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在怀:帝王宠妃万万岁》 第一章 爷是最咸的那条鱼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太学中,老先生虽是在说教着,眼睛却是已经盯在了第一排一个身着紫金色襦裙的女童身上。那女童伏在桌案上正是睡得香甜。老先生眉毛一挑,随后,竟是直接把手中的《尚书》向着她桌案上砸去! 旋即,抖着花白胡子切齿道: “沈犹珩,你给老夫站起来!” 沈犹珩,当今上皇长女,甫一出生便集无数争议于一身,被南梓皇立为皇储,五岁吟《国颓赋》,称南梓自从灭北衿了结二国对立之势后,外廷两派结党不臣,内廷糜乱歌舞升平。上皇沈犹澈闻之震怒,着沈犹珩退主东宫,入太学。没曾想,这一层风波竟是就这么平息了下去,饶是外朝里一干平日里只知倾轧争斗的大臣,此刻也觉察到了不常。太女怒斥上皇治国无方,虽说是迁出东宫,但也并未被废黜,更是得了入太学的机遇,这不是明贬暗宠是什么? 这时便是那二府重臣,也不敢随意造次,都说圣心难料,那帝王心术,又岂是他等可以任意揣摩的。如今倒是愈发摸不清上皇对这皇长女的心思,但皇长女自此却并未收敛,却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是换了个法儿张狂。 自从入了太学,便是从未认认真真地,听那从翰林院拨调出来的古学士一堂学,不是无故旷走,便是上课困觉,就算是支着头听那讲学,最后也总逃不过被古学士用典籍砸桌案的下场。这么说来倒是苦了那小侍读,每次必备几套书墨,古学士每次看见那比肩的书匣就是一声长叹,因而也就愈发地怒其不争。 如今情形,自然明了。 沈犹珩再次从梦中被惊醒,不满地抿抿唇,奈何这次古学士好似真的动怒了,却也噤了声不再言语。 “散堂!” 古学士一声低喝,一群童子便是争先恐后地走了出去,知道沈犹珩正待发落,恐那怒气波及了自己。直到四下的人都走光了,沈犹珩才慢慢地从桌案上起身。 “古先生若无事,爷便先走了。” 古轩花白的胡子颤了两颤,终是苦口婆心地劝道:“皇长女为陛下独出,何必如此作贱自己,等皇长女及笄,就要入政事堂为陛下分忧,难不成皇长女想要让枢府大臣看轻而丟陛下脸面。” 沈犹珩冷哼一声。 “夫子这话实在说得不周到,爷不听,是因为爷无需听这些早已会的东西,夫子若是不信,二月课考上做文章即可见分晓,看是爷自己习得好,还是夫子教的那一群榆木脑袋胜过爷。” 古轩气得胸脯起伏,然而他刚准备开口,却不料话头又被沈犹珩截住。 “夫子方才说爷丢了父皇脸面,爷早就把他的脸都丢尽了,左右他也不过是一个只会治兵打仗,安稳下来只图享乐的人罢了,行军布阵爷尚可学他一学,至于礼乐,爷从未在意,夫子可知私论父皇已是逾矩,匡论爷丢了父皇脸面一说。” “太女…” 古轩还欲开口,而她已犹自向着那轩门走去,行至门口,还遥向回头向他一揖。 “爷即便是做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条。” 古轩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陛下将皇太女送入太学已是五年有余,自己也劝过太女数次了,奈何自己人微言轻,太女从未放在心上,到是自己次次都气得不轻。不过虽说是从未认真听过自己一次讲学,每年的二月课考却总能照样出类拔萃。只叫另外一干纨绔子弟红了眼,可他们有怎知,皇太女的天资,又怎是他们可比的。 沈犹珩兀自走到门口,伸手推门。没曾想那门竟是被人从外边锁了,就算她使出再大的力气,也无法推开分毫。心下已是窜起怒火,能锁门的,除了这老头子还有谁?难不成这老头子自以为是翰林院出来的,便不把她皇长女放在眼中,眼下还想锁了门教训她? “老头子?” 古轩听到沈犹珩在唤他,心道太女不是走了吗,回头却看到她一脸不豫之色。 “太女殿下?” “爷心知,你因为爷无比聪慧的天资,因而嫉恨爷已久。但是老头子,你可知,私罚皇储已是死罪?”“ 皇太女何出此言?”他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眼下她怎的忽然同自己计较起来了? “开门!” 沈犹珩一脸愠怒,这死老头子当真惹怒她了,她堂堂皇长女,在这京城中就从未怕过谁,能听这老头子说教已是天大的忍耐,如今他竟还把这门锁了不让她出去?