母王兽单独度过漫长的时 间,进而学会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的幼王兽来说,记忆母亲的动作和声音的意义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吧——注意到这一点的同时,艾琳也感受到沉重的责任。 “……我该当它的母亲吗?” 烦恼到最后,艾琳跑去找艾萨儿商量,艾萨儿则带着严肃的表情倾听艾琳的话。 听完之后,艾萨儿的表情沉了下来。 “原来如此呀……” 一边出神地摸着下巴,艾萨儿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艾琳,你担心的是要是你当了光的母亲,光就学不到王兽的生活方式和沟通方法,只会记得和人类生活的那种轻松的方法,对吗?” “是的。再这样下去,就算它学会了我的话,也学不会王兽的语言的。”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哀伤的苦笑。 “艾琳,你不用担心这个。” “咦……为什么?” 艾琳惊讶地反问。 艾萨儿平静地说: “因为光会在这里过完一生……它是献给真王的野兽,绝对不可能回到野外去,你忘记这一点了喔!” 艾琳觉得自己的胸口被重重地敲了一记。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凝视着艾萨儿。 自己行礼离开艾萨儿那里的事,以及走在走廊上的事,艾琳全都不记得了。 看见光站在夏日艳阳下的那一瞬间,剧烈的悲伤便涌了上来。 就算不使用无音笛、就算不让它喝特滋水,光还是无法到野外生活,它只能就这样在这里过完一生。 泪水涌现,流过脸庞,艾琳默默地哭了。 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艾琳寄给约翰的信,以她作梦也想不到的形式退了回来。 傍晚时分,当艾琳在喂光吃饲料的时候,一名事务员大叔跑来告诉艾琳,说艾萨儿老师找她,请她马上到教导师长室去。 艾琳赶紧洗了手,到教导师长室去,然而就在她站在门口等待艾萨儿让她进门的时候,从教导师长室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显得既低沉又沙哑,让艾琳有一瞬间还以为那不是艾萨儿的声音。 进去里面之后,艾萨儿一直看着艾琳。她的眼睛和颧骨都红红的。 “……艾琳,到这里来。” 艾琳听话地走了过去.艾萨儿便从办公桌上的一个大包裹上拿起一个薄薄的信封,交给艾琳。 信封外面用黑色的端正字迹写着艾琳的名字,反面的寄件人姓名则是多萨纳·阿三。看见这些字的瞬间,一股凉意掠过艾琳的胸口。 她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拿出来。当第一行字跃入眼帘的那一瞬间,艾琳的头脑就麻痹了,不管读了几次,那行字就是无法进入她的脑袋里。 ——昨天早上,家父多萨纳·约翰因心脏病死亡—— 只有这段文字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艾琳就只是用眼睛扫过文字而已。 她是在艾萨儿把信从自己的手中拿走时,才发觉自己在流泪的。 “我可以看吗?” 艾琳点点头,艾萨儿便迅速地看了信。 “好简短的信呀,只写了最低限度的内容……真是个冷淡的儿子。”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艾琳的肩膀。 “……你要振作起来。” 听到这个沙哑声音的时候,艾琳才真切知道约翰已死的事实。 约翰的脸、约翰的声音,在艾琳的心中浮现。 她再也见不到约翰了。 她原本还想让约翰看看光,让他吓一跳的;她原本还希望自己第一名毕业之后,约翰能称赞她的;她原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对约翰说:谢谢你把我捡回家,能够被你带大,我觉得很幸福。 这些重要的话,艾琳全都没告诉约翰,约翰在艾琳什么都还没说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 艾琳用双手捂住脸,开始放声大哭。 绕过办公桌走近艾琳的艾萨儿,用稍显生疏的动作搂住艾琳。在艾琳哭完以前,她一直温柔地搂着她。 “别哭了。约翰曾经说过,跟你一起生活很幸福喔!他觉得你是他的骄傲,所以你别再哭了。” 轻轻地放开手之后,艾萨儿拆开了摆在办公桌上的大包裹给艾琳看。 “你看,约翰留了这个给你。” 出现在咖啡色的油纸包裹中的,是过去艾琳曾经从约翰的柜子里拿出来偷偷阅读的书籍。 “真有约翰的风格……你不觉得吗?” 艾琳没办法回答,只是把额头抵在那些书上,继续哭泣。 约翰的儿子在丧礼结束之后,就把简单的讣闻、父亲在遗言中提到的书籍寄给艾琳和艾萨儿。 对他来说,他应该不想领养父亲在头脑不清楚的情况下,捡回来养大的雾之民的女儿吧!从他的做法就可以明显感受到,如果艾琳跑去找他的话,他可能会看在艾萨儿的面子上做一些该做的事,可是艾琳并不想再见到那个儿子。 艾琳不想要除了约翰之外的监护人,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所幸在离开学舍之前,艾琳还不需要担心食衣住的问题。毕业之后,她一定会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吧! 一面看着黄昏的夏日天空,艾琳一面想着和约翰一起度过的夏天。 自己其实很幸运……这个想法忽然充满她的内心。自己骑着斗蛇,漂流到那个地方时,就算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而就这么死去,也是很自然的。如果捡到自己的人是个大坏蛋的话,她根本无法想像现在的自己会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 约翰的笑脸在艾琳的眼中浮现,当时真的很幸福,那些日子就像艾琳的珍宝一般,无可取代。 (长大以后,再去卡修山上的夏季小屋,看看旁边的那片花田吧!) 就躺在约翰最喜欢的那片花田,对着天空说话吧! 告诉约翰自己有多感谢他、有多想他、过了什么样的日子、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吧!用能让约翰笑着说“是吗,你很努力喔”的方式生活吧! 在横跨天空的长长云朵从淡紫色变成群青色之前,艾琳一直伫立在草原上。 5、伤 夏天过去,学童们回来上课的时候,光也开始换毛了。 在柔软滑顺的眙毛下方,开始长出很有光泽的毛,不过因为现在正值换毛的高峰期,所以全身部是结块的胎毛,模样就跟披着一条破布一样。 “哎呀,光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喔。” 许久不见的幽阳一来到放牧场就这么大喊。 “别这么说啦!我不是告诉过你。王兽的幼年时期很长吗?听说完全长出成兽的毛需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再过一阵子,等到它的胎毛掉光之后,应该就会变成比较漂亮干净的女孩了。” 艾琳一说完,幽阳的眉毛便高高地挑了起来。 “女孩?光是母的吗?” “嗯。我是前阵子才知道的。” 当幼王兽开始换毛,就是判断性别的时候了。艾萨儿教了艾琳判断的方法以后,艾琳才确认了光是母的,当时真的非常感动。 抱着医药箱经过的多姆拉插嘴说: “唉,是女孩没错,不过是个破布女孩哩。” 幽阳呵呵笑了。 “哈哈,破布女孩这个形容方式真是一绝。”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艾琳忍着笑,噘起嘴巴。 “太过分了啦!” 接着艾琳对光说: “不要理他们。等你变漂亮以后,我们再来修剪毛吧,光。” 不知道光是不是晓得艾琳在对自 己说话,它倏地抬起头,看着艾琳。然后,它一边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开始搔着身体。换毛的时候,果然遗是会痒吧!大量的胎毛在空中飞舞。 “如果是狗或马的话,还可以用刷子帮它们梳毛。” 多姆拉说道。 “喔……对耶。” 艾琳喃喃说完,随即转身跑向仓库——因为她认为狗用的刷子太小了,不过马用的刷子可能就派得上用场。 艾琳拿着刷子回来的时候,多姆拉和幽阳都吃惊地看着她。 “你想做什么?” “什么想做什么,我怎么能让这个女孩被人叫破布呢!” 一面感觉到背后的多姆拉和幽阳倒抽了一口气,艾琳一面朝着光走去。光一边发出嗄嗄嗄的撒娇叫声,一边张开已经长得很大的翅膀眺上跳下。脱落的胎毛也同时在空中飞舞,飘到艾琳的脸附近,让她不由得用手臂遮住脸。 “哇……别这样,光,乖一点。” 光虽然还在撒娇地鸣叫,不过遗是听话地收起翅膀,低头用脸颊磨蹭艾琳的肩膀。 “……我真是不敢相信。” 幽阳带着惊讶的表情小声地说: “王兽竟然跟她这么亲近……简直就跟狗和猫一样嘛!” 多姆拉点点头。 “真的。” 艾琳把马用的刷子放在光的鼻子前,让它闻闻味道。 “我要用这个帮你梳毛,你要乖乖的喔。” 光不太在意地闻了闻刷子的味道,而当艾琳用刷子轻轻地梳理它腰部附近的胎毛时,它就会愉快地发出叫声,大概觉得很舒服吧! “你太大了啦!用马用的刷子梳的话,可得花上一整天呢!我得做一把你专用的刷子才行。” 艾琳一边说话,一边从光的腰部梳到腹部、胸部,而当地吧刷子伸进翅膀根部时,刷子却不小心和毛缠在一起了。光发出呻吟,凶暴地露出尖牙,想必应该很痛吧!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锐利的牙齿就擦过了艾琳的耳垂和肩头。 如同被火钳烫到似的热度爬过左耳和左肩,艾琳叫着向后跳。她步履蹒跚地往后退,并在草地上跪了下来。鲜血流过她的脸庞,眼前的青草即刻染上了鲜血。 在混乱的思绪中,艾琳想到了一件事。 她把重心放在单脚膝盖上,转身对背后的多姆拉大喊: “不要吹……不可以吹无音笛!” 正要拿出无音笛的多姆拉吓得停住手。 艾琳用右手压着耳朵,站了起来;左肩的感觉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像麻痹了一样毫无知觉。 “绝对不能吹!” 再对多姆拉喊了一次之后,艾琳转过身面对光。 光开始惊惶失措了,血的臭味和艾琳的模样让它激动地拍动翅膀。 得骂光才行,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骂它才行,得告诉它人类被它的牙齿咬到时是会受伤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看见沿着手臂滴在草地上的鲜血之后,艾琳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心跳加快,眼前摇摇晃晃的。 她开始耳鸣了,脑袋里面好像有蝉在叫似的。她的眼睛前方绽出银色的光芒,冷汗也流个不停。艾琳转身背对着光,开始踏着不稳的步伐朝着幽阳和多姆拉的方向走去。 她茫茫然地看着两个人爬上栅栏,朝着这里过来。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了。 (……不能倒下去。) 倒下去的话,就会吓到光。艾琳拚命地拖着脚步继续走着。 就在她因为幽阳和多姆拉扶住自己的身体而松了一口气的瞬间,耳鸣随即变得严重起来,四周也跟着暗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艾琳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秋天午后的透明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左边的耳朵和肩膀痛得厉害。艾琳忍着耳朵的疼痛慢慢地转动脸,结果发现有个人坐在她枕边。 看见艾萨儿难过的表情,艾琳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 “……真是的。” 艾萨儿喃喃说道: “你做了件蠢事呢!” 艾琳的脸扭曲了。 一想到得意扬扬地拿着刷子接近光的自己,艾琳就羞傀得无地自容,自己真的做了一件蠢事。光现在如何呢?幽阳和多姆拉一定也在担心自己吧! 艾琳把棉被拉到眼睛的地方,遮住了脸。比起疼痛或是其他因素,羞耻心才是她哭的原因. “喂,别用棉被盖住头,会碰到耳朵的!你的耳朵缝了三针、肩膀缝了八针喔!” 艾萨儿用严厉的声音说着,毫不留情地掀开棉破。 “如果觉得丢脸的话,就不准再做这种奸事。这次只是伤到耳朵和肩膀,可是要是再向右徧一点点,你的颈动脉说不定就断了。要是真的演变到这种情况的话,你一定就没命了。王兽不是猫狗,你呀,就是被自己眼光很亲近的这件事情冲昏了头,才会连这种理所当然的危险都察觉不到!” 艾琳哭着点头。她的抽噎激烈到让她呼吸困难。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我也有错,竟然会这么信任你。光的身型已经接近成兽了,接下来你还是不要跟它有身体上的接触会比较好。” 艾琳瞪大眼睛看着艾萨儿。 “……我不要。” 艾萨儿睨视着艾琳。 “我不管你要不要,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就算光没有恶意,可是只要它露出尖牙,即使是短短的时间,你都有可能被咬断脖子。” 艾琳在枕头上方可以移动的范围内摇摇头。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再……大意了。” 为了停止呜咽,艾琳死命地吸着气,同时这么说: “可是……如果我跟它……保持距离的话,光就……太可怜了。光把我……当成母亲,在它……独立之前……请……让我……待在它……身边。” 艾萨儿皱着眉头,沉默地注视了艾琳一会儿。接着,她无奈地说: “……你呀。要是老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接近光,迟早有一天会送命的,你完全陷入养兽人经常陷进去的错觉里了——这次的事情是偶发的意外,倘若没有发生这种事,光绝对不可能伤害自己,对光来说,自己是很特别的存在——你是不是这么觉得?” 艾琳的脸突然扭曲。艾萨儿见状,用平静的口吻说: “确实,你对光来说可能是如同母亲一般的存在……可是。野兽就是野兽。” 艾萨儿突然中断了对话,用手摸了一下脸。 然后,她用疲惫的双眼看着艾琳: “你呀,知道野兽为什么会服从于其他野兽吗?” 还没等艾琳回答,艾萨儿就说: “野兽会服从其他野兽,就是因为其他野兽比自己强——它们感受得到对方的地位比自己高。对野兽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分辨出谁是强者谁是弱者。你学过吧?群居的野兽们会藉由力量的大小来决定地位,弱者要服从强者。在野兽的世界里,这就是左右生存的严酷法则。弱小的孩子无法从父母亲那里得到食物,还会被强势的手足赶出巢外,或者是被杀死。弱小的公野兽是无法留下自己的后代的;甚至连自己的地盘都无法守护。所以呀,在一对一的关系中,判断谁的地位比较高,对野兽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艾萨儿伸手从怀里掏出无音笛,在艾琳眼前摇了摇。 “你很讨厌使用这个吧,可是啊,这是人类这种弱小的生物唯一能对王兽那种拥有压倒性力量的野兽,展现自己的地 第六章 飞翔 1、不安的胎动 舒南是个浅眠的人。 尤其是最近,在他感觉到继任大公的日子已经不远时,只要一想起传进耳里的各种消息,睡意就迟迟不肯造访。 所以他经常在夜晚时刻,到城内的庭园散步。虽然他很同情得陪他到深夜的护卫员,不过一边看着薄掩住月色的云彩,一边散步,可以让他觉得思路比白天更清楚,也比较能看清事物。 这几年来,有两个不安一直盘据在他心头。 一个是并吞了东边大平原的几个部族,势力逐渐扩大的骑马民族拉萨。以前,拉萨只是游牧民族的其中一个小部族,现在却成了并吞超过一百个部族的强大王国。他们近年来一直频频侵犯龙萨神王国东回的国界,而这也正是他们觊觎这个王国的证据。 在此之前,斗蛇部队根本不可能让骑兵接近他们。只不过斗蛇部队的弱点在于斗蛇的数量很少,一旦战争次数变多,王国便不能完全仰赖斗蛇,所以他们便开始从大公臣民之中招募大量兵力。 这件事让大公领地的臣民们愈加不满。 而这就是舒南的另一个不安。 为什么只有他们必须站在国防的第一线呢? 对大公领民来说,真王领民非但不尊敬为了保护王国而流血的他们,反而轻蔑他们,认为他们是想要杀掉真王的污秽野心分子。因此这个疑问渐渐演变为不满和怨念。 (……大公领民的不满情绪,导致尝试暗杀真王的案件不断发生,每当有刺客袭击真王,真王领民就会憎恨我们、害怕我们……时间一久,就会成为根深柢固的恶性循环。不想办法制止的话,这个王国就没有未来了。) 可是就算是恶性循环,如果采用了错误的制止方式,反而会让这个王国的根基遭受到比现在更严重的伤害,所以一定要谨慎行事才行。 最近,舒南一直担心着自觉痼疾难治的父亲,似乎想要用强硬的手段解决心中的困扰。舒南非常清楚父亲不是为了一已的私欲,而是为了稳固他们兄弟的将来,才想要采取那个蛮横的行为的。然而,舒南却觉得父亲的想法大错特错。 那不是出自“如何改变这个王国”的想法该有的结果。这一点舒南的想法和父亲一样——问题在于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父亲的做法绝对无法带来美好的将来。 (父亲总是说真王的权威不过是没有实体的泡泡,可是却没发觉这个权威已经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根深柢固了。) 要是父亲知道舒南的想法,一定会气得仰天大喊:“荒唐!” 没错,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吧!真王和其领民当然不用说,大公领地的人们一定也会这么认为。深信立誓对真王忠诚、贯彻污秽的使命才是大公该有的态度的弟弟努根,一定也会面红耳赤地反对这种玷污神圣王权的行为的。 可是,只要成功;只要破坏人们心中那无形的坚固权威,这惬王匪才能真正获得重生。 舒南知道自己很受家臣们信赖.也觉得自己的作为一定会获得家臣们的信赖,不过一旦拉萨变成一个强大的王国,迟早有一天,事态会演变成无法光靠大公领民守护王国的局面。 那个时候,这个王国能不能存活下去,就要看真王领民和大公领民能不能团结合作了。 舒南在水池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月亮。 (结合两地领民的方法只有一个。) 要如何把舒南的心意传达给那个人、让那个人也赞同呢?——舒南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过去他曾经下定决心,试着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可是对方的回答却十分冷淡。那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不过如果不想想办法改变那种“理所当然”,就无法开拓这个王国的未来。 把心意告诉她是一步险棋,但却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 当舒南在大公居城的庭园里仰望月亮时,耶尔正在王都后巷的小路上。 四年前在真王生日宴会上遇到暗杀事件的那一天起,耶尔的心中就一直抱着一个疑惑,并且不断地追查真相。 当时的刺客真的是“血与污秽”的成员吗? 说到底,“血与污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确定真实身分的集团。万一有人打着他们的名号而尝试暗杀真王的话…… 如果耶尔的怀疑是确有其事,那号人物就一定为了和“血与污秽”完全不同的目的而计划暗杀真王。 耶尔感觉到人的气息,随即摆好架式。一个人影从巷子深处向他接近。 看到在月光下依稀浮现的轮廓之后,耶尔便放松心情。耶尔派出去探查的那名心腹在看见耶尔之后,立刻敬了一礼。 “……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部下点点头。 “目前还不清楚是不是跟那件事情有直接关系,不过在我一一过滤和那号人物有关的商人人脉时,发现一件很奇符的事。” 为了抵抗不断侵袭东边国界的拉萨骑兵,这几年野生斗蛇卵的需求大增;由于获利很高,因此有许多男人不顾危险开始收集斗蛇卵。 斗蛇是污秽的野兽,买家又是大公,所以进行这些贾卖的人们几乎都是大公领民,不过最近这几年,真王领民之中也出现了和这种买卖扯上关系的人。 真王领地的河谷和沼泽里都有野生斗蛇,会有人被高额的获利吸引而动了野心,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为了贩卖斗蛇卵,就必须和大公领民的斗蛇商接触。而在负责牵线的商人之中,有人和耶尔怀疑的人物有所关联。 “斗蛇吗?” 耶尔喃喃说道。 那号人物应该是不可能跟斗蛇扯上关系的,可是如果对方想要斗蛇的话,非常可怕的情况就会发生。 “谢谢,辛苦了。你真厉害,竟然在垣短的时间之内发现这种事情,你就继续采察那个商人的行动吧!务必要查清楚对方是不是不只卖卵,还企图在什么地方养育斗蛇。” * 每当赛米雅收到侍女娜美的母亲特制的烤点心时,她的心脏总是会开始剧烈跳动。 身为真王唯一孙女——赛米雅的试毒人,娜美算是所有的侍女当中最受信赖的,所以她拿来的点心都不会受到周遭人们的怀疑;在以前,这小小的烤点心之中曾经藏了一封包在油纸里的信。 娜美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把装着信的烤点心拿给赛米雅的。 在赛米雅的房间和她独处的时候,娜美把烤点心递给她,并且一脸苍白地说明了事情原委。 在某天休假的晚上,大公的长子舒南竟然独自一人跑到她那里去。 他以认真的表情诉说了将真王从暗杀的危机中解救出来,以及拯救这个王国免于分裂的方法。 娜美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她压低声音说: “……舒南大人说,如果奴婢无法理解他的用意,他就要把奴婢杀掉。奴婢可能懂得不多,不过舒南大人说的确实让奴婢觉得那是解救真王大人的最佳方法。让其他大人们听到的话,应该会十分震怒吧!但是,对奴婢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真王大人和赛米雅大人的性命。” 娜美凝视着赛米雅小小的眼睛散发出的认真光芒。 “不管硬盾有多厉害,可以随身保护大人,可是他们毕竟是人,不一定能防范接踵而来的刺客。奴……奴婢很害怕哪一天两位大人会……” 赛米雅抓住娜美颤抖的手臂。 “好了,我清楚了解你的心意了。” 赛米雅的脸上也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舒南明明也很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自己身上流的血和普通人不一样,是在远方的诸神之山的诸神之国诞生的祖先们代代传承下来的神圣血脉。就是因为这条血脉,真王才有资格成为王国的灵魂。对于继承了真王血脉诞生下来的女孩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维护血脉的神圣性。 和舅舅或是表兄弟结婚,也是为了守护血脉的神圣性。只要跟没有继承神圣血脉的人结婚,就会影响血脉的神圣性,就算对方是贵族也一样。 舒南是个迷人的年轻人。 (如果我只是一股贵族的女儿……)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赛米雅感受到无可比拟的幸福。这个想法浮上心头,让赛米雅咬紧了嘴唇,强忍不甘——即使程度轻微,她还是很讨厌自怨自艾的自己。 赛米雅对娜美投以严厉的目光。 “我懂你的心情,但是,你别再送这种信来给我了。还有,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的话,这个王国就真的会分裂了。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娜美带着迷惘的眼神回答:“遵命。”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了,虽然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藏了信的点心,不过每当赛米雅看到这种点心的时候,这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舒南说的话。 在娜美正把茶倒进轻巧的茶杯里时,门外传来了硬盾年轻的声音。 “……达米雅大人来了,方便进去吗?” 赛米雅拾起头,对着娜美点了一下头。娜美一打开门,达米雅就抱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达米雅的身上带着风的味道,应该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吧! 那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这是吹进紧闭房间里的清爽的风。每当赛米雅看见达米雅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这阵风的味道——虽然阳光、爽朗,但却蕴涵着能把人带到禁忌之地的恐惧。 “我亲爱的赛米雅,你好吗?” 达米雅露出微笑,想把箱子放在桌上。娜美赶紧把茶和点心收到一边。达米雅挑了一下眉毛,对娜美点了头之后,再次轻轻地把箱子放在桌子上。 “舅舅,你带了什么过来?反正一定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赛米雅一说完,达米雅就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奇怪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带过那种东西来给你啊!哎,你看看吧!” 打开盖子之后,达米雅用手比着箱子里。 赛米雅看了里面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箱子里面是一座王宫。 被森林包围的宅第和庭院——如果从空中鸟瞰自己居住的王宫,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吧!那是一个几可乱真的精美模型。 不想承认自己吃了一惊的赛米雅,轻轻地瞪了达米雅一眼。 “舅舅一直把我当作小孩子……还拿这种玩具来。” 达米雅突然伸出手摸了赛米雅的脸颊。那是彷佛被羽毛抚过一般的温柔触摸方式。 “……要是把你当小孩,就不会把这个拿来给你了,这是成年人才会欣赏的精细工艺品。能够做出这种东西的人多么有天赋,你应该可以了解吧?” 赛米雅的心跳变得和警铃一样又快又急,她将视线从达米雅身上移开。不能让舅舅知道我只不过被摸一下脸就心神不宁——赛米雅努力发出镇定的声音。 “……我了解。” 达米雅轻轻地执起赛米雅的手,让她的手指触碰模型树木的尖端。彷佛摸到笔尖的搔痒触感让赛米雅全身僵硬。 “这种柔软的感觉很棒吧——诸神从天上伸出手触摸森林的树木,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一边听着达米雅的声音,赛米雅一边动也不动地强忍着搔痒的感觉。 * 艾琳来到卡萨鲁姆学舍的第四个秋天来临了。 秋天来访,围绕在卡萨鲁姆高地边缘的森林就会染上金黄色,当远方的欧诺尔山脉的山棱覆上白雪时,对比的色彩更是美得令人屏息。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高地的秋天并不长,秋天早早结束之后,严酷的寒冬便随之来临。 从西北方吹来的强风挟带着雪花吹上欧诺尔山脉,让山脉北迟下起大雪。拜这所赐,位于山脉东南边的卡萨鲁姆高地的雪量并不多,不过少了雪花而轻松翻过山头的风却冷得刺骨。 到了冬至的时候,卡萨鲁姆也会下雪,放牧场、王兽舍和学舍都会覆上一层薄薄的雪。 王兽是讨厌下雨打雷,但是不怕冷的野兽,所以就算放牧场上都是雪,只要天气晴朗,它们还是会一面吐着白色气息,一面精神鲍满地到外头去。 这个时候,光已经成为一只体态匀称的漂亮成兽了。 它那美丽的毛色让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赞叹。 “……连拉萨尔王兽保育场里都没有毛色这么漂亮的王兽哩。” 其他的教导师们经常会对教导师见习生多姆拉这么说,他们会老实地赞美光的毛色。 看到毛长齐的光时,艾萨儿总是会想起艾琳以前曾经说过,野生王兽的毛色会因为日照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就如同她说的。光在夕阳下是金色的。在晨光下又会发出银白色的光辉。 光和放牧场上的其他王兽有什么不同——这么一想,几个要素便浮上艾萨儿的脑海。她认为其中有两个重要的差别。 只要一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其他的王兽就会被无音笛僵化,可是自从艾琳开始照顾光之后,它就没有再被无音笛控制过,也没有喝特滋水。 (如果这就是让光和野生王兽一样耀眼的原因的话……) 为什么王兽规范中会刻意订定让王兽的毛色变黯淡的照顾方法呢? 这是艾萨儿长久以来一直薪在心中的疑惑。王兽规范之中果然隐含着某种意图。 (……那个男人的警告会不会和这个隐含的意图有关呢?) 很早以前,艾萨儿在寻找野生王兽的时候,在深山中遇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不管是他的模样,还是他说过的话,艾萨儿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藏在心里。 当艾萨儿听到艾琳说她看过野生王兽时会大感惊讶的原因,就是艾萨儿怀疑那个男人可能和艾琳有关系。 观察了艾琳四年之后,艾萨儿舍弃了这个怀疑。看过艾琳的行为之后,艾萨儿就确信事实正如约翰所言,艾琳只是继承了雾之民的血统而已,并不知道他们一直以来遵守的戒律。如果艾琳遵守了雾之民的戒律的话,就不可能把光从王兽规范中解放出来了。 在知道艾萨儿是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之后,身上穿着如同飘在森林里的雾似的灰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说:“不要寻找野生王兽。” ——从落入人类手中的那一刻起,王兽就被列入戒律之中了。 因为如果王兽不受戒律束缚的话,会很危险。 像你这种负责管束王兽的人,是不可以观察在野外生长的王兽的。 为什么——艾萨儿这么问了之后,男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这么聪明、又如此热情,而且还替真王养育王兽的人,一日一看见在野外生长的王兽,就会招致可怕的灾难。 或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请你记住、听从我的警告。你也不希望发生令人后悔莫及的恐怖灾难吧! 直到现在,艾萨儿都还清楚记得那个男人那双凛冽的绿色瞳孔,还有当时包围着自己和男人的森林,所散发出的阴暗感和潮湿的苔藓味道。 她不希望因为莫名其妙的雾之民所做的预言而改变心意,但是那个时候感受到的冰冷恐惧感却深植在她的心中。雾之民永远都在某个地方监视着自己——艾萨儿一直这么觉得,所以在那 之后就不曾再去寻找野生王兽了。 只是看见野生王兽罢了,到底有什么危险的?是为了守护他们的戒律吗?还有,那又和王兽有什么样的关联…… 有某件事是连将一辈子献给保育王兽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这让艾萨儿觉得很愤怒。偷偷摸摸守护什么的态度,令艾萨儿很不高兴。只有知道真相之后才能做判断,不让人知道真相,就是不想要让人做判断。 是谁想要瞒着自己呢? 到处流浪的雾之民应该不可能有这种力量。最重要的是,她听说王兽规范是真王的祖先写的……这样子的话,对照顾王兽的人有所隐瞒的,就是真王啰? 就在找不出答案的艾萨儿过着郁闷的日子时,艾琳来到了她的身边。什么戒律、规范都不懂的艾琳,天真地打破了规定的框框。 当艾萨儿看着光和艾琳嬉戏时,曾经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如果就这样把光养成野生的王兽,会发生什么事呢?) 光渐渐成为和保育场里的其他王兽完全不同的生物了。 这样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吗?那个雾之民男人不希望自己看见野生王兽——他惧怕的危险灾难究竟是什么呢? 艾萨儿知道自己会让艾琳为所欲为,就是想看看这个“危险”的真面目。然而,她也害怕自己的好奇心会让艾琳走向险境。 或许自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艾琳。就算听了这些话,艾琳也一定不会因为在意雾之民的告诫而改变照顾光的方式——毕竟她是个为了和光接触,不惜写下遗书的女孩。 只不过雾之民的警告,等于是让自己怯懦的阴影,这件事实在令艾萨儿觉得心情沉重。 光一伸开翅膀,艾琳的身影看起来就更小了。 艾萨儿一直注视着那个拉长背脊,没有丝毫恐惧地摸着王兽胸口的女孩背影。 2、飞翔 新年假期来临,卡萨鲁姆高地也安静下来,让艾琳觉得心情轻松。 和光一起度过的这四年来,艾琳的心中一直抱持着一个暧昧的疑问。由于任谁听到这个疑问都会一笑置之,不笑反而会令人感到奇怪,因此艾琳甚至没对幽阳说过。 越了解光,艾琳就越为王兽的高度聪慧感到不安。 王兽有着酷似人类的部分。 发觉这一点之后,艾琳就一直留意不要让别人发现到光的这一部分,然而在第一年的春天来临时,光几乎已经完全听得懂艾琳的话了。 不仅如此,它还在那如同拨弦般的叫声中加上各式各样的变化,漂亮地使用了艾琳自创的“语言”,现在甚至可以向艾琳表达自己的意思。 光一开始对艾琳说的是“痒,帮我抓”这种非常简单的“话”,即使如此,当艾琳听到光用叫声组合的“话”表达背痒,要艾琳帮忙抓,而不是用动作传达的瞬间,艾琳惊讶地无法动弹。 在喜悦之前,不可思议的恐惧感先涌了上来。 艾琳教过它背、肩膀、脚等身体部位的发音,也教过它痛、痒、摸我、帮我抓痒的发音……可是,艾琳从来没有把这些单字组合起来使用给它看过。 光不是模仿艾琳说过的话,把每个音节连起来,而是根据自己的需求而组合音节,传达意思。 狗和马也可以理解这种程度的人类语言,有时候也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不过它们都是用自己原本的叫声和动作、表情来表达,而不是用这种随性组合出来的叫声所表达的“话”。 光不单单只是因为艾琳教过它的关系才能使用“话”,它甚至还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组合各种叫声来表达复杂的意思。它可以理解艾琳发出来的声音和所代表的意义,并且自行创造出新的话。 艾琳对光说话,光就会用如同拨弦般的叫声回应……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经变成自然而然的事了。 艾琳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开了一扇不可开启的门。 蜜蜂能够筑出井然有序的蜂巢组织,那是人类的技术绝对无法达到的。在野外生活的生物都各自拥有令人惊异的能力,并建立起它们生存的世界。 但是,艾琳不得不觉得光做的事情已经超过“在野外生活的野兽”这个框架了。 (还是……) 野生的王兽都会组合各种叫声来进行对话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王兽这种生物的思考模式跟人类就会十分接近了,甚至超乎大家之前的想像——那为什么人类保护王兽的这几百年来,都没有人跟王兽对话呢? 艾琳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某种人为因素造成的。 知道光的能力之后,每当艾琳回过头去审视王兽规范时,都会觉得写下这个规范的第一代真王,其实是在知道王兽的这种能力之下,才制定这种规范,好防止能跟王兽对话的人出现。 那一瞬间,艾琳心头发凉。 (倘若这是真王真正的意图,我可能就做出不好的事了……) 艾琳不晓得真王为什么会禁止人们和王兽对话。可是,如果这是一种禁忌,而自己和光说话的事情传到王宫、传到真王耳里的话,会怎么样呢?除了自己之外,试图保护自己的艾萨儿和学舍的所有人,一定都会遭到波及吧! 这让艾琳非常害怕。所以当她和光说话的时候,都会非常小心,以免被别人发现。 首先,她减少了在别人面前对光说话的次数。如果是用竖琴的声音和光对话,就算被别人听到,对方也不懂意思。然而,为了尽量避免让别人看到他们透过竖琴对话的模样,艾琳和光相处的时候,都会跑到距离学舍很远的森林暗处或是河谷。 可是,如果明显做出不让别人看见光的举动,又有可能招来洛萨多余的关注,因此这方面的拿捏相当困虽。 所以只要假期来临,艾琳总是能感受到一种放下重担的解脱感。 光每天都想往外跑。 “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觉得雪很冰喔。” 艾琳嘟囔着抱怨的话,不过光却装作没听见,还踩着轻快的脚步,毫无窒碍地走在雪原上。光非常喜欢河谷,它可以蹲在没有人烟的河谷岩石上听着潺潺流水声,就这么度过大半天。 反观艾琳,虽然穿着皮革长靴和铺着毛皮的外套,然而只要在雪中待的时间一久,她还是会觉得全身都冷透了。积雪会让脚下举步艰辛,艾琳偶尔会在雪中停下脚步,伸伸懒腰,舒缓腰部和背后的酸痛。 只要艾琳一停下来,明明可以继续向前走的光也会乖乖地停下来。 每当艾琳看见仿佛在等父母的小孩子一样停下脚步的光,就会开始思考野生王兽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独立? 光的外型已经是一只完全的成兽了。一般来说,野兽都会在成熟之后独立,找到自己的领域,可是光却完全没有表现出要离开艾琳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光是被人类养大的关系也说不定。和保育场的其他王兽比起来,光的毛色和叫声都比较接近野生王兽,不过它还是不会飞,也没有为了繁衍后代而出现发情症状。 (毕业之后……) 艾琳想去寻找野生的王兽。她想要花时间慢慢地观察野生的王兽,看看它们的生态跟保育场里的王兽有何不同。 为了在毕业之后不会和光分开,艾琳得在半年之后举行的“毕业考试”之中得到第一名,获得留在卡萨鲁姆的资格才行。虽然幽阳说因为光的事情,就算艾琳没有考到第一名也能留下来,不过艾琳还是希望能以不受特别待过、不让人刻意关照的形式留在学舍。 艾琳边想着这些一事情,边走在雪原上,雪原渐渐变成下坡,森林也跟着出现了。为了王兽往来方便,男性事 务员们必须把森林通道旁的树枝尖端砍掉才行。高地东南边有一片阔叶林,北边则是针叶林居多,所以即使冬天还是充满绿意,地上也几乎没有积雪。 进入森林以后,风势减弱,令人觉得暖和起来。除了时而傅来雪从枝头落下来的声响之外,连鸟叫声都没有。艾琳一边尽情地感受森林的味道,一边跟在光的后面,朝着河谷走去。 河谷位于一个相当陡峭的悬崖底部。如果是夏天还有可能下得去,不过现在岩石上的积雪应该都结冰了,要下到河边去实在不太可能。 光喜欢的地方就是从悬崖伸出来的岩石平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照良好的关系,这里并没有积雪,凸出来的岩石也能挡风,确实是个很舒适的地方。 艾琳就待在坐着的光的双脚之间,光像抱着一颗蛋一般搂着艾琳,让艾琳觉得温暖又舒服。要是艾萨儿看见的话,一定会瞪大眼睛怒骂出声吧!不过光和还是幼王兽的时候比起来,已经懂事多了,也了解艾琳的身体是很容易受伤的。 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之后,艾琳便从怀中掏出书,开始阅读。 犹如风箱般的声音从光的腹部传了过来。光带着满足的表情,沐浴在阳光下。 〔……那个,很好吃。〕 因为突然听到光在“说话”,所以让艾琳抬起头来。 “哪个?” 〔那个。〕 艾琳把视线转向光看的地方,便看到了一只鸟在天空飞舞。那的确是一只肥滋滋的鸟。 “应该很好吃吧!可是你抓不到喔。” 〔为什么?〕 “你又不会飞。” 光的喉咙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飞?〕 艾琳把书收回怀里,伸开双手做出拍动翅膀的动作。 光猛然张开翅膀,也啪嚏啪嚏地拍给艾琳看,不过它并没有飞起来。 〔……脖子后面。好痒,帮我抓。〕 艾琳叹了一口气。 “脖子后面?我的手构不到。你先把身体弯下来。” 光蹲了下来,弯曲身体。 “我要爬上去了,你不要乱动喔!就算痛也不可以把我甩下来。” 当艾琳打算抓着光的毛爬到它的背上时,光倾斜了身体,让艾琳比较好爬上来。 光的后背大概有艾琳的三倍大。每次一爬上它的背,艾琳就会莫名地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虫了。 “哪里?这里吗?” 在光的脖子附近,有一处毛是倒插着的。艾琳帮它抓痒时,它发出了舒服的叫声。 忽然间,艾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艾琳原先以为是光的身体在摇,不过她立刻就发觉不是如此了。 “……地震!” 树木开始摇晃,积雪掉落的声音从四处传来,岩石平台也发出了摩擦的声音。这是艾琳从未体验过的大地震。 为了避免跌倒,光站稳了脚步,伸开翅膀。艾琳紧紧地抓住光的脖子,不假思索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可怕的声响之后,岩石平台龟裂了。在艾琳还来不及叫的时候,光脚下的石头崩裂了。 不知道是瞬间的判断还是本能驱使,在那一刹那,光展开了翅膀,跳离岩石平台。 随着身体被拉起来的烕觉,艾琳的头发也被强烈的风吹动了。 在她的身体下方,光的肌肉正用力地上下移动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艾琳想要睁开眼睛,无奈吹在脸上的风实在太强了,让她无法睁开。 当她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见的只有一片天空。 光看得见大气层,看得见风,它不用思考就知道该乘上哪个气流、避开哪阵风。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一面发出愉悦的声音,光一面在广大的天空中飞舞着。 背上的艾琳光是要紧抓住它就已经用尽力气,根本没有余力看下面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下方没有陆地,艾琳就觉得害怕的情绪全部从腹部涌了上来,只能一直强迫自己不要想。 风声咻咻地吹过耳边。就在艾琳因为呼吸困难而试图抬起头的时候,风的力量随即迎面而来,要是手上的力气稍微放松一点,她的身体就会被风吹走。艾琳赶紧把身体贴在光的脖子上,这才轻松了一些,而且还有被风抵着后背的感觉。 即使快要被风吹走的感觉消失了,极度的寒冷还是让艾琳受不了——因为如同冰一般的风就抵在她的背上。她的手渐渐失去了知觉,不断流出来的眼泪也让她无法睁开眼睛。 “光……光!” 牙齿打颤的艾琳大喊: “下去!光,拜托你!我好冷!” 沉醉在飞翔喜悦中的光一直不肯回应艾琳,但是在艾淋不停喊叫下,光终于开始缓缓降落了。 光在放牧场的雪原上轻轻地伸展翅膀,当它的脚着地时,艾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艾琳用力将冻僵的手和光的毛分开之后,便从光的背上滑落到地面,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 看见卷曲着身子不住颤抖的艾琳,光发出了担心的叫声。接着,它像是在为幼小的野兽取暖一般,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完全包覆住艾琳的身体。 即使身体暖和起来了,艾琳的颤抖还是停不下来。她把双手放在嘴边,还是不断地颤抖着。 (……怎么可能?) 艾琳更用力地抓住光的脖子,稍微移动一下身体看着下方,结果却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光在飞!……光在空中飞! 河谷看起来就像细细的一条线。覆着雪的森林和原野沐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延伸到视野的遥远彼端去。 光的喜悦也传给艾琳。它释放出所有的力量,彷佛要划破天际一般用着强大的力量挥动翅膀慢慢向上飞。 等到颤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之后,艾琳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消失了。她维持着放空的状态,彷佛胎儿般弓着身子,长时间待在光温暖柔软的腹部下方。 从光的腹部下方爬出来之后,艾琳还是在雪原上蹲着发呆了一会儿,连光一直跟自己说的话都没听进去。直到她迟缓的抬起眼睛,对上光的视线时,才终于恢复了情绪。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光的眼睛发出了鲜活的光芒。它雀跃的心情传递给艾琳,让艾琳也慢慢地露出了笑脸。 “……你飞起来了呢!” 她的眼角发热,眼泪也滑过脸颊。 〔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 光仰着头,对着天空高声鸣叫,然而,这个喜悦的叫声戛然停止。 “……怎么了?” 光脖子附近的毛竖了起来,一直盯着森林外围看,接着,它的喉咙深处开始发出了艾琳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艾琳看向光看着的地方,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它究竟在介意什么呢? 然而就在艾琳瞪大眼睛观看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原本一直以为是树影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人的模样,让她吓得站了起来。 一个身穿灰衣、个子很高的男人站在树影下看着这里。 大概是因为知道艾琳已经发现自己的关系吧,男人开始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光一边发出类似摩擦喉咙的声音,一边像是要保护艾琳似的,倒竖着毛站在男人面前。 男人并没有露出害怕的样子,仍然继续接近。他的眼睛刚好在灰色头巾的阴影处,让艾琳无法看清。他边走边从怀中掏出某样东西,放在嘴边。 艾琳大吃一惊。 “不行!” 就在艾琳大喊出声的同时,男人也吹了 无音笛。 光的叫声彷佛被打断一般,它维持着露出獠牙、翅膀稍微张开的姿势僵化了。男人像是从雕像旁边经过似的走过光的身边,站在艾琳面前。 现在,艾琳可以看见男人的脸了,他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藏在头巾阴影下方的绿色眼睛发出了冷酷的光芒。 “……既然这么像,就不可能搞错了——你是苏洋的女儿吧!” 艾琳呆呆地看着男人. “我有话要跟你说,希望你能跟我到那片森林中树木密集的地方,这样子王兽才进不来。” 3、雾之民的大罪 走在男人身后的同时,艾琳突然有一种走在过去的梦境之中的奇妙感觉。 眼前的男人是雾之民,是和母亲同族的男人,而且好像很清楚母亲的事。说不定他是母亲的亲人…… 艾琳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了。她不知道自己正踩在雪地上,视野也开始摇动。 男人一步步地往森林中走去。来到从雪原那里完全看不到的地方之后,男人便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我,不过这几年来,我都一直在你没发觉的情况下躲在远处监视你——监视你和王兽。” 艾琳张开了僵硬的嘴巴。 “监视?你、你是谁?为什么要监视我和光?” 男人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表情。 “……声音也跟苏洋很像呢!” 男人喃喃说完之后,便用手比了一下倒掉的乾枯树木,自己在倒掉的树上坐了下来。 “我是跟你母亲同族的人。没有在族里长大的你应该不知道,我属于和你母亲那半族相对的另一个半族。” 男人的嘴边露出苦涩的微笑. “我们会从相对的半族之中选择伴侣——苏洋就是原本应该成为我的伴侣的女孩。” 艾琳凝视着男人,连呼吸都忘了。 男人像是要压抑感伤一般迅速地更换了表情。 “可是,我监视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苏洋的女儿……四年前,精灵兽现身,预言了你的事。” “精灵……兽?” 男人的视线飘向天空。 “我们犯下大罪的祖先在死了之后,会在诸神之山另一边的遥远古地,拚命忏悔自己的罪,并且对自己下咒,以防子孙们重蹈覆辙——当有人使用了就算变成灵魂也无法前往诸神极乐世界的‘操者之技’时,他们就会变成精灵鸟。精灵兽的体内寄宿着精灵鸟,精灵鸟无法用自己的声音传达给这个世界上的人,所以精灵兽会代替它把话傅给这个世界的人……那只精灵兽告诉我们,会有一个能演奏出王兽语言的人出现。” 在充满雪的味道的阴冷森林之中,艾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祖灵在飘荡。她交叉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祖灵一直看着自己吗?该不会现在也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苏洋把操纵王兽的‘操者之技’传授给你了。然而,在观察过这个保育场之后,我发现你使用的‘操者之技’并非族里流传下来的技术,你绝对无法想像族里的人们当时受到多大的冲击。” 男人笔直地注视着艾琳。 “为了不让‘操者之技’再次被人使用;为了不让族里的人们忘却过去,再次想使出‘操者之技’,大人们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把戒律和‘操者之技’传授给我们。可是,你却单靠着自己的才能想出了‘操者之技’。”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们并不是像人们傅说中的那种拥有魔力的子民,只是透过知识,传承了一个过去在诸神之山另一边的繁盛王国里,所施行的各种技术罢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然而,你却在毫无相关知识的情况下想出了‘操者之技’……我们简直被深深的绝望给笼罩了呢!” 男人单手遮脸,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心里想着,在人类这种生物之中,会有这种天赋异禀的人诞生吗?封印了过去的技术,就能够防止灾难吗?人会在无知的状态下走上犯罪之路吗?” 艾琳像是在看别人的手一般注视着自己失去血色的指尖。 (这个人在责备我做的事——我做的事真的坏到让和母亲同族的人绝望吗?) 这个人把和光说话这件事称为“操者之技”。可是,和光心意相通这件事情,有坏到要被说成大罪的程度吗? 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响起——那是母亲在利用呼哨操纵斗蛇之前说的话。 ——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喔,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艾琳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那个时候,妈妈是在说呼哨的事,妈妈说那是大罪……) 艾琳的心头感受到一阵椎心的痛苦。 和野兽心意相通——把自己的意思传递给野兽,让野兽行动,母亲那一族的人就把这个称作“操者之技”吧!而且,他们认为这是大罪。 “……为什么……” 艾琳悄声说道: “跟王兽说话会是罪呢?”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粗糙的手摸着脸颊,好像在想什么,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开口说: “用嘴巴说是非常简单的——只不过,这样应该没办法把那种恐惧的程度传达给没有看过诸神之山另一边的你吧!你一定会觉得这种小事不可能演变为那么严重的问题。” 男人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不过,今天看到王兽飞翔之后,我下定决心要把能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你。为了免除后患,我们可能会杀掉你和那只王兽。可是我们曾经发过誓,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夺去当作食物之外的生命。所以,除了透过言语告诉你之外,我们也只能祈祷你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了……” 男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 “苏洋的女儿啊,请你一定要认真听我的话。不要让你养育的那只王兽再次飞翔,把它限制在戒律的框框里,就像其他受到保育的王兽那样。这是族里最大的心愿了——请你谅解。” 男人开始娓娓道来。而说完之后,男人便站起身,消失在森林深处。 男人离开以后,艾琳还是出神地坐在倒掉的树木上好一阵子。 男人用平静的声音说出来的事实确实很可怕。可是就像男人对艾琳说的一样,她只觉得那是远古时代的事。 她知道人类操纵王兽和斗蛇在过去引发了很严重的事。但是,那并不是光凭着自己跟光说话,或是母亲吹一次呼哨操纵斗蛇就能酿成的灾难。如果没有更多复杂的因素交杂在一起,应该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会不会是因为雾之民把遵守戒律生活当成一族的存在意义,所以才会用夸大的方式去看待从中衍生的问题呢? 艾琳将双手覆在脸上。 (妈妈……你觉得做出这种事情是大罪,才想用自己的性命赎罪吗?你是为了这种事情而舍弃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的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身、又是如何走出森林的,艾琳已经不记得了。 就在艾琳从树木之间看见刺眼的雪原时,伤心的叫声随即响起。在她听到的瞬间,周围的声音也都恢复了。 艾琳穿过树木之间,朝着雪原飞奔而去。 光伸开翅膀、跺着脚,发出了悲伤的叫声。 艾琳抱住它大大的肚子,哭了出来。她把脸埋在充满光泽又有温暖的毛里放声大哭。 和这个孩子说话,让这个孩子在天空飞翔,为什么会是罪呢?能够带来这么多喜悦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罪! (我不会阻止这个孩子在天空飞翔。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它被戒律束缚的。) 一边用脸颊感受着光的体温,艾琳一边在心里大叫。 如果可以的话,艾琳希望不要让别人知道光会飞的事。 可是,要是光在受惊的时候飞了起来,并且一去不回的话,必须负责的人可是艾萨儿。想到这一点,艾琳就无法保持缄默了。 “你说什么?” 听完艾琳的话,艾萨儿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 “光飞起来了?” “是的。因为地震让脚下的石头崩落,所以……” 听着艾琳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原委时,艾萨儿的嘴巴一直半张着。 “什么……” 艾萨儿一边无意识地拨着掉在额头上的白发,一边喃喃说道。 接着,她突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饲养的王兽竟然会飞,这真的是闻所未闻。不过,可得想办法防止光从放牧场逃走才行。” “是,我也担心这个问题。我觉得它应该不会自行脱逃,或是飞出去就不回来,不过要是飞出去碰上意外,或是发生什么事的话……” “对呀。就王兽来说,真的要好好思考之后的状况。” 艾萨儿用手指按着额头,陷入沉思。她思考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抬起头,看着艾琳。 “你说你是骑在它背上一起飞起来的吗?” “是的。” “既然做得到这种事的话,接下来你就替光做飞翔训练吧!” “咦?” 这句意外的话让艾琳吓得反问: “飞翔训练?” “没错,你一定要教会光,只有当你在它背上的时候,它才可以飞,飞上天之后也一定要回到这里来。你要让光的身心都深刻了解这两点,让它养成习惯。” 艾萨儿对着说不出话来的艾琳露出苦笑,继续说: “现在还在放假期间真是太幸运了。在其他的学童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完成这个训练。” “……可是,在光的背上飞真的很可怕……” 艾萨儿再度挑起了眉毛。 “喔?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见可怕这个字眼呢!” 说完之后,艾萨儿咧嘴一笑。 “我是开玩笑的啦,当然,我得想办法让你安全飞翔才行。像是在马上装马鞍那样,绑上皮带缰绳,我会拜托事务人员帮忙的。” 努力维持乎静的艾萨儿眼中反映出她内心的兴奋,看起来好明亮,艾琳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兴奋的感觉在她心底扩散,和那个雾之民的男人见面之后一直留在心中的苦闷也消失殆尽。 艾萨儿是个性急的人,只要想到什么事情就一定会马上执行。她在艾琳的陪同下走到男性事务员的休息室去,把情况告诉那些一围着火炉休息的男人们。 男人们哑然听着艾萨儿快速地陈述情况,并在听完以后面面相觑。 “……要做什么才好呢?” 其中一个男人是事务长。事务长是一个晒得很黑的老男人,他很喜欢手工,只要一有空就会做一些有趣的玩具,所以很受学童们欢迎。 他摸着短短的胡须,开口说: “要重新制作一个新的骑乘工具的话,应该会花上非常多的时间吧!如果是要在学童们回来之前进行那个骑乘训练的话,就不能花这么久的时间。如果要利用某个现有的东西来改良,可能性最大的应该还是马鞍吧,不过一般的马鞍只能放在马背上,无法装到王兽身上……我从刚才就在想,用棉被马鞍不知道效果如何。” 在场的人们脸上全部浮现了原来如此的神色。 棉被马鞍是在寒冷地区经常使用的鞍座,会用一大片牛皮完全包住马背。由于看起来很像裹着棉被,并且用带子绑起来的样子,才被人称为棉被马鞍。 “那个的话,应该有办法装到王兽背上吧,只要带子够长就没问题了。还有,王兽可能会不愿意装上那种东西,所以得在带子上动手脚,还得绑上缰绳才行。我就在鞍座和那个孩子的腰带上装上金属,让它成为无法轻易松脱的坚固救命绳索吧——不然要是掉下来就糟糕了。” 事务长的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辉,看来他是真的打从心底喜欢工艺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是从来没想过会有替王兽制作鞍座的一天呢!” 事务长他们做出来的鞍座真的很牢靠,看得出来非常费工。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或许光会觉得这种程度的重量没什么,不过在没有使用无音笛的情况下,只有艾琳才能接近光。所以她得自己一个人搬来安装才行。 “你没问题吧?你能够一个人把这个装到王兽背上吗?” 事务长看着摇摇晃晃地背着鞍座的艾琳,担心地询问。 “没问题。” 其实艾琳也曾暗自担心自己没办法一个人把这个装到光的背上,但是因为没有时间重做了,所以她只能想办法克服。 当她背着鞍座接近时,光猛然抬起头,兴致勃勃地看着艾琳。 〔什么?〕 被光这么一问,艾琳就把鞍座凑近它的鼻子,先让它闻个过瘾,接着再一边让它看看鞍座的形状,一边对它解说这是什么。 艾琳很怕光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解说,不过当她一说: “把腰弯下来,我要把这个放到你背上。” 光便立刻转过身弯下身子。 每次看到光的反应,艾琳总是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艾琳轻轻地摇摇头,甩开这个想法。她先把鞍座放在膝盖上,然后再卯足劲举起来,在光背上摊开。 鞍座突然被放上后背时,光转过头,想要看看放在自己背上的东西。就在光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艾琳便钻到光的腹部下方,把两组带子牢牢固定在光的肚子下面。 “不要动喔,我要爬到你背上。” 才这么说完,艾琳就爬上光的背,在鞍座上坐下,把脚尖放进脚镫里。真不愧是事务长,脚镫的长度就跟艾琳的脚一模一样。 以这个方式乘坐的话,身体的确比较稳。艾琳把鞍座上那条短短的救命绳索前端的铁钩和她缠在腰际的腰带上的铁环扣在一起,再把绕过光胸前的缰绳两端缠在手上之后,便对着光说: “飞吧!” 艾琳还来不及吸气,光就踢着大地飞向空中。 她的头掹然甩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 强劲的风吹着上半身,让艾琳的身体向后仰。她赶紧把身体向前倾,紧紧地贴在光的背上。 呼呼呼……风在艾琳的耳回发出低鸣,吹乱了艾琳的头发,不过有脚镫、缰绳和救命绳索,令艾琳觉得非常安心。 光一找到上升气流,就会往上直冲,开心地滑翔。虽然向下看会让艾琳害怕,光俯冲的时候也会让艾琳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浮了起来,很不舒服,不过“自己现在正在飞”这种令人颤栗的快感还是不断地涌上来。 艾琳把脸颊贴上光的后背,露出微笑。宛如风箱般的呼吸声从温暖的身体里传了出来。随着呼吸的声音,艾琳似乎也感受到光的雀跃心情了。 艾萨儿和事务长把手遮在额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载着艾琳在空中自在翱翔的王兽。 4、野生的雄性 当覆在高原草地上的积雪融解,小鸟们开始频繁地在空中飞舞时,载着王兽的马车来到了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 “……真是稀奇呢,之前还没看过有人捕获过成兽吧?” 幽阳把手放在栅栏上,边拉长身子看边这么说。 学童们全都站在栅栏边排成一排,观看着男事务员们将被无音笛僵化的王兽搬进王兽舍里。 艾琳和幽阳站在一起看着眼前的光景。 “王兽猎人好像失败了喔。” 加舒甘低声说道。最近只要有幽阳在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加舒甘的身影。当艾琳和幽阳两人独处的时候,艾琳总是会用这件事情取笑幽阳,幽阳则是带着一脸哀怨的表情说:“受欢迎的女生真是难做人呀。” “他们本来是要去抓幼王兽的,没想到到了巢穴的时候,成兽竟然回来了,他们在慌乱之下吹了无音笛,结果成兽便撞上悬崖的岩石平台受伤了。” 加舒甘比手画脚地说着,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在严格管制下,王兽保育人绝对不能杀害野生王兽。像这样在抓幼王兽的时候误伤了成兽,会被视为至高的耻辱的。 无法丢下受伤成兽不管的猎人们,只好把它跟幼王兽一起带回来。幼王兽会被送到正规的王兽保育场,负伤的成兽则被带到卡萨鲁姆来。 “保护孩子的妈妈呀……真想赶快治疗它的伤势,让它回到孩子待的拉萨尔王兽保育场。” “不对,它好像是爸爸喔。” “爸爸,” 加舒甘的话让幽阳挑起眉毛。 “嗯,我听说它是公的。” 幽阳打量着加舒甘。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加舒甘害躁地露出笑容,没有回答。 被大型货车送过来的王兽虽然受了伤、僵直不动,却还是比保育场里的其他王兽都还要美丽。 隔天晚上,艾琳被叫到教导师长室去。 艾琳一进去,艾萨儿就把正在啜饮的茶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 “喔,是艾琳呀。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 艾琳摇摇头。 “别这么说……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艾萨儿伸手示意艾琳坐下。 “昨天有成兽送来了吧!为了方便,我们暂且叫它埃格,也就是雄性的意思。只要一解除无音笛的僵直状态,那只埃格就会大吵大闹,就算治疗过了,伤口也会马上裂开。” “嗯……” 艾琳回想起小时候的光,便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每当被无音笛僵化之后,光都会激烈地自残。那只王兽也和光一样,是在被人吹了无音笛之后才受重伤的。它一定是把受伤的记忆和无音笛连结在一起,才会对无音笛过度反应吧! “所以呀,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艾萨儿一边推着滑下来的老花眼锁,一边说: “你要不要试着用竖琴安抚埃格呢?” 艾琳的脸沉了下来……因为那名雾之民的话在她脑中苏醒了。 不过,艾琳立刻甩开了那段记忆。 “……我不敢确定自己办不办得到,但是我愿意试试看。” 看着艾萨儿眼中散发初学者那种纯粹的好奇光芒时,艾琳自己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野生王兽也会对竖琴琴声有反应吗? 走近王兽舍时,艾琳听到了慑人的闷响。是王兽用身体撞墙壁发出的声音。 艾琳拿起夹在腋下的竖琴,快步走进王兽舍。站在栅栏外围,面露不安神色的教导师们一看到艾琳,便露出趣味盎然的表情,让出一个空间来。 王兽的状况非常糟糕。它用单脚站着,因为被僵直化而掉落岩石平台时骨折的右脚显得很不稳定,它伸开翅膀试图维持平衡,身体却撞上了栅栏。每当王兽的身体撞到栅栏时,摩擦的声音就随之响起,尘埃也从天花板上飘落。 “……怎么样?行得通吗?” 艾萨儿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算现在弹竖琴,它也不会听的。因为它的情绪太激动了。” 低声回答完之后,艾琳回头看向艾萨儿。 “请您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会试着在这里过一夜。” 艾萨儿机灵地察觉艾琳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了……各位,这里就交给艾琳,我们到外面去吧,如果有人放心不下的话,可以留下来看,不过为了让挨格冷静下来,留在这里的人还是越少越好。灯呢?关掉比较好吗?” “请您关掉。” 艾萨儿点点头。关上灯以后,她便催促教导师们到外头去。教导师们出去之后,埃格还是闹了好一会儿。艾琳在墙角坐下,观察着它,它的体型好大,比光大了一倍呢! 如果栅栏被它弄坏的话,自己应该会在一瞬间被咬死吧……久违的恐惧庐再次从艾琳的心底涌了上来。 在埃格的暴怒渐渐乎息之前,艾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守护着它。 过了半夜,艾萨儿静悄悄地回来了。 王兽大概是累了吧,此时它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陷入沉睡了。 艾萨儿在艾琳身边坐下,并为艾琳披上毛毯。她们两个人都裹着毛毯,一边打着盹儿,一边度过漫长的夜晚。 在黎明时分,艾琳拿出竖琴,安静地开始弹奏。 当她模仿光心满意足时经常发出的声音,而拨动着琴弦时,王兽便睁开眼睛,好奇地抬起头。 艾萨儿也睁开了眼睛,不过她没有发出声音。 王兽听了琴弦的声音一会儿之后,终于从胸腔发出比艾琳弹的琴声稍微高一点的声音。 艾琳露出微笑。这是光在放牧场上不小心太过靠近其他王兽时所发出的叫声,应该是代表没有敌意的声音吧! 一面按捺着焦急的情绪,艾琳一面弹出了回应的声音。接着,她边弹边站了起来。王兽发出来的叫声和艾琳的竖琴声交错,并且有了共鸣。当这个共鸣缓缓消失的时候,即使艾琳走近王兽,王兽也不再会羽毛倒竖了。 艾琳捡起一块掺了安眠药的肉块,打开栅栏丢了进去。从被猎人抓到之后就一直绝食的王兽,一口气吞下了那块肉。 “……有两个地方骨折。” 一面帮替睡着的王兽接骨,艾琳一面悄声说道。 “只是单纯的骨折而已。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么一来它很快就会痊愈的。” 艾萨儿的技术非常好,几乎没花什么工夫,就装好了支撑夹板,完成了王兽的骨折治疗。 走到王兽舍外之后,通知早餐时间来临的钟声从学舍的方向传了过来。 前往学舍的途中,艾萨儿问: “那个声音有什么意义吗?” “我弹的琴声吗?有的。我想,那应该是王兽互相传达自己没有敌意的声音。光在放牧场上太过接近其他王兽的时候,我就曾经听过它发出这种声音。” 艾萨儿兴味盎然地点点头. “真是有趣呢!我们学到的一直是王兽并非群居动物,可是如果它们会像这样确认别的个体对自己是否有敌意,并且在对方没有敌意的前提下接受那个个体的话,说不定它们只是不想和别的王兽近距离生活而已,以广义来说,它们或许算是群居动物呢!” 艾琳点头,这也是艾琳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 “是的,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光会非常频繁、详细地把它的意思告诉我。如果它是独居动物。应该就没有必要拥有这么丰富的语言,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其他人才对。” “真有意思。我们对王兽的了解还是宛如一张白纸一样,我想越观察就越会发现新的知识。” 艾琳觉得自己的身体热了起来.没错,越学习就越能看到新的一面,要是能够学习野生王兽的生活型态,自己一定也能发觉更多东西的。 就在学舍出现在树林另一边时,艾萨儿说: “就算不像光那样从小薰陶,你弹的竖琴声也能和王兽沟通呢!” “是的.可是,那真的只是非常单纯的声音。如果只是寒暄程度的话,我觉得就算是外国语言也能靠模仿音节来沟通的。” 艾萨儿抬头看着艾琳。 “你觉得换成我来弹的话,也能跟王兽沟通吗?” “应该可以……只要没有对埃格吹过无音笛。” 艾萨儿皱起眉头。 “喔,是吗?我吹过了,你觉得它会记得这件事?” “嗯。王兽的记忆力非常好,我认为它们一定会牢牢记住对自己吹无音笛的人。不过以光来看,就算对它吹了一、两次无音笛,它还是会因为日后对待它的方式而转变态度。” “嗯……总而言之,还是有尝试的价值。” 艾萨儿点了头之后,凝视着艾琳。 “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弹出那个声音呢?” 艾琳眨眨眼。 虽然她早就知道艾萨儿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这么说,不过在这么唐突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她当下无法回答。 如果教了艾萨儿“操者之技”,这个技术就会被传播为谁都能用的技术。这么一来……说不定就会揭开灾难的序幕。 如果祖先的灵魂现在也看着自己的话,是不是会把她下的判断告诉雾之民呢? 艾琳犹豫了。 不能毫无理由地拒绝艾萨儿。虽然艾琳不打算告诉艾萨儿自己从雾之民那里听来的事,不过她更不想被艾萨儿误会为自己想要独占“操者之技”。 而且,艾萨儿也不是和这件事情毫无瓜葛。倘若日后又发生了这种事情,艾琳得再次使用“操者之技”为王兽做治疗的话,她还是得把雾之民的话告诉艾萨儿才行。 艾琳直视着艾萨儿。 “要教您弹出那个聋音很简单,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告诉您一件事。” 由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扑朔迷离,艾琳也很困惑,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明,不过艾萨儿却一句话都没插嘴地听完了整件事。 “……原来是这样。” 艾萨儿嘀喃说完之后,便像是洗脸一般用双手搓了搓脸。接着,她抬头看着天空,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 “那个男人说的灾难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艾萨儿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露出微笑。 “我呀,以前也见过男的霸之民喔,在深山中……” 听着艾萨儿说话的同时,艾琳的眼睛里也绽放出光芒。 “所以您才会对我说那些话吧!“ 艾萨儿苦笑。 “没错。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不过总觉得很难开口。虽然已经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不过能够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万幸。” 艾萨儿朝着王兽舍的方向回过头,压低声音说: “你的不安或许真的命中了……可能还是要让‘操者之技’成为只有你能用的技术比较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每个人都做得到的话,一定会出现想把这种技术用在王兽身上的人。” 艾萨儿把目光转回艾琳身上时,眼里突然闪过了担心的神色。 “可是呀,一考虑到你,我就觉得这或许是一步险棋。把这个技术变成谁都能用的技术的话,危险就会消失了。” “……如果只以我一个人的生死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宁愿接受。我已经决定忽视母亲一族的人们拚命拜托我的事情了。我不想让那个不知道会不会降临的灾难,而把光关在狭隘的戒律牢笼里。可是,倘若我的判断有可能招来他们深信不疑的灾难……” 艾琳的声音沙哑了。 “当灾虽开始萌芽的时候,就算舍弃自己这条命,也会阻止它发生——只要我下定决心这么做的话……我一定可以贯彻自己的意志的。” 艾萨儿看着艾琳失去血色的脸庞。 那是一张以十八岁的年龄来说太过沉重,却又轮廓分明的脸庞。 艾萨儿静静地伸出手,抚摸了艾琳。然后,她紧紧握住那只微微发颤的手。 “……好,我就尊重你的决定吧,我们之后也会小心,不会让你会使用‘操者之技’这件事情传出去的。” 艾萨儿干燥的手掌温度缓缓地传了过来。 艾琳的喉咙哽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凝视着白发变多的艾萨儿的脸,深深地低下头。 5、比翼双飞 埃格的伤势恢复迅速,最后竟然不到半个月就完全康复了。 参与治疗的教导师们全都葳不住惊讶之情,不敢相信野生王兽的复元能力这么强。 埃格的治疗过程没有使用无音笛,是采取艾琳先弹奏竖琴,再喂它吃饲料的形式。由于艾琳的建议,除了第一次加入的是即效性安眠药,之后使用的都是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作用的叶,所以埃格并没有把饲料和睡眠联想在一起,每次都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自从艾琳开始进行埃格的治疗之后,每当她到光那里去时,光都会不厌其烦地嗅着艾琳的身体.不过它并没有对艾琳说什么,只是在嗅够了之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去。 最近,光胸部的毛莫名地带着一些红色,艾琳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曾经跑去找艾萨儿商量,不过艾萨儿却告诉她自己没有在别的王兽身上看过这样子的毛色变化。 确认埃格完全康复之后,教导师们便决定将埃格从王兽舍里放到草原上。 埃格本来就是野生的成兽,只是因为受伤才被带到这里来的,并不是要献给真王的王兽。等它痊愈之后,只要没有死亡的疑虑,就可以把它放生。 “毕竟埃格的食量比其他的王兽多了将近一倍。” 教导师长助理亚萨说的话其实是大家心里的真正想法,本来就已经为经营所苦的卡萨鲁姆,限本没有余力饲养超出真王赐予的养育费额度的王兽。 艾琳站在光的旁边,看着埃格住的王兽舍大门开启。温暖的春日下,太阳时而从淡淡的流云闽露出脸来,被朝露濡湿的草原熠熠生辉. 埃格的身影出现在门的那边。它蹦蹦跳跳地走上草原之后,先停住了脚步好让眼睛适应明亮的环境,接着便大大地张开了翅膀。 就在埃格抬起头嗅着空气味道的那一瞬间,光也张开了翅膀,做出和埃格一模一样的动作,开始闻起空气的味道。 艾琳惊讶地抬头看着光,并环顾放牧场里的其他王兽。各自驻足原地的王兽们都看着埃格,不过却没有像光这样嗅起空气的味道来。 咕、咕的奇妙声音开始从光的胸前传了出来。 “啊!” 艾琳睁大了眼睛.之前迁是淡红色的毛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醒目的鲜红色,红色的毛宛如溅出来的血液似的长满了整个胸口。 不仅如此,还有味道……甜甜的味道从光的身上飘散出来。那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味道。 就在埃格在草原的另一头仰天发出噜噜噜噜……的高亢鸣叫时,光也抬头对着天空发出了哩哩哩哩……的高频率叫声。 埃格叫完了之后,便用力地拍动翅膀,飞上天空。 而光也迅速地迈开脚步奔跑,下一瞬间,它已经飞上天空了。 彷佛被牵引一般,两只王兽在空中结合为一个点,并开始上上下下地做出奇妙的舞动。 云层边缘因为遮挡着太阳而发出银色光芒,两只王兽就在那里一边折射出光线,一避飞舞着,光的前胸看起来就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在无声守护的人们面前,光和埃格交配了。 * 确认光怀孕了之后,骚动的气氛便包围了卡萨鲁姆学舍。 “……这可不是能隐瞒王宫的事情哩。” 对于亚萨的话,艾萨儿也只能点头。 在保育场里的所有王兽数目全都得向王宫报告,由王宫仔细记录下来,并且依照这些数目配给王兽的养育费用。 如果光平安产子,艾萨儿就得向王宫报告幼王兽数量。正如亚萨所言,这并不是能隐瞒的事。 而且,和光交配的埃格并没有回到野外,反而像是保护光一股,总是跟在它身边。如果要申请埃格的养育费,就一定要向王宫报告这件事情才行。 召开教导师会议、决定把光怀孕的事情报告王宫的那天晚上,艾琳被叫到艾萨儿的房间。 艾萨儿像平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不过她的眼里却露出了藏不住的疲惫。 艾琳在艾萨儿面前跪坐下来,并低头碰上地板。 “……非常抱歉。” 她只能说这句话。接下来,艾萨儿会遇到非常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本来是该由艾琳自己承担的,可是,就算艾琳对监察官说一切都是自己的独断独行所造成的,身为学舍负责人的艾萨儿也不可能不被追究责任。 “把头抬起来,你没有必要道歉。”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做的事,其实是我一直想做的喔!” 艾琳惊讶地抬起头,艾萨儿带着笑容的脸庞随之映入眼帘。 “我很想知道王兽真正的样子,于是一直寻找野生王兽……可是,我最后这是因为担心太多,而一事无成地浪费了年轻的岁月。对我来说,艾琳,你就是上天再次赐给早已年老的我的机会,你也成功地完成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艾琳惊讶地注视着眼眶泛泪的艾萨儿。 “竟然可以亲眼看见王兽交配、生产……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降临在我身上,我真的是对你感激不尽。” 艾萨儿用皱纹满布的手揉揉眼睛,语尾颤抖地说: “你成功做到之前没有人办得到的事。明明完成了一件值得赞赏的伟业,却不能打从心底觉得高兴……真是气死我了。” 艾琳低下头。她的眼泪冒了出来,让她无法抬起头来。 光像野生的王兽一般飞翔、交配、生产——这些她一心期盼能成真的事情全都实现了,她却无法真心感到喜悦,这真的让她觉得很不甘心。 艾萨儿的心情也跟艾琳一样。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艾琳感觉好多了。 叹了一口气之后,艾萨儿说: “看见光交配之后,我心里长久以来的谜题就解开了……原来王兽是一边飞翔一边交配的。” 艾琳点点头,用手擦干了眼泪之后才抬起头。 “我也觉得很惊讶。在旁边看着光的时候,我发觉促使发情的因素可能就是味道。” “对呀,埃格和光都做了闻味道的动作。” “是的,那个时侯,光胸前的毛突然在一瞬间变成鲜红色,并且还发出了香甜的味道,那就是发情的象征吧!仔细想想,当我照显完埃格回到光身边的时候,光也会不厌其烦地嗅我的味道,而光的毛色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成淡红色的。” “也就是说,促使发情的是成熟雄性的味道啰!” 话才说完,艾萨儿使茫茫然地将视线移到桌上。 “……其他的王兽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除了光之外,保育场里还有三只母王兽。当时它们全都在草原上晒太阳,即使闻到了埃格的味道,它们也毫无反应,那副样子让艾琳感到不解。 艾萨儿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原因是什么呢?抑制了保育场里的王兽发情的因素究竟是什么?无音笛?还是特滋水?” “……我觉得是特滋水。” 艾琳的话让艾萨儿惊讶地把目光移到艾琳身上。 “你确定吗?” “有好几个因素同时存在,所以我没办法确定是哪一个,不过特滋水是其中之一这一点,我想应该是不会错的。” 艾琳压低声音说: “……母亲被捕的前一天晚上,曾经告诉我一件事。特滋水能够让斗蛇的牙齿硬度增加,骨骼也会比野生的斗蛇来得大。可是,给予斗蛇符滋水,会让它们的某部分变弱。” 艾琳试着回想,虽然母亲的脸已经无法清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可是她仍然记得母亲说的话。 “……母亲叫我试着想一想——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办不到的事……她说我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母亲告诉我,假使找到了答案,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绝对不能说出去……” 艾琳的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她咬紧牙关,忍住溢出来的泪水,吸了一口气。 “……看见光交配之后,我就清楚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了。对于在野外生长的野兽极其普通、而人类饲养的野兽却办不到的事。” 艾琳拾起头,凝视着艾萨儿。 “马和牛就算被人类饲养,也会产下后代,只有王兽和斗蛇会在被人类饲养之后无法生小孩——因为特滋水只用在王兽和斗蛇身上。” 长长的沉默降临在房间里,只有被夜风吹动的窗户传来小小的声响。 很久以前,某个人巧妙地设置了抑制的方法,以免人类饲养的王兽和斗蛇繁殖,而且他还蓄意隐瞒,连照顾王兽和斗蛇的人都没有发觉。 为什么呢?——为了防范未然,好让雾之民口中的灾难不再发生吗? 可是,撰写王兽规范的人是第一任真王,而不是雾之民。 这个时候,一件事突然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让她为之愕然。假使那个雾之民说的是事实,雾之民是从诸神之山的另一边来的,跟第一任真王一样…… 一阵凉意在艾琳的胸口扩散。来自诸神之山遥远彼端的第一任真王可能和霸之民一样,经历过同样的惨事,才会有同样的想法也说不定…… 艾琳抬起头时,发现艾萨儿也看着自己。 “……艾萨儿教导师。” 艾琳惨白着脸凝视着艾萨儿,说: “麻烦您,请不要隐瞒我的存在。” 艾萨儿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我不想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躲起来。如果撰写王兽规范的真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那名雾之民警告的灾难,那么真王一定会对繁殖王兽一事感到愤怒……” 艾琳开始激动地陈述,不过艾萨儿却摇摇手打断了她的话。 “艾琳,等一下。”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苦笑。 “认真思考是很好的事,但是就这方面来说,你还太年轻了,所以才会担心那种事,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喔!” 艾萨儿对着摸不着头绪而猛眨眼的艾琳说: “这次的事情是‘偶然发生’的喔!为了拯救幼王兽的性命,我们做了各式各样的努力,结果它竟然生下小孩了!真王应该不可能连句祝福的话都不说,就把我们臭骂一顿吧!” 看见艾琳呆呆地张开嘴巴,艾萨儿的笑意更深了。 “你不懂吗?没有遵守王兽规范这件事情或许会遭到责备,不过,对于保育王兽的人们来说,最需要优先处理的就是王兽的性命。有了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光的性命这个大前提。再加上王兽规范背后真正的目的是个秘密,所以我们根本不会知道,真王应该不可能挑明责骂我们吧?” 笑着说完之后,艾萨儿慢慢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第七章 袭击 1、真王出巡 真王出巡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日子,就定在光的孩子断奶时的初夏之月十日。 当至今从未离开过王宫的真王说,想要出巡卡萨鲁姆的时候,王宫上上下下一片哗然。 大臣们自然不用说,真王的孙女赛米雅公主、侄子达米雅也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离开王宫将难以防范暗杀行动,拚命试着说服真王改变想法,然而真王却完全不为所动。 如果是想看光的孩子,不如直接把它送来这里就好了——对于达米雅的这番说词,真王反驳说:自己想看的并不是被人拖到王宫庭院里的王兽。 对总是冷静、贴心的真王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任性决定。在此之前的真王并没有遭受暗杀的危险,也因为如此,现任真王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统治的王国,所以她这样的要求反而显得更不容拒绝,反对的人们也都屈服了。 接下来,大家开始反覆地讨论出巡时的警备该如何安排,并拟定计划。 卡萨鲁姆高地位在距离王都一天左右路程的地方。目前已经决定在去程的途中在以卡萨鲁姆高地一带为领地的贵族公馆住一晚,不过大家都认为马车行驶在铺设不太完善的高地道路,会对高龄的真王身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 “去程就没办法了……毕竟是上坡路段嘛!那么回程是不是从萨拉诺的城镇搭船沿着卡萨鲁姆河下行比较好呢?” 提供去程住宿的卡萨鲁姆领主这么提议。 “可是,搭船不就会有晕船的可能吗?而且也很不安全。” 对于大臣的话,卡萨鲁姆领主摇摇头。 “卡萨鲁姆河的川幅辽阔,水流也很慢,不会有翻船的危险,老人家们要到别的城镇去的时候,也多半是以搭船取代马车。因为比起坐着马车定在铺设不完善的马路上,搭船对身体的负担轻多了。卡萨鲁姆河有流经王都附近,如果是考虑到真王的身体,我想还是搭船比较好。” 大家实际用马车和船试验了一次,最后的结果就如同卡萨鲁姆领主所言,大家都确认搭船确实轻松多了。 硬盾则兵分两路,一部分的人员负责真王的随行警卫,另一部分的人员则负责保护留在王宫里的赛米雅公主。护卫真王的随行警卫负责人是耶尔。 真王离开王宫森林的那一天晴空万里,很有初夏的感觉,绿叶的香味飘荡在干燥的空气之中。 等待真王出巡的人们站满路边,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献花,不过一行人还是平安无事地朝着卡萨鲁姆高地前进。 第一次外出的真王不习惯搭乘马车长途旅行,所以到了卡萨鲁姆领主的公馆时,看起来十分疲累,不过在接受了领主诚心的款待,并且早早休息之后,在隔天早上便恢复了元气。 从马车车窗看见青翠的辽阔草原之后,真王像个少女一般发出欢呼。 “这个地方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云彩随着缓缓吹过的风飘过草原,小鸟在天地之间忙豫地来去飞舞,草原上处处开着黄色和白色的花,随风摇曳。 然而,一看见卡萨鲁姆学舍,真王的脸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哎呀……” 她喃喃地说: “真是老旧的建筑物呢!我没想到会是这么简陋的建筑。” 坐在真王隔壁的侄子达米雅苦笑道: “因为这里是为了让生病的王兽度过余生而建的王兽保育场,位在拉萨尔的正规王兽保育场,那里的建筑物就气派多了。” 真王板起脸来。 “在那间富丽堂皇的王兽保育场里的人们做不到的事情,这里的人却做到了。看来我接下来得好好考虑费用方面的问题才行。” 达米雅露出微笑。 “听到您这番话,这里的人一定会高兴得跳上云端吧!” 耶尔在离两个人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骑马前进,同时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高地的周围配置了很多卫兵,不过这个地方实在太广阔了,刺客有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杀死卫兵再易容冒充。耶尔一直维持高度的警戒状态,护卫着马车周围的安全。 以教导师为首,卡萨鲁姆学舍里从学童到事务员们全都穿上了为了这一天而订制的正式服装,紧张地迎接真王。 排成一列的十二岁学童们兴奋地红着脸颊唱起欢迎的歌曲,真王也笑咪咪地听着歌。 欢迎歌曲结束之后,中年的教导师长便走上前来,用非常有教导师风范的精准用词叙述了对真王出巡至此的感激之意。 接下来,教导师长带领着真王,开始介绍王兽舍。 由于天气很好的缘故,保育场里的王兽全都在放牧场上晒太阳。真王一边从栅栏外看着它们,一边眯起眼睛。 “哎呀,它们看起来真惬意呢!像今天这种晴朗的日子,草地上应该也很暖和吧!” 教导师长艾萨儿在平坦的草原前面停下脚步之后,对真王说: “请容在下说明一下,您看那里……那就是光、埃格和它们的孩子亚卢。” “……喔。” 真王惊讶地看着艾萨儿手指的方向。 “哇!……真的耶,幼王兽也在!真是太可爱了!” 因为真王高声惊叫的关系,旁边的人们也都急急忙忙地看向草原。 确实有两只大王兽,小小的幼王兽则在它们脚边。 “……不过还真远咧,这样子不就看不清楚了吗?” 随从皱起眉头,回头看着艾萨儿。 “为什么不事先放进王兽舍里?” “在这种晴朗的天气下,王兽要是被关在王兽舍里的话,就会一直吵着要到外面来,由于它们有时候甚至会用身体撞击墙壁导致受伤,所以在下才会将它们放出来。” 对于艾萨儿冷静的回答,随从没有再多说什么,陷入了沉默。 真王笑着低头俯视艾萨儿。 “原来如此……可是随从说得没错,真的有点远呢!难得我专程来这里看幼王兽,能不能再让我靠近一点呢?” 艾萨儿摇摇头。 “请容在下说明。如同您所知。王兽是不会和人亲近的野兽,所以……” 艾萨儿才说到一半,达米雅就出言打断。 “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稍微接近一点儿而已,王兽不可能对真王做什么坏事的,而且要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还有无音笛啊!” 耶尔看到达米雅的话让艾萨儿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影。 不过达米雅却无视艾萨儿的反应,立刻看向耶尔。 “这是真王的意愿。就算翻过栅栏稍微靠近一点,应该也无妨吧?‘神速耶尔’阁下。” 耶尔想了一会儿之后,问艾萨儿: “……如果找几个持有无音笛的人在一旁待命,是不是就能确实制伏王兽?” 艾萨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不过我不建议这么做。而且,要是靠近的人数过多的话,搞不好连光它们都会跟着激动起来。” 耶尔点点头。 “那就请几位技术纯熟的教导师带着无音笛,守护在真王周围。我们这边就仅由真王陛下、达米雅大人和我前去。” 耶尔一边指示着在一旁待命的部下们守卫的方法,一边再次确认了弓的状态。 当艾萨儿选择教导师人选的时候,耶尔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围绕在远处的教导师和学童们似乎不只看着真王,还不断地看着另一个人。 耶尔顺着他们的视线方向看过去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高个子的女孩身上。 虽然年纪 遗很轻,不过她应该也是教导师吧!站在人群中的她穿着和其他教导师一样的衣服,然而却完全不看这里一眼。她的手上拿着一个看起来好像是铺了皮的竖琴的奇怪东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兽一家子。 耶尔有点在意,但是因为没有感觉敌意或加害之意,耶尔便将注意力放回其他地方了。 在此之前做起事来干净俐落的艾萨儿,不知为何却花了很多时间在挑选人选上面,她先向站在旁边的教导师宣布一些事情,教导师点了头之后,便转身穿过学童们。 那个年轻的女孩就站在教导师前进的方向。当教导师对女孩说话时,女孩静静地聆听,接着也开口说了些话。年迈的教导师听完女孩的话之后,便频频点头。 耶尔本以为那个女孩会被带到这里来,不过在谈话结束之后,教导师却把女孩留在原地,一个人回来了。 耶尔问艾萨儿: “你传了什么话给那个女孩吗?” 艾萨儿抬起头看着耶尔。短暂的静默之后,艾萨儿回答: “……那个女孩是照顾光的见习教导师,不过因岛她感冒了,所以我请她把光交给我们,我们不会让它接近真王身边的。” 教导师回来以后,低声对艾萨儿耳语了一番。艾萨儿点点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你已经告诉她即使在紧急时刻,她也绝对不可以过来吧?……是吗,那就好。” 和教导师说完话之后,艾萨儿重新对真王行礼。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就由在下带您过去吧!不好意思,麻烦您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或是突然做出大动作。” 随从们全都面露怒容,不过真王却大方地点点头。 真王从朝内侧开启的栅门踏进了放牧场。 耶尔走在最前面,一边专注地注意着附近的状况,一边走在真王和王兽之间。 王兽一家子全都好奇地抬起头看着这里。待在父亲双脚之间的幼王兽也做出和双亲一样的动作,伸长脖子看着这边。 “……哎呀,真可爱。” 真王感动地喃喃说着。 幼王兽的胎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纯真无邪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兴味盎然地看着这里。 “多么美丽呀!” 真王用兴奋的声音悄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王兽……幼王兽是很可爱没错,可是你们看看那对王兽,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琉璃色上镶嵌着红线,就像宝石一样!胸前也发出银色的光芒。这比我之前看过的所有王兽都还要漂亮。大只的是埃格,小只的是光,对吗?” 艾萨儿在真王身后小声地说: “是的……真王陛下,非常抱歉,可能要麻烦您在这里停下脚步了。” 真王停下了脚步,不过达米雅却露出苦笑,回头看着艾萨儿。 “再靠近一点儿应该没关系吧?这些王兽是献给真王的野兽,不可能会伤害真王的。” 真王只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或许是觉得难得来这里吧,她再度踏出了脚步,朝着王兽接近。 艾萨儿表情一沉,对耶尔小声说: “请你拦住他们!再继续接近的话,王兽们会起戒心的。毕竟现在正是哺育幼兽的时期……” 耶尔对艾萨儿的话表示认同,然而就在他打算劝告真王的时候,埃格突然全身颤抖,一边发出高亢的警戒声,一边像要保护孩子般猛然张开翊膀。 教导师们紧张地把无音笛放在嘴边,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能吹!” 看见教导师们将无音笛拿开嘴边,耶尔一惊,赶紧张弓搭箭,并把身体转向声音的方向。 那个女孩翻过栅栏跑了过来。 “……不要吹!” 女官们在栅栏旁边发出惨叫。 达米雅压低声音喊着:“为什么不吹无音笛!快吹!”然而教导师连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直接朝王兽的身边跑去。接着,她对它们说了一些话之后,便开始弹奏竖琴。 一阵不可思议的声传了过来,听起来很像是拨动竖琴琴弦的声音,不过却更钝、更闷。当这种声音开始组音成复杂的音调之后,王兽们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仿佛在回应似的。 埃格状似生气地张开了两、三次翅膀,直到一旁的光从喉咙深处发出安抚似的声音之后,它才不情不颐地收起翅膀。 一瞬间,耶尔忘了自己的职责,直盯着站在几乎可以摸到王兽的距离处的高个子女孩。 她抬头看着王兽,担心地皱起眉头,并且专心地弹奏着那个奇妙的竖琴。 (……那个女孩该不会是雾之民吧?) 女孩的瞳孔看起来是绿色的。 这个时候,专心地拨动竖琴,和王兽有所交流的女孩,她那稻草色的头发,在穿过淡淡云层的阳光照射下发出温和的光芒。 “那个女孩在做什么?” 真王悄声地说: “让王兽冷静下来。” 这么回答的艾萨儿脸上蒙着一层不安。 “让王兽冷静?……靠竖琴的声音?” “是的,您说得没错。” 简短地回答之后,艾萨儿转换话题似的小声说道: “陛下,麻烦您后退。现在正是那些王兽们哺育幼王兽的时期,请您体谅。” 于是,真王一行人便静静地离开了,只留下拨动竖琴的女孩和王兽一家子留在原地。 2、达米雅的诱惑 一面在为了招待真王而特别布置的食堂里悠闲地喝茶、享用点心,真王一面开心地和艾萨儿谈天说笑。 真王似乎非常喜欢这位皮肤粗糙,看起来十分严肃的教导师长,她们不只聊了王欧的事,连学童的教育到学舍的经营,真王都不断询问,直到傍晚时分都还不打算离席。 耶尔则一如往常地和两个人保持一步的距离,好注意现场的动静,不过他可以察觉到——每当真王提到那个用竖琴让王兽稳定下来的女孩时,艾萨儿就会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竖琴让王兽平静下来。你们经常在保育场里使用这个方法吗?” 真王的问题让艾萨儿沉默了片刻。接着,她彷佛是在谨慎思索用语似的,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是这样的……光……是从小就一直听着那个女孩的竖琴声长大的,所以只要听到竖琴的声音,就会冷静下来。” 一面听着教导师长的回答,耶尔一面在心中感到疑惑。 为什么这位教导师长只要一提到那个女孩,就会表现不安的神情呢?难道是害怕自己让雾之民照顾王兽会遭到责罚吗? “我想要直接问问那个女孩。” 真王一说完,艾萨儿便行了一礼,回答: “非常抱歉……不好意思,那个女孩感冒了,所以我们叮嘱她绝对不可以到真王面前。” 达米雅一边喝着招待的酒,一边一声不吭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他一直盯着艾萨儿的脸看,彷佛在思考什么,最后放下酒杯离开了座位。耶尔见状,随即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部下跟随达米雅。 将近半顿(约三十分钟)的时间过去了,达米雅仍旧没有回来。 察觉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变成了蜜糖的颜色时,真王露出了微笑。 “……哎呀,我聊得忘了时间,都是因为你说的事情太有趣了,看来我也该回去了。” 即使嘴上这么说,真王还是依依不舍地看着艾萨儿。 “到了晚上,王兽 们就会回到王兽舍里吧?” “是的。现在差不多是喂饲料的时间了,所以这时候大家都会兴高采烈地回到王兽舍去。” 艾萨儿的回答让真王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在回去之前,我还想再看一次。我能趁它们吃饲料的时候去看吗?就麻烦你带我去啰!” 艾萨儿没有马上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小段时间,不过她随即点点头。 “是的,这是在下的荣幸……那么就由在下带您去吧!” 艾萨儿带头迈开步伐之后,耶尔便指一不部下们排成一个队形,把两个人包围起来一起移动,自己则跟在艾萨儿旁边。 夕阳拉长了树影,一行人就在从树叶间射下来的金黄色光芒中,朝着王兽舍走去。 艾萨儿指着王兽舍中最大的那栋建筑物说:“那就是光它们住的王兽舍。”这个时候,耶尔注意到刚才跟随达米雅的部下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 当耶尔走近开口说话时,部下立刻脸色大变。 “因为达米雅阁下命令我不准进去……” 耶尔悄悄地从门口窥视屋内,接着皱起眉头。 那个女孩就站在王兽的栅栏旁边,表情凝重地低着头。耶尔可以听见不断地向女孩说话的男人声音。 “……别那么紧张嘛!我是个坦率的男人,就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会直接把想法告诉你啊!” 是达米雅的声音。 听见背后接近自己的脚步声,耶尔回过头。在他开口之前,真王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摇摇头。 艾萨儿他们也板起脸,竖起耳朵听着屋里传出来的对话。 “……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你并不用跟这些王兽们分开,我只是希望你带着它们一起去拉萨尔罢了。如果你觉得和拉萨尔保育场的教导师们之间的人际关系很麻烦的话,我可以为了你把这间保育场里的教导师全换过去。” 女孩一句话都没回答。 大概是因为心急的关系,达米雅抓住了女孩的手臂。女孩吓得抬起头来,不过她在看向达米雅之前,反而先看了王兽。 她拚命地用眼神安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而开始低鸣的王兽。 然后,她甩过头转向达米雅,用低沉但清楚的声音说: “……就如同我刚才所说过的,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非常抱歉,能不能请您放手?” 耶尔忍不住在门后露出微笑。 达米雅的魅力在这个女孩身上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深刻地感受到达米雅的无奈。十分懂得对付女人的达米雅应该也知道再这样强迫下去,也只会得到反效果吧!他笑着放开了手。 “你真是个冷静的女孩,我的自信心多少受了一点打击呢!我本来还以为自己是个更有魅力的男人,你被我摸了之后,都没什么感觉吗?” 女孩没有回答,但是她也没有别开目光,反而笔直地看着达米雅。 那是毫不阿谀奉承的眼神。 “……真是漂亮的眼睛。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雾之民的瞳孔,原来如此,这个人人都说有魔力的民族果然名不虚传哩。” 达米雅伸手,轻轻地抚摸女孩的脸.女孩虽然面露愠色。却还是一声不吭地瞪着达米雅。 “别这么生气,听我说嘛!” 达米雅小声说道: “雾之民是不立誓效忠真王的流浪民族,要是这个民族的人在照顾王兽的事情出去,一定会有很多说三道四的人出现吧!教导师长也会很难做人的……毕竟世上愚昧的人还是很多,但是我爱上你了,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耶尔听到了真王在背后叹息的声音。 真王从耶尔的身边走进王兽舍。 女孩感觉到有人进来时回过了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下来,她就听到达米雅的大笑声。 “……真王,您听到了啊!让您看到难堪的场面了哩,您听多久了?” “足够让我知道你拚命说服这个孩子却被回绝了。” 真王用带着笑的声音回答,然后转向女孩。 “我的侄子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呢!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只要一看见美丽的女人,就非得去跟对方说话不可,你就原谅他吧!” 女孩跪了下来,低下头说: “……没这回事,失礼的是在下。” 真王微笑. “站起来吧,我很欣赏你没有被我侄子的甜言蜜语迷惑的态度.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站起来之后行了一个礼,回答: “在下的名字是艾琳。” “艾琳……是山苹果吧!在深山里结实的香甜果实,这个名字真适合你呢!” 艾琳失去血色的睑瞬间缓和了起来。 (这个女孩的脸上一浮现笑容,给人的印象就完全改变了……) 耶尔的内心想道。刚才他还以为女孩应该有二十五、六岁,可是她一绽放笑颜,看起来就只有二十出头了。 真王的睑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一边仔细地凝视着女孩,一边说: “你是雾之民吧!为什么雾之民会在这里工作呢?我不会追究责任的,你老实回答吧!”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那在下就说了……在下并不是雾之民。” 看见真王挑起眉毛之后,艾琳继续说: “家母和家父相识之后,为了跟家父在一起而选择了被族人放逐的道路。因此,在下从来没有过过雾之民的生活。在下是立志成为兽医而进入这间学舍的,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了。” 真王的眼里露出了大感兴趣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你的母亲是个非常果断的人呢,她现在在做什么?” 艾琳的表情瞬间蒙上阴影。 “……家母过世了,家父也在很早以前就撒手人寰。在下没有任何亲人。” 真王微微皱起眉头。 “是吗?那么,这里就等于是你的家啰!” “是的。” 这个时候,艾琳身后的王兽叫了。那只名叫光的王兽从刚才就一直用脸摩擦栅栏,想要碰艾琳,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它开始发出催促的叫声。 幼王兽则在光的脚边,一面模仿着母亲拍动小小的翅膀,一面把鼻尖塞进栅栏的缝隙里,舔着艾琳的手。 只有埃格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站着不动。 被亚卢舔着手指的艾琳有点为难地对真王说: “……那个,非常抱歉,它们想吃饲料了,请您容许在下喂它们饲料。” 真王笑出声来。 “这是我的不对,我打扰到它们的用餐时间了。光,你一定饿得受不了了吧,对不起喔,艾琳,你就去喂饲料吧,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吗?” 艾琳瞥了艾萨儿一眼。艾萨儿首肯之后,艾琳便对真王一鞠躬。 “……当然可以,那就请各位在这里观看吧!” 从房间角落拿了肉块过来以后,艾琳打开栅门走了进去,耶尔和达米雅都因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用无音笛吗?” 达米雅这么喃喃说完之后,艾萨儿便无奈地压低声音回答: “因为从光这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艾琳在照顾它。” 不过无论是一直绕着女孩脚边打转的幼王兽或是发出撒娇叫声的母王兽,感觉起来都和王兽绝对不会和人亲近的印象相去甚远。 艾琳没有给亚卢肉块,不断叫着的光转过 身,先把大肉块丢给站着守护亚卢的埃格。埃格用脚踩住肉块之后,便把肉块撕小,开始喂给亚卢吃。 在亚卢断奶之前,光片刻都没有离开它身边;等到亚卢能够吃肉了之后,就换成父亲全心地带小孩了。现在都是埃格跟在亚卢身边,光则可以随性离开亚卢去晒太阳。 当唉格开始喂亚卢之后,光便一边发出撒娇的叫声,一边轻轻地推着艾琳的背,彷佛说“轮到我了”。 人们静默地看着这幅光景。 等到艾琳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从栅栏另一边回来时,艾萨儿便解释似的小声说道: “……因为光差点就死掉了……是艾琳日夜不分地待在它身边照顾它,才把它从死亡的深渊救出来的。所以,它才会和其他的王兽不一样,跟艾琳如此亲近吧!” 达米雅在口中喃喃说道: “的确如此。那个时候,光受了箭伤嘛!” “箭伤?” 真王抬起眉毛。达米雅苦笑着说: “对啊,您忘记了吗?光是我在姑妈生日的时候献上的幼王兽喔!” “喔……” 一抹阴霾扫过真王的脸,不过达米雅却丝毫不在意地边笑辽对艾琳说: “你养大的那只王兽救了那边那个男人一命喔!” 由于艾琳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耶尔只好对她轻轻点头。 “因为箭先擦过了光,所以刺到那个家伙的肚子时,力道已经减弱很多了——对吧,耶尔。” “是的。不过对在下来说,那还是非常痛的一箭。” 达米雅开朗地大笑,艾琳却感同身受地沉下脸。 “……箭射进肚子里了吗?” 真王回答了艾琳的喃喃自语。 “耶尔当了我的盾牌,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对着我射过来的箭……好了,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回忆。” 耶尔注视着舔着孩子嘴巴的王兽。 (你就是那个时候的幼王兽啊……) 那只被拖到王宫的庭院,恐惧不安地看着四周的可怜幼王兽——当箭射中它肩膀的瞬间,它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被送来这里的时候,它的状况一定也很凄惨吧!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到这副模样了。 “……我能够理解达米雅想要说服你的心情。” 仿佛为了改变情绪一般,真王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非常希望由你来照顾拉萨尔的幼王兽。你没有使用无音笛,对吧?很好,我也很讨厌那种笛子。如果能够在不使用那种笛子的状态下把王兽养大的话,正合我意。” 这个时候,艾琳和艾萨儿脸上浮现的表情,就像是等着受罚却拿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 “怎么了?你不愿意离开这里吗?” 真王的声音让艾琳猛然回过神来,她眨眨眼。 “……是的。因为对在下来说,这里就是在下的家。” 这么回答之后,她吸了一口气,好让心情平静下来。 “而且亚卢还小,在下不希望它进行长途的旅程,如果可以的话,在下希望能继续住在这里。” 真王露出遗憾的表情。 “是吗?嗯,我不想勉强你,不过你还是考虑看看吧!我虽然不是达米雅,但是我也很喜欢你。我非常希望是由你负责照顾拉萨尔的幼王兽们。就是因为你没有用无音笛,而是用爱一点一点地把光养大,光才会生小孩吧!我真希望拉萨尔的幼王兽能够在这种方式下长大。要是放牧场上全部是幼王兽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呢!我迟早会再来找你的,知道吗?” 艾琳深深地一鞠躬。 “是的……这是在下的荣幸。” 真王一行人离开之后,卡萨鲁姆的人们全都露出了疲惫的神情。教导师们很庆幸能够平安无事,可是艾琳一想到艾萨儿的想法,就觉得没有脸见她。 “我明明就已经千叮咛万交代,叫你不准出来的。” 等到教导师们一回去,艾萨儿就生气地斥责艾琳。 “……非常抱歉。” 艾琳道了歉之后,艾萨儿便叹了一口气。 “唉,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担心亚卢,那个时候也捏了一把冷汗。” 和猎人们抓来的幼王兽比起来,亚卢小多了。当真王说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教导师们全都很担心,害怕亚卢幼小的身体无法承受被无音笛僵化的负荷。 所以,艾琳才会在无音笛吹起之前奋不顾身地跳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不可思议呢!” 艾萨儿皱着眉头小声说道: “真王难道不知道王兽规范的意义吗?还是她其实是在知道的前提下说出那些话的呢?” 一面回想起真王说着“我也很讨厌无音笛”时的表情,艾琳一面悄声地说: “……看起来不是这样呢!” “对呀——看起来不是这样。” 艾萨儿拨拨头发。 “是我们想太多了吗?或许在王兽规范之中,并没有我们想的那层意义存在。” 艾琳不这么想,不过真王的态度确实不像那个雾之民,她完全没有要把王兽禁锢在戒律之中的意思。 “总而言之,如果真王是真心想要繁殖王兽的话,我们就得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了……而且那个侄子似乎也很想得到你。” 一想到达米雅,艾琳就起鸡皮疙瘩。 离开艾萨儿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艾琳实在无心休息。 达米雅胁迫自己的情景不断地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并且每次都让她感到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艾琳非常害怕。她从来没有被男人那样子抚摸过,所以才会吓得动弹不得,这让艾琳气得不得了。 这种时候,艾琳就会分外觉得幽阳不在是件令人难受的事。要是能跟幽阳聊一聊的话,艾琳就可以把积在自己心里的情绪一吐为快,那一定会轻松许多。 幽阳现在应该在故乡的村子里担任兽医,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加舒甘曾经说过自己是三男,不需要待在故乡里,所以迟早会入赘到幽阳家,和她一起生活。 艾琳呆呆地眺望着窗外。 冰冷的寂寞在艾琳心底扩散开来.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孤独的感觉,没想到这种感觉又在不知不觉间回来了。 看着自己映照在窗户上的倒影时,艾琳回想起今天遇见的人们。 不可思议的是,在她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不是真王,也不是达米雅,而是静静地站在人们背后的武夫。 他的身影之所以会留在艾琳心中,或许是因为那股独特的气质吧!