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TEEN》 妖怪长屋的老婆婆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闹哄哄的黄金周结束了,坐落在东京尽头的月岛又变回往常的冷清城镇。连假期间,西仲通上所有的文字烧店(终于突破一百家了!)门前都大排长龙,整个城镇就像尖峰时刻的月台一样嘈杂。当然,身为在地人的我们就只能静静地在后巷里等待这场风暴过去。 五月是一年最棒的季节,电视上的气象预报是这么说的。不冷不热,雨不多云也不多。加上台风和低气压都不会来袭,不会刮起强风,湿度也高低适中,不至于让人感到不快。这样的好天气一年之中似乎只有几天的样子。以英文来说就是beautiful day。如此美好的几天最有可能在微风吹拂的五月来临。 话虽如此,不管是多么美好的beautiful day,对高中一年级生来说也不是那么地重要,毕竟蓝天啦、阳光啦,还有气温与湿度这些东西,和每天堆积如山的烦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天气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把十六岁的心像洗过的衣物一样轻易地晾乾。 这个时期被我们当成基地的是一家叫「向日葵」的文字烧店。 口号是「既然大家都很闲,那要不要去向日葵?」。(注1) 喜欢讲冷笑话的阿大最先说出口后,我们几乎每天都把这口号挂在嘴上。不过可不要误会了。那家店和杂志上的月岛特集时常介绍的许多漂亮乾净的店面截然不同。 注!原文为「ひまだから、ヒマいかない?」,为闲暇(ひま)与向日葵(ひまわり)的同音冷笑话。 首先,那家店根本就让人摸不清楚正确的位置。就连土生土长的我们,第一次找到看板时也吓了一跳。从文字烧通走进狭窄的巷弄里,接著再九十度拐进一整排普通民房之后,就能看到空啤酒箱上贴著一张画得很差劲的向日葵水彩画,以及「向日葵文字烧」的手写文字。那不是看板那种煞有其事的东西,只是一张装在塑胶袋里的图画纸。 咔啦咔啦地打开毛玻璃的拉门后,可以看到两张桌子摆放在跟土间(注2)一样潮湿的水泥地上。里头有一个三叠榻榻米大小的包厢,这边也摆了两张矮桌。小小的文字烧店里总共只有四面感觉有点生锈的老旧铁板。 落伍的并不是只有店面的外观而已。整间店只有一个有点重听的老婆婆在照料,但没有人知道这位老婆婆的正确年龄。我记得公园的角落边长著一棵大树,而老婆婆的肌肤就跟那乾燥龟裂的树皮一模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反问我们点了什么的佐知婆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穿著华丽的夏季印花洋装,而且还夸张地抹上又蓝又红的眼影,嘴唇上也仔细地涂了口红。她是那种如果走夜路时碰上了,就会让人不禁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的类型。月岛的主妇们也时常传些有关佐知婆婆的流言蜚语。 注2泥土地的房间。 不过既然会被我们当成秘密基地,这间店当然也有它的优点。就算在黄金周期间,向日葵也鲜少会有客人造访。由于店里总是空空荡荡的,因此包厢里的桌子自然就成了我们的预约席。而且最重要的是餐点实在是太便宜了,没有加任何配料的传统酱汁口味文字烧只要一百五十元。没什么钱的时候,我们总是如文字烧的名字一般,用这素文字烧在铁板上写下喜欢的偶像(绫濑遥或suzanne)或自己的名字,然后烤焦吃掉。这样就够好吃了。 在一年最beautiful的这一天里,我们几个熟面孔围坐在铁板边。因为手头稍微宽裕了些,我们点了素文字烧加蛋及高丽菜,矮桌上并排放著碳酸汽水的淡绿色瓶子。淳对大打呵欠的阿大说: 「我说你啊,最近碰面时总是一副爱困的脸呢。」 呵欠似乎会唤来呵欠的样子。阿大第二次张大了嘴,眼眶也湿润起来。 「没办法啊。我一大早就要出门工作,中午回家小睡一下后,晚上又要上夜校。我真是个了不起的勤劳学生啊。」 阿大、淳、直人还有我,是以坚固的羁绊和轻松的玩笑话凝聚起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四个人,从月岛中学毕业后分别进了不同的高中。虽然国三时被考试折磨得很惨,不过我讨厌沉闷的话题,所以还是别提了吧。我想那些大家也同样经历过了,但考试这种话题根本没有拿出来讨论的价值。 「阿大的确很了不起呢,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学校请过假。」 阿大从一大清早到中午都在筑地场外市场的某间海产制品批发商工作。手抵在油渍渗透的矮桌上撑著脸颊,看起来稍微有点大人样的阿大说: 「哦——,不愧是念同一所高中的哲郎,你还真了解我啊。」 我骑著自行车横越佃大桥,到位于邻镇新富町的都立高中上学。虽然那以前是很有名的升学学校,但如今只是一所悠哉悠哉的高中,对我而书剐剐好。淳嘴对著瓶口喝起了碳酸汽水。 「是是是。这么说起来,哲郎的确和阿大同校呢,虽说有日间部和夜间部的差别就是了。要是我也去念普通的都立高中就好了。既不用穿制服,校规也不严,而且还是男女同校。」 阿大用宛如法兰克福大热狗的指尖戳了戳淳的肩膀。 「嘿嘿嘿嘿,你羡慕的只有最后的女孩子那点吧。」 「对啊。因为淳念的开城学院不是东京第一的升学学校吗?今年又有几个人进东大啦?」 淳露出一派无聊的表情。 「一百七十个人左右吧。」 这是个有点吓人的数字。既然如此,那乾脆把开城学院设为东大附设高中算了。阿大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那么用功是要干么啊?」 「天晓得,大概是要当政府官员吧。我班上几乎都是以后想进财务省的家伙。」 「嗯——,感觉好像外星人哦。我觉得市场里那些整天绕著柏青哥、赛马和酒打转的老头还比较正常。」 我插进两人的对话中。 「重点是淳的成绩怎么样?」 「大概在前段后半吧。」 「那么这样一来……。」 月岛国中第一名的秀才一脸无趣地说: 「是啊。只要不挑科系的话,大概上得了东大吧,」 阿大笑著将烤焦的文字烧塞进嘴里。 「我们两人是不是该趁现在跟你要签名啊?」 「别这样,真恶心。话说回来,直人那家伙还真慢啊。」 我看了手机里的时间,已经快四点半了。直人念的是有乐町线上一所直升的私立少爷学校。由于直人患有名为早衰症的特殊疾病,直人妈妈为了不让他为大学考试操心才选择了这所学校。 这时,玻璃门发出咔啦咔啦的开门声。阿大说: 「直人,你在干么……。」 然而从敞开的门口里出现的却是一位戴著太阳眼镜的女人。白色t恤像丝袜一样薄,使得胸部的形状显而易见,是个大波霸。由于t恤的长度很短,牛仔裤又是低腰的款式,因此晒黑的肚脐与闪闪发光的肚脐环看得一清二楚。这家店还是第一次有女客人独自前来。 她拖著行李箱走进文字烧店后,便摘掉太阳眼镜环顾著店内。虽然她的打扮很年轻,但从眼尾的皱纹却能看出她年约三十岁左右。淳突然坐立不安地蠢动起来,自从与人妻玲美的短暂恋情结束以来,淳的喜好彻底地转向了年长的女性。 「这家店一点都没变呢。」 在小柜台里的老婆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就连我们点的东西也被搁置了二十分钟之久。 「让你们久等了。」 玻璃拉门再度打开,这回则是直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他似乎 又长高了一点,如少年般细瘦的身躯上方,顶著一头变成半自的头发。直人避开在狭窄的店里伫立不动的女人来到包厢里后,便轻声对我们说: 「那个人是谁?」 我们全都摇了摇头。除了那绝妙的身材有如墙上一张老旧海报里的泳装女孩以外,那女人的一切都是个谜。直人拔高声音好让老婆婆能够听见。 「请给我一瓶碳酸汽水。」 这时,女人毫不犹豫地从玻璃的冷藏柜里拿出碳酸汽水,并且拔掉瓶栓,然后走向我们的桌子。女人每走一步,胸部也跟著上下摇晃。就算同样都是脂肪,女人的胸部还是跟阿大的有著天壤之别。直人满脸通红,死都不看女人的胸部。 「来,请用。」 女人回头对著柜台里大叫: 「妈,有客人。用杯子装冰块过来。」 我们四个人吓了一跳,并且紧盯著绷紧了t恤的背部。屁股稍微往上一点的地方是藏青色的机械刺青,那是一小片延展开来的天使翅膀。老婆婆拿著杯子过来。 「你是怎么搞的,既然回来了就说一声啊。」 这么美丽的女神维纳斯居然是从这棵朽木里诞生的,人体还真是惊奇啊。淳硬是装出绅士般的声音说: 「佐知婆婆,这位是?」 将杯子砰一声地放在矮桌上后,穿著夏季印花洋装的老婆婆说: 「是离婚跑回来的女儿。」 穿著t恤的女人莞尔一笑。 「我叫森安美沙绪,是这家店的独生女。你们是店里的常客吧,请多指教哦。」 身材好得像玩伴女郎的她双手叉腰,并且对我们点头示意。我们四个人就这样坐在原地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大戳了戳身旁的直人。 「我们说不定要开始走运啰,今年春天真是幸运啊。」 淳立刻说: 「那好运也不是像你这种有女朋友的家伙招来的。」 阿大正和在新宿的俱乐部里认识的女高中生夕菜交往。对方有个小男婴,不过不是阿大的小孩就是了。佐知婆婆突然生起气来。 「什么请多指教啊。离开时只丢下一句话就突然从家里消失,要回来时也只打了通电话就突然跑回来。又不是狗啊猫的,就算是母女也该好好打招呼吧。」 美沙绪也不甘示弱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自己还随便拿我的衣服去穿,我也是因为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才回来的啊。就是因为你老是这个样子,老爸才会跑掉吧。」 「那你自己又怎样?你的男人不也一样跑掉了吗?」 在傍晚昏暗的文字烧店里,两个女人狠狠地瞪著彼此。她们似乎完全忘记我们这些客人的存在了。一旦暴露了本性,女人就会变得相当可怕。特别是像月岛这种工商业都市的女性,个性全都既刚强又可怕。阿大打圆场似地说: 「算了算了,吵架就到此为止,好好工作吧。欸,直人,点些费工又豪华的文字烧嘛。」 直人看著贴在墙壁上的手写菜单短签。 「那我要明太子麻糬起士加王子面。」 佐知婆婆喝道: 「好好。」 美沙绪一把抓住行李箱。 「开什么玩笑。谁要在这种店里帮忙啊?」 她拖著行李箱从玻璃门走出去,淳轻声哀叹: 「咦——,不会吧。好不容易才认识的说,这样就结束了哦?」 我对东大候补的友人说: 「你已经迷上她啦?淳。」 「嗯嗯,高中同学那种小鬼又不能当成对象。看到那个肚脐环跟腰上的刺青了没?」 阿大也撑开了鼻孔。 「看到了看到了,还有那个奶子。」 「就算失败了也没差,我要试著攻陷美沙绪小姐。」 我对淳的勇气刮目相看了。这家伙并非只是个会念书的秀才而已。虽然平常对成绩方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在这种时候,淳总是让我的内心涌现出些许的劣等感。如果没有这种程度的干劲,或许就没办法顺利地和女孩子交往也说不定。 「好期待今年夏天的到来啊。」 这么说完后,淳仰头露出纤细的喉头,一口气喝光了淡绿色瓶子里的碳酸汽水。 到了该离开店里的时间了。向日葵只是大家在晚餐前随便吃些点心的店。毕竟我们的食欲大到连自己都觉得夸张的地步。特别是阿大,他一天居然可以若无其事地解决七餐。 每个人付完四百元后,佐知婆婆开口说: 「欸,你们今天接下来还有空吗?」 阿大看了看手表。 「我不行,六点要开始上课,」 「那你们呢?」 佐知婆婆斜眼看著剩下的三个人。说得客气一点,佐知婆婆那道斜视的目光感觉就跟恐怖电影一样。 「要是不回家吃晚餐的话,我妈会很啰唆的,所以我大概不行吧。」 在佃岛的超高大厦三十四楼,直人那优雅的妈妈做了计算过维他命与矿物质(真的给人这种感觉)的晚餐等著他。这时,淳轻轻地顶一下我的腰侧。 「只要事先打过一通电话,这家伙跟我就算晚点回去也没关系。你说是吧?哲郎!」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吗?我想起了准备高中考试时记住的谚语。这谚语真是形容得恰到好处,人们或许病态地喜欢以滑稽的方式形容一件事情也说不定。仔细一想,我们四个人的对话也有将近百分之九十是玩笑话。 「是吗?那么你们过来后面一下。」 阿大和直人消失在暗下来的巷子里后,我们便绕到了店的后方。佐知婆婆迅速地将蓝色防水塑胶布从沿著墙壁堆起来的小山上拉开。 「哇,好厉害。」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微波炉、映像管电视、烤面包机、录放影机、附音箱的立体音响组,各种电器制品像拼图般毫无空隙地堆叠在那里。淳开口说: 「这些全是佐知婆婆收集来的吗?」 穿著夏季洋装的老婆婆自豪似地将手靠在机械山上。 「是啊,这些个个都是还可以用的东西呢,跟我一样都是现役哦。」 我一点都不愿意想像佐知婆婆是哪方面的现役。 「最近只是稍微改变过外型,让表面看起来新颖的商品越出越多,所以旧的东西自然就被人家丢掉了。」 淳似乎决定采取谄媚战术的样子。 「对啊对啊,越老旧的东西越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吃了一惊,淳居然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那么佐知婆婆,我们该做什么好呢?」 「我家的电视坏了,你们能帮我把这边这台搬上脚踏车运到我家吗?毕竟我的脚也越来越无力了,搬超重物来很费劲。我会请你们吃晚餐的。」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将二十一吋电视从电器制品山的半山腰搬到三轮脚踏车上。佐知婆婆瞥了电视一眼确认过后,便快步地走了起来,那轻盈的脚步一点都不像是很费劲的样子。我们绕到店门前,佐知婆婆在玻璃门上上锁。向日葵只有在佐知婆婆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开,今晚她似乎不开店了。 在短短的一年之间,月岛这个城市里多了许多超高大厦。三十层以上的建筑物大概已经有将近二十栋了吧。以前隔壁的佃岛就有很多高楼大厦,但如今西仲通的两侧也接连落成了许多新大楼。只要亲眼看过就会知道,原来大厦这种东西能像钉钉子似地轻易盖起来。 佐知婆婆一边摇摆著夏季洋装,一边在巷子里前进。她避开大马路,尽挑些只能让脚踏车勉强通行的狭窄巷弄走。就连几乎摸 透了这个城市的我们,也有好多条不知道的私人道路。最后我们抵达的是一座用绿色栅栏区隔开来的宽敞停车场,停车场中央孤零零地留下三栋长屋。 长屋整体看来往右边倾斜了十五度,右边的墙上扎了两根用来补强的支柱。这是本地相当有名的妖怪长屋。佐知婆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三栋并排的长屋两侧似乎没有人居住的样子,窗子上都贴著黑色的纸或合板。 叽哩叽哩地转开了拉门的锁后,佐知婆婆开口说: 「就是这里了,进来吧。」 老婆婆在房间中央一拉电灯泡的拉绳,两间连在一起,共有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顿时浮现出来。其中一面墙上用衣架挂满了年轻女性的洋装,那一定都是美沙绪的东西吧。 我们脱掉运动鞋,走上感觉有点柔软的榻榻米。接著拔掉之前十四吋电视的配线,改接到新的这台上。老婆婆在房间角落的狭窄厨房里用两台微波炉为我们做晚餐。炖煮萝卜乾、厚片煎蛋,还有早上剩下来的味噌汤,唯一一道比较像料理的是酱油炒红色维也纳香肠。 「煮好了。电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老婆婆这么说完后,便按起了遥控器。被丢在路边的电视里映出了晚间七黠的新闻,画质清晰得令人惊讶。给人的感觉很棒,打扮却不会太招摇,长得也不是太漂亮的nhk系女主播,正看著摄影机说「明天似乎会是个最高气温超过三十度的盛夏日」。我和淳跟老婆婆知会一声后,便打了通电话回家,谎称要在对方的家里吃晚餐。因为这种情况每个礼拜都会发生一次,所以父母完全不在意。特别是我父母,他们对开城学院有绝对的好评。 「来,吃饭吧。」 淳立刻朝维也纳香肠进攻。香肠的味道就像小学远足时的便当一样,令人感到怀念。淳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便了好几次眼色,他一定很想知道关于美沙绪的情报吧。我莫可奈何地开口说: 「刚才您在店里说过离婚跑回家的女儿吧?」 佐知婆婆将味噌汤淋在碗里剩下一半左右的白饭上,汤料是韭菜跟蛋。老婆婆一边喀吱喀吱地咬著自制的米糠腌菜,一边狼吞虎咽地扫完汤饭。 「才想说这孩子半年来难得打一次电话,结果一开口就是离婚。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家里三年,不管是结婚的时候,还是离婚的时候,那孩子连谈都没跟我谈过。」 一听到离婚,淳的眼睛立刻大放光芒。 「美沙绪小姐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实际上到底是几岁啊?」 「这个嘛,我记得应该三十二了吧。」 我知道淳在饭桌底下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淳平时常说,年龄差不多大他两倍左右的女人正好在他的好球带范围内。 「不过佐知婆婆像这样一个人开店,一个人过活,一定觉得很寂寞吧?我觉得美沙绪小姐回来会比较好哦。」 我这么一说,淳立刻插嘴说道: 「有美沙绪小姐在的话,向日葵一定会流行起来的。」 佐知婆婆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眼神看著我们。 「真是的,就算是小鬼,男人毕竟还是男人啊。我并不会觉得寂寞哦。」 妖怪长屋的老婆婆咧嘴一笑,然后说: 「这里是公寓大楼的建设预定地。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我而已了。不动产业的小哥每天都会找上门来,所以我一点都不感到寂寞哦。」 虽然炒地皮这行如今正值泡沫化的样子,但月岛这里是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才真正地泡沫化。不过这城市原本就陷入了文字烧店过剩,以及公寓大楼过剩的双重泡沫化状态就是了。 「谈天的对象是不动产业者啊,这样不是很无聊吗?」 佐知婆婆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她的视线前方是垂挂在门框上的向日葵花纹洋装。 「你们到时候就会明白了。与其要和亲近的人吵吵闹闹,倒不如和陌生人谈土地的事情还比较轻松。」 我想起自己的家人。的确,事情或许真的就像老婆婆说得一样也说不定。虽然月岛里有无数栋大楼,但互相憎恨的家庭一定也不少。 老婆婆严酷的话语让我们哑口无雷。我们一边听著电视的声音,一边呼噜呼噜地解决了第二碗饭。广告上一个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说了「回忆比物质生活更重要」后,便开著闪闪发亮的新车兜风去了。 吃完晚饭,淳和我马上准备回家,毕竟现场气氛实在不怎么好。不过佐知婆婆却迟迟不肯放我们回去,每当我们打算站起身时,佐知婆婆总会从冰箱里拿出碳酸汽水或冰淇淋。虽然这位老婆婆嘴巴上说有不动产业的营业员陪她说话,不劳他人费心,但其实还是会觉得寂寞吧。夜深了,我们不禁感到有点悲伤。 在快到九点的时候,木框玻璃窗后传来车轮咔啦眯啦转动的声音,然后大得吓人的门铃声响起。 「妈,是我。」 那是美沙绪的声音。佐知婆婆一派镇静,脸色连变都没变地对我说: 「不好意思,你能帮我开个门吗?」 我站起身子,打开了拧转式的门锁。一打开玻璃门,美沙绪就站在那里。她在t恤上披著一件布满银色亮片的牛仔外套,脸色跟漂染后的牛仔外套一样惨白。 「哎呀,你们是白天的那些孩子。」 淳抢在我前头作自我介绍。 「我是开城学院一年级的内藤淳。顺带一提,这家伙叫北川哲郎。」 美沙绪带著一脸疲倦的表情笑了。 「我家那个烦人的妈妈受你们照顾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哦。」 佐知婆婆隔著我的背说: 「你来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这里不是我家吗?女儿有了困难,帮个忙又不会怎样。就是因为妈总是这个样子,才会落得一个人独自生活的下场。」 在只点亮一个六十瓦电灯泡的长屋里,佐知婆婆的背影显得十分灰暗。 「快点给我滚回去。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马上跟妈妈求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而且还瞒著我在屁股上刺了那种刺青。」 淳试图居中调解。 「佐知婆婆,那不是刺青,是tatoo啦。那只是一种流行而已啦。」 「少啰唆,快给我滚出去。」 美沙绪用凉鞋的鞋尖踢了玄关的玻璃门,薄薄的玻璃摇晃的咔啦声回荡在宽敞的停车场内。 「谁要回来这种快塌下来的家里啊?出去就出去,你就自己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美沙绪拖著行李箱走出了玄关,她的背影就像石板一样僵硬。淳套上运动鞋。 「我去追美沙绪小姐。哲郎,佐知婆婆就拜托你了。」 虽然我想叫淳等一下,但他却早一步跑走了。就算他说佐知婆婆拜托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说,为什么淳去追那种性感美女,而我却得留在这里陪这种装年轻的老婆婆不可呢? 时间在那之后似乎停止了。我也说不出想要回家这种话,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啜饮著变温的碳酸汽水。电视上正不停地实验清扫浴室的小常识,黄金时段真的可以播放这种平淡无奇的题材吗?在突然变宽敞的房间里,我和佐知婆婆只是呆呆地坐著而已。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吧,佐知婆婆突然开口说: 「唉,真的走掉了。」 美沙绪离开后,佐知婆婆的声音也失去了活力。她嘿咻一声地站起身子走向拉门。那件向日葵花纹的夏季洋装是叫做雪纺纱的材质吗?只见轻透的藏青色布料上浮现出一朵朵鲜黄色的花。老婆婆将手伸进裙襬内,在薄纱底下,老婆婆双手表面的乾枯感消失了,变得既纤细又有 女人味。 「真伤脑筋。父母亲和孩子总是无法坦诚相对啊。那孩子应该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吧。」 佐知婆婆的语气变化让我吓了一跳,她似乎从怪物变成了普通老婆婆的样子。 「看过隔壁的房子后,你应该也能明白吧。东西只要放著不管就会逐渐毁坏,不光只是房子或电器用品而已,就连这种薄不拉叽的衣服也一样。如果要让东西保持原本的活力,就得靠人类像这样把手放进去触摸,好把时间堆积在表面的尘垢抖落。」 原本面对著墙壁的佐知婆婆朝这边转过头来。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张女人的脸重叠在婆婆那张六十岁左右的脸上。四十几岁、二十几岁,以及十几岁的佐知女士的脸,看起来就像对著太阳的三棱镜般闪闪发光。 「不管是丢在路边的电视、这栋妖怪长屋,还是以前的洋装都一样。而且啊,我们人类或许也要时常抖落尘埃重新活过会比较好吧。啊啊,真是麻烦死了。好了,我们走吧。」 佐知婆婆蹦蹦跳跳地走向玄关。我吓了一跳,因为佐知婆婆看起来精神奕奕,感觉上好像她自己一个人可以轻松地搬起电视一般。 「走去哪里?」 佐知婆婆扯开鲜红色的嘴唇笑了。 「去美沙绪那里。每次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那孩子总是会窝在隅田川的堤防边。唉,就算长了年纪,人类这种东西还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啦。」 佐知婆婆和我穿梭在夜晚昏暗的巷子里,到堤防边只花了短短的五分钟而已。才刚登上嵌在混凝土堤防上的阶梯,潮水的声音与气味顿时迎面而来。隅田川河岸有条铺了瓷砖的漂亮步道,在蓝色与绿色的照明灯点缀下,远处的胜哄桥鲜明地浮现在夜晚的河川上。 美沙绪和淳靠在河川旁的栏杆上,当我们走近时,淳一脸遗憾地说: 「什么嘛,已经来了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你竟然突然把佐知婆婆推给我。」 佐知婆婆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笑了。 「怎么?年纪大又碍到你啦?」 淳用一如往常的傲慢语气发问,背景音乐是波涛打在水泥护岸上的微弱声响。 「真的是这样呢。人一上了年纪就无法坦率地表达心声,真让人伤脑筋啊。佐知婆婆今晚硬是拖著我们一起回家,也是因为独自一个人迎接美沙绪会感到难为情吧。」 是这样吗?所以佐知婆婆在吃完晚饭后才会迟迟不肯放我们回家啊。淳脑袋很好,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有说服力。 「我听美沙绪小姐说了。每次在家里和妈妈吵架时,她总会跑到这里来。不过哭不到三十分钟,妈妈就会来接她了。」 在我身旁的佐知婆婆笑了。 「小子,你现在几岁?」 「siteen,十六岁。」 「那我可以断定,从现在起过了三十年后,你一定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跟母亲吵架。一旦到了那种年纪,人类这种生物已经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了。那孩子也一样,打从以前开始就尽是爱上那种既没出息又不正经的男人。我很反对她跟那种无可救药的男人结婚,不过人被爱冲昏头的时候,往往不会注意到眼前的路上开了个大洞啊。」 美沙绪好像觉得有点冷的样子,只见她抱著自己的肩膀发起抖来。 「那种事情又没办法控制,而且妈还不是一样。」 「是啊,我是比你蠢多了。毕竟我迷上了一个没用的男人,甚至还为他出卖过自己的肉体。虽然我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到羞耻,倒是让美沙绪你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对不起啊。」 我和淳低下了头。因为中伤妖怪长屋婆婆的那些流雷蜚语,内容就是跟她以前的工作有关。美沙绪开口说: 「算了啦,反正你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啊。」 佐知婆婆将目光转向隅田川的彼端,宛如光塔的高楼大厦笔直地矗立在对岸,看起来就像玻璃的峡谷。佐知婆婆吐出什么似地笑著说: 「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不相信有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其他人了。不管是谁做什么事情,一定有一半以上都是为了自己。人类不就是这种生物吗?」 「妈。」 美沙绪语带哭声地奔向佐知婆婆,以前应该是个大美女的佐知婆婆一边抚摸著明亮的茶色头发,一边说:「你这孩子的个性也真倔。你轮流借住朋友家好几天了吧,小裕子都打电话跟我说了哦。不用等到最后一刻,马上回我这儿来不就好了?」 「对不起,因为我像那样跑出家里,却又马上离婚了,所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 佐知婆婆的眼睛一瞬间望向我,她微笑著点点头。 「你以前曾经说过当我的女儿真是太丢脸了吧?还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母亲为了钱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啊,不管是多么没用的母亲,身为母亲的事实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好了,我们回家吧。今晚就来尽情地聊聊你那没用的父亲吧。」 佐知婆婆抱著美沙绪的肩膀,两人就这样走在波涛声中。淳拖著美沙绪的行李箱,而我则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拿,所以就边走边抬头仰望东京的夜空。被地面上明亮的高楼大厦影响,天空只看得见屈指可数的星子。 登上堤防的阶梯时,佐知婆婆背对著我们说: 「欸,淳,你好像很喜欢我家的美沙绪嘛。」 喜欢年长女性的秀才乾脆地说: 「美沙绪小姐可是命中我的好球带正中央哦。」 「你一定也会辛苦一辈子的,明明还有跟普通一点的女孩子交往这条路可走。」 淳看著我咧嘴一笑。 「小鬼头或许无法理解吧,不过女人过了三十岁后才开始散发魅力哦。」 佐知婆婆在堤防上停下脚步。风把夏季洋装像盛开的花瓣一样掀起来,白色的腿一闪而逝。幸好因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让我稍微放心了点。 「你还太嫩了。不光只是美沙绪,等到你也能够体会我这年纪的女性魅力时,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美沙绪轻声叫出来: 「妈,不要教小孩子奇怪的事情啦。」 「佐知婆婆,你就饶了我们吧。」 淳和我不假思索地齐声哀号,我接著说: 「被你这么一说,从明天起就吃不下向日葵的文字烧了。」 我们四人迎著河风笑了。一瞬间,我们默默地眺望著对岸筑地与银座的明亮大楼,然后为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那片宁静填海地,走下浮现点点沙砾的老旧水泥阶梯。 克林的妖精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我变成了高中生。 高中与国中的差别光从一年级的教室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来。月岛中学说起来就像是一片任凭杂草恣意生长的空地,而新富高中虽然称不上个个都是精英,但学生好歹还是有经过遴选的。在邻镇这所不怎么优秀的都立高中里,已经没有那种放牛吃草的牧歌式情怀了。校舍极为破旧,水泥墙上到处都是裂痕,校园也像一般都心的学校一样显得相当狭窄。虽然有徒具形式的弱小棒球社与足球社,但不管哪边都说不上有积极练习的迹象。 中学时代的麻吉四人组中,只有我和阿大两人进了这所高中。成绩优异的淳进了东京第一的升学学校,而成绩跟我差不多的直人则去了有钱人才念得起的私立天主教学校,因为那间学校可以直升大学,真叫人羡慕。不过不是说有阿大在就不会感到寂寞,毕竟他念的是晚上六点才开始上课的夜间部。 我不喜欢运动,也不适应社团里的上下关系,所以我彻底地成了回家社的社员。这样的我可说是教室里其他大多数人的代表。运动神经优异、长相帅气、谈吐风趣,远远望著这些一军等级生的二军候补选手,那是最能让我感到舒适自在的位置。 不过二军也是一样有伙伴的,町山正秋是我进高中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虽然在生物学上有些复杂的地方,但正秋是个人很好的家伙。所以,这回就来谈谈我在只不过是大学考试跳板的高中里,是如何交到第一个朋友的。可别正襟危坐地阅读我的故事哦。 躺在床上,或者是搭电车或巴士移动时随便翻翻就好。 我第一次和正秋交谈是在前往柔道场途中的回廊。那天是个蒙蒙细雨无声笼罩的梅雨日,连屋檐底下的空气都潮湿地黏著肌肤挥之不去,感觉糟透了。正秋一边用双手将柔道服抱在胸前,一边窃窃私语般地低声说话。请稍微想像一下那种令人不耐烦的感觉。 「……为什么我们学校……柔道是必修课呢?」 为什么正秋说话中间要留个微妙的停顿呢?这点才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因为对方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所以我就随便地附和两句。 「是啊。什么体落啦、内股啦、横四方固啦。那种东西根本就用不到嘛。」 正秋虽然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身体却相当单薄。一些讲话恶毒的家伙们甚至帮他取了个叫做巴尔沙的绰号。那可不是指有小罗纳度在的巴塞隆纳足球队哦,而是做模型飞机时会用到的巴尔沙木。(注3) 注3巴塞隆纳足球队(fcバルセロナ)音近巴尔沙木(バルサ材)。 「而且……那个美式足球也很烦。」 在第五堂柔道课开始前的休息时间,一军的学生们模仿时下流行的美式足球漫画玩起了小游戏,理由是在榻榻米上就算摔倒了也不会痛。 当我和正秋晚了一步来到柔道场时,游戏正进行得如火如茶。我们才刚准备混进围观的群众里,棒球社的横井就出声叫住了我们。他留著五分头,皮肤晒得黝黑,性格也在社团学长们的严格训练下变得有些扭曲。 「喂,我们人不太够,巴尔沙和哲郎也一起来吧!」 两班的男生突然将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我和正秋面面相观,正秋露出了一脸呼吸困难似的表情。 「……我是无所谓啦。」 虽然我非常不情愿,但还是莫可奈何地这么说了。这邀请就跟警察在带走嫌犯前会先徵询对方的意见一样,实际上根本就无法拒绝。正秋拉著我的柔道服袖口小声地说: 「美式足球要怎么玩啊?」 横井带著我们来到防线的正中央,另一边的队伍尽是些体格强壮的男生。 「这个嘛,既然球在对方那边的话,那么现在就是轮到我们防守,你要用手也行。然后突破正面的敌人,压制住那个四分卫就行了。如果对方传球的话,就攻击那个接球的人。」 虽然我自己连一次都没有玩过,但因为很认真地看漫画的缘故,所以对于该怎么做才好倒是一清二楚。敌方的四分卫是足球社的吉永,他是个技巧还算不错的中锋,不过那是就我们学校的水准而言,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hut、hut、hut。」 吉永将球抱在胸前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寻找著传球的对象。我朝正面某个隔壁班的男生高举双手。虽然很久没运动了,不过我还是能随心所欲地移动用自行车锻炼过的双腿。才刚突破一个人,下一个前锋紧接著扑上来。情况一片混乱。 「怎么了?放马过来啊!」 我往旁边一看,正秋正呆立在原地不动。站在前方的男生大叫起来,那家伙是真正的柔道社社员,也是唯一一个黑带。 「你不阻挡我就不好玩了啊。要是你不扑过来的话,我就要上啰!」 正秋用难为情似的眼神看著我,我对他点了点头。正秋一脸不情愿地将如螳螂般细瘦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朝黑带撞了过去。不过柔道社员的突进却有如卡车铲倒电线杆一般,正秋才刚碰到对方就被撞飞到榻榻米上了。 「唉哟,好——痛。」 正秋抱著胳膊蹲坐在柔道场上。吉永似乎注意到防线因为正秋和我的关系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中断传球,转而将球抱在胸前冲刺起来。 一旦这道防线被突破的话,柔道场另一头的墙壁就近在咫尺了。我可不能让吉永达阵,毕竟也不晓得一军的男生们事后会说得多难听。我瞄准突破防线的吉永脚边扑了过去。人类在奔跑时,只要施加一点外力就会失去平衡。这是我在漫画上看过的攻击招式。我一抓住吉永那光溜溜的脚掌,他马上摔了个狗吃屎,球也跟著掉落在榻榻米上。这个y因为四分卫被擒杀而结束。不知道为什么,一军的学生们来到我的身边,并且兴高采烈地互相击掌。横井开心地笑著说: 「哲郎,你从下礼拜起就是固定班底了,最后的擒抱真是太棒了。」 虽然我并不是不觉得开心,但每个礼拜都要玩美式足球真是麻烦死了。正秋也围了过来,柔道服穿在他身上就跟洗衣店里用铁线衣架挂起来的衣服一样扁平。 「你好厉害哦,哲郎。手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这么说完后,正秋卷起我的柔道服袖子,并且抓住了我的手臂。呜哇,这家伙想干么啊?确认过手臂的粗细后,正秋立刻抽离了纤细的手指,接下来他卷起了自己的袖子,确认著自己手臂的粗细。 「嗯——,为什么我的手臂长不出什么肌肉呢?害我每次做准备运动时都累个半死。」 柔道课的准备运动是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各二十次这种再轻松也不过的暖身运动。虽然仰卧起坐对正秋来说不成问题,但伏地挺身总是做不到一半就没力了。 「就算那种运动做不起来也不会怎么样啊!」 横井将手靠在我的肩膀上。 「来吧,下一个y要开始啰。巴尔沙,你就免了。你虽然人高马大的,却像个娘儿们一样。」 我观察正秋脸上的表情,因为我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生起气来,然而正秋却完全不把棒球社员粗暴的污辱放在心上。不仅如此,他的脸上还隐约地露出笑容。 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同学啊! 从那天起,我们就时常聊天。正秋住在八丁堀新盖好的公寓。最近新富町、八丁堀,以及筑地到处都掀起了公寓建筑的热潮。虽然没有像佃岛和月岛那样的超高层物件,但因为公寓的数量多,所以中央区的居民也有逐渐增加的趋势。这种现象似乎叫做回归都心,不过自己出生的地方人口增加了,其实我也觉得挺开心的。 梅雨暂歇的傍晚,我们走在新大桥通上。我推著自行车 ,正秋将包包抱在胸前。 「啊啊,每天都无聊得要死。」 虽说我是回家社社员,但回家后也无事可做。大人常叫我找个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吧,不过那种事情哪有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嘛。 「……那要不要去喝个茶?」 真希望正秋不要连提出这种无聊的提议前也停顿一下。只要一和他说话,我的步调整个都乱了。我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厅,那是镇上一间既不时髦也不怎么漂亮的咖啡厅,我们在这间常来光顾的店里点了东西。 我点的是冰淇淋,正秋则点了巧克力香蕉可丽饼和咖啡欧蕾。因为我老是觉得肚子饿,所以就点了和咖啡同价位,热量却高了好几十倍的食物。正秋用刀叉漂亮地均分可丽饼,并且请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他突然开口问: 「哲郎没有女朋友吧?」 我想起班上那些女孩子。虽然班上的女生有将近二十人,但长相几乎都普通到不行,可爱的女生只有四、五人左右。不过和同班的女生交往实在是太危险了。 「嗯,没有啊。」 正秋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然后又顿了一拍才说: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这可难倒我了。