枉她平日里虽是不耐他的说教,可也从未刻意为难过他,难不成他还真当作这皇长女是任由他发落的? “皇长女,轩并不知你所言何事。” 古轩一头雾水,胡子又颤了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他怎么可能锁门,这皇长女又要闹出什么事,自己也就是平日里训了她几句,难不成她还要关门把他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打上一顿不成? “好,那你到是来看看,这门为何开不了了?” 沈犹珩的声音微微上扬,顿了顿,又道。 “你的钥匙呢?” 静下来一想,古轩也并非是那种私罚苛刻的人,也断然不会做出这种私拘皇储的荒唐事儿。古轩正要答话,却忽而被一双手从颈后扼住。 “古学士!” 沈犹珩刚准备回头找他拿钥匙开门,就看见了这番景象。一个黑布蒙面的男人,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只手拿刀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姑娘…别管我,快…快走!” 古轩知道此时不宜直呼沈犹珩名讳,但他有怎会想到,这刺客既是早就候在室内的,那他们方才的谈话,便也早是尽数听了去,而他又怎会任由身份暴露的沈犹珩离开。 “尊贵的皇太女殿下,若是想要这老头子活命,便束手就擒。” 黑衣人冷冷道。 “那就让他死吧,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沈犹珩略微有些诧异,按理说平常在这时,自己的暗卫早就该出现了。 父皇给自己的都是宫中的死士,按理说不会再救驾上出问题才对。 沈犹珩没有止步,朝着门口走去,她知道他们此行的目标是她,谁会放着皇长女不要,去劫一个要死不活的老不休?既然他们本就是冲她而来,那她越表现出对古轩的不在乎,就越可以使古轩得以免受波及。 然而,她两步还未迈出,就忽而听到了物事落地。挑眉回头,眼前的场景倒令她眉心一跳。古轩的一条胳膊已被卸下,黑衣人极其残忍地扭着他另一条胳膊。而那古轩,虽是被痛苦折磨得面色扭曲,却也紧咬牙关不发一言。她不合时宜想起了以前古轩还未任国子监讲师的时候,那是他还是自己的太子太傅,自己当时也还勤勉上进。 古轩…原来也没有如今这么苛刻吧。 “你若再走一步,古学士的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她心念一动,犹自轻喟,回头止步。 “既如此,我跟你们走便是。” 第二章 回乡下治疗你的智障吧 只是劳烦古轩遭罪了,沈犹珩心下一动,那件宝藏的钥匙父皇早就给了自己,而这钥匙的下落除了父皇和自己以外,便是只有古轩知道,今日这番行刺,怕也是为了钥匙的下落。若是古轩招架不住说出去了又如何是好。 古轩看沈犹珩回头,心下大动,奋力挣扎起来。 “殿下,快走!”皇上早就把沈犹珩的安危托与自己,但是他除了知道钥匙的下落,还知道另外一事,那件事,才是这南梓皇室真真正正的秘辛。那件事,除了帝后,便是只有自己知道,那件事,才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那件事若是让沈犹珩知道,那便是再有任何事情,也比不过自己的下场。 只可惜如今他们都没了退路。 黑衣人押着他们二人,闪身上了房顶,门外有一辆寻常的马车早已候在那里,若是不细看,只会觉得必是宫中哪位小主又蒙了皇恩,赐了车辇。沈犹珩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搜了身,反正那真正的传国玉玺,他们就是见到,也必然不会认出来。 前边散堂的时候就已是西日薄暮,如今天色竟是微青了,那落日也就朦朦胧胧地隐在薄云后头,红霞尽染青天,更加映照得那九层龙檐金光闪烁,而此刻这本是沐浴着万丈光芒的宫殿,却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可惜阿,日要落了。 监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潮湿破败,相反,干燥得令人窒息,沈犹珩兀自盘腿坐在地上,古轩被人粗暴地随意包扎,斜倚着墙面色发白。而那监牢外,有人端立着,不时有人进来报告。 “主上,殿前禁军均已伏诛。” “主上,除上皇沈犹澈以外,其余人等都在殿前等候发落。” “主上,皇后曾氏已被屠。” “主上,寻到沈犹澈下落。” “主上,沈犹澈已被俘。” 那人就那样静静地听着,后来听说沈犹澈被俘,便朝外边走去。沈犹珩嘴角抿成一条煞白的直线,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父皇…母后…就这么殁了? 今晨澈还赌气没给父皇请安,母后的说教她也从来不屑于听,可是如今,他们再也不会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了,母后…被屠了,父皇成了阶下之囚。成王败寇,自古以来帝王之争的败者,从来就不可能存活,她突然想起很多个日子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皇的统治是很昭明的,母后更是很贤淑。那时父皇还没有纳妃,母后荣冠后宫。那时天下人皆是赞赏父皇圣明,父皇却总是笑着说,母后功不可没。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会时常惊叹于乱世之中的情爱,惊叹这一路扶持相携的夫妻,惊叹这从布衣白米到龙袍凤辇的爱情。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沈犹珩已是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从父皇一统天下开始,还是从父皇征战时望进了北衿皇后的一双眸子开始,亦或是从自己怒斥父皇不问国事开始。总归是变了的阿。而她也从内廷走到国子监,从懵懂走到纨绔,从礼乐皆精走到让天下失望。世人皆道她大逆不道,世人又怎知她的挣扎?作为一个成长于帝王身侧的皇储,她越是靠近权力中心,就越能感受到这国,这朝,这天下的腐朽。这国,不守也罢。她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不就是要那钥匙么,她给他们便是,她只愿他们放过她和她的家人,这权位,谁愿意要,谁便拿去罢。 “殿下且慢。” 她被毫无血色的古轩叫住。 肆韩山。 遥望皇都,但见火光冲天,哭叫声间或哀绝十里。霜霞染尽天边最后一抹金黄,惟留殷红血光如斯,冲天而起的硝烟背后,是一代王朝的更迭,亦或是多少人的生死一瞬。 崇明从树尖上落下,刚准备摸摸胡子感叹几声,冷不防被跟着掉下来的酒壶砸了脑袋。 ——“唉……” 他无奈地笑笑,脚尖一点,冲着满城火光四起冲天的皇都掠去。 …… “皇长女?杀了吧,埋到乱葬岗去。” 桌案上的人面容狠戾,看着墙角的沈犹珩,转头对着手下命令到。 “是。” “去城外吧。” 被他们称为主子的人继续命令到。 …… 亥时的城,忽而寂静的可怕,城外几个人手中的一坨鼓鼓的麻袋亦是如此。 行至此处的崇明眼中亮光一闪,随即闪身隐入身后一片瓦砾。 这些抬着麻袋的人来的方向是宫中,若光是如此便算了,可这麻袋中还有龙气,可惜紫微暗淡,恐怕今晚便要命绝于此! 而再细细观那宫中,竟又有一脉龙气腾空而起,隐隐有涅槃之势,愈加映衬地眼下这方的气息微不足道。 崇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看来今天终于轮着他替天行道了。 他闪身而动,光影交替,那几人只余颈上一寒。再想回神时,却发现手里的麻袋早已失踪! 他们愣在原地两相对视,本想抬手动作,却发现身体早已不由他们支配,霍然低头,只见六柄泛着寒光的利刃不知何时早已没入胸口! “你——” 为首的人再想发声,旋即,却轰然倒地! 宫内的血光染红了半边城,即便是寂静的夜,细细听去竟是连断壁残垣中的炸裂声都清晰可见,六人的尸体,在落地后的刹那化作尘埃。崇明脚尖腾挪旋转,树梢上的叶子怡然不动。 离那姻红的天愈发远了,崇明停步,抬手饮了一口方才的残酒,略带可惜道: “毁了毁了,染了血腥。” 他把肩上的麻袋一把掼在地上,捋了捋斑白的几根胡须,面色嫌弃地用脚尖挑开系口,不曾想,那口还未洞开,沈犹珩的一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想要吾死,汝先偿命!” 岂料,崇明抖抖腕,毫不费力地把手从她的扼制中抽出,俯下身去。 “女娃娃?老夫救错人了!” 崇明捋了捋胡子,按理说,身有龙气之人,难道不应该是男子吗,为何这个女孩身上也有龙气? 这个女孩将为帝? 