那个武夫身边围绕着孤独宁静的氛围——就好像无人的冬季森林一般宁静。 他几乎不说话,也不像其他武夫一样面带严肃僵硬的表情,他永远站在距离人群一步的地方。 他以己身为盾牌,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射向真王的箭…… 那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呢?往后,他也会继续过着当别人的盾牌、不知何时会丧命的日子吗? 起风了吧!艾琳看着在黑夜中摇曳的树枝,一直伫立在窗边。 3、袭击 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学童们大声地欢呼着。 站在人称展望之丘的小山丘,可以看到沿着高地蜿蜒流过的卡萨鲁姆河。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穿过森林、集结成大河的模样清晰可见。 从萨拉诺的街边启程的船缓缓地沿着这条河朝着王都前进。河流流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从展望之丘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之后,就消失在广大的森林里了。 为了看看中午离开萨拉诺街道的真王御用船,学童自然不用说,连教导师们都聚集在展望之丘,以各自喜好的姿势坐在岩石上俯视着河流。 有一个孩子准备得很齐全,连望远镜都带来了,所以这个孩子就理所当然地在船出现的时候负责通知大家。 从这里看真王的话,会变成俯视真王的不敬行为,所以有的教导师说不应该这么做,不过任谁都觉得亲眼看看挪用船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所以大家都装作没听到。 艾琳也和多姆拉一起靠在岩石上聊天,等待御用船出现。初夏的阳光温暖了岩石,催人好眠。 “……啊,来了!” 用望远镜观看的学童一声大喊之后,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确实有几艘船从发出温和光芒、彷佛流动的银光一般的河流远方驶来。带头的两艘帆船用粗绳子拖着一艘有屋顶的大船,大船屋顶上装饰的金属闪闪发光。 学童们发出了“喔——”的欢呼声。 就在御用船驶过河流和支流的汇流点时,用望远镜观看的学童突然结结巴巴地说: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一旁的学童们敲了他的头。 “什么啦,说清楚。” 即使被敲了头,学童还是没有放下望远镜,反而紧紧盯着某个东西看。 “……有好几条……好像粗树干的东西……从支流漂过来……上面载着人,他们的背上背着弓……” 学童们一片哗然,教导师们也探出身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用肉眼无法看见对方身上背着弓,不过确实有人坐着很像粗树干的东西,一一从森林里流出来支流漂到主流上。 察觉那是什么的当下,艾琳立刻感受到一股宛如心脏被攫住的冲击感。 (斗蛇!) 那是斗蛇。战士们骑着斗蛇,偷偷从真王搭乘的御用船后方接近——他们想做的事一目了然。 “箭……箭搭在弓上了!” 就在用望远镜观看的学童发出沙哑的声音时,艾琳也开始迈步快跑。多姆拉在后面问了她:“你要去哪里?”不过艾琳根本没空回答。 (……我正打算做一件蠢事。) 这句话在艾琳的脑中嗡嗡打转。 这是不能做的事,要是做了的话,接下来的情况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那个温柔的真王就会被斗蛇咬死。 那幅光景在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现,更加快了艾琳奔跑的脚步。 艾琳冲向放牧场,对着在草原上玩耍的光大喊: “光!” 光猛然抬起头,接着便朝艾琳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跑过草原。 光跑过来之后,艾琳说: “载我飞。” 光立刻转过身,背向艾琳弯下身子。 彷佛梦中的光景一般,艾琳毫无现实感,只是忘我地移动身体,爬上光的后背,然后紧紧抓住光的脖子趴下来。她连去拿骑乘工具的时间也没有,只能这样抓着光起飞。 〔……飞?〕 艾琳对光的叫声回答: “飞!” 光低低地弯下身。下一瞬间,它就已经在天空飞舞了。 光的肌肉在艾琳的身体下方起伏跃动。它张开大大的翅膀,一口气飞上天空。 “去河流那里,那边……” 艾琳用四肢夹紧了光的身体,利用自己的重心移动来告诉光方向,光马上就懂了。它倾斜翅膀,朝着右边转弯。 飞过聚集在展望之丘上的人们时,艾琳听到了微弱的惊呼声,不过她根本没空去看他们。 战士们骑的斗蛇已经直逼御用船的后方了。 骑着斗蛇的战士们射出来的箭如同雨一般落在御用船上,贯穿了甲板上的武夫们。 站在甲板上的武夫们也努力应战。 站在船尾附近的男人连连放箭,骑在斗蛇背上的战士们也宛如被箭撞出去一般掉进河里。 然而即使战士落水,还是无法阻止斗蛇的攻势。 带头的船在斗蛇的撞击下翻覆了,船上的人全都掉进河里。艾琳看见他们被斗蛇撕碎的样子。 当斗蛇开始攻击翻覆的船时,被粗绳牵引的御用船猛然跟着倾斜。 (……会翻船!) 由帆船拉着的御用船朝着某一边大幅倾斜,船舷离水面越来越近,还可以看见几个落水的船员紧紧抓着粗绳。 艾琳看见待在船尾的那名弓箭手丢下弓箭,拔刀朝着倾斜的船舷飞奔而去。男人毫不犹豫地挥刀砍断了粗绳,绳子弹了起来,飞向天空,倾斜的御用船也因为反弹力道而摇晃。 差点翻覆的御用船身缓缓地恢复原来的样子,在摇晃幅度减缓之前,又有好几只斗蛇开始撞击船身。 一只撞破船缘的斗蛇沿着甲板爬了上来,开始朝着船舱逼近。 砍断粗绳的弓箭手纵身一跃,跳到船舱和斗蛇之间。 斗蛇抬起镰刀似的脖子,张开嘴巴打算要死男人,这一瞬间,男人将刀子深深地刺进斗蛇嘴里。斗蛇惨叫着倒了下来,男人也被拉倒在甲板上。 “去那里……” 在艾琳大喊之前,光已经急速下降了。艾琳感觉到光的肌肉变得如同钢铁一般僵硬。 在此之间,光从来没有看过斗蛇,可是在它看见斗蛇的那一刹那,就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这不是谁教它的,而是对天敌与生俱来的强烈嫌恶感让光的毛倒竖,肌肉紧绷。 一声高亢的笛音划过艾琳在耳边呼啸的风。 光长长地发出了以前从来不曾发出的高鸣声。 就在这个类似呼哨的尖锐声响起的那一刻,艾琳眼下的斗蛇全都停止了动作,下一瞬间,它们仿佛翻滚的粗树干一般,开始翻着白肚倒下。 骑在斗蛇背上的骑士全都成了斗蛇的垫背,哀叫着掉进河里。 从斗蛇的背上掉落甲板的战士奋力站起身之后立刻张弓搭箭,对着光放箭。 艾琳不假思索地闭上眼睛。 箭直线朝着光飞过来,射中了它的腹部,然而却被钢铁般的肌肉弹了回去,掉落河面,根本没有对光造成伤害。战士见状之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接着便慌慌张张地从甲板上跳进河里逃走了。 光疯狂地攻击斗蛇,用锐利的爪子撕裂它们的身体。 斗蛇甘甜的气味和血的金属味冲进鼻腔,让艾琳觉得反胃,于是她便闭上眼睛。她什么都做不了,光是紧紧抓着光,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 撕裂、咬碎斗蛇的声音一直持续着。 无论是甲板上的武夫们,还是从墙壁破了洞的船舱探出脸来窥视的达米雅,全都噤若寒蝉地注视着背上载着女孩的王兽正在扯碎、杀戮无法抵抗的斗蛇。 杀死了所有的斗蛇以后,光才回神似的朝着岸边飞去,并在岸边的草地上缓缓降落。 艾琳的身体不停颤抖,动弹不得。 在光为了洗去黏在肚子上的斗蛇血和黏液而跑进浅滩时,艾琳还是紧抓着它的背。 每当光低头舔舐胸口时,艾琳的身体就会随之移动。 听见光伸舌舔着沾在胸口上的斗蛇血和黏液时,艾琳怱然觉得反胃。她从光的背上滑下来,跪在浅滩呕吐。 斗蛇的黏液彷佛油光一般,从光的身体扩散到薄薄的水面上。黏在自己胸口的斗蛇肉块扑通扑通地掉进水里之后,光便把鼻子凑近浮在水面上的肉块嗅闻,然后伸出桃红色的舌头舔起来吃掉。 艾琳跪在浅滩上茫然地看着光,完全没发觉自己的身子湿了。 一阵寒气从艾琳的心底窜 了上来,那是仿佛自己身体内有冰块似的寒气。艾琳紧紧捏住大腿试图平息颤抖,不过遗是无法停止。 她睁开眼睛,凝视着浑身是血的王兽,不住地颤抖着。 忽然,艾琳听到了有人在喊叫的声音,大既是在呼唤将死的同伴吧!那个人一直重复地喊着一个名字。 有好长一段时间,这个痛苦的呼喊声在艾琳耳里听起来只是遥远的杂音,然而在某一瞬间,一切突然有了意义,艾琳终于回过神来了。 河面上是一片狼藉。 武夫、船员们的遗体和斗蛇的尸骸七零八落地朝着下游流去。在光的撕扯下仍然保有几分原形的斗蛇尸骸大概是因为重量的关系,慢慢地流向河岸之后,便卡在那里。 带头的小船还是呈现翻覆的状态继续向前流走,御用船则和刚才一样浮在河上。在这艘船上,每个人都拚命地喊着同伴的名字。 没有舵手的御用船摇摇晃晃地朝着河川的下游漂去。 艾琳站了起来。 如果有一息尚存的伤患的话,她想要为他们做紧急处理。为此,她得先让船靠岸才行。 艾琳慢慢地朝着正在整理毛的光那里走去。 4、治疗 展望之丘上的教导师们快马加鞭地赶去通知卡萨鲁姆领主,不过等到他们从萨垃诺街道的港口出港、顺流而下抵达现场时,已经是发生袭击事件后超过一顿(约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在此之前,艾琳叫光帮忙拉着真王乘坐的船上的绳索,让船顺流移动,再把船引导到岸边。 接着她爬上甲板,开始帮重伤者止血。她本来也想先骑着光回去学舍拿药过来,不过最后还是觉得止血优先。 在她撕开武夫的衣服,为手臂被箭射穿的武夫止血时,一阵叫唤声从船舱传了出来。 “……过来这里!真王受伤了!快一点!” 真王的随从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即使随从这么说,艾琳还是没有丢下大量出血的男人不管,反而继续帮他止血,结果随从冲过来抓住艾琳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我不是叫你快一点吗?真王受重伤了!” 船舱里面的状况也非比寻常。面河的墙壁上破了一个大洞,可以直通甲板。被斗蛇撞击的时候,船舱里面的人们应该都被墙壁撞到了吧!女官和随从们倒的倒、蹲的蹲,全都呻吟不已。 真王躺在毛毯上。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巴微微开启,眼睛紧闭。 坐在真王旁边的达米雅也是苍白着脸,不停地冒汗;他下垂的左手臂看起来变得很长,原来是脱臼了。 平安无事的女官脸色惨白地在真王身迟呼唤。 艾琳在真王身旁跪下来之后,脸色铁青的达米雅气若游丝地说: “斗蛇……撞到……船的时候,真王被墙壁……重重地撞上。我原本想要救她,可是来……不及……” 艾琳把脸贴近真王的嘴边,微弱的气息吹上了艾琳的脸颊。 松了一口气的艾琳起身,抓起真王的手腕量脉搏。接着,她翻开真王的眼皮,检视真王的左右瞳孔。确认左右瞳孔的大小无误,以及瞳孔对光的反应之后,艾琳便阖上了真王的眼皮,拾起头来。 她环视船舱,看到了掉在角落的肘架,对一旁的女官说: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把那个肘架拿过来吗?” 女官赶紧把肘架拿了过来。大概还没从惊吓中恢复吧,她把肘架拿给艾琳的时候,手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艾琳在不动到真王头部的情况下,把肘架塞进地板和真王的头之间,然后转身对女官说: “所幸真王不会有立即的生命危险,不过绝对不能移动她的头部。麻烦你让她维持这样的姿势躺着。” 把掉在地上的盖膝毯捡起来盖在真王身上之后,艾琳站了起来。达米雅见状,瞪大眼睛。 “你不打算治疗吗?” 艾琳摇摇头。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展望之丘上的教导师们应该会带着治疗器材和药品过来。” 艾琳抓住了抬着头的年轻女官的肩膀,再次叮咛道: “请你绝对不要移动真王,然后帮我注意真王有没有在呼吸,只要什么变化,就来告诉我。‘ 女官点点头。她苍白的脸色让艾琳有点放心不下,于是便察看了她的脸。 “你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 女官惊讶地看着艾琳。接着,她露出浅浅的微笑摇摇头。 “谢谢你,我没事。” 艾琳回头看着站在后面的随从。 “……达米雅大人的肩膀好像脱臼了,可以请你帮忙我处理吗?” 随从点点头。 “大人是为了救陛下,才被墙壁撞到肩膀的。” 艾琳在达米雅旁边跪下,避开他的目光。 “您的头有撞到吗?” “嗯……有点想吐。” 确认完瞳孔的状态之后,艾琳小声地说: “我想应该是脑震荡,等到医生来的时候,请您一定要告诉对方您的头有受到撞击。” “我知道了。” 艾琳看着随从。 “有没有什么可以固定脖子的东西呢?……厚纸板之类的东西也可以。” 随从一脸不知所措地环视着船舱。刚才那名女官拾起了掉在地上的书籍,递给他。 “这个怎么样?” “啊……可能可以。” 艾琳把书籍拿到达米雅的脖子旁边比了一下,发现书籍的长度大概到达米雅的肩膀和耳朵之间。艾琳把书籍卷成能够支撑颈椎的形状,再用女官递给她的和服腰带缠起来固定。 处理完达米雅的脖子之后,艾琳对女官说: “把手臂接回去的时候,会造成剧烈的疼痛。要是大人咬到舌头就糟糕了,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大人咬着的布呢?” 达米雅闻言,露出了苦笑。 “不用特地去找什么布了,就用袖子代替吧!” 举起右手咬住袖子之后,达米雅对艾琳露出一个微笑。 艾琳点点头。 “非常谢谢您……把骨头接回原本位置时应该会很痛,不过只要能顺利接回去,之后就会很轻松了,所以请您忍耐一下。” 达米雅稍微松开了袖子,开口说: “我虽然不是武夫,但是胆识可不输他们——就算失败了我也不会责怪你,所以你就放手报昨天的一箭之仇吧!” 艾琳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就麻烦您帮我。” 随从从达米雅背后牢牢地撑住他的身体,艾琳则用双手抓住达米雅的左手腕和手肘。 把脱臼的滑头接回去是非常耗费力气的事。忍耐着剧烈疼痛的达米雅满头大汗,艾琳也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把骨头接回肩膀上之后,有好一阵子大家都没办法开口说话。 达米雅放开了咬着的袖子,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真是不敢相信……疼痛竟然减轻了……” 艾琳一边用女官从垃圾桶里找到的棉布固定达米雅的左手臂,一边说: “请您不要移动手臂。还有。不要忘记跟医生说您的头被撞到了喔!” 达米雅凝视着艾琳。 “我知道了,谢啦,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艾琳低下头。 “您言重了。” 艾琳站起身之后,环顾着船舱。昏倒的女官们也都按着头坐起身来了,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受了重伤的人;看来替甲板上受伤的人们照料伤势才是当务之急。 对达米雅鞠躬之后,艾琳便打算离去。这个时候,达米雅小声地说: “你真的没办法为真王做什么吗?你明明就会使用雾之民的秘法。” 艾琳停下脚步,看着达米雅。 “……我不知道什么秘法。” 达米雅认真地盯着艾琳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那双眼睛却浮现了奇妙的光芒。 艾琳走出船舱的当下,差点撞上了打算从甲板走进来的男人。 是那个名叫耶尔的武夫。强烈的热气和血、汗水和斗蛇的味道一起迎面而来,艾琳不假思索地躲开。 “……真王陛下的状况怎么样?” 耶尔用低沉的声音问完,艾琳也压低声音回答: “真王陛下好像全身都受到严重的撞击,现在还没恢复意识,她的头部也受到了强力的撞击,这点让我很担心,现在只能先让她的身子暖和起来,好好静养。” 耶尔看着躺着的真王,点点头。 他的右肩到指尖上全都是血,虽然已经有人帮他紧急处理过了,但鲜血还是不停地从他的指尖滴落。 艾琳忽然回想起那个把一整条手臂伸进斗蛇嘴里的武夫,随即大吃一惊。 “……这个伤是被斗蛇的牙齿咬的吗?” 耶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嗯,只是单纯的咬伤。伤口很整齐,所以只要压着就没问题了吧?” 艾琳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她轻轻地翻开耶尔血迹斑斑的袖子检查伤口。然后,她抬起头看着耶尔。 “斗蛇的牙齿有毒……如果不用夕兰叶煎的药汤解毒的话,这只手就会报废了。” 耶尔的眉头连动都没动,仿佛在看着别人的手臂一般,俯视着自己的手臂。 “请等一下,我去把夕兰药汤拿来。” 这么说完之后,艾琳便离开船舱,然而耶尔却抓住了她的手。 “……先去帮我的部下们处理伤势。” 艾琳表情凝重地看着耶尔,但是耶尔毫无表情。 艾琳点点头走上甲板,立即看到好几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呻吟——许多人的生命和一只手臂的重要性。确实,耶尔说得没错,现在应该先帮他们止血。 耶尔一走进船舱,艾琳就听到了达米雅愤怒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耶尔!你没视破大公的想法吗?” 艾琳没有听见耶尔的回答。 艾琳在帮男人们止血时,耶尔从船舱走了出来,开始帮部下们止血。虽然只用一只左手,他的动作还是很俐落。 升着卡萨鲁姆侯的旗子的船接近时,艾琳他们已经大致完成伤者的紧急处理了。 等到船开到艾琳可以分辨出站在甲板上的人们的脸时,艾琳便对同船的卡萨鲁姆教导师们说: “你们有带夕兰药汤吗?” 教导师们全都张开了嘴巴, “啊……糟了,我们只带了消毒药和紧急处理的必需品而已,因为情况紧急,我们没想那么多。有人被斗蛇咬伤吗?” “对……大部分的人受的都是箭伤和被斗蛇的牙齿和鳞片划到的割伤,还有撞杨和骨折。真王陛下的身体被船舱壁猛烈撞击,头部也受到重创,现在已经失去意识了。” 船上的人们骚动了起来。 他们看到了甲板上的伤患,不过还有更多的尸体早就已经被河流冲走了,他们根本无法知道情况有多么惨烈。 艾琳对耶尔悄声地说: “……我叫光载我回学舍拿夕兰药汤过来。” 耶尔点点头。 “拜托你了……至于药汤请直接送去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我会麻烦卡萨鲁姆侯的船帮忙运送。大公是出了名的善战,万一他准备了第二波攻击,我们无法在这里防御。” 这么说完以后,耶尔压低声音接着说: “……你不用急,要来卡萨鲁姆侯公馆的时候,记得骑马过来。” 艾琳惊讶地看着耶尔。他的意思是叫艾琳尽量不要让别人看到她骑在王兽背上飞翔的模样。 “好。” 艾琳点点头。 为了到光那里去.艾琳得从被河水冲到岸边的斗蛇尸体旁边经过。她一点儿都不想看斗蛇的尸体,不过它们还是蛮横地映入艾琳的眼中。 看见斗蛇的背鳍之后,艾琳忽然皱起眉头。 斗蛇的背鳍上没有割痕——当这件事代表的意义浮上脑海的瞬间,艾琳立刻感到一阵寒意。 (……怎么可能?) 艾琳不假思索地回过头看着船上的耶尔。 该告诉他吗? 可是一旦告诉他,艾琳就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什么对大公的斗蛇这么了解了。 艾琳朝着正在整理毛的光走去。 光看了艾琳之后,问: 〔飞?〕 艾琳点点头。 “……飞吧!” 光非常熟练地弯下腰,彷佛自己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这么做的一样。 等到艾琳爬上了那个大大的后背,光随即冲劲十足地飞上天空。 看着在天空飞舞的王兽迅速变小的同时,耶尔的心中出现了迷惘。 如果考虑到现场最完备的守卫方式,他就不应该让王兽和那个女孩离开。要是大公还有第二波攻击,战力所剩无几的他们一定会在瞬间遭到歼灭。 为什么自己会让那个女孩离开呢?为什么自己希望那个女孩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呢? 耶尔回想着自己吩咐女孩骑马到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时说的话,垂下了眼睛。 即使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选择了什么……他还是不懂自己的心。 * 自己的身体应该已经习惯骑着光在天空飞了吧!现在艾琳已经感受不到第一次飞起来时的那种恐惧了。 大概是因为艾琳把脸贴在光的脖子上的关系,光的呼吸声、嘴巴蠕动的声音全都闷闷地传了过来。 偶尔,艾琳会听到啪唧、啪唧,好像指甲被咬碎的声音。在艾琳思考这究竟是什么声音时,她突然想到了,是光用舌头把卡在牙缝的斗蛇鳞片舔出来嚼碎的声音。 光咬住斗蛇的那一瞬间,那阵仿佛玻璃破掉似的咬碎鳞片声又在艾琳的耳朵深处苏醒。 她忽然觉得胸口疼痛,鸡皮疙瘩也爬上背脊。这种疼痛让她感受到一种无以形容的愉悦。 听到斗蛇彷佛玻璃一般被咬碎的声音时;骑在因为浓烈的血腥味而疯狂的王兽身上,感觉到王兽压倒性的强大时,艾琳突然发觉自己不仅觉得害怕,同时也有种快感。 艾琳闭上眼睛,把脸贴在光的脖子上。在光开始下降之前,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紧闭双眼。 当光降落在放牧场上的埃格和亚卢身旁时,埃格用力地嗅着空气,竖起脖子上的毛,然后开始发出低鸣。 光发出低鸣声安慰它,埃格才一睑不情愿地停止鸣叫,不过脖子上的毛仍旧倒竖着。 艾琳从光的背上下来之后,心情沉重地抬头看着光。 光相当平静,彷佛刚才的事件不曾发生过一样——这副平静的摸样让艾琳觉得莫名地恐惧。 如果光是人类的话,艾琳就可以跟它讨论他们做的事情具有什么意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了。 可是光不是人,不管艾琳再怎么渴求,她也无法跟光讨论,讨论往后该如何处理这种潜藏在恐惧、暴力底下的决感。 王兽是野兽,绝对不会像人类这样思考。 自己的一句话,就让光飞上天空、杀掉了斗蛇。光完全照着艾琳的心意行动——王兽一旦跟人类亲近,就会像是 用惯了的剑一般,成为人类能随心所欲地使唤的生物…… 而自己把光当作工具来使用一事,就等于告诉了很多人王兽是这种生物的事实。 亚卢边发出撒娇的声音边靠了过来。看着频频舔着自己的亚卢,艾琳紧紧地闭上眼睛。 (……王兽一定得是不能和人頮亲近的野兽才行。) 自己沉醉在和王兽互相接触、互相沟通的喜悦中,最后驯服了王兽的这个事实,其实牵涉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此时的艾琳已经清楚了解了。她用双手掩住脸庞,明明已经用河水清洗过了,手掌却还留着血腥味。 艾琳钻进学舍的后门,走进微暗的建筑物之中。早就看惯的阴暗走廊看起来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学童们的喧闹声、眼前对自己说话的人们的声音,听起来都好遥远。 应该有人跑去通报自己回来了这件事吧!艾萨儿快步走了过来。 艾萨儿怒不可遏地站在艾琳前面,可是当她看到艾琳的表情时,眼中的怒意就减退了。 “……你没事吧!” 艾琳茫茫然地看着抓着自己的手的艾萨儿。 “没事。” 连自己回答的声音听起来都好遥远。 “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样子,简直就跟个死人一样。” 艾琳摇摇头。 “我……没事……有人被斗蛇咬了,我得赶快制作夕兰药汤送过去才行。” 艾萨儿点点头,和艾琳一起朝着药房的方向迈开步伐。 “我从了望台上看到大概的状况了——真王平安无事吧?” 艾琳摇头。 “她被船舱的墙壁撞到,头部受到重击,现在正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 艾萨儿皱起眉头。 “那真是……如果只是单纯的脑震荡就好了。” “我看过她的左右瞳孔,应该没有颅内出血的情况。目前还没有……” 头部受到重击的话,就算没有立刻出现颅内出血的状况,也有可能会长时间慢慢出血,最后演变到危及性命的地步。可是,艾琳不能说出这种触霉头的话。 “我已经交代卡萨鲁姆侯带着医生同行了,专精医疗的教导师们也跑了一趟,接下来就只能交给他们了。” 艾萨儿一边在药房里帮忙艾琳煎夕兰叶,一边看了艾琳的侧脸好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艾琳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专心地煎着叶子。 艾琳非常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严重,可是她现在这是不想去面对。 切成丝的干燥夕兰叶在沸腾的热水里翻滚。 艾琳的眼睛盯着细细的叶子,思绪却转个不停,不断地寻找理由,好几个“非那么做不可”的理由一一浮现。 只要一感到不安,人心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拚命地相帮自己找藉口。 可是,无论什么藉口都没办法消除心底的黑暗。那个黑暗正平静而冷酷地陈述着事实。 自己打开了一扇不能开的门——如果是现在,艾琳还来得及亲手把这扇门关上。不过若是就这么放任下去的话,之后就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关上了吧! 药汁从叶子渗了出来。艾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开始变成红褐色的药汤。 5、斗蛇之印 卡萨鲁姆侯的公馆大门紧闭,卫兵全都紧张地站在两旁,不过大概是因为耶尔已经事先交代的关系,当艾琳从马上下来告知情况时,卫兵们还是礼貌地让她进去了。 围绕着公馆和庭院的土墙内侧吵吵闹闹的,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在仓卒之下成军的男人们到处奔走。 艾琳忽然联想到蜜蜂们在胡蜂接近时的模样。 胡蜂的体型是蜜蜂的三倍以上,粗暴凶猛,要是成群结队地袭击而来,很有可能在一瞬间歼灭整个蜂巢。 可是,蜜蜂也不会任人宰割。艾琳以前曾经看过一大群蜜蜂窜集在一起,彷佛丸子似的将单独飞来的胡蜂围攻杀死。 蜜蜂们离开之后,地面上留下胡蜂以及紧咬着胡蜂的脚,被自己的同伴们挤死的小蜜蜂尸体。 那只蜜蜂的尸体和那个男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艾琳轻轻地摇摇头,甩开这个阴暗的联想。 有人在某个地方压低声音哭泣。是被斗蛇咬死的人们的亲属吗?那真的是令人禁不住想要捂起耳朵的声音。 走进公馆的玄关之后,一名侍女走了过来,把艾琳带到玄关旁边的和室里。受伤的硬盾成员都躺在垫被上睡觉,不过和艾琳在甲板上止过血的人数比起来,还少了两个。断了手臂的年轻人和胸口中箭的男人都不见了——他们没有熬过来,艾琳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在不断呻吟的硬盾成员之中,被斗蛇的牙齿弄伤的只有两个人……和斗蛇的距离近到会被斗蛇的牙齿弄伤,却没被咬死而存活了下来,仅仅如此就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了。 艾琳在他们的伤口上涂上夕兰药膏,再让他们暍下解毒用的药汤,同时想着耶尔身在何处。 为他们处理完伤口之后,艾琳来到走廊上,叫住了正赶去某处的侍女。 “请问一下,硬盾的耶尔大人在什么地方呢?” 大概是在赶时间吧,侍女不太高兴地摇摇头。 “不知道——对不起,我还有急事。” 目送着侍女跑步离去的背影,艾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不能在没帮耶尔治疗的情况下回去,所以艾琳只好莫可奈何地朝着走廊深处走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子打开了右边的门走出来。 中年男子对着背后的某个人说。 “……知道了吧?那么就在一顿(约一个小时)之后,照着这个内容出菜。” 这么说完之后便转过头来的男子,在看到艾琳时,猛然瞪大了眼睛。 艾琳认得这张脸。他应该是真王的随从,袭击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也在御用船上。 他的下巴黑青,应该是撞伤了,不过能在那波攻击之下只受到这么点小伤,真的是相当幸运。 艾琳静静地询问这个仿佛看见精灵似的盯着自己看的随从: “请问真王陛下的状况怎么样?” “啊……” 随从好像这才回过神来似的,眨着眼睛说: “陛下还没有醒来。但是医生们说虽然还不能大意,不过目前是没有生命危险。” 艾琳松开了眉头。 “那真是太好了。” “嗯。达米雅大人也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他发烧病倒了。” “……是吗?请你好好照顾他。” 随从点了头之后,艾琳问他: “我还想请问你一件事。我带了治疗的药过来了,请问硬盾的耶尔大人在什么地方?” “耶尔阁下?耶尔阁下现在正在开会。” “开会?负着那种伤势开会?” 随从皱起眉头。 “他身为硬盾的成员,却没有保护好真王的安全,哪里还有心情担心自己的身体啊!” 这种说法让艾琳很不高兴,不过她还是努力藏住情绪,拜托随从。 “不好意思,能够麻烦你在会议结束之后,告诉耶尔大人我到了吗?因为我是来治疗受伤的硬盾成员的。” 随从高傲地点点头之后,就直接朝着里面走去。 耶尔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消失,蓝色的暗夜降临,耶尔还是没有回到房间里。 打杂的女人曾经来房间里点灯,不过就算艾琳问她会议结束了没有,她也不知道。 医生开的药方起了 效用,伤者们全都陷入了沉睡。一边听着他们浅浅的呼吸声,一边等候时,艾琳的心情似乎也稍微稳定下来了。她突然觉得饿得不得了,回想起来,在吃过早餐之后,自己就完全没有进食了。 就在艾琳烦躁地站了起来,打算开门到走廊去的时候,某个人从另一头拉开了门。 “啊……” 耶尔站在那里。 他一脸惊讶地看着艾琳。 “你还在这里?” “咦?你不是来接受我的治疗的吗?我之前拜托随从跟你说我在这里等你。” 从耶尔脸上就能判断出随从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总而言之,我还是快点帮你治疗吧!” 艾琳把沉默的耶尔带到房间的角落,接着轻手轻脚地把烛台拿过来放在坐着的耶尔旁边,以免吵醒沉睡的伤者们。 是谁帮耶尔包扎的呢?耶尔的手臂上缠满了绷带,不过绷带外面的大拇指却肿成红黑色,艾琳小心地拆开绷带,结果发现不只是伤口周围,连耶尔的整只手臂都肿起来了。 “为什么不快点过来呢?你明明就知道我会过来。” 艾琳压低声音说完之后,耶尔也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我抽不开身。” 艾琳眉头紧蹙,开始用夕兰的药汁冲洗伤口。 “要是就这样让毒液蔓延下去,你的手臂说不定永远都不能动了。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拖延治疗呢?这是很重要的右手耶。” 耶尔呆呆地看着伤口,喃喃地说: “这是在紧要关头一点忙都帮不上的右手。” 艾琳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耶尔;耶尔也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我还没跟你道谢哩,真对不起,你救了大家的命,我们却连一餐饭都没给你吃,还把你丢在这里。” 艾琳摇摇头,把视线移回伤口上。 “这样子比较好——要是大家能够忘记我做的事情,我反而乐得轻松……” 耶尔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把你视为会用雾之民秘法的人了。” 彷佛被针扎到似的疼痛窜过艾琳的胸口。她一边细心地用药汁清洗伤口,一边说: “你也这么觉得吗?” 耶尔用平静的口吻回答: “我无法确定。如果只是因为从小贴身照顾,就能跟王兽亲近到让王兽来舔你的手,那骑着王兽在空中飞根本也说不上什么秘法不秘法的。” 露出些微的苦笑之后,耶尔接着说: “而且,如果使用秘法的人是你,身为硬盾的我也不用担心。” 艾琳抬起头。 “为什么?” “魔法和武力都一样,一切都关乎使用的人怎么想。如果你是来袭击我们的,我可能还会担心,不过你却救了我们,所以我根本不用觉得不安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耶尔的眼中却浮现了阴暗的神色。 话说到一半,耶尔忽然移开了视线,看着在黑暗的房间里睡觉的部下们。 “……而且,你曾经拯救的生命也没办法再活多久。” 艾琳摇摇头。 “大家的伤势都没有危及性命,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指的不是伤势。” 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之后,耶尔继续说道: “今天,我清楚知道支撑这个王国基座的柱子已经腐朽了。真王是没有武力的王,只要大公不再心存对真王的敬畏、信仰和忠诚,而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这个王国就无法持续现在的状态。” 艾琳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耶尔。 看着那双绿色的瞳孔,耶尔继续说出了不该对一个平民女孩说的话。 “保护真王的不是硬盾,而是爱着真王、相信她是为王国带来幸福的神明的民心。硬盾只有四十三个人,就算能够阻止暗杀,在大公拥有的小规模斗蛇部队的面前,也不过是什么都防御不了的稻草墙罢了。” 耶尔淡淡地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蔑视,也没有美化自己哀伤的意思。 (……这个人冷静地看穿了自己保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并不是因为盲目地信服真王而献上自己的生命的。 听着这个人的声音时,艾琳觉得自己似乎也能稍微看清这个王国的架构——这个由民心支持、毫无武力的真王王国。 艾琳垂下眼睛。 有人想要打破那个名为民心的脆弱玻璃。 因为这次的攻击派出了斗蛇,所以这个人一心觉得大公终于展现出反叛的念头——可是,应该不是这样。 自从看见背鳍上没有印记的斗蛇之后,艾琳一直在思考,但是却连一个答案都想不出来。那波攻击不是大公命令的,而是有人利用斗蛇,试图伪装成大公的叛变。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这个人的话,就得连母亲的事都说出来。 要是不告诉这个人……真王和大公大概会因为某个人的企图而陷入敌对状态,并且走上恐怖的道路吧! 艾琳抬趄眼睛。 她看着正在喝药汤的男人的脸,说: “那些……那些斗蛇不是大公的斗蛇。” 耶尔把茶杯从嘴边拿开,凝视着艾琳。 “……你怎么能断言?” “那些斗蛇的背鳍上没有斗蛇众的印记。” “斗蛇众的……印记?” 艾琳点点头。 “侍奉大公的斗蛇众之村一共有十二个,每个村落的斗蛇众都对自己养育的斗蛇抱有强烈的荣誉心。为了清楚辨视出战斗力最强的斗蛇是来自哪一个村落,他们会在自己养育的斗蛇背鳍上留下独特的割痕,好分辨斗蛇是哪一个村落的……那些斗蛇的背鳍上并没有这种割痕。” 耶尔皱起眉头。 “可是,也有可能为了暗杀行动而养育没有印记的斗蛇……” 话还没说完,耶尔就摇摇头。 “不,这是没有意义的,斗蛇本身就代表了大公,而且,如果大公是在决定杀掉真王的情况下派兵袭击的话,也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企图……” 耶尔用左手支着下巴,表情严肃地瞪着空中。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终于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得重新思考这起事件的意义了。” 耶尔压低声音说道: “连我这个硬盾成员都不知道那种印记……我不是怀疑你,但是背鳍上有印记这件事情,不会有错吧?” 艾琳低声回答: “那个印记是源自斗蛇众之间的竞争意识,所以大概没有公开吧!” 短暂地闭上眼睛之后,艾琳睁开眼睛,注视着耶尔。 “印记的事情绝对不会有错。我是从小看着斗蛇长大的……因为我的母亲就是斗蛇众。” 耶尔的眼中浮现了惊讶的神色。 艾琳努力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叙述了母亲和自己的事。除了母亲操纵斗蛇那件事之外,其他像是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母亲为什么会被处刑、自己又是如何漂流到真王领地的事,艾琳全都毫无保留。 等到艾琳说完之后,一直呆呆听着艾琳说话的耶尔遗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在摇曳的灯火旁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久之后,慢慢用手摸着下巴的耶尔眼中露出苦笑。 他看着艾琳的表情,开口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在笑你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我今天变得有点怪,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刚才那些事情也是……你搞 第八章 风云 1、求婚 从高高的窗户俯视着城门的大公喃喃自语: “……六、七……八辆。” 大公哼了一声。 “全都被退回来了。” 看见父亲的太阳穴浮现的血管,舒南安抚地说: “没办法。如果换成我,我应该也不会接受吧!” 大公慢慢地抬起头,什么都没说。 真王哈尔米雅的讣闻送来时,大公为了哀悼哈尔米雅的死而送了金银、绸缎等大量的财宝给赛米雅。但是那些财宝全都和运送的马车一起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 在运送财宝的马车回来之前,大公派去致哀的快马使者就先抵达了,并禀报大公——赛米雅公主连王宫的门都不让自己进去,就把自己赶走了。 斗蛇袭击真王的消息在袭击发生的隔天就传到大公耳里了。 大公知道了之后,立刻派快马使者到王宫和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想澄清真王和赛米雅公主被袭击一事和自己毫无瓜葛,只不过那些使者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就这么回来了。 大公低声说: “连事情的真相都不查清楚,就直接摆出这种态度,就算贵为公主我也无法原谅。” 背对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父亲黑漆漆的身型和阴影融成一片。 “随随便便就被这种栽赃策略欺骗的人,竟然是君临天下的王,我看这个王国也没什么未来了。” “父亲……” 无视说到一半的舒南,大公继续说道; “利用斗蛇让我背上杀害真王罪名的策略,真是没有格调,不过要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人不小心成了在后台操纵王权的人,这个王国想必会从内部开始腐烂、崩解吧!我们也在这艘船上,所以绝对不能任由愚昧的船长把船弄沉。” “父亲!” 努根用尖锐的声音怒吼,一把推开他的兄长,走到大公面前。 “就算是父亲,说这种话也太放肆了!请您收敛……” 就在眼露怒意的努根大喊的同时,大公拔出了剑.用剑腹用力地打了次男的耳朵。努根按住耳朵倒了下来,跪在地上。 大公蔑视着又惊又怒的儿子,用极其冷淡的声音说: “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要是这种肤浅的固执想法害得你的兄长没有立足之地,我随时都会砍掉你的头。” 倏地抽回剑,流畅地收进剑鞘里之后,大公看着长男。 “你也要跟我唱反调吗?” 舒南摇摇头。 “不,这或许就是现在的时势。” 长男的回答让大公嘴边浮出笑容。 在大公开口之前,舒南就接着说道:“不过,还是应该给对方一定的期限吧,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大公皱起眉头。 “这种事情就是要速战速决,这样效果才好。” 舒南摇摇头。 “如果是和拥有兵力的其他王国打仗的话,当然是如此没错。但是,我觉得这次的情况不同。” 舒南走近弟弟,抓着他的手肘把他扶起来,同时说: “要打赢这场战争就跟扭断小婴儿的手臂一样简单,然而,真正困难的是接下来的事吧?” 舒南高傲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说: “父亲,我有一个想法,您能够交给我去处理吗?” * 一面响着又高又细的笛声,卖着鱼鲜的小贩推着台车走了过去。 耶尔把手放在额头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早就醒来了,不过却无意起床,一直看着在午后阳光下变得蒙胧的天花板木纹。 从真王哈尔米雅的丧礼到新的真王上任之前的这十天,耶尔几乎没有阖眼。他就在那些往来奔波的不安人们之间,默默地护卫着新任真王。 今天早上,当值夜结束、破晓的时刻来临时,耶尔不知为何不想回到硬盾的休息室。他把事情交代给凯尔之后,就回到了这个睽违十多天的家。 当耶尔疲累地倒在床上时,他还没发现地板和窗框上都积了一层灰,直到身体躺平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一个衣柜之外。就只有耶尔久久不曾碰过的制作工具——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空虚感慢慢渗入骨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薄透明。 他的存在意义只是成为杀人的箭、成为挡箭的盾牌,他也是这么活过来的。他身边没有别人,接下来的日子也只会持续这样的孤独和空虚而已……当他躺着时,那分无名的空虚就会彻底地渗透到身体里。 鱼贩似乎弯过转角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远。 (这个王国……) 已经撑不下去了吧!能够以现今的样子存在的时间,或许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是,不管这个王国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没有必要担心,因为思考王国的存在方式并不是他的工作。 他是保护真王的工具,他该思考的,就只有如何守护真王的性命。 (但是……) 耶尔闭上眼睛。 (该拿那个男人怎么办……) 耶尔在卡萨鲁姆侯的公馆向哈尔米雅说出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怀疑,哈尔米雅也说会想想看要如何处置那个男人,然而哈尔米雅的猝死却让一切回到原点。 带着毫无血色的脸庞举行仪式的年轻真王——赛米雅,她那虚弱的声音,此刻在耶尔的耳里响起。耶尔一定得让赛米雅知道杀死她祖母的人是谁,可是就算告诉了她,耶尔也不确定她会不会相信…… 耶尔叹了一口气。 他大概知道那个男人对年轻的真王有什么企图了。 和哈尔米雅不同,那个男人不会危害赛米雅的生命。就这罾意义来说,这件事情就已经是自己任务外的事了。 可是照这样下去,耶尔就得以受那个男人摆布的真王盾牌的身分,度过往后的日子…… 这么一想之后,耶尔突然觉得相当无奈。 过着这种人生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某处还是追求着为真王舍命的价值。就算只是烂命一条,耶尔还是想为了有价值的人舍弃性命。 自己的性命就是一个塞满大粒金的袋子。在母亲接过袋子的那个时候起,自己身为人的价值就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耶尔把手覆在脸上,长时间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 回到自己的房间,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赛米雅觉得现在应该可以哭了。 然而,当她坐在熟悉的椅子上,茫茫然地看着夕阳在地上落下的窗影时,眼泪却没有流出来。 祖母的驾崩实在太突然了。 即使自己是丧礼和就任仪式上的主角,赛米雅还是有种奇妙的不真实感,就好像是在远处看着自己举行仪式似的。即使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种感觉仍旧没有消失。彷佛在梦中一样,现实对赛米雅来说毫无真实感。 有很多事情非做不可,尤其是那个肮脏的大公,赛米雅得赶快想出处罚他的方式才行。可是,连这么重要的想法都像是突然浮现似的,和情绪毫无关联。 听到达米雅在门外请求进房的时候,赛米雅惊讶地睁开眼睛。 “……请进。” 门一打开,达米雅就进来了。吊着手臂的布虽然已经拆掉了,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不过,当赛米雅看到这个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身负父亲、兄长、朋友角色的达米雅温柔的目光时,回到真实的感觉立刻浮现,祖母已经消失在她的日常生活中的感觉,也立刻涌上心头。 一看见赛米雅颤 抖的嘴唇,达米雅便跨大步走近赛米雅,伸出手用力抱住她。 当达米雅的体温围绕住自己那一瞬间,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赛米雅紧紧抓住达米雅,开始压着声音哭泣。 达米雅搂住赛米雅,并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轻抚她的背。达米雅的眼中也流出了泪水。 哭了好一阵子,泪水开始渐渐停止,赛米雅还是把脸埋在达米雅的胸膛里,喃喃说道: “……谢谢,拜舅舅所赐……我才终于能为祖母的死感到哀伤。” 达米雅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摸着赛米雅的头发。 “如果死亡……会来得那么突然,我就得尽快生小孩了。” 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呢喃,赛米雅一边露出了苦笑。 “要先把担任下一任真王的女儿生出来才行。” 达米雅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摇了两次赛米雅纤瘦的身体。 “……别说这种话。” 彷佛吐气般说着,达米雅再度摸着赛米雅的头发。 “你不是传承王权的工具喔,赛米雅。” 赛米雅把手放在达米雅的胸口,稍微移开身体,抬头看着达米雅的脸。 “舅舅……拜托你,我最不希望听到舅舅说这种无谓的安慰了。我很清楚自己是谁,以及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赛米雅的嘴唇露出一抹凄惨的微笑。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曾忘记过。” 达米雅摇摇头。 “不,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你从来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赛米雅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东西?” “没错。” 达米雅挑起眉毛,说: “王位不只是带来痛苦的位子。如果那是不得不坐上去的位子,不妨就尽量享受坐在那个位子才看到的景色吧!可是你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王权,对吗?” 赛米雅低下头。 达米雅轻轻地把手指放在赛米雅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你可是这个王国里唯一一个可以选择任何男人的女孩喔,只要随心所欲地选择一个喜欢的男人当丈夫就好了。” 赛米雅露出微微的苦笑。 “……怎么可能。” 赛米雅的苦笑表情和她祖母相似得令达米雅惊讶。 “我是这个王国唯一一个不能选择真正喜欢的男人的女孩,舅舅明明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呢?”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舅舅,你想想看吧!从血统来看的话,只能选远房表哥欧里亚吧?那个弱不禁风的短命鬼?还是没有神圣血统的本地贵族的儿子们,那些傲慢、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别说这种毫无意的话了。” 达米雅在抓着赛米雅下巴的手指上便了一点儿力气。 “什么叫毫无意义?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喔,赛米雅——如果有的话,你就说啊!” “有什么?” “就是真正喜欢的男人啊。” 赛米雅屏气不语。她本来要别开视线,不过还是改变了主意,笔直地注视着达米雅。 “……我没有喜欢的男人。” 达米雅噗哧一笑。 “少来了。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在男女关系方面我可是身经百战喔——你现在的表情就是铁证。” 达米雅放开了抓着赛米雅下巴的手指,搂住赛米雅。他像在摇小婴儿似的,轻轻地摇着赛米雅。 “放轻松……至少在我怀里的时候,你可以轻松一点。” 达米雅把睑埋进赛米雅的头发里,悄声呢喃: “你不是孤单一人,我永远都会待在你身边的。” * 拿着剑和盾牌站在真王赛米雅房间门口的耶尔忽然抬起头来。 有人正从远方的走廊奔跑过来,那是代表着有紧急事态发生的脚步声。 扭曲着脸奔跑过来的,是守门人凯尔。 “什么事?” 凯尔压低声音回答。 “……大公的长男来了,他说他想看真王。” 耶尔用尖锐的声音反问: “兵力有多少?” “这个嘛……他们没有武装。” “你说什么?” “他只带了三个缺手断腿的非武装男子过来。” “缺手断腿?” “嗯,有的男人脸上还受了很严重的伤。” 耶尔沉默了。 他知道那个名叫舒南的聪明年轻人想要对真王说什么了。 “……由我来禀告真王,你在这里等一下。” 这么说完,耶尔便站在真王起居室的门前,告知来意。 等了一会儿以后,真王才准许耶尔进去。 打开门,走进起居室里后,耶尔便看到达米雅和真王赛米雅依偎着站在一起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过的关系,赛米雅的眼睛红红的,不过她的表情却超平想像的开朗,脸颊也很红润。 一股苦涩的感觉在耶尔的心中下沉。 耶尔鞠躬之后,告诉真王舒南来到王宫门口了。 “……你说什么?” 血色立刻从赛米雅的脸上消失。 达米雅搂着赛米雅瘦弱的肩膀,安抚地说: “你没有必要见他,把他赶回去就好了。” 赛米雅依赖地抬头看着达米雅。 达米雅用力地搂了一下赛米雅的肩头,开口说: “不见面代表了重大的意义——真王,不需要感情用事,坚定你的态度即可。” 赛米雅把目光从达米雅的脸上别开,看着表情严肃的耶尔。她的瞳孔反射出内心的迷惘,不停晃动着。 吸了一口气之后,赛米雅用细细的声音说: “……把舒南带到觐见室去。” 看见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进觐见室的舒南那瞬间,赛米雅有些惊讶。四年的岁月让舒南变成一个成熟、沉静的知性男人。和他比起来,自己却好像只是不再年轻了,害得赛米雅有点后悔和他见面。 舒南跪着低头问候。 “非常感谢您允许我觐见您,我衷心为哈尔米雅大人感到惋惜。” 塞米雅还是板着一张脸,喃喃自语似的说: “惋惜?你惋惜什么?” 舒南把脸抬了起来,不过他还是闭口不语,似乎在等赛米雅说下去。 坐在赛米雅身旁的达米雅代替赛米雅说: “我们都知道是谁杀了姑妈,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虚伪的悼词。这副厚脸皮应该是遗传自令尊吧!” 舒南连脸色都没变,他看着达米雅。 “非常抱歉,您知道是谁袭击了哈尔米雅大人吗?” 血气冲上了赛米雅的脸颊。 “你竟然还说得出这种话!祖母是被斗蛇袭击的。除了大公以外,你说还有谁会用那种不洁的生物!” 舒南微微皱起眉头。 “我想您应该知道,自从东边的骑马民族拉萨频繁地威胁国界以来,斗蛇的需要就大为增加,在真王领民之中,也有好几个人在使用斗蛇。” 赛米雅挑起了柳叶眉。 “所以呢,你是说真王领民企图暗杀真王吗?” “……赛米雅陛下,” 吸了一口气之后,舒南说道: “用那种肮脏的手段暗杀真王,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利益?” 赛米雅不知道舒南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便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愚蠢的‘血与 污秽’就算了,我们有那么做的必要吗?我没想到陛下居然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事实。” 怒火中烧的赛米雅尖锐地反问: “只要真王一死,你们就可以称王了。这不是利益是什么?” “如果您过世的话,大公就会称王?那暗杀就更没有意义了吧!” 在不知不觉间,舒南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严肃。 “您把我们看得那么扁吗?倘若我们认为这个王国不适合交给真王,我们会光明正大地获得王位,根本不需要用到暗杀那种肮脏的手段。一直抵御侵扰国界的外敌、保护王国的我们,可是拥有一百名斗蛇部队和一万名骑兵喔!只要我们有意,明天就可以把您废掉,住进这间王宫来,这就是我们拥有的力量。” 达米雅突然笑了出来。 “终于说出真话了。赛米雅陛下,您应该很清楚了吧!这正是大公的本意,他想用武力夺取王位。” 达米雅摇着头对舒南微笑。 “舒南,就如同你所言,要杀掉我们、篡夺王位是非常简单的事。不过,用这种方法得到的,只是即将灭亡的王国空虚的王位罢了。真王是神,如果你看不见现在在你面前这位真王拥有的神威,而用武力篡夺了王位,这个失去神的王国最后也只会毁灭吧!” 舒南注视着赛米雅,而不是达米雅。 他沉默地看了赛米雅好一会儿之后,才用平静的口吻说: “您也这么认为吗?” 赛米雅立刻回答: “当然。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舒南干脆地点头。 “是的,我不这么觉得。” 舒南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不觉得您是神。不能让这个王国幸福的人,为什么会是神呢?” 血色迅速地从赛米雅的脸颊上消失。 她举手制止了站起身准备破口大骂的达米雅,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说我不能让这个王国幸福?” “那我倒要问问,您打算如何治疗这个处在澦死深渊的王国的病症?” 赛米雅的嘴唇颤抖。 “让这个国家生病的,是你们欲求不满的野心吧!我会用清净的心治理这个王国,不会被你们脏污的歪理迷惑的。的确,没有武力可以保护我。但是,如果我因为武力而消失了,这个王国干净的灵魂也会消失。那个时候,这个王国就会灭亡,毁掉这个王国的人是你,不是我。” 舒南摇摇头。 “没有武力保护您?别开玩笑了。您觉得一直以来都是谁在保护您呢?我说的不单指您自己,而是这个王国。” 舒南的眼里浮现清清楚楚的愠色。 “您有勇气亲眼看看保护这个王国的人们是什么样子吗?” 赛米雅强硬地回答: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我都不会害怕。” 舒南点头。 “那您就看看吧——进来!” 舒南大声一喝之后,门扉打开,三个男人鱼贯地走进觐见室。 看见他们的模样时,赛米雅倒抽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看起来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右手手肘以下什么都没有,另外一个失去了左大腿下的部分,用棒状的义肢支撑着身体。最后一个则是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他那张连胡碴都没有的光滑面容上,以右眼为中心的部分全都烧掉了,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空虚的洞。 舒南一一把手放在他们的肩膀上,说: “前年拉萨从赫萨尔山攻进来的时候,这位拉哈尔为了防守要塞的城门失去了右手。这位尤南也是在同一场战争和骑兵交战,左脚受了重伤,因为伤口化脓,最后只好从大腿处切除。这位名叫洛卡尔的少年兵视力很好,是个很可靠的了望员,可是,他在了望台上被敌军的火箭射伤了右眼。” 舒南静静地重新面对赛米雅。 “有上千名士兵负着这种一辈子无法消失的伤,在这个王国里生活。在冰冷的土壤中渐渐腐化的上千位战死的士兵,还有他们的父母、儿女、情人——要是他们知道您觉得没有人在保护您的话,他们一定会愤而质问您,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您的他们,究竟算什么?” 赛米雅屏着气看着那名没有眼睛的少年。 少年也用仅存的单眼看着赛米雅。他带着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正面对真王的表情,一直看着赛米雅。 该把愤怒和质疑全部倾吐出来吗?还是该感到敬畏呢?现在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对?那只眼睛诚实而令人哀伤地表达出迷惘的他心中的犹疑。 赛米雅无法思考现在涌上胸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落泪。 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想要独自思考的时间,她实在不知道在现在这个场合里,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 “赛米雅大人……” 舒南用沙哑的声音直接喊了真王的名字。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赌上自己的性命守护这个王国,防止这个王国遭受他国的蹂躏。我们并不打算美化这件事情,也不想把它说得很悲情。但是,我实在不觉得由不清楚现实情况的人来领导这个王国是正确的。” 他的声音彷佛是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光影。 逐渐西坠的阳光,宣告了夜晚的到来。 “如果您说您是神、由我们治国会走向毁灭道路的话,请向我们证明这一点,就在四个月后的‘建国黎明’假日一决胜负吧!我们会在这个王国的起始之地,也就是降临之野恭候大驾。我们会让精良的斗蛇部队——也就是您口中的不洁部队在那里设阵,等待您的来临,虽然就我来看,他们才是我国的真实象征。神明如果真的祝福您的行为、能够保护您的话,我们不洁的斗蛇部队就会如同神话一般被您的神威所震慑,低头认输。倘若这样的奇迹真的发生了,我和父亲都会收兵,再度以您的臣子的身分,默默牺牲自己活下去……但是——” 看着惨白的脸上依旧留有自己爱慕已久的倩影的赛米雅,舒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要是这样的奇迹没有出现,就请赛米雅大人为了人民,把自己献给我们。” 赛米雅的眼神飘忽着。 舒南凝视着茫然、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赛米雅的眼睛,缓缓低下头。 “如果您答应配合我们的时候,请升起蓝色的旗子,当旗子升起,斗蛇的大军就会停在您面前。” 连请示离去的话都没说,舒南便迳自转身背向赛米雅,带着少年士兵们安静地走出觐见室。 2、兽之血 小小的花朵在卡萨鲁姆的原野四处绽放了。 风一吹,青草的味道和花香便跟着飘了起来。 亚卢和埃格泡在小池子里面,光则在有点距离外的地方不停地吃着黄色的木间花.在这个时期,王兽们经常会吃这种可以排掉吐子里的寄生虫的花。每当艾琳看到光在没有母王兽教过的情况下吃这种花,她都会忍不住觉得生物生来就拥有的天性真的很不可思议。 就在艾琳出神地看着光时,原本一直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咬着花的光忽然抬起头,皱起鼻子发出低鸣。 艾琳惊讶地朝着光看的方向看去,看见三个个骑马的男人从山丘下方朝着这里骑来。由于山丘坡度平缓,他们前进的速度相当快。 几名教导师小小的身影徒步追在那些男人后面,艾琳还看见了艾萨儿白色的头发。骑马的男人们和徒步的艾萨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朝着这里接近。 光的低鸣已经明显转为警 戒的叫声了。 艾琳举起手制止光,接着便离开光的身边,朝着那些男人走去。 骑马接近的男人们全都穿着操纵王兽的驯兽服。艾琳虽然不认得他们的脸,不过看见缝在衣领上的徽章之后,艾琳立刻心里有数了。 带头的年长男人一从马上下来,其他的男人也跟着下马,包围住艾琳。三个男人一边用高度警戒的眼神看着艾琳,一边把玩着无音笛。 年长的男人不客气地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艾琳。 “初次见面。我是拉萨尔王兽保育场的场长,我叫欧里。” 和眼神相反,欧里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打了招呼。 回了礼之后,艾琳低声询问: “初次见面,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的下巴因为用力而隆起,脖子全部红了。艾琳忽然回想起以前在市集上看过的斗犬——想把对方咬死,却因为主人的阻止而浑身发抖的斗犬。 “我们是来接你的。” 欧里用从喉咙挤出来似的声音说道: “这是真王赛米雅亲自下达的命令。真王称赞你拯救了前任真王的事迹,请你到我们拉萨尔王兽保育场担任场长。你养育的王兽也会立刻被送到拉萨尔去,负责护卫王宫。” 艾琳感到痛心。 自从听说真王哈尔米雅驾崩开始,艾琳就一直想着这一天可能会来临。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细声说: “……真的是令人感激,但还是容我辞退。” 男人们的表情没有改变。 艾琳察觉他们早就猜到自己会这么说了。 欧里用冰冷的口气证实了艾琳的想法。 “这是不容辞退的命令——如果你无法心存感激地接受这个命令的话,真王说就算用抓的也要把你带回王宫。” 艾琳连开口的时间都没有,站在欧里身后的男人们便跳出来抓住艾琳的手。 欧里露出浅笑说道: “……你的同伴们全都比你老实喔,” 艾琳看着欧里。男人们用超乎必要程度的力量抓着艾琳的手臂,不过艾琳根本没打算挣脱。 “——你跟大家说了什么?” “我只是告诉他们,我们是在真王的指令下来到这里的。” 真是下流的嘴脸,艾琳心想。为了平抚自己体内燃烧的怒气,他一定非常想嘲弄艾琳吧!他因为自己的职位被艾琳夺走而暴怒,可是又害怕直接表态会伤及自己将来的地位,结果到头来他还是无法维持一开始的有礼态度,只能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欺负艾琳。 某个冰冷沉重的东西在艾琳的心里直直落下,让艾琳失去了力气。 她不想再对这个男人说任何一句话了。 光一直不断地发出警戒的叫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响,现在已经变成艾琳从来没听过的粗哑威吓鸣叫声了。 抓着艾琳双手的驯兽师感觉到叫声的变化之后,立刻单手拿起脖子上的无音笛,放在嘴边。 看见这一幕的瞬间,一阵寒意掠过艾琳的胸口。在这个臣离吹无音笛的话,不只是光,连亚卢都会一起僵化的。 “——请不要吹!” 大喊的同时,艾琳猛然转过身。全副心思都放在光身上的男人们因为这个突然的动作踉跄了一下,其中一人的无音笛也跟着从口中掉落。 接下来的事情真的是在刹那之间发生的。 就在如同黑色的风一般的东西飞过来的刹那,打算吹无音笛的那个男人的手臂随着一阵咬碎硬物的喀滋声消失了。 男人把无音笛放在嘴边的手以及嘴唇、鼻子被撕裂,鲜血从男人的手腕喷了出来,光掀开沾满血的嘴唇,露出牙齿,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咀嚼着男人的手臂。 这幅凄惨的光景麻痹了艾琳和男人们的头脑,他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只能像是冻结了一般,呆呆地仰望着彷佛遮盖着他们似的王兽。 手臂被咬掉的男人忽然向后一仰,大声哀嚎。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艾琳立刻从男人身边跳开,转过身拚命快跑。这个举动让光也跟着蹬地展翅高飞。 一切宛如一场噩梦。 艾琳忘我地狂奔,一边挥着手对打算飞扑到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的光大喊: “住手!光!住手!” 彼血腥味冲昏了头而龇牙咧嘴的光一看到眼前挥动的手,立刻反射性地咬了下去。 艾琳听见了自己的左手骨头碎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之后,剧烈的疼痛才从手臂传到全身。 激动地鸣叫着的光,露出牙齿向艾琳逼近。咬碎的手骨和血液的泡泡跟着口水从光的口中滴在艾琳的脸上,艾琳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她无意识地放在脖子的手碰到了某个东西。就在艾琳知道那是什么的瞬间,她的眼睛一亮。 艾琳拉出了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放在口中吹响。 声音消失了。 看着牙齿外露、仿佛雕像一般僵化的光巨大的脸,艾琳垂下肩膀。 她感觉得到左手剧烈的疼痛,也知道鲜血不断喷出,可是她的意识却没办法连接,好像自己的身体在遥远的某处一样。 艾琳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朦朦胧胧地看着某个跑过来的人推开了她,把倒在光的翅膀下的男人拖出来,然后她就掉进了黑暗之中。 在高烧和炙热的疼痛折磨下,艾琳整个晚上都因为噩梦而梦呓。 两天后的早晨,艾琳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烧已经退了,不过身体却像一具空壳似的,全身疲惫无力。 发现艾琳睁开眼睛之后,坐在床边的艾萨儿站了起来。 “……你醒来了吗?” 艾琳无神地看着艾萨儿,微微点头。 随着意识清醒,疼痛感变得非常剧烈。这阵疼痛把艾琳脑海中那个噩梦般的记忆全唤醒了。 令人窒息的恐惧袭来,让艾琳开了口。 “……那个……人呢……” 她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不过艾萨儿还是听到了。 “放心,他的命捡回来了,没有人死掉,光凭这点你就该感谢诸神了。” 当这句话进入艾琳的心里时,一股热潮突然涌上了模糊的视野,让艾琳流出了眼泪。 那些从拉萨尔来的王兽驯兽师就是在光这是幼王兽的时候,把它带到真王跟前的男人。那些男人吹无音笛的模样,应该深深地烙印在光的心中吧!而且,光就是在那些男人带它去王宫庭院时被箭射伤的。 光一直很激动,所以被锁上铁链,隔离在王兽舍里;身受重伤的男人则在隔壁房间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至于艾琳自己,她的左手小指到中指都被咬断,虽然已经缝合了,不过这只左手日后能不能用还很难说——艾萨儿淡淡地陈述了这些状况。 艾琳虽然听得到艾萨儿的声音,不过她话中的意思却只能模模糊糊地传达到脑子里。 一个又黑又沉的东西在艾琳的心中扩散,她只能感觉到这个重量。 自己转身、男人弄掉了无音笛的光景,不停地在艾琳的脑子里重复上演,还有如同黑色的风一般扑来的光,和连骨头咬掉了手臂的声音、骨头碎裂的感觉、男人的惨叫…… 不管闭眼还是睁眼,同样的光景和声音、痛楚都不断地在艾琳的脑海里重播,让艾琳无法从那场噩梦的轮回中解脱。 在艾琳醒来三天后的黎明,她茫然地听着在半夜突然下起的雨声。 听着静静的雨声时,一个让人寒毛直竖的想法突然在艾琳的脑中蔓延。 (——光吃了我的手……) 它毫无犹豫地在一瞬间咬断了自己的手。 野兽的思考模式实在是令人费解,竟然能吃掉长年在一起生活的人。 她不该把人类的思考模式套用在野兽身上,自以为已经摸透野兽的内心。在她觉得野兽的想法和自己一样的同时,也不知不觉陷入盲点,一心觉得它们是自己很熟悉的生物。 有一次,光发出了不寻常的叫声,但是艾琳却毫不在意。 就是这种天真和骄傲的态度,导致这件惨剧发生的。 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过错。不管再怎么祈祷、再怎么哭喊,都无法挽回…… 即使是现在这一秒,那个手臂、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下来的人也在承受剧烈的痛苦吧!受伤的身体也不可能恢复原貌。那个人得在失去了一只手、鼻子和嘴唇的情况下,继续过着接下来的人生…… 艾琳觉得呼吸困难,不由得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宛如鱼一般喘着气。 她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不停地敲打着屋顶的雨声;持续在脑中回响的,只有那个受伤男人的惨叫。 * 直到七天后,艾琳才能坐起身。 等到站得起来以后,艾琳便立刻去探望在隔壁房间接受照顾的男人。在她赔罪的同时,还把过去真王赐给她的酬金全给了受伤的男人,多少补贴他日后生活所需,然而拉萨尔的驯兽师们却只用冰冷的眼光无言地看着她,根本无意接受艾琳的道歉。 在他们憎恨诬蔑的目光注视下,艾琳低下头。 “……我们没有时间,” 拉萨尔的场长突然开口说道: “等你的伤口完全康复。半个月之内,我们就会把你和王兽带回王宫去,请做好准备。” 艾琳默默地低下头,转身离开房间。 在走廊上等待的艾萨儿快步走了过来。 “你没事吗?” 艾琳点点头。 “……我想看看光的状况。” 艾萨儿沉默地抬头看着艾琳一会儿,最后终于答应了。 慢慢地走在走廊上时,艾萨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无音笛递给艾琳。艾琳接下了无音笛,挂在脖子上。 王兽舍里有点阴暗,充满了屎尿的臭味。 艾琳走进去之后,光站起来回过头,不过没有像平常那样发出撒娇的叫声,只是用力地呼气。 它全身散发出野兽的臊味,金色的瞳孔从栅栏的另一边窥视着这里,严重的自残让它胸口的毛脱落,渗出血来。 “锁链已经拿掉了,不过就算把门打开,它还是不愿意到外面来,所以我们没办法打扫,只能维持现在这种状况。” 艾琳没有回答——因为艾萨儿的声音根本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 看见用金色的瞳孔看着自己的光时,那张露出尖牙逼近的脸随即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用三角巾吊着的左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艾琳急促地呼吸,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艾琳。” 被艾萨儿抓庄手臂之后,艾啉才突然回过神来。 冷汗流满了艾琳全身上下。 艾琳呆呆地看着艾萨儿的脸,慢慢等待摇晃的视野稳定下来。 她的头脑麻痹,完全没办法思考,光是压抑恐惧就已经让她费尽心神了。 “今天先看看就好。接下来的事,就等你稍微冷静一点之后再处理吧!” 这么说完,艾萨儿慢慢地牵起艾琳的手,准备带她走向王兽舍的出口。 就在此刻,艾琳听到了一阵询问似的低鸣。 艾琳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光。它的头几乎要碰到遥远的天花板,耸立在艾琳眼前的黑色巨大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弄坏栅栏,向艾琳逼近。 艾琳的表情僵硬,汗水不停地流过太阳穴。 她麻痹的脑袋中突然浮现了“不能就这样离开王兽舍”的想法。要是现在逃避光,她可能就再也不能面对它了吧! “……请把门……” 艾琳小声说道: “打开。” 艾萨儿皱起眉头,探询似的看着艾琳,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点了点头,走到外面去。 滑轮滚动的声音响起,光后面的墙壁一分离,王兽舍里便亮了起来。光面向屋外,眯起眼睛。 “……到外面去,光。” 艾琳一说完,光就回过头,如同窥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艾琳看。 “我们要打扫,你先到外面去。” 艾琳尽量用一如往常的口气这么说,不过光却不为所动。 发觉光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脖子上的无音笛看时,艾琳便伸手抓住无音笛。 忽然间,光颈部的毛倒竖,露出些微的牙齿,发出低鸣,艾琳用严厉的声音斥责它: “不要低鸣了!” 光并没有停止低鸣,反而恐吓似的翻出牙齿,开始发出更大的叫声。 它在威胁自己——当艾琳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怒火也席卷而来。 艾琳瞪着光,拿起无音笛放在嘴边。 威吓的低鸣声更大了,艾琳怒骂着倒竖起全身羽毛的光。 “停下来!再不停的话。我就要吹了喔!” 就在她吸气的那一瞬间,光的低鸣声骤然停了下来。 在激烈的紧张气氛中,艾琳和光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彼此。 在他们互瞪的时候,光的瞳孔开始不安地晃动,最后别开了目光。 艾琳没有放过这一个瞬间,立即低声命令: “……到外面去。” 仿佛像甩掉什么东西似的,光拍了两、三次翅膀,接着便慢慢地收起翅膀到外面去了。 看着它的身影融化在白色的光芒之中,艾琳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她一闭上眼睛,眼泪就渗了出来。 艾琳低下头,用右手掩住了脸,同时也感觉到艾萨儿安静地抓住自己的手时。 二十天后的早晨,艾琳让光和埃格、亚卢服下了安眠药。在它们昏睡的时候,艾琳替光绑上铁链,把它关进王兽专用的货车里,埃格和亚卢也分别坐上了不同的货车。这个作业完成之后,艾琳便和欧里一起坐上马车。 就在马车经过学舍大门的时候,艾琳从窗户瞥见忧心忡忡地看着这里的艾萨儿和学童们。 马车的速度随着鞭子的声音一起变快,这幅光景也在瞬间消失在艾琳身后。 刺眼的初夏阳光射进马车里;云影落在延伸到远处的卡萨鲁姆高地的草原上。 一望无际的干净蓝天、王兽们晒着太阳的草原都消失在后头。 自从约翰把自己带来这个高地,已经过了七年了。 和幽阳他们度过的日子;在这个高地度过的幸福岁月逐渐远去。 艾琳闭上眼睛,低头任由马车摇晃自己的身体。 3、达米雅的命令 从卡萨鲁姆坐船顺流前往王都的旅程中发生的事,艾琳几乎完全不记得了。就算双眼看着风景,艾琳的心思仍旧被往后该如何处理的问题占据。 抵达王都之后,艾琳先被带去拉萨尔王兽保育场去,光它们则被送进那里的王兽舍。艾琳被关在房间里,连喂光饲料都不被允许。虽然用餐的菜色和休息的寝具都很豪华,可是一直有人站在艾琳的房门外监视,不让她自由外出。 隔天,从一早就开始下雨。虽说是初夏,但是只要一下起雨来,这是会让人感到凉意。艾琳就在这阵微暗的雨中,被带到王宫去了。 围绕着王宫的森林因为久违的雨水滋润而活了过来,树叶在雨滴的敲打下如同招手似的弹动着,嘈 杂声不绝于耳。走在被树木的树皮味、泥土味、绿叶味包围的路上,艾琳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久后,古老的王宫赫然出现眼前。在雨中显得朦胧的王宫,仿佛早已存在了几千年一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完全不清楚王宫内部配置的艾琳,自然不知道自己穿过奸几条走廊通往的地方,并不是真王所属的公馆,而是达米雅的。直到最里面那间房间的门打开时,艾琳才发觉这一点。 达米雅舒服地坐在大房间里一个地势较高的座位上,看着走进来的艾琳。 把艾琳带来这里的人留下她便先行离开,现在只剩艾琳和达米雅两人独处。 雨声变成了沙沙沙的微弱声响,包围着房间。 大概是被艾琳过度憔悴的面容吓到了吧!达米雅皱着眉头询问: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艾琳微微低下头。 “已经不会痛了。” “是吗?可是你的脸色还是很差哩!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吧!” 看着艾琳在椅子上坐下之后,达米雅用平静的声音说: “听说那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呢!虽说它已经跟人很亲近了,但是王兽就是王兽。虽然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件,不过听欧里说,你并没有因此退缩,现在仍旧在操控那只王兽,就算你的手被咬掉了也一样。” 艾琳摇摇头。 “……我们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我也无法在不带着无音笛的情况下和光它们面对面了。” 达米雅微笑。 “即使如此,王兽们还是会听从你的话,不是吗?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完之后,达米雅稍微探出身子。 “你听说大公的儿子造访王宫的事了吗?” 艾琳摇头,达米雅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个男人不知自己的斤两,竟然要求真王献身。” 达米雅说明事情原委的口气显得根平静,感觉就好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所以呢,再过两个月,真王就要在降临之野和大公率领的斗蛇部队正面交锋了。要是像当时王祖在那片原野降临时一样,斗蛇们不敌神威,而在真王面前低下头来的话,大公就会承认真王是神,并且俯首称臣。可是,倘若奇迹没有出现,斗蛇就会直接冲过原野,咬死真王。如果真王想逃过这个命运,就得让大公的儿子娶自己为妻。” 达米雅笑着看着艾琳。 “在这个王国面临如此重大关头的时候,你刚好在这里——诸神的安排真是巧妙啊!” 艾琳没有回话,达米雅似乎也不想听她的回答。 “我真的不想对受伤的你说重话哦,艾琳,不过你该不会想背叛诸神的旨意吧?如果你选择了那条路,我就会把你打人人间炼狱。你是个不会被欲望所惑的女孩,可是。不管嘴上怎么说,你都不可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真王被斗蛇吃掉。我后来有努力调查过谁是你重要的人,还有你是如何和王兽扯上关系的——所有的事情我都查清楚了。” 达米雅把睑转向窗户,边看着滴落下来的雨边说: “艾萨儿已经被捕了。要是这样还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把你的死党,也就是那个女孩子也抓起来。我很想知道你能不能亲眼目睹她们在你眼前被处死的惨况……你真的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这次你不准再和真王见面,没有人能够包庇你了。” 艾琳感受到一阵低低的耳鸣声,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虽然她早就心里有数,然而在心底扩散的痛楚还是没有消失。 当艾琳告诉哈尔米雅,不管谁被杀死,自己的意愿都不会改变时,艾琳说的是真心话。可是,那也是因为艾琳觉得哈尔米雅应该会谅解她,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达米雅应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吧! 艾琳闭上眼睛。 艾萨儿的性命和打开灾难之门之后失去的更多性命——以数量来思考的话,艾萨儿的性命或许是必要的牺牲,自己不得不舍弃。 可是,艾琳根本做不到。 睁开眼睛之后,艾琳对上了达米雅的视线。 达米雅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利用王兽来守护神圣的王权,因为你不愿意告诉我,不过,如果你是害怕王兽成为战争的工具,那你的想法就太肤浅了。” 达米雅缓缓地站起来,走到艾琳身旁。 “这个王国会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权力失衡。一日大公的武力和我们的权威无法维持平衡,其中一方就会被压倒,就像发生雪崩一样。” 达米雅用冷静的口吻说道: “我只是想要把这个因为其中一方过度强大而快要瓦解的平街势力调整回来而已。要避免同一个王国的人民互相残杀,这是唯一的方法,还是你有其他办法呢?” 艾琳开口。 她的嘴唇僵硬,没办法好好说话。 “……如果我让光飞去保护真王,大公就会笨得认为是奇迹发生了吗?” 达米雅稍微睁大了眼睛。 彷佛喃喃自语一般,艾琳继续说; “在那个当下,大公可能会因为大受震撼而收兵。可是时间久了,大公冷静下来,同样的问题一定会再次出现。这个王国的病情应该不是光靠一次惊人的奇迹就能治愈的吧!只要失衡的原因还在,分裂的根源就不会消失,而且,我不觉得利用光对抗大公能让势力恢复平衡——一只王兽应该不可能具有这种力量吧!” 达米雅认真地注视着艾琳。 “……真是令人惊讶。” 小声地这么说完,达米雅随即转换了口气。 “你真是个敏锐的女孩……既然你已经洞悉得如此透澈,我也就直话直说了。我可没有想要利用王兽消灭大公喔!就像你说的,这种事情根本不切实际。虽然你连不是自己养大的王兽都能操控……” 看见艾琳的目光因为惊讶而动摇,达米雅露出了微笑。 “我不是说我全都调查过了吗?先撤开这件事不谈。就算能够操纵大量的王兽,只靠你一个人也不可能歼灭大公拥有的斗蛇部队。不过,现在只要维持这样就可以了,如果奇迹在降临之野发生,大公就得遵守誓言。光是这样,事态就会有很大的改变了。因为只要能够克服这个危机,你就会有时间指导其他人,组成坚不可破的王兽部队。斗蛇部队对王兽部队——你不觉得这是很棒的平衡吗?” 艾琳微微张开嘴巴,看着达米雅。耳鸣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当然,王兽部队并不是为了杀戮而组成的。实际上,我们搞不好根本不会派它们上场。你想想看,只要有这支部队,我们就拥有压制大公的力量了。” 艾琳低着头,出神地盯着达米雅的胸口。 (用王兽控制斗蛇,就奸像用无音笛控制王兽一样……) 原来如此,人类这种生物的思考模式原来是这样呀——这么想的时候,一直沉沉地束缚在艾琳心上的东西,宛若沙子一般溃散崩解,一个无情而冰冷的东西取而代之地在艾琳的心中扩散开来。 艾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可是,她对这个决定毫无动力。 艾琳低着头说:.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达米雅的表情骤然一沉。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能使出操纵王兽的技术。” 艾琳一闭上嘴巴,雨的声音便再度回来。 两个人沉默地听着雨声一会儿。最后,达米雅慢慢地摇摇头。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是的。如果您坏疑的话,我就证明给您看吧!” 达米雅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证明?” “嗯,请您在雨停了之后,带着经验老道的王兽驯兽师到光那里去。我会把操纵光的方法告诉他,您只要让他试试看就行了。要是您觉得光和我有特殊感情的话,找别的王兽也无妨。如果操纵王兽是任谁都做得到的技术,那么只要发出同样的声响,不管哪只王兽应该都会有相同的反应。” 达米雅无言地凝视着艾琳。艾琳用无力、迷蒙的眼神看着达米雅。 不久之后,达米雅耸耸肩。 “好,我们就来试试看吧!” 达米雅一拍手,随从便开门进房。 “把这个女孩带到‘花之间’去。让她入浴、用餐,好好休息。” 随从行礼之后,便等待着艾琳离开,不过艾琳却一动也不动。 “……我有两个请求。” “是什么?” “请尽早释放艾萨儿教导师,并且不能伤害她的地位或名誉。” 达米雅直视着艾琳。 “这是代表你愿意服从我的命令吗?” 艾琳点头,然后用平淡的声音继续说: “这有,请让我照顾光它们。现在虽然是拉萨尔的驯兽师在照顾它们,不过我想它们应该没有吃驯兽师给它们的饲料。” 达米雅看着那双平静仰视着自己的绿色瞳孔,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就由你照顾吧!” 4、魔性之子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终于停止。 王兽们等了好一会见才到原野上去,不过即便是那个时候,草地上还是留有湿气。 到了原野上之后,光它们似乎因岛不同于卡萨鲁姆的味道而感到迷惑,不停地嗅着空气,也很在意散布在原野四处的陌生王兽,不过沐浴在晴朗的初夏阳光下,还是让它们放松戒心,落脚在各自爱好的地方。 艾琳在高高的青草包围下,看着王兽们。 在洁净透明的日光下,光的毛闪闪发光。看见它悠然自得地站在原野上时,艾琳觉得好久之前第一次看见野生王兽时的那股畏惧之情又猛然涌上心头。 多么美丽又恐怖的野兽啊! (王兽是无法豢养的野兽……) 这个想法闪过艾琳的脑海。 王兽是人们该从远处畏惧眺望的野兽。 虽然自己曾经希望能够在不使用无音笛的情况下和王兽共同生活,然而那不过是天真的幻想罢了。人类若要操控王兽这种拥有强大力量的野兽,还是需要无音笛的,可是,在这种方式下被饲养长大的王兽,只会成为没有灵魂的空壳。 不管艾琳再怎么不满,从小被人类养大的光它们,已经成为无法在野外生活的生物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愤怒从艾琳的内心深处窜了出来。 那是对不断采取这种无理残酷手段的王族产生的愤怒,也是对无法反抗这分无理、只能不情不愿地服从的自己感到的愤怒。 让野外的野兽能够在野外生活……自己明明是秉持着这种想法走过来的,然而现在,自己却又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一面抚摸着包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艾琳一直凝视着光。 * 快到中午的时候,达米雅只带了一名硬盾成员,便来到拉萨尔王兽保育场。 初夏强烈的日照穿过云层洒在草原上,走在上面的时候,带着草味的热气扑鼻而来,包围住达米雅全身。 才听到“嗡……”的声音,蚊子就已经停在达米雅的耳垂上了。看见达米雅打蚊子的模样,负责带路的欧里非常抱歉地说: “让您特地跑到这种蚊虫滋生的地方……” 达米雅苦笑。 “又不是你害我被蚊子咬的,别在意。” 全身长满毛的王兽应该不在意什么蚊子吧!它们全都散布在草原各处晒着太阳。 “……艾琳在那里。” 达米雅眯着眼睛朝欧里指的方向看去。 就像在卡萨鲁姆看到的光景一样,王兽全家都待在草原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就站在它们旁边。 “真是奇妙的女人。昨天晚上,她整个晚上都陪在那些王兽身边。” 达米雅开始朝着艾琳走去。 欧里赶紧抓住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以便应付任何紧急状况,之后才跟着达米雅走去。 走到艾琳听得到的地方之后,达米雅停下脚步,对着艾琳大喊: “艾琳——到这里来。” 王兽们威吓似的竖起脖子上的毛,开始发出低鸣声,然而在艾琳说了一些话之后,它们的低鸣声就降低了。 艾琳拿着那个形状奇妙的竖琴,用弯曲的左手夹着,走了过来。她的表情很冷静,不过脸色比昨天还差。 “你还好吗?” 达米雅说完,艾琳便讶异地看着他。 “您是指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啊!你的脸色很糟糕耶!” 艾琳的眼中浮现苦笑的神色。 “因为我睡不着……不过身体状况和操纵王兽的技术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他觉得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这么说的同时,艾琳把目光转向欧里。 “你要试试看吗?” 欧里的眼神僵住了。 “……也不是强迫你一定要试喔!” 达米雅用沉稳的声音说: “如果有其他长年照顾王兽的人,也可以带那个人过来。” 欧里耸起肩膀。 “在拉萨尔王兽保育场里,照顾王兽最久的人就是我,就让我来试吧!” 这么说完之后,欧里又补充道: “可是,我觉得用那些王兽来试验有点不妥。那些王兽和艾琳小姐有特别的感情,所以如果要试验,还是找艾琳小姐不曾照顾过的王兽比较好吧!” 艾琳点点头。 “你说得对,那就找你亲自悉心养大的王兽吧!这样子得到的结果也比较有可信度……要找哪只王兽呢?” 欧里没想到艾琳会立刻同意,露出不解的表情,不过他还是指着草原南边的一只大公王兽。 “用那只沙旺怎么样?它是我养大的王兽,也是全拉萨尔的王兽之中最美丽的大王兽。” 艾琳看向欧里指的王兽。 确实,它的身型是这里的王兽最大的,不过毛色的光泽却连埃格都不如,更别说是光了。 欧里大概看见了艾琳的表情吧,他的太阳穴暴出青筋。 “……你对拉萨尔的王兽有什么不满吗?” 欧里的声音中隐含的恨意之深,让艾琳不由得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有什么不满。” 达米雅伸出手抓住艾琳的肩膀。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也在这一瞬间骤然消失了。 “要用什么方法进行呢?” 达米雅用冷静的声音询问。 这个人是个聪明人,艾琳心想。 艾琳重新整理情绪之后,回答: “……就让我来教你喂饲料的技术吧!” 大概是不知道艾琳的话中含意,达米雅和欧里都面露惊讶。 “喂饲料的技术?” “嗯。我来让两位看看在不使用无音笛的情况下,喂那只王兽吃饲料的方法。” 欧里脸色大变。 “别开玩笑了,你要在不使用无音笛的状态下,接近王兽到可以喂饲 料的程度?” 艾琳点点头。 欧里注视着艾琳。 “发生了那么惨的事件之后,你还打算做这种事?” 艾琳用晦暗的眼神回视欧里。 “嗯……以防万一,我们就随身带着无音笛,以便互相保护对方,这样子就不会发生跟那个时候一样的事情了。你觉得呢?” 欧里表情紧张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艾琳随即也点了头。 “我先来试。如果我成功的话,再教你怎么做,请你试着用同样的方式接近王兽。” 这么说完之后,艾琳态度轻松地朝着王兽走去。 野兽们彼此之间会刻意保持距离,所以一旦有人超过了这个距离,就会被视为别有所图。 乍看之下,艾琳的步调很随便,不过她其实是一边打探着这个距离,一边前进的。那只叫做沙旺的王兽一直盯着接近的艾琳看。 当艾琳走到再前进十步就能碰到沙旺身体的地方时,沙旺突然站了起来,张开翅膀。 艾琳停下脚步,静静地向后退一步,和沙旺面对面。 看见巨大王歜眼睛的那一刹那,恐惧突然从艾琳的腹部街上胸口。为了压抑这股恐惧,艾琳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艾琳觉得自己和沙旺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就像是在抚摸这堵空气墙一般,艾琳开始奏起竖琴。那是王兽在感到心满意足时,所发出的那种想打瞌睡的声音。 在琴声响起的瞬间,沙旺的头后退了一些,接着便一动也不动了。 不久之后,沙旺开始从胸口发出比艾琳弹奏的声音高了许多的鸣叫。 艾琳垂下肩膀,松了一口气。接着,她也弹出了同样的声音,就像是在打招呼一样。 欧里倒抽了一口气。 艾琳一面弹奏竖琴,一面朝着王兽接近。 走到几乎可以碰到王兽的地方时,艾琳便开始做出丢饲料的动作,欧里一边看着这幅景象,一边喃喃说道: “……那个女孩是魔术师。” 达米雅听这句话之后,看向欧里。 “如果你害怕的话,就带别人过来吧!让一个因为恐惧而瑟缩的人来尝试是没有意义的。” “没那回事……我当然还是会害怕,可是如果能做到她做的那种事,我还是会想试试看。” 达米雅微笑。 两个人沉默地等待艾琳的归来。 站在两个人面前的艾琳用手指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示范拿竖琴的方法,一边仔细地告诉欧里要弹哪根弦。 在欧里可以弹出完全相同的声音之前,艾琳让欧里练习了好几次,还告诉他走到什么地方的时候,沙旺会开始警戒。 “……可以了吗?” 被这么一问,欧里紧张地点点头。 “绝对不要勉强自己。就算第一次办不到,还是有可能在重复了几次之后成功,可是一旦受了伤,就全盘皆输了。所以只要一感觉到有危险,就请你立刻逃走,我会拿着无音笛在后面准备的。” “……我知道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欧里迈出步伐。 沙旺的动作和刚才一模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走近的欧里。 欧里就照着艾琳说的,一边谨慎地确认沙旺的警戒区域,一边向塔接近。 就在沙旺张开翅膀的那一瞬间,欧里立刻停下脚步。他屏着气,悄悄地移动僵硬的手指,接着开始依照艾琳刚才教的方法弹奏竖琴。 沙旺就跟艾琳方才示范的时候一样,一直静静地聆听着琴声。可是不管过了多久,它都没有发出那个高亢的叫声。 汗水从欧里的额头上沁了出来,他不断地弹奏着那个声音,然而沙旺还是不予回应。 欧里感觉到达米雅和艾琳的视线,忍不住又向前踏了一步。 “……啊,不可以!” 艾琳喃喃说完之后,拔腿就跑。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沙旺也发出了从喉咙挤出来的警戒声,朝着欧里冲过去。 一边看着欧里反弹似的丢开竖琴,艾琳一边把无音笛放在嘴边吹响。 彷佛撞到了无形的墙壁一般,沙旺维持着向前扑去的姿势撞上欧里,之后就像一尊雕像般倒落地面。 飞奔过来的艾琳用右手抓住欧里的手臂,帮他从王兽身下钻出来。 “你还好吗?” 欧里看起来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过脸色铁青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我把竖琴丢出去了……” “请别在意,我待会儿再捡就好了。” 艾琳把欧里的手臂绕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欧里咬着牙站了起来。他的右膝似乎使不上力,他把一半的重心放在艾琳身上,单脚跳回达米雅那里,这个时候,沙旺才抖着身子站起来。 “它不会攻击过来吗?” 艾琳和欧里都对达米雅的话摇摇头。 实际上,沙旺非常暴躁地自残了好一阵子。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后,它才恢复原本的姿势蹲下。 看到它蹲好之后,达米雅便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那只王兽不回应欧里弹奏的竖琴?” 艾琳摇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以前我在卡萨鲁姆让朋友和艾萨儿教导师尝试的时候,情况也一样。就算他们弹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王兽还是没有反应。” 艾琳扶着欧里,让他在草地上坐下。 “可以请你把裤子卷起来吗?” 欧里点点头,把裤子卷了起来,结果发现自己的膝盖上出现了一块紫色的瘀青。艾琳轻轻地摸着膝盖周围,确认是否骨折,同时低着头说: “达米雅大人,您知道魔性之子这个字吗?” 达米雅的脸上蒙上些许阴影。 “知道。怎么了?” 艾琳停下手,抬起头来。 “我就是魔性之子。小时候,我经常听到人们说我是在禁忌的交媾下生出来的孩子。我非常讨厌这个字眼,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说法,不过到了最近,我渐渐开始觉得这是真的了。” 艾琳再次垂下目光看着欧里的膝盖,小声地说: “我一定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的人。” “——艾琳。” 达米雅缓缓地摇摇头,叹息似的说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就这么讨厌操纵王兽,讨厌到觉得自己是魔性之子吗?” 达米雅平静地对低头不语的艾琳说: “你这么聪慧的女孩竟然没有发现,其实你在降临之野引起的奇迹,是能够拯救王兽的。” 父琳皱着眉头看着达米雅,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大公的武力来自斗蛇,他们的权势全是源自于斗蛇的力量。当他们看到有人可以操纵王兽轻松地屠杀那些斗蛇时,心里会怎么想,你应该不可能不知道。” 艾琳睁大眼睛。 看见艾琳的表情之后,达米雅露出微笑。 “你懂了吧?你和那只王兽的命运是和我们的胜利息息相关的。” 要是其他国家的人们知道,光靠一只王兽就能轻易杀死大量的斗蛇,大公率领的斗蛇部队就会陷入空前的危机。要是大公想成为这个王国的王,一定会想尽办法在被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之前,将这个秘密葬送于黑暗中的。 “我们是这个王国的王这一点,对你和王兽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请你谨记于心。” 艾琳没有听见达米雅的这句叮咛。 她的心跳剧烈——突然浮现在眼 前的可能性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动摇。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如果让大公当上王,状况就会完全转变了。 (如果让以斗蛇称霸的那一方称王的话,操纵王兽的技术就会被永远封印了……) 看着欧里淤血的膝盖,艾琳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5、形迹败露 “听说您有事找我。” 耶尔一低下头,达米雅便大方点头。 太阳早已下山,大烛台上的火光将达米雅的起居室里那些豪华的金属日用品照得熠熠生辉。 “在那里坐下,我有事情要问你。” 耶尔遵照达米雅的指示,在椅子上坐下之后,达米雅打开了放在圆桌上的深绿色玻璃瓶的瓶盖,在两个杯子里注入琥珀色的液体。 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耶尔之后,达米雅稍微举起杯子。 “这不是酒.是哈拉克,也就是用黑蜜调味的香草饮料……这是赐给姑妈的,只喝一口也没关系,你就陪我喝一下吧!“ 看见达米雅一口气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饮料,耶尔也喝了一口哈拉克。强烈的香草味直冲鼻腔。黑蜜的甜味之中,掺杂了某种刺舌的苦味。 把杯子放在桌上之后,达米雅深深地坐进椅子里。 “你听说今天的事了吗?” “……今天的事?” “艾琳做的试验。” 喔,耶尔点点头。 “是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一边再度在自己的杯子里倒满哈拉克,达米雅一边说: “光靠今天的结果还是无法断定,而且如果用艾琳的方式养育王兽,日后再尝试看看的话,搞不好结果就不一样了。话虽如此,这么做还得花上好几年。所以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能够操纵王兽的人就只有艾琳一个人了。” 达米雅的嘴角微微上扬,看着耶尔。 “她是个具有不可思议魅力的女孩,不过缺点就是个性太过认真了。你不觉得吗?” “……” “她明明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操纵王兽能力的人,为什么还老摆出一张悲情的脸呢?” 此刻,达米雅的微笑消失,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 “我想问你的就是这件事。那个女孩跟姑妈说了什么?为什么只能对姑妈说,却不能告诉我呢?” 耶尔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请您原谅。如果有必要的话,艾琳一定会亲口告诉您的,我什么都不能说。” 达米雅叹了一口气。 “你也真是个死板的男人哩,耶尔。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嘛!如果由人类操纵王兽会造成什么可怕的情况,而我却不知情的话,我搞不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呢!” 耶尔凝视着达米雅。 “您有可能因此而决定不使用王兽吗?” 达米雅的眼中再次浮现了浅浅的笑意。他坐直身子,深深地把身体靠在椅子上,说: “不,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然后,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道: “男人这种生物,只要为了国家和伴侣,不管多莽撞的事情都会铤而走险,不是吗?” 耶尔感受到一股撞击似的冲击掠过胸口,让他不由自主地板起脸孔。 达米雅一脸害羞地说: “以现在的状况来看,这件事情还不能公开,所以你就先放在心里——其实就在刚才,真王接受我的求婚了。” 耶尔注视着达米雅一会儿之后,立刻低下头。 “……真是恭喜您。” 达米雅大方地笑着接受了他的祝福。 “嗯,我也松了一口气,这下子这个国家就安泰了。” 抬起头后,耶尔吃了一惊。 达米雅虽然面带微笑,可是眼中却浮现冷峻的神色。 “‘神速耶尔’……” 达米雅揶揄地说: “你这个救了姑妈好几次的聪明人,肚子里面一定藏了很多表面上看不出来的秘密吧:现在也是,虽然嘴上说着祝福的话,你的内心一定在想别的事情,不过,你错看我了喔!” 达米雅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耶尔。 “我不是为了私欲而促成这段姻缘的……仔细想想,除了赛米雅之外,我是第二个继承了最多真王血统的人。对这个王国来说,赛米雅跟我结合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这样才能在维持最纯正的神明之血的情况下,来统治这个王国。神圣真王秉持着高洁之心治理王国,而大公则为了守护这分高洁而牺牲小我、接受污秽——这个持续了三百年之久的形式,是他国所没有的优秀传统。下是吗?” 达米雅用着跟平日那种开朗的声音完全不同的音调说: “这个王国会动乱成这样,就是因为人们对真王的信仰变淡薄了。你也听到大公的儿子说的话了吧?再也没有比那番话更能代表这个王国生病的东西了……那个男人就是这个王国的病徵。可是啊,就某方面来说,那个男人也是个令人感激的存在。因为只要神的惩罚降临在那个集王国的病徵于一身的男人身上,就是最清楚的启示了。” 冷汗流过耶尔的背。他拚命地忍住在体内流窜的恶寒。 达米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远方的雷鸣一样. “大公在降临之野上看见奇迹之后,一定会打从心里相信真王就是真神吧!” 达米雅站了起来,伸手指向大门。 “你可以走了,耶尔——再过不久,你也会从这个辛苦的工作中获得解放的。” 从达米雅的起居室来到走廊之后,在门外守卫的硬盾部下拿出一个小信封。 “刚才打杂的人拿了这个来,对方听说耶尔大人在这里。” 点头接下信封之后,耶尔开始在广阔的走廊上迈开步伐。 通往真王寝室的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充满了初夏夜晚的温柔静谧感。耶尔靠在栏杆上,想要把信封拆开。仔细地看了自己的手之后,耶尔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该不会……) 从刚才开始,恶寒就一直频频袭来,现在耶尔的全身已经不断流出冷汗了。 一定是那杯哈拉克里面掺了什么东西。 耶尔短暂地闭上眼睛。 (被发现了吗?) 睁开眼睛之后,耶尔用牙齿撕开信封,再用颤抖的手指摊开里面的信纸。那是负责打探达米雅的部下给自己的信,上面只简单地写着“在东厩等你”而已。 把信封塞进怀里之后,耶尔从栏杆的夹缝中来到庭院里。 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奇妙的闷声,好像双耳被金属遮盖住一样。 耶尔拆掉了肩膀上的饰带拿在左手上,再从背带上拔出短剑。他的右手紧紧握住短剑,用带子把拳头和剑柄缠在一起,然后用牙齿咬住带子的另一头,打了一个结。当绑着短剑的手无力地垂下之后,耶尔便踏进包围着王宫的森林中,笔直地朝着马厩走去。 即使耶尔很小心,细小的树枝还是勾到了他的手臂和腰部,发出反弹的声音。他的身体颤抖,步履蹒跚。 满月的晚上。 树木细细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网子。 耶尔摇摇晃晃地在这个黑网中前进。 不久之后,他穿过了森林,来到一片广大的草地上。这里是东边的马场,月光让夜空带着些许黄晕,草地上则彷佛下了霜一般发出淡淡的光芒,浮现在眼前。 马厩的屋瓦边缘也被淡淡的光芒镶了边,然而马厩却沉进了黑暗之中。 耶尔眼里的风景不停地摇曳着,脑中的声响越来 终章 兽之奏者 1、拂晓 从半夜开始增强的风,直到拂晓时分都没有减弱过,不断地吹动着帐篷。 舒南早就已经醒来了,不过还是躺着聆听风声。 父亲应该也在隔壁的帐篷里,听着宛如人类在呜咽的哭声吧!在天地之间哭泣的风声,是否是三百年前在这个降临之野四散的亡灵们的声音呢?还是试图封闭以这片原野为起点的三百年历史的那个女人含恨的声音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舒南坐起身。 他没有叫随从,自己利落地穿好衣服,站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觉有一张薄纸掉在帐篷里的地板上。 捡起来之后,舒南看见上面只写了短短的三行字。 ——我等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您能称王让我等由衷感到喜悦,借此再次向您表达坚贞不二的忠诚。 我等会在暗中保护您的。 舒南紧紧握住这张盖着代表了“血与污秽”的象征,也就是红色斗蛇鳞片的纸。 有个人影在帐篷的另一头移动,心腹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您醒了吗?” 舒南走到外面,看见家臣一脸严肃地站在眼前。 “什么事?” “在下已禀报过,从昨天晚上起,王宫的人们就开始在丘陵上搭帐篷了,然而在黎明之前,又有大型的货车趁夜驶上丘陵,驶进真王用的帐篷旁边的大帐篷里。” 舒南用手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抬头看着丘陵。太阳未升起的大地轮廓稍微亮了一些,平缓的丘陵看起来仍然一片漆黑,其上还有好几个帐篷的小影子。 “……哈尔米雅陛下遭受斗蛇袭击的时候,”家臣压低声音说: “听说有王兽从天而降,保护了陛下。” 舒南用失焦的眼神看着丘陵,没有回答。 “如果货车送来的是王兽……” 这个时候,舒南的唇边突然浮起笑容。 “——士兵的尸体布满原野,哀伤的声音直达天际,看哪,金发的神明从诸神之山的遥远彼端,临静此地,原野上的斗蛇俯首让出一条路,王兽从天而降,保守神人……” 在口中喃喃自语似的吟出这段话后,舒南看向家臣。 “我们不是为了战争而来到此地的,而是为了确认诸神的旨意,才在这里的。如果王兽真的能够保护真王,让奇迹发生的话,那就让我们好好见识一下吧!” 看见父亲从隔壁的帐篷现身后,舒南平静地说: “来吧,时候到了。整队。” 当舒南眺望着丘陵的时候,耶尔正好在丘陵南侧的那片斜面旁那棵被树林包围的古木上,从浅眠中醒了过来。古木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过还是被风吹动了一整晚,频频用树梢打着耶尔的身体,不让他入睡。要是这阵风不停的话,弓箭的准度就会明显下降,自己只能冒着危险靠近了。 舒南依约在丘陵下方的原野召集了斗蛇部队。 耶尔偷偷和凯尔见面时,凯尔说,舒南担心其他国家的士兵会乘虚而入,所以只召集了三分之一的斗蛇部队,剩余的斗蛇部队则留在次男努根身边,不过如此阵仗还是令人胆战心惊。一名武装的硬盾成员在这种状况下混进去,应该不是不可能的。 凯尔知道耶尔一直长期探查达米雅的消息,所以非常担心耶尔的安全。 王宫中的人因为害怕王国会从此崩塌而惶恐不安,之前还很确定的东西全都变得不确定。立足点若是不够坚定稳固,就连忠诚之心也不再有意义,凯尔开始害怕自己会在降临之野为了保护真王而死。就在凯尔自问忠诚为何,并开始动摇而感到迷惘的时候,他还是依耶尔的要求,给了耶尔一套硬盾的武装装备。 凯尔用有点自暴自弃的口吻说: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只要知道你在身边,我就会稍微安心一点了。” 耶尔苦笑着接下装备。 “在这种情势下,我这种人就像是被大浪卷走的稻草一样……可是,在这条路上,我的行动完全都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所以我希望至少在结束的时候,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目送这一切。” 没错,自己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今天在这个降临之野上发生的事,再来决定自己的行动。 逝世的哈尔米雅瘦高的身影突然浮现在心头。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耶尔被她的身高吓了一跳。虽然她会温柔地对自己微笑,可是却散发出一种无法亲近的威严,让耶尔只能低下头,无法动弹。 自己一直是为了保护那位大人而活过来的,然而最后,自己却无法好好保护她,葬送了她的性命。那位大人一定觉得很遗憾吧!让年纪尚轻的孙女在这种时候扛起重大责任,自己却只能撒手人寰,这一定让她觉得心有不甘吧!不管政治和亲情的距离有多么遥远,耶尔还是无法原谅用那种残酷的方式害死自己亲人的达米雅。 树枝间的天空缓缓从群青色变成淡紫色。不管今天如何结束,同样的黎明还是会在明天再度造访。耶尔闭上眼睛。现在,艾琳应该已经到达丘陵上的帐篷里了。她会用什么样的想法,度过现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呢? 一面听着风声,耶尔就这么闭眼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 2调弦 “……太阳升起了。” 听到从帐篷外面传来的声音后,赛米雅掀开布帘,挂在两边。 就在她来到室外时,含有青草味的风猛然吹来,害得她差点站不住脚,衣服也跟着随风飘荡。 眼前的风景让赛米雅屏息驻足。 一望无际的辽阔原野,从阴暗的云中射下来的几条光束。虽然云层是厚重的灰色,不过蕴含着阳光的地方还是散发出朦胧的银色光芒,当强风吹过时,光线还会细细地流泻出来。赛米雅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要乘风飞翔到广阔的原野去了。 “……用不着哭,赛米雅。” 温柔的声音传来,在赛米雅没有察觉的时候,达米雅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仿佛静静地守护着她似的。达米雅一说,赛米雅才发觉泪水流过了自己的脸颊。 “他们召集了那么多斗蛇,确实声势惊人,不过那是你的军队,根本不用害怕。” 赛米雅对达米雅的话摇摇头。 “……我没在看斗蛇军队。” 赛米雅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斗蛇军队就是无法映入眼帘,在达米雅出声之前,她根本没看见斗蛇的大军。披着黑色鳞片并排成一列的整齐斗蛇群们,和骑在他们背上,穿着耀眼铠甲的战士们,以及随风飘扬的上千面旗帜,这些东西看在赛米雅眼里,一直都只是风景的一部份而已。震撼了赛米雅的心的,是天和地的摸样。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这片土地显得庄严而美丽,最重要的是广大得令赛米雅不敢相信。 眼泪不断划过脸颊。到了这个年龄才看见这这幅风景,坐在真王这个位子上才会感到的哀伤直逼胸口,让赛米雅无法止住眼泪。 大概是风向改变了吧!斗蛇的气味突然浓了起来。光倒竖起脖子上的毛。 “斗蛇在很远的地方,你冷静一点。” 看着已经绑上骑乘工具,正在等待飞翔指示的光,艾琳沉下了脸。等到斗蛇部队开始接近时,恐怕就很难控制光了。 这个时候,帐篷外面突然骚动了起来。艾琳悄悄地走进布帘,听到了守卫男人们的声音。 “……那是什么?后攻部队吗?” “那是次男努根的旗印。发生这种大事,他一定也不想留在领地,所以才会赶过来的吧!” 艾琳掀开布帘 走到外面,不过守卫的士兵只瞥了她一眼,没有制止她。 令人发寒的光景出现在眼前,平缓的丘陵下方的原野,全被密密麻麻的斗蛇大军给覆盖了。 着和艾琳小时候看过好几次的斗蛇骑乘训练不同,是实际作战时才会有的阵势。人和斗蛇合二为一,看起来漆黑一片。等到护卫的对话一中断,艾琳就只听得到风的声音了。 斗蛇大军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黑压压地聚集,让人无法想像生物的数量竟然如此庞大,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忽然间,艾琳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以前看到过的蜜蜂分封的光景。 为了和女王蜂一起生活,一口气蜂拥而出的黑色蜜蜂群…… 人类也会舍弃旧的女王,像蜜蜂那样分成不同的群体。然而蜜蜂只是分开而已,人类却非得把旧女王杀死不可。艾琳吸了一口气,涌上心头的,是非常类似哀伤,但却比哀伤更空虚的情绪。 在排列整齐的部队旁边,也就是艾琳的右手边,出现了很奇妙的动静。新的斗蛇部队接二连三地来到,加入阵队。刚才守卫男人说的大公次男的旗子,就是那个有着鳞片花纹的旗子吗?新来的军队数量比已经排列整齐的军队多了很多。 新来的军队派了一名背着鳞片花纹旗帜的快马传令兵,前往穿着闪闪发光的美丽铠甲,站在最前列中央位置的两名骑兵那里去。 那两名骑兵大概就是大公和长男舒南吧!他们气宇轩昂地骑在“牙”身上,后面站着举着大公旗帜的旗兵。传令兵的马匹一直在大公和次男之间来来去去,不过到了最后,次男的军队还是没有离开,留在原地。看到这里,艾琳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帐篷附近,赛米雅和达米雅的身影也随之映入眼帘。他们两个人一边看着眼下的光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接着达米雅突然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望向艾琳这里。 “艾琳,光的状况怎么样?” 艾琳压着被风吹进眼睛里的头发。 “……没有大碍。” 达米雅微笑。 “是吗?到时候,会有人用力从左右两边扯开帐篷。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就骑着光起飞吧!” 艾琳没有回答,把目光移到赛米雅身上。可是,赛米雅并没有看这里,只是用茫然的眼神凝视着斗蛇大军的方向。 云层流动,太阳也不经意地出现了。怱然间,天和地都亮了起来。在这片光芒中,随着大公举起右手的动作,数百支战笛也在同一瞬间吹响。彷佛哭号一般的声响涌起,乘着风撼动了降临之野,让听的人全身颤栗。这个声音之中,还掺杂着摩擦地面的声响——斗蛇开始进军了。 眺望着有如黑色波浪一般爬满丘陵的大军,赛米雅突然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心神。 不知道达米雅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那是你的军队—— 苦笑在赛米雅的唇边浮现。 (当我承认那是我的军队时,真王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消失的是某个遮盖住这个王国里的所有人们的心的无形之物,而这个东西一旦毁坏,就不可能再复原了!赛米雅不想舍弃各个世代的真王们守护了三百年之久的和平生活……可是,就算和达米雅结婚,也已经无法守护了——赛米雅终于察觉了这一点。 看着逐渐逼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长相的舒南他们,赛米雅对着站在旁边的女官说: “把蓝色的旗子拿过来。” 达米雅反射性地把脸转向赛米雅。 “什么……” 赛米雅抬头看着达米雅,静静地说: “我没办法和你结婚,达米雅舅舅——要我跟你这个为了统治国家不惜杀死祖母的人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的。” 达米雅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短暂的沉默之后,达米雅叹了一口气。 “你记得我之前送给你的那个王宫模型吗?” 不知道达米雅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的赛米雅皱起眉头。 “那个模型很精美吧……赛米雅,重要的不是要怎么做出精巧的模型。只要有好的模型,人们就能在其中过着安稳的生活。” 听完达米雅的这番话,赛米雅断然别过脸,看向爬上来的舒南。 “……不管再怎么精巧美丽,我都不想在不能动的模型里生存。” 一边看着骑着丑陋的斗蛇慢慢爬上来的舒南,赛米雅一面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 “我和舒南生下来的小孩,会同时背负着这个王国的神圣和污秽……虽然我的小孩不会是神,而会是人类,不过这个孩子一定打从一开始就可以看着这片广阔的天地生活吧!” 如果赛米雅在这个时候看向达米雅的话,一定可以看见他眼中浮现的哀伤光芒。 然而,女官的惊叫声让赛米雅讶异地转过头,她看见达米雅拿着蓝色的旗子。 “我不会让你举起这种东西的喔,赛米雅。” 达米雅脸上露出了小时候赛米雅恶作剧时,他总是会露出的困扰笑容。 “还我。” 赛米雅伸出手,不过达米雅还是保持微笑,动也不动。赛米雅大喊: “硬盾!把达米雅手上的旗子抢过来!” 可是,周围的硬盾却完全没有动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硬盾已经分为两派,其中一派用短剑抵着另一派的脖子。 “在这种时候,有先见之明和没有先见之明的人的命运,就会出现这样的分歧。” 达米雅用沉稳的声音说完,便将目光投向艾琳。 “好了,时候快到了,回到帐篷里骑上光吧!聪明如你,不用我多说,应该知道要先杀掉哪只斗蛇吧?去吧!” 艾琳咬着牙注视着达米雅。达米雅的眼中浮现了冷酷的光芒,丝毫不为所动。 艾琳缓缓地移动着彷佛不属于自己的脚,打算走进身后的帐篷时,她突然发现一直站在帐篷旁边的硬盾不见了。 艾琳朝着她刚才站的地方看过去,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在艾琳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和她擦身而过了。在错身的刹那,艾琳看见一个亮亮的东西从那个影子的手上飞了出来。 艾琳回过头,发现那个留下白色残光飞出去的东西,彷佛被吸过去似的,不偏不倚地刺上达米雅的右手。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眨眼间发生的,艾琳连声音都没听到。在鲜血从达米雅的手中喷出来之前,飞奔过去的影子就已经绕到达米雅背后,用手背箝住他的脖子了。 “……艾琳!”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万物的声音才再度回来。 “把旗子捡起来,拿给赛米雅陛下。” 艾琳呆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身影。即使知道耶尔已经控制达米雅了,艾琳的身体还是仿佛麻痹了一般,无法动弹。 “快一点。” 艾琳点了头之后,身体才终于像是回魂一般劲了起来。艾琳跑向两个人身边,捡起了掉在达米雅脚边的旗子。从达米雅的手臂上流出来的血让青草变得又湿又红。 艾琳先甩了一下蓝色的旗子,把上面的污泥抖掉,才交给赛米雅。 面无血色的赛米雅接过旗子之后,像是担心自己会犹豫似的紧闭嘴唇,迅速地高举起旗子,对着爬上来的大公他们用力地摇晃。 大公旁边的年轻人立刻停住“牙”,脱下头盔。 年轻人脸上浮现出彷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般的表情。 下一瞬间,最前线爆出欢呼声,这个欢呼声犹如波浪一般不停地向后传去。 摇瓶地面的欢喜之声并没有传到大军的右翼,正处在开心情绪当 下的大公和舒南都没有发现右翼的沉默情况。两个人同时脱掉了头盔,从“牙”的背上下来,在他们把军旗交给“牙”之后,便开始徒步爬上丘陵。就在他们只差几十步就要抵达丘陵顶端时,斗蛇的军队随着一阵地鸣开始发生骚动——右翼最前线的“牙”突然猛烈冲向大公和舒南。其他军队也跟着前进,在眨眼间隔开了他们两人和他们身后的军队。 一个扬着鳞片图案旗帜的斗蛇战士朝着天空高举宝剑,接着笔直地朝着大公冲了过去。比马的速度还快的斗蛇彷佛在空中奔驰似的一口气冲上斜坡,以非常近的距离从刚拔剑的大公旁边飞奔而去。斗蛇停下来的时候,鲜血也从大公的脖子飞溅出来,大公的双膝才颓然碰上地面,人就跟着倒了下去。 “父亲!” 舒南哀叫着扶起父亲,不过大公早已气绝了。 浑身沾满父亲鲜血的舒南一回过头,就看见掀起头盔面罩的战士的脸。 “……努根。” 横眉竖目、样貌异常的弟弟就在舒南眼前。 “大公是忠臣之士才能担任的职位。我绝对不能让这个名字被冠上逆贼的污名。” 努根反抗地大喊,再次把沾满了父亲血迹的剑指向天空。 试图帮助大公的军队和抵御他们的军队相遇了。 打算协助大公的士兵之中,有人连声喊着:“血与污秽!血里污秽!”斗蛇互相撕咬。激烈的战争就此展开。 赛米雅他们静默地注视着斗蛇纷乱的内战。 看见大公身亡,舒南也不得不与弟弟刀剑相向时,赛米雅颤抖着大叫: “来人!来人啊,救救舒南!” 赛米雅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任何人行动,便惨白着睑转向艾琳。 “艾琳……” 赛米雅双手合十,彷佛祈祷一般对着艾琳大喊: “艾琳!” 如果舒南死了,她就只能和达米雅结婚,让杀死父亲的次男成为大公了。和乱了方寸的赛米雅恰恰相反,达米雅非常冷静。艾琳看到这样的达米雅,就立刻了解这都是达米雅的计谋了。 这一瞬间,艾琳下了决心。她对着赛米雅点点头。 “在下去救他。” 泪水从赛米雅的眼中落下:“拜托你——我向你发誓,只要你成功救出舒南,我就解放王兽,永远不把它们视为真王的武器。” 艾琳看着赛米雅的眼睛,又点了一次头之后,便拔腿快跑。既然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让王兽飞上天空,王的誓言或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即使如此,艾琳也不再迷惘了。一旦让控制斗蛇的人称王,所有的事物就会大幅改变。如果不希望发生这种事的话,就非救舒南不可。 (光,我还是把你当成武器使用了。) 艾琳在心中对光这么说。就算对光这么说,光也不会理解;就算知道这仅仅是在自己的内心盘旋的想法,艾琳还是觉得自己更应该告诉光。艾琳的脚一踩上大地,胸口的无音笛便随之弹起。每当无音笛敲上艾琳的胸口,艾琳的内心就感到一阵疼痛。 帐篷的顶部在一声闷响之后裂开,帐篷布也分成两块掉落地面。抬头看着突然亮起来的天空时,艾琳看见光眨了眨眼。扑鼻而来的斗蛇气味浓郁得让艾琳觉得恶心,光则已经张开鼻孔,倒竖起全身的毛了。艾琳迅速地把手上的绷带拆掉,一边甩着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一边看着对即将屠杀天敌感到兴奋的光。 然后,艾琳说: “载我。” 艾琳爬上了听命弯下身体的光的后背,把缰绳缠在左手上之后,便大喊: “飞起来!” 翅膀肌肉的跃动传到艾琳的腹部。就在她的腰部瞬间下滑的瞬间,光飞上了天际。 “去那个人那里!” 艾琳指着舒南叫了一声之后,伸开双手在光的耳朵里塞上耳塞。 看见在空中滑翔的王兽笔直朝着舒南飞去时,惊呼声从人们之中响起。 光的口中发出了高亢的长音。 听到这个声音后,包围着舒南的斗蛇开始翻白肚仰躺在地。 无法从突然卯同粗木一般倒下来的斗蛇身上跳下来的战士们,全都被压在斗蛇下方;被甩出去的战士们则滚落地面,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事情,一脸惊讶地看着天空。 光攻向努根骑的“牙”。它用爪子箝住“牙”的身体,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裂。 在飞散的斗蛇肉片和体液的浇灌下,努根从地上弹了起来,露出丢了魂似的表情,一直注视着光。光并没有停下来。它一一袭向无法抵抗的斗蛇,用爪子撕碎它们。光因为血而疯狂,一边从腹部发出愤怒和激动的声音,一边不断地杀戮,全身上下部沾满了斗蛇的血。 回过神来的战士们开始放箭,不过箭根本就无法射伤现在的光。 一只王兽在转眼间屠杀了几十只的斗蛇。 “光……光!” 艾琳拚命地拍着光的后背。她伸出手,拔掉光的一个耳塞,对着它的耳朵大喊: “住手,光!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在那里降落!” 然而,光并没有停止边发出低鸣边杀害斗蛇的行动。 “光,快住手!不然我要吹无音笛了喔!” 听到这句话之后,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斗蛇,降落在大地上。 以光为中心,斗蛇的尸骸呈放射状散开。当光降落地面之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斗蛇军开始围了过来。骑在斗蛇身上的战士们举弓搭箭,拉紧了弦。弦声一响,箭便如同雨一般咻咻地下坠。 艾琳低头从光的背上滑下来,跑到舒南身边。 “快来这里!” 艾琳抓着呆住的舒南的手臂,把他拉到光的身边,接着对光大叫。 “把这个人带到那里去!” 就在艾琳打算把舒南推上光的背后时,她感觉到一阵重击似的冲击,让她不由得向前倾倒。在她知道自己被箭射中之前,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你……” 艾琳推着打算说什么的舒南的胸口一把,用沙哑的声音说: “——骑上去,抓紧缰绳。” 舒南抓住了艾琳的手臂,打算把她拉上来,不过艾琳却拚命挣脱了他的手。 “不能载两个人……快去!” 艾琳把耳塞塞进光的耳朵里,推了它的胸口一把。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光还是正确地解读了这个举动的意义。听话地飞上天空,头也不回地离开的光突然开始变得模糊。艾琳双膝跪地,抬头看着天空。 反射着太阳光的光越来越模糊了。每当艾琳一呼吸,就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眼泪也滑下脸颊。 斗蛇包围着她的圈圈逐渐变小。闻到它们的气味时,一个念头闪过了艾琳的脑海:在此之前的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一瞬间的梦境呢?现在,自己正和母亲在一起,就快要被斗蛇吃掉了。 在它们的猄牙即将碰触到艾琳的短暂时间中,艾琳看见了一生的梦。约翰、艾萨儿、幽阳、多姆拉,还有耶尔的脸,全都像是被风吹过的云一般,短暂地浮现又消失。 光回应了自己的那一天的光景、第一次飞上天空的光景、发着光芒交配的光景一一在艾琳的眼睛深处浮现。 这是多么精采的梦境呀!艾琳露出微笑——她一面感觉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倾倒,一面不断地急促呼吸。 (妈妈……)就在艾琳的脸颊感受到青草的触感时,她突然恢复了意识,知道自己再过不久就会被斗蛇咬死了……当这个可怕的想法掠过心头的瞬间,一阵无可比拟的空虚随即在她的心底扩散开来。 母亲也是一边体验着这种感觉,一边死去的吗?在知道自己努力度过的一生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时,母亲是否也感受到现在的自己感受到的,这种蚀骨的空虚呢? (……我还不想死。)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地涌了上来。我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人生。艾琳一边发出呜咽,一边把力量灌进身体里。 斗蛇的脚步声摇撼着大地,逐渐接近。艾琳用左手的手肘撑着地上,并转过身体看着天空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她的意识也开始渐渐远去。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的一角,艾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呼哨声。随着高亢的呼哨声,艾琳还听到了振翅的声音。 某个庞然大物飞了下来。发觉那正是光的时候,艾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 光发出风箱似的呼吸声,露着牙齿、倒竖着毛,迅速地降落。斗蛇骑士们的怒吼和惨叫响彻原野,箭雨又开始落下。艾琳抱着头,紧紧地闭上眼睛。忽然间,阳光被挡住,艾琳感觉到眼前暗了下来。箭声和人的怒吼声都远离了,只有风平浪静似的静谧包覆着自己的身体。 艾琳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出现光那张巨大的脸。它用翅膀包住了艾琳,露出一张龇牙咧嘴的脸,对着艾琳。艾琳动也不动地看着光那张龇牙咧嘴的脸。忽然间,光的脸猛然冲了过来。艾琳吓得想要抓起无音笛,不过光的鼻子却以更快的速度撞上艾琳的胸口,被箭刺伤的后背立刻传来疼痛感。等到胸口被撞击而蜷曲着身子的艾琳伸长身体之后,光一口咬住了艾琳。艾琳发出惨叫,绷紧了身体,不过却不觉得疼痛。那不是被尖牙撕裂的痛楚,而是被粗粗的手指压住的压迫感。 当艾琳发现自己被夹在光的嘴巴深处,也就是没有牙齿的牙龈处时,某个温暖柔软的东西开始在艾琳的身体下方动了起来。 (……舌头?) 那是光的舌头。光灵活地用舌头翻转着艾琳的身体。最后艾琳躺在光口中的位置,是光的牙齿不会碰到艾琳的箭伤的横向姿势。用舌头包住艾琳的身体之后,光一踢便飞向天空。艾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抬了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吹乱了艾琳的头发。艾琳举起双手,把手臂放在光的鼻子上,看着它鼻子上的毛发出闪亮的光芒。 斗蛇的血腥味和残留的唾液就像是一件温暖的农服,让艾琳闭上了眼睛。一股热潮忽然从艾琳的心底涌上喉咙。 光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救了自己的呢? 自己不是它的孩子、不是它的父母、也不是它的伴侣,为什么? 自己明明吹了它那么讨厌的无音笛,彷佛鞭打它一般逼它听话,为什么? 害怕陷入天真的错觉,而封印自己心底对光的感情,在此刻宛如决堤似的满溢出来,掀开了某个艾琳早已忘却的东西。 (——我好想知道,好想知道……) 艾琳在心中对光这么说。 我好想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才会站在人兽间窄窄的深渊里,一根一根地拨动竖琴的琴弦,跟你说话。你也像是拨动一根一根的竖琴琴弦一般,对我说话。 我们就这么隔着深渊,探察着彼此未知的心。虽然我们时而会奏出有点差异、仿佛回音似的不和谐曲调。可是,双方的声音还是会像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成为意想不到的旋律…… 艾琳感觉到自己紧闭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只要被你救回来的这条命一息尚存,我就会站在那个深渊的边缘,继续弹奏竖琴。我会对着天地之间的所有野兽拨动一根根的琴弦,和它们说话,直到听见为止。 艾琳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下面,发现降临之野就在自己的下方,一直延伸到远处。她已经分不清斗蛇和人类了。他们全部变成了蜜蜂群似的黑点,天和地发出光芒,无远弗届地延伸。 一边听着光的胸腔深处发出的有力声音,艾琳不停地凝视着眼下的广大土地。 (接《探求篇》) 后记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面对着绝对不会跟人类亲近的孤高野兽弹奏竖琴的女孩——在好几年前,我的心里就突然浮现这样子的光景,久久不能忘怀。这只野兽是什么样的野兽?这个女孩又会怎么做?我一直联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然而在某一次偶然读了一本名为《蜜蜂养育、生产的实况和蜜源植物》的书之后,那个深受生物吸引的女孩身影就浮了出来。在这种形式下诞生的,就是这本《兽之奏者》的故事。 “奏者”有“向天子呈奏的人”的意思,不过在这里是指“演奏的人”。人一心一意地对着身处遥远彼端的他人传达想法时的哀愁和美丽——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乘着竖琴的声音,传达给阅读这个故事的各位,我会觉得非常幸福。请各位好好享受这个王兽和女孩的故事。 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得到了多方人士的相助。像是藤原养蜂场的藤原诚太先生帮我监修了养蜂相关的场景部分,还给我很多宝贵意见。当然,这个故事是描写异世界的故事,所以有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请各位把这些和事实不符的部分全都当成我的创作。还有,关于书中提及的蜂针疗法,这也不是外行人可以轻易尝试的疗法,我必须在此声明这一点。 而关于真王受伤的场景,我也从真正的医生——我敬爱的表哥,松木孝道医师那里得到了亲切而仔细的建议。不过说归说,这毕竟是一部幻想小说,所以关于医疗的部分也加了不少我自己的想像。如果有不正确之处,全都是我的责任。另外还有描绘出精美插画的浅野隆广先生,以及从我构思故事的阶段开始,就一直温柔细心地陪着这部长篇故事,帮忙它长大的责任编辑——讲谈社的长冈香织小姐,《兽之奏者》之所以能够问世,全都是托这两个人倾尽心力的福。 我要借着这篇后记,向这四个人献上由衷的感谢。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上桥菜穗子 序章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序章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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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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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耶尔的手札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停思索着发生在降临之野那件事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改变才行动的,可是至今我仍在怀疑:那真的是正确的判断吗? 真王视战争为不洁之物,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分洁净,而这个国家也把他们当作极宝贵的灵魂拥戴着,果然是个稀有的国家。 真王刚正不阿的思想和清高成为了民心的中心力量,这份力量非常重要。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靠着他人的鲜血和牺牲来维持这一切,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就算每一任大公都是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受到他国侵略而选择亲自染上战争的污秽,真王和真王领地的人民们也都该深思,长久以来都只有大公的领民奋战惨死这个事实的意义。 无论是大公还是大公领民,都和斗蛇很像。 他们就像这种浴血冲破敌阵、不论什么样的骑兵都无法战胜的凶暴生物;就像经年累月地守护了这个国家,却受人畏惧、嫌恶,随时会被舍弃的斗蛇们一样。 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斗蛇,你就会浮现在我的心头呢? 因为我总是能在屠杀斗蛇的王兽背上,看见你的身影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的母亲是被斗蛇咬死的关系呢? 你踏上的路,究竟会通往什么地方? 大公看见了王兽在降临之野轻轻松松地咬死理应所向无敌的斗蛇军。 没有人知道那头象征真王的美丽和伟大的野兽,竟然能够杀死斗蛇。不过,大公之所以会不曾对王兽的存在抱持危机意识,就是因为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也不会受到人类驾驭的野兽。 然而,大公看见了——你随心所欲地驾驭王兽,屠杀斗蛇的情景…… 既然人类能够驾驭王兽,所有的一切都会产生遽变。 真王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将王兽当成武器。真王的誓言是神圣的,她大概也能遵守吧。可是,你和王兽的立场仍旧非常危险,这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有人着手猎捕王兽,并试图得到驾驭王兽的技术。 不管是操纵斗蛇还是驾驭王兽,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不过即便如此,其他国家拥有王兽大军的日子还是会来临。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就得面对灭亡的危机了,大公不可能没有预见这个可怕的潜在危险。 斗蛇军——为了守护这个象征自我权力、保护这个国家的中枢军团,大公会如何走下一步棋呢? 无论那位年轻的大公怎么做,都一定会大大左右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驾驭王兽的人——的人生…… 第一章 来自过去的声音 1、“牙”的岩房 一瞬间,天空变得像正午一样明亮,不一会儿之后,惊天动地的声音响起了。 在撼动全身的雷声尾音消失之前,雨开始下了起来。这是一场大得让人觉得天空彷佛脱了底似的豪雨。 “……哎呀呀。”护卫官一面伸手关上了马车的车窗,一面苦笑。 “真是伤脑筋哩。要是不把马车停到岩房入口处的话,可是会淋成落汤鸡的喔!” 不过,坐在护卫官对面的女子却只是茫茫然地凝视着紧闭的车窗,对护卫官的这番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护卫官拨了一下开始泛白的头发,沉默地注视着女子一会儿,接着便再度对她说:“艾琳小姐,你刚才虽说把马车停在岩房前面一点儿的地方就好,不过看这雨势,还是请车夫把马车停在岩房入口处比较妥当吧?” 这个时候,艾琳才露出了回过神来的表情看着护卫宫。 “……不好意思,尤哈尔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名叫尤哈尔的护卫宫露出些微苦笑,又重复了一次刚才说的话。艾琳听完之后,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充满歉疚。 “在这种雨势下确实会被淋成落汤鸡呢——不过,要是让马接近岩房入口的话,饲养在里面的斗蛇就会激动起来,所以不能把马车停在入口旁边。” 尤哈尔眨了眨眼。“这我知道,可是在这种豪雨中,马的味道应该不会飘到岩房里去吧?” “嗯,不过因为斗蛇众很讨厌别人违反规范——” 尤哈尔对艾琳的说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就只能淋个一身湿了。”尤哈尔这么说着,然后从脚边的行李上面拿起两顶斗笠,并把其中一顶递给父琳。“可惜光靠斗笠恐怕没办法抵挡这阵雨……” 艾琳接过了斗笠,只是即便马车停了下来,她还是没把斗笠戴上,反而轻轻地放在座位上。接着,艾琳用平静的声音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尤哈尔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让您这么费心,可是因为斗蛇众很讨厌别人进岩房的时候遮住脸……不过尤哈尔先生穿着护卫官的衣服,我想应该无妨,至于我的话,还是这样直接进去比较好。”行了一个礼之后,艾琳便打算伸手打开马车的门,尤哈尔则静静地阻止了她,亲自压下把手,将门向外推了出去。 “请。” “谢谢。”艾琳再次对着尤哈尔低下头,走进了倾盆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立刻就淋湿了全身上下,不过艾琳却对爬满身体、流过脸颊、濡湿头发的雨水心怀感激——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湿润的树木和青草的味道轻轻的抚过脸颊。 在因雨而摇曳的风景中,爬过巨大岩壁上的漆黑裂口带着异样的存在感直逼而来,在那条裂口——养育斗蛇的岩房里忙进忙出的人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巢穴内外来去的蝼蚁一般。 尤哈尔从马车上下来之后,看守着岩房入口的卫兵们便倏地立正站好。 连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斗蛇黏液的甜味飘荡过来,让艾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衣领。 就在艾琳小心地踩稳脚步,以防跑进岩房时在泥泞的路上滑到的同时,沐浴在众人好奇目光下的她也拚命地锁住心门,不让自己被一拥而上的回忆给吞噬。 可是,斗蛇那仿佛吹响破裂金属管的埃格,仍旧宛如幻觉一般在耳朵深处响起——那个二十多年前的遥远黎明、那个让自己的人生起了莫大变化的黎明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同苏醒了——艾琳不由得簌簌颤抖。 这里并不是艾琳长大的斗蛇村,可是无论是入口处的辽阔空地“广间”,还是里面区分成好几个岩房的构造,几乎都和艾琳小时候非常熟悉的那个村落的斗蛇岩房一模一样。 岩壁上的火把发出燃烧的声音,人们的影子也在潮湿的岩壁上舞动着。 男性斗蛇众们严肃的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直盯着艾琳看。“广问”上铺着草蓆,斗蛇巨大的尸体就并列在上面。 已经死亡五天的斗蛇尸体上,连黏液都已经乾掉了,与其说是生物的尸体,看起来更像是涂了一层胶的木雕。 载着战士们在驰骋战场、无论什么样的骑兵都能撂倒的可怕斗蛇之中,身躯最庞大、总是负责打头阵、破坏敌阵的最强斗蛇就是“牙”。五天前,这些“牙”被人发现全部死掉了,对于管理托卡拉村岩房的斗蛇众来说,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负责调查“牙”的死因和处罚负责人是监察宫的工作,得知“牙”死亡之后,监察官立刻就来到了这个村庄,把负责照顾“牙”的男人绑起来带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公却下令延滞处分,并派了新的监察人员过来。 在知道大公派来的监察人员是女性之后,斗蛇众们的疑惑更深了。 艾琳将视线从“牙”的尸体上移开,然后走向靠着墙边站着的斗蛇众。 “首领是哪一位?” 一名白发男人稍微动了一下身体,做出了不知是点头行礼还是低头的暧昧动作。 他走近看见艾琳瞳孔的颜色,首领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在他开口之前,艾琳就先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不是雾之民,我的母亲确实是霸之民,不过她已经因为选择和家父在一起而被放逐了——家父是斗蛇众。” 首领的眼睛深处闪烁了一下,大概是在追溯古老的记忆吧?他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然睁大眼睛。 “你就是那个……阿格村的……” 艾琳点点头。 并排站在首领身后的男人们之间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年轻人面露疑色,不过年长的男性全都露出藏不住的惊讶表情看着艾琳。 这里距离阿格村很近,也有很多人的亲戚就住在阿格村。 以前,因为自己负责照顾的“牙”死亡而被监察官治罪,遭处投进斗蛇沼泽的残忍极刑的阿格村之女,其实就是雾之民苏洋。即便上面下令各方对这个消息三缄其口,在这个村子里仍旧人尽皆知。 岩房入口处起了骚动。 艾琳回头,看见一名穿着红色衣服、缠着粗饰带的男人走过了两名行礼的士兵之间。 看见那身衣着打扮的瞬间,艾琳便起了一阵让她头皮发麻的强烈憎恶感,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监察官……) 大概是听说艾琳抵达才赶过来的吧,他傲慢的脸上透出警戒的神色,快步朝着艾琳走了过来。 这名男子当然不可能是当年为了自保而处死母亲的监察官,然而光是看到那身衣服,就让艾琳反射性地心跳加快了。 艾琳把目光移回首领身上,并用不让正朝这走来的监察官听到的音量迅速地说:“我不是为了处罚斗蛇众而来的——我来是为了证明‘牙’的死和斗蛇众无关,请你务必要协助我。” 首领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我听说大公的使者来了,人在哪里?岩房里吗?” 在监察官的粗声叫唤下,艾琳转过身来。 “监察宫阁下,我就是大公的使者。” 监察官讶异地停下脚步,看着艾琳。“你?” “是的。” 监察官疑惑地扭曲着脸,威吓似的又向前走了一步,然而艾琳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就在监察官张开嘴巴,好像打算说什么时,护卫官尤哈尔踩着从容不迫的脚步走过来站在艾琳身旁,对监察官点头行礼。 “你就是亚拉克的儿子吗?跟令尊真像呢——令尊已经走两年了吧?” 突然被尤哈尔这么一说,监察官不由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不过看 到了白发护卫官的腰封绳之后,立刻睁大了眼睛。 “……您、您是‘黑铠’的……” 尤哈尔微微一笑:“不不不,我已经脱掉黑铠了喔。毕竟已经这把年纪了嘛!我现在跟在大公身边,优优哉哉地当大公谈天的对象。”这么说完,尤哈尔便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还有呢,有时候我也当女性的护卫——女性监察人员可能让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位小姐确实是大公委任派过来的监察人员。” 监察宫紧张地眨眨眼:“……那、那个,派新的监察人员过来,是代表大公对我的工作表现有什么不满吗?” 在艾琳开口之前,尤哈尔便摇摇头:“不是,只要你没做什么亏心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是负责管理和监察斗蛇众的,换句话说,你的工作就是人为疏失,不过这位小姐不是来调查人,而是来调查斗蛇的。” 一面听着尤哈尔用柔和的口气安慰着监察官,艾琳同时心想:这个人果然不只是单纯的护卫。 艾琳听说“黑铠”是守在大公身边的最强武士,而且还是选自大公的亲族中最具有智慧和武力的人们。如果尤哈尔过去曾经是“黑铠”,他也就是和大公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这个人……) 看着这名品格高尚、成熟稳重的男人的侧脸,艾琳想道。 (可能是来监视我的。) 会让身分这么高的尤哈尔跟着自己,应该就表示大公非常信赖这个男人吧。 对大公来说,自己是必须同时受到保护和监视的存在,即便自己已经深知这一点,但是当实际情况出现时,艾琳还是会被郁闷的情绪搞得全身紧绷。 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甩开这个想法。 再怎么烦恼都没用——这是自己选择踏上的道路。而且,有的事情是只有踏上这条路才办得到的。 艾琳重新转身面向并列着的“牙”。 ※ 艾琳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受召抵达大公城的。 没有人告诉她受召的原因,也没有人给她准备行囊的时间,她就立刻坐上马车,被带到了大公城。 看见直耸天际的眺望塔和巨石筑成的坚固城墙时,艾琳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恐惧,彷佛自己渺小的身躯要被压扁一般。 这座城是战斗者的要塞,和真王居住王宫截然不同。那座被鸟啭连连的森林包围、连城墙都没有的王宫…… 钻过名师设计的壮丽城门,穿过天花板高得令人屏息、彷佛无止尽般的走廊,再绕过回廊、爬上楼梯之后,头昏眼花的艾琳才终于抵达大公舒南的房间。 只不过,艾琳走进的房间却出乎意料的小。 敞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高大的拓苛树梢,白色的小花沐浴在早春柔和的日照下摇曳身姿,更为房间带来了光亮。 房问里空无一人,等到引领艾琳来到这里的侍者退下之后,听得到的声音就只有叶子的摩擦声了。 就在艾琳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时候,门扉打开的声音响起,接着舒南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身边只跟着一名初老的高挑男子。 “喔!艾琳,不好意思,叫你来还让你等。” 艾琳闻言之后,赶紧跪在地上,行双掌和额头碰地的正式礼仪。 舒南露出微笑,接受了艾琳的敬礼之后,便引她坐在炉火旁边的椅子上。 舒南仔细端详了艾琳的脸庞,然后说:“你都没变呢。” 艾琳苦笑。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只不过年过三十之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没那回事……对了,你已经为人母了哩!儿子健康吗?” 艾琳的苦笑更深了。 “健康到我都管不动了。” 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舒南笑着点点头。 “我想也是吧!倘若是虎父无犬子的话,他的未来可就值得期待了。” 艾琳低下头,接受了这番话。 眼尖的舒南看到了艾琳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是他选择怱略,继续说道:“你呢?有没有因为那道箭伤而背部酸痛啊?” 艾琳摇摇头。 “谢谢您,托您的福,我没有碰到那种状况。” 艾琳为了掩护舒南而受的背伤深及肌肉,所幸并没有伤到骨头,因此内脏也都没有受伤。然而尽管如此,要康复到举手而不感到疼痛的程度,还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 真王赛米雅和大公舒南都对艾琳想要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疗伤的愿望网开一面,让艾琳回到卡萨鲁姆。时光飞逝,转眼十一年的岁月过去了,在时问的洪流中,艾琳恋爱、结婚、生子——生活转变之大,是艾琳当初连想都没想过的。 这十年左右的时问,国家也完成了很大的改变。 在宁静的夏日午后,艾琳有时候会觉得日子说不定就会这么继续下去,可是,煞有介事地常驻在保育场警备的士兵身影却让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平和的假象罢了。 所以,当大公的使者快马来到时,艾琳的心中便浮现了这样的想法: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晨光让舒南的脸庞更显清楚,他虽然带着安详的表情,不过眼睛深处仍然闪烁着紧绷的神色。大概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吧。暗沉的肤色说明了他藏不住的疲劳。 在降临之野,舒南的父亲被他弟弟杀死,这个弟弟早已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所觉悟,还没等到制裁来临,就用腰带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据说,无法接受丈夫和儿子惨死的大公妃还因此得到了心病。 在没有双亲祝福的情况下,舒南一个人继承了大公的位子,和真王赛米雅举办了结婚典礼。 舒南理应成为亲手揭开新时代序幕、和所爱之人结婚的幸福青年,不过为了这桩婚事,他却失去了很多东西。 即便背负这些痛苦,舒南还是一心希望这个国家能够走上康庄大道。结婚这么久的舒南,至今仍旧无法确定当初的这个决心已经达到了令人满意的成果。 真王和大公的婚姻确实让大公领民的心情安定下来,多数人都因为真王选择定上和大公结婚这条路而深受感动,也因为一直以来闭锁的中央行政官员录用资格开放而感到喜悦。持续好几个世代的薰心怨恨和冷落感消失了,大家都希望这段婚姻能够带来美好的未来。 然而,真王领民对这桩婚事的嫌恶感却超乎想像的激烈。贵族们对大公的增势感到威胁,开始无中生有地对政策唱反调,想尽办法将大公打压至真王的权威下。 另外,麦子的欠收和流行于大公领地的传染疾病造成了大量领民的死亡,这也让“真王被大公污秽了”、“神明生气了”这类的传闻不绝于耳。 而撼动这个王国最重要的一点,则是邻国的威胁。骑马民族拉萨频繁攻击这个王国的保护领地——商队都市群,据说已经有很多士兵战死了。 这些情况,舒南全都和妻子赛米雅一起扛了下来。 这问房间安静得连忙碌穿梭树梢的鸟儿振翅声都能清楚听到,即便舒南开了口,依旧不减寂静。 “如果在你还在王宫的时候找你来的话,可能比较近,不过因为这个话题得在这里谈才行……我听说昨天晚上。他们安排你住在银枝馆,你睡得好吗?” 其实艾琳几乎没有阖眼,但是她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便细声回答:“是,非常谢谢您安排那么高级的住处让我过夜。” 舒南感受到艾琳的声音中隐藏的紧张,露出了些微的苦笑。“你大概以为我是为了王兽的事情找你来的吧——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该拿王兽怎么办?说实话,我现在还是回答不出来,我是知道自己没什么时间了……” 艾琳眨了眨眼。 (不是王兽的事……) 聚集在体内的紧张骤然消失,艾琳放松了肩膀。 虽然这只不过代表判决晚点儿下来而已,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光它们多待一点儿时间,艾琳还是觉得很高兴。 (可是,如果不是王兽的事,为什么忙碌的大公会直接见我呢……?) 彷佛看穿了艾琳的想法似的,舒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把你叫来这里,是因为我接到消息,据说托卡拉村的‘牙’全都死了。” 当这番话的意义传达到艾琳的心里时,她随即僵住了身子,这种戚觉就好像从遥远过去伸出来的手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心脏一般。 舒南心疼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艾琳,继续说道:“你的母亲之所以被处刑,好像也是因为‘牙’大量死亡的缘故吧?” 艾琳张开了嘴巴,可是却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来。 她吞下一口口水润喉,接着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正如同您所言。” 舒南微微点头:“那个时候的纪录也是显示所有的‘牙’都在一夜之间暴毙,跟这次完全一样。明明几天前还活力十足地游泳,:到黎明却全都死光了。” 艾琳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 当时在“牙”全数死亡,祖父生气地斥责母亲的时候,母亲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艾琳抬起脸问道:“大公,这种状况——‘牙’在二仅之间全数死亡的这种状况——经常发生吗?” 舒南忽然笑了出来:“要是‘牙’全死光的情况频繁发生的话,我军可是会在瞬间弱化的。” 艾琳脸红了。“……说的也是,我说话太不经大脑了。” 舒南摇摇头,道:“不,你刚才的问题其实很重要。”舒南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初老男子。“尤哈尔,把那个拿来吧。” 名为尤哈尔的男人将手上的纸捆递给舒南。 “艾琳,你看看。” 舒南交给艾琳的纸捆看来很像是从某本书里面撕下来的,每张纸的右侧都有线孔,纸张的形式全都相同,而且大半都已非常老旧,干燥、泛黄、硬邦邦的。 读完最上面那张文件上的文字之后,艾琳睁大了眼睛。 舒南的声音传来:“那是从各个斗蛇村管辖区保存的纪录之中,单单取出和‘牙’大量死亡有关的部分记录。” 艾琳无暇抬起脸,只是一个劲儿地专心看着文件。 当她看到标题为《关于阿格村的苏洋不当管理‘牙’的处分》的文章时,文字便开始变得模糊难办。 这份记录实在太过简单了。 名为苏洋的女斗蛇众受命管理“牙”,却怠慢了“池”的水质管理工作,让“牙”中毒死亡,为此严惩,以防再犯。 从只写了这么多的纪录上,根本看不出母亲被野生斗蛇咬死的酷刑有多残忍,也没有人感受得到无奈留下年幼女儿的母亲的哀恸。 艾琳闭上眼睛,低头吸了一口气。 “对你的母亲……”舒南的声音让艾琳睁开眼睛,抬起脸来。“处以过当极刑的监察官在很早之前就病逝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做的事情还真是残酷啊。让‘牙’死亡的刑罚,其实只要砍下右手臂而已,让斗蛇咬死……太荒唐了。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好好监视郡监察官施行什么样的判决,你母亲的死,或许我也该负责。今后我也打算好好检讨,看看是不是真的该赋予监察官判处死刑的权限。” 舒南的眼眶泛红,他扭曲的嘴唇说明了自己对无能又残忍的官员的愤怒,以及放着这样的官员不管的后悔。他这副表情看起来令人心疼,艾琳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舒南伸手指着文件。 “不过,我不是为了道歉才把你叫来的,麻烦你也看一下别的文件。没什么时间了,你现在只要大略看过就好,之后再详读吧。” 艾琳翻页阅读,文件总共有十九张,全都是“牙”大量死亡的报告书。艾琳把焦点放在日期、地点,和“牙”死亡的数目上,在看着这些报告的同时,逐渐激动了起来。 她觉得“牙”的大量死亡似乎有某种规律性。 大量死亡发生的时间间隔有时候是七年,有时候是十二年,全都零零散散的,很难摸清头绪,可是就发生的时间来说,好几个斗蛇众之村几乎都是在同时期确认“牙”的大量死亡。 母亲遭处刑的那一年也是,不只是阿格村,邻近的亚孙村也发生了“牙”的大量死亡事件。 艾琳抬起脸看着舒南,舒南点点头。 “……‘牙’的大量死亡并不是因为斗蛇众疏于职守所造成的,不可能好几个村落的斗蛇众全都在同一个时期,发生同样的疏失——是别的原因造成‘牙’大量死亡的。” 一股热潮从艾琳的胸腔深处涌了起来,她咬紧嘴唇。 舒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想请你找出这个原因。” 从刚才开始,艾琳就一直听到闷闷的耳鸣声。 (……妈妈不知道这个原因吗?) 自小怀抱的黑暗疑问从心底冲上脑门,几乎撼动了艾琳的身体。 母亲的身影在艾琳眼底浮现。 母亲的下半身浸泡在阴暗岩房的“池”冰冷的水中,轻轻抚摸着斗蛇的身影。轻抚“牙”尸体的母亲的侧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念。 她眼中透出的,只有极度的哀伤…… 艾琳心跳加快,彷佛穿针引线一般,另一幅光景也浮上了心头。 母亲用呼哨操纵斗蛇、救了自己一命时的最后身影。 ——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喔,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就好像才刚听到这番话一般,母亲的声音鲜明、清楚地在艾琳的耳里响起,让艾琳紧紧捏住膝盖。 (妈妈可以操纵斗蛇——她知道连斗蛇众都不知道的斗蛇生态。) 那是当然的,因为母亲是雾之民,过去曾经在诸神之山的另一边养斗蛇当武器的绿瞳之民的子孙,当然继承了这些知识。 (既然如此,为什么……倘若妈妈知道“牙”的死因不是自己疏于职守,为什么她没有告诉监察官呢?) 艾琳暂时闭上了眼睛。 即便得拿自己的生命交换,母亲还是不愿意将“牙”的死因说出来。艾琳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雾之民的禁忌,“牙”的死因和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知识有关。 为了不让过去的悲剧重演,雾之民们严守的戒律让母亲就算被族人放逐了,这个戒律还是深深地扎根在母亲的心中。 如果“牙”大量死亡的原因和触及雾之民禁己i的知识有关,那就一定有不得明说的理由。 就好像王兽规范是为了不让大家知道王兽的生态一般,斗蛇的生态一定有不得不让之成谜的原因…… 艾琳凝视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这里是……) 叉路。若是继续前进的话,自己大概又会打开一道禁忌之门吧?可是,就算深知这一点,艾琳还是无法抑制一拥而上的热烈冲动。 她想要亲手解开“牙”的死亡之谜——她想要知道母亲愿意用生命交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艾琳抬起脸,注视着舒南。 “请仙找送到托卡拉村去,我会试着调查‘牙’的死因。” 2、羽虫的秘密 斗蛇的身体上覆着坚硬的鳞片。 艾琳一边摸着因为黏液干燥而有如树脂一般凝固的鳞片,一边小心地观察“牙”的尸体。 监察官知道艾琳不是来查办自己 之后,非常干脆地离开了,这点很令人意外,不过斗蛇众们还是留在岩房里。他们大概对艾琳的行动很戚兴趣吧。虽然有时会发出咳嗽声,他们还是没打算离开跪在“牙”旁边的艾琳。 一开始的时候,艾琳还很在意他们的目光,可是在观察着斗蛇鳞片的同时,艾琳几乎连他们的存在都忘记了。 鳞片破了,可能是黏液发生了什么变化。艾琳走到“牙”的嘴巴那里,把手伸进去之后,用手肘顶着“牙”的舌头,撑开了“牙”的嘴巴,她发现口腔内的黏膜也全都溃烂了。 这种症状跟开错强效药剂量的时候很像。 一阵阴霾扫过艾琳的脸。 (不会吧……) 这是中毒死亡吗?如果是由于黏液变薄的时候给过量的特滋水而引发的事故,母亲就真的是因为不够小心而害死“牙”的了…… 艾琳维持着手的姿势,继续观察了“牙”一会儿。 (但是,为什么黏液会变薄呢?) 艾琳抿紧嘴唇,打算再看一次鳞片的状况,就在艾琳的脸贴近鳞片的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牙”的身体散发出和斗蛇粘液的甜味全然不同的些微嫩草香。 (这个味道!) 幼年的记忆复苏了。 这是那个时候的味道,自己和母亲一起看着漂浮在“池”中的“牙”的尸体时闻到的…… 艾琳把拳头放在额头上。 (我闻到这个味道之后问了妈妈:“斗蛇死掉之后味道就会改变吗?”) 那个时候,母亲震惊地抬起脸,并且面露紧张地询问艾琳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阴暗的岩房里摇曳的火把亮光,每当光影闪动,母亲的影子就会跟着游栘。浮在“池”里,有如粗木般的“牙”身上聚集了轮守(注:发光虫。),发出了朦朦胧胧的光芒——回想到此,艾琳便突然将手从额头上放下。 (……羽虫!) 对了,那个时候,平常从未见过的羽虫也聚集在“牙”身边。看到那些羽虫之后,艾琳才对母亲说——我觉得是因为“牙”死了之后味道改变,羽虫才会聚集而来的。 (那个时候……) 母亲说——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这个想法喔。 艾琳立刻半蹲着将脸贴近“牙”的鳞片,用彷佛舔过的方式看遍“牙”的全身上下。接着,她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焦点上。 (找到了……) 小小的羽品被黏液黏住,死掉了。虽然没有很多,不过每条“牙”的身上确实都黏着同种类的羽虫尸体。 艾琳转过身,抬头看着斗蛇众们。“最先发现‘牙’死掉的是谁?” 男人们表情疑惑地面面相觑,不久之后,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他是一位个头相当瘦小的年轻人。如果他是以斗蛇众的身分站在这里的话,应该已经年满十八岁了,可能因为娃娃脸的关系,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而已。 “是我。我哥哥是负责照顾‘牙’的斗蛇众助手,所以我每天早上都会比哥哥早一点儿来岩房准备饲料,那天早上也是,我最先来到岩房,然后……”年轻人的脸垮了下来。 艾琳直起腰杆,问年轻人:“当时有没有羽虫聚集在‘牙’身边?” 年轻人皱起眉头:“羽虫?我倒是有看到聚集而来的轮守……不对,等一下喔……”年轻人大概拚了命回想着当时的岩房光景吧。他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点点头。“嗯,有,确实有,有羽虫在飞舞。” 一名中年斗蛇众插嘴道:“它们不是聚集在火把周围?” 年轻人摇摇头。 “不,火把周围有,‘牙’身边也有。我只能认为那些羽虫是因为‘牙’死掉才聚集而来的……羽虫和‘牙’的死因有什么关联吗?” 艾琳对着眼睛发亮的年轻人摇摇头。 “这我目前还不知道,只不过,平常岩房里面是不会出现这种羽虫的吧?” 站着的男人们纷纷点头,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歪了歪头,表情暧昧。 “……咦?除了‘牙’死掉的时候之外,你也曾经看过这种羽虫吗?”艾琳惊讶地叫。 男人不解地点点头:“不过不是在岩房里看到的哩,我在乌卡拉沼泽看到过几次。” 男人这么说完,其他的男人口中也都发出了“喔”的声音。 “那我也看过,我是看到一大堆羽虫聚集在那片沼泽的斗蛇身边。” “沼泽?意思就是众集在野生斗蛇身边罗?”艾琳语毕,男人们全都点了头。 一直沉默的首领一脸不悦地开口:“你们说的是产卵时期的情况吧?确实,羽虫会在那个时期聚集在斗蛇身边没错。可是,饲养在岩房里面的‘牙’身边可没有喔。要从沼泽飞过来也太远了吧?而且岩房里又很冷。” 艾琳不加思索地看着首领,激动的情绪伴随着颤栗,静静地爬了上来。 “产卵时期……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吧——不过我说的是野生斗蛇,岩房里的斗蛇是不会交配的。” “嗯,没错……”艾琳一边无意识地摸着手臂、一边俯视着“牙”,喃喃说道:“这条‘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 首领皱着眉头看着艾琳。“公的吧——可是我没确认过,不敢跟你保证就是了。” “咦?” 艾琳惊讶地注视着首领。“你们不确认公母的吗?” 首领面露愠色。“我们才不做那种事,那是违反规定的。不管是公的还是母的,斗蛇就是斗蛇,我们不能选择饲养的斗蛇的性别,这就是规定——你说你是阿格村出生的,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艾琳点点头。“我不知道,我在十岁左右就离开阿格村了。” 听完艾琳这句话以后,首领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是吗……反正,总面言之就是这样。” 艾琳再次看向“牙”,然后又将视线移回首领身上。 “我可以查一下这条‘牙’的性别吗?” 首领板起了脸孔,只是在他开口之前,站在艾琳背后的尤哈尔便说:“艾琳小姐,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就尽管调查,不用管什么规定了。” 艾琳惊讶地回过头,看见尤哈尔静静地点点头。 “大公就是这么交代我的,所以不管是什么事,你都可以放手去查。”尤哈尔说着,目光移到斗蛇众首领身上。“也请你们谨记这一点。” 首领紧闭着嘴唇,什么都没说,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点头。 斗蛇归大公所有,大公的话也是绝对的。不过就算首领了解这一点,要他打破心中根深柢固的规定,应该还星让他心生嫌恶吧。首领的表情因为紧张而僵硬。 “首领……”艾琳忍不住对他说道:“为了找出‘牙’的死因,我不只要调查性别,还必须解剖‘牙’的尸体,确认内脏的状况才行。” 面对着讶异地双眼圆睁的首领,艾琳颔首。 “我必须打破很多规定,我想各位应该光是看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所以烦请各位离开这里。结束之后,我一定会将自己得知的资讯向大家报告的。” 首领皱着眉头转向斗蛇众们,他们脸上也全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我不想看剖开‘牙’那种遭天谴的行为。” 年长的男性低声说完,其他的男人们也部点了点头。首领见状之后,似乎也下定了决心, 他将目光转向艾琳,用喉咙梗住的沙哑声音说:“我们会到外面去——然后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艾琳低下 头以后,首领便点头转身。 在首领开始踏出脚步之后,男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动了起来,然而那名声称自己最先确认“牙”死亡的年轻人却忽然停下脚步,对首领说:“首领!我、我想留在这里。我可以留下来吗?” 首领和男人们全都驻足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用高亢的声音更激动地说道:“我……我不想让哥哥变成罪人!所以,我想帮忙这个人。’ 首领抚着下巴,打量了年轻人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年轻人的脸庞瞬间亮了起来。他一鞠躬之后,便跑回艾琳身边。 斗蛇众们一离开,岩房就变得空旷辽阔,让艾琳觉得冷了起来。 “该怎么做呢?要把‘牙’的身体翻过来吗?” 被眼神闪闪发光的年轻人这么一问,艾琳踌躇了一下。 解剖对兽医艾琳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对这名年轻人来说,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就算作好了心理准备,实际用小刀划开身体、掏出内脏时发出来的臭味,仍旧非常骇人。艾琳很担心这名年轻人会无法忍耐,可是要是开口询问,就代表艾琳怀疑他的决心了。 艾琳下定决心之后,点了点头。“首先,我要确认生殖器,所以我们就先把‘牙’推向另外一边,这样才能看到它的腹部。麻烦你帮忙我。” 冰冷僵硬的“牙”的身体沉重,即便艾琳和年轻人将双臂和肩膀抵住斗蛇的身体,用自己的体重去推,斗蛇还是文风不动。 “喔?我也来帮忙吧。”尤哈尔卷起袖子,走过来把手放在“牙”的身体上。 “啊,请小心!鳞片的边缘跟刀刃一样尖锐。” 当艾琳慌忙说完,尤哈尔露出了微笑。 “我以前也骑过斗蛇,这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哩——好,我用肩膀抵住这里,我们三个人站在间隔相同的地方一起推吧。准备好了吗?” 在三个人同心协力地一点一点的推动之下,“牙”的身体终于开始移动,最后转向了另一头。 斗蛇的腹部没有鳞片的部分看起来有点泛白。 “咦……这家伙是母的吗?”看着斗蛇腹部的年轻人惊讶的说。 确实,“牙”的下腹部并没有雄性生殖器,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产卵口的地方。艾琳谨慎地按了那个地方的周围,并确认了雄性生殖器没有隐藏在皮肤内侧。 “把其他的‘牙’也翻过来吧。”艾琳说。 其他两个人便点点头,揩着汗水跨过斗蛇的尾巴,走向其他的“牙”的尸体。 挥汗翻完“牙”之后,他们发现死掉的“牙”全都是母的。 “哇……原来‘牙’都是母的啊,我还以为一定是公的咧。”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艾琳。“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解剖吗?” 艾琳看着排成一列翻白肚的“牙”,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明天再解剖吧——我还想在今天确认另一件事情。你身上有无音笛吗?” 年轻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理解的神色。 他一边拿下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一边说:“原来如此,你还要调查其他的斗蛇是不是母的吗?” 艾琳对年轻人的脑筋动得之快感到讶异,她点点头。“嗯,我想调查活着的斗蛇是公是母,要调查为什么只有‘牙’死掉,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出其他斗蛇和‘牙’之间的差异。” 听完这番话之后,尤哈尔挑起眉毛。“那你是打算调查所有的斗蛇哪?” “是的。” 尤哈尔苦笑。“哎呀,看来大公挑错人了呢。要做这种重劳动,应该找一个更年轻的人陪你来才对。” 一旁的年轻人边卷起袖子、边咧嘴一笑。 “年轻人就在这里,而且,这次我们要调查的是在水里的斗蛇,比刚才轻松喔!” 尤哈尔面带惊讶地看着年轻人。 “什么?这次竟然要到水里去啊,真是受不了耶!” 虽然他们想用玩笑话让心情轻松一点,不过三个人都清楚知道活着的斗蛇有多么危险。就算使用无音笛让斗蛇僵化,要是在调查的时候僵化解除,他们的身体也会在眨眼间被扯成碎片。 三个人收拾心情,决定了行动的先后顺序,接着便开始走向一间间的岩房。 得调查的斗蛇数量超过一百条。 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池”里让尤哈尔的身体非常吃不消,调查到第五间岩房的时候,他便开口说:“艾琳小姐,剩下的能不能等到明天再调查啊?” 被尤哈尔这么一问,艾琳才回过神来。她回过头,发现尤哈尔和年轻人都嘴唇发青、一脸疲惫地看着自己。 艾琳赶紧说:“对不起,那就明天再查吧。” 当集中力消失的瞬问,艾琳立刻感到一阵酷寒袭来,她开始发抖。 三个人在互相协助下,好不容易才从“池”里爬出来。 然后,艾琳牙齿打颤地小声说道:“好冷喔。” 一听到这句话,尤哈尔和年轻人便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笑了出来。 “我还真希望你早点注意到这件事哩。”尤哈尔边咳嗽、边说道,并摸了摸胸口。“我可是老早就开始担心心脏会不会结冻了哩。” 年轻人也笑着槌着腰杆说:“我也……”不过话才说到一半,他就红着脸闭上嘴巴。 尤哈尔挑起眉毛。“嗯,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种话可不能在女性面前说喔。” 老武士那副装模作样的口吻实在太有趣了,让双手还撑在岩床上的艾琳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三个人颤抖着笑了好一阵子,然后互相牵着彼此的手站了起来。 在“池”里,被无音笛僵化的斗蛇开始慢慢地泅泳。三个人止住了笑声,望着这幅景象一会儿。 “五间岩房的斗蛇都是公的哩。”年轻人突然说道。 “:.‘牙’是……”尤哈尔一边摸着因为寒冷而发青的嘴唇,一边说:“因为是母的才死掉的吗?” 艾琳点点头。“可能是这样,不过在还没调查完所有的斗蛇的情况下,我也说不准。” 尤哈尔挑着眉毛看着年轻人。“喂,明天的斗蛇性别调查,就叫其他年轻人做吧。” 年轻人点头。“就这么办吧,要是一直陪着艾琳小姐调查,我可是会娶不到老婆的。” 艾琳苦笑。 年轻人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那我就先去温澡堂替两位做人浴准备罗!然后我会回家一趟,叫我老妈准备餐点,请两位今天就先住在我家吧。” 就在年轻人打算跑出去的时候,尤哈尔急急忙忙地叫住他。 “喂喂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也找不到你家哩。” 年轻人停下脚步,脸红了起来。“对不起,我太粗心了。我叫奇姆尔。温澡堂在村子西边的外围,有一个高高的烟囱,所以应该看到就知道了。两位只要到温澡堂就好了,我会去接两位的。” “那真是谢谢你了,你能不能顺便跟车夫说我们要住在你家?车夫把马车停在首领家的马厩里,现在应该在首领府上打扰。”尤哈尔说完之后,年轻人便点点头,快跑而云。 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跑起来的年轻人背影,尤哈尔叹了一口气。“年轻就是这么好。” 定出岩房,夕阳柔和的余晖照亮了两人。 那场豪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天空明亮得像是不曾下过雨一般,布满了黄昏的云彩。春天的夕色平静祥和,只听得到归巢休息的鸟叫声。 对着行礼的守卫说声辛苦了之后,尤 哈尔便催促着艾琳上路。 两人一边避开豪雨留下来的水洼,一边默默地穿过林间小径,不久便定进了村子里。 正如奇姆尔所言,他们立刻就看到了温澡堂的烟囱。看着从烟囱里冒出的细细的烟消逝在夕暮中,艾琳也在不知不觉间咬紧了嘴唇。 她经常和母亲在这样的黄昏中;一起走去温澡堂。 她们牵着手,一边随兴地聊天,一边漫步……大概是因为大半天都泡在冰冷的“池”里的关系,母亲的手总是很冷。即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艾琳仍旧能清楚忆起那双手的冰凉。 “斗蛇众的村庄里,”尤哈尔突然开口说道:“一定会有一间豪华的温澡堂,我现在终于清楚知道原因了。” 尤哈尔的眼中浮现笑意。 “‘池’水真是冰得澈骨哩——你的母亲竟然能泡在那池水里工作这么久。” 艾琳轻轻点头。 真的,真亏母亲能在不搞坏身体的情况下持续做这种工作这么久。虽然当时艾琳还小,没有发觉,不过身为女人的母亲将下半身泡在冰冷的水里,从事调查斗蛇状况的斗蛇众工作时,一定也有难受的时候。 负责烧水的男人站在温澡堂的玄关,迎接艾琳他们。 由于从来没有陌生人来过温澡堂,男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过还是亲切地招呼他们。 “这里是男众的澡堂,这里是女众的澡堂——今天村子里的斗蛇众都已经洗过澡了,所以谁都不会进来,两位可以慢慢泡澡。因为奇姆尔已经先来交代过,我已经重新滤过一次水,所以我想应该会很不错。”负责烧水的男人将毛巾递给两个人。 他一离开,尤哈尔便仔细地观察着毛巾。 “这八成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虽然我觉得他应该没有那个闲工夫从家里拿过来。” 艾琳微笑。“温澡堂都有备用的毛巾喔,因为有的小孩子会忘了带毛巾。” 话才说完,儿子杰西的脸便突然浮现在艾琳的眼前。那个爱恶作剧、不管怎么管教都会故意不带毛巾跑去温澡堂的矮冬瓜……现在在做什么呢?差不多是帮忙准备晚餐的时间了吧?艾琳仿佛看见了跪在灶前烧柴的丈夫和想尽办法爬到丈夫背上的儿子。 尤哈尔把毛巾披上肩膀,对着艾琳挑挑眉毛。“这里的设备真是不错呢——那我就来好好享受泡汤的乐趣吧。” 目送尤哈尔走进男众澡堂之后,艾琳便走进女众澡堂。 大概直到刚才都还有人使用这个澡堂吧?更衣处飘散着洗完澡的女人们带来的温度。脱掉湿答答的衣服,艾琳等了一会儿,才走进附有浴池的温澡堂。 艾琳将水淋在身上,冰冷的肌肤让艾琳觉得水格外的热。回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就算是最俊一个洗澡的人,也不可以把水弄脏,艾琳便在洗净身体之后,才泡进浴池里。 随着身体缓和起来,舒服的感觉也跟着传开,让艾琳忍不住感到一阵颤栗。 她叹了一口气,一面望着在水中晃动的白皙双腿,今天的所见所闻也在她的心小忽隐忽现。 (为什么只有“牙”是母的呢……) 果然还是这一点让艾琳最在意。 斗蛇众没有调查公母,所以不可能是刻意只选母的斗蛇来育成“牙”的,可是事实却像是斗蛇众们真的选过一般,其他斗蛇的性别都和“牙”不一样,原因是什么呢? 艾琳越想越觉得情况全都很不可思议。 说到底,“牙”为什么是“牙”呢?野生斗蛇的身体也会长得那么大吗? (如果在看到卵之后就能明白的话……) 斗蛇众在偷卵的时候,选中的他们认为可能会成为“牙”的大卵,或许全都是母的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艾琳喃喃自语道:“这是不可能的吗……” 斗蛇众的首领说的那番话,让艾琳觉得他应该看过斗蛇交配。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斗蛇众来说,蒐集卵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要是不好好观察各个野生斗蛇的栖息地,注意它们在何时、何地产卵,就不可能瞒着斗蛇偷卵回来了。 倘若他看过斗蛇交配,应该就看得出斗蛇的公母。如果他在那个时候发现母斗蛇的体型比较大的话,在艾琳问他“牙”的性别时,他应该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母的吧”。不只是深信规矩的首领,连奇姆尔都因为“牙”是母的而感到惊讶。 换言之,野生斗蛇应该没有一眼就可以分辨公母的特征。 黄昏的阳光透过透气窗洒了近来,在白色的墙壁上染上了温和的颜色。 (而且,如果“牙”多半都是母的,“牙”是母的这一点也和死因有关的话,“牙”的大量死亡应该会经常发生才对。) “牙”的大量死亡是突然发生的,大量死亡的“牙”身上,一定具有其他的“牙”没有的特异属性。 艾琳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抹抹脸。 不管她再怎么思考,能够成为线索的知识还是不够充足。她要先请斗蛇众们将斗蛇的事情告诉自己才行,一切都得从这一步开始? 自己的手臂在热水中更显白皙了。 没有杰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让艾琳觉得非常寂寞。儿子总是在她心中的某处,然后因为某种契机而让她忽然想起他的脸和肌肤的触戚。母亲也像这样,一直把自己放在她的心里吗…… 在自己白皙手臂的另一边,艾琳彷佛看到了母亲将自己抱在膝盖上的手臂。 母亲离开的时候,实在怀抱着太多东西了。 但是只要照这样一点一点调查斗蛇,总有一天,艾琳说不定就会知道母亲没办法告诉自己的事了。 艾琳又抹了一次脸,然后从浴池中站了起来。 3、奇姆尔之家 “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哩,这里又小又乱又吵,实在不是适合两位的身分投宿的地方……” 奇姆尔的母亲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用手架开孩子们,招呼艾琳他们到家里去。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斗蛇众家的构造都大同小异——广大的土问上是汲水场和炉灶,进去里面则是铺着木板的空间。艾琳和母亲生活的也是这种房子,只不过大概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关系,在艾琳印象中,房子宽敞多了。 奇姆尔家是个大家族,含着手指、抬头看着罕见客人的孩子们,一共有六个之多。 “对不起,我们家有八个兄弟姊妹啦。不过小鬼们今天会到爷爷家睡觉,所以……喂,快点去啦,有你们在这里实在有够吵的。” 即便被奇姆尔打了屁股,年幼的弟妹们仍然文风不动,呆站在土间吵吵闹闹地直盯着艾琳他们看。 不过,在奇姆尔的母亲用圆滚滚的手臂像是用扫把扫地似的将孩子们赶到外面去,再砰的一声关上玄关的门之后,房子里便突然静了下来。 “真是的!”奇姆尔的母亲叹了一口气,重新转身面对艾琳他们。“吵到你们了。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在两位莅临之前把他们赶到娘家去的,只是想说至少让他们吃完晚餐……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哩。” 奇姆尔的母亲是个矮小却活力十足的人,跟奇姆尔很像。除了嘴巴动个不停之外,手的动作也很俐落。大概是听奇姆尔说过艾琳他们是来做什么了吧?她用尽全力招待两位为了解救长子而来的客人。 “我的丈夫已经过世了哩。五年前不是流行过疟疾吗?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所以长子才会继位成为斗蛇众啦。那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又很认真,所以才会被选为照顾‘牙’的助手呀。” 奇姆尔的母亲一面将冒着暖暖蒸气、充满光泽的白米饭装进碗里,一面继续说。 当她 说到支撑这个家的长子还很年轻,却努力地带着这个大家族走过来时,她的眼眶忽地湿了。 瞥见艾琳的表情之后,尤哈尔便对着奇姆尔的母亲说:“要是调查结果显示有明显的人为疏失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过只要没有,你的儿子就不会被问罪。总之,请你不用太过担心,好好等着吧。” 奇姆尔的母亲不断地点头,而奇姆尔则用充满精神的声音对这样的母亲说:“放心啦,我最清楚哥哥照顾‘牙’的时候有多小心谨慎了,只要能够好好调查,就会知道没有人为疏失了。不过这话我只在这里说——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监察官怕责任会归咎到自己身上,而嫁祸给哥哥。所以,有两位在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 奇姆尔看着艾琳和尤哈尔的眼里充满了强烈的光芒,那是即便知道说出对监察官的疑念就代表对大公政策的不信任,他也还是要说的坚强眼神。 尤哈尔没有回应也没有苛责,只是拿起筷子打量着餐桌上一字排开的料理,露出笑容。 “这真是太豪华了哩——那我就不客气地开动罗!” 涂着拌满早春时从山谷里采来的津市末(注:微苦树木的嫩芽。)做的味噌烤雉鸡肉片、口味清淡的煮竹笋、酸酸甜甜的腌果实等,都是些非常具有山村风味的料理。 津市味噌烧焦的味道很香,沾味噌烤过之后,雉鸡的些微骚味就变得极其美味。鸡皮的油脂也入口即化,好吃极了。 艾琳将热腾腾的米饭含进嘴里那一刹那,一阵鼻酸勾起了泪水,让她无所适从——孩提时代,她也吃过同样的食物。 自从生活在真王领地之后,艾琳吃的都不是米饭,而是杂粮制成的法稞(注:无酵面包。),也几乎从来没吃过味噌。 “不合你的口味吗?” 听到奇姆尔的母亲忧心忡忡的疑问,艾琳才惊讶地抬起脸看着她。 “没那回事——是太好吃了……”艾琳试图露出微笑,不过却无法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艾琳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是因为这顿饭的味道让我觉得很怀念……不好意思,真的很好吃。” 奇姆尔的母亲“啊”了一声?“对了,你是阿格村的……” 她的声音和奇姆尔的声音重叠了。 “喂,艾琳老师,那个村子里的斗蛇众也都吃这样的食物吗?” 艾琳点点头。“嗯,在这个季节,阿格村里的人们也都会吃津市味噌喔。我经常和朋友一起跑到山谷去摘津市,母亲看着我抱着满手的津市回来时的开心表情,最让我高兴了。” 艾琳这么说完之后,奇姆尔笑道:“哇!我小时候不敢吃津市,就算朋友找我一起去,我也绝对不会去哩。津市不是很苦吗?直到最近,我才能体会拌满津市味噌的美味。在我开始喝酒以后,我才开始觉得这真的超好吃,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哩。”奇姆尔说着,一面半蹲着替尤哈尔和艾琳斟酒。 接下来,他们谈论了这个时期的食物好一阵子,气氛非常融洽。 等到差不多用完餐的时候,艾琳便深有所感地说:“从来到这个村子开始,我就一直回想起小时候的事,可是记得的却只有一点点……自己明明是斗蛇众母亲带大的,却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艾琳边说、边看向奇姆尔:“有很多事情,我都非得麻烦你告诉我不可,你能够告诉我斗蛇众的工作吗?” 奇姆尔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然可以罗!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奇姆尔自信地说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可是我现在还只是个跑腿的啦。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什么都知道。” 母亲从旁插嘴:“对呀,光靠你是靠不住的啦。毕竟你和哥哥不一样,有时候很随便嘛!你看,哥哥……” “等一下、等一下!”奇姆尔举起手来制止了母亲的话。 “妈妈,说哥哥的好话也该有个限度吧,真是的——对不起,艾琳老师,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请你尽量问。我刚才只是谦虚而已,说真的,我也什么都知道,不会输给哥哥喔!” 艾琳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第一个,请你告诉我关于‘牙’的事。‘牙’是怎么选出来的?从还是卵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和其他斗蛇不一样了吗?” 艾琳这么问完,奇姆尔便拍了一下自己圆滚滚的膝盖。 “就是这个,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耶!最让我感到惊讶的,就是‘牙’全都是母的这个事实。可是啊,斗蛇在卵的时期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也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光看斗蛇卵是无法辨别公母的。 而且,‘牙’并不是因为在卵的时期和其他斗蛇有什么不同之处,才被选为‘牙’的。只是单纯的靠五年一度的方式区分出来而已。” 艾琳挑起眉毛。“五年一度?” “是的,斗蛇众每年都会采集斗蛇卵,而每隔五年,他们就会把当年采集到的卵全放进‘牙’专用的培育‘池’里,喂特滋水养育。这么做之后,‘牙’的成长速度就会比其他斗蛇迅速,除了身体会逐渐长长之外,獠牙也会变得又大又坚硬喔。 “也就是说,‘牙’和其他斗蛇的不同之处,应该只是有没有喂食特滋水的差别——所以,在我今天知道‘牙’全都是母的时,我才会吓一大跳……会不会是因为喂食特滋水,才让‘牙’变成母的呢?” 艾琳陷入了沉思——因为王兽们在她的脑中浮现了。 在特滋水养育下的王兽们不会出现性徵成熟的现象,相反的,没有饮用特滋水的光则性徵成熟,和埃格交配、生下了亚卢。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早该成熟却迟迟没有进入发情期的亚卢和其兄弟姊妹突然浮现心头,让艾琳皱起眉头。艾萨儿老师说过,像王兽这种大型野兽的个体差异可能会很大,所以即使担心,也还是先观察一阵子之后再说。可是,艾琳总觉得亚卢它们似乎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觉得非常不安。 没有喂食特滋水,也在极度接近自然的状态下养育,为什么亚卢它们没有性征成熟呢?或许除了特滋水之外,要让王兽性征成熟还具备更多复杂的要素也说不定。 不过,特滋水会影响生殖功能这一点仍旧是毋庸置疑的,“牙”和其他使用浓度较淡的薄滋水的斗蛇们都不会性徵成熟的原因,应该就是这个吧。 可是,特滋水真的具有决定性别的激烈力量吗? (而且……) 就算特滋水真的有这种功用,大量喂食特滋水的“牙”全都因此变成母的,艾琳反而认为大量死亡和特滋水无关。 艾琳拾起脸,看着奇姆尔。“也有的‘牙’能够寿终正寝吧?” 奇姆尔点点头。“那是当然的。”这么说完之后,他瞥了尤哈尔一眼。“但是,‘牙’对疾病的抵抗力出乎意料的低,而且大多数都是战死的,所以实际上我也只看过两、三条因为衰老而死的‘牙’。” 尤哈尔苦笑。“因为‘牙’是负责最前线的啊——斗蛇骑士当中,战死人数最多的也是‘牙’部队。” 艾琳用手托住下巴。“不过还是有因为衰老而死的‘牙’嘛,这样的话,‘牙’是母的或许和大量死亡没有直接的关系。” 奇姆尔和尤哈尔都露出了空虚的表情。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如果性别是大量死亡的原因,‘牙’应该会更频繁地重复出现这种状况才对。”尤哈尔自言自语地说着。 奇姆尔也沉吟道:“嗯,确实是这样,就算没有到衰老的地步,活了超过十年的‘牙’也相当多。” “这次死掉的‘牙’几岁呢?” “它们全都三岁。” 艾琳猛然皱起眉头。 “等一下,它们全都同岁?可是这样的话,这个村子的岩房里不就只有一代‘牙’而已了?没有更年长的‘牙’吗?” 奇姆尔露出苦涩的表情。“没有耶。就像我刚才说的,‘牙’对疾病的抵抗力非常弱,而且常常战死。在之前的战事中,剩下来的‘牙’全都战死了——虽然只是六条八岁和十三岁的家伙……” “等、等一下!”艾琳慌慌张张地打断了奇姆尔,她觉得刚才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在脑海中浮现了。是什么呢…… 就在艾琳把拳头抵在眉心沉思的时候,刚才突如其来的想法也重新浮现脑海。 艾琳注视着奇姆尔。“你刚才说,死掉的‘牙’全都三岁吧?如果是每隔五年选一次‘牙’的话,八岁和十三岁那代的‘牙’当中除了战死和病死的之外,其他‘牙’在活着的时候都很健康吧?” 被艾琳的气势压倒,奇姆尔只能点点头。 艾琳用发光的眼神盯着奇姆尔,继续说道:“而这次大量死亡的‘牙’这代,全都是三岁……”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 艾琳没有听见奇姆尔的声音。 大量死亡的“牙”是在同一年出生的,那一年应该出现了什么招致大量死亡的原因才对,产卵时期的气候和水温等等,或许有某种和其他年不同、影响斗蛇身体的东西。 无法确定的事情还太多,让艾琳实在没办法做判断,不过希望已经在她的心中萌芽了,这一定会成为解开“牙”大量死亡之谜的切入点。这个想法让艾琳有这种预感。 然而,让艾琳肌肤发热的兴奋却骤然冷却了下来。 越是在发现切入点的时候,就越该小心,要是满脑子只想找出一条路的话,就会疏于思考其它可能性。对于斗蛇的生态,艾琳目前几乎还完全不了解,她只能在搜集一个一个事实的同时好好思考才行。 不过,得到了能够带来发展的线索,艾琳还是觉得很高兴。 就先从这一步开始走吧!在雾中看见的道路或许只是幻影,可是不走走看,是不会知道这条路是否正确的。 4、艾萨儿的不安 早春冰冷的空气吹过,青草也跟着摇动。 被朝露濡湿的草地上,两头王兽一会儿惬意地磨蹭着彼此的头、嗅着彼此胸前的味道,一会儿仰天发出噜噜噜噜……的高亢叫声。 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长艾萨儿眺望着这幅光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就目前为止的经验来看,艾萨儿知道光和埃格进行交配飞翔的日子就算不是今天,最迟也是明天。这么一来,光应该又会怀孕了吧。 自从光生下第一个孩子——亚卢,已经过了十年以上了。 产下亚卢之后的两年期间,光完全没有发情,不过到了第三年,当保育场里的三头王兽因为衰老而死之后,光仿佛像是为了填满已逝王兽的空缺一般开始发情,再次和埃格进行交配飞翔,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被取名为卡卢的第二只公王兽已经成为出色的成兽了,之后光再产下的母王兽米娜也迅速成长,活力十足地在高原上蹦蹦跳跳。 光的孩子们的诞生,总是让真王赛米雅和其丈夫——大公舒南格外高兴,在赐下大笔赏余的同时,他们每次都会将健康的野生王兽送到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来。 ——王兽在真王的庇护下产子,就代表上天对新一任真王的祝福。 每当光一产子,赛米雅和舒南便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庆祝,会这样大肆告知内外的原因,就是他们感觉到这个真王和大公联姻的国家开始以来的成效,让大多数的民众困惑和不安吧。 身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他们在幼王兽诞生时不只送来礼金,还必定会送野生王兽过来,这一点让艾萨儿觉得不安。 在王兽保育场里,喂食特滋水养大的王兽不会发情。 只有艾琳坚持不喂食特滋水养大的光正常成熟,并碰巧被送来这里的野生公王兽埃格的气味吸引而发情,生下小孩。在直王和大公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便一直对此抱持着强烈的兴趣。 表面上,真王赛米雅绝对不会命令艾琳繁殖王兽——因为当她拜托艾琳拯救差点因为弟弟谋反而丧命的舒南时,她曾经誓言永远不会把王兽当成武器使用。 然而,艾萨儿觉得治国的人们不可能对能够用强大力量残杀斗蛇的王兽毫无兴趣,就算没说出口,艾琳的心中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一直以来,人们都觉得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亲近的,可是当艾琳独自一人操纵着王兽蹂躏斗蛇军的光景深深地震撼了人们之后,“王兽是难能可贵的无敌武器”这个想法一定会深刻地烙印在他们心中。 考虑到种种状况,艾萨儿不得不认为真王和大公把野生王兽送来卡萨鲁姆,一定有什么阴谋。 光和埃格产下的第一个孩子亚卢是母的,其余的孩子们则有公有母。真王他们特地配合这些小王兽的发情期将野生的幼王兽送来,不就是希望幼王兽能和孩子们交配飞翔吗?这个就是希望王兽能够继续增加吗—— 现在,光和埃格正频频爱抚着卡卢的生日礼物——野生母王兽娜拉,以及后来送来的公王兽乌卡尔、托巴。艾萨儿站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热切地注视着它们。 托巴还没有成为成兽,所以没有反应,不过母王兽娜拉和公王兽乌卡尔的胸口已经稍微泛红了——光和埃格的气味让它们开始发情了。 喀嚏喀嚏的声音从艾萨儿身后的栅栏传来,她回过头,发现教导师多姆拉正在摇着栅门。由于王兽们到了交配期会脾气暴躁,要是大意接近的话,可能会引发严重的问题,因此他们才在放牧场的草原上设了临时的王兽笼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仓卒的关系,栅门做歪了,非得摇晃一下才打得开。 即便如此,多姆拉还是想尽办法打开了门,来到艾萨儿身边看着王兽。 “……这爱抚真是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哩。”喃喃说完之后,多姆拉皱起眉头。“看这个情况,应该差不多了吧。” “对呀,不管什么时候飞起来都不奇怪了。” 多姆拉迅速地将目光移到乌卡尔身上.“那些年轻小伙子们似乎也被煽动了哩——要是光和埃格起飞交配飞翔的话,乌卡尔也会跟着飞起来吧。” 艾萨儿将双手交抱胸前。“可能会吧。毕竟雄性在交配期为了发情的雌性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不过王兽的状况我就不清楚了……”艾萨儿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连猫那种小型动物在交配期发生的雄性斗争,都激烈得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了,要是王兽也打起来,情况大概会相当可怕吧。” 多姆拉看着艾萨儿。“但是,应该不至于到互相残杀的地步……对吧?” “应该吧。一般来说,只要其中一方投降逃走,斗争就结束了——会因为争夺雌性而互相残杀的只有人类喔。”说完这番中辣的话之后,艾萨儿的表情一变。“可是也很难说,以王兽的状况来看,就算不至于杀死对方,也可能让对方受到濒死的重伤。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得先做好准备才行。” 在这里的王兽是真王的财产,艾萨儿必须负责保护。 在此之前的交配期间,这个保育场里的公母王兽数量都不曾是复数,因此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未知的状况,不管结果如何,艾萨儿大概都不至于被追究重责,不过,要是因为准备不足而遭受指责,就有可能引发大问题了。 就是因为这样,被艾琳留下来的多姆拉经常紧张兮兮地守护着光它们,而艾萨儿则不傀是具有看管这个保育场几十年经验的人,脸上一点儿紧张的神色都没有。 看着在 距离光它们有些距离的地方,优优哉哉地休憩着的亚卢和它的弟妹们,多姆拉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亚卢它们还是没有发情哩。” 对于双亲和野生王兽们的气味,亚卢它们毫无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着光气定神闲地回应着妹妹米娜频频攻来的小把戏,艾萨儿感到一阵苦闷充满了胸口。 这几天人父萨儿看着在光和埃格的引诱下开始发情的乌卡尔和娜拉的同时,也一直很在意亚卢它们。 她并没有喂亚卢它们特滋水,也从来没使用无音笛让它们僵化过。就这层意义来看,它们的养育状况比光更接近野生的状态。可是,亚卢它们却完全没有被野生王兽的气味诱发发情的迹象…… 艾萨儿缓缓地摇头。“再过一阵子再担心吧,或许王兽的成熟期是因王兽而异也说不定,人类不也有这种状况吗?每个人的月经也不见得都在同一年来……” “说的也对。”多姆拉点点头,叹气似的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艾琳不在,还真是令人头痛呢||自从她被大公找去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了,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双手抱胸的艾萨儿也叹了一口气。 大公的使者送来了一封简短的公文,说明艾琳贝指派了调查斗蛇死因的工作,后来就音讯全无了。和斗蛇相关的事全都是国家的重要机密,所以艾萨儿也无能为力,不过她真的担心得不得了。 就在艾萨儿张口欲言的时候,她忽然挑起眉毛。 一片广大的森林在亚卢它们背后展开,那座森林边缘的树木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艾萨儿睁大眼睛一看,便清楚看到那个东西了。是守卫保育场的大公士兵在招手,那并不是带着紧张的挥手方式,可是在艾萨儿看向士兵手指的方向时,不由得“啧”了一声。 多姆拉惊讶地看着艾萨儿,并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而在注意到艾萨儿找到的东西时,他也皱着眉小声地说:“真是的。” 一条小小的人影彷佛小狗般四肢着地,朝着亚卢的方向匍匐前进。 当事人可能打算躲在草间,不过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其实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从山谷那里绕过来的吗?真是个不死心的小鬼哩。”多姆拉无奈地说道。 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一般人是不能进入王兽放牧场的,即便从村子里爬上来,无论是正门还是后门都有一大票人看守,想要潜入是不可能的。 就算成功潜入好了,现在正值光它们的发情期,四周都架了王兽笼子,没有钥匙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得来。 由于这里的学童全都知道王兽的恐怖,无论多调皮的孩子,都绝对不会想要接近王兽,但是为防万一,王兽笼子还是设计得让学童难以攀爬——也就是说,如果不管怎么样都想看王兽的话,就只能长途跋涉越过河谷、爬上陡峭的悬崖,再穿过森林,从后方潜入才行。 那片森林里也到处都是大公派来监视的士兵。刚才,那些士兵就是对艾萨儿他们打暗号,要他们自行处理这个小鬼。 艾萨儿制止了正打算朝着小鬼走去的多姆拉,迳自迈大步走了过去。 艾萨儿一面小心不要太接近亚卢它们,一面绕了一个大圈走向小鬼。她用右手抓住挂在胸前的无音笛,做好随时都能吹的准备。亚卢和米娜停止玩耍,凝视着行走的艾萨儿。 察觉艾萨儿发现自己之后,待在亚卢后面的小鬼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打算使劲拔腿就逃,不过大概是认为不能让亚卢它们感到威胁吧,他并没有急急忙忙地逃走,反而行动缓慢地向后退。 看见他那副模样,艾萨儿拚命忍住了袭来的笑意。 她板着脸追上那个小男生,一把攫住了他的衣领,无言地走到距离亚卢它们够远的地方,然后才瞥了亚卢一眼。 亚卢和米娜兴致勃勃地看着这里,不过却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和艾琳不同,王兽们对艾萨儿抱有戒心,它们不会发出撒娇的声音接近艾萨儿。 确认了王兽们的动静之后,艾萨儿重新面向男孩。 “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吧,杰西?” 名为杰西的男孩紧抿嘴唇,抬头看着艾萨儿。他短短的黑发和黑色的瞳孔都遗传自父亲,但散发光芒的眼神和顽固地抿嘴的模样,却和小时候的艾琳一模一样。 大概是从群草中钻过来的吧,他的头发凌乱,柔软的脸颊也擦伤了。 “回答我。” 被艾萨儿严厉的声音这么一说,杰西反射性地缩起脖子,不过双眼仍然炯炯有神。 他用高亢的声音回答:“……我只是想跟姐姐们见面而已啊。” 艾萨儿挑起盾毛。“姐姐们?” 一时之间,艾萨儿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她马上就领悟到杰西在说甚么,并随之叹了一口气。 杰西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经常被艾琳背来这个放牧场,对于这侧孩子来说,亚卢川米娜确实跟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一样吧。 由于艾琳严格管教的关系,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杰西也会露出自己充分理解王兽的可怕的表情,非常听话,可是年仅八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懂得王兽的恐怖。 当艾萨儿正打算开口说教的当儿,一阵无力感袭来。 不管对这么年幼的孩子说什么,他都不可能理解不能接近亚卢它们的理由吧。而且,这个杰西只要认定了什么事,就绝对不会退让,他的顽固真令人无可奈何。 艾萨儿改变了一开始的初衷,决定从他的弱点下手。 “是喔。真可惜,原来你是一个让自己的姐姐们遇到坏事也无所谓的孩子呀。” 艾萨儿用一种打从心底放弃的声音说完后,杰西露出了生气的表情。他大概不知道艾萨儿在说什么吧。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嘟着嘴巴抗议。 “什么意思?我又没有让姐姐们遇到坏事。” “有喔。”艾萨儿断然说道:“因为你害亚卢它们从今天开始要被关进王兽舍里了。如果有非法侵入的人——就是你喔——接近的可能性,我就不能让亚卢它们在草原上了。 “接下来,亚卢它们就会被关在王兽舍里了,我得一直把它们关在阴暗的王兽舍里才行。它们大概不喜欢这样,不过也没办法——只要有跟你一样不守规炬的人存在。” 杰西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且迅速地扭曲。 看来即便年纪小,他也清楚懂得这个道理了。 杰西瞥了亚卢它们一眼,然后抬头看着艾萨儿。看见艾萨儿冷冰冰的表情之后,他知道艾萨儿是认真的,眼泪也即刻浮出眼眶。杰西急急忙忙地吸了吸鼻子,虽然他试着忍住不哭,可是嘴唇还是微微颤抖。 “……对不起!”杰西突然放声大哭,害得亚卢它们全都一脸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见艾萨儿把无音笛拿到嘴边,杰西赶紧用小小的手按住艾萨儿的手。 “不要吹!”这次杰西压低的声音,拚命地对艾萨儿说。“喂,不要吹啦!我不会再来了!所以你不要把亚卢它们关起来啦,不然它们就太可怜了。” 艾萨儿拚死命忍住涌上来的笑意,板着严肃的脸孔看着小不点。 “我才不相信你,你之前明明也答应过我一次绝对不会再来了,结果还不是照样跑来。因为任性而打破自己许下的约定的人,我没办法相信。” 艾萨儿说完后,杰西的泪水终于从眼睛里哗啦哗啦地流下来了。 即使一边抽噎,杰西还是拚命地说:“对不起!我绝对不会打破约定的,你不要把亚卢它们关起来!真的,我不会再打破约定 第二章 赛米雅的日子 1、耳中的呢喃 春夜温暖潮湿的风吹起了薄织窗帘。 远处传来那如同潮骚一般的乐声,坐在窗边椅子上的赛米雅充耳不闻,迳自沉浸在烦恼之中。 和奶妈、侍女们玩耍的孩子们,时而突然大声唁一闹,不过赛米雅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妈妈,妈妈!”女儿尤米雅从房间的另一头啪嚏啪嚏地跑了过来,将双手放在赛米雅的膝盖上。“听我说,妈妈!哥哥呀,他说他看到青蛙了喔!这个庭园里面没有青蛙吧?” 以五岁的年龄来说,身材已经相当高的女儿满脸通红,还不太会说话地生涩控诉着捉弄自己的哥哥。 哥哥尤南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安抚妹妹道:“不行啦,尤米雅!妈妈身体不舒服,不可以那样摇晃她的膝盖!” 今年九岁的尤南年纪还很小,却已经拥有某种和父亲神似的宁静气质了。 “妈妈,摇摇会痛吗?” 看着紧皱眉头的女儿,赛米雅露出微笑。“没关系,不会痛喔——只不过,你的妹妹或是弟弟正在妈妈的肚子里睡觉,所以要安静一点喔。” 听见这番话之后,尤米雅便将手伸到母亲的腹部,用指尖轻轻地抚摸。 接着,她露出认真的表情,对着肚子说:“要乖乖的喔。不可以欺负妈妈。” 赛米雅摸了女儿的头发,触感就像丝绸一般滑顺。 这个时候,厚重的门外传来了笛声——是丈夫来访的通知声。 门一打开,舒南便走了进来。他没有佩剑,但还是穿着正式的服装。 看见父亲的身影,尤米雅就跳了起来。 “爸爸!爸爸!”尤米雅快跑到父亲身边,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喂喂,小公主,小心一点,爸爸今天穿得很漂亮耶!” 尤南像个大人一般走到父亲身边,抬头看着他,不过尤南的脸上还是泛起了红晕。 “父亲,异邦人已经来了吗?” 舒南挑起眉毛。“你说的是托拉王国的王子吧——嗯,他刚才抵达了。” 然后,舒南正色地教育起儿子:“但是,尤南,直接叫正规的使节团为异邦人不太好。他们是尽了礼数、为求友好才来的,所以我们也得礼貌地接待他们才行。” “是的,父亲。”尤南红着脸道。 将两个孩子交给走过来的奶妈后,舒南走近赛米雅,在她的椅子旁边跪了下来。 “身体状况怎么样?” 赛米雅担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丈夫,小声地说:“没事,谢谢你。”接着,赛米雅又补上一句。“我没去广间的原因并不是身体不舒服——你应该知道吧?” 舒南的眼角微微僵硬了一些。“可是……” 赛米雅用低沉、严肃的声音打断了舒南:“别再说了,我已经允许异邦人踏进真王清净的王宫——这是王国史无前例的行为了——现在,我不该再做更多了。” 舒南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说:“也对,就如同你所言,要是现在再多做什么,或许就太超过了。”舒南吁了一口气,眼神缓和了下来,弯腰亲吻了妻子的脸颊,同时用只有赛米雅听得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道:“放心,我们一定可以贯彻下去的。” 赛米雅绷紧了铁青的脸,甩头看向窗外。 仿佛沉重的波浪动荡一般,沉默充满了广大的房间。连尤米雅都噤声不语,在奶妈的怀里凝视着母亲。 这个时候,乐声乘着风传了进来。 那是和刚才听到的声音不同,有如软绵绵的低吟一般柔和的拉卡尔(注:弦乐器。)音色。这个声音非常不可思议,仿佛温暖的春风般抚慰了心灵,紧绷也渐渐软化了。 “罗蓝来了吧?”赛米雅喃喃说道。 舒南点点头。“嗯,他来了——不管什么时候听,他演奏的拉卡尔都很不可思议。” 舒南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妻子的手背。“我不会忘了告诉罗蓝为你而演奏的,不过今天晚上可能没办法。” 赛米雅将目光移回丈夫身上,点了点头。 舒南转过头,将视线停留在儿子身上看了好一会儿,开口说:“尤南,明天的午餐宴会,你也要出席。” 尤南眨眨眼。父亲准许自己出席重要的宴会,让他感到相当高兴,不过第一次在邻国的人面前露脸的畏惧,却出现在那张稚嫩的脸上。 “是的,父亲。”尤南用纤细的声音回答,然后瞥了母亲一眼。 舒南也对赛米雅投以询问的视线。 赛米雅注视着脖子、手脚都还很细瘦的儿子,喃喃自语似的说:“对尤南来说,或许是个好机会吧。” 尤米雅会成为真王,尤南则会成为大公。在孩子们生下来的时候,两个人就这么决定了。真王是由母亲传承给女儿的位子,就算是真王的儿子,也不可已成为真王,所以这其实是没有必要讨论的问题。 赛米雅认为既然儿子迟早都要成为大公,就应该早点了解外面的世界——可是,看着脸上浮现稚色的年幼儿子,赛米雅还是觉得很心疼。她好希望能让他过普通小孩子的生活、好希望能多给他一点时间。 不管是在奶妈膝盖上的尤米雅,还是装作很成熟的尤南,只要长大成人,他们都得背负极沉重的负荷。一想到等在他们眼前的道路有多险恶,赛米雅就不由得对他们感到悲哀。 (这些孩子……) 自己得多努力,让他们轻松一点才行。 赛米雅鼓动随时都有可能沉下去的心,猛然抬起下巴看着丈夫。 “舒南。” 被这么一唤,舒南便回过头看着赛米雅。 看着脸上还留着些许少年时代模样的丈夫,赛米雅说:“祝福我们和托拉王国的邦交能够顺利。” 舒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微微一笑,把拳头放在胸口感谢赛米雅的祝福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儿子的肩膀,接着转过身。 就在侍从替舒南打开门的同时,一阵铃声传来。 尤米雅从奶妈的手中跳了下来。 “是阿姨的铃声!” 走上走廊的舒南看见站在门另一边的妹妹,挑起了眉毛。 “你来这里做什么,欧丽?晚餐时间快到了喔。” 穿着漂亮的斜纹和服的娇小女子耸耸肩。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说赛米雅陛下的身体不舒服,所以就把蜜炖奇米果实送来了。” 听到欧丽的声音,赛米雅的脸色便稍微明亮了一些。 “欧丽?” 欧丽对哥哥行了注目礼之后,就穿过他的身边,走进了房间,对着赛米雅和两个孩子行跪礼后,走到赛米雅身边。 “真王陛下,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赛米雅对着肌肤散发着光泽、看起来十分健康的妹妹露出微笑。明明已经快要二十岁了,这个妹妹还是没有出嫁的打算,只要有空就跑去骑马。赛米雅非常喜欢她。 “谢谢,只是常发生的恶心感而已,不是生病,你别担心。”赛米雅说。 欧丽咧嘴一笑:“恶心感也是病喔,陛下。这种时候就应该不用在意别人,好好休息。” 欧丽回过头看着侍女,从侍女提着的篮子中拿出一个小壶,放在赛米雅旁边的小茶几上,打开盖子。 尤米雅和尤南凑了过来,窥视壶内。 “哇!好漂亮!”尤米雅欢呼道。 欧丽对小公主露出微笑。 “大公城的中庭里有一棵大奇米树,到了秋天的时候,就会有多得几乎可以盖过落叶的果实掉下来,我就是把那些果实拿来蜜炖。超级好吃 ,而且对身体很好喔。” 欧丽的侍女从篮子里拿出三个盘子,用汤匙捞起了壶中的金黄色果实,动作俐落地盛进盘子里。 柑橘类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赛米雅忍不住喃喃说道:“好香喔。” 赛米雅的侍女娜美走了过来,看着赛米雅。等到赛米雅点点头,娜美便拿起汤匙,将一颗蜜炖果实含进嘴里。一直负责试毒的娜美动作自然流畅,一点儿都没有踌躇。 试完毒之后,娜美从总是随身携带的小袋子里掏出赛米雅他们的王族专用餐具,并排在小茶几上。 赛米雅拿起小盘子,将一颗充满光泽的金黄色果实含进嘴里。清爽的甜味随着爽口的芳香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好好吃喔。” 蜜炖果实的甜味仿佛渗进了长久没有正常进食的身体深处。 “真高兴能合你的口味。”欧丽笑咪咪地说道,然后回过头看着站在角落的奶妈和侍女们。“我还带了一壶来给你们喔,休息的时候吃吃看吧。” 奶妈和侍女们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即便赛米雅的婚礼已经过了十几年了,顽固的她们还是无法认为污秽神圣的真王居所的大公一族随便进出是很自然的事。 欧丽知道她们的想法,不过她并没有对此表示不快,反倒是大而化之地看待。 尤南的奶妈定了过来,低头道谢后,接过了壶。 赛米雅看了她的表情之后,吓了一跳。 即便她装得面无表情,那张脸上还是透露出些许因为冷淡对待欧丽而感到心虚的表情。也许只有一些些,不过欧丽大剌剌的个性可能已经影响奶妈们的心了。 忽然,赛米雅回想起祖母哈尔米雅,那个即使年纪衰老,还是会挺直背脊、面带笑容地看着人们的哈尔米雅。祖母不管面对谁都像和亲人相处一样毫无架子地说话、对所有人都敞开心胸,可是却仍旧不失暧暧内含光的威严。 (祖母她……) 大概是最后一任真正的真王吧——这个想法突然在赛米雅的心中浮现。 周围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这片静谧之中,赛米雅近距离端详着一直存在于心中的恐惧根源。 (如果我不是真王……) 那我到底是谁呢? ※ 赛米雅在黎明朦朦胧胧的光线下睁开眼,从棉被里伸出纤细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被夜晚的温度给同化的手臂变得冰冷起来。赛米雅将手臂放回棉被里,闭上眼睛,然而睡意却迟迟不肯来临。 在覆盖着大床、触感滑顺的棉被下伸展手脚之后,赛米雅叹了一口气。与其说丈夫不在身旁有点寂寞,现在她更想要一个人独处。这几年来,每当丈夫注视着自己的时候,赛米雅总会觉得自己的表情僵硬。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视丈夫,脸上的表情也因而僵硬。 赛米雅尴尬的回应并没有让舒南的态度政变,然而这样的温柔现在只让赛米雅觉得沉重而已。 赛米雅想起了丈夫和他妹妹的脸。 (舒南和欧丽都好厉害……) 即便背负着重担、即便因为痛苦而表情扭曲,他们还是拥有踏出下一步的强悍。那种屹立不摇的强韧让赛米雅想起了祖母哈尔米雅。 (祖母会如此大而化之、强悍、耀眼的原因,就是她对自己是真王这一点毫不怀疑的缘故。) 祖母打从心底相信,身为来自诸神之山另一头的神明一族的子孙,自己只要活着就能为这个王国带来幸福。所以,她才会毫不动摇,彷佛大树一般屹立,让人民在她的无尽的臂弯下休息。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舒南认为赛米雅痛苦的原因源于和自己的结合。 自己是被血污秽的大公,赛米雅和自己结婚,让人民觉得不安,并相信不断袭来的灾难就是因为真王遭到污秽而带来的,连王宫里的混乱,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都没有消弭——舒南认为让赛米雅痛苦的就是这些事情。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要是自己能像祖母一样,对于自己是真王这一点毫无不安,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责难风波,自己应该都能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才对。应该说,自己或许会牵着舒南的手,带着他克服袭来的苦难吧。 厚织的窗帘下方,黎明淡淡的青白色光芒摇曳着。赛米雅对这幅景象视若无睹。 若是期待这个王国能够有更好的未来,自己就该出席晚宴。 说到底,该如何和外国交谊,原本就是该由真王决定的,所以赛米雅比谁都清楚和托拉王国的邦交有多重要。 托拉王国拥有漫长的海岸线,是个靠着交易利润而富有的王国。如果是就牵制在东边的平原有如乌云般广阔遍布的拉萨这层意义来说,现在和托拉王国建立强烈的羁绊,也会对这个王国的安定有强大的意义。 可是,真王领地的贵族们并不欢迎和托拉王国的交流。和托拉王国的交易量增加,得到好处的也只有从以前就和托拉王国有所往来的大公领地的领主和商人们而已。 而且,真王领地的贵族们是靠着通过自古以来的王要街道——散布在东边草原地带的商队都市群和这个国家连结的街道——的商品关税赚钱的。要是托拉王国和这个王国建立邦交,整顿南部的街道,使用那条街道的商人可能就会增加,这也让贵族们感到不安。 贵族们一定会在宴席上唱反调,让舒南难堪。为了让宴会平安无事地结束,身为真王的自己待在现场,是最重要的。 然而,就算知道这一点,赛米雅还是没有在邻国的王子面前现身的心情。 她并不是讨厌冥顽不灵的贵族们的责难——而是对出现在人前、以率领这个王国的真王身分坐在宝座上感到畏惧。 这个恐惧的根源,就是空虚。 这种彷佛站在没有根基的空中的空虚,才是赛米雅痛苦的根源。 不管自己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内心就是会动摇,让赛米雅最终连自己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 赛米雅闭上眼睛,皱起眉头。 骑在王兽背上飞舞的艾琳对赛米雅说的话,在赛米雅的心头挖出了深深的洞。 她非常希望艾琳是为了救王兽才会编出这个夸张的故事。 可是,只要疑念在内心萌芽,就很难消除。 (如果真王不是诸神的子孙,自己的存在能让人们幸福这个说法就只是幻觉了。) 诸神洁净的血液充满了自己体内——要是这个自幼以来一直厩受到的感觉消失,那么留下来的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自从尤米雅诞生后,每当赛米雅坐在王座上,在人民面前说话的时候,她的耳中都仿佛会听到这样的呢呐——你欺骗了所有的人。 让赛米雅一直痛苦至今的不是和舒南的婚姻,也不是人民的抱怨,而是这个一直出现在耳里的声音。 2、春宴 在注满柔和春日的庭院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圆形餐桌。 纯白桌布上方的玻璃器皿,盛放着色彩缤纷的果实和烤点心。受邀来参加午宴的人们心情愉快地畅谈,侍者们则在他们背后来来去去,用优雅的动作端出发着吱吱声的香喷喷烤肉,和冒着蒸气的温时蔬。 坐在大公左边位子的尤南带着紧张的表情,不停偷看着初次见面的邻国使者,几乎完全没有动桌上的料理。 舒南并没有教训这样的儿子,反而和坐在右手边的托拉王国王子气氛融洽的聊天,坐在对面的贵族们则是除了时而彼此窃窃私语之外,其他时间都默默地用餐。 身为真王亲戚的高级贵族们,全都打从心底憎恨为这个王国带来巨大改变的舒南。 他们认为招揽邻国之人来到神圣的王宫,根本就是践踏圣地的肮脏行为!如果可以的话,不管是晚宴或午宴他们都不想出席。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无法违抗这个受到真王祝福的事,只能一脸不高兴地用餐。 欧丽悄声对着坐在身旁的侄子说:“尤南殿下,好好动你的嘴巴。” 尤南赶紧垂下眼睛、满脸通红地拿起汤匙。 欧丽照顾着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的侄子,并且努力不去看贵族们。因为只要一看了他们,欧丽就会气得吃不下饭. (真是一群无聊的人!) 欧丽在心中咒骂着冥顽不灵的贵族们。 想当然耳,托拉王国的人应该也注意到这个王国的异状了。为什么贵族们非得让邻国使者看见王国中的不和谐呢? 欧丽能够理解他们对于和托拉王国交流感到不快的心理,但那只不过是不满自己的好处被削减罢了。这些无聊的人们或许想要透过反对和他国的交流来表示大公并没有得到自己的信任,可是,难道他们真的愚蠢到连自己的行为会对王国带来莫大的损失都不晓得吗? “是吗?这个王宫里还有美丽的牧场啊。” 听到口译人员翻译了塔罗贾王子的话之后,欧丽的心才回到了他和哥哥的对话。 有着淡褐色皮肤的塔罗贾不但身材矮小,还长了一张娃娃脸,实在看不出来已经二十三岁了,连昨晚去迎接他的贵族们都顾不得礼数地哑然失笑。 然而,欧丽看着时常面露笑容的塔罗贾骨碌碌地转动着黑色大眼睛时,发现他和外表不同,是个能在一瞬间察觉各种藏在暗潮下真相的男人,不得轻忽。 每当塔罗贾用洪亮的声音说了什么话,口译人员就会立即翻译。 “无法亲眼看到真王陛下,亲手送上我国自豪的骏马,实为遗憾,不过既然这旁边就有牧场,午餐后就容我献丑,骑马给各位看吧!送给贵国的五匹骏马都是在我国海岸线的沙地上锻链过脚力的良驹喔。希望各位务必要感受一下骑乘的快感。” 听完这些话之后,餐桌上一片沉默。 贵族们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词穷的舒南。 对斗蛇骑士来说,马是低等的骑乘动物。 战士们的确受过骑乘训练,大公舒南也骑过马,不过他并没有享受骑马乐趣的习惯,所以骑马的技巧绝对说不上高竿。贵族们就是深知这一点,才饶富兴味地注视着舒南,看看他会不会接受这个让自己丢脸的骑马邀约。 在舒南正准备开口的当儿,旁边突然传来了开朗的声音。 “这真是让人梦寐以求的邀约呢,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参加吧!”欧丽没看惊讶地转过头来的哥哥一眼,只是直视着塔罗贾,并压着餐桌下颤抖的手指,继续说道:“打从我昨晚看到您赠送的漂亮骏马开始,就很想骑骑看了。” 塔罗贾惊讶地看着欧丽。 中庭恢复了静谧,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听来格外响亮。 不久之后,塔罗贾动作优雅地点头行礼:“能够和大公的妹妹一同骑马,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幸福,请您一定要赏这个脸。” 听完这番话,坐在对面的贵族们全都开始发出不满的嘟嚷声。大公的妹妹凭什么骑送给真王的马——当他们的声音开始大起来的时候,乐声突然从树木之中涌了出来。 人们全都惊讶地朝流泄出优美音色的方向看过去。 在此之前完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乐师,他靠着开满云朵般淡桃色花朵的莎夏大树树干,稍微低着头,演奏着拉卡尔。 短短的深茶色头发围绕着古铜色的额头,他眯起咖啡色的瞳孔,醉心于自己演奏的音乐。 然后,歌声开始从他的嘴巴流泻出来。 柔和的歌声宛如摇曳了花朵的春风一般掠过,轻轻地抚摸着人们内心深处总是被遗忘的地方。 当歌颂着春天喜悦的歌声余韵彷佛微波般消逝时,围绕着餐桌的人们之间也飘荡着某种缓和朦胧的东西,连贵族们都失去了唱反调的心情。 午宴结束,欧丽目送人们离开中庭后,告诉侍女们自己要先走一步,接着便踏上了草原。 她走到了坐在莎夏树根上转松拉卡尔琴弦的乐师身边,对他说道:“谢谢你,罗蓝。” 罗蓝挑起眉头,露出微笑,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随时为你效劳,公主。” 听到这句话,欧丽便板起了脸。“不要那样叫我啦!” 罗蓝困惑地抓抓下巴。“可是,我总不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叫你欧姆丽(注:欧丽的小名。)吧?” “叫欧姆丽就好了啦,被你叫‘公主’会让我全身不自在,毕竟我们从还在包尿布的时候开始就玩在一起了嘛!”欧丽认真地板起脸来。 罗蓝露出苦笑:“那我就叫你欧姆丽吧——如果是没有别人在的时候。” 罗蓝像抱小婴孩一般轻轻地抱起拉卡尔,将它放进背上的背袋里,同时喃喃自语道:“你要跟那个王子到远处去骑马啊……” 欧丽没有回答。 罗蓝缓缓站起身,安静地俯视欧丽。欧丽感受到他的视线,叹了一口气。 “没错,我要跟他去远处骑马,就是今天下午喔……” 欧丽抬起眼睛凝视着罗蓝,然后怱地扭曲了脸。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呢——跟你追着玩明明就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罗蓝点点头。 看着欧丽眼中浮现的泪水,罗蓝却只是默默地杵立着。 欧丽擦掉眼泪之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没错,时间过去了喔——我也已经长大成人,到了可以嫁作人妇的年龄了。” 