仔细一想,打从我出生开始的十六年来,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没有和谁交往的情况下度过了,所以自己一个人反而还比较自然。 「好像完全没有耶。和喜欢的女生交往应该会很快乐吧,不过我也觉得挺麻烦的就是了。毕竟女生不是会这个那个的啰唆个没完吗?如果能够只享受乐趣的话,那么恋爱或许也不错吧。」 正秋眯起眼睛说: 「女生的确很麻烦。恋爱的乐趣吗?」 这回正秋倒是罕见地说得很乾脆。 「那正秋呢?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正秋张开那双大手,并且使劲地左右挥动。因为他的手指往后翻过头了,看起来就像女孩子正在涂指甲油一样。 「……我光是忙自己的事情……就已经费尽所有力气了……哪有时间去管什么女孩子。」 我叹了口气,然后趴在咖啡厅的桌子上。 「啊——,高中真无聊,国中的时候还比较有趣呢。就算进了大学,大概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旦出了社会,人生就已经结束了。我有种前途一片黑暗的感觉。」 当我抬起脸时,正秋正一脸微笑地看著我。 「不过人长大后不也会变得越来越自由吗?……我念国中时很惨……同学一直叫我人妖……我觉得国中生跟不知羞耻的猴子差不多。」 是这样吗?我想起国中时代的友人的脸。淳、阿大、直人。虽然他们都很有个性,却完全没有动物般的感觉。 「那是正秋的国中不好吧?我念的月岛中学是所好学校,朋友也很棒,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正秋似乎没什么食欲的样子,他不断用叉子戳著可丽饼。 「谢谢你。我还没有经历过黄金时代,所以长大以后或许会很快乐也说不定。因为人会渐渐……。」 正秋在奇怪的地方停下来。高中考试开始前的十四岁那一整年,仔细一想,那年或许是我至今为止的生涯中最棒的一年也说不定。 「渐渐什么?」 正秋脸上浮现出像是憧憬的表情,那就跟小孩子说自己未来想当太空人或环球小姐时的表情一样。 「……人会渐渐改变嘛。」 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从正秋手上接过叉子。 「这个嘛,我想不管是谁都会改变的吧。你不吃的话,剩下的可丽饼可以给我吗?」 正秋用双手将白色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并且咧嘴一笑地说: 「好啊,你全部吃掉吧。」 然后正秋一直笑著看我以垃圾车的气势解决掉剩下的可丽饼。这家伙果然很奇怪。 去咖啡厅的几天后,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谜样的邮件。地点同样是高中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我在佃大桥上放开双手骑得正顺时,手机响起了收信铃声。我一开始想到的是月岛中学那三人之中的谁约我去吃文字烧。 在隅田川上方筑起的大桥中央,我打开手机。对岸的佃岛正在兴建第十栋五十层高的大厦。玻璃的高塔沐浴在夕阳下,看起来很像现代雕刻。就是那种造型帅气,却又常摆在公园还是哪边积灰尘的玩意儿。 我用单脚撑著自行车,就这样确认起邮件的内容。标题是「你好※」。寄件人的名字是魔希。这是哪个人在恶作剧吗? 〉我从朋友那边 〉听说了这个电子信箱。 〉今天我在学校里 〉也有看到哲郎哦。 〉我觉得平凡的哲郎 〉非常棒。 〉那就先这样啰。 在河风的吹拂下,我的头发纠结得乱七八糟。我有种像是开心,又像是毛骨悚然的奇怪感觉。这是学校里的哪个女生寄来的告自信吗?我完全摸不著头绪。因为太麻烦了,所以我也没回信,就这样置之不理。 不过隔天早上我刚睡醒时,又有一封信寄来了。放在书桌充电器上的手机正不停地明灭闪烁,宣告有人来信。我不是勤于写信寄信的那种人,所以收到的信件当然也不多。光是led灯的明灭闪烁就让我吓了好大一跳,而且寄件人又是那个谜样的魔希。 〉早安※ 〉虽然我鼓起勇气寄信给你, 〉不过请不要太认真地看待它哦。 〉因为这个那个地想了很多关于哲郎同学的事情后, 〉我想知道自己的心情产生了什么变化, 〉所以才试著寄出了这些信, 〉擅自寄信给你 〉真的很抱歉。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 〉请你再稍微 〉陪陪任性的我吧。 这封信给人的感觉不坏。尤其是没有女生常用的表情符号跟动画这点,更是让人觉得心情舒畅。而且对方非常冷静,没有被自己所做的事情给冲昏了头。电子邮件这种东西很难衡量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这个人似乎能确实地处理好这部分的样子。 因为完全不认识对方,我还是没有奉陪的意思。不过既然人家都寄两封信过来了,那么最好还是回个信才不会有失礼节。我从忙碌的早晨抽出时间,花了三十分钟打了下面这封信。我实在是没有写文章的才能啊! 〉我看过信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 〉不过你这个人选满有趣的。 〉如果哪天一时兴起的话, 〉我还会再寄信给你的。 〉今天也会在学校里的某个地方 〉遇见魔希吗? 〉那就先这样了。 虽然只是一封非常简单的信件,但相似的内容我却打了四次之多,其中最简洁的就是这篇文章。电子邮件这玩意儿真是麻烦死了。我一口气解决掉早餐的吐司和荷包蛋,然后到脚踏车停车场跳上我的登山用自行车。如果尽全力冲刺的话,只要十分钟就能骑到学校了。学校就在家里的附近真好,可以一直睡到快迟到的前一秒再起床。 这天我在校门前遇见了正秋。 「早啊。」 正秋并没有正面看我的脸,而且他说话前又留了一个令人不耐烦的空档。 「……早安。」 「如果只是要回这种制式招呼的话,可以不用想那么久吧?」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起来,正秋困窘似地低下了头。 「……那个,像是音调高低之类的……说话的声音也有很多问题要考虑嘛。」 「你顾虑我又没用。」 正秋大概很讨厌自己高大的身材吧,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副弯腰驼背的样子。 「我不是顾虑哲郎……是我自己……本身的问题。」 这种说话步调果然令人烦躁。我丢下正秋,骑向校舍后方的脚踏车停车场。正秋对著我的背大喊: 「对不起。你不要放在心上哦。」 虽然说是叫声,但正秋的音量就跟普通人的对话差不多。我将右手抽离把手,然后背对著正秋轻轻地挥了几下。 今天还会有下一封信寄来吗?我一直把手机放在长裤的口袋里等待著。我念的虽然是都立高中,但校风比较自由,所以就算带手机上学,老师也不会多说什么。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只要手机一震动,我就能立刻知道有人来信。虽然从未见过那个笔友,不过我却有种雀跃不已的心情,这点就连我自己也感到讶异。 魔希在午休时间寄来了下一封信。当我吃完便当,正眺望著以白线勾勒出几何学图案的操场时,手机短短地震动了三下。第一下的震动让我差点从自己的位子上跳起来,我马上打开手机开始读信。 〉谢谢你的回信! 〉因为我并没有抱著太大的期待, 〉所以你的回信真的让我非常非常开心。 〉哲郎很适合骑脚踏车呢。 〉看到你骑著脚踏车 〉从佃大桥冲下斜坡的身影时, 〉总觉得心情非常愉快, 〉同时也让我羡慕不已。 今天早上魔希刚好看到我骑著登山用自行车从那座桥上冲下来吗?那个下坡很长,所以只要调到最重的档用力踩踏板的话,时远就能冲到将近五十公里。下次边骑车边挥手好了。我立刻打起回信。 〉你总是一直观察著我呢。 〉不过你一直注视著我, 〉我却看不见你,这感觉好奇怪啊。 〉魔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稍微透露一点 〉也没关系吧? 按下发信键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读魔希寄来的信。就我的时间感看来,魔希几乎是瞬间寄来回信。 〉虽然我很想告诉你,不过很难说得清楚。 〉这不是开玩笑的, 〉连自己是谁, 〉今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都搞不清楚。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毫不迷惘的哲郎 〉看起来很耀眼也说不定。 总觉得这番话好有哲学味啊!不过只要是高中生的话,任谁都会对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个社会里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感到不安。虽然魔希说我毫不迷惘,但我每天也在同样的不安之中来到学校上学。尽管我很不认同魔希对我的评语,不过午休时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当我正注视著手机萤幕时,正秋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好像碰上了什么好事哦。」 我大梦初醒般地抬头一看,一个身穿白色衬衫、如棒子般细瘦的男学生正站在眼前。 「你怎么知道?」 被我目不转睛地一瞧,正秋很不自在似地撇开了视线。 「因为哲郎看著手机的时候……表情总是笑嘻嘻的。」 「真的吗?」 我慌慌张张地环顾起教室内部,除了正秋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我。这时我决定了,从下次开始,我绝对不要在有人的地方看魔希寄给我的信。 早上、中午,以及晚上。 每天交换三封邮件已成了我和魔希的例行公事。只要看了之前的邮件就能知道,我们并没有把彼此当成异性而陷入热恋,我也没有和素未谋面的对象谈恋爱的勇气。魔希寄来的信总是能让人感受到温和的善意,但她从来没有写过「喜欢」这个字眼,而我也没有使用过这种直接的辞汇。 虽然高中生活还是一样无聊,但光是有了一个定期寄信的对象,每天的生活就变得多采多姿起来,这让我不禁感到惊讶。那时我的生活是以魔希寄来的信为中心运转,和她交换邮件实在是太快乐了,快乐到让我甚至不想把这个笔友的存在告诉每个礼拜玩在一起好几次的淳和直人。不过不知道这段交换邮件的友谊会演变成什么未来的不安,也是让我无法对大家坦白的原因之一。 再说,高中生是种微妙的生物。中学时就算提到男女交往,大家也还无法具体地说出个所以然。不过上了高中以后,女孩子的存在就变得真实起来,给人一种无法以开玩笑的态度看待的感觉。而且大家进了高中后也几乎不提自慰的事情了,因为自己的肉体和欲望总让人觉得难为情。 我们也确实地长大了两年呢! 我和魔希之间的通信并不只限于平常日,就连假日也规律地依序交换三封信。那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礼拜六发生的事情,当我们惯例的四人组窝在佃公园里时,信件寄来了。镶著玻璃的水上巴士逐渐滑过隅田川上,心血来潮的阿大正对著走出甲板的乘客挥手。 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轻轻地抽出手机,并且像是包在手掌里似地读起魔希寄来的信。 〉今天结果出来了。 〉我以前曾经说过 〉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检查的结果厘清了这点。 〉我有种像是开心, 〉又像是松了口气的奇妙心情。 魔希有时会寄来意义不明的信件。这回的内容也让人完全摸不著头绪,既然她提到检查的话,那就表示她去了医院吧。而结果让她松了一口气,指的应该是没有怀孕,或是没有罹患恶性肿瘤这类严重的问题吧? 「你怎么啦?哲郎。」 淳一脸窃笑地看著我。 「对啊,总觉得今天的哲郎怪怪的哦。」 直人的白发变得比两年前更多了。如果光看头发的话,直人已经是个成熟的中年男子了。阿大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胸部,那对约有g罩杯大小的胸部左右晃动了起来。 「来,跟我这个大叔聊聊吧,心情会轻松很多哦。」 啊——,烦死了。阿大的梗在这两年之间完全没有进步。 「你们很啰唆耶,我只是在高中交到互换电子邮件的笔友而已啦。」 「哲郎真是不坦率啊。」 淳这么说完后,直人和阿大同时点了点头。我从能够俯瞰隅田川的长椅上站起身子,然后一边拍著牛仔裤的屁股部分,一边说: 「我要打封重要的信,你们不要靠过来这边哦。」 我独自走下阶梯,移到河边的步道后,便靠在栏杆上打起了邮件。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检查, 〉不过既然结果让魔希感到开心的话, 〉那我也觉得很开心。 〉可是, 〉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这跟要不要交往无关哦。 我看著映出阴沉的天空、在灰色里上下起伏的河面。另外三人在远处大喊: 「喂——,哲郎,你在拖拖拉拉个什么劲啊?」 「讨厌,不快点回信给人家是不行的哦。」 正秋说得没错,十五、六岁的男生或许真的是野蛮的动物也说不定。 隔周起,魔希的信件突然急转直下地变得灰暗无比。我不太清楚理由是什么,信件的内容就好比这样。 〉我正独自一个人 〉怀抱著无法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哲郎能体会 〉这种严酷与辛酸吗? 〉而且 〉那并不是我的错, 〉也没有什么抵触法律或道德的地方。 〉不过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得不一个人怀抱著这个问题, 〉并且持续思考下去才行。 〉话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真是抱歉。 〉可是除了哲郎以外, 〉我甚至连用电子邮件 〉诉苦的对象都没有了。 每当魔希寄来这种信件时,我总会想要试著安抚她。不过我不知道关键的问题或检查等等秘密,所以话题完全没有进展。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周,以电子邮件算来大约是二十封左右。 这时,我发挥了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忍耐力。为了不让对方被黑暗的负面波涛吞噬,我不断地想尽办法回覆正面积极的信件内容。老实说,如果这是家人或朋友寄来的信,那么我大概会全部扔在一边,或者是设定拒接吧! 不过只要努力下去的话,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这点在人生和手机邮件方面似乎都是一样的。 礼拜六晚上的信件让我吓了一跳。当时我已经洗完澡,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虽然t恤的胸口传来收到新信件的震动,但我已经不像几周前一样感到心跳加速了。我打开手机上盖,开始阅读信件。那封短信看到一半时,我在床上重新坐好,而且还是正坐。 〉我想 〉迟早都得将一切告诉哲郎才行。 〉所以明天下午三点,在佃大桥上, 〉你愿意来见我吗? 我维持正坐的姿势,并且用颤抖的手打了回信。虽然明天傍晚和淳他们约好了要吃文字烧,但我决定晚点再去。我一定会赴约的。不管魔希的问题是什么,我绝对不会感到惊讶,也不会把你当成怪胎。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宽广了。活了区区十六年的我也无法想像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 礼拜六是个多云的日子。朦胧炫目的天空在隅田川两岸的地平线上延展开来。我个人认为这是东京最漂亮的高楼景致。有河川、有天空、有大楼,而这一切都在清新空气的凝聚下台而为一。在约定时间前的十五分钟,我骑著登山用自行车抵达了长约三百公尺的大桥中央。这座位于都心的桥很少有人会在步道上行走,汽车不停地从旁边的三线道呼啸而过。「我已经到了,正在等你。」寄出了这么点内容的信件后,我便将手肘靠在桥的栏杆上,眺望著下游的风景。毕竟这座桥很长。要是魔希从远方走过来时被我发现的话,一定会感到很难为情吧。这条河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就连水看起来也几乎没有改变。或许这条河川是个巨大的池子,根本就不会流动也说不定。天空、浮云、流水,还有大楼都未曾变迁。唯有人类以快得乱七八糟的速度不断地变化著而已。 「……你等很久了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这种低喃的语气,是正秋。我惊讶得全身僵硬,然后试著用玩笑话打混过去。 「搞什么啊?正秋,你是故意装成网路人妖来耍我的吗?」 我缓缓地回头望向正秋后,身体又再度僵住了。黑色的v领针织衫,黑色的超迷你短裙,黑色的衬裤配上黑色的凉鞋,脸似乎也上了一层淡妆的样子。作为男人会被耻笑为巴尔沙的身材,穿了女装却摇身一变成了超级模特儿。打量过正秋的全身后,我的目光停留在用发蜡抓得蓬松有型的俐落短发与纤细的脸蛋上。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在黑色花纹的胶框眼镜底下,正秋的双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对不起……我骗了你。」 正秋,不,魔希靠到我身旁的栏杆,和我一起眺望著河川。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正秋有这种兴趣啊。我念的国中也有一个像这样的人呢!」 过去曾是tailor.morimoto的地方,如今变成了超高大厦。一哉搬到世田谷的某个地方去了。 「……我不一样……正确地说……我或许算是介于男生和女生中间吧!」 我看著魔希纤细的手腕,上头几乎没有体毛。就连衬裤底下露出来的一点点小腿也一样。我将视线转回魔希的上半身后,身体第三次僵住了。 「正秋,你有胸部!」 魔希双眼含泪地笑了。 「这是进高中前……才渐渐地隆起来的……哲郎……我的笔名就是从这个胸部衍生出来的。」 我注视著变成了大美女的同班同学。 「我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男是女……我无法确定。我的体内存在著男人,也存在著女人。」 「你喜欢当哪边呢?」 斜眼瞄了我一下后,魔希开口说: 「两边都喜欢……可是,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我就想要拥有像成年女性那样漂亮的胸部……那是我对恶魔许下的希望。」 所以她的笔名才叫做魔希吗? 「你注射了荷尔蒙吗?」 魔希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胸部是自然而然地长出来的……虽然还很小,不过是天然的东西。」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跟我同年的男学生不光只是变成了一个大美女,还说自己的胸部是自然而然地隆起来的。 「然后我说之前在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那是跟我的遗传基因有关的检查。」 说到遗传基因,我立刻联想到直人。直人患有早衰症,这种疾病的罹患机率跟中彩券头奖差不多。魔希开口说: 「一般来说,男生拥有y的遗传基因,而女生拥有的遗传基因对吧?……我则是多了一个的y型的遗传基因……虽然我原本有副像女性般纤细的身体……不过据说一进入青春期后,乳房有可能会逐渐发达起来……这种情况叫做克林非特氏症哦!」 我总算想起了呼吸这档事。 「那个,一般来说,罹患了那个克林什么氏症的人喜欢当男生还是女生啊?」 魔希露出了令人费解的微笑。当本人站在眼前时,实在看不出来是个男学生。 「喜欢当男生或女生是因人而异的……顺带一提,藉由荷尔蒙的施打,患者似乎可以变成任何一种性别哦。」 是这样啊,所以魔希才会在信上写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啊!她会感到迷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么正秋……不,魔希以后打算变成哪一边呢?」 据说拥有男女两种性别的正秋转头面对著我。这时云层正好散开,午后金黄色的阳光就像窗帘一样从云层缝隙间洒落下来。在开阔的视野中,对岸的大楼和远方的桥梁看起来就像一口气逼近过来一般。 「因为现在才十六岁……所以我想慢慢决定……或许会视以后认识的人而定也说不定。」 我有点失望,又有点兴奋。魔希是同班同学,还是个男生,这些事情确实让我吓了好一大跳,不过像这样聊过之后,我们同样是十六岁,而且今后都必须决定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状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同一年里。 「可是我很犹豫……我真的很犹豫要不要让哲郎看看我这个样子……不过我想如果是哲郎的话,一定能够理解的……所以我今天才来到了这里。」 的确,眼前的人看起来既像男人,也像女人,是个超越性别的存在。我笑著说: 「如果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魔希用涂了眼影的双眼狠狠地瞪著我。 「我想到时候乾脆一头跳进隅田川里算了。」 然后我们齐声笑了出来,阳光在河面上闪烁跃动。 「那个啊,我已经知道魔希就是正秋了,不过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交换邮件吗?」 魔希又留了一个微 妙的空档,然后接著说。她似乎正在哭的样子。 「……谢谢你。」 我掏出手帕,递给了个头比我高上许多的奇妙妖精。 「有寄信给……哲郎……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接下来在魔希止住泪水之前,我一边吹著河风,一边在桥正中央思考著该如何邀她一起去淳、直人,还有阿大正等著的向日葵文字烧店。 夕菜的忧郁 「小婴儿的身体超柔软的耶!」 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七月的太阳依然明亮炽人。赶在上夜校前吃晚餐的阿大,以挖土机的气势大口吞著明太子麻糬起士口味的文字烧。夕阳照在墙壁贴著的手写菜单短签上,使得原本就空荡荡的店内看起来更加冷清。不愧是很有月岛风情的「向日葵」,感觉真不赖。 「不过很辛苦吧?小婴儿晚上不是每隔三个小时就会大哭一次吗?」 直人带著尊敬的眼神这么说。虽然阿大一天可以自慰七次已经让我们够惊讶的了,但他会照顾小孩这件事更是超乎我们的想像。阿大一边咀嚼著文字烧,一边说: 「啊啊,那点夕菜事先都设想好了。她搬到我房间是生产完的半年后,所以小婴儿已经不会在晚上嚎啕大哭了。」 我铲起黏在铁板上、烤得焦脆的起士,一口吞进肚子里。唇齿留香的文字烧非常美味,不过毕竟等一下就要吃晚餐了,如果吃太多的话,可是会被妈妈骂的。 「那阿大为大雅做了什么啊?」 阿大以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依序看著我们三个人。 「听好了,小婴儿这种生物要不就是在喝奶,要不就是在大小便或睡觉嘛!」 直人瞪大了眼睛。 「阿大也会换沾了大便的尿布吗?」 「吃文字烧的时候不要提大便啦!那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在夕菜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总不能让小婴儿一直哭下去吧。」 直人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你好厉害啊,阿大。」 我重新打量起有点害臊地吃著文字烧的肥胖友人的脸。去年春天,我们到新宿做了一趟危险的自行车之旅,而旅行中认识的早川夕菜和阿大从两个月前左右开始在月岛的集合住宅里共同生活。当时怀有身孕的夕菜从高中休学后,于一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虽然她生产后曾经住在老家一阵子,不过似乎无论如何都跟她母亲处不来的样子。就算是亲子,还是会有性情不合的人存在啊! 阿大如同之前在家庭餐厅做过的宣言一样接受了夕菜和小宝宝,并且从小野大辅这名字中取一个字,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男婴命名为大雅。阿大从每天早上四点到中午过后都在筑地工作,然后从傍晚开始在跟我一样的都立高中上夜间部的课程。该怎么说呢?阿大已经像传说中的英雄般大显身手了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淳突然亮起眼镜底下的双眼: 「哎呀,小婴儿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同居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我们三人同时将身体挺向烧烫的铁板,阿大一样也是十六岁,而且还跟有孩子的年长女性(虽然只大了一岁就是了)一起生活,我们不可能不在意。阿大露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摆弄著小铲子。 「这个嘛,你们这些小鬼头或许无法理解也说不定,不过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在身旁看到女孩子脂粉不施的脸,那种感觉真的很棒哦。」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夕菜的脸。茶色的长澍海底下有著一双略微下垂的大眼睛。鼻子虽小,嘴唇却很丰润柔软的样子。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曾这么想,夕菜是个散发出孤寂感的美少女,而阿大居然可以对那两片嘴唇为所欲为……。淳打从心底感到羡慕似地说: 「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去年在新宿先举手就好了。」 阿大将最后一口文字烧塞进嘴里,然后一口气灌下整瓶碳酸汽水。 「算了算了。你们就好好用功,努力地成为出色的大人吧。大叔我已经把自己的事情置之度外了,只要夕菜和大雅能获得幸福就好。」 淳噘起嘴来。 「什么嘛,阿大。你会不会太帅气了啊?」 虽然直人和我什么话也没说,不过我们内心的感觉是一样的。证据就是我们三个人都用尊敬的眼神看著这位十六岁的父亲。 「那我要先回家小睡一下,然后接著去上学啦。」 阿大早早离开向日葵后,被留下来的我们便针对同居生活与零岁幼儿的育儿经肆无忌惮地发表意见。 阿大在筑地市场工作的海产批发商每逢周日、国定假日,以及每个月第二、第四个礼拜三休息,还没有周休二日的制度。从新富高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在阳光灼人的佃大桥中央,我掀开了手机上盖。 「喂,哲郎吗?」 「啊啊,是夕菜啊,怎么了?」 隅田川上方拂来的宜人河风,让白色短袖衬衫的背部像船帆一样被用力吹得鼓鼓的。 「我有点事情想跟大家商量……。」 总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我跨坐在自行车上,并且将一只脚靠在积满灰尘的骯脏栏杆上。 「好啊。什么时候?」 「今天。」 我不自觉地扯开嗓门。 「可是今天不是阿大休息的日子吗?」 那天是第二个礼拜三,也是他们小俩口独处的假日。 「是这样没错,不过阿大会一直睡到上课时间前,而且我也已经准备好晚餐了。五点在向日葵碰面好吗?」 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我急忙说: 「我们三个人都到会比较好吧?」 夕菜的声音还是没什么精神。 「嗯,如果可以的话。」 「我知道了。我会立刻紧急召集大家的。」 「……谢谢你,哲郎。」 玻璃屋顶的水上巴士从上游开过来的引擎声,让我听不太清楚夕菜的回答。隅田川似乎是条运输量颇大的交通干线,白天大约每十分钟就会有一艘船经过。当船驶出桥下时,夕菜挂断了电话。 原本应该很幸福的三人家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我在桥上目送著反射午后炫目阳光的船离去。 夕菜比约定时间晚了一点才推著婴儿车来到店里。一看到小婴儿的脸,向日葵的佐知婆婆顿时心花怒放,丢下一句「交给我来照顾」后,便一直抱著小婴儿不放。佐知婆婆那身跟平常一样夸张的夏季印花洋装,让大雅惊讶得瞪大了眼。依照惯例,这间破烂的店里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其他客人了,所以我们几个人就霸占著铺了榻榻米的小包厢。淳开口说: 「夕菜,你要吃什么?」 虽然这话不适合形容一个十七岁的母亲,但我总觉得夕菜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只要饮料就好了。因为做晚餐的时候,我已经顺手抓一些来吃了。」 我们一如往常地点了明太子麻糬起士,以及加了王子面的咖哩玉米口味。饮料大家都是碳酸汽水。我把配料放在铁板上大致炒了一会儿后,便把配料筑成一道圆形的堤防,接著在堤防中央倒入面粉水。虽然另外还有分不做堤防一派与几乎不炒配料一派,但我从小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毕竟文字烧并没有所谓的正确做法嘛。在面粉水烤焦前还有一点时间,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一脸严肃地盯著铁板。我鼓起勇气说: 「你说的商量,该不会是阿大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虽然我并不想这么问,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大过世的父亲,那个总是在喝得烂醉后对家人大打出手的父亲。夕菜一边看著咕噜咕噜起泡的文字烧,一边说: 「阿大或许真的对我做了过分的事情也说不定。」 「咦——,那家伙吗?」 直人大叫。我和淳两人面面相觑,他用惊讶的眼神回望著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为阿大辩护起来。 「只有那家伙是绝不可能对家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的。」 阿大可是会一边说著有卖剩的鱼,一边把保丽龙箱送到老家和我们那边的人。不管我们 说什么,那家伙总是不愿意收钱。我想起阿大被拘留在月岛警署时写的信,就算置身在那个事件之中,那家伙还是一样耿直。淳一脸认真地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夕菜。」 夕菜扭捏害羞地低下了头,声音小到难以听见。 「那个……我和阿大开始一起生活……已经快要两个月了……可是和阿大之间……那个,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佐知婆婆胸前的大雅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婆婆用手摸了摸纸尿布。 「好像是大号。你坐著就好,纸尿布借我。」 夕菜从挂在婴儿车的袋子里拿出纸尿布和湿纸巾交给佐知婆婆。 「啊——,乖孩子,婆婆帮你换尿布哦。」 佐知婆婆一边哄著小婴儿,一边消失在洗手间里。夕菜轻声说: 「文字烧要焦掉了,快吃吧。」 我们慢吞吞地动著手。平常应该很美味的文字烧,现在尝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淡薄无味。夕菜说: 「阿大说过喜欢我,对待大雅也非常温柔,彷佛大雅真的是他自已的孩子一般,我们三个人晚上还把被子铺在一起睡呢。」 淳把烧烫的麻糬送进嘴里,然后说: 「好烫。可是阿大还是完全不对夕菜出手。」 直人天真地说: 「那家伙的最高纪录是一天七次……。」 我慌慌张张地转向身旁按住直人的嘴。如果说出这种事情的次数,夕菜的忧郁感会越来越深的。年轻的母亲缩起背部。 「我想了很多。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吗?阿大会不会只是因为同情我,才跟我住在一起的呢?还有……虽然很难以启齿,不过毕竟我生下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他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骯脏呢?只要一开始想,我整个晚上都无法入眠。」 夕菜用指尖拭去了堆积在眼角的泪水。被油烟熏黑的向日葵店内彷佛冻结了,谁都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无法动弹,只听得见文字烧烤焦的声音而已。我转动桌子旁边的开关,将铁板的火力调小。 「我有些事情要说,你们两个可以过来一下吗?」 我爬出包厢,穿上运动鞋。当我站起身子时,直人和淳也紧接著离开座位。 「夕菜,刚才的话我们真的很认真地听进去了。」 我这么说完,便拉开玻璃拉门,走进月岛昏暗的巷子里。三人啪搭啪搭地踩著运动鞋离开店里后,就这样站著讨论起来。直人说: 「怎么办?你们有看到夕菜的表情吧?问题好像很严重呢。」 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十五岁时可以一天自慰七次的阿大居然过著无性生活,恐怕连夏天都要下雪了吧。」 「不要再开玩笑了。跟直人那时候一样,我们三个人一定得为阿大和夕菜想想办法才行。」 我这么说完,直人立刻眼睛一亮。夹在长屋和一栋透天厝之间的巷子光线微弱,让直人那张患有早衰症的脸看起来更乾瘪了。 「我从刚才开始就在想了。如果立场颠倒,换成有人找阿大商量同一件事情的话,他会怎么说呢?」 我想起阿大的圆脸和厚实的胸膛,还有那开朗得不得了的笑容。淳一边拍打著自己单薄的胸部,一边说: 「我完全想像得到那家伙会说些什么。」 我也拍了拍穿了t恤的胸膛。 「我也想像得到。如果是阿大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 我们三个人在小巷子里望著彼此的脸,并且异口同声地说: 「就包在我这大叔的身上吧。」 然后我们悠哉悠哉地穿过向日葵的门帘。 留下一句「你们三个人一定会想出什么办法的」,夕菜就先回去了。毕竟大雅的肚子也快饿扁了。虽然只要大家避开视线,夕菜也能在这里当场哺乳,但在露出乳房的阿大女友身边,我们绝不可能吃得下什么文字烧的。 我们就这样顺势开起了作战会议,铁板上的起士因为烤过头而浮出一层透明的油脂。淳开口说: 「要让那家伙有那个意思很简单啦。只要夕菜稍微露给他看就行了,像是刚洗完澡的时候啦,还是睡觉的时候啦。」 「那应该很难吧?毕竟他们两个人可是住在一起将近两个月了哦,我想那种危险的场面应该很多才对。可是就算如此,阿大还是毫无反应。」 我这么说完,直人也立刻附和, 「对啊。我觉得这不像是要玩水手服cosy,或是穿著性感泳装那么肤浅的问题。」 我想像起十六岁的丈夫和十七岁的妻子。的确,那两人并没有正式结婚,不过他们却以自己的形式建立起一个新的家庭。为了替他们加油,我们该做些什么才好呢?淳率先说: 「那个啊,就算是再豪华的大餐,每天吃也一定会吃腻吧。所以如果想让性欲复活的话,远离平常的生活不是比较好吗?不是在那个墙壁薄得跟纸一样的集合住宅里,而是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直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啊,那样说不定不错哦。我家有西洋银座的住宿券。我去拜托我妈,请她把住宿券给我们。」 不愧是m型社会,有钱人身边总是聚集了一大堆钱和票券之类的东西。淳说: 「哦,这点子不错。那我们就一起出钱,把饭店房间当成礼物送给阿大他们吧,还有附红色领巾的水手服。」 我厌烦地说: 「又是那档子事啊?不过在远离日常生活的世界里过夜,或许真的是个好主意也说不定。那么基本方向就这么决定了。既然事情都决定好了,我们就乾杯吧。」 我望向矮桌上的玻璃瓶,每瓶都是空的。 「佐知婆婆,再来三瓶碳酸汽水。」 佐知婆婆提著还没拔掉瓶栓的碳酸汽水从柜台走过来,砰咚一声地放下瓶子后,身穿大粉红色夏季洋装的老婆婆说: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啦?不管是什么样的高级饭店,只要有小婴儿在不就没戏唱了吗?小婴儿的力量可是很惊人的哦,毕竟小婴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很自我中心的生物啊。」 我一边拔掉瓶栓,一边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大的母亲工作很忙,而且阿大也不可能厚著脸皮把孩子托母亲照顾,自顾自地跑去饭店啊。」 这时直人抬起头来, 「那要不要来个久违的合宿啊?阿大和夕菜去住饭店的那晚,大家就一起来我家过夜,顺便照顾大雅。就算大雅有什么状况,只要请教我妈应该就能应付过去。」 直人家是建在佃岛的超高大厦,光是三十四楼一层的面积就比我家要大上许多。淳立刻兴致勃勃地说: 「这提议不错。我跟高中的朋友借了没打马赛克的dvd,大家就一起在直人的房间开鉴赏会吧!」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我高举碳酸汽水的玻璃瓶说: 「就这么决定。虽然淳借来的一定是外国人的a片,不过现在也不能再奢望更多了。那么我们重新乾杯吧!」 直人、淳,甚至连柜台里的佐知婆婆都齐声高喊: 「乾杯!」 计画实行日定在礼拜六晚上。不过因为现在是七月,位于对岸的银座饭店似乎早就预约一空了。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靠钱和面子,直人拜托父亲打电话请饭店特地空出了一间房间。 夕菜在傍晚推著吊了两个袋子的婴儿车来到佃公园。那是位于大厦脚下的公园,公园里的樱花树沿著隅田川的堤防不断延伸下去。我们挥著手出来迎接登上平缓坡道的夕 菜和大雅。 夕菜穿著从未见过的迷你短裙式套装,她轻轻地低下了头。 「什么事情都麻烦你们,真的很抱歉。这孩子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淳说: 「没关系啦。下次也叫纱矢一起来玩吧。」 纱矢是在新宿时陪著夕菜的高中同学。我戳了戳直人的肩膀后,直人便递出一个漂亮的信封。 「这里头装了住宿券和餐券。虽然饭店的住宿券是我家现成的东西,但餐厅的餐券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钱买的,你们就好好地大吃一顿吧。」 「哇——,谢谢。我好开心。」 