沈犹珩费力地从袋子中探出一个头,这是哪儿? “你是谁,竟胆敢劫持爷,爷堂堂皇长女…” 崇明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手上却依然举着酒壶。 “老夫就说为何你身上有龙气,原来是皇女,可惜,已经可以算是前朝遗孤了。” 沈犹珩忽而噤声,他不是那个要杀自己的人。 转头看向自己方才被塞进麻袋抬出来的城内,皇宫的方向。火光不绝。原来,一切真的都不是梦啊! 她一边从麻袋中钻出身,一边思索。 她已经不是可以在这江山四处风光的皇长女,也已经早已不是那可以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尊贵之人。一夕之间的宫变,她原本自欺欺人地认为,那只不过是一枕黄粱,一梦南柯。可是父皇母后的死,牢狱中的血腥,又怎是可说的,那般真实的场面,又怎是她内心可以摒弃的。 她以前自恃生活在江山荡平,河清海晏的朝代,可她从来都知道,从来都知道啊! 一切根本就没有表面上那般太平,前朝刚平,作为开国皇帝的父亲怎能那般放心,所以她才作《国颓赋》,但是所有人都耽于享乐,所以啊,她自欺欺人,她玩世不恭,她不再崭露头角,她开始变得和这天下一般腐朽… “不曾想,这南梓皇倒是如此有福气,连女儿都占了紫微一宿。” 崇明深思一番,鸿运如此,他替天行道保下这一方龙气,未必不可以给自己积点德。 而他这一番话也打断了沈犹珩的思索。 “不如你放下仇念,认老夫做师傅如何,老夫一定让你…” 沈犹珩最终还是没忍住,不耐烦地对着崇明出声道。 “…老不死,听姐姐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 “回乡下治疗你的智障吧。” “你说什么,风好大好大好大!” 第三章 你看起来像得了失心疯 沈犹珩不再想与他争论不休,她现在好像在这个世上,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将死之人了吧。 是啊,她早就该去死了。 她的父母,接连被杀,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她活在这个世上只会徒增烦恼。 崇明却没有察觉到她忽而低落下来的情绪。继续讲着。 沈犹珩沉默着。 “怎么样?” 顿了顿。 “想不想成为赫赫有名的忘忧谷的传人?” 复又顿了顿。 “有没有对药王徒弟这个称号动心了?” 沈犹珩保持缄默。 “你看我…” “够了,我不想。” 沈犹珩打破沉默。 “那你…” “我想死。” 左右她也只不过剩下命一条,谁要拿就拿去吧,谁想要夺走,谁想要争抢,她早已不想深究。 “不——” 沈犹珩左右张望一番,从脚边拾起一片残瓦,心下一绝,向着手腕划去。 “让我去死。” 崇明暗道不好,从她神色看来,求死之心已有九成。她到死的干净,最后苦的是他,这么久都白费力了。 这替天行的道果然不是那般简单的。 沈犹珩闭着眼往下割,她在这世上早已无牵无挂,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爱人,说不定自己死了之后,连一个记得的人也不会有。脑中朦朦胧胧的想起以前溜出宫外玩的时候见到的景象。 那时也是阳春四月,河堤上照例三三两两有人跪着烧纸供奉。或者有时趴在宫墙上向外张望时,也常有人家的红白喜事,鼓吹着从外边绵延而过,那时的她总想像那些孩子一样跟在队伍后边一路向前。 如果她死了,谁又来为她做这些呢? 如果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谁会记得她曾经来过? 如果她不生在帝王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孤坟话凄凉的下场? 她左右不过是一个前朝遗孤,是禁忌,是不可说,是天家的密辛。 作为帝王家,本就不应该有这般奢望,凭什么他们身居高位还要有情有义,凭什么他们已经有了那么多,却开始羡慕起了寻常百姓的生活,凭什么他们已经锦衣玉食,却总是不满足妄想得到更多。 都说帝王无情,可他们一处身边是万人之上,他们从来就没有资格再去想更多。 或许每一个帝王,都曾想过自己可以如同市井布衣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那些人也羡慕他们的权力,这世上的种种,向来都是相互的。 