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侦探》 第一部 1 体重在一百公斤以上的时田浩作走进理事室。理事室里顿时变得闷热难当。 这是财团法人精神医学研究所的理事室。常在此的理事只有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两个人。室内放着五张桌子,他们两个人的桌子并排靠在里面的窗户旁边。理事室与职员室相通,隔在中间的玻璃门平时总是大开着,使得理事室看起来就像是职员室的一部分一样。 从所里的小卖部买来的三明治和咖啡都被千叶敦子打开了,却扔在桌上没动。每天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弄得她一点食欲也没有。所里虽然也有住院患者和职员共用的食堂,但是里面的饭菜简直难吃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没有食欲就不会发胖,敦子那份足以让电视台天天缠着要请她演出的美丽也就不会受到损害,虽说这也算是一种幸运,不过,实际上除了为人治疗的时候以外,无论是对自己的美丽还是对电视台,敦子全都毫无兴趣。 “说是精神分裂症具有传染性,职员们都很恐慌。”时田把自己巨大的躯体卸到敦子旁边的座位上说。有一个职员被传染了关系妄想症1。“因为怕被传染,不管是扫描仪还是反射器2,大家都是能不摸尽量不摸了。” “难办啊……”敦子也有过好几次同样的经历,而且向来精神病医生多多少少都害怕自己会染上分裂症。更有喜欢信口开河的医生,说是分裂症也可能会像疱疹一样通过黏膜传染。自从能够扫描患者精神内部的扫描仪和反射器等精神治疗仪器投入使用以来,这种恐惧愈发带上了现实的气息。 “越不想与患者同一化、越喜欢‘推诿’的职员,反而越是容易被传染。其实这种经历倒是有助于我们这些治疗学家进行自我治疗的嘛。” 所谓“推诿”,是说治疗者无法与患者进行人性的交流时,就责怪对方有精神病。直到二十年前,这还是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基础。 “唉,又是牛蒡和烤鸡啊。”一打开母亲——时田和他母亲两个人住在职员公寓里——做的便当盒盖,时田便撅起了厚厚的嘴唇,一脸不满地说,“一点都不想吃啊。” 看到时田大饭盒里的饭菜,敦子的食欲被勾了上来。那一定是海苔便当吧。 饭盒最下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米饭,上面是一张浸透了酱油的海苔,然后又是一层薄薄的米饭,再来一张海苔……如此反复几次做成的海苔便当,不禁让人怀念起过去。这饭盒中的饭菜甚至勾起了敦子对家乡的眷恋、对母亲的思念。她本来饭量也不小,这时候更是感到自己饿得不行了。 “那我帮你吃了吧。”敦子断然说道,之前手已经伸了出来。时田的竹编大饭盒被她横插过来的双手死死抓住。 时田的反应也极快,一把按在敦子的手上,连带着压住了饭盒。“不劳您费心了。” “你都说了不想吃嘛。”敦子对自己手指上的力量很有自信,她想把饭盒硬抢过去。 除了这份便当之外,研究所里更没有任何别的食物能够满足时田的食欲了。他也在奋力夺取。“说了不用了。” “哎呀,”所长岛寅太郎皱着眉头站在两人面前,“二位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的第一候选人,在这里抢饭盒啊?”他苦着脸说。 岛寅太郎有个怪癖,喜欢从所长室的桌子后面晃出来,在职员室里到处乱走,不分对象地随便找人搭话。有时候他从背后突然冒出一声,真能把职员吓得跳起来,心脏更是吃不消,所以在这一点上他的评价很不好。 虽然被所长那张着实让人讨厌的损嘴如此挖苦,两个人还是都不肯放手,继续着无言的较量。岛所长面带忧色地看了他们半晌,随后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能是忽然想起但凡天才必有天真之处,轻轻点了几下头。 “千叶理事,等一下请到所长室来一下。”岛所长自言自语般地说竹,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像往常一样在职员室里溜达起来。 “不过,身为治疗者,竟然具有同患者类似的妄想观念,这也不太好吧。”时田浩作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把一半便当分在盒盖上,“津村把患者的先验式的自立尝试,误解为了经验式的自立尝试。患者的家属经常会产生同患者类似的妄想观念,津村好像也是那样。” 这就更危险了,因为在患者看来,那就是一种假象,就像患者总觉得自己家人理解自己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一样。敦子感到必须要对津村这个员工仔细分析一下。 敦子只是为了吃饭才回理事室,她的研究室就在诊疗室旁边,里面放着pt仪3。而且除了常驻的助手之外,助理研究员也经常进进出出,弄得整天好像打仗一样乱哄哄的。时田浩作的研究室肯定也是一样的状况。 回研究室的路上,敦子看见走廊上综合诊疗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有四五个职员,正围着刚刚时田提到的那个津村,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吵什么。时田说的“恐慌”,大概就是这个场面吧。看他们的样子,确实只能说是恐慌。津村伸着右臂,好像纳粹式敬礼一样,围着他的职员当中也有人伸着手臂。敦子觉得怎么也没道理发展成这样的混乱局面,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研究室里,敦子的助手柿本信枝头上戴着钢盔型的采集器,两眼盯着显示器上的画面,正在观察隔壁诊疗室里沉睡的患者梦境。但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连敦子进来都没发现。 敦子赶忙中止画面,点了好几下返回按钮,画面开始回溯患者的梦境。要是猛然关掉的话,柿本信枝会有滞留在患者潜意识中的危险。 “哎呀,”柿本信枝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摘下采集器。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敦子,赶忙站起身。 “您回来了。” “刚才很危险,你知道吗?” “对不起,”柿本信枝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陷进了患者的梦境里,“我只是想客观地观察一下……” “但你是被反侵入了。长时间戴着采集器检索患者梦境很危险,我跟你说过的吧?” “是……”信枝应了一声,微微抬眼望向敦子,似乎有些不服。 敦子笑了起来。 “你是在学我吧。也想进入半睡眠状态?” 柿本信枝不情不愿地回到旁边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盯住反射器的显示器,不再去看敦子,有点伤心地说: “教授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就做不到?锻炼得还不够?” 根本原因在于柿本信枝缺乏足够的精神力。而且并不是有了精神力就可以的。有人即使具备足以成为临床医师的精神力,也还是不适合与患者共同经历梦境,更不用说将感情注人患者的潜意识,那样的话就会被困在患者的潜意识里,返回不了现实。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点好。你听说了吧,津村只是看了反射器,就受到了患者的影响,产生了关系妄想。” “嗯。” 隔壁房间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性患者,他的梦境是一处闹市,看上去像是几十年前的市中心。然而事实却是如何?在患者的梦中看到的那处闹市,猥琐、混乱,已然荒废。要是使用采集器对患者进行移情4,那处闹市必定会变成一个舒适而惬意的地方吧,而且说不定还会同他那些青春时代的情欲萌动联结在一起。或许,那副景象还代表了患者追溯过去的努力,说明他在试图找回从前那个与社会保持着密切关系的自己,也说明他在努力寻找自己与世界的关联。 敦子正要让柿本信枝去叫津村过来,小山内守雄来到了研究室。小山内守雄是个年轻的医务人员,博士头衔,相貌俊美,又是单身,经常成为所里女职员聊天时候的话题。但是他抛开本职研究,一门心思钻营政治,因此所里对他的评价并不好。柿本信枝好像也 不喜欢这个小山内。 “千叶教授。津村的事情,虽然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其实原因还是在反射器上吧?” “那是当然。要不是动了反射器,津村也不至于搞成那样。” “呵呵,这就是说,有的临床医生即使用了反射器,也不会受到患者关系妄想的影响吧。”小山内脸带微笑,轻轻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算定了敦子会有那样的反驳一样。 “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极度崇拜敦子的信枝轻蔑地说。 敦子不想和小山内做这种低水准的争论。她带着教诲般的口吻说,“请不要忘记本研究所当前所做研究的原则。” “pt仪的开发。这一点我一直铭记于心。不过我想说的是,使用pt仪观察分裂症患者的潜意识图像,到底能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小山内无视信枝,从容地说,仿佛是在故意学敦子的口气说话一样。“与掩藏潜意识的神经症患者不同,分裂症患者已经完全把潜意识表面化,他们的一言一行全都反映着潜意识中的内容。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还刻意观察此类患者的潜意识,似乎不会有多大意义。” “但那种表面化的潜意识乃是分裂症患者的潜意识。因此,关于其能指与所指的异常结合方式,必须做进一步的调查,不是吗?确实如你所指出的那样,患者口中说的都已经是潜意识中的内容,但正因为如此,患者所说的词句究竟承载了怎样的含义,这一点只能通过观察患者的潜意识才能弄清吧。” 敦子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小山内把他该说的话说完之后,便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含笑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数百坪的草地,研究所的围墙掩映在草地尽头的树丛里。围墙之外是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唔,那是千叶教授您的理论。”小山内带着明显不赞同的语气说。 “等一下,”敦子忍住怒气说。身为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制怒也是敦子自我训练的成果。“这不单单是理论,同时也是理论的基础,而且还是已经接受过验证的、得到广泛认同的理论。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还需要我来给你上课。好了,就到这里吧。请把津村带来,我来治疗。” 似乎想起了没人能比敦子更擅长应对尖刻的言辞,小山内收起笑容,“不不不,津村的事还没到需要劳烦千叶教授的地步,我和桥本足够了。本来我们和他也是朋友嘛。” 小山内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分裂症会传染的谣言一定是小山内传出来的,敦子暗想。只是他明知会被自己批评一顿,何必要跑到自己面前吹毛求疵呢?敦子猜不透他的意图。 “单单治疗还不行吧,”敦子自言自语地说,“还得对津村好好分析一下……” “他好像很害怕千叶教授治疗和分析津村啊。”柿本信枝说。 1关系妄想(delusionofreference),又称牵连观念或援引观念(ideaofreference)。患者把环境中实际上与自己不相关的一些现象认作为与自身有关。——译者 2reflector,反射器,作者虚构的精神分析仪器。下文的采集器collector也是精神分析仪器。——译者 3pt是心理治疗(psychotherapy)的缩写。pt仪是作者虚构的心理治疗仪,包括反射器和采集器两个部分。——译者 4移情是精神分析的术语之一,是指在精神分析过程中,患者对分析者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情感。这是患者将自己过去对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过多投射到分析者身上的过程。——译者 2 岛寅太郎从所长室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让千叶敦子坐到会客用扶手椅上,自己则在斜对着椅子的沙发上坐了下去。说是坐下去,其实他的身子几乎整个横躺在沙发上,所以他的脸便正好位于敦子脸庞下缘切线的延伸位置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敦子的美丽脸庞。岛寅太郎从不掩饰自己是千叶敦子的仰慕者这件事。 “小山内刚刚来过。” “是吗,他这儿也来了?”是在去我那边之前吧,敦子想。 “他气势汹汹地说什么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不可能个个都认同你的理论,更不可能个个祁帮你争取诺贝尔奖。”岛所长笑着说。 “他果然是为了津村的事情来的啊。对于pt仪的怀疑也一直没消除。” “不管他怎么反对,确实有患者被pt仪治好了,这一点谁也没办法质疑。”岛寅太郎微微皱了皱眉,“而且已经有一半患者成功进入了症状缓和期。不管哪家医院,要说能有半数住院患者进入恢复期,放在以前,这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是吧,千叶教授?这只能说明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啊。” “基本上都是开发pt仪的时田教授的功劳,我只是使用者而已。对了所长,如今进入缓和期的患者已经达到分裂症住院患者的三分之二了。” “啊,是吗?很了不起啊。不过,”岛所长收起笑容说,“为什么有很多缓和期的患者会把自己与医院院长同化呢?有些人还会模仿我,举动既单调又怪异。看到这种情况,心情实在不好啊,千叶。” “那是正处于所谓‘黏土般脆弱期’的患者。”敦子笑了起来,“他们是在寻求先验式的自立吧。基本上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会被患者模仿。” 沉醉于敦子笑容的岛寅太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显担忧地问,“小山内没说什么惹你生气的话吧?” 敦子不动声色地掩饰道:“没说什么。” “他跑来找我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专业术语,说什么pt仪的使用也会影响到医生。我跟他说,这些事情应该去找千叶说。然后我问他敢不敢直接跟你说这些话,他丢下一句‘说就说’,气鼓鼓地走了。把这种事情推给你,我也知道不是很好,不过毕竟我是个传统的精神科医生,跟不上最新的理论,只能那么跟他说了。” “没关系的。”千叶敦子说着,打量了一下所长室。这里虽然也不是不够气派,但对于正受到世界瞩目的研究所而言,这样的所长室还是显出一点寒酸之气。 宽敞的所长室素雅古朴,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古典精神医学书籍。克雷佩林1的原文比比皆是,而新近的论著一本都没有。是不是该换几本书放上,敦子想。她担心这里给访客造成跟不上时代的印象。 “小山内好像有什么企图,所长要小心一点。”敦子说。岛寅太郎是个老好人,敦子有点担心他的所长地位。“小山内一个人虽然不足成事,不过背后说不定有什么黑手想要捏造治疗失败的案例啊。” “你是说副理事长么?”身兼财团法人理事长的岛寅太郎欠了欠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叶敦子突然提及内部纷争的事而有点不好意思,“说起来,倒也有谣言说乾副理事长正对理事长的位子虎视眈眈。” 那可不是谣言。乾副理事长最近与一些非常任理事频频会面,似乎正在策划什么事,这些消息应该也传到岛寅太郎的耳朵里了。可是,岛所长好像并不在意。时田浩作又是个只知道埋头搞研究的家伙,真正着急的大概只有敦子一个人。敌人众多的研究所里,正因为有岛所长的存在,敦子和时田浩作才能集中精力进行研究,而且敦子本人也被岛所长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哎呀,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岛所长误解了敦子的表情。他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挺直了身子。 这些事情一点都不无聊,敦子想。她微微有点惊讶,抬起头。岛所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目光与敦子的视线一相遇,就好像被她吓回去了似的。他沉吟了一会 儿,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最后岛寅太郎还是站起来,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敦子微笑起来。每当个性柔弱的岛所长想要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想法的时候,都会站到所长专用的大办公桌里边,借助它的威严说话。 “我很清楚你的研究如今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所以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请求非常非常不近情理,”岛寅太郎一边说,一边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划着桌面,“唔,实际上……我想请帕布莉卡2出动。” “啊,”敦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岛所长说什么都会尽力帮他的忙。可是刚刚他用半带玩笑的口吻提出的这个要求,对于现在的敦子而言,实在有点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可是帕布莉卡已经不再出动了呀。” “唔,我知道,我知道。已经有五年……啊,是六年了吧。但是这一次,我想求她勉为其难再出动一次,只有这一次。实在是因为这一次的患者地位很高,不方便去一般的精神科看病。” “可如今就算是大人物们,也都可以很平常地接受精神分析了。” “问题是这个人的情况比较特殊,无数人都在等着他的失败。说起来这可能也是他的惊恐发作3的原因。他叫能势龙夫,从高中到大学都是我的好友,现在也是我最珍贵的朋友。他和我一样都是五十四岁,是一家汽车公司的重要人物,目前他正在推进他们公司自主开发的无公害汽车的实用化进程,但是公司内外有很多人都在极力反对。其他制造商就不用说了,据说连通产省4都在盯着。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消息说他得了精神病,哪怕这辆汽车的设计并非由他直接经手,人们也肯定会怀疑他们公司设计的汽车性能到底行不行。这样一来,就会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当然,能势本来就是个老练的企业家,类似的场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我想焦虑症的根本原因应该是在别的地方。” “是吧,”与岛所长同岁,是他的至交好友,正在推进无公害汽车的实用化进程,这些背景信息让敦子不由得对能势这个人物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感。