被年轻妈妈抱在怀里的直人脸微微红了起来。 「那我出发了。尿布和奶粉放在这里面。大雅一开始或许会有点怕生,不过别担心,他肚子饿的时候还是会乖乖喝牛奶的。要是他开始哭闹的话,就做这个。」 夕菜伸出大拇指和小指贴在耳边。虽说夕菜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当她摆出这种姿势时,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十七岁女生。我们目送身穿迷你短裙的背影离去后,便和大雅一起乘著高速电梯来到三十四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压变化的关系,小婴儿在电梯里稍微哭了一下,不过马上又破涕为笑,因为直人的妈妈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这天的傍晚到夜里,直人家闹得天翻地覆。佐知婆婆说过小婴儿拥有足以改变现场气氛的惊人力量,没想到这话居然是真的。只知哭泣的小婴儿确实具备了能将所有人拉到身边的强烈引力。虽然这或许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不过我也开始觉得哪天让某个女孩怀了自己的孩子也不错。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夜晚。吃完直人妈妈亲手做的大餐(有法式咸派、番茄炖鸡肉,还有加了夏季蔬菜的大蒜辣椒义大利面),我们轮流进入可以俯瞰银座霓虹夜景的浴室洗澡。用六十吋超大萤幕看完好莱坞的新片dvd后,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大雅就像算好了似地每隔两小时大哭一次,也确实地喝了牛奶。无法顺利打嗝时,大雅总会把牛奶吐得到处都是,不过这种时候抱著他的都是直人,所以替换衣物方面并不成问题,毕竟这里是直人的家,而且壁橱里可是有一打的睡衣呢。 差不多到该睡觉的时间了。在这种柔和的气氛中,实在很难看得下国外的色情影片,就连淳似乎也不打算从背包里掏出家里带来的dvd。在直人房间的地板上铺了床垫后,我和淳横躺在上面。晚上睡觉的这段时间里,小婴儿就托给直人的妈妈照顾了,直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说: 「这样真的好吗?」 淳的声音就连这种时候也很酷。 「没什么不好吧?接下来只要等阿大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我并没有望向任何人,就这样点了点头。 「对啊。就算最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不也送给了阿大和夕菜一个两人独处的美好夜晚吗?」 东京街头的明亮灯光隐约射进了直人房间的天花板。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刚好过了十一点半。 「我们也差不多该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吃早餐呢。」 淳这么说完,直人立刻回答: 「嗯。七点就有一顿丰盛扎实的breakfast哦。」 我佩服地说: 「哦,直人家果然是breakfast,不是有纳豆跟鸡蛋的早餐啊。晚安。」 直人翻了个身说: 「我家的餐桌上也会有纳豆啦。晚安。」 远方彷佛听得见微弱的波涛声。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逐渐进入梦乡时,放在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从晚餐时间开始就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刺耳的震动声让我慌慌张张地伸手抓起手机。液晶萤幕里亮起阿大的名字,他打了电话过来。我惊讶地掀开手机靠在耳边。 「嗨,是我。大家都在那边吧。」 手机的音量出乎意料地大,阿大的声音回响在安静又昏暗的寝室里。淳和直人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并且将耳朵凑向我的手机旁。 「嗯——,大家都在,不过你怎么知道?」 手机里的声音鲜明得令人惊讶。 「夕菜告诉我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既然是夕菜告诉阿大的,那么我也不可能责怪他什么。敞开的窗户外听得见船行驶在夜晚河面上的声音,同样的声音也从我的耳边传来。 「你现在在哪?你那边不是饭店吧?」 我发出了像是悲鸣般的声音。阿大游刃有余地笑著说: 「我在你们脚下,就是佃公园的长椅这边。你们三个人能下来吗?反正大雅一定睡得很甜吧?」 直人抢在我前面回答: 「大雅已经托我妈照顾了,我们马上下去。」 虽然直人的手和脸因为早衰症而布满皱纹,但个性却出奇地急躁。淳也将脸贴向我的耳边大叫: 「你搞什么啊?枉费我们特地准备了那么多。阿大,难道你翘不起来吗?你等著,我们马上下去。」 在直人去双亲的寝室报备的期间内,我穿好了运动鞋。因为现在是夏天的夜晚,所以大家都穿著短裤配t恤。在无人的大厅等电梯的感觉很怪。虽然白天热个半死,但来到建筑物外头时,从河岸吹过来的晚风却十分地轻柔凉爽。我们一走下嵌在堤防上的阶梯,就看到阿大和夕菜手牵著手坐在隅田川旁的平台上。 在前往长椅旁的这段路上,我们不知不觉地小跑步起来。直人说: 「为什么白白浪费住宿券啊?」 阿大耸耸肩。虽然他是男人,但那对丰满的胸部却微微晃动著。 「那种房间太气派了,我实在是静不下心来啊,到处都闪闪发光的。」 淳说: 「餐厅那边怎么样?」 「牛排是很好吃啦,不过其他东西都是筑地市场里的餐厅要好吃多了。」 这倒也是。寿司、拉面、咖哩、西餐,好吃到乱七八糟的餐厅在那里应有尽有,毕竟这些店都是开在东京的胃袋中心嘛。夕菜靠在阿大的肩膀上说: 「大雅没事吧?」 直人点了点头。 「每隔两小时都有乖乖地喝奶。大雅真的很了不起呢。」 办理住房手续应该是在傍晚的时候。我在脑海里计算起来,就算晚餐慢慢地吃,到现在为止应该还有一段充分的时间才对。在这段期间内,两人有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吗?我一边看著夕菜幸福的表情,一边说: 「那个啊……虽然很难以启齿,不过你们有确实地用到床吗?」 阿大莞尔一笑地挥了挥手。 「不。我还在恪守禁欲生活呢。」 淳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没想到居然能从你嘴巴里听见这种话。阿大,你知道禁欲的汉字怎么写吗?」 阿大笑了,那是像大人一样游刃有余的笑容。 「不会写啊。不过我知道意思。因为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自信,还有我老爸的那件事情。」 因为酒精成瘾的关系,阿大的父亲时常对家人暴力相向。在阿大十四岁的冬天,他睡倒在玄关前,然后就这样冻死了,而拿一桶水泼在大小便失禁的父亲身上的就是阿大。阿大的声音既平稳又有力,水泥护岸那儿传来波浪拍打的声音。 「我喜欢夕菜,可是我觉得这种事情等到长大一点再做比较好,等到工作能够独当一面,高中也毕业了,到时候再做也不迟啊。」 我看到阿大正紧紧地握著夕菜的手。 「虽然我好像说得很帅气的样子,不过或许我也觉得有点害怕吧 。」 直人用开朗的声音说: 「咦,阿大居然会害怕女孩子,真是让我吃惊呢。」 阿大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怕的不是夕菜,而是大雅。」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小婴儿到底有哪里可怕呢? 「看到大雅的睡脸时,我觉得他非常可爱。的确,他并不是我的孩子,不过我真的能成为这孩子的好父亲吗?不是像我爸一样不容分说地饱以老拳,而是一个能够坐下来好好谈的父亲,在这孩子感到迷惘的时候,我能够成为他商量的对象嚼?我真的能好好地照顾大雅,直到他长大成人吗?我想了很多,毕竟还有二十年哦,这不是很可怕吗?」 阿大的身材很高大,而且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情,所以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不过在这里的大家都只不过是十六岁的男生罢了。我们能够背负得起比自己出生至今还要长的时间,还有别人孩子的未来吗?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甚至无法想像。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会惨叫著逃走也说不定。不过阿大却很坚强。 「所以我想在有足够的自信当大雅的父亲之前,暂时不对夕菜出手。当他们两人来到我房间时,我就这么决定了。因为现在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吧!」 「……阿大。」 夕菜哭了。虽然她平常总是脂粉末施,但这天因为要到饭店过夜,所以她的眼睛仔细地上了眼线,溶解的眼线化为黑色的泪水滑落在脸庞上。不过夕菜还是非常可爱。 「刚才阿大在饭店的房间里对我说了这些话。既然这样的话,我想不用急著来也没关系。仔细一想,我也才十七岁,而且也没有那么喜欢做爱。」 淳扶正眼镜说: 「我知道了。毕竟阿大也有些顽固的地方,一旦决定好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既然如此,你以后在工作和学校两方面都要好好努力哦,我们会为你加油的。如果是念书的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的。」 就读东京第一升学学校的淳说出来的话真是再可靠不过了。 「你饶了我吧。书随便念一念就好了,我又不是靠脑袋取胜的人。」 直人说: 「不过啊,以后阿大和夕菜要一直住在一起吧。到高中毕业为止还有三年半以上的时间。和这么可爱的人在一起,阿大忍得住吗?毕竟还要三年半呢。」 阿大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好像很辛苦呢。就算是现在,一看到夕菜刚洗好澡没戴胸罩穿著小可爱的模样时,我还是很难忍住不扑上去的冲动呢。乾脆不要把目标设在高中毕业,只要有当个好父亲的自信就好了。」 淳开玩笑地说: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鬼话啊?既然都已经在大家面前做出了那番宣言,区区三年半就给我忍著点,到时候饭店这种小事就我们请啦。」 夕菜啪一声地拍著阿大的肩头。 「对啊。如果真的很难受的话,我会像刚才一样亲你一下的,你就靠这个忍耐一下吧,阿大。」 「骗人!」「真好——。」「该做的事还是有做嘛。」 我们对夕菜的回答化为和谐的三重唱。至于哪句话是谁说的,这时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之后我们在深夜的河边聊了一会儿,然后阿大和夕菜手牵著手,慢慢地走出了公园,河水的流动声交叠在他们的背影上。他们接下来就要回到只有两个人的公寓了,就算墙壁再怎么薄,房间再怎么破烂,自己住的地方果然还是比较好啊。 我们只能怀著既羡慕又苦恼的心情目送年轻恋人们的背影。淳不甘心似地说: 「啊啊——,走掉了。下一个交到女朋友的会是我们之中的谁呢?」 直人和我朝著夜空伸手。 「我、我。」 明明自己也迅速地举起了手,直人却一脸无聊地说: 「不过我们在短时间内似乎不会有女人缘的样子。好了,我们走吧。天气这么热,睡觉前先吃点冰淇淋吧。」 我们互望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朝著超高大厦的入口开始竞走。运动鞋拍打地面的声音以奇怪的拍子回荡在深夜里。当然,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最先抵达自动上锁的门前。 如果是比跑步的话,本大爷不可能会输给嘴巴恶毒的矮子,还有走路摇摇晃晃、未老先衰的年轻人的。 如果遇见手机小说家的话 我念的新富高中是都立高中,所以没有制服。 只要不过于性感,或是脱离常轨的话,要穿什么衣服都是学生的自由。如此一来,教室里会发生什么现象呢?很遗憾,教室里发生的现象就跟这个社会发生的现象一模一样。除了部分学生品味很好,视流行如命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学生对服装什么的根本漠不关心。流行的m型社会也发生在教室里面。 当然,我属于这m型社会的下半部。毕竟我的父母亲都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境不可能像直人家那么富有,我穿的衣服大多是gap和zara的特卖品。其实我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但班上也有平常就穿著dior或burberry的学生。虽然我对这种东西不太关心,不过总觉得那些人看起来莫名地耀眼,名牌这玩意儿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这只是因为设计优秀的缘故呢?还是大家都毫无理由地深信名牌就是好的,所以我也误以为名牌看起来很棒呢?活在这种m型社会里的高中生心情是很复杂的。 然而,也有一些学生完全不被校内的空气感染。说到我们班上的话,就属田部沙里奈了。 沙里奈个头不高,却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虽然这么说对女孩子很失礼,但她的骨架却很粗壮结实,属于矮胖的体型。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除了最低限度的话以外,她总是保持沉默,偶尔主动发言时,脱口而出的尽是毫无希望的负面意见与批评。就算在盛夏,她也总是穿著黑色或灰色的服装,像个影子一样紧紧贴在自己的桌子上。 大家为她取的绰号是d班的魔女。 我想各位光看这绰号应该就能想像出大致的氛围了。顺带一提,今年夏天,我知道了这个魔女的大秘密。虽然最后我并没有变成蟾蜍或骑著白马的王子,但我却明白了一件事情。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人们的秘密总是令人鼻酸。 这点对穿著黑色t恤的魔女来说也不例外。 「欸,北川,你有看过磷架的『天空十字架』吗?」 当我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收拾书包时,米泽由梨跑过来跟我搭腔。她的身旁还有西筑千晶。不管是流行、玩乐,还是男女交往方面,这两人都跟我一样属于平民等级。 「那是什么?我完全没听过。」 由梨一边啪搭啪搭地反覆开关手机盖,一边说: 「我们班上的女生全都在看哦,我想男生大概也有一半的人在看吧。那是手机小说。」 虽然我勤跑月岛的图书馆,却从来没有看过手机小说。因为我总觉得那个小小的液晶萤幕只够拿来看电子邮件之类的文章。 七月午后的教室就像大众澡堂的更衣间一样闷热,教室里没有冷气真是要命。当我把背包挂在肩上时,千晶开口说: 「那个小说里有个名叫哲郎的男生总是骑著脚踏车出现。我和由梨讨论过后,都觉得那个男生很像北川哦。」 「哦,是这样啊。」 既然跟我很像的话,就表示那角色是个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普通高中生吧! 「有个手机小说的网站名叫『两人的彩虹』,如果可以的话,你就连上那里看看吧。『天空十字架』里的登场人物会接二连三地死去,所以你不早点看的话,说不定哲郎就死了哦。」 总觉得这话听起来真不舒服。如果那个角色马上就会死的话,那么一定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吧! 「嗯,我知道了。心血来潮时我会看看的。」 这么说完后,我便拖著一身从去年穿到现在的t恤与老旧泛白的牛仔裤走出教室。魔女在窗边的位子上弓起背部打著手机的背影不经意地映入眼角,沙里奈不知道为什么稍微压低了下巴,她是在跟我打招呼吗?明明我们连话都没有说过,真是不可思议。 我先回家放好东西,然后前往可以纳凉的月岛图书馆。你可别小看房间的空调费啊,我那为房贷所苦的父母常这么说。图书馆不仅有杂志、书、cd,以及dvd,冷气的问题也可以一并解决,而且还有老朋友在。进了高中以后,我跟家里附近的朋友混在一起的机会还是比新班级的同学多。 直人和淳并肩坐在一楼大厅的长椅上。虽然我提到了「天空十字架」的事情,但淳对手机小说的反应却很冷淡。 「啊啊,你说那种故意把行距拉很开的做作玩意儿啊。」 然后淳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厅里只听得见空调与电视播放中央区新闻的声音。 「虽然故意留下了一大段空白,最后写出来的却是平凡至极的东西。比方说『我果然还是喜欢你※』之类的。这种东西与其要说有趣,倒不如说都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废话。」 患有早衰症的直人左右摇晃银色的头,然后说: 「知道了、知道了。好啦,大家一起来看看那个什么十字架的故事吧。」 于是我们三个人便坐在硬邦邦的塑胶长椅上,各自拿著手机看起小说来了。三名沉默的十六岁男生只有大拇指喀嚓喀嚓地动著,场所是公共图书馆的大厅,那一定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吧。姑且不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连我也不想看到那种场面。 「天空十字架」的确很像小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什么才算小说,什么又不算小说就是了。主角是个女孩子,和作者同名的磷架从恶劣的高中生活辍学,并且在街上邂逅了各式各样的男人。而且磷架不知道为什么和所有男人都发生了肉体关系,然后这些男人便接二连三地死去。故事中也有相当猥亵的性爱场景。最后因为和自己交往的男人全都遭遇不幸,所以连磷架都认为自己是个会给男性带来厄运的魔女。作品中的哲郎是个平淡无奇的同班同学,同时也是磷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因为这两人并没有交往,所以哲郎目前还不会死的样子。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直人开口说: 「这不是还满有趣的吗?」 淳啪搭一声地阖上手机。 「嗯,是啊。因为只有台词,所以感觉就像在看少女漫画的原著一样。加上没有情景的描写,所以完全看不出事件是在哪里发生,状况又是什么样子。这里是学校啦、自己的房间啦、便利商店啦、涩谷啦。场所的设定只有像剧本的注记一样,简短地用一句话指定而已。」 的确如此。在组装到一半就放弃的半吊子布景前,两个角色只是不断地进行一对一的对话而已。淳眼镜底下的双眼变得冷冽起来。 「话虽如此,登场的男人为什么全是帅哥,而女主角又为什么非得和所有男人睡过不可呢?这是作者的愿望吗?」 事实上就像淳说的一样,而且故事里出现的尽是些性格特别粗暴,感情起伏激烈,又不负责任的男人,也就是电视连续剧里典型的废柴男。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太认真,毕竟小说这种东西只要给喜欢的人看就好了。我开玩笑地说: 「可是啊,a片里面的男女一见面也会立刻上床啊。那就是所谓的机会主义吧?手机小说不也一样吗?」 淳固执地说: 「所以a片才好啊。a片一定会让人看到真枪实弹的演出,而且马赛克底下也是真枪实弹地做啊。」 直人环顾起图书馆的大厅,坐在远处长椅上的老婆婆正以严厉的眼光望向这边。 「淳,你不要一直把真枪实弹挂在嘴边啦。」 就读东京第一升学学校的优等生说: 「不过这个手机小说里却没有真枪实弹的演出。只是喋喋不休地持续对话,没有任何高潮迭起。遇见某人后就不知不觉地上了床,有时候还堕胎。男方因为事故或自杀身亡后,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悲伤的独自。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女主角还是毫无理由地恢复了对明天 的希望,自顾自地在脑海里坚定了活下去的决心。」 直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奇怪,『天空十字架』里有怀孕的场面吗?」 淳点点头。 「我之前因为有点兴趣,所以到处找了手机小说来看。其他手机小说大多都是这种东西,『天空十字架』还算比较好的了。读这方面的小说就像在啃一捆吸管,而不是咬著一个捏得扎扎实实的饭团。感觉跟塑胶一样空洞,一点嚼劲也没有。」 真的是这样吗?我知道脑袋灵光的淳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确切的理由。不过就算是这种有如流质食物般的手机小说,不也有相应的地位和存在价值吗?毕竟如果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尽是些卓越的文学作品的话,人们一定会喘不过气来吧。一开始就很难理解的作品或许会让读者感到很挫折也说不定。 希望大家也能试著想像一下没有a片和手机小说的世界,那种世界一定比现在要来得无聊多了。因为十六岁的年龄就像活生生的惰性气体一样,每年都有好几千吨的无聊从一个个十六岁的少年少女身上排放出来。 隔天傍晚,当我正在开自行车的车锁时,有个声音叫住了我。校舍后方的脚踏车停车场一如往常地潮湿。 「北川,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女生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身穿黑色牛仔裤配上黑色t恤的沙里奈就站在眼前。虽然我们是同班同学,但这还是沙里奈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不禁吓了一跳。而且从我在脚踏车停车场被叫住这点看来,d班的魔女恐怕是从教室一路跟著我来到这里的吧。我的声音变得飘匆不定起来。 「可以是可以,有什么事吗?」 沙里奈发怒似地把嘴巴弯成了ヘ字形。虽然她平常总是一副这种表情,但要和她两人单独面对面还是让我感到相当紧张,毕竟我完全搞不懂女孩子在想些什么。 「我有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现在的心情就像被老师传唤一样,我不假思索地用恭敬的口吻回答: 「好的。」 沙里奈的眼里似乎波光荡漾了一下。莫非她在笑? 「那个啊,有个手机小说名叫『天空十字架』,那种无聊的东西你千万别看哦。」 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不过沙里奈似乎正在生气的样子,我将手靠在登山用自行车的把手上,呆呆地站著。和沙里奈独处的这段时间有自行车在身边真是太好了,让我稍微有了点依靠。 「抱歉,昨天放学后,我已经跟中学时代的朋友一起看过那个手机小说了。」 沙里奈露出一脸烦躁的表情,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真是的。为什么米泽还是西条叫你去看,你就马上去看呢?」 和其他女生不同,沙里奈从不用名字称呼同班同学。她总是直呼姓氏。 「那么北川觉得那个小说怎么样?」 明明沙里奈自己都说无聊了,这会儿却突然问起我的感想。我该迎合她会比较好吗?困惑的我做出了一个适当的回答。 「那个小说或许真的很无聊也说不定,但我不认为有像一起看的朋友们说得那么糟。」 沙里奈露出了思索著什么的表情,然后像个国文老师似地说: 「哦,然后呢?」 「人不是有千奇百怪很多种类型吗?所以就算小说有很多种类也没什么关系吧?虽然我不太懂小说,但我是这么想的。」 「嗯——,是吗?」 瞪了我一眼后,班上的魔女点了点头。还好没有变成青蛙。沙里奈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瞪了我好一会儿。 「我懂了,那就这样。」 沙里奈转过身子,连再见也没有说就直接朝走廊离去。她到底想说什么呢?我目送著魔女那有点驼背的背影离去。 我很想跟谁说沙里奈突然跟我攀谈的事情,不过要是随便告诉同校的某个人的话,好像会让情况变得很麻烦的样子。所以一直等到回家后,我才拨了直人的手机号码。淳现在一定正忙著解决学校的作业吧。毕竟开城学院可是以只要好好地研究上课时出的作业,就一定上得了东大而闻名。作业的质与量都不是盖的。在这一点上,我念的是都立高中,而直人是公子哥儿才念得起的天主教男校,所以我们的生活就相对地比较悠闲。 「直人,是我。你现在在干么?」 「我在看『穿越时空的少女』,动画版的。已经看了五次左右,有点腻了。」 那部电影我曾和直人一起在他房间用四十二吋液晶电视看过,主角不得不与来自未来的友人分别的设定似乎让直人深受感动。仔细一想,患有早衰症的直人或许是活生生的时空旅人也说不定,毕竟直人的时间比其他人快了两倍到三倍。 「那么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然后我把和d班的魔女初次对谈的事情告诉直人,而且她还奉劝(命令?)我不要看昨天和直人他们一起看过的手机小说。当然,直人马上就被「天空十字架」的话题激起了兴趣。 「她为什么要叫你别看那个手机小说呢?」 「这点我也不清楚。」 「搞不好那个魔女喜欢你,所以不想看到哲郎对其他女生唯命是从哦。这就是所谓女高中生的忌妒吧!」 我回想起背对著潮湿停车场的沙里奈。那眼神灰暗阴沉,不可能是恋爱的感觉。 「不可能,对方完全没有紧张感啊。」 突然被搭讪的我反而才过度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沙里奈的态度一直都很平静。 「那么那个名叫沙里奈的女生会不会是像淳一样喜欢小说,所以无法容忍手机小说那种程度低的东西呢?」 有这种可能性吗?我心想。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突然徵詾我的感想,而且一得到我的好评就满意地离开的行径。直人说: 「哎呀,手机小说怎样都好啦。别说这个了,关于今年夏天的旅行,去往常的馆山可以吧?」 直人父亲的公司在馆山有个度假设施。 「好啊,今年也到了这种季节了啊。」 我们把沙里奈的事情拋在脑后,彻底地沉醉在夏季旅行的计画当中。 这天晚上过了十二点的时候。 如果晚上不睡足七、八个小时的话,我的脑袋就会转不过来,所以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就寝。枕边接在充电器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种时候会是谁呢?而且不是传邮件,是打电话过来。我掀开手机盖,大剌剌地用不爽的声音回答: 「喂,干么?」 「哲郎,你睡了吗?」 是直人。为什么我会这么软弱呢?马上就想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我总是改不掉这个坏习惯。 「不,我还醒著。别说这个了,有什么事吗?」 直人的声音似乎很兴奋。 「虽然明天再说也无所谓啦,不过我想这件事还是尽早告诉哲郎比较好。这通电话讲完以后,你最好马上下载『天空十字架』来看。这礼拜的份已经上传了。」 又是那个手机小说的事情啊,搞不好我被那个小说诅咒了也说不定。 「为什么?」 直人羡慕似地说: 「因为哲郎出现了啊。」 「那只是登场人物的名字凑巧跟我一样吧。到上礼拜为止的内容里,哲郎不是也有出现吗?」 直人得意地说: 「哲郎的登山用自行车是什么颜色?」 我骑的trek登山用自行车车身是蓝色的。 「你不是知道吗?蓝色啦。」 「欸,听好啰。在这礼拜的内 容里,哲郎骑著蓝色的登山用自行车,在高中的脚踏车停车场和磷架交谈哟。你学校的脚踏车停车场不是在校舍后面,而且还长著青苔之类的东西吗?」 因为阴暗潮湿的缘故,脚踏车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总是长著一点一点的青苔。今天下午的情况就这样被写成手机小说上传了吗?这是有谁目击到我跟沙里奈站著对谈的场面呢?还是单纯的偶然呢?直人下了一个任谁都明白的结论。 「这要不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就是哲郎班上的魔女是『天空十字架』的作者,只有这两种可能性了。」 「嗯,我知道了,我会马上抓下来看的。谢谢你,直人。」 挂断电话后,我从床上起身,并且连上了手机小说的网站。小小的液晶萤幕在漆黑的寝室里看起来闪闪发亮。里头浮现出时常换行、结构极为简单的文章。不会在书店里迷失在众多书籍的洪水之中,可以说是手机小说的便利之处。我集中精神,就著液晶萤幕读起了十三贝面的最新内容。不过其中有一半是什么都没有的空白,所以一眨眼就看完了。 最关键的场面,也就是哲郎与磷架的对话,跟我和沙里奈白天时的对话一点也不像。看来我在小说里似乎对磷架有意思,所以劝磷架最好跟男朋友分手。这个男朋友在歌舞伎町当牛郎,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他会一边跟好几个女人交往,一边对所有的对象说「你是我的唯一」。磷架生长在复杂的家庭,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爱过,所以只要有人对她说「你是我的唯一」,就会轻易地坠入爱河,是个天真又纤细的傻瓜。 这天夜里,兴奋的我又从头仔细读过「天空十字架」。最后我得到了这样的结论,虽然这个作品不算杰作,但也不差。小说里时常描写会让女生心头为之一紧的灰暗场面(虽然这很不可思议,不过大多数的女生似乎很喜欢待在安全的场所里,引颈期盼著某人彻底陷入不幸的场面)。如果写这小说的作者跟我同年,而且同样就读水准不怎么高的都立高中的话,那么这小说确实相当出色。 礼拜三的放学后。 这回换我主动等著魔女。把蓝色的登山用自行车停在校门边后,我便一个人悠哉悠哉地等待沙里奈出现。我坐在路旁的护欐上,喝著宝特瓶里变温的水。为什么在夏天傍晚喝水会有一种令人鼻酸的感觉呢?夕阳就像蛋黄一样浮现在透明的宝特瓶里。 在班上没有朋友的沙里奈独自一人穿过了有点生锈的校门,发现我的存在时,沙里奈的眼里透出了些许胆怯的光芒。她的脸上依然挂著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所以从旁边或许看不出来也说不定。不过我曾和沙里奈面对面谈过,她写的小说也看过两次了。我已经有点明白这个同班同学在什么时候会感到动摇了。 沙里奈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你读过新的内容了吧?」 「嗯。然后我有些话想说。」 我和沙里奈开始走在只画了自线的马路上,两人之间隔著一条彷佛正闪闪发光的白线,那就像是绝对无法跨越的国境。 「田部的家在哪里呢?」 「八丁堀一带。」 「我知道了。」 走出新大桥通后,我们便转往八丁堀的方向。新富町、月岛、佃、八丁堀、新川、箱崎町,这些城镇以一条细小的运河连结在一起。因为江户时代没有卡车,所以货物都是用船运送的,如今深入这些东京城镇的小巷子里,还可以发现带有江户风情的场所。从未住过东京的人或许不知道也说不定,不过这城镇的土地上并不是只有既时髦又金光闪闪的东西。 沙里奈和我坐在龟岛川的水泥堤防上,这道堤防似乎是很久以前兴建的,表面饱受风霜,里头的砂砾就像浮雕一样浮现出来。深铁色的运河上不时有平底大货船轻轻漂过,我把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没想到田部居然有那种才能。在那个小说网站上,『天空十字架』可是人气第一呢。」 每天的人气排行榜就刊登在一开始的首页上,所以哪个小说受欢迎一目了然。就我看过的几次来说,「天空十字架」总是高居第一。 「好像是这样吧,虽然我完全没有真实感就是了。」 我偷窥沙里奈那不太高兴的侧脸。投映在水面上的夕阳反射过来,将沙里奈的脸染成了如魔女般的橙色。 「第一名是什么感觉啊?」 虽然这不是什么好骄傲的事情,但不管是念书、运动,还是兴趣,我从来没有在哪方面得过第一。我真的只是个平凡的十六岁少年。 「感觉就像有另外一个自己似的。那个人擅自跑到那种网站上写小说,然后被读者们捧上了天。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昨天那个脚踏车停车场的场面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吧?」 沙里奈那张生气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 「一直连载下去的话,有时也会有写不出来的情况发生。因为实在是太麻烦了,我在这种时候就会写些眼前发生的事情。虽然我也觉得这样做是不行的,不过没办法,毕竟和读者们约好的期限就快到了。」 田部沙里奈既不可爱,长得也不漂亮,个性更是不温柔,但却是个有趣的女孩子。我有点想调侃她,所以试著说: 「那么哲郎应该喜欢磷架吧?」 这回沙里奈的脸确实红了起来。 「抱歉。不过那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当初我只是觉得北川的名字很不错,所以才借来用用。」 「没关系啦,那种名字到处都有。」 不管是知名的作词家,还是sf漫画的主角,都有人叫做哲郎。那是随处可见的名字。 「不过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天空十字架』里的磷架反而比现实中的田部要阴沉多了。话说回来,田部为什么会想要写小说呢?那个网站不是没有稿费,任谁都能免费阅读吗?」 一架直升机通过我们的头上,东京都心上空的交通也是一样混乱。沙里奈一边目送著直升机离去,一边说: 「你说得没错,我一毛钱也没拿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闯出了点名气。不过我家现在乱成一团,所以我才会想要写个比自己更不幸的女生的故事。比自己更不幸,脑袋更差,尽是碰上倒楣事的女生的故事。我爸妈目前正在协议离婚当中。」 我有好一阵子都忘了呼吸,波涛打上水泥护岸的声音不停地搔弄耳底。 「是这样啊……。」 沙里奈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嗯。光是写写手机小说,根本就无法改变大人的世界。我爸和我妈还是持续朝离婚之路迈进。」 沙里奈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或许她就是像这样利用倾诉来抒发自己的不幸,所以才会写什么小说也说不定。非得靠自己决定结局的长篇文章,我大概到死都写不出来吧。就连用来写读书心得的三张稿纸,我也只写了两张又一行而已。 「是吗?离婚啊。」 沙里奈一把扯下生长在堤防缝隙间的杂草,往傍晚的运河扔了过去。绿叶漂浮在我们脚边一会儿后,便缓缓地流向东京湾。 「随随便便地恋爱结婚,随随便便地生下人家,然后又因为不爱了就随随便便地分开。大家真是太狡猾了。不管是恋爱也好、长大成人也好,还是结婚也好,这一切都只是希望自己被爱而已。大家只是把欲望用恋爱或喜欢这种好看的包装纸包起来而已。」 一阵河风吹起,运河表面涌来如老人脖子般的皱纹。 「我记得这段台词。这是玩弄磷架的牛郎说过的话吧?那家伙叫什么来著?」 「光秀。」 「没错,就是这个像战国武将的名字。那个牛郎俱乐部 里所有人都叫这种名字吗?」 为了缓和沉重的气氛,我开玩笑地这么说,不过沙里奈只是带著一脸苦闷的表情愣愣地望著河面而已。然后她突然轻轻地笑著说: 「不过这很奇怪吧?」 「什么东西很奇怪?」 「我原本只打算写个两、三回,把心中的苦水吐一吐就结束了,然而这个小说却突然获得全日本读者们的广大回响,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大家似乎都觉得活著是一件痛苦得难以忍受的事情呢。」 这点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女孩子们很可爱,打扮得很漂亮,总是开开心心地吵闹嘻笑。一旦发现帅哥时,也会跟在那男生的后头跑。简单来说,大家看起来都无忧无虑的样子。不过在每个女孩子心里,似乎已经对不断扮演活泼有朝气的可爱女生感到很厌烦了。 「拜此所赐,现在出版社常常打电话到家里来烦我。说什么『出书吧,这小说一定会大卖的』。」 我望向这个说不定真能成为作家的同学。 「你要出道吗?」 「嗯,总有一天吧。要是离婚的话,我妈也没什么钱,所以我多少也要补贴点生活费吧。不过那也要看哲郎怎么做了。」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我的名字呢?沙里奈在堤防上站起身子,然后像个男生一样气势十足地拍了拍黑色牛仔裤的臀部。 「那个啊,身为d班的魔女,不管是磷架的事情,还是『天空十字架』的事情,我都希望能够保密。如果今后哲郎愿意继续为我保守秘密的话,我就能继续写手机小说,或许还能出书也说不定。不过要是现在秘密曝光的话,我就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了。就算还能写得下去,那个班上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呢?我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说不定会扼杀一株有才能的作家幼苗。我也从散发热气的堤防上站起身子,然后拍掉牛仔裤上的尘土。先站起身子的沙里奈已经迈开步伐走在堤防上,我对著她的背影说: 「我知道了。毕竟我也是磷架的粉丝,要是不能看到『天空十字架』的后续,那就太遗憾了。我绝对会对大家保密的,所以你要继续写更有趣的手机小说哦。」 在堤防的内侧,建售住宅别致的屋顶不规则地并列著,外侧当然就是平缓疲乏的运河水面,区隔两者的只有一条灰色的线而已。十六岁的沙里奈与我正站在这条线上,只要有心,不管是哪边都只要一步就能跳下去。大人和小孩之间画著一条灰色的线。就算过了几千几百年,夏天傍晚的天空依旧带著令人心酸的色彩,并且无边无际地在前方延展开来。 沙里奈一鼓作气地冲下嵌在堤防上的阶梯,然后说: 「我知道了。那我就让哲郎当磷架粉丝俱乐部的天字第一号会员吧,还特别送给你签名的书哦。」 「谢谢你。我很开心。」 沙里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北川这个姓氏,而是直接用名字叫我的呢?我一边想著这个问题,一边走下堤防的阶梯。青草的芳香与夏天河川的气味充斥胸口。然后我扶起自行车,就这样和沙里奈肩并著肩漫步走回熟悉的城镇。 地下铁女孩 对我来说,乘坐电车的乐趣之一是能够好好地观察车厢内的人类。 大都会的电车里真的有各式各样的人。我曾经看过中年上班族毫不掩饰地大哭,也曾经目击过ol一边吃著奶油培根义大利面(从味道闻出来的),一边从容不迫地化妆。 