然后,她用力地抬起头,用蕴涵着强烈力量的眼睛注视罗蓝。 “我不能让那个王子侮辱这个王国,绝对不能。要是能和托拉王国建立深厚的友谊,哥哥一定可以巧妙地使用这个幸运,保护这个王国的。这也是你花了长年岁月结在一起的绳子,我绝对会让它继续牢靠地支撑下去的。” 以能够打动人心的不可思议歌声而赫赫有名的罗蓝,经常被招待到各个王国的王宫去。 罗蓝利用自己的身分,花了漫长的时问寻找对龙萨神王国有帮助的人们,并不动声色地打动他们的内心,担任着用细而宝贵的线连接国与国的角色。 罗蓝沉默地看着脸颊泛红的欧丽。 托拉王国的王子来访,其实是罗蓝在暗中操盘的,这点欧丽非常清楚,她也是为了不让这番苦心变成泡影,才说出那些话的。 罗蓝对着个性开朗又好胜的青梅竹马缓缓地点了头。 身为大公的妹妹——真王的小姑——欧丽可以成为建立邦交的撒手鐧。面对这个决定好好利用自己身分的青梅竹马,罗蓝除了点头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短短三天的停留时间,塔罗贾王子在保证了国与国之间的友好关系之后回去了。这段停留期间之内,他大概看透了这个王圃不安定的内在吧。在他订下的约定之中,并没有涉及和军事相关的同盟事宜。 舒南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失望,不过,对于在将来和托拉王国建立更深的关系,还留下了一线可能——塔罗贾在远骑过后,邀请了欧丽为国宾,请她在日后来访托拉王国。这就是源自欧丽努力的羁绊——虽然细,但潜藏着极大的可能性。 第三章 后裔们 1、前往乌翰之路 莎夏盛开的时节来临,街道上看来全都像是覆上了淡淡的白云一般。 若有似无的春风吹动花儿摇曳,马车在其间行进着。 “现在真是最棒的季节呢。”尤哈尔闻着乘着暖风从窗户飘进来的淡淡花香,喃喃说道。 咻咻的笛声才传来,就突如其来地变成了活泼的乐声。坐在莎夏树下的男人们全都拿着乐器演奏着,前方放着供人赏零钱的大箱子,不过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那是一首耳热能详的歌曲,演奏得也相当出色,可惜音色却显得有些稚嫩,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用弦乐器演奏出正确的音。 (真可惜呢,笛声很漂亮呀……)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尤哈尔露出微笑:“弦太松了。看来那个演奏拉卡尔的是外行人哩。住在这个城镇里的人们,耳朵全都很挑剔,所以光靠那样是赚不到钱的。” 艾琳吓了一跳:“你很懂音乐耶。” 尤哈尔害羞地笑笑:“我不懂啦,只是常听而已。我的儿子会演奏拉卡尔。”说完这些话,尤哈尔便闭上了嘴巴,带着祥和的表情眺望窗外。 街上有很多摊贩,往来的人们穿着的服装也又多又杂。时而交错驶过的马车上,堆满了羊毛捆包袋,每当车轮压到石板路上的轮痕外,羊毛捆包袋就会剧烈摇晃,即便被绳子紧紧绑住,还是让人担心捆包袋会掉下来。 驾驶羊毛货车的大概都是古铜色肌肤、蓄着浓密胡子的男人们。这副艾琳不曾见过的异样长相让她大吃一惊。 “那是哪个王国的人呢?”她喃喃说道。 尤哈尔露出微笑,说:“那是阿歇,草原之民。这里距离国境很近,所以他们身影在这里并不奇怪。” 艾琳忍不住看向尤哈尔。“国境?可是,你刚才说我们已经距离乌翰村不远了……” 尤哈尔的眼中露出了某种打趣的目光。“没错,乌翰就在距离国境很近的地方喔。不过,要到最接近的国境处,也得使用马和船走三天才到得了——这让你觉得很奇怪吗?” 艾琳点点头。 斗蛇的生长养育是必须极度保密的事,所以斗蛇众之村都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斗蛇众也都只跟邻近的斗蛇村有所往来,对其他的斗蛇村在哪里并不清楚,其原因就是大公害怕其他国家知道斗蛇村的位置。 随风飞舞的莎夏花办落在艾琳肩上。 尤哈尔捡起了花办,说:“乌翰是最古老的斗蛇村。斗蛇的生长养育,就是从这个村子开始的喔。” “咦……” 尤哈尔捏着小小的花办,继续用平稳的口气说道:“你应该知道最早的斗蛇骑士吧?大公的祖先——英雄亚曼·哈萨尔。” “我知道。”艾琳点点头。 尤哈尔便把花办丢到窗外,然后伸手指着东边。 “亚曼·哈萨尔骑着斗蛇游过的大河阿玛索尔,就在那个山丘的另一头。让试图蹂躏这个王国的邻国哈疆大军败北的‘阿玛索尔胜战’,就是指那条大河喔。这里是拥有古代历史的土地,亚曼·哈萨尔即便救了国家,还足知道自己被血l污秽了……”尤哈尔伸手指着西边的山。“他翻过了这个王国过去的圃境——那座山,没有再回来。真王称赞他的诚心,并将大公的称号和那座山另一头的上地赐给他。你知道吗?这就是大公领地的开始。” 尤哈尔的手划了一个弧线,直到马车后方。“小小的土地,大公领地是从大河和山脉之间的小小封地开始的。在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欧希克·哈萨尔开始养育斗蛇,组成强大的斗蛇部队蚕食鲸吞哈疆的领土之前,这个王国只是个一吹就飞走的小王国。”尤哈尔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艾琳。“这里呢,就某层意义来说,是这个王国发迹的地方喔——但和降临之野的意义不同就是了。” 艾琳注视着尤哈尔一会儿之后,喃喃自语般地说:“你……对这片土地感到非常自豪呢。” 尤哈尔的笑意更深了。“没错,正如同你所言——毕竟这是我的故乡嘛!”尤哈尔对惊讶的艾琳点点头,再度望向窗外。“这条路铺设得很漂亮,可是却弯来弯去,让人无法一眼看到远方了,对吧?打从一开始,这一带就是在‘敌军会攻来的地方’这个设想下建城、铺路的喔……把我养大的,就是这样子的土地,我也是纯正到骨子里的斗蛇骑士?” 尤哈尔这么说完,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眺望窗外飞逝的景色。 如同尤哈尔所言,这条路铺设得很漂亮,连爬上山丘的坡道都是依照马车容易驶上去的角度建造的。拜这所赐,马车行进得非常顺利,才过了中午,就已经抵达山丘上了。 到了之后,尤哈尔便命令车夫停下马车,接着请艾琳到车外去。 一到车外,艾琳便忍不住欢呼起来。 眼下是一片广大的原野,在群山围绕的原野中央,一条大河优雅地横亘着。大河的这一边——这个山丘的山麓上,有一座大城镇。河上还可以看到好几张白帆,大概是商船吧。 包围着城镇的则是辽阔的水田,可以使用阿玛索尔大河丰富水源的平原,成了丰饶的稻作地带。 富有春天气息的淡色云朵轻轻飘过晴朗的蓝天,鸟儿们也都活力十足地交错飞舞着。 在爽朗的风包围下,艾琳眯起眼睛,看着散发出银币般光芒的大河。 “那就是阿玛索尔喔。亚曼·哈萨尔过去就是骑着斗蛇横越大河,击破哈疆大军的。” 尤哈尔伸出手,指着支流和阿玛索尔交错的地方。 “你看得见那条河吗?那条流进阿玛索尔的细流?” “嗯。”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斗蛇村乌翰,就在那条河的上游。不过从这里看不见就是了。” 艾琳抬头看着尤哈尔。“我真对我的弧陋寡闻感到抱歉,请问,那条阿玛索尔河就是国境吗?” 尤哈尔摇摇头。“不不不,东边的国境在更远的那边。过去,阿玛索尔平原是哈疆的领土,但是到了亚曼·哈萨尔孙子的时代,就成为我国的领地了。 “真王赐给首任大公亚曼·哈萨尔的土地,只到那条阿玛索尔支流——很小吧?亚曼·哈萨尔一生都留在那狭小的土地上,防止这个王国受到哈疆的侵略。” 尤哈尔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片狭小的土地。 “直到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欧希克·哈萨尔统整斗蛇军,一一攻下据有东方地区的哈疆王国支配的领土,哈疆才停止侵略,我军也在不再继续出兵的条件下,和哈疆的国王签下协定,将这个地方纳为我国的领土。”尤哈尔将目光转移到艾琳身上,继续说道:“真王领地的人们都说欧希克·哈萨尔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侵略其他国家的男人,可是,要是他没有下决心越过阿玛索尔出兵攻击,现在这个王国八成还只是个贫穷的小国,过着畏惧敌军的生活吧。 “欧希克·哈萨尔知道自己的名字将会如同秽物一般流传下去。然而,与其在乎这种事情,他还是选择打下了让这个王国安定、繁荣的基础。” 艾琳俯视原野,陷入漫长的沉默。 接着,她缓缓抬起脸,看着尤哈尔。“哈疆王国好像灭亡了吧?” 尤哈尔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你还真清楚哩,哎呀……”尤哈尔的话只说到一半,不过艾琳却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真王领地的人民几乎不会知道试图侵犯我国领地的敌军情况。不过,王国想要说服艾琳把王兽训练成武器,所以就算有谁告诉艾琳这个国家长年处在敌袭的危险之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尤哈尔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尤哈尔之所以会在刹那间露出羞赧的表情,一定就是因为他抱持着某些想法,想要藉着对艾琳解说大公祖先们的成就,来说服艾琳。 尤哈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错,哈疆王国灭亡了,因为更东边的平原地带被骑马民族拉萨占为自己的领土了。”尤哈尔指着遥远的东边。“从这里开始直直往东边走,就是我国从哈疆王国那里赢来的丰饶领地、商队都市群。拉萨经常对那个地方发动攻击。目前的攻击虽然激烈,不过规模并不大。嗯,大概就是像演习一样吧,可是,那帮家伙想要夺下这个国家的野心还是不会改变。” 艾琳皱起眉头。 眺望着这片美丽、祥和的天地,艾琳不禁觉得其中居住着试图攻打他国的人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为什么那些人要夺下这个王国呢?”艾琳喃喃说道。 尤哈尔抬起眉头:“那是因为……”他面露苦笑,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换了表情闭上嘴巴。 然后,他看了艾琳的脸一会儿之后,轻轻地摇摇头。 “走吧,我们放松得有些过火了。等到我们抵达山麓的时候,太阳应该已经西斜了吧。通往乌翰村的路是有点险峻的山路,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就在山麓上的旅店过夜吧。” 看见艾琳脸上浮现的表情,尤哈尔又补上了一句。 “你问我的问题,我总有一天会找时间告诉你的。” ※ 隔天早上,艾琳他们离开了旅店,前往乌翰村。 他们在正午之前离开了马路,开始驶上通往乌翰村的道路,这个时候,艾琳才亲身体会了尤哈尔避开走夜路的原因。山路彷佛沿着发出哗啦哗啦水声流动的深深河谷一般,无穷无尽地蔓延着。这像是砍柴的人和猎人使用的小径,马车根本无法通过的。 艾琳跟在尤哈尔后面骑着马的同时,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上方。和约翰叔叔一起生活的幼年日子,艾琳经常骑母马多奇,到了卡萨鲁姆之后,只要得去镇上,她也都靠骑马代步,所以骑马对她来说没什么不适应的,只是这条山路上有时候会出现必须抬起臀部,将胸口贴在马的脖子上的陡坡,所以艾琳的腿和腰、背便逐渐开始痛了起来。 “你还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艾琳的呼吸声的关系,尤哈尔回过头。跟在艾琳背后的尤哈尔的部下,也放松了缰绳,放慢马的速度。 “还好……其实可能不是很好,我的脚开始抽筋了。”艾琳苦笑着说道:“还有多远?” 尤哈尔露出微笑,鼓励似的说:“还有好一段距离,不过这种陡坡就只有这一带而已,你再加加油吧。” 一如尤哈尔所言,不久之后,山路就开始变得平缓,艾琳也觉得自己呼吸恢复正常了。马儿大概也很累吧,它的皮肤渗出汗水,散发出些微的蒸气。 “这条路真不是盖的呢!你一定很累吧?谢谢你为了我这么努力喔。”艾琳一边说着慰劳的话,一边摸着马的脖子。然后,马的耳朵朝着艾琳的方向动了一下,彷佛认同似的甩甩头。 听见艾琳的声音后,尤哈尔转过头露出微笑。“哎呀,这条路真的有够呛哩。” 艾琳拭去从额角流下来的汗水,叹了一口气。 “托卡拉村和我故乡的村子都在深山里,可是不需要走这么险峻的山路也到得了,和城镇的距离也比较近……乌翰村的人们真是辛苦呢。” 尤哈尔点点头,用手指把玩着挂在胸前的无音笛。那个无音笛比斗蛇众用的无音笛短很多,是斗蛇骑士专用的笛子。他俯视着悬崖下方淌流的河川。 “这一带连猎人都不会来,毕竟有一大堆斗蛇在这里栖息嘛。正因为是这种地方,欧希克·哈萨尔才选择这里为养育斗蛇的场所吧。他的首要考量,就是斗蛇的生育地必须保密。” 尤哈尔一边用脚跟踢着马腹,催促马前进,一边转过头看着艾琳。 “潜进这个王国的山野偷取野生斗蛇的卵,敌国的那帮家伙也办得到,而且就算被抓到是死罪,还是有把斗蛇卵偷渡到敌国的家伙。 不过,骑着斗蛇、操纵斗蛇打败敌人——这是目前为止其他王国都还没人办得到的。换言之,大公的宝物并不是斗蛇本身,而是斗蛇众拥有的技术,骑乘斗蛇的技术喔。唯独这两个技术,是绝对不能泄露到他国去的。” 尤哈尔伸手挡住从树枝之间洒下来的阳光,露出苦笑。 “不过说归说,这种深山里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要找到饲养斗蛇饲料——山羊的地方比登天还难,要运送进来也相当困难,所以斗蛇的饲料就几乎都是鱼肉。可是,光靠鱼是没办法养育大量斗蛇的,斗蛇骑士训练的地方也太过狭窄。 不过呢,在这里实验了一下之后,我们也发现了很多改善的空间,所以后来建立的斗蛇村位在比这里方便很多的地方。” 艾琳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后背的疼痛,着迷地听着尤哈尔的话。 “在乌翰村养大的斗蛇仅有十几条,这个数字实在无法组成部队,因此在这个阿玛索尔领地内,另外还有三个斗蛇村,在实战上使用的斗蛇,主要都是那些村子饲养的。” 单手拿着缰绳,只用双脚巧妙地驾驭着马的尤哈尔回过头看着艾琳。 “那些村子就跟托卡拉村很相近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看看乌翰村——最初的斗蛇村。” 艾琳不假思索地对尤哈尔低下头。“非常谢谢你。” 虽然艾琳很在意这名老武士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不过只要一想到再过不久,自己就能看见这个形同斗蛇村原点的村子,艾琳便心跳加快。 艾琳眯起眼睛,眺望着舞动刺眼光芒的河面。 乌翰村养育的斗蛇在战争召集令下来时,就会载着斗蛇骑士游下这条河吧。然后,在战斗结束之后,它们又会勇猛地溯溪而上,回到村子里。斗蛇部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穿过林间的日光颜色变淡,夕暮的气息开始飘荡的时候,道路突然中断了。 巨大的悬崖耸立在眼前,瀑布发出轰隆声响直直落下。道路就只通到瀑布下方的瀑壶,前面就是辽阔的水面了。 充满了深绿色池水的瀑壶澄澈得几乎可以看见里头的鱼,非常美丽。瀑布造成的水波不停地打上芦苇环绕的浅滩,越接近瀑布,池水的颜色就越浓。大概有相当的深度吧,池底潜藏着微暗的阴霾。 从遥远高处划着弧线落下来的瀑布豪迈地溅起了又白又细的水花,乘着吹过来的风,带来些微的甜味。 艾琳轻轻地抓住无音笛。 确认了布满瀑壶周围深紫色灌木丛之后,艾琳悄声说道:“这是‘门’吧……?” 尤哈尔点点头。 通往斗蛇村的道路上,一定出现一个这样的地方。放置已经无法载人的年迈斗蛇的沼泽,或是终结河川的湖泊,都是阻止敌人入侵的关口。 深紫色的灌木是一种名为欧古尔的树,具有一种斗蛇讨厌的独特味道。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的状况,斗蛇绝对不会接近这些灌木丛,所以斗蛇众都称欧古尔为“斗蛇封”。 看在一无所知的旅人眼里,这大概只是一个瀑壶而已,可是在斗蛇村长大的艾琳知道在有水从瀑壶流向河川的地方、或是斗蛇容易泅泳的场所等重要的地方,都会种植欧古尔,以免斗蛇跑到外面去。 当斗蛇骑士们出阵的时候,斗蛇众大概会全体出动,在河里用背推开欧古尔灌木丛,替斗蛇开道吧。 忽然,艾琳听到了微弱的水声,岸边的芦苇也开始晃动——斗蛇察觉人和马的气味,开始行动了。 “从马上下来,抓着马辔,注意沿着我的脚步走。” 被尤哈尔这么一说,艾琳便从马上下来,守在两人前后的士兵们也下了马,彷佛在等待命令似的看着尤哈尔。 尤哈尔把无音笛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住。 看到这个画面的瞬间,艾琳立刻回想起好久以前,母亲牵着自己的手目送斗蛇部队时的光景。 对了,由于斗蛇骑士要使用两只手的关系,所以会把无音笛咬在嘴里。 当尤哈尔一把无音笛放进嘴里,两名部下也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把笛子含进嘴里。 在巨大的影子从芦苇之间滑出来的那一刹那,尤哈尔立起一根手指——应该是他要吹笛的暗号吧。在些微的呼吸从牙齿之间露出来的咻声之后,斗蛇便僵化了。 尤哈尔牵着马,从宛如石头般动也不动的巨大斗蛇旁边通过。艾琳则是一边安抚着害怕得翻白眼的马,一边跟在尤哈尔后面。 尤哈尔谨慎地牵着马走上浅滩的沙地上,以防滑倒,跟在后头的艾琳和两名士兵也都不敢大意,一面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面前进。 斗蛇在潜伏的时候,会缓慢地游泳,然而在它们攻击的瞬间,动作则会如同电光一般迅速。如果和斗蛇的距离太远,无音笛就没有效果了,所以绝对要算清楚吹无音笛的时机才行。 倘若无法从优雅地在水底泅泳的它们造成的水波,看出它们移动的速度,并计算自己和斗蛇之间距离的话,就算拿着无音笛也无法防止斗蛇的袭击。连习惯和斗蛇相处的斗蛇众当中,都有人因为瞬间的大意错过吹无音笛的时机,而惨遭身体被扯碎的命运。 一行人闻着混合着水气飘过来的浓厚黏液味道,慢慢地绕过瀑壶。 接近瀑布之后,一条从刚才的路上看来会被树木遮住的小径便出现了。 那应该就是通往乌翰村的道路吧,正当艾琳这么想,就听见了压倒芦苇的快速行进声,从岸边的杂木丛中传来,而不是瀑壶旁边。 一次呼吸之后,艾琳在从芦苇之间看到那个巨大鼻头的瞬间,吹了无音笛。 彷佛撞上了隐形的墙壁一般,斗蛇的身体反弹之后僵化,并伴随着“砰”的一声,肚子着地。长着锐利爪子的脚微微痉挛。 看见这一幕,艾琳皱起了眉头。 回过头来的尤哈尔在看到斗蛇的痉挛后,也锁紧了眉心。 “你刚才有吹笛子吗?”艾琳问。 尤哈尔摇摇头,部下们也都做出了自己没吹无音笛的手势。 “那为什么会……”艾琳不解地端详着斗蛇。 要是在短时间重复遭到无音笛僵化,斗蛇就不只会僵硬不动,还会发生痉挛现象。这种现象称为“中笛”。有时候也会造成斗蛇死亡,所以无论是斗蛇众还是斗蛇骑士都会小心,不要过度频繁地吹无音笛。 这条斗蛇发生了“中笛”,就代表不久之前,有人先在这里吹了无音笛。 “是村人刚通过吗?”其中一名士兵咬着无音笛,用含糊的声音喃喃说道。 尤哈尔沉吟:“有可能,不过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前面有人哩。嗯,待会儿跟守卫确认一下吧。” 2、“多加米罗” 瀑布的声音逐渐在身后变小,前方出现了一棵大沙牙树。道路彷佛被这棵树劈开一般分成两条,其中一条是缓缓的下坡,道路的远处传来水声,大概是通往河谷的道路吧。草原上还留着运送斗蛇饲料——鱼——的马车往来的崭新车轮痕迹。 在他们通过沙牙树、笔直前进的当儿,树林突然消失,周围也明亮了起来。 不久之后,视野豁然开朗,辽阔的河谷村庄出现在眼前。紧邻的房舍冒出了细细的烟雾,一层层的梯田则淹没了斜坡。最引入注目的高烟囱,应该就是温澡堂吧。 一间守卫小屋像是要堵住通往村子的道路一般伫立在那儿。坐在小屋前的两名年轻士兵确认了艾琳他们的身影后,便倏地站了起来。 他们拿起矛,并在准备质问来者身份的时候,注意到尤哈尔的脸。士兵们却都像是结冻了一般停下动作。 “阁下!” 尤哈尔对着挺直背脊行最敬礼的他们轻轻点头,平静地道:“工作辛苦了,守卫长在哪里?” 其中一名士兵维持着最敬礼的姿势回答:“奥尔千户长现在正在定时巡视!” “嗯,”尤哈尔沉吟道:“定时巡回的路线也包括‘门’吗?” 士兵不明白尤哈尔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门’附近很危险,所以通常是不会过去,不过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还是会绕过去看看的。” “是吗?那等到奥尔千户长一回来,就麻烦你请他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们会在首领家停留一阵子,我想告诉他这段行程和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是,遵命!” ※ 一层层梯田的边缘,都用黑色的石头堆积成挡土墙。那些石墙上处处开满了蓝色的小花,随风摇曳着。夕阳的光芒溢满了河谷,耕地的土壤暖洋洋的味道乘着春风飘荡着。 艾琳他们走下了梯田之间的小径,弯着腰在田里工作的女人们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直起腰杆子俯视着他们,帮忙母亲的孩子们也都用受惊吓的幼犬般的眼神,看着他们。 孩子们突然迅速地跑过小径,大概是要去首领家通知客人的来访吧。 接着……艾琳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女人们望着这里,唱起歌来。 听到那旋律的瞬间,一股让胸口紧绷的怀念感觉涌了上来,让艾琳不由得抓紧了缰绳。 好久好久以前,母亲她们也哼过这样子的歌曲……对了,当脖子上挂着允许进入斗蛇村证件的行商人们来的时候,出迎的女人们便会咏唱这首歌。这是欢迎歌,虽然调子有点儿不同,不过非常相似。 这首歌该不会是从这个地方传出来的吧?在新的斗蛇村建成时,这首歌便跟着流传下去…… 人们从散布在谷底的房舍中出来,抬头看着这里。 四处乱窜的鸡被马吓坏了,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一边到处逃窜,孩子们则爬上了山羊栅栏,一面互相打闹,一面看着艾琳他们。 在首领家前面,有四名男女站着等待艾琳他们的到来,大家全都面带微笑,大概是首领的家人们吧。 首领应该是站在最中间的年长男人,他看起来已年过六十,头发和短短的胡子都混杂了不少银白色,不过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男人仔细地端详了尤哈尔的脸之后,才突然发现他是谁,睁大了眼睛。 “哎呀呀……”尤哈尔微笑。“距离你上次来访,已经超过十年了吧?我都老了不少,您却还是数十年一日呢!” 首领摇摇头。“不不不,我也老了。”然后,首领立刻改变了口气:“欢迎莅临,昨晚月明星稀,大家都还在说那是什么好预兆呢。” 首领大声说完迎宾致词,对尤哈尔深深地低下头去,旁边的女人们便开始鼓掌,用明快的旋律唱起了欢迎歌。 等到她们唱完,尤哈尔便重新开口说道:“谢谢你们的欢迎,看到首领和各位都很健康,真是太好了。非常抱歉,我没有提前通知就突然来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在这里住上几天。” “太好了!这可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幸福。如您所知,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但还是请您放松心情在这里留宿,无论几天都没关系。” 首领完全没有表露出对尤哈尔的突然来访或是和他一同前来的艾琳好奇,他用洪亮的声音这么说完以后,便招呼一行人到家里去。 护卫的士兵们并没有到里面去,而是跟村 里的男众一同去照料马匹了。 从明亮的屋外进入土间时,艾琳晕眩了一下。 这是非常大的土间,天花板很高,左侧有汲水场和大炉灶。大概是正在准备晚餐吧,篮子里放着洗好沥水的青菜和切碎的粗黎克(注:葱。)。烹煮的烟和煤炭染上了墙壁和天花板的粗梁,道尽了这个家经历的岁月。 小时候,母亲会牵着艾琳的手带她去祖父母家,那里也是这种建筑架构。果然不管在什么地方,斗蛇众的生活方式都很类似。 他们洗完脚后,踏上了宽敞的起居室,透过大大的窗户可以听到外头的声音。由于女人们经常做擦拭的工作,地板全都亮晶晶地发着光。 围炉的四面仍铺着冬季用的垫子。 “即便到了这个时期,这一带到了夜晚还是很冷哩。” 请尤哈尔和艾琳在垫子上坐下后,首领便叫女人们快点拿茶来。 尤哈尔在坐下的同时看了走廊一眼,询问道:“卡玛尔老先生怎么样了?” “喔,你是说爷爷吗?他硬朗得很哩!只不过呢,嗯,变得比较爱睡觉。他现在也在睡觉,要我去叫他起来吗?” 首领回答完后,尤哈尔摇摇手。“不了,不用特地把他叫起来。等他睡醒,心情好一点儿的时候,我再问他事情就好了。” 在尤哈尔问首领那个人过得怎么样的时候,女人们迅速地准备晚餐,等到窗外残留的夕阳消失时,挂在围炉上的大锅已经开始发出沸腾的声音,味噌汤香喷喷的味道也溢满了整个房间。 “好了,我们就先用暖和的东西填填肚子吧!不过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了,” 说话口吻已经变得相当热稔的首领半蹲着拿起放在旁边的蛋,俐落地打了好几个蛋在火锅里,然后把半热的蛋、煮好的蔬菜和肉捞起来,盛在富有光泽的白米饭上。 这段时间,两名年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媳妇和女儿的女人奉上了芳香的茶。 “这看起来真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喔。” 看见尤哈尔拿起筷子,率性地将碗里的菜和饭搅拌均匀,开始吃了起来,艾琳也稍微点一下头,拿起了沉重的碗。 用筷子戳破蛋之后,浓稠得让艾琳惊讶的蛋黄覆盖住白饭。煮得恰到好处的白饭粒粒分明,味噌风味的蔬菜和肉的香醇汤汁渗进饭里,混杂着蛋黄深刻的美味,好吃得令人赞不绝口。 空腹被填满了,身体也轻松了一些,尤哈尔一边暍着茶,一边开始对首领说明他们突然来访的原因。 首领和女众们都停下了剥果皮的手,兴味盎然地听着尤哈尔的话。 “嗯……‘牙’吗?”听完之后,首领不可思议地歪歪头。“哎呀,世界上奇妙的事情还真多哩。各个地方的村子里,竟然都发生了‘牙’集体病死的事件啊。” 艾琳惊讶的脱门而出:“这一带的村子里没有发生这种状况吗?” 首领将视线移到艾琳身上,点点头。“没有喔,从来没有发生过。” 尤哈尔伸出手,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文件,递给艾琳。 “就如同首领说的,这个村子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牙’大量死亡的事件,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带你来这里的。” 听到尤哈尔对艾琳说话的口吻非常礼貌,首领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讶异的神色。 尤哈尔看见他们的表情之后,苦笑着说:“这位女士曾经救了大公一命。” 艾琳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看着尤哈尔。 艾琳一直以为身分地位较高的尤哈尔对自己使用敬语,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分,伪装成护卫官的缘故。 (可是,如果尤哈尔真的是因为惦记着这件事情,才用这种彬彬有礼的方式和自己相处的话……) 比起高兴,羞赧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反而一拥而上,让艾琳低下了头。 听完尤哈尔的话后,首领顾不得艾琳的情绪,迳自露出了满脸的笑容。 “哎呀呀!真不傀是多加米罗哩。让这样子的贵人来到寒舍,真是无限的光荣。” 艾琳眨眨眼。 (多加米罗……?) 就在艾琳纳闷地重复说了一次这个字眼时,她感到一阵雷击似的冲击。 “……您刚才是说多加米留吗?”艾琳沙哑的问。 首领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艾琳摇摇头,她感觉到冰冷的僵硬感在额头上扩张,让她说不出话来。 “您刚才是说多加米留吧?” 首领一边搔着下巴,一边点头:“啊?不,我是说多加米罗喔。看你那双绿色的瞳孔,你应该是多加米罗吧?” 艾琳惊愕地注视着首领。 没有错,这位首领说的多加米罗,就是多加米留——绿瞳之民。 (可是,为什么……) 这个人知道绿瞳之民吗? 在诸神之山另一头发生的那桩惨剧,不是被这个王国的人们封印起来、坚决保守的秘密吗? 越过山脉,来到这一边来的绿瞳之民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悔恨交加,以雾之民的名字为人们所知。知道绿瞳之民——这个从遥远邻国来到这里的人们的名字的,应该只有他们、艾琳自己、真王、大公,以及耶尔而已…… 艾琳和尤哈尔忽然四目相交。 尤哈尔面带安稳的表情,看着艾琳的反应——艾琳注意到他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之后,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人……) 知道。 艾琳感到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尤哈尔知道,只要让自己和首领见面,首领就会说出绿瞳之民的事,所以他才把艾琳带到这个村子来的…… 在眼前的景色动摇扭曲的混乱思绪之中,艾琳拚命地试图保持冷静。 “还好吧?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喔。”首领担心地询问。 艾琳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儿惊讶。” 瞥了尤哈尔一眼,艾琳用颤抖的声音问首领:“对了,您是从什么地方得知多加米罗这个名词的呢?” 首领露出一副不知道艾琳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似的表情,眨眨眼。 “也不是从什么地方……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哩。在这个村子里,只要诞生的孩子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大家就会说:‘喔,那个孩子是多加米罗。’” 艾琳睁大了眼睛。 “有绿色眼睛的孩子在这个村子里诞生吗?” 首领面露不悦地点点头。 “有啊,不过没那么多就是了……我的孙女就是多加米罗喔!” 这么说完,首领便对女人们喊了一声:“喂。” 年轻的女人点头站了起来,走出走廊大声地喊着女孩的名字。 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进和室来。她刚才应该一直在后面的房间里吧。 “来这边,跟客人打招呼。” 被祖父这么一说,小女孩便害羞地走近,在艾琳他们面前坐了下来,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当这个孩子抬起脸来的时候,艾琳沉默地端详着她的眼睛——如同首领所言,这个孩子的眼睛是绿色的。 晚餐结束,当女众们开始准备铺床时,艾琳遂静悄悄地走到外头去。 冷冽的山中夜气抚过艾琳的肌肤,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山谷被黑暗包围,从家家户户流泄出来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是萤火虫的点点亮光似的。艾琳抬头,看见满天星光的夜空。 凝视着这片慑人心魂的夜空,艾琳任凭思绪奔流。 最初的斗蛇村。 这 里有拥有绿色眼睛的孩子,他们称之为多加米罗。 彷佛野火烧过原野一般,艾琳渐渐地看出了这代表的意义,不由得感到颤栗。 (我为什么没有发觉呢……这么明显的事情。) 直王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给了亚曼·哈萨尔,准许他骑乘斗蛇。 亚曼·哈萨尔跨上了斗蛇,横渡大河阿玛索尔,击败哈疆。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真王的祖先是王兽使,并不是斗蛇使。 能够操纵斗蛇的并不是真王,而是绿瞳之民。 (然后……) 初任真王杰和绿瞳之民,过去在诸神之山的另一头,应该是不断进行殊死战的世仇。 为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呢?——理应是由真王建立的这个王国,却操纵着斗蛇。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其中不可思议的地方呢? 到目前为止,艾琳听过的传说全都有着奇怪的转折,原因就是传说有遗漏的部分。 初任真王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学会操纵斗蛇的方法的? 如果光是靠着为了王兽的饲料而狩猎野生斗蛇,或是从和敌方战斗的经验得知的,她传承给斗蛇众和斗蛇骑士的知识未免也太详细了。很明显的,这些知识是来自把斗蛇变成武器的绿瞳之民。 那么,是谁传授出来的呢? 不是雾之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绿瞳之民因为对过去的悔意而立誓永生遵守戒律,成为了四处流浪的守戒之民。既然这样,将这些知识传授出来的就只有可能是他们,可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连遭到放逐的母亲都那么厌恶把斗蛇当成武器使用,甚至为了守戒而舍命。他们非常清楚这会成为支撑这个王国的武器,所以绝对不会将操纵斗蛇的方法——“操者之技”教给别人。 那么,除了变成雾之民的人们之外,这个王国里还有其他绿瞳之民吗? 正当艾琳这么想的时候,某个东西忽然在她的脑袋深处动了一下。那是记忆的片段。烟的味道,黎明的亮光…… (啊……) 仿佛眼睛深处亮起了灯火一般,艾琳看见了。 对了——母亲的日志,有一个奇妙的小章节。 由于艾琳在脑袋里重复回想过无数次,仿佛烙印在脑海中的那个小节从眼底浮现。 啊!好想去“遗民的山谷”,好想去那个飘着花香的山谷。 只要去了那里,或许就能知道要用这种方式传承技术的原因了…… 一阵颤栗爬遍全身,艾琳用手臂紧紧环抱住身体——身为雾之民的母亲想见的遗民,究竟是谁…… 这个时候,艾琳身后的门发出“喀嚏”声响。 她回过头,发现尤哈尔背着从屋子里流泄出来的灯光,优闲地朝着这里走过来。 他伸了伸懒腰,呼吸了夜晚的空气后,对艾琳露出微笑。 “你早就知道这个村子里有长着绿色眼睛的人出生了吧?”艾琳喃喃说道。 尤哈尔点点头,道:“我知道喔。那个女孩的大叔公,眼睛也是绿色的。我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可惜,大约在八年前,他就因为意外过世了。” “那个孩子的大叔公……” “就是首领的弟弟,我刚才确认过了,那个女孩的母亲好像是大叔公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表亲联姻啦!” “首领的弟弟和孙女……首领的家族当中,出现了很多绿色眼睛的人呢。” 苦笑浮现在尤哈尔的脸上。“那是有原因的,嗯,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而且首领还不想让孙女知道,所以他才没说……你想听吗?” 艾琳一点头,尤哈尔便开始说道:“据说在决定建这个村子的时候,大公欧希克·哈萨尔将所有的责任都交给了一个他非常信赖的男人。 “欧希克·哈萨尔从部下中选出了有希望成为斗蛇众的人,然后就带着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来到这个山谷。建岩屋、造岩房、从卵开始养育斗蛇……那个男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教给了他们,育成了最初的斗蛇众。 “既然得到大公强烈的信赖,想必那个男人一定非常优秀吧。不过该怎么说呢,对于女人,他可能就有点随便了。据说他在建筑斗蛇村的几年之间,看上了某个斗蛇众的妻子,并让对方怀了孩子。斗蛇众因此吵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男人离开了村子,没何再回来。” “那个时候的小孩……” “没错,就是首领的祖先。” 艾琳无意识地搓着冰冷的手。 (……那么,那个男人……) 是不是绿瞳之民呢? 果然,有谁……除了雾之民之外,还有绿瞳之民来到这个王国,把斗蛇训练为武器吗?这样的话…… 忽然,尤哈尔抓住艾琳的肩膀,把她拽到自己的身后。艾琳吓了一大跳,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尤哈尔严厉的吓问便划破了黑夜。 “滚出来!你在那里干什么!” 一条人影慢吞吞地从马厩的阴影下出现了。 是个男人,腰上还挂着剑。由于天色太暗,艾琳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脸。当男人缓缓走近之后,遂立正站好,敬了一个礼。 尤哈尔的手仍然放在短剑的剑柄上,问道:“你是谁?” 影子用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回答:“奥尔千户长……” 尤哈尔皱起眉头。 “奥尔千户长?我不是命令你巡逻结束之后立刻过来,为什么会拖到这么晚?” 自称奥尔的男人不太高兴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因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您正在用餐。” 尤哈尔无言地沉默了一会,不过看来男人的回答就只有这样。 “所以呢?难不成你就因此回避了吧?” 男人点头。 尤哈尔皱着眉头继续询问:“你躲在马厩阴影下干什么?” 男人耸耸肩,低声回答:“我在等两位把话说完。” 尤哈尔瞪着男人,问道:“连灯都没拿,还躲在马厩的阴影下?” 男人再次耸了耸肩膀。“这个村子就跟我家院子一样,所以在这种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根本不需要灯。” 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 尤哈尔板着脸听完他的回答后,仿佛要赶走气愤一般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短剑剑柄上移开。 “你被分发到这个村子几年了?” “十年了。” 尤哈尔点点头,用仍带有些许怒意的声音询问:“今天下午,有没有人比我们早一步通过‘门’?” 奥尔千户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没有。” 尤哈尔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男人。“可是,在我们吹无音笛的时候,斗蛇出现了‘中笛’的状况,一定有人比我们早一步通过‘门’。” 即便因为被黑暗包围而很难看清楚,艾琳还是可以知道奥尔千户长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 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有一条斗蛇经常出现‘中笛’状况,那条斗蛇在‘门’那里很久了,我想应该就是它。” 尤哈尔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最后他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只是想确认这件事而已。辛苦你了,退下吧。” 男人敬完礼,又踩着缓慢的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等到看不见男人的身影之后,尤哈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用着像是在找藉口般的语气说:“被派到偏远地区赴任的士兵,多半都是那种男人。既然被指派为千户长,他 应该是有相当程度的战斗能力和操兵能力的男人,可是在这里待了十年之久,就代表他过去大概有过什么失策,或是干了什么不名誉的事。被派到这里执行任务,八成就是为了挽回名誉吧。” (为了挽回名誉,待在这里十年……) 艾琳也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和家人离异,在这个封闭的村子住了十年,会有那种态度或许也是无可厚非。 鸟儿在某处鸣叫。 彷佛呼哨般的细长声音横过黑夜,消失了。 3、穿暗之箭 “来,请进——这就是这个王国最古老的斗蛇岩屋。” 驼背的老人骄傲地用拐杖指着山底下广大的洞窟之后,便踩着踉呛的脚步走进岩屋。 首领赶紧抓住老人的手肘。“啊,爷爷你先站好,待在我旁边。” 老人不高兴地甩开儿子的手。 看见这一幕,尤哈尔忍不住露出微笑。 “卡玛尔老先生几岁了?” 被这么一问,老人回过头,大大张开几乎没有剩下几颗牙的嘴巴回答:“今年八十七,很能活吧!好了,跟我来呗!” 老人开始踏出脚步,拿着灯火的首领露出了莫可奈何的表情,对着尤哈尔挑了一下眉毛,便跟上了老人。 岩屋几乎是纯天然的洞窟,有人工迹象的只有斗蛇游泳的水路,整个岩屋内都非常潮湿,有时候甚至会有水滴从岩石天花板滴落下来。 艾琳环视着洞窟往前定,忽然脚底打滑,差点儿跌倒。 “留神!”尤哈尔伸手扶住艾琳,让艾琳面红耳赤。 “谢谢你……非常抱歉。” 尤哈尔笑道:“这和你看惯的岩屋具有不同的风情吧?” “是的,仔细想想,其他斗蛇村的岩屋里都有非常多人工之处呢!像是把地面弄平、建造焚火的空间减少湿气、以及凿出排烟的洞……” 随着脚步踏进岩屋的深处,潮湿的苔藓味和斗蛇的味道都浓了起来。斗蛇众应该在照顾斗蛇吧。艾琳可以模糊听见人们忙碌工作的气息和声音。 “各位,这里就是‘牙’的‘池’了。”卡玛尔老先生自满的声音传来。 跟着首领他们踏进一间岩房后,腥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双手拿着鱼的男人看向这里,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他的脚边放着装了很多鱼的篮子。 “寇儿,没关系,你继续吧。” 经卡玛尔老先生这么一说,男人便点点头,然后一一把鱼扔进阴暗的“池”里。 当鱼滑着弧线掉进“池”的深处,斗蛇的头便迅速地伸出来,一口把鱼吞下去,同时溅起大量的水花。三条左右的斗蛇互相撞击彼此的身体,张开长满尖牙的大嘴抢夺不断掉下来的鱼。 艾琳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斗蛇。 (……好小……) 它们比艾琳看过的所有“牙”都小得多,如果这是“牙”,其他的斗蛇大概更小吧。可是,它们的动作却敏捷、活泼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村子里的‘牙’……”尤哈尔说道:“特征就是体型较小,但动作敏捷。在侦测敌情和夜袭的时候使用乌翰的‘牙’,已然成为斗蛇部队的习惯了。” 首领他们露出骄傲的微笑,点点头。 “饲料只有鱼吗?” 艾琳才问完,卡玛尔老先生便沉下脸。 “那当然——我听说后来的村子都喂斗蛇吃山羊肉了,但是那么做的话,会让斗蛇生病的。毕竟斗蛇本来就是吃鱼的生物啊。” 首领干咳了一声,对艾琳挑起眉毛。 “野生斗蛇也吃野兽,不过一般来说是吃鱼的,所以咱们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喂斗蛇吃鱼的。” “那特滋水呢?” “有喂喔,我们给‘牙’喝一大堆。” 获得首领的许可后,艾琳把脸靠近放在岩房角落、装满特滋水的桶子,嗅嗅味道——和艾琳熟悉的味道如出一辙。 首领他们和善地回答艾琳的问题,让艾琳了解除了饲料是鱼这一点之外,其他方面都和其他斗蛇村一样。 当艾琳说出自己想要检查“牙”的性别时,卡玛尔老先生瞪大了眼睛,不过他们对尤哈尔的敬意相当深,所以当艾琳走进冰冷的“池”里,用熟练的手法开始检查僵化的“牙”时,首领和寇儿也出力协助。 “牙”全都是公的。 “这么一来,问题就出在饲料上了?” 走出岩屋后,尤哈尔一面因为刺眼的光线扭曲了表情,一面说道。 艾琳抖着变成紫色的嘴唇,摇摇头。 “有可能,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就算只喂鱼这一点造成了某些影响,还是有无法解释的谜。” “喔?” 大家全都停下脚步,看着艾琳。 “托卡拉村的‘牙’全数死亡的原因是卵阻塞。也就是说,母的‘牙’才会死亡。可是,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牙’大量死亡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能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两个。 其一,即使‘牙’是母的,只要喂鱼当饲料就不会发生卵阻塞的可能性。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吧。” 首领抬起眉毛。 “为什么?” “如果‘牙’是母的,并且在性徵成熟后健康地活下来,就一定会留下产出无精卵的纪录——就算没有调查斗蛇性别的习惯,在我刚才问问题的时候,卡玛尔老先生和首领也都完全没有提到这回事吧。” 卡玛尔老先生沉吟道:“……确实是没听过这种情况哩。” 尤哈尔催促地说:“第二个可能性呢?” “从过去到现在,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母的‘牙’——这个可能性——不过,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这种状况能够持续发生两百年以上?以几率来说,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挑选‘牙’的方式,也和其他村子一样。” 尤哈尔和首领都低声说:“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哩——这里和其他村子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听见尤哈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这么喃喃说着,艾琳又开口:“在我之前听到的种种状况当中,完全没有不同的地方。换言之,或许是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小地方也说不定。也许是村子立地的条件——气候、地形、生物出生的地方,和长大的场所等等,这些条件都会对其生态造成很大的影响。” 三个大男人都像是被表情认真的艾琳说的话给吸引一般,入神地听着。 “因此,或许没有人察觉的条件,就是让大家自然而然地不去选择母斗蛇的卵的。” 听到这句话,卡玛尔老先生便“嗯”了一声,点点头。 “你有看过采集卵的过程吗?” “没有,我没看过。” “那就带她去看吧。不管什么事情,都还是先做了再说,这样最好。毕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搞不好会发现和耳朵听见的不同的东西嘛! “现在正好也差不多是产卵的时期了,嗯,现在采集卵是还太早,不过光是看卵在什么地方,也能学到东西吧。” 艾琳的脸上绽放出光彩。 “是,麻烦你务必要让我看看。” “好,既然这样,就由我带你去吧。”首领接着说:“可是,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采集斗蛇卵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刚产完卵的斗蛇非常兴奋,所以得在空气突然变冷、斗蛇的动作变得迟缓的黄昏时分,或是斗蛇经常在睡觉的黎明前去池塘才行。不管是哪个时刻,都让人很难看清脚下,因此只要一踩错地方,就有可能掉进河里丧命……” 这么说着的同时,首领的脸上也布满 了阴霾。 看见他的表情后,尤哈尔小声地说:“对了,他也是这么死掉的呢。” 首领点点头。“而且他是个非常谨慎的男人哩。他和同伴两个人去采集卵,却只有那家伙没有回来,跟他一起去采集卵的家伙只听到他叫了一声,接下来就只听得见水声了。”首领看着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说的是我弟弟——那家伙也是多加米罗喔!他是昨天我跟你介绍的孙女的外公,人很老实、胆小,不过是个和善的家伙哩。他是个很棒的斗蛇众。” 卡玛尔老先生干咳了一声。“别说了……说了也于事无补。” 首领点点头,彷佛要甩掉黑暗的思绪般摇摇头,然后迈开了步伐。他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就在艾琳打算跟在他身后踏出步伐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转过了头。 士兵站在岩屋旁的树木之间谈笑,其中有一名男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这里。 (那是昨天的……) 虽然在黑暗中没办法看清楚长相,不过就体型和气质来判断,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奥尔千户长。他粗粗的浓眉下,有着一双细细的眼睛。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艾琳瞧。 由于卡玛尔老先生预告明天黎明的时候会起晨雾,所以大家便决定在当天黄昏再去看斗蛇卵。 虽然首领自告奋勇地说要带艾琳去,不过那个喂“牙”吃鱼的中年斗蛇众寇儿却特地跑到首领这来,贴心地提醒首领昨天已经泡在“池”里好长一段时间了,要是再跳到傍晚的池塘里去,搞不好会因为身体受寒而导致腰痛旧病复发。 寇儿的贴心大概让首领很高兴吧。即使嘴上说着腰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将带路的任务交给了寇儿。 在寇儿的带领下,尤哈尔和艾琳踏上了黄昏的道路,前往沼泽。 在他们走到进入这个村子时通过的那一大片沙牙树旁时,太阳已经西沉,风也冷了起来。 “饲料鱼就是在这个池塘里捕获的吧?”艾琳一面看着路上的货车轮痕迹,一面说道。 寇儿点点头。 “是,小孩子会把早上捕获的鱼送到村子里去。” 不久之后,艾琳听见很大的水声,随即看见了池塘。 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相当湍急,不过大概是因为岩盘很硬的关系,溪水还是沿着地形蜿蜒蛇行,到了转角的地方水流便会淤积,形成了如同小湖般的水洼,小小的瀑布就是从这些水洼中一层层地向下流。 微暗的黄昏河谷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雾,水洼边缘的乾枯芦苇在河水流过的时候,便发出沙沙的干燥声响。 “这里。” 寇儿的低语声传来,伸手召唤艾琳他们,他的身影看起来非常模糊。 寇儿站的地方距离溪流只有一点点距离,水洼里的水渗到河川外面,让地面变得泥泞,比人还高的芦苇生长茂盛。 一股令人不快的甘甜味道飘来,让艾琳立刻紧张地颤栗。 如果被野生斗蛇攻击,就算有无音笛也无力回天,和从幼兽时期就被切掉耳盖的养育斗蛇不同,野生斗蛇的耳朵有耳盖,所以就算用无音笛阻止了一条斗蛇,其他的斗蛇也会趁此机会盖上耳盖,袭击而来。 不过,两个人还是把无音笛含在嘴里,摆出随时都可以吹响的姿势,朝着寇儿所在的地方接近。 “大概是这个时候吧。”寇儿小声地说:“斗蛇动作最迟钝,你们看。” 在寇儿手指的草丛中,两个人看到了斗蛇的尾巴尖端。 “当它们呈现那种姿势的时候,就算有一点点动静,或是有人类的味道,它们也不会有所行动的。” 寇儿静悄悄地指向另一个地方。 淡青色的暗影中,有一个隆起的东西——是巢。在堆满了枯萎的芦苇和野草的地方,可以看见好几颗卵,从水洼中流出来的水稍微浸湿了那个巢。 “你们就是要采集那种卵吗?”艾琳悄声问道。 寇儿点点头。 “是。” “养成‘牙’的卵也是吗?” 寇儿点头点到一半,便耸耸肩说:“今年不是养成‘牙’的年分,就算是养成‘牙’的年分好了,我们也不会把那个家伙养成‘牙’。” 艾琳眨眨眼:“为什么?” 寇儿苦笑:“呃,该怎么说呢?就是迷信啦!传说‘泡在上水洼的家伙长不好’。” “水洼……?” 寇儿指着溪流。这里的人大概习惯叫那一层一层的积水为水洼吧。隐藏在苍郁茂盛树荫下的上水洼很小,从上游流下来的水底水洼停留一下,便立刻变成小瀑布流下来。 “那种积水的地方就叫做水洼。我们会把泡在同一个水洼的流水中的巢里的卵养在同一个‘池’里。不过,那里的巢距离上水洼太近了啦。到了采集养成‘牙’的卵的年份,我们会到比较下面的水洼去……” 话说到一半,寇儿便指着芦苇原野的方向。寇儿指着的下水洼很大,水流缓缓地众积,看起来乌漆抹黑的,在那池水涌向的前方,确实也有一个枯芦苇堆。 “我们会选那种巢里的卵喔。” 艾琳端详了那个巢一会儿,然后压低身子,静悄悄地拨开芦苇,踏上了湿地。 “艾琳?” 尤哈尔惊讶地质询,可是艾琳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她一步一步地接近,并轻轻伸手摸了卵和浸泡着巢的水。 接着,她谨慎地转过身体,走到下方的巢去做了同样的动作。 (……是温的!) 一开始那个巢的温度和这个巢明显不同。 上水洼的水流动得比较快,而下水洼的水则会暂时淤积,再加上上方没有树荫,所以水温才会因为白天的烈日而升高。而且,巢是用斗蛇额或黏液和着土做成的,在长时间浸泡在水中之后,覆在土壤上的枯草和枯芦苇便有可能开始发酵、发热。接近上水洼的巢一直受到冷水的冲刷,因此热度才会冷却。 就在艾琳想要更仔细观察巢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咻”一声类似弦的声音。艾琳惊讶地回过头,看到尤哈尔仿佛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踉跄了一下,背上还插着一支箭。 “尤哈尔!”艾琳激动的大喊。 尤哈尔的大吼声也几乎在同时响起:“快逃!” 可是,艾琳却朝着尤哈尔跑去。她的眼角瞥见了寇儿拨开芦苇落荒而逃的模样。 跑到跪着躲在芦苇之间的尤哈尔身边后,艾琳轻轻地摸了一下箭。 太阳已经下山,连眼前的尤哈尔都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不过艾琳还是确认了他的肩膀、胸部,以及箭的位置,颤抖的吐出一口气。 “没有射中要害。” 尤哈尔点点头。 尤哈尔也在颤抖,伤口应该让他感到疼痛万分,不过他还是咬着牙调整呼吸,以免发出声音。他竖起手指,暗示艾琳不要出声之后,便开始打探周围的状况。 森林的旁边发出了有人移动的沙沙声,还有说话声,艾琳听不懂那个发音奇妙的语言在说些什么。 (……外国话?) 正当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某个人“啧”了一声,距离近得令艾琳惊讶。 “快点过来,在这附近!他应该已经中箭了,给我找!” 听见这个语带怒意的声音后,艾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是那个奥尔千户长的声音! 好几个男人听从奥尔命令而跑过来的声音,传进了艾琳耳里。他们正用外国话说着什么。 “用我们的语言说话,这群畜生。”奥尔不屑 地说道。 “别把女人杀掉啊,她可是比绑架斗蛇众有价值多了;:” 接下来的话,艾琳就听不清楚了。夜越来越深,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可是艾琳还是可以从声音得知他们正慢慢地拨开芦苇,朝着这里接近。 如果再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就会被抓走——可是,要是有什么动作,对方就会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艾琳听见了些微的金属声,尤哈尔大概已经握住短剑的剑柄了吧。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艾琳迅速地转动着删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攻击自己?为什么这里会有外国人? 艾琳拚命地把这些一拥而上的混乱思绪压在一旁,开始专心思考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尤哈尔受了重伤,要是打起来的话,应该会被杀死吧。然后,自己也会被抓住…… 别把女人杀掉啊,她可是比绑架斗蛇众有价值多了……这句话不断地在艾琳的耳中盘旋。 若是被抓到了,一定会被带到某个地方去遭人利用——事情要真的变成这样,艾琳情愿一死了之。 年幼的儿子和丈夫的脸浮现在艾琳眼前,泪水盈上眼眶,让艾琳咬紧牙关。 男人们不断地靠近,在他们接近的声音中,艾琳听到了某个另外的声音混杂在其中——察觉那个声音发出来的原因之后,艾琳不由得颈子发凉。 是斗蛇。斗蛇开始行动了。它们可能闻到了尤哈尔的血的味道了吧。 艾琳静悄悄地拿起无音笛,放在嘴唇上。 闻到斗蛇的味道、嘴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的那一刹那,遥远的记忆有如尖刺一般,在艾琳的心头鲜明地苏醒了。 泅泳的大群斗蛇、母亲白皙的手、用牙齿咬住的短刀,还有…… 有如闪光一般,一个想法怱地浮现在艾琳的脑海中。 艾琳用力抓住了尤哈尔的手,并对惊讶抬起头的尤哈尔说:“你跑得动吗?” 尤哈尔点点头。 “那就请你相信我,跟着我来!” 艾琳一站起来,便一鼓作气地朝河川的方向跑去。 艾琳看不见自己的脚下,也不知道自己踩过了什么、被什么东西刺到,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奔着。 怒吼声在背后响起,男人们拨开芦苇,迅速地追赶而来。 水声变大了,水的味道和斗蛇的味道冲上了脸庞,跟在艾琳身后的尤哈尔呼吸节奏越来越乱,开始变得痛苦了。 挡住前路的芦苇消失,地面也变硬了。是岩石。踩上湿湿滑滑的青苔时,艾琳的脚滑了一下,虽然没有跌倒,但还是扭到了脚踝,过度的疼痛让艾琳忍不住叫了一声。 天空的亮光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河面,艾琳看见了又黑又长的影子发出啪啪的水声滑过河川。 艾琳一脚踏进了河里,水流的强度超乎艾琳的想像,压住了她的脚。 “逃到河里是行不通的,水流太急了。”尤哈尔痛苦的声音传来。“而且还有斗蛇……” 声音骤然中断,紧接而来的是重物撞上岩石的声音。 “尤哈尔!”艾琳转过身,跑向尤哈尔。尤哈尔呻吟着站起身。艾琳把自己的身体挤进他的身体下,半背着尤哈尔站了起来,然后死命朝着河边走去。 有好几条大大的东西逆流泅泳着,溅起来的浪头发出白色的光芒。艾琳可以感觉到距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就有斗蛇移动的气息。 追赶而来的男人们大概也察觉到斗蛇蠢动的气息了吧。他们在芦苇原野中间,开始交谈起来。 “没办法!不能让那家伙活下去!把他射死!就算射到女人也没关系!” 弓弦的声音伴随着奥尔的怒吼声响起,箭也开始咻咻地落了下来。 就在艾琳觉得自己的右耳边传来了一声巨响,一阵炙热疼痛的感觉便爬过耳垂。左手肘也感受倒像是被棒子打到似的冲击,下一瞬间,燃烧似的疼痛遂袭击而来。是箭擦过身体的关系。 压倒芦苇的声音响起,好几条斗蛇弯着身体,从芦苇之间滑了过来。 艾琳的心跳飞快。 艾琳把手指放上嘴唇……就在手指碰到嘴唇的瞬间,艾琳看到了母亲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哀伤的脸。 你知道吹了这个呼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吧——艾琳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母亲的询问声。 (妈妈。) 闭上了眼睛一瞬间,艾琳凝视着浮在心头的母亲的脸。 接着,她睁开眼睛,吸了一大口气。 斗蛇们扭着身躯,露出了利牙……这一刹那,艾琳吹响了高亢的呼哨声。 又细又高的复杂呼哨声传出,然后消失在阴暗的河面上。 斗蛇的黑影停止了动作。 彷佛等待暗号的猎犬一般,它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艾琳。 艾琳的呼哨吹出高音、低音,并在最后复杂的抑扬顿挫之后,变成了强烈的声调——这一瞬间,斗蛇的影子全都软化了下来。 它们就像小狗一样,迅速地朝着艾琳接近。 艾琳背着尤哈尔,抓住了某条最接近自己的斗蛇角,攀上了它的后背。 “尤哈尔!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尤哈尔发出呻吟,困难地用手臂圈住了艾琳身体。 斗蛇开始奔驰,刹那间,水就泼上了艾琳的脸,等到艾琳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在河上了。 箭咻咻地落下。 艾琳拚命地抓着角,不过因为受伤的左手使不上力,她的手便从左边的角上松开了。这一瞬间,斗蛇开始剧烈地挣扎。 (要摔下去了!) 就在艾琳感到颤栗的同时,一只粗粗的手臂伸了过来,抓住了斗蛇左边的角。 “右边的角也……”尤哈尔用严厉的声音说道。 艾琳放开了角,将位置让给尤哈尔。 尤哈尔代替艾琳抓住了斗蛇角,手在角上滑动探寻,接着在某一点停下动作,然后从微妙的角度握住那一点。斗蛇怱地弹了起来!它朝着正前方,像是逃命似的努力游去。 “只要抓住斗蛇的角,”沙哑的声音在艾琳的耳边响起。“黑铠就不会输给任何人?” 斗蛇乘着激流,来到水池边缘便灵巧地避开,敏捷地顺流而下。 月亮升起了吗?斗蛇飞也似的游过闪着些微白光的河川。 4、阿玛索尔的领主 在张牙舞爪的树枝消失后,艾琳看见了皎洁的月光,不过这也只有一瞬间,因为黑夜立刻又蒙蔽了视野。在黑暗之中,艾琳和尤哈尔把一切都交给斗蛇,不停地顺流而下。 自从他们骑上斗蛇之后,已经过了大半天了,可是随着激流而下的斗蛇速度依旧迅速不减,从溪流来到流向大河阿玛索尔的支流时,街道沿路的民房都还亮着灯。 忽然间,身体下方的斗蛇猛然下沉,让艾琳吓了一大跳。 这一带的水很深,脚无法踩到底,所以对于身材较小的野生斗蛇来说,背着两个成年人不停地游泳,应该是相当累人的事吧。 斗蛇拼命地扭动着下沉的身子,抬着下颚继续游着。 艾琳听见尤哈尔痛苦的喘息声逐渐加速,于是鼓励他:“请再加把劲,现在已经看得到人家了。我们找个地方从斗蛇身上下来,找户人家求救吧。” 尤哈尔在痛苦的呼吸下说了些什么,但是水声让艾琳无法听清楚。 “什么?不好意思,请你再说一次。” “就这样、直接离开阿玛索尔。这条支流和……阿玛索尔、汇流的地方,有一条、小水路。我们就走……那条水路。” 艾琳点 点头。这里是尤哈尔的故乡,这一带对他来说,应该就跟自家院子一样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人家而放松了紧绷情绪的关系,艾琳觉得伤口的疼痛加剧了。手肘受的伤似乎比想像中严重,从左手肘到后背的筋彷佛被挑起似的发疼,出血让艾琳的身体冷得不像话。尤哈尔的呼吸也渐渐变浅,艾琳不由得担心起他能不能撑到那条水路。 斗蛇在缓慢的水流上载浮载沉,拚命地泅泳着。 艾琳在心中对斗蛇道歉。 (……你一定很难受吧,对不起,加油喔……加油……) 当辽阔的大河河面出现在眼前时,尤哈尔将斗蛇角向右拉了一下。 斗蛇一头钻进了在苍郁的树木枝哑茂盛的阴影下而显得阴暗的小水路。 黑暗封闭了视野,艾琳什么都看不见。斗蛇沿着只容得下一条斗蛇的小水路直游到最后,树木全数消失,视野也跟着豁然开朗。 艾琳眨了眨眼睛。 水路仿佛被夹住一般,辽阔的草地平缓地向两旁延展开来。草地的深处是一座古老的大宅邸——好像是领主的宅邸。有几个窗户露出了灯光,飘散出微微的炊烟味。 水路的旁边有一间小屋。灯火从小小的窗户流泄出来。 “从斗蛇上下去……”尤哈尔痛苦地用喉音说道:“到那间小屋去、求救……只要报上我的名字……” 艾琳低下头钻过尤哈尔的手臂,让僵硬的身体从斗蛇上滑下来。跳进暗得看不见底的水中让艾琳感到恐惧,所幸水路意外的浅,水淹到胸口的时候,艾琳的脚尖就着地了。 艾琳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土堤,挣扎着爬上草地。 她试图站起来,可是膝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艾琳咬着牙半爬着接近小屋,然后用拳头敲了门。 门猛然开启,某个人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传来。 四周亮了起来,这阵刺眼的光芒让艾琳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你是谁啊?怎么了……” 艾琳对着蹲下来的男人用沙哑的声音求救。 “……请帮帮忙!尤哈尔在那里的……水路里……” 听到这句话,男人便快跑而去。 艾琳把身体靠在门口,在朦胧的意识中,她听见男人对尤哈尔说了什么。 男人跑回来一趟,从小屋旁边拿出一个很大的东西之后,又跑回尤哈尔身边。那是一个类似笼子的东西,男人在斗蛇前后的水路牢牢地嵌上那个东西后便将之推倒,压住斗蛇的头尾。 (……是斗蛇栅) 小时候,艾琳曾经看过斗蛇骑士那样把斗蛇困在水路之中。下知道为什么,在笼子碰上斗蛇的头部之后,斗蛇就不动了。 看到男人从斗蛇身上抱下尤哈尔以后,艾琳便失去了意识。 ※ 有好长一段时间,艾琳一直听到细微的乐声从遥远的黑暗底部传来。 拨着弦的乐声突然变成了光的声音,艾琳彷佛看见它闪耀着光芒在天空飞舞的模样。 啊,又要交配了,艾琳心想——凝视着在日光中飞舞的两头王兽毫不掩饰兴奋地相爱,艾琳高兴的同时,也感到一阵苦闷刺向心头? ——王兽孩子的增加让直王格外高兴。 官员们明亮的声音。 王兽的增加是为政者的喜悦,但同时也是威胁吧。 为政者们会选择哪条路呢?增加王兽的路?还是抹杀王兽的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自己又该怎么做——这个想法和别的记忆结合在一起,让光和埃格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独留艾琳一个人在微暗的房间里。 ——不能做这种事…… 随着呻吟似的声音,气息拂上了艾琳的耳朵。 ——我们的小孩打从出生就得背负凄惨的重担。 艾琳摇摇头,哀伤和愤怒从她的心底涌出,转化成泪水流了下来。 ——我不会觉得,要是自己没被生下来就好了。 就算我在出生之前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 生物是无法选择自己的诞生的。 无论是什么生物,都只能在自己诞生的地方活下去。 你难道只对自己的诞生感到后悔吗……? 即便出生的孩子也会被卷入自己的命运锁链之中,艾琳还是不愿意去憎恨和所爱之人结合而生的孩子。 可是,当她看见生下来的孩子脸庞,当她听见孩子发出的哭声,当她抱住那温暖娇小的身躯的瞬间——剧烈的后侮便刺上她的胸口。 这个孩子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之下,被迫卷入父母的命运之中。只要一想到同样的痛苦也会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艾琳就害怕得想大叫。在这个红着脸哭泣的孩子面前,半吊子的理论根本无法成为他内心的支柱。 手臂和脚都好痛。 不知不觉间,艾琳开始在黑暗中狂奔,她的身体就像泥块一样沉重,丛生的芦苇挡住了她的去路,让她无法前进。 ——别把女人杀掉啊,她可是比绑架斗蛇众有价值多了…… 在黑暗底部蠢动的影子逼近,艾琳拚命地跑着,不能被这个影子抓到。不能让杰西体会到失去母亲的哀伤…… 艾琳边啜泣、边挣扎,好不容易才从沉重的梦中醒了过来。 吁—吁— 艾琳急促地呼吸,擦掉脸颊上的眼泪。 梦的余韵让艾琳的心绪纷乱,连自己在看什么都不知道,就茫茫然地直盯着上方看,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察觉自己看的是天花板。四方形的四边上,分别刻着三朵精巧的木雕花。 就在艾琳转过脸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害得她忍不住哀叫一声。从耳朵紧紧裹到头部的纱布,让艾琳的记忆复苏了。 (……对了) 她躺在一个类似起居室的地方,接受了治疗。 治疗她的医生是一名胖胖的男人,大概是刚好正在享受睡前酒吧,他散发出些微的酒味,但还是手法老练地清洗、缝好了伤口。艾琳穿的索马(注:女用裤裙。)被斗蛇的鳞片割得破破烂烂,脚上也被划上了无数的伤口,医生也细心地用夕兰叶煎的药汤清洗了这些伤口。 “见然没穿图帕(注:厚皮革制的护足。)就骑斗蛇,真是太乱来了呀!” 医生不停地说着这类的话,不过所有的声音听在失血又疲倦的艾琳耳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在她喝了止痛药汤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后来,她大概就被抬到这间寝室来了吧。她躺在一间小而清洁的舒适房间,窗帘时而鼓起,每当这个时候,艾琳就会闻到些微的花草香。 现在似乎已经是下午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半天?还是睡了整整一天半呢? 柔美的乐声又从某处传来,听见那有如波浪缓缓打上来的宁静乐曲,艾琳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艾琳微微睁开眼,放松地听着那个旋律。 波浪打上来,退下去……在这之间,噩梦的余韵逐渐消失,只有疲惫留在身体里。 脚步声传来,门静静地打开。 走进来的是刚才那位胖医生,他看见艾琳睁着眼睛后,便说:“喔,你醒了啊?我想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医生一屁股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拿起艾琳没有受伤的手,开始把脉。“感觉怎么样啊?” 艾琳舔舔嘴唇,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已经好很多了……谢谢你。” 医生伸手摸了艾琳的脸颊。 “嗯,烧也退了哩。好,让我看看脚的伤势吧。” 医生随意掀开棉被,拆掉了包在脚上的布,开始诊断伤口。 第四章 父与子 1、澡堂 小狩材的板子在完美地打磨之后,手感就会变得跟布一样。 耶尔轻轻地用手指滑过白色的木纹,呆呆地想着妻子。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削木板、组合的作业上,不过,艾琳的动作和表情却会突如其来地闪过他的脑中。即便耶尔任由自己的心追着艾琳的影子,他的手也没有停下来。 是因为分居的关系吗?比起夫妇俩共同生活的回忆,耶尔反而更常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光。 遥远的日子……他以硬盾的身分生活的时候,初次见到的艾琳。 突然造访自己位在下町的微暗住处时,对自己当时正在做的事情感到疑惑的那张脸。接下来,耶尔试图和艾琳保持距离,但却逐渐发现这让自己越来越痛苦的那些日子的片段…… 当、当——高亢的声音传进耳里,让耶尔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是黄昏的钟声。 (已经这个时候了吗……)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耶尔就看不太清楚自己的手了。 从格子窗射进来的暮色在不知不觉间变淡,房问里沉进了青色之中。 耶尔拍掉了膝盖上的木屑,站了起来。房间角落的烛台和土问的炉灶里,都还没点火。 这阵子杰西迷上了敲打火石,总会兴奋地跟耶尔报告自己在打了第几次的时候将火花移到火口上去。不知道杰西逛到哪里去了,房子里完全没有他的形迹。 耶尔穿上拖鞋、走下土间时,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八成是在吵架吧,声音中夹杂了嘲弄声和阻止的声音。耶尔一面听着儿子夹杂在其中的高亢怒喊声,一面在炉灶前蹲了下来,迅速地点火。 昨天邻居送他的法稞应该还剩下一些,只要把津葩(注:蔬菜汤。)和煮鱼热一热,就足够当今天的晚餐了。就在耶尔这么想的同时,他看着装了法稞的篮子,然后沉下了脸。法稞只剩下半块。这样别说明天的早餐,连今天晚餐的份都不够了。 (杰西那小鬼……) 大概又找到什么流浪狗了吧。当杰西偷偷把法稞带走的时候,多半都是偷偷在什么地方养流浪狗。 用灰围住了火后,耶尔从吊在炉灶上面的束口袋拿出零钱包,离开了家。 耶尔家门口是条小巷子,要走一会儿才会通到大路。不过说是小巷,路幅却相当宽,只是住在附近的女众们把盆栽或是晒衣台摆到路上来,才显得路又小又窄。 烤肉的味道、刚用炉灶烤好的法稞香味,全都随着薄烟在路上飘荡。 在走出大路之前,还有一条小巷,巷底和一家乾物店的后院连在一起,有几个小孩子聚在那里吵吵闹闹。再过不久,那家乾物店的老板大概就会出现,泼水把小孩子们赶走吧。 耶尔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杰西也在那群小孩之中打架,不过耶尔并没有走向那里,反而直接走上了大路。 道路两旁的店家已经点起灯来,赶着回家的低阶职人们的倦容在小小的灯火中浮现,又在青色的薄暮中消失。 买了烤法稞,并把冒着热腾腾蒸气的法稞弯成一半夹在腋下后,耶尔便走回了小巷。 家家户户的门口流泄出来的灯光,在沉进暗青色的路面上画出一条条光路。一条小小的人影彷佛躲在光路外似的站着,偷窥着家门口。漆黑的水渍在人影的脚边扩散开来。 “杰西。”耶尔开口说完,人影便跳了起来。 即便躲着从门口流泄出来的灯光,耶尔还是可以看见他那张沾满鼻血的苦瓜脸。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模样就像被泼了水的小狗一般楚楚可怜。 可是,他还是抿着嘴唇,用全身控诉着:“我没有错。” “不要进去家里,在这里等一下。”耶尔说完便走进土间,拿了摆在和室的手巾之后,才又折回儿子身边。 “用这个擦乾之后再进去。” 杰西接过毛巾正要擦脸,却惊讶地皱起眉头。 “……牙齿在晃。”他用胆怯的声音说完,抬头看着父亲。 “是吗?幸好还是乳牙。” 听到耶尔的回答,杰西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 “爸爸,这种时候,应该要说:‘来,给我看看。’吧?” 耶尔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是喔。” “对啊!爸爸你看,这边的牙齿都在摇。” 看着拚命指着门牙的儿子,自己被打断门牙时的惧怕也写实地涌上心头。 一面用舌头摸索着摇晃的牙根,一面忍着啜泣,抬头看着教官时的无奈悲伤…… (那个时候,我也正好长着乳牙哩……) 耶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遥远的回忆压了下来。 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后,耶尔发现他的肌肤非常冰冷。 “……吃饭前先去洗澡吧。” 一瞬间,杰西扭曲着脸哭叫了起来。 “哇~不要啦!我肚子好饿喔。现在去洗澡的话,会浮起来的啦。” 耶尔揪起儿子的衣领,像是抓小狗一般把儿子提起来,让他闭上了嘴巴。 杰西轻得令人觉得不好意思,他的手臂这么细,打架的时候会满脸鼻血也是当然的。 “我去拿换洗衣物的时候,你就把这个脱掉,泡在水里。” 耶尔把还在碎碎念的儿子放下来,走进屋子里,从最里面的房间的衣橱里拿出换洗衣物。放在抽屉里摺好的衣服,只剩下一套了。 (明天得洗衣服了……) 虽然很麻烦,但也没办法。 艾琳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她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回来——耶尔对此一无所知,这让黑色的不安一直压在他的胸口。 “……爸——爸!好冷喔——!” 杰西脱掉上衣之后,身上只剩下长及膝盖的短裤,在土间跺着脚大喊。 耶尔叹了一口气,用手巾包住了换洗衣物,走向儿子。 公共澡堂里全是下班的职人。男人们泡进浴池里冲掉一整天的汗,露出了神清气爽的表情,然后一边期待着热腾腾的晚餐,一边回家。在这群强悍的男人们之中,杰西露出一副不开心的表情,毛毛躁躁地脱掉衣服。 杰西不太喜欢公共澡堂,因为澡堂里面总是挤满了人,光线又很暗,看不清楚人的脸。而且混在成年男子们当中泡澡,他也不能游泳,只要他稍微有点儿不安分,就会被成年男子们骂“不要吵”。 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杰西则是泡女汤。虽然在朋友们面前,他总是摆出不爽的态度说:“女汤讨厌死了。”可是其实杰西比较喜欢女汤,不但可以跟小孩子玩,而且就算溅起一点水花,女人们也不会责骂他。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卡萨鲁姆学舍的大澡堂。 杰西从出生开始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卡萨鲁姆度过的。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杰西总是被母亲背着待在王兽舍里,所以对杰西来说,王兽们的叫声就是摇篮曲。 长到可以帮忙的年纪,杰西就开始帮忙打杂的大叔们工作,或是在学舍里跟很多大哥哥们玩,在母亲的工作结束之前,一直待在旁边。 母亲的工作结束得比较晚时,他就会洗完澡再回去。这种时候,他就可以一人独占宽敞的澡堂……应该说是两人独占。 在空无一人的澡堂里,杰西经常被母亲抱在膝盖上。在母亲光滑的膝盖上,杰西会尽情地说自己当天看到什么、玩了什么,以及王兽的事,总是很忙碌的母亲则会静静地听自己说话,所以杰西最喜欢在卡萨鲁姆的澡堂洗澡了。 看着动作俐落地脱掉衣服、走进澡堂的父亲背影,杰西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爸……” 话才说到一半,杰西便闭上了嘴巴。他很想问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可是只要一问,父亲就会露出困惑又寂寞的表情。每当看到父亲露出那副表情,杰西就会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揪住一搬,很想哭,所以他实在问不出口。 杰西被打的脸很痛。他的嘴唇肿起来了,后背也痛得不得了。说真的,他每走一步路就痛得半死,这也是他不想来这里的原因。想哭的感觉涌了起来,不过杰西忍住哭意,一边用舌头触碰着摇晃的牙齿,一边跟着父亲走进了微暗的澡堂。 在新的热水流出来的汤口,挤满了一堆成年人。 杰西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只好呆站在那里,父亲注意到后便对他招手。来到父亲旁边后,父亲让他坐在自己的双膝之间,然后迅速地用木脸盆舀了热水,将手巾泡进热水里,说:“用这个擦身体。” 杰西夸张地避开疼痛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擦完自己的身体,就想了事。 “喂。” 被敲了一下头之后,杰西夸张地皱起眉头。 “好痛喔!” “哪有人这样擦的,给我好好擦,到处都是泥巴欸。” “可是很痛啊。沾着泥巴又不会死掉,可是要是把伤口泡在热水里,我可是会跳起来喔!要是在这种地方跳起来,我搞不好会滑倒摔死喔!”杰西连珠炮似的说。 父亲低声笑了:“真是的……你就只出那张嘴——给我。” 把手巾拿过去后,父亲便开始搓杰西的身体。 “好痛!爸爸,不要擦那里!很痛啦!” 只要手巾稍微接近疼痛的地方,杰西就紧张地大喊,拉出防线。 由于父亲的手停了下来,杰西便抬头看着父亲的脸,发现父亲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后腰看。 “……这里被人家踢了吧?” 杰西点点头。那里最痛,被揍的脸也很痛,不过那里的疼痛却是更闷、更沉的讨厌疼痛。 “对方是谁?” “……欧古蓝。” 突然,坐在隔壁的胖男人转过脸来。“你说是欧古蓝?” “你知道是哪个孩子吗?”父亲问。 男人便哼了一声,仔细看了澡堂,确认了男人们的脸之后,男人低声说道:“那是无赖的儿子啦。都已经十三岁了,还没有在工作,是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小鬼。我儿子也经常被他欺负,真是令人伤脑筋。他好像是跟他老爸学会打架的方法的哩。只要被那个小鬼找上了,我儿子就会带着你绝对想不到是小孩子打架受的伤回来。”男人看向杰西。“遇到欧古蓝就赶快逃,要是被他踢到要害,可是真的会死掉喔!”男人将热水全浇在自己身上后,站了起来,离开了澡堂。 “杰西。” 父亲轻轻地把手放在杰西被踢的地方,说:“这旁边就是肾脏,是被踢到就会很危险的地方。不要跟会用力踢这种地方的人打架。那个叔叔说得没错,要是那家伙接近你,你就逃走。” 杰西皱起了脸。 说真的,欧古蓝很可怕,只要一想到再被那家伙揍或是踢,杰西就伯得想哭。 但是,被大家说要逃走,还是让他莫名地生气。 低头看着皱着脸的儿子,耶尔露出了些许苦笑。 只要露出这种表情,就表示杰西什么都听下进去了。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只爱逞嘴皮之快。明明还不知道怎么大家的矮冬瓜,可是一旦被骑在头上就想反抗。无论面对谁,都绝对不会妥协。长大成人之后,他或许会变得比较圆滑,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会一直跟比自己强很多的人动手吧……然后,当然也会一直被揍。 “——如果不想逃跑的话,”耶尔用平静的声音说:“就学会不被踢到要害的方法。” 杰西惊讶地抬起脸。 “有那种方法吗?” “有啊——回家之后我教你。” 就算没有实际看到打架的情况,看了儿子的身体后,杰西是如何被打、被踢,又是如何抵抗的,耶尔全都像是亲眼看到一样。耶尔轻轻地仔细擦过,确认没有乍看之下似乎是轻伤,之后却有可能演变成重伤的伤痕和瘀血。 在擦着杰西身体的同时,耶尔突然心想:这就是我的儿子吗……? 仿佛作梦一样,杰西出生已经八年了,这种奇妙的感觉却仍旧会时而袭来。自己有妻子、有儿子这件事,就宛如突然穿上一件穿不惯的衣服一般,让人无法静下心来。 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不该作的梦,随时有可能会醒来呢?是不是一醒过来,艾琳和杰西都会不见了呢…… 耶尔吸了一口气,甩开这些无聊的想法,然后拍了拍儿子的屁股。 “好了,去盛热水过来。” 耶尔一直凝视着夸张地叹着气去装热水的儿子的背影。 2、小巷里的袭击 回到家里的小巷时,夕暮的微暗光线也已经消失,夜帐笼罩上街道。 大概是因为有点冷的关系吧,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小巷也陷入了黑暗之中。从门缝和格子窗漏出来的灯光只能让人勉强看清楚东西的形状,盆栽和晒衣台看起来都只像乌漆抹黑的影子。 走进小巷之后,耶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迅速地用手捂住抬头看着自己,正打算说什么的杰西的嘴巴,仔细看着小巷。 有人的气息——从家家户户传出来的声音和人声造成了许多混杂的气息,不过这个不一样。有一个人站晒衣架的影子下,一个人站在小巷的出口。 那两条人影静悄悄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也不动. 肌肤紧绷的感觉在一瞬间爬满全身,耶尔板起了脸。 耶尔捂着杰西的嘴巴,把他抱了起来,然后静静地回到大路上,来到从小巷看不见的地方之后,耶尔才把他放下来。 耶尔从怀中掏出零钱递给杰西,小声地说:“回到澡堂去,在澡堂关门之前,都待在换衣服的地方。等到澡堂关门之后,如果我还没去接你的话,你就把这些钱交给负责烧水的人,请他把你送到卡萨鲁姆去。然后,你就跟艾萨儿教导师长说明发生了事情。” 杰西的眼睛猛然睁开,胆小地仰视着耶尔,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用那双充满不安大眼睛仰望着自己。 “知道了吗?” 耶尔尽可能用平稳的声音问杰西,杰西点了点头。耶尔摸摸他的头之后,便离开了儿子。 从放在大路和巷子的交叉口的盆栽中抽出一根缠着花蔓的撑木,耶尔将之插进腰带后侧。然后,他踩着一如往常的步伐,走回小巷。 以为从嘴巴被捂住的那一刻开始,杰西就觉得父亲不是父亲了,就彷佛他经常在噩梦中看到的一样,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杰西拼命地动着有如麻痹般颤抖的双脚,走到了看得见小巷的地方。接着,他静悄悄地采出头来,偷看小巷。 父亲在走路,就算很暗,杰西还是知道。父亲的身影在家门口停下来,并把手放上了大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挥着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从背后偷袭父亲。 从细细的门缝斜斜漏出来的光线中,杰西看见父亲倏地弯身回转,偷袭而来的人影和父亲的身体交错。 呻吟声传来。 父亲的膝盖敲上了踉呛的偷袭者的下巴,影子瞬间倒在地上。 杰西听见了脚步声——某个人从小巷深处跑了过来。 父亲把门大开,迅速地把手伸到里面去拿门闩,彷佛要迎接跑过来的那个人一般,朝着小巷深处跑去。 从小巷深处开始传出打架的声音。 可是,打架的声音却 像被闷住一般非常小,没有人打开房门、也没有人探头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大家都没有发现现在发生的异样事态吧。 杰西颤抖着,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爸爸!) 在家门口的巷子倒下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仔细看了小巷深处后,杰西发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可是无论状况究竟怎么样、爸爸怎么了,他完全不清楚。 扑通扑通的心跳让杰西觉得很难受。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紧盯着小巷看。 (爸爸!) 按捺不住的杰西最后终于移动了不停颤抖的双脚,彷佛游泳般走进小巷。虽然他害怕得脑袋一片空白,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杰西的脚有如被看不见的线拉着一般,停不下来。 定到自己家旁边的时候,杰西看到倒在家门口的男人肚子上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是一根细细的棒子。棒子从肚子里长了出来。 当杰西认清那是父亲刚才插在腰带上的木头的那一瞬间,他便抽动着肩头啜泣起来。 周围的景物开始旋转。 杰西向后退,拚命地从周遭的景色中逃离。 他呜咽着回到大路上,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起来。 沉重的疼痛扫过侧头部,耶尔呻吟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突然被拉开,地面也浮了上来。耶尔咬着牙紧贴着男人的身体,避开男人挥舞的奇妙武器。 耶尔从来没见过这种武器。 那看起来像棍棒,不过里面好像装了什么,棍棒会在他接下攻击时弯曲。所以当耶尔用门闩接下挥舞而来的棍棒那一瞬间,棍棒便弯曲敲向他的侧头部。 在千钧一发之际,耶尔偏过脸避开了耳朵深处的要害,不过即便如此,这阵攻击还是相当强劲。要是直接打到,只有一下可能都会让他昏倒吧。 门闩从手中飞出去,撞上了围墙。 (可恶!) 太大意了,自己可能真的变迟钝了。 即便上气不接下气,耶尔还是没有离开男人。要是拉开距离的话,又会被那根棒子击中。 耶尔和男人保持相当近的距离,弯着身子从下方给了男人肝脏处的地方一记拳头。肝脏是只要被重击一下,就会让人全身无力的要害。耶尔这一击并没有用上全身的力量,不过仍旧让男人哀叫一声,弯下了身体。 耶尔连一瞬间都没有停下来。他打出了左拳后,立刻又用强力的右拳击上心窝。将自己的右膝撞上对方的膝盖内侧后,耶尔便趁对方重心不稳的时候,把手臂伸进对方的右脚内侧,扭着身体把对方摔了出去。 男人仰躺着倒下了,后脑勺撞到围墙的闷声响起,男人没有再起来。 耶尔一边抽动着肩膀喘息,一边注视着男人。 不管怎么看,男人的衣着外貌看来都像是个无赖。即便在这样的黑暗中,耶尔还是看得出他长满了浓密的胡子,并邋遢地敞开前襟。 (为什么?) 一个人在家门口,一个人在小巷深处堵住路的这种配置方式,很明显就是冲着耶尔来的。趁着门缝漏出来的灯光照亮耶尔脸的一瞬间,男人就从背后偷袭而来,这也证明他们盯上的就是自己。 可是,耶尔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遭无赖怨恨的事。 男人完全昏倒了,耶尔抽出男人的衣袖,把两条袖子绑在一起,好让男人的手动弹不得。接着,耶尔再松开了男人的腰带,把腰带绑在男人的手肘上方,然后脱掉男人的长靴,迅速抽掉鞋带,绑住男人的双脚脚踝。 把男人搬到家里后,耶尔把他放在土间,再把倒在家门前的男人搬进土间后,便关上了门。接下来,他重新用牢靠的麻绳把两个人的双手反绑,并绑住脚踝,还用布绑住了他们的嘴巴。 耶尔把插在一开始攻击自己的男人腹侧的撑木继续留在他体内,虽然耶尔没有伤到内脏,只刺到肌肉里,但拔出来还是会出血。 做完这些事之后,耶尔走到瓮旁,用勺子舀了一口水来喝。 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被打到的地方——不但肿得很大,疼痛也很剧烈,彷佛脑内发出声响似的头痛更是开始了。 耶尔皱着脸,走到昏倒的男人们旁边蹲了下来,摸索他们的衣服。 男人们穿的衣服还很新,就算只看衣服的针脚,也能知道那是相当昂贵的衣服。 耶尔一边端详着挂在腰带上的短剑,一边感到一阵寒气爬上背脊。 巷子很狭窄,耶尔可以理解他们带的不是长剑,而是短剑的意义。可是,这些男人们并没有使用短剑。 如果只是要杀耶尔,对方应该会从后方撞上来,把短剑插进耶尔背上才对。然而,这两个人用的却是那种奇妙的棍棒。 (难道他们原本打算活捉我……) 耶尔咬紧嘴唇。 一开始发现有人潜伏在小巷里的时候,第一个浮现在耶尔脑海的想法就是寻仇。 试图暗杀前真王的前真王外甥达米雅,在降临之野被耶尔杀死了——就在爱慕达米雅、甚至和达米雅有了婚约的真王赛米雅面前。 看见王兽救了大公的长子舒南,把他载走的时候,耶尔想过了——要杀达米雅,就只有现在这个机会。要是让这个男人活下来,一定会变成将来的祸根。 可是,那个时候浮现在耶尔心头的,并不是只有这个。 不只是要为了将来而行大义,对于杀死了真王陛下——那个聪明的老女人,并想要进一步杀死自己的达米雅的憎恨之意,无疑也存在于耶尔的心中。 自己是为了保护直茎而存在的盾,为了贯彻这个任务,自己已经夺走许多人的性命了。如果有人必须让达米雅的血弄脏自己的手,那个人应该就是自己吧——耶尔心中也有这样的想法。 根据别人的转述,赛米雅陛下对耶尔感到激烈憎恶的原因并不是他杀掉达米雅,而是他杀掉达米雅时漠然的态度。 撇开真王个人的感情不谈,耶尔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真王,这件事让他收到了可以继续留在硬盾的通知,甚至还可以受到奖赏,可是他全都回绝了。 他离开了王宫,落为一介平民。 朋友凯尔是在什么时候告诉自己,有人对自己抱持着激烈的憎恨的呢?耶尔记得应该是真王赛米雅和大公舒南的婚礼过后没多久。 以达米雅派自居,在王宫中受到重用的人们,那个时候全都陷入愁云惨雾。这些人嫉妒、憎恨耶尔,所以凯尔才会警告耶尔,小心他们私下寻仇。 耶尔虽然点了头,可是他并没有因此改变一直以来的生活。他觉得,要是真的受到偷袭而死,那也没什么关系。实际上他也曾经受到一次偷袭,不过对方的功力并不怎么样,所以耶尔也没死。 只要一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仿佛黑夜般漆黑的阴湿黑暗便会浮现在耶尔心中。 他觉得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却仍旧在这个实际上活着,是非常卑鄙、肮脏的事。另一方面,他又莫名地对于这么想的自己相当反感。 让潜藏在心底的黑暗露出真面目的,正是艾琳…… 耶尔露出可怕的表情,盯着这两名袭击者看。 要是这次偷袭的意义是对自己的遗恨就算了——倘若对方想把自己当成人质,那目标就不是自己了。 耶尔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一会儿。 目标是艾琳——把家人当作人质,让她顺着他们的意行动吗?或是计划把她引诱出来杀死呢?不管怎么样,到底是谁……? 睁开眼睛,耶尔开始仔细地搜男人们的身。 耶尔在男人的发际发现摩擦的痕迹,他 皱起眉头,然后摊开男人的手掌一看,发现手上长的不是剑茧,而是左手拇指后面的痕迹。 (难道这些家伙是弓兵吗?) 因为拉弓弦摩擦而留下的痕迹,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发际的痕迹就是弓兵缠在额头上的头巾摩擦造成的吧? 可是,无论是大公的士兵还是硬盾,郡不允许留这么浓密的胡子,他们能留这么长的胡子,看来至少已经脱离兵役一个月以上了吧。 这次的袭击是在周全的准备下,才付诸实行的。 耶尔伸手探了探他们的怀中,找到了一个布包。看到沉甸甸的布包之中,混杂着一般货币的时候,耶尔睁大了眼睛。 呆呆地注视着那些货币一阵子后,耶尔才猛然站了起来。 他把两颗豆子放进挂在炉灶上方被烟熏黑的墙壁上的小袋子里,然后冲进里面的房间,从门柜(注:用来放挡雨板的柜子。)里拿出大皮包,他将长途旅行足够的最低限度金钱放进又冷又湿、充满了灰尘臭味的皮包里。 耶尔把换洗衣物塞进皮包里,背起皮包后,走下土间,迅速地灭掉了炉灶里的火。 他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了看家里。 做到一半的衣柜、杰西的衣服泡在木桶里,还有艾琳缝的窗帘,耶尔凝视着这些东西,接着抿紧嘴唇,走上了黑暗的小巷。 公共澡堂里充斥着想在晚餐后再泡一次澡的人们,还很拥挤。 换衣服的地方也有很多男人,不过耶尔却没有看到杰西。他有可能在女汤那里,不过耶尔不能跑去女汤看。 耶尔走向正在收洗澡费用、负责烧水的人,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杰西?” 耶尔是熟面孔,所以负责烧水的人稍微举起手,示意耶尔等一下。他在口中念念有词地数着钱,接着仔细地分好放进抽屉里后,才抬起脸看着耶尔。 “你说杰西吗?从他刚才跟你一起回去之后,我就没看到了喔!” 耶尔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快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在女汤?” “可以啊……”这么说完,负责烧水的人在耶尔背后看到了某个人,挥了挥手。“喂——爱娜!你有没有看到杰西?” 刚从女汤出来的女人一边用手巾包住湿答答的头发,一边摇摇头。“杰西?我没看到耶!哎呀,耶尔,你还好吧?我最近都没看到艾琳,她怎么样呀?我还在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呢。” 耶尔轻轻地点头打招呼。“谢谢你,我妻子现在正好因为工作去了远地。” “哎呀……” 看见爱娜好像还想再多问什么,耶尔赶紧低下头离开澡堂,堵住了她的话匣子。 耶尔感觉额头冰冷又僵硬。 通往公共澡堂的路上有很多人来来去去,可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会走,所以要是杰西被没看过的陌生人掳走,一定会引起骚动的。 如果不是被人掳走,就是杰西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耶尔的脑海中浮现了几个跟杰西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家,不过他却觉得杰西不在那里。杰西明明答应耶尔会去公共澡堂,却没有遵守约定,这是非常夸张的。会让杰西情愿毁约也非去不可的地方,就只有一个——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 “他该不会走路去吧……” 依照小孩子的脚程,从这里走到卡萨鲁姆需要一度(注:时间的单位,一度为一个钟头。)以上。艾琳经常光顾的租用马车店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刻,而且也不可能只载一个小孩子。 虽然心里这么想,为求小心,耶尔还是决定到租用马车店去一趟。 头痛比刚才更严重了,恶心反胃的感觉不停地涌上来。店家关门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耶尔微微驼着背,快步走在灯火逐渐消失的大路上。 走上租用马车店所在的路上时,耶尔倒抽了一口气——因为路上有灯光,租用马车店还在营业。 “不好意思。”耶尔踩进门口一步,出声说道。 空旷宽敞的马车停车场深处传来了“是”的回答声。不久后,店主的妻子便从里面的门的另一头走了出来。大概是在洗东西吧,她用围裙擦了擦手。 “哎呀,耶尔!你还好吧,怎么可以出来走动?!” “咦?” “你不是受了重伤吗?刚才杰西突然跑来,说爸爸受伤了,要去叫艾萨儿老师来……”她边说、边看着耶尔的表情后,疑惑挂上了她的脸庞。 “不是吗?” 耶尔擦掉额头上狂流的冷汗。 “……然后,杰西呢?” “我老公载他去了……” “是吗——不好意思,在你们的营业时间外打扰。” 店主的妻子皱着眉头,盯着耶尔看。 “还好吧?你的脸色很苍白喔。还是不要出来走动比较好……” 耶尔露出微笑。 “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杰西担心得太夸张了,还冲出家门,所以我才出来追他,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听完这番话,店主妻子的眼中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哎呀,原来是这样。唉,那个孩子的脸色铁青,就像被恶鬼追着似的频频发抖,我还以为伤势很严重,非常担心呢。” “非常抱歉,让你担心了。” 耶尔低下头之后,店主的妻子摇摇手。 “没关系啦,反正杰西也付钱了。那个孩子真的很懂事喔,那么担心爸爸。” 耶尔对着劝自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的店主妻子道谢,然后便离开了租用马车店。 (真是的……) 只有嘴上功夫厉害。杰西用高亢的声音说服租用马车店的老好人老板的模样,浮现在耶尔眼前。 不过马车既然已经出发,就一定能平安抵达卡萨鲁姆了吧。 在心底煎熬的不安缓和了一些后,身体就突然重了起来。耶尔一面压住额头,一面朝着卡萨鲁姆缓慢地走去。 3、托光的福 耶尔抵达卡萨鲁姆的时候,已经过了学童们就寝的时间了,不过学舍里仍旧灯火辉煌,感觉莫名地嘈杂。周围的森林和草原各处,也有小小的灯火摇曳着。 耶尔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便看向声音的方向,结果便看见学童们从宿舍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来。 教导师在下面挥着手说:“好了,你们快去睡觉。” 耶尔加快脚步,走近大门。就在耶尔将手伸向门旁边挂着的钟时,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了,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吉叔!”耶尔一出声,正打算走向停在学舍旁边的马车的租用马车店店主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着这里。 “……咦,耶尔!”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从里面打开了门。 微胖的阿吉光秃秃的额头上渗满了汗水。 “耶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是听杰西说你受了重伤,才把他送来这里的,可是在我拴马的时候,杰西却又不见了,现在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说完事情始末。 刚开始注意到杰西不见了的时候,阿吉以为他是跑去找艾萨儿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担心,可是等他照顾完马,去教导师长室找艾萨儿接杰西时,艾萨儿却说没有看到杰西,吓坏了阿吉。 所以才会造成大骚动,据说现在教导师和学舍的工作人员全都总动员寻找杰西。 “我还想说他会不会藏在马车下面,所以才会过来这里。” 耶尔对阿吉低下头。“非常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大概知道杰西会躲在什么地 方,所以就由我来找吧。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来工作吧?请你先回去镇上吧。” 阿吉搔搔头。“呃……是吗?啊,可是我实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确从凌晨开始就有工作。” “对吧,真的是给你添了大麻顷了。” 耶尔抵达卡萨鲁姆的时候,已经过了学童们就寝的时间了,不过学舍里仍旧灯火辉煌,感觉莫名地嘈杂。周围的森林和草原各处,也有小小的灯火摇曳着。 耶尔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便看向声音的方向,结果便看见学童们从宿舍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来。 教导师在下面挥着手说:“好了,你们快去睡觉。” 耶尔加快脚步,走近大门。就在耶尔将手伸向门旁边挂着的钟时,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了,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吉叔!”耶尔一出声,正打算走向停在学舍旁边的马车的租用马车店店主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着这里。 “……咦,耶尔!”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从里面打开了门。 微胖的阿吉光秃秃的额头上渗满了汗水。 “耶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是听杰西说你受了重伤,才把他送来这里的,可是在我拴马的时候,杰西却又不见了,现在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说完事情始末。 刚开始注意到杰西不见了的时候,阿吉以为他是跑去找艾萨儿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担心,可是等他照顾完马,去教导师长室找艾萨儿接杰西时,艾萨儿却说没有看到杰西,吓坏了阿吉。 所以才会造成大骚动,据说现在教导师和学舍的工作人员全都总动员寻找杰西。 “我还想说他会不会藏在马车下面,所以才会过来这里。” 耶尔对阿吉低下头。“非常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大概知道杰西会躲在什么地方,所以就由我来找吧。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来工作吧?请你先回去镇上吧。” 阿吉搔搔头。“呃……是吗?啊,可是我实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确从凌晨开始就有工作。” “对吧,真的是给你添了大麻顷了。” “……真的没问题吗?”艾萨儿在耳边悄声问道。 耶尔回过神来点点头:“没问题。” 他的脚才踏进王兽舍,光的警戒鸣叫立刻变得尖锐而高亢。 耶尔把后背靠在门旁边的墙壁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叽”的一声关门声后,黑暗便包围了四周。 即便艾萨儿已经离开,光还是张着翅膀发出警戒呜叫好一会儿,不过它并没有用身体冲撞笼子。 仰望着在潮湿的黑暗中耸立的漆黑巨大的影子,耶尔只是坐着。 彷佛缓缓打来的波浪一般,光的警戒鸣叫忽高忽低,不久后就变成了安静的喃喃自语,一点一点地变小,然后就如同退潮似的停止了。 翅膀慢慢地收了起来。 不过,它的眼睛还是毫不大意地盯着耶尔看。 耶尔吐了一口气之后,小声地说:“光,你不记得我了吗?” 听到耶尔的声音后,光稍微动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翅膀张开。 “我曾经被你救过一命,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琳把我藏在你的身后——我打从心底吓了一跳哩。毕竟我万万没想到王兽竟然会用自己的身体把我藏起来。” 遥远的记忆清晰地涌现了,耶尔甚至连光的体温都回想了起来。 “听说艾琳还小的时候,只要讨厌的教导师一来,她就会躲在你身后……喂,杰西,你知道吗?妈妈也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哩?” 耶尔听见了小小的声音。那是无法忍住的啜泣声。 也而并没有把目光移向啜泣声传来的方向,只是继续抬头看着王兽说:“光,我的家人都受到你的照顾了……” 光眼中的光芒和刚才一模一样,完全没变。那双眼睛的深处,应该在思考些什么吧?就像人会怀念往事一般,这头野兽是不是也会缅怀回忆呢?还是,它连回忆是什么都不知道? 怱地,耶尔的眼前糊成一片。 耶尔调整呼吸,对儿子说:“让你碰到可怕的事了。” 啜泣声变大了。 那声音冲击了耶尔的耳朵,让他深感痛苦。 来这里的路上,耶尔一直在思考杰西为什么会没听耶尔的话,一个人跑到卡萨鲁姆来。 思考的同时,耶尔似乎看见了在黑暗中边颤抖、边奔跑的儿子。 他是作噩梦的时候,经常会钻到母亲棉被里的孩子,所以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想要钻到光的怀里,他才会跑到卡萨鲁姆来吧。 杰西非常害怕,害怕到这种地步。 (我太迟钝了……) 对于恐惧的情感,耶尔比一般人都迟钝。 对于生为硬盾的自己来说,恐惧是非抑制不可的感情,要是在被攻击的瞬间感到恐惧,就会丧命。耶尔的心已经习惯在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反射性地把恐惧逼到内心的角落,让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他无法想像那件事对杰西来说有多么可怕…… 耶尔听着儿子在黑暗中发出的细微啜泣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杰西年仅八岁,原本应该是个可以懵懂地在家长庇护下安然无事地长大的孩子。 可是,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耶尔觉得让杰西一无所知反而很残酷。没有什么会比突如其来发生的莫名事件更可怕的了。 能够告诉杰西自己的父母亲做了什么、未来会如何影响他的时机,恐怕就只有现在了。 耶尔将背靠在王兽舍的墙壁上,受伤的地方窜上来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激烈的头痛已经平息下来了,不过脑中仍旧有闷闷的疼痛感。 “我一开始认识你妈妈的时候……”耶尔喃喃自语似的说了起来:“亚卢才刚诞生不久。当时的真王哈尔米雅陛下说想要看看第一头在王兽保育场诞生的奇迹之子,长途跋涉来到了这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硬盾,为了负责保护哈尔米雅陛下的安危而来到这里……见到了你的妈妈——你知道硬盾是什么吗?” 没有回答。 耶尔不在意地继续说道:“硬盾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是真王的盾牌,指的就是在真王陛下被袭击的时候,负责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保护真王的武士。如果有箭射过来,就算要挡在真王陛下的前面,用自己的身体去接箭,也得保护陛下。 “即便是平民出生,如果被选为硬盾的话,就能得到和贵族相同的地位,报酬也高得惊人。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什么时候会杀人——硬盾就是这种工作。还有,只要立誓成为硬盾,就得和家人分开。” 在紧闭的眼睛深处,耶尔看见了炎热夏日的阳光。 “我是在王都出生的。老爸……你的祖父,是一名技术高超的民艺工匠,做出了很多美丽的家具。但是,在我八岁——刚好跟你现在一样大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老爸被建筑物压死了。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积云清楚地挂在蓝天中……” 耶尔淡淡地叙述着那个改变了一切的日子——抱者婴儿,因为丈夫的死而绝望的母亲,只为了一袋金币就把自己卖给了硬盾。 耶尔继续说着从和艾琳的相遇开始,到发生在降临之野的事——能够操纵王兽的艾琳的立场有多艰难。他不在意杰西听不听得懂。只要听得懂部分,他就觉得可以了。 似乎起风了。 当耶尔结束了漫长的往事,闭上嘴巴时,细微的树叶摩 擦声传进了静谧的黑暗中。耶尔听见了在话说到一半时,睡着的光发出有如风箱般的鼾声。 光闭着眼睛动了一下,它大大的翅膀稍微蠢动之后,一张小小的脸便从下方露了出来。 杰西注视着这里。 不久后,耶尔听见了柔弱的声音。 “……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耶尔点点头。“嗯,全都是真的。” “爸……”杰西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好长一段时间后,杰西才像突然想到似的说:“爸、爸爸,你真的是爸爸吗?一直是同一个人?” 耶尔大感诧异,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如此……) 他会这样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耶尔小声地说:“你觉得我不是爸爸吗?” “……嗯。” “是听完我刚刚的话,你才这么觉得的吗?” “不,是之前——爸爸突然变了的时候……”杰西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从来不知道爸爸会做那种事,因为爸爸以前是硬盾,所以才做了那种事吗?” 耶尔叹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吗?” 小小的头在黑暗中点了一下。 “所以才会感到害怕吗?” “……嗯。” =晅样啊。”耶尔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该说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应该很害怕吧。可是,我也不能死……”说到一半,耶尔便停了下来摇摇头。他深吸一口气,才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杰西,那就是我,直正的我。无论是民艺工匠、或是受到袭击就能冷酷反击的人,都是真正的我。” 耶尔回视着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儿子。 “你大概觉得很恐怖,不过我希望你忍耐着听我说——那些家伙啊,是为了把我们掳走,才袭击我们的。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他们的目标,八成是妈妈吧。” 杰西倒抽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问:“妈、妈妈?他们要杀死妈妈吗?” “不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完。” “嗯……” 耶尔用缓慢的口气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妈妈会操纵王兽。王兽比斗蛇强,所以有很多人想自由操纵王兽、当作武器,可是,没有其他人会像妈妈一样操纵王兽了。” 杰西动了一下。耶尔原先以为他要说什么,于是便停了下来,下过等了一会儿之后,杰西却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又是绝对不会把王兽当做武器使用的人。” 杰西发出了“啊”的一声。 “我知道了!——所以,他们要跟妈妈说抓到我们了,威胁妈妈,逼妈妈听他们的话!” 耶尔惊讶地端详着儿子。“没错……你真聪明啊。” 杰西兴奋地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因为欧古蓝也经常出这招啊。他都威胁我:‘告诉我乔伊在哪里,不告诉我的话,我就把阿亚抓起来打喔。’” “乔伊?” “嗯,我救的狗。它的眼睛很漂亮喔。虽然是杂种,可是它一定有猎犬的血统喔!” 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高亢声音吓到了吧。光猛然睁开了眼睛,开始不高兴地低鸣。 耶尔吓了一跳,立刻警戒了起来。杰西也彷佛结冻了似的停下了动作。 耶尔感觉到冷汗流了下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着。留在艾琳的肩膀和耳朵那又深又丑的伤疤,以及只剩下两个手指的左手,在耶尔的脑海中浮现。 要是现在光发起脾气,用有着尖锐爪子的脚踩下去,杰西小小的身体就会在一瞬间被撕成碎片。 为什么呢?眼前的野兽明明这么巨大、这么可怕,可是在这一瞬间,耶尔却觉得光应该不会伤害他们…… (不要动,杰西……) 耶尔在心中祈祷。 两个人动也不动地屏着气息,等待着怒吼声变低、消失。 即便光不再低鸣,闭上了眼睛,两个人还是文风不动。 从光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几乎可以用肌肤感受到,当那股怒气渐渐消失之后,光的下巴便缓缓地垂到胸前,再次发出了风箱似的鼾声。 确定光的杀气完全消失之后,耶尔对儿子招手,叫他过来这里。 杰西静悄悄地移动,轻松地穿过笼子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身边来,以防打扰光的睡眠。 杰西转动着眼睛,用唇语说道。 (……吓死我了!) 耶尔轻轻地敲了儿子的额头,把他抱起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瘦弱得彷佛用力一抱就会坏掉似的身体。 “爸爸,那里很痛啦。” 