“周围人的反对恐怕也有处处刁难的意思,不过单单这一点,他还不至于发展成焦虑症,最多也就是常规的神经衰弱吧。” “是啊,我也这么想,”意识到敦子开始感兴趣了,老好人岛寅太郎立刻高兴起来,“所以我觉得下一步最好再去做一做精神分析治疗,只是这个领域我并不擅长,而且不管换什么人来做都会很花时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请帕布莉卡——也就是身为梦侦探的帕布莉卡治疗了。” “就算是梦侦探,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治好的,也要花很多时间啊。”敦子很是为难。话说到这个地步,好像也没办法拒绝了。问题是自己的研究课题该怎么办?虽说还不清楚实证性实验要花多少时间,可是如果答应了岛所长的请求,弄不好这个离完成只有一步之遥的研究就会被中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帕布莉卡已经有六年没做梦侦探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年轻了。虽然如今pt仪的使用已经不再受限制,到底也还是相当危险的治疗方法,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啊。” 这些问题岛寅太郎当然也不会不明白。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敦子,等待她把自己内心整理出一个头绪。 “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敦子的话让岛所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挺起胸膛说:“没问题。只要你能帮忙治疗能势,不管什么事情,你只管开口。”他并没有加上一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这样的留有退路的话,真是岛寅太郎一贯的单纯作风。 “那个人是叫能势龙夫,对吧?首先我想请所长认识到这样一点:您目前所处的立场,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您的朋友。” 岛寅太郎惊讶地望着千叶敦子的脸,等她接着往下说。 “第一步,您需要与所有的理事逐一单独谈一次话,一次就好。所长您只顾着自己忙碌,过于无视他们的存在了。第二步,请于近期召开一次理事会。议题可以以后考虑,无论如何先请把日期定下来。” “好好好,”岛所长连连点头,像是被敦子的气势压倒了一般,“我一定照办就是。” 果然还是没有理解目前事态的严重性啊,敦子对所长的反应彻底失望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该让帕布莉卡去哪里呢?” 岛所长抓起最粗的那支万宝龙大班笔,笔尖在便笺上刷刷舞动。他一边写一边喜不自禁地说:“六本木有一个名叫radioclub5的古典酒吧,向来只有男性出入。我和能势很喜欢那里,经常偷偷过去喝酒。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你今晚就可以去找他。” “晚一点可以吗?”要想重新启动梦侦探的工作,之前需要准备的事情多如牛毛。 “能势应该也想要晚一点吧。” “那么定在今晚十一点如何?” “十一点是吗?”岛所长写了两张便笺,将其中一张递给敦子,随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能势龙夫的资料,我写的病历也在里面。” “哦,对了,千叶,”敦子正要出门的时候,拿起话筒准备给能势办公室打电话的岛所长叫住了她,“我很羡慕能势啊,这家伙能见到帕布莉卡了。” 八年前,刚刚就任理事长及所长的岛寅太郎,也曾因为焦虑症而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 1埃米尔·克雷佩林(emilkraeplln),精神病学早期先锋人物,发展了现代的精神疾病分类体系。——译者 2帕布莉卡(papfika),意为红辣椒,即梦侦探的名字。——译者 3惊恐发作,严重焦虑症的一种表现。——译者 4通产省,通商产业省的简称,是日本政府主管工商,外汇和度量衡管理部门。——译者 5意为“收音机俱乐部”。——译者 3 为了缓解银座周边无可救药的拥堵,市政府修订了都市条例,允许酒吧营业至深夜,因此一到时间就被撵出店门的客流大幅减少,六本木也变得比从前安静许多。当然,娱乐费用的高涨导致年轻人开始对这里敬而远之也是原因之一。林立的高楼之中有一座三十四层的大楼,radioclub就在这座大楼的地下一层。虽然在最为高贵的地区据有一席之地,然而radioclub却鲜有客人光临。甚至连会员制都不是。不过,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固定的,倒也可以说存在着无形的会员制吧。 十一点不到,能势龙夫就已经坐在了酒吧最里面以高背椅隔出的雅座上。雅座的椅子自成一列,对面就是吧台,不过能势的座位距离吧台还有一段距离。整个酒吧里,只有这里有点包厢的感觉。能势是今天酒吧里唯一的客人。酒吧老板阵内擦着玻璃,目光时不时往能势身上扫视一下,如果遇上了能势的视线,也就微笑着颔首示意。唯一的侍者、胖胖的玖珂站在门边纹丝不动,好像在沉思什么似的。或许也是这对中年搭档的专业素质自然而然地选定了自己的客人吧。酒吧里放着很久以前的音乐,“p.s.iloveyou”1。 阵内推荐了低价购得的27年陈苏格兰威士忌,能势一边啜饮加冰的极品威士忌,一边等待帕布莉卡的出现。他听岛寅太郎说,因为当初还不允许使用pt仪进行治疗,那位女医生就取了帕布莉卡这样一个代号,结果这个名字一直延用到今天。至于说那位帕布莉卡到底是个多么具有魅力的女性,能势早已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 对于自己将要接受pt仪治疗的事,能势龙夫有点不大放心。他对所谓现代科学的最新技术总有点不信任,不过身为精神科医生的岛寅太郎极力 推荐,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他的判断。不管怎么说,岛寅太郎的精神医学研究所所长的头衔,等同于日本精神医学界的最高权威。 这威士忌的味道还真不错啊,能势不自觉地想再要一杯,但随即控制住了自己。不能喝太多。能与绝世美女相会的期待,加之接下来又是可以完全抛开工作、将自己的身心全都交给对方的时间,能势龙夫不禁有些心醉神迷。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就会开始治疗,总之还是保持头脑清醒的好。不过话说回来,岛寅太郎指定了在这问酒吧与帕布莉卡见面,那意思大概是说喝一点也没关系吧,说不定稍微放松一些更好。能势感到岛寅太郎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公司的同事也好,汽车业的同行也好,根本没人会来这里。岛寅太郎大概也知道这一点。 焦虑症暂时不会发作吧,能势想,至少在这间酒吧的时候。但是也不能大意。焦虑的原因之一,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而且讽刺的是,对于焦虑症发生的原因,能势唯一能够明确的只有这一点。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焦虑症会突然发作的日子,和焦虑症发作时的那种不堪忍受的折磨,都让能势受够了。 第一次发作是在三个多月之前的中午时分。那时候他正从外面返回公司。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颈项和后脑变得非常沉重。能势以前也有过轻微眩晕的感觉,所以他以为,和以前一样,都是长时间静坐不动导致的结果。于是,他伸手揉捏自己的肩膀,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然而紧接着他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脑溢血、蛛网膜下出血之类很不吉利的词,让他想起最近有很多年岁相仿的熟人都是因为这些疾病不治身亡的。接下来他又想起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老,常常会“选择性忽视”那些身体的前兆,最终导致疾病突发,医生也回天无术的事例。不妙,很不妙。能势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副自己暴毙当场的模样,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脉搏鼓动,气息紊乱,咽喉发干,完全是靠了超人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向出租车司机求助,而且为了不让司机发现自己的异常,他拼死僵住身体,不发出一点声音。 事后看起来,他做得也算是很不错了,但是自从那次发作之后,他就开始担心起什么时候会有第二次发作。第一次在出租车里发作算是相当幸运的,万一下一次在公司里发作起来……这样的念头给能势带来了新的焦虑,他一面苦思对策,一面却又束手无策。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反复的煎熬之中,能势在公司迎来了第二次发作。 万幸的是,作为负责开发的重量级人物,能势拥有单独的办公室。他一边与发作带来的惊恐和痛苦作战,一边纠结于“想要向人求助”和“不能被人发现”的想法。幸好那段时间里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进他的办公室,不然他肯定会向来人求助,哪怕来的是最不适合求助的人。当时他的惊恐已经强烈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地步了。 能势龙夫知道精神病患者不宜翻阅与自身疾病相关的书籍,但还是忍不住买了好几本精神病理学方面的书,趁着妻儿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阅读。然而读到最后,他只弄明白了自己的症状同一种名为“焦虑症”的神经症吻合,对于病因依然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什么自我治疗了。 后来能势得知有些药物对于焦虑症的治疗颇为有效,然而就算是为了开药,首先也得去找医生才行。不过这时候他还没想起岛寅太郎,只是担心自己去找精神科医生看病的事情会被公司发现,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他从书本上读到一段,说焦虑症可能导致人格标准下降,甚至有可能发展成更加严重的精神疾病,比如精神分裂症等,这时候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医生。可是哪个医生能够保守秘密,哪家医院能协助隐瞒自己看病的消息呢?能势龙夫苦思了很久,最后终于想起了岛寅太郎这个名字。这个差不多每年都会见上一两次的旧交挚友,作为咨询这类私密问题的对象,再没有比他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唔……说起来,大多数人居然可以毫无焦虑感地活着,这才是更需要解释的奇异现象呢。” 听了能势的倾诉,岛寅太郎笑着说。能势龙夫的心中升起一股安心感,更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感到庆幸。但在另一方面,能势又感到岛寅太郎似乎对于自己的个性及理智估计过高,心中不禁也怀有一股隐约的担心。岛寅太郎强调通过强大的个性力量缓解焦虑,来提升症状的“主观体验”。他认为能势的病完全可以自然痊愈。能势自己也在读过相关书籍之后明白了自己发病的原因乃是存在于所谓中年成熟期的精神层面的问题。换言之,他所面对的并非以往那种具体的问题,譬如首次成为父亲之时面对孩子该如何进行立场转换,或者首次登上管理职位之时该如何应对角色的变化,或者如何适应技术革新所带来的不适等。那些都是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解决了的问题。哪怕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走投无路的局面,他也曾经无数次面对过。如今这样的状况,对于身经百战的能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风大浪。 见过岛寅太郎之后,能势开始把他开的药混在维生素片里偷偷服用,暂时控制了发病。然而药吃光之后的第三天,他在深夜回家的路上经历了第三次的发作。这一回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让出租车开往附近的医院,不过幸好赶在汽车抵达之前恢复了过来。他赶紧改变目的地,让司机开往岛寅太郎的住处。如此一来,岛寅太郎也认识到能势的病恐怕已经根深蒂固,当即答应给能势制定一套治疗方案。然后过了一周时间,能势得到了与帕布莉卡这个名字带有童话色彩的医师、也就是岛寅太郎口中那位“优秀的梦侦探”见面的消息。 十一点过了五六分钟的时候,背景音乐换成了“satindoll2”。 一个身穿红色t恤和牛仔裤的少女推开沉重的橡木太门走了进来。她的一身打扮明显与这间酒吧的氛围格格不入。玖珂口中的“欢迎光临”听起来就像是在质问一般。听了少女的解释,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能势正在等的人之后,玖珂的身子不自觉地抻了一下。吧台后面的阵内也瞪圆了眼睛。能势当然也很意外。 少女被引到能势龙夫的面前。她侧了侧首,算是点头示意。 “我是帕布莉卡。” 茫然的能势赶紧起身,“哦、哦,你就是……” “您是能势先生?” “啊,是……”能势看到这个少女怯生生的样子,不禁满腹狐疑,他示意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请坐。” 此后能势一直以帕布莉卡称呼的这位少女,生了一副惹人喜爱的脸蛋,眼睛周围有一点细细的雀斑,很吸引人。昏暗的灯光下,能势感觉她的皮肤好像有一种小麦般的颜色。看起来,帕布莉卡自己也感觉到她与周围环境的不甚协调,眼睛一直在四下打量,动作也有一点不自然。 能势一面寻思眼前这位少女有没有自己的儿子大,一面开口问:“那个,您……” “就叫我帕布莉卡好了。”少女以一种稍显轻佻的口气说。 她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自然而然地称她为“帕布莉卡”,才故意用了那样的口气吧,能势想。既然如此,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吧,帕布莉卡,喝点什么吗?” “和你一样的就可以了。” 能势向候在桌边的玖珂点了点头。玖珂一脸为难。难道要让这个小姑娘也喝最高级的威士忌吗?他看了能势一会儿,最终无奈地点头退了下去。 看帕布莉卡的样子,应该是空手而来的。岛寅太郎有没有把自己的病历资料给她?不会还要自己再从头说明吧? 帕布莉卡仿佛看穿了能势心中的失望 ,忽然微笑起来,之前显示出的紧张感荡然无存。“我听说,能势先生正在开发无公害汽车,是么?” 她的问话简洁明快却又不失恭敬,能势不禁感到这个小姑娘相当聪明,之前那副胆怯的样子说不定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装出来的。 “啊,说起无公害汽车,目前市场上倒也有一种类似的产品,叫做lng车。”能势放松心情,用一种对学生讲课的语气介绍起来,他估计这也是对方希望的效果。“不过那种汽车排放的尾气当中依然含有二氧化氮、一氧化碳等污染物。而我们目前所开发的汽车,能够完全消除那些污染物的排放。唔……说是开发,其实已经完成了。” “这么说来,与其说目前还处于实用化设计阶段,不如说是已经进入商品化阶段了是吧。我听说有人反对?” “是是是,同行的反对当然少不了,就算是在公司内部,也有人出于妒忌,不停地冷嘲热讽啊,”能势笑着说,“不过这种事情到哪儿都少不了的。”他担心帕布莉卡认为自己的病因全在这类事情上,所以特意追加了一句。 “是很麻烦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帕布莉卡领会了能势的担心,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便不再追问公司的纷争。玖珂端上来加了冰块的杯子,她小小啜了一口便惊讶地说:“呀,苏格兰威士忌!” 站在旁边的玖珂又微微地挺了一下身体,旋即郑重地行了一个礼:“请慢用。” 1意为“另,我爱你”。——译者 2意为“丝绸玩偶”,作者爱林顿公爵(dukeellington,1899—1974)是爵士乐史上最杰出人物之一。——译者 4 单看发型和装束,帕布莉卡不过是个有点古怪的小姑娘,但是随着对话的进展,她的才智透过目光与措辞逐渐显示出来。 “唔……我再喝一杯没关系吧?” 对于能势龙夫的问题,帕布莉卡先是随口应了一声“当然,请便”,随后突然显示出治疗师的神情及职业意识。“啊,不过,第几杯了?啊,第二杯。接下来是第二杯,对吧?那没关系,请吧。” 这点小小的慌乱很有趣,能势更加放松了。“哎呀,接下来还要接受治疗,还是控制一下吧。应该尽力不喝才对吧?” 帕布莉卡的脸上显出成熟的微笑。她注视着能势说,“能势先生真是位绅士啊,那我也就到这杯为止了。味道太好了,本来还想多喝一点的。” “改日再请你喝就是了。”能势说完这句话,压低了声音,“对了,在哪里治疗?岛寅太郎什么都没跟我说。” 帕布莉卡又环视了酒吧一圈。虽然酒吧里依然没有别的客人,小过这里的氛围实在不方便说些心理治疗师的专业词汇吧。她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低声向能势说,“走吧。” 两个人站起身。音乐又回到了“p.s.iloveyou”。能势去吧台付账,帕布莉卡走向门外。 “能势先生,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阵内有些担心地问,大概是听到了刚才对话的只言片语吧。能势微微有些吃惊,“怎么问这个?” “刚才那位小姐,是护士吧?”阵内回答。 能势从店里来到大街上,帕布莉卡已经坐在出租车里等他了。到了这个时间,市中心很多出租车都是空车。帕布莉卡已经向司机说明了目的地,于是他们的车向赤坂方向驶去。道路两边高楼鳞次栉比,上层多是高级公寓,基本上都被相当有钱的富人买下作为投资,要么就是被用作大企业高级管理层的公司住宅。 “去我的公寓扫描你的梦吧。设备都在。”帕布莉卡说。 她的气息甘甜芬芳,尽显成熟女性的特质。能势不禁吃了一惊,又一次开始怀疑她的真实年纪。“我的治疗会拖很久吗?”他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海德格尔说过,焦虑乃是人类本当呈现的理想状态,焦虑中的人才更完美。如果您能驯服焦虑,与焦虑共生,或者说学会一些利用焦虑的方法,也就不再需要治疗了。到了那时候,您产生焦虑的根本原因也会同时揭晓的。” “我可没办法像你说得那么悠闲自得。” “这我理解。您既有社会生活,也有家庭生活啊。但是不放松可不行。不要着急。一般来说,肯定能治好的,只要抓住机会就行。不管怎么说,您现在已经在谷底了,基本上不会进一步恶化到精神病的状态。” 能势松了一口气。听起来应该不会精神分裂了。 出租车停在信浓町一座十几层高的高级公寓前。岛寅太郎和精神医学研究所的高级职员应该都住在这里。财团拥有其中几层楼面的所有权。看来这位帕布莉卡也是精神医学研究所的高级职员了,因为这幢楼的价格怎么看也不是个人能够承受得起的。不过能势并没有追问帕布莉卡的身份,只是随着她穿过公寓宽敞的大厅,向电梯走去。岛寅太郎严禁他打听身份,询问姓名也是禁止的。 不过能势很快就知道了帕布莉卡的姓。她的住处是在十六层东侧的尽头,门前挂着的金属牌上以细哥特字体铭刻着“604/千叶”几个字。 这是一个相当宽敞的住所,看起来像是专供重要人物居住的。客厅里全是奢华的家具和日用品,八扇落地玻璃门外则是阳台,站在那边可以将延伸至新宿方向的夜景尽收眼底。 “看来你是vip啊。” 连能势也禁不住感叹起来,不过帕布莉卡并没有理会。不过除去卧室厨房之类的地方不算,她真正用到的房间好像只有最里面一间。帕布莉卡把能势引进这间像是诊疗室的昏暗房间,里面除了供心者用的病床之外,还有像是帕布莉卡用的床铺和衣橱。患者的简易病床旁边,贴着墙壁摆放着许多pt仪,几台显示器发出淡淡的光芒。房间没有窗户。 “您没有幽闭恐惧症吧?” “没有。不过有点恐高。” “记下了。您现在能睡着吗?” “我一直都是过劳状态,放在平时随便在哪儿都能睡着,”房间里不可思议的状况与氛围让能势龙夫有点不知如何应对,“不过现在有你这样一位可爱的小姐在旁边看着,能不能睡着就难说了。” “就算我说请您放松点,也没什么用的吧。好吧,不管怎样,先躺下吧。” 