话虽如此,我会仔细观察的还是只有女孩子而已。毕竟观察公司的欧吉桑职员跟不起眼的打工族也没什么用嘛。一坐上地下铁有乐町线,我就能立刻从正好在车厢里的女生之中选出前三名。那女孩长得很可爱,腿却有点粗。这女孩的身材很棒,整体打扮却很朴素。我就像这样忘我地打著分数。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乐趣总是令我感到雀跃不已。 当然,运气不好的日子里也会有迟迟找不到前三名的情况发生。不过这时最少也能在其中一辆车厢找到一位可爱的女孩子,还是那种感觉能跟她交往很棒的女孩子。就算是过了银座一丁目站就变得空空荡荡,而且一点也不时髦的有乐町线,这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原本以为偷偷地发掘地下铁女孩是自己专属的兴趣,但在今年夏天,我知道那是我自己误会了。男生的思考回路果然是大同小异啊,不管是多么优秀(淳)、多么肥胖(阿大),还是多么老气横秋(这回的主角直人)的男生,大脑回路的设计基本上都没什么差别。 只要看到可爱的女孩子,男生就会单纯地开心起来。或许我们该向在复杂的大脑里偷偷设计了这种回路的神道谢也说不定。虽然这世界就像笑话一样愚蠢又累人,不过还是有一点点有趣的事情存在。世界真的被塑造成一个绝妙的平衡状态呢。 「欸,过了前不久的那个生日以后,直人就siteen了吧?」 阿大罕见地用了英文单字。礼拜六傍晚,我们三人坐在车站前的麦当劳二楼。窗下的西仲通每到周末夜晚就会变成步行者天国(注4)。因为定期检查的缘故,直人现在人在对岸的圣路加国际医院。 「如果你说的不是六十岁,而是十六岁的话,那就没错啦。」 这么说完后,淳喝了一口冰咖啡。sity和siteen,六十岁和十六岁在英文里只有一点点差距。实际上直人究竟比较接近哪一边呢?我心不在焉地想。直人患有名叫韦耳纳氏症候群的早衰症,虽然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十六岁,不过肉体似乎正以好几倍的速度老去。阿大用认真的眼神看著对面神社的黑色屋瓦,我开口说: 注4在一定的时间进行交通管制,禁止汽车通行的区域。 「你怎么了?摆出那种认真的表情,一点都不像阿大哦。」 「唉……。」 阿大叹了口气,t恤底下的胸部脂肪正不停地晃动。淳不耐烦似地说: 「干么啦?你摆出那种严肃的表情感觉很恶心耶。」 阿大转头面向我们,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啦?」淳说。 「我们在涩谷找到做援助交际的女生,然后把她介绍给直人的那件事。」 我想起小莉的事情。薄荷凉菸的味道与一脸无趣的表情,不过她却是个很棒的女孩子。 「是啊。小莉真是棒呆了。」 这回淳也很老实地说: 「她真的很棒,那个时候就连我都想代替直人生病了呢。」 阿大厌烦似地说: 「是是是,然后直人也已经十六岁了。还记得我们曾在图书馆查过直人的那种病吗?」 淳和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那种病是绝不可能轻易忘记的。 「那份复印下来的资料里不是有一张生存曲线吗?」 淳眼镜底下的眼神变了。 「啊啊,有啊。就是在三十岁左右会急速下坠的那张曲线图。」 「没错。所以啊,我昨天整晚都在想,如果三十岁就会挂点的话,那么直人那家伙或许已经绕过了人生的折返点也说不定。」 折返点?总觉得阿大突然脱口说出了很沉重的话语。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能隐约听见冷气的声音。淳说: 「是吗?直人那家伙已经活过人生的一半了吗?」 我试著想像起来。因为太麻烦了,所以假设人类的平均寿命是八十岁,那么折返点就是一半的四十岁吧。我、阿大,以及淳都还在眺望著远处的那个点。不过只有直人一个人绕过了那个点,并且朝著和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为了回来的人生下半局。阿大用和身体不搭轧的微弱声音说: 「一想到这里,总觉得有点难过起来了。毕竟我们今年送给那家伙的生日礼物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啊。」 我们一起出钱买的是没打马赛克的色情dvd三十张。我们各自在网路上挑选了十张,然后装进透明资料夹里当成礼物。大约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三十张精选dvd在我们之间唤起了狂热的风潮,不过我们对这种东西的热度消退得也快,现在已经没有人想看了。阿大说: 「所以啦,我想说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能为直人做的。」 「是啊。来为那个少年自的家伙做些什么吧。」 淳硬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这个酷酷的眼镜小鬼在这种时候其实内心相当感动。 「嗯——,你也真好笑。为了别人什么都愿意做,自己的事情却毫不在意。不管是为了直人、夕菜,还是大雅。」 我也这么想。实际上阿大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学起就完全没有变过,或许我们从小学左右开始就几乎没有成长也说不定。我开口说: 「那么这回要做什么呢?暑假就快到了,要是在那之前能有个结果就好了。」 阿大拍拍胸脯,他的胸前再度掀起一阵脂肪的波涛。 「说起siteen的男生想要的东西,果然还是女孩子吧。欸,最近有没有从直人那里听说什么跟女生有关的情报啊?」 谁也没有回答,阿大气势十足地说: 「那么哲郎,这就交给你去打听啦。」 我差点把喝下去的可乐给喷出来。 「为什么?别开玩笑了。」 阿大一脸认真地说: 「因为我要忙著兼顾工作和学校的课业嘛。」 淳紧接著说: 「我也要忙著念书啊。虽然可能没有那么认真就是了,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我和直人之间有点距离啊。无论如何,要问这种事情的时候,还是交给平凡的哲郎最好。」 我不太懂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提到平凡这个字眼。不过阿大和淳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我也认为与其和这个迟钝的胖子与爱挖苦人的眼镜小鬼一起去,倒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去还比较好。 「我知道了,我会委婉地打听看看的。」 「那真是太好了。」 这么说完后,阿大把绰号由来的大份薯条像果汁似地倒进嘴里,真是一幅令人作呕的光景。淳说: 「这事很麻烦,你可要在暑假前解决哦。」 「我知道啦。」 真是的,这两人使唤起人来还真是不客气。 我和直人约在隔天,也就是礼拜天。我以有点事情想谈为由,把直人叫到他家大厦一楼的高级家庭餐厅。从窗边的座位可以看到在隅田川上下通行的水上巴士。造型奇特的水上巴士看起来有点像漫画家设计的宇宙船,也有点像玻璃制的昆虫。 「你要谈的事情是什么啊?」 直人就读私立的天主教高中,和中学的时候相比,他的流行品味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他穿著抗紫外线的长袖t恤配上美式花格纹衬衫,不过 脖子边却看得见好几层如老人般的皱纹,想起阿大说过的人生折返点,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啦,只是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子而已。」 我信口开河地胡扯。自始至终,我都不是非要有女朋友不可的那种人,直人把身体挺向桌子上方。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我试著回想在班上交情好的女生,但脑海里却没有浮现出任何人的身影。顶多只有穿著女装的町山正秋,还有正在写手机小说的田部沙里奈而已。正秋的身材很好,画起妆来也很可爱,不过他基本上算是个男生。我一边回想著沙里奈的容貌身型,一边敷衍著说: 「这个嘛,身材矮小又壮硕的矮胖型女生吧。」 直人露出狐疑的表情。 「咦?哲郎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女生吗?」 「哎呀,不是那样的啦,那女生眼睛很大很可爱哦。」 称赞一点也不喜欢的女生果然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我慌慌张张地说: 「最近我和那女生就要进行第一次约会了,不过我自己去还是会有点紧张。所以直人能陪我一块儿去吗?」 患有早衰症的直人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时,脸上的皱纹就会增加,看起来就像突然老了十岁一般。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哦。」 为了能在不经意的情况下问出情报,我使出了最大限度的演技。我望向窗外,装作一点也不感兴趣地说: 「你现在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直人似乎正烦恼著该怎么回答才好的样子。我立刻转回视线,一脸犹豫的直人眼睛不断在家庭餐厅内四处游移。我再度装出一点也不感兴趣的语气说: 「嗯——,原来有啊。」 直人似乎已经忍不下去的样子,明明周遭没有任何人在,他却压低声音说: 「嗯,不过你绝对不能告诉那两个人哦。」 那两个人指的当然就是从小学一路交往到现在的胖子跟矮子,掉进陷阱里的直人对我露出傻笑。 「当然,毕竟那两个家伙马上就会把人家的事情当成搞笑的梗嘛。那么对方是什么样的女孩呢?」 「你等一下哦。」 直人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图片档后,直人便将液晶萤幕转向我。 「我只拍了这张而已。虽然拍得不怎么好,不过感觉还不错。」 我望向名片大小的液晶萤幕,背景是我曾经看过的地下铁月台。这种逐渐弯转的感觉是有乐町线永田町站的月台吧?站在月台边的是一身夏季制服打扮的女孩子,白色的短袖衬衫上还打著领结。头发是黑色长直发,眼型细长,眼珠子又大又黑。这个感觉有点阴沉的女孩与其要说可爱,倒不如说是个典型的和风美女。 「拍得真好。直人的手机可以关掉快门声吗?」 直人摇了摇头。 「不行。我是抓准电车进月台的那一瞬间拍的,毕竟地下铁很吵嘛。」 直人的勇气让我佩服不已。 「不过如果被抓到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我打算说自己是铁道迷,然后马上拔腿开溜。虽然这藉口很烂就是了。」 直人笑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那女孩的事你知道多少?」 直人露出得意的表情。 「那件制服是御茶水的清水女子学园哦。因为领子上有两条线,所以那女生现在是高二的学生。她早上总是在七点十二分的时候搭乘有乐町线,下午则大多搭乘四点五分的那班车。」 我觉得自己彷佛变成了卧底警官。 「她的名字是?」 直人在冷气很强的家庭餐厅内耸起肩膀。 「不知道。」 「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我曾经试著跟踪她,不过她在丰州下车,我因为坐过站而在剪票口的地方被挡下来,所以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再度佩服起直人。直人意外地是个该行动的时候就会行动的人,毕竟我们也已经不是国中生了,或许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的也说不定。 「不过啊,直人难道不会想跟那个女孩子交往看看吗?」 直人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没关系啦,我只要在地下铁里看著那个女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又看了一次直人的手机。这种类型的女孩子确实很少见,而且又比我们大了一岁。我很能体会直人光是看著就能满足的心情,不过那两人会不会就此满足,那又另当别论了。用谎言套出直人的话后,一股做了坏事的罪恶感突然猛烈地涌上心头。 「是吗?如果能顺利进展下去就好了。」 我隐藏骯脏污秽的内心,像平常一样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我不禁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感到有点厌烦,唉,或许这辈子我都得扮演这样的角色也说不定。直人破颜而笑地说: 「嗯,是啊。自从小莉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心动的感觉呢。」 我觉得越来越愧疚了。为了避免一不小心脱口说出真相,我硬是把溶了一半的巧克力冰淇淋塞进嘴里。 因此,我可以轻易想像出当直人在傍晚的有乐町线永田町站的月台上发现我、淳,还有阿大时,脸上的表情会有多么地惊讶。因为距离尖蜂时段还很久,月台上悄然无声。直人轻声叫道: 「为什么你们会在这种地方啊?」 阿大一直不怀好意地笑著,什么也没有回答。淳则是完全无视于直人的存在,只是戳了戳我的肩膀而已。我莫可奈何地说: 「我把之前那些话都告诉他们两个了。」 直人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绝对不说出去的吗?」 淳冷静地回答: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小天使哲郎打从一开始就肩负著特殊使命,也就是查出直人最近的女性关系啊。」 直人的脸刷地染成一片通红。 「那么今天是要跟那个女生……。」 阿大挺起胸膛,t恤底下虽然是男性的胸部,却差不多有g罩杯那么大。 「没错,一切都包在大叔身上。今天要再度给你一个惊喜哦。」 直人的目光在月台上到处游移,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 「好啦好啦,一切都交给我们吧。毕竟我们两年前已经在涩谷练习过跟女孩子搭讪了。别担心。」 无忧无虑的阿大真令人羡慕,那时我们逐一询问路过的女生「你有做援助交际吗?」,著实吃了不少苦头。淳说: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来猜拳吧。」 我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既然我都从直人的口中套出情报了,那么应该不用再跟你们猜拳了吧?」 阿大竖起食指晃了晃。 「不行不行,不能有特殊待遇。开始啰,输的人要第一个去搭讪。剪刀石头布。」 听到阿大突然这么一喊,我不由自主地出了剪刀,阿大和淳都出了石头。真是糟透了!阿大和淳在月台上互相击掌。不用说也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快哭了。 「我该在什么时候搭讪才好啊?」 淳想了一会儿后说: 「那就选在丰州站下车的时候吧。」 直人大叫: 「安静点,那女生来了。」 缝了校徽的黑色皮革制书包,还有白色的短袖衬衫与深蓝色的百褶裙。虽然从照片上看不出来,不过本人却是出乎意料地高,大概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吧。当她迈开步伐走动时,百褶裙的下襬 总会微微晃动,彷佛要绊住那双长腿一般。她带著严肃的表情朝这边走过来。虽然我不太清楚原因是什么,不过她似乎稍微拖著右脚走路。左手拿的书包主控了平衡,导致整个身体都倾向左边。淳轻声说: 「大家可别太兴奋哦。好了,作战开始吧。」 直人看著我。我们两人似乎都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了,就连铝制车厢滑进月台的轰然巨响也听不见。四人尾随著那个女生乘上了座位空空荡荡的地下铁,她靠在出入口的门上,直盯著昏暗的水泥隧道。 我们并没有多交谈,就这样站在稍微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如果注意到有个集团就在附近的话,对方很有可能会提起戒心。之后的十几分钟感觉非常漫长,要是能像这样一直到不了丰州就好了,不过电车却一如预期地逐渐通过每个车站。 过了月岛站,下一站就是丰州站了。阿大悠哉悠哉地说: 「终于要开始了,总觉得紧张起来了呢。加油啊,哲郎。」 他已经完全置身事外了,直人说: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不可以就这样收手啊?」 阿大和淳摇了摇头。淳调整著眼镜的位置,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不行。无论什么事情,就算最后会失败,我们还是得试试看,这点可是很重要的哦。而且那是我们送给直人的礼物啊。你说是吧?前辈。」 淳拿患有早衰症的直人开玩笑。不过拥有十六岁的内心,身体却早已活过半辈子的直人,真的算得上是「人生的前辈」吗?这位前辈如今正因为过度紧张而脸色发白。 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看了直人的脸后,我突然冷静下来。明明我之前怎么样也想不到该如何开口搭讪,现在却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办得到。如果是为了直人的话,我一定办得到的,我用彷佛要融入车内噪音的微弱音量说: 「没问题,一定会成功的。」 几乎就在我点头的同时,地下铁滑进了丰州站的月台,车站的日光灯逐渐从窗外飞逝而过。如果要搭讪的话,最好还是趁早开口,而且周围有其他人在的话,她也不会多加戒备吧,我这么想。 车门随著空气排放的声音同时开殷。她一走下月台,我立刻开口说: 「那个,不好意思。」 周围的上班族纷纷转头面向这里,停下脚步的她脸上一片空白,人类在过度惊讶的时候似乎会变得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刻不容缓地说: 「我是新富高中一年级的北川哲郎。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只要三分钟就好了,可以请你跟他聊聊吗?」 学生和公司职员一个接一个地从尖蜂时刻前的车站月台流向手扶梯,我们就像溪流里突出来的石头般伫立不动。我有种彷佛正看著mv的错觉,其他人全是临时演员,而我们两个是主角。我想人在还活著的时候,不管是谁一定都有好几次当主角的机会吧。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了,没问题。」 我转头望向数公尺外的三人。当我比出0k手势时,阿大一边晃动胸前的脂肪,一边跳了起来。淳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冷静。直人那张惨自的脸则是变得一片通红。我说: 「那我们到那边的长椅上聊吧。」 我率先迈开脚步移动,然后她也默默地跟了上来,我们坐在乘客早已离去的月台的长椅上。大家在地下隧道里坐成一列,感觉有点好笑。 「请问你的名字是?」 她把黑色的书包放在膝盖上,并且用力地握紧双手。 「岛园结香,清水女子学园二年级生。」 我望向直人的方向。 「那边那位是岸田直人,圣约翰高中一年级生。」 结香拾起头来瞥了直人一眼。半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庞,不过只有眼睛像十六岁一样灵动有神。 「直人患有老得比别人快好几倍的病。他似乎每天都在地下铁看著结香,而且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样子。」 比我们大一岁的女高中生眼里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目不转晴地低头望著自己的右脚而已。我出奇地冷静,因为我很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该说些什么,而是不断说话填补沉默。 「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岛园把直人当成固定的男朋友。一开始从普通朋友做起就好,可以请你平常关心一下直人吗?」 我感觉到阿大在淳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淳一把抓住直人的手,就这样离开了长椅。阿大碰一声地坐到结香旁边。 「那家伙得了三十几岁就会死的病。之前他刚过十六岁的生日,人生或许都已经走完了一半也说不定。所以我们才想做些什么好事,当成送给那家伙的礼物。」 阿大并非只是身体庞大而已,一旦认真起来也相当有说服力。他一边搔著几近于光头的短发,一边笑著说: 「而且那家伙家里很有钱,现在和直人交往的话,还附赠其他三个人哦,我觉得这还满好康的说。」 我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如直球般不加掩饰的游说法的确很有阿大的风格。结香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噗哧一笑地说: 「我真的可以吗?毕竟我的脚不像大家一样能恣意奔跑,个性也很平凡阴沉。」 阿大和我几乎同时回答: 「当然可以!」 阿大一边晃动著t恤底下的胸部,一边跑到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叫柱子后方的淳和直人过来。这家伙还真是单纯得惊人啊,不过那也是阿大的优点就是了。结香呢喃著说: 「男生真好,既单纯又直接。」 我点点头说: 「而且像笨蛋一样头脑简单,又没有心机对吧?」 其实我还想说男生都是大色胚,马上就被女生电得晕头转向,不过因为这些话和现场的气氛不搭轧,所以最后还是作罢了。三个人回来后,直人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并且重新做了自我介绍。虽然正巧进站的地下铁盖过了直人的声音,不过没有任何人在意这种事情。 我们五个人搭上长长的手扶梯,穿过剪票口,然后爬上通往地面的阶梯。举目望去,夏天傍晚的天空被水泥墙切成四方形,并且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只有纯白色的云朵边缘红得艳人。 爬完楼梯时,结香和直人举行了一个电子邮件信箱的交换仪式。剩下的三个人在胸前交握双手,见证这个严肃的仪式。 「再见。直人,记得写信给我哦。今天虽然有点吓一跳,不过我觉得很开心哦。」 这么说完后,结香依然稍微拖著右脚,往丰州这片海埔新生地的宽广步道走去。阿大忍不住说: 「她好像以前日本电影里的女高中生哦,感觉真棒。」 沉迷于人妻a片的淳点了点头。 「没错。举止沉著稳静,不会哎呀呀地鬼吼鬼叫,皮肤也没有晒得乌漆抹黑的。如果不是介绍给直人,而是介绍给我就好了。欸,直人,能不能告诉我结香的电子邮件信箱啊?我可以帮你写一半的暑假作业哦。」 直人慌慌张张地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我绝对不告诉你。」 我笑著说: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月岛就在旁边而已,我们还要回地下铁去吗?」 阿大摇了摇头。 「天气这么好,区区一站何必特地窝回地底下呢?我们走路回去吧。」 柏油路面上吹起乾爽的风。夏天傍晚的天空正壮大地上演一场云与光的秀。鲜艳的夕阳把所有大楼的西侧窗户照成了蔷薇色。我们四个人沐浴在斜阳之中,并且像牛仔般肩并肩地走在宽广的步道上。 我们四人通力合作 ,从可爱的女高中生手上得到了一个电子信箱。以夏天一天的工作成果来说,那已经十分足够了。 walk in the pool 游泳池的水真是不可思议。 有时很冰,有时很温暖。有时清爽地滑过肌肤,有时像果冻一样软呼呼地弹过肌肤,让人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尤其像现在这样的夏天里,游泳池的水总是特别温暖,又充斥著漂白水的味道,让人产生一种彷佛在透明血液里游泳的错觉。 今年夏天,我们四人组之间的新风潮是月岛运动广场的二十五公尺游泳池。这边的入场费对没什么钱的高中生也很亲切,两小时只要日币三百五十元。拜此所赐,我们天天都来这里报到。毕竟没有在打工的高中生暑假著实闲得可以。而且这个游泳池在大晴天时会打开可动式屋顶,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好几千吨的积云轻轻地飘浮在盛夏的天空中。游著仰式超越白云的二十五公尺,那是任何快感都无法取代的距离。 这游泳池虽然奢华,却是区营游泳池。唯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庆幸自己是住在中央区。不过如果只有那个游泳池的话,这个夏天恐怕也不会在我总计十六次的夏日回忆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 青春的甜美回忆。 为了创造出这种东西,一个好角色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的,如果是身材很棒的漂亮美眉就更好了。真麻有张连在杂志和电视上都很少见的端正脸庞,不过我现在已经很清楚那种东西就像是神的恶作剧一样。毕竟她虽然美得完美无瑕,个性却恶劣到了极点(至少在一开始是这样)。 所以简而言之,这回的夏日故事说得是一个沉鱼落雁的女孩子如何在与我们四人相处的过程中,逐渐退化成拥有奇怪性格的普通女生。 不过啊,比起任谁都无法触及的美少女,我觉得还是能一起吃文字烧吃到门牙沾满海苔,而且总是快活大笑的普通女生要棒多了。如果那女生还能像真麻一样拥有一副天赐的美貌,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不过那终究只是类似赠品之类的东西罢了。 毕竟不管是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脸孔,那就跟无法选择父母、出生的时代,还有健康的肉体一样。不过啊,一边抱怨赋予自己的东西,一边马马虎虎地活下去,我想这就是人生的醍醐味吧! 不管是超级大帅哥,还是拥有九头身的绝世美女,那种东西只要看一天就习惯了。 「那个水中步行水道的公主又来了哦。」 带著近视蛙镜的淳这么说完,便朝另一边的水道扬起下巴。我们现在位于自由游泳水道,这个游泳池的中央是供认真游泳的人使用的水道,剩下的一半分为玩水用的自由区,以及水中步行用的水道。 「哦——,哪个哪个?」 阿大像只鲸鱼似地从水里浮起来,并且直盯著她的方向。然后他脱下蛙镜说: 「刚才我在水里看到了那个女生的腿,真是又直又漂亮。特别是她将大腿屈向胸前时的那种圆润感……真是棒呆了。」 阿大那松松垮垮的身体在水中彷佛被切开似地扭曲著。 「你白痴啊?阿大不是已经有夕菜了吗?既然都已经和人家同居了,就少在那边用有色眼光看其他女生。」 这么说的直人像奥运选手一样穿著全身型的竞赛用紧身泳装。这个游泳池的屋顶只要一打开,阳光就会直射进来。直人患有名为韦耳纳氏症候群的特殊遗传疾病,所以对紫外线的抵抗力很弱。虽然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十六岁,头上的白发却变得比两年前更为醒目。 「少啰唆。就算和夕菜住在一起,我的一颗男人心还是自由的。不过是看看可爱女生这点小事,你们就别管那么多了啦。」 阿大一边在筑地的中央市场工作,一边在高中夜间部念书。所以这点程度的自由或许也是可以默许的吧。淳呢喃著说: 「你的视线或许会让女生怀孕也说不定,直人怕的就是这点啊,要是你看得太过火的话,可是会引来监视员的注意哦。」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就像这样子一起长大,所以彼此之间的对话自然也变得越来越酸。东京下町的对话步调真是不错,不是什么话都用关西腔讲就会变得很有趣。 「你这家伙,今天绝对饶不了你。我要把你沉进游泳池底部。」 「追得上我的话就试试看啊。」 淳先潜入水里蹬了游泳池底部一下,接著便以漂亮的自由式游了起来。阿大则以蛙式紧跟在后。这是一场宛如企鹅对抗杀人鲸的竞赛。穿著全身泳装、只有脚尖碰得到游泳池底部的直人说: 「那女生好像总是在做苦行的样子。」 我也望向水中步行专用的水道。她一边抓著游泳池边缘,一边将膝盖屈向胸口,并且使劲地跨著大步行走,露出水面的上半身剧烈地上下起伏。因为她原本就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所以露出认真的表情时更是散发出一股惊人的魄力。在这个人人都像是来度假的夏日游泳池里,只有她一个人露出了彷佛正在解数学难题般的表情。 「是啊,她的表情就像不想活了似的。」 她总是一个人来,中间休息十五分钟,然后在刚好满一个小时的时候离开。就连这种机械化的部分都能提升别人对她的好感,美女还真是吃香啊。不过那和身为庶民的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时的我只是单纯地这么想。然而,这天准备回家的时候,我们在摆放著塑胶长椅的游泳池大厅里目击了水中步行公主的恐怖场面。 原来这个世界里真的有让人感到开心的交通事故存在啊。 「喂,那个制服。」 淳轻声这么说,并且比了比出入口的玻璃门。出了游泳池后,我们来到大厅,并且坐在长椅上。四个人的手里都拿著葡萄口味的摇果冻。 「那是直人那所高中的制服吧?」 圣约翰高中是私立的名门学校,有乐町线沿线的女孩子都很憧憬那身白色的翻领半袖衬衫与花格纹长裤。虽然这男生的长相十分帅气,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他一边轻轻地摇摆身体,一边确认跟以前的剪票口一样附有闸门的游泳池出入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水中步行公主穿著白色的夏季洋装,头戴白色宽边帽子走了过来。白色恋人。感觉就像可尔必思的广告一样。男生突然递出了一张小卡片,那是私立学校之间流行的自创名片。当然,上头确实写了名字、住址,还有电子邮件信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的关系,那男生用相当大的音量说: 「那个,我之前在这座游泳池看过你后,就一直很在意你。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 水中步行公主就像领取宅配便似地快速接过名片。她连看都不看印刷面,就这样当著男生的面把小小的名片撕成两片、四片,最后使劲地撕成了八片。 「手伸出来。」 带著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灾似的表情,圣约翰高中的男生遵照吩咐乖乖地伸出了手。 「来,还你。我并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往,你可以滚到一边去了。」 宛如挨了一顿拳头的拳击手一般,男生摇摇晃晃地退到了旁边。阿大压低声音说: 「好恐怖,那女生长得那么可爱,个性却跟恶鬼一样。」 换上长袖衬衫的直人也说: 「没错。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有半年都振作不起来了吧。」 公主似乎稍微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只见她缓缓地转头面向这里。淳呢喃著说: 「简直就是月岛区民游泳池的贞子嘛。」 我们虽然差点笑出来,但还是拚命地忍住了。因为她的表情紧绷严肃,给人一种绝不容许别人乱开玩笑的感觉。一把稍微触碰就会被割伤的双面刃。虽然漂亮,但任谁都没有勇气伸手触摸那种东西。漂亮的女生就像炸弹一样,如果可以的话 ,还是别轻易接近比较好。 不认识的男生以喷射机离地的速度冲出了区民游泳池,公主则是慢慢地走向出口。我们四人坐在长椅上,像一群时事评论员一样喋喋不休地评论著今天目睹的灾害。他人的不幸还真是有趣。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再来这座游泳池了。」阿大说。 「我会完全丧失对别人告白的勇气吧。」直人说。 「我倒是挺喜欢那种坏到心坎里的个性呢。」淳说。 接下来轮到我了。正当我想说些什么好笑的评语时,乌云笼罩的天空底部裂开了。雨水打下来的声音包围了巨大的区民游泳池,举目望向窗外时,感觉就像置身在瀑布里头一般,化为半透明帘幕的雨水毫不间断地倾注而下。今年夏天常有局部性的豪雨集中现象,明明同样都在东京,隔壁的江东区晴朗无云,我们中央区雨却下到连旁边的公寓都看不见的程度。 「哦——,雨下得真大。我们要怎么回去?」 阿大这么说。我们四个人都是骑著登山用自行车来的。 「暂时观察一下雨势吧。机会难得,我们来安排一下今年暑假的计画吧。」 在淳的提议下,我们召开了暑假计画的会议。该怎么瞒过父母亲的眼睛四处借住在别人家呢?我们的讨论内容就好比这个样子。 就这样讨论了二十分钟左右吧。能够俯瞰蓝色游泳池的出入口已经聚集了一堆人,空气闷热得连冷气都起不了作用。大家都担心地看著雨势没有歇止迹象的天空。 「欸,就算淋湿也没关系,我们回去吧。反正你们回去后就要洗澡吃饭了吧,我睡前还得做完夜校的作业才行呢。」 因为在筑地市场工作的缘故,阿大晚上的就寝时间出奇地早。 「好啊。反正刚才都在游泳池里游泳,现在淋湿了也没差。」 我这么说完,四个人便从长椅上站起身子。从这里到西仲通上的脚踏车停车场只有短短的二十公尺。只不过是走在这段路上,我们连短裤底下的泳裤都湿透了,感觉就像冲了个带有废气臭味的澡一般。不过一旦踩著自行车奔驰起来,豪雨却变得非常巾有趣。格状胎纹的轮胎一边划开路面上的雨水,一边前进。比起游泳,骑自行车要来得有速度感多了。 「真是棒呆了。」 淳一边放开双手踩著踏板,一边大叫。东京湾上方远处的云层开了道缺口,蓝色的天空隐约可见。从旁边射过来的阳光把雨珠照得如玻璃球般闪闪发亮。这些雨珠打在我们的身体和自行车上后,便轻柔地碎裂开来。 「难得有这种机会,我们绕点远路吧。」 我们并没有骑回自己居住的隅田川沿岸,而是将前轮转向清澄通一带。宽敞的步道上没有半个行人,所以自行车可以恣意地四处乱窜。刻不间断的雨水濡湿了身体,甚至都快要渗进肺里似的。 「欸,那不是刚才的女生吗?」 最先注意到的是淳。水中步行的公主正伫立在附有屋顶的都营巴士站里。淳不光只是头脑好而已,眼睛也很尖,总是能比任何人早一步发现某些东西,这已经变成一种才能了。 「好像是耶,怎么办?」 这么说的是直人。在倾盆大雨的烟雾中,美少女只身一人站在巴士站里。虽然这情景美得像是一幅画,但那女生的性格却像个恶魔一样,要向她搭讪著实需要相当的勇气。 「什么怎么办?直人。」 阿大跨坐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天空色脚踏车上,并且这么说。 「你们也知道我妈爱操心的个性吧?所以我的背包里总是带著一把折伞。虽然把伞借给她是无所谓啦,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借她。」 淳露出了奸笑,就算眼镜被雨水打湿了,这家伙爱恶作剧的个性还是没变。 「还记得小莉的事情吗?那时我们不是在涩谷一个接一个地跟女生搭讪吗?」 那是有生以来最丢脸的经验,我不可能会忘记。我和阿大都战战兢兢地回答: 「是啊。」 「那么这次再用猜拳决定吧。输的人把直人的伞拿去借给那个女生。如果可以的话,顺便问一下电子邮件信箱吧。」 「这样会被她用伞打死的啦。」阿大说。不过淳不以为意地说: 「剪刀石头布。」 因为我们有四个人,所以迟迟分不出胜负。平手的激战持续了四次,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出布落败,其他三人出的都是冷酷无比的剪刀。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猜拳这方面很弱。延续之前结香那一次,这回已经是二连败了。 「来,伞给你。跟她说伞不用还也没关系。」 「快点去吧,骑著自行车的王子殿下。」 会说这种嘲讽人的玩笑话的多半是淳。阿大正抱著肚子大笑。莫可奈何的我怀著前往刑场的心情,骑著调低段速的自行车慢慢接近雨中的巴士站。 「那个,这把伞……。」 在雨水不停从头发、脸颊、t恤,以及短裤上滴落的状态下,我来到了巴士站。我递出任谁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把黑色折伞的东西,然后说了这种蠢话。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拿去用吧。」 漂亮的女生近看显得更漂亮。她的肌肤就像牛奶色的玻璃般透明,眼睛闪闪动人,让人不禁怀疑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特殊的led灯。我转头望向三人,他们正待在十五公尺外的安全地带。 「这把伞是那边那位直人的,他说不用还也没关系。」 她看了看雨,又看了看我递出去的伞。然后她突然放松肩膀的力气笑了,我发现美女笑起来时会变得更加危险。 「虽然我很不想跟男生借东西,不过这下也没办法了。」 接过三段式的小折伞后,她用力地低下了头。 「谢谢。我常常看到你们四个人一起出现在月岛游泳池。你们是几年级的学生?」 「我叫哲郎,跟那边那群人一样都是高一生。你呢?」 她把全新的伞从塑胶袋里抽出来,然后说: 「我叫山尾真麻,现在念高二。这把伞下次在游泳池碰面时再还给你们啰。」 我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小心脱口说道: 「刚才你把圣约翰高中那个男生的名片撕得破破烂烂的,对吧?」 真麻笑也不笑地说: 「啊啊,你说那件事情啊。在那种情况下,不让对方彻底明白自己没有希望是不行的。如果不这样的话,之后会变得很麻烦的。」 身经百战的勇士果然就是不一样。如果是我的话,只要对方是女生,不管是谁的名片我都会兴高采烈地收下。我望向三个人的方向,淳像是说著「快上啊」似地挥舞手臂。 「是吗?可爱的女生果然很辛苦呢。那么我有一个形式上的请求,你可以拒绝没关系。因为这是猜拳猜输了的惩罚游戏……。」 她带著一脸狐疑的表情看著我,我想她一定搞不懂这个小她一学年的男生在说些什么吧。我低下头,竭尽所有勇气说: 「……请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 她带著既不是笑,也不是生气的普通表情回望著我,然后开口说: 「好啊,反正那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们就在那里用红外线传输交换了彼此的电子邮件信箱。想当然耳,在雨中等待的三个人之后便把我当成骑著白马的真勇者热烈地迎接我。 