耶尔的手放的地方,大概是杰西打架的时候被踢的地方吧。杰西扭动着身体。 “喔,对哩。” 耶尔轻轻地晃了一下儿子的身体,重新抱好他。野兽和稻草的味道冲进鼻腔里。抱着温暖得令他惊讶的儿子的身体,耶尔离开了王兽舍。 4、硬胡桃 艾萨儿没有睡觉,等待着两人。 进入教导师长室后,杰西在父亲开口之前,就立即将双手和双膝、额头碰上地面,用全身摆出了道歉的姿势。 虽然艾萨儿带着可怕的表情瞪着杰西,不过她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叫他抬起脸来。 “说教就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吧——马车也回去了,你今晚就先跟爸爸住在这里。” “是……”杰西缩着身体,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全身上下部沾满了光的毛和稻草啊。睡觉前记得先用刷子把身体刷干净喔。换好衣服、梳好头之后才可以上床睡觉。” “喔。” “回答不要给我拖拖拉拉的!回答的时候要简短、用心,好好回答!” 被严厉地一说,杰西赶紧重新说:“是。” “儿子给您添了大麻烦了。”耶尔深深地低下头。 艾萨儿双手交抱在胸前,点了点头。“总而言之,我就先来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会叫人带路,你先带杰西回寝室再过来。” “不。”耶尔摇摇头。“您可能会觉得很困扰,不过在我把话说完之前,请您让这家伙待在这里。” 艾萨儿皱起眉头。“没关系吗?你要说的事情不是秘密吗?” “嗯,没错。不过基于个人因素,我希望能让这家伙待在我看得到的范围之内。” 杰西带着疲倦的表情抬头看着这里。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按照平常的状况来看,现在早已经过了他的睡觉时间了,而且还碰到了这些遭遇,他一定困得不得了吧。 注意到杰西的模样后,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房间角落不是有坐垫吗?你去那里躺着。” 杰西动作迟缓地站起来,稍微皱了皱眉头。看来他打架时被打、被踢的地方还在痛,到了明天,他应该会全身动弹不得吧。 他的头一碰到坐垫,就缩成一团吁了一口气,睡着了。艾萨儿刚才要他刷掉稻草和毛之后再睡觉的那番话,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艾萨儿看着那张沾着泪痕的稚嫩脸庞一会儿,然后才将视线移回来。 “好了,那我就边喝茶、边听你说吧。” 在和室椅上坐下,并请耶尔也坐下后,艾萨儿从放在火炉上的热水壶中,将热水倒进茶壶中。 “那么……”说到一半,艾萨儿突然挑起了眉毛,仔细盯着耶尔的脸看。“我刚才就觉得,你也受伤了吧?把耳朵那边的头发拨起来让我瞧瞧。” 大概是炉火的亮光让艾萨儿看出耶尔的太阳穴稍微肿起来了,她在耶尔旁边跪下,端详着 那个被奇妙的棍棒打中的地方。 “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到了呢。” 耶尔点点头。“是被棍棒打到的。虽然我用门闩挡住了,但那是有柔软度的棍棒,前端弯了过来,我就被击中了。不过,并不是太强烈的攻击。” 听完耶尔的话,艾萨儿把手放在膝盖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她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根蜡烛之后走了回来。 用炉火点亮了蜡烛后,艾萨儿把蜡烛放在小烛台上,将烛火挡在耶尔的脸前面。 “把脸对着我,让我看你的眼睛。” 艾萨儿仔细地看着耶尔的左眼和右眼对烛火的收缩反应,接着便吹熄了蜡烛。 “目前看来是没有颅内出血的状况。” “我想应该只是脑震荡而已,恶心感和头痛都缓和下来了。” “我想是吧。不过,不能小看头部的伤喔。像哈尔米雅陛下当初那样,就算在受到撞击的当下没有出血,之后也有可能一点一点地渗血出来,压迫脑部。过几天之后,要是又出现了头昏、想吐的症状,就立刻告诉我。” 耶尔凝视着艾萨儿。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说话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耶尔觉得艾萨儿苍老了很多。可是,她眼中的严厉光芒却仍旧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衰老。 “谢谢您。”耶尔说:“不过,我只能期待这个伤就这么好起来了——因为等到黎明时分,我就得带杰西离开卡萨鲁姆。” 艾萨儿的脸上蒙上了阴霾,她瞪着耶尔。“为什么?” 耶尔告诉艾萨儿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听完之后,艾萨儿无意识地拿起茶杯,然后她回想起自己刚才只把热水倒进茶壶里、“啧”了一声。她将泡了太久而变成深咖啡色的茶倒进茶杯里,喃喃自语道:“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就算能让艾琳听话好了,没有王兽就没有意义了呀。” 艾萨儿将茶杯递给耶尔,接着烦躁地摇摇头。 “能够有效地把王兽当作武器使用的,只有真王和大公。除此之外,就算是那帮贵族为了排除大公的权力而做的事,要养育出可以当成武器使用的大量王兽并操纵它们,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得到的。而且,如果是在这个王国内做这种事的话,一定立刻就会事迹败露而遭斩首的。” 耶尔把接过来的茶放在火炉边。 “如您所言,策划这种事情是没有意义的,但如果是这个王国的人的话——” 耶尔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两枚小钱币,放在手掌上让艾萨儿看。 “这是袭击我的人放在布巾里的东西。” 看见了反射了炉火而散发出的朦胧光芒的瞬间,艾萨儿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拉吉姆货币……” 艾萨儿抬起脸看着耶尔,小声地说:“你是说,策划者是拉萨?” 耶尔点点头。“拉萨像蝗虫扫过草原似的二并吞了邻近的商队都市,不断地变强。他们的货币拉吉姆在很多王国流通,在这个王国里,拉吉姆也被当作比自国货币更有价值的货币在使用。发给看守边境的弓兵们的薪水少得可怜。如果一个人可以获得两枚这种货币,不管什么肮脏工作他们都会接下来做吧。” 耶尔倾斜手掌,炉火的光芒缓缓地爬过用后脚站立的马浮雕。 “在降临之野,艾琳骑着王兽击败斗蛇军后十一年——要是对这个王国怀有野心的拉萨听说了这件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目不转睛地看着钱币。 倘若在这个王国因为内政的纷乱而动摇之际,其他的王国都在静悄悄地拓展疆土…… 怱地,彷佛被寒气袭来一般,艾萨儿搓了搓手臂。 “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一件非常严重的大事喔,不尽早告诉真王的话……” 说到一半,艾萨儿便注意到耶尔的表情而停了下来。 她稍微张开口,又闭上,然后把手指抵在额头上。 “说的也是……这件事情要是传到王宫里,艾琳和你们都……” 连清楚说出来都让艾萨儿感到难受,因此她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在此之前,真王和大公都静静地包围着艾琳和王兽,监视他们。这都是为了防止艾琳被敌国掳走的保安。这样子的管理之所以很松散,不至于威胁到每天的日常生活,是因为他们设想中的威胁只是万一。 这个王国的最大威胁敌国其实盯上了艾琳——倘若这件事传到王宫里,事态就会完全改变。艾琳和她的家人都会被放在严密的监视下,严重的话,说不定连生活的大小事都会受到严格的管理吧。 “如同教导师长所言,王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育出来的。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拉萨已经养出王兽来了,他们还需要艾琳这一点,就证明他们也不知道操纵王兽的技术,既然这样……” 艾萨儿接过了耶尔的话。“没有使用无音笛的话,是不可能养育成功的,所以,就算他们养了几头王兽,他们也没办法操纵那些王兽,更别说当武器了——换言之,对这个王国来说,并不是近在眼前的威胁,所以就算不告诉王宫也没关系。” 耶尔点点头,看向枕着坐垫睡觉的杰西。 艾萨儿抱着心痛的感觉凝视着耶尔望着儿子的侧脸。 “从这里逃走……”艾萨儿喃喃说道:“之后你要怎么办?” 耶尔将视线移回艾萨儿身上。 “找艾琳。”眼中发出黯淡光芒的耶尔说。 从他们对自己下手这一点来看,艾琳说不定已经被他们抓起来了。只要这么一想,耶尔就觉得心底宛如在燃烧。 耶尔把茶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变温的苦茶。接着,他用双手包住茶杯,缓缓地在手中转动。 “我有几条以前的关系,先找出艾琳在做什么、现在在哪里之后……我会再想接下来的行动。” 艾萨儿低声问道:“就算你成功找出艾琳了——就算你们能家族团聚——之后呢?” 耶尔什么都没说。 晚风摇曳树枝,擦上了窗户。 艾萨儿静静地看着这个工匠模样的男人眼中浮现的东西。 只以民艺工匠和兽医夫妇的身分过生活……在抵达这样的生活之前,这个男人大概得不断地寻找吧。这样的日子,真的会造访这个家族吗? 喀,小小的声音响起,炉火的柴碎掉了。 忽然窜起的火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你……应该也考虑过错过的可能性吧?如果艾琳在你们逃走之后回来的话,我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请您叫她回家看看,这样说的话,她就会知道了。” 艾萨儿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大概和只有夫妇俩知道的暗号有关吧。这两个人是一边想着逃走的日子可能迟早会来临,一边活过来的。会做好这种准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艾萨儿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当成了外人。 忽然,遥远的记忆苏醒了。 当自己对艾琳说,让操纵王兽的技术成为人人都会的技术,比较没有危险的时候,抬起脸来回答的艾琳的表情和声音。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 艾琳这么说。 那个时候,艾琳才十八岁。 ——当灾难开始萌芽,只要舍弃我自己一个人的性命,就能化解一切——要是我能这么想的话……我就能够贯彻自己的意志。 (即便有了家人……) 艾琳的想法是否也不会改变呢?这个成为艾琳的丈 夫的男人,也有某些地方跟艾琳很相似。他们都是出自孤单,只想不靠他人、不害他人地活着…… 就算变成两个人了,他们的个性大概还是不会改变吧。他们两个人相爱,成了坚硬的胡桃壳,并保护着壳里的儿子活下去…… 如果两个人的个性都很自我,就算对这种生存方式感到愤怒,或许也不会感到寂寞吧。可是艾琳,还有这个乍看之下冷淡无情的男人耶尔,都拥有非常强烈的不给人添麻烦的想法。所以,他们反而会因为受人体贴而感到寂寞吧。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如果艾琳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的话,我会这么告诉她的——好了,你去休息吧。到了明天早上,我会派人通报巡警说你遇到强盗了,你们就趁那个时候离开这里。至于马,我也可以借你们一匹。” 耶尔深深地低下头。 耶尔对这名老教导师长的感谢非常强烈,所以他才说不出话来。 倘若用金钱致谢,说不定才会伤了这个人的心吧。对于没有父母亲的艾琳和自己来说,这个人就是最接近父母亲的人。 最后,终于从耶尔口中吐出来的话,只有这句:“非常谢谢您。” 他抬起了脸,对上艾萨儿的视线。 “……不管是什么事,”艾萨儿用强硬的声音说道:“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就会做——所以,你们一定要回到这里来。答应我,你们一家人要带着充满活力的表情回来见我。” 耶尔垂下了眼睛。 他盯着自己的手一会儿之后,抬起脸来点点头。 “我答应您。” 5、逃亡 乘着风而来的微弱声音,让耶尔猛然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淡青色的黑暗中,睡在隔壁的杰西小小的身子看起来就像影子一样。 耶尔轻轻地翻开棉被,推开窗户,冰凉的夜晚空气遂拂上脸庞。刚才还很微弱的声音,现在已经可以清楚听见了——是马蹄声。好几匹马朝着卡萨鲁姆奔驰而来。 耶尔探出身子,依稀看见了爬上学舍的道路。火把的亮光在树木问跳动着。 不久后,人的身影出现了。看见学舍门口的夜灯映照出盔甲的金属光芒后,耶尔便静静地关上窗户。 “杰西。” 杰西被摇晃了一下,发出了“唔”的呻吟声。 “杰西,起来。” 杰西呻吟着坐起来,可是眼皮还是闭着的。 耶尔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给我醒来!要准备逃命了。” 大概是很痒的关系吧,杰西扭开身子搔了搔耳朵,然后才终于忽地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什么……?” 耶尔把手指抵在嘴边,要儿子安静下来,接着比出手势要他仔细听。 突然间,钟声开始响了起来。那是挂在学舍门上青绿色老钟。钟声急迫地响着,让整间学舍都骚动了起来,被吵醒的学童们跑出走廊一探究竟的脚步声传来。 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传来很多男人冲进来的声音。 值夜的教导师用慌张的声音叫着艾萨儿。 耶尔把门开了一条细缝,观察着走廊的状况。 艾萨儿踩着俐落的步伐走过,等到走近站在正面玄关土间的士兵们之后,艾萨儿便把手叉在腰上,跟他们对峙。 “三更半夜的,你们有什么事!” 回答的士兵傲慢的声音穿过了学童们的嘈杂声传来。 “是真王陛下的命令,还不跪下来听命!” 士兵摊出了有着圣旨的徽章的文件,耶尔看见艾萨儿缓慢地跪下。 学童们一静下来,士兵的声音便清楚的响起。 “我们受命来此保护教导师艾琳和其丈夫、儿子。立刻把耶尔和杰西带过来!” 杰西在背后咽了一口口水,耶尔抓住了杰西的肩膀,要他安静。 “耶尔和杰西不在这所学舍里,他们在镇上生活。” 耶尔听见了艾萨儿的声音。 大概是想要让所有在听的人清楚听见吧,艾萨儿的声音中气十足。 “你想把他们藏起来吗?——要是撒谎,我们就把你抓起来!”士兵突然粗暴地说:“我们已经看过他们镇上的家了,他们遭到盗贼袭击,但也成功击退了盗贼,然后儿子雇马车逃到这里来,耶尔也在昨天晚上来到这里,这些情报我们全都知道了! “我们是昨天晚上连夜从王都赶来这里的。教导师长,你应该知道这是多重要的事了吧?三思之后再回答!” 恢复安静的学舍中,艾萨儿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说谎。杰西昨天晚上确实逃到了卡萨鲁姆,造成一阵骚动,不过他父亲耶尔已经来把他接走了。当时已经很晚,我也请他们留下来过夜,但是耶尔婉拒了我的建议,带着儿子下了山。所以,我以为他们已经回家了,才会这么说。” 耶尔轻轻地关上门,比了手势叫儿子不要出声后,便轻轻推开窗户。外面还很暗,耶尔只在正面玄关的地方看到士兵的身影。他迅速地察看了外头的情况后,便将身子从窗口拉回来,接着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间里的柜子,俐落地叠好棉被,整齐地收进柜子里. 杰西把枕头拿了过来。他的脸色很凝重。 耶尔将枕头放进柜子里,关上柜子门后,半蹲着对儿子小声说道:“你害怕吗?” 杰西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暂时把那个害怕收起来,就像把棉被收进柜子里一样,把你的害怕收到心底最深处,忘掉它。” 耶尔露出微笑,杰西则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着父亲。不久之后,杰西那张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微笑。 耶尔摸摸儿子的头,悄声说:“走吧——照爸爸说的去做,知道吗?” 杰西点了头,不过一听到楼下的士兵命令:“搜遍学舍的每个角落!”他还是吓了一跳。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抿紧了嘴唇,没有把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 “我会先跳到地上,等我打了暗号之后,你就从窗户跳下来。” 杰西瞪大了眼睛。耶尔用目光阻上了杰西张口欲言的话,接着说道:“爸爸会接住你,手脚不要伸展开来乱动,要想跳进河田里一样,一口气跳下来——知道吗?” 耶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杰西,杰西虽然呼吸急促,但还是点了头。 耶尔站了起来,拿起放在房间角落的行囊背上。接着他打开窗户,用毫不迟疑的动作彷佛猫一般跳跃,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就落地了。 杰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光景,然而等到耶尔张开双手,打出了“跳吧”的暗示后,杰西却满脸铁青。 爬上窗框后,杰西就因为高度而胆怯,双膝开始发起抖来。 一面看着父亲带着严肃的表情挥着手示意“快跳”,杰西也下定决心要跳了,可是他还是怎么样都不敢跳。 (一、二……一、二……) 杰西在心中数数,试图将力气送到脚上,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停了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当杰西开始呜咽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了好大的声音。那是好几个成年人跑上楼梯的声音。 (我会被抓到!) 杰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好像跳进河里一样……) 杰西一边在心中默数,一边幻想起河面,当闪烁着光芒的河面浮现在眼前那一瞬间,他便蹬着窗框跳进空中。 虽然杰西已经咬紧牙准备接受冲击了,不过他的身体立刻就安 稳地落进了父亲的手臂中。 一抱住儿子,耶尔便立即沿着学舍的墙壁快跑,朝着放在墙壁旁边的大货车跑去。货车前面没有马,只有车台,里面堆着好几个鼓鼓的麻袋,那是学童们的换洗衣物。如果就这么放着的话,洗衣店的人应该会来把这些衣物送到镇上的洗衣场去吧。 耶尔把杰西放下来后,便迅速地拍打麻袋,让几个麻袋凹了下去。 “……要躲在里面吗?” “不。”耶尔压住儿子的头,要他蹲下来,然后指着学舍建筑物的基底空间。“进去这里,躲到最里面。” 杰西乖乖地趴了下来,钻进地板下方。一面用手掌感受着土壤的冰冷,杰西一面胆怯地朝着漆黑的深处前进。地板下方超乎想像的高,所以不至于撞到头,可是感觉好像会有老鼠啊、虫啊、蛇之类的,让杰西觉得很恐怖。 父亲跟在后头钻进来的声音响起,四周比刚才更暗了。 “到那里就好了,待在那里。”父亲小声说。 杰西便停下了动作,趴着转换了方向。从地面和建筑物之间的隙缝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的台车车轮。 父亲来到杰西身边,小声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待在这里好一阵子,你要睡觉也可以,不过绝对不要发出声音喔。” 杰西轻轻点头。虽然他不想把肚子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可是用四肢撑着身体实在很吃力。放弃坚持趴在地面上后,杰西觉得轻松多了。在潮湿的土壤气味环绕下,杰西静静地待在父亲身边。在这之间,在他体内深处的紧张也慢慢地缓和了。 杰西可能打了一会儿瞌睡,不过一听到声音,他便立刻吓得睁开了眼睛。 建筑物外面的台车车轮附近,可以看见几双脚,上面还有闪着光芒的金属。是士兵们的鞋子。杰西把力气送到全身上下,以便随时可以逃走,然后竖起耳朵。 “……吗?”士兵们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对,麻袋乱七八糟的。他们可能是从上面跳到这里来,不过没办法确定哩。也有可能是学童们玩耍的痕迹。” 虽然看不见人,可是光听脚步声和声音,就可以知道士兵们调查的状况了。 “有没有躲到里面去?” “没有……只有麻袋,这是换洗衣物吧。” “好吧,那就只剩下地板下面了。” 才听到士兵们这么说的声音,其中一名士兵就双手着地跪了下来,窥视着这里。 杰西僵住了身子,就像结冻一般盯着背光而看起来乌漆抹黑的士兵的脸。 他原本以为他们绝对会被发现,可是士兵却掸着手站了起来。 “什么都看不见哩,至少从这里看不出来又爬过地面进去里面的痕迹。” 杰西挑起眉头,静静地看着父亲。父亲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 刚才,土壤上还清楚留着他们爬到这里来的痕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是我在睡觉的时候,爸爸弄掉的……) 杰西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看见了似的。 总是在削木头的沉静的父亲,和一击就打倒了袭击者,如同猫一般静悄悄地从窗户跳下去,逃过士兵追捕的父亲——杰西实在没办法将这两个形象重叠在一起。 忽然,遥远的记隐在心头浮现。 那是夏天的黄昏,自己和父亲一起去澡堂的时候,年长的大哥哥们胡闹着爬上了屋顶,打破了澡堂的天窗。 在突然变亮的澡堂中,旁边的男人看见父亲之后惊讶地说:“你身体真吓人哩,你是士兵吗?” 那是杰西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父亲的身体。满是白色伤疤和隆起的伤痕,但父亲的身体非常结实,看起来十分强壮。 那个时候,父亲苦笑着说:“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蠢事。” 当时,杰西并不知道做了很多蠢事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从那一次之后,父亲一定会在天色暗下来之后才去澡堂。 杰西静静地端详着父亲。大概是感受到杰西的视线了吧,父亲转过来,比手势要杰西安静地睡觉。杰西点点头,放松了身体的力气。在不知不觉间,害怕的情绪消失了。 杰西在摇晃中猛然醒了过来。一时之间,他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紧张了一下,但是他立刻就回想起自己在学舍的地板下了。 “醒了吗?” 杰西对父亲的询问点点头。 “好,那就跟我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发出声音喔。” 父亲丢下这句话,瞬间到了外面。杰西手忙脚乱地追到外头去后,却有一瞬间因为目眩而什么都看不见。 有人把手伸到我的腋下——就在杰西这么想了之后没多久,他就被抱了起来,压进了粗糙的布里。父亲立刻就来到了杰西身边,并在巧妙地将洗衣袋放在杰西上方之后,自己也躲到麻袋下面。 虽然有点呼吸困难,不过杰西却兴奋了起来,一个人偷偷地露出了微笑。 但是,兴奋只维持了一下子,他马上就开始担心了。他们要在这些充满尘埃臭味的麻袋中待多久呢?和学舍的地板不一样,只有麻袋压在身上,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外面的人看见似的,令杰西好害怕。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在中午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杰西听到了马过来的声音。 “哆、哆、哆,好,好孩子。” 才听见沙哑的声音,台车就猛一倾斜,杰西立刻抓住麻袋。喀嚓喀嚓的大声传来。应该是把马绑到台车上的声音吧。 杰西原本担心洗衣店的人会因为重量不同而发现,可是事实不然,洗衣店的人挥着鞭子,开始赶着马上路了。 货车开始喀咚、喀咚地驶动,经过了学舍旁边,转弯朝横向走去。 (再走一小段路就是大门了……) 正当杰西这么想的时候,他听见了命令马车停下来的声音,马车也紧急煞车。 “等一下!我们要检查里面。” 杰西的身体僵硬,紧紧闭住骨碌碌的眼睛,不断地在内心祈祷:不要被看见、不要被看见。 士兵接近了。就在他的手碰到麻袋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 “喔,喂,那个台车刚才就检查过了喔。” 准备拿起麻袋的手停了下来。 “是吗?……好吧,那你可以走了。” 听见洗衣店的人打招呼的声音之后,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 杰西吁了一口好长的气。当紧张一瓦解,身体就开始颤抖起来,让杰西感觉到强烈的尿意, 马车“喀咚”地摇了一下,杰西知道他们已经钻过正门了。货车小心翼翼地朝着漫长的下坡驶去。 “……爸爸。” 杰西小声说道:“我想尿尿。” 父亲好像很困扰似的小声回答:“不能忍耐一下吗?” “可以忍一下下。” “那就忍一下,我们在达卡尔路的转角下车。” 一听到达卡尔路,杰西便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 “我忍不了那么久啦!” 父亲低声说道:“忍不住的话,你就尿在洗衣袋里。” “啊……” 杰西的表情一扭曲,父亲就打气似的说:“反正也有人会尿床,洗衣店的人习惯了啦。” 父亲突然把手放在杰西的头上。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杰西随即觉得鼻子深处好痛,眼泪也跟着渗出了眼眶。 “爸爸……”杰西吸着鼻子问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 父亲严肃的脸稍微缓和了 第五章 新的道路 1、艾琳的消息 走进小巷后,油炸食品的香味随着热气一同扑鼻而来。 咕噜,杰西的肚子叫了一声,他红着脸抬头看着父亲,原以为父亲应该会听到,不过父亲连头都没转过来,只是不断地向前走。 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小巷中升起的薄烟看起来彷佛浮出的线一般。狭窄小巷的两侧并排着摊贩,商人们一边热烈地高喊、一边汗流浃背地炸着肉,或是在铁板上炒着青菜和鸡肉。也有挂着灯笼的食堂,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种食堂在晚上的时候顾客才会比较多,敞开的大门深处又静又暗,只有椅子和餐桌并排在内。 昨天踏进王都里的时候,杰西就被它的雄伟震慑,觉得这个城市就跟清廉的官员一样,不过这条街道却跟家附近的后巷很类似。 (……啊,好想吃那个喔!) 一名看起来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少的男孩正转着竹签烤小鸟。每当油脂从烤成淡茶色的皮上噗滋落在炭上时,火焰就会猛然窜起,看起来实在非常好吃。 “喂,爸爸:;” 就在杰西打算开口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怱地弯下身,钻进大灯笼的下方。杰西赶紧跟着父亲进入了幽暗的店中。 大概是不怎么流行的店,即便是中午时分,店里还是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坐在店角落剥着豆荚的老婆婆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我来找人。” 父亲说完,老婆婆便“喔”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便伸手指向帘子。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小房间。 父亲迅速地移动了视线,好奇父亲看到什么的杰西也看向同样的方向,结果他看见敞开的厨房门的另一头,也有一条和他们刚才定过来的小巷不同的路。 “沙”的声音响起,杰西惊吓地转回去,发现父亲正用手拨开了帘子,准备走进小房间里。某个在小房间里的人站起来的声音传来。 杰西跟着父亲身后进去之后,随即看到一个大男人堆着满面的笑容站在那里。 “喂喂喂……”那个人笑着拍了父亲的肩膀。“你都没变哩!我还以为你会更老呢。” 父亲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那是彷佛年轻人一般的笑容。这是杰西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这种笑容,所以他有点吓到。 父亲无言地搂住那个人的肩膀,接着用平静的声音道歉:“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男人随兴地挥了挥手。“少说这种见外的话。” 杰西从父亲的旁边探出头来,男人便对他挑起眉毛。“喂喂喂,你就是杰西吗?长这么大了啊!” 杰西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父亲微笑着把手放在他头上。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凯尔,好好打招呼,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凯尔就抱过你了喔!” 就算爸爸这么说,我也不可能记得婴儿时期的事啊——杰西虽然在心里这么想,还是低下了头。 “几岁了?” “八岁。” 杰西回答完,那个名叫凯尔的男人又挑起了眉毛。 “八岁啊!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哩。不过话说回来,你长得还真像艾琳……”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好像自言自语一般。 凯尔突然换了表情,催促父亲坐下。他大概已经来很久了,餐桌上摆着好几道料理。 “我们边吃边谈吧,这家店我很熟,在这间小房间里,声音不会传到外面去,所以可以放心说话——杰西,把放在那个角落的小碟子拿来。” 原来如此,房间角落的小桌子上放着小碟子和调味料。杰西想了一会儿之后,将六个小碟子叠在一起,拿到父亲他们坐的餐桌上来,发给每个人两个。 “哇,你还真贴心哩!”凯尔惊讶地说道。 “因为好像有甜的料理也有辣的料理啊。一个人两个小碟子比较好吧。这种东西要是味道混在一起,就不好吃了。”杰西动着鼻子说着。 凯尔便笑着看向父亲。“以你的儿子来说,他还真是伶牙俐齿哩。到底是像谁啊?艾琳也算是不多话的人啊。” 父亲拿着筷子苦笑。“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杰西拿起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察觉杰西的视线后,父亲点点头。 “吃吧。” 一听到这句话,杰西立刻大声地说:“我开动了!” 杰西先把筷子伸向用酸甜果汁炖煮的柔软肉块。揍着,他把撒上碎果实的炸鸡肉放进盘子里。把肉夹进法稞里后,杰西用力一咬,肉汁从嘴角滴了下来。 昨天投宿的地方有点脏,而且没有提供早餐,所以杰西已经快饿死了。 杰西专注地吃肉,也不忘竖起耳朵听着父亲他们的对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凯尔低声询问父亲,刚才的开朗表情已经从脸上消失。 父亲摇摇头,“我只知道,艾琳的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们才会被看成可以利用的棋子。” 凯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瞥了杰西一眼。父亲看见之后,露出了苦笑。 “没关系,这家伙虽然很爱说话,但并不大嘴巴。不该说的话,就算被揍他都不会泄露出去的。” 杰西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吃肉上。他的耳后和脸颊都热了起来,不过他并不想被他们发现。 “昨天,收到你的信之后,我立刻着手调查,”凯尔的声音传来。“结果发现艾琳好像在三天前就已经进入王宫了。” 杰西惊讶地抬起脸。只要一想到母亲就在身边,他的心跳就变得好快,甚至令他觉得很难受。 “她现在也在王宫里吗?” 父亲问完,凯尔便朝着父亲的方向探出身子。 “好像啊,已经不在了哩。” 父亲皱起眉头。“怎么一回事?” 凯尔露出了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稍微停顿了一下。 “我说啊,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在硬盾中已经算年纪比较大的了,最近都在训练新兵,没有被派去保护真王,所以这都不是我直接看到、听到的——一个名叫拉基姆的后辈昨天好像看见艾琳了。”凯尔一边用筷子喀哒、喀哒地敲着餐桌,一边说:“昨天下午,他看见艾琳进入真王陛下所在的‘奥中庭’,才想说:‘啊,那就是……’可是在那之后,他并没有看见艾琳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意思是说,在交班时间之前艾琳都没出来吗?” “不,那家伙昨天的班是从中午到隔天早上。真王陛下从中庭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之后,那家伙还是待住房间的外面,可是无论是中庭还是房间,他都没看见艾琳出来。然后啊……”凯尔压低了声音。“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大公公馆一直很混乱。士兵的进入非常频繁,也有很多传信鸽来来去去。” 父亲板起了脸。“艾琳进入中庭之后,有人进出中庭或房间吗?” “昨晚大公大人不在,所以除了孩子们和侍女之外,几乎没有人进出。不过,在傍晚时分,‘病人们’好像通过了中庭的样子。” “通过中庭?在谒见之后没多久?” “嗯,在这阵子,那种作法其实并不稀奇,自从真王陛下怀孕开始,就几乎不太离开里面的房间,所以有时候在谒见的时候真王陛下也不会出来,而是直接在‘奥中庭’谒见。” 父亲听着凯尔的话,静静地思考着。 “那个叫拉基姆的家伙,应该一定算过出入的‘病人们’的人数了吧?” 凯尔牵起嘴角。“就是这个。根据拉基姆的说法,在他算着离开的‘病人们’的时候,突然被真王陛下叫去,说什么西边的围篱传来可疑的声音,他便赶 紧把现场交给侍女,跑过去了。” 父亲凝视着凯尔。 夹在法稞里的肉掉了下来,杰西吓得跳了起来。 “对不起。”他小声说道,不过父亲他们根本没看这里。 “难道是真王陛下让艾琳逃走了吗?——为什么?”父亲低声询问。 凯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毕竟你也晓得,我们和大公派的家伙们,几乎完全得不到他们那边的情报,真王陛下又……”凯尔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前任的哈尔米雅陛下都会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好让我们把握正确的状况,对吧?” 杰西默默地动着嘴巴,偷偷瞥了父亲一眼。父亲完全没有碰料理,一直沉思着。 凯尔用筷子夹起鸡肉,放进嘴里,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似的帮杰西把茶倒进茶杯里。 父亲睁开眼睛,看着凯尔。“……你说艾琳是在三天前进入王宫的吧?” “嗯。” “在那之前呢?艾琳离开卡萨鲁姆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你知道她三天前进入王宫以前,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吗?” 凯尔摇摇头。“不,我完全不清楚。不过,在三天前进入王宫之前,她并没有来过王宫,这点是确定的。她好像被大公派去做什么事了吧?因为艾琳好像是坐阿玛索尔伯爵的马车来的。” “阿玛索尔伯爵?——尤哈尔·阿玛索尔吗?那个黑铠?”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 父亲猛然皱起眉头。他就这么思考了一阵子后,才用低声询问。“临检的状况怎么样?” 凯尔露出了不悦的表情。“这个也是,出动的不只有我们啊,所以现在士兵数量非比寻常,可是在艾琳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急急忙忙地动起来了,应该不是所有士兵都会去追艾琳吧。” 父亲静静地摇摇头。“话虽如此,临检应该还是处于最严密的状态吧。” 忽然间,父亲转头看向这里,害得杰西吓了一跳。 “快点吃,接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饭了,多吃一点。” 父亲的声音虽然很平稳,杰西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反而吃不太下了。 父亲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料理。然而,他只将一点点东西放进嘴巴,就立刻从怀里掏出零钱,放在盘子旁边。 “凯尔,真是受你照顾了。” “嗯……”凯尔带着担心的表情点了头,然后怱地眨了眨眼。“对了,我忘了说一件事,艾琳好像受伤了喔。”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杰西觉得额头倏地发冷,咬紧了嘴唇。 “不,”凯尔赶紧挥挥手。“应该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伤,只是拉基姆说她的耳朵缠着绷带,左手也吊了起来。不过,嗯,她还能正常地走路,气色也不差,所以用不着担心啦。” 即便凯尔这么说,在杰西心底筑巢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最后,杰西还是没有碰鸡肉的盘子,就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吃饱了。” 跟着父亲一起站起来的时候,他看见凯尔伸手抓住了父亲的手臂。 “小心点喔——我什么都会帮你做,不要断了联络啊。” 父亲点点头,轻轻地回握了凯尔的手之后,便平静地放开手。 走出店外,刺眼的日照洒了下来,让杰西皱起了脸。 “爸爸。”他对着迈开步伐的父亲喊道,父亲回过头。“接下来要怎么办?” 父亲眯起了眼睛,说:“有个妈妈可能会去的地方。我们就先去那里吧。” 2、二人之家 走进那条细细的巷子里后,忽然凉爽了起来。 今天是相当热的一天,即便太阳西斜,白天的闷热还是没有消失,父亲的脚步又很快,一直小跑步跟着他的杰西流了非常多汗。呼呼吹过小巷的风拂过了汗水淋漓的肌肤,比邻的房舍也比刚才经过的房子大了一些,四周围着围篱,连一点儿人声都听不见。围篱上绽放着朵朵小花,随着微风摇摆。 忽然,阴影笼罩上来,刚才明明还晴朗得令人目眩,云层却在不知不觉间涌起,开始迅速地遮蔽天空。 父亲在小巷深处的小房子前停下脚步。那是一间相当老旧、安静,毫无人迹的房子。父亲的动作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般,推开木门站在玄关前面,抬头看着屋檐下的雨樋(注:屋檐上的排水管。)。 发觉父亲的表情稍微改变,杰西便悄声地说:“……怎么了?” 父亲把手伸向雨樋,从里面拿出钥匙,喃喃说道:“妈妈好像来过这里了。” “咦,真的吗?”杰西惊讶地问道,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又急忙捂住嘴巴。 父亲指着雨樋。“看得出来吗?”在满是灰尘的雨樋上,确实有一个崭新的手指抹过的痕迹。 杰西的心跳加快。“那是妈妈的手指的痕迹吗?” “应该是吧,这不是男人的手指痕迹。” 父亲转动钥匙,拉开了门。房子里什么都没有,玄关土间的另一头是宽敞的起居室,从窗户斜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中,尘埃缓慢地飞舞着。踏进土间之前,父亲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了土间、起居室和天花板。杰西也学着他环顾了房子里面。 “……这里是谁的家?”杰西小声问道。 父亲咧嘴一笑。“爸爸的家。” “咦?” “爸爸以前住过的房子,在爸爸搬到卡萨鲁姆领地的时候,还想过要把这里卖掉呢。” 父亲脱掉鞋子走上起居室,说道:“可是考虑到这一天说不定迟早会来临,爸爸就打消了念头。”耶尔露出回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凝视着起居室好一会儿。 起居室里很凉快,因为走累了而热呼呼的脚底板踩上去的感觉好舒服。杰西走到父亲旁边抬起脸,发现父亲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也在这里待过喔——不过是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是了。” 杰西挑起了翠边眉毛。 “那妈妈也在这里住过罗?” “大概一年左右吧。因为怀了你,我们两个人才决定搬到卡萨鲁姆去。” 耶尔觉得自己彷佛看到了站在床边的艾琳的背影。 艾琳很喜欢打开窗户透气。 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耶尔几乎不开窗户,可是当艾琳开始在这里生活,就经常把玄关的门和窗户打开通风。 回忆有如波浪一股排山倒海而来,耶尔暂时任由自己陷于其中。 (那个时候,为什么艾琳会想要来拜访我呢?) 耶尔想过好几遍的事情,再度掠过他的内心。要找到这间房子,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知道耶尔住在这里的,应该只有凯尔和儿时好友洋德克。艾琳说是凯尔告诉她这间房子在什么地方的,后来凯尔告诉他,艾琳是等到他晚班结束,正准备从王宫的森林出来的黎明时分来找他的。 一个人在森林外围驻足,等待凯尔到天亮时,艾琳究竟在想什么呢? 当时,艾琳一个人待在没有朋友、没有师长的王都里,独自和沉重的压力抗争。 那个时候,拉萨尔王兽保育场饲养的王兽们全都出现了痉挛的症状,引发很大的骚动,艾琳就是被召去拉萨尔找出原因和进行治疗,才会在王都里生活的。 虽然最后知道,发生痉挛的原因是拉萨尔的王兽使们仿效艾琳的手法,突然不再喂食特滋水所造成的,但是过去曾经被光咬上嘴唇和鼻子的王兽使也住在拉萨尔,所以对艾琳来说,揭发他们的失误应该是非常痛苦的工作。 (如果我……) 是艾琳唯一可以倾诉这种事的对象, 她大概会很想见我吧。 直到现在,耶尔都还清楚记得站在这个门口的艾琳的脸。 她露出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迷惑,但却又很想挑战的眼神看着这里的那张脸…… 父亲叹了一口气,把一一涌现的回忆强压了下去。 “杰西。”父亲俯视着儿子,说:“这间房间里藏了钱,你觉得在哪里?” 杰西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原本认为应该会在壁柜或是橱柜里,不过他立刻就觉得藏在这些地方马上就会被小偷找到。 他环顾了房间一圈之后,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啊……”杰西发出声音。“我知道了!地板下面对不对!” 父亲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只有地板亮晶晶的啊,其他地方都是灰尘。妈妈如果来这里打扫的话,一定会擦其他地方的,因为妈妈很喜欢打扫嘛!” 微笑慢慢地出现在父亲的脸上。“你的眼力真好呢——可是,只猜对了一半。把那里的垫脚凳拿来。” 走到房间的角落伸手去拿垫脚凳的那一瞬间,杰西就心想:哎呀! “呿!我没注意到这个。垫脚凳上也没有灰尘啦。” 父亲的笑容更深了。 “妈妈擦地板的原因,是不想让小偷因为足迹和垫脚凳的痕迹发现这个位置。” 父亲边说、边放下垫脚凳,站了上去,然后用手掌推了天花板上的一点。“喀哒”一小声响起,板子也跟着松脱了。把板子交给从下往上看的杰西后,父亲指着橱柜。 “把这片板子插到那个橱柜的台子上试试看。” 杰西仔细看了一下手上的板子,发现这不是单纯的天花板,前端平坦部分有细细的切口。 (这是钥匙!) 杰西兴奋地跑到橱柜那里,在支撑着橱柜的台子上那三条装饰用的隙缝之中,寻找着和板子的厚度一样的隙缝,然后便插了进去。 就在杰西感觉到压到某个东西的轻轻手感的一瞬间,小小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橱柜的顶板向前弹了出来。 父亲走过来拿掉顶板,拉出做在橱柜里的秘密抽屉。看见父亲放在地上的抽屉之后,杰西睁大了眼睛。 “哇,好厉害喔!” 里头是装着粒金的袋子和一把小短剑。短剑很旧,剑鞘和剑柄上缠着的皮革因为沾上手的油脂而变成黄褐色。 “妈妈没把钱拿走吗?” “不,袋子有两个——这八成是为了我们而留下来的吧。” 父亲拿出装着粒金的袋子和短剑,忽然皱起了眉头。杰西沿着父亲的手看过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抽屉的底板上写了什么! 由于父亲改变了抽屉的角度,杰西赶紧抓住了父亲的手。 “等一下、等一下,上面写了什么?妈妈的留言?有没有写到我?” 父亲把抽屉放在地上,好让杰西也看得见。 那是用什么细细的东西刮写出来的吧。纤细的文字并排着。杰西小声念出了那些文字。 “我要去母亲和杰的根源地,我一定会回来,请你告诉杰西,要他乖乖等我……” 泪水让杰西看不清楚文字,他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 杰西原本想要忍住,不过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妈妈!” 妈妈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为什么不在这里等我们? 父亲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脑袋。被父亲拉过去之后,杰西抱住了父亲,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哭了起来。 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哭泣的儿子的声音,让耶尔心如刀割。 耶尔搂着杰西的头,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在微暗的房间中在刹那间亮了起来,下一瞬间,隆隆隆隆……的巨响传来。闪电出现了两、三次之后,雨水便开始激烈地敲打在屋顶上。 讨厌打雷的杰西将耶尔抓得更紧了。 一面感受着他的手劲,耶尔一面凝视着窗外,阴霾也随之蒙上了他的脸。 (母亲和杰的根源……) 艾琳留下的话所指的地方,只有一个,可是耶尔实在无法相信她要去那种地方。 (但是,如果她要去那里的话……) 艾琳应该会朝着西北方前进,假使是这样,就非得渡河离开王都不可。 耶尔觉得自己的表情僵硬了。 以前,他和艾琳想过几个逃亡的方法。倘若她要使用当时讨论的方法,在这种天候下真是最糟糕的状况。艾琳不是在王都长大的,她大概不知道在这种天候下,那条河会变得多恐怖吧。 冰冷的感觉滑过心底,耶尔感受到一股讨厌的预感——自己该不会无法再见到活着的艾琳吧。耶尔吸了一口气,赶走了这个预感。 “……杰西,不要哭了——我们要离开了。” 杰西擦着眼泪抬起脸来。“要去哪里?” “河边。” 耶尔站了起来,把短剑插进腰带。 3、浊流 闪电瞬间照亮了云层内侧。 艾琳瞥了天空一眼,又垂下了脸。 潮湿温暖的风一吹过河面,混杂着水气的草香就扑鼻而来。 艾琳才觉得水面上出现了无数的涟漪,四周立刻就被急遽降下的大雨灰幕给包围了。 这里是桥下,所以艾琳不会直接被淋到,但是掺杂着细雨的风还是吹了进来。艾琳将薄薄的外套压在胸口。刚才还让她因为很热而想脱掉的外套,现在却突然令她觉得暖和了起来。 些许除虫剂的味道从外套上飘散出来,这是将近十年前买的,一直放在王都家中的橱柜里,所以花纹也很过时,要是穿着走在大街上,说不定还很引人注目,不过艾琳也只能认命——毕竟她得把手肘上的绷带藏起来才行。 不只在离开王都的道路和桥梁上布满了临检,街上也全都是士兵。这些士兵们并不知道艾琳的长相,所以应该是从几个特征来找人的,比方说绿色的眼睛,或是耳朵和手肘伤的绷带。 因此,艾琳便利用了遮阳的斗笠和外套藏起了这些特征。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出来瞳孔是绿色的。可是就算戴着斗笠,耳朵上的绷带还是会被看到,于是艾琳一不做二不休地拆掉了。不过,艾琳还是希望缝线还没拆掉的手肘能够用绷带缠住,尤其是考虑到接下来得做的事。 坐在隔壁的老太婆“啪”地打了手臂一下,把蚊子给打死了。 “真是的,在摸什么呀?” 一面听着咒骂丈夫的老太婆碎碎念,艾琳也挥手赶走嗡嗡细鸣的蚊子。 这里是叫卖的女人们等待丈夫的船的地方。一大清早,女人们就会从附近的村落挑着蔬菜和小鱼到王都叫卖,等黄昏的时候,再从这里搭着丈夫的船回去, 现在也有大约五个女人蹲在桥下的草地上,一边小声谈话,一边等着丈夫的船。 这条流速缓慢的河川成功达到了环绕王都的护城河的功用,以这条河为界,这边是王都的街道,另一边则是一大片农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女人们皱着眉头谈论着。 “哎呀,连无乡桥都是吗?你说的是真的还假的呀?——唉,那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所有能够出入城镇的地方,都设了临检。” “好像是喔。走在路上的每个地方,都会被人要求拿掉斗笠看脸。” “那河另一边的船坞会不会也在临检呀?所以我们的老公才会迟迟没办法过来吗?” “唉~可能是喔!说不定就跟刚才一样,那边也在临检吧。” 不 久之前,躲在堤防上、摊贩阴影处的艾琳也看见士兵来到这个船坞检查女人们的脸。看见士兵们调查完毕,走上堤防之后,艾琳才静悄悄地来到这里。 “喂,”隔壁的老太婆突然对艾琳说道:“我没看过你,你在这里干嘛?” 她大概已经注意既没有提篮子,看起来又不像农妇的艾琳很久了吧。周遭已经被夕暮包围了,所以艾琳几乎看不见老太婆的表情,不过她还是感觉得到对方心存怀疑地盯着这里看。 “我在等我外甥,”艾琳小声地说:“因为要回娘家。” 哼,老太婆用鼻子哼了一声。和丈夫分手之后回娘家吗?老太婆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雨声更加激烈了,闪电频繁地发出亮光。女人们在桥下聚在一起,沉默地看着河川。 “这下子今天可能得住在这里了……”其中一个人突然说道。 四周越来越暗,她们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脸了。只有闪电的时候,不安而苍白的脸才会瞬间浮现,并消失在下一瞬间。 “咦?……啊,来了、来了!” 在豪雨声中,听出了些微的划桨声的女人们站了起来。黑暗之中出现了几个亮光——是站在船头的儿子们拿着的灯。 不久后,船一靠岸,女人们便开始一一坐上丈夫的船。 “哎哟,我担心死了。” “再慢一点的话,应该就来不了了吧?” 交谈的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落,艾琳蹲着聆听那些因为平常从未发生的事情而兴奋地提高八度的声音,随着划桨声离去。 女人们的船离去之后,周围的黑暗便更深了。 桥上和遥远另一头的船坞点着的有盖火把,在豪雨中仍然散发出光辉,宣告着那里也是士兵们的势力范围。 (赛米雅陛下为什么……) 那个时候会让自己逃走呢?尤哈尔和大公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 在没见到耶尔和杰西的情况下横渡这条河好吗?他们两个人现在一定正朝着王都前进。自己是不是应该潜入王宫等他们呢? (杰西……) 杰西胆怯的表情浮现在艾琳眼前。 (那个孩子说不定以为来王都就能见到我,现在正在这场雨中拚命地走着……) 许多事情萦绕心头,让艾琳觉得好难受。要是任由自己的耳朵倾听这些思绪,就会有无数条藤蔓缠住自己的心,让自己无法行动…… 艾琳倏地站了起来,脱掉外套。 她闭紧嘴唇,同时脱掉了上衣,并将上衣卷起来绑在腰带上。她脱掉夹脚拖鞋,用绳子把夹脚的地方绑在一起,然后插进了腰带后方,接着再把装着粒金的袋子紧紧地用绳子绑在腰带上,塞进腹侧以防脱落。 艾琳深深地吸一口气,踩着湿漉漉的草地,走向船坞。 艾琳的计划是顺着河流游泳,游到另一头的船坞再过去一点的河流弯曲处,在河流分流那一带的平烟一沙洲上岸。在这片黑暗中,就算看得见船,漂流而过的人看起来应该只会跟漂流木一样。 雨还是继续下着,不过令人感激的是闪电已经没那么频繁了,河流的流速也没有变得太快。 在艾琳还是学童的时候,经常和幽阳他们一起到卡萨鲁姆学舍下方的溪流游泳,她已经用身体记住随波漂流的感觉了。 当艾琳静静地将身体从船坞简陋的木板栈桥上滑进黑暗的水里时,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劲水流压上了她的身体。艾琳试图抓住栈桥的圆木,想要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开始游泳,然而她却连圆木都碰不到,就被水流冲走了。 冰冷的感觉掠过胸口。 水流的速度远比艾琳原先预想的快。 艾琳拚命地扭着身体,想要做出游泳的姿势,可是却很难让身体随心所欲地移动。她一拨水,抱着绷带的受伤的左手肘便立即感受到激烈的疼痛。她的脸被河水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艾琳挣扎似的拨着水,让脸浮出水面,然后拚命地呼吸。她才瞥见一道光,下一秒那道光就跑到后方去了。这种水流的速度让艾琳毛骨悚然。 艾琳打算再吸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脚边有个巨大的东西冲了上来,下一瞬间,身体就被猛烈的力量向前推去。 艾琳已经无法游泳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就彷佛木屑一般在激流中被压扁、冲走。 肺脏痛苦地渴求着空气。 艾琳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快要死了。 ※ (水量增加了……) 在激烈的雨水扑打下,耶尔咬紧了嘴唇。 站在水流比较缓和的沙洲上,耶尔和杰西一同凝视着漫长的河流。他们可以看见位在遥远上游处的小小临检灯火。 在黄昏来临之前,两个人轮流错开时间过了桥,平安无事地来到了河的这一边。士兵们对女人的长相确认非常严格,可是对男人和小孩却一声也不吭,所以他们顺利通过了轻松得令人惊讶的临检。 但是即便如此,耶尔还是很紧张。 因为到了太阳西落,看不清楚人的身影时,艾琳随时都有可能开始渡河。 为了弄到牢靠的绳子所花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成了相当大的败笔。 水量已经增加很多了,从外观看来,河流的流速并不快,可是这条河流是由很多支流汇集而成的,所以只要一下起豪雨,水量就会猛然增加。 “爸爸……”虽然父亲叫自己不要说话,杰西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耶,这么暗找得到妈妈吗?” 每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耶尔的身影便会在黑暗中浮现。他把长绳子绑在身边的树上,再紧紧地把绳子的另一头缠绕在自己的腹合。上衣和裤裙都已经被他脱掉了,他只穿着短裤,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简直就像是盯着猎物的野兽一样。 “不用担心。”小声的回答传来。“我晚上的眼力很好。” 无论是雨夜还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不顾一切地盯着黑暗,以防看漏了任何异动的那些遥远日子的记忆,在耶尔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然后又消失了。 “不要说话,杰西,这样会让我分心。” 耶尔简短地斥责了儿子。 他调整呼吸,将意识拓展到眼前所有的景物之中。随着意识的网络轻薄均匀地扩散开来,黑暗的底部也逐渐亮了起来。雨声、水声,全都成了个别的声音传进耳里,连水流中的漂流木发出来的声音,耶尔也能分辨出来。 仿佛针一般尖锐的感觉,在这个时候碰到了某个东西。 有一瞬间,耶尔以为是漂流木,不过他的眼睛立刻看见了从上游水面伸出了一刹那的纤细手臂。 (艾琳!) 下一瞬间,他听见了宛如地底隆起的巨响,水量也一口气暴增了。 耶尔狂奔而去,毫不迟疑地纵身跳进河里。 就在他跳进河里的那一刹那,彷佛被木板打到的冲击随即袭来。耶尔咬着牙,拚命地拨着水。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自己的位置和艾琳漂流而来的位置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中。 与其说是游泳,耶尔其实是一边被激流冲挤,一边使用全身的力气调整方向,让自己漂向艾琳流过来的位置。 他拚命伸长的手碰到了某个东西,不过却从他的手中滑走了。就在耶尔惊觉“糟糕!”的同时,他的指甲又勾到了某个东西。他赶紧拚命地抓住那个东西,拉了过来。 就在他抓住了沉重的身体时,绳子忽然掐进了他的腹部,撕裂般的疼痛随即袭来,但是耶尔还是没有放开抱住的身体。 耶尔咬紧牙关,把力气灌进全 身上下,以绑着绳子的树木为支点,放任身体流动,而不试着游泳。 绳子嵌进了腹部,耶尔觉得腹部的肉好像要被撕碎了。 在耶尔微微移动脚步的期间,某个东西开始碰上脸颊和身体了——是草。 草之后,又有某个东西刷过了身体,耶尔痛得皱起了脸。 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身体已经停住了——他被沙洲旁边的芦苇原卡住了。 有好一阵子,耶尔都无法动弹,只是不停地喘气。 然而,当手臂上抱着的冰冷身体忽然出现在脑海中时,耶尔便挣扎着站了起来。 手臂中的身体赤裸着上半身,无力瘫软,一动也不动。耶尔将脸颊靠近嘴边,但却完全感觉不到气息。 (艾琳!) 耶尔连把艾琳抱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拚死命把力量送到颤抖的膝盖,一边用身体撞开芦苇,一边把艾琳的身体拖上沙洲。 “妈妈?——爸爸,妈妈得救了吗?” 杰西发出高亢的声音快跑过来,不过耶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先扶起仰躺着的艾琳的下巴,捏住她的鼻子,再将嘴巴贴上艾琳冰冷的嘴唇,用力地吹气。 接着,他把双手重叠在胸口上的一点,压了好几下。 每当耶尔压下胸部,艾琳的双手便会无力地摇晃。生命并没有回到这副躯体的迹象。 “妈妈、妈妈……” 杰西细声哭泣,跌坐在父亲身旁,他拚命摸着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冷得令杰西惊讶。每当闪电劈下,母亲白皙的胸口就会乍然浮现在黑暗中,父亲的手正不停朝胸口施压。 父亲压了母亲的胸口无数次,然后就把气吹进母亲的口中。 母亲没有呼吸了……杰西哭了出来。 (死掉了……妈妈死掉了!) 杰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只是忘我地摩擦着母亲的手臂,或是抓住母亲的手指把手臂抬起来,拚命地呼喊着母亲。 风声和雷鸣、豪雨的声音吹散了杰西的叫唤。 到底重复这样的动作几次了呢? 就在父亲压着胸部的时候,母亲的身体突然弹了一下,然后发出“咳、咳”的声音,吐出水来。 “艾琳!” 父亲抱住了母亲的身子,把她转成侧躺,拍着她的后背。 母亲剧烈地咳嗽,并发出笛子般的声音猛吸着空气。在呼吸的声音响起了几次之后,母亲睁开了眼睛。她用那双彷佛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空中。 杰西茫茫然地呆看着父亲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 4、声音的连结 水滴“答、答”地从马厩的屋檐上滴下来。 爱马古洛频频把鼻子压到胸口上来,正在和它玩的罗蓝突然感觉到人的气息,转头看向马厩外面。 大概是昨天的暴风雨把云全吹走的关系,今天的天气晴朗得刺眼。看着站在白色光芒中的人影,罗蓝挑起了眉毛。 “欧丽!” 虽说是大公的妹妹,这个人还是一如往常,连个随从都不带就跑出来散步——就在罗蓝这么想的时候,欧丽已经轻轻拾起衣摆,走进马厩里了。 “早呀,古洛。”欧丽迅速地伸出手,用熟练的动作摸着马。 “喂,你怎么先跟马打招呼啊?” 罗蓝一说完,欧丽便用锐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有必要跟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打招呼吗?” 罗蓝苦笑。“不好意思,前天的大骚动让我有点心烦,所以只想尽早离开这里。” 欧丽重新面对着罗蓝,直直地凝视他的睑。 “你被那个人吸引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罗蓝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说的是艾琳小姐吗?”罗蓝苦笑着摇摇头。 “嗯,说的也是。我被她迷得七荤八素的,应该说,我到现在还是被她吸引喔。不过,这并不是那种想要跟她上床的感觉——嗯,可能有一点啦,不过与其说是这样……” 罗蓝移动着目光,寻找着适当的词句。 “不如说,我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从很早以前,父亲告诉我她的事开始,我就一直这么觉得。” 罗蓝害羞地皱起鼻子,没来由地补上一句:“因为那个人也是奏者嘛!” 欧丽眨眨眼。“喔……”欧丽眼中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 欧丽摸着把鼻子凑过来的古洛,点了点头。 “对呀,那个人也是奏者呢?” 罗蓝靠着栅栏,眯起眼睛,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白色光芒中浮现的草地。 “竟然会决定用竖琴来跟那么恐怖的王兽说话,真是个有趣的人哩。而且,她还真的办到了……那个人的这种想法,我很喜欢。” 把目光移回欧丽身上后,罗蓝露出了些许微笑。 “声音的连结、弦的调子啊,能够触动内心,你不觉得是很美的事吗?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生、是什么生物,这些东西全都会在声音中消失,所有聆听的人都会被同样的音符触动心弦——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光芒。” 罗蓝的笑容深处含着某种悲痛的东西,打动了欧丽的心。 “就是因为有那一瞬间,我才会不断地弹奏拉卡尔琴。” 在战火中失去了亲人,并周游列国,把自己置身在污秽战争中的罗蓝,心底潜藏着非常危险的东西。欧丽清楚知道这一点。 这个乍看之下开朗得不像话的男人内心深处的空虚。罗蓝刚才说的,就是他怀抱着这股空虚却仍然能够抬头挺胸的原因。 罗蓝又把脸转向外面的草地。 “我觉得,父亲和大公大人都太过执着于斗蛇和王兽了。虽然斗蛇的养育方式外流了,但是其他国家是绝对无法养育王兽的……” 用讽刺的口气这么说完,罗蓝缓缓地摇摇头。 “这个世界上么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不是吗?就算现在只有那个人能够操纵王兽,但是要组成大量的部队,就有更多人牵扯其中,所以那个方法也一定会流到其他国家去。保护王国的方法,不应该只偏重于一点,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只能用尝试错误的方式去应付瞬息万变的状况。” 把脸转向欧丽,罗蓝轻轻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我这一辈子,一定会这么不断地尝试错误下去吧——看着这个王国的人们不去看的风景,以传达者的身分。” 欧丽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她就这么看着罗蓝一会儿,最后用沙哑的声音问:“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罗蓝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先到阿玛索尔,然后送克丽邬到伊米尔去。因为有很多带着有趣消息的人们会聚集在那个城镇,要是在那里顺利得到消息……”罗蓝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我想去拉萨看看。” 欧丽的脸色铁青。“你是认真的吗?” 罗蓝点点头。“嗯,如果不知道拉萨民族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又在想什么,这个王国是找不到出路的。为了开拓用讨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道路,而不是战争,我们得先了解他们。” 罗蓝的眼中发出了光芒。 “如果说这个王国之中,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你不觉得就是我了吗?毕竟我是拥有草原之民亚薛的外貌,和龙萨神王国的心之子民啊!” 欧丽的脸忽地扭曲了。 “你会回来吧……绝对会平安无事地回来吧?” 罗蓝闭紧了嘴唇。 他安静地点头,然后低声说道:“我会回来的,欧丽……我会回来的。” 5、叉路 啾、啾,鸟儿在鸣叫。 阳光从开了一条细缝的仓库门边流泄进来,小鸟的影子时而飞过其中。 不久之前,父亲出去的时候杰西就醒来了,不过他并没有起床,只是乖乖地躺在床上。 因为他不想再失去把脸埋在母亲的胸口、被母亲的气味包围的舒服感觉了。 杰西用鼻头碰着母亲的衣服,随着呼吸而碰到、分离的布的触感,都让杰西觉得好惬意, 母亲还在睡觉。 昨天晚上真是太累了,父亲背着母亲,杰西背着父亲的行囊,两个人拚命地在雨中行走,寻找可以让他们投宿一晚的农家。 在黑暗之中看见农家形单影只的灯火时,杰西真的觉得好开心。 回应了他们的敲门走出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使杰西回想起邻居的老爷爷,虽然一开始看到淋成落汤鸡的父子时,他们吓了一跳,不过当他们听了父亲编出来的故事——他们是因为暴风雨而翻船落河——便立刻请他们上来火炉边。 原本老爷爷和老奶奶很担心瘫软无力的母亲,要让母亲到主屋休养,不过父亲拒绝了,只拜托老爷爷老奶奶把仓库借给他们。 明明让母亲睡在主屋比较好,为什么父亲要拒绝呢?杰西在心里这么想,可是在老爷爷、老奶奶把热腾腾的晚餐分给他们的时候,杰西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吃完晚餐之后,冰冷的身子便暖和了起来。围在暖炉边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也发出了蒸气,这也让杰西觉得好有趣。 母亲被放在火炉边躺着,然后就这么睡着了。直到他们吃完晚餐,父亲把母亲抱起来的时候,母亲都没有醒来。可是,只要和母亲待在一起,杰西就开心得心头发热。 和主屋比起来,仓库冷多了。不过,老爷爷在饲料用的稻草上铺了布给他们当床,躺在上面再盖上毛毯之后,立刻就暖和了起来。 父亲背向门口,像是抱着母亲一般侧躺着,杰西则钻进了母亲的怀里睡觉。 过了半夜,母亲忽然开始发出呻吟,并痛苦地挣扎着,把杰西给吓醒了。 可是父亲却小声地对他说:“没关系,只是发了点烧而已。爸爸来照顾就好了,你继续睡觉。” 即便父亲这么说,杰西还足很担心母亲,想要起身,不过他的眼皮实在太重,害得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母亲喃喃说了什么之后,忽然抽动了一下身体。 “妈妈?” 杰西坐起身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妈妈!你看得见我吗?” 杰西在母亲的眼前挥了挥手。 母亲轻轻地皱起眉头,用惊讶的声音悄声说道:“杰西……?” 杰西爬了起来,像是要覆住母亲一般地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脖子,用自己的脸磨蹭着母亲的脸庞。 “妈妈……” 叫声转变成哭声了。杰西用力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吸着鼻涕。 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背,杰西感受着那只手和贴着脸颊的温度,忘我地紧拥着母亲。 母亲摸着自己后背的手原先还带着一丝犹豫,后来便突然增加了力气。 “杰西……真的是杰西吗?” 母亲喃喃说着,紧紧抱住了杰西,两个人就这么互拥了好一阵子。 杰西用不舒服的姿势紧压着母亲,直到他开始觉得膝盖和腰都痛了起来时,才终于放开了环绕着脖子的手。 “杰西……” 母亲的眼睛确实看着自己,而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虽然睁着眼睛,却彷佛什么都看不到似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爸爸呢?” “这里是农家的仓库,爸爸到外面去了,一定是去洗脸了啦。” 母亲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接着便将目光移向天花板。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地方……” “妈妈,你不记得了吗?”杰西皱起了脸。“昨天好恐怖喔!妈妈,不可以在那种暴风雨中游泳啦!要是爸爸没有跳下去的话,妈妈一定已经被冲到海里去了!下着雨,又好冷,连我也背着好重的行李哩。爸爸背着妈妈,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房子耶!” 就在杰西连珠炮似的说完时,门的嘎叽声便在身后响起。 “杰西,小声一点,连外面都听得到了。” 杰西回过头,看见父亲拿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有一个木碗,香喷喷的烤法棵和热牛奶的味道飘了过来。 “老公……” 母亲小声说完,父亲便轻轻地点头,把托盘放在地上。 “感觉怎么样?” 母亲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一直凝视着他。 “喂、喂,我可以吃吗?” 杰西按捺不住地询问之后,父亲点了点头。 把法稞淋上蜂蜜、沾满热腾腾的牛奶之后,杰西一口咬下去,牛奶和蜂蜜的甘甜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父亲把木碗递了出去,母亲则默默地接下,父亲和母亲什么话都没说,一拿起法稞,便沉默地吃了起来。 父母亲在想什么,杰西在意得不得了,可是他却莫名地觉得不该开口,于是只好继续专心吃饭。 等到大家都吃完法稞、喝光了牛奶后,父亲俐落地把木碗重叠,放回托盘上,然后站了起来。 外面的天气看起来不错,父亲一打开门,刺眼的晨光随即洒了进来。 看见这道光的时候,母亲才露出了恍若大梦初醒般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接着,她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妈妈?” 吓了一跳的杰西正要开口询问,母亲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待在这里。” 母亲跟着父亲到外头去了。 (叫我待在这里……怎么可能。) 杰西在心中碎碎念着,静悄悄走到门边。 在微微开启的大门另一边,父亲和母亲正站着交谈,由于他们的声音很低,杰西听不清楚,不过他偶尔会听到直王、斗蛇,和王兽等字眼。 两个人用强硬的口吻讨论了好久,最后父亲严厉地说了些什么之后,母亲的声音就消失了。此后,杰西就没有再听到任何说话声。 听到父亲离开的脚步声后好一阵子,才听到母亲回来的声音。杰西赶紧离开门边,母亲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推开门回来。 杰西原以为母亲发现自己偷听了,于是他红着脸抬头看着母亲,可是母亲却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茫茫然地看着杰西。 “爸爸呢?他去把早餐还给老奶奶了吗?” 杰西这么一问,母亲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嗯。” 吐了一口气之后,母亲彷佛要转换心情般摇了一下头。 “爸爸去王都买东西了。” 杰西惊讶地皱起眉头。 “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怎么爸爸又回去王都了?为什么?这样很危险吧!有士兵在追我们耶!” 母亲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没关系,爸爸不会被士兵抓到的。” 杰西怀疑地挑起一边眉毛。 “为什么?因为爸爸以前是硬盾吗?” 母亲的眼睛变大了。 “……你听谁说的?” 杰西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妈妈,我已经八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喔!爸爸他啊,全都告诉我了,还有他和妈妈相遇什么的,所——有的事!还有啊,坏人要逼妈妈操纵王兽,但是妈妈还是不肯听他 们的话,所以他们才会想把我和爸爸当作人质,这个爸爸也告诉我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不要再排挤我了啦!杰西带着这种心情说完这番话后,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由于母亲实在沉默太久了,杰西只好忍不住抓住母亲的手摇晃。 “喂、喂,妈妈一直都在什么地方啊?去做什么?” 母亲敞开了门,然后靠在门上。 主屋前院里的鸡沐浴在温暖的日照下,优闲地踢着土,或是用嘴啄地。一条小小的人影兀立在远方的农田里。 “妈妈去了各个地方的斗蛇村……”母亲把杰西拉到身边,摸摸他的头,小声地说:“对不起喔,让你寂寞了。那是大公的命令,而且又是和斗蛇有关的事,所以妈妈没办法告诉你喔。” “斗蛇的事?是什么?妈妈连斗蛇的病都能治好吗?” “只要不是太困难的病罗。”母亲闭上了嘴巴,接着彷佛喃喃自语般说道:“妈妈的妈妈呀,是斗蛇的医生喔。” “咦!” 杰西惊讶地抬头看着母亲。 看见儿子诧异的表情,艾琳随即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起生活到现在,艾琳从来没有对杰西提过母亲和父亲的事。她就是在隐瞒了各种事情的状态下,把杰西养大的。 就在艾琳准备开口的时候,主屋的门打开,抱着竹筛的老奶奶走了出来。就在艾琳觉得堆积如山的丸芋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这时,老奶奶脚边的鸡慌忙的掠过,吓得老奶奶倾斜了竹筛。 “哎呀、哎呀、哎呀……” 老奶奶紧张地叫了出来。丸芋滚了下来,朝四面八方散落。杰西早了艾琳一步飞奔而去,开始捡起丸芋。 “哎呀呀,谢谢你啊。” 杰西拉起衣摆,抱着一大堆丸芋放进老奶奶的竹筛里。 艾琳也跑了过去,把丸芋捡起来。 “哎呀。”老奶奶眯着眼睛仰望着艾琳。“你已经没事了吗?” 艾琳低下头。“真是受您照顾了,非常感谢您。” 老奶奶在脸前挥了挥手。 “我什么都没照顾啦。你呀,昨天晚上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全身软绵绵的,害得老爷爷担心死了哩。” “非常抱歉,让您们担心了……请问,在我丈夫回来之前,能不能让我们在这里等他呢?” “别在意啦,你们就尽管待在这里吧。刚才你丈夫已经贴心地给我们小粒金,说他会在傍晚时分回来了啦。” 老奶奶露出微笑,看着捡起一颗滚得老远的丸芋,然后意气风发地回来的杰西。 “谢谢你呀。好啦,那我就……” 艾琳对着正准备离开的老奶奶说:“您要剥皮吗?” 老奶奶点点头。“没错,那边不是有一个涌泉的池子吗?我正打算去那里剥皮呢。” “请让我们帮忙吧,如果只是洗芋头的话,我儿子也会。” 老奶奶开心地笑了。“哎呀,是吗?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涌泉的水很冷,池面上还浮着很多绿色叶子,大概是被昨夜的风吹过来的吧。在杰西捞走那些叶子的时候,艾琳便开始准备洗芋头。 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要把这种芋头蒸熟、压扁,做成芋头丸子拿到王都里去卖,然后用熟练的动作洗着芋头。虽然艾琳一边回答着老奶奶的话、一边跟着动手,但还是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刚才和丈夫的讨论。 在简短地向对方说完自己经历的状况后,艾琳阐明自己想去诸神之山的山谷。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耶尔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即使艾琳说明了自己和赛米雅的约定,耶尔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 如果告诉耶尔自己决定一个人去诸神之山,耶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艾琳早已经事先想过了。所以,她并没有选择留在王都的家里等待他们俩。 原本艾琳已经有所觉悟了,然而耶尔今天早上说的话,却让艾琳心如刀割。 ——你想要让杰西变成没有母亲的孩子吗? 耶尔的声音非常平静,可是艾琳不用看也知道他相当愤怒。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么说完之后,耶尔便转身离去。 艾琳扭曲着脸,在心中对丈夫喃喃说道。 (你明明就知道我最珍惜的是什么……) 就算知道,他还是无法原谅吧。 艾琳看着卷起衣角、踏进池里的儿子,想着那对手脚的纤细,想着儿子的稚嫩…… 艾琳无法带着这个孩子闯进诸神之山,就算在春天,那也是一座十分险峻的山,说不定连路都没有。就如同耶尔所言,无法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要去诸神之山——要去“遗民的山谷”,就只能趁现在了。 (再这样下去,你和杰西就会一辈子被困在我的牢笼里……我绝对不要把这种未来带给杰西!) 艾琳咬紧嘴唇。 (就算我在旅程中死掉,杰西和你还是可以获得自由……) 要去就要现在去,到傍晚之前,耶尔都不会回来。如果是现在,自己就能去了。 凝视着正专心捡叶子、而非洗芋头的儿子,艾琳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她试图站起来,可是脚却没动。 用力抱住自己的杰西的手臂、紧紧贴着脸颊的触感涌了上来。等到杰西注意到自己被抛弃的时候,会怎么想呢……. 艾琳还是无法站起来,只能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 ※ 到了日落时分,耶尔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艾琳对不安的杰西笑着说不要紧,不过等吃完晚餐、回到仓库之后,艾琳也开始觉得下对劲了。 直到将近半夜,艾琳才听到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艾琳轻手轻脚地起床打开仓库的门,以防吵醒杰西。月亮也沉了下去,夜空中只剩下星星的光芒,但是在挂在马车车顶的吊灯照亮下,艾琳还是清楚看见耶尔从驾驶座上下来的身影。 白天的炎热就像不曾存在似的,夜风非常冰冷。 艾琳拉紧前襟,走近正在将缰绳绑在大木桩上的耶尔。 等到艾琳走到身边后,耶尔抬起头看着艾琳。 “马车有点大,不过洋德克一直说这是他的心意,不肯让步,所以我就用半价买下来了。” 回想起耶尔的儿时玩伴——那个人很好的民艺工匠的脸,艾琳小声说道:“洋德克还好吗?” “嗯,好像又有孩子了。” 这么说着,耶尔走到有车顶的货台后面,拉出了马用饲料的袋子。艾琳见状,默默地转身走到池边,用大水桶汲水提到马的旁边来。 从肌肉的状况看来,这匹马可能是刚退役的农耕马,不过它既强壮又乖巧,是一匹好马。艾琳把水桶放在它旁边后,它便用鼻子呼着气,开心地暍起水来。 耶尔正要把饲料袋挂在喝完水的马脖子上时,艾琳忽然发觉他的动作有异。艾琳注视着丈夫,当他的身体动作时,被马的影子遮住的侧脸便在吊灯的亮光下浮现。 “老公……” 艾琳吃惊地把手放在丈夫的额头上,汗水淋漓的额头非常烫。 “只是发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耶尔懒洋洋地摇摇头。 “是因为跳进河里……” 耶尔举起手打断了艾琳的话,接着便痛苦万分地扭曲着脸,开始解开腰带。 “要是有干净的水就好了。” 耶尔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脱掉衣服,艾琳看见丈夫的腹部,不由得倒抽 了一口气。 腹部有一圈红黑色的擦伤,好像是被某种东西勒过的痕迹,肋骨呈现一片瘀血的颜色。 “这是绳子的痕迹吧?” 为什么会有这道伤痕?原因突然闪过艾琳的脑海,让艾琳的表情扭曲了。 “到明亮的地方来。” 把丈夫拉到马车的吊灯下后,艾琳开始检查伤口。她一用手压肋骨附近,耶尔便皱起了脸。 艾琳咬紧嘴唇,有的部分已经开始化脓了,肋骨可能也有裂伤。 “你买了什么药?” “放在后面;:” 艾琳点头,爬上了马车。找到放在木箱里的药之后,她看着袋子上的文字,迅速地挑选药品,再把药和纱布递给耶尔,跳了下来。 “后面有一口井,我去汲水。你就坐在这里。” 耶尔点点头,把沾满汗水的衣服卷成一团,丢进货台。 艾琳汲水回来的时候,耶尔正靠着车轮蹲在地上。 艾琳把马车的吊灯拆下来放在地上,接着跪在丈夫面前,把纱布泡进水里,小心谨慎地清洗着伤口。 在艾琳洗到只剩下了绳子纹路的地方时,眼泪突然漫了上来,让她看不见前面。她立刻用手背擦掉了眼泪,继续清洗伤口,不过泪水却停不下来。 耶尔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我一直在想……”他的声音很沙哑。“怎么样才能跟你和杰西平静地生活。” 在潮湿夜晚的黑暗中,艾琳只听得见耶尔的声音。 “如果能够见到你的话,就举家逃到远方去,躲在不曾去过的城镇,或许就能过这样的生活……” 在语尾消失之后,宁静便覆上了肌肤。 漫长的沉默过后,耶尔说:“艾琳……今天王宫好像发布了命令给全国领土和城镇官员。”他的声音彷佛在喃喃自语。“要把我们找出来,确保安全,然后带到王宫去。能成功找到我们的人,可以得到高额的奖金,如果没有察觉我们的长期潜伏,领地的管理者就会被严格追究责任——就是这样的命令。” 艾琳低着头聆听。 网子越缩越小了——围着他们的网子……不管逃到什么地方,混进什么样的城镇,人们的眼睛都会毫不留情地追捕他们吧。 艾琳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脸庞,闭上眼睛。 只要不把这双绿色的瞳孔挖出来,就绝对无法逃脱。 “我也想过在没有人能进入的深山生活。”耶尔用低沉的声音,宛如喃喃自语般说道:“就我们三个人,永远住在某个边境的深山中。” 艾琳缓缓地摇头,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这样的生活也无妨。可是,她不想让杰西过这种孤单的生活。 耶尔也叹了一口气。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杰西太可怜了……而且很危险,毕竟和拉萨相关的人也盯上了我们。如果在山里被袭击、抓走,根本求救无门。” 一声细长的鸟叫从某处响起、然后消失。 艾琳感觉到耶尔的手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她抬起脸,发现耶尔正用平静的目光注视自己。 “去诸神之山,”耶尔凝视艾琳,问道:“就能够改变这个状况吗?” 艾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就算找到了‘遗民的山谷’,这几百年来,他们是不是过着相同的生活、有没有留下过去的记录?假使有这类东西留了下来,那能不能让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放弃使用王兽……我全都说不准。”艾琳紧紧闭上眼睛,说:“只是,我觉得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能够把我们从这个无可奈何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而且我……” 耶尔喃喃说出了艾琳因为说不出口而硬吞下去的话。 “不用操纵王兽的路……是吗?” 艾琳点点头,泪水从紧闭的眼睛中满溢出来,滑下脸庞。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 仿佛在寂静的黑暗中飞舞的灰尘缓缓落下一般,艾琳感觉到现实降临心底了。 驱使自己无视所有难关的气势一旦消失,艾琳就清楚看见自己准备去做的事情,不过只是梦想。 “你一个人去诸神之山是不可能的——这你应该知道吧?”耶尔用平静的声音说:“路上都设了临检,你也不晓得和拉萨一鼻子出气的家伙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他们能够找出我们家并偷袭我们,说不定也已经混入士兵当中了。” 艾琳点头。 只要一想到他们成功绑架斗蛇众的手法有多周全,艾琳就浑身发颤。大公张的网可以清楚看见,可是拉萨的网有多大、长什么样子,艾琳一无所知。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杰西不行。只能把他寄放在艾萨儿老师那里了——要这么做吗?” 艾琳抬起脸,然后摇了摇头。 “这种事,我做不到。” 某个宁静的东西在艾琳的心底扩散。 在这片宁静之中,那条发出白色光芒,一直通向遥远彼端的道路消失,自己走着的土色道路则清晰可见。 “到此为止了呢……” 这么说完之后,王兽在天空盘旋飞舞的身姿在艾琳的脑中一闪而逝。 “嗯,到此为止了。” 耶尔喃喃说道,然后举起了手,搂住艾琳。 艾琳任由耶尔将自己拉过去,把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 “在生死之间,”闷闷的声音从耶尔的胸口传来。“有这十年,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艾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有这十年,真的非常棒。虽然艾琳的心底一直知道,这只是无法维持太久的安稳,可是这些日子还是很幸福。 现在,这些日子结束了,新的日子也即将开始。 艾琳听着丈夫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彷佛打上来的波浪一般,某种东西渐渐充满了胸口。 一直觉得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非做不可了——在艾琳眼前的,就是这条道路. 可是,那是自己迟早得面对的路。 银白色的山峰出现在艾琳的眼底深处。 好久以前,在遥远的诸神之山另一头开始的事情,改变了好几个世代的人们的人生——无论是母亲和自己的人生,还是赛米雅和尤哈尔的人生。 所有的根源“大灾难”,究竟是什么呢? 大群王兽遮蔽了天,袭击斗蛇群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如果艾琳无法让“遗民”告诉自己母亲的一族和真王的祖先所隐瞒的那个被时间之沙埋没的真相……艾琳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艾琳轻轻地睁开眼睛。 (把它找出来吧……) 用自己的手——赌上自己在此之前学过的所有东西,解开王兽和斗蛇的秘密吧! 在寒冷的岩房里解剖“牙”时的那股味道,在艾琳的鼻腔苏醒了。 因为喂食特滋水而变形的输卵管,无法成为生命,却夺走母体性命的无精卵…… 即便持续探寻而看见的只是人类的丑陋,若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当作没这回事,而引起大战争的时候,自己也会像那些“牙”一样,怀着从过去的错误而生的黑暗,走向灭亡吧? 许多人、许多野兽就会在不知道夺走自己性命的元凶是什么的情况下死去。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艾琳觉得好像有一阵风吹过了自己的体内,这阵风吹走了混浊的迷惘,让艾琳的心中充满了平静的思绪。 王祖杰——母亲的民族——所封印的东西、束缚野兽们的东西,艾琳都要亲手粉碎。她要用自己 的眼睛,看穿隐藏的真相。 如果说有解放野兽们和自己的家人们的方法,那就是让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只有这条路了? 自己真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是现在,从这里开始了。 6、觐见 “妈妈……”杰西拉着母亲的袖子,小声地说:“我想去尿尿。” 这间房间亮晃晃地洒着白色光芒,又宽敞又明亮。 墙壁上挂了描绘着斗蛇驱散骑兵的勇猛壁饰,杰西仔细地看过每一个角落,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是椅子实在太柔软,害得他的屁股一直往下沉,脚又碰不到地,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看到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杰西就紧张得不得了。 在这之间,他渐渐地开始想上厕所。想着要是在没办法去上厕所的情况下被召见,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就越发忍不住了。 然而,杰西还是犹豫到最后一刻,才跟母亲说。 因为穿着正式礼服的父亲和母亲看起来就像是陌生人一样,而且两人都一直陷在各自的思绪中。 不过,在杰西拉了母亲的袖子之后,母亲还是立刻回过头来,帮忙杰西站起来。 然后,她对着一名在房间角落待命的漂亮女人说:“非常抱歉,我想带儿子去上厕所。” 女人立刻站起身,走上前来。 “我带他去吧。” 化着妆的女人对着杰西露出微笑,杰西紧张地用力抓紧母亲的袖子。 察觉这一点之后,母亲说:“谢谢你,那我也要一起去,请你带我们去吧。” 一走出走廊,周遭立刻凉快了起来。 走廊的天花板非常高,宽敞得让人无法想像这里是走廊。大概可以让四个人并排着奔跑吧。 (不过在这里一定会滑倒吧……) 走在光可监人的走廊上,杰西叹了一口气。 母亲稍微握紧了牵着杰西的手。 “不用担心,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都很温柔。” 被母亲这么一说,杰西嘟起了嘴巴。 “就算妈妈这么说……” 声音的回响大得超乎杰西想像,害得杰西缩了缩脖子。 他瞥了走在前方的女人一眼,说:“我还是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哩。” 明明是从王宫逃出来的,为什么又突然说要来王宫,而且还真的来了。不管杰西怎么问,母亲也只说:“之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就先乖乖待着。”不肯好好说明。 我在生气喔——杰西带着这种情绪抬头看着母亲,然而母亲却只露出微笑。 “我想也是吧——但是,现在先等会儿,之后我会好好解释的。” 这栋公馆的厕所也好大,还发出淡淡的花香,无论是装着洗手用水的瓶子,还是洗手盆,部是陶器,白底上画着小鸟飞舞的花样。 上完厕所,松了一口气之后,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一在杰西的心中跳了出来。 (待在那间仓库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喔!) 因为父亲发烧的关系,而让他们住了两个晚上的那户农家。老爷爷和老奶奶都很温柔,还把布满田里的甜恰蜜瓜泡进井里冰凉,再撒上盐巴请杰西吃。真是超级好吃! 母亲一直在睡觉的父亲旁边写着很像信的东西,父亲退烧之后,就把那封信送到王都去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迅速改变的。 和照顾他们的老爷爷、老奶奶道别,朝着进入王都的桥前去时,一大堆士兵立即出现,把他们团团围住。杰西怕得要命,可是父亲和母亲却镇定地摸着他的头,要他不用担心。 然后,他们就被带到这栋公馆来了。 公馆的玄关处站着一名个子很高的老武士,一看见那个人,母亲便跪了下来,额头碰地,吓了杰西一大跳。 在父亲的催促下,杰西也一起坐在地上,摆出了道歉的姿势,可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跟那个人这样道歉。 不过,那个人并没有责骂母亲。他伸出手,让他们站了起来,并把他们带进了公馆里。 等待晚餐的时候最惨了,明明肚子饿得要命,杰西却被迫坐在一间宽敞的偏房里,只能从开成一条缝的房门间隙看着那名老武士和父亲、母亲在里面的房间谈话。 可是,晚餐美味得差点没让杰西飞上天,在宽敞的澡堂里和好久没一起洗澡的母亲泡着澡,也让杰西觉得好高兴。和母亲一起躺在芳香柔软的棉被里睡觉,也好舒服。 虽然杰西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很冷静,杰西觉得:不好的事一定都结束了吧。 ※ “你就是杰西吧?” 被这么一问,杰西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在超级宽敞的房间深处较高的一层,两张大扶手椅并排放在一起。一张椅子上坐着男人,另一张椅子上则坐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人,那个女人现在正看着这里微笑着。 她发量丰厚的头发披在身后,瞳孔是金色的。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真的是真王陛下,杰西就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鲠住了一般,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来。 “是。我是杰西。” 好不容易发出来的声音,却像小鸟叫一样,听起来好不可靠。 “长得跟艾琳真像——但是,你的瞳孔不是绿色的耶!” 被这么一说,杰西有点不太高兴。 “是,我的眼睛遗传到爸爸,可是我的脸跟妈妈很像。艾萨儿老师常说,顽固的个性是从爸爸、妈妈两个人身上遗传来的,所以我从爸爸、妈妈身上得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杰西一闭上嘴巴,大人们的脸上全都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最先笑出来的是真王陛下。真王陛下用手遮住嘴巴,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把脸转向母亲。 “艾琳,你的儿子还真会说话呢。” 母亲露出伤脑筋的表情,瞥了杰西一眼,然后回答真王陛下。 “是的,非常抱歉……我还想过这点到底是像谁。” 真王用手指擦掉了眼角的眼泪,点了点头。 “小孩子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们也是,有跟我们像的地方,也有让我们怀疑到底是遗传到谁的地方。” 真王陛下止住了笑声,静静地问道:“我女儿的瞳孔颜色也不是金色的喔——金色瞳孔的真王,到我这一代就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自顾自地改变了呢。” 听着这句话的母亲侧脸,已经不再微笑了。 真王陛下叹了一口气,说:“你好像已经决定接受我的命令了嘛!” 母亲用平静的声音说:“是——我打从心底感谢您给我下定决心的时间。为此带来的困扰,我也深感抱歉。” 真王陛下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不过,那却是个有点寂寞的微笑。 “重要的是现在,你人在这里——还有,你打从心底愿意实现我的心愿。” 母亲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您,靠我的力量,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到,可是我会尽最大的力量增加王兽的。” 一直沉默地坐在真王陛下旁边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不只是增加,还要帮忙组成军队吧?” 母亲把脸转向那个人。 “是的,大公大人。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个请求。” 大公大人的脸色稍微暗了下来。 “是什么呢?” “一个是王兽的操纵方法,我希望不要像斗蛇骑士那样,让武士骑王兽。” 听到这番话,大公大人立刻板起了脸。 “这是为 第七章 春季飞翔 1亚卢和杰西 冬天过了一半之后,来自真王赛米雅的信寄到了卡萨鲁姆。 过了中午,一直下个不停的雪停了,久违的冬季天空在头上延展开来的那一天,被雪困在下盯的王宫传书官才把信送到卡萨鲁姆。 艾萨儿谢谢传书官后,觉得可能有回信的必要,便请传书官到客房,然后换上雪靴,亲自带着信前往艾琳所在的训练场。 艾萨儿护着疼痛的膝盖走在雪地上,气喘呀呀地穿过森林,一望无际的雪原便在眼前延伸开来。开始西斜的太阳将布满雪的原野染成一片淡红色,王兽们则点点落在这片广大的原野上。 「艾琳!」 艾萨儿一喊,待在亚卢旁边的艾琳便回过头,发现是艾萨儿后,就一边小心不要滑倒,一边跑了过来。 「怎么了?」 「真王的信寄来了,这不是派快马使者寄来的,所以应该不是紧急文书,可是传书官好像被雪阻碍了好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还是尽早看比较好……」 艾萨儿一面揉着膝盖,一面从怀中掏出信交给艾琳。 艾琳道谢着接过了信,用牙齿咬掉手套,然后撕开信封。 为了防止在万一的状况下被人偷看,信中处处都是暗号,在看着这封暗号倍的时帐,艾琳的脸色也稍微沉了下来。 「是什么信?」 艾萨儿的声音让艾琳抬起了脸,她把信交给艾萨儿。 「是询问近况的信,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艾萨儿将目光放在信上迅速地看过之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真王陛下似乎开始觉得紧张了呢。」 在叙述王宫近况、询问王兽训练进度的信中,赛米雅问到要不要计划增建王兽保育场。那是非常有赛米雅风格的温柔问法,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曾过问王兽繁殖相关问题的赛米雅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就表示王宫内外已经开始对艾琳的作法发出疑问的声音了。 赛米雅非常了解组成王兽部队这件事情让艾琳怀抱着什么心情,所以她大概一直注意着不要露出希望除了光之外的其他王兽繁殖的态度吧。为了扫除家臣们的不安,赛米雅自己可能也想知道艾琳真正的想法。 「雷赛牠们也长大很多了呢。」艾萨儿把目光移向正晒着太阳的王兽们。 坐在远离光牠们的悬崖中段,对着太阳张开翅膀,为腹部取暖的年轻王兽们是三年前被带来卡萨鲁姆的新成员。名为雷赛、卡赛、欧赛,和芙赛的四只王兽之中,雷赛和欧赛是公的,卡赛和英赛是母的,牠们都快满四岁了。 「到了春天,牠们会飞起来吗?」 如果是野生的王兽,这已经差不多是该发情的年龄了,可是比雷赛牠们更接近光和埃格的娜拉、乌卡尔和托巴都已经被带来保育场好久了,还是完全没有飞起来交配过。 虽然光和埃格一发惰,乌卡尔牠们似乎就会被影响,静不下来,然而却还是没有为了交配而飞上夭。卡萨鲁姆唯一进行飞翔交配的只有光和埃格,所以只有牠们的孩子不断增加。 「到底抑制牠们发惰的是什么呢?」 养育成长的条件应该和光牠们一模一样,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艾琳和艾萨儿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凝视着优闲地待在雪原上的王兽们。报知太阳下山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两个人颤动了一下身子,相互看着彼此。 「我会把状况……」艾琳低声呢喃。「照实告诉赛米雅陛下的。」艾萨儿露出了忧心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说得也是。」 艾琳重新抱好竖琴,对着王兽们弹起了催促牠们回去王兽舍的旋律。一听到这个声音,牠们便一同张开了翅膀,蹬着雪原飞上天空。 (好慢喔) 杰西一边在雪中原地踏步,一边看着天空。 他试着在吐气的时候,把那个看起来彷佛结冻般的软绵绵的白色东西做成各种形状,或是把积在树枝上的雪捏成王兽的形状,打发等待的时间,不过实在太冷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就这么回去的打算。这段期间朋友们都回到故乡,虽然会觉得寂寞、无聊,不过能够接触到整个学期都绝对没办法接近的王兽,这段时期也是他期待已久的。 每天,杰西都会跟以往一样瞒着母亲和教导师长偷溜到训练场,看着母亲调查、训练王兽的样子。现在,母亲弹的坚琴声代表什么意思,杰西也几乎完全听出来了。 就在他用双手握着暖壶取暖,并时不时地将暖壶抵在鼻子附近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些微的竖琴声从远方传来了。 (啊,响了!) 杰西死盯着被又黑又湿的树梢围起来的降雪天空看。不久之后,他开始听到细微的翅膀声,王兽的身姿也在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 一看见牠们,杰西便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一声「嘘!」的尖锐声音,其中一只王兽突然从空中飞行的王兽群中飞下来,杰西的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亚卢姊姊!」 杰西用压抑的声音喊完,眼尖的亚卢立刻找到了杰西,于是便离开王兽群飞了下来。杰西蹦蹦跳跳地跑去迎接亚卢,巨大野兽的翅膀掀起一阵强风,吹上杰西的脸。 亚卢灵巧地闪过树枝,在小小的建地上降落之后,杰西马上冲上前去,把头埋在牠的胸膛里,充满野兽气味的温暖之中带着雪和风的味道。 这只从小就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王兽,杰西最喜欢了。他觉得光是妈妈的王兽,亚卢则是自己的王兽。听着那犹如风箱般的呼吸声,杰西贴在亚卢巨大的胸膛上好一会儿,然后亚卢用简直就像是在看亲弟弟一般的目光,俯视着杰西。 心满意足地抱完亚卢后,杰西稍微后退了一些,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纸袋。里面装了八个涂满红糖的烤点心。一闻到香料的味道,亚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出撒娇的沙沙鸣叫。 亚卢最喜欢这种砂糖点心了,这些点心要是放进亚卢的大嘴巴里,一瞬间就会被吃光了,不过亚卢还是一口一口的把点心吞下去,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舔鼻子。 「那就再见啦,亚卢姊姊。」 杰西拚命忍住想要多跟亚卢待在一起的心情,拍了一下牠的胸膛。要是只有亚卢太晚回去,大家一定会慌乱地引起骚动的。 大概是吃完点心之后厂到满足的关系,亚卢被杰西推了之后,便乖乖地飞上天,追上家人们朝着王兽舍飞去。 王兽舍里微暗,因为王兽们的温度而暖和。听到晚餐准备好的钟声响起时,艾琳才从书桌上抬起脸来。 (已经这么晚了吗?) 最近,时间真的过去得跟飞的一样,要是不早点回去,杰西大概又会啰啰噱暸地抱怨肚子饿了吧。艾琳把写给赛米雅的回信草稿折起来放进怀中,然后便站了起来,利落地熄掉火。 走出王兽舍之前,艾琳一如往常地拿着烛台,一一巡过光、埃格,以及牠们的孩子的笼子。 光和埃格睡得很熟,经过牠们的笼子,来到亚卢的宠子门口时,艾琳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已然成为成兽的牠气宇轩昂的睡脸。 (亚卢……) 艾琳在心中对牠说。 (妳为什么不会长大成人呢?) 牠刚生下来那副湿答答的毛球模样,以及一接近就会撒娇地猛用鼻子顶过来的行为,都在艾琳的心头一闪而过。 如果在野外,牠早就已经和伴侣飞上天空,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了吧,可是亚卢现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没有训练的时候完全不会眷恋天空,只是呆呆地度过时间。牠的模样让艾琳想起了在某个王兽保育场被喂食特滋水、翅 膀变成灰色的王兽们。 (还有某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王祖杰应该知道——她知道就算不喂食特滋水,只要饲养在保育场里面,就会出现不交配的王兽的原因。她应该也知道这些王兽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交配的冲动,毕竟是她亲手让王兽增加到两千只的。 艾琳用力地跟紧嘴唇,注视着王兽们。 对杰来说,王兽究竟是什么呢?艾琳能够理解她是希望别再度度带来灾害,以及让人民能过着安适生活才选择走上那条严峻道路的。可是,她的心永远都是向着人,完全没有考虑过王兽,她和她的子孙们对待王兽和斗蛇的手法,真的非常残酷。 为了防止王权动摇,或是为了得到绝大的战力而利用野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也让野兽们过着安稳的生活,野兽只是可以随意使用的道具,不断地被蹂躏。 为了人类健全的生活,而被扭曲、蹂躏的斗蛇和王兽的生活……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自己也正在为了让王兽上战场而训练牠们。 (可是……) 艾琳的目标和杰不一样。 艾琳对亚卢悄声说道:「我没有办法解放你们,你们可能会被我亲手导向死亡,可是就算这样……」 艾琳咽下了接下来的话,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被艾琳的耳语干扰到睡眠的关系,就在这个时候,亚卢睡甜了似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瞬间,艾琳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香料的味道,猛然睁开了眼睛,皱起眉头。她应该没有喂这种味道的饲料才对。 艾琳把脸凑近,用烛台照亮,结果发现亚卢的胸口有某个东西在发光。艾琳瞇起眼睛仔细一看,发现那是红糖粒。 一阵冰凉的戚觉在胸口扩散。(杰西……) 年纪还小的时候,杰西每次拿到点心,就会把自己的份分一半给亚卢,直到艾琳严格叮嘱不准用于喂食,杰西才把点心放进饲料盘里,可是说不定在艾琳看不到的地方,杰西还是用于喂牠。 艾琳用力闭紧了嘴巴,离开了王兽舍。 2兽牙 艾琳一走近,从窗户监视的士兵立刻打开了门,让艾琳进去。 「今天真冷哩!」 一直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之中的年轻士兵脸上,除了鼻尖之外全都白成一片。在里面的火炉旁边弯着腰煮晚餐的中年士兵也抬起了脸,对艾琳点头示意。 「真的,不好意思,太晚回来了,请你们去吃晚餐吧。」艾琳这么说完,年轻士兵咧嘴一笑。 「我是没关系啦,不过杰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敲着餐其在等了喔。」艾琳点点头,穿过狭窄的通道,打开自己家的大斗。 炉灶和汲水场所在的土间对面就是客厅,坐在围炉边用汤匙「锵、锵」地敲着餐具等待的杰西一看到艾琳,立刻夸张地板起脸,更用力地「锵」地用汤匙敲了餐具一下。 「妈妈,太晚了啦!」 杰西一说完,立刻察觉到沉默地俯视着自己的艾琳的表惰,于是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汤匙还握在他的手上呢。 他已经长高好多,长相也变得比较有少年的样子了,可是一露出这种表情,艾琳就会突然看出他的稚嫩。 「我现在要去王兽舍,你也一起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艾琳便背向杰西走出了房间。 在火炉旁边坐下,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正打算吃傲煮料理的士兵们一看到艾琳回来,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妳要去哪里?」 「不好意思,我要带杰西到王兽舍去。离开王兽舍的时候,我会敲钟通知你们的,所以你们就先吃晚餐吧。」 年轻士兵把做煮料理的盘子放在火炉边,迅速地站起身,从墙壁上拿了一个灯笼,把火放进去。这段时间,中年士兵则站起来,把门打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细雪随着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 士兵抬头看着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彷佛涂了炭似的阴暗天空,喃喃说道:「雪变得好大了哩……」 艾琳点点头,走了出去。她知道杰西一直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着她的脸,不过她并没有看杰西一眼。一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就包住了艾琳的全身上下。王兽舍就在附近,不过在呼啸的风吹拂下,艾琳还是觉得脸颊和鼻子冷得彷佛要被撕裂了。 抵达王兽舍之后,艾琳的手简直冻僵了,连王兽舍门的钥匙都没办法好好打开。好不容易进到里面,艾琳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光牠们的体温,里面比外头温暖多了。 门打开的声音让王兽们睁开了眼睛,不过知道进来的人是艾琳和杰西后,牠们又瞬间闭上了眼晴。 艾琳把灯笼挂上墙壁,俯视着杰西。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吧?」 「知道……」 杰西眼睛向上看着艾琳说道,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下头说:「对不起。」艾琳没有回答,凝视着杰西好一会儿。 杰西一下子用手搓着腰,一下子用脚尖踢着陆板,等待着艾琳接下来的话。 「杰西。」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有时候,就算用言语道歉也没有任何意义喔。妈妈想听你说的,不是你对妈妈的抱歉。」 杰西的脸沉了下来,他的眼中流露出「要是连道歉都得不到原谅,那该怎么做才好」的不安情绪。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的约定很重要的话,就绝对不会毁约。会这么轻易地打破跟妈妈的约定,就代表你心中根本不承认这个约定吧。是不是?」 杰西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办法打从心底接受不能接近王兽们的这个约定?」经艾琳这么一说,杰西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没错……」 接着,他突然像是豁出去似的用力嘟起嘴巴。 「因为那太过分了啊!不是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明明妈妈就都跟大家在一起啊!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啦!」 杰西高亢的声音一响起,王兽们便一间「啪」地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看见这一幕,杰西赶紧闭上了嘴巴,不过艾琳仍旧静静地注视着杰西,根本没回头去看王兽。 艾琳盯着杰西,说:「只有我——你应该知道这是不正确的吧。不只你,除了妈妈和艾萨儿教导师长之外的任何人——学生们自然不用说,连多姆拉教导师他们都一样——他们不能来训练场,妈妈也不能在没戴无音笛的情况下接近王兽,更绝对不会用手喂牠们吃点心。相反的,觉得『只有我』的人,应该是你吧,杰西。」 「什么意思?」 杰西猛然皱起了眉头。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艾琳的声音当中混杂了某种强硬的态度。 「你真的不知道?杰西?你一直这么觉得吧?觉得亚卢绝对不会伤害你。」杰西的眼神动摇了,他大概紧紧地咬着牙关吧?下巴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自己绝对不想被触碰到的、不想被否定的想法,接下来正要被艾琳说出来。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察觉到这一点而做好反抗准备的儿子。 他的眼中浮现出「我知道啦,妈妈想说的话,我早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种不满的神色。杰西才十三岁,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想法也是这样。即便到了十四岁、十八岁,不管别人怎样告诫她,她还是不了解。可是,一定得让杰西了解才行——等到被咬死之后再做任何挽救,都太迟了。 艾琳候地转过身,走到王兽舍深处,拿起立放在角落的扫地用长扫帚之后,走了回来。 