能势脱下上衣,递给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帕布莉卡。她接过衣服,拿衣架挂起来,放进衣橱里。接下来的领带和衬衫也由帕布莉卡件件收拾起来,动作如专业护士一般娴熟,态度也是全然的工作性质。这也让能势放了心,毫无抗拒感地脱了裤子。 “您很注重仪表呀,衣服都是最高档的。”能势身上只剩下贴身衣物,横躺到床上。帕布莉卡终于将工作表情换成了笑容。“能势先生,您平时也是这样睡觉的吗?” “我不喜欢穿睡衣,好出汗,”能势回答说,“差不多都是近乎裸睡。” “如果那样更容易睡着,不妨把汗衫衬裤也脱了。只穿内裤也没关系。” “不不,不用了,”能势一边笑一边将脚探进床沿冰冷的被褥底下。房间里很凉,枕头很硬,还带着一股上过浆的气味。 借着显示器的光亮,能势看见帕布莉卡走来走去,像是在做什么准备工作。他隐约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耳朵里传来低低的音乐声,好像是某个电台里放的,是拉莫的“天使的午睡”。 帕布莉卡让能势戴上一只头罩,外形好像女性洗澡时用的浴帽。透明的头罩表面印着犹如地铁线路图一样的电路,后脑的位置上连着电线。能势看到并非他想象的坚固的头盔,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戈耳工?”1 “ 您知道得不少呀。不过如今已经不用满脑的电线了,只要一根就够了。再过一阵,大概连头罩都不用了。” “这是传感器?” “除了高灵敏度脑波传感器之外,也带有与主机通讯的接口。以前单是为了采集大脑皮层的脑电波,就要把采集器插进颅骨,而现在只要戴上这个就行了。” “这样的东西还没有上市销售吧?”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尚处在开发阶段的机器,所以房间里才会这么乱。” 是谁开发的呢?如果不是帕布莉卡自己的话,必定就是另外的什么人把这些机器装到房间里来的。既然这些都是开发中的pt仪,那么前来安装的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那位据说是诺贝尔奖候选人的科学家了吧。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到这种私人住所来装机器?能势心中生出一股不安。他以一种略带讽刺的语气说,“原来是最先进的技术啊。” “是哦。” 帕布莉卡的语气中带着一股“那还用说”的意思。能势终于放了心,将后脑沉进枕头里。“戈耳工既然是这样的东西,我大概也能睡着了吧。” “是啊,刚刚喝了一点酒,接下来就请尽力睡着吧。如果可能的话,不用催眠术和安眠药才好。”帕布莉卡坐到能势旁边的椅子上,温和地对他说,“您会经常做梦吗?” “尽是古怪的梦哦。” “多做梦好,多做梦的人头脑会很聪明。有趣的人做的都是有趣的梦,无聊的人只会做些无聊的梦。不知道能势先生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很期待呀。” “听说你能在别人的梦里登场?” “今晚是第一次,暂时还不会那么做。我还没有熟悉您的梦境,而且能势先生也是刚刚结识我不久,突然出现在您的梦里,梦中的您也会感到奇怪的。” “听起来像是很有趣的治疗啊。” “您是小病,所以才说得出这种话。有些人可是相当讨厌梦侦探的。好了,我还是不留在这里比较好,您一个人更容易入睡吧。” “嗯,不过倒也想多和你说些话。”帕布莉卡的年纪差不多相当于能势的女儿,这却让能势反过来有点想和她撒娇的意思。 帕布莉卡笑着站了起来。“这可不行。您非得睡着不可。而且我也有点饿了,我要去厨房弄点吃的。”她走出了房间。 她是为了让自己睡着,才故意这么说的吧,能势想。果然是一位优秀的治疗师啊。单靠交谈就能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亲近,就连初次见面的人都不禁生出骨肉至亲般的感觉。而且她说的话虽然都带着孩子气,但却与她这个年纪常见的女性不同,绝对不会用那些让人不快的措辞。另外,她虽然年轻美貌,但举止之中却又带有一种仿佛能够抑制男性兴奋的母性,能够将对象包裹在浓浓的安全感之中。能势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在这里,焦虑症应该不会发作吧。 能势每个月总有几天会弄到凌晨四五点钟回家。一心忙着教育儿子的妻子一次也没追问过他回来太晚的事。能势知道自己就算早上七点到家她大概也不会担心。因为她比能势自己还清楚,依他的性格,根本不会有外遇。 “您是小病”。能势想起帕布莉卡的话。在治疗师看来,这大概确实只是个小病吧。但对能势而言,并不是听人说上几句“这种症状不会对于您的社会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便可以安心了的。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知道自己得病的事。在消息传出去之前,病必须治好。 从前能势只要一想到公司内外的对手就会睡不着,不过如今他已经身经百战,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一种享受的情绪制定作战计划。而且很多时候适度的大脑疲劳反倒更容易让他入睡。啊,快睡着了。意识之间出现了裂缝,仿佛即将化作断片一般。一些无意义的东西开始从裂缝中闪现,慢慢地探出头来。 1戈耳工(gon)希腊神话中的蛇发三女妖,此处用作采集器的代号。——译者 5 能势龙夫自己睁开了眼睛。或者是他以为自己主动从梦中醒来,而实际上却是帕布莉卡所做的某种操作让他醒了过来的。帕布莉卡将横躺着的能势的脑袋稍稍向右转了一点,让他的脸朝向自己坐的位置。她头上戴着一个头盔模样的东西,正面对着控制台,显示器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头盔大概就是她说的什么采集器吧。 “几点了?”能势问。 帕布莉卡摘下采集器,笑着对能势说:“还不到两点。第一次rem睡眠1刚刚结束。您总是会在这时候醒一次吗?” “不会。不是你把我弄醒的?” “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做。这么说,还是因为刚才的梦才醒的。您应该还记得刚才的梦吧。” “嗯。”能势在床上坐起来,然后问,“但是,为什么你知道我还记得?” “在rem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基本上都会记得自己的梦。那么今晚我们就来分析刚才的梦吧。”帕布莉卡取出能势的衣物放在床头,“当然,清晨的梦可能会更有趣一点。” “刚才的是个很短的梦吧,那么短的东西能分析出什么结果?”能势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当然会有结果。目前这个时间段里做的梦通常都很短,但是其中都凝聚着很多信息,相当于艺术短片一样。清晨的梦则像是一小时长的娱乐大片。” “哈哈,还有这样的说法吗,很有意思。” “请坐到这里来。我重放一遍,我们一起欣赏艺术短片吧。” 帕布莉卡拍了拍床头,向穿好了衣服的能势说。能势按照她的示意坐下,抬头便能看见显示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幅静止不动的黑白画面。 “目前的技术水平只能以黑白影像监测梦境吗?” “没什么必要弄成彩色的吧。”帕布莉卡按下按钮,开始播放。 出现了一间教室。梦中的能势正望着讲台。讲台上有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消瘦男人正在讲话,但是声音很模糊,不知道在讲什么。 “这是哪儿的教室?” “是我上中学时候的教室,”重新经历刚刚做过的梦,这实在让能势感觉有点异样。而且帕布莉卡就在身边,不禁还有些许难堪的情绪,就好像被人看到自己自慰时候留下的痕迹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的时候我好像并没觉得这是中学教室,反倒以为是在公司里。” “为什么?正在说话的是谁?”帕布莉卡暂停画面。 “唔,应该就是因为这家伙,我才会觉得是在公司里吧。这人叫资延,是我们公司的董事。” “和您关系不好?” “这个嘛,应该说是对手吧。他害怕我在公司的地位上升,也嫉妒无公害汽车的成功。借口说时机不成熟,和通产省的官员联手阻挠开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下任社长的位子。唔,说起下任社长,那也是很久之后才会有的事了,不过正因为这个,他才更害怕我的年轻。毕竟我比他小十岁。” “为什么害怕这个?” “害怕自己死得早啊,要么就是害怕太老了被迫退休什么的吧。” 画面继续播放。资延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继续说话。总算能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芭蕉”,“奥之细道”2等。黑板上写着“百代之过客”几个大字。 “像是在上语文课。” “是古文。我总学不好的一门课,一直都被语文老师欺负。” “那个语文老师和这个叫资延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吗?”画面暂停。 “没有。语文老师经常更换,所以教过我的人很多,男的、女 的、老的、少的,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点。硬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我都被他们欺负过。” 继续播放。资延好像在讲台上向能势问了一个什么问题,能势站起来回答。画面静止。 “这件事情实际并没发生过。黑板上的字本来必须念作‘hakutainokakyaku’3,但是我念成了‘hyakudainokakyaku’。这个有点奇怪。我最近刚读过《奥之细道》,像‘百代’在这里需要念作‘hakutai’之类的问题,我应该是知道的啊。” 画面上面朝屏幕的资延正在训斥能势。 “嗯,问题是下一个场景哦。” “唔。”能势明白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同班同学纷纷嘲笑被训斥的能势。低低的笑声犹如水面的涟漪一样散开。能势的视线扫视整个教室,班上同学的脸全都变成了野兽的面目。熊、虎、狼、野猪、鬣狗。画面暂停。 “为什么大家全是野兽?” “不知道。” “这里面有没有熟悉的脸?” “我可不认识野兽哦。不过这里面的熊倒是有点像竞争对手公司里的一个高管。”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帕布莉卡把能势说的话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叫濑川。不过这人我从来没拿他当回事啊。” “清醒的时候不当回事的人常常都会出现在梦里。如果真正当回事的人出现在梦里,会刺激你醒过来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也并不怎么担心资延。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故意跟你夸口啊。” “我知道您不是夸口。您拥有真正的实力。” “有实力的人也会得焦虑症吗?” “这可说不准。”帕布莉卡播放画面。 艺术短片切换到下一个场景。 葬礼。鲜花丛中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一个身着丧服的女子正朝向画面之外、也就是梦中的能势哭诉着什么。这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长得与帕布莉卡也有点相像。 “这个女人是谁?”画面暂停。 “我们公司有个职员叫难波,这女人是他的妻子。不过实际上我一次都没见过他的妻子。” “那这个女人是不是和谁长的有点像?” “我认不出来。硬要说的话,和你倒是有点像。” “照片里的男人呢?” “他就是难波。” “就是说他已经死了?” “啊,不是,他在现实里可是活得好好的。白天的时候我还刚刚见过他。” “这个人也是你在公司里的对手吗?” “不是不是。他是无公害汽车开发的核心人物,开发室主任。” “是你的属下啊。” “说是属下,其实我也没有拿他真正当成属下。我们的关系既是同事,也是战友,还是辩论的对手。” 帕布莉卡再次启动画面,不过屏幕上的视角刚刚转到出席葬礼的人身上,画面便突然中断了。 “唔,就是在这里醒的吧。虽然是做梦,但是一看到参加葬礼的人,我就禁不住想,哎呀,难波死了呀,紧跟着我就吓醒了。” 帕布莉卡把短短的梦倒回去,又观察了一遍。 “去外面的房间喝杯咖啡吧。” 帕布莉卡站起身提议道。她的模样有些疲惫。 能势当然没有异议。两个人回到客厅。虽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但新宿的夜景依然华美绚丽。 “好像有很多白昼残留4印象啊。”帕布莉卡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 “残留?” “白天的残留印象。这是弗洛伊德的说法。” “也就是公司的资延、难波他们吧。” 帕布莉卡把蓝山咖啡倒入能势的杯子。她的手法就好像是一位化学家正把烧瓶里的某种溶液转移到别的容器里一样。 “您刚刚提到语文老师的时候,用了‘欺负’这个词呀。” “是吗?” “您说了两次。像这种情况的话,一般不会用‘欺负’这个词吧?” “好像是不会这么说,一般应该是说‘批评’。我觉得这个可能是拿资延平时在公司里对我的态度做了类比,不自觉地用了这个说法。” “您在公司会受那个叫资延的人欺负吗?” 能势端起杯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真正说起来,也不是一种被欺负的感觉。更像是‘战斗’吧……”灼热的琥珀色液体以胃的贲门为中心,浸透整个胸腔。“这咖啡真不错。” 帕布莉卡陷入了沉思。她捧着咖啡杯,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的夜景。 “我说点外行人的看法,行吗?”能势问。 “请。” “语文老师的提问,我虽然明知正确的答案,但还是给出错误的回答,这个情况其实同我在公司里经常对资延采取的战术一样,是故意露出破绽让他看。所以这个是不是也是所谓‘白昼的残留印象’呢?同时也表现出了我对资延的优越感?” “哦,是么。”帕布莉卡似乎并没有被说服,她点点头微微一笑,“您还想到了什么,都说说看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难波死了。还有难波的妻子,明明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 “出现在男性梦中的陌生女性,荣格称之为‘阿尼玛’5。” “那是什么?” “存在于男性之中的女性遗传基质。出现在女性梦里的男性叫做‘阿尼姆斯’。” “不过她和你有点像哦。” 帕布莉卡第一次红了脸。她用一种带有几分怒气的语调说:“我们刚刚见面不久,您只是碰巧把我的形象代人了阿尼玛而已。连白昼的残留印象都算不上。” “这样说来,”能势坦然迎向帕布莉卡的目光,“如果把阿尼玛视作我自身,或者是我自身之中被理想化的女性,那么刚才的梦也就意味着,我潜藏的女性气质对于难波的死怀有僦虑了。” “难波这个人物,在公司里的情况怎么样?” “受排挤、很孤立。他有一种工程师……或者说是艺术家的气质吧,固执得要命,不肯听别人的意见。很多时候他并不理解战略上的安排,和我也常常起冲突。” “这样一个人,你有想要保护他的意思?” “其实事到如今我也有点犹豫了。虽然他确实是个很关键的人物……”能势注意到帕布莉卡极度疲惫的模样,于是说,“已经很晚了,要不今天先这样?” “谢谢,真是不好意思。主要是我明天要起一个大早,还有事情要做。” “那今晚就到这里吧。”能势立刻站起身,“我很期待下一次的检查。” “我会联系您的。” “对了,帕布莉卡,”临出门的时候,能势说,“今天晚上的梦,至少后面的部分应该已经分析出来了吧?我想要进一步保护树敌众多的难波,是吧?” 帕布莉卡笑了起来。“如果是荣格,也许会那样解释吧。不过我觉得,能势先生之所以会得焦虑症,根源可能还是在您的中学时代。” 1即快速眼动睡眠,睡眠的一个阶段,伴有眼球的快速运动。这一阶段体内各种代谢功能都明显增加,以保证脑组织蛋白的合成和消耗物质的补充,使神经系统正常发育,并为第二天的活动积蓄能量。梦多发生在此睡眠期中。第一个快速眼动睡眠阶段通常少于10分钟,以后持续15—30分钟。——译者 2《奥之细道》含义为“深处的小径”,是日本俳谐师松尾芭蕉所著的纪行书,其中有“百代之过客”的 句子。——译者 3即“百代之过客”的日语读音。——译者 4即dayresidue,一译“白日遗思”,由弗洛伊德创始的一个重要概念。——译者 5荣格认为人类的人格中都具有四种主要的原型:阿尼玛(anima)、阿尼姆斯(animus)、阴影(shadow)、面具(mask)。阿尼玛是男性潜意识中女性面向的具体化。阿尼姆斯是女性潜意识中男性面向的具体化。阴影是我们人格中未知、黑暗、和被压抑的部分。面具是我们人格习以为常,为了求生存适应环境的部分。——译者 6 千叶敦子来到自己研究室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她一直都在看各报社的提问便笺,思考该怎样回答。 下午两点有一场记者招待会,便笺是各家报社依照惯例事先送来的问题清单。时田浩作不太擅长言辞,所以连他那部分问题通常都需要敦子事先准备好答案。 每次记者会上都会冒出一些没有写在便笺上的提问,因此敦子还必须自己预想一些很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及答案。 敦子把答案交给柿本信枝,让她拿去复印两份送给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然后自己去倒了一杯咖啡。她痛恨记者招待会。每次记者会都是一样,科学部和文化部的新人记者一个个抖擞精神,临时恶补一下这方面的常识,然后翻来覆去净提些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问题。那些都是以往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了的,可记者们还是要求敦子当场给他们一个简单明了易于理解的回答。而且这一回已经传出消息说,千叶敦子和时田浩作将是本次诺贝尔生理学奖的有力争夺者,记者会上肯定又会多出一大群社会部的记者。这些人总是会毫不在乎地问一些很敏感甚至是不礼貌的问题,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保护天真的时田浩作通常也是敦子的任务。 虽然岛所长强调要让社会看到研究所上升的业绩,要给大众认识到这些研究的重要性,但敦子却只能看到记者会上被当作众矢之的的自己。在敦子的感觉里,记者们似乎不能认同年轻美丽的敦子拥有超越他们的智慧。他们不愿意向敦子请教真正的学术问题,只是一个劲想方设法要从敦子身上挖掘出日本女性的传统。真是难为他们了。 差五分钟两点。事务局的职员进来叫人了。记者会安排在会议室,里面已经塞满了记者和摄影师,至少超过了两百人。会议室满是紧张与骚动,已经到了快要沸腾的状态。 主席台的座位安排仍然沿用岛所长的意见,还是像过去一样把千叶敦子的座位放在中间,右边是时田浩作,左边是岛寅太郎。再旁边的位子是会议的主持人,事务局长葛城。身着藏青色套装的敦子就座之后,人就都到齐了。社会部的记者当中有些人是第一次见到千叶敦子,惊讶于她出人意料的美丽,不禁发出“哇”的感叹声。 葛城站起身,宣布招待会开始,并对另外三人作了介绍,随后岛寅太郎站起来潇洒地致辞。他强调了这次记者招待会乃是应各报社的强烈要求而召开,语气中不露痕迹地显露出屈尊俯就之意,同时故意没有提及时田和敦子入围诺贝尔奖的事。然而当他的致辞结束,葛城请记者自由发问之后,立刻就有一个像是社会部记者的男子站起来追问这件事,问两个人各有多大的概率会获奖。这个问题太过滑稽,主席台上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于是那名记者便请敦子回答。 “我想这不该是由我来回答的问题。”敦子说。 “为什么?” “因为这不该是由我来回答的问题。” 台下有几个人笑了起来。一位熟识的科学部记者起身道歉,说是不该让这位初来研究所的社会部记者一上来就问了个最没水准的问题,然后问时田说:“我想请教时田教授。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我猜想应该是由于您开发了pt仪的关系。关于这台机器,之前也曾经问过几次,但一直都没有涉及其中的道理。