从这天起,每当在月岛游泳池遇见真麻时,我们都会稍微聊一聊。虽然她只大我们一岁,却总是在我们四个人面前摆出一副大姊姊的样子。知道早衰症的事情后,她对待直人的态度就变得格外温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已经习惯在观光客从东京各地聚集过来前的晌午时分于文字烧店会合,场所当然就是门可罗雀的名店「向日葵」。 「欸,真麻为什么总是在做水中步行这种活动啊?」 有一天阿大这么问。她一边喝著碳酸汽水,一边说: 「原因确实不是减肥,不过真正的理由是秘密。」 直人说: 「我听医生说过,水的阻力跟举重不一样,对人体的负荷刚刚好。水中步行似乎对身体很好的样子哦。」 阿大从烧烫的铁板上大量铲起明太子麻糬起士文字烧的锅巴,然后一口塞进嘴里。该怎么说呢?这画面看起来好像拖网渔船啊。 「那是对你这种病人来说吧,真麻就连身材也是完美绝伦呢。」 事实上的确如此。她拥有一副宛如从写真女星身上拿掉那对大而无用的胸部般的好身材,纤细的腰肢和笔直的手脚简直跟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我说: 「是这样吗?我想无论是谁一定都有一、两种病吧。」 淳明明头脑很好,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个专挑很坏的时机要帅的坏习惯。他撩起浏海说: 「如果是真麻的话,不管是什么病都可以传染给我哦。」 我感觉到她周围的气压急速下降了,文字烧店的一角似乎就要发生豪雨集中现象的样子。 「真恶心,就算是开玩笑也别说这种话。」 被美少女正颜厉色地这么一说,月岛第一秀才的脸顿时失去血色,然后他这天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那是在第几次离开向日葵的路上呢?真麻和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落后一步地走在其他三人后方。我推著自行车,她则是撑著洋伞。这天的真麻很奇怪,她不断地交互观察著我们四个人。除了在游泳池逐一打量我们的身体外,在文字烧店也目不转晴地盯著我们的手和脸。她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欸,明天去游泳池之前能陪我一下吗?」 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我似乎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有件事想拜托哲郎,对其他三个人要保密哦。欸,好嘛。」 可爱的女生用拚命恳求的目光仰望别人时,威力著实大得惊人。那楚楚可怜的视线拥有如雷射光一般的贯穿力,射穿了我的心。等到回过神时,我已经脱口说出了这些话: 「我知道了。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两个人要做什么呢?」 有如东京上方逐渐转为热带气候的夏日天空一般,真麻的表情急遽变化。先是放心,接著又宛如天气放晴似地亮了起来。她带著顶级的笑容说: 「这点就让我保密到明天吧。」 和女生共享秘密的感觉真好,就算不知道秘密的内容也一样。到隔天中午之前,我的脑袋里尽是甜腻的空想。不过现实往往比任何空想都要来得危险,我想我这一生一定不会再听到女生主动提出那么棒的提议了。 隔天是礼拜四,天气从早上开始就有点阴晴不定。天空半边是灿烂的蓝,另外半边则被污泥般的云朵占据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晴,偶有阵雨,而且还是像午后雷阵雨那样的豪雨。我们在月岛车站的剪票口会合。真麻穿著我一开始跟她搭讪时的白色夏季洋装,露出无袖洋装外的两条手臂自得耀眼。 「走吧,哲郎。」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脏以平常三倍的速度跳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有肢体上的接触。 「我、我、我们要去哪里啊?真麻。」 她咧嘴一笑地仰望著我。 「涩谷。」 「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是要买东西啦。」 之后不管我再怎么问,她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我们先是乘坐有乐町线,然后改搭半藏门线。月岛到涩谷只要短短的二十分钟而已。从涩谷的车站来到地面后,眼前的光景变得宛如盛夏的海滩一般。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女生,多到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她们穿著如泳装般裸露肌肤的衣服,就连空气的味道也跟海之家的更衣间一模一样。 「这边这边。」 当我们横越宽广的十字路口时,前方的萤幕里正播放著黑人演歌歌手、银色的汽电混合动力车,以及号称耗电量减半的超薄液晶电视的广告。我们就这样逐渐爬上平缓的坡道,我看了看立在路旁的石碑,道玄坂,这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有个名叫大和田太郎道玄的山贼以前住在这一带的缘故。这一带在江户时代是山贼出没的荒山野岭。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红绿灯,真麻又再度拉起了我的手。 「这边这边。」 狭窄的巷子里是霓虹灯的峡谷。whitecity·boheme、nd、starcrest。就算再怎么迟钝,我好歹还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涩谷这城市的坡道上建的全是爱情宾馆。 「真麻,我们要去爱情宾馆吗?」 真麻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她从肩背式包包里拿出一本情报杂志,爱情宾馆特集是那本杂志的主打企划。 「没错,这一带的宾馆应该都重新改装过了才对。」 我知道真麻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无所谓的样子,她好像有什么苦衷, 「你知道爱情宾馆是干么的吗?我们又没有在交往。」 她再度用那个必杀的视线凝视著我, 「好嘛,拜托你啦。这边这边。」 我知道自己是个很不乾脆的男人。如果那个时候拒绝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那个样子了。我的脚之所以会自己移动,或许是因为我在无意识中抱著很大的期待也说不定。 昏暗的大厅墙面上嵌著灯饰面板,只有空房间才会亮灯。礼拜四才刚过中午不久,爱情宾馆总计三十二问的房间已经有三十间被使用了。我吓了一跳,原来大家都这么努力地做爱啊。 「选这间吧。」 真麻按了剩下来的其中一个按钮,那似乎是一间走峇里岛风格装潢的房间。 「哲郎,你带了多少钱?」 我一边回想著钱包里贫乏的内容物,一边回答: 「五千元左右。」 真麻在昏暗的大厅里伸出手。一看到白皙手腕的内侧,我突然喘不过气来。 「那我们平均分摊吧,一个人两千四百元。」 我掏出三张千元钞票,真麻找了零钱给我。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平均分摊的情况。真麻拿了房间的钥匙,然后走向电梯。镜面的电梯门上映出了因为太紧张而差点吐出来的我,以及虽然强装冷静,脸色却一片惨白的真麻。电梯抵达后,开启的电梯门刷地将我们两人分向左右两边。 「房间在几楼?」 先搭上电梯的我一边按著开的按钮,一边这么说。 「六楼。」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升向只租用了两个小时的房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爱情宾馆。 虽然我没有去过峇里岛,不过不管是四个角落竖著木雕柱子的床也好,藤制沙发椅也好,全都是休闲度假风,墙上挂著一副脸长得吓人的面具。真麻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说: 「怎么办?还是哲郎先去洗澡吧。」 我犹豫了起来。真麻确实拥有一副惊人的美貌,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的话,我这辈子或许再也不可能跟这么漂亮的人做爱了。不过不管再怎么想,我都不觉得真麻像是喜欢我的样子。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你应该可以吧?」 我坐在沙发椅上,真麻则像是可以随时逃跑似地坐在对面的床缘。我的声音比自己想得还 要冷静。 「为什么是我呢?」 真麻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然后轻轻地笑著说: 「因为你看起来最好,不管是性格还是肉体,或者该说最普通吧。」 爱情宾馆室内的冷气强得冻人。由于光源是隐藏在某处的间接照明,因此房间里就像日落十五分钟后的西侧天空一样昏暗。这时,真麻突然将双手绕到背后,似乎正拉著夏季洋装的拉炼。当她站起身子时,白色洋装就像脱皮般噗咚一声地掉在脚边,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内裤。真麻交叠著双手掩盖住腹部。 「我在寒假做了一个很重大的手术,是攸关生死的那种手术。」 她轻轻地将手从腹部上移开。宛如烫伤般隆起的伤痕贯穿白皙的腹部中央,然后消失在内裤里。除此之外的部分就跟维纳斯雕像一样完美。 「所以我在动手术前下定了决心。如果能顺利活下来的话,我绝对要在十七岁这年跟男生做爱,摆脱处女之身。毕竟十六岁有点太早了,等到十八岁再做又有点蠢。我的生日在九月,所以十七岁只剩下两个礼拜了。」 虽然真麻的语气很轻松,她的身体却不住地颤抖,眼睛也绝不往我这边看。这个人一定也很害怕吧。不管是多么漂亮的人,或许也同样会害怕把这个伤口给谁看,以及害怕被谁拒绝吧。毕竟要把自己的一切摊开来给谁看嘛。 「那个水中步行其实是复健。要回复体力得花上好几个月呢,不过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我压低声音说: 「我懂了。所以你才会碰巧选上我吧。」 面对那副美妙绝伦的身体,我的小弟弟已经变成半硬的状态了,十六岁的男生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我的嘴巴却无视我的下半身,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就算今天我们做爱了,从明天开始又该怎么办呢?在游泳池遇见时,我们还能装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地打招呼吗?如果和不喜欢的人做爱后喜欢上对方的话,那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再度用双手藏起腹部,并且慢吞吞地伸手拿起脚边的洋装。 「那道手术的痕迹,你不用藏起来也没关系,因为真麻的身体真的很漂亮。我其实很想做,而且事实上小弟弟也站起来了,所以我光是坐著都觉得难受。不过光凭这种理由我是做不下去的。要是我们今天勉勉强强地做了,从明天起不光只有我,我们四个人一定都无法再跟真麻当朋友了。」 她的眼里流出一滴泪水。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哲郎真的很重视我呢。我或许太得意忘形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找谁做都没关系的想法。不过我选择了哲郎真是太好了,」 擦掉眼泪后,真麻开始将洋装套过肩膀,这时我强烈地感受到一股后侮的心情。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人一旦知道不能做爱时,反而会变得想做起来。可是我又耍帅地说: 「我也觉得自己被选上真是太好了。毕竟能看到真麻的好身材啊。」 要是至少能看到胸部就好了,这天晚上我边回想著那副身体边自慰。就算再怎么悔恨,那都已经是马后炮了。不过我很清楚,就算一切重新来过,她又提出了那种邀约,我大概还是会说著同样的话,并且同样地感到后悔吧。 因为就算幸运地和不喜欢的人打了一炮,之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不光只有身体,连心灵都互相结合才是最好的。虽然长大后或许就另当别论了也说不定,不过我认为以十六岁的年龄来说,这样刚好。 在回程的地下铁里,我和真麻一直手牵著手。我对这样的肢体接触已经不感到紧张,心情非常平静。总觉得自己彷佛已经长大成人似的。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了」。毕竟我错失的是超级美少女的童贞啊。 因为离开涩谷后还要去游泳池的缘故,我们都带了泳装。当我们在月岛车站下车,并且逐渐爬上通往地面的楼梯时,空气中雨水的气味变得越来越重。那是布满尘埃的水泥地被打湿的味道,也是月岛夏天的味道。 雨水又再度填满了天空,并且化为白色帘幕从天上洒落下来。我对真麻说: 「你有带伞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 「那我们就一起淋湿吧。」 月岛车站的出口距离区民游泳池只有短短五十公尺。如果是奥运选手的话,这点距离只要五秒就能跑完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在雨中跑起来。如今阿大、直人,还有淳应该正一边在那座蓝色的游泳池里载浮载沉,一边幻想著被哪边的美少女倒追吧。 真麻和我在抵达游泳池之前的这段路上被温暖的雨水淋得全身湿透。我们指著彼此的脸大笑,拿真麻腹部的伤痕开了个玩笑后,我们又笑了起来。至于今年夏天是否还有来自真麻的第二次邀约,就请容我对各位保密吧。 最后再补充一点,夏天果然很棒,而我们的身体之所以会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和某人结合好得到幸福。我在一次日币三百五十元的区民游泳池学到了如此单纯的真实。就算性格像个恶魔,就算会提出轻率的邀约,将深沉的伤口藏在某处的女孩子果然还是棒呆了。 秋天的长椅 什么东西是高中生有,而国中生却没有的呢? 我有时候会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这件事情。不管是十四岁还是十六岁,我心中怀抱的忧郁、无聊,以及不安都满到要用货车来载的地步。毕竟每天都过著在家被父母亲、在学校被老师监视的日子。 在无论何时都很热的这个秋天,我得到了以下的结论。忧郁、无聊,还有不安在国中时就像灰色的云朵一样模糊,但到了十六岁后,一切就变得清晰具体了起来。 要是继续没有女人缘下去,一辈子都交不到女朋友的话,那该怎么办呢?为什么学校生活、电视、电影,还有音乐全都那么无聊呢?这个社会里有我立命容身之处吗? 其中最强烈的不安是最后一点。就算随便混进一所大学,然后勉强在景气不好的时候挤进一间公司,我又真的有办法工作吗?毕竟我没有想做的工作,也没有喜欢的工作。虽然对某种职业怀有些许憧憬,不过那工作做起来似乎很辛苦的样子。 当惯例的四人组骑著自行车在月岛的大街小巷晃荡时,我总是被这些不安烦得郁郁寡欢。真不想做什么工作,公司根本就跟监狱没什么两样。一旦自由自在的学生时代结束的话,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没有人逃得过被监禁的命运。我们所有人都像逃亡中的犯人一样。 每当产生了这种心情时,我总会独自一个人来到隅田川的堤防,一边眺望著逐渐西沉的夕阳,一边平息在自己心中兴风作浪的坏心情。为此,我可以和夕阳一起坐上一小时以上。海鸥不时从高楼大厦间飞过,水上巴士在大都会的河流里溯游而上。河岸的步道上有几个人带著狗散步。月岛明明离都心很近,可是除了文字烧通以外的地方却没什么行人。 在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看著渐渐暗下来的傍晚天空之中,心情也逐渐沉淀下来。然后我就能硬装成快活的十六岁男生回到家里,连日常生活也得时时要求演技,高中生也是很辛苦的呢。 那个奇怪的流浪汉第一次对我搭讪就是在这种一个人独处的傍晚,对话的背景音乐都是摇曳的波涛声。请一边这么想像,一边观赏以下我的故事。 「嗨,少年。」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让我吓了好大一跳。贴著瓷砖的步道上看得见沉没在金属栏杆间的夕阳。我回过头一看,一个老人正坐在我后方的长椅上,那是个以前在这一带从未见过的人。 「…………。」 看到我什么也不回答,老人皱起脸来说: 「哎呀,不管是普通市民也好,官员也好,大家都很坏心眼呢。」 红与黑的大格纹防风外套配上附有很多口袋的迷彩棉裤,头上戴著一顶灰色的鸭舌帽,他是个还满时髦的老人。 「……大家都很坏心眼吗?」 老人的下巴留著像山羊一样的白色胡须,脸庞满是皱纹又晒得很黑,不过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嵌在脸上的眼睛宛如黑色围棋般读不出任何表情,那就像魔术师的眼睛,虽然一直盯著某个人,却把一切都藏在自己的心底。 老人叩叩地敲了敲立在长椅中央的木板。 「连这种没人来坐的长椅都要设这种隔板,大概是不希望像我这样的流浪汉睡在这里吧,毕竟这里可是乾净的河岸公园啊。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像你这样的少年也不能躺在这里打盹了。」 是不是该回去比较好呢?自行车停在水泥堤防的另一边,老人似乎知道我想起身走人的样子,他挤出一脸做作的笑容说: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就当我聊天的对象吧。」 我重新观察起老人。衣服似乎都仔细洗过了,没有骯脏不洁的感觉。 「那个,您说的流浪汉是真的吗?看起来完全不像耶。」 老人做作地点了点头。 「啊啊,我当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不过我有好好地洗澡,也会利用自助式洗衣店洗衣服就是了。你看。」 老人挪开身体,要我看看长椅后方。椅背后面看得到一个大行李箱的把手。 「我推著这个箱子到任何地方。挑喜欢的地方睡,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我瞪大眼睛看著老人,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某种极为强而有力的独立宣言一般。 「不过工作要怎么办?不工作就活不下去吧?」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大人们总是不断地问我将来想从事什么工作,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为什么你会认为不工作就活不下去呢?」 老人在长椅上优雅地翘起二郎腿,他穿著茶色皮革制的长筒工作靴。 「您问为什么,因为没钱就不能买食物,也不能维持居所……。」 居所这种话对流浪汉来说或许不太遖切吧。当我困窘地说不出话来时,老人开口说: 「你真是个合乎常识的少年啊。」 他说话的语气揶揄中带有嘲讽,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教室里被人批评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家伙一般。 「只要上了年纪,国家就会给钱。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个彻底靠年金过活的人呢。国家还回来的钱是付出去的五倍,搞不好年金还比赛马或赌博性自行车赛好赚哦。」 靠年金生活的流浪汉,我从来没有跟这种人说过话。 「既然您说年金,那么……老爹年轻时也有工作吧?」 老人似乎察觉到我在老爷爷和老爹这两种称谓中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咧嘴一笑地说: 「叫我德先生就好了。不过这名字跟本名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了。」 「那么您从事哪种职业呢?」 既然他能拿到年金的话,就表示他应该也工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对。最近因为年金纠纷的关系,所以连身为高中生的我也知道这点常识, 「我的工作是那么重要的问题吗?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是更重要吗?所以我才会说少年太合乎常识了。」 「哲郎,我的本名是哲郎。」 因为有点火大,我的语气无意中变得严峻起来。 「啊啊,真抱歉啊,少年。可是啊,年纪多大啦,在什么样的公司上班啦,年收入多少啦,住在哪里啦,这些问题又不能完全表达在你面前的本人。」 高挂天空的夕阳渗透了秋天淡薄的云朵,在蔷薇色的天空重叠的乳白色云层,看起来就像电脑桌布般澄澈透明。无论何时,布满晚霞的天空总是我的最爱。我试著思考德先生说的话,我念的高中、零用钱的金额、居住的公寓,这些东西能完全表达我这个人吗?的确,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消费税罢了,根本无法传达我内心的忧郁、不安,以及无聊。 「不过我也没打算隐瞒,就告诉你吧。我在川畸的造船厂工作了几年,在芝浦的工厂工作了几年,最后又在大井町的町工厂工作了几年。不管是焊接也好,车床也好,我样样精通,不过其实我并不喜欢工作。不,是讨厌死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敢堂堂正正地说自己讨厌工作的大人。德先生似乎感受到我的惊讶,只见他轻松自在地伸展双臂靠在长椅的椅背上。 「可是我很意外。普通市民们全都得装出一副喜欢工作、崇尚劳动的表情才活得下去。这样看来,普通地过活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呢。不过打从心底喜欢工作的人却只有这么一丁点而已。」 他举起左手,并且伸出了小指。小小的指甲看起来又硬又厚,那是用身体工作的人的手。我的指甲是粉红色的,而且又薄又柔软。 「为什么大家明明不喜欢,却又装出一副喜欢工作的样子呢?」 德先生做作地环顾了周围后,便压低声音说: 「那当然是因为旁人的 眼光太可怕啦。在每个人都撒谎的公司里,你敢露出工作真是既讨厌又无聊、那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的表情试试看,大家会联合起来欺负你,然后把你赶出公司的哦。不管在什么时候,真实总是跟炸弹一样危险。」 的确,德先生说的话或许是真实也说不定。念书真讨厌、考试去吃屎吧、教育什么的真是无聊透顶,这些话我也想在学校里说说看。不过或许正因为心里怀抱著如此危险的真实,德先生才会过著现在这样的生活吧。我实在是没有那种勇气。 「所以您才会……这个,那个,所以您才会过著无家可归的生活吧。」 老人露出黄色的门牙笑了。 「喂喂,拜托你确实地叫我流浪汉好吗?我并不认为那是什么歧视用语啦。毕竟那个英文字只是表达没有家的状态而已啊。(注5)」 我们聊得似乎有点太久了。秋天的太阳落得很快,所以华丽的晚霞眨眼间就被夜晚朴素的深蓝色给吞没了。 「虽然我不知道少年是怎么想的,但像我这样靠年金过活的人生活并没有那么糟哦。不过有一点倒是挺难捱的。」 我想像起来。是寒冬吗?是看不到电视吗?是听不到喜欢的音乐吗?德先生哼哼哼地抿嘴笑了笑后,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你看。这玩意儿附有无线电视接受器,可以用来看电视,还能录影呢。而且我有一点小钱,不管是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不用愁。衣服要多少捡得到多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最近满街都是便宜的服饰店呢。」 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老人的步调拖著走了,感觉有点麻烦。 注5流浪漠的原文为ホームレス,即英文的homeless。 「那难捱到底是什么呢?您现在正过著幸福的流浪汉生活吧?」 这时,德先生明显露出一脸寂寞的表情。 「我在文化方面的生活过得十分满足,可是却找不到聊天的对象啊。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回答,像今天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就说天气真好,天气转凉的时候就说天气很凉爽。要是没有人可以聊天的话,每个人都会过得很辛苦的。」 隅田川上吹起一阵晚风,那是一阵既温和又带有湿气的风。没有和任何人瞎扯的一天,没有阿大、淳,以及直人的无聊笑话搅和的一天。我有一种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的感觉。 「欸,少年。偶尔过来露露脸就好了,你可以当我聊天的对象吗?虽然可能派不上用场,但我会把毕生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你的。」 海鸥彷佛用腹部拍打水面似地低空飞过眼前。我想起老妈。如果我说自己和流浪汉亲昵地聊天的话,她一定会当场昏倒吧。那让我感到愉快,所以我回答: 「好,我会偶尔过来看看的。我有三个感情很好的朋友,可以带他们一起过来吗?」 「啊啊,没问题。」 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我说声晚安后,便离开了河边的公园。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再见又不能用在刚认识的人身上。于是在某个秋天的傍晚,我交了一个名叫德先生的流浪汉朋友。 我下一次来到河边是两天后的事情。那时淳和直人也跟我在一起。阿大要上高中的夜间部,所以这次就不来了。因为空手过去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经济包的洋芋片和矿泉水。这次的天气是阴天,冷飕飕的风从山脚下吹过来。 由于我稍微夸张地转述了德先生说过的话,因此老实的直人似乎完全把他想像成一个漂泊不定的哲学家了。脑袋聪明的淳当然也很容易起疑心,所以并不太信任德先生这个人,不过他确实也觉得很有趣。 在德先生坐著的长椅前,我们三人围成一圈坐在地上。总觉得我们就像跟耶稣基督求道的年轻使徒一样。在隅田川对岸,玻璃外墙的圣路加双子大楼宛如未来的圣堂般耸入云霄。 「那个,我可以从基本的地方问起吗?」 淳用老成的语气说。 「您住在哪里呢?我并不是指哪个场所,而是指住在什么样的家。」 哲学家流浪汉也不甘示弱地说: 「帐篷。最近量贩店有在卖摺叠式的轻便帐篷。」 「什么嘛,这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这么说的是直人。我们升国三前同样也用帐篷露宿在新宿的公园,我的心中涌现出一股亲近感。 「然后我就一边移动到喜欢的地方,一边过活。现在是秋天,所以我还待在东京这一带,不过等到天气变得更凉一点时,我就会到九州南方或冲绳去,而且那边也有朋友在。我就这样过著毫不间断的旅行生活。」 直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真好,那么夏天就是去北海道吧?因为生病的关系,我被禁止从事户外活动,真叫人羡慕啊。」 直人这么说,只有他一个人拿著薄盐口味的洋芋片,因为患有早衰症的他不能吃重口味的东西,也不能过度日晒。我和淳拿的则是辛辣的bbq口味。 「不,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定下来而已。」 淳调整一下银框眼镜的位置,然后说: 「您没有家人吗?您的老婆呢?孩子呢?」 德老先生依旧保持著耐心的笑容。 「少年的父亲年收入多少呢?家人跟本人没有关系吧?」 德先生的话透露出强硬的拒绝之意,不过淳似乎反而对老人产生了好印象的样子。 「太好了。我还以为一提到家人的事情,您就会哭哭啼啼地说想见留在故乡的孙子,这样可就不好了。抱歉,我离题了。」 个性乖僻的家伙突然变得率直起来了。 「少年们都很担心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吧。」 那是上次我离开前谈的话题。我知道直人和淳也跟我一样,毕竟对于将来与自己想从事的工作,大家都怕得无法启齿。河边公园的空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啊,那种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说来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藏得很隐密的地方,任谁都能从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去处。喜欢公司或组织的人只要去这种地方就好了。不喜欢的人可以自己一个人工作,不常与人接触的工作机会也很多。少年们的父母和学校老师还真是糟糕啊,因为他们教导你们非得听从社会说的话不可。」 淳喝了一口矿泉水。 「不过实际上在这个日本里,不隶属于哪个组织就活不下去吧?」 「不,活得下去。一边保持适当的距离,一边活下去,这种事情谁都办得到。重要的是该如何创造距离吧。那个啊,车床的刀子叫做刨刀,这刨刀如果硬是压在材料上的话,不管用多少油冷却还是会生热磨钝。能够确实地削弱对方,自己却几乎不被削弱,只要找出适合自己的这种距离就好了,不管对方是公司,还是家庭。」 直人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不过这样做不是很痛苦吗?我觉得还是普普通通地为了公司拚命工作,并且好好地爱惜自己的家庭,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比较好。」 德先生呻吟似地说: 「的确,少年说得没错。不过啊,办得到这种事情的只有心像钻石般坚硬的人而已。听好了,不管是公司也好,家庭也好,一旦有好几个人聚集在一起,组织方面就会开始对成员提出乱七八糟的要求。比方说付出自己的一切啦,一辈子都为家庭工作啦。虽然保障了安全的生活,但人类也会逐渐被组织榨乾。能够受得了这一切的只有非常坚强的人而已。」 我想起自己的爸妈,然后突然觉得双亲都是宛如钻石一般 的人。 「这样一来,世界上不就几乎所有人都是非常坚强的人吗?」 流浪的哲学家点点头。 「没错。不然就是像钻石一样迟钝。所以长椅中间才会像这样设了隔板,毕竟人们讨厌不跟自己一起被榨乾的人啊。」 我眺望著对岸筑地与银座的景色。每座高楼大厦的外墙都是用玻璃做的,看起来就像乾净无比的蚂蚁窝。淳不愧是淳,他的脑袋真的很好。 「不过就算身在组织之中,也有人不会迷失自我啊。像是演技很好的人,还有心底深处不受束缚的人。」 德先生笑了,像这样和我们聊天或许让他开心得不得了也说不定。 「没错。所以如何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要在这个国家活下去的话,就要一辈子思考著该和宛如台风般的集团力量保持多少距离才好。完全被卷入台风的中心也好,尽可能地躲在暴风雨碰不到的边边角角也好。找出能够让自己平心静气的距离,这才是活下去的诀窍。」 淳和直人似乎都被感动了。我将视线从德先生身上移开,抬头仰望著已完全染上夜色的阴霾天空。我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跟这令人费解的世界妥协呢?茌厚重的云层底下,东京的大厦群宛如沙漠的砂粒般延展开来。 「欸,少年。」 德先生对著我说: 「你该寻找的或许不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而是能够让自己在最愉悦的距离下做事的工作也说不定。比起薪水,比起出人头地,合乎自己心中的尺度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淳难过似地说: 「不过日本可没有那么好混。如果大学毕业后不赶上录用新人的黄金时段的话,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一辈子的打工族。因为徵选考试只有一次,一旦失败就完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也不能找任何藉口。虽然您说什么距离跟尺度的,不过一直穷困下去的话,就会无法建立家庭,也会持续怀抱著劣等感……就像秋叶原的k一样。」 那个路过杀人魔事件也让我害怕得不得了。当然,我觉得被害者非常可怜;不过让我感到害怕的是,自己会不会有哪天也像那个犯人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眼镜少年脑袋似乎很好呢,不过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老人的回答让淳感到困惑。 「大企业的正职员工一辈子的总收入平均是日币两亿五千元。相较之下,打工族工作一样长的时间却只有日币日币九千万元。报纸和电视都有报,这是日本的常识。」 德先生果然很顽强,他压低声音说: 「所以少年非得进大企业不可吗?」 淳似乎一瞬间答不上话的样子,他像是把话硬挤出来似地说: 「至少我爸妈会叫我这么做。我家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庭,所以我得靠自己用功努力才行。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到这种程度而已。」 所以淳才会去念每年有超过一百五十人考上东京大学的升学学校吗?虽然淳原本头脑就很好,但他也想回应父母亲的期待。 「不过少年却不相信只有进好学校、进大公司的生活方式对吧?」 淳用厌烦的声音说: 「一流大学毕业后进大公司,接著努力工作,变得比别人稍微了不起一点,拿到比别人稍微多一点的薪水,最后死去,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我真的存在过吗?一直忍耐再忍耐,然后不知不觉地死去。这就是所谓的活著吗?」 直人和我都变得动弹不得了,因为淳的声音里带有平静的绝望。 「你知道吗?父母亲会用我爱你这句话来束缚孩子,公司会用我保护你这句话来逼你卖命。所谓真正的长大成人,就是用自己的尺度和爱情、保障、常识等等保持距离。」 直人用宛如悲鸣的声音说: 「请等一等。就算是比谁都要喜欢自己的人,就算是愿意为自己奉献一切的人,也非得保持距离不可吗?」 我很清楚直人说的是谁,那就是直人的母亲。打从直人出生开始,她就不断地和独生子的遗传疾病搏斗,连二十四小时的看护都相形见绌。淳的心情应该也一样吧,因为他瞥了我的脸一眼。 德先生开始在长椅上轻轻地前后摇摆,这个人或许也觉得很难受吧。 「无法回报的爱情这句话,或许也是一种很棒的感谢表达方式吧。毕竟少年迟早都得离开那个人的身边,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啊。」 直人点了一下头后,就这样一直低著头不动。德先生像是跳起来似地从长椅上起身,然后冲向树丛。 「我去尿个尿。」 杜鹃花丛后方传来水声。在水泥堤防的反射下,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抱歉啊,上了年纪后,不知怎么地变得越来越频尿了。喂,等会儿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文字烧啊?少年们脸上都挂著今晚不想回家的表情哦。」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的确,抱著这种心情回家跟父母亲一起吃晚餐的话,我们一定会爆发的。淳说: 「那就实施往常的作战吧。」 在位于skylight tower的直人家念书,然后顺道吃了晚餐。只要这么说,我和淳的家里都不会唠叨什么。 「那我就说淳教我数学的功课,这样可以吗?」 「好啊。」 接著我们三人各自掏出手机,给父母亲打了通电话,然后和德先生一起穿过小巷,来到了惯例的向日葵。我们用碳酸汽水,而德先生用啤酒乾杯, 这天晚上直到关店时间为止,我们都泡在向日葵里,不过有件事情却很不可思议。不管十六岁的我们说了多么荒诞无稽的话,这个老人也绝不会出言否定我们,他一定会跟我们一起思考。在领得到厚生年金的年龄之前,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有如此柔软的头脑与感受力呢? 那是我这天晚上最好奇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们经常和德先生聊天。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人组多了个新成员似的。老人和四个高中生是个奇怪的五重唱团体。我们在银座看电影,在acene打保龄球,在月岛图书馆边看书边躲雨。不过就算碰上了下雨的日子,德先生也不怎么觉得困扰。因为他会把帐篷搭在佃大桥下方,洗过的衣服也会用自助洗衣店的烘衣机仔细烘乾。 某一天,当我们一如往常地在河边聊天时,一位警官骑著自行车经过。德先生比谁都还早发现那个警官的存在,并且主动开口搭讪。 「您巡逻辛苦了。」 年轻的警官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停下自行车。 「你就是最近在河边搭帐篷的人吗?你们是这个人的熟人吗?」 我认得那位巡警,那个人总是待在gourmet city旁一间像船的操纵室般的派出所里,年龄大概是二十五、六岁左右。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毕竟不管说朋友还是熟人,感觉都很奇怪。 「唉,算了。麻烦让我看一下证明身分的文件。」 德先生这么说: 「是,我明白了。请您稍等一下。」 德先生行了一个军队式的敬礼后,便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摸索著,最后他掏出了钱包和一本色彩丰富的手册。 「这里是驾照和年金手册。那个——,我现在正在做克难旅行,所以希望接下来能留在这城市一阵子,不知是否可以呢?」 我瞪大眼睛看著性格突然转变的德先生。淳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以免我们不小心笑出来。