然后,她凝视着杰西说:「杰西,早在你出生之前,妈妈就和光一起生活了。妈妈非常爱光。就像 你非常爱亚卢一样,光一定也很喜欢妈妈——这你也感受到了吧?」杰西一边警戒着谈话的走向,一边点了点头。 「但是呀,杰西,假设现在妈妈现在突然用这支扫帚打在那里睡觉的光,光一定会露出撩牙咬妈妈。如果被咬到的是手,手指什么的,轻轻松松就会不见了。」 艾琳把自己从小指到中指都被咬得不成形状的左手摆在儿子眼前。 「这只手被咬的当时,光气得发狂。牠眼前的男人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伤,手腕以下的部分都被吃掉了。假使妈妈没吹无音笛,光就会毫不犹豫地连妈妈的头一起扯烂。」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之后,艾琳继续说:「不管有多亲近、有多喜欢,还是会反射性地吃掉——王兽就是这样子的生物。」 杰西脸色惨白,他带着僵硬的表情抬头看着母亲。艾琳紧握扫帚。 「杰西,妈妈也被大人们告诫过无数次。可是,妈妈还是怎么都不懂。妈妈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光绝对不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在千钧一发之际,牠一定会移开撩牙的。在实际被咬到之前,妈妈根本不敢相信光会那样轻轻松松地撕裂我的手,吃下去。」 艾琳拿着扫帚,平静地背向杰西,走到光的笼子旁边,打开了坚固栅栏的上半部。看着母亲的表情和行动,杰西忽然意会到母亲打算做什么了。 「妈……」 杰西发不出声音来。 抬起眼睛看着眼前事态的杰西面前,艾琳挥起扫帚打了光。在扫帚戳到光腹部的那一剎那,光猛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光巨大的下巴猛力张开,咬住了扫把,杰西看见妈妈彷佛被烫到似的放开扫把,然后直接后背着陆地倒了下去。光把咬住的扫把扯得粉碎之后,吐了一地,接着张开大翅膀,发出了惘吓的声音。牠的声音让其他王兽也都醒了过来,不安地收好翅膀。 母亲保护似的用左手握住右手,不断地对着光说:「对不起,光……对不起。」 不知道是艾琳的声调,还是只是被扫带打到的关系,光并没有威吓太久,牠不高兴地低鸣了一会儿之后,便平静了下来。只不过在低鸣结束之后,光牠们还是倒竖起胸前的毛,不安定地蠢动了一阵子。 艾琳咬着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栅栏,然后静悄悄地把栅栏关上,然后才回到杰西身边。 注意到母亲压着右手的左手指间被鲜血染红了之后,杰西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 「妈妈……」 「没关系,只是手指被稍微割伤而己,去把医药箱拿来。」艾琳脸色苍白地对着颤抖的儿子微笑。 杰西连滚带爬地朝柜子跑去,然后双手提着医药箱走了回来。艾琳在火炉边坐下,用左手挑起了埋在灰烬里的火源。不停地对小小的火苗吹气之后,沾满鲜血的双手终于在火光中浮现。 坐在艾琳身边的杰西一边吸泣,一边盯着她的手看。 「打开医药箱的盖子,把装了厚根草液的瓶子拿出来。对,就是那个,用放在那里的棉花沾一下那瓶液体,拿给妈妈。」 杰西听话地用棉花沾了厚根草液。他的手抖个不停,把液体洒了一地都是,刺鼻的臭味也跟着冲进了鼻腔。把棉花递给母亲后,母亲动作迅速地用那块棉花涂抹了伤口。不管怎么擦,鲜血还是一直涌出来。 「再给妈妈一点儿棉花,干的就可以了。」 艾琳用力地用棉花压住伤口,等了一会儿,接着轻轻拿开棉花,露出了伤口。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皮裂了一道。杰西看见伤口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他不住地颤抖,露出想要移开目光似的表情,不过他还是直视着那个伤口。 艾琳把手伸向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穿好线的针。 「用沾过厚根草液的棉花擦一下这根针。」杰西点头,眠着嘴唇听话地把针擦干净。 风似乎变强了,王兽舍的屋顶发出了喀咙喀晒的声音,从某个细缝钻进来的风摇曳了炉火。 围在那小小的火光旁,两个人只小声说着必要的话,处理着伤口。 王兽们已经平静了下来,化为沉进黑暗中的雕像了。 3梦中之声 从王兽舍回到家里的短暂路程中,艾琳开始感受到恶寒。与其说是因为被光咬伤,还不如说是在此之前累积的疲劳全都一口气袭向身体了。冷颤从身体里面一拥而出,时而发出刺痛。 艾琳不想让垂头丧气的杰西再增加负担,于是拚命忍住身体的不适,和他一起吃了晚餐,然后一如往常地上床睡觉。然而就算躺了下来,恶寒还是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剧烈。 就在艾琳用棉被紧紧地裹住自己,在里面频频颤抖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达到了最高点的缘故,她开始觉得身体异常地热,汗水不停地冒出来。 在烧得头昏眼花的梦中,艾琳不知为何听见了光的声音。 孩提时代,艾琳曾经做过这种梦好几次。在梦里,光会说人话。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这么说完,伸开了宽阔的翅膀,面向天空咆咛。牠的咆暐声听起来也像是在说话。 ——一脚踢开之后,小孩子就会变成爸爸妈妈。 眼前的光景不断、不断地重复出现。 从这宛如被泥津困住似的奇妙睡眠中奋力爬起来之后,艾琳终于醒了过来。四周还很晴,被雪冰封的宁静覆盖住整个家。 艾琳把右手从被汗水沾得湿答答的棉被中拿了出来后,发现原本只是刺痛的伤口,现在已然变成剧烈的疼痛了。喉咙好干。艾琳伸手探了探放在枕头旁边的杯子,迅速地喝了几口水。贪婪地喝了冷得如冰的水之后,身体才稍微轻松一些。 不知不觉间,风已经停了,在黑暗之中,艾琳只能听见杰西安静的轩声。 为什么会作那种梦呢?因为一直想着亚卢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用扫帚打了光,以及严厉地教训了杰西的难过心情一直留在心中的缘故呢? 艾琳把手放在沁满汗水的额头上,一面戚觉着高烧的温度,一面在心中呢喃。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说的这句话,艾琳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究竟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就在艾琳醒着仔细地搜寻着遥远的记忆时,一张怀念的脸庞不经意地浮现在艾琳眼底。 ——要被一脚踢开、要被赶出去,我才不要哩!幸好我是人类。 皱着眉头这么说的幽阳温柔的声音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响起,在这个声音牵引下,一连串记忆也跟着涌现出来。 (啊,对了,我是从洛萨教导师的课堂上听来的!) 被午后阳光染成蜂蜜色的书桌表面和朋友们的背影,艾琳最讨厌的教导师用说教的口吻叙述着狐狸「驱逐小孩」的声音……遥远日子的记忆就像是一张褪色的画一般,浮现在艾琳心中。 (为什么会想起那么早以前的事……) 一发烧,人就会作奇怪的梦。竟然是光告诉我「驱逐小孩」的事——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胸口发出了重重的响声。 艾琳猛然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她呆呆地注视着突然在心中其体成形的东西。 「真是的,妳喔!」被杰西拉来家里的艾萨儿一看到从床上坐起来的艾琳,随即叹了一口气。 「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只要一开始做什么,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其次,要是老用这种态度做事,身体马上就会坏掉喔!再怎么说,妳也已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连珠炮的骂完之后,艾萨儿便在艾琳身边坐了下来,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幸好不是 很严重的高烧……」 「我睡觉的时候流了很多汗,所以已经降下来了。非常抱歉,一大早就把您叫过来。」艾琳一道歉,艾萨儿立刻哼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被突然叫来了啦,毕竟小孩子做事总是很突然嘛。不过,像妳这样突然发生什么事情的人,倒是没有几个。」 艾萨儿毫不留情的说完,便拆开绷带,用熟练的手法检视艾琳的伤口。 「以被咬到来说,这个伤口还真不错呢,也没有肿得很厉害。」瞥了探出身子想要看伤口的杰西一眼,艾萨儿挑起了眉毛。 「学生小弟,受了这种伤并且发烧的时候,该注意的地方是?」 「道我过没学到啦。」 杰西皱起鼻子。 「那就好好记住,被野兽咬的伤口呀,有几个一定得小心的地方。」举出了狂犬病和破伤风等恐怖的病例后,杰西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妈、妈妈也得到那种病了吗?」杰西虚弱的问道。 艾萨儿表情凝重地耸了耸肩。「看看吧。嗯,狂犬病应该是没有,不过破伤风就得小心了,你好好照顾妈妈。」 艾萨儿一面看着一脸胆怯的杰西点头,一面放松了表情。 「好,那就开始吧!首先要做早餐,做早餐的时候,要考虑到能让发烧的妈妈肚子舒服的东西,并且带来精力的东西。」 「喔……」 「回答要简短!」 被艾萨儿严厉地一说,杰西赶忙挺直背脊。 「是!」接着,他迅速地躲进厨房,以防再被骂。 艾萨儿和艾琳露出了苦笑,目送着他的背影。 「体验吓破胆的事也是很重要的喔。最重要的是,他可是不管吓破胆几次都学不乖的妳的儿子呢。」 经艾萨儿这么一说,艾琳苦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艾萨儿教导师长,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把欧莱姆先生请来这里?」 艾萨儿惊讶地挑起眉毛。 「欧莱姆?妳说的是王兽猎人欧莱姆?」 「是的。」 「怎么又这么突然?那个人不是已经上了年纪,不再猎王兽了吗?我记得我听说他把事业交给了儿子,现在已经退休了。」 艾琳点点头。「嗯,他的儿子欧基把雷赛牠们带来的时候也这么说。的确,他的年事已高,不过要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的话,我有些事情非问他不可。」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出深戚兴趣的神色。 「这么说来,妳之前也拜访过欧莱姆嘛,当杰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是的,我在调查野生王兽生态时,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野生王兽了。」 艾萨儿挑起眉毛。「只不过他相当偏执呢。」 「对呀。但是,王兽猎人大概都是那种戚觉。」艾琳微笑。 「说得也是。」艾萨儿一面用布盖住消毒好的伤口,一面问道:「那妳想问他什么?」 艾琳说出她的想法,艾萨儿便停下了手,猛然抬起脸看着艾琳,沉默地注视着艾琳一会儿之后,艾萨儿才缓慢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或许是有可能的哩。」这么喃喃说着的艾萨儿眼中,散发出无法抑制的兴当光芒:「妳要把这个灵感告诉真王陛下……吗?」 艾琳摇摇头。「不,还太早了。我会把现状告诉她,但也会把自己还没对亚卢牠们的性征成熟失去希望这一点,清楚传达给真王陛下的。」 艾萨儿点点头。「嗯,就这么做吧。我去请传书官再等一下,靠妳现在那只手,恐怕连字都写不漂亮吧?所以就由妳口述,我来写。」 「谢谢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艾萨儿露出苦笑。「唉,对真王陛下来说,我写的字也会比较容易看懂嘛。妳写的字呀,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哩。」即便嘴上不饶人,艾萨儿的面容还是很开朗。 这个不管到了几岁都仍旧不失去求知欲的教导师,艾琳最喜欢了。 4王兽猎人 欧莱姆是在将近融雪的时候造访卡萨鲁姆的,和艾琳之前和他见面的那一次比较起来,他的背更驼了,不过那副斜背骤皮僧侣袋,和腰间挂着短柄小斧的身姿,还是藏着他冲进深山里猎捕小王兽的那种精悍。 在教导师长室的火炉边坐下来之后,欧莱姆面无表情,沉默地吸饮着热茶。艾萨儿泡的茶散发出相橘类的清新芳香,那个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以及这种茶的香气,总是会让艾琳回想起好早以前,自己在约翰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的事。 「非常抱歉,让您特意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艾琳道完歉,欧莱姆稍微点了一下头。 「哎,反正这阵子我都没有上场的分儿,在主子们吵起来之前,也还有一点时间。」 王兽猎人都叫王兽「主子」,他们用山谷中各个有王兽地盘的地方的名字,来称呼王兽为某某地方的主子。在艾琳背着还是婴儿的杰西,第一次造访欧莱姆家的时候,他并不让艾琳进去屋子里,只丢下一句:「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只要照顾好抓来的王兽就好,野生王兽是我们在管的。」就用力关上了门。 王兽猎人会继承祖先们传承下来的各个地盘,而那也是只有他们才能涉足的神圣狩猎场,所以他对想要踏进来的艾琳厌到强烈嫌恶也是理所当然,想要问他问题的艾琳当然非常失望。不过,艾琳还是不能让观察野生王兽的机会就这样溜走,因此她背着杰西默默地在山中走动、露宿,寻找着王兽。 三天后,当艾琳在一个险峻的悬崖中发现了王兽时,她雀跃不已。艾琳一边小心不要踏进王兽的地盘,一边在保持充足距离的地方搭了帐莲,坐下来静静地观察。就这样观察了四天左右,欧莱姆出现在帐蓬中。 那个时候,欧莱姆也是面无表惰,不过却已经没有艾琳造访他家时的怒气了。 他突如其来地问:「我儿子说,治好『赤岳的主子』的人好像是妳。是这样吗?」 「赤岳的主子」就是为了保护孩子而受伤、被送到卡萨鲁姆的王兽埃格。为了猎捕幼王兽却误伤埃格的人就是欧莱姆,他一直觉得自己看错猎捕的时机是一生的耻辱。 当他听说埃格在卡萨鲁姆接受治疗,并且最后和光产下了奇迹之子这件事之后,忍不住开心地流下眼泪。这么说完之后,他就和艾琳一起走访深山,把长年的王兽猎人生活中的亲身体验,全都告诉了艾琳。虽然和欧莱姆度过的日子并没有超过一个月,可是艾琳却在那段不长的时间内窥见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野生王兽生态。 欧莱姆眶地一声放下茶杯后,抬起脸。「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多话的小鬼,就是当年的小婴儿吗?」 「是的,对不起,他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孩。」艾琳苦笑。 「一下子问我挂在腰际的小斧头,一下子问我僧侣袋里面装什么,一下子又问我是怎么找到王兽的,哎,我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那个小婴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哩。」欧莱姆的眼中闪过了打趣的神色。 欧莱姆叹了一口气,从挂在腰带上的小袋子里拿出香烟。他用炉火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吐出烟来。讨厌香烟的艾萨儿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退休唯一的好处,就只有这个了,毕竟现役的时候,是禁止抽烟的啊。」 王兽猎人必须除去人类的气味,而且每次进入山里,就会在身上擦上各式各样的味道,来改变自己的气味。王兽非常聪明,一旦记住这就是王兽猎人的味道,就会对散发出同样气味的东西心生警戒。 欧莱姆深 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香烟的火焰发出滋滋声燃烧着,才终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抬起下巴。 「那妳找我有什么事?」 艾琳把手上的茶杯放在火炉边,开口说道:「我想请教欧莱姆先生一件事情——野生王兽会不会『驱逐小孩』?」 「『驱逐小孩』?妳是说狐狸的那种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吗?」欧莱姆猛地挑起了眉毛。 「是的。」 「妳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才特地把我叫来的啊?」欧莱姆的脸上浮现苦笑。 「是的,如果有让小孩独立的仪式,我想能够亲眼看过的,大概也就只有王兽猎人了。我以前也从来没有确认过这一点。」 「喔,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吗?」欧莱姆的脸突然认真了起来。 艾琳探出了身子。「野生的王兽会进行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吧?」 欧莱姆点点头。「嗯,会喔。我看过好几次,父母会不让小孩进去岩石平台上的巢穴里。告诉妳,那可是相当激烈的哩。牠们会这样大大地张开翅膀,发出高亢的警戒鸣叫,把想要回巢的孩子赶出去。小孩子可能会搞不清楚父母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吧,牠们不断地试图回巢,但是主兽父母还是会一直把牠们赶走,甚至还会踢牠们、咬牠们。」 某个冰冷的东西在艾琳的胸口扩散开来。 (果然是这样。) 在保育场诞生的王兽们为什么不会发情——原因一定就在这里! 「那真是令人看着心酸的光景哩……原来如此,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啊。哎,可能是来这里之后,牠们也不用狩猎,每天都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饲料。要我说啊,牠们那样八成永远都会是小孩子吧。」欧莱姆把烟灰抖进炉火里。 艾琳点点头。「对呀,这里的王兽们不会自己狩猎,这一定和所有的问题有关吧?」艾琳一边在欧莱姆的茶杯中倒进热茶,一边问道:「被父母赶出巢外的孩子会怎么样呢?」 欧莱姆咧嘴一笑。「重点就在这里,对我们来说,这非常重要。看着离开父母的孩子在什么地方占地盘,我们就能知道新的育儿场所。」 「这么说,牠们一离开父母就会马上找自己的地盘啰?」 「不,独立是非常辛苦的哩!牠们会飞很远,飞到不干涉到父母的地盘,或是不会碰到狩猎的父母的遥远地区去,寻找一个适合育儿的岩石平台,可是那些地方大概都已经有其他王兽的巢了。 「王兽就是『主子』啊,什么野兽都敌不过牠,也不需要像其他没用的野兽一样生一大堆小孩,可是要我说啊,王兽就像是王兽的天敌一样。那么长命的野兽在一辈子当中大概只能生两只小王兽,大概就是因为找不到地盘的关系吧。」 艾萨儿看着艾琳,轻轻点头。 艾琳对欧莱姆说:「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养大的光一连和埃格生了三只小王兽。但是,那些小王兽却连一只都没发惰。不仅如此,被送来的其他王兽也都没有交配——原因或许就出在保育场这个环境也说不定。」 「嗯。」欧莱姆摸了摸下巴。「妳是说太小了吗?」 「嗯。还有,以这么多王兽同在的环境来说,我想又太大了。」 「在这里,地盘的范围比野生王兽小多了,毕竟是把一块平坦的土地围起来。牠们不是在看不见彼此的山谷占地盘,而是被迫住在必须一直看到对方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牠们为了没有争斗地生活,或许只能变成一个假性大家族的形式。」 艾萨儿喃喃地说:「把光和埃格当成父母,其他的都是孩子——这种形式吗?」欧莱姆哼了一声,吐出烟圈。 「可能吧。总而言之,王兽就是不想和其他王兽住太近。只要看到很远的地方有玉兽,牠们就会发出警戒的鸣叫,通知对方不要靠近;不小心遇到的时候,牠们则会像是隔着看不见的墙壁一般,马上转过身避开对方。」欧莱姆看向窗外,继续说:「在这种平坦的土地上,牠们随时都可以看见其他王兽。要是所有的王兽都开始交配,八成会引发相当恐怖的争夺战吧。因为王兽头脑好得惊人,要说牠们是刻意避免这种事态发生,也不是不可能哩。」 然后,欧莱姆突然瞇起眼睛沉思了一阵子,最后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我告诉过妳我们划地盘的方法吗?」 「王兽猎人的地盘吗?」 「对。」 「没有,我想您没有说过。」 欧莱姆点头,一边把玩着香烟、一边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啊,是猎人们之间的秘密,小心不要外流啊。」 看见艾琳和艾萨儿点头后,欧莱姆开口说道:「我们会把一个山谷划为自己的地盘——每一代都是这样。原因就是,每一个山谷里都有『大主子』,我们这些猎人只会猎捕自己『大主子』的小孩。」 「大主子?」艾琳睁大了眼睛。 「嗯,刚才我说过,被父母赶出来的孩子会飞到非常远的地方去吧,可是,牠们还是不会离开山谷的。要是混到别的山谷去,这才会让其他『大主子』的孩子群起把牠们赶出去,引发大问题。」 艾琳探出身子。「也就是说,同一对父母生的孩子们都会在同一个山谷里古地盘?」 欧莱姆抽了一口烟,接着边把烟吐出来、边点点头。 「就是这样,大致上都是祖父、祖母这对是『大主子』,『大主子』的孩子们那一代产下的孩子多半没有『大主子』多,等到『大主子』上了年纪,没办法生小孩的时候,孙子那代当中就会出现很能生小孩的家伙。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喔,那家伙就是下一个「大主子」了哩。』」 艾琳和艾萨儿都屏气凝神地听着欧莱姆的话。 (等到「大主子」不生小孩了,就会出现生很多小孩的王兽……) 艾琳感觉到自己心烦意乱。即使在这个保育场里,只要有一只王兽死掉,光就会像是期待已久似的怀孕,彷佛要在有限的空间中调节王兽的数量,不让一个族群中的王兽数量过多一样…… 欧莱姆叼着香烟,继续说道:「王兽很讨厌跟同类住太近,可是夫妇和小孩就会和睦相处。 牠们的地盘虽然很大,但是兄弟姊妹的地盘经常就在隔壁,散布在同一个山谷之中,所以或许会成为一个不太严谨的族群吧。 「母王兽一生都不会离开同一个山谷,不过一到了繁殖期,年轻的公王兽就会飞到其他的山谷去,在那里和年轻的母王兽变成一对。在繁殖期之外的时期,要是有不认识的王兽飞进山谷来,兄弟姊妹们还会连手保护自己的地盘哩。」 「兄弟姊妹协力和外来的王兽打斗吗?」 「嗯,与其说是打斗,应该是先把对方赶出去啦!只要注意到远处有其他王兽,牠们就会发出警戒的叫声,要对方不准接近了。不过,要是出现那种试图硬闯进来抢食物,或是想要夺取地盘的家伙,那就会引发相当激烈的打斗了。」 艾琳呆呆地看着欧莱姆。 (果然,王兽是群居生物。) 族群的规模或许没有那么大,而且为了让由各个不太严谨的地盘团成的族群范围布满整个山谷,乍看之下王兽就像是各自生活的孤高野兽,可是综观来看,应该就能够看出以「大主子」为顶点,由小孩和其伴侣们构成的族群了。 (光和埃格已然变成卡萨鲁姆的「大主子」了。) 艾琳搓了搓变得冷冰冰的手臂,静谧的兴奋从身体内部扩散开来——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欧莱姆看着窗外,「吁」地吐出烟圈,颜色还很淡的春光温和地照亮了草原。 「今天的风有莎夏的味道呢,再过不久就是交配 的季节了哩。」欧莱姆瞇着眼睛喃喃说完,把目光放回艾琳身上。「那妳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艾琳暂时注视着欧莱姆一会儿,什么都没回答。 接着,她转向艾萨儿说:「请真王陛下增设放牧场,现在当成训练场的山谷中,有好几个不错的地方,所以在交配期来临之前,我会试着把年轻的王兽转移到那里去……」 正确地了解艾琳没有说出来的话之后,欧莱姆露出了苦笑。 「不用摆出那种表惰,的确,如果妳真的成功增加了王兽的数量,我们就没用了。王兽猎人当中,八成也会出现恨妳的人吧。」 欧莱姆敲了敲香烟,弹掉了烟灰。 「但是啊,时代走向是无法改变的啦。说这种话搞不好会遭天谴,不过打从真王陛下和那个大公结婚那一天开始,事情就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成为下一任真王陛下的公主,她的瞳孔不也是咖啡色吗?要是要献给那种公主,我看『主子』也不在乎改变吧。」把香烟在火炉边缘舍熄后,欧莱姆站了起来。 「如果妳找我就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就回去了。」没等艾琳站起来,欧莱姆就把僧侣袋背上肩,走出了房间。 艾琳赶紧追在欧莱姆后面,欧莱姆迅速地穿过走廊,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出玄关了。走到外面之后,欧莱姆停下脚步,眺望着沐浴在温和阳光下的放牧场。 王兽们在草原的各处蹲着晒太阳。 「那些家伙……不是『主子』哩。」欧莱姆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接着瞥了艾琳一眼。「妳以前说过吧?妳说想要让那些家伙到野外去,那八成是不可能的。那些家伙没有獠牙,没有那种可以大口咬猎物的撩牙,习惯这种生活的家伙,是没办法在山谷里和野生王兽对抗,拥有自己的地盘的。」 艾琳也遥望着光牠们。 「或许是这样,对牠们来说,这里就已经是『野外』了吧。」 欧莱姆看着艾琳,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只是轻轻地举起手,然后便迅速转过身。 「非常谢谢您。」 艾琳说完,欧莱姆再次轻轻举起手,没有回头。 对着渐渐走去的老王兽猎人的背影,艾琳深深地低下头。 5木之芽印 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商人来到住了大量学生的卡萨鲁姆。有来兜值三大清早在卡萨鲁姆河里捕的渔获商,也有把新的寝具布料和棉花送来的商人。学生们全都面对着书桌的宁静下午,对舍监卡里萨和协助她的女孩们来说,这是和源源不绝地前来的商人买东西的短暂快乐时光——虽然很忙碌。 自从住在卡萨鲁姆开始,艾琳也经常向这些商人们购买日常的食材和布匹,只不过一忙起来,她就会没办法来买东西了。这种时候,她会贴心地先把包括手续费的金额寄放在卡里萨那里,请她送和学生一样的料理过来。 在耀眼的春阳洒在草原上的那一天,艾琳久违地拿着购物篮,朝学舍后面走去。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就一直忙着把亚卢、乌卡尔移动到远离光的地方去,所以一听到卡里萨、女孩们和商人们热烈的讨价还价聋,艾琳便觉得莫名地开心。 「哎呀,艾琳小姐!」卡里萨注意到艾琳之后,圆润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艾琳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舍监的卡里萨,即便已经相当高龄,还是精神奕奕地继续做着舍监的工作。 孩提时代,卡里萨非常疼艾琳和死党幽阳,每当她们去河谷玩回来,卡里萨还会叫她们脱光衣服,从头浇下热水帮她们清洗。被这样的卡里萨叫「小姐」,艾琳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也告诉过卡里萨不用加「小姐」,不过卡里萨就是听不进去。 「非常抱歉,让您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艾琳走近卡里萨,轻轻地摸了她的手肘。」 「妳在说什么呀!小事一桩啦,别介意……话说回来,已经告一段落了吗?」卡里萨笑着挥了挥手。 「嗯,终于,亚卢牠们也已经习惯新居了。」 帮忙的女孩们群聚在露台上,摆满了今天早上才从卡萨鲁姆河抓上来的红螯膛臂蟹。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现在已经是红螯膛臂蟹的产期了耶。」 艾琳小声惊呼,卡里萨便拨开女孩们,抓起一只光泽很棒、抱着蟹黄的肥螃蟹,交给艾琳。 「在其他的螃蟹产期都结束的现在竟然还有蟹黄,这只螃蟹真是命好哩。好好把牠吃掉,补充一些养分吧。」 「谢谢,卡里萨女士。」接过沉甸甸的螃蟹,看见牠的大螯时,小时候的记忆忽然涌现,让艾琳不假思索地笑了出来。「每次看到这种螃蟹,我就会想起来……」 「喔,那个呀。」卡里萨也笑了。 来自抓不到螃蟹的乡下地方的男孩子看见螃蟹之后非常惊讶,想要让他的亲兄弟也看看,于是便在吃完螃蟹后,把蟹壳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柔基尔保持螃蟹的完整样貌,结果幽阳发现之后,以为是还没被人吃掉的螃蟹,就兴高采烈地又拿去煮。 在一旁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坏孩子们——包括艾琳在内——全都贼笑着在背后观察幽阳,当螃蟹煮好了,幽阳一脸兴奋地扯下大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的那一瞬间,她大喊道: 「可恶!这只螃蟹脱皮了!」 这段软事被称为水煮螃蟹脱皮事件,成为好朋友之间长久以来的笑话。 「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呢,让大家笑了好久,就是因为有那个孩子在,妳才不会寂寞吧。」 「真的。」 看着深有所戚地点头的艾琳,卡里萨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想说如果遇到妳一定要跟妳说,杰西的腰带上还没有木之芽印,妳有没有察觉呀?」 「咦?」艾琳拿着螃蟹,稍微皱起了眉头,接着大声地「啊——!」了一声。 女孩和商人们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惰,害得艾琳红着脸对她们挥挥螃蟹,表示没什么事。 「我全忘得一乾二净了……对了,那个孩子已经是中级一段班了呢。」 在卡萨鲁姆,入舍之后顺利地修完一年级学业的夏天,回到故乡的孩子们会请母亲在腰带上绣上木芽的刺绣。那是包含着「这一年也能好好发芽」心愿的刺绣。大部分家长们都认真地用金线刺绣,所以也称为金芽。数着腰带上金芽的数目,就能知道那个孩子的年级。 艾琳忍不住把手放在额头上。她怎么对杰西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就算满脑子都是王兽的事,竟然能忘记这件事超过半年,连艾琳自己都不敢相信。 卡里萨捶了捶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杰西虽然调皮,不过他是个体贴的孩子。他还对着那些调侃他的孩子说,母亲照顾王兽已经很辛苦的,怎么还可以让她刺绣。让他们都心服口服了呢。」 艾琳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听到这番话,她觉得更难过了。 「卡里萨女士,您有金线吗?」卡里萨摇摇头。 「对不起,现在刚好用完了,卖线小贩很久以后才会来,不过应该不用着急吧?」 艾琳把螃蟹抵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了苦笑。 「明天下午休半天,我看我拜托艾萨儿教导师长,请她准许我带杰西去镇上好了。」卡里萨咧嘴一笑。 「那很不错喔!杰西一定会高兴死的,偶尔孝顺一下儿子吧,这样子妳也可以喘一口气呀。」 * 一下抱怨今天下午原本应该要跟朋友一起玩欧札格,一下抱怨跟母亲一起去镇上很丢脸——虽然杰西满口怨言,不过还是踩着开心的步 伐跟艾琳去买东西。 「唉,不过妈妈也终于注意到母亲的义务了,我觉得这是好事喔!」艾琳瞥了自说自话的杰西一眼,挑起眉毛。 「杰西,你都是用这种口气跟朋友讲话的吗?没有人嫌你太臭屁,讨厌你吗?」 「嘿!」杰西哼笑了一声。「妈妈,妳不懂啦!臭屁但是不死气沉沉的家伙,可是相当受尊重的喔。虽然偶尔会被高年级学生揍,不过我根本不痛不痒——喂,既然妈妈要帮我缝木之芽,就缝一个被虫咬的缺口啦!」 艾琳苦笑。 看见她的表情,杰西问道:「怎么了?」 「现在还在流行被虫咬缺口的芽?」 「还在流行?那是从我们这届才开始捕的耶!学畏姊他们那届根本没有喔。回家之前,契吉他说,他要弄一个被虫咬过的木之芽印,大家才决定都要这么做的。」杰西露出怀疑的表情。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 「哎呀,真的吗?是喔,这样的话,就代表不管在哪个世代,都会有同样想法的孩子啰。妈妈还是学生的时候,是加舒甘……就是幽阳阿姨的老公啦。」 「嗯。」 「是他最先缝了虫咬过的芽,然后就在男孩子们之间引发了大流行喔。」 杰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这样子的话,就真的是像契吉那样的家伙,永远都会出现在某个地方了哩。」杰西露出了稍微认真的表惰,继续说道:「感觉好奇怪喔,过了很久之后,也会出现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带着自己是创始人的心情,把虫咬的芽绣在腰带上吗?」 艾琳微笑。「对呀,有可能喔。」 线店里不只有线,还有绣了各式各样刺绣的袋子、布料,全都陈列在狭窄的店里,卷得漂漂亮亮的绣线在从窗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了闪亮的光泽。 「不好意思。」艾琳喊道。 一名在里间喝茶的女子便抬起脸,注意到艾琳之后,她瞪圆了眼睛。 「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艾琳小姐吗!哎、哎!」女子一面摸着腰,一面穿了拖鞋走到店里来之后,仔细地端详了两个人。 「哎,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是杰西?哇,长这么大了呀!」 「好久不见,尤姬女士,您都没变呢。」 被艾琳称为尤姬的女性挥了挥厚实的手掌。 「说到这个呀,其实才不是这样呢,我变胖了,腰也好痛……」 艾琳还住在镇上的时候,经常造访这家店。那个时候,她还有时间缝缝耶尔和杰西的衣服,或是在窗帘之类的小东西上刺绣。这家店里飘荡着线的味道,听着尤姬的明念,让艾琳突然想起了这些事。 说了好一阵子腰痛的问题后,尤姬问:「话说回来,今天怎么了呢?要买什么吗?」「嗯,我想买金线,有没有奇卡拉产的金线?」 「奇卡拉产!哇,真拚命呢。有喔,等我一下。」价格昂贵的线应该都收在上锁的地方吧。 杰西一面看着尤姬到里面的房间拿线,一面小声地问:「什么是奇卡拉产?」 「奇卡拉是大公领地里面的城市,以制造金箔闻名喔,用那种金箔做的金线,质量非常好。」 「喔……我好像有听过那个喔?我记得好早好早以前,爸爸曾经跟一个很魁梧的叔叔讲到过。」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魁梧的叔叔是指金吉先生吗?你真的记得?」 经常有人拜托耶尔制作高价的精细小柜子,而装饰的部分,耶尔就会委托名叫金吉的漆器工匠去做。他是一个好人,跟耶尔很合得来,有这种工作时便常常到家里来一起吃饭,聊聊漆和金箔的话题。可是,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杰西当时应该是心得只能坐在耶尔的盘腿之间。 「你那个时候才六七岁而已吧?」 「我的记忆力超好的喔,搞不好是天才哩。」杰西得意扬扬地动动鼻子。 艾琳叹了一口气。「真是受不了你。」这个时候,尤姬拿着白木盒回来了。 「来,奇卡拉产的金线,这是很棒的线,很耐久,不过价格也很贵喔。」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金线,放在日光下,光就会滑顺地爬到在线。 「很棒吧。」 「真的……可以给我两束吗?」 「两束?」尤姬高高地挑起眉毛。 「虽然很浪费,不过因为我不太能来镇上。」艾琳苦笑。 「是刺绣用的吗?」 「嗯,我接下来每年都要在这个孩子的腰带上刺绣。」艾琳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笑着说:「要是手头上就有线,到了明年或是后年,我都不会忘记要刺绣了。」 杰西点点头,得意扬扬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喔,把它挂在柜子外面,然后在纸上大大地写着杰西专用,这样子就不会忘记了。」艾琳敲了儿子的后脑守一下。 走出店外,微风拂上脸庞。现在还是早春,种在大马路两边的行道树上已有新芽随风摇曳,在亮丽的日光下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天空则是迷蒙温和的蓝色。 「喂,妈妈。」杰西看着天空说到:「真是不可思议哩,同样是晴天,天空的颜色却和夏天、秋天不一样呢。」 「真的是耶……」 眯着眼睛仰望天空的儿子侧脸,和耶尔相似得令艾琳惊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成熟的表情的呢? 和儿子并肩漫步在柔和的阳光下,艾琳呆呆地这么想着。 6赛米雅的来访 在莎夏花瓣随着春风飞舞的大晴天,真王赛米雅造访了卡萨鲁姆,这和她祖母哈尔米雅的出巡不同,是行程完全保密的访问。 由于最小的女儿已经满五岁了,赛米雅觉得差不多该传授她「操者之技」了——从真王写的这封信送来的那一天起,艾琳他们就开始忙了起来。 真王来卡萨鲁姆长期停留,是在五年前就预订好的计划,所以为了这趟停留的专属设施都已经在学舍内部建好了,可是当真王真的要来住的时候,从让她能舒适生活的准备,到保全的方法,都得和许多人开检讨会议反复确认,把艾琳跟艾萨儿都累坏了。因此,在看见骑兵和重重守卫的马车时,自己终于可以从准备作业中解放的心情比感慨强多了。 这是秘密访问,所以不需要欢迎仪式。他们反而不希望学生们察觉真王住在这里,因此便送了通知来,请学校让学生们结业。学生们从昨天开始,就提早开始放暑假,回到各自的故乡去。 当戴着美丽的羽毛头饰的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时,站在母亲后面的杰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探出身子。不只头上,马的胸前也挂了用金线织的装饰布,每走一步,布就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摇曳着。 在骑着美丽的马的武士们引领下,一辆发山中日色光芒的马车驶了进来。马车在学舍前停下来之后,随从们立刻拿出了大地毯,铺在马车的楼梯下面。在这些作业进行的时候,骑着马的武士当中,有几个人下了马,动作迅速地围住马车站好。 「那是硬盾吗?」杰西忍不住拉了母亲的手。 他悄声说完,母亲点点头。 「爸爸一开始跟妈妈见面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吗?」 「没错。」 「妈妈觉得爸爸很帅吗?」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的微笑,她一面看着确认着周遭状况的硬盾,一面喃喃说道: 「我觉得他很像冬天里的树木。」 「那是什么鬼?」杰西挑起单边眉毛。 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不用杰西问,自从看到硬盾的身影开始,遥远 日子的光景就在艾琳的眼底浮现。现在回头想想,只是硬盾中其中一员的耶尔,在那一天就已经烙印在艾琳心中了。 人类的思绪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从未说过话的男人,会在自己的心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呢…… 马车门打开的声音把艾琳拉回现实。 赛米雅扶着随从的手,慢慢地走了下来,春光让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艾琳留下杰西,随着艾萨儿一起走上前去,在赛米雅面前跪了下来。 「把脸抬起来。」赛米雅用稳重的声音说,虽然稳重,但声音里却带着某种雀跃。 赛米雅的脸颊上染着红晕,看起来比之前健康多了。 「我终于来了呢,卡萨鲁姆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眺望着遍地小花绽放的辽阔绿色原野,赛米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马车的车窗呀,我看到小鸟从天上急速降落喔。简直就像是在空中翻转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在草丛里有巢呢。」 艾萨儿微笑着回答:「真王陛下看到的,大概是托皮吧。托皮确实是在草丛里筑巢,不过在牠急速下降的地方,应该没有巢喔。 「哎呀……为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巢在哪里,牠们会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降落,然后再走过草丛回巢。」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那是为了保护自己鸟巢的飞翔呢,看起来却像是充满喜悦的飞着。」这么喃喃说完,赛米雅把视线移到艾琳身上。「妳学的就是这种生物的生态吧?接下来的两个月,麻烦妳认真指教啰。」 艾琳鞠躬,平静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陛下。」 * 母亲和真王陛下站在晨雾缓慢飘过的原野上,杰西躲在能够斜斜看见的树荫下,已经蹲了好一阵子了。自从母亲开始传授真王「操者之技」,每天杰西都会像这样躲在树荫下,看她们两个人在做什么。 保护真王陛下的硬盾们分散在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杰西也看不到他们。刚开始,他们还会突然出现在杰西身边,露出一副「我在注意你喔」的恐怖表情,不过大概是觉得杰西不会打扰,只是想要待在母亲身边而已,现在已经不理他了。 可是,杰西当然不是因为想待在母亲身旁才做这种事的。呃,也不是完全不想待在母亲身旁啦,不过他心中更强烈的想法,是想要知道「操者之技」。硬盾们觉得在这里听不到声音,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可是其实在这里可以听得很清楚。 由于杰西已经长时间从很远的地方观察母亲了,所以他也理解人的声音是什么、会如何传达。声音也和物体一样,只要被挡住,就会无法传递,而且在说话的人背后,是听不到声音的。可是,要是像现在这样符在下风处的斜前方,声音会乘着风飘过来,因此出乎意料地听得很清楚。 而且,人类不只会用声音,还会利用视线和动作向对方传达很多事。王兽也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杰西就一直观察着母亲和王兽的对谈,可以用感觉知道母亲是如何和王兽互相传达意思的。 所以,在他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他也大概能够知道母亲对真王陛下说了什么。看着母亲对真王陛下解说的模样,杰西便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了——这让他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母亲仔细地把王兽的生活和性格二对真王陛下说明,不久之前,她才终于开始告诉真王陛下,光牠们会对竖琴的声音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真王陛下非常热中地弹奏着竖琴,可是无论是光、埃格,或是其他王兽,都只是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听着琴声,没有像母亲演奏的时候那样做出反应。 真王陛下大概觉得很难过,还叹了口气说:「我是不是没有天分呀?」 杰西听到母亲鼓励地说:「请您不要着急,现在王兽们还在观察真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等到心意相通之后,牠们一定会响应的。」 杰西也在心中感到认同。王兽会看人,只要不是信赖的人下达的命令,牠们绝对不会服从。虽然可以靠着无音笛压制牠们,不过王兽不会对用这种方法的人敞开心胸。即便被强者压制,牠们也绝对不会屈服。相反的,只要牠们敞开心胸,就会非常细腻地做出回应——杰西就是最喜欢王兽的这一点。 王兽们会立刻响应母亲的话,杰西知道,其实就算没有竖琴,只要母亲说了什么,王兽们还是会回应。亚卢也听得懂杰西的话,杰西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弹奏过竖琴,可是,只要他要求亚卢降落,牠就会飞下来,也会对杰西说的话做出让杰西觉得牠真的听得懂的反应。 但是,光却不太听杰西的话。牠会让杰西撒娇,感觉很像母亲在保护小孩,不过无论杰西拜托牠什么,牠都不会像亚卢那样听话。只是一直用看孩子似的目光看着杰西。 光和埃格这种成兽们会遵从的只有母亲,接下来就是艾萨儿教导师长。光牠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艾萨儿教导师长,到了现在,虽然艾萨儿教导师长一弹奏竖琴,牠们都会好好响应。不过,艾萨儿教导师长对牠们说话的时候,牠们还是不会有反应。 王兽们的听力很好,如果是母亲的声音,即使在很远的地方牠们也能听得出来。对牠们来说,母亲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看见这样子的牠们,杰西莫名地觉得他们好像一个很大的家族。母亲是大家长,王兽们都是小孩,而自己一定是老幺的身分吧。 好早以前,杰西和母亲一起在河岸吃便当时,当他说出「我想成为王兽使」的时候母亲脸色大变的原因,他现在已经懂了。王兽不是道具,「使用」王兽这种说法,真的很讨厌。 杰西经常听到守护兵叔叔,或是卡萨鲁姆的男性工作人员用充满尊敬的口吻说母亲是「很厉害的王兽使」,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不好的字眼,才会脱口而出,不过到了现在,当杰西听到他们叫母亲王兽使的时候,愤怒的感觉就会出现在他心底。 王兽是自尊心很高的野兽——不,其实不管什么野兽,说不定自尊心都很高。或许根本没有那种可以让人类擅自看成可以当道具使用的生物。 在母亲指导自己学业的那段期间,母亲在某天晚上告诉自己有关斗蛇的事,直到现在杰西都无法忘怀。斗蛇好像会发出呼哨似的声音叫唤彼此。而在同类死亡的时候,牠们也会发出凭吊的吹哨声。 杰西一直都只觉得斗蛇是一种凶狠挣择的野兽,可是自从听了这个说明后,他完全把斗蛇想成另外一种生物了,而且从此之后,他也不停地央求母亲多告诉自己一些斗蛇的事。 讲解斗蛇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很复杂的表情。其实,母亲应该也不希望斗蛇成为战斗的工具吧。但是,这个王国是靠着斗蛇军的保护,才能防止外敌侵略的……被用来使役的马、牛;被养来吃的动物;被当作战斗工具的斗蛇。不管是什么野兽,都成为人使用的道真。母亲也正在训练着迟早得上战场的王兽。 莫可奈何以及不愿屈服的想法,一大堆事情在杰西的心中翻来覆去,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看着母亲做的事,一边继续思考。 真王陛下在想什么呢? 真王陛下是一个美丽的人,感觉有点梦幻,侧脸总是带着深深的忧郁。虽然知道是真王陛下命令妈妈训练王兽的,可是,真王陛下看着王兽的目光却带着忠贞不二的神色,让杰西很喜欢她。 真王陛下一定也很喜欢王兽的高度自尊。 (什么时候大家才会响应真王陛下弹的竖琴呢?) 拚命对王兽们说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真王陛下好可怜,杰西这几天一直期望着王兽们会稍微露出和真 王陛下亲近的态度。 就在杰西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看着母亲和真王陛下的训练时,一天的时间总是在一瞬间就结束了。然而,今天的状况却和往常不同。平常,母亲总是会在太阳再爬高一点的时候带着真王陛下来草原,可是今天早上,她们却在晨雾未散的时候就来了。 昨天晚上,母亲几乎彻夜没睡,她很晚回家,然后在天亮之前又出门了。 (一定是亚卢姊姊发生了什么事……) 杰西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在母亲去迎接真王陛下时,早一步爬上了亚卢所在的新放牧场。天方破晓,亚卢就已经离开王兽舍了,搞不好牠整个晚上都待在王兽舍外。 群山棱线染上了淡紫色,天空也开始出现淡淡的颜色。看起来只像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的亚卢,终于出现在东升的太阳光下时,杰西倒抽了一口气。 亚卢的胸口发出了红色的光芒! 牠稍微张开了翅膀,伸长脖子,专注地闻着风的味道。更前面一点,则是同样张着翅膀、嗅着风的气味的年轻公王兽——乌卡尔。 (亚卢姊姊) 杰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可以感觉到亚卢和乌卡尔之间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紧张厂,就好像绷紧的线一样。 在距离对方很远的地方相互伸长脖子、闻着乘风飘来的气味的王兽们,看起来就跟杰西从出生看到现在的王兽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母亲带着真王陛下走了过来,当她们站到接近杰西躲藏的森林边缘时,两个人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只王兽。 缓缓流动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在晨光的照耀下,草原上的花鲜明可见。这时,母亲迅速地指向亚卢。杰西吓了一跳,慌忙看向亚卢,发现牠胸前的颜色已经从淡红色变为喷血般的鲜红色了。 就在这一刻,乌卡尔猛然抬起下巴,对着天空发出了「噜噜噜噜」的叫声。彷佛在回应牠似的,亚卢也对着天空发出了「喂喂喂喂」的高亢鸣叫。 两只王兽几乎在同时伸开了巨大的翅膀,飞上天空! 宛如要遮住刚升上的旭日一般,两只王兽在空中变成一点,无比相爱似的用脖子相互交缠。 牠们撞上、分开,又再次撞在一起,让激烈的冲动颤动身躯,最后,乌卡尔覆上了亚卢的背。 杰西呆呆地仰望着这一幕。 7亚卢交配 「结合了……」赛米雅喃喃说道,她无法抑制声音中的颤抖。「终于飞起来了。啊,多么美丽!」 彷佛在寻求同意一般,赛米雅转过头,却吓了一跳——因为仰望着王兽们的艾琳眼中,浮现了泪水。 「对妳来说,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吧?」艾琳对赛米雅点点头。 亚卢终于为了成双成对而飞起来了,终于踏出走向拥有自己家族的成兽的一步了。 就算这一步和实现大规模的王兽部队有关,艾琳现在只是单纯地为了亚卢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感到喜悦。 亚卢衍乌卡尔的交配结束之后,慢慢地飞下来。乌卡尔靠在懒洋洋地降落草地上的亚卢身边,一边从胸膛中发出「咕、咕」的小声音,一边舔着亚卢胸口的毛。 看着牠们的模样,艾琳喃喃说道.:「亚卢终于可以从父母亲的庇护下解脱了。」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艾琳用平静的口吻说:「亚卢今年就满十七岁了,如果是野生王兽,只要到了四岁就可以飞翔交配、产子,可是花了好几倍的时间,亚卢的性征还是一直没有成熟。 「大概是因为亚卢一直处于光和埃格的孩子的地位吧。离开父母,才让亚卢好不容易成为成兽了。」 赛米雅「喔」了一声,说道:「妳在请愿书上写到要拓宽放牧场,以利增加王兽,就是这个意思吗?妳说妳想建独立的地方,让光和埃格的孩子们离开父母……」 艾琳低下头,说:「考虑可能发生不测的状况,送给您的信上没办法写得很详细,只能用暧眛的方式表达,非常抱歉。」 「没有必要低下头,那是理所当然的担心。可是,没想到把父母和孩子放在同一个放牧场里,竟然会妨碍繁殖,居然会有这种事。」 艾琳点头。「这只不过是假设,但是关于亲子在同一个放牧场里会妨碍孩子的性征成熟这一点,我注意到两个原因。」 「两个?」 「是的,一个是为了避免和父母交配,父亲埃格发情的时候,要是亚卢也跟着发情,就有可能发生父亲和女儿交配的状况,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亲子同在一个巢里的期间,孩子或许就会变得不会成熟。」 赛米雅眨眨眼睛,接着脸红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见这副表情,艾琳不假思索地道歉。 「非常抱歉,我说得太露骨了。」 赛米雅苦笑。「不用在意,那第二个呢?」 艾琳把视线移向亚卢。「男外一个原因,我认为是为了避免争斗。」 「避免争斗?」 「是的,孩子一且独立,就会交配生小孩,还得确保为了生存的必要地盘才行。在卡萨鲁姆这种狭窄的放牧场里,那是无法实现的。」 「当许多王兽只能在同一个放牧场里活动的时候,牠们不会为了减少数量而互相残杀,而是会以一对夫妻为顶点,其他的王兽则全变成牠们的小孩生存下去,选择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形式——我想有可能是这样。」 「妳是说……野兽会想到这种事?」赛米雅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艾琳继续看着亚卢牠们,回答:「与其说是想,不如说牠们本来就是这样。在生物之中,做这种选择并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我小时候很亲近的蜜蜂也会为了让更多蜜蜂在狭窄的巢里生存,而以女王为顶点组成一个家族。 「那种统合状态一丝不紊到令人毛骨慷然的地步……女王蜂的存在是压倒性的,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的事故导致女王蜂死掉,蜂巢里的蜜蜂全都会像失去了生命的核心一般,全都开始不安。牠们已经陷入极度的困惑中,我也曾经看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群龙无首的族群。」 「那正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模样。看到同是雌性,却绝对不会独立生子、永远是母亲的女儿的蜜蜂们,让当时的我觉得很恐怖。」 赛米雅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听着艾琳的话,她的双颊变得苍白,下巴的线条锐利地浮现。 看着亚卢牠们的艾琳没有注意到赛米雅的表情,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一个巢里有多数个体生活的时候,父母的身边就会像这样,拥有压倒性数量的孩子默默地跟随,这样的形式才会导向安定。」 「王兽们也是,如果只是不让父亲和女儿,或是母亲和儿子配成一对这个理由,就能导致牠们不交配飞翔的话,连乌卡尔那种野生幼王兽都不会性征成熟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艾琳闭上嘴巴,就只剩下风吹过草的声音和亚卢与乌卡尔相互爱抚的声音。 「如果父母具有压倒性,」赛米雅突然说道:「多数的孩子就能安稳地生活,这种形式就能带来安定,对吧?」 艾琳叹了一口气,说道:「以被关在一个巢里生活的蜜蜂来说,大概是这样。但是,王兽应该完全不正常了吧。王兽猎人欧莱姆看见亚卢牠们之后说:那些家伙已经没办法在野外生活了。」 看着一面轻轻发出「咕、咕」声,一面舔着彼此的毛的年轻王兽,艾琳感觉到一股哀伤在胸口扩散。 「我也这么认为,在放牧场上生活让所有的王兽都一直像小孩子一样,就算牠们交配飞翔、生下小王兽,还是没办法完全独立,因为一直都是我们在喂牠们 第六章 家族的日子 1暖壶 灰色的天空中,有几条影子在飞舞。 雪云随风飘移,太阳时而从淡淡的云层边缘探出脸来时,那些影子就瞬时变成了光点,散发出锐利的光芒。当一直缓慢飘扬的竖琴声忽然加速,光点群随即一同改变了方向,急冲直上。 艾萨儿拨掉彷佛尘埃一般翩翩飘落在脸上的雪花,停下脚步挺直腰杆,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眺望着在空中盘旋的王兽们。 (两年……) 短短两年,艾琳已经把王兽训练到这种程度了。 一流汗,寒冷的空气便刺痛了肌肤。即使穿着厚重的衣物,寒气还是犹如渗进布里的水一般窜进来。站在覆满雪的悬崖上,抬头看着天空的艾琳,她应该从一大清早就一直待在这种寒冷之中了。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自从回到卡萨鲁姆之后,艾琳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她很少休息,只是一个劲儿地探索着王兽的生态,尝试了好多事,并且不停地训练着王兽。这让艾萨儿回想起还是少女的艾琳,当年为了光而废寝忘食的模样。 艾琳已经铁了心了吗? 在艾琳被大公召唤前的十一年之间,她没有一天不对该如何育成王兽感到迷惘,可是现在的她身上已经看不到那种犹豫了。 她是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破坏封印——过去王祖杰为了不让灾难发生而设下的严密封印。 艾琳现在正专注地盯着某个没有别人看到、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东西。即使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到最后会招致的结果,艾琳还是迎着风,继续往前走。 (这样走到最后,那个孩子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去呢……)艾萨儿颤抖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发着光的王兽们忽然开始降落了。 一只只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盘旋着降低高度,然后以艾琳所在的悬崖为中心,各自在悬崖的中间,或是崖上的雪原上着陆。 乍看之下,那些王兽好像只是随兴地降落,可是看在习惯这幅光景的艾萨儿眼里,她知道王兽的动作是有意义的。 最先在艾琳身边着陆的是光,接在光后面的则是埃格。接着,牠们的孩子们也都稍微隔着距离,依照年龄长幼成环状一一落地。 根据艾琳的说法,先降落的光一家子在放牧场里算是核心,拥有自己的地盘。后来才被带来的王兽们则是在光牠们已有的地盘外,再各自占领自己的地盘。而其位置关系和彼此的距离,据说就算离开放牧场也不会改变,所以即使来到这个峡谷训练场, 牠们仍旧维持同样的距离着陆。 不过,艾琳在长年观察下发现,牠们的地盘范间和野生王兽比起来小得多了。 (这种大型野兽,而且还是肉食性的,地盘应该相当大才对。) 可是,在不需要为了食物而持猎的保育场里,地盘的意义应该也会跟着改变吧。 王兽是聪明得令人惊讶的野兽,在状况改变的时候,牠们的适应力也很强。透过仔细观察新加入的王兽的行动,艾琳开始看出牠们是如何保持距离的了。 毫无疑问,王兽拥有自己的「语言」叫声、翅膀拍动的声音,牙齿和关节制造的声音等复杂的组合,就是王兽们的「语言」。现在,盘旋着降落的王兽们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最先降落的光发出了和幼兽时期相同的「沙沙沙」的撒娇声,低下头用鼻头磨赠艾琳的后背。 「不要这样啦……光。要是我从悬崖掉下去怎么办?」艾琳一面微笑,一面推开巨大王兽鼻头。在她的胸口前,无音笛正闪闪发光。 艾萨儿走近艾琳,突然注意到雪地上的足迹。那不是从卡萨鲁姆直接过来的足迹,而是绕远路穿过森林,来到这个训练场之后又折回去的足迹。 (哎呀呀……)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察觉艾萨儿到来的艾琳回过了头。 「您来了呀。」艾琳露出担心的表情走过来。「天气这么差,您还跑到这里来……」 「在这么恶劣的天候下来这里的,好像不是只有我喔——妳发现了吗?」艾萨见一边直起腰杆,一边挑起眉毛。 艾琳循着艾萨见手指的方向看去,注意到足迹之后,随即皱起眉头。 大概在小小的岩石阴影下躲了很长一段时间吧?只有那里的积雪特别浅。艾琳发现岩石上放着某个东西,便走了过去。 「上面放了什么东西?」 艾萨儿一说完,艾琳就回过头,摇了摇某个红色的东西。似乎是围巾。 「是我的旧围巾。」 艾琳走过来之后,把围巾围上艾萨儿的脖子。温暖的气息忽地包覆了自己,令艾萨儿吃了一惊。 「好温暖喔。那个孩子是不是一直围到刚才呢?」 艾琳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把一个小小的茶色陶器放上艾萨儿的手。 「喔,是暖壶啊。」 那是装着热水的陶器,在这个时期,老人们经常用布包着放在怀里。用围巾包着这个暖壶,大概是为了防止放在岩石上冷掉吧。 「那个矮冬瓜真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很可爱,才让人头痛呀。」艾萨儿又叹了一口气。 「关心妈妈是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样一直默默放任他偷跑来训练场好吗?这里不但有士兵监视着,这一带的森林又比放牧场深多了,连来的路上都很危险吧。」 「我是想叫他别这么做了,可是……」 杰西很寂寞。 他不像以前那样和父亲一起过生活,艾琳又一天到晚和王兽泡在一起,现在,他们也离开了镇上的住家,在王兽保育场的腹地内盖了房子,所以也没办法和邻近的朋友玩。 可是即使如此,在上学的时候,杰西还是可以跟学校的同学玩,暂时忘掉父母亲的事,只不过像现在这种学生们回家的时期,杰西只能和舍监卡里萨和学舍里的男性员工们相处,应该会孤单得不得了吧。 这个训练场周边受到许多士兵的严密监视,除了艾琳和艾萨儿之外的人都不准进来。然而,士兵们都知道杰西是艾琳的儿子,所以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话虽如此,考虑到杰西来看王兽训练的事情,要是传到王宫里去会导致什么后果,艾琳自然不能放纵他继续这样下去。只不过就算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一想到杰西的心情,艾琳还是怎么也无法开口斥责他。 「真是一对令人没辙的母子哩!先生也是一个样儿。」艾萨儿一面碎碎念薯,一面用牙齿咬掉了手套,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里的纸捆。 一看见那包东西,艾琳的心跳立即变快。交到自己手上的纸捆重量让艾琳感到雀跃。「在冬天结束之前,他会不会回来一次呢?」 艾萨儿的话让艾琳苦笑着歪了歪头。「唉,谁知道呢?」 「就是因为妳都不催他回来,他才会不回来啦。与其过度懂事,还不如叫他回来,这样子耶尔应该也会很高兴喔。」 艾琳的脸上浮现了暧昧的微笑。 看到这个微笑,艾萨儿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做出了「真是拿你们没办法」的动作。日头低落,原本还乘着风飞舞的雪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扎扎实实落下的雪。 「差不多该回去王兽舍了。」艾琳喃喃说着,把丈夫的信放进怀里之后,拿起了竖琴。 最初的弦声一响起,王兽们便一起将头转向这里。接着,当牠们听出真正开始演奏的弦声后,就彷佛被线牵引一般同时飞上微暗的天空,发出拍打翅膀的巨响,掠过艾琳她们的头上,朝着放牧场飞去。 「感觉真是整齐划一呢。」 看着飞走的王兽们,艾萨儿喃喃说道。 在光的王兽舍前和艾萨儿分别后,艾琳推开王兽舍的门,走了进去。 早就回到王兽舍的光和其他王兽,吃完多姆拉和最年长的学生们给的饲料后,正心满意足地整理着毛。 王兽舍中暗暗的,很温暖,虽然每天都彻底打扫,特殊的野兽臭味还是无法消去。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这种味道或许很不好闻,不过艾琳反而却在进来这里之后,才真正的静下心来。 不过,这间王兽舍的大小、形状,都和艾琳少女时期的模样大相径庭。从王宫派来的工人们把它改建成相当豪华、坚固的建筑物。饲料肉也是每天都送来充足的量,已经不需要像过去必须用芋头混合来增加饲料的分量了。艾琳一面听着光牠们发出的沉稳的理毛声,一面在王兽舍角落的壁炉前蹲下来,翻弄着埋住的火苗。看见木炭上出现火红的颜色后,艾琳便再添了些柴火。 当火苗开始舔舐木柴,艾琳就在壁炉旁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里的纸捆。拆开卷得紧紧实实、还按了封印的油纸,摊开纸捆后,密密麻麻的文字便出现在艾琳眼前。 艾琳叹了一口气,开始看丈夫写的文字。 充满耶尔风格的朴素文字写着这一个月来的日常生活。曾是真王硬盾的耶尔,应该很难融入誓言效忠大公的斗蛇众,不过这些辛苦的地方,并没有在书信中显露只字词组。 这两年来,他一直脚踏实地不停努力,渐渐地在大公的士兵们和硬盾之间架起了桥梁。在凯尔的协助下,耶尔从硬盾中选了几个有人望又心胸开阔的男人,先从和斗蛇骑士菁英中,也是思考方式比较开放的男人喝酒开始。耶尔的努力结果虽然很小,但还是确实地增长着。到了现在,这种喝酒聚会已经有几十个男人参加了。 耶尔会在不和他们交谈的情况下,看出一些必要的东西、提议整理好,拿去当作给真王陆下和大公阁下的建言。 他用着制作柜子时的那种沉静和韧性,一步一步地走着。另一方面,他也积极地着手改良斗蛇军。他在尤哈尔的手下计划创设新的斗蛇军,并将一步步的行动写在信里告诉艾琳。 耶尔不算是一个多话的人,不过却意外地不讨厌写东西。艾琳刚住进耶尔家时,她曾经想在耶尔外出的时候打扫房间,结果发现了多到几乎得用双手环抱的手札。虽然一边想着自己绝对不该偷看,艾琳还是按掠不住好奇心,费尽苦心把绑得紧紧的绳子解开,看了耶尔的手札。 那是类似手记的东西,上面写着耶尔辞去硬盾之后,他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活,令看着的艾琳都不由得感到心痛,实在无法停止,彷佛着迷般一直看下去。 不过看到手札中出现了自己的事后,艾琳就停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再看下去。 其实想看得不得了,可是这么做的话,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无法面对耶尔,于是便用颤抖的手把绳子绑了回去。烦恼了一个晚上之后,艾琳还是把自己偷看了那些手札的事情告诉了耶尔。她在说的时候非常紧张,很怕这会让他们的关系画上句点,不过耶尔却不太惊讶,也不太生气。他那副淡然的态度让艾琳吃惊,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生气,然而耶尔只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直到现在,艾琳还是不知道耶尔为什么不生气,即使当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艾琳心中还是有很多无解的「当时他为什么……」说不定耶尔心中也有这些问号吧?抱着多想无益的心情,艾琳再次把注意力移回信上,开始继续看着文字。 读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时,艾琳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昨天,带着罗蓝托付文件的密使来到公馆里。尤哈尔殿下把我召唤到他房间,告诉了我他儿子写的内容。那是非常令人诡异的内容。他说,拉萨并不是一个王国的名字……旅行到远东平原深处的罗蓝所描绘的拉萨,和艾琳原先想象的「王国」大相径庭。所谓的拉萨,是巫里希人的语言中「我们」的略称,正式说法是「拉萨﹒欧马?卡尔达」,意思是崇敬卡尔达的我们。 卡尔达是他们信仰的神明的名字,据说在远东深处还有祭把这位神明的神殿。而西巫里希和东巫里希这两大巫里希人的集团,则是为了将更有价值的东西献给这位神明而认真地互相较劲。 每隔五年,神明就会从天上将「喜悦之声」带给大地,这个声音就是宣告西巫里希和东巫里希所献上的功绩,哪一个比较令祂高兴。十几年来,神明多半都在称赞东巫里希的功绩,所以西巫里希人一直热切地希望献上显眼的功绩,好听到神明的「喜悦之声」。 罗蓝告诉他们,侵略以伊米尔为首的商队都市的频率激增,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罗蓝殿下写道:听完这些话之后,大家或许会觉得拉萨是一个狂热信徒的集团,不过请大家千万不要这么想。 确实,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模式都是基于对卡尔达这位神明的信仰,不过他们建筑的都市有多出色、买卖有多繁盛,都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大概绝对无法相信吧。 另外,他们的政治和组织的架构,也非常有效率。他们之所以能够接二连三地并吞周遭部族,据说就是因为他们主张即使不是巫里希人,只要接受卡尔达为神明,他们都愿意视对方为平等的伙伴。换言之,这才是拉萨这个名称的由来——「崇敬卡尔达的我们」…… 读到这里的同时,艾琳也回想起尤哈尔公馆的客房,那个面对中庭的宽敞窗户、深坐在椅子里美丽的克丽郎,以及占满一整面墙的大地图。指着位于遥远草原上的商队都市伊米尔,还有自己的故乡亚薛所在之处的罗蓝,那温柔而深沉的声音……那个时候所感岚觉到的世界之辽阔,彷佛从这封耶尔的信中冒了出来。 艾琳抬起脸,将视线移开信纸,转头望向王兽们。 在冬夜的微暗中,牠们巨大的身躯蛤曲成一团,看起来朦朦胧胧的,鼻子垂在胸口,很舒服的发出闻声。 只要一想到现在这个时候,那片遥远大地上崇拜着卡尔达神的人们,也正度过着冬天的夜晚,某种莫名的寂寥感就在艾琳的心底扩散开来。 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广阔呀!而在这广大的世界上,聚集了这么多想法不同的人们。 (战争) 一个宁静的想法突如其来地掉进了艾琳的心底,扩散开来。(应该不可能停歇吧……) 无论做了多少努力,花了多少功夫,在这广大的世界上,人们一定不会停止争斗吧。在艾琳看着光牠们的睡姿时,好早以前撒手人寰的那个女人开始在艾琳心中说起话来。 (杰,妳一定也有同感吧?) 让两千只王兽飞上战场的杰,对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本性,一定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妳还是没有就此停下脚步。为了王国的安定而操纵王兽,并想尽办法不让灾厄发生) 不让王兽们飞起来、不让王兽们繁殖——杰做的这些巧妙的约束手法,正在被自己一步一步地破坏,其结果所招致的光景经常在艾琳心中上演,不过艾琳已经无心停手了。 如果只想要让这个王国安定、维持平稳,杰想出来的策略可说是绝妙无比。但是时移世易,王国拓展,人民数量增加,和他国争夺领土的战事源源不绝的时代来临了,杰将斗蛇化为武器,交给亚曼﹒哈萨尔时所编织的美丽防护罩也开始出现裂痕。现在,杰编织的防护罩早已不成形状了。 从让他国见识到斗蛇这种精良武器开始,同时也是崩坏一点一点累积的开始。因为对于不用王兽也不用斗蛇,只用「人」当作武器的王国来说,拥有斗蛇军毫无疑问地是他们长 年的终极梦想。 只要怀抱着想赢过其他人、极尽所能地靠着比其他人好一点的条件活下去的冲动,人们就会不断地寻找打赢战争的方法。无论花上多长的岁月,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找出「轻易打败其他王国的斗蛇军的压倒性武器」…… (我找出了这项武器,并且告诉了执政者。) 艾琳凝视着黑暗的王兽舍地板。 掀开盖子的自己,该做的是什么——思考到最后,艾琳想到的唯一一条道路,现在她正步于其上。 (要是可以避免战争) 有时候,这个想法会突然涌现在她心头,并且每每让她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愿望。她甚至会想,战争其实就是人类这种拥有地盘意识的群居野兽与生俱来的无奈冲动。 只不过在这片漆黑的想法之下,艾琳还是感觉得到一丝朦胧黯淡的光芒停留在深处——她的心中浮现了反射着日光的闪烁河面下,迅速游过的小鱼的影子。那是艾琳以前看过的书中描写的小鱼。 靠着吃河底石头上的水草维生的小鱼——鲤亚,会为了确保自己要吃的水草而在几颗石头上占地盘,只要其他的鲤亚试图靠近,牠就会激烈地用身体冲撞对方,把对方击退。守住自己的地盘之后,鲤亚可以吃到充足的水草,体型也跟着变大、变强壮,所以守护地盘的力量又更强了。就这样,只有强壮的鲤亚能够存活下来。 不可思议的是,倘若河川的条件改变,鲤亚开始群居生态后,牠们就会不再拥有自己的地盘。而且,据说成群生活的鲤亚的体型也不会因此变小。 有可能是因为地盘意识消失,能够吃水草的范围变大,反而让更多鲤亚能够活下来——书上的这段话就像是河面上跃动的光芒一般,虽然微弱,但却成为寄宿在艾琳心中的透明亮光。 生物会改变。人们都因为固有的印象而不去了解人类和整个世界。等到艾琳能够这么想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能够走下去,就算在眼前的道路,只能看见潜藏着漆黑的云层。 艾琳拿着丈夫背来的信,低下头。 耶尔会这么详细地赘述拉萨的情况,是希望艾琳先作好心理准备吧。 去年年底,拉萨频繁地攻打这个王国的保护领土——某个东边的商队都市。如果是为了得到神明的称赞,那么四年后,他们一定会再次发起更大规模的战争吧,耶尔就是要告诉艾琳这一点。 拜在斗蛇军中的耶尔将现场的状况一一告诉自己所赐,艾琳非常清楚现在的事态是如何。指名道姓地写出某些土兵的真心话、指挥官们的想法,和现场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这些东西全都透过耶尔的信传达给艾琳。 不管怎么样,当艾琳非得让王兽们飞上天的那个日子来临时,自己会跟什么样的人一起上战场?耶尔是为了让艾琳感受到这些,才会这么频繁地写长信给艾琳吧。 艾琳非常思念耶尔,很想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 思念的情绪忽地有如烈火一般在艾琳胸口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彷佛被巨大的力量束缚住似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艾萨儿说自己太懂事了,可是艾琳却不这么觉得。在耶尔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艾琳发疯似的嚎陶大哭、责备耶尔。可是,在她察觉耶尔心中的想法其实和自己一样时,她才不得不死了心。 自从知道他们已经无法在苟安中生活的那一刻起,藏在自己和耶尔心中的「堤防」终于垮了。当他们为了平静安稳的生活而在心中筑起的「堤防」溃堤时,迎面而来的问题就是:只要他们不去面对自己背负的重担,做出决定,他们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艾琳知道,耶尔一直是背负着亡灵而活的,不管他是和家人一起生活、或是做任何事,过去被他亲手杀死的人们沉重的影子从来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 想要找出面对自己过去做的事,继续安心生活下去的心情,那是不管旁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止的想法……艾琳认为这就是耶尔怀抱在心中的东西。 (但是……) 耶尔希望能骑上斗蛇的理由,应该不只有这样吧。 每当艾琳读着这些频繁送来的长信,让她清楚了解这个王国现在所处的状况时,她便感受到另一个耶尔没有说出口的原因。 (他想要陪我待在我不得不身处其中的地方) 艾琳的手指住了脸。 (这样的话……) 杰西就太可怜了。 2幽谷拉火蚁 昨天晚上下的雪在小溪沿岸积了薄薄的一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湿岩石的黑色厂觉特别显眼。发出浓涛声流过溪谷的水冰得刺骨,不过王兽似乎一点儿都献受不到冰冷一般,仍旧把鼻头浸在水里喝着水。 天气很晴朗,日照明亮,让王兽们的毛散发出亮光。 晨间训练的时候,光降落在岩石区时因为积雪而轻轻地滑了一跤,好像伤到了爪子,现在牠正猛舔着爪子附近的地方。 「让我看看。」 当艾琳走近光的身旁,对牠这么说之后,光便乖乖地不再舔爪子,抬起脸来。爪子的根部有一个小小的裂伤,不过并不严重,血也已经止了。 「只是小伤呢。」艾琳微笑着抬头,光便撒娇似的发出哼声。白色的呼吸从牠的鼻头喷了出来。 和其他的王兽不一样,已经生过好几只王兽的光腹部上,可以从毛之间看见两个红褐色的乳头。只要光一回到放牧场,早就脱离哺乳期、已经在吃饲料的米娜还是会冲过来,撒娇地对光的乳头又吸又扯,所以乳头周围的毛还是乱七八糟的竖立着。 等到艾琳一离开,光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始舔爪子的伤口,然后,牠突然抬起脸来。光一面动着耳朵,一面凝视着艾琳背后的森林。 亚卢和埃格牠们也都抬起了脸,同样地看着森林。 「……?」 艾琳皱起眉头,朝着牠们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可是却没看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怎么了?」 就在艾琳询问的同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于是便闭上计嘴。她确实听到了——是小孩子的尖叫声! 「杰西?」 艾琳打手势要王兽们待在原地之后,便宜奔而去。毫无疑问,那是杰西的声音。他不停反复地叫着。 「杰西、杰西!」艾琳一面大声呼唤,一面扭着身子穿过树木之间,踩过被雪埋没的杂草,笔直朝着传出儿子惨叫声的方向跑去。 树枝刮过脸颊,可是艾琳却连流下来的鲜血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挣扎着穿过冬天的树林。就在感觉到杰西的声音在附近时,艾琳跌进了一个树木较少的空间。 杰西就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他发疯似的挥手、踢脚,在地面上打滚。看见爬满儿子身上的无数只红褐色的虫,艾琳发出了尖叫。 「杰西!」 是幽谷拉火蚁! 被幽谷拉火蚁赘到非常痛,要是全身都被声伤,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大概是察觉杰西的尖叫声了吧?监视兵拨开草丛出现了,看到眼前的光景,他们全都停下了脚步,彷佛结冻般动也不动。 在树上筑巢的幽谷拉火蚁接二连三地从巢穴中爬上树干,彷佛红褐色的水流涌向地面。 艾琳冲进了这群火蚁之中,她的脚、大腿、腹部、手和脖子,都彷佛碰到火扫一般,剧烈地疼痛,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抱起儿子,一边把他身上的蚂蚁拍掉,一边马不停蹄地冲向河川。 艾琳一面在雪上滑行,一面踉踉跄跄地冲进河里,对着儿子的耳朵大喊:「用力吸气憋住!」接薯,她便抱着儿子冲到河中间,猛然蹲了下来,从头 泡进如同冰一般的河水里。 艾琳踩紧脚步,以防被河水冲走,然后便像揉着见子的身体一般拍掉蚂蚁。 为了不让杰西无法呼吸,艾琳还站起身,好让杰西的脸能够露出水面,可是浑身无力的杰西仍旧紧闭着眼睛,因为浸在冰冷的水里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已经开始浮现红色的斑点了。 「杰西……杰西……」艾琳发狂似的摇着怀中的儿子,拨开贴在他额头上的湿头发,磨蹭着他的脸。 杰西已经开始浮肿的眼皮轻轻地睁开,不过过度的疼痛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听到从喉咙中发出的微弱呼呼声。 紧紧覆在儿子身上的幽谷拉火蚁也在冰冷水中的搓揉下一点一点掉落,可是艾琳还是愤怒地拍打着蚂蚁,把牠们从见子身上拨掉。 艾琳渐渐开始看不清楚杰西的脸,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眼皮也发肿了,不过她却几乎没有意识到全身燃烧似的疼痛。等到艾琳好不容易把儿子身上的蚂蚁都拍掉之后,她才抱着杰西的身体,脚步跟抢地走上河岸。 得尽快让杰西吃药才行! 艾琳抱着垂着身体的儿子,朝光走去。 这时,某个声音传来,是监视兵在询问该怎么办才好。艾琳连回答他们的余力都没有,就直接走近光,然后重新把杰西抱好,幸运的是,鞍座还装在上面,如果用这种冻僵的手指,根本无法把鞍座装上去。艾琳先把杰西的身体放在光的背上,接着自己也挣扎着爬上鞍座。 在艾琳一声令下,正扭过头看着这里的光从鼻子发出哼声,立刻猛然飞上空中。 艾琳连其他王兽有没有跟上来都没有确认,只是一个劲儿地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儿子冰冷的身体,试图让他稍微暖和一些。 咻咻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被蚂蚁盘到而变得冰冷的手指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艾琳连自己有没有抓住鞍座都不知道。 「杰西……杰西……杰西……」艾琳不停地在口中喃喃念着。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不断不断地念着儿子的名字。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艾琳压着儿子动也不动的身躯,不停地祈祷着。 * 杰西的哭声让艾琳醒了过来。 微亮的房间里,晨光从稍微打开的窗户中射了进来。 就在艾琳试图坐起身的瞬间,她也忍不住呻吟出来。无论是手臂、脚还是任何地方都像是被蜜蜂赘到的时候一样肿了起来,令艾琳感受到炙热的疼痛。 艾琳费尽力气睁开浮肿的眼皮,把手放在躺在隔壁床上的杰西的额头上。 高烧没有昨天晚上那么严重了,可是还是很烫,杰西的脸又红又肿,正无力地吸泣着。 「没关系,再过一会儿疼痛就会消失了,再等一下下就好了喔。」艾琳摸着儿子的头发,把自己的脸颊贴在杰西的脸颊上,柔声说道。 「妈……妈、妈。」 声音从杰西的口中流泄出来。 「喉咙,好干。」艾琳点点头。 「我现在就拿水给你。」 枕头旁边放了两个杯子,里面已经装好水了,大概是交萨儿替他们倒的吧。 艾琳拿起杯子,把手枕到杰西的头后面,稍微扶起他的身子,然后把杯子靠到杰西嘴边。杰西咕噜咕噜地把水喝下去。喝了冰凉的水之后,可能厌觉舒服了此)了艾琳让杰西躺回去后,杰西立刻就发出了平稳的轩声。 艾琳把手巾泡进放在旁边地板上的水桶里扭干,然后安静地擦拭杰西冒出汗水的脸。接下来,她一边小心不弄醒杰西,一边松开他的衣领,轻手轻脚地拿掉夹在他服下的布。被冷水浸湿的布已经完全干了。 艾琳再把那条布泡进水里,扭干,接着夹回杰西的服下。她虽然很想用冰块,不过这么一来就太冷了。身体是为了防止毒性入侵才发烧的,所以与其太冷,还不如像这样频繁地更换用水弄湿的布比较好。 在额头和脖子放上冰凉的布之后,艾琳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彻夜照顾他们的交萨儿回去学舍拿药了吗?家里没有人的气息,感觉非常安静。 从两年前开始住的这个家门口,建了一个士兵监视用的小屋,不穿过那里就没办法进屋,小屋里有两名监视兵常驻。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艾琳就会听到他们去准备早餐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体贴,艾琳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艾琳拿起另一个杯子喝水。冷水有如冰块一般,渗进了干燥肿胀的喉咙。就在艾琳厂觉到口中的药味时,她忽然回想起孩提时代的事。因为被蜜蜂严重声伤而发烧的时候,约翰叔叔喂她吃药,并且照顾她整个晚上。在感谢约翰叔叔的同时,艾琳也偷偷想着要是母亲能在身边就好了,那股胆怯哀愁的心情苏醒过来,令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艾琳用手指静静地拂过儿子通红的脸颊,在他身边躺下,然后一面用鼻子感受着亲生儿子的高烧,一面闭上了眼睛。 真是太可怜了。 进入卡萨鲁姆学舍就读的学生们,会在一开始就学习那一带的森林中有毒虫和蛇,年纪还小的杰西尚未入舍,也没听过这些说明,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幽谷拉火蚁。 (我应该告诉他的……) 悔恨刺痛了艾琳的胸口。明明知道杰西因为寂寞而经常穿过那片森林,潜入训练场,艾琳却还是满脑子都是王兽,连想都没想过儿子可能会碰到这种危险。 反正有监视兵,应该没关系吧,艾琳心中,其实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太依赖艾萨儿、卡里萨,和员工们帮忙照顾杰西了…… 艾琳叹了一口气,这两年,她一直焦急地赶着过日子。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和拉萨之间的战争而被派上战场,她一心希望能在那天来临之前解开招来「灾厄」的王兽生态的秘密,就算这个探求没能来得及,她也得训练好王兽,以避免最糟糕的事态发生||艾琳全都在想着这些事。 (但是) 和杰西一起活着的「现在」,也是无可取代的时候。艾琳微微张开眼,看着儿子的睡容。 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时间虽然很短,母亲倾注于自己身上的爱,以及一段段的回忆都成了至宝,直到现在都还在艾琳的心底。 (对这个孩子来说,我也是这样的母亲吗?) 艾琳轻轻地把额头贴在那小小的耳朵上,再次闭上眼睛。 3树木的奥妙 在一个风光明媚的春日里,小溪边的雪也已经消失,艾琳请艾萨儿帮忙代班训练王兽半天,带着杰西出门了。 「要在外面吃午餐吗?」 杰西一下子把便当顶在头上,一下子把便当抱在胸口,边走、边抬头望着母亲。被火蚁赘伤的地方结的痂已经脱落了,只留下些微的痕迹。 「对呀,今天我们就在训练场的河岸边,一边生火、一边吃午餐吧。」 「哇妈妈,妳怎么了?」 杰西挑起眉毛。 「什么怎么了?」 「因为妳总是很忙啊,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一起吃午餐了耶!妳是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变可爱了吗?」 「嗯……对呀,妈妈稍微反省了一下啦。」 艾琳露出苦笑。 杰西哼了一声。 「稍微喔?算了,好过完全没有啦。」 即便杰西带着一副神气的表情这么说,他的嘴角还是露出微笑,开心得不得了!他把鼻子凑近便当。 「便当里面是什么?这不是法稞的味道耶。」 「等到中午你就知道了,把那个给妈妈,在中午吃饭之前, 妈妈想让你看一个东西。走进森林之后,你还是把两只手都空出来比较好喔。」 艾琳伸出了手,不过杰西却固执地不肯把便当交出去。 「别开玩笑了!在森林里走路,我比妈妈习惯一百万倍!妈妈才应该把两只手空出来哩!今天可没有光载妳喔。」 杰西把便当顶在头上,宛如脱兔一般冲了出去,轻巧地跳过树根,跑进了森林里。 「慢点、慢点!不可以甩便当,汤会洒出来喔!」 艾琳对着如同猴子一般矫健的儿子的背影喊着,跟着走进森林。 穿过长满新芽的树木之间,从树枝间隙洒下来的日光彷佛变成了明亮的绿色一般,走在前面的杰西的头发和后背,也都染上了绿色。 「杰西,等一下,不是那里啦!」 艾琳叫住不停在林间小径上前进的儿子。 「咦?不是要去训练场的河岸吗?」杰西回过了头,露出讶异的表情。 「是啊,不过妈妈不是说,要先让你看一个东西吗?」 把手放在蹦蹦跳跳着跑向自己的儿子头上,艾琳指着右边依稀可见的兽径。 一瞬间,杰西的脸上便蒙上一层阴影。「咦……要走那里吗?」 森林小径的路幅很宽,不过在半路上会有陡坡,艾琳指的兽径虽然很狭窄,但是在没有积雪的时候,还是这里比较好走。冬天时,杰西为了潜入训练场而走的这条兽径,非常接近那片有火蚁窝的草地。 「对呀,你不敢去吗?」 艾琳一露出微笑,杰西便生气似的嘟起嘴巴。 「我才不怕哩!反正我一天到晚走那里。」 艾琳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拍了他的背一下。 「那就走吧!」 和前一秒截然不同,杰西开始踩着无精打采的步伐前进。看到儿子这副模样,艾琳不由得笑着跟在他后头,气定神闲地走着。 走到接近幽谷拉火蚁窝的地方之后,杰西的脚步便更加缓慢了。 「之前啊,就是那个,冬天的时候……」杰西小声说道:「我看到兔子了,那只兔子好漂亮,全都是白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雪块哩,结果牠突然跳起来,我才知道是兔子,然后我就追着牠跑了。」 杰西一边用手比着兔子跑步的动作,一边回头看着艾琳。 「结果,我拨开草丛之后,就突然到了一个没有树的地方,我滑了一跤,撞到了那棵树。就是那棵有巢穴的树。」 艾琳点头,拨开了杰西手指的草丛。 「妈妈,太危险了啦!」 艾琳听到杰西尖锐的声音,一面压开草丛做出一条路,接着回头看向儿子。 「没关系,慢慢跨到这里来。」 杰西板着脸看了母亲一会儿,最后才走了过来。 「把便当给妈妈,不要着急,慢慢地走到草地上,站在那片草地的边缘。」 杰西听话地把便当交给母亲,用小小的手抓住杂草,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站在草地上。艾琳站到儿子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那边那棵树,就是火蚁的巢穴吧。」杰西看着笔直耸立云霄的树,点了点头。 「杰西,看了那棵树之后,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它和其他的树木有一点点不太一样喔。」杰西皱起眉头,凝视着树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过微暗森林的关系,这片草地看起来特别明亮。那个巢穴和那棵树都沐浴在阳光下,树皮看来就像发出了白色的光芒。在那片,白色的树皮上,某种类似尖锐的刃物割过的漆黑痕迹从上方蔓延一直到下方。 杰西抬头看着母亲。 「有裂痕喔?」 母亲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目光,挑起眉头。 「就只有这样?如果是裂痕的话,其他的树上也有喔。」 杰西嘟起嘴巴,重新仔细端详着树木。和其他树木不一样的地方? (是种类不同的意思吗?可是,应该不是这个吧,那是什么呢?) 杰西不停地思考着,可是想不出来句。但如果直接跟妈妈投障,说「我不知道」的话,他更不甘愿。 「嗯……嗯……」杰西一边沉吟,一边比较着有巢的树和周围的其他树木。「嗯……看起来好像比其他的树亮耶……」 当他这么喃喃说完,母亲便露出了微笑,她摇了摇儿子的肩膀。 「就是这个喔!你觉得这棵树看起来为什么会比其他树木明亮呢?」 「是因为太阳公公的光全都照在上面吗?」 儿子皱着眉头,歪了歪头。 「对!那么,为什么太阳公公的光全都只照在这棵树呢?」 「因为附近都没有树啊,这片草地上就只长了这棵树嘛。其他的树啊,旁边树木的树枝都那么多、那么繁茂,才会没办法照到太阳公公的日光啦。」 「非常正确!」艾琳点点头,离开儿子踏上了草地。 杰西慌慌张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妈妈!」 「放心啦,你踩着妈妈踩过的地方来这里。」 等到杰西摄手摄脚地踩着草地走近之后,艾琳指着附近树木的树枝。 「你看,叶子怎么样了?」 杰西抬头看了之后,发出「哇」的一声。 「哇,好厉害喔!看起来跟网子一样,那是什么?哇!全部都是这样!这一带的树叶全都被虫啃过了!」 有被虫咬过,变成网状的树叶,也有新芽几乎完全被吃光的树枝。太阳光透过了被虫啃食过的叶子,看起来就像是叶子发出了点点光芒似的。 「幽谷拉火蚁是不只吃虫,也吃树叶的蚂蚁,吃得非常凶喔!所以巢穴周围的树木上,不管是新芽还是叶子,都会像这样被咬散。这种树木要是没有树叶就没办法活下去,没有新芽长出来,树也不会成长,到最后树就会枯死……这里倒掉的树木,也全都是这样枯死的喔。」 艾琳用指尖戳了戳埋在青苔和土里的倒木给杰西看,和活着的树木不一样,看着被踢了之后,也只发出模糊闷响的倒木,杰西皱起了眉头。 「好过分,幽谷拉火蚁真是一群恶劣的家伙!」 艾琳摇摇头。 「但是,那棵有巢的树木一定会感谢幽谷拉火蚁的。」 「咦?」 「因为拜幽谷拉火蚁吃倒其他树木所赐,那棵树才能沐浴在日光下,尽情伸展枝桠,长成现在这么高呀。」 「啊……」杰西张开嘴巴,凝视着那棵有巢穴的树木。 少量的红褐色火蚁在其上进进出出的那棵树木,确实枝桠繁茂,看起来好像很舒服似的全都沐浴在日光下。 「火蜡有好几种!不过几乎所有火蜡都栖息在更南边、雨水更多的潮湿森林中嘘。道种森林的树木苍郁、枝桠茂盛,所以对树木来说,能够照到多少日光,是它们能成长到什么程度的重要关键。如果有火蚁栖息,周围的树木都被吃倒了,这棵树木才能健康地成长……」 艾琳让穿过树枝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瞇起了眼睛。 「幽谷拉火蚁是少数在会积雪的寒冷地区筑巢的火蚁,但是跟其他火蚁一样,会把周围的树木吃掉,把筑巢树木的周围变成日照良好的草地。这么一来,对幽谷拉火蚁来说一定也会很惬意吧——毕竟很温暖。」 杰西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树木裂缝附近蠢动的火蚁群,最后突然说:「好像军队一样喔,牠们一定是把那棵树当作自己的阵地,然后唰~地攻占周围,拓宽阵地的啦!」 艾琳挑起眉毛,年幼的儿子说出这些话,确实让她觉得很惊讶,不过对于经常在后 巷玩打仗游戏的男孩子们来说,这或许是第一个浮现在他们脑中的联想吧。 「真的是这样呢,无论是火蚁还是人类,都会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舒服而铲平周围哩。」艾琳这么说完之后,杰西点了点头。 「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很强的家伙全都变成自己人,这样子就会赢了。那棵树的运气超好的,有很强的虫帮它撑腰。」 「不是连气好,是树自己把运气引过来的喔。」艾琳微笑。 「咦?」 「那棵树呀,里面储存了甜甜的树液。幽谷拉火蚁是被树液吸引,才在那棵树上筑巢的喔。」 杰西瞪圆了眼睛。 「用饵吸引喔!那棵树真是跟波奇一样的家伙哩!」 「波奇?」 「嗯,他是法稞店老板的儿子啦,他叫他妈妈帮他烤薯谷啊,然后就说要把薯谷给大家吃,增加自己的同伴,所以才会百战百胜。我好想赢波奇一次喔。」 杰西一边用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一边抱怨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他的表情突然变了。 「但是……为什么只有那棵树会流出那种树液呢?太不公平了吧!其他的树木为什么没有呢?可以诱惑幽谷拉火蚁的树木对上只能挨打的树木,这种一开始就知道鹿死谁手的感觉,好讨厌喔。」 杰西抬头看着艾琳。 「喂,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呢?」 「妈妈也不知道耶,可是呀,树木存活下来的方法,并不是只有依赖幽谷拉火蚁而已喔。比方说,这棵树开了花之后,会长出很甜的小果实,那是小鸟很喜欢的果实,所以就会一直飞来啄,把种子一口吞下去。这么一来,你觉得种子会怎么样呢?」 艾琳轻轻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 想了一会儿之后,杰西咧嘴一笑。 「变成大便排出来!大便,大便!」 艾琳敲了一下呵呵大笑的儿子的头,自己也笑了。 「你们这些矮冬瓜,怎么会这么喜欢大便呀?不过,你答对了喔。」杰西露出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变成大便对这棵树来说没什么好处吧?」 「怎么会!被大便包住的种子掉到地面上,就变成被包在肥料里了,种子会顺利发芽、长大,这棵树让小鸟帮忙运送自己的小孩,在各个地方发芽成长喔。」 杰西睁大了眼睛。 「哇!真聪明!」 但是一说完,杰西忽然陷入了沉默。他咬着嘴唇,眺望着周遭的树木。 「怎么了?」 「嗯」杰西沉着脸,喃喃地说:「我觉得有点恶心,我一直以为树什么都不会想,可是只要一想到它们会做这种事,我就觉得……有点恐怖。」 微风吹来,摇曳了树枝。抬头看着摇动的树枝,杰西缩了缩身子。艾琳用手臂圈住了儿子的后背,轻轻地抱住他。 「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妈妈也这么觉得喔。」 「真的吗?」 「嗯,妈妈当时觉得,树木、昆虫、小鸟和野兽,搞不好都跟我们一心想的完全不同,不会思考、不会说话的树木为什么会吸引小鸟来帮忙运送种子?昆虫又为什么会保护自己?这是偶然,还是树木自己造成的?如果真的是树木自己造成的,它们又是怎么办到的?」 艾琳一闭上嘴巴,树叶摩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时而,小鸟们嘈杂明亮的明啾声会穿过树枝,从某处传来,不过连这些声音都几乎要被静谧给埋没了。 艾琳一面用胸口感受着儿子温暖的身体,一面从树枝的间隙眺望着天空。 「妈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些事情全都想知道,所以看了很多书,做了很多调查……妈妈认为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完全了解这些事情的真相……」 艾琳把下巴抵在儿子被日光晒得很温暖的头发上,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但是呀,杰西,那一天是不会来到妈妈身边的。」杰西转过脸,想要看向艾琳这边。 「为什么?说不定会啊。」 这个声音中隐含着某种不安的戚觉,让艾琳不假思索地用力抱紧了杰西。 「世界太大了……」艾琳喃喃地说:「人类非常渺小,所以一个人是无法看见全部的。但是,人类拥有语言,能够把自己发现的东西告诉其他人。」 将下巴抵在儿子头发上的艾琳继续说道:「以前有一个名叫托奇马的兽医,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不过他写的书上说,栖息在南部湿地的一种名为卡瘤的水生毒蜥蜴,是因为浸泡卵的水温不同而改变性别的。」 「为了调查那种蜥蜴霉的解毒方法,他做了长年的观察,然后偶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因此只简短记述了几行带过,可是就是看了这几行字,妈妈才发觉斗蛇卵的性别也是因为温度改变的。」 艾琳看着天空,淡淡地接着说:「人的一生很短,可是人有很多,所以就算只是一小片碎片,只要有东西流传下去,就会成为后世的某个人的大发现……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就在很多看都没看过的人的生命之后,而我们的生命之后,也会有更多的人继续活下去……」 杰西似懂非懂地默默听着。 (就算听不懂也没关系。) 孩提时代,母亲说的很多事情,艾琳都是摸不着头绪地听着。但是即使如此,到了很久之后,那些留在耳朵深处的谈话片段还是会突然一闪而过,让艾琳想起在遥远他方的母亲。 艾琳对杰西悄声说道:「想象一下火把的火,杰西。火把的火只能照亮自己周围,可是要是有很多人跟火把借火,把火传下去的话,就可以看到广大无边的世界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对吧?」艾琳把下巴放在儿子的头上,看着迎着春风摇曳的树木说: 「妈妈呀,就是想变成那种人——将火把的火传下去的人喔。」 4杰西的梦 「哇,这是什么!」杰西在营火旁边拆开紧紧包着便当盒的一层层油纸,看见便当里的东西后,他大喊道:「这是叶子嘛!妈妈,妳用叶子包便当喔?」 看着闪闪发光的大绿叶,杰西双眼圆睁。 「啊,小心一点,里面的东西会滑出来啦!要平放在膝盖上。」 杰西赶紧听艾琳的话,把双膝并拢,将大大的叶子包平放。接着,他开始用小小的手指费心将绑着叶子包的细绳拆掉。由于沾了酱汁的关系,绳子很滑,好像很难拆,杰西正在苦战中。 「妈妈,妳做了什么呀?也太麻烦了吧!」杰西碎碎念着,等到好不容易把叶子包打开的时候,他又大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这是肉吗?肉下面的是米?」 「对,这是米饭喔。不是用煮的,所以味道可能会不够重,你先吃吃看吧。」 艾琳边笑、边把筷子递给儿子。 杰西把切成容易入口大小的猪肉放进嘴里。 「唔……唔……」 酱汁差点从杰西的嘴角流下来,害得他赶紧一边用手指抹掉,一边又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别着急,呒下去之后再说。」 杰西用力点点头,然后把肉吞了下去,接着「时」地吐了一口气,露出满面的笑容。 「赞!超赞的!」 「要说好吃,真是的,你真没规矩。」 「没关系啦,真正好吃的时候,大家都会说『赞』啊,这个肉超软的耶!」 艾琳看着一边说、一边夹起另一块肉的儿子,伸手拿起叶子包。 「配着饭一起吃吃看。」 杰西听话地把肉和饭一起放到嘴里之后,眼睛瞪得更大了,表情就像双颊塞满了树果的栗鼠一样,猛点头说好吃。光是看到那张 脸,艾琳就厉觉到温暖在心中扩散开来了。 艾琳说:「猪肉是先用味尝酹过的喔,这个叶子则是拉柯斯的树叶,味道很不错吧?」杰西再次点了点头。 「妈妈是在猪肉上面放上拉柯斯的甜果肉和图伊,用叶子包起来拿去蒸烤的喔。不过这个叶子会弹开来,所以妈妈是用别的叶子包的。」 看着便当里面的东西几乎一扫而空,杰西已经可以用单手吃饭的时候,艾琳才一起把猪肉和米饭送进嘴里。被拉柯斯的果肉和图伊的辣味腌过的肉,还有沾上这些酱汁的米饭都非常好吃,是艾琳熟悉的味道。 「这个呀……」艾琳说:「是很早以前,妈妈的妈妈做给妈妈吃的料理喔。」 「那个以前是斗蛇兽医的妈妈?」杰西挑起眉毛。 「对,在大公领地是很常吃米的。」说着这些话的同时,艾琳把差点儿顺口溜出的许多话语吞了回去。 要说母亲的事,对这个孩子来说还太早了,拥有雾之民血统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母亲会选择沉默接受处刑,要说这些事都还…… 艾琳用手指拿掉了黏在儿子脸颊上的饭粒,顺便戳了儿子的鼻头。 杰西板起脸来,用力地甩开头。 「吼!不要做这么幼稚的事啦,妈妈!」 艾琳笑着,赶在酱汁沾到杰西的衣服上之前,从儿子膝盖上将空空如也的便当拿走。 这种料理虽然好吃,不过美中不足的就是酱汁会沾得手黏答答的,两个人走到小溪旁洗手。 艾琳把手,巾递给杰西,同时指着放在河岸上的袋子。 「袋子里面有秋苦果,去拿过来。」 「为什么要我去?明明是妈妈比较近吧。」 即便不服气地这么说,杰西还是跑到袋子那里去,从里面拿出了两颗成熟的秋苦果,接着快步跑了间来,把其中一颗交给艾琳。两个人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开始剥秋苦果,剥掉成熟的红色果皮后,甘甜的香味便飘散出来。阳光大量地洒在河岸上,让河岸明亮又暖和。 「喂,杰西。」艾琳一面剥着秋苦果的皮,一面说:「前天爸爸写信来了,对吧?」「嗯。」 「那封信里呀,问到了你的未来计划喔。」 「未来的计划?」 杰西眨了眨眼。 「嗯,你今年就满十一岁了吧,是时候想想接下来的计划了喔。如果是你的话,可以选择的道路比其他工匠的孩子们多一些。毕竟爸爸是斗蛇骑士,你要是想晋升到武士阶级,也有晋升的路……」 即便心里最不希望儿子选择这条路,艾琳还是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这么说。 杰西皱起眉头思考。 「当然,你也可以像居住在城镇上时的爸爸一样,变成一个民艺工匠。选择这条路的话,你就差不多要去拜一个好的工匠为师,开始工作了。虽然分开住会很孤单,可是所有的工匠子女都是这样,你的餐费会由师父出,爸爸妈妈则会帮你存好未来独立时的费用。」 杰西瞥了母亲的脸一眼,妈妈希望自己怎么做呢?他在想:不知道母亲的脸上会不会露出这个答案。 但是,母亲的脸上只有微笑而已。 (民艺工匠吗?) 白木木片那几乎要钻进胸口似的芳香在杰西的鼻子内苏醒。 杰西非常喜欢看父亲用倒刀利落地削木板,做出一个漂亮柜子,他也曾经拿了不要的木屑,自己做小玩具。他觉得成为跟父亲一样的大人,是相当酷的事。 而且,餐费确实也是一个考虑,住在下町的朋友们全都已经出去工作了,只有自己还跟个小鬼一样让家里养,这令杰西觉得莫名的丢脸。可是,一想到要和母亲分开生活,杰西压根儿不愿意,可是无法离开母亲,就是自己还是小鬼的证据。还是像朋友们一样出去工作,成为跟父亲一样能够一肩挑起重担的男人比较帅。 杰西想象一下成为民艺工匠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怎么样都觉得无法接受,应该说,他觉得不太对。 这个时候,某个移动的东西钻入杰西的眼角。他转过头,发现一只卡纳囚罗正要爬上自己旁边的岩石。卡纳囚罗有着一身漂亮的七彩颜色,扭动的后背上,看起来彷佛有光在流动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晒太阳的缘故,卡纳囚罗爬上了日照良好的岩石上之后,便把鼻头对着太阳,一动也不动了。 「妈妈……」杰西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斗蛇也会晒太阳吗?」杰西转头一看,发现母亲也看着卡纳囚罗。 「会喔,天气好的时候,牠们会在河岸上做日光浴。」母亲说完之后,转头看向杰西。 「卡纳囚罗和蜥蜴,和人类、王兽之类的野兽不一样,体温会随着周围的温度变化。所以只要变暖和,牠们就会变得很好动喔。」 「哇!」杰西吃了一惊。 「那斗蛇也是这样吗?」 「斗蛇也是,和人类或王兽比起来,斗蛇比较容易受到周围的温度左右,不过牠们的体温不会像蜥蜴或蛇随意改变。」 「喔。」 杰西小声回应。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像小泡泡一般,从他的心底浮了上来。 「妈妈,我想变得跟妈妈一样。」 「跟妈妈一样……意思是说你想当兽医吗?」 艾琳眨了眨眼睛,看着对自己说出的话露出困惑表情的儿子,反问道。 「嗯……是兽医吗?嗯,好像是这样没错……」杰西欲言又止地把视线往上移以小声地说:「我可以说实话吗?」 艾琳点点头。 杰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有如下定决心一般说:「我啊,想要变成像妈妈一样的王兽使!」 艾琳不由得认真地注视着儿子,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戳进了自己的胸口。 这个孩子是在哪里学到王兽使这个字的?第一个浮现在艾琳脑海的想法,就是监视兵或某个教导师用了这种说法。接着,说不出口的复杂思绪便在她的心中扩散开来。 这个孩子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和王兽生活在一起,看着母亲自在操纵人们以为无法亲近、人见人怕的巨大野兽,他会想要跟母亲一样试着操纵王兽,也是很自然的事。小时候的艾琳也很崇拜母亲,母亲总是带着平静表情抚摸人见人怕的斗蛇,看起来真是帅极了。 艾琳找不到能说的话,只好一直注视着儿子,蚀骨的恐惧布满全身,连艾琳都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铁青。 (这个孩子要是选择进入卡萨鲁姆学舍就读,他一定会走上我这条路的……) 说不行好了,顽固地禁止他好了!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才是最好的——艾琳这么想,但另一个想法也随之浮现,告诉她不能这么做。 这个孩子的人生是属于他自己的。只要想到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祈求和王兽们接触,从这样的接触中得到的东西又是多么美妙,艾琳就不想强迫杰西放弃。 和王兽接触是怎么一回事——除了极度的喜悦之外,还会招致多么不祥恐怖的事情?走上这条路的人背负着多重的担子——艾琳想要把这些事情毫无保留的告诉这个孩子之后,让他自己判断。 可是,要让这个孩子理解这些事情,还太早了…… (不要着急,慢慢来吧。) 好好守护着这个孩子的成长吧!然后再好好思考该如何告诉他。 「杰西。」艾琳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成为兽医,就得为了进卡萨鲁姆学舍就读,学很多东西。去镇上的幼学舍上学太远了,所以妈妈就直接教你吧。」 杰西稍微把身子往前倾。「妈妈!我要……」 艾琳迅速地举起手,打 断了儿子的话。 「操纵王兽——绝对不可以再说这句话了,杰西。」 「为什么?」杰西吓得缩起肩膀。 艾琳直视地看着儿子,平静地说:「就算妈妈说了为什么不准你说这句话,现在的你也听不懂吧?」 杰西彷佛被挫了锐气一般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是不能说。」 这么说的同时,艾琳的耳朵深处突然传出了母亲的声音——那个曾经在过去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的,母亲的声音。 艾琳的表情略微扭曲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年幼的儿子说:「认真学妈妈教你的东西,自己思考看看,杰西。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懂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懂妈妈现在的心情」 艾琳凝视着一脸严肃的杰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才平静地接着说: 「你决定好要走哪一条路之后,就告诉妈妈。不用着急,慢慢想好之后再作决定。」 三天后的晚上,杰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来到正在铺床的艾琳旁边,用坚定的声音说:「妈妈,我决定了,就算妈妈说不行,我也想和亚卢牠们在一起。所以,我想变成跟妈妈一样的兽医。」 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他的眼中浮现出强而有力的光芒,无论艾琳说什么,在他能够接受之前绝对不会改变意见的顽固,写满了整张脸。 要是在这里答应他,这个孩子最终一定也会踏上自己现在走着的道路吧。可是即使如此,艾琳还是想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安静的热潮在艾琳心头扩散。 在此之前,她一直努力地试图拨散深雾,照亮这个孩子前方的道路。再努力把雾拨散吧,好让这个孩子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能够看清楚路的前方是通往何处。 这个孩子打从心底爱着王兽,只要有这份心意当蕊芯,在这个孩子成长、看清许多事情之后,一定能够正确无误地理解问题核心的。那个时候,再和这个孩子聊聊吧!站在同一条路上,看着同一片风景。 艾琳看着儿子,露出微笑。「那就写封信告诉爸爸你的决心吧。」 「嗯!」杰西的眼中立即浮现了明亮的神色。 艾琳拿掉了脸上的笑容,静静地说: 「从明天开始,妈妈就要盯着你读书了喔!杰西,『入舍试验』可不简单,全国的小孩子都会抱着非进卡萨鲁姆不可的决心来参加,所以能不能成功入舍,就要看你自己了。如果落榜的话,你就只能去工作,要作好心理准备。」 杰西咬紧嘴唇,点点头。 5无声之声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撞上了艾琳的额头,害她突然醒了过来。风撩起了她的头发,光脖子上的毛摇曳着,艾琳看见了遥远下方的绿色森林连成一片。 艾琳心一凉,睡意全没了,她呆呆地摸着额头上逐渐成形的包。 在飞行训练的时候打瞌睡,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能是她太疲劳的关系吧。训练王兽、做研究的同时,艾琳已经带领杰西读书一年了。 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中,还得做好全部的事,真的很吃力,有时候会像被睡眠吸进去似的睡着,只不过,她想都没想到居然会在骑着光的时候打瞌睡…… (得增长睡眠的时间才行……) 不多想想时间的安排,要是把身体搞坏,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可是就算身体吃不消,和杰西一起度过的夜晚还是无可取代的,在儿子身旁教导他,就能更了解他。 但是,教杰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最头痛的就是杰西并不会对艾琳的指导照单全收,他对事情的看法很奇特,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之前非常冥顽不灵,就算艾琳想教,他也拒绝学习。 (就算考进学舍了,要教这个孩子的教导师们一定也会很辛苦吧,其他的学生们搞不好也会觉得他很烦……) 即便这么担心,艾琳看着杰西的时候,还是会从他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有种不可思议的风觉。仔细想想,约翰教自己的时候真的很有耐心。 回想起皱着眉头问着「为什么」的杰西那个招牌表情,艾琳忽然看向了光。 记住讯号、照着命令飞翔的光从来没有问过艾琳:为什么?命令牠做不喜欢的事时,牠会顽固地不肯听命,可是却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我非得这样飞不可?」虽然牠也会做出「要这么做吗?」的询问动作,或是发出叫声,但是王兽是不会问「行动的理由」的。 (如果光问我的话……) 如果他们可以讨论这种事情的话。艾琳想过好几次,甚至还思考过方法,只是直到现在,她还是找不出讨论这么复杂事情的方法。 就在艾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飞翔时,她突然发觉周围变得模糊不清。 (雾?) 厚厚的云层覆盖住天空,日光也被遮住了。