借着这一次的机会,我想再次向时田教授请教一下,不知道您是否能够为我们简单做个解说,好让我们也能明白原理?” 这个问题事先已经写在了便笺上,而且敦子觉得这个问题只有时田能够回答。有一种说法认为,包括时田在内,整个世界上能够理解pt仪原理的人不会超过三个。可是要让天生不善言辞的时田用通俗的语言对记者们作出能使他们理解的回答,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敦子不禁一阵战栗。想来岛寅太郎也是一样。然而时田浩作已经开始回答了。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好像是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解释清楚。可惜通常情况下他的解释一般人只能听懂最初的一点点。 “唔,从一开始的设想说的话,小学的时候,初中的时候,我一直都是……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宅男’……就是一个劲地玩电脑、打游戏,后来慢慢地就开始自己写程序,还有自己弄来半导体元件做些东西。再后来,因为去世的父亲曾经说过想要我当医生,我就去了医学院读精神病理,然后计算机还是一直在弄。后来学到脑电图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就想啊,要是把这个跟这个弄到一起会怎么样呢……这么想来想去的,后来我就想到可以用纤维束来实现无校验狭缝式的浮点式计算机图像处理。用这个东西来检查人脑,除了脑波,还可以把其他很多东西都用图像的形式显示出来。” “不好意思,我们总是从这里开始就听不明白了,”提问的科学部记者赶紧拦住时田的话,“您说的无校验狭缝式是指什么?”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就是狭缝的电子流传输效率,也就是那个,狭缝的电子流通电极,同那个,无缝的入射电流的那个,平均通过电流的比值,通过离散分形压缩,产生出变换后的数据……然后只要能用纤维束直接把这个数据一般化到相似映射空间里,那就不用再做什么冗余校验了,狭缝和浮点内核也都可以省掉了。” “啊……对不起,”科学部记者看上去有点焦躁,打断了时田的话,“请允许我一项一项确认。首先是纤维束,这和用在胃镜软管上的东西一样吗?唔,就是捆成一束的纤维吧?” 敦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的动作太过明显,引来了记者们的目光。 “啊,不好意思。” “千叶小姐之所以叹气是因为……”时田想替敦子解围,笑着说,“刚刚我说的只是pt仪原理的最最入门级的知识,要是一个词一个词的解释,整个原理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小时才能解释清楚了。总之先来说一下纤维束吧,它的基本概念确实就像您说的一样。所以只要先把组成结构群的纤维排成横向缓冲区,再将它们纵向重叠展开,就可以得到无限延伸的域,自然就不需要对输入数据进行校验,没有浮点内核也没什么关系了。”时田似乎认为自己的解释已经非常简单明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以上的说明,大家都明白了吧。” 在场的记者面面相觑,看来谁都没听明白。 “我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一个中年记者站起来苦笑着说,“时田教授,真是对不起,要是我们在座的记者都不明白,就写不出能让普通读者明白的报道了。” “说的也是啊。”时田浩作点点头,脸上满是为难的表情。 “所以……唔,教授您也负有义务,无论如何都得想点办法让我们理解吧。” “是是……” “当然,千叶教授一定是已经完全理解的吧?”记者的矛头转向了敦子。 “我是有这个打算。” “呃,‘有这个打算’是指什么意思?” “pt仪基本上全都是新近刚刚开发出的仪器,包括零部件在内,全都是些连名字都没有确定的东西,其中的原理更 是全新的,根本没办法使用现有的科学术语来说明。”敦子回答。 “那就头疼了……”记者深吸一口气,然后换了个语气说,“忘记自我介绍了,请原谅。我是新日的文化部部长。” 这位记者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像是要确认自己这个头衔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敦子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您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要自我介绍的呢?” 这个玩笑让所有人都笑了,气氛稍稍有所缓解。但那位新日文化部的部长却急得提高了嗓门:“哎呀,我知道那是你们的商业机密,但也不能故意把我们搞糊涂吧。” “好的好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岛寅太郎以响亮的声音制止了那位越说越起劲的文化部部长,“这并不是什么商业机密,时田也发表了详尽的论文。为了让国外的研究者也能读懂,文章都是用英语写的。不管是谁想要利用这项研究成果都没问题。我们会请时田用更容易让大众理解的语言把论文重写一遍,届时会送到各位的手中。” “本来希望能由时田教授亲自解说……”科学部记者用遗憾的语气应了一句,随即转向下一个问题,“研究所开发的pt仪能够访问的不仅仅是患者的意识,那么不知道是否考虑过它被恶意用在一般人身上的可能?且不说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调查取证的情况,假如企业内部用它来改造员工的人格,或者国家机器用它来操纵国民的意识,诸如此类的可能性,能否请时田教授或者千叶教授分析一下?” 时田显然事先没有看过敦子交给他的标准答案,苦着脸发起他一贯的牢骚:“每次都是这样……最尖端的科学研究哪有工夫考虑一般人的想法嘛……” “任何人都有拒绝的权利,只要声明不接受自己的意识被扫描成图像就可以了。”敦子赶紧插话,“擅自访问的行为将构成犯罪。此外,目前能够通过采集器登入1访问对象的仅有几个人,而且也可以从使用者的意识当中探知其使用反射仪的目的,阻止不当访问。” “我们要求时田新开发的所有pt仪都配备该项功能。”岛所长补充说。 “那个就像是,喏,阿西莫夫2的机器人三大法则啊。” 时田像个小孩子一般嘟囔了一声。不过谁都没有理会。记者们似乎已经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符合普通人常识的话了。 “听说千叶教授参与时田教授的项目已经有好几年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女记者站了起来,她看上去三四十岁,脸上堆出很不自然的笑容,隐匿着一颗低俗的好奇心,“我想以一个女性的兴趣问一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两位教授之间有没有产生出什么浪漫的感情?” 所有的记者都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们内心都在嘲笑时田肥满笨拙的躯体,以此消除自身在智力方面的自卑情绪。同时,对于不应存于世上的才貌兼具的敦子,他们也希望能挖出一点她与时田之间的丑闻以肆意贬低。 “记者俱乐部预先提给我们的问题仅涉及我是否协助时田开发pt仪,所以我先对此进行解答。”敦子平静地回答,“那还是我们都在医学院上学的时候,岛教授找我谈话,说是希望我能和时田共同研究。当时时田还是助手。” “千叶在那时候就已经是一名优秀的临床医师了。”岛寅太郎补充道。 “当时时田的研究已经接近完成,我只是作为临床医生选择一些患者,采集他们的大脑图像进行分析和解释而已。有时候我们也会把对方当作患者,互相采集大脑图像。最终的结果证实了时田所开发的仪器确实是能够准确探测与记录患者意识的装置,在精神医疗界也必将得到最有效的运用。” “啊,两位的关系既然都可以相互做那样的事……也就是说,相互都可以看到对方的思想了,那么你们之间应该也有了超出普通男女的更为亲密的关系了吧?”女记者终于等不下去,性急地插嘴问了出来。 1登入,这里指作者虚构的精神分析术语,指通过pt仪进入患者梦境。——译者 2美国科普及科幻作家。机器人三大法则包括: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以及见死不救;二、机器人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法则;三、机器人应保护自身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法则。——译者 7 “哎,一看到丑男和美女,就盼着能有让·谷克多1的世界出现,这种人真是到哪儿都有。” 时田浩作突然挺了挺身子,发出压抑已久的感慨。记者们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要不就是维克多·雨果的世界。到今天我都记得,小时候的我就已经像现在这样又胖又丑了,所以大家总是把我和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配成对,然后嘲笑我们。不过反过来想想,大概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反正接近不了漂亮女生,最多也就只能这么羞辱她们吧。” 时田撅起他光滑红润的厚嘴唇,像个孩子似地哭丧着脸,发起牢骚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在记者们中间扩散开来。少年时期的学校里,时田所说的那种情形确实很常见。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喜欢漂亮女生啊。可我总是被大家嘲笑,被推倒在女生身上,被硬逼着亲嘴,都是这样的事,这还怎么能喜欢呢,而且实在也对不起那个女生啊。她也恨我恨得要死,恨死我了。从那以后我就讨厌和人交往了,一头钻进电脑游戏里了。” 不知道时田是不是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戏,他没完没了地继续着充满孩子气的抱怨,直到记者们退却为止。 “好了好了,明白了,明白了。我们的问题太失礼了。”科学部的记者苦笑着起身连连鞠躬,终于止住了时田的抱怨。 自己的提问被同事批评为“失礼”,女记者十分气愤,“啪”的一掌拍在桌上。 “那么请继续吧。”科学部的记者恳求千叶敦子说,“关于pt仪在精神治疗上的应用,是否经历过各种失败呢?” “最初的时候,我们所做的工作只是记录患者的梦境,探究能指和所指的异常结合方式。比如说您在我的眼里是每日科学部的记者,但在某个患者的眼里,您可能就是某个国家的间谍。但是,患者一听到新闻记者就想到国际间谍的这种联想,并非是像娱乐节目中的联想游戏一样隐瞒了已知的内容,而是因为某种患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暗示。所以,如果能通过患者的梦境帮助他们找出诸如此类的异常结合方式,仅此一点便会对治疗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 “仅仅一家医院就有二十名患者进入康复期,临床上称之为缓和期,”岛寅太郎所长带着相当的自豪感插话说,“这是很惊人的成就,在当时的精神病理学界引发了一场世界性的轰动。在座的各位当中应该有人对此还有印象吧。” “之后我们发现通过采集器可以访问患者的梦境、对患者进行治疗。” 敦子正要往下说,科学部的记者却打断了她的话。 “啊,就是这项发现在提交学会之后遭遇了质疑吧?据说是因为太过危险,pt仪本身也被明确禁止带出研究所之外。” “对了,”刚才那位新日文化部部长猛然站起来,座椅在他的力度下发出“吱”的~声,“刚好有个传闻也想核实一下。据说在pt仪还被禁止的时候,就有人在研究所以外的地方尝试用它来治疗分裂症之外的精神疾病。”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虽然没有公开谈论,但确实也有人点头表示赞同。敦子看出这样的流言已经在记者们中间悄然流传开来了。 文化部长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发言引来了席间的骚动,带着几分得意望向敦子。“千叶教授,在研究所以外的地方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这算是人体实验了吧……”说到这里,这位文 第二部 1 15世纪,随着帝国权威的失坠和文艺复兴的发展,罗马天主教会的统治也产生动摇,不得不在欧洲各地致力改革。改革过程中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于正统的异端教会。到了16世纪初,德国、瑞士等地更是出现了民族宗教改革运动,并最终发展成为新教。 在这一时代中出现的异端教派中的一支,一般被称为撒克逊密教的,试图继承罗马天主教会丧失的文化及思想上的统治力。然而,这支教派后来对于教义的学术探究愈发褊狭,逐渐被当做异端中的异端,多次遭受镇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支教派的信徒数量非常少。不过,尽管信徒很少,这支教派却依然在各个时代细弱却又坚韧地延续着,其基础主要来自于不被大众认可的宗教学者、艺术家、自然科学者们组成的地下结社。 到了本世纪,在维也纳,整个城镇都开始显露出一股色情的氛围。随着弗洛伊德的性解放,古斯塔夫·维内恩(gustavwyneken)的“青年文化”团体等诸多思想体系之间的复杂影响,在以犹太青年为中心的中产阶级和学生之间,同性恋的风潮开始流行,以同性恋为目的加入撒克逊密教的学者与艺术家成为教派的中心,祭祀仪式中也融入了同性恋的色彩。在这之后,撒克逊密教为了逃避世人、特别是对待同性恋极其严厉的天主教会的视线,故意将名称改成了与当时正在慕尼黑兴起的艺术运动非常容易混淆的分离派。 乾精次郎第一次听说这支教派,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留学的期间。这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十几年,同性恋也开始在维也纳大学里悄悄复活。身为美男子的乾精次郎入学之后不久便接受了来自医学部某教授的同性爱之洗礼,并且在他的劝诱下加盟了教派,随后在加盟仪式上又接受了作为宗教仪式的真正的洗礼。 分离派以信仰希腊文化和思想为背景的古代神秘主义为特征,举行希腊主义的秘密祭祀仪式。这一点与东方正教会颇为相似,不过在他们的礼拜中却又使用了浪漫派末期的煽情音乐,在焚香中也会混入麻药。 分离派的教徒多是喜好辩论的人物,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教派基本上不限制任何对《圣经》与教义的诠释上的争论。不过话虽如此,但只要是会议上决定了的教义,就被认为具有绝对的权威,每个教徒都必须遵守。教徒的议论多数都是在讨论如何将最先进的文化与思想成果融入到教义之中,加之多数教徒多少都有受到尼采超人思想的影响,教义也就逐渐脱离现实生活,变得愈发褊狭。他们认为,“现行制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坏的,因此作为神之子与超人的分离派的成员,不被世人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成员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与现行制度的所有权威和权力进行圣战,圣战所取得的所有权威与权力也都全部归属于教派,同时也可以为教派的全体成员所用。对他们来说,耶稣既是与制度作战的同志,也常常是他们同性恋的对象。 对于乾精次郎而言,被其他的医学家夺走诺贝尔奖,也是宗教劫难之一。在那之后,他遵从教义,将守护超越制度的伦理道德、守护科学的正统性,作为自己的圣战使命,奉为自己人生的信条。 乾精次郎在维也纳留学期间,曾经游历了各地的美术馆。他欣赏过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博物馆中圭多·雷尼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和其他许多充满了异教与同性恋风味的绘画,并为之深深沉醉。受到这些绘画的影响,乾精次郎也开始爱上了古典的、极具希腊风格的美貌青年。然而回国之后,在日本人中几乎看不到那样的青年,这让他非常绝望。 乾精次郎没有结婚。为了逃避制度的监视,分离派的教义也允许教徒同女性发生性关系,甚至结婚也在许可之列,但沉迷女色却是违背教义的,当然也违背了作为神之子及超人的教徒身份。乾精次郎也只是把女性作为性欲的发泄工具对待,从来不承认其精神性。他所爱的,只有自己年过半百时邂逅的小山内守雄一个人。时代变迁,日本也有这样的美貌了啊——当乾精次郎第一次遇到小山内的时候,他便为此喜悦不已。在庆幸自己活到了这一天的同时,他也不禁为自己步入老年而感到悲伤。幸好小山内尊敬乾精次郎,也终于回应了他的爱。就这样,乾精次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充满了古典风味的、希腊式的美貌青年。 乾精次郎对于身心症治疗的成功,主要是受到教派秘密仪式的启发。在仪式上,教徒们吸入麻药,沉湎于神秘的冥想。乾精次郎便是把这样的方法引入到自己的治疗中。因此,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时候,他保持了谦虚的风范,认为自己的所有功绩都应该归功于分离派。但最后那份功绩却被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夺走了。后者仅仅是单纯运用了他所提出的方法而已。从那之后,乾精次郎便化作了一味诅咒现行制度的恶鬼。他相信只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和作为其理论支柱的古典精神分析理论才是精神医学的正统,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视为邪道,与之不断战斗。 而在今天,圣战的对象自然就是开发了pt仪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当然也包括只知道运用这种反人类治疗技术的现行制度。 其实对于pt仪、特别是作为其终极发明的迷你dc,乾精次郎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也知道那本是对于提升人类精神大有用处的仪器。而且实际上在他与热恋的小山内缠绵的时候,他也会用上夺自时田浩作处的迷你dc,与小山内共同徜徉在异教的法悦之中。对于在神秘冥想的同时传授教义的精髓、将小山内一同导向法悦的过程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迷你dc更具效果了。哪怕是为了教派的兴盛,也应该将迷你dc广泛施用在未受拯救的现代人身上,尤其是他身边那些全身都浸满了制度之恶的、只知道供奉技术恶魔的医学者和科学家们,让他们早日清醒过来。自从小山内某次提及自己的容颜仿佛耶稣以来,乾精次郎在充满慈爱地爱恋小山内的同时,也自觉自己真的化作了耶稣,并开始以精神医学界的救世主自居。 小山内作为优秀的精神医师,当然非常了解乾精次郎的心理,同时也对他产生了认同感。为了将精神医学研究所的主导权授予自己所爱的恩师,他从大约半年前便开始了地下工作。第一步是拉拢冰室,成功以后则是令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的盲目崇拜者津村和柿本发病,传播分裂症会传染的恐怖谣言。在那之后,事态开始沿着小山内他们的设想自行发展下去,其速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到了最后,拿到了迷你dc的小山内和乾精次郎,决定不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抓住机会采取行动,一鼓作气取得胜利。他们使用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依次令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发病,只剩下千叶敦子一个人。不过对于千叶,他们不太敢贸然行事。