虽然德先生用字遣辞很有礼貌,但他却装成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警官在手册里做了几个记录后,便将它还给德先生。 「请你不要随便 乱丢垃圾,还有不要对附近居民造成困扰,知道吗?」 「是。」 德先生用响彻隅田川河面的巨大音量回答,并且直立不动地敬礼。 风和日丽的秋天过了两个礼拜左右,发生了某个事件。 那时我们已经习惯大约每隔一天就到德先生那儿露一次脸,所以三个人这天又来到了河岸。距离日落的时间还早,秋天透明的天空也还没开始染上晚霞,直人从楼梯上大喊: 「德先生在吗?我带了我妈烤的戚风蛋糕当礼物哦。」 树丛后方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我们在步道上窥探著绿意深处,黄色的带子不断在树枝间翻转飘荡,总觉得有种非常讨厌的预感。 「那是什么?」 直人悠哉地这么说完,淳立刻尖声大叫: 「那是警方的封锁线。」 走近一看,黄色的粗带子上印著一排police。 「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当我们绕到硕大的杜鹃花丛后方时,只见宛如田螺般的三角锥帐篷被踩得皱成一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直人抱著名牌纸袋蹲下来这么说。我环顾周遭,草皮上散落著衣服、坏掉的收音机,以及零食的袋子,只剩下人生活过的痕迹凌乱地遗留在这里。我在心中不断地呼喊著德先生的名字。淳开口说: 「德先生一定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走吧。」 淳拔腿跑了起来,我也追在他的后头说: 「我们要去哪里?」 淳头也不回地冲上堤防的阶梯。 「派出所。既然是在月岛发生的事件,那么那边的警察一定知道些什么才对。」 不愧是月岛中学第一名的秀才。我们跳上登山用自行车,尽全力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冲刺。 那个年轻警察就在外墙涂成白色的老旧派出所里,我们三个人走进派出所后,里面就没有空间了。淳最先开口问: 「那个河岸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朋友不见了,而且那边还拉起了封锁线。」 靠在桌边的警察像是被吓到似地站起身子,并且转头看著我们。 「啊啊,是你们啊。有什么事吗?」 警察悠哉的态度让我感到不耐烦起来。 「我们看到帐篷被踩烂了,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年轻的警察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他摘下警帽,并且搔著头说: 「他被人袭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们干的呢,毕竟你们总是在一起。」 「咦——。」 这么大叫的是直人。 「我们怎么可能会袭击德先生?今天我们还带了蛋糕要给他呢。」 我说: 「德先生没事吗?」 「没事,他现在人在圣路加国际医院里。明天报纸就会登了,所以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袭击那个流浪汉的是月岛中学的学生。据说好像是因为想要游乐经费,又刚好看到那个男人在便利商店领钱的样子。我会怀疑你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德先生的表情,那是人感到困惑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表情。印象中他还曾经对这位警察敬礼吧,然而那个人却被我们的国中学弟袭击了。我大受打击。直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们走吧。」 淳这么说。这回我并没有问目的地,因为我和直人都知道目的地就是德先生的所在之处。 「嗨,少年。」 在个人病房里,德先生举起单手示意。明明右眼眼眶带有一圈变黄的淤青,头上还戴著白色的网帽,他却表现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脖子上挂著一条我们从未见过,而且很粗的金项炼。 太好了。至少那个如魔术师般的眼神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虽然我的双腿不住地颤抖,但我想病房里的人应该都没有注意到才对。 「您没事吧?这是我妈烤的蛋糕。」 「哦哦,真不好意思,你们还拿了慰问品过来啊。」 淳冷静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便利商店回到帐篷里,正准备好好地睡个回笼觉时遭到袭击。一块水泥块先是扔进我睡的帐篷里,然后在我还惊魂未定的时候,一群年纪可以当我孙子的小鬼就冲进来痛扁了我一顿。唉,真不想变老啊。」 直人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 「不过真是太好了,您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德先生指著自己的头说: 「是啊,虽然头皮破了,不过骨头并没有伤到。我有好一阵子都得住在这间医院里了。算了,随遇而安嘛。」 看了德先生耍嘴皮子的模样后,我们三人似乎都全身脱力的样子。毕竟一看到被踩得满是泥巴的帐篷和警方的封锁线,任谁都想像得到最糟糕的情况。 「不过关于那个距离的事情啊,就算自己已经大彻大悟了,那种事情果然还是无法向别人解释啊。毕竟像这次对方突然主动缩短距离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要活在这个世上真困难,绝对安全的生存方式或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说不定。就算再怎么想逃,一定还会有谁把手伸过来。」 我也思考了起来。自己并不像德先生那样坚强,所以无法对父母亲和社会说的话听而不闻,我只能一直摇摆不定地走在自己与世界之间拉起的一条钢索上,我真的能找到和这个世界的最佳距离吗?德先生自言自语似地说: 「不过这样或许算平手吧。」 淳露出疑惑的表情问: 「什么平手?」 德先生穿著像浴衣般的睡衣,就这样盘起了双手。 「就是一胜一败啊。虽然被那群孩子打得很惨,不过在月岛这个城市里……。」 说到这里,德先生对我们露出了豪爽的笑容。 「我也遇见了你们这些少年,应该说……和你们成了旅行的伙伴吧。」 这个人明明已经六十五岁了,却非常地害羞,他应该是无法直说朋友的那种人吧。然后在圣路加国际医院极度奢华的个人病房里,我们三个人和流浪的哲学家放声大笑。当我们都笑累了的时候,直人担心地说: 「您有缺什么东西吗?」 德先生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也像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一样轻松自然。 「我有投保住院险,而且好像也不缺什么的样子。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并不打算让德先生把那句话说到最后,因为打从一开始听过之后,我就忘不了那句话。 「我知道,只要当您聊天的对象就好了吧。别担心,我们每天都会来的。」 这回德先生露出了害羞似的笑容。我们毫无来由地指著彼此大笑,而直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泪眼汪汪,最后我们便在揶揄直人中结束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谈话。回程的路上,我骑著自行车奔驰在淳与直人的后方。傍晚的隅田川里清楚地倒映著佃岛的超高大厦。 「今天天气真好」,「天气变冷了」,如果要说这样的对话就是最奢侈的世界,那么这种世界或许出乎意料地不差。毕竟就算一直拘泥于富足的生活、一生的收入、经济成长率等等的,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身边有像淳、直人,以及这回没有出场的阿大这些朋友,还有像德先生那么有趣的大人在。在逐渐老去的过程中,只要能一边慎重地保持适当的距离,一边和这些人交往的话,我应该不会还著太糟糕的人生才对。我骑著自行车破风前行,并且下定了决心。 以后我要好好地跟自己 喜欢的人聊聊天气的事情。 黑发的魔女 女孩子这种东西永远是个谜。 特别是拥有一头漂亮的黑发、讲话既羞涩又轻声细语、年龄比我们大(虽然只差一岁就是了)、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和风美人,更是个绝对的谜。今年的秋天到冬天,我们四个人被一个女孩子彻底地耍得团团转。一旦卷入了这种状况之中,男生就像被海里的巨大漩涡吞噬的叶子,在不知不觉中被拉进水面下,然后被蹂躏得乱七八糟。 友情与恋爱不能两立。 我们学到的教训一言以蔽之正是如此,不过如果再遇见同样的魔女,我们也没有自信不会重蹈覆辙。毕竟恋爱和男女交往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学会的,那就跟流行性感冒一样,只要抗原的类型不同,就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染病。所以人类的历史才会绵延不绝地(不过有点烦就是了)持续下去也说不定。 或者该说我们男生就是学不会教训吧。 「欸,直人和结香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这么问的是淳。结香姑且算是直人的正式女友。我们从小结下孽缘的四人组坐在月岛车站前专用会议室似的麦当劳二楼,这里只要点一杯冰咖啡就能坐上一整天,不过阿大点的当然是大份薯条就是了。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 直人回答得不乾不脆。每当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时,眼尾和脸颊上就会浮现皱纹,宛如一个因退休年限将近而烦恼不已的中间主管一般。直人的病是以超出平常好几倍速度磨耗青春的早衰症。粗线条的阿大把直人半白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让直人感到困扰不已。阿大的手指就像法兰克福大热狗一样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们可是那么努力地帮你要到了电子邮件信箱哦。你有义务要将之后的发展全都告诉我们吧。」 总觉得这理由既牵强又奇怪。的确,不顾一切地向结香搭讪,并且问到电子邮件信箱作为直人的生日礼物,这全是直人以外的其他三人的努力。不过就算如此,直人也没有必要连往后两人独处的问题都对我们开诚布公吧。我开口为直人解围: 「好啦,我们就别管了,毕竟现在是暧昧期嘛。」 我这么说完后,直人出乎意料地露出半是开心半是困窘的表情说: 「不是啦,我今天会紧急召集大家出来,就是因为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真的不管的话,我也会感到很困扰的。我有件事情要拜托大家。」 阿大塞了满嘴薯条说: 「一切都包在我这个大叔身上。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如果是要保险套的话,要多少我都帮你准备。」 直人环顾著四周,然后脸红了起来,因为坐在远处桌位的主妇集团正瞪著这边。直人低下头说: 「不,那种东西就免了。其实我这回要跟结香约会了……。」 阿大用力地击掌。淳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这不是很好吗?」淳说。 「你这家伙也不简单嘛。」阿大说。 只有我一个人冷静地问: 「我知道这是你们第一次约会。那么直人要拜托的事情是什么呢?」 直人的脸变得更红了。 「约会定在这个礼拜天,地点在银座。然后结香说一开始只有两人独处的话,双方都会很紧张,所以要我带之前的朋友一起去。事情就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中演变成这样了……。」 淳又吹起了口哨。 「第一次约会啊。我们三个人要负责当监察官吗?」 阿大拍打著胸部,宽松的t恤随脂肪的波涛晃动。 「太有趣了!那我们三个人就大肆夸奖直人吧。放心,我们会好好宣传的,像是你技术超群啦,家里很有钱之类的。」 直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完全不需要那种奇怪的作战计昼啦,大家每次都乱搞一通,对吧?哲郎。」 直人用求助的眼神注视著我。的确,如果任凭那两人随心所欲地乱来的话,直人的第一次约会或许就会变成最后一次约会了。 「我知道了。我会监视这两个家伙,直人在约会的时候只要想著结香就好了。」 直人突然抓起我的手。 「人果然还是应该交普通朋友,而不是色胚大胖子和爱挖苦人的矮子。哲郎,真的很谢谢你。」 这天回家的路上,我们在天桥下的十字路口和直人分手。直人家在十字路口另一边的佃岛,那是一户价值上亿元的超高大厦。就算在这么狭小的海埔新生地里,富有和不富有的人还是划分得很清楚,我和淳住在中产阶级的普通大楼,阿大则是住在屋龄超过三十年又没电梯的公寓。月岛是到处都是庶民的城市。淳跨坐在红色登山用自行车上说: 「虽然哲郎这么说,不过我认为第一次约会还是需要点惊喜才行。」 阿大骑在已成了父亲遗物的天空色自行车上说: 「是啊。我们先跟他们一起玩,等到气氛炒热后……。」 阿大看著我,并且点了点头。我说: 「……再中途闪人吗?毕竟我们也想让他们两人独处嘛。」 淳一边挥著手,一边从西仲通转往自家的方向。 「那就先这样啦。」 淳的身体和自行车弯戍一条漂亮的斜直线后,便逐渐消失在巷子里。 「那我要准备去学校了,礼拜天见。」 阿大朝佃大桥踩著踏板,阿大并不是只有胖而已,肌力也相当强劲,所以他父亲死前订购的登山用自行车很快就加速离去。不过那台是捷安特的竞速用车款,速度方面本来就是强项。 「真是的,不知道最后会变怎样。」 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后,我便骑向位于隅田川沿岸的自家公寓。距离吃晚餐还有一点时间。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等会儿就在youtube上看小学时喜欢的搞笑节目吧。 东京的秋天真的很棒(我是这么想的)。 某天早上醒来后,震慑天空的积云以惊人的速度消散在东京湾彼端,乾燥的风就像混了玻璃粉末般闪闪发亮,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就算路树的树干被废气熏得发黑,树叶还是确实地染上了黄色与朱色。秋天是适合开始做些什么的季节。最好的例子是,秋天开始的恋情一定比夏天的恋情更持久。 礼拜天下午一点,我们四个人来到了东京地下铁有乐叮线的银座一丁目剪票口。那个剪票口靠近巴黎春天百货银座店,感觉有点昏暗。直人一身时下流行的学生服打扮,银色钮扣的深蓝色法兰绒西装外套配上橄榄色的七分裤。这些衣服我都没看过,大概是为了约会而重新订做的吧。 t恤总是穿l尺寸的阿大马上调侃起直人。 「大少爷真好。这件又是哪个名牌啊?」 因为直人生性认真,所以他马上秀出内袋给阿大看。 「上面写著义大利文,我看不懂。这是在前面的精品店买的。」 我想那大概是united arrows或ships吧。直人家只有他一个独生子,所以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父母亲几乎都会买给他。虽然这很不可思议,不过直人和我跟淳不同,总是处于满足状态的他几乎不想要什么新的东西。 「那不是结香吗?」 淳这么说。在我们四个人当中,最先发现什么的几乎都是淳。他不光只是会念书而已,感觉也很敏锐,眼睛更是尖。乘著手扶梯下来的人潮中看得见一位黑发美人,那头黑发宛如上了油似地黑里透亮。古人说得好,头发的确是女人的生命。 「喂——,这边这边,」 阿大挥了挥手。身为主角的直人已经变得全身僵硬、满脸通红了。 「大家等很久了吗?」 穿过剪票口后,黑发的天使呵呵笑地这么说。白色的夏季迷你洋装底下穿著黑色的衬裤,双腿曲线既纤细又漂亮。结香是御茶水清水女子学园的二年级学生。清女跟淳就读的开城学院同为升学学校,每年都有四十人以上被送进东大,和我就读的都立高中天差地远。不过我原本就没有兴趣比较这方面的差别,所以心情反而很平静就是了。 阿大戳了戳直人的背。于是自发的十六岁少年向前跨出一步,并且说: 「我们完全没有等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直人的紧张似乎感染了结香,只见她在腹部前用力地握紧双手说: 「距离电影开演还有一点时间。既然天气这么好,大家就在步行者天国散步一下吧。」 「是。我知道了。」 直人的回答就像面试时的应答一般。阿大拍拍直人的背说: 「喂,人家又不是问什么莫名其妙的难题,你也表现得更有精神一点嘛。让人家看看你平常的男子气概吧。」 看到直人一脸困窘的表情,结香轻轻地笑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完全生不出那种东西啊。」 这时,我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结香突然牵起直人的手,并且迈开步伐走上通往地面的楼梯。 「没关系的,直人已经很有男子气概了。」 淳吹了个口哨、阿大摆了个胜利姿势后,两人便追了上去。四人向著秋天的天空逐渐登上狭窄的阶梯。我傻愣愣地望著大家的背影,就算只大了一岁,年长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第一次约会就突然在所有人面前牵起男生的手,这种事情没有相当的勇气是办不到的。 「喂——,哲郎,快来啊。」 淳在逆光中呼唤著我,我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地下铁的阶梯。 我们在银座的中央通悠哉悠哉地散步。 话虽如此,那也完全称不上是什么时髦的行为。毕竟这儿只是离家最近的闹区,坐两站地下铁只要四分钟,骑脚踏车也只要十分就到了。银座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游乐场,书店、玩具店、百货公司、展览馆……不花半毛钱就能好好休憩放松的场所全都记在我们脑海里。不过生在月岛也只有这点好斑而已,毕竟这片海埔新生地位于市中心嘛。 我们在罗列著洋伞与庭园椅的步行者天国闲晃。虽然两人已不再牵手,不过直人却宝贝地将结香握过的右手放进法兰绒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结香回过头说: 「淳念的是开城学院对吧?暑假作业很多吗?」 结香的眼睛闪闪发光,宛如濡湿的玻璃球一般。淳撇开视线说: 「我的学校著重自主学习,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暑假作业。」 「是这样啊。阿大有个名叫大雅的小男孩对吧?小婴儿抱起来是什么威觉呢?」 被结香目不转睛的盯著瞧,阿大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哎呀,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抱著一颗温暖的水球吧。彷佛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哗啦地破掉似的,很恐怖呢。」 「那真是太可怕了。哲郎扮演著凝聚大家的角色对吧?你们四个人为什么感情会这么好呢?」 结香还是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剪齐的浏海底下,一双黑色的大眼波光荡漾,总觉得自己彷佛就要被吸进去似的。 「为什么啊,人各有特色不是很好吗?就算是现在,我们的个性也是差很多……。」 说著说著,我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在我说话的这段期间里,结香还是带著耐心的微笑,也没有把视线移开。那让我觉得压力好大。 我们在伊东屋逛彩色铅笔和笔记本,在教文馆看杂志和文库本。然后我们买了霜淇淋在大楼底下的折椅上坐下,一边眺望著银座上方的秋天云彩,一边舔著霜淇淋。不知道结香是不是刻意的,在这段期间内,她平均地和所有人聊天,说话时也目不转睛地盯著对方。总觉得我们就像「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一样,中心人物总是结香。 抵达银座后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前往位于巷子里的一家小戏院,听说那里正在上映结香想看的德国片的样子,我们对欧洲出产的艺术电影并不怎么关心。 当结香和直人并肩站在售票亭前买票时,淳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开口说: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直人的表情突然暗了下来,结香说: 「咦——,你们已经要走了吗?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还想跟大家一起看电影的说。」 阿大搔著头说: 「我只要看那种要一直盯著字幕的电影就会想睡觉。所以我还是算了。」 最后我说: 「今天玩得很开心,下次约会时请再让我们参一脚吧。」 这天我们打算在淳家打电动,所以三个人又走回银座一丁目的车站。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秋天的下午非常晴朗。玻璃外墙的大楼、柏油路面,以及淡蓝色的天空与漂浮在空中的薄云,看起来全都很乾爽的样子。淳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结香这人还真有趣。被她那样盯著瞧,我差点就误以为她喜欢我了呢。」 阿大也胡乱地抓著胸口说: 「对啊。要是没有夕菜的话,我也快撑不下去了呢。」 我也一样。结香就像个手里拿著刀的孩子,完全没注意到砍伤了人,却还是若无其事地挥舞著刀子。我说: 「直人也真是辛苦啊。」 其他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是啊」后,我们便从明亮的步道走下东京地下铁的阶梯。 这天晚上我吓了一跳。因为过了九点左右突然有个不认识的人传来一封信。洗完澡后,我发现桌上的手机正明灭闪烁。会是无关紧要的免费广告信吗?为了删掉这种信件,我马上掀开手机。 〉今天真的很开心※ 〉谢谢你陪我们一起玩。 〉这个电子信箱是我从直人那边问来的。 〉下次再一起约会吧※ 〉            ※结香※ 看了爱心符号后,我吓了一跳。毕竟结香又不是对我有什么特殊好感。不过女生信中的爱心符号里,似乎存有什么特别的含意。结香只向直人问了我的电子邮件信箱吗?会在意这种事情的话,就表示我也被结香的信攻陷了吧。 礼貌性地打了一封没有使用爱心符号的简短邮件后,我打了直人的电话。 「喂,直人。」 「啊——,这回是哲郎啊。」 「你说这回是什么意思?」 「就是啊,哲郎也收到结香寄来的信吧。」 我吓了一跳。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时候,直人好像觉得很麻烦似地说: 「淳和阿大也收到信了。结香说想为今天的事情道谢,所以希望我能把大家的电子邮件信箱告诉她。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啦。」 的确,事情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在好人家出生长大的女孩子大概都像这样吧。 「那个啊,寄给我的信里打了四个爱心符号,大家的信也是像这样吗?」 「啊啊,你说那个啊。使用爱心符号应该是女生的习惯吧。虽然哲郎蠃阿大,可是却输给了淳跟我。我们的信里有六个爱心符号哦。」 我想也是。毕竟我不是女生马上就会喜欢上的那种人。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的话,放著不管就好了吧?」 「嗯,别提那个了,这话我只跟哲郎讲哦。」 直人的说话方式听起来非常骄傲,这对个性畏畏缩缩的他来说是非常稀奇的事情。 「今天 第一次约会除了牵手之外,最后结香还挽住了我的手呢。跟你说,女生的手指超柔软,骨头也很纤细哦。」 「是是是。」 我厌烦地这么说完,便挂断了电话。不过这时我却没有注意到,结香并不是天使,而是魔女。 在那之后的三个礼拜内,直人和结香约了两次会。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选择我作为报告的对象,所以我被迫一字不漏地听完一点也不想听的约会内容。在第三次约会时,直人和结香接了吻。直人在今年秋天可说是意气风发。每次见面时总是活泼开朗、笑容满面,而且越来越会打扮。即使患有韦耳纳氏症候群,他看起来却反而有返老还童的趋势。 相对地,淳变得越来越没有精神,原因我并不清楚。淳在学校的成绩似乎还是一样优秀。不过淳跟另外三人不同,他总是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放著不管也没关系吧,我乐观地这么想。 直到秋天的那一天来临为止。 那天我难得来到神保町的书店街,沿路上并排著许多专门贩售新书或旧书的书店。月岛是文字烧店,神保町则是书店。东京的城镇也变得相当专业化了,这种现象还真是有趣。 虽然我正在找的是英文的参考书,不过如果硬要说的话,我站著看其他书和杂志的时间还比较长。我喜欢在这条街上到处闲晃、一板书店逛过一间书店的时间,虽然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家,不过或许是因为书本有种独特的香味,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深信自己在做有益「文化」的事情也说不定。 那是在我推开玻璃门,正准备离开贩售音乐专业书籍的旧书店时发生的事情。我注意到有一对年轻情侣正从行道树底下走向这里,男生比女生矮一点,脸上挂著一副眼镜,身穿眼熟的开城学院制服。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和女生手牵著手走在书店街上的就是淳。 要命的是那个女生居然是结香。虽然已经走出店外几步了,但我急忙拉开同一扇玻璃门回到店里。在这种时候,敏感和眼尖还真是坏事的东西。 淳看向我的方向,然后变了脸色。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样子。我随便抽出一本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并且把脸埋在里头。那是一本介绍奥地利教会音乐的专业书籍,虽然我完全不在意巴洛克时代初期风琴的脚键盘进化史,但我还是死命地装出一副热中读书的样子。和结香牵著手的淳就这样通过了玻璃门前,他稍微将视线投向店里,那和我从书本里送出去的视线啪滋一声地撞在一起。 (淳知道我看到他们了。) 光是这么想,我的背脊就不禁发冷。明明现在还是穿一件衬衫就足够的天气,我全身却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担心那个看起来一脸幸福样的直人。淳走了之后,我把音乐书籍放回书架上。只买了该买的参考书后,我便立刻搭上了地下铁。 在回程的东京地下铁里,我责备著自己。 毕竟不对的是淳。为什么我非得像那样子躲躲藏藏的呢?我又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是那两个人不该让人看到吧?而且淳也真是的,居然和朋友的女朋友交往,他到底在干么啊?当我就这样抱著满肚子火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翻来覆去时,手机响了。 那异常严肃的声音是淳。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你能出来吗?」 现在还不到六黠,距离晚餐开饭还有一点时间。 「你要说则才的事情吗?」 「没错。我在哲郎家后面的河边。」 「我知道了。」 我朝厨房喊一声「我马上就回来」后,便冲出了玄关。我家大楼后方的停车场距离河边宽敞的步道只有几十公尺。走下嵌在水泥堤防上的阶梯后,可以看到隅田川与对岸的地平线。淳背对这边倚靠在栏杆上,矮小的背脊缩成一团,感觉变得更小了。 我就这样一直线地朝淳走过去。夕阳正逐渐隐没在对岸的圣路加双子大楼之间,宛如掉在天空里的一颗生蛋黄。不知道为什么,这太阳让我觉得不大舒服。淳一直到我走到他的身边都没有回头。 「让你看到不妙的场面了。」 「嗯。」 「我完全没想到哲郎偏偏选在今天去神保町。我们彼此的运气都很差啊。」 脚下隅田川温暖的河水不断发出波涛声,我总觉得有点火大。 「这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吧?为什么是结香呢?其他不是还有很多女生吗?」 没错,东京的女高中生有好几万人。为什么淳偏偏得和直人的女朋友交往不可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虽然对直人感到抱歉,不过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一群小孩子沿著河边的步道奔跑著。我想他们一定是要去哪边的柑仔店吧。我们直到短短的数年前为止还是跟那些小学生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们却陷入了如夏目漱石的作品《心》一般的情况。所谓的成长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是哪边先开始的?」 淳露出一脸厌烦的表情盯著我。 「虽然那种事情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过一开始的契机是结香寄来的信。」 就是那个满是爱心符号的信。 「那个我也有收到啊。只要随便敷衍一下对方的话,不就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了吗?」 「是啊,现在想想的确如此。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中,我们打得越来越火热。先开口说要两人单独见面的是结香。」 这话听来难以置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两个礼拜前吧。」 我真不敢相信,那正好是结香和直人接吻的时候。 「那她怎么说呢?就是要选直人还是淳这件事。」 淳无聊似地说: 「她好像要选我的样子。今天我们也说好下次两人要一起去跟直人道歉。」 可怜的直人。这时,淳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我们要在下礼拜六谈,哲郎也到场见证吧。」 「咦——,我才不要做这种事情呢。」 「不然你想想嘛。如果只有我、结香,还有直人三个人谈的话,等到事情谈完,我们两个人都离开以后,留下来的就只有直人一个人而已哦。你难道不会担心直人吗?」 听到引发这种麻烦事的罪魁祸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光火。不过事实上我也不能让直人在那之后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就算只是想确认直人的情况,我也非得到谈判现场露脸才行。 「我明白了。」 「抱歉。」 当我拾起头时,贴近地面的夕阳已经变成了混浊的红黑色。这种感觉糟到极点的一天最好马上结束。我开口问了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有问过的问题。 「淳和结香已经接过吻了吗?」 戴著眼镜的儿时玩伴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在这个时候,我下定了决心,以后绝不和黑发的和风美女交往。 礼拜六下午一点,我来到了佃公园。秋天好不容易放睛的天空令人心酸。染井吉野樱开始凋零,树叶如黯淡的云朵般覆盖了冷清的堤防。不过跟我一起坐在长椅上的直人脸上却没有任何阴霾,他天真地说: 「结香突然说有事情要谈,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来看,眼前的状况就像是一出喜剧吧。不过身在其中的当事者却完全笑不出来就是了。淳和结香两人从佃大桥那边走过来,他们并没有牵手,直人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为什么结香跟淳会在一起呢?」 快点发现吧。虽然残忍,但我还是不断地在心底这么说。你最好快点 发现,然后当场对他们两人大发雷霆。不过直人还是悠哉地说: 「他们是在地下铁的出口偶然碰到的吗?喂——,淳、结香。」 因为眼前的情况实在是太悲惨了,所以我再也无法直视直人了。平底货船正逐渐驶过隅田川,船上满载著像是胶状沉积物的灰色污泥。两人在我和直人坐的长椅前停下脚步,并且互看了一眼后,淳开口说: 「直人,突然叫你出来真是抱歉。」 直人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这时,淳和结香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情,他们突然在直人的面前牵起了手。 「虽然对直人很过意不去,不过我也渐渐地喜欢上结香了。我们两人现在正在交往。」 直人张大了嘴,下巴下方浮现出好几层皱纹。 「可是结香,我们前天不是才约过会吗?」 直人的声音变得宛如悲鸣一般,我好想从这个地方消失。结香就这样低著头说: 「对不起,直人。不过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因为我要和淳交往了,对不起。」 淳一直看著自己慢跑鞋的鞋尖。直人将视线瞥向河川的方向,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两人牵手的模样了。虽然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也说不定,但我在那个时候却看到了,结香翻起来望向直人的眼里透出奇怪的光芒,那是宛如自我陶醉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结香似乎正沉醉在被两个男生追求的状况之中。同时和两个年纪比自己小的高中生交往,还给了他们深吻,结香或许真的是个魔女也说不定。淳说: 「真的很对不起。你揍我吧,揍到你气消为止。」 直人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才不会揍淳呢,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淳深深地低下了头。 「可是这样我会觉得很过意不去的。对不起,直人。」 结香也再一次低下了头。 「我也觉得很抱歉,直人。」 这时,直人突然大叫: 「够了,你们走吧。就算再怎么道歉也于事无补了,你们快从我的面前消失吧。」 坐在身旁的直人大腿不断发抖。 「我知道了。对不起。」 淳最后这么说完,低著头的两人就这样沿著来时的路回去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知道直人正拚命地忍住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后,我开口说: 「我是不是也回去会比较好呢?」 直人突然抬起头来。 「等一下,哲郎留下来陪我啦。」 「我知道了。」 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眺望著秋天的河川。虽然直人要我留下来陪他,但他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然后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直人总算开口了,他的大腿已经不再发抖了。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让你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里,真的很抱歉。」 只说了这句话后,直人便像个人偶一样,拖著生硬的脚步回到距离地面一百公尺以上的自己房里。 友情真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不过恋爱的发展也跟友情一样虚无缥缈。 在那之后,淳和结香这对情侣持续了不到三个月。恋情结束的形式跟直人那时一样。淳突然被叫出来,接著结香介绍她的新男友,最后两人一起低头道歉。那时的地点据说是新桥车站前的圆环。结香这回的新男友是开城学院的二年级学生,他们似乎是在补习班认识的。尽管我是直接从淳本人那儿听到这件事的,但我却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我看过结香那个陶醉不已的眼神。虽然我无法想像出确切的理由,不过结香应该是打从心底期待著直人被重重伤害的那一刻才对,要说迫不及待也行。 虽然淳和直人有好一阵子都像具行尸走肉,不过等到冬天正式降临时,他们又能像以前一样吵吵闹闹了。关系修复。 某个寒冷的傍晚,我们四个人在惯例的向日葵文字烧店里围坐在包厢的矮桌旁。直人悠哉地说: 「那个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呢。毕竟你们在我这个前男友面前突然牵起手来啊。」 淳一边往直人的杯子里倒进碳酸汽水,一边说: 「哎呀,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情能不能别再提啦?」 「那是不可能的。」 阿大插嘴这么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淳正颜厉色地说: 「不过啊,我真的能体会直人的心情哦。因为她在和我分手的时候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啊。」 直人惊讶似地说: 「她也在淳的面前突然握住新男友的手吗?」 「没错。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这回换我朝淳的杯子里倒进碳酸汽水。 