他们有了权力,他们可以断人生死,他们又怎还会有情? 想归想,手下的动作还是毫不留情。 就在疼痛快要到来时,手上却骤然一空,她刚想睁眼,喉头忽然滑过一阵冰凉,失去意识前,耳边响起崇明一句轻叹。 崇明看着手上的小罐,看来自己最近研制的忘忧,竟然不会毒死人阿。 忘忧,顾名思义,只要他崇明还在这世上一天,服下这药丸的人就会忘记一切前尘往事,忘忧药效极强,即便他死,只要没有服下解药,就不会完全想起,至于可以想起多少… 他扛起沈犹珩,向着肆韩山走去。 …… “王,亥时已过,明日…” 身着玄黑龙袍的男子坐在王位上,右手指节无节奏地叩击着桌案,紫眸凝视着面前跪下的众人,冷声道: “昭告天下,改年号昭睦,国号北衿。” “王,袭故国名号么——” 傅旸低了低眉。 “孤乏了,退下吧。” …… 三日之后。 肆韩山。 冷冽的眸子睁开,沈犹珩抬手揉了揉眉心,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她闭上眼睛,梦境在渐渐消逝,但是却依然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反复低语着一句话。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扯住自己,毅然跨出牢门的那一瞬,定格在他在自己面前被一群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百般凌辱的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定格在他发丝凌乱蜷缩在地上,却依然嗫嚅着朝她所在的方向低语的这段话。 她还想回想,却忽然被一道突兀声音惊得睁开眼。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耳清目明更加聪明思绪明朗简直要让你拍案叫绝?” 沈犹珩喃喃道: “不一样。” “什么,什么不一样?” 崇明驻足在门口,忘忧出问题了,还是自己大去之期不远矣,所以她想起什么了? “你跟他,不一样。” 沈犹珩回想道。 不一样,那个人不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 她只是隐隐记得,有一个老人,也总是摸着自己的胡须,从来不会对她发怒,就算已经极度不悦,也会对她,笑盈盈。 指尖不经意地滑上腰间珠子,那颗玉珠剔透玲珑,晶莹圆滑,她把珠子从腰间解下,举到眼前。 外边一缕阳光从轩窗透进来,在玉珠中心折射出一块金黄的光斑,里边隐隐有暗纹涌动。 “跟谁?” “不知道。” 她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最后一丝记忆。但是那些朦胧的东西,那个笑得温和的老人,渐渐消逝在云雾中,悉数被她无法控制地遗忘。 你是谁? 她对着那个老人说道。 老人只是一味地笑,随后渐渐消散,直到她完全忘记了他是什么模样。 最后一丝记忆消失贻尽,沈犹珩摇摇头,不再纠结于所谓的梦境。她观望周围,自己住的地方极为朴素,应是一间木质小屋,透过敞开的轩窗,可以隐隐望见绵延很远的青石小路。 “你是…” 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对于自己的过去,她一丝记忆也无。也许,自己面前的这个老人,可以告诉她。 “咳,老夫叫崇明,是你的师傅。你是我万年前在街上捡到的小孩,如果不是因为老夫善良仁慈,你就只能暴毙风中了。老夫给你取名为裴珩,因为好听。” 崇明顿了顿,觉得一口气有些提不上来。 随后继续胡诌。 “这里是忘忧谷,谷外绕过三座山就是京城,忘忧谷隶属北衿,清河郡。老夫就是大名鼎鼎千万人求见万众瞩目的忘忧谷药王崇明。” 按照忘忧的药效… 只要没有服下解药… 即便是自己死去,她也永远不会完全想起一切,所以她应该是忘记了吧,忘记了那一切,无论是那些血腥还是那些荣华。 其实有时,他也很想给自己服下忘忧啊。崇明揉了揉额,想哪去了,随后他觉得有必要让沈犹珩更加了解自己。 “裴珩,老夫收养你简直就是你毕生的荣耀,老夫精通十八般武艺,老夫可以调制出活死人肉白骨的药,也可以配置致人于死地的毒药,老夫能文能武——” “简称全才。” 沈犹珩淡淡地补齐他要说的话。