她是擅长化身“帕布莉卡”使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的优秀医师,要把她也变作迷你dc的祭品,恐怕不像对付岛寅太郎和时田那么简单。更何况她已经生出了戒心,而且若是一击不能成功,她的反击恐怕非同小可,安全的做法还是避开她的锋芒,把她在研究所里孤立起来更好。 乾精次郎在自己的医院里接到小山内的电话,听说岛寅太郎不知去向的时候,他便认定岛寅太郎一定是被千叶敦子藏起来了。这时候虽然已近黄昏,乾精次郎还是赶到了研究所,把研究所及附属医院的职员、医师、护士长等主要员工全部集中到会议室。那是经常举办记者招待会的会议室,可以容纳两百人以上。在乾精次郎发言之前,小山内首先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突然召集大家过来开会,是因为发生了对于包含附属医院在内的研究所来说极其重大的事态。诸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研究所目前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传闻,影响 到了研究治疗所必需的平稳局面。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应该直面事态,努力改善目前的状况。接下来副理事长将要说的是,在表面的事态背后,有一些波及整个医学界的重大问题,可以说已经摆在了诸位的面前。关于副理事长的谈话内容,希望诸位能够仔细斟酌。” 那么有请副理事长——在小山内的催促下,乾精次郎站到了讲 台前。他用仿佛隐藏着胁迫意味的眼神扫视了台下基本上清一色白衣的百余号人一圈。都在恐慌吧——乾精次郎心想——长期以来可以依靠的人不在了吧。岛寅太郎也好,时田浩作也好,都不是可以当作指导者依靠的人物,然后千叶敦子又是女流之辈,真可怜2阿——乾精次郎不禁有些怜悯眼前这些员工。事到如今,威胁也罢,恐吓也罢,劝诱也罢,欺骗也罢,这些人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乾精次郎带着冷酷到足以让所有人深刻领会的严厉表情,君临讲台。 “作为从事医学的人,我们必须以强烈的自觉警惕那种无视人类的尊严、只知道依赖科学技术的做法。到今天为止,我们研究所的方针真的正确吗?在出现如此事态的今天,我想,我们不得不认为,研究所的方针是错的,本应该踏上医学的正道才对。身为副理事长的我,对此当然也需要承担责任。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强烈反对,才导致事态发展到如此可叹的地步。具体来说,这是有几个职员鲁莽进行pt仪的开发失控而产生的恶果。其中甚至出现了医师自身都发生精神错乱的情况,这当然会引起外界媒体的关注,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使研究所陷入尴尬的局面,甚至面临连过去的违法诊疗行为都要暴露的丑态。而现在更是连岛所长都失踪了,原因都不清楚。这一连串的事件,其根源可以说都在于研究所大错特错的方针上。” 大多数职员都是首次听说岛所长行踪不明的事,有些人发出叹息,有些人绝望地叫喊,议论声四起,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因此,我临时代行理事长一职之事,也在此向诸位一并说明。我提出的方针是,迄今为止犹如失控列车一般朝着技术开发一边倒的恶习,首先需要彻底断绝。我想对于诸位自身来说,研究所里迄今为止所进行的非人性的治疗技术,应该也抱有抵触性的认知吧。对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发速度以及过于匆忙的态度,应该也怀有极大的疑问。” 桥本和羽村操子这些站在最前排的人,事先就受到过小山内的叮嘱,要给副理事长提供支持,这时候纷纷用力点头。 “根本弊病在于目前的研究方式。所有资源都提供给特定的个人,试图支持他们获得诺贝尔奖,这一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乾精次郎的声音大了起来,“今后要返回到以患者为本的医学根本原则上来。我强烈要求诸位为了探究人类的精神医学而努力。另外,为了革除理事长的独断专行,研究所与医院内会进行人事改革,与之相伴的pt仪今后的开发问题,当然也要从同样独断专行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手中取回,重新成为全体人员的研究对象。”乾精次郎的演讲达到了高潮,“诺贝尔奖绝不是科学家的目标,可见的荣誉绝不是从事医学研究的人的荣誉。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什么才是医疗的真正荣誉。然后,我们还需要……” 2 时田浩作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床,千叶敦子只能把新带回来的岛寅太郎所长安置到治疗用的病床上。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她自己就没地方睡了。其实以前在帕布莉卡时代,便常常有男性患者睡在这里,更不用说最近的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了,所以敦子早就习惯了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不过家里同时躺了两个患者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虽然都在一所公寓里,但敦子也不敢把独居的岛所长一个人放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小山内守雄说不定会觉得岛所长现在的病情还不算严重,如果他手上又有能打开公寓所有房间门的管理者专用万能钥匙的话,天晓得他会偷偷溜进去干什么事。 用采集器诊断岛寅太郎的病情,千叶敦子发现,他的情况果然也和津村一样,都是被同一个程序将深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境图像投射到潜意识了。她立刻开始着手治疗,遇上难题的时候就转去治疗时田。整个过程之中,敦子都尽量保持平静的心绪,不焦不躁,反复进行,终于,岛所长开始能够发出简单的词汇了。虽然还分不出其中的意义,但敦子至少放了一点心。 敦子走出兼做诊疗用的卧室,来到客厅给自己倒杯咖啡喝。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夜景,时间也过了晚上九点。敦子想起自己只在早上的时候吃过两片面包,然后还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她刚把一块冷冻肉塞进微波炉解冻,电话就响了。是大朝新闻社会部的松兼。 “啊呀,刚才多亏你的帮忙,非常感谢。” “岛所长的情况怎么样了?” 松兼的语气听起来很急迫,似乎不单单是为了确认岛寅太郎的病情。敦子不禁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情况还好。有什么问题吗?” “研究所里的那个……唔,就是我以前说过的我的那个朋友,”他好像不好意思提小山内的名字,吞吞吐吐地说,“和我说了一下后来的情况发展,说的时候还挺得意的。乾精次郎把研究所和医院的职员都集中到一起,宣布由他代理执行理事长一职。” “是吗,”看来乾精次郎他们已经算到了自己会去救岛所长,而且似乎就等着自己走这一步。敦子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简直就像遭受了重重一击。“真是狡猾啊。” “乾精次郎的演讲当中似乎还严厉批评了您和时田教授,好像还说要搞人事改革。再不行动,恐怕您和时田教授的研究室都要被没收了……说不定连您和时田教授都会被赶出研究所……”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敦子完全不知道。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短兵相接,敦子没有任何经验,连描写这类事情的小说都没读过——但就算向松兼哭诉,也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谢谢您告知我这些情况。我先考虑一下,然后再和您商量,”敦子停了一下,“到时候还请您多加关照。” 不知道是不是被敦子的冷静感动,松兼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啊,没问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事情,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挂上电话,敦子在电话机前又站了很久。乾精次郎如此独断,研究所里竟然连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果然还是因为我们缺乏人望吗? 战斗已经表面化了。不过这真的能称为战斗吗?自己一方已经彻底失败了吧。事到如今,时田也好,岛寅太郎也好,全都没了战斗力。就连本来可以作为最有力武器的迷你dc也都全部落到了敌人手里。 太需要迷你dc了,敦子又一次痛心地想。哪怕只有一个,我方也能有点胜算啊。敌人、武器、胜算、战斗。到了现在,敦子终于把这一连串的事件看做战斗了。这是一场与狂热信仰之间的战斗,是要对抗一种敦子连想都不愿去想的怪异思想,是要对抗一群滥用迷你dc、以非法手段夺取权力的敌人。但这并非出自什么献身进步事业的觉悟,而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如此吧,敦子有些自嘲地想。 眼下该怎么办,敦子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想起晚上粉川还要过来。今天实在不是治疗的时候啊,不管从什么意义上说。 敦子拿起电话,正要和粉川联系,取消预约,公寓门口的蜂鸣器响了。看到摄像头传来的画面,敦子不禁怔住了。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两个人正站在门口。 “我是千叶,”敦子决定在弄清两个人的来意之前,先让帕布莉卡避一避为好。 “我是能势,” 能势说,“还有粉川。” “帕布莉卡不在家。” 能势和粉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苦笑。 “我们今晚来这里,不是要找帕布莉卡,”粉川接过能势的话,对着麦克风说,“是想找千叶教授。” 听到粉川这样郑重的口气,敦子意识到他们不是以患者的身份来的。帕布莉卡就是敦子的事情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而且,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这里,显然他们之前已经相互交流过自己的病症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结伴过来,当然不会只为了说一声“我们知道帕布莉卡是谁了”。不要说他们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就算想做也没那个时间吧。 “那请进来吧。” 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开门的按钮。他们两个都知道密码,本来可以直接开门进来,现在这样特意按下门铃,大约也是为了让敦子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敦子第一次以千叶的身份和两个人见面。她固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大概也和她一样。敦子把能势和粉川领进客厅,他们两个就像面对教师的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并排坐在沙发上。 “千叶教授……”能势探出身子,朝着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敦子说。 不管想说什么,像这样束手束脚的,肯定什么也说不成。敦子笑了起来。“喊我帕布莉卡就好了。” “哦,好吧。帕布莉卡,我下午的时候看到你的车了,然后一直跟在后面。因为我那时候看见岛寅太郎的样子很怪异。”能势的眼中满是忧色。 “啊,”敦子轻吁一声,点了点头,“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帕布莉卡。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 “嗯。我一直跟到你的车开进这里的车库,然后就先离开了,”能势也点了点头,“正好晚上我和粉川已经约好了在radioclub见面,就想和他商量一下再来找你。本来这次见面就是为了商量关于你的事,我们知道你最近惹上了一些麻烦事,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非常感谢两位的关心,”敦子的眼睛已经有点红了,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不过敦子觉得,在对面这两个人面前可不能显出小女人气,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 “我们也知道,随便插手说不定反而会给你惹出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能不能请你先放下顾虑,和我们说一说你遇到的难事?今天我们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或者更应该说,恳请你和我们说说。” 粉川紧盯着因为感动而沉默不语的敦子。过了半晌,才以一种柔和的语气问,“岛所长现在在什么地方?” 敦子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在那里”,伸手指向卧室的方向,然后站起了身。事到如今,好像也到了该把所有一切告诉这两个人的时候了。该从哪里说起,又该如何说,才能让他们很好地理解,敦子一边沉思,一边向玻璃窗边走去。她就像是以夜色为背景的舞台女主角一样,能势与粉川望着她的身影,不觉痴了。 “好吧,我说,”敦子停住脚步,“首先,请允许我不考虑粉川先生的警察身份,否则我无法准确描述发生的一切。不过,在那之前,”敦子迟疑了一下,以一种近乎悲号的声音放声喊道,“先让我吃点东西吧!今天一整天我只吃了一顿早饭啊!就一片面包而已啊!” 能势和粉川都笑了起来,紧张气氛随之消散。 “知道了,知道了,帕布莉卡,”能势站起来,“借用下电话。” 能势约了一处平日里经常用来谈论机密事项的带包厢的餐厅,敦子去做外出的准备。她借客厅一角的衣橱门作为屏风,脱去外衣,取出以前最喜欢穿而最近一直都没穿的杏色套装。自从上次穿过以后,她还一直没把这套衣服送去洗过,不过好在衣服并没有脏,也没有皱褶。 穿好衣服,敦子觉得右边腰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顶着,她伸手探进口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东西。 那是一个底面直径6、7毫米,高度不过1英寸的铅灰色圆锥形物体。迷你dc!敦子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找到了!是我放在口袋里的!我一直没想起来,一直都忘掉了啊!” 能势和粉川全都惊讶地站了起来,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召开理事会的那一天,时田在理事室里给自己看过迷你dc,后来因为大和田来了,迷你dc就被自己慌慌张张地塞进了口袋,然后自己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了”。 敦子想起来了,当他们发现研究室里的五个迷你dc全都不见了的时候,时田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3 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还在怔怔地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个小灰点。这么个小玩意儿竟然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掩饰不住的怀疑。餐厅的包厢布置得犹如家里的客厅,用餐之后,三个人就在包厢的沙发上坐下。墙上挂着野间仁根1的油画,壁纸因为深红色的灯光略显昏暗。千叶敦子吃的牛排是新鲜的神户极品和牛,她一边吃,一边说出了该说的一切。敦子的肩膀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心口的压抑也悄悄散去,然后她终于吃饱了,能势递过香烟,敦子摇了摇头,能势便递给了粉川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很罕见地点上了火。敦子知道,偶尔抽一支烟,对他们会有一种精神上的振奋作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神驰的男性气息。敦子终于也向能势要了一支,点上了火。 侍者端着咖啡进来了。敦子赶忙又把迷你dc放回口袋里。 “内讧本身,”侍者出去之后,能势开始说话,“是财团法人常见的情况,并不算稀奇。” “嗯,是的。”粉川赞同道。他向敦子点点头,像是在安慰她。 话虽如此,敦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是。“这种事情,我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直接向其他理事还有比较有威信的评议员坦白真相,取得他们的支持就行了,”能势轻描淡写地说,“写信似乎不大好,还是打电话吧。晤,当面谈话最好。” 没那个时间啊,敦子叹了口气。 “东京电子工业技研、事务局长葛城,好像都和副理事长勾结在一起了,”粉川说,“那个叫山边的监察可能也是副理事长一伙的吧。他们私下肯定有什么非法交易,查一下账册就明白了。” “你二位啊,”敦子满怀怒气地说,“净说些我办不到的事。” “呵呵,放心,我们当然会帮忙的,”能势微微一笑。他这种轻松的态度让敦子安心了不少。 “对了,千叶教授……不,帕布莉卡,”粉川依旧一脸严肃,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拿给敦子看,“请看这幢建筑。” “咦,这不是出现在您梦里的那幢建筑吗?”敦子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那这果然是实际存在的建筑了?” “你没有见过?” “好像在哪里见过……唔……”看到照片中的招牌,敦子大吃一惊,“这是乾氏医院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开车从那边经过的。不过那一次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反而是粉川先生的梦记得更清楚。” “但我自己是昨天才第一次从这家医院门口经过,当时我也非常震惊,所以就拍了一张照片,”粉川紧盯着敦子,似乎想要努力恢复两个人之间融洽的交谈。他慢慢地说:“帕布莉卡,如此说来,这个画面既不是我自己的梦,也不是你的记忆通过采集器插进了我的梦境的。” “有这种可能。也许是来自乾精次郎或者小山内戴的迷 你dc吧。”敦子推测说。 “就算是他们,我做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为什么在那种本该睡觉的时间里,他们还要戴着迷你dc?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影像能够通过迷你dc反映到采集器里,那么反过来,你用采集器实施的治疗也有可能被他们使用迷你dc偷窥了吧。” “您还记得吧,当乾精次郎的脸出现在您梦里的时候,我不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吗?” “嗯,是啊。