「就算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完全不感到讶异。」 直人和淳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 「一年交四个新男友,然后像那样搞得矗矗烈烈的,结香那个人就是最爱这种麻烦事。女孩子这种生物真是令人费解呢。」 阿大用巨大的手啪搭啪搭地拍了拍直人和淳的肩膀。 「和那种魔女分开不是很好吗?你们两个都上了很好的一课呢。」 「你干么装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啊?」 虽然淳这么说,不过他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宽广的世界里有各式各样的女孩子,其中也有绝对不能扯上关系的女孩子。不过不可思议的是,那种女生是无法一眼看出来的。至少以高中生来说,有毒的花看起来总是没有毒的样子。 清光明太子麻糬起士文字烧后,我们又解决了两人份的海鲜炒面。当最后的面进了阿大的胃袋里时,黑发魔女的事情已经彻底被我们拋在脑后了,然后我们又一如往常地开始说起蠢话。 不顺遂的事情和厄运最好还是全部忘记,一直记住只会伤得更深而已,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sweet·sexy·sixteen 不光只有我而已,十六岁的高中生全都没什么存在感。 明明高中生遍布每个角落,却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甚至连自己都死命地想消除自己的气息。或许大家不想让世界知道这里有个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又毫不起眼的高中生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制服这种东西根本就像迷彩服一样,我们穿著便宜的聚酯纤维军服,像融入战场似地化为灰色街景的一部分。说得更复杂一点,十六岁的青少年就像「火影忍者」里的多重影分身一样,分裂成好几个存在度过每一天。 比方说在家里的是好孩子的我1,在学校里的是不引人注目、不吵不闹、温顺乖巧的我2,在亲近的朋友之间的是故作狂野的我3,在网路上的是扮演别种人格的我4……。最远的东西却最近,最亲近的人却最疏远,最迫切的事情却最无所谓。所以世界上只知道1的父母亲听到自己的孩子3犯罪时,全都大吃了一惊。我的孩子明明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怎么可能会贩毒呢?真叫人不敢相信。大概就像这样子吧。 我们都在家人和学校看不到的地方做些什么呢?那选用说。就算原本相隔再远,志同道合的人还是会彼此吸引而互相接近,就像远方的彗星受重力牵引而冲进太阳系一般。话虽如此,我接下来要说的既不是天文学,也不是物理,而是我正式失去童贞的故事。 至于对方是谁,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这件事情,我会慢慢告诉各位的,请继续收看本频道。 这个冬天,我们之间(这里说的并不是高中,而是惯例的四人组)的话题集中在elog上。这字眼似乎是情色(erotic)部落格(blog)的意思,当然,最先迷上elog的就是身为情色之王的淳。 在四人难得齐聚一堂的礼拜天,淳打开了小笔电。地点是位于三十四楼的直人房间。在这种高度看没有马赛克的裸照,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高尚感,这点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我花了好几十个小时搜寻到的精选elog清单。」 淳的声音听起来自信满满。有闲功夫花在这种地方上,倒不如拿来准备考试吧。如果是我的话,父母亲大概会叹著气这么说吧,不过淳却完全不用担心,毕竟他是东大录取率第一的升学强校的学生。 「哪里哪里,让大叔我看看吧。」 虽然阿大在筑地的场外市场工作,但他却很擅长操作电脑。阿大点选了清单最上面的连结, 「『人妻亚纪的奴隶生活』是什么啊?哦哦,这玩意儿……。」 看到阿大如此强烈的反应,其他人也立刻冲到九吋的小液晶萤幕前。网页上刊登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性感的短发人妻只有眼睛打上了马赛克。全裸的身体绑著一格格菱形(?)的红色绳索,底下的肉从绳子间隆起来,就像昂贵的火腿一样。这位人妻带著满满的笑容站在富有生活感的厨房里,手中握著正在煎蛋包饭的平底锅。淳自豪地说: 「怎样?果然还是素人好吧?」 「对啊。」直人说。 「付费的成人网站和邂逅系网站上大多是专业摄影的照片。虽然拍得很好,却太公式化了。这边的素人照片虽然拍得不怎么样,不过那种干劲和情色感真的很棒呢。接下来换直人选了,打开来看看吧。」 直人用手背上深深浮现皱纹的右手点开了「音乐老师kay的c大调课程」。这种标题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用一个小时想自己的情色部落格标题,我总觉得这种利用时间的方式非常不切实际。 「呜哇,这也好棒啊。」 直人会这么兴奋也不是没道理的事情。因为这回是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女性双腿开开地坐在钢琴用的黑色板凳上,这张照片从乳头以上都被截掉了,所以并没有打马赛克,最重要的部分也是。阿大像个父亲一样故做权威地说: 「真是的,大家都成长为了不起的变态了啊。下一个换哲郎啦。」 我烦恼起来。因为我的兴趣从十四岁开始就几乎没变过。不管是红色的绳索、钢琴板凳和按摩棒、接近花甲之年的夫妻汗水淋漓的运动,还是第三性公关诡谲的性爱,我都无法接受。我还是喜欢以前那种普通女生的普通性感。虽然这种兴趣会被其他三人耻笑跟小孩子没两样就是了。 「那我选这个。」 我点开的是「sweet.sey.siteen」这个像流行歌歌名的网站。淳斜眼看了我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是我放进去给哲郎点的。虽然口味没有那么重,不过质感还满不错的哦。」 网站第一页是耀眼的蓝天,上头嵌著手写风格的英文标题。在街上快拍的相片里,一个女生摆出了制式的性感姿势。不过这些照片完全没有拍出乳头和内裤底下的东西,也就是所谓不露点的清凉写真。拉到极限的百褶裙与白皙光滑的大腿、两条手臂与彷佛连汗毛都没长的腋下、结实紧绷的小腿肚。网站上尽是拍出微妙氛围的柔美照片,照片里的女生并没有露脸。 「嗯,这或许真的很合我的胃口也说不定。」 我这么说完,淳便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并且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 「你真的明白这个网站的好吗?哲郎,你仔细看清楚,这个网站里有两个关键性的重点。」 淳像个年轻教授似地用自动铅笔指著液晶萤幕。 「首先是这女孩的肌肤。虽然我逛过的成人网站少说也有几千个,但像这女孩一样带有透明感的肤质却很少见。比起身材,肌肤才是成就这些好照片的因素。」 仔细一看,附有背光灯的液晶萤幕里浮现出来的女孩子,胸口的肌肤隐隐约约地透出光芒,那就像在玻璃上涂了一层牛奶般的质感。相反地,女孩子的身材显得既纤瘦又平凡。不过这点却让我产生了好感。最近的av女优个个都前凸后翘、身材出众,散发出一股攻击性的氛围,我反而有点感冒。阿大说: 「欸,另一个重点是什么啊?」 淳露出窃笑后,便将网页往下拉,那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街角风景,淳用笔尖指著马路上的人孔。 「你们看这个。」 那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中央区符号。 「还有这个跟这个。」 淳似乎已经分析过照片的样子,只见他一张接著一张地切换快拍照。 「这棵柳树是西仲通三丁目的转角处,而这边的水闸是月岛川的水闸对吧?你们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都说到这种程度了,不管是谁都会明白的。阿大盘起双手点了点头。没办法,我只好像个连所有人都会的问题都答不好的学生似地开口说: 「这个elog的经营者是住在月岛的十六岁女生吧?」 淳像是唱歌似地说: 「没错。每天在这座水泥岛上过著无聊的高中生活,为了消解难以忍受的无聊与青春的郁闷,只好拍摄不露点的清凉写真。而如此欲求不满的女孩子居然有这种国宝级的美丽肌肤。怎么样?就算大家都在说什么金融危机的,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吧?」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跟次级房贷问题扯上关系,不过淳说得确实没错。一想到这女生也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的心情就不知不觉地雀跃起来。 「你们这些日间部的高中生果然还是一群小鬼啊。」 阿大露出了游刃有余的表情。 「现在还沉迷在elog和成人网站什么的,就表示你们还太天真了。做爱果然还是得亲身体验吧?」 直人用嘶哑的嗓音大叫: 「可是阿大之前不是说过在高中毕业前,绝对不和夕菜做那种事情吗?」 阿大开心似 地搔著几乎快剃光的平头,这个儿时玩伴做出这种举动时总让人觉得很火大。 「哎呀,虽然我自己是打算这么做啦,但人家可不允许哦。欸,你们知道吗?」 这时,阿大故意压低音量。 「不光是男生,就连女生也有性欲呢。」 直人又大叫起来。 「咦——,真的吗?女生也会想要做爱啊?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的反应也几乎跟直人一样,淳眯起了眼镜底下的双眼。 「是啊,av女优里也有淫乱系的痴女(注6)呢。」 「啧啧啧,才不是那样呢。」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在眼前晃动食指这个动作让人不禁兴起一股莫名的杀意。 「不只是a片或成人网站里的女生,就连走在路上的普通女生或老婆婆也有性欲哦。我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这件事情,这一路走来还真是漫长啊。」 盯著阿大的三个人之间气温骤降。直人说: 「也就是说,阿大已经不是处男啰?」 淳把身旁的坐垫使劲地扔向阿大。 「你这家伙居然自己先偷跑,真是太奸诈了。」 我吃掉桌上的杏仁巧克力,并且把剩下的锡箔纸揉成一团扔出去。 「而且夕菜又那么可爱,根本就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嘛。」 阿大开心地接受粗暴的洗礼, 「虽然夕菜已经有小孩了,不过成熟女性果然很棒呢。」 淳粗鲁地盖上小笔电。 注6痴汉的女性版。 「啊——,听你这么一说,连看网页的兴致都没了。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来打赌啊?赌谁是下一个破处的。一人出一万元,赢的人可以获得全部的钱。」 虽然我不认为这种事情是谁输谁赢的问题,不过因为很有趣的样子,所以我也参了一脚。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想到最后轻松获胜的人居然会是自己。 人生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难以预测。几天后,我在这个城市里遇见了拥有国宝级肌肤的美少女。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我就会跑去买岁末彩券了。 今年冬天是几天温暖、几天寒冷的天气,这个地球或许已经厌倦了单纯的冬天和夏天也说不定。明明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高温却还有将近二十度,和仅有五度的低温形成两个强烈的极端。 那个礼拜三属于寒冷的天气。骑著自行车从河对岸的新富高中回来时,总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蒸气式火车了,因为我骑过佃大桥时还吐出了带状的自烟。 那是正要回家的我奔驰在河川沿岸的路上时发生的事情。我从十几层楼高的大厦之间穿越儿童乐园,因为那里是近路,被建筑物阻隔而照不到阳光的公园里没有半个小孩子,只有一个身穿制服的女生坐在长椅上而已。一个女生独自坐在这样的寒冬中还真是稀奇。 那女生在自己的膝盖上摊开纸巾,似乎正准备吃什么东西的样子。我看到蓝色的包装纸,那是麦当劳的鳍鱼堡。在开始吃之前,女生想了一会儿,然后把纸巾拿掉,直接把鳝鱼堡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接著她拿出手机,把鳝鱼堡和自己的脚一起拍下来。 快门声出乎意料地大,让女生不禁抬起头来确认周遭。看到我骑著自行车慢吞吞地经过公园时,女生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我觉得那女生好像在哪里看过,但却无法确定她是谁。她会是我认识的人吗? 虽然觉得奇怪,不过我还是就这样回到家里,然后换了衣服坐在书桌前。令人郁闷的期末考就要到了,念书这种事情真是讨厌得不得了。为了提振精神,我先打开电脑浏览一下网页,既然淳都特地告诉我了,浏览「sweet.sey.siteen」当然就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当我正浏览著网页时,蓝天的画面一瞬间冻结住了。页面就像眨眼似地停格一会儿,然后更新成下一张相片。相片里照出微微冒著热气的鳝鱼堡,以及女孩子白皙圆润的膝盖。 这是幻觉吗?我以不输给淳或fbi犯罪分析官的气势,重新确认起液晶萤幕上的影像。只有膝盖和鳝鱼堡当证据还不够,毕竟全日本的麦当劳今天也卖出了好几十万个这种商品。 我逐一确认膝盖与鳝鱼堡以外的周边影像,宛如撒了灰色细沙的地面跟那个儿童公园里的一样。决定性的关键是相片的右上角,那里清楚地照到弹簧上装著黄色木马的游乐器材一角。 (刚才那女生就是「sweet.sey.siteen」!) 现在不是准备什么期末考的时候了。我立刻抓著羽绒外套冲出房间,然后把登山用自行车的档速调到最重,全速奔向那个儿童乐园。不过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公园时,长椅上早已空无一人了。我停好脚踏车,并且窥探著垃圾桶内部。被揉成一团的麦当劳纸袋。那个女孩果然曾经出现在这里。 在迎著北风骑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复杂。能够见到「sweet.sey.siteen」的确让我觉得非常开心,不过如果那时她还在那张长椅上的话,我该怎么向她搭讪才好呢?我该说什么话才不会吓到她,又能够充分地表达我自己呢?一开始的第一句话真的是一门很困难的艺术。 直到回家念完书、吃过饭、洗完澡、睡前浏览她部落格上的旧照片为止,这份心情都没有改变。 从那天起,我只要一有空就会上网看她的部落格。 隔天早上更新的第一张照片是穿著运动胸罩的胸部。相片上照出了宛如用针刺胸罩般的乳头激凸。该怎么说呢?这照片还真是煽情,这家伙是个不知道自己正在犯罪的犯人。胸部大小是a罩杯,虽然这样的大小只能称得上微乳或贫乳,不过我不像阿大和淳他们一样是波霸星人。如果胸部太大的话,形状就会走样,看起来也会变得很狰狞,我反而无法接受。虽然这么挑剔的我还是个处男就是了。 想了整整一天后,这天傍晚我在她的部落格上留了言。 〉你好。 〉昨天你在东京ts一丁目的儿童乐园吃鳝鱼堡对吧? 〉我不是什么跟踪狂。 〉只是平常很喜欢的部落格里的人居然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 〉让我吓了一跳而已。 〉请你继续努力更新。 〉我也是siteen哦。 〉           蓝色自行车 重新读过一遍后,总觉得这真是一段平凡无奇的留言。不过我光是为了写这么点内容的文章,就耗掉了睡前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写作文和读书心得也一样,写文章真是一件伤神的事情。 我并不期待她会回覆留言。不过平常过度谨慎的我为什么会送出那种留言呢?这点我在隔天也感到很不可思议。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绝对没有抱著什么天真的期待,好比既然她都敢在网路上公开情色写真了,那么应该也能轻易地跟我做爱吧。 不过这个世界里真的存在著不可思议的事情。 所谓罗曼蒂克的偶然并非只出现在电影和电视连续剧里而已。 在部落格上留言的隔天,当我打开电脑时,我吓得差点连人带椅地往后摔倒。 那个傍晚就像因为令人费解的数学与物理而遭到黑暗物质吞噬的世界一样,冬天的夕阳迅速地隐没在筑地的大楼之间。我慢吞吞地坐到桌前,准备解决我的作业,不过却怎么样也提不起干劲。我把麻烦的微积分方程式扔到一边,在已经打开的电脑前再度看起了那个部落格。 我的心脏差点停了,因为我的留言下方多了管理者回覆。 〉蓝色自行车, 〉谢谢你的留言。 〉 虽然你好像没注意到的样子, 〉但我其实认识蓝色自行车。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请看看国中的毕业纪念册。 〉一想到念同一个国中的人也在看, 〉我拍起照来也变得越来越起劲了。 〉下次要是又偶然碰到的话, 〉我们再来畅谈令人怀念的黄金时代吧。 〉因为我现在过得糟透了。 〉            sss (那个拥有漂亮肌肤的女生是念月岛中学吗?) 我看了三次回覆后,便完全不管念书的事情,在衣橱里翻箱倒柜了起来。我马上就找出毕业纪念册,然后依序看起了五个班级份的内页。阿大看起来比现在幼稚,身材也比较胖。淳的脸反而有种比现在更跛的感觉。患有早衰症的直人比现在要年轻多了,头发里的白发还只有挑染的程度,不像现在已经黑白参半了。至于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明明不过是短短一年前的事情,照片里的我却露出了忍受著什么莫大痛苦的表情。这就是正值青春黄金时期的表情吗? 我仔细地寻找拥有漂亮肌肤的女生。我在公园的时候马上就撇开了视线,所以对她的五官只留下了模糊的印象。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我找到她了。 四班的小杉真帆。 在发现「sweet.sey.siteen」而感到兴奋不已的同时,我也觉得非常失望。虽然我和小杉真帆从来没有同班过,不过我却听过关于她不好的风声。就连平常很少在学校跟朋友说长道短的我都知道了,那么那些流雷应该传遍了整个月岛中学才对。女生总是冷淡地无视她的存在,男生则是常开玩笑地对她说「下次让我做吧」。这样的中学真的是小杉真帆的黄金时代吗? 我把毕业纪念册放到一边,在床上躺了下来,脑袋里一片混乱。我掏出手机拨了淳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开口说: 「现在有空吗?你应该在念书吧?」 淳无论何时都很酷。 「是在念书没错,不过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念。找我有什么事?」 「我知道『sweet.sey.siteen』那女生是谁了。」 「什么?快告诉我。」 我告诉淳儿童乐园和鳝鱼堡的事情,我的留言跟她的回覆也说了。最后淳像是呻吟似地说: 「四班的小杉啊……。」 淳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 「那个,关于小杉的流言是真的吗?我并不是很清楚,你能告诉我吗?」 淳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哲郎还记得阿大从少年观护所回来时的事情吗?」 「嗯。」 我不可能会忘记,阿大的父亲已经过世两年了。 「那时就算回到班上,阿大也不再跟我们一起玩了,还跟a那群人混在一起。」 没错,阿大跑到危险的地方去了。a那群人有一半是私立学校的学生,a的哥哥据说还是暴力集团的成员,负责类似跑腿的工作。 「小杉真帆据说是a那群人共有的东西。他们似乎以一次五千元的代价把小杉真帆借给其他国高中的学生。」 「那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那只不过是谣言,而且也没有人当面跟a那群人或小杉真帆确认这件事情的真伪。」 我说不出话来了。不过我却下定了一个决心,那就是不要继续在那个部落格上留言了,我想还是别跟小杉真帆扯上关系比较好。如果她是像谣言那样的女孩子,那么那个部落格或许只是用来做商业宣传的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所谓罗曼蒂克的命运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在无所事事又无聊的礼拜六傍晚,我来到了月岛图书馆。随便拿一本杂志潜进图书馆的深海里,是我最喜欢的消遣方式。当我坐在伦理学·逻辑学·哲学书架前的一张圆凳,读著cycle world杂志里一篇关于碳纤维制的竞速脚踏车(要价两百万元!)的文章时,某个人突然戳了我的肩膀,像鸟喙般的触感轻轻地点了两下。 「果然是哲郎。你好,谢谢你之前的留言。」 茶色系的百褶裙与绿色外套,穿著某私立女子高中制服的正是小杉真帆。我因为过于震惊而答不出任何话来,只是像个冰柱一样想著她的皮肤真白而已。 小杉真帆靠在书架上站著。虽然小杉真帆身高不高,身体却很瘦,所以迷你裙底下延伸出来的大腿看来既纤细又耀眼。我慢了两拍才回答: 「啊,小杉,你好。」 不过我之后依然说不出任何话来。十六岁的elog queen。a那群人之前的共有财产、以一次五千元的代价出借的少女娼妇。这些话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打转,让我不禁全身僵硬起来。小杉真帆脸色一沉。 「哲郎也听说过我的谣言吧?」 「不,那个,这个……。」 小杉真帆一屁股坐在圆凳旁,近在咫尺的膝盖跟在液晶萤幕上看过的一模一样。 「我国中的时候没有朋友,所以很羡慕哲郎你们四个人。你们很有名哦,因为你们总是在一起嘛。a那群人勒索阿大时,你们还挺身保护了朋友对吧?就算在a那群人之中,也有人说你们很帅气呢。」 「是吗……?」 书架间昏暗的通道充斥著书本的味道。如果现在不提起勇气的话,我就会变得跟其他无视小杉真帆的大多数人一样了。 「那个,为什么你会说还在念月岛中学的时候是黄金时代呢?」 小杉真帆「呼——」地深深叹了口气。她本人和网路上不同,与其说是性感,倒不如说是可怜。 「因为那时我还去得了学校,而且就算为数不多,学校里还是有些算得上朋友的人在。」 「你跟a那群人的谣言是真的吗?总觉得难以置信呢。」 小杉真帆满不在乎地笑了。 「啊啊,你说有野的事情啊,他长得有点帅呢。虽然我们并没有交往,不过因为我国中时无处可去,所以不知不觉就跟a那群人混在一起了。谣言说我和那群人都睡过了对吧?」 直接听到女孩子说出这种话,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嗯,还有其他更过分的传言哦。」 「是啊。那时有个女生喜欢有野,虽然她是女生们的头头,但却被有野给甩了。她以为是因为我总是待在有野身边才害她被甩,所以到处散播了很多谣言。我果然不擅长应付女生,还是男生好相处多了。」 太好了,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许多。小杉真帆像是看穿我似地说: 「不过这或许只是我自说自话而已哦。说不定谣言才是真的,我说的全是谎言哦。」 抱著膝盖坐在地上的小杉真帆目不转睛地仰望著我。人类的眼睛为什么会蕴藏著如此强大的力量呢?当我看著那双明亮的茶色眼睛时,早已远离的心情又迅速地被拉回来,我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真相恐怕没有任何人知道吧。」 小杉真帆笑了。 「没错。这世界里不可能有人知道什么真相。」 反过来说,那就跟任谁都能自由选择喜欢的事情一样。我用力地慢慢说: 「那么我相信小杉说的话。」 小杉真帆把头撇向另外一边,并且用手指揉著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正在哭泣。 「谢谢你,哲郎。欸,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吧。」 我们在图书馆最深处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和手机号码。前面的书架上放著一本亚理斯多德的《尼可马赫伦理学》。虽然我这辈子大概都不 会看那本书,但那个书名绝对是永生难忘。 小杉真帆和我成了互相通信的笔友,最多一天可以寄上超过二十封信。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乎没有打过电话。她是个脑袋非常好的女孩子,比起说话,她更擅长写文章。而她寄来的信件内容总是只有清爽的白底黑字,几乎没有一般女生常用的表情符号。 虽然我已经不太记得契机是什么了,但在开始通信的一周后,我们聊到我和另外两人打赌的事情。那时我和小杉真帆并不是情侣关系,不过我想我们之间的感觉应该很接近好朋友。 剩下的三个人之中最先舍弃童贞的人可以获得三万元。我开玩笑地打下这段文字,并且把信寄出去。五分钟后,小杉真帆传来回信。 〉那么哲郎, 〉你要不要跟我做呢? 〉虽然我也是第一次, 〉不过我很有兴趣, 〉而且我也想不到有谁比哲郎更适合了。 〉然后奖金就我们两个平分吧(笑)。 这是我的心脏第二度因为小杉真帆的信而差点停止。既然她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的话,那就表示关于a那群人的谣言果然是凭空捏造的,这让我感到开心。不过我也对这个绝佳的提议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 我对小杉真帆确实怀有好感,不过还不到最喜欢或恋爱这种程度。如果只是「喜欢」大概还没问题,但是「爱」这个字眼我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因为那是用过一次就得一生背负著那个重担的沉重字眼。 不过我同时也对性爱和女孩子的身体兴致勃勃,毕竟摸得到只有在液晶萤幕上看过的部分嘛。我也是个健康的十六岁男生,会有那种想法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和喜欢却不爱的人发生第一次性关系,契机是朋友间开玩笑的赌注,这样真的可以吗? 面对只隔五分钟就传回来的提议,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才打好回信。信件内容如下: 〉谢谢。 〉那封信真的让我感到很开心。 〉我虽然喜欢小杉, 〉但或许还称不上最喜欢也说不定。 〉如果这样也可以的话,那就拜托你了。 回信也是五分钟后就传来了。看来小杉真帆似乎比我更有勇气,也更有男子气概。 〉那就这礼拜天上午十一点, 〉在月岛车站的剪票口碰面。 〉我也觉得很开心哦。 读完这封信后,我决定暂时追随小杉真帆了。不过要是叫她大哥的话,肯定会被她骂的。 礼拜天是个冷飕飕的晴天,据说受到辐射冷却效应的影响,东京的最低温只有两度。因为前天才看过天气预报,所以我对那天的天气印象深刻。 当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剪票口时,身穿白色羽绒外套配上迷你裙的小杉真帆已经站在那里了。总觉得她看起来有点落寞的样子。虽然她不穿衬衣直接套了一件白色的v领毛衣,不过我却没有勇气望向那大大敞开的胸口。 「早安。你没关系吧?不后悔吗?最好还是别勉强自己哦。」 我打完招呼后就已经快不行了。比起开心,我更觉得恐怖。 「嗯,没问题。接下来我们就进入热恋模式吧,这给你。」 绿色的包装纸上打著红色的缎带,那是不合时宜的情人节巧克力, 「谢谢你。」 「那你就用牵手当作回礼吧。」 然后我们两人就这样手牵著手穿过了熟悉的剪票口。在地下铁里,我们并没有多交谈。虽然小杉真帆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手指却相当冰冷,还不停地发抖。我们从有乐町线转搭半藏门线,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就像永远那么久。在涩谷站出了地面时,亮起行人通行灯号的十字路口满是人潮,就像暴风雨大作的海面一样。 「你还没吃午餐吧?」 小杉真帆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便前往我少数几栋熟悉的涩谷大楼。109的七楼有餐厅,我们在义大利面专卖店吃午餐。我打算请小杉真帆,所以并没有问要不要各付各的。不过到了收银台的地方,小杉真帆却突然将五千元钞票推给我,并且有点生气似地说: 「不用找钱了。因为旅馆钱也是一人出一半。」 因为这番话被柜台里的女服务生听见了,我的脸变得一片通红,不过小杉真帆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再度手牵著手搭手扶梯回到地面上。抵达道玄圾的瞬间,我的心脏又快停了。事实上在那之后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顶多只记得难为情的我正准备走进第一眼看到的旅馆时,小杉真帆说这边的看起来比较漂亮,所以最后选了另一间旅馆而已。 就算是走进矮树环绕的昏暗入口时,我和小杉真帆还是牵著彼此的手。唯有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是色情邮件或部落格的话,这里正好是想要大书特书的部分,但我可不能那么做。我们在两小时的休息时间结束前五分钟离开旅馆,在窗口付加点矿泉水的三百元时,我感到非常害羞。 之后我们一直在满是人潮的涩谷闲晃,最后筋疲力尽地走进一问咖啡厅休息。虽然感觉有很多话想说,但我也想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比从童贞毕业更让我感到开心的是自己并没有改变这件事。虽然做爱是非常不可思议又深刻的经验,但我和小杉真帆都没有因为做过一次而改变。我们只是心灵变得比以前丰富一点,然后又回到了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涩谷街头而已。 在旅馆狭小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那是只属于我和小杉真帆的秘密。我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也没有跟那三个人报告。所以那三万元奖金就一直没有著落,而我也继续被当成是个处男。 有时候小杉真帆会说那样太可惜了,不过那种奖金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因为我的身边有「sweet.sey.siteen」,她把部落格上看不到的女性秘密都教给我了。 虽然部落格基本上都不会刊登真正重要的东西就是了。 十六岁的诀别 人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今年春天我一直在思考的就是所谓人类永远的谜。世界上有很多很聪明的人,不管被问到什么问题,他们总是能马上列举出什么资料数据,并且做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正确地回答这个永远的谜。 不过因为对面本来就没有人能够稍微回来露个脸,所以像是人为什么会死、对面又有什么在等著我们,这些问题自然也没有人可以作证。虽然电视上偶尔会播什么濒死体验的特别节目,不过年满十六岁后,我也不可能接受所有亲人在花田迎接自己的烂答案了。因为那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没有亲人的话,难道就换成天使列队迎接吗?难道天使要像日本旅馆的女侍者一样同时低头行礼,并且说欢迎来到死的国度吗? 促使我开始这么想的契机是春天刮起第一阵南风后打来的一通电话。我在那通电话里和久违的友人聊天!并且稍微计画了一些事情。虽然不太提得起兴趣,不过我也上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电视节目(这是和阿大、淳,还有直人一起上的)。也就是说,我以惊人的速度在一个春天里累积了好几年份的经验。 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来到佃公园赏花。染井吉野樱今年也如梦中绽放的花儿一般美丽,我一边眺望著柔软丰润的枝头,一边想,那家伙也正看著这些樱花吗?对面看到的花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美呢?在那边的世界里也有春天降临、柔和的微风环绕身体的那种幸福感吗?虽然我试著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这么问,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那时我对死为何物只有枝微末节的了解。 死很像只有一个人加入的手机。虽然想说些什么,电话却完全不通。电子邮件也是有去无回。那就像彻底的虚无,把一切的问题和思念都给吞噬掉。 或许那个爱现的家伙比我还要遗憾也说不定,毕竟他是那么地渴望成为一个艺人,如果能够以死亡世界的记者身分出现在晨问带状节目的话,那家伙不晓得会有多开心,他一定会得意地大谈那边流行的音乐和服饰吧。因为死后身体会变冷,所以就算在这个季节里,帽子和围巾也是不可或缺的哦,今年流行的是白色雏菊的小花图案哦。诸如此类。 一想起阿让那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话,我的眼泪差点又掉出来了。 差不多也该进入正题了吧。 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回要讲的就是跟我一样都是十六岁的男生的死。 那家伙的名字是关本让。我想我大概永远忘不了戴著耳挂式麦克风的阿让在透明帘幕里笑得一脸困窘的模样吧。 不遗忘和偶尔想起,那是还活著的人能够为死去的人做的少数几件事情。 今年春天的第一阵风一点也不温暖,虽然那的确是南风,但是却冷得让人不禁怀疑风里是不是混杂著冰粒。那时我正在从月岛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我在西仲通前的柳树边停下登山用自行车,并且打开手机。 「喂?哪位?」 「太好了,是哲郎。幸好这号码还有在用。那个,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月岛中学的飞天英雄。」 极度轻浮的说话语气。虽然几乎有一年没见面了,但我马上就知道对方是谁。 「我知道,你是阿让吧!别说这个了,突然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关本让是我国二时的同学。虽然要解释清楚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但他基本上是个立志成为艺人又爱现的播放股长,而且还在我的面前从月岛中学的校舍四楼跳下去。最后他双腿骨折,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如果我说那家伙一回学校就马上举办欢迎自己的同乐会,大家应该就不难想像出他的性格吧? 「我有点事情想拜托你,我能拜托这种事情的就只有哲郎而已了。」 有种讨厌的预感。阿让拜托的事情大多都很麻烦,我的回答就像出乎意料的第一阵春风一样冰冷。 「到底是什么事情?有屁快放。我很忙的。」 虽然回自己房间后,除了看图书馆的书之外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是了,像鞭子一样柔韧的柳枝被风吹到空中。 「我知道了啦,那么你可以演我的朋友吗?」 「你说的演是什么意思?」 尽管交情并不是非常好,我还是认为自己和阿让是朋友。虽然这一年完全没碰面,但那也只是因为各自进了不同的高中后,自然就会跟在地的朋友比较没有交集的缘故。 「其实我这回要接受电视采访了。」 「咦——,那不是很好吗?你总算要以艺人身分出道啦。」 阿让选择就读的中道学院里有很多尚在培训中的艺人和偶像,也是少数几个同意以演艺活动抵学分的高中。阿让用不怎么感兴趣的语气回答: 「嗯,算是吧。」 「不过如果要在电视上演阿让的朋友,那么请你学校里的学生演不是更好吗?大家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学习演技吧?」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几乎都不去学校了,所以没有能拜托这种事情的朋友。」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那个不受到全班注目就活不下去的阿让居然会拒绝上学,真叫人不敢相信。 「啊,糟了。好像有人来了。你明天四点来一趟医院吧,我等你。」 医院?阿让住院了吗?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时候,阿让轻声叫道: 「我在圣路加医院的一〇二八号病房,你明天一定要来哦。」 然后电话突然被切断了。这天晚上,我一边读著从图书馆借来的南北朝,室町时代(因为要做学校的报告)的书,一边苦思著是否要去见阿让。 隔天快四点时,我来到了圣路加国际医院铺著大理石的大厅。该怎么说呢?我的个性就是不会拒绝人啊。就连我学校的同学也会拜托我演没人要演的角色,虽然还不至于连问都没问就直接决定就是了。抵达十楼后,我前往护理站询问护士。 「你好,我想见一〇二八号房的关本。」 带著口罩的小美女护士一边喀哒喀哒地操作电脑,一边说: 「你有预约吗?」 「有的。」 「请往这边走。」 我被带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房间,里头摆满了灰色的柜子。护士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后,便理所当然似地说: 「请你用这边的消毒用酒精洗手,然后穿上那边的上衣,戴上口罩。」 我瞪大了眼睛。那件上衣看起来就像什么病毒危机的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夸张防护衣。 「然后你现在有感冒吗?」 「我想应该没有。」 