然后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不曾想,你竟是如此聪慧,连世人对老夫的定位都一点就通,所以你有没有感觉到老夫想要收你为徒时,你心中所泛起的激动仰慕与受宠若惊?” 崇明一边追着沈犹珩想着门外走去,一边在口中喋喋不休地自夸。 沈犹珩看了看前边的小路,粗略估计了一下山谷出口的位置,拔脚便走。 他看到沈犹珩朝着出谷的方向走去,以为她是不识路,所以他加进两步,赶在了她前头,随后转过头来对着沈犹珩绽开笑容。 “可是要老夫带你在这无忧谷逛逛?” “不了,我走了。” “啥,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沈犹珩转过身来。 “一,我不记得你。” “二,你看起来像得了失心疯。” “三,我不需要师傅。” “如果,我能帮你找回你的父母呢?” 崇明忽然沉声道。 沈犹珩顿足。 “好。” 第四章 你还我兔子 昭睦二年夏。 沈犹珩在一棵参天大树后探头探脑。 崇明那老不死的,要自己出来追那什么玄兔,简直把自己当丫鬟使唤。在心底埋怨了崇明千百遍之后,她随手往衣摆上擦擦手背上的汗水。 忽然觉得其实装成这样也不错。 崇明在她醒来后的第二天就告诉她,必须扮成男子,自己是女儿身的事,说什么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还瞎掰说这样才能找回她的父母。 眼下一看,男子装束确实为她在这无忧谷中生活省了很多事。如果不是因为这身衣服干净利落,那玄兔早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了。 她的余光觑见草丛中那兔子一闪而过的脑门,咬了咬牙,从草中跳出来跟了上去。 “死兔子,看我还不……” 她只顾着全神贯注地追兔子,却不料陡然撞上了凭空多出来的一堵墙。 “唔。” 头顶上的人闷哼一声,沈犹珩一惊,忙不迭是地退开。而草丛中,哪里还有那玄兔的身影? “你,你还我兔子!” 沈犹珩气急败坏地对着面前的人大喊,抬头却忽然望进了那一双紫眸里。 这人长得好生俊俏。 沈犹珩想。 凤眼单挑,一双紫眸里含了万千星光,鼻若刀削,眉如剑锋,微抿的薄唇成了一条直线,愈发衬得那眉目如画,恍若九天下凡的谪仙,白衣胜雪,如仙如仙似魔。 “我惊扰了你的兔子,自当还你便是。” 他的声线低沉喑哑,勾得沈犹珩去了三魂七魄。 “敢…敢问公子何名?” 沈犹珩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说完觉得不太好意思,但她却想起自己是男子,壮了壮胆,再度开口。 “鄙人,裴珩。” 那人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淡淡出声。 “在下,九旸。” 他说完不再给她答话的机会,忽而转头上马,疾策而去。 沈犹珩一人怔在原地,什么,他走了? 就留了一个怎么看都是敷衍自己的姓名,而且撞了自己也不给赔偿,更何况还害自己弄丢了玄兔,就这么,走了? 她在原地满腔愤懑地跺脚,懊恼自己竟然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失了神。这下好了,弄丢了老不死的玄兔,自己又有一番好受的了。 她回头望去,却发现来时的路被芳草掩映,早都看不真切,这下连回去的路都没法找,虽说她已至少在无忧谷迷路不下十次了但是这处地方对于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她索性头枕双手躺了下来,等崇明来找吧。 却没想她连觉都没睡着,就有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懒懒睁眼,看见刚才那男子去而复返,只是不同的是手上拎了只四脚朝天的玄兔,正是自己方才追的那一只。 “这样的赔偿,你可满意了?” 男子笑得温雅,但沈犹珩却可以断定他绝非善类。自己跟着崇明习武也有一年半载了,虽说她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也终归算是有了半吊子功夫,而她追了大半天的玄兔,他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用就可以将其擒获,此人肯定不简单。 她不动声色按耐心中所想,泰然自若地接过了男子手中的兔子,低头看见脚边的木块,心下一亮。 