当时他也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 “所以我想,他们不但已经知道迷你dc没有限制访问的功能,也知道可以用它连接采集器来进行偷窥,甚至还能登入他人的梦境。不过和使用采集器的时候一样,他们必须进入睡眠或者催眠状态才能登入。” “这样的话,他们会干扰你在自己家的治疗吧,”能势也不禁担心起来,“他们应该也受过睡眠中登入的训练吧?” “是的,不过他们登入的时候也正是反击的好时机。我们也有迷你dc了,至于说睡眠状态下的登入,我比他们经验丰富得多。不过有一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用迷你dc做什么,反击起来……” “对了,那个名叫小山内守雄的医生,是住在公寓的十五楼吗?”粉川望着天花板,一边沉思,一边语气凝重地问。 “是的。” “那我和他在电梯里见过一面。长得很英俊啊。” “怎么了?”能势有点奇怪粉川的语气,问道。 “我从来不认识乾精次郎,但是一开始接受梦境分析的时候,他却出现在我的梦里,吓了我一跳。” “我也很吃惊,”敦子也说,“我还以为粉川先生认识副理事长。” “当时他是在微笑,对吧?”粉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敦子一眼。 “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副理事长的表情那么温和。” “温和的表情……么?”粉川摇了摇头,“换个角度来看,也许也可以说成是淫荡的表情。” “嗯?这是什么意思?”敦子不明白粉川在想什么。 “第二次接受梦侦探治疗的时候,梦里我睡在床上,乾精次郎躺在我身边。” “嗯……那是……”敦子有点明白粉川的想法了,“那其实是和乾精次郎同床的某个人佩戴的迷你dc反映出来的影像?” 粉川点点头,冷静地说,“我个人认为,从这些迹象分析,小山内守雄和乾精次郎是同性恋关系。” “哦?真的吗?!”能势知道粉川不是乱开玩笑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瞪大了双眼,“真恶心啊。” “能势先生没见过小山内的长相,才会这么说吧,”敦子笑了,她有点相信粉川的推测了,“这样说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难怪最近小山内的长相都和副理事长相似起来了。” “不是有俗话说相爱的人会越长越像的嘛。唔……这么说,他们已经戴着迷你dc同寝过好几回了吗?”能势沉着脸说,然而那副表情却也带有一丝艳羡的模样。 作为两个相爱的人,这样的行为必然是极尽肉欲的享受。敦子回想起自己在pt仪的试验阶段与时田一同尝试的各种体验,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而在同性恋中使用迷你dc,恐怕会在一般的肉欲之上生出更加隐秘而黑暗的亢奋。能势一定是想到了帕布莉卡登入自己梦境时候的情欲,然后又联想到相爱的人做着同一个梦、并在梦中相交的感官刺激,才会露出那样的艳羡神情吧。 “由于过敏反应的存在,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慢慢地就算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可以远程进入对方的梦境。”敦子向两个人解释过敏反应、也就是免疫性及过敏性的意义。 “啊,就像我对海蜇过敏是吧,”能势说,“我上学的时候在海里被海蜇扎过,从那以后,只要是附近有海蜇,我就会过敏,最近连中国菜里的海蜇都受不了了。” “对,那就是过敏反应。” “对了,一共有六个迷你dc,对吧?”粉川问道,“一个在你这里,一个被冰室吸入了头部,那么他们还有四个。” “要是能再有两个就好了,”能势说,“我和粉川就能戴着睡觉,进入你和他们的战斗里,助你一臂之力。” “这可不行,不能让你们身处这样的险境,”敦子惊讶地说,“虽然您有这份心意我很开心……” “我们可是外行,哪能这么干。”粉川说。 “但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恐怕已经在用迷你dc偷窥帕布莉卡对你的梦侦探治疗了吧。” “是啊……” “那么他们就应该知道你是警视厅的上层人物了。你要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梦里,他们岂不是会很害怕?” “说的也是……你们两位只是迅速出现一下,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对于他们摧毁他人人格的犯罪行为、还有以后的阴谋都会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敦子很钦佩能势的构想,“到时候说不定真需要您的帮助。” “这个没问题,随时候命,”粉川点头说,“我本打算直接出动警视厅,没收了他们的迷你dc。不过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那么干。” “那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能势急忙说,“搞不好会引发社会骚乱。你还是别扯进警视厅吧,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就行了。” “我知道,不过……”粉川盯着敦子,“我能抽调几个手下来保护岛所长和时田浩作吗?放心,都是我的亲信。” “这个肯定是必须的,”能势向敦子点点头说,“你没意见吧?一直留在你这儿,你也不方便,外出的时候也不放心。” 敦子也明白粉川想要保护的不单单是岛寅太郎和时田,也包括自己。能势当然也明白。 “非常感谢,承蒙关心,”敦子郑重地鞠了一躬,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过见外,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几天暂时还不用,我还要抓紧时间给他们治疗。” “那你至少今天晚上先好好睡一觉吧,帕布莉卡,”能势放心不下,“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现在哪儿还有时间关心黑眼圈的事,”敦子又笑了,“不过还是听从您的劝告,今天晚上我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治疗,至少那时候应该没有敌人偷窥。” “那就好。”粉川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了,帕布莉卡,七十名评议员的名册,你有吗?” 听到能势这么一问,粉川也望向敦子,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 “回去之后就给您。” “那么就先回去吧,”能势急匆匆地起身,“理事当中的石中我认识,评议员也认识六、七个,看过名册之后可能还有更多,说不定也有粉川认识的人。” “嗯,应该有。”粉川也站起身。 “我们两个一认完人就开始挨个联系。今天晚上就开始。” 1野间仁根(1901—1979),日本西洋画家。——译者 4 第二天下午开始的治疗,让岛寅太郎的病情好转了不少。 敦子简单地吃过晚饭,又照顾岛寅太郎和时田吃了点东西,之后岛寅太郎睡着了,敦子也在半睡眠状态下化身为帕布莉卡,登入他的梦境。岛所长以前也曾经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那段记忆应该还带着眷恋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敦子戴上迷你dc,以备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守雄又来偷窥。她在底部涂了些粘着剂,把迷你dc黏在自己的头发上。治疗的时候同时使用了采集器和迷你dc。 岛所长的梦,和之前投射到津村潜意识中的内容来自于同一个分裂症患者。梦境里虽然也混有岛寅太郎自己的 潜意识,但诸如向纳粹独裁者敬礼的形象、对父亲的服从和同化等等,显然不是岛寅太郎自身的意识,帕布莉卡把这些全都清除了。剩下的任务是要让岛寅太郎在梦里尽可能多地讲述一些内容,哪怕只是些胡思乱想,但也正是要通过这些来自他自身的胡思乱想才能找回他迷失的自我吧。 岛寅太郎在梦里来到了大学时代的学生食堂。咦,这不是大学食堂吗?帕布莉卡也在想。这时候敦子在现实中并没有打扮成帕布莉卡的模样,但只要她切换到了帕布莉卡的人格,她所登人的梦境的主人便会把她认作帕布莉卡。 敦子读书的时候,大学食堂已经经过了改建,更加宽敞明亮,但出现在岛寅太郎的梦里的食堂还是以前那个狭小昏暗的地方。岛寅太郎自己也是学生身份。也许是因为没有钱,他正胆怯地躲在用屏风隔断的走道上,从缝隙间向里面张望。这大概是因为刚刚的晚饭没吃多少东西,他已经饿了吧——不对,这应该只是由他的肚子所记录的学生时代的慢性饥饿状态吧。 理事大和田正混杂在学生之中,在食堂里用餐。岛寅太郎是害怕他的存在才不敢进食堂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 岛寅太郎大声叫喊起来。但是那声音好像并没有传人大和田的耳朵。 要是他的焦虑症再度发作就麻烦了。大和田代表着研究所的众理事。帕布莉卡想让岛寅太郎忘却自己对各位理事的罪恶感,于是在一张餐桌边坐下,向岛寅太郎招手。“岛寅太郎,不用道歉,到这儿来。” “在和分界搏斗,”岛寅太郎在帕布莉卡面前坐下,辩解般地说,“我可不能那么干,因为你像个女人一样。” “是啊,”帕布莉卡莞尔一笑,附和道,“你可不是我哦。” 岛寅太郎一边承认自己无法与帕布莉卡同一化,一边又执着地停留在自我与帕布莉卡的中间线上。用岛寅太郎自己的话来说,大约是在同“分界”癖好进行“搏斗”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同时使用了迷你dc的缘故,帕布莉卡可以清晰地读取岛寅太郎在梦里的思考,视觉效果也改善了许多,物体的轮廓很清晰,整个视野也开阔了。 “开始了,魔鬼潜进来了,旁若无人……”剧院的观众席,岛寅太郎缩在二楼的角落里,一脸恐惧地嘀咕说。 “不用害怕嘛。仔细看看我是谁?” “帕布莉卡,”在强烈的刺激性提问之下,岛寅太郎终于想起了帕布莉卡的名字,也想起了对她迄今未改的眷恋。“啊,帕布莉卡,自从你放下喝空了的橙汁杯离去,我便出家做了和尚,于是你愤怒了。时田勇敢出征,可是你不见了。但在目白的家并未沉没……” 听着岛寅太郎的喋喋不休,帕布莉卡意识到,在岛寅太郎独特的梦之氛围之中,似乎夹杂着什么不同性质的气息。她将目光移向舞台。乾精次郎正披着某种类似法袍一般的东西,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舞台上出现了一座祭坛,祭坛周围的烛台上插着数百支蜡烛便是光线的全部来源。不知何时,舞台已经换做了教堂中的景象,所有观众同时起立,岛寅太郎又一次惊恐地叫喊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帕布莉卡发现乾精次郎的梦正在混进来。他是要阻挠自己对岛所长进行治疗吗?无论如何,既然岛寅太郎感到恐惧,就必须断开他和乾精次郎梦境的联系。帕布莉卡决定自己一个人留在乾精次郎的梦里,与他决战。 虽然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帕布莉卡的手指还是习惯性地敲下了按键,切断了戈耳工与岛寅太郎的连接。接下来只有随岛寅太郎自己去做梦了。 教堂里播放的乐曲毫无庄严感,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淫荡的气息。乾精次郎正在以他那诅咒般的唇舌煽动着听众。二楼变成了回廊,帕布莉卡大叫一声“住口”,乾精次郎惊讶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露出蔑视的一笑,伸手指着她滔滔不绝地谴责。 “身为……科学的□□□……却不知道……□□女人的……可怕□□!” 对于能够感觉到乾精次郎梦中思维的帕布莉卡来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是他一贯的论调。她愤怒了。如果是在自己梦里的话,自己马上就会由空中飞去祭坛,痛打他一顿,但遗憾的是,这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因为他的抗拒而无法做到。而要进入自己的梦,则需要更深的睡眠,那又会产生无法靠自己意志行动的问题。帕布莉卡无奈之下,只得沿着楼梯跑去祭坛。 一路跑下蜿蜒曲折的楼梯,却怎么也到不了祭坛。走廊、大堂、商业街……帕布莉卡穿梭来穿梭去,最终到了一家像是美容沙龙的店家。帕布莉卡起先认为这是由于乾精次郎不想让自己靠近,或是自己内心不愿接近乾精次郎,但由目前的情况考虑,这两种可能性应该都不存在,帕布莉卡想。 那就是说,在与乾精次郎决战之前,还有事情要做。头发上缠满卷发器、坐在镜子前面的小山内守雄回过了头。他是来保护乾精次郎的吗?是的,自己必须先解决掉这个家伙。 “是千叶敦子吗?”小山内的眼中映出了帕布莉卡的身影。他上下打量着她,“啊呀,果然是千叶敦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毒药’的香水味。你怎么打扮成小姑娘了?啊哈,是帕布莉卡吗?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帕布莉卡!” 为什么会闻出香水的气味,帕布莉卡有些奇怪。又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难道说,戴着迷你dc的人,只要身处在同一个梦境里,也就和同床共枕无异了吗?半梦半醒之间,帕布莉卡迷迷糊糊地想。那未必是不可能的吧。或许是因为自己越睡越沉了,又或许是小山内的阴谋。 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危险,帕布莉卡决定主动出击。她放声大笑:“我正是帕布莉卡。趁着年轻,什么都干得出来哦。” 帕布莉卡的话让小山内感到吃惊。可是为什么?小山内自问。因为危险。是的,正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危险?因为这个女人的自信。而且,现在似乎是双向连接……怎么会这样?难道她戴着迷你dc?! “迷你dc不是全都在你那儿吗?” 可惜戴着迷你dc的小山内似乎也能看穿帕布莉卡的真实想法。这和仅仅使用采集器的单向观察截然不同。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习惯迷你dc就匆匆上阵作战了,帕布莉卡想,可是也没有时间去习惯了。 不过小山内明显慌了手脚。他站起身,想要逃跑。该死!这个女人竟然戴着迷你dc!她从哪儿弄来的?! “我可不会放你走哦,”帕布莉卡笑了,暗示他在自己的睡眠中陷得更深,“你可别忘了,这是在你的梦里。不管你逃去哪里,我都能追上的哦。” 小山内抓起手边化妆品的白色塑料瓶砸过来,帕布莉卡读到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想醒过来。现在让他醒的话,就等于放他去研究新的作战方案。不能让他得逞,帕布莉卡想。就趁现在,就用女人无视逻辑的执着紧紧抓住小山内想要醒来的意志。 “我已经醒了呀!”小山内的呼喊声中夹杂着悲号。 同一幢公寓的十五楼,小山内的房间。放有pt仪的卧室。帕布莉卡在床上蹂躏着身穿睡衣的小山内。 “为什么追到这儿来了?”小山内的喊声中充满了恐惧,“我醒了!已经不在梦里了呀!” 当然没有回到现实。现实中的千叶还是敦子的打扮,而这时候紧紧抱住小山内的分明还是帕布莉卡。她就像个女流氓一样,正在调戏小山内。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帕布莉卡居然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口气,就像前几天受他侵犯的时候一样。 “你只是以为你自己醒了。你是梦见了自己从梦里醒来而已。” 帕布莉 卡笑着把手伸向小山内的头顶。虽然知道是在梦里,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揪下他头上的那个迷你dc。“这个交出来吧,我没收了!” 迷你dc大概是用胶带黏在头上的,帕布莉卡的手心感觉到它的触感。她好像揪到了小山内的头发,不过反正也是在梦里,她用尽力气,连着头发一起拽了下来。 “疼死我了!抢我那个干什么,”小山内叫道,“你自己都说是做梦了!” 小山内因为剧痛拼命推开了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感觉自己的腰重重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过来,变回了千叶敦子。 此刻她正在pt仪前。右边充当诊疗台的床上躺着的是岛寅太郎,左边她自己的床上则是时田浩作。房间昏暗,显示器的画面是唯一的光源。 腰痛。是现实中的腰痛化作了梦里被撞开的疼痛而导致自己醒了过来吧,敦子想。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指间夹杂着几缕头发。 摊开手掌,敦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岛寅太郎和时田躺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尖叫起来——掌心里除了胶带和头发,还有小山内戴的迷你dc。 “拿回来了……”敦子颤抖着说,“我竟然拿回来了……” 从梦境,到现实。 5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第二天早上,能势龙夫打电话过来,本来是要说他自己得到的消息,结果敦子抢着先说了。 从梦中带回了真实的东西,这种话虽然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很有些诡异的味道,但是能势似乎当场就相信了。他为敦子夺回了一只迷你dc喝了一声彩,随后又追问了一句,“帕布莉卡,你确定那不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那只迷你dc?” “那只迷你dc当时还戴在我头上啊,现在我手上有两只迷你dc。” “是吗,那问题就严重了。”能势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帕布莉卡,你能不能先去看小山内的情况,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从他那边抢来的?” “嗯,是需要确认一下,”敦子也赞同说,“我打算马上就去研究所找小山内看看。” 研究室里还有不少东西,私人物品就不用说了,那些写到一半的论文,以及装订完毕尚未寄出的论文复印件都是需要处理的。 “你在研究所里到处都是敌人啊,”能势有些担心敦子的大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疑虑,“回去会受欺负的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敦子笑着说,“而且,占据上风的是我们呀,我们不是已经抢到迷你dc了吗?他们那边会更吃惊才对。”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小心啊。” “没关系的,谢谢。啊,先不说这个了,您是要和我说什么的?” “研究所的理事,除了乾精次郎和你们几个,我都打过招呼了。石中我本来就认识,我让他来找你谈谈,听你解释一下。我想你最好告诉他实情。粉川也这么认为。石中开始有点犹豫,不过后来还是答应了。另外两个理事,大和田和堀田,都请石中去说了。” “大和田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嗯,他也同意了。” “堀田呢?” “石中说堀田没有同意。他说这种内部纷争必须同时听取两边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种想法倒也算挺公平。” “公平什么呀,”敦子想起两周前的那次理事会,不禁有点愤然,“他是乾精次郎的人。” “是吗,总之我希望你见见石中和大和田。今天傍晚怎么样?我和粉川也会来。” 粉川利美来的话,大和田与石中应该都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好的,下午四点,在我这里见面吧。” “岛寅太郎还有时田浩作的情况怎么样?” “岛所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时田的治疗今天晚上开始。” “那就让岛寅太郎回他自己的住处吧,我找粉川给他安排警卫。