从刚才开始,艾琳就一直感觉到寒冷与阴暗,现在不只是多云,连周遭都开始被敌雪般的白雾给包围了。 艾琳沉下了脸。 (怎么办,不过再飞一会儿应该就能抵达「列柱岩石区」了……) 「列柱岩石区」是一个地形奇妙的山谷,里面布满了耸天奇岩,形状就像是连接了天地的柱子似的。今天,艾琳原本打算训练王兽保持队形在岩柱之间穿梭飞行,所以才会叫光牠们朝「列柱岩石区」飞,可是要在雾中的岩石区飞行,太危险了。 艾琳正烦恼着,雾却仍然不断变浓,彷佛漩涡一般缠住了光的身体,前方变得彷佛被白云覆盖一般,看看旁边,艾琳甚至连理应飞在旁边的埃格都看不见。 (回头吧!) 这么决定后,艾琳拿起竖琴,就在这个时候,光突然挥动翅膀转过身。 「啊!」 艾琳的身体被这么一甩,手上的竖琴也飞了出去,撞上鞍座弹了起来。要是上面没有绑绳子的话,大概已经掉到下方去了吧。 艾琳慌张地单手用力抓住鞍座,另一只手则探寻着竖琴。她一边感受着发寒的背脊,一边用眼睛看着切过风迅速飞行的光。 这一刻,某个东西拂过了艾琳的脸。艾琳觉得有个类似小波浪的东西拂过自己脸颊,这一瞬间,光又用力地甩动了身体,翅膀掀起的风驱散了雾气,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细微的裂绘中闪进艾琳的眼里。 艾琳倒抽了一口气。 (是岩柱!) 他们已经来到「列柱岩石区」了!虽然因为雾气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现在确实在岩柱中飞行!什么都看不见,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会撞上岩柱都不知道。 艾琳颤抖着嘴唇,大喊:「光,向上!向上飞!」 非得飞到岩柱上方不可! 艾琳大声地弹奏竖琴,好让其他王兽也能听到,然而就在她想要告诉牠们提高飞行高度的那一剎那,身体又再次被狠狠地甩了一下,害得她的肩膀差点脱臼。这时,在快要靠近头部的地方,好像擦撞到什么东西。 艾琳想也不想就把脸往上抬,睁眼一看,黑色潮湿的岩石就在头部上方,光正在这凸出的岩石下方飞行着! 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的艾琳不知道该如何下指示才好,只能死命抓着鞍座,以防被甩落。向上飞——光大概试图遵从艾琳最后的指示吧,牠开始提高飞行高度。 岩石冷不防地出现在雾中,不过光却完全没有撞上,牠利落地闪身,漂亮地穿过岩石之间。 在艾琳完全任由光,自由飞翔的期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光在看到岩石之前,就已经先扭转身体了。光扭动身躯之后,岩石就出现在眼前,简直就像是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岩石和自己的距离似的 ,光和岩石隔着一定的距离,在其间穿梭。 艾琳看不见其他王兽都在什么地方飞行,不过她们好像也都同样避开了岩石,艾琳完全没有听到任何撞上岩石的惨叫声。 (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艾琳用全身去感受光的动作,就在她绷紧神经感受的时候,艾琳注意到在光扭动身体的前一瞬间,牠的耳朵先动了!而在光动耳朵之前,某个东西就先碰上艾琳的脸。当艾琳感觉到那个类似小波浪般的触戚之后,光的耳朵立刻就动了,然后便做出了回避岩石的动作…… (风?) 光看出了风的动向吗?不,牠看起来更像在听什么。 艾琳竖起耳朵,但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光究竟在听什么呢?无声之声——这句话突然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 这个时候,周围忽地亮了起来,他们飞到雾上面了! 在犹如飞到云层上方一般明亮的天空下,艾琳看见保持着一定距离飞翔的王兽们全都跟在后面,鼠到不寒而栗。王兽和人类不一样,牠们或许可以靠着肉眼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测量彼此的距离也说不定。 艾琳无声地凝视着牠们闪闪发光的身姿。 6杰西入舍 举行「入舍试验」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就非常热。 已经考上的孩子们全都带着好消息回到了故乡,准备进住宿舍的手续,到了秋天之后,他们才会再回到卡萨鲁姆迎接「入舍典礼」 艾琳一如往常地把王兽们放出来,打扫王兽舍,但是现在,她却无法不想着正面对着书桌、进行「入舍试验」的儿子。每当杰西不擅长的地方接二连三地在艾琳脑中浮现,艾琳就觉得心头一紧。 「入舍试验」落榜,离开王兽成为工匠过生活,或许能让杰西的人生安稳一点,不过看着一心只想和王兽们待在一起,并为此拚命学习的儿子一路走来,艾琳现在已经忍不住希望他能考上了。 听到钟声传来,艾琳猛然停下了扫地的手。那是结束的钟声,接下来,教导师们就会全体动员进行评分。几年之前,这还是艾琳每年都得做的工作,因此她非常清楚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艾琳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在杰西来告诉自己结果之前都要像平常一样工作,然而一听到评分结束的钟声响起,坐立不安的她还是离开了王兽舍,朝学舍的方向跑去。 在学舍阴暗的玄关用擦鞋布擦拭肮脏的长靴时,艾琳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膝盖也不住地颤抖。当艾琳走在日光斜射的宽敞走廊上时,几名站在走廊角落的教导师便回过头来看着她。 多姆拉挑起眉毛,对艾琳露出微笑,只可惜艾琳根本没有余裕响应他,对他们点头打招呼之后,艾琳便表情僵硬地盯着宣告结果的教室里看。 天气很热,通往走廊的门全都打开了,窗户也是。 洒满洁白的夏季日光的宽敞房间中,十二岁的孩子们全都带着紧张的表惰,从艾萨儿手中接过打好分数的考卷。 艾琳看见杰西坐在靠窗那一排的倒数第二个座位。(o:噗,靠窗一排倒数第二个座位……) 把所有的考卷都发给孩子们之后,艾萨儿严肃地宣告结果。 「大家看看自己的分数,超过八十七分的人,就合格了。」 这一瞬间,嘈杂的声音便从孩子们中间响起,有些孩子脸上露出开心的光芒,巴不得能从座位上跳起来,有些孩子则是抱着头趴在桌上。这虽然是艾琳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可是不管看过几次,那些落榜的孩子们发自内心的伤心仍然会让艾琳觉得很难过。 艾琳静静地注视着杰西,杰西咬着嘴唇,看着坐在前面哭泣的孩子的头。艾琳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究竟是考上了还是落榜了,只能紧握着双手,凝视着儿子的侧脸。最后,杰西的目光从前面那个孩子的头上转阅,迅速地环视了教室一圈。接着,当他发觉艾琳时,立刻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咧嘴露出了满面笑容。 他考上了! 过度的放松让艾琳全身无力地靠上了墙辟于身体颤抖得让她觉得很难为情。 「恭喜。」 「杰西的答案很了不起喔,我们在评分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哩。」 「咦?」 多姆拉一边和其他的教导师们相视微笑,一边说: 「幸好在妳的教导下,他的学科分数在所有考生当中排名第三,要是在写了那篇的情况下,学科成绩还低空飞过的话,搞不好就很难评判了哩。」 「写了那篇的情况下……是什么意思?」艾琳胆怯地问。 多姆拉的笑意更深了。 「就是要写入舍原因的那篇作文啊!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教导师,还没看过那种文章哩。他用又黑又大的字迹写:『我最喜欢王兽了!所以我想变得跟妈妈一样!』」 艾琳满脸通红,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最后不由得低下了头。 多姆拉大笑着拍了拍艾琳的肩膀。「哎,他是妳的儿子嘛!」 * 之后,杰西一副要把书本抛到脑后似的大玩特玩,等到秋风吹起时,他便趾高气扬地迎接「入舍典礼」。 典礼当天早上,杰西换上了新的衣服,在绑紧腰带的时候突然小声地问:「爸爸不会来吧?」 正要伸手帮杰西重新折好衣领的艾琳顿了一下,看着儿子。 「妈妈已经告诉爸爸『入舍典礼』的日期了,不过现在好像到处都有小动乱,所以爸爸大概很难休假离开部队吧。妈妈知道这样很可怜,不过你要忍耐。毕竟还有很多其他孩子们的爸爸也无法出席。」利落地伸手帮杰西折好衣领后,艾琳站了起来。 「好了,出门吧。要是以为近就可以放心,可是会迟到的喔。」 「嗯。」虽然乖巧的点点头,杰西还是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把崭新的书本夹在服下。 如果天气晴朗,「入舍典礼」就会在蓝天下举办;如果是下雨的日子,则会在宽敞的食堂中进行。 今天很不巧,布满乌云的天空落下了点点小雨,来自各地的孩子们便都带着紧张的表情走进学舍,朝着食堂前进。 当他们一踏进食堂,巨大的掌声便响了起来,新生们全都吓得停下了脚步。学长姊们从最年轻到最年长排成两排,笑咪咪地对着新生们挥手、鼓掌。 「好了,大家排成一排。」艾萨儿洪亮的声音响起。「对,没错。排成一排之后,就从学长姊之间钻过来。」 领头的孩子一边不安地回头看,一边迈出步伐,学长姊们便从两侧举起手,和对面的学生们牵手做出一条有屋顶的通道。 新生们稍微低下头,畏怯地穿过学长姊们做出来的通道,在学长姊们温柔地出声鼓励下,新生们的表情渐渐变得开朗,也开始抬头挺胸了,到了最后,他们甚至边跑、边跳地穿过通道。 看着杰西跳着穿过通道时,艾琳怀念地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自己也和幽阳一起合掌迎接过小学弟妹。 一名拉长身子看着自己孩子的年轻父亲,肩膀稍微碰撞了艾琳的肩膀。 「啊,对不起。」 「不会不会。」艾琳微笑着摇摇头。 她眺望着家长们喜悦的脸庞,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耶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她真想让耶尔看看杰西充满阳光的身影。 「啪、啪。」两声巨大的拍手声响起,食堂也随即静了下来。「好了,各位,请安静!『入舍典礼』要开始了。」 就在艾萨儿洪亮的嗓音响起时,「喀嚓」一声,传来走廊的门被打开的声音。艾琳回过头,发现有几名迟到的家长缩着肩膀走了进来。 第七章 春季飞翔 1亚卢和杰西 冬天过了一半之后,来自真王赛米雅的信寄到了卡萨鲁姆。 过了中午,一直下个不停的雪停了,久违的冬季天空在头上延展开来的那一天,被雪困在下盯的王宫传书官才把信送到卡萨鲁姆。 艾萨儿谢谢传书官后,觉得可能有回信的必要,便请传书官到客房,然后换上雪靴,亲自带着信前往艾琳所在的训练场。 艾萨儿护着疼痛的膝盖走在雪地上,气喘呀呀地穿过森林,一望无际的雪原便在眼前延伸开来。开始西斜的太阳将布满雪的原野染成一片淡红色,王兽们则点点落在这片广大的原野上。 「艾琳!」 艾萨儿一喊,待在亚卢旁边的艾琳便回过头,发现是艾萨儿后,就一边小心不要滑倒,一边跑了过来。 「怎么了?」 「真王的信寄来了,这不是派快马使者寄来的,所以应该不是紧急文书,可是传书官好像被雪阻碍了好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还是尽早看比较好……」 艾萨儿一面揉着膝盖,一面从怀中掏出信交给艾琳。 艾琳道谢着接过了信,用牙齿咬掉手套,然后撕开信封。 为了防止在万一的状况下被人偷看,信中处处都是暗号,在看着这封暗号倍的时帐,艾琳的脸色也稍微沉了下来。 「是什么信?」 艾萨儿的声音让艾琳抬起了脸,她把信交给艾萨儿。 「是询问近况的信,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艾萨儿将目光放在信上迅速地看过之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真王陛下似乎开始觉得紧张了呢。」 在叙述王宫近况、询问王兽训练进度的信中,赛米雅问到要不要计划增建王兽保育场。那是非常有赛米雅风格的温柔问法,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曾过问王兽繁殖相关问题的赛米雅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就表示王宫内外已经开始对艾琳的作法发出疑问的声音了。 赛米雅非常了解组成王兽部队这件事情让艾琳怀抱着什么心情,所以她大概一直注意着不要露出希望除了光之外的其他王兽繁殖的态度吧。为了扫除家臣们的不安,赛米雅自己可能也想知道艾琳真正的想法。 「雷赛牠们也长大很多了呢。」艾萨儿把目光移向正晒着太阳的王兽们。 坐在远离光牠们的悬崖中段,对着太阳张开翅膀,为腹部取暖的年轻王兽们是三年前被带来卡萨鲁姆的新成员。名为雷赛、卡赛、欧赛,和芙赛的四只王兽之中,雷赛和欧赛是公的,卡赛和英赛是母的,牠们都快满四岁了。 「到了春天,牠们会飞起来吗?」 如果是野生的王兽,这已经差不多是该发情的年龄了,可是比雷赛牠们更接近光和埃格的娜拉、乌卡尔和托巴都已经被带来保育场好久了,还是完全没有飞起来交配过。 虽然光和埃格一发惰,乌卡尔牠们似乎就会被影响,静不下来,然而却还是没有为了交配而飞上夭。卡萨鲁姆唯一进行飞翔交配的只有光和埃格,所以只有牠们的孩子不断增加。 「到底抑制牠们发惰的是什么呢?」 养育成长的条件应该和光牠们一模一样,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艾琳和艾萨儿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凝视着优闲地待在雪原上的王兽们。报知太阳下山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两个人颤动了一下身子,相互看着彼此。 「我会把状况……」艾琳低声呢喃。「照实告诉赛米雅陛下的。」艾萨儿露出了忧心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说得也是。」 艾琳重新抱好竖琴,对着王兽们弹起了催促牠们回去王兽舍的旋律。一听到这个声音,牠们便一同张开了翅膀,蹬着雪原飞上天空。 (好慢喔) 杰西一边在雪中原地踏步,一边看着天空。 他试着在吐气的时候,把那个看起来彷佛结冻般的软绵绵的白色东西做成各种形状,或是把积在树枝上的雪捏成王兽的形状,打发等待的时间,不过实在太冷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就这么回去的打算。这段期间朋友们都回到故乡,虽然会觉得寂寞、无聊,不过能够接触到整个学期都绝对没办法接近的王兽,这段时期也是他期待已久的。 每天,杰西都会跟以往一样瞒着母亲和教导师长偷溜到训练场,看着母亲调查、训练王兽的样子。现在,母亲弹的坚琴声代表什么意思,杰西也几乎完全听出来了。 就在他用双手握着暖壶取暖,并时不时地将暖壶抵在鼻子附近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些微的竖琴声从远方传来了。 (啊,响了!) 杰西死盯着被又黑又湿的树梢围起来的降雪天空看。不久之后,他开始听到细微的翅膀声,王兽的身姿也在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 一看见牠们,杰西便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一声「嘘!」的尖锐声音,其中一只王兽突然从空中飞行的王兽群中飞下来,杰西的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亚卢姊姊!」 杰西用压抑的声音喊完,眼尖的亚卢立刻找到了杰西,于是便离开王兽群飞了下来。杰西蹦蹦跳跳地跑去迎接亚卢,巨大野兽的翅膀掀起一阵强风,吹上杰西的脸。 亚卢灵巧地闪过树枝,在小小的建地上降落之后,杰西马上冲上前去,把头埋在牠的胸膛里,充满野兽气味的温暖之中带着雪和风的味道。 这只从小就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王兽,杰西最喜欢了。他觉得光是妈妈的王兽,亚卢则是自己的王兽。听着那犹如风箱般的呼吸声,杰西贴在亚卢巨大的胸膛上好一会儿,然后亚卢用简直就像是在看亲弟弟一般的目光,俯视着杰西。 心满意足地抱完亚卢后,杰西稍微后退了一些,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纸袋。里面装了八个涂满红糖的烤点心。一闻到香料的味道,亚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出撒娇的沙沙鸣叫。 亚卢最喜欢这种砂糖点心了,这些点心要是放进亚卢的大嘴巴里,一瞬间就会被吃光了,不过亚卢还是一口一口的把点心吞下去,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舔鼻子。 「那就再见啦,亚卢姊姊。」 杰西拚命忍住想要多跟亚卢待在一起的心情,拍了一下牠的胸膛。要是只有亚卢太晚回去,大家一定会慌乱地引起骚动的。 大概是吃完点心之后厂到满足的关系,亚卢被杰西推了之后,便乖乖地飞上天,追上家人们朝着王兽舍飞去。 王兽舍里微暗,因为王兽们的温度而暖和。听到晚餐准备好的钟声响起时,艾琳才从书桌上抬起脸来。 (已经这么晚了吗?) 最近,时间真的过去得跟飞的一样,要是不早点回去,杰西大概又会啰啰噱暸地抱怨肚子饿了吧。艾琳把写给赛米雅的回信草稿折起来放进怀中,然后便站了起来,利落地熄掉火。 走出王兽舍之前,艾琳一如往常地拿着烛台,一一巡过光、埃格,以及牠们的孩子的笼子。 光和埃格睡得很熟,经过牠们的笼子,来到亚卢的宠子门口时,艾琳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已然成为成兽的牠气宇轩昂的睡脸。 (亚卢……) 艾琳在心中对牠说。 (妳为什么不会长大成人呢?) 牠刚生下来那副湿答答的毛球模样,以及一接近就会撒娇地猛用鼻子顶过来的行为,都在艾琳的心头一闪而过。 如果在野外,牠早就已经和伴侣飞上天空,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了吧,可是亚卢现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没有训练的时候完全不会眷恋天空,只是呆呆地度过时间。牠的模样让艾琳想起了在某个王兽保育场被喂食特滋水、翅 膀变成灰色的王兽们。 (还有某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王祖杰应该知道——她知道就算不喂食特滋水,只要饲养在保育场里面,就会出现不交配的王兽的原因。她应该也知道这些王兽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交配的冲动,毕竟是她亲手让王兽增加到两千只的。 艾琳用力地跟紧嘴唇,注视着王兽们。 对杰来说,王兽究竟是什么呢?艾琳能够理解她是希望别再度度带来灾害,以及让人民能过着安适生活才选择走上那条严峻道路的。可是,她的心永远都是向着人,完全没有考虑过王兽,她和她的子孙们对待王兽和斗蛇的手法,真的非常残酷。 为了防止王权动摇,或是为了得到绝大的战力而利用野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也让野兽们过着安稳的生活,野兽只是可以随意使用的道具,不断地被蹂躏。 为了人类健全的生活,而被扭曲、蹂躏的斗蛇和王兽的生活……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自己也正在为了让王兽上战场而训练牠们。 (可是……) 艾琳的目标和杰不一样。 艾琳对亚卢悄声说道:「我没有办法解放你们,你们可能会被我亲手导向死亡,可是就算这样……」 艾琳咽下了接下来的话,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被艾琳的耳语干扰到睡眠的关系,就在这个时候,亚卢睡甜了似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瞬间,艾琳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香料的味道,猛然睁开了眼睛,皱起眉头。她应该没有喂这种味道的饲料才对。 艾琳把脸凑近,用烛台照亮,结果发现亚卢的胸口有某个东西在发光。艾琳瞇起眼睛仔细一看,发现那是红糖粒。 一阵冰凉的戚觉在胸口扩散。(杰西……) 年纪还小的时候,杰西每次拿到点心,就会把自己的份分一半给亚卢,直到艾琳严格叮嘱不准用于喂食,杰西才把点心放进饲料盘里,可是说不定在艾琳看不到的地方,杰西还是用于喂牠。 艾琳用力闭紧了嘴巴,离开了王兽舍。 2兽牙 艾琳一走近,从窗户监视的士兵立刻打开了门,让艾琳进去。 「今天真冷哩!」 一直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之中的年轻士兵脸上,除了鼻尖之外全都白成一片。在里面的火炉旁边弯着腰煮晚餐的中年士兵也抬起了脸,对艾琳点头示意。 「真的,不好意思,太晚回来了,请你们去吃晚餐吧。」艾琳这么说完,年轻士兵咧嘴一笑。 「我是没关系啦,不过杰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敲着餐其在等了喔。」艾琳点点头,穿过狭窄的通道,打开自己家的大斗。 炉灶和汲水场所在的土间对面就是客厅,坐在围炉边用汤匙「锵、锵」地敲着餐具等待的杰西一看到艾琳,立刻夸张地板起脸,更用力地「锵」地用汤匙敲了餐具一下。 「妈妈,太晚了啦!」 杰西一说完,立刻察觉到沉默地俯视着自己的艾琳的表惰,于是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汤匙还握在他的手上呢。 他已经长高好多,长相也变得比较有少年的样子了,可是一露出这种表情,艾琳就会突然看出他的稚嫩。 「我现在要去王兽舍,你也一起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艾琳便背向杰西走出了房间。 在火炉旁边坐下,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正打算吃傲煮料理的士兵们一看到艾琳回来,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妳要去哪里?」 「不好意思,我要带杰西到王兽舍去。离开王兽舍的时候,我会敲钟通知你们的,所以你们就先吃晚餐吧。」 年轻士兵把做煮料理的盘子放在火炉边,迅速地站起身,从墙壁上拿了一个灯笼,把火放进去。这段时间,中年士兵则站起来,把门打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细雪随着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 士兵抬头看着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彷佛涂了炭似的阴暗天空,喃喃说道:「雪变得好大了哩……」 艾琳点点头,走了出去。她知道杰西一直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着她的脸,不过她并没有看杰西一眼。一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就包住了艾琳的全身上下。王兽舍就在附近,不过在呼啸的风吹拂下,艾琳还是觉得脸颊和鼻子冷得彷佛要被撕裂了。 抵达王兽舍之后,艾琳的手简直冻僵了,连王兽舍门的钥匙都没办法好好打开。好不容易进到里面,艾琳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光牠们的体温,里面比外头温暖多了。 门打开的声音让王兽们睁开了眼睛,不过知道进来的人是艾琳和杰西后,牠们又瞬间闭上了眼晴。 艾琳把灯笼挂上墙壁,俯视着杰西。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吧?」 「知道……」 杰西眼睛向上看着艾琳说道,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下头说:「对不起。」艾琳没有回答,凝视着杰西好一会儿。 杰西一下子用手搓着腰,一下子用脚尖踢着陆板,等待着艾琳接下来的话。 「杰西。」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有时候,就算用言语道歉也没有任何意义喔。妈妈想听你说的,不是你对妈妈的抱歉。」 杰西的脸沉了下来,他的眼中流露出「要是连道歉都得不到原谅,那该怎么做才好」的不安情绪。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的约定很重要的话,就绝对不会毁约。会这么轻易地打破跟妈妈的约定,就代表你心中根本不承认这个约定吧。是不是?」 杰西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办法打从心底接受不能接近王兽们的这个约定?」经艾琳这么一说,杰西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没错……」 接着,他突然像是豁出去似的用力嘟起嘴巴。 「因为那太过分了啊!不是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明明妈妈就都跟大家在一起啊!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啦!」 杰西高亢的声音一响起,王兽们便一间「啪」地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看见这一幕,杰西赶紧闭上了嘴巴,不过艾琳仍旧静静地注视着杰西,根本没回头去看王兽。 艾琳盯着杰西,说:「只有我——你应该知道这是不正确的吧。不只你,除了妈妈和艾萨儿教导师长之外的任何人——学生们自然不用说,连多姆拉教导师他们都一样——他们不能来训练场,妈妈也不能在没戴无音笛的情况下接近王兽,更绝对不会用手喂牠们吃点心。相反的,觉得『只有我』的人,应该是你吧,杰西。」 「什么意思?」 杰西猛然皱起了眉头。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艾琳的声音当中混杂了某种强硬的态度。 「你真的不知道?杰西?你一直这么觉得吧?觉得亚卢绝对不会伤害你。」杰西的眼神动摇了,他大概紧紧地咬着牙关吧?下巴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自己绝对不想被触碰到的、不想被否定的想法,接下来正要被艾琳说出来。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察觉到这一点而做好反抗准备的儿子。 他的眼中浮现出「我知道啦,妈妈想说的话,我早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种不满的神色。杰西才十三岁,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想法也是这样。即便到了十四岁、十八岁,不管别人怎样告诫她,她还是不了解。可是,一定得让杰西了解才行——等到被咬死之后再做任何挽救,都太迟了。 艾琳候地转过身,走到王兽舍深处,拿起立放在角落的扫地用长扫帚之后,走了回来。 然后,她凝视着杰西说:「杰西,早在你出生之前,妈妈就和光一起生活了。妈妈非常爱光。就像 你非常爱亚卢一样,光一定也很喜欢妈妈——这你也感受到了吧?」杰西一边警戒着谈话的走向,一边点了点头。 「但是呀,杰西,假设现在妈妈现在突然用这支扫帚打在那里睡觉的光,光一定会露出撩牙咬妈妈。如果被咬到的是手,手指什么的,轻轻松松就会不见了。」 艾琳把自己从小指到中指都被咬得不成形状的左手摆在儿子眼前。 「这只手被咬的当时,光气得发狂。牠眼前的男人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伤,手腕以下的部分都被吃掉了。假使妈妈没吹无音笛,光就会毫不犹豫地连妈妈的头一起扯烂。」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之后,艾琳继续说:「不管有多亲近、有多喜欢,还是会反射性地吃掉——王兽就是这样子的生物。」 杰西脸色惨白,他带着僵硬的表情抬头看着母亲。艾琳紧握扫帚。 「杰西,妈妈也被大人们告诫过无数次。可是,妈妈还是怎么都不懂。妈妈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光绝对不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在千钧一发之际,牠一定会移开撩牙的。在实际被咬到之前,妈妈根本不敢相信光会那样轻轻松松地撕裂我的手,吃下去。」 艾琳拿着扫帚,平静地背向杰西,走到光的笼子旁边,打开了坚固栅栏的上半部。看着母亲的表情和行动,杰西忽然意会到母亲打算做什么了。 「妈……」 杰西发不出声音来。 抬起眼睛看着眼前事态的杰西面前,艾琳挥起扫帚打了光。在扫帚戳到光腹部的那一剎那,光猛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光巨大的下巴猛力张开,咬住了扫把,杰西看见妈妈彷佛被烫到似的放开扫把,然后直接后背着陆地倒了下去。光把咬住的扫把扯得粉碎之后,吐了一地,接着张开大翅膀,发出了惘吓的声音。牠的声音让其他王兽也都醒了过来,不安地收好翅膀。 母亲保护似的用左手握住右手,不断地对着光说:「对不起,光……对不起。」 不知道是艾琳的声调,还是只是被扫带打到的关系,光并没有威吓太久,牠不高兴地低鸣了一会儿之后,便平静了下来。只不过在低鸣结束之后,光牠们还是倒竖起胸前的毛,不安定地蠢动了一阵子。 艾琳咬着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栅栏,然后静悄悄地把栅栏关上,然后才回到杰西身边。 注意到母亲压着右手的左手指间被鲜血染红了之后,杰西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 「妈妈……」 「没关系,只是手指被稍微割伤而己,去把医药箱拿来。」艾琳脸色苍白地对着颤抖的儿子微笑。 杰西连滚带爬地朝柜子跑去,然后双手提着医药箱走了回来。艾琳在火炉边坐下,用左手挑起了埋在灰烬里的火源。不停地对小小的火苗吹气之后,沾满鲜血的双手终于在火光中浮现。 坐在艾琳身边的杰西一边吸泣,一边盯着她的手看。 「打开医药箱的盖子,把装了厚根草液的瓶子拿出来。对,就是那个,用放在那里的棉花沾一下那瓶液体,拿给妈妈。」 杰西听话地用棉花沾了厚根草液。他的手抖个不停,把液体洒了一地都是,刺鼻的臭味也跟着冲进了鼻腔。把棉花递给母亲后,母亲动作迅速地用那块棉花涂抹了伤口。不管怎么擦,鲜血还是一直涌出来。 「再给妈妈一点儿棉花,干的就可以了。」 艾琳用力地用棉花压住伤口,等了一会儿,接着轻轻拿开棉花,露出了伤口。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皮裂了一道。杰西看见伤口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他不住地颤抖,露出想要移开目光似的表情,不过他还是直视着那个伤口。 艾琳把手伸向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穿好线的针。 「用沾过厚根草液的棉花擦一下这根针。」杰西点头,眠着嘴唇听话地把针擦干净。 风似乎变强了,王兽舍的屋顶发出了喀咙喀晒的声音,从某个细缝钻进来的风摇曳了炉火。 围在那小小的火光旁,两个人只小声说着必要的话,处理着伤口。 王兽们已经平静了下来,化为沉进黑暗中的雕像了。 3梦中之声 从王兽舍回到家里的短暂路程中,艾琳开始感受到恶寒。与其说是因为被光咬伤,还不如说是在此之前累积的疲劳全都一口气袭向身体了。冷颤从身体里面一拥而出,时而发出刺痛。 艾琳不想让垂头丧气的杰西再增加负担,于是拚命忍住身体的不适,和他一起吃了晚餐,然后一如往常地上床睡觉。然而就算躺了下来,恶寒还是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剧烈。 就在艾琳用棉被紧紧地裹住自己,在里面频频颤抖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达到了最高点的缘故,她开始觉得身体异常地热,汗水不停地冒出来。 在烧得头昏眼花的梦中,艾琳不知为何听见了光的声音。 孩提时代,艾琳曾经做过这种梦好几次。在梦里,光会说人话。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这么说完,伸开了宽阔的翅膀,面向天空咆咛。牠的咆暐声听起来也像是在说话。 ——一脚踢开之后,小孩子就会变成爸爸妈妈。 眼前的光景不断、不断地重复出现。 从这宛如被泥津困住似的奇妙睡眠中奋力爬起来之后,艾琳终于醒了过来。四周还很晴,被雪冰封的宁静覆盖住整个家。 艾琳把右手从被汗水沾得湿答答的棉被中拿了出来后,发现原本只是刺痛的伤口,现在已然变成剧烈的疼痛了。喉咙好干。艾琳伸手探了探放在枕头旁边的杯子,迅速地喝了几口水。贪婪地喝了冷得如冰的水之后,身体才稍微轻松一些。 不知不觉间,风已经停了,在黑暗之中,艾琳只能听见杰西安静的轩声。 为什么会作那种梦呢?因为一直想着亚卢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用扫帚打了光,以及严厉地教训了杰西的难过心情一直留在心中的缘故呢? 艾琳把手放在沁满汗水的额头上,一面戚觉着高烧的温度,一面在心中呢喃。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说的这句话,艾琳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究竟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就在艾琳醒着仔细地搜寻着遥远的记忆时,一张怀念的脸庞不经意地浮现在艾琳眼底。 ——要被一脚踢开、要被赶出去,我才不要哩!幸好我是人类。 皱着眉头这么说的幽阳温柔的声音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响起,在这个声音牵引下,一连串记忆也跟着涌现出来。 (啊,对了,我是从洛萨教导师的课堂上听来的!) 被午后阳光染成蜂蜜色的书桌表面和朋友们的背影,艾琳最讨厌的教导师用说教的口吻叙述着狐狸「驱逐小孩」的声音……遥远日子的记忆就像是一张褪色的画一般,浮现在艾琳心中。 (为什么会想起那么早以前的事……) 一发烧,人就会作奇怪的梦。竟然是光告诉我「驱逐小孩」的事——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胸口发出了重重的响声。 艾琳猛然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她呆呆地注视着突然在心中其体成形的东西。 「真是的,妳喔!」被杰西拉来家里的艾萨儿一看到从床上坐起来的艾琳,随即叹了一口气。 「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只要一开始做什么,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其次,要是老用这种态度做事,身体马上就会坏掉喔!再怎么说,妳也已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连珠炮的骂完之后,艾萨儿便在艾琳身边坐了下来,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幸好不是 很严重的高烧……」 「我睡觉的时候流了很多汗,所以已经降下来了。非常抱歉,一大早就把您叫过来。」艾琳一道歉,艾萨儿立刻哼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被突然叫来了啦,毕竟小孩子做事总是很突然嘛。不过,像妳这样突然发生什么事情的人,倒是没有几个。」 艾萨儿毫不留情的说完,便拆开绷带,用熟练的手法检视艾琳的伤口。 「以被咬到来说,这个伤口还真不错呢,也没有肿得很厉害。」瞥了探出身子想要看伤口的杰西一眼,艾萨儿挑起了眉毛。 「学生小弟,受了这种伤并且发烧的时候,该注意的地方是?」 「道我过没学到啦。」 杰西皱起鼻子。 「那就好好记住,被野兽咬的伤口呀,有几个一定得小心的地方。」举出了狂犬病和破伤风等恐怖的病例后,杰西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妈、妈妈也得到那种病了吗?」杰西虚弱的问道。 艾萨儿表情凝重地耸了耸肩。「看看吧。嗯,狂犬病应该是没有,不过破伤风就得小心了,你好好照顾妈妈。」 艾萨儿一面看着一脸胆怯的杰西点头,一面放松了表情。 「好,那就开始吧!首先要做早餐,做早餐的时候,要考虑到能让发烧的妈妈肚子舒服的东西,并且带来精力的东西。」 「喔……」 「回答要简短!」 被艾萨儿严厉地一说,杰西赶忙挺直背脊。 「是!」接着,他迅速地躲进厨房,以防再被骂。 艾萨儿和艾琳露出了苦笑,目送着他的背影。 「体验吓破胆的事也是很重要的喔。最重要的是,他可是不管吓破胆几次都学不乖的妳的儿子呢。」 经艾萨儿这么一说,艾琳苦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艾萨儿教导师长,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把欧莱姆先生请来这里?」 艾萨儿惊讶地挑起眉毛。 「欧莱姆?妳说的是王兽猎人欧莱姆?」 「是的。」 「怎么又这么突然?那个人不是已经上了年纪,不再猎王兽了吗?我记得我听说他把事业交给了儿子,现在已经退休了。」 艾琳点点头。「嗯,他的儿子欧基把雷赛牠们带来的时候也这么说。的确,他的年事已高,不过要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的话,我有些事情非问他不可。」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出深戚兴趣的神色。 「这么说来,妳之前也拜访过欧莱姆嘛,当杰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是的,我在调查野生王兽生态时,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野生王兽了。」 艾萨儿挑起眉毛。「只不过他相当偏执呢。」 「对呀。但是,王兽猎人大概都是那种戚觉。」艾琳微笑。 「说得也是。」艾萨儿一面用布盖住消毒好的伤口,一面问道:「那妳想问他什么?」 艾琳说出她的想法,艾萨儿便停下了手,猛然抬起脸看着艾琳,沉默地注视着艾琳一会儿之后,艾萨儿才缓慢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或许是有可能的哩。」这么喃喃说着的艾萨儿眼中,散发出无法抑制的兴当光芒:「妳要把这个灵感告诉真王陛下……吗?」 艾琳摇摇头。「不,还太早了。我会把现状告诉她,但也会把自己还没对亚卢牠们的性征成熟失去希望这一点,清楚传达给真王陛下的。」 艾萨儿点点头。「嗯,就这么做吧。我去请传书官再等一下,靠妳现在那只手,恐怕连字都写不漂亮吧?所以就由妳口述,我来写。」 「谢谢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艾萨儿露出苦笑。「唉,对真王陛下来说,我写的字也会比较容易看懂嘛。妳写的字呀,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哩。」即便嘴上不饶人,艾萨儿的面容还是很开朗。 这个不管到了几岁都仍旧不失去求知欲的教导师,艾琳最喜欢了。 4王兽猎人 欧莱姆是在将近融雪的时候造访卡萨鲁姆的,和艾琳之前和他见面的那一次比较起来,他的背更驼了,不过那副斜背骤皮僧侣袋,和腰间挂着短柄小斧的身姿,还是藏着他冲进深山里猎捕小王兽的那种精悍。 在教导师长室的火炉边坐下来之后,欧莱姆面无表情,沉默地吸饮着热茶。艾萨儿泡的茶散发出相橘类的清新芳香,那个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以及这种茶的香气,总是会让艾琳回想起好早以前,自己在约翰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的事。 「非常抱歉,让您特意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艾琳道完歉,欧莱姆稍微点了一下头。 「哎,反正这阵子我都没有上场的分儿,在主子们吵起来之前,也还有一点时间。」 王兽猎人都叫王兽「主子」,他们用山谷中各个有王兽地盘的地方的名字,来称呼王兽为某某地方的主子。在艾琳背着还是婴儿的杰西,第一次造访欧莱姆家的时候,他并不让艾琳进去屋子里,只丢下一句:「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只要照顾好抓来的王兽就好,野生王兽是我们在管的。」就用力关上了门。 王兽猎人会继承祖先们传承下来的各个地盘,而那也是只有他们才能涉足的神圣狩猎场,所以他对想要踏进来的艾琳厌到强烈嫌恶也是理所当然,想要问他问题的艾琳当然非常失望。不过,艾琳还是不能让观察野生王兽的机会就这样溜走,因此她背着杰西默默地在山中走动、露宿,寻找着王兽。 三天后,当艾琳在一个险峻的悬崖中发现了王兽时,她雀跃不已。艾琳一边小心不要踏进王兽的地盘,一边在保持充足距离的地方搭了帐莲,坐下来静静地观察。就这样观察了四天左右,欧莱姆出现在帐蓬中。 那个时候,欧莱姆也是面无表惰,不过却已经没有艾琳造访他家时的怒气了。 他突如其来地问:「我儿子说,治好『赤岳的主子』的人好像是妳。是这样吗?」 「赤岳的主子」就是为了保护孩子而受伤、被送到卡萨鲁姆的王兽埃格。为了猎捕幼王兽却误伤埃格的人就是欧莱姆,他一直觉得自己看错猎捕的时机是一生的耻辱。 当他听说埃格在卡萨鲁姆接受治疗,并且最后和光产下了奇迹之子这件事之后,忍不住开心地流下眼泪。这么说完之后,他就和艾琳一起走访深山,把长年的王兽猎人生活中的亲身体验,全都告诉了艾琳。虽然和欧莱姆度过的日子并没有超过一个月,可是艾琳却在那段不长的时间内窥见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野生王兽生态。 欧莱姆眶地一声放下茶杯后,抬起脸。「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多话的小鬼,就是当年的小婴儿吗?」 「是的,对不起,他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孩。」艾琳苦笑。 「一下子问我挂在腰际的小斧头,一下子问我僧侣袋里面装什么,一下子又问我是怎么找到王兽的,哎,我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那个小婴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哩。」欧莱姆的眼中闪过了打趣的神色。 欧莱姆叹了一口气,从挂在腰带上的小袋子里拿出香烟。他用炉火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吐出烟来。讨厌香烟的艾萨儿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退休唯一的好处,就只有这个了,毕竟现役的时候,是禁止抽烟的啊。」 王兽猎人必须除去人类的气味,而且每次进入山里,就会在身上擦上各式各样的味道,来改变自己的气味。王兽非常聪明,一旦记住这就是王兽猎人的味道,就会对散发出同样气味的东西心生警戒。 欧莱姆深 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香烟的火焰发出滋滋声燃烧着,才终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抬起下巴。 「那妳找我有什么事?」 艾琳把手上的茶杯放在火炉边,开口说道:「我想请教欧莱姆先生一件事情——野生王兽会不会『驱逐小孩』?」 「『驱逐小孩』?妳是说狐狸的那种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吗?」欧莱姆猛地挑起了眉毛。 「是的。」 「妳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才特地把我叫来的啊?」欧莱姆的脸上浮现苦笑。 「是的,如果有让小孩独立的仪式,我想能够亲眼看过的,大概也就只有王兽猎人了。我以前也从来没有确认过这一点。」 「喔,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吗?」欧莱姆的脸突然认真了起来。 艾琳探出了身子。「野生的王兽会进行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吧?」 欧莱姆点点头。「嗯,会喔。我看过好几次,父母会不让小孩进去岩石平台上的巢穴里。告诉妳,那可是相当激烈的哩。牠们会这样大大地张开翅膀,发出高亢的警戒鸣叫,把想要回巢的孩子赶出去。小孩子可能会搞不清楚父母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吧,牠们不断地试图回巢,但是主兽父母还是会一直把牠们赶走,甚至还会踢牠们、咬牠们。」 某个冰冷的东西在艾琳的胸口扩散开来。 (果然是这样。) 在保育场诞生的王兽们为什么不会发情——原因一定就在这里! 「那真是令人看着心酸的光景哩……原来如此,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啊。哎,可能是来这里之后,牠们也不用狩猎,每天都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饲料。要我说啊,牠们那样八成永远都会是小孩子吧。」欧莱姆把烟灰抖进炉火里。 艾琳点点头。「对呀,这里的王兽们不会自己狩猎,这一定和所有的问题有关吧?」艾琳一边在欧莱姆的茶杯中倒进热茶,一边问道:「被父母赶出巢外的孩子会怎么样呢?」 欧莱姆咧嘴一笑。「重点就在这里,对我们来说,这非常重要。看着离开父母的孩子在什么地方占地盘,我们就能知道新的育儿场所。」 「这么说,牠们一离开父母就会马上找自己的地盘啰?」 「不,独立是非常辛苦的哩!牠们会飞很远,飞到不干涉到父母的地盘,或是不会碰到狩猎的父母的遥远地区去,寻找一个适合育儿的岩石平台,可是那些地方大概都已经有其他王兽的巢了。 「王兽就是『主子』啊,什么野兽都敌不过牠,也不需要像其他没用的野兽一样生一大堆小孩,可是要我说啊,王兽就像是王兽的天敌一样。那么长命的野兽在一辈子当中大概只能生两只小王兽,大概就是因为找不到地盘的关系吧。」 艾萨儿看着艾琳,轻轻点头。 艾琳对欧莱姆说:「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养大的光一连和埃格生了三只小王兽。但是,那些小王兽却连一只都没发惰。不仅如此,被送来的其他王兽也都没有交配——原因或许就出在保育场这个环境也说不定。」 「嗯。」欧莱姆摸了摸下巴。「妳是说太小了吗?」 「嗯。还有,以这么多王兽同在的环境来说,我想又太大了。」 「在这里,地盘的范围比野生王兽小多了,毕竟是把一块平坦的土地围起来。牠们不是在看不见彼此的山谷占地盘,而是被迫住在必须一直看到对方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牠们为了没有争斗地生活,或许只能变成一个假性大家族的形式。」 艾萨儿喃喃地说:「把光和埃格当成父母,其他的都是孩子——这种形式吗?」欧莱姆哼了一声,吐出烟圈。 「可能吧。总而言之,王兽就是不想和其他王兽住太近。只要看到很远的地方有玉兽,牠们就会发出警戒的鸣叫,通知对方不要靠近;不小心遇到的时候,牠们则会像是隔着看不见的墙壁一般,马上转过身避开对方。」欧莱姆看向窗外,继续说:「在这种平坦的土地上,牠们随时都可以看见其他王兽。要是所有的王兽都开始交配,八成会引发相当恐怖的争夺战吧。因为王兽头脑好得惊人,要说牠们是刻意避免这种事态发生,也不是不可能哩。」 然后,欧莱姆突然瞇起眼睛沉思了一阵子,最后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我告诉过妳我们划地盘的方法吗?」 「王兽猎人的地盘吗?」 「对。」 「没有,我想您没有说过。」 欧莱姆点头,一边把玩着香烟、一边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啊,是猎人们之间的秘密,小心不要外流啊。」 看见艾琳和艾萨儿点头后,欧莱姆开口说道:「我们会把一个山谷划为自己的地盘——每一代都是这样。原因就是,每一个山谷里都有『大主子』,我们这些猎人只会猎捕自己『大主子』的小孩。」 「大主子?」艾琳睁大了眼睛。 「嗯,刚才我说过,被父母赶出来的孩子会飞到非常远的地方去吧,可是,牠们还是不会离开山谷的。要是混到别的山谷去,这才会让其他『大主子』的孩子群起把牠们赶出去,引发大问题。」 艾琳探出身子。「也就是说,同一对父母生的孩子们都会在同一个山谷里古地盘?」 欧莱姆抽了一口烟,接着边把烟吐出来、边点点头。 「就是这样,大致上都是祖父、祖母这对是『大主子』,『大主子』的孩子们那一代产下的孩子多半没有『大主子』多,等到『大主子』上了年纪,没办法生小孩的时候,孙子那代当中就会出现很能生小孩的家伙。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喔,那家伙就是下一个「大主子」了哩。』」 艾琳和艾萨儿都屏气凝神地听着欧莱姆的话。 (等到「大主子」不生小孩了,就会出现生很多小孩的王兽……) 艾琳感觉到自己心烦意乱。即使在这个保育场里,只要有一只王兽死掉,光就会像是期待已久似的怀孕,彷佛要在有限的空间中调节王兽的数量,不让一个族群中的王兽数量过多一样…… 欧莱姆叼着香烟,继续说道:「王兽很讨厌跟同类住太近,可是夫妇和小孩就会和睦相处。 牠们的地盘虽然很大,但是兄弟姊妹的地盘经常就在隔壁,散布在同一个山谷之中,所以或许会成为一个不太严谨的族群吧。 「母王兽一生都不会离开同一个山谷,不过一到了繁殖期,年轻的公王兽就会飞到其他的山谷去,在那里和年轻的母王兽变成一对。在繁殖期之外的时期,要是有不认识的王兽飞进山谷来,兄弟姊妹们还会连手保护自己的地盘哩。」 「兄弟姊妹协力和外来的王兽打斗吗?」 「嗯,与其说是打斗,应该是先把对方赶出去啦!只要注意到远处有其他王兽,牠们就会发出警戒的叫声,要对方不准接近了。不过,要是出现那种试图硬闯进来抢食物,或是想要夺取地盘的家伙,那就会引发相当激烈的打斗了。」 艾琳呆呆地看着欧莱姆。 (果然,王兽是群居生物。) 族群的规模或许没有那么大,而且为了让由各个不太严谨的地盘团成的族群范围布满整个山谷,乍看之下王兽就像是各自生活的孤高野兽,可是综观来看,应该就能够看出以「大主子」为顶点,由小孩和其伴侣们构成的族群了。 (光和埃格已然变成卡萨鲁姆的「大主子」了。) 艾琳搓了搓变得冷冰冰的手臂,静谧的兴奋从身体内部扩散开来——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欧莱姆看着窗外,「吁」地吐出烟圈,颜色还很淡的春光温和地照亮了草原。 「今天的风有莎夏的味道呢,再过不久就是交配 的季节了哩。」欧莱姆瞇着眼睛喃喃说完,把目光放回艾琳身上。「那妳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艾琳暂时注视着欧莱姆一会儿,什么都没回答。 接着,她转向艾萨儿说:「请真王陛下增设放牧场,现在当成训练场的山谷中,有好几个不错的地方,所以在交配期来临之前,我会试着把年轻的王兽转移到那里去……」 正确地了解艾琳没有说出来的话之后,欧莱姆露出了苦笑。 「不用摆出那种表惰,的确,如果妳真的成功增加了王兽的数量,我们就没用了。王兽猎人当中,八成也会出现恨妳的人吧。」 欧莱姆敲了敲香烟,弹掉了烟灰。 「但是啊,时代走向是无法改变的啦。说这种话搞不好会遭天谴,不过打从真王陛下和那个大公结婚那一天开始,事情就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成为下一任真王陛下的公主,她的瞳孔不也是咖啡色吗?要是要献给那种公主,我看『主子』也不在乎改变吧。」把香烟在火炉边缘舍熄后,欧莱姆站了起来。 「如果妳找我就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就回去了。」没等艾琳站起来,欧莱姆就把僧侣袋背上肩,走出了房间。 艾琳赶紧追在欧莱姆后面,欧莱姆迅速地穿过走廊,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出玄关了。走到外面之后,欧莱姆停下脚步,眺望着沐浴在温和阳光下的放牧场。 王兽们在草原的各处蹲着晒太阳。 「那些家伙……不是『主子』哩。」欧莱姆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接着瞥了艾琳一眼。「妳以前说过吧?妳说想要让那些家伙到野外去,那八成是不可能的。那些家伙没有獠牙,没有那种可以大口咬猎物的撩牙,习惯这种生活的家伙,是没办法在山谷里和野生王兽对抗,拥有自己的地盘的。」 艾琳也遥望着光牠们。 「或许是这样,对牠们来说,这里就已经是『野外』了吧。」 欧莱姆看着艾琳,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只是轻轻地举起手,然后便迅速转过身。 「非常谢谢您。」 艾琳说完,欧莱姆再次轻轻举起手,没有回头。 对着渐渐走去的老王兽猎人的背影,艾琳深深地低下头。 5木之芽印 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商人来到住了大量学生的卡萨鲁姆。有来兜值三大清早在卡萨鲁姆河里捕的渔获商,也有把新的寝具布料和棉花送来的商人。学生们全都面对着书桌的宁静下午,对舍监卡里萨和协助她的女孩们来说,这是和源源不绝地前来的商人买东西的短暂快乐时光——虽然很忙碌。 自从住在卡萨鲁姆开始,艾琳也经常向这些商人们购买日常的食材和布匹,只不过一忙起来,她就会没办法来买东西了。这种时候,她会贴心地先把包括手续费的金额寄放在卡里萨那里,请她送和学生一样的料理过来。 在耀眼的春阳洒在草原上的那一天,艾琳久违地拿着购物篮,朝学舍后面走去。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就一直忙着把亚卢、乌卡尔移动到远离光的地方去,所以一听到卡里萨、女孩们和商人们热烈的讨价还价聋,艾琳便觉得莫名地开心。 「哎呀,艾琳小姐!」卡里萨注意到艾琳之后,圆润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艾琳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舍监的卡里萨,即便已经相当高龄,还是精神奕奕地继续做着舍监的工作。 孩提时代,卡里萨非常疼艾琳和死党幽阳,每当她们去河谷玩回来,卡里萨还会叫她们脱光衣服,从头浇下热水帮她们清洗。被这样的卡里萨叫「小姐」,艾琳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也告诉过卡里萨不用加「小姐」,不过卡里萨就是听不进去。 「非常抱歉,让您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艾琳走近卡里萨,轻轻地摸了她的手肘。」 「妳在说什么呀!小事一桩啦,别介意……话说回来,已经告一段落了吗?」卡里萨笑着挥了挥手。 「嗯,终于,亚卢牠们也已经习惯新居了。」 帮忙的女孩们群聚在露台上,摆满了今天早上才从卡萨鲁姆河抓上来的红螯膛臂蟹。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现在已经是红螯膛臂蟹的产期了耶。」 艾琳小声惊呼,卡里萨便拨开女孩们,抓起一只光泽很棒、抱着蟹黄的肥螃蟹,交给艾琳。 「在其他的螃蟹产期都结束的现在竟然还有蟹黄,这只螃蟹真是命好哩。好好把牠吃掉,补充一些养分吧。」 「谢谢,卡里萨女士。」接过沉甸甸的螃蟹,看见牠的大螯时,小时候的记忆忽然涌现,让艾琳不假思索地笑了出来。「每次看到这种螃蟹,我就会想起来……」 「喔,那个呀。」卡里萨也笑了。 来自抓不到螃蟹的乡下地方的男孩子看见螃蟹之后非常惊讶,想要让他的亲兄弟也看看,于是便在吃完螃蟹后,把蟹壳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柔基尔保持螃蟹的完整样貌,结果幽阳发现之后,以为是还没被人吃掉的螃蟹,就兴高采烈地又拿去煮。 在一旁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坏孩子们——包括艾琳在内——全都贼笑着在背后观察幽阳,当螃蟹煮好了,幽阳一脸兴奋地扯下大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的那一瞬间,她大喊道: 「可恶!这只螃蟹脱皮了!」 这段软事被称为水煮螃蟹脱皮事件,成为好朋友之间长久以来的笑话。 「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呢,让大家笑了好久,就是因为有那个孩子在,妳才不会寂寞吧。」 「真的。」 看着深有所戚地点头的艾琳,卡里萨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想说如果遇到妳一定要跟妳说,杰西的腰带上还没有木之芽印,妳有没有察觉呀?」 「咦?」艾琳拿着螃蟹,稍微皱起了眉头,接着大声地「啊——!」了一声。 女孩和商人们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惰,害得艾琳红着脸对她们挥挥螃蟹,表示没什么事。 「我全忘得一乾二净了……对了,那个孩子已经是中级一段班了呢。」 在卡萨鲁姆,入舍之后顺利地修完一年级学业的夏天,回到故乡的孩子们会请母亲在腰带上绣上木芽的刺绣。那是包含着「这一年也能好好发芽」心愿的刺绣。大部分家长们都认真地用金线刺绣,所以也称为金芽。数着腰带上金芽的数目,就能知道那个孩子的年级。 艾琳忍不住把手放在额头上。她怎么对杰西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就算满脑子都是王兽的事,竟然能忘记这件事超过半年,连艾琳自己都不敢相信。 卡里萨捶了捶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杰西虽然调皮,不过他是个体贴的孩子。他还对着那些调侃他的孩子说,母亲照顾王兽已经很辛苦的,怎么还可以让她刺绣。让他们都心服口服了呢。」 艾琳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听到这番话,她觉得更难过了。 「卡里萨女士,您有金线吗?」卡里萨摇摇头。 「对不起,现在刚好用完了,卖线小贩很久以后才会来,不过应该不用着急吧?」 艾琳把螃蟹抵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了苦笑。 「明天下午休半天,我看我拜托艾萨儿教导师长,请她准许我带杰西去镇上好了。」卡里萨咧嘴一笑。 「那很不错喔!杰西一定会高兴死的,偶尔孝顺一下儿子吧,这样子妳也可以喘一口气呀。」 * 一下抱怨今天下午原本应该要跟朋友一起玩欧札格,一下抱怨跟母亲一起去镇上很丢脸——虽然杰西满口怨言,不过还是踩着开心的步 伐跟艾琳去买东西。 「唉,不过妈妈也终于注意到母亲的义务了,我觉得这是好事喔!」艾琳瞥了自说自话的杰西一眼,挑起眉毛。 「杰西,你都是用这种口气跟朋友讲话的吗?没有人嫌你太臭屁,讨厌你吗?」 「嘿!」杰西哼笑了一声。「妈妈,妳不懂啦!臭屁但是不死气沉沉的家伙,可是相当受尊重的喔。虽然偶尔会被高年级学生揍,不过我根本不痛不痒——喂,既然妈妈要帮我缝木之芽,就缝一个被虫咬的缺口啦!」 艾琳苦笑。 看见她的表情,杰西问道:「怎么了?」 「现在还在流行被虫咬缺口的芽?」 「还在流行?那是从我们这届才开始捕的耶!学畏姊他们那届根本没有喔。回家之前,契吉他说,他要弄一个被虫咬过的木之芽印,大家才决定都要这么做的。」杰西露出怀疑的表情。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 「哎呀,真的吗?是喔,这样的话,就代表不管在哪个世代,都会有同样想法的孩子啰。妈妈还是学生的时候,是加舒甘……就是幽阳阿姨的老公啦。」 「嗯。」 「是他最先缝了虫咬过的芽,然后就在男孩子们之间引发了大流行喔。」 杰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这样子的话,就真的是像契吉那样的家伙,永远都会出现在某个地方了哩。」杰西露出了稍微认真的表惰,继续说道:「感觉好奇怪喔,过了很久之后,也会出现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带着自己是创始人的心情,把虫咬的芽绣在腰带上吗?」 艾琳微笑。「对呀,有可能喔。」 线店里不只有线,还有绣了各式各样刺绣的袋子、布料,全都陈列在狭窄的店里,卷得漂漂亮亮的绣线在从窗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了闪亮的光泽。 「不好意思。」艾琳喊道。 一名在里间喝茶的女子便抬起脸,注意到艾琳之后,她瞪圆了眼睛。 「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艾琳小姐吗!哎、哎!」女子一面摸着腰,一面穿了拖鞋走到店里来之后,仔细地端详了两个人。 「哎,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是杰西?哇,长这么大了呀!」 「好久不见,尤姬女士,您都没变呢。」 被艾琳称为尤姬的女性挥了挥厚实的手掌。 「说到这个呀,其实才不是这样呢,我变胖了,腰也好痛……」 艾琳还住在镇上的时候,经常造访这家店。那个时候,她还有时间缝缝耶尔和杰西的衣服,或是在窗帘之类的小东西上刺绣。这家店里飘荡着线的味道,听着尤姬的明念,让艾琳突然想起了这些事。 说了好一阵子腰痛的问题后,尤姬问:「话说回来,今天怎么了呢?要买什么吗?」「嗯,我想买金线,有没有奇卡拉产的金线?」 「奇卡拉产!哇,真拚命呢。有喔,等我一下。」价格昂贵的线应该都收在上锁的地方吧。 杰西一面看着尤姬到里面的房间拿线,一面小声地问:「什么是奇卡拉产?」 「奇卡拉是大公领地里面的城市,以制造金箔闻名喔,用那种金箔做的金线,质量非常好。」 「喔……我好像有听过那个喔?我记得好早好早以前,爸爸曾经跟一个很魁梧的叔叔讲到过。」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魁梧的叔叔是指金吉先生吗?你真的记得?」 经常有人拜托耶尔制作高价的精细小柜子,而装饰的部分,耶尔就会委托名叫金吉的漆器工匠去做。他是一个好人,跟耶尔很合得来,有这种工作时便常常到家里来一起吃饭,聊聊漆和金箔的话题。可是,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杰西当时应该是心得只能坐在耶尔的盘腿之间。 「你那个时候才六七岁而已吧?」 「我的记忆力超好的喔,搞不好是天才哩。」杰西得意扬扬地动动鼻子。 艾琳叹了一口气。「真是受不了你。」这个时候,尤姬拿着白木盒回来了。 「来,奇卡拉产的金线,这是很棒的线,很耐久,不过价格也很贵喔。」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金线,放在日光下,光就会滑顺地爬到在线。 「很棒吧。」 「真的……可以给我两束吗?」 「两束?」尤姬高高地挑起眉毛。 「虽然很浪费,不过因为我不太能来镇上。」艾琳苦笑。 「是刺绣用的吗?」 「嗯,我接下来每年都要在这个孩子的腰带上刺绣。」艾琳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笑着说:「要是手头上就有线,到了明年或是后年,我都不会忘记要刺绣了。」 杰西点点头,得意扬扬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喔,把它挂在柜子外面,然后在纸上大大地写着杰西专用,这样子就不会忘记了。」艾琳敲了儿子的后脑守一下。 走出店外,微风拂上脸庞。现在还是早春,种在大马路两边的行道树上已有新芽随风摇曳,在亮丽的日光下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天空则是迷蒙温和的蓝色。 「喂,妈妈。」杰西看着天空说到:「真是不可思议哩,同样是晴天,天空的颜色却和夏天、秋天不一样呢。」 「真的是耶……」 眯着眼睛仰望天空的儿子侧脸,和耶尔相似得令艾琳惊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成熟的表情的呢? 和儿子并肩漫步在柔和的阳光下,艾琳呆呆地这么想着。 6赛米雅的来访 在莎夏花瓣随着春风飞舞的大晴天,真王赛米雅造访了卡萨鲁姆,这和她祖母哈尔米雅的出巡不同,是行程完全保密的访问。 由于最小的女儿已经满五岁了,赛米雅觉得差不多该传授她「操者之技」了——从真王写的这封信送来的那一天起,艾琳他们就开始忙了起来。 真王来卡萨鲁姆长期停留,是在五年前就预订好的计划,所以为了这趟停留的专属设施都已经在学舍内部建好了,可是当真王真的要来住的时候,从让她能舒适生活的准备,到保全的方法,都得和许多人开检讨会议反复确认,把艾琳跟艾萨儿都累坏了。因此,在看见骑兵和重重守卫的马车时,自己终于可以从准备作业中解放的心情比感慨强多了。 这是秘密访问,所以不需要欢迎仪式。他们反而不希望学生们察觉真王住在这里,因此便送了通知来,请学校让学生们结业。学生们从昨天开始,就提早开始放暑假,回到各自的故乡去。 当戴着美丽的羽毛头饰的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时,站在母亲后面的杰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探出身子。不只头上,马的胸前也挂了用金线织的装饰布,每走一步,布就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摇曳着。 在骑着美丽的马的武士们引领下,一辆发山中日色光芒的马车驶了进来。马车在学舍前停下来之后,随从们立刻拿出了大地毯,铺在马车的楼梯下面。在这些作业进行的时候,骑着马的武士当中,有几个人下了马,动作迅速地围住马车站好。 「那是硬盾吗?」杰西忍不住拉了母亲的手。 他悄声说完,母亲点点头。 「爸爸一开始跟妈妈见面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吗?」 「没错。」 「妈妈觉得爸爸很帅吗?」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的微笑,她一面看着确认着周遭状况的硬盾,一面喃喃说道: 「我觉得他很像冬天里的树木。」 「那是什么鬼?」杰西挑起单边眉毛。 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不用杰西问,自从看到硬盾的身影开始,遥远 日子的光景就在艾琳的眼底浮现。现在回头想想,只是硬盾中其中一员的耶尔,在那一天就已经烙印在艾琳心中了。 人类的思绪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从未说过话的男人,会在自己的心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呢…… 马车门打开的声音把艾琳拉回现实。 赛米雅扶着随从的手,慢慢地走了下来,春光让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艾琳留下杰西,随着艾萨儿一起走上前去,在赛米雅面前跪了下来。 「把脸抬起来。」赛米雅用稳重的声音说,虽然稳重,但声音里却带着某种雀跃。 赛米雅的脸颊上染着红晕,看起来比之前健康多了。 「我终于来了呢,卡萨鲁姆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眺望着遍地小花绽放的辽阔绿色原野,赛米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马车的车窗呀,我看到小鸟从天上急速降落喔。简直就像是在空中翻转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在草丛里有巢呢。」 艾萨儿微笑着回答:「真王陛下看到的,大概是托皮吧。托皮确实是在草丛里筑巢,不过在牠急速下降的地方,应该没有巢喔。 「哎呀……为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巢在哪里,牠们会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降落,然后再走过草丛回巢。」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那是为了保护自己鸟巢的飞翔呢,看起来却像是充满喜悦的飞着。」这么喃喃说完,赛米雅把视线移到艾琳身上。「妳学的就是这种生物的生态吧?接下来的两个月,麻烦妳认真指教啰。」 艾琳鞠躬,平静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陛下。」 * 母亲和真王陛下站在晨雾缓慢飘过的原野上,杰西躲在能够斜斜看见的树荫下,已经蹲了好一阵子了。自从母亲开始传授真王「操者之技」,每天杰西都会像这样躲在树荫下,看她们两个人在做什么。 保护真王陛下的硬盾们分散在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杰西也看不到他们。刚开始,他们还会突然出现在杰西身边,露出一副「我在注意你喔」的恐怖表情,不过大概是觉得杰西不会打扰,只是想要待在母亲身边而已,现在已经不理他了。 可是,杰西当然不是因为想待在母亲身旁才做这种事的。呃,也不是完全不想待在母亲身旁啦,不过他心中更强烈的想法,是想要知道「操者之技」。硬盾们觉得在这里听不到声音,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可是其实在这里可以听得很清楚。 由于杰西已经长时间从很远的地方观察母亲了,所以他也理解人的声音是什么、会如何传达。声音也和物体一样,只要被挡住,就会无法传递,而且在说话的人背后,是听不到声音的。可是,要是像现在这样符在下风处的斜前方,声音会乘着风飘过来,因此出乎意料地听得很清楚。 而且,人类不只会用声音,还会利用视线和动作向对方传达很多事。王兽也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杰西就一直观察着母亲和王兽的对谈,可以用感觉知道母亲是如何和王兽互相传达意思的。 所以,在他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他也大概能够知道母亲对真王陛下说了什么。看着母亲对真王陛下解说的模样,杰西便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了——这让他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母亲仔细地把王兽的生活和性格二对真王陛下说明,不久之前,她才终于开始告诉真王陛下,光牠们会对竖琴的声音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真王陛下非常热中地弹奏着竖琴,可是无论是光、埃格,或是其他王兽,都只是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听着琴声,没有像母亲演奏的时候那样做出反应。 真王陛下大概觉得很难过,还叹了口气说:「我是不是没有天分呀?」 杰西听到母亲鼓励地说:「请您不要着急,现在王兽们还在观察真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等到心意相通之后,牠们一定会响应的。」 杰西也在心中感到认同。王兽会看人,只要不是信赖的人下达的命令,牠们绝对不会服从。虽然可以靠着无音笛压制牠们,不过王兽不会对用这种方法的人敞开心胸。即便被强者压制,牠们也绝对不会屈服。相反的,只要牠们敞开心胸,就会非常细腻地做出回应——杰西就是最喜欢王兽的这一点。 王兽们会立刻响应母亲的话,杰西知道,其实就算没有竖琴,只要母亲说了什么,王兽们还是会回应。亚卢也听得懂杰西的话,杰西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弹奏过竖琴,可是,只要他要求亚卢降落,牠就会飞下来,也会对杰西说的话做出让杰西觉得牠真的听得懂的反应。 但是,光却不太听杰西的话。牠会让杰西撒娇,感觉很像母亲在保护小孩,不过无论杰西拜托牠什么,牠都不会像亚卢那样听话。只是一直用看孩子似的目光看着杰西。 光和埃格这种成兽们会遵从的只有母亲,接下来就是艾萨儿教导师长。光牠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艾萨儿教导师长,到了现在,虽然艾萨儿教导师长一弹奏竖琴,牠们都会好好响应。不过,艾萨儿教导师长对牠们说话的时候,牠们还是不会有反应。 王兽们的听力很好,如果是母亲的声音,即使在很远的地方牠们也能听得出来。对牠们来说,母亲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看见这样子的牠们,杰西莫名地觉得他们好像一个很大的家族。母亲是大家长,王兽们都是小孩,而自己一定是老幺的身分吧。 好早以前,杰西和母亲一起在河岸吃便当时,当他说出「我想成为王兽使」的时候母亲脸色大变的原因,他现在已经懂了。王兽不是道具,「使用」王兽这种说法,真的很讨厌。 杰西经常听到守护兵叔叔,或是卡萨鲁姆的男性工作人员用充满尊敬的口吻说母亲是「很厉害的王兽使」,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不好的字眼,才会脱口而出,不过到了现在,当杰西听到他们叫母亲王兽使的时候,愤怒的感觉就会出现在他心底。 王兽是自尊心很高的野兽——不,其实不管什么野兽,说不定自尊心都很高。或许根本没有那种可以让人类擅自看成可以当道具使用的生物。 在母亲指导自己学业的那段期间,母亲在某天晚上告诉自己有关斗蛇的事,直到现在杰西都无法忘怀。斗蛇好像会发出呼哨似的声音叫唤彼此。而在同类死亡的时候,牠们也会发出凭吊的吹哨声。 杰西一直都只觉得斗蛇是一种凶狠挣择的野兽,可是自从听了这个说明后,他完全把斗蛇想成另外一种生物了,而且从此之后,他也不停地央求母亲多告诉自己一些斗蛇的事。 讲解斗蛇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很复杂的表情。其实,母亲应该也不希望斗蛇成为战斗的工具吧。但是,这个王国是靠着斗蛇军的保护,才能防止外敌侵略的……被用来使役的马、牛;被养来吃的动物;被当作战斗工具的斗蛇。不管是什么野兽,都成为人使用的道真。母亲也正在训练着迟早得上战场的王兽。 莫可奈何以及不愿屈服的想法,一大堆事情在杰西的心中翻来覆去,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看着母亲做的事,一边继续思考。 真王陛下在想什么呢? 真王陛下是一个美丽的人,感觉有点梦幻,侧脸总是带着深深的忧郁。虽然知道是真王陛下命令妈妈训练王兽的,可是,真王陛下看着王兽的目光却带着忠贞不二的神色,让杰西很喜欢她。 真王陛下一定也很喜欢王兽的高度自尊。 (什么时候大家才会响应真王陛下弹的竖琴呢?) 拚命对王兽们说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真王陛下好可怜,杰西这几天一直期望着王兽们会稍微露出和真 王陛下亲近的态度。 就在杰西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看着母亲和真王陛下的训练时,一天的时间总是在一瞬间就结束了。然而,今天的状况却和往常不同。平常,母亲总是会在太阳再爬高一点的时候带着真王陛下来草原,可是今天早上,她们却在晨雾未散的时候就来了。 昨天晚上,母亲几乎彻夜没睡,她很晚回家,然后在天亮之前又出门了。 (一定是亚卢姊姊发生了什么事……) 杰西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在母亲去迎接真王陛下时,早一步爬上了亚卢所在的新放牧场。天方破晓,亚卢就已经离开王兽舍了,搞不好牠整个晚上都待在王兽舍外。 群山棱线染上了淡紫色,天空也开始出现淡淡的颜色。看起来只像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的亚卢,终于出现在东升的太阳光下时,杰西倒抽了一口气。 亚卢的胸口发出了红色的光芒! 牠稍微张开了翅膀,伸长脖子,专注地闻着风的味道。更前面一点,则是同样张着翅膀、嗅着风的气味的年轻公王兽——乌卡尔。 (亚卢姊姊) 杰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可以感觉到亚卢和乌卡尔之间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紧张厂,就好像绷紧的线一样。 在距离对方很远的地方相互伸长脖子、闻着乘风飘来的气味的王兽们,看起来就跟杰西从出生看到现在的王兽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母亲带着真王陛下走了过来,当她们站到接近杰西躲藏的森林边缘时,两个人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只王兽。 缓缓流动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在晨光的照耀下,草原上的花鲜明可见。这时,母亲迅速地指向亚卢。杰西吓了一跳,慌忙看向亚卢,发现牠胸前的颜色已经从淡红色变为喷血般的鲜红色了。 就在这一刻,乌卡尔猛然抬起下巴,对着天空发出了「噜噜噜噜」的叫声。彷佛在回应牠似的,亚卢也对着天空发出了「喂喂喂喂」的高亢鸣叫。 两只王兽几乎在同时伸开了巨大的翅膀,飞上天空! 宛如要遮住刚升上的旭日一般,两只王兽在空中变成一点,无比相爱似的用脖子相互交缠。 牠们撞上、分开,又再次撞在一起,让激烈的冲动颤动身躯,最后,乌卡尔覆上了亚卢的背。 杰西呆呆地仰望着这一幕。 7亚卢交配 「结合了……」赛米雅喃喃说道,她无法抑制声音中的颤抖。「终于飞起来了。啊,多么美丽!」 彷佛在寻求同意一般,赛米雅转过头,却吓了一跳——因为仰望着王兽们的艾琳眼中,浮现了泪水。 「对妳来说,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吧?」艾琳对赛米雅点点头。 亚卢终于为了成双成对而飞起来了,终于踏出走向拥有自己家族的成兽的一步了。 就算这一步和实现大规模的王兽部队有关,艾琳现在只是单纯地为了亚卢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感到喜悦。 亚卢衍乌卡尔的交配结束之后,慢慢地飞下来。乌卡尔靠在懒洋洋地降落草地上的亚卢身边,一边从胸膛中发出「咕、咕」的小声音,一边舔着亚卢胸口的毛。 看着牠们的模样,艾琳喃喃说道.:「亚卢终于可以从父母亲的庇护下解脱了。」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艾琳用平静的口吻说:「亚卢今年就满十七岁了,如果是野生王兽,只要到了四岁就可以飞翔交配、产子,可是花了好几倍的时间,亚卢的性征还是一直没有成熟。 「大概是因为亚卢一直处于光和埃格的孩子的地位吧。离开父母,才让亚卢好不容易成为成兽了。」 赛米雅「喔」了一声,说道:「妳在请愿书上写到要拓宽放牧场,以利增加王兽,就是这个意思吗?妳说妳想建独立的地方,让光和埃格的孩子们离开父母……」 艾琳低下头,说:「考虑可能发生不测的状况,送给您的信上没办法写得很详细,只能用暧眛的方式表达,非常抱歉。」 「没有必要低下头,那是理所当然的担心。可是,没想到把父母和孩子放在同一个放牧场里,竟然会妨碍繁殖,居然会有这种事。」 艾琳点头。「这只不过是假设,但是关于亲子在同一个放牧场里会妨碍孩子的性征成熟这一点,我注意到两个原因。」 「两个?」 「是的,一个是为了避免和父母交配,父亲埃格发情的时候,要是亚卢也跟着发情,就有可能发生父亲和女儿交配的状况,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亲子同在一个巢里的期间,孩子或许就会变得不会成熟。」 赛米雅眨眨眼睛,接着脸红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见这副表情,艾琳不假思索地道歉。 「非常抱歉,我说得太露骨了。」 赛米雅苦笑。「不用在意,那第二个呢?」 艾琳把视线移向亚卢。「男外一个原因,我认为是为了避免争斗。」 「避免争斗?」 「是的,孩子一且独立,就会交配生小孩,还得确保为了生存的必要地盘才行。在卡萨鲁姆这种狭窄的放牧场里,那是无法实现的。」 「当许多王兽只能在同一个放牧场里活动的时候,牠们不会为了减少数量而互相残杀,而是会以一对夫妻为顶点,其他的王兽则全变成牠们的小孩生存下去,选择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形式——我想有可能是这样。」 「妳是说……野兽会想到这种事?」赛米雅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艾琳继续看着亚卢牠们,回答:「与其说是想,不如说牠们本来就是这样。在生物之中,做这种选择并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我小时候很亲近的蜜蜂也会为了让更多蜜蜂在狭窄的巢里生存,而以女王为顶点组成一个家族。 「那种统合状态一丝不紊到令人毛骨慷然的地步……女王蜂的存在是压倒性的,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的事故导致女王蜂死掉,蜂巢里的蜜蜂全都会像失去了生命的核心一般,全都开始不安。牠们已经陷入极度的困惑中,我也曾经看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群龙无首的族群。」 「那正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模样。看到同是雌性,却绝对不会独立生子、永远是母亲的女儿的蜜蜂们,让当时的我觉得很恐怖。」 赛米雅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听着艾琳的话,她的双颊变得苍白,下巴的线条锐利地浮现。 看着亚卢牠们的艾琳没有注意到赛米雅的表情,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一个巢里有多数个体生活的时候,父母的身边就会像这样,拥有压倒性数量的孩子默默地跟随,这样的形式才会导向安定。」 「王兽们也是,如果只是不让父亲和女儿,或是母亲和儿子配成一对这个理由,就能导致牠们不交配飞翔的话,连乌卡尔那种野生幼王兽都不会性征成熟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艾琳闭上嘴巴,就只剩下风吹过草的声音和亚卢与乌卡尔相互爱抚的声音。 「如果父母具有压倒性,」赛米雅突然说道:「多数的孩子就能安稳地生活,这种形式就能带来安定,对吧?」 艾琳叹了一口气,说道:「以被关在一个巢里生活的蜜蜂来说,大概是这样。但是,王兽应该完全不正常了吧。王兽猎人欧莱姆看见亚卢牠们之后说:那些家伙已经没办法在野外生活了。」 看着一面轻轻发出「咕、咕」声,一面舔着彼此的毛的年轻王兽,艾琳感觉到一股哀伤在胸口扩散。 「我也这么认为,在放牧场上生活让所有的王兽都一直像小孩子一样,就算牠们交配飞翔、生下小王兽,还是没办法完全独立,因为一直都是我们在喂牠们 第八章 离别 1欧丽的决心 那一年的夏天很冷。 往年,宣告春天结束之后就应该立刻停止的那场雨,一直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真王领地的人们全都一脸阴霾地仰望着天空,诅咒着乌云。 再过不久就能结实收成的麦,也被绵绵长雨影响,今年别说收获了,搞不好连明年的种子都采不到,于是农民们便纷纷向各地的领主提出减税的请求。长雨最后还为大公领地带来了一个寒冷的夏天,支撑这个王国人民的生活的稻作区处处都传出歉收的消息。 如果这只是久远的寒害,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严重,可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寒害和病虫害已经袭击过国土无数次,不管是哪块领地的国安积粮都所剩无几了。 无论是真王领地还是大公领地等拥有领地的领主们,全都为了税收问题伤透脑筋,如果按照往年课税,就会出现饿死的人民。 可是如果减税,跟商队都市购买谷物的资金就不够了。 每天都会有来自各地的领主造访王宫,说明这些棘手状况,真王和大公也都只能过着连睡觉时间都没有的日子。 舒南轻轻地把手放在赛米雅肩上,深锁着眉头陷入沉思中的赛米雅露出惊讶的面容,抬头看着丈夫。 「过分投入心思不太好,妳要不要休息一下?要是身为真王的妳病倒了,会让人民惊惶失措的。」 赛米雅露出苦笑,轻轻地摸过刚才正在看的文件。 「我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这些数字还是会在眼皮中浮现。」 那是官僚们熬夜做出来的电子表格,上面记载着为了这种年度,官僚们储蓄的资金和财宝的余额,以及各地领主献上的贡品和税金,还有为了不让人民挨饿,可能必须从异国谷物商人那里买的谷物估计量。 东方和南方的各个王国都是丰收,而从东方的商队都市听说大歉收的传闻之后,谷物商人们便开始接二连三地造访这个王国。如果真王跟他们购买,再提供给市场的话,人民就不会挨饿——假使他们有购买送来的谷物的资金的话。倘若把王宫的储蓄用在这里,明年如果再度歉收,就要见底了,状况非常不乐观。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还是告诉领主们,今年就只要把关税收入的一部分当成贡品,献给王宫吧。」 以交易物品获取关税为收入的真王领地贵族们,和大公领地的领主们,会从进口谷物中课税。今年,这部分的税收应该会增加,只要下令把增加的部分献给真王,就能摆脱这个窘境了。 可是,舒南摇了摇头。 「不该那么做,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为了留下今后用的积蓄而照旧跟人民课税吧。买得起流入市场的谷物的人民还好,那些因为歉收而苦不堪言的人民再被课税,就会连谷物都买不起了。而且……」 看着欲言又止的丈夫,赛米雅露出了苦笑。 「要是用这种形式欠贵族们人情,真王的威信就真的荡然无存了吧。」 无论是漫长的雨还是寒冷的夏天,人民都能从其中听到神明的声音。那个声音说着:你们的王国已经不再是值得受眷顾的王国了。还说着:被一个只是一般男人的大公站污的真王,已经不再是高洁的神明了。 赛米雅惨败的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做的改变所带来的动荡,得由我们自己终止。孩子们在更强烈的动荡中,一定会更痛苦的。」 女儿尤米雅没有金色的瞳孔,在拥有和大公一样眼睛的尤米雅当上真王时,为了让她能笔直地看着人民说话,自己现在就得把根基扎好才行。 赛米雅喃喃说道:「倘若照亮了我的诸神光辉被遮住,我就只能靠自己发光了。对吧,亲爱的?」 舒南摸着看来好像随时会病倒的瘦弱妻子,悄声呢喃:「是啊,可是,妳不是一个人。就算诸神的光芒被遮蔽了,我们人类的想望也一定会支持妳,让妳发光的。」这么说着的同时,舒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米雅。 舒南的眼中浮现了在思考、犹豫什么的光芒,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既然妳睡不着,再让我说一些政治的话题也无妨吧?」 宝来雅眩眨眼睛。 「当然啰,亲爱的。」 舒南点点头,把桌上的钟拿了过来,大声摇响。 舒南对着打开门走进来的侍者说:「立刻叫欧丽到这里来。」 即便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前来的欧丽仍旧穿着正式服装。往常的活泼气息躲进了影子里,她的眼里散发出某种忧愁的神色。 赛米雅看见欧丽的表情之后,忧心仲仲地看向丈夫。 「亲爱的,该不会是……」 舒南对着赛米雅点点头,接着重新转身面对欧丽。 「妳的决定,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吗?」欧丽点头。 「没有改变,哥哥,麻烦你,请尽快进行我和塔罗贾王子的联姻。」 看着妹妹那有如紧绷的线一般的面容,舒南感觉到心底极度地疼痛。这个妹妹的内心究竟想着谁,舒南都知道。从他们还会玩得浑身泥巴的小时候,舒南就看着这两个人走过来了,根本不可能没发觉。 不是因为身分地位不合,虽然罗蓝是乐师,可是他也是阿玛索尔伯爵的养子。但是,欧丽却提出了和托拉王国的王子结婚的请求,而不是和他。 欧丽已经造访过托拉王国好几次了,所以和塔罗贾王子之间的羁绊变深,王子自己也在和家人商量结婚的事。 只要和塔罗贾王子的婚事定下来,王子就会送上高额的聘金。那个王子很聪明,所以一定知道用这种形式拯救了新娘的王国的窘境具有什么意义,而且他应该也有刻意不说出口,直接用结婚聘金这种方式送过来的体贴——欧丽一直这么说服自己的兄长。 确实,以现在的情况来说,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即使如此,舒南还是很难下定决心。他很同情为了王国而远嫁到异国去的妹妹,而且也认为自己应该不至于没用到得利用妹妹才能解决现在的窘境。 然而,在听到妻子的话之后,他便下了决心。为了让这个王国安定,就一定要和邻国建立良好的关系。这样的话,欧丽的请求就会是迈向美好未来的一大步。 舒南开口:「欧丽,谢谢,让妳做这种……」椅子发出声响,赛米雅站了起来。 「等一下,亲爱的。」 赛米雅快步走到欧丽身边,抓起了这个个子娇小的女孩的双手,完全没料想到赛米雅会这么做的欧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欧丽,我很感激妳的请求。可是,如果妳是打算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的话,请打消这个念头,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真王陛下……」 赛米雅看着欧丽的眼睛。 「妳喜欢罗蓝,对吧?」 欧丽的眼神动摇,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见那张泪潜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赛米雅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欧丽用沙哑的声音说:「真是没有事情能瞒得过真王陛下呢我的确爱着罗蓝,从好小好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虽然他和各地的美女都有过一段情,但是我觉得,他的心情是跟我一样的。」 在话语之间,欧丽动摇的声音逐渐稳定了下来。 「说实话,我烦恼了好久,也痛苦了好久。不过,我最后终于发觉了,要是我们只因为婚姻这种羁绊而连结在一起,只会消去彼此的力量。」 欧丽的眼睛还是湿的,不过以往的明亮光芒已经回来了。 「那个人一被绑住,就会死掉,他是一个拥有不 可思议力量的人,能够流连各地,边唱歌、边连结人心。而我,则是龙萨神王国的大公的妹妹,嫁给塔罗贾王子,就会成为托拉的王妃,在两国间架起桥梁——这就是我的力量!」 欧丽也在被赛米雅握着的手上施力。 「请准许我成为邻国王子的妻子,塔罗贾王子是一个豁达又非常有趣的人,如果是离开喜欢的男人,跑去嫁给讨厌的男人,或许会很痛苦,可是要是对象是他,我有预感自己一定会渐渐喜欢上他的。我会努力让人民高兴地觉得,真王陛下和哥哥结婚竟然会带来这么美好的未来,请让我发挥自己的力量!」 赛米雅的嘴唇颤抖,她点点头,然后轻轻放开小姑的手,环抱住她。 「谢谢妳,欧丽……」赛米雅在她的耳边呢喃。之寺妳当上王妃的时候,我们也会支持托拉王国,好让托拉的人民打从心底觉得和龙萨神王国联姻是好事的。」 赛米雅慢慢地放开欧丽,回头看着丈夫。 「对吧,亲爱的……一定得让这个王国变成那种国家才行。」舒南点点头。 「摆脱现在的窘境以后,我们就从根本来思考一下这个王国的存在方式吧。我们要生产出让异国争相购买的商品,加深和商队都市之间的羁绊,建立一个不会因为歉收就动摇的根基吧。」 欧丽的首肯让塔罗贾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不过两个人的订婚仪式是皇族之间的秘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公布。要是欧丽在龙萨神王国的歉收蔚为话题的时候嫁过去,看在两国人民的眼中,都只是用钱买走欧丽而已。塔罗贾说,他不希望未来的王妃给人的印象这么卑贱。 另一方面,塔罗贾还派人送了大量的谷物来,以证明两国的友好。就算那些量没办法将龙萨神王国从贫困之中完全解救出来,还是帮了王宫仓库一个大忙。插着飘扬着托拉王国国旗、堆满谷物在街道上前进的货车大队,以及在国境等待着货车大队、守护在两旁一起前进的大公的斗蛇姿态,也带给了龙萨神王国的人民和领主们强烈的印象。 龙萨神王国的人民从饥荒中得救了。 然而就在风变冷、可以感受到秋天气息的时候,东方平原上又出现了另一片鸟雪。 2私斗 踏进岩房入口的时候,一阵闷闷的怒吼声立刻从深处传了出来,耶尔皱起眉头。 (又来了……) 八成是注意到骚动的关系吧,饲养斗蛇的深处岩房的各个地方,都传出了有人奔跑过去的脚步声。等到耶尔穿过被岩壁包围的阴暗回廊,来到怒吼声传出的岩房时,已经有好几个男人聚集在那里了。 互相怒骂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年轻的斗蛇骑士,另一个则是壮年的斗蛇众。由于他们实在是太过激动了,所以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岩房深处阴暗的「池」掀起了波浪,斗蛇们扭动着身子游咏的时候,会在水中互相撞上身子。耶尔一进来,一名年轻的斗蛇众便抬起头,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欢喜的神色。 「耶尔大哥!」 他拨开了年长的男人们,朝着耶尔跑去。 「奇姆尔。」 就在耶尔打算询问争吵的原因时,吵闹声突然变大。怒喊的斗蛇骑士拔出了短剑,看见这一幕的耶尔立刻推开了眼前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耶尔像是挑起刺出短剑的斗蛇骑士的手一般抓住他,然后用左手敲了他的手肘一记。年轻人拿着短剑的手臂从手肘开始颓然弯曲,耶尔以手肘为支点,猛力把年轻人的手腕朝外扭了过去,手臂关节全都被弄伤的年轻人忍不住跪在岩石地上,横倒了下去。短剑落地的声音响起,不过耶尔仍旧把他的手腕压在岩地上。 这个时候,耶尔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阵风压,他随即用过头扭动身体,可情肩膀还是被某个东西扫过,炙热的疼痛跟着传来。 耶尔放开了年轻人的手,转过身,发现另一个打架的男斗蛇众拿着切饲料用的短柄小斧,就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举起斧头直盯着耶尔看。 曙杂声变大了,男人们全都兴奋地举起拳头,用脚踏响了地面。没有一个人打算制止,大家全都吊起了眼睛,露出异样的表情。 「池」水卷起了激烈的漩涡,斗蛇的头探出水面,微微张开嘴巴,一圈圈地在彼此的周围油泳着。 耶尔彷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内发出了某种声音,宛如蜜蜂叫声般的某种声音响起。他觉得牙龈有种又麻又痒的感觉,忽然间,凶暴的冲动涌了上来,好像血液同时从身体底处沸腾起来似的。 犹如木柴断裂一般,当斗蛇众瞄准自己的头部挥下斧头时,耶尔一跳进他怀里,就立刻朝着他的腹侧重重一击!接着,耶尔又用右拳直击发出了「恶」的呕吐声而向前倒下的斗蛇众的下巴,牙齿碎掉的厉觉清楚地传到耶尔的手上。 这个感觉彷佛冷水一般,让耶尔恢复了理智。 男斗蛇众手上的斧头掉落,四肢着陆地吐出搂杂着鲜血的唾液还有牙齿川然后便瘫倒在岩石地上。 耶尔茫然地俯视着按着下巴、彷佛毛毛虫一般痛苦地蜷曲着身体的男人。 诊疗室的门打开了,耶尔抬起头,发现尤哈尔站在那里。 「伤势怎么样?」 坐在病床上的耶尔立刻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礼。 「只是擦伤,谢谢您的关心。」 尤哈尔示意耶尔坐下,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在面对着耶尔的位置坐了下来。 「听说是用来切饲料的短柄小斧哩!奇姆尔说如果没有闪过,头就会被砍到了。」 耶尔点点头。 「应该是,不过,我也太过火了。侧腹的一击就已经让他失去战意了,其实没有必要打他的下巴。」 尤哈尔的目光落到耶尔瘀青浮肿的拳头上,瞇起了眼睛。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那不像你会做的事。」 尤哈尔一面低头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眼睛看着耶尔。 「说到不像,吵架的当事人也一样,我不明白起因只是小小的口角,为什么会发展成想要杀死对方的争执。被你打断牙齿的斗蛇众现在在那边的诊疗室,不过他现在却一脸正常,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道歉说自己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哩。」 这间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尤哈尔一闭上嘴巴,宁静便立刻扩散开来。耶尔可以听见隔着墙壁的模糊人声和拉椅子的声音。 过去,艾琳为了调查「牙」的死因而造访的斗蛇村——托卡拉村,已经变成当时无法相提并论的大村落了。 由于尤哈尔把这个村落选为让饲养在「池」里的斗蛇交配,尝试用人工增加斗蛇的地方,所以不仅建了很多设施,除了斗蛇众之外,还有黑铠以下的二十名斗蛇骑士常驻在这里。 村落周围盖了很多瞭望塔,筛选出来的士兵们经常在那里巡视,另外,尤哈尔从斗蛇众之中选出了头脑聪明、懂得变通的年轻人,以他们为中心组成一个新的班,负责斗蛇的繁殖。 最让他们痛苦的,就是喂食薄滋水的方法。 给饲养在「池」里的斗蛇的薄滋水,并不是养成「牙」的特滋水那种浓度很高的液体,但是要是喂食过多,还是会造成斗蛇的性征不成熟,然而喂食过少又没办法让斗蛇长成能够耐住战斗的身体。 找出这个难题解答的人是奇姆尔,他想到不只要斟酌薄滋水的量,还要改变喂食薄磁水的时期。在成长期只给一点点,过了第一次繁殖之后,再渐渐增加薄滋水的量——试了这个方法,并不停地尝试错误后,他终于成功让能够战斗的斗蛇繁殖了。 在这个方法下诞生的斗蛇,外观、天性都 明显地和之前的斗蛇不同,牠们的鳞片颜色比较淡,骨醋、和牙齿的大小也比之前的斗蛇大一点。最大的差异在于天性,这是在训练的时候发现的。牠们彷佛可以听懂人话似的,能够迅速地理解斗蛇骑士下达的指令,并顺从地去执行。 实际试骑了这些斗蛇后,耶尔不禁为牠们的顺从程度感到毛骨慷然,如果在第一个世代就能出现这种程度的变化,第二代、第三代这样代代延续下去,最后究竟会生出什么样的斗蛇?除了这个想法之外,耶尔也清楚地体会到:之前的规定就是在抑制这样子的斗蛇诞生。 在尤哈尔开始训练这批新斗蛇的同时,也把耶尔拔跃起部队的副队长。从耶尔志愿成为斗蛇骑士开始,尤哈尔便公然成为他的后盾,大力协助耶尔在大公军队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庇荫下,耶尔确实巩固了在军中的地位,成为管理仅次于黑铠之下的苍铠的人。 尤哈尔支持自己的原因有好几个,不过耶尔觉得,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艾琳是夫妻吧。 绿瞳之民的事、真王的祖先来这里的方式、王兽的秘密,以及「血与污秽」和尤哈尔的关系知道这些事情的耶尔,对尤哈尔来说自然是一个可以谈论无法告诉其他武士们的事的罕见对象。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尤哈尔说了下面这番话。 「如果这个王国是蝴蝶的话,真王和大公就是两片大翅膀,我和你、艾琳则位在翅膀根部。我们必须思考如何让两片翅膀稳健地拍动,以及该为这个王国做什么。」 耶尔一面聆听,一面思考着这个想法的危险性。只由共有真王和大公、王兽和斗蛇秘密的极少数人,在隐瞒着这些秘密的情况下替这个王国的国事掌舵……耶尔真的觉得这样的形式太异常,也太危险了。 过去,耶尔一直被迫从在狭窄的王宫中,只保护真王一个人的单一出发点去思考所有的事,因此他清楚知道把重点全收成一点的思考方式有多危险。即使如此,耶尔还是深深地敬爱尤哈尔这名老武士。 除了他那极有武士风格的个性和自己不谋而合之外,感受到他接受过去杀了那么多「血与污秽」成员的自己,并试图了解自己的度量,以及为艾琳着想的心情之后,耶尔对他的敬爱就更深了。 「那个伤……」尤哈尔看着缠在肩膀上的绷带,说:「到结痴之前大概得花上几天吧?好机会,你就休假十天吧。」 耶尔挑起眉毛。 「不,我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尤哈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耶尔。 「休假吧,回去卡萨鲁姆,见见你的家人再回来。」 耶尔听见了在走廊上行走的士兵们的脚步声,他们说了些什么,带着些微笑意的高声噪音传来,又渐渐远去。 耶尔开口说:「其他的士兵也有这样的机会吗?」 尤哈尔平静地回答:「要找一个理由,让预定送上最前线的士兵开始休假,真的很难哩。」 (原来如此。) 耶尔心想,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大概收到什么消息了吧,尤哈尔现在预期的,是和之前的小纷争完全不同的战事。他试图让斗蛇骑士在惨死之前,能够见到家人一面。可是,要是同时让要被送上最前线的斗蛇骑士休假, 他们就会察觉原因,战争的传闻也会流出去。 (想要避开消息外流吗……) 状况应该还有不确定的部分吧,会不会发生战争,现在还没有定论。如果这里开始准备应战的消息传到拉萨,天秤就一定会动摇。尤哈尔就是不想要让这种事态发生,才在寻找让士兵们「休假」的理由。 看着耶尔的眼睛,尤哈尔说:「卡萨鲁姆是高地,所以秋天也会比较早来临吧。染上金色的森林和在原野玩耍的王兽身姿,一定很美丽。」 3父与子 马车缓缓停下来之后,卡萨鲁姆的守护兵立刻迎上前来开门。耶尔一面道谢、一面走下马车,冷风瞬间掠过身子。那是带着阳光味道的秋天的风。 说是枫红还太早,环绕着卡萨鲁姆放牧场的森林还残留着绿色,不过天气很好,待在马车里的时候热得令人心烦,不过像这样一到外面,马上就不再流汗了,日光感觉起来非常舒服。 耶尔向车夫道谢,并拜托他三天后再来迎接,就转身面向直立不动地敬礼的士兵,对他们回礼。 「听说您受伤了!本地没有任何异常!请好好休息!」 即便用标准的口吻说话,这些年轻的守卫兵眼中仍然闪烁着藏不住的好奇。大概是刚来这里没多久的士兵吧。他们用着「这就是那个男人吗」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耶尔的脸。 不知道是从硬盾到苍铠这个稀奇的经历让他们在意,还是因为自己是艾琳丈夫……耶尔在心中露出些许微笑,平静地向他们道谢后,便开始朝着学舍的玄关走去。 学期中的尝杂声轰隆隆地包围着学舍,放牧场的一角,山羊圈那附近有许多学生。耶尔在里面找了一下杰西,不过那似乎是比杰西年长一些的少年们的学级。 教导师蹲到山羊腹部的高度,一边对学生们展示着什么,一边做着说明。有的孩子根本没在听教导师说话,注意力全被满天飞的蜻蜓给吸引去了,有的孩子则兴致勃勃地看着教导师的手边。到了最后,这些孩子都会回到故乡,成为兽医。看着他们,耶尔不经意地想起自己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期。 那些孩子——甚至是目光追着蜻蜓跑的孩子——都为了将来而活在现在,他们感受到人生就像是延伸到远方的一条路,并走在其上。 自己在那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去意识将来这种东西,不去想象人生会继续前进了——为了不对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一事厂到痛苦,为了不对夺取别人的未来一事感到难受。耶尔总是在当下的那一瞬间感受自己的存活,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生存就好像一个点,是坚固的孤独。 那些孩子是在「线」上活着。 看着秋天特有的透明光线照得孩子们的头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耶尔继续前进,走进了微睹的玄关。 走过教导师们的声音隔着薄墙闷闷地传出来的漫长走廊,耶尔敲了教导师长室的斗,艾萨儿的回应从里面传了出来。拉开门走进去后,从摆满一桌子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的艾萨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 艾萨儿把刚才戴着的老花眼镜放在桌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我因为受伤而得到休假,现在才刚到卡萨鲁姆。」耶尔行礼说道。 艾萨儿看到他包着绷带的肩膀,点了点头。 「好像是这样呢,通知在今天早上送到了。不过,我还以为你明天才会到,真是快啊。」艾萨儿边说、边示意耶尔在火炉边坐下。 「伤势怎么样?」 「是擦伤,其实只是请假的理由而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萨儿点点头,拿起了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 「艾琳在训练场,所以你就先在这里喝杯茶吧。」 耶尔听话地在火炉旁坐下之后,艾萨儿便熟练地帮他倒茶。 「刚好,虽然你才刚到,不过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本来我想把艾琳找来一起说,不过这件事还是跟你谈比较好。」 「……」 「是杰西的事啦。」 耶尔接过装了热茶的茶杯,微微挑起了眉毛。 「杰西怎么了吗?」 艾萨儿喝了口茶之后,叹了一口气。 「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所以现在他被罚不准吃午餐,关在置物柜里反省。」 她朝热茶小心的吹气, 接着说:「我觉得基本上错在对方,虽然是同学,不过他对利害很敏感,举例来说就是当自己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就会出言抱怨,所以一天到晚惹事,教导师们也都不觉得全是杰西的错。只不过……」 艾萨儿猛然板起脸,看着耶尔。 「杰西做的事让我有点介意。」 「他做了什么事?」 「他突然拿起了放在窗边的花瓶,不顾一切地砸在对方脸上,幸好花瓶敲到脸上的时候没有碎掉,所以只是撞伤,可是要是打到的地方不对,就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如果花瓶打到脸的时候碎掉,对方受的伤应该会更严重吧。」 耶尔屏住气息,何看着艾萨儿的脸。" 如果只是一般的打架,耶尔原本是打算告诉艾萨儿,他会郑重道歉,再好好告诫杰西的。因为他觉得对十四岁的男孩子来说,打架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小孩子的打架来说,突然抓起花瓶用力打人就是另外一种冲动了。 连小孩子都会对打人这件事情感到强烈的抗拒,就算可以哭着挥拳互相乱打一通,如果不小心打到对方的脸,一般的小孩子会感到恐惧和嫌恶,而不是快献。用坚硬的花瓶,不假思索地打对方的脸,已经是超过心底界线的行为了。 「对方说了什么?」 艾萨儿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好像说杰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因为妈妈会操纵王兽,就一直有守护兵跟在身边保护你,一辈子都可以享有特别待遇!」 苦涩的味道从舌头根部扩散开来,耶尔用阴暗的眼神注视着艾萨儿。 男性工作人员打开了置物植的门锁,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好似光线很刺眼地瞇着眼睛的杰西从里面出来了。 一抬起脸,就看见父亲站在眼前,杰西立刻动弹不得。 惊讶的不只是杰西,耶尔也因为儿子的改变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一阵子没见,杰西就从小孩子转变为少年了。 他长高的程度让耶尔吓了一跳,之前见面的时候只到自己胸口,现在已经到鼻子的高度了。 他很像这个年龄的少年,脖子很细,肩膀也还很窄,所以有一种很强烈的纤细感。不过,最令耶尔感到讶异的,是他的表情。他的刘海盖住额头,那双直愣愣地盯着父亲的眼睛里,带着孩提时代绝对看不到的忧郁和黑暗。 等到一开始的惊讶冷却之后,铁青、僵硬的脸上便浮现出反抗的表情。 「你好像打了一场很严重的架。」耶尔说完,杰西便耸耸肩。 「为什么要用花瓶打人?」 耶尔平静地询问,不过杰西却没有回答。他紧紧跟住嘴巴,看向耶尔肩膀的方向,没有再抬头。耶尔凝视了儿子的脸一会儿,然后迅速地转过身。 「跟我来。」耶尔感受到儿子跟在自己身后一段距离,于是快步走出了学舍。 沐浴在清透的秋阳下,耶尔穿过黄色秋草摇曳的放牧场,和站在森林外围的守护兵轻轻点头之后,便直接走进森林。还没落叶的树木下方有些阴暗,可以闻到潮湿的泥土味道,不过来到开始落叶地方,太阳便从树木之间露出脸来,四周也被枯叶的香味环绕。 路幅很狭窄,厉觉像是就算知道这里有路,如果不仔细看也不会发觉似的,这样子的小径缓缓地通向森林深处。 过了一会见,当水声开始传来的时候,耶尔便离开了小径,踏上遍布枯叶的斜坡,朝着溪流走去。 杰西跟着在耶尔后面,半滑半走地走下斜坡。耶尔瞥了他一眼,确认他的身影之后,在河岸停下了脚步。 石头在日晒下很温暖,一坐下来,屁股就能感受到温度。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瀑布,所以除了洒嚣的水声之外,还可以听到水流下瀑壶的声音夹杂其中。 杰西来到了河岸,不过却没有坐在石头上,只是皱着眉头站在一旁。 「回头看看你刚才下来的斜坡上方。」 耶尔说完,杰西便转过身体仰望斜坡,注意到守护兵站在树木之间后,杰西立刻沉下了脸。 耶尔对守护兵轻轻举起手,对他们的保护道谢后,遂将视线移回杰西身上。 「这里是看得到,但是听不到的地方,因为声音会被流水声盖过。」杰西眨眨眼。 耶尔抬头看着站着的儿子,说:「你好吗?」杰西别开目光,耸了耸肩,耶尔叹了一口气。 「才一下子没见,你就长大了哩。不过,长大的只有身体,我看你的胆子反而变小了吧?」 杰西生气地皱起鼻子。 耶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脸,继续说道:「别开视线、耸肩和不答话——这全都是胆小鬼的行为。害怕不想被触碰到的事情曝光,拚命地立起防护墙,要是被触碰到的话,就会暴怒,做出拿东西打人的卑劣行为,以前的你……」 说到一半的时候,愤怒的神色闪过了杰西的眼中。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鬼了!每年只回来一次,又知道现在的我是怎样喔!」 耶尔挑起眉毛。「每个学生一年都只能见到家长两次,你见到父亲的次数,跟其他的家伙没什么两样吧?」 杰西彷佛被戳中要害一样,陷入了沉默。 「而且你愿意的话,还可以每天见到母亲,要说你受到眷顾,就某方面来说,倒还真是如此,不是吗?」 杰西满脸通红。 「我受到眷顾?」 杰西紧紧咬住牙齿,好像几乎要发出声音来似的,他开始颤抖,用力紧握的拳头也不停地发颤。 「被别人说你受眷顾,有那么值得生气吗?」耶尔平静地问。 杰西立刻大喊:「废话!我哪里受眷顾了?!」 耶尔凝视着杰西,说:「你哪里不受眷顾了?每天吃得饱、在能遮风避雨的地方睡觉,还可以尽情学习,要是当上了兽医,连将来的生活都不用烦恼了。确实,我经常不在,可是其他的学生也没什么差别。母亲就在你身边……」 杰西用力地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老爸,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家的家长都在很远的地方,永远想着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大家啊,都被自己的家长捧在手掌心上啦!」 「你没有被家长捧在手掌心上?」 「捧在手掌心上?难道你想要这么说吗,老爸?少骗人了!我不知道老爸你最重视的是老妈还是国家。可是,至少我知道老妈最重视的不是我!」 泪水从杰西的眼中涌了出来。 「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 「绝对没那回事。」 杰西流着眼泪怒吼:「就是这样!如果不是的话,她怎么可能会……打算留下我去死!对光牠们厌受到的责任戏,那我也懂啊!可是就算这样,要是老妈真的很珍情我,不管必须割舍掉什么,她都应该会为了我活下去才对啊!不是吗?」 一瞬间,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家伙……) 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察觉的呢——察觉到艾琳的决定。 耶尔用黯淡的目光注视着用全身力气大哭,随意用双手抹去眼泪的儿子。 察觉到自己对父母亲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存在时,那种彷佛骨头被啃噬的感觉,耶尔非常清楚。 父亲过世,母亲抱着还没断奶的孩子,没有别条路可以选择——这个道理,连年仅八岁的自己都了解。可是,当母亲的手伸向塞满金钱的袋子时——看见那一幕的时候,那股肠子都要被溶化似的恶心和嫌恶,耶尔直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来。 就算一起饿死,我也不会把这个孩 子给别人,他好希望母亲能够这么说。他好希望母亲能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他根本不想知道什么比自己还重要的东西。 