眼下是六月天,下雨什么的不可能,这木块如果当作木柴来看,也许,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呢。 打定主意,她叫住身前男子。 “九兄,用过午膳了吗?” “未曾。” 傅旸听见她喊自己九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名字。眼下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她,难不成,这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裴珩,要请他吃饭? 沈犹珩听到了让她满意的答案,抬手指了指周边散落的木块。 “如果你不想延误午饭时间,就来帮我一起烤兔子。” 傅旸惊讶,烤兔子? 不是没有吃过寻常的食物,他小时候北衿被灭国的时候,他也是躲在密道里干吃了几天糠皮才得以存活,后来北衿复国的时候,他的吃食都是经过内侍黄宫层层试食才送到他面前。 说起来,苦的时候,糙米也吃过。 说起来,位高之时,玉食也尝过。 但这烤兔子,好似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吃到。 虽说这是宫外,没人来给他试吃,也没人在身旁护他左右,但面对沈犹珩一双澄澈的星目,他却有了莫名的笃定。 她不会害他。 “裴兄之邀,旸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含笑低头,看看脚边,随后拾起一根木柴,仿佛早已料到只要自己答应和她一起烤兔子,就会被要求这么做。诚然,她并未明说。 沈犹珩却又是被他嘴角若有若无的那一抹笑看呆了去。 几根简易木柴搭成的架子上,玄兔滋滋作响。 沈犹珩安顿傅旸盯着那只兔子,兀自在周边转了一圈,再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把各种各样的草。他看着那几株奇形怪状的草发愣,叫不出名字。 沈犹珩熟练的把其中几种草捣碎,敷在兔子皮肉上,紧接着,直接把另外的草塞进兔子被他剖开的肚子里。 沈犹珩从他手上拿过串着兔子的竹棍,在火上翻滚着,随后又把剩余的一些草汁淋在兔子身上。 不多时,整只玄兔在火焰的炙烤下呈现出金黄的色泽,让人垂涎欲滴,傅旸发现自己真的饿了。 “喏。” 沈犹珩把烤好的兔子撕成两半,歪着比了比,犹豫一番后,还是笑着把大的那半递给了他。 “裴兄今日之恩,愚弟必会偿还。” 他自然也不觉得这一顿饭是白吃的,伸出舌尖略舔了一下皮肉,酥脆的口感使他整个人都震颤了一下。 随后他一边略带惋惜地看着自己手中所剩无几的兔肉,一边倍加珍惜地细嚼慢咽。 这玄兔被烤的外焦里嫩,皮色金黄,这种味道,使他在宫中所从来不曾吃过的,他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般一种吃食,是御膳房中多少珍馐佳肴都无可比拟的。 再想起报恩一事,说出来便是流利了许多。 “不知裴兄今日之恩,旸该何以为报?” 他顿了顿。 “若是将来无缘相见,岂不可惜,请问旸可否厚着脸皮问裴兄要一信物?” 沈犹珩不在意地笑笑。 “我一直在这忘忧谷中生活,九兄想要常来也可,若是想见我,来这谷中自然就能见着,当然也不必大费周章要什么信物。” 傅旸沉声道。 “可愚弟是想要报恩,等未来了却心愿之后就可名正言顺归还信物。” 沈犹珩笑道。 “无碍,我给你便是。” 她纵观自己周身,只感觉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所谓信物。 头发,衣带,指环? 环视了一周后,她从腰间解下那枚玉珠。略略徘徊了一番,随后将那珠子递至他面前。 “以后若要见我,就把这珠子给那谷中护卫看,他们自然会放你进来,只是这珠子对我意义颇大,切莫弄丢了。” “裴兄所珍视之物,旸又岂敢随意处置,裴兄尽管放心便是。” 傅旸抬手把那玉珠系在自己腰间,抬手挥别。 “告辞了。” 第五章 毁你一切珍视 “裴珩。” 沈犹珩抬眼,看见山道上傅旸策马而来,不知何时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倾身喊她。 她不以为怪,他们也差不多来往一月有余了。拍拍腰间的一缕草稞,她起身向他道。 “阿九,今天又要去哪儿玩?” 