他一直在你那边的话,你也不方便。” “嗯,能这么安排就太好了。” “你的住处也安排几个警卫吧,保护时田。警卫到达之前,你先别去研究所。” “好的,我知道了。” 一个小时之后,粉川带着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还有两个警部来了。他把四个人向敦子做了介绍。那两个警部,一个姓阪,是个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好像西乡隆盛1,是个久经沙场的老警部;另一个叫宇部,比阪年轻很多,看上去像是精英干部一类的青年。 “这四位,”粉川警视监指着他的下属们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他们商量。都是我的亲信。” 敦子借着泡咖啡的时问和四个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山路警视和阪警部去岛所长的住处,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留在敦子的住处。不过菊村和山路还有本职工作要处理,经常要回警视厅,相当于换班的性质。 把岛寅太郎送回他自己的房间,敦子坐了粉川和菊村的警视厅专车,由他们送去了研究所。好在警视厅官员开的不是一般的警察巡逻车,不然医院和所里的人发现敦子是坐警视厅的车来的,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非内部员工的汽车只能开到大门前。敦子下车之后,必须穿过接待处的大厅。在场的医生、护士、医务人员、事务人员看到敦子的出现,都怔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敦子笑嘻嘻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径直走进研究所大楼,向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桥本正在研究室里。 “桥本,你怎么随便乱进别人的研究室?你在干什么?” 被桥本从抽屉里拿出的资料全堆在桌子上,他正在一份份地翻。敦子狠狠地瞪着他,但是他好像收到过尽量给敦子找麻烦的指示,微微一笑回答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研究室了。” “谁说的?我可不知道。”敦子从桥本手上抢过自己的论文,“偷人家的东西可是犯罪。” “是你先无故缺勤。有什么牢骚请去找副理事长发。”桥本继续往桌子上堆敦子的私人物品,准备拢到一起,“都拿走吧。”他把敦子的东西全都扔到椅子上,“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世道变了哟。”他的语气很是欢快。 “是吗?那好吧,我报警。”敦子抓起电话。 桥本立刻露出懦弱的本性,哼了一声:“哎呀,别这样嘛,我知道了,我走就是了。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他苦笑了一下,像个女人似地扭了扭身子,装作开玩笑的样子说,“我怕了你还不行嘛。” “是吗,那么你刚才说的都是在开玩笑啊,”敦子回报给他一个笑容,“那还真不好意思了。” 敦子提起桥本带来的那捆沉重的资料,使劲向着敞开的房门扔出去,资料重重落在走廊的地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敦子正在整理论文的时候,小山内进来了。他应该已经从桥本那边听说敦子来了。 “千叶教授。” “哎哟,小山内医生,昨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啊。” 这是敦子早就想好的台词,就等着他来了。小山内被她抢先这么一说,一下子被噎住了,眼珠滴溜溜乱转了几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敦子由他的反应看出昨天晚上真是从他那边抢到了迷你dc。 “你早就知道迷你dc有那么危险的功能?” 小山内缓过了神,恨恨地瞪着敦子,敦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回去。她为了保持优势,装成自己早就知道的模样,“你指的是什么?危险的功能可有不少,你说的是通过梦境从现实转移迷你dc位置的事吗?” “不是现实,是梦,是从梦里转移!”不知道 为什么,小山内突然像是发狂一样大吼起来。 “但是你那时候醒了吧?” “不对!当时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觉得自己醒了,其实后来我才是真的醒了。”小山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是对自己少了几缕头发比较在意,“你把迷你dc抢走了!” 这也就是说,迷你dc并不是由自己的梦境带来现实的,而是经过了小山内和自己的双重梦境,从一处带到了另一处现实。另外,敦子隐约觉得小山内的话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还有别的什么隐藏功能吗?早点告诉我们吧。那种危险的东西,应该要严密保管才行,你抢走的迷你dc也要赶紧交给我们。” “你一直在说我们我们的,指的是您和另一位关系密切的同性伴侣吧?”敦子笑着说,“您那位伴侣来研究所了吗?我刚好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小山内的脸有点发红。不过他好像预料到敦子发现了他和乾精次郎的关系,并没有就此语塞。“瞧,你果然用它到处乱看,还偷窥别人的隐私。乾教授今天不来。总而言之,赶快还给我。你还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不单单是迷你dc,要是能从梦里带出别的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这是什么意思?敦子心想。照小山内的说法,难道说迷你dc可以从梦中带出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不过敦子嘴上什么也没说。这可能是他们在实验过程中发现的功能,也可能仅仅是在试探自己。 “你好像弄错了吧,是你们该把迷你dc还给我们才对,”敦子淡淡地说,“它可不是同性恋的性爱玩具。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争了,没打算还的话就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不过小山内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走到门口,转回头微微一笑。 “研究所的方针已经改了。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很快就会有通告出来,你等着吧。” 1西乡隆盛,l828—1877,政治家,明治维新的指导者。——译者 6 “也就是说,迷你dc具有这样一种功能,比如说用佩戴者的精神力作为能源,把它自己暂时分解为原子或者分子,然后在佩戴了另一个迷你dc的人那边重新合成,而且这种分解与合成差不多同时发生,是这个意思吧?”能势龙夫分析道,“这个原理和科幻小说里的物质传送差不多。” “只有这么解释吧,”敦子对物质传送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部根据科幻作家乔治·兰吉尔的原作改编的电影《变蝇人》,不过对能势的解释也只能点头。 “要是没接触过pt仪的人,大概会觉得说这话的人疯了吧,”大和田也赞叹说,“不过既然是时田浩作教授,不管做出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奇怪。” “不,我觉得这应该只是一个相当于副作用一样的功能,是偶然产生的,”敦子说,“因为这个和治疗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这也太怪异了……嗯,嗯,太怪异了!”石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叹道,“不过再怪异也不得不相信啊,毕竟是真实发生的事。” 房间里还有粉川利美和担任警卫的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宇部警部,只有阪警部不在,他在岛寅太郎的房间里负责岛所长的安全。被请来的两位理事一进房间,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在,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听敦子仔细讲解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情况。 “这样的话,可就不单单是研究所内部的问题了,”大和田不愧是日本内科学会的会长,一眼就看出问题的所在。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在场。 “的确如此,不过这个问题也不能对社会公开,”粉川说,“不然更会给副理事长找到借口。” “那么……政府那边……”石中终于说出了“政府”一词。 “个人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在我们内部解决。”粉川斩钉截铁地说。 石中的脑子也不笨,他也立刻明白粉川等人希望低调处理此事,但显然也已经很胆怯了,“那……诸位,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能势答道。 大家就这样开始了对善后措施的讨论,一直讨论了四个多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而且还没有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对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谁也没有把握,只是考虑到乾精次郎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必然会尽快召开理事会,于是决定在那时候以岛所长和时田缺席为由提出反对。另外,大家也认为有必要争取更多的权威评议员的支持,但是要想得到支持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事情的原委,而很多事情又不能对他们公开,所以到底能有多大效果也很难说。 大和田给时田做了内科检查,然后又在山路警视的带领下去了岛寅太郎的住所给他诊断。能势和石中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谈,去餐厅吃饭去了。粉川和菊村两个人回警视厅,宇部警部则出去吃晚饭,说好很快回来。 敦子给自己煮了意大利面,开了一个海鲜罐头,用麻油炒热,然后特意多做了一些,预备作为阪和宇部的夜宵。海鲜罐头是能势龙夫今天刚刚带来的,他考虑到敦子以后在家吃饭的时间会很多,特意托了相识的酒店大厨做的。意大利面加上法国浓汤,敦子刚刚吃了这样的简单晚餐,宇部回来了。 “接下来您是要给时田教授治疗了吗?”宇部警部从敦子手中接过咖啡,用他年轻而果敢的眼睛看着敦子。 “是的,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因为治疗的时候我是处在半睡眠状态,差不多毫无防备。” “半睡眠状态?”宇部警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能控制自己处在那种状态吗?” “经过训练就可以。而且,就算是别人的梦,多少也有些催眠的效果。” “那就是说,想睡就能睡,想醒就能醒吗?”宇部羡慕地说,“真好啊,警察在蹲点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随时小睡一下就好了。” 敦子笑了。“也没有那么神了,怎么都睡不着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登人的紧要关头却完全睡熟了,这种情况有没有?” “有,不过那是很危险的情况,所以要多加训练。如果在患者的梦中意识模糊、无法进行分析的时候,就必须立刻让自己醒来。哦,对了,迷你dc的话……” 敦子突然顿住了。她想起白天一直隐隐约约压在心头的疑问是什么了。迷你dc是不是会加深睡眠?昨天夜里半睡眠的思维状态下,她曾经感到闪过一丝沉睡的危险,而且就连训练有素的小山内想要醒过来的时候也没成功。他真是把梦见自己醒来的梦当成真正发生的事了吗?假如这是由于过敏反应而衍生的副作用,那么长时间佩戴迷你dc就会非常危险。如果真是这样,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是否注意到了呢? “千叶教授,您怎么了?”宇部警部发现敦子陷入沉思,不禁问了一声。 “啊,没什么。”敦子赶忙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只是自己的怀疑,告诉别人之前,首先必须想办法确认一下。 敦子进了卧室。时田浩作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刚才和石中他们开会之前喂他吃过一点粥,就算是午餐加晚餐了。一天只吃两顿可能会让他消瘦,不过他本来就是容易发胖的体质,像现在这样整天一点运动都没有还是发胖更让人担心。给时田戴上戈耳工的时候,敦子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照顾他所产生的母爱,同本来就有的爱情重叠在一起了。 敦子开始了治疗,当然没有忘记戴上迷你dc。 浩作的梦境本是敦子熟知的,不过他和冰室都是宅男,很难分辨哪些是被投射的内容。敦子无奈之 下,只能先一点一点仔细消除明显属于冰室的部分。日本人偶出现时,就用浩作最喜欢的工具器械代替;电视游戏登场时,就拿pt仪取而代之。幸好浩作讨厌甜食,出现的甜点和巧克力棒可以直接换成他喜欢的酱烤茄子。这样一来,基本上冰室的梦境内容都去除干净了。敦子舒了一口气,在浩作梦里的工作已经算是部分完成了吧。时间应该也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现在浩作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平日的梦里。他和敦子正从一幢建筑物的三楼窗户俯瞰地面,那里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调车场,里面停着各种型号的火车头,中间的一台是敦子很熟悉的柴油机车头,它总是满脸凶相,一直都对浩作怀有恶意,常常带着深深的复仇之心追赶他。 “那家伙还在哦,瞧那儿。” 敦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指给浩作看。浩作害怕地“嗯”了一声。对他来说,那个火车头的存在可不是闹着玩的,它总是会在梦中煽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感。不过这种恐惧毕竟是浩作自身的恐惧,越是恐惧,也就意味着浩作的自我越是强烈。 柴油机车头翻起白眼,对浩作怒目而视。它无视铁轨的约束,横穿到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猛冲到建筑物的下面。 “我们这么高,它上不来的。”敦子说。 虽然浩作也是一样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事情不会像他期望的那样发展。敦子当然也很清楚。 柴油机车头果然沿着建筑物的外墙爬了上来。 “哇!”浩作在心中叫起来。 “啊呀,它上来了,快点逃把。”敦子拉起浩作的手,在建筑物的内部跑了起来,“别回头哦。” “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回头啊,”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浩作终于说话了。能开口说话就是很好的征兆,这也是因为身边有敦子给他壮胆吧。 两个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是一片辽阔元垠的草原,他们脚下则是山中别墅的阳台。栏杆前的长椅上并排坐着乾精次郎和小山内。 “哎哟,这不是时田吗,”小山内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今天晚上可不是岛所长哟。” “你们又来捣乱。”敦子瞬间变身成帕布莉卡,摆出保护身后时田的姿势。不管怎么说,帕布莉卡更适合发起攻击。 不过同时帕布莉卡也察觉到小山内他们身后的风景有些异样。草原上滚来稀稀拉拉的黑色物体,看上去像是一堆杂物,正在向这里靠近。那是什么?是某个患者梦中的景象? “是谁在捣乱啊?” 小山内苦笑起来。这时候乾精次郎缓缓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着庄严的制服,像是司法部门的服装,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浩作和敦子。那幅景象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充满压迫感,因为不管怎么说,上大学的时候乾精次郎就是他们的教授了。不过,或许是因为几乎完全沉入睡眠的缘故,乾精次郎这时候以说教般的口吻说出的话,其内容实在陈腐之极。 “难道不该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使用口口口口吗?难得有口口,更应该将全体人类的潜意识通过梦境联结在一起,形成集合式的潜意识,从而找到一种能够让所有人彼此相互理解的方法。” “啊呀,您这是在cosy1荣格吧,乾教授?”帕布莉卡发动了攻击,“还真是过时啊。” 乾精次郎的脸因为愤怒而拉长,也好像是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瞪圆眼睛大声咆哮,“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小贱人、小骚货!” 大讲堂高高的天花板仿佛是纸糊的模型一样,“啪嚓”一声塌了下来。浩作大叫起来。一张犹如广告气球一般巨大的玩偶娃娃的脸从塌掉的一角望进来。阴森惨白的脸上安着毫无神采的黑色眼球。浩作“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冰室的梦已经清除干净了,所以这个人偶的出现肯定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阴谋。他们想让浩作趋于好转的病情再度恶化。敦子的手指敲下按键,把采集器从浩作的梦里断开,同时梦中的帕布莉卡大声斥责,“果然是要捣乱!” 可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表情却很奇怪,那样子就好像被吓得目瞪口呆一般,怔怔地一动不动。这时候场景已经发生了转换,他们可能就是被这个吓到了吧。 眼前一片荒凉,周围是早已荒废的民居,路上扔满了装着污物的蓝色塑料桶。阴郁的空气与色彩、荒无人烟、破碎殆尽的玻璃窗。每一扇窗户里都露出人偶娃娃惨白的脸。它们双臂水平伸直,正在兴高采烈地笑着。民居中间的空地上坐着一座高达十米的大佛,也正笑得前仰后合,摇头晃脑。 “这些镜头不是我们放的啊,”小山内瑟瑟发抖,“乾教授,快醒过来吧……” 帕布莉卡明白了。这是医院里冰室的梦直接流人了这里,当然也同样流入了乾精次郎和小山内佩戴的迷你dc中。帕布莉卡也恐惧地颤抖起来。她吼道:“再不快醒,我们都会疯掉的!” 帕布莉卡自己也在努力想要醒来。她拼命寻找自己清醒时候的意识,但是很困难。她见识过冰室人格荒废后的那些恐怖梦境。一直处在这样的梦里,必然会导致精神分裂的。 这是过敏反应的效果吧。冰室的头部吸收了迷你dc,不断向外发送分裂症患者的恶梦。可能是医院里冰室发出的信号越来越强烈,也可能是帕布莉卡几个人的接收范围不断扩大。总之,那些阴森可怖的、充满了足以摧毁人格的图像,闯进了相距五千米之外的迷你dc中。 