耶尔站了起来,伸手搂住杰西。杰西没有反抗,反而靠着耶尔嚎陶大哭。 耶尔紧紧地抱住哭泣的儿子,说:「不管对我来说,还是对妈妈来说,都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东西。」 耶尔用手压住了杰西打算摇动的头。 「听我说!」 耶尔吸了一口气,让杰西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即使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还是把你生下来了。我们知道会让你很难过,可是我们还是选择了生下你这条路。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安稳的未来,幸福的未来。」 耶尔鹂觉到泪水滑过了脸颊,不过他并没有把它抹掉。 「我们的确被自己过去做的事情束缚、摆布。」耶尔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做的事、妈妈做的事,都好像在雾里挣扎,连结果会是怎么样都不知道。但是,我们还是抱着总有一天……一家人平静生活的那一天能够来临的希望在做事。」 「可是,爸爸!」杰西摇着头,说:「妈妈她……」 「我知道,杰西。」 耶尔松开手臂,低头看着儿子的脸。 「可是啊,连妈妈作的决定,最终都是为了你喔,杰西。」 「让王兽飞上战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可是,只要不看出一个端倪,我们就永远无法从现在的状态中脱身。我们永远都会被监视、被敌人盯上。所以啊,杰西,妈妈才会想要试着走到尽头。她想要看出真王陛下和大公阁下所希望的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让王兽飞上战场,或许会引发悲惨的事。所以妈妈才会不让其他人骑王兽,就算发生任何事情,都要一个人扛起一切,就如同你所担心的一样。反过来说,要是王兽的表现亮眼,讽刺的就是为了这个王国,我们大概一辈子都得活在监视下吧。」 「但是即使如此,只要有一丝希望——无论是我们还是王兽,只要有脱离这种状态的可能性——我们就只能走到尽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耶尔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谅解妈妈吧!妈妈不是因为爱王兽超过你,才选择这条道路,她是拚命在寻找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道路啊!」 杰西的脸扭曲了,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咬住了嘴唇。 「为了等你长大成人,跟喜欢的人结婚之后,你的小孩不会跟现在的你一样受到监视、被敌人盯上,妈妈正努力地在寻找出路。」 杰西皱起鼻子。 「根本不用这样……我才不会结婚哩,我讨厌死女生了。」 耶尔苦笑。 「就算不结婚,你打算一辈子都在护卫跟着你的状态下生活吗?」杰西睁大眼睛,笔直地看着父亲。 「那也没关系,要是妈妈会因此而死掉的话,我才不在乎那种事哩。」他的嘴唇颤抖着说: 「只要让妈妈活着就好。」 有好一会儿,耶尔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儿子,然后才缓缓开口:「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杰西突然很快地说道:「爸爸也是喔。」 「也是什么?」 「爸爸也是喔,爸爸活着也很重要,为什么爸爸要跑去当斗蛇骑士?」 耶尔放开了儿子的身体,露出苦笑,说道:「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 耶尔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只要让斗蛇部队变强,强到只靠斗蛇就可以打倒敌军,王兽就不需要上战场了,对吧?」 「喔!」杰西瞪大了眼睛。 从置物柜里出来时的忧郁表情,已经不在那张脸上了。 志愿成为斗蛇骑士的原因,还有一个,只不过,耶尔没说出口。 他不断地祈祷,希望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充满凄惨画面的那一天,不要来临。 4皎洁清晨 接近王兽舍旁的家时,斗候地打开,守护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并拢脚跟敬礼之后,就退到一旁让耶尔进去。 薄暮的光细细地从窗户射了进来,照亮了熏黑的炉仕旁边。大概是刚吃完晚餐,放在地板上的锅子底部还黏着一点蔬菜屑。 虽然是轮班制,不过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做护卫过活,应该是非常令人窒息的艰苦工作吧。 只要艾琳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定免不了极刑处分。这种紧张的感觉一定一直在他们心底,而且他们又不能喝酒,过的完全是无法真正休息日子。 「我由衷感谢你们保护我的妻子和儿子。」 耶尔一低下头,那名年轻士兵的脸也有点红了起来。 「谢谢您,小的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守卫的。」在屋内的中年守护兵也敬了礼。 「这段时期,令郎都住在学舍,因此尊夫人也经常住在王兽舍里。小的才刚收到传书,说王兽的状况不佳,所以今天晚上尊夫人也不会回来。」 耶尔点点头,刚才在吃晚餐的时候,耶尔就听艾萨儿说了。王兽好像吃坏了肚子,所以要把艾琳的晚餐送到王兽舍去。 艾萨儿苦笑着说:「这是常有的事喔。」 虽说父亲回来了,这个时候杰西更不能受到特别待过,所以今天晚上杰西也住在宿舍里。由于他把朋友打伤了,必须受到严厉惩罚,除了午餐之外,他连晚餐都不能吃,因此也没有出现在食堂。 学生们全都不停地瞥着坐在来宾席的耶尔,坐在一起吃饭的教导师们也热烈地问着问题,真的是一顿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晓得的晚餐。 耶尔拿下了斜背在肩膀上的皮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大包里。 「这是欧佳尔,不好意思,请用点心……」 守护兵们的脸色霎时明亮了起来。 「喔!是欧佳尔吗?真是太厉谢了。」 这是在大公领地很畅销的麻糬,但是在这里是买不到的,两个人笑咪咪地收下了欧佳尔。耶尔穿过狭窄的走廊,打开了自家的门。 厨房所在的土间另一头空荡荡的起居室有些阴暗,炉灰也是冷的,不过还是飘荡着些微的艾琳和杰西的味道。耶尔把皮袋子放在地上的时候,有种「回来了」的感觉。 从袋子里拿出另一包欧佳尔放进怀里之后,耶尔又离开了家。 艾琳所在的王兽舍门,是从里面上锁的。 耶尔轻轻敲门后,艾琳响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谁?」 「是我。」 耶尔说完,便听到闷闷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喀暸喀酿的开锁声。 门打开,艾琳惊讶的面容出现眼前。 「亲爱的,不是明天……」 「因为我有个很不错的车夫,所以过中午就到了——可以进去吗?」耶尔微笑。 艾琳点头,让开身子。在微暗的王兽舍里,些微的警戒鸣声开始响起,年轻的王兽们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这里。 「安静。」艾琳一出声,王兽们的警戒鸣叫便瞬间停止了。 「真了不起哩!」 耶尔不假思索地喃喃说完,艾琳便露出淡淡的苦笑,关上门锁了起来。 「听说王兽吃坏肚子,还好吧?」 「嗯,雷赛呀,在飞行的时候把一只鸟吞了下去。那个孩子老是干这种事,不过雷赛的肠胃比较不好,所以要是碰到这种事,在服下泻药之前,牠都会剧烈的腹痛。」 「野兽也会这样啊?」 艾琳微笑,看向雷赛。 「会喔。野兽和人一样,有肠胃不好的孩子,也有吃什么都平安 无事的孩子。如果是在野外,雷赛说不定会早死吧。」 耶尔听艾琳逐渐降低消失的语尾,低头端详妻子。瘦了好多。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耶尔的视线,艾琳抬起了脸,四目相交了一瞬间之后,艾琳的目光很快地落在耶尔的肩膀上。 「听说你是被短柄小斧砍到才受伤的?」 「嗯,没什么大不了,已经开始结疯了。」 「不过还是让我看一下吧。」 耶尔没有回答,环顾了王兽舍内部。 角落有一间和室,棉被都是折好的,除了火炉之外还有火畔,炭火发出了朦胧的红光,还没动过的晚餐盆就放在旁边。 「妳还没吃晚餐吗?」艾琳点点头。 「毕竟是在那种治疗之后我经常没吃晚餐喔,到了凌晨就会突然饿醒,爬起来烤法稞吃。」 「我有比法稞好的东西。」 耶尔从怀里掏出欧佳尔之后,艾琳露出微笑。 「啊,欧佳尔!好怀念喔。」 两个人脱掉鞋子走进和室,把网子放在火钵上,碳烤欧佳尔,吃完了刚烤好的香甜麻糬后,艾琳瞇起眼睛。 「这个味道真是完全没变呢,在斗蛇村的时候,拥有入村许可的南北货商人来兜售时,我一定会缠着母亲叫她买这个给我喔。」 耶尔把手伸向茶壶,艾琳便睁开眼睛。 「啊,那已经冷了。给我,我去烧开。」 「冷了也没关系。」 把冷掉的茶倒进茶杯之后,有好一会儿,两个人一直沉默地吃着麻糬、喝着茶。 一吃完,艾琳立刻跪起来,伸手摸耶尔的肩膀。「让我看看。」 「我不是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吗?」 耶尔苦笑,但还是莫可奈何地脱掉上衣。艾琳拆掉绷带,轻轻地掀开涂了药的纱布。 「很干净的伤口呢。」 艾琳静静地摸过伤口周围,喃喃说道:「周围没有肿起来,可能差不多可以拆线了。」 「明天能不能帮我拆?」 「嗯,我想想……明天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艾琳的气息落在肩膀上,看见艾琳眉头轻皱地检查着伤口时那张宁静的面容,一种被刺到似的锐利的怜爱瞬时涌了上来。 耶尔伸出手抚摸艾琳的脖子,让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那张脸不自觉地扭曲了,紧紧跟住嘴唇,艾琳也向耶尔伸出了双手。 听着温柔地敲打着屋顶的雨声,耶尔茫茫然地看着王兽舍的天花板。身旁的艾琳动了一下。 「下雨了?」 「很快就会停了吧,鸟已经在叫了。」 艾琳「唔——」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好久没有睡这么熟了。」 「我也是,连梦都没作。」 两个人能像这样在一起,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这个念头一浮上脑海,令人窒息的心痛也跟着扩散。 耶尔想要把这个时候的一切全都按进身体里。 「你见到杰西了吗?」 「嗯,他长高了哩,吓了我一跳。」 艾琳低声说:「那个孩子,最近有点奇怪耶。就算遇到,他也会刻意装作没注意到。」 「昨天他也狠狠地揍了朋友,被罚两餐不能吃。」耶尔微笑着说。 「什么?艾琳惊讶地坐起身。 「别担心,我昨天跟他谈了很久。」 「谈什么?」 「男人的秘密,我答应他不能说,所以不告诉妳。」 「亲爱的……」艾琳发出不安的声音。 耶尔平静地回答:「不用担心,没事的,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我想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什么?」耶尔只挑起了眉毛,什么都没回答。 艾琳生气地叹了一口气:「真是的,你老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像这样什么都不说……」 耶尔苦笑。「因为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嘛。」 艾琳哼着鼻子坐起身,从旁边拿起衣服穿上。 耶尔也坐了起来。 「你能待多久?」艾琳一面绑着腰带,一面询问。 「包含来回在内,我有十天假期。」 艾琳的手停了下来。 「十天?只因为那么小的伤?你拿到的休假还真长呢。」 耶尔一边缓慢地系着腰带,一边说:「受伤只是借口,这半个月期间,黑铠和苍铠会轮流回去故乡十天。我只是因为这个伤的关系,提早一点回来罢了。」 艾琳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战争……要开始了吧?」 耶尔点点头。 「根据尤哈尔大人稍微透露的情报,拉萨好像已经开始跟东部草原的商队都市进行某些交易,八成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艾琳低下头,她的眉头深锁,嘴唇紧闭,脸颊上的血色也消失了。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用带着光芒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耶尔,张开了嘴巴,但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没有任何一句话从那张嘴里说出来。 辞去斗蛇骑士的职务、不要上战场——这些话只会换来「如果有不让妳上战场就可以解决一切的方法的话」这个回答而已,艾琳比谁都清楚,那只是说出来也于事无补的愿望。 用颤抖的手指拨开盖住额头的发丝,然后,艾琳忽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从某个角落窜进来的风轻轻拂过脸颊,吹动了昨天晚上吃完没收的欧佳尔的包装纸屑。 耶尔呆呆地看着这幅光景。就算不接触彼此,耶尔觉得相同的烦恼还是把两个人的身体连结在一起。煎熬自己的体内、让艾琳痛苦——只有两个人活着回到这里,才能消除这个苦恼。 两个人一起养育杰西,两个人一起变老——耶尔知道这是多么难实现的梦,可是,他还是无法不期望这一天来临。 (就算无法实现,只要艾琳能够……) 看着摇晃的包装纸,耶尔想道,即使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梦想无法实现,也一定要读艾琳一个人回到这里来。 杰西才十四岁,想到独自一人被留在这里的儿子,耶尔闭上了眼睛。 就算艾萨儿教导师长在这里,能够让他没有生活上的困难,耶尔还是不想让那个孩子体会失去母亲的哀伤——绝对不能让他碰到这种事! 自己就是因为如此而成为斗蛇骑士,活过这六年的……可是,战场是疯狂的漩涡,不管准备得多充足、不管多么期盼,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没有人知道。 耶尔睁开眼睛,艾琳也把覆住脸的手放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王兽。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较洁的晨光从天窗洒了进来。 在战场上,自己会用什么样的心情回想起这个早上的事呢?这个想法就像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一般忽地在心头浮现,又消失了。 5晨间的原野上 早上下的雨让草到现在还是湿的。耶尔穿过草丛间隙,走近悬崖时,草让长靴都湿透了。 「你想看训练的情况吗?」艾琳问道,脸上已经没有迷惘。 以前,艾琳害怕耶尔因此被卷进来,所以坚持不让他观看训练。今天会想要让他看,大概是认为让他看过王兽的动作,对上战场之后的判断也是有利的吧。 悬崖上没有人影,只有远方的云间闪烁的光点而已,没过多久,那些点遂变成了清楚的形状,下一瞬间,就化为王兽飞翔的身姿了。彷佛被第一只切着风迅速前进的领头王兽牵引一般,拉成一个漂亮三角形的王兽群朝着这里飞来。 耶尔的腹部和双脚颤抖,忍不住退到森林边缘,他看见艾琳骑在领头的王 兽光背上,做出了举起手又立刻放下的动作。 那一剎那,在空中拍打的翅膀发出了雷鸣似的声响,巨大的野兽群一齐立起翅膀,收起钩爪做出了着陆的姿势。 光轻盈地在悬崖上降落之后,青草倾倒,粉碎的落叶漫天飞舞。背后的王兽们在维持着三角阵形的状态下二落地。有一只王兽还降落在斜坡的岩石平台上,耶尔只看得到牠的头。 看着艾琳从光的背上下来,耶尔感受到一股朝着胸口压迫而来的惊愕。 他冷静地数了数,发现王兽仅有十只,然而牠们在空中散开,彷佛箭一般朝着这里飞来时的压迫鼠,以及那种强烈的感觉。 (这就是……) 看见这种东西,不管什么样的为政者都会打从心底为之心动的。 耶尔忽然了解到攫住他们的东西有多么巨大了,他也了解艾琳为什么无法逃走了。的确,有些东西没有亲眼看到,是绝对不会懂的,这就是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能了解的东西。 艾琳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划圈,王兽们便立刻放松了身体的紧张。 有的王兽瞌睡地浮起来,朝着远方的悬崖飞去;有的王兽则跑进河里。光在日照良好的草地上坐下来,开始整理毛。 耶尔无声地迎接走近而来的艾琳。大概是暴露在冷风下的关系吧,艾琳的脸上没有血色,一片惨白,不过她的眼中却寄宿着强烈的光芒。 艾琳一边喘气、一边说:「很美吧?」耶尔点点头,说:「很美,而且很快。」 艾琳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那是耶尔从未见过的微笑。 「很快喔!只要风向良好,仅仅一度就能飞到拉萨尔了。」 耶尔诺异地挑起眉毛,拉萨尔王兽保育场位在王都,就算骑快马,也得花上一天。 「真的吗?」 「嗯,虽然只有艾萨儿教导师长知道,其实我已经飞到拉萨尔王兽保育场三次左右,都是在夜间重复做飞行训练的,也因为这样,我才会频繁地住在王兽舍里。这样就算我晚上突然不见,人们也不会起疑。」 耶尔注视着妻子的脸,难怪她会变瘦,原来她重复地做着这么辛劳的事。 「如果照着牠们想要的速度飞,大概会快更多吧。但是我可受不了,风实在太强了。」;艾琳飞快地说明如何在只能靠着星光和月光确定方向、能够飞多高,以及在飞行的时候如何传达自己的意思。 耶尔的脸上蒙上了些许阴霾,他凝视着艾琳,那带着某种强势厌觉的表情、眼中闪烁的异样光芒,以及鬼上身似的说着王兽的事时的脸,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注意到耶尔的视线的关系,艾琳停了下来,注视着耶尔。耶尔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颤抖着吐出来后,艾琳摇了摇头。 「对不起。」 耶尔仍旧皱着眉头,看着妻子。虽然额头上大量的汗水已经擦掉了,可是她的眼神还是茫然飘邀。 「怎么了?」耶尔悄声问道。 艾琳眨了眨眼睛。 「我总是会变成这样,和王兽们编队飞翔,一定都会情绪亢奋得异常……」艾琳颤抖着,挥着手跌坐在草地上。 耶尔在艾琳的身边跪了下来,扶着她的肩膀,她冰冷得让人打颤,全都被汗水浸湿了。 「妳还好吧?」 艾琳露出一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贫血的关系,艾琳暂时沉默地闭上眼睛,不久之后,她才睁开眼睛,「吁」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 看见失去了极度兴奋之后的惨白脸庞,耶尔不经意地想起斗蛇骑士伙伴的脸——骑着新生斗蛇进行战斗训练后,他们也会像这样颤抖不己,短时间之内无法压抑下来。 耶尔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关头,可是那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异常感觉,苍铠老鸟们也经常说和骑其他斗蛇的感觉不一样。 在耶尔一边抚摸着艾琳的后背,一边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艾琳立刻绷紧了脸。 「意思是说,兴奋的程度不一样吗?」 「兴奋的程度,嗯,说得也是,有一部分就是这样,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本质上的不同。」耶尔停顿了一下,找寻着适当用词,继续说:「战斗会让情绪亢奋,进入异样的兴奋状态。可是骑新生斗蛇进行编队训练的时候,会让人莫名地不高兴。该说是激起杀气,让热血沸腾吗?尤其是在做冲进建筑物里的训练时,更是严重。好像有声音在耳朵深处低鸣,又好像牙齿刺痛、肌肤搔痒的感觉。」 艾琳皱起眉头,一边静静地思考,一边聆听着。 「老鸟斗蛇骑士当中,也有人过去也感受过同样的厂觉。可是,大多数都是说从来没有感受过。」 耶尔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接着说:「对了,现在我才想到,走进新生斗蛇的岩房时,也会有相似的感觉,斗蛇众之中老是出现打架纷争,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好像出面调停了吧?」 「嗯。」耶尔点头的同时,突然想起奇姆尔的委托。「对了,我都忘了,奇姆尔说有事情想问妳。」 「奇姆尔?」 「嗯,他叫我问妳:是不是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从无音笛里面跑出来?」耶尔苦笑。 「他说这个问题很奇怪,可能会被妳笑,不过我看他一副很在意的样子。他认为,要是知道跑出来的东西是什么,说不定就可以把它调节成不让斗蛇僵化,只让牠们镇定下来的程度了,那家伙跟妳很像,有时候会说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艾琳没有笑,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她便盯着空中的一点,一动也不动。 「艾琳?」 听到耶尔一叫唤,艾琳便喃喃说道:「无音笛会释放出什么东西来吗」 她轻轻地摇头,继续自言自语:「奇姆尔果然很敏锐。」 艾琳别开眼睛,低下头,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抬起脸,低声说道: 「声音和王兽、斗蛇的秘密有很深的关系……与其靠角操纵斗蛇,用声音操纵应该可以让牠们的行动更细微。」 耶尔无昔日地注视着脸色惨白、僵硬的妻子。 王兽自然不用说,艾琳应该连对操纵斗蛇一事,都打从心底厉到厌恶。 现在,艾琳是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对着参与斗蛇改良的自己说话的——只要一想到这里,某个冰冷的东西就在那尔的胸口扩散。 忽然,艾琳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别露出那种表情。」艾琳呢喃似的说:「就算我不说出来,奇姆尔也迟早会注意到吧。他一定会渐渐察觉,在斗蛇众的规定束缚下时看不见的东西。」 把目光移向优闲地整理着毛的王兽,艾琳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光牠们呀,是用声音操纵斗蛇的,不只是为了咬死牠们,牠们还会在更细微的情况下操纵斗蛇……」 「我重复做了一种训练,就是让光牠们一只一只轮流飞到野生斗蛇所在的山谷,可是即便发现了斗蛇,也要服从我的指令,不准攻击。在进行这个训练的时候,我发现了好几个有趣的现象。光呀,在发现只有一条斗蛇的时候,并不会为了杀死斗蛇而发出声音喔。」 耶尔入神地听着妻子的话。 「之前我也听王兽猎人欧莱姆先生说过,野生王兽也只有在肚子饿、斗蛇接近自己的巢穴,或是遇到大群斗蛇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叫声,把斗蛇吃掉。」 耶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 「那么,光那个时候会袭击斗蛇,就是哈尔米亚陛下被斗蛇袭击的时候,在降临之野发生的状况 ……是因为有一群斗蛇的关系吗?」 艾琳点点头。 耶尔确认似的说:「如果只有一条斗蛇,王兽就不会发动攻击,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只要那条斗蛇不接近王兽的巢穴。」 「嗯,只要不是空腹,只有一条斗蛇的时候,王兽是不会发动攻击的。不过,还是会因状况而异。」 「对光来说,放牧场是牠的地盘,巢应该就是王兽舍吧?可是,就算只有一条斗蛇,要是牠在交配期和产卵期因为情绪亢奋而做出好像要攻击的动作,王兽还是会威胁牠,要牠不准发动袭击。」 「威胁?怎么做?」 「用叫声,王兽那有如呼哨一般的叫声是非常多元的,光是我的耳朵听出来的,就分好几个种类。」 「而且斗蛇也拥有多元的声音。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调查野生斗蛇,发现公斗蛇和母斗蛇在互相呼唤的时候,会发出抑扬顿挫特别的叫声,也有小孩子在找父母时的叫声。斗蛇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喔,蜥蜴和蛇都不会养育小孩,可是斗蛇却会花很长的时间养小孩、保护小孩——而且还是群居在一起,群居的成年斗蛇有非常强烈的习性,就是不只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是保护整个族群的孩子。」 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斗蛇那种叫声,绿瞳之民应该全都详细地学会了吧,然后再把它当成『操者之技』使用……」 耶尔静静地看着哀伤的神色浮现在妻子的眼中。 「霭之民或许到了现在还在传承这种技术,可是我却连母亲救我时的呼哨所代表的意思,都还不知道。」 艾琳沙哑着声音说:「斗蛇和王兽都是不可思议的野兽,和其他野兽不同,越了解,这种想法就越强烈……如果经人工繁殖的斗蛇会有和野生斗蛇不同的地方,那就应该有相应的理由,可是要确认那个理由,又得花上更长的时间,不花上长年的岁月检查实例和比较……」艾琳低下头,搓了搓手,试图温暖冰冷的指尖。 秋风吹动了草,拂过艾琳的头发,小鸟尖锐的叫声在远方响了两次,又消失了。 艾琳抬起脸,视若无睹地看着摇曳的草穗,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到目前为止做的东西,真的只是沧海一栗的调查。但是,有很多事情是调查之后才看见的。」 「斗蛇是强大的生物,能够吃掉牠们的只有王兽。如果没有王兽的话,斗蛇会过度增加,濒临互相残杀和饿死的危机。跟蜥蜴和蛇比较起来,斗蛇的繁殖能力较弱,但是,和在野生状态一辈子只能生两个小孩的王兽比起来,斗蛇的繁殖力强多了,一定是因为这样,王兽才会对斗蛇拥有那种压倒性的力量。」 「对王战来说,斗蛇是唯一有可能吃掉自己孩子的生物,繁殖力较弱的王兽,要是被斗蛇吃掉自己的孩子,就只有灭绝一条路可走了。」 艾琳迎向秋阳,瞇起了眼睛。 「王兽和斗蛇之间,其有非常复杂、深刻的关系,那场『灾难』也一定和这段关系的某一处有所关联……」 艾琳把脸转向耶尔,眼中浮现出强烈的焦躁神色。 「都已经知道到这一步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却还是一无所知。奇姆尔询问的无音笛的问题,我也非常在意。无音笛才是王兽和斗蛇之间特殊的共同点,这是其他野兽都没有的。狗和人都不会僵化,为什么一被吹无音笛,王兽和斗蛇却会僵化呢……」 彷佛在追溯着自己的思考一般,艾琳喃喃说道:「为什么王兽们在雾中,也能感受到彼此的距离呢?即便在黑夜,那些孩子也都能完美地避开岩石。如果不是用眼睛看,牠们又是用什么去感受的呢?如果不是声音的话,难道是某种东西碰到了牠们,让牠们僵化的吗……」 艾琳注视着空中,静静地思考了一会见之后,她用发出深还光芒的眼神看着耶尔。 「你说在岩房和建筑物里面的时候,异样的感觉会变强,对吧?」 「嗯。」 「那牠们可能是发出了某种类似回音的东西,会在碰到墙壁或是物体的时候反弹回来。」无法抑制的亢奋出现在艾琳的声音中。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这样?假使牠们释放出某个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东西来测量彼此的距离,我做的训练或许就没有用了」 「这个世界上会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东西吗?」耶尔皱起眉头。 「有,非常多,它们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见而已。举例来说,你想想看特滋水的成分。从我们的眼睛看来,那只是单纯的液体,可是其中的某种东西会让斗蛇和王兽的身体起反应,促进变化。无论是变化,还是那种作用发生的状况,我们的肉眼全都看不见,要是可以看见,不知道该有多好……」 艾琳闭上嘴巴的时候,耶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瞇起眼睛。 「说到变化,新生斗蛇体液的毒性,好像比之前的斗蛇都强。」 「咦,真的吗?」艾琳瞪大了眼睛。 「嗯。奇姆尔他们是这么说的。有个不小心被鳞片割到手的家伙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那只是一道小伤,可是出血却异常地多,大概是因为其他人很快就让毒液排出体内,过了一会儿,那个家伙才不再僵硬,恢复了呼吸。如果是之前的斗蛇体液,应该不会带来那么激烈的状况吧?」 艾琳眼睛发亮地点点头。 「不只是毒性强,症状也让我在意,毒的性质是如何产生变化的?不仔细调查的话……」 说到一半,艾琳闭上了嘴巴。要调查这一点,就得长期待在托卡拉村,那并不是可以和训练、观察王兽同步进行的作业。 只要把事情的重要性告诉尤哈尔,他大概就会派某个适合的人开始进行调查吧。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艾琳希望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变化的实际情况,虽然她最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那种时间,可是她还是想看。 拨开掉到额头上的头发,艾琳突然抬头看着天空,喊叫似的说: 「啊啊,我要时间!我要来解开想要了解的事物!人的一生实在太短了……」 犹如小刷子一般的云在天空散开,很有秋天的味道。仰望着那片云,艾琳忽地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我呀,总是会想起幽阳从前说过的话:『艾琳呀,妳又不是有八颗头、八只手,妳的头和身体都只有一个,所以会有做不到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耶尔也露出了微笑,说到这个死党的事情时,艾琳都会面露温柔的表情。 以前,她们非常频繁地通信,从幽阳生了八个小孩、丈夫加舒甘的行动,到村子里发生的事件,她都常写信来。从文字中散发出开朗活泼个性的信,总是让他们看了哈哈大笑。每次幽阳的信一寄来,连杰西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幽阳和加舒甘优闲地度过人生,而每当触及他们的生活时,艾琳他们总是会看见匆忙活着的自己有多忙碌。 自从开始训练王兽,因为担心幽阳他们也会被灾难波及,两个人便不再通信了,然而即使如此,艾琳的心中还是永远都有这位朋友,管住她想要走向极端的心。 「喂……」艾琳看着天空,喃喃说道:「我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吗?我完成了什么呢?」耶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凝视着妻子。 艾琳也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一边看着淡蓝色的天空。 感受着无可取代的时光毫不停留地逝去,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秋天的原野上好长一段时间,仰望着天空。 6拉萨的斗蛇 星星彷佛银砂般,在广袤的天空中闪烁。 奥米尔一边看着建筑物上的辽阔夜空,一 边无精打采地走在阴暗的小巷。 (不应该去最后一家店的……) 口中残留的辛香料刺激的味道,让奥米尔的胸口很不舒服。这个城镇的所有东西都散发出这个味道,和故乡的味道全然不同——无论是食物,还是女人的肌肤。 刚远离故国,被派来这个商队都市的时候,不管是见到的还是闻到的都很稀奇,让他兴奋得不得了。胸部大而坚挺的女人们吸引了他的目光、令他拉长了脖子,把在辛香料酪透的肉蝎煮得柔嫩的料理,也好吃得几乎让他的舌头融化。 可是,在觉得所有食物都很新奇的时期过去后,他渐渐地开始累了起来,稀奇的东西也令人不悦。 每当奥米尔看见跑过小巷的孩子们色彩缤纷的织品飘逸,现在应该正在故乡的镇上玩耍的女儿就会在他的心头浮现;每当奥米尔和肌肤上擦着香油的女人游玩时,他就会回想起身上沾满了火炉味道的老婆的发香。 (还有五年吗……) 只要一想到自己还得在这个异国待这么久,奥米尔就忍不住叹气连连。 (干脆染个病算了,不知道会怎样……) 生病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只不过就算获准回去,从这里到龙萨神王国的距离,坐一般的马车要一个半月,换上快马的话也得花上二十天。这么一想,那段遥远的路程就更令他难受了。 奥米尔一面叹息一面穿过小巷,走上大马路的时候,忽然沉下了脸。大马路上异常地安静,要是在平常,应该都会看到没有当班的守备兵三三两两地从镇上回去,可是现在却连一条人影都没有。 (惨了,我是最后一个?) 奥米尔再次觉得,自己果然不应该去那家店。早知道就不要被欲望控制,在那个时候说自己要再去下一家,跟同伴们一起回去就好了。就算没有当班,一个人迟到回去,也会被上级长官盯上。勤务态度的评价搞不好还会因此变差。 夜风吹过了宽敞的大道,狗叫声从某个地方传来。大马路的尽头,是一扇般在围着都市的厚围墙上的大门。 用组锁链吊着,横跨在护城河上的吊桥,是为了防止敌军袭击而设的,由于吊桥放下拉上时发出的声音,那扇大门便被称为「雷门」。当奥米尔接近那扇门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 应该早就随着日落关闭的「雷门」,竟然还开着,奥米尔没看到守门的守备兵,也没看到斗蛇。而且,吊桥还是放下来的。 一阵头皮发麻的紧张,让奥米尔的醉意全醒了,他抓住剑柄走近石墙,在巨大的闇墙阴影下小跑步到门房的警卫室去。虽然空气中飘散着斗蛇散发出来的甜味,但是看不到斗蛇,连同僚的影子也没看到。 朝警卫室里面一看,奥米尔可以借着蜡烛的火光看到最里面的房间,不过只有赌博用的牌散落在餐桌上,一个人都没有。 奥米尔不打算穿过耸立的「雷门」,于是便一如往常地打开警卫室旁边的小木门,一走上吊桥,风使瞬间变强。吹在脸上的风,斗蛇的味道和铜一般的金属臭味一同飘了过来。 (是血的腥味……) 心脏开始宛如警钟似的跳动。 周遭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积蓄着漆黑的水的护城河,以及沿着护城河分散建筑的十间石造斗蛇舍、兼当宿舍的城塞沉浸在暗夜之中。 当奥米尔朝着那里走去,血腥味就变强了。在他忽然注意到什么东西,而从吊桥的栏杆看下去时,他不由得发出了小小的惨叫声。 护城河里浮着尸体,那是腹部以上全都消失的尸体! 一瞬间,奥米尔还以为是斗蛇发狂吃掉了守门警卫,可是,他立刻就发觉那具尸体对面浮着一个类似巨大粗木的东西。 (斗蛇!) 死掉了,死了,浮在护城河上! 奥米尔的头脑麻痹,彷佛在作恶梦,周围的事物距离开始自己越来越远,看起来摇曳扭曲。 彷佛被线拉住一般,他开始步履瞒珊地朝着同伴们理应待在的城塞走去,然而,心中却频频传来「回头比较好,逃去某个镇上的便宜旅社或是酒店比较好」的声音。 可是即使如此,奥米尔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过了桥,跑过草地,来到斗蛇舍的时候,他听见某个东西在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走进半开的门,静悄悄地往里面一看,奥米尔睁大了眼睛。 引了护城河水的巨大的「池」中,处处都浮着斗蛇和同伴们的尸体。而且,「池」的旁边有斗蛇。骑在斗蛇背上的,是…… 就在奥米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他感觉头侧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之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奥米尔醒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冷岩石地的味道。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被水浦湿的岩石地,以及另一边的水面。血的腥味和甘甜的斗蛇味道混杂在一起,从翻动的水面漂荡出来。 恶心的风觉涌了上来,奥米尔忍不住干呕了一声,他的头痛得要裂开了,想要摸头,可是却发现手动不了。一挣扎之下,才发觉绳子陷进了手腕。 就在奥米尔察觉自己被绑住,倒在斗蛇的「池」畔的那一瞬间,之前的事情全都在脑海中复苏了。 奥米尔一面急促地呼吸,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周遭。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而随着头脑渐渐清楚,他就发现人的声音。 「幸运的士兵好像醒来了哩。」声音近得超乎奥米尔想象,那是龙萨语,不过却是有如舌头打结一般的奇妙说话方式。 「让他坐起来。」 随着这个声音,某个人接近的脚步声传来,奥米尔的手臂被粗鲁地抓住,身体也被拉了起来。头部的摇晃引发了激烈的疼痛,让他差点呕出来,他拚命地吞口水,把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 当天旋地转的风觉逐渐平息后,奥米尔看见三个男人包围住自己。两个人穿着皮护衣,腰上挂着剑。其中一名有着一身古铜色肌肤、看起来很翱悍的武士压着奥米尔的手臂,另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武士则站在奥米尔的正面,俯视着他。 (是拉萨!) 从腹部到胸口的皮肤猛然缩了起来,奥米尔颤抖着抬头看向中年武士。 中年武士的身边,不知为何居然站着一名乐师,那副背着拉卡尔琴,穿着宽松衣服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士。 中年武士把脸转向乐师。 「这家伙就给你吧,龙萨的残兵——把他当作历史证人带回去吧。」 乐师铁青着脸,看着奥米尔。 他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拥有亚薛人似的褐色肌肤。不过一开口,那名年轻乐师便开始极其自然地说起了龙萨语。 「其他的俘虏呢?能不能再多释放一、两个人?」 中年武士摇头。 「他们是战俘,能不能活着回去故乡,就要看真王的答复如何了。」中年武士摸着胡须,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只要好好告诉你的父亲,今天晚上我们是多么轻易地成事就够了。拥有亚薛之眼和龙萨之心的乐师,请用你极富天分的舌头告诉你的父亲:草原是我们的故乡,恐怖的斗蛇也不再是龙萨专有的东西了。」 奥米尔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听着头顶上的对话。 就在他厌受到自己八成不会被杀死的那一瞬间,温暖的感觉便缓缓地回到了腹部深处,不过当他被粗鲁地拉着手臂站起来时,斗蛇的「池」的全景也跳进了他的眼底,让他不由得再次开始颤抖。 刚才只瞥见一眼,所以他以为那只是里面有尸体而已,然而现在看见了那些尸体的衣服和脸孔之后,他知道死掉的人正是刚才一同聊到下 第九章 狂乱 1前往阿玛索尔 真王赛米雅一边在自己的房间读着艾琳送来的答复,一边等待着艾琳的到达。稍早之前,艾琳已经抵达拉萨尔了,不过在没有照顾好王兽之前没办法离开,所以答复已经早一步被使者送来。 宽敞的窗户微微开傲,带着秋天气息的冰冷夜晚气息从细缝吹了进来。这阵夜晚的气息中,还夹带着刚泡好的茶香,在房间里飘荡。 不一会儿,艾琳在侍女的跟随下走进房间,赛米雅也立刻站了起来。 「平安抵达了呢。」 艾琳跪下,行了一个正式的礼,赛米雅从容不迫地接受艾琳的敬礼,然后请艾琳来到放在房间正中央的大方桌。 桌子上摊放着一张大地图,赛米雅看着那张地图,然后抬头看着接近的艾琳。 「妳好香喔。」 「咦,是吗?」 「嗯,妳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喔。」 「喔……」 艾琳红了脸。 「非常抱歉,大概是烤点心的味道吧,我刚才把儿子给我在路上吃的点心吃掉……」 赛米雅露出微笑,那是一个带着某种安心的笑。等到那个笑容平静地消失后,赛米雅候地伸手指着陆图。 「王宫在这里,这里是阿玛索尔领地,而这里是商队都市伊米尔、赫札、卡修尔……」 解释完基本的位置之后,赛米雅二话不说,直接进入主题。 距离阿玛索尔领地最近的就是伊米尔,位在贯穿东方草原地带的草原大道最上方,草原大道穿过了伊米尔,笔直通往阿玛索尔。赫札位在草原大道北方山谷沿线的北方大道上,卡修尔则位在从南边沙漠地域到分歧到托拉王国的沙漠大道上。 以被拉萨占领的乌拉姆为首,伊其希利、托格拉姆的商队都市都远比这三个商队都市靠东方,非常接近过去哈疆王国的王都哈贾。 「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分别位在北方大道和沙漠大道的大道旁,被拉萨占领的乌拉姆则在草原大道旁边。」 艾琳点点头。虽说是草原大道,也有通过丘陵地带的部分,沿路上还有几个小小的住宿区,不过以大都市来说,乌拉姆之后就是伊米尔以及阿玛索尔了。 「驻留在伊其希利、托格拉姆、赫札和卡修尔的龙萨军完全没有送来发现拉萨军的通报,不过这里……」 赛米雅指着乌拉姆和伊米尔之间的小住宿区。 「驻屯在这个名叫札尔的城镇守备兵通知我们,大约两千名拉萨骑兵已经开始进军了。」 札尔位在乌拉姆和伊米尔中间。 (两千名……) 就算知道了数字,艾琳还是无法实际感受到那是什么样的规模。 「拉萨本来就频频和北方大道旁的伊其希利以及沙漠大道旁的托格拉姆发生小战争,他们擅长奇袭,所以就地形来说,应该是那边比较好攻击吧。」 赛米雅说着的同时,突然牵动了嘴角。 「以前舒南……」 赛米雅不称丈夫为大公,反而直接叫他的名字。 「曾经把伤兵带来给我看,那个时候的少年兵们,就是在非常靠近霍萨尔山隘的伊其希利失去了眼睛和手臂的。」 听到这番话的瞬问,那个遥远从前的夜晚——藏匿了受伤而倒在王兽舍的耶尔那个晚上的记忆——在艾琳心中浮现。那个时候,自己确实听耶尔说了舒南让伤兵和赛米雅见面的事。 赛米雅大概也回想起那个遥远日子的记忆了吧,她用茫然的眼神看着陆图。不久之后,赛米雅吸了一口气。 「我拒绝了想要得到乌拉姆、伊其希利、托格拉姆的诺兹古拉的协定。舒南和家臣们也都认为,如果拉萨可以在不伤自国的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攻陷乌拉姆,诺兹古拉的目标应该会放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以这三个都市为据点,而不是这里,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们似乎错了。」 赛米雅的手指从乌拉姆指到札尔,再指向伊米尔。 「诺兹古拉攻陷了乌拉姆之后,触手就笔直伸向伊米尔,他大概打算占领整条草原大道吧。」 赛米雅把手指放在写了伊米尔的城镇上。 「伊米尔距离我们龙萨神王国的阿玛索尔领地的路程是马车四天,快马两天,如果伊米尔沦陷,事情就严重了。」 赛米雅抬起脸,凝视着艾琳。 「绝对要守住伊米尔。原本我们就在伊米尔派驻最多斗蛇军,现在新生的斗蛇部队也朝着伊米尔前进了。」 说到这里,赛米雅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耶尔也差不多抵达伊米尔了吧。」 艾琳点点头。 全力培育新生斗蛇的耶尔,被指派为新生斗蛇部队的副队长。艾琳注视着印在草原大道上代表伊米尔这个城镇的红色印记,想象耶尔骑在斗蛇上,进入异乡城镇的模样。现在,耶尔就在艾琳在尤哈尔公馆遇见的那名异国的聪明美女——克丽邬的故乡伊米尔的街道上…… 「舒南他……」赛米雅沉稳地说:「已经把阵营设在阿玛索尔领地了。明天,我也会离开王宫,前往那个阵营。」 艾琳惊讶地看着赛米雅。 「真王陛下要亲自……」 「我亲自出马,那些被赶上战场的贵族们就没办法抱怨了吧。」 赛米雅忽地露出了微笑。 在这个微笑中,艾琳突然看见了她的祖母——前真王哈尔米亚的影子。 赛米雅指着阿玛索尔说:「妳才刚到,还没有时间休息,不过明天晚上,妳就要把王兽带到阿玛索尔去。青色火把路标已经配置好了,所以应该可以不迷路地飞行吧。」 艾琳点头。 「遵命。」 过去,尤哈尔让自己在丘陵上看见的大河阿玛索尔浮现在眼前。为了击退哈疆的侵略,赛米雅的祖先把斗蛇赐给大公的祖先亚曼﹒哈萨尔,让他越过了阿玛索尔,那个尤哈尔的祖先远从诸神之山的山谷长途跋涉,来此建立第一个斗蛇村的地方。 (身为绿瞳之民后裔的我和尤哈尔,以及身为「金瞳之民」后裔的真王陛下,都要在阿玛索尔聚集) 自己就要带着王兽飞往远去的祖先们因着斗蛇而开始了战争的地方。 2商队都市伊米尔 商队都市伊米尔位在大河萨英的河岸。大河岸边的大城镇被一堵高墙围住,出入口只有面对着河船停泊港口的「桥之门」和为了经由大道来自东方平原的商队所设的「东之门」。 两扇大门都有龙萨神王国的守备兵看守,只要傍晚的钟声一敲响,两扇厚重的大门就会关上,直到早上都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耶尔曾经造访过两次伊米尔,可是每当他看见那有如海市层楼般浮现在端流大河河岸的白色城镇,就会为其美丽深受感动。不知道是不是混杂了什么透明的石碟在里面的关系,建筑物的白墙总是在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沿着围墙外建造的三十间斗蛇舍和周边各个隆起的半圆形塔楼,看起来就像是损害其美观的异物一样。围绕着城镇的厚围墙上是巡警通道,负责守护这个城镇的龙萨神王国的守备兵经常在上面巡逻,而现在,他们的人数是平常的两倍。 耶尔随着苍铠的伙伴们走进微暗的斗蛇舍,把自己骑来的斗蛇放进「池」里后,队长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 「耶尔,你也过来。」 耶尔点头,跟着队长走去。 两个人利落地脱掉图帕,交给随从,然后走出了斗蛇舍。 马匹已经备好在「桥之门」旁边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耶尔他们身上的斗蛇昧,牠们全都咬着马夫们帮忙装好的马瞥, 翻着白眼试图别开脸。 看着一跨上马鞍就制伏了马的耶尔,队长露出苦笑。 「你果然是硬盾哩,骑在马上的模样比骑在斗蛇上威武多了。」耶尔微笑。 队长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制服了马匹,两个人便钻过大门,壮观的风景也瞬时跃然眼前。 横贯城镇东西的大道路幅宽得令人惊讶,大道两旁开放式建筑的店铺也绵延不绝。 战争的传闻有如野火般蔓延,通过这个城镇的商队数量急迟减少,大道也没有之前那么热闹了,不过即使如此,往来人们的长相还是非常多元,身上穿的衣服也多彩绩纷。 一接近耸立于城镇中央的神殿旁边那栋巨大建筑物后,队长和耶尔便下了马,把马匹交给跑上前来的随从,然后爬上宽阔的石阶,走进建筑物里。 长靴在磨巾的石头地板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两个人发出刺耳的脚步声,走向有守备兵看守的深处房间门宵。 「我们是新生斗蛇部队的队长欧尔克和副队长耶尔。」 队长报上姓名之后,守备兵便敬礼,打开门让两个人进去。 那是一间挑高的大厅,窗户敞开,艳阳直射进来,大厅四个角落都放着盆栽,沉甸甸地垂吊在绿色小枝桠上的红色小果实,在日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光芒。 大厅中央放着一张长桌,几名男女围站在长桌旁,正在说着些什么,不过在两个人进去之后,他们便回过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乐师模样的高瘦男子。 (那就是罗蓝啊……) 耶尔听说过他的一大堆事迹,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当耶尔接在队长后面报上,自己的名字后,罗蓝的脸上也浮现了惊讶的神色,大概度过了相当艰困的日子吧,他的疲态全写在脸上,但那双眼睛里还是散发着澄澈的光芒。 罗蓝的旁边站着一名身材瘦高的老妇人,老妇人身旁则是一名中年男子。嘴唇上的刺青,显示她就是引导这个城镇的「示道者」。 (那位美丽的老妇人大概就是艾琳提过的克丽邬吧。) 耶尔对着笔直凝视着自己的克丽邬微微低下头,克丽邬不经意地露出了微笑,并优雅地回礼。 在克丽邬旁边的全都是这个城镇伊米尔的权威人士,而站在长桌这边的,则是龙萨神王国遣来的总督和副总督,以及率领全伊米尔斗蛇军的将军。 「新生斗蛇全都平安抵达了吗?」将军询问欧尔克。 欧尔克立刻利落地行了一个礼,回答:「全都平安抵达了。」将军点点头,挥手召他来身边。 一站到将军旁边,欧尔克便看见放在长桌上的地图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棋子。 「拉萨现在已经来到这附近了。」 应该是代表拉萨骑兵团的红色棋子,就放在距离伊米尔两天路程的大道上。 「这样的进军速度相当慢,不过八成是因为他们一边掠夺邻近的村庄、一边前进所致,估计他们接下来的行军速度也大概是这样应该无妨吧。要抵达能够攻打这里的场所,最快也要到后天左右。」 欧尔克点点头。 「斗蛇军也和这些骑兵团一起进军吗?」 就在欧尔克说出这个疑问的瞬间,奇妙的表情便在现场的每个人脸上浮现。将军轻咳了一声。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完全没有目击到斗蛇军。」欧尔克吃惊地从地图上抬起脸。 「是来自监视兵所在地的报告延误的关系吗?」 「不,驻扎在草原大道沿路的龙萨驻屯兵每天都会按时飞鸽传书过来,拉萨骑兵团大概打算不失一兵一卒地攻下伊米尔吧。他们的进军完全避开了小住宿区和龙萨的斗蛇部队驻屯的地方。既然没有交战,送来的情报就应该是正确的,而且先遣部队们也都有回报。可是,无论是大道周边的哪个地方,都没有传来显示斗蛇军存在的报告。」 将军盛起了浓眉,瞥了罗蓝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罗蓝露出了苦笑。 「大家都觉得我被骗了吧,我只是看到诺兹古拉的得力左右手欧兹古拉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害我被骗得团团转,以为自己看见了拉萨的斗蛇军。」 总督安抚似的说:「就算真的是这样,也没有人会责怪你,毕竟你当时所处的状况下,是无法确定『池』畔的门蛇究竟是拉萨饲养的,还是让几条我们的斗蛇活下来,再叫拉萨的上兵们骑上去。」 罗蓝轻轻地摇摇头。 「我是选择了乐师这条路没错,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黑铠尤哈尔﹒阿玛索尔的养子。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是近距离看着许多斗蛇而长大的,对于我一开始告诉各位的话,我非常确定,那不是龙萨的门蛇,无论是鳞片的颜色和体型,都有些微的不同。」 将军再次轻咳了一声。 「可是,斗蛇舍很暗吧?」罗蓝把脸转向将军。 「确实如此。不过,还是点着几盏灯。」总督举起手,制止两个人。 「总而言之,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现在,必须先决定该如何迎战进军前来的两千名拉萨骑兵。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忘记拉萨斗蛇军存在的可能性,这样可以吗?」 接下来,总督和将军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开始确认守护伊米尔的方法。等到谈话大致上结束的时候,克丽邬终于闭口。 「龙萨的各位。」 克丽邬用平稳但沉着的声音说:「各位能够前来守卫伊米尔,我们伊米尔的全体市民都由衷感谢,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要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来,而不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各位觉得如何?」 总督点点头。 「当然,克丽邬阁下,就现在来说,我也认为能够彻底理解彼此之间的想法尤其重要,请妳尽量开口。」 「谢谢,那我就说了,收购山羊这件事,变得非常困难了。」 有一瞬间,众人脸上闪过了困惑的神色,不过立刻就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妳是说斗蛇的饲料吗?」 「是的,我们会和邻近的游牧民族接触、收购山羊,不过对他们来说,山羊和绵羊都是十分重要的财产,当拉萨攻来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就接二连三地逃到山里去了。手段比较高明的人立刻发现能用比平常高的价格卖出去,于是便带着家畜来访,可是我们得花上平常价格的一倍,才能购买,不仅如此……」 克丽邬瞥了耶尔他们一眼。 「新的门蛇部队也来了,现在,这个城镇里的斗蛇数量,是平常的三倍。」 提供战争时期的斗蛇饲料是商队都市的义务,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件苦差事,而且考虑到乌拉姆的情况,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失去市民的心。 总督沉吟道:「原来如此,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尽快想想办法吧。」总督一说完,克丽邬便露出微笑。 「非常谢谢您。」 3伏流水 军事会议结束后,已经差不多是太阳西斜的时刻。耶尔跟着队长走出房间时,身后传来的声音令他回过了头。 罗蓝一边把装着拉卡尔琴的袋子背上肩膀,一边走了过来。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我想看看新生斗蛇。」欧尔克点头。 「当然,请。」 对欧尔克来说,罗蓝是领主的儿子,两人的关系也很亲近,见过好几次面,所以他轻易地答应了罗蓝,三个人便开始并肩前进。 「我还没跟你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罗蓝﹒阿玛索尔。」 对于罗蓝的招呼,耶尔响应道:「我是耶尔,内人受您照顾了。」 一丝笑意在罗蓝的眼中闪过。 「怎么了吗??」 被这么一间,罗蓝脸红了。 「哎呀,真抱歉,我听说你有个奇称叫『神速耶尔』,所以一直想象你是一个——该怎么说,感觉更恐布的人,没想到你的感觉这么沉静。」耶尔的脸上浮现苦笑。 罗蓝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白了吧,他露出害羞的微笑。 「但是,对……人家常说夫妻都很像,你的气质感觉起来也莫名地和艾琳相似呢。」 「是吗?」 耶尔挑起眉毛。 「嗯,很难确实形容。」 走下楼梯,来到神殿前的广场后,罗蓝稍微停下了脚步,瞇着眼睛抬头看着雄伟的神殿。在宽敞的楼梯上,白色的巨大圆柱并列,支撑着上方的大屋顶,团军引人注目的就是屋顶的形状,白色石板中按着蓝色和绿色磨石子的大屋顶,竟然是船首的形状。 耶尔看着神殿屋顶的同时,回想起筑起伊米尔的夏拉姆民族是在大河上乘船往来,以聚积财富的,所以才会建筑这种形状的神殿,好向神明祈求这个城镇能像大船一样,平安地航海。 广场上几乎没有人烟,细微的鸟嘲混杂在风声中传来,那是令人忍不住放眼寻找的透明、美丽的鸣叫声。 罗蓝指着神殿的柱子。 「那些柱子,每一根都挂着鸟笼,正在鸣叫的是一种名为瑞醋的琉璃色美丽小鸟喔。这座神殿的神明喜欢美丽的声音,所以乐师经常会把乐器拿来这里供奉。我的祖父啊,也是一到祭典的日子就会造访这里的走唱艺人之一,然后,他也死在这里。」 夕阳正好照上了屋顶,罗蓝抬头,觉得光线好刺眼,他把手挡在额头上,说: 「我的祖父在那个圆柱下倒下了——是被砍死的。当这个城镇受到拉萨的小部族侵略时,祖父被波及而遭杀害。那天夜晚,城镇的四处都在燃烧。当年才九岁的我,躲到了神殿里面,那个时候,我就是被以黑铠身分保护这个城镇的养父解救的喔。」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罗蓝背向神殿。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骑马走在飘着异乡香气的大马路上,耶尔想着从旁经过的乐师,也想着这个城镇——这个在周而复始的领权争夺下繁盛丰饶的城镇,以及在此往来的人们。 自己现在在此地的这个时间点,不久之后就会过去,在遥远的未来,大概也会有边说着此时的战役,边行经此地的旅人吧。 走进新生斗蛇所在的斗蛇舍后,罗蓝猛然皱起了脸。 「怎么了吗?」耶尔问道。 罗蓝板着脸看着耶尔,说:「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听得见什么声音吗?」 耶尔的表情变了。 「不……与其说是听见,应该说是眉心内侧感觉到什么。」这么说完,罗蓝便凝视着在「池」中游泳的斗蛇。 大概是不习价的「池」让牠们情绪激动吧,斗蛇们不停地盘旋着泅泳。 「我们发觉那种感觉了,不过听不见声音,看来牠们似乎发出了某种我们的耳朵听不见的东西。」耶尔说:「只要情绪亢奋就会发出来,冷静下来之后,这种厌觉也就跟着消失了。」 在耶尔说话的时候,斗蛇们游泳的速度便开始渐渐地慢了下来。 「嗯,真的哩。」 罗蓝喃喃说完,放下压着额头的手。 不久之后,斗蛇们一一爬上了「池」边水面下设置的浅滩。牠们把腹部和下巴放在水面下,背则高于水面,气定神闲地伸长身体,闭上了眼睛。看见牠们的模样后,罗蓝的表情沉了下来。 「新生斗蛇都是那种颜色吗?」 「是的。」 罗蓝看着耶尔,接着又看向欧尔克。 「那种颜色,再加上那样的身形……跟我在乌拉姆看见的拉萨斗蛇非常像,不过拉萨的门蛇体型比较小。」 「你说什么?」欧尔克挑起眉毛。 「真的,而且,现在回头想想,我在那个『池』里也听到了这种声音,与其说是声音,应该说是类似牙齿发麻的感觉。」 耶尔和欧尔克看着彼此。 「那是……这种斗蛇是我们不断地尝试错误,才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喔!光靠扩走乌翰村的斗蛇众传承的技术,绝对不可能培育出这种斗蛇。」 欧尔克的话让罗蓝摇了摇头。 「确实,如果是靠乌翰村的斗蛇众养育,应该只会养出一些体型娇小的黑色家伙吧。可是我看见的,并不是那种斗蛇。」 「拉萨……」耶尔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规范和定则。要是他们自由联想,在乌翰斗蛇众的养育方式上照着自己的想法不断尝试错误,会培育出和这些斗蛇类似的斗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欧尔克面带惊惧的表情看着耶尔。如果拉萨真用了这种方法,光是这些年的岁月,他们大概已经养出上千条的斗蛇了吧。 欧尔克把目光移到罗蓝身上,喃喃自语似的说:「我还真希望是你看错了哩。」 就在罗蓝打算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一名士兵走进斗蛇舍来。他一看见耶尔,就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那是一位名叫图尔的黝黑士兵,他出生于阿玛索尔,不过他的母亲和罗蓝一样,同是来自亚薛的商人,因此他会说流利的亚薛语和夏拉姆语,是队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口译。 他敬了礼之后,支支吾吾地说:「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我?可以啊,怎么回事?」 耶尔挑起眉头。 「不,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大概是在队长面前不太方便说的话,耶尔便用眼神对队长示意,接着就把他带到角落去。 「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有点在意。」图尔搔搔头。 「没关系,你说说看。」 「我刚才跟把军队粮食送来的家伙们聊了一下,结果亚薛的牧羊人刚好经过,跟我抱怨说,希望我们不要把斗蛇放到河里去。」 「把斗蛇放到河里?应该没人这么做吧?」耶尔盛起眉头。 「嗯,所以我当时也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可是我受到严格的吩咐要跟这一带的家伙维持良好关系,所以就礼貌性地询问了一下。结果才知道,原来他们说的河川不是萨弗河,而是流过相当北边的丘陵地带的河川。他们猛跟我抱怨那条河的水里都是斗蛇的味道,山羊非常害怕,完全不敢喝水,害得他们非常为难。」 耶尔彷佛凰受到某个冰冷的东西碰上胸口。 (北边丘陵地带的河川!) 「跟我来。」 耶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然后立即转身。 耶尔快步往前,一面对还在谈话的队长和罗蓝说: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 队长挑起眉毛。 「游牧民族来告诉我们,北边丘陵地带的河里有斗蛇的味道。」 「你说什么?」 「我想看地图确认那条河川的位置,麻烦您也一起来研究一下。」 队长点点头,罗蓝也跟了过来。 走出斗蛇舍,进入调堡里后,耶尔看着陆图对先遣部队们说:「喂,过来帮个忙。」 先遣部队们看见突然走进来的长宫,全都露出了又惊又奇的表惰,但他们还是迅速地闪到一边,让出一个给长官们看地图的空间。 「图尔,游牧民族们说的北边丘陵地带的河川,是哪一条?」 「呃,他们好像说了什么突咖尔的。」图尔稍微皱眉,目光在地图上游移 着。 听到他的喃喃自语,罗蓝便说:「突咖尔?那是这一带的方言,意思是鳞鱼,用夏拉姆语来说,则是突库尔。」 罗蓝指着的丘陵不在伊米尔北方,而是在稍微偏西北方的地方。 「就是这个,这就是突库尔河。」 耶尔立刻看向那条河的流向,然后抬起脸看着队长。 「我们可能彻底掉进陷阱里了……」 欧尔克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流过那片丘陵地带的河川,最终将和阿玛索尔的支流汇流。 「在草原大道进军的两干名拉萨骑兵,可能只是幌子。」 「难道他们是打算把龙萨斗蛇军的主力都集中到伊米尔,再从背后一口气攻下阿玛索尔吗?」欧尔克思考着耶尔的话。 房间里的士兵们全都无声地注视着长官们。 「可是,以战术来说的话,这算是下策吧?就算拉萨得到了斗蛇军,光靠那些战斗能力还是未知数的家伙,就想要不靠骑兵和弓兵的援助攻打大公坐镇的阿玛索尔。对他们来说,只会失去珍贵的斗蛇军而已。」 罗蓝悄声说道:「搞不好他们是用比较长远的眼光在思考。」 「什么意思?」欧尔克钟起眉头。 「阿玛索尔是一个象征,过去哈疆战败、灭亡的原因,就是在『阿玛索尔之役』的战场上。 对我们而言,那是光荣之地,可是对哈疆来说则是屈辱之地。拉萨或许是想让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等商队都市的人们看看,他们已经拥有足以直接攻打阿玛索尔的斗蛇军了。」 罗蓝铁青着脸继续说道:「伊其希利、托格拉姆和乌拉姆一样,都是哈疆人建起的商队都市,并没有打从直接受我们章。拉萨只要让哈疆人看见他们攻下过去的屈辱之地——阿玛索尔,哈疆人的心应该就会深受感动了。」 「可是,」欧尔克说:「输了就没有意义了吧?」 「不,他们可能原本就是抱着必输的觉悟也说不定。」罗蓝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们没有跟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乌拉姆那一带的人们一起生活过,所以可能没什么真实感,不过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憎恨着龙萨的。即便在表面上服从拥有斗蛇军这种可怕力量的龙萨——不,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心底才会抱着不可动摇的恨意。」 耶尔突如其来地喃喃说道:「跟『血与污秽』如出一辙哩。」 欧尔克和士兵们都惊讶地看着耶尔。 耶尔把脸转向士兵们,平静地说:「你们应该懂吧?大公领民对神气兮兮地寄生在自己的辛劳上的真王领地贵族们所抱持的执着憎恨。」 房间中恢复了静谊。 耶尔用淡淡的口吻说:「如果哈疆人也抱着这种心情,拉萨带着斗蛇和阿玛索尔的斗蛇军正面冲突,想必会让他们大呼痛快吧。」 耶尔看着罗蓝。 「所谓抱着必输的觉悟,就是这个意思吧?就算这次的战争败北,他们还是可以知道自己的斗蛇军对上龙萨的斗蛇军之后,能够对战到什么程度。除此之外,要是可以抓住伊其希利人和托格拉姆人的心,就长远的眼光来看,对他们来说也有相当大的好处。」 罗蓝深深地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们看,哈疆人不是经常说乌利﹒金姆吗?乌利是心脏,金姆则是让你看——意思就是让你看我的诚意,不过其实那是远比这个说法严厉许多的话喔。如果你说了乌利﹒金姆,让哈疆人看见的诚意却有所虚假,就无法再次得到哈疆的信任。相反的,就算牺牲小我也要遵守自己说出来的话的人,则会得到狂热的信赖……拉萨非常清楚哈疆的这种本性。」 「因此,拉萨就企图在哈疆的屈辱之地阿玛索尔发动自杀式攻击,以证明,自己对于消调哈疆的屈辱有多真心,以及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哈疆人相处。」 看见队长和士兵的表情后,罗蓝了解到自己现在必须把一件一直没打算说的事情公开,于是他探出了身子。 「你们还不知道吗?住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哈疆人们,确实憎恨着我们龙萨。可是啊,就算如此,他们也未必对拉萨抱有好献。即使是深恶痛绝的征服者,他们也已经长年处于龙萨的保护下,习惯我们的作法了,要接受新的统治者,应该还是会有相当的困惑才对。」 欧尔克的脸上稍微浮现了理解的神色,罗蓝从他的表情得到了力量,继续说下去。 「可是,看在拉萨眼里,负责商队都市行政的哈疆人们的支持,是十分重要的。重点就是,从拉萨的据点到龙萨实在太远了,非常非常远!要是不接受补给和支持,想真正攻打龙萨神王国根本是南柯一梦。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像之前那样,一直在商队都市的周围进行小战争,也没办法有什么进展。」 罗蓝直愣愣地凝视着欧尔克。 「在我们知道拉萨拥有斗蛇军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把乌拉姆那个时候的奇袭用在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了。可是啊,假使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人民全都站到拉萨那一边,我们也无法像之前那样,站在优势地位打仗了。」 欧尔克瞇起眼睛,将视线放在地图上。 守卫距离母国遥远的商队都市的龙萨军队,是从这些都市的人们那里获得住处、食粮和水的。就是因为有稳固的立足点,他们才从来没有输给拉萨过,然而,如果都市的居民成了敌人,立足点也会跟着崩毁。 罗蓝的手指一一抚过记载在地图上的商队都市。 「倘若像乌拉姆那谎言,把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当成据点,拉萨就可以一边养远征兵,一边女打赫札、卡修尔、伊米尔。然后,只要得到了伊米尔,他们也可以攻向龙萨本国!要抓住这种一举逆转的胜机,就必须对伊其希利和托格拉姆的哈疆人们展现诚意,一口气把他们拉到自己的阵营才行!就算突袭阿玛索尔的结果只是让两千名骑兵和斗蛇死亡,应该还是相当具有意义的一击。」 欧尔克没有立刻回答两个人的话,只是露出认真的表情陷入沉思,他再次凝视着陆图之后,看向耶尔。 「这是有可能的,只不过,也只是可能。光靠游牧民族的话当根据就动军,太危险了。耶尔,你带着几个人到这条突库尔河去一趟,调查一下有没有斗蛇的形迹。」 耶尔碰响了脚跟,敬了一礼之后,便对在场的士兵们做了一个手势。 这么一来,时间就异常宝贵了。 彷佛和染红了草原的落日竞速一般,耶尔他们驱着马,拚命地朝着丘陵地带前进。不久后,在周围渐渐微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好几个平缓岩山连绵的丘陵出现在前方。由于处处都是草丛的关系,突出的岩山群看起来更是沉进一片紫色中。 这种岩山也能够集水——这让耶尔感到很不可思议。随着他们接近岩山的阴影,风中也开始接杂着水的味道。 带头的罗蓝穿过散布在岩石阴影处的灌木策马前进,耶尔跟在他后面,并在行过凹凸不平的土地之间,听见了河川的声音。 耶尔发出「沙、沙」的声音穿过芦苇丛来到河岸时,闻到了风中的甘甜气味。 (是斗蛇的味道……) 耶尔小声地叫住罗蓝,并命令所有人下马。先遣部队们把马匹在灌木上绑好后,便瞬间四散,不一会儿又静悄悄地回来了。 「周围没有人的踪迹。」 耶尔点头,就算没有人,斗蛇的气味却还是毫无疑问地留下来了。 「点亮提灯,盖住上方不要让光露出来,以河中的石头为中心寻找斗蛇军的形迹。」 即便在微暗之下,这些形迹还是轻易地被他们找到了,很多石头上都留下利爪 的痕迹,那是斗蛇成群通过浅滩的时候,踢脚留下的爪痕。岸边也有挤不进河川的斗蛇跑过的足迹。 (至少有数百条的规模!) 太阳完全下山,风也变得冰冻似的冷,耶尔因为沁入身体深处的寒气颤抖,他抬头仰望着天空片刻。就算让斗蛇彻夜狂奔,从这里到阿玛索尔也要花上两天。 (拜托一定要赶上!) 耶尔一边在心中吶喊着祈愿,一边对士兵们做了一个手势,跳上了马。 4阵营 可以俯瞰大河阿玛索尔的丘陵上,张着好几个阵幕。 尤哈尔站在其中国着最大范围的阵幕入口,开口说:「艾琳,我把大公阁下带来了。我们要进去了喔。」 就在尤哈尔准备拨开布幕走进去的瞬间,异口同声的低鸣巨响便涌了上来。他吓了一跳,抓着布幕的手也停了下来。 有人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接着尤哈尔就听到了艾琳的声音。 「安静一点。」 这绝对不是多大的声音,可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低鸣声就像是被切断似的骤然消失。 不过,尤哈尔还是动也不动,伫立在入口,他的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痞,直到艾琳白宫的手拉起布慢后,尤哈尔才看见了里面。 「非常抱歉,请进。」尤哈尔清了清喉咙。 「大公阁下也在,我们可以放心进去吗?」 「放心,只不过很抱歉,请不要走到比这个入口更里面的地方去。这个围幕就跟牠们的势力范凰差不多大,而且大公阁下和尤哈尔大人都带着斗蛇的味道。」 艾琳微笑。 「喔,原来如此。」 尤哈尔擦着浮现额头的汗水,钻进了阵幕内,舒南则跟在他后面。 走进围幕,挺直腰杆的时候,两个人就说不出话来了。 王兽就耸立在他们的面前,其身后还有一头一头的王兽间隔着相同的距离站着。每只王兽脖子周围的毛都竖了起来,龇牙咧嘴,双眸发出锐利的光芒,俯视着舒南和尤哈尔。 「嘘……」 彷佛在安抚年幼的孩子一般,艾琳利用舌头和牙齿的间隙发出声音,王兽们也在听着这个声音的同时,渐渐地放松了肩膀。 没多久,王兽们别开了视线,开始伸出舌头舔起胸口的毛来。舒南带着僵硬的表情转向艾琳,悄声地说:「我可以说话吧?」艾琳露出了抱歉的表情点点头。 「可以,不过,请您不要做出太突然的动作。」舒南点点头,冷静了下来。 「王兽真是恐布啊。」舒南突然话锋一转。 「斗蛇也很可怕,但是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程度的恐惧,明明我还骑在王兽背上过。那个时候,我还不觉得这么恐怖。」 只要一惹牠们生气,就会被一口从腹部撕扯到头部吃掉——这股感受鲜明,让两个人体验到连呼吸都得小心的畏惧。 「我本来是抱着轻松的心情来的,可是却把我的胆子都吓飞了。」 舒南露出苦笑。 尤哈尔仔细端详着王兽,点了点头。 「我也是,鸡皮疙瘖都还没退去……」尤哈尔缓缓摇摇头,说:「真的是万兽之王。」 艾琳把单手拿着的饲料用提桶放在草地上,两个人才恍若大梦初醒似的看着艾琳。 「我忘了来这里的重要目的了,现在真王陛下的马车已经抵达了,可以把她带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 艾琳点点头。 尤哈尔一听到这句话,便走出了阵幕。 不久之后,嘈杂的声音从阵幕外传来,听见尤哈尔低声要求降低音量时,舒南和艾琳不由得相视而笑。 「艾琳,我可以进去吗?」真王赛米雅的声音传来。 「请进。」 艾琳伸手揭开了围幕。 赛米雅弯腰走进来之后,王兽们抬起脸看了赛米雅,不过却没有发出低鸣,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真是令人惊讶!」舒南喃喃说道:「竟然不会对真王低鸣。」「太好了,牠们记得我呢。」 赛米雅松了一口气似的把手放在胸前。 艾琳拾起了赛米雅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拿起无音笛,将赛米雅引至光旁边。在舒南和尤哈尔僵着身子的目光下,赛米雅走到几乎可以摸到光的距离,抬头看着牠。 艾琳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坚琴交给赛米雅,赛米雅惊讶地看着艾琳。 「请您跟牠说说话。」 艾琳这么说完,赛米雅便点点头,稍嫌犹豫地拨响了琴弦。光歪着头听着琴声,不久之后, 牠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开始发出了和弦音类似的声音。 赛米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赛米雅的琴声和光的声音交缠,成为一个声响。泪水盈上了赛米雅的眼眶,滑落脸颊。 赛米雅静静地用手指按住琴弦,止住了琴声后,喃喃地说: 「谢谢妳,光……」 真王和大公走到阵幕外之后,尤哈尔还是留在里面。尤哈尔告诉艾琳,他只是想看看王兽,叫艾琳可以不用理他,艾琳便开始照着平常的顺序照顾王兽了。 通过卡尔旁边时,卡尔突然垂下鼻头,推了艾琳的肩膀一下,害得艾琳一个踉跄。 「喂!」 即便艾琳出声斥责,卡尔还是不停地用鼻头推着她。牠想要艾琳摸摸牠。 这只光和埃格的长子,从幼兽的时候就是个撒娇鬼,长到成兽之后,这个性格仍旧还留着,总是会这样跟艾琳撒娇。 艾琳一边摸着牠的鼻子侧边,一边心想:如果可以从这里回去,她真想给卡尔一个势力范围。卡尔一定会跟埃格一样,会成为一个疼爱孩子的好爸爸吧。 当艾琳开始用粪耙整理粪尿,尤哈尔便惊讶地对她说:「用不着特别这么做吧?下面不是就是原野了吗?」 艾琳直起腰杆,回过头。 「如果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留下粪尿,牠们就会开始不悦了,因为尿和粪是表明势力范围的味道,而且观察粪便,也可以得知牠们的身体状态。」 尤哈尔沉默地看着艾琳无声地整理粪便、调查,接着将之埋进围幕角落的洞里。 「妳还真是冷静呢。」 尤哈尔的声音让艾琳转过头来。 「看起来是这样吗?」 「不是吗?」 「我昨天完全没闇眼。」艾琳露出苦笑。 尤哈尔稍微挑起了眉毛,接着露出微笑。 「是吗?不过妳不用担心,大概轮不到妳让王兽飞起来吧。虽然请妳来到这里,但是伊米尔的防备完全,就算拉萨拥有斗蛇军,临时凑合的斗蛇军也不可能敌过身经百战的我军。」 艾琳把粪耙支在地上,沉默地聆听着。 「妳或许到现在还对人工繁殖斗蛇感到反感,不过新生斗蛇军真的拥有令人惊异的机动力,有牠们在,王兽应该永远都不用飞起来吧。」 艾琳将视线从尤哈尔身上别开,抬头看着身旁的卡尔。 「我……」艾琳小声地说:「从突然失去母亲的那天开始,就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幸福,反而是为着随时会造访的不幸做好准备而生活着。」 艾琳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我讨厌受到命运突如其来的袭击——我很胆小的。」 尤哈尔平静地说:「那是很重要的个性,不过,今天晚上妳就安心睡觉吧。等一下我会请人送好喝的睡前酒过来。」 「谢谢。」艾琳微笑着说。 树枝晃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阵幕也发出了啪晒啪萨的声音,尤哈尔离 去后,艾琳的耳朵就能更清楚地听见风声了。 艾琳走近光,像孩提时代似的把脸贴在牠的肚子上,感触着牠柔软体毛的温度,以及听着那有如风箱一般的呼吸声,艾琳的心也有如退潮一般静了下来。 活着是非常单纯的事——这样子的想法,在艾琳的心头一闪而过。 外头匆忙的奔跑声让艾琳猛然醒了过来。艾琳被分配到的宿舍帐蓬里还很暗,挡住外头火把的人影巨大地映照在布幕上,又随即消失了。 艾琳坐起身,伸手去拿折好放在枕头边的衣服,在她穿好衣服的时候,士兵的声音也几乎在同时从帐莲外传来。 「艾琳大人,您起来了吗?」 「是,我起来了。」 「请您立刻到大帐运去,我会陪您过去,麻烦您准备好之后和我同行。」 「我已经可以出发了,请带我过去。」 艾琳穿上鞋子走出帐莲。 发生什么事了呢?阵营全笼罩在纷乱的气氛下。 真王和大公所在的大帐蓬灯火通明,周围排排站满了表情严肃的士兵。 士兵禀报艾琳的到来之后,帐蓬的入口立刻打开,一走进去里面,刺眼的光线让艾琳晕眩了一下。 「艾琳,这里。」 尤哈尔抓起艾琳的手,带她来到中央的桌子。 真王和大公站在桌子男一边,在一旁待命的则是重臣们。 艾琳走进来之后,有好几名贵族也走进了帐遥里。大概是从熟睡中被唤醒的吧,大家的脸都有些浮肿。 确定人数大约到齐了之后,大公便开口说: 「不久之前,阿玛索尔伯爵公馆的急使来访,曼良河畔的眺望塔送了飞鸽传书到阿玛索尔伯爵的公馆,拉萨的斗蛇军正在沿着曼良河顺流而下。」 「这是……」 贵族们一阵骚动。 彷佛要抑制住贵族们的尝杂声一般,大公用充满威严的嗓音说:「意思就是在草原大道上长驱直入的两千名骑兵只是幌子,敌军的主力已经笔直朝阿玛索尔而来。」 贵族们宛如结冻了一般陷入沉默。 大公注视着他们,说:「我已经将情况转达将军们,命令他们准备让留守在阿玛索尔的斗蛇军全都移动到阿玛索尔河畔。斗蛇军的主力部队,将由黑铠——阿玛索尔伯爵的女婿率领。」 大公一说完,真王便一一看过所有的贵族,开口说道: 「好了,要准备出征了喔。」 贵族们全都呆呆地看着真玉,有人顶着半翘着的睡乱的头发,有人连腰带都还没绑紧。对于从来没有急急忙忙地整理衣着过的他们来说,在破晓前集合一定让他们觉得相当慌乱。 由于受命一族派出一位代表,在场有很多当不上当家的次男、三男,其中也有害怕失去儿子而先把当家的位子继承给长子,自己来当代表的老贵族。 他们全都是把战争视为污秽,对其憎恨无比,却又把得到战争的结果——财富——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的人们。 真王催促他们看地图。 「你们就把从各自领地带来的弓兵,派到斗蛇军防守的河岸再上游一点的河边去,这附近……」 赛米雅手指着河岸。 「是很深的森林。斗蛇应该不会从河里爬上来,而是顺流来到沙洲宽广的这里,才开始登陆吧。你们就要赶在前头,从森林地带狭窄的树木之间,用弓箭瞄准拉萨的斗蛇军。」 |看着脸色铁青地默默聆听的贵族们,赛米雅突然严肃地说:「把弓兵配置到森林地带的同时,你们要率领骑兵巩固斗蛇军后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守住阿玛索尔城!」 看见他们点头后,赛米雅转头看着艾琳,她那宛如白色陶器般美丽柔弱的脸庞,现在却绷得紧紧地,判若两人。 「艾琳,把王兽配置在丘陵上,让牠们随时可以飞起来。」 赛米雅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龙萨神王国的斗蛇军绝对不会输给拉萨新培育的斗蛇军。但是,还是先做好后备吧。」 「我知道了。」 艾琳注视着赛米雅,点了点头。 尤哈尔用低沉的声音说:「请容我用前黑铠的身分说一句话,现在这个时期,在非常寒冷的黎明时分,斗蛇会动不了,就算抓着牠们的角下令,牠们还是不会响应。敌军的斗蛇应该也是一样吧。现在这个时刻,应该都爬上岸休息了。」 大公点点头。 「意思就是对弓兵来说,破晓之前是好机会吧。」 「你们听到了吧?好了,快点去!去让士兵们动身!」真王立刻对贵族们挥了挥手。 贵族们行完礼,手忙脚乱地离开,大公随即转头看向重臣们。 「你们知道了吧?光靠他们的兵是靠不住的,你们也去部署弓兵。」重臣们点头,敬礼后离开了帐蓬。 艾琳原本打算跟在他们身后退下,不过大公却叫住了她。 「艾琳。」 艾琳停下脚步,看着大公。 「在黎明之前,妳就好好让身体休息吧。从曼良河到阿玛索尔还有相当的距离,敌方的斗蛇要抵达这里,最快也是太阳升起之后了。」 「谢谢您,请您容许我这么做。」 艾琳对大公和真王深深地低下头,并对尤哈尔行了注目礼后,便退i了帐莲。 破晓前的夜晚空气冰冷澄澈,呼出来的气息冻结成白色的烟雾,在黑暗平原的彼端,峰峰相连的山脉看起来就像低低的影子。 耶尔就在山脉的遥远另一头。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艾琳在心中喃喃自语似的祈祷着。 只要战争不拖长,耶尔就可以不被卷入这场战事之中了。 丈夫和儿子远在他乡——只有现在这个时刻,艾琳为此感到高兴。 她转头对开始跟着自己迈开步伐的士兵说:「我不回帐篷,要去王兽那里。」 士兵点头,迅速地跨出脚步。 抵达王兽们的阵幕后,艾琳独自走了进去,一头一头地巡视过正在睡觉的王兽。光和埃格,以及牠们的儿子卡尔、后来被带来的娜拉、托巴,还有最年轻的雷赛、卡赛、欧赛和英赛。 怀孕的亚卢和男一半鸟卡尔,以及在不久之前弄伤了脚的米娜都留在卡萨鲁姆,不过只要能够控制得好,光是靠在这里的王兽就可以在一瞬间屠杀上百条斗蛇了吧。 艾琳抬头看着将下巴缩在胸口沉睡着的光。 (之前做的训练,派得上用场吗?) 艾琳进行一次次的训练,以让牠们能够即刻遵从命令,如果推测正确,牠们能不能成为救星,就要看牠们是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服从命令了。 艾琳一直希望牠们能够在不受无音笛和规范控制下过生活,可是这五年来,她却都在从事违反这个希望的行动。 潮湿的夜晚空气拂上脸颊,抬头仰望,天空底层已经开始微微变色,再过一会儿,天就破晓黎明一来临,战争就开始了。 自己能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或许已经所剩无几…… 凡寒气爬上膝盖,让艾琳开始发抖,与想要保持冷静的愿望恰恰相反,让五脏六俯缩成一团的恐惧涌了上来,让艾琳的膝盖发颤,连站都站不住。 她在草地上跪了下来,弯着腰抱头呻吟。 (我不想死……) 艾琳不想留下杰西一个人撒手人寰,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个孩子会多么伤心难过啊!艾琳还有好多事还没告诉他、好多话还没跟他说,她还想多抱抱杰西,多和他一起生活一阵子。她想要和耶尔、杰西三个人永远生活下 去…… (亲爱的) 彷佛最后一丝希望一般,艾琳对着心中丈夫的面容大喊。 (救救我!) 谁都无法改变这个情况,这是艾琳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现在才会在这里。这点她非常清楚,可是内心却还是很痛苦,无法抑止想要依靠耶尔的心情。 艾琳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哭泣,就好像抱着远在他方的耶尔一般。 身后传来鼻子的哼声,艾琳的后背被推了一下,她抬起脸,发现光的脸就在她眼前。 艾琳被大大的舌头舔过脸庞,不由得用双手推开了光的鼻头。然而光却没有停止,牠彷佛在舔刚生下来的小婴儿一般,细心地舔过艾琳的手臂、手和脸庞。 牠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舔舔自己的呢? 艾琳陷入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闭上眼睛,沉浸在那巨大的舌头舔着自己的感觉中。这时,遥远的记忆苏醒了——好久好久以前,光也这样舔舔自己过。 (我被牠呵着飞起来的那个时候……) 把自己放在山丘上的草地之后,光也像这样不断地舔着艾琳,不让别人接近……暖洋洋的感觉从艾琳心中的一点,缓缓扩散开来。 (生物和生物之间,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存在。) 即使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就横在彼此之间,他们还是可以这样相互接触。 (要是在野外……) 这是相当稀奇的羁绊,在人类群落生活的自己,是不能乞求这种羁绊的,因为这种关系,正是一切扭曲的开始。可是即使如此…… 艾琳不假思索地伸开双臂,用力抱住光的鼻子,她祈求着光的心中也能感受到什么。 艾琳从光身上得到了很多东西,真的从光身上学到了许多,她希望这份思绪能够从自己的臂弯、胸口传达给牠。 光用鼻子哼了一会儿后,声音渐渐远去。 艾琳慢慢地放开手,用较舒服的姿势重新在草地上坐好,然后抬头看着天空。天上大概扬着风吧。云层流动,覆盖住群星。 艾琳想着现在在这片天空下的无数生命,土丘中的虱子、彷佛尘埃一般在空中飞舞的羽虫、蜂群、火蚁群,和人群……如光点似的在黑暗中呼吸的无数生命。 名为人的兽群,在广大的草原上拚命地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汲汲营营地过生活。犹如散布在空中的无数星点一般,充满地面的无数野兽族群。身为其中之一的自己,究竟能在一闪即逝的生命中成就什么,并消失而去呢……族群和族群的关系无止尽地复杂,连自己这双渺小的手可以触碰的地方都无法确定。 (可是……) 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就算非常微渺,应该还是可以改变什么吧!在怀抱着母亲在遥远的日子里教给自己的东西生活过来的这条路上,艾琳邂逅的许多生命都给了自己很多东西,她就是怀抱着这些东西,不停地思考而走过来的。 (我) 就是靠这所有的东西所成就的。 艾琳对着天空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一口气,夜晚的气息布满了她的胸膛,千头万绪也悄悄浮上心头。 (希望可以解开……) 在漫长的历史洪流中所有交缠、无解的东西,希望可以把王兽解放到这片广寰的天空中,希望可以让杰西、耶尔和自己从重重的历史枷锁中解放。 自己就是为此走到这一步的。 不久后,艾琳静静地放下那双伸向让王兽飞翔过无数次的黑暗、深不见底的天空的手。接着,她把身体靠在光的脚边,将脸埋进了牠的腹部。 艾琳感受着长久以来一起生活的野兽的气味,闭上了眼睛。 5遗民 艾琳抵达阿玛索尔的那天午后,三名旅人造访了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他们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巾缠得很低,守护兵拦下他们询问来历,他们声称是艾琳的远亲。 三个人当中有两个男人的瞳孔是绿色的,守护兵便判断他们所言不假,于是准许他们进入学舍,不过还是亲目引领他们前去教导师长室。守护兵带着他们走过授课声回响的走廊,一面偷偷窥视者第三名旅人——将头巾缠得很低的女性,刚才她拿掉头巾时映入眼中的瞳孔颜色,让守护兵们在意得不得了。 (不可能吧……) 守护兵在心中喃喃自语。 (只是因为光线的关系,看起来才会是那样的。) 抵达教导师张室,守护兵确认艾萨儿的回答之后拉开门,又看了一次踏进明亮房间,拿掉头巾的女性的眼睛一次。 他没有看错—— 那位女性的瞳孔,一边是绿色,男一边则是金色。 * 当杰西被吩咐马上前往教导师长室的时候,首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妈妈遭遇不测了。他不顾学舍规章地狂奔过走廊,冲进教导师长室时,坐在火炉旁边的陌生大人们全都转过来注视着他。 在艾萨儿的招呼下,杰西走了过去。 艾萨儿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说:「这个孩子就是艾琳的儿子,杰西。」 三名异国人站了起来,笔直地看着杰西,杰西瞪大了双眼,直盯着他们的眼睛瞧。 (绿色,还有金色的瞳孔) 他们全都又瘦又高,有着如同雕像一般的深刻轮廓。右边的男子年纪很大,左边的男子则还很年轻。这两位有着绿色瞳孔的男人,长得都和母亲有些相似,可是,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站在杰西正前方的中年妇人。 她右边的瞳孔是绿色,左边则是金色。在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映照下,两只眼睛的虹膜颜色明显不同。 (雾之民的绿色,真王陛下的金色……) 这么想的时候,母亲的手札中写到的奇妙事迹忽然闪过杰西的脑海,让他尖声地说: 「你们是遗民吗?」 三个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艾萨儿也吓了一跳地看着杰西。 站在右边的老人开口说:「这个名字,你是从你母亲那里听来的吧?」 杰西暧昧地点点头。 老人的视线锐利,莫名地让杰西觉得他在责备母亲把不该说的事情告诉儿子,所以杰西立刻接着说: 「嗯,应该说,不是这样,是我听到妈妈和真王陛下的谈话了。」 听到这番话,老人和艾萨儿的脸上才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 老人看着杰西。 「我叫纳孙。我是戒律之民,不过这两个人不是。这两个人就如同你发现的一样,是遗民。我们花了好几个月,从遥远的诸神之山的山谷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是为了和你的母亲艾琳和真王赛米雅见面。」 艾萨儿表情僵硬地插嘴:「我刚才也说过了,如果有什么事,难道不能只对我一个人说吗?」 纳孙摇摇头。 「同伴告诉我,艾琳已经离开,不在这里了,在这趟分秒必争,必须立刻前往艾琳和真王所在之地的旅途中,我们还特地绕到这里来的原因,就是和这名少年见面。」 接着,老人凝视着杰西,露出些微的苦笑。 「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是我可是很了解你,连你躲在森林深处,偷看母亲操纵王兽好几年这件事情,我都知道……只不过士兵的监视很严格,我没办法跟你说话。」 杰西突然感到寒气爬上了颈项,害得他皱起眉头。 「我跟你的外婆很熟,也跟你母亲说过话,我一直看着打破戒律的两人笔直走向引发灾难的路上。」 杰西生气地瞪著名叫纳孙的老人,纳孙看着杰西的脸,然后把脸转向艾萨儿。 「妳看看那张脸,这个孩子还很小, 但果然还是他母亲的孩子。他们两个人的话,一定要这个孩子听听,要是等到他母亲死掉之后,他大概会封闭心灵,什么都听不进去吧。为了不让他重蹈母亲的覆辙,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所以我才会拜托他们两位来这里一趟的。」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杰西忽然回想起这个名叫纳孙的人是谁,以及他过去曾经对母亲说了什么…… 当母亲的手札上写的东西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话重迭在一起的剎那,怒火便从杰西的心底一窜而上。 「等到母亲死掉之后?为了不让我重蹈母亲的覆辙?」杰西怒吼:「少放屁啦,死老头!不管谁对我说什么,我都会走上妈妈走的路!谁要听悔辱妈妈的家伙说教啊!」 纳孙平静地回答:「然后你也要像你母亲一样,杀很多人,也杀了自己吗?」杰西满脸通红,他想要回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现在不去阻止,你的母亲就会被死好几千人,自己也会可悲地死去。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这两个人才会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纳孙叹了一口气。 「我们戒律之民已经不再干涉你母亲了,以现在的王兽和斗蛇数量,死者的规模大概是几千人吧。这虽然是非常可怕的惨事,不过和过去在诸神之山另一头发生的悲剧比起来,还算有救。应该说,要是你的母亲就在这里因罪而死,能操纵王兽的人就不复存在了。现在,赛米雅还没办法让王兽飞起来,艾萨儿老师和你,也都还不能自由地让王兽飞翔吧?所以,我们一族认为这还算不幸中的万幸,才会放弃出于干涉。」 纳孙用平淡地口吻叙述,可是他的声音深处却带着些许沙哑。 停顿了一会儿后,纳孙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拯救这数千名死者。」 纳孙的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 「现在回想起来,当我告诉你的母亲『灾难』的原委时,或许不应该把最恐怖的真相隐瞒着不说吧。要是当初说出来的话,你母亲或许会选择不一样的道路……不过,那个时候我觉得不应该说出来,说出来的话,就会泄露出用人工繁殖斗蛇的方法了……」 缓缓摇头之后,纳孙叹了一口气。 「然而,这些担心到了最后仍旧是白费工夫。不,应该说反而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所以当我知道这两个人离开了诸神之山,通过『雾之道』,要前往这个王国的时候,我才出面带路。」不时动着身子,聆听纳孙说话的两个人,这个时候瞥了彼此一眼。 「纳孙先生。」青年对纳孙说:「接下来的部分,我们想自己来说,可以吗?」那是彷佛从喉咙深处震动发声的说话方式,具有独特的嗓音和抑扬顿挫。 纳孙点头,伸手做出了「请便」的手势,青年点点头,重新把脸转向艾萨儿和杰西。 「初次见面,我叫作龙萨,我的母亲叫作苏洋,我们两人是从『山谷』来的。」 「龙萨……苏洋……」 艾萨儿在口中念念有词。 「我记得苏洋好像是艾琳母亲的名字吧?」 「我们族里很多人叫这个名字,不过倒是没有人叫龙萨。」纳孙耸耸肩。 「龙萨和我们的国名……一样?」 艾萨儿一边暧昧地点头,一边注视着青年。青年点点头。 「我听说是这样,这才是在我们一族当中相当常见的名字……你们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艾萨儿茫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甚至连有由来这件事都没想过。」龙萨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是吗,那就得从这里开始说了,不过说实话,对我们来说,这也是……该怎么说呢……类似传说一样的东西,所以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站在旁边的妇人轻声接着说:「希望你们能了解。」她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们虽然和戒律之民同根,可是并不是同一族。我们和成为纳孙先生这种戒律之民的人们频繁的交流,不过却绝对不会像纳孙先生他们一样,到山脉之外去。」 「戒律之民称呼我们为『遗民』,意思是我们是不选择流浪而留在『山谷』的人,可是我们的祖先其实是在灾难中残存的民族,所以选择度过安稳的生活。因此,我们自称为『遗民』,是带有残存者的意思。」 她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故乡散布在你们称为诸神之山的山脉中,由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关系,我们一直完全不了解这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传说,或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过活。」艾萨儿点点头,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请他们坐下。 妇人坐下,等到艾萨儿等人全都坐好之后,再次开口: 「刚才我儿子提到他名字的由来,其实是我们的祖先扎根在现在我们生活的故乡的传说故事,创立贵国的女子——杰,也和这个故事有很深的关系。」 「据说杰离开『山谷』后,一年会派欧奇瓦飞回来几次,报告自己的生活,而杰过世了之后,欧奇瓦传书还是一直持续,没有中断,最后并成为了一种习惯。如果要说我们和你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有这个传书了。」 妇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 「只不过,现在欧奇瓦每年还是会飞来一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某个时候开始,放在脚环里的信就变成用另一种奇妙的文字书写,而且送来的文章内容都非常简短。哎,说真的,对我们来说,欧奇瓦传书已经变成礼貌性的东西了,我们也莫名地厌受到,在长久的岁月下,山脉另一头一定也起了这类的变化。」 妇人瞥了纳孙一眼。 「和纳孙先生说话之后,这个谜题才解开了,你们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用完全颠倒我们的文字的方式写字了呢。」 艾萨儿还是皱着眉头,可是在杰西听到这番话的瞬间,立刻不假思索地发出「啊!」的一声。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杰西胀红了脸。 「呃……没有啦,我是想说原来是这样我本来以为妈妈会写的那种不用镜子就读不出来的文字,是什么秘密文字,原来不是这样,原来那是你们的书写方式啊。」 纳孙叹了一口气。 「没错,创建这个王国的杰创造出镜面文字,并不知为何地把它当作正确的文字教导人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纳孙看着杰西,再看看艾萨儿之后,说:「当然,我们一族现在也还是使用原本的书写方式,艾琳大概是跟母亲苏洋学会这种写法的吧,可是杰的子孙却忘了这种文字的写法和读法。」 艾萨儿悄声「喔」了一声。 「在『血与污秽』的火攻下,这个知识也断绝了吧。」 「好像是这样,不过我们也完全不清楚原因。」妇人露出了暧昧的微笑。 「总而言之,因为这样,长久以来,我们都只把欧奇瓦带来的信当作新年的习惯,一面为前往远方的杰的子孙祈一茧,一面把花香党在纸上送回去。可是……」 妇人看着儿子,儿子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只有今年,欧奇瓦不仅在新年,连在初夏的时期也飞来了,而且信上还用我们看得懂的普通书写方式,切实地询问一些问题。我们大戚惊讶,讨论了一下该怎么做。你的母亲」 龙萨对杰西微微一笑。 「以及杰的子孙——名叫赛米雅的女王送来的问题,需要很长的说明才能解答,而那实在是塞不进欧奇瓦的脚环里。」 「而且,」妇人从旁说道:「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已经和你们疏远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儿 子点点头。 「对我们来说,她们两位的问题其实是好早以前的事——可以说是传说,总之就跟老故事一样,我们实在不懂为什么她们现在会彷佛祈祷似的满腔热诚地询问这些事,让我们觉得很讶异。」艾萨儿点头。 「我能理解,毕竟几百年来都几乎完全没有接触,你们应该相当困惑吧。」妇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缓和了脸上的表情。 「对呀,要回答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人到山脉的另一头,去见见写这封信的人,可是说真的,对于做到这个地步的必要性,让我们讨论了很久呢。可是,我认为要是因为相信这个祖先们在古早以前做的约定——需要帮助的时候就让欧奇瓦飞出去,而让这封信飞过来的人就在山的男一头,我们就应该出山和对方见面,好好谈谈。」 杰西不由得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这个沉稳的妇人说的话在他的心中回响,让他心头发热。 「谢谢妳。」 杰西一低下头,妇人便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不久之后,她的脸上浮现了温柔的微笑,然而,这个微笑立刻就被难过的表情代替了。 「对不起,」妇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要是我们早一点来,说不定就可以在你的母亲离开这里之前拦住她了。在遇到纳孙先生之前,我们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艾萨儿阻止了正打算开口的杰西,她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说:「让王兽袭击斗蛇军,果然还是会引发灾难吗?」 妇人面露难过地点头说:「是的。」 艾萨儿探出身子,问道:「我们也做了推论,不停地重复训练,让王兽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绝对能服从命令了。就算这样,也没办法防止吗?」 妇人点头。 「我想是没办法的,因为只要和斗蛇大军接触,王兽就会疯狂。」 * 艾萨儿披上外套,想要把衣领的绳子绑好,可是手就是不听话,让她「啧」了一声。她的手指在发抖。 名叫苏洋的妇人的话不断地在艾萨儿的脑海中盘旋,害得她的指尖从刚才就一直抖个不停。 艾萨儿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把旅行装束收到哪里去了,这又让她「喷」了一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何一瓶。 (真是没出息呀,冷静下来!) 苏洋他们原本说要走人烟稀少的山路去,不过艾萨儿拦住他们,告诉守护兵有十万火急的事,拜托他们准备快马车。如果彻夜赶去,应该可以在明天中午过后抵达王宫。 好不容易绑好了外套的绳子,将布包背上肩后,艾萨儿回头确认炉火是否熄灭,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房间门的声音传来。 「艾萨儿老师,准备好了。」 是男性工作人员的声音。 「我现在就去。」 艾萨儿边回答、边打开门。 男性工作人员一脸犹疑。 「我已经依照您的话,把鞍座交给杰西了,可是艾萨儿老师,您真的要飞去吗?」 「你说什么?」艾萨儿的脸沉了下来。 「您不是命令杰西帮忙装好鞍座吗?」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下这种命令!」 「可是,刚才杰西这么说完,就抱着鞍座朝着亚卢的王兽舍」 男性工作人员的脸色大变。 话还没听完,艾萨儿就拔腿狂奔,只要一跑步,她的膝盖就会痛起来,可是她还是咬着牙跑去王兽舍。 太阳已经下山,最亮的星星也开始闪烁,在龙青色的夜空下方,艾萨儿看见王兽舍的门扉大敞。 (杰西!) 背对着王兽舍里的灯,一个巨大漆黑的影子钻过斗扉,走到外面。 「杰西!」 艾萨儿大喊的同时,那个巨大的影子也伸开了翅膀,弯腰似的弯下身子一瞬间,然后便一鼓作气冲上夜空。 艾萨儿也只看见牠背上那个小小的少年身影几秒,亚卢就迅速地盘旋,消失在夜空中。 6战争的早晨 咻咻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只要一抬起头,风就压上胸口,让杰西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向后吹飞。他连呼吸都觉专困难,只能拚命在亚卢背上压低身子,紧紧抱着牠。 可是,要让自己纠身体不离开亚卢,需要的不只是臂力,而是得用上全身的力量才行!而且冷得不象话,杰西已经戴了厚手套了,抓着鞍座的手指照样冻僵,连自己在抓什么都不知道。 杰西原本以为只要装上鞍座就可以骑上去了,不过看来这个幼稚的想法是大错特错。 (明明妈妈就可以那么轻易地骑上来……) 正是因为杰西看着母亲在光身上装好鞍座,跨坐上去飞上天空的模样好几年了,在他想要尽早赶到母亲身边时,才会想要骑亚卢飞去。 在杰西拿着鞍座来装在亚卢背上的时候,亚卢似乎觉得不太习惯,有点浮躁,但是当杰西一爬上牠的后背,说:「飞往拉萨尔!」 这似乎又是牠听惯了的命令,因此立刻乖乖地遵从了。 飞上天空的瞬间,杰西大风雀跃,地面在剎那间远离,当他能够看见整个卡萨鲁姆的时候,他几乎想要高声欢呼。 可是,现在他又冷又痛,难受得让他想哭,要不是想要飞到母亲身边的急切心情,他或许早就拜托亚卢回头了。 (妈妈……) 把脸伏在亚卢温暖柔软的背上,杰西闭上了眼睛,想着母亲。 (绝对不可以飞起来……) 拥有绿色和金色眼睛的妇人说的话,比母亲写的东西生动可怕得多。虽然她用一种像是在说故事给孙子听的方式叙述,听着的杰西还是戚受到头皮发麻的恐惧。 一旦王兽发狂,不管什么样的训练都没有用,被相撞的王兽咬死的母亲和被斗蛇压扁的父亲浮现眼前,让杰西全身发凉。 而且,人工繁殖的斗蛇群遇到王兽的时候,如果真的会出现那些人说的变化的话……一定要阻止母亲! 但是,就算知道王兽会发狂,也知道斗蛇会出现恐布的变化,妈妈一定还是会飞吧。为了让大家看见会发生什么事,母亲一定会飞…… (那就只能靠我阻止了!) 就像那名妇人告诉杰西的,那个名叫龙萨的年轻人做的事一样,不能去想自己那么做之后会怎么样,杰西心想。要是一去想,自己一定会害怕得做不到了,不能去想…… 这个时候,亚卢的飞行方式突然变得很奇怪,杰西听到牠气喘呀呀的痛苦呼吸声。 (啊) 冰冷的戚觉在杰西胸口扩散,亚卢的肚子里怀着小婴见,长时间飞行让牠很难受。 「亚卢姊姊,对不起……」杰西立刻抚摸着亚卢的背。 翅膀的动作变慢了,亚卢啪沙、啪沙地缓慢拍动翅膀,但还是非常拚命地飞着。 「对不起,亚卢姊姊,对不起,快要到了,加油!」(距离拉萨尔还有多久呢?) 地面黑暗,杰西只能看见几点从各处发出的灯光。 杰西试图回想父亲好久以前带自己来王都时的事,可是在地上看见的风景和从天空俯视的景色实在差太多了,杰西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他一边祈祷「拜托快点抵达拉萨尔、拜托快点抵达拉萨尔」,一边飞行的期间,终于看见广大的灯火群出现在远方。忽然间,亚卢拍动翅膀的动作又稍微多了一些力气。亚卢用尽力气朝着牠非常熟悉的拉萨尔王兽保育场前进。 降落在拉萨尔后,亚卢疲倦地蹲了下来。 在察觉动静而从远处间过来的男人们注目下,杰西半滑着降落地面,不过他的脚 终章 艾琳的树 「在那之后,母亲活了四天。」 杰西把手放在讲桌上,看着最高级班的学生们的脸说道。 春阳从窗户洒了进来,让说不出话来的学生们的脸柔和地浮现。 「我和父亲之所以没受到毒雾波及而存活下来,是拜当时台起的强风所赐,而母亲能够多活四天,则是因为父亲在她坠落之后,立刻冲过去救她。 「父亲他真的很想救母亲,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你们也学过了吧?人被房子压住的话,就算救出来,也只会意识清醒几天,之后病情就会突然急转直下,最后死亡。母亲就是这样。」 「光坠落的冲击让母亲被抛了出去,牠的身体又紧紧地压迫到母亲的大腿,可是即使这样,父亲火速的救援还是让母亲得到了宝贵的四天。」 杰西稍微缓和了表情。 「在医院病床上睁开眼睛时,母亲凝视着我和父亲的脸好一会儿。好像在确认那是不是梦境一般,目不转睛。接下来,她用平静的声音问:『光呢……?』」 当杰西每年对着升上最高级班的学生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他都会回想起当时的光景。 母亲躺在微暗的大房间床上的模样——当她听见如同自己的另一半似的光死掉时,不发一语地流着眼泪的模样。 「不久之后,母亲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彷佛叹气一般说道:『请把记史者叫来。』即使脸上毫无血色,母亲还是不停地对着记史者陈述,我还清楚记得她平淡的声音。 「母亲说了斗蛇的事,说了王兽的事。她叙述了在野外不可能发生的异常状况,是如何让野兽们疯狂、又是怎么样的疯狂。」 当时留下来的纪录,在真王的编纂下出版,成为培育从政者的教导师,以及立志成为兽医的人必读的书。 在记史者离开房间后,杰西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 「是你立的功喔。」 母亲这么说,然后用颤抖的手臂用力抱住了杰西。 「托你的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回报……谢谢你,杰西。」 那个时候,杰西真的希望时间可以停止,杰西用尽全心地期盼着。 在阴暗的病房里,杰西把脸埋在母亲的胸口,同时也了解到世界上是存在着无论怎么祈求,都无法挽回的东西的。正是因为如此,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四天,才会和心痛一起化为不管什么都无法取代的光辉,刻在杰西的心里吧。 父亲的身体不住发颤,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离开母亲身边。 倒下的斗蛇已经不会发出毒液了,不过爬过牠们身体,还是让父亲接触至些微的毒液。父亲撑着用夕兰液中和了毒性好几次之后,才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身体,一直守在母亲身旁。 而母亲在断气的那一瞬间之前,都没有放开过父亲和杰西的手。 王兽使和斗蛇使是如何在这个王国出现的——这段历史仍旧遭受隐瞒,没有写在那本书上,可是母亲还是在活着的时候,见到了「遗民」。 拥有绿色瞳孔的母亲、拥有金色瞳孔的赛米雅,和尤哈尔三人,与拥有双色瞳孔的妇人和她拥有这个王国国名的儿子谈话时,大公、艾萨儿教导师长、父亲和杰西自己,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聆听。 母亲询问她的声音,一直留在杰西耳里。 「你们的山谷里,现在还有王兽使、斗蛇使吗?」听完这个问题,妇人露出微笑,平静地摇摇头。 「不,我们的山谷里已经没有王兽使和斗蛇使了,他们随着祖先们遥远的记忆,只是一起留在书里而已。」 当时浮现在母亲脸上的微笑和赛米雅的眼泪,全都烙印在杰西眼底。 母亲觉得应该为自己成为打开灾难之门的关键,以及夺去了众多士兵的生命一事负责,懊悔不己,可是母亲终止了恐惧的连锁,才能让阿玛素尔城的人们免于一死。 然而,无论谁对母亲这么说,母亲心中的重担仍然不会消失。 对于强迫母亲把王兽当成武器,决定开战的真王和大公,以及尤哈尔来说,让众多士兵那样凄惨地死去的悔恨心情应该比母亲更强烈吧。 真王赛米雅趴在母亲面前,发誓完全解放王兽,也绝对不会再饲养王兽显示真王威严了。 亲身体验王兽群和斗蛇大军接触时发生的灾难有多恐怖的,不只真王,那股恐惧也让拉萨刻骨铭心。在获得许可下运送回该国的拉萨斗蛇兵、斗蛇有如临菜一般的遗体,就是叙述灾祸最有力的证人。 卡尔、雷赛、欧赛和芙赛这些慈爱地养大的王兽们一事,让母亲直到最后都很伤心,可是,母亲终于让王兽解放了。 就像母亲所说的,战争不会结束,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断重演。 但是,大公的妹妹嫁给邻国所系起的羁绊,开欧了龙萨和南方诸国丰富的交易之路,大公领地和真王领地的界线消失,甚至还开始探寻和拉萨交涉的可能性,这个王国正在一步步地改变。 近距离看着母亲附卷入的纷争,杰西清楚了解战争并不是一个英明人的英雄式行为就能化解的。人是群居动物,只要组成族群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去思考,就不会产生巨大的变化。就好像过去母亲在林间阳光照亮下的森林中说的一样,只有靠着将火把交到很多人的手上,传承下去,才能做出改变。 杰西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当他年满三十七岁的时候,便整理出一个构想,觐见真王,要求设立所有的平民都能学习的高等学舍。 聪慧的赛尔雅十分清楚将大量知识教授给平民,对其政者来说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可是她还是热诚地接受了杰西的请愿。 一间高等学舍首先在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生活的下町诞生,从那里毕业的学生遍布全国,现在连小农村和渔村都有学舍了。 递出去的小火苗成为强光的那天会不会到来,杰西不知道。不过,只要知道,人们就会思考。 在不断地尝试错误之中,人这种动物的族群就会如同滔滔淌流的大河一般,将他们的生活连结在一起吧。 一面听着下课的钟声,杰西一面将书籍夹在服下,走出学舍。清新的春风拂过脸颊。那是一阵味道很棒的风。 只要到了叙述这段往事的日子,杰西就一定会走到过去曾是王兽舍的地方去。 曾经是光的王兽舍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草地,那片草地的边缘,则是八十二岁高龄逝世的艾萨儿教导师长之墓。 光、埃格以及牠们的孩子,和在幼兽时期就被带来的乌卡尔、托巴、娜拉、雷赛、欧赛、卡赛和芙赛……母亲慈爱地养大的王兽们,也都葬在这片辽阔的草地上。 在这些王兽们长眠的草地上,有两棵高耸的树木,相互依偎地直立着。母亲和父亲一同长眠在这两棵树下。 母亲死后,父亲活了二十二年。 他当了八年的苍铠,然后在最后因病身亡之前,他继续以民艺工匠之姿养育着问题多多的儿子,并且含饴弄孙,平静地度过余生。 坐在那两棵枝头开满白花的树下,杰西眺望着每当花儿摇曳,就会跃然舞动的阳光。当花儿凋谢、嫩叶茂密生长,在秋天来临时,就会结起充满光泽的小果实。 这棵母亲的命名来源——山苹果在结霜的时期,果实还是会留下来,是非常强韧的果树。 从枝桠间洒下来的阳光让杰西瞇起了眼睛,他感觉到带着些微花香的风。 当杰西在枕边询问母亲,该如何把亚卢的孩子放生回野外时,母亲的回答是杰西活到现在,都还一直留在心中的东西。 「听亚卢说话。」母亲说:「去理解你听不懂的话,这份渴望,一定会引导你, 找到方向……」 笑意在母亲的眼中浮现,那是一个温柔的微笑。 杰西好希望母亲能看到自己在不断地学习、尝试错误之后,终于让亚卢的孩子回到野外的那一天,年轻的王兽滑翔进山谷之间的模样。 亚卢牠们死后,王兽的身影就从卡萨鲁姆消失,现在的学生已经连王兽的模样都没看过了,卡萨鲁姆成了立志成为兽医的学生们的学舍,接下来应该也会把很多兽医送往社会吧。 脚步声传来,让杰西从回忆中抽身。 一名学生气喘呀呀地跑了过来。 「杰西导师,尤玛要生了!」 「喔。」 杰西露出了灿烂的笑脸,站了起来。 「是吗?老奶奶还真是拚命哩,以马来说,牠可算是高龄产妇呢,我们就让牠生出一个元气宝宝吧!」 杰西拍了一下红着脸点头的学生,朝马厩跑了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