护士点点头后,便马上离开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在医院极度清洁的更衣室里,我的不安一口气攀升到了顶点。 完成会面必须的所有准备之后,我便来到了阿让的病房。我敲了敲像船舱一样带有圆形小窗的门。 「请进。」 门后传来阿让含混不清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这间医院里全都是个人病房,房间内部比一般商务旅馆要稍微豪华宽敞一点。不过一看到房间正中央的某样东西时,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病房里彷佛还有另一个透明的房间似地,阿让的床被四角形的塑胶帘幕包围起来。 「哎呀,你吓到啦?谢谢你特地过来,哲郎。」 隔著厚厚一层塑胶的声音,听起来比手机里还要遥远。阿让坐起上半身笑了。他穿著带有蓝色与粉红色糖果图案的花俏睡衣,头上戴著米色的医疗网帽,脸色看起来并不坏。 「阿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前播放股长害羞似地笑了笑,然后说: 「我得了一种满严重的病,医生说是恶性淋巴瘤。」 「那你现在应该正在治疗当中吧,你不做手术吗?」 「这种病不能做手术,主要仰赖化学疗法医治。我接受了为期十二个礼拜的抗癌剂治疗,现在已经进展到最后的第四阶段了。好了好了,你快坐下来吧。」 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后,我总算稍微放心了一点。一连串令人惊讶的事情让我差点双腿发抖了起来。整间病房看起来宛如整人节目为了吓我而特地准备的摄影用布景。 「关于你说的抗癌剂,我听说那东西的副作用很难受耶。」 这点程度的知识我也曾经在电影和连续剧里看过。 「嗯,是啊。副作用的程度似乎会因人而异,但我是不怎么严重啦。什么恶心想吐啦、身体浮肿啦,这些情况完全没发生在我身上,不过你看。」 阿让脱下网帽,我倒抽了一口气。今年冬天澳洲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森林火灾,而阿让的头就好比那幅光景,只剩下化为白色灰烬的稀疏头发还附著在上面。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我这样的十六岁少年。阿让笑了笑,然后用手指梳著残留比较多头发的后脑杓。 「你看。」 许多黑色的头发纠结在他的手指上。 「我的毛根好像因为副作用的关系坏死了,看来我出院后得买生发剂才行了。」 这时,浑身打颤的我总算明白了。这不是整人节目,更不是恶质的玩笑。阿让在新学校里会没有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大约在入学的同时发病,所以几乎都没去学校上课。 虽然从阿让在透明帘幕里呵呵笑的模样完全想像不出情况有多危险,不过既然得待在这种地方治疗的话,就表示阿让的确有生命危险。我不知道阿让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但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事情,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去做。为了这位中学时代的同学,我甚至不惜两肋插刀。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 阿让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 「等会儿电视台的作业团队就要来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讨论。」 「电视台?」 演艺科的十六岁少年若无其事地说: 「没错。我透过学校认识的同学向电视台毛遂自荐,因为现在连续剧的收视普遍不佳,导致一股回归纪录片本位的风潮兴起。所以我想说能不能请电视台来拍摄我的疾病抗战史。」 「…………。」 我说不出话来了。阿让不愧是阿让,连这么严重的疾病也拿来当成让自己出名的手段。这种毅力真叫人佩服,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总算明白了。一开始我还想说演朋友是什么鬼呢。」 「嗯。导演说只有家人和我自己一个人待在病房里的画面还不够。如果主角是十几岁的青少年,那么最好还是有朋友一起出现。所以导演要我找人过来。」 所以阿让就刚好想到我了吧,的确很像阿让会做的事情。这时,一阵匆忙的敲门声响起,同时房门被打开,门后传来成年女性的声音。 「早安。阿让,身体怎么样?」 牛仔裤上方是跟我一样的白色上衣。女人戴著口罩和眼镜,所以脸看不太清楚。发现我的存在后,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并且从肩背式皮包里拿出名片。我急忙站起身子接过名片,上面写著「office-edge影像导演 宫原由香理」。当我抬起头时,女性导演已经在旁边坐下了。 「我听阿让说了,你就是北川哲郎吧,请多指教。因为今天没什么会面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阿让下礼拜就要出院了,我希望到时候能找些朋友办个庆祝阿让出院的活动。我认为许多同年龄的孩子们聚在一起会是一幅很棒的画面,你有什么好主意也可以提出来哦。」 因为话题的进展太快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这是阿让一生唯一一次的纪录片演出,我怎么可以不帮忙呢? 「我知道了,我会仔细想想的。」 虽然我这么回答,但心里却完全没有任何好主意。这种时候还是只能召集惯例的成员吧。简单地讨论过后,我便离开了病房。在回家的路上,我打了通电话给淳。 「那家伙的纪录片有谁要看啊?」 隔天傍晚,我们四个人在位于skylight tower三十四楼的直人房间集合。以嘲讽的语气这么说的是本小队的作战参谋淳。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口替阿让说明。 「电视上不是偶尔会播重症孩童的纪录片吗?阿让要拍的好像也是那种节目之一。听说节目预算很多,而且制作团队从以前到现在制作过无数个好节目哦。还有,导演说想尽可能地找来各种不同类型的朋友。」 阿大盘起双手说: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我们跟阿让的交情又没有多好。」 听到阿大这么一说,我也很难反驳。淳说: 「所以才叫我们在电视的世界里演出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开口说: 「恶性淋巴瘤是一种很严重的病。阿让会不会是打算留下自己的遗言,才故意向节目毛遂自荐呢?」 因为患有早衰症的缘故,直人对生病的人总是很温柔。虽然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但我还是想起了赤坂先生。和从医院逃出来的癌症末期病患一起看的东京湾烟火大会,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美丽,印象也最深刻的烟火。 「我知道大家都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既然这是阿让一生唯一一次的请求,那我们就答应他嘛。从那家伙的性格看来,除了我们以外肯定就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对象了。」 我这么说完,阿大大声地呻吟起来。明明现在还只是早春而已,阿大在室内却只穿著一件t恤。他腹部的脂肪以一段相当长的周期缓缓晃动著。 「就算是我这个大叔,也明白这点道理。我又没说不干。」 阿大重情重义的个性就连我也十分清楚,毕竟他可是在筑地市场工作的江户之子呢。 「那我就算你一份啰。」 阿大用大大的拳头敲打著自己的胸部,这回换胸部的脂肪晃动了起来。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我对淳说: 「接下来就只剩下淳而已了。你也会来吧?」 我们小队第一名的秀才依序看了其他三人的脸,然后装腔作势地说: 「没办法,毕竟我的演技是这四个人当中最像样的嘛,大家就来开一场盛大的出院派对吧。那么关于这件事情,我有个好主意。」 真不愧是淳。虽然嘴巴很坏,但脑筋总是动得比谁都快。 「反正电视台的人对月岛的印象一定也是文字烧店吧。既然如此,我们就包下整间文字烧店来庆祝阿让出院,如何?」 阿大吼了一声。 「哦哦,这主意不错。那么文字烧店就决定是向日葵了吧。」 虽然月岛有上百间的文字烧店,但向日葵的老旧和骯脏程度可说是个中翘楚。比起那些闪闪发亮的知名店家,向日葵或许更能构成一幅有趣的画面也说不定。我说: 「那样或许不错哦。如果是那家店的话,就能随时预约了。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阿大也可以带夕菜和大雅过来。然后再找一哉过来如何?」 说起各式各样的人,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国二时的同班同学森本一哉。一哉是个gay,而且还偷偷暗恋著阿大。然后再把我高中同班的正秋叫来或许也不赖,町山正秋拥有y型的遗传基因。据说只要不断地注射荷尔蒙,他就能转变成男女任一性别,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凑齐这些演员 应该就够了吧,正当我这么想时,淳一脸窃笑地说: 「那么哲郎也把女朋友找来吧。」 「咦?」 阿大也不怀好意地笑著说: 「对啊。我会把老婆和孩子带来的,哲郎也把真帆叫来嘛。毕竟其他两人完全没有女人缘,到现在还是没有女朋友。你们两个还在交往吧?」 虽然感觉并不是很热烈,不过我和小杉真帆偶尔会约会。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发生了第一次关系,我们在那之后却没有迅速地陷入热恋。做爱的确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但我们都觉得别过分热中会比较好。虽然出于好奇心尝试了做爱,不过要窥究真正的深奥之处却又稍嫌太早,也觉得有点害怕,我们的心态大概就像这样吧。我勉勉强强地说: 「我知道了,我会问问看的。」 「那么演员都凑齐了。第一次上电视啊,我好像兴奋起来了呢。」 阿大这么说完,便在直人的床上滚来滚去。腹部一带的脂肪随著床垫噗咚噗咚地晃动。淳正颜厉色地说: 「虽然这话两年前就已经说过了,但下一个住院的人绝对是阿大。」 我虽然也跟著笑了,不过心里却吓了一跳。因为杀也杀不死的阿大有可能也像阿让一样轻易地被放进透明帘幕里,谁也预测不到命运下一个选的是谁。 礼拜六的春风很温暖,冬天用的羽绒外套感觉都快被汗水湿透了。我们所有人在西仲通的遮雨棚底下集合,并且以宫原导演为中心围成一圈,开起了拍摄前的会议。 「大家可以不用太紧张。想说什么就尽情地说吧。虽然今天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有摄影机跟拍,不过我想实际上用在节目里的应该只有几分钟。大家不方便的部分事后会剪掉的,所以请不要在意摄影机,自由自在地行动吧。」 摄影团队有拿著一台大型摄影机的摄影师一名,负责打光的摄影助理一名,另外还有录音师跟导演。这四个人似乎是电视拍摄的最小单位的样子。 阿让坐著轮椅在一段距离外、照得到阳光的步道上等待。其他工作人员全都凑到我们这边来了。 「喂——,还没好吗?」 阿让摆出一副主角的架子,他穿著uniqlo鲜艳的黄绿色喀什米尔毛衣与白色长裤,两件看起来都像是为了这天而特地购买的新衣服。宫原导演对我说: 「那么哲郎,请你把阿让的轮椅推过来这边。大家亲切地上来迎接两人,然后在这个转角转进巷子里,朝向日葵前进。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做两次。一开始从正面拍,第二次从背面拍。」 「哦,包在我身上。」 这么大叫的是用背带把大雅挂在肚子上方的阿大。我笑著走向阿让,并且开口说: 「阿让看起来简直就像真正的明星呢。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走近一看,我才发现阿让的脸色苍白得不自然。不过坐在轮椅上的他还是高举双手,要求跟我击掌。我轻轻地拍了那极度冰冷的手掌。 「虽然我的身体状况糟透了,但心情却是high翻天了呢。我们走吧,前往我一生唯一一次的风光舞台。」 遮雨棚的底下很暗,所以摄影助理从我们的正面打光。虽然灯光非常刺眼,但我还是推著阿让的轮椅迈开了步伐。路过的行人都带著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表情窥视我们。走到大家等待的地方后,我自暴自弃地拍起了手。在自己成长的城镇演这种戏让我感到非常难为情。关于这点大家似乎也跟我一样,只见他们纷纷投来不安的眼神。阿大最先开口说: 「嗨,阿让,好久不见。你居然还带著摄影机来,真是了不起啊。」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了。我都不知道阿大居然有个小婴儿呢。」 阿让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一点也不像总是坐立不安地担心自己会不会受欢迎的他。在我们头顶上,一具从长管子前端垂下来的麦克风正悬在半空中。 「今天也有第一次见面的人过来呢。我叫关本让,是个为奇怪疾病所苦的悲剧英雄。」 在这种时候也无法不开玩笑,的确很像阿让的作风。大家的反应既不自然又冷淡,我们一行人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朝向日葵前进。导演大叫: 「大家打起精神啊,再表现得更活泼、更开心一点。」 我们只是普通高中生,不是什么艺人,所以无法在不开心的情况下硬是装出开心的样子,随意让情绪亢奋起来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结果第二次的摄影也完全high不起来,场景就这样转移到文字烧店。 向日葵感觉跟平常不太一样,潮湿的水泥地和三叠榻榻米大小的包厢看起来特别乾净,贴在墙壁上的手写菜单短签似乎也是全新的。仔细一看,门框上和房间的四个角落还设置了强大的照明灯。 「哎呀哎呀,大家都来啦。」 只有佐知婆婆一点也没变,她从柜台里出声招呼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佐知婆婆在黑色的高科技内衣上套了一件大红色的夏季洋装。因为我们人数实在是太多了,所以连佐知婆婆的女儿美沙绪也下来帮忙了。那身材还是一样完美出众,她像个雷鬼街头舞者似地穿著紧身牛仔裤配上豹纹的连帽外套,真酷。 「大家点跟平常一样的东西可以吧?」 碳酸汽水冰凉的淡绿色瓶子排列在一起,我们常点的文字烧自然而然地端上桌子,明太子麻糬起士口味和咖哩玉米口味加王子面,还有加了很多炒青菜的炒面。 身为主角的阿让直接坐著轮椅靠在桌边,我和直人也坐在同一桌。包厢那边的座位坐著淳、阿大,还有夕菜与大雅,小婴儿一到店里就哭著要喝牛奶。一哉和正秋两人隔著一段微妙的距离坐在我旁边的那一桌。他们似乎正暗中观察著彼此的样子。真帆心情好像很差,她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其实身为男朋友的我应该要好好陪她说话的,不过我现在光是顾著阿让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就算大家用碳酸汽水乾杯,气氛还是一样生硬。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毕竟现场有四个人是第一次见面,就连曾经是同班同学的我们四人也几乎一整年没见过阿让了。完全热络不起来的对话似乎让导演感到很焦急的样子,她对大口吞著文字烧的阿大说: 「国中时代的阿让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阿大边动嘴巴边说: 「是个非常爱现的家伙。他曾经提名自己当播放股长,在自己的节目上当dj,而且总是在同乐会上率先表演模仿。」 淳也插进来说: 「阿让还曾经在大胃王比赛里被阿大打得落花流水呢。」 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明明只是两年前的事情,我却觉得那时的世界要单纯又恬淡得多了。如果再过四年,等到我们都二十岁了以后,这种感觉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直人,听说你得了一种老得比平常人快的特殊疾病,在这样的你眼里看来,跟你同年又患有严重疾病的阿让是什么样子呢?」 摄影机突然凑向满头闹发的直人。我有一种非常讨厌的预感,因为导演硬是想引出好学生式回答的问话方法让我联想到套供。直人想了一会后说: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就算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玩,我还是不时会想起自己是最先死去的这件事。可是那个从校舍四楼跳下来都没事的阿让,如今却得了这么严重的病。」 当直人词穷时,淳马上从旁边插嘴接著说: 「不仅如此,他还反过来利用自己的病,像这样拍摄了电视的纪录片。阿让这家伙无论何时都想捞一笔呢。」 就说话辛辣的淳而言,这或许是最高级的赞赏也说不定。阿让似乎没什么食欲,他面前的小盘子一 直是空的。他的嘴角之所以隐约挂著笑容,或许是因为感到很开心的缘故也说不定。宫原导演说: 「关于十四岁时从校舍跳下去的那件事情,为什么阿让要做这种事情呢?你在班上被欺负了吗?」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站在一个同班同学的立场来想,阿让那些哗众取宠的行为著实又冷又白目。不过至少我没看过同学们表现出可以明确地说是排挤或欺负的具体行径。 「我的父母亲在前一年离婚了,而且我在班上也无足轻重,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一切都受够了也说不定。不过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飞得起来哦。就像只要好好练习就能折弯汤匙一样,说不定我接下来就会飞了呢。」 阿大咧嘴一笑地说: 「结果最后双腿骨折啊。」 阿让也用那张惨白的脸笑著回答: 「是啊。不过在那之后我就常常跟你们四个人玩在一起了。」 「可是从校舍跳下来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哦。一来说不定会死,二来会对学校和双亲造成冲击。我不认为什么接下来就会飞了可以构成这种重大事件的理由。阿让那时候没有什么烦恼吗?」 宫原小姐不愧是导演,她不屈不挠地试图迫近青春的苦恼。或许那就是这次庆祝出院的主题也说不定。不过十几岁的苦恼真的有那么容易理解吗?虽然被逮到的路过杀人魔常说因为事事都不顺心才会自甘堕落,不过我觉得那种说法就像天空很蓝、大象很大之类的。因为有烦恼,所以跳楼。因为有烦恼,所以离家出走。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才对。阿让露出傻愣愣的笑容,并且隔著文字烧的热气说: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就像一场梦似的。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情。虽然那时碰巧活下来了,不过在那之后也没有碰上什么很棒的事情。或许从跳出窗口的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坠落到现在也说不定。」 我试著想像在两年内不断自由坠落的少年,阿让在那段期间内也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爱现鬼吗?就算得了足以致死的病也不改变自我的阿让,甚至让人感到心情舒畅。这时,导演似乎转换了攻击目标的样子。她的语气变得相当严肃。 「阿大,我从阿让那儿听说你父亲的事件了。有这种沉重经验的你是怎么看待阿让的呢?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导演话说到一半时,阿大变了脸色。 「等一下,阿让。为什么我爸的事情会跟你的节目扯上关系呢?」 因为阿大突然大吼,小婴儿又再度嚎啕大哭起来,夕菜一边哄大雅,一边用锐利的眼神瞪著导演。摄影师从正面拍摄阿大的脸,连退都不退一步。 我感到相当茫然。毕竟那件事情发生以来还不到两年。阿大的父亲醉倒冻死的那个冬天早晨,那天非常寒冷,把父亲搬到外头的是阿大和他弟弟。至少淳、直人,还有我都很清楚那件事情让阿大有多么地煎熬。我说: 「宫原小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逼问我们感到痛苦的部分,不过真相只存在于这些部分而已吗?大家想看的节目里只有痛苦、悲伤,以及很多很多的泪水吗?」 这回摄影机转向我的正面。一生起气来,我也顾不得害羞了。宫原导演似乎反而对这种情况感到兴致勃勃的样子。 「我不认为只是单纯地赚人热泪就好了哦。不过你们总是只用内心的表层跟人交往对吧?你们将视线从难受、痛苦的事情上移开,只想创造浅薄的人际关系而已。今天不也是这样吗?」 向日葵店里变得十分安静,只听得见文字烧在铁板上烤得滋滋作响的声音。 「大家都太顾虑阿让了。关于生病的事情连一句话也不问。在我看来,大家对摄影机的兴趣反而比阿让还大。不过那样是拍不出好画面的。对我们而言,这段纪录片可是很严肃的工作哦。」 包厢里的淳拿起碳酸汽水的空瓶,并且以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很清楚这是一份严肃的工作,不过我们并不希望节目里谈到任何关于阿大的事情。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们就马上离开这家店。除了当场解散之外,我们也不允许你们使用这家店里的影像。」 我想起阿大常骑的那台天空色自行车,那是阿大过世的父亲送给他的礼物。而家庭裁判所、少年观护所,以及月岛警署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就算再怎么仔细调查,事件的全貌还是不会厘清。我们最好还是别忘了那件事情。就在这个时候,阿让突然提高音量说: 「各位,真的很对不起,把气氛搞得这么奇怪。我原本以为会更热络更开心的。阿大父亲那件事情,还有直人生病的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坐在轮椅上的阿让就这样深深地低下了头,他的额头都快要贴到桌子上了。 「不过我求求你们。只要今天帮我这个忙就好了。我知道梦想无法实现,自己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当不成明星,或许我还会输给这个病而死去也说不定。其实今天我的身体状况也很糟,所以我希望至少能留下这个节目。就算是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的自目,就算是被人欺负的爱现鬼,我还是希望能把我活过的这些事情记录下来。所以拜托你们帮帮我吧。」 阿让抬起头时已经满脸泪水了,我们屏住气息注视著阿让。宫原导演说: 「我明白了。我不会采用阿大的话题,大家继续录影吧。不过你们其实不是阿让的朋友吧?」 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想起了在大胃王比赛里吃吐司的阿让。在学校楼梯一起唱岚的歌的阿让。穿戴著奇怪的黑色斗篷与黑色手套折弯汤匙的阿让。最后是宛如横躺在天空似地悬浮在四楼窗外的阿让。我怀著奇妙的自信回答: 「不,宫原小姐你错了。阿让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 向日葵的入口处传来呜哇的哭声,阿让的母亲正站在微微敞开的玻璃门那儿哭著。她大概是担心儿子的身体状况,才会跑过来观察拍摄情况吧。不知道为什么,摄影机交互拍著我跟阿让。前播放股长挂著一大坨鼻涕又哭又笑地说: 「谢谢你,哲郎,谢谢大家。哭过后总觉得特别渴,谁能拿一瓶碳酸汽水给我吗?」 阿大从包厢里站起身子。 「我来陪你喝一杯。阿让,没想到你居然有当演员的才能,刚才的台词让我感动得不得了呢。」 淳也拿著新的碳酸汽水走过来,他瞥了宫原导演一眼后说: 「哲郎也很不错啊。什么真正的朋友啦、一生的梦想啦、生活的价值啦,大人常常轻易地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不过那种东西又在哪里呢?眼前的人和食物不是更重要吗?」 我们用碳酸汽水乾杯后,便一口气解决了烤得有点焦的文字烧。我想内行人都知道,文字烧还是这样才好吃。 之后庆祝出院的同乐会自然而然地热烈起来。不必拘束又有亲和力的老店,便宜又好吃的文字烧,带有沉郁色彩的碳酸汽水空瓶。一切都很完美。等到拍摄结束,大伙儿在月岛的小巷子里解散时,真帆凑在我耳边说: 「喇才那句话很棒,很有哲郎的风格。虽然平常不怎么有趣,不过哲郎有时候还是会说出这种让人怦然心动的话来呢。」 那是我出生到现在从女生口中听过最棒的赞美。正秋也用平常的中性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跟我同年,又跟我有相同感觉的人呢,回去时我要和一哉两人去咖啡厅继续聊。谢谢你今天找我出来。」 我只是因为导演说最好有各式各样的临时演员才找他来的。如果那能促成一场美好的邂逅的话,我反而觉得高兴呢。沐浴在如洪水般的强光下,我们在薄暮将至的西仲通上解散。大家一起目送阿让 的母亲推著轮椅离去的背影,阿让从椅面上转过身子,不停地跟我们挥手道别。阿大不知道为什么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那家伙搞什么啊?像那样一直挥手道别的话,我们不就不能走人了吗?」 摄影机从离去的阿让身上转过来拍摄阿大的特写。这时,宫原导演开口说: 「好,到此为止,拍摄结束。大家辛苦了,谢谢你们。我想我们拍到了很好的画面哦。尤其是你们四个人。」 淳、阿大、直人、我,导演对著惯例的四人组说: 「要是你们哪天想拍摄纪录片的话,一定要联络我哦。你们一定可以拍得很棒。」 我们互相看著彼此的脸,并且努力地忍住想大声欢呼的冲动。因为被人这么一说就喜形于色,一点都不像十六岁的青少年会做的事情。 春天的第二个礼拜悠闲地过了。 在已经没有考试、只需要等待春假开始的某个晚上,我的手机响了。液晶萤幕上显示著从没见过的数字。因为铃声等再久都不停,于是我打开了手机盖。 「喂,哲郎。」 是宫原导演的声音。她好像很著急的样子。 「那个,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阿让从今天下午开始就陷入了病危状态,或许已经撑不久了也说不定。所以我想通知你一声。」 拿著手机的手和右耳好像麻痹了似的。病危?那是有生命危险的意思吗? 「阿让还有意识吗?」 「目前他的意识很微弱。」 「我们可以去医院吗?」 宫原小姐叹气似地说: 「嗯,我跟阿让的母亲确认过了。她说如果你们愿意过来的话,阿让应该也会觉得很开心的。」 既然宫原小姐说已经事先取得了阿让母亲的谅解,那就表示摄影机还在拍摄阿让吧。 「你们直到最后一刻都还要拍摄阿让吗?」 导演沉下声音用力地说: 「那是我们的工作,而且之前已经跟阿让约好了。他希望我们能毫不保留地拍下一切。」 我一边将手臂穿过防风外套,一边说: 「阿让的病有那么严重吗?宫原小姐和阿让的母亲……甚至连阿让本人都知道吗?」 宫原导演沉默了一会儿。我冲出自己的房间,并且奔向玄关。途中我按住手机的话筒,并且对父母亲大叫「阿让病危了,我去一趟医院」。当我正套上运动鞋时,宫原小姐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阿让全都知道哦。所以他希望最后能和你们一起庆祝出院。从拍摄的隔天开始,阿让的身体状况就恶化了,已经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这家伙怎么那么蠢呢?明明没有必要勉强自己的。回了一声「我知道了」之后,我挂断电话,并且奔向公寓大楼的脚踏车停车场。因为电梯停在一楼,我只好一边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下逃生梯,一边打电话给淳、直人,还有阿大。 等到抵达病房时,我想离第一通电话已经有大约二十分钟之久了。 那时阿让已经没有呼吸了。他只是像睡著了似地闭著眼睛躺在那个透明帘幕里而已,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太痛苦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对哭泣的阿让母亲说些什么,只挤得出一句节哀顺变。在那种时候,任何话语都会失去重力而飞到九霄云外去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出病房,并且一屁股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直人和淳几乎是同时到的。他们跟我一样只在病房里待了几分钟,然后便铁青著一张脸出来坐在长椅上。 阿大是最后到的。筑地市场很早开工,所以当我打电话过去时,阿大正睡得迷迷糊糊。他直接穿著用来当作睡衣的汗衫,并且像只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一样在长椅上蜷起背部。病房里传来阿让的母亲与亲戚们的哭声。直人窃窃私语似地说: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情了。走吧,我总觉得害怕起来了。阿让居然会那么简单就死掉。」 我们站起身子。因为没有人想进去,我便在病房前对阿让的母亲说一声「我们先告辞了」。我无法踏进病房里。直人说得没错,那间个人病房的确是个可怕得不得了的地方。 我们默默地推著自行车离开了医院。 春天夜里的空气就像柔软的深蓝色绒毛般包覆著身体,大家之所以都不想骑上脚踏车,或许是觉得那种轻快的速度不适合为死者送行也说不定。 虽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我们却自然而然地登上隅田川的堤防,并且一路走到河边的平台。就算在这种时间,远处的长椅上还是有情侣浓情蜜意地依偎在一起。河面上的平底货船正一边散发著耀眼的光芒,一边驶向东京湾。 我们彼此之间隔著一点距离坐在像大舞台一样的阶梯上。想要待在谁的身边,却又不想靠近到可以互相接触的距离,我怀著这种奇怪的感觉说: 「阿让也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他似乎是想把之前的文字烧派对当成最后的诀别。」 阿大乱抓著头发大叫: 「可恶,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以明讲嘛。我们就会帮他把气氛炒得更high的说。」 淳用鼻子笑著说: 「哼,这种事情阿大才办不到呢。你一定会因为太顾虑阿让,结果把气氛搞得很奇怪。」 直人正抱著自己的身体发抖,他的声音也同样颤抖著。 「我好怕。人死了就什么也不剩了。不管是阿让很爱现的事也好,用奇怪的风格担任dj的事也好,和阿大的大胃王比赛也好,这些很像阿让会做的蠢事全都消失了。我和在这里的大家一定也一样,总有一天全都会消失的。」 因为才刚看过同年友人那失去灵魂的遗体,直人的话显得特别有说服力。死就像巨大的夜空似地包覆一切,彷佛试图将整个东京的人类都吞噬掉一般,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淳斜躺在阶梯上说: 「阿让虽然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家伙,却也让人恨不起来,有那种性格的人已经不多了。明明搞笑梗的品味很差,节奏感也不好,说起话来更是一点也不有趣,可是那样的阿让最后却硬是举办了那种惜别会。真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我吓了一跳。因为随著淳逐一举出阿让的个性,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哽咽了。阿大用厚实的声音说: 「人们常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说不定阿让现在也变成真正的明星了呢。」 我也躺在宽敞的阶梯上,并且仰望著夜空。天空的三分之一被化为光柱的圣路加双子大楼占据。东京的夜晚很明亮,几乎看不见星星。我试著想像在十六岁死去这件事。还来不及结婚,还来不及交女朋友,还来不及从高中毕业,就得跟世界说再见。工作、追寻梦想,还有输赢全都不存在了。阿让不得不放弃一切。 「虽然淳说的话一点也没错,不过阿让或许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也说不定。」 我的声音朝天际远去,彷佛溶化在春天的夜空里一般。直人求救似地说: 「怎么个厉害法?」 「因为阿让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长大成人这件事,他都不得不死心放弃。那是非常重大的放弃吧,就像这片天空一样。」 说完这种话后,我心想天空会不会就这样掉下来,因为那一瞬间的夜空看起来彷佛,具有无穷无尽的重量。阿大说: 「天空真是可怕啊。」 「不过阿让的心比这片天空更大。他接受了得放弃一切的事实,还在我们面前像那样子演戏。虽然阿让没有什么搞笑的品味,但这样的他不也很厉害吗?」 直人突然表情一亮地看著我。 「嗯——,阿让还挺了不起的嘛。 」 「哲郎可以成为一个天才牧师或学校老师,甚至是一个骗子哦。毕竟最后你说的话总是能让我们心服口服。不过刚才直人也说得很好。虽然我觉得彻底消失比留下什么更好就是了。」 直人不服气地说: 「可是消失就等于完全被遗忘啦。」 「那也没什么不好啊。如此一来,不管是我们四个人像这样聚在一起的瞬间,在这边随便胡扯的话语,还是打从心底恐惧著阿让的死,一切都会消失了。相反地,消失也代表除了我们四人以外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大不停地用手摩蹭著阶梯。 「是啊,所谓的生存或许就是如何创造出谁也不知道的时间与经验,而不是计较孰优孰劣吧。」 直人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阿大,你刚刚在干么啊?」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啊。还记得小莉吗?我们送给直人的生日惊喜。」 就算身在黑暗中,我还是知道直人的脸红了起来。我对阿大说: 「那件事情可以说出来吗?」 阿大一边晃动著胸前的脂肪,一边笑著说: 「没关系啦,反正时效都过了。其实那天淳把手机放在直人的病房里,而且那支手机跟我的手机是通话中的状态哦。」 「咦?那么小莉跟我的……。」 淳也笑著说: 「没错。不管是你们两个淋浴的声音,还是在床上调情的声音,我们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哎呀,那也没什么关系吧。毕竟我们三个人都花光剩下的压岁钱帮你找来礼物了。」 直人一巴掌打向阿大的肩头,发出响亮悦耳的声音。淳站起身子,并且拍了拍牛仔裤的屁股部分。 「和谁一起制造出许多像这样无法对其他人说,感觉却很棒的小插曲,然后跟谁一起分享。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这样就足以作为生存的意义了吧。好了,我们走吧。」 我、直人,还有阿大也在夜晚的河岸边站起身子。在栏杆的另一端,河川的表面波涛起伏,而这条河川的另一头就是佃岛的超高大厦。阿大说: 「大家要去参加明天的守灵吧?」 「嗯,当然要去。」我说。 「那我们就尽可能开开心心地为阿让送行吧。」 淳这么说完,便开始爬上楼梯。 「是啊,还是尽量热闹开心点比较好,轮到我的时候也一定要这么做。」 直人这么说完,这回换阿大一巴掌打向直人的背部。阿大的手劲很强,我想直人的背上一定会留下枫叶般的手印。 「在那之前不是还有好几十年吗?一直参加守灵谁受得了啊?」 我们朝著停在堤防上的自行车一步步地爬上夜晚的阶梯,不可思议的是每爬上一阶,我的心里就多了一分奇妙的信心。阿让的一生一点也不短,无论是长是短,赋予我们的时间全都是平等的。总有一天我们都得放弃一切,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不管最后一刻是慌得手忙脚乱,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那跟是强、是弱、是老、是幼无关,我们的生命就是被塑造得如此单纯。 「这或许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守灵呢。」 这么说完,淳便跨上了红色的自行车。 「我一定还会哭出来的。」 直人跨上了碳纤维车架的高级自行车。 「没关系,到时候我这大叔的胸膛给你靠。」 阿大跨上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天空色自行车。 「你最后不说点什么吗?哲郎。」 我乘上和淳同一个牌子的蓝色自行车。 「不用了啦。反正明天还会再见面吧。我们先哭得一塌糊涂,然后再笑得像个傻瓜似地欢送国中同学吧。不过我们一定还会在哪边遇见阿让的。」 我们四个人与四台自行车背对水声轻快地奔驰在堤防上,对岸的路灯在隅田川的水面上摇晃。我们一如往常地在佃大桥上开始竞速,虽然没有人放水,但我们四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几乎同时抵达了终点。 「掰掰。」 「再见。」 「明天见。」 「肚子饿了。」 各自喊出道别的话语后,我们便在春天的夜里朝四个方向散去。 初次刊登处 妖怪长屋的老婆婆  「小说新潮」 2007年6月号 克林的妖精  「小说新潮」 2007年8月号 夕菜的忧郁  「小说新潮」 2007年10月号 如果遇见手机小说家的话  「小说新潮」 2008年1月号 地下铁女孩  「小说新潮」 2008年3月号 walk in the pool  「小说新潮」 2008年9月号 秋天的长椅  「小说新潮」 2008年11月号 黑发的魔女  新篇 sweet·sey·siteen  「小说新潮」 2009年1月号 十六岁的诀别  「小说新潮」 2009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