1cosy,日式英文,原文为ey,指利用服装、饰品、道具、化妆等手段模拟某 个动漫剧中的角色,是一种静态的扮演。——译者 7 “千叶教授,千叶教授!” 黑暗中有谁在摇晃敦子的身体。敦子低声呻吟着,动了动身子,终于像是把蒙在自己意识上的一层塑料薄膜剥开了一样,从睡眠中艰难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因为我看您很痛苦的样子,”宇部警部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叫醒您,但是……” 看来自己的叫声都已经传到了客厅里,把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宇部都惊动了。回想起刚刚还夸口说自己可以从睡眠状态中自觉苏醒,敦子不禁感到一阵羞愧。她将身体蜷在椅子上,用微弱的声音道谢说:“不,是你救了我……” 随后敦子想起了事态的严重性。“糟糕!医院里冰室的梦已经流到这里来了。他是重症患者,使用迷你dc的所有人都会受影响。” 敦子把记录下来的影像放给宇部看,让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梦境。宇部警部对那如同洪水猛兽般充满破坏力的图像震惊不已,他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小山内他们手上还有三只迷你dc吧?” “是的,而且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人在用,或者是在对谁用,这些都不清楚。” “要把冰室隔离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不管隔离到多远的地方,只要有过敏反应存在,都有可能扩大作用范围吧。敦子想到这一点,不禁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无力感。 “唔,暂且先隔离吧,”敦子说,“不然冰室会给他们……” 杀死——敦子咽下了这个词。但他们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对他们来说,除非放弃使用迷你dc,不然冰室非死不可。 “是啊,”宇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冰室会有生命危险。” 他立即给粉川家里打了电话,汇报了情况。粉川让宇部立刻去监视十五楼小山内守雄的房间,防止他有什么不轨的行动。然后敦子接过电话,希望粉川能让现在在岛所长房间护卫的阪去监视桥本。不过警官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医院那边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他们不方便擅自闯入搜查。 敦子虽然觉得自己必须去医院,但现在实在太累,宇部警部也坚决反对,认为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医院太危险,于是只好顺着宇部的意思,先暂且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敦子正在吃早餐,宇部警部回来了。他报告说,小山内和桥本都去上班了。 “那我也要去了。”敦子站起身。 “您要多加小心。”宇部有点担忧地说。那样子就好像敦子不是去上班,而是去采访黑社会老大一样。 街头的景象与平日里似乎有些不同。微暗的阳光懒懒地照射着地面,映入眼中的一切色彩都好像很消沉。前往研究所的路上,敦子开的还是平时那辆马基诺,走的也是平时那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可是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难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冰室的梦境影响中脱身吗,敦子想,以前刚刚开始观察分裂症患者梦境的时候,确实也曾经有过现在这种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感觉,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难道说,是因为使用了迷你dc,才会在醒来之后也残留着被登入对象的感受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应该又是一项迷你dc的危险的副作用吧。而且说不定这种感觉会随着迷你dc使用频率的增加越来越强烈。 不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地开车疾驰呢?敦子暗暗自问。不,自己并不是真的担心冰室的人身安全,而是担心一旦因为争夺迷你dc而发生了凶杀案,自己和时田浩作的名声就会受损吧。自己也没什么高尚的啊,就像乾精次郎说的一样,只是被自己的名欲驱使罢了。敦子感觉自己的反省和自嘲实在微不足道,但她也在想,自己确实是真心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为了深爱的浩作,她也愿意这么做。 敦子从停车场跑步去了医院。她匆忙的身影当然又在接待处遭受了众人的注目。 来到自己负责的病房,一个叫杉的中年女人从值班室跑出来拦在敦子前面。她以前是桥本负责的那层楼的护士长。 “千叶医生,您这是要去哪儿?这里的病房现在由桥本医生负责了。” “冰室是我的病人。我担心他的情况,要去看看。” “不行,我不能让您过去。” “我说,杉护士,”敦子故意用平静的语气说,“您不希望招来警察吧?我现在有急事,就算是硬闯,我今天也是非进去不可。您是打算和我一起上报纸么?” 杉求助似地向值班室里的护士们望了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退了开来,将瘦削的身躯靠在墙边。 敦子进了病房一看,就像恶梦中的危险必然应验一样,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已经发生了。蹲坐在病床上的冰室已经死了。他的全身青紫,显然是被人下了毒。那张变形的脸显得愈发扭曲,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索自己为何会被杀死,并且因此而觉得无比有趣。 忽然想到如果再站在这里,说不定有人诬陷是她杀了冰室,于是敦子立刻冲出了病房。 “他已经死了!” 她一路大叫着跑进值班室。护士长和护士们纷纷吃惊地跑开。敦子一手抓起电话,朝着她们的背影吼道:“我去叫警察,你们给我把桥本找来!” 她当然不是拨给110,而是直接打给粉川。粉川告诉过她自己在警视厅办公室的直线号码。 “冰室死了吗?”粉川的声音似乎非常疲惫。 “是被杀了。”敦子一边想他为什么会知道,一边回答说。 “被谁杀的?”粉川提问的声音很迟钝。 “小山内、桥本、羽村……”还有,还有,好像还有别人也想置他于死地。 敦子跑回自己的研究室。她想桥本一定在那里。然而就在那里,她发现了桥本的尸体。桥本被人勒死了。他趴在曾经属于敦子的办公桌上,脖子上还缠着一根缀有黑色水珠图案的黄领带。谁都认得那是岛寅太郎的领带。敦子摘下领带,紧紧攥在手里,向小山内的研究室跑去。爬着爬着楼梯摇晃起来,敦子的眼前也开始眩晕。 小山内的研究室地板上倒着羽村操子。为什么?敦子想。她能看到就在自己打开研究室房门前的那一刻,羽村操子服毒自尽的景象。那里,所以,应该在那里……还有,还有……敦子一边想,一边跑向副理事长的办公室。门开着。敦子刚一冲进去,门就在她的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吓得丢掉了手中的领带。关门的是小山内。他站在敦子的背后,面前的办公桌前面站的则是乾精次郎。他正在笑着。 “乾教授,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千叶,冷静点。虽然让你冷静是有点勉强,不过你还是要冷静啊,”乾精次郎饶舌地说完,又放声大笑起来。 小山内也在身后笑了起来。 “医院和你的住处相距这么远,冰室的梦根本不可能直接流入你我的梦里,”乾精次郎说,“是和你住在一幢楼里的的小山内做了录像中转,才会流进来的。” “果然是个阴谋,这出戏演的还真叫人赞叹。不过我不明白,搞这么危险的事情对你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弄不好你们自己也会失常的吧?” “你这是怎么说的,一开始播放我们就立刻醒了一次,”乾精次郎望向敦子身后的小山内,和他会意地相对而笑,“只有你没醒啊。” 醒了一次——敦子对乾精次郎的这句话感到奇怪,她说,“是啊,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 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笑得愈发张扬了,而且相当粗鄙。那绝不是一般人对着女士所能笑出的声音。 “那是当然,”乾精次郎重重点头,“换句话说,就和你夺走小山内迷你dc的时候一样,他也一度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是在梦里。梦、梦醒之梦,与现实极度相似的梦醒之梦,其实是更深的睡眠,而且还会进一步更深下去,达到深度睡眠——就像这个过程一样,迷你dc也具有类似的作用、副作用、作用、副作用,这其实也就是它的功能。” 敦子非常明白乾精次郎说的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他那一反常态的饶舌腔调,更是让人明白到了极致。而且敦子似乎能够读到他的思想,就像登入患者梦境时候一样,不过敦子也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他的表达怎么会那么毫无逻辑……“你是在研究迷你dc,然后把它……唔,然后把它用在我身上了吗?你是在做实验吗?” 乾精次郎没有回答敦子的问题。他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你开始明白了啊。你自己不是也在未发表的论文里写过,长时间访问分裂症患者的梦境,会被卷入患者的潜意识之中,以至于难以苏醒么?” “你偷看了我的论文?” “随便怎么说吧,”乾精次郎有些生气地说,“我有更重要的使命……算了,所以说女人哪。” “更重要的使命,”小山内站在身后向敦子解释道,“你已经开始明白了吧。就是现在、此刻、这一瞬间所进行的实验,你所说的应用实验,针对这个功能的。” 小山内的思维也流了进来。敦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的脑海里瞬息之间回顾了一遍此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乾精次郎犹如梦呓一般缺乏条理的说话方式、电话里粉川与日常表现不符的迟钝反应、接二连三发生的离奇谋杀案、映人眼中的充满杀机的街头景象。不知不觉间,桥本站在了小山内的身边,脸上挂着怯懦的笑容。 “啊!”敦子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墙边,摆出了架势。“这是在梦里,是吧?” “身手果然不错啊!”小山内苦笑了一下。他正在悄悄靠近敦子,想要抢走她头上的迷你dc。 “你说对了,帕布莉卡。”乾精次郎瞪着敦子 解说 本书有着仿佛《梦的木坂分歧点》中那个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一般的梦之主题;有着使人不禁联想起《家族八景》、《再见七濑》、《俄狄浦斯的恋人》三部曲的主人公七濑的那样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主角;还有闹剧一般、让人禁不住大呼“这样都行啊!”的结局——《梦侦探》里面充满了筒井粉丝们无法抵抗的诱惑元素,是一部杀必死1满载的长篇娱乐小说。 1990年前后的数年间,筒井康隆陆续发表了许多充满奇思妙想的、或者说是所谓实验性的小说,譬如逐一消去日语五十音图中的一个音的《给残像涂口红》,以新闻连载的形式出人意料地策划与电脑通信联动的《晨间小精灵》等,这些作品除了铁杆科幻迷和筒井康隆粉丝们之外,也吸引了更广泛的读者层。 在女性杂志《marieire》上连载的《梦侦探》,相比于前面提到的作品,淡化了实验性,而突出其娱乐性。提及筒井康隆,向来会给读者留有正统科幻的印象,加之《梦侦探》发表之后不久他便做了封笔宣言,进入了三年零三个月的封笔期,从这些意义上说,也许会有读者将这部《梦侦探》视作其封笔之前的最后作品而珍藏在记忆中吧。 不过,虽说是淡化了实验性,但筒井毕竟还是筒井。无论如何,《梦侦探》的魅力就在于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故事结构。要解说这种类型的小说,也许需要参考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精神分析学的大师系谱,引用某某大师的分析方法才行吧。或者至少也要用上平行宇宙、赛博空间、心理恐怖(psychohorror)之类的科幻术语才是王道吧。但是很遗憾,这些素养我一概没有。说到这些知识,也许还是各位读者比我更加熟悉。 没办法,还是请允许我依照自己的方式解读吧。 以前我曾经编辑过面向儿童的科学图书,在编辑讲述大脑结构的条目“为什么会做梦”的时候,当时担任主笔的我,把医生教导给我的知识咬碎嚼烂,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一进入rem睡眠,刷地一下,大脑的活动顿时就和清醒的时候完全不同了。进入大脑皮质的信息变得很少,正常思考的能力也逐渐消失。但即使在这段时间里,大脑内部的旧皮质还是以近乎清醒的状态工作着。所以,在梦里才会出现以前的点点滴滴的记忆,也会发生各种稀奇古怪的事。”2 上面的解释虽然很粗糙,不过考虑到以小学生为对象,这种程度也差不多ok了巴。 顺便提一句,对于大脑的旧皮质、新皮质,我是这样解释的: “旧皮质是在大脑内部的靠近中央的部分,也称作‘边缘系’。一般认为这里是令人产生各种感情的地方,还可以调节内脏的工作,同时也是保存记忆的场所。” “大脑皮质(新皮质)是比旧皮质更靠外的部分,主要负责思考、理解事物之类的工作。人之所以成为独特的人,主要就是由这里决定的。” 话题回到《梦侦探》。和大脑的结构一样,这部小说的关键词也是“二重结构”。但它的二重结构非同一般。《梦侦探》这个故事,是在沿袭大脑的二重结构的同时,沿着无限接近于“梦”的趋势,讲述自身的故事。 ◆梦的世界的二重结构 如各位所理解的,《梦侦探》是在“梦与现实”这两个世界往来的故事。为了联结两个世界,故事中导入了各种各样的机器。 首先是将梦以影像的形式取得的机器,也就是被称作pt仪的装置。像录像机一样将梦记录下来,在类似放映机一样的装置上播放,也就是梦的可视化,这一设定首先就很有趣。 梦也有各种类型。主人公帕布莉卡,是这样对凌晨2点醒来的患者解释的: “目前这个时间段里做的梦通常都很短,但是其中都凝聚着信息。相当于艺术短片一样。清晨的梦则像是长一小时的娱乐大片。” 《梦侦探》的另一个重要设定是,使用pt仪可以登入他人的梦中,也可以成为他人梦中的出场人物。在这里,“自己的梦与他人的梦”,或者说“人物a的梦与人物b的梦”,也是一种二重结构。事实上,帕布莉卡正因为在治疗的过程中进入了患者的梦里,才展现出出类拔萃的治疗效果。不过仔细想来,这是非常荒诞无稽的。“梦”这个东西,到底是压倒性的第一人称的世界。第一人称的影像与另一个第一人称的影像冲突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然后,围绕同事时田浩作尚处在开发中的“迷你dc”这个东西,故事开始呈现出更加复杂的脉络。迷你dc是应该说是pt仪的超小型高性能便携版机器吧,用上这个东西,异床同梦的通信便成为可能。如此一来,故事便已经不单单是二重构造,而是不知道多少人的梦交织而成的多重构造的世界了。这是谁的胡思乱想,那是梦境还是现实,已经完全无法区分了。 可以认为,《梦侦探》的第一部还是保持了整合性的(新皮质的)世界;而到了后半部,则是被逐渐崩溃的(旧皮质的)世界所支配了。换言之,完全变成了rem睡眠中的“梦”了。 ◆主人公的二重结构 本篇的主人公千叶敦子,是任职于精神医学研究所的优秀精神治疗医师。不过,这位女性在特殊的场合下,会变身为昵称叫帕布莉卡的少女,作为梦侦探进入他人的梦里。也就是说,这本书的主人公,其实也是二重结构的。 虽然如此,帕布莉卡这位少女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变身之前的千叶敦子已经非常有魅力了,凡是在书中亮相的男性,差不多全部都爱慕她!为什么在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情况下,千叶敦子还必须在化身梦侦探的时候变作少女呢? 《梦侦探》首次出版单行本的时候,我听到有许多女性读者如此陈述自己的感想:“主人公千叶敦子/帕布莉卡的形象过于迎合男性的口味了,我很不喜欢”。的确,如果单从已经成为俗套的女权主义式批评的角度来看的话,应该是那样的吧。 不过,我却对帕布莉卡作为梦侦探的治疗对象全都是名利双全、出人头地的男性这一点很感兴趣。说句心里话,帕布莉卡真的不是“怪蜀黍3的妄想产物”这一类的角色吗?更进一步说,就连千叶敦子恐怕也是男性妄想的产物吧。这样的主人公,不正是那种“既可做充满知性的成熟御姐、又能做异常可爱的甜美萝莉4”、将所有男性。的愿望统统收纳在一身的完美的女性形象吗? 这样的帕布莉卡,在故事的第二部中,宛如电影《异形2》的女主人公一样,以观看自身的“娱乐大片”一样的感受引诱着读者。从能势和粉川再现的“艺术短片”,到出场人物全体登台的“娱乐大片”,《梦侦探》若是一场“梦”的话,千叶敦子为了供奉男性的梦,就必须变身为帕布莉卡不可。 ◆故事的二重结构 《梦侦探》的文本本身,也有如同rem睡眠中的“梦”一样的地方。对于故事而言,“梦”固然富有魅力,但处理起来却也必须非常慎重,因为它是相当危险的素材。作家之中,能将“梦”制作成如此佳肴的,放眼日本,除了筒井康隆之外,再不作第二人想。他在处理梦这样一个无意识的世界时,所用的手法无疑是相当“有意识的”。 在阅读的时候,我有一种逐渐增强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到底是谁,在读《梦侦探》这个故事?到底是谁在梦? 我对阵内与玖珂这两个“中年搭档”非常怀疑。这两个人在故事中只是配角,分别是名为radioclub这个不可思议的酒吧的店主和侍者。radioclub被设定为变身作帕布莉卡的千叶敦子与患者见面的地方。换言之,这个酒吧是位于现实与梦境、或者说千叶敦子与帕布莉卡的分界线上的 、可以说是整个故事当中唯一可称为“外部”的地方,具有元小说(metafial)般氛围。(说句闲话,这家店经常播放的“p.s.iloveyou”,是1962年问世的披头士的处女作。另外,故事一开始作为能势龙夫的梦出现的“诺博士”,是以“铁金刚勇破神秘岛”为题的007系列的第一部,也同样是1962年的作品。难道说这是千叶敦子的出生年份吗?——不知怎么,我的心中总有这样的想法。) 在故事中设定这样的地点与人物,还故意插入时间轴的做法,《梦侦探》究竟是要提醒我们什么呢?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为了将所谓《梦侦探》的故事世界更加相对化。可这究竟出于谁的意志?是筒井康隆吗?是故事之外的谜之说书人吗?这一切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梦与虚构是无限相似的。 在故事的最后登场的是阵内与玖珂之间意味深长的沉静对话。这样的结局我异常喜欢。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它婉转地暗示了这样一点:对于故事《梦侦探》而言,还有更加“外部”的东西存在。或者更简单地说,这个结局似乎是在敦促读者的“觉醒”吧。 文艺评论家齐藤美奈子 2002年9月 1杀必死,原文service,原意为服务、折扣、赠品。在动漫界指不影响主要情节,但为吸引读者而加入的娱乐成分。——译者 2见田泽俊明编《身体知识读本(11)大脑在思考——脑与神经》,草土文化,l992年。——解说者 3动漫用语,又称“怪叔叔”,指有着异于常人的癖好的成年男子,略有贬义。——译者 4又称“洛丽塔”,原型出自美国小说《lolita》,在日本被引申为童装打扮的少女。——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