九旸总是会找很多新鲜的地方带她到处玩,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去追天上一只歪歪斜斜的大雁,结果自己跌进泥坑,还是他把狼狈不已的自己拔出来。还有一次,他来找她做桃花酿,结果最后,他被自己洒得满身花瓣滑稽可笑。还有一次,她想去放风筝,结果风筝不小心把他绕了进去,等他脱出来了,风筝也飞走了。 “来。” 傅旸眉眼带笑地向她伸出手,沈犹珩眉角一挑,握住,上马。傅旸跨坐在她身后,俯身在她耳边说,“去南柯树喝酒如何?” “好。” 他笑了,策马扬鞭,上次他们一起酿的桃花醉好了,这次正好可以去南棵树底下把那些酒坛挖出来。傅旸一只手半搂着她,另一只手握紧马缰,向着忘忧谷的中心飞驰而去。 …… “无厌,你当真确定要去寻那药王么?” 王座上的男人一双桃花眼风流如斯,半支着头,斜倚着椅背,面向大殿中央站着的那一袭黑袍的男子发问。 “臣不在的日子,皇上就落得清静了。” 姬无厌负手立在殿中,不卑不亢地直视上位者。魔瞳微睨,眼中炽热犹如火焰燃烧。 “呵,可惜你这一去,少说也要半月,倒是寡人会略觉无趣罢了。” 上位者凝视着他。 “去吧,寡人等你回来。” “臣告退。” 姬无厌拱手一揖,再次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毫不留恋地大踏步转身离去。 姬无厌离开之后,王座上的男人缓缓放下了手,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 “可惜了,当真是要无趣一段时间了呢。” 这一来一回,一个月就过去了,他离开他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他真是有些好奇,姬无厌和那原本毫无交集的药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 “裴珩,放眼望去,你所见何?” 傅旸睥睨前方,问身旁喝得小醉的沈犹珩。 “嗝…自然是这北衿风调雨顺,上皇治国有方,予所见皆是云收雨霁,天下太平。” 傅旸嘴角带笑,继续问道。 “裴珩,如若有人毁你一切珍视,你当如何?” 他只听过这天下黎民赞他治国有道,可谁又曾知,王位非他所图。他只不过是,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裴珩处在自己的境地会如何,他是会卧薪报仇,还是从此不问世俗? “如若有人毁我一切珍视,我必倾尽一切换他此生无情无心,寂静寥落,孤苦一生,恶果自恃!” 沈犹珩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仿佛是自己内心早就想过这事,也早就有了答案,所以才会脱口而出吧。她摇了摇头,不再细想。 傅旸挑了挑眉。 “裴珩,你有没有想过去参加科考?” 如果他能进宫,成为自己的臣子,那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沈犹珩醉眼朦胧地歪了歪头,崇明要她少与外人来玩,也要她在谷中潜心研习,她原本也不是个执意于功名利禄的人,但是面对傅旸的发问,她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好,今年秋闱,我可以去试试。”只是她其实并不擅于那策论,如果他觉得自己可以去试试,那她权当是玩一下也好,反正时间对她来说还早,未来也还很长。 也许,只要她想努力,最后夺魁也未必不可。 暮归。 “裴珩,你在这谷中也待了一年了,可曾想过出去走走。” 沈犹珩疑惑地歪了歪头,以前崇明一直反对自己想要出去的心理,强调必须等自己学有所成了再去历练,免得丢了他堂堂药王的脸面。怎的如今忽然想要自己出去了? 难不成是因为与自己朝夕相对,觉得无聊了,还是他有新徒弟了? 崇明沉默不语,昨日夜观星象。 他…大去之期不远矣。 凶死,他连卜了三卦。 没有一次是吉。 他不得不…放沈犹珩离开了啊。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也渐渐开始欣赏这个小丫头,表面上是玩世不恭,对什么事的兴趣来的快也去得快。但是他也曾撞见过夜半星稀,她披衣而起在竹林中反复练习自己白日里教给她的功法直到日初。 她一直很努力,只是不想自己看到而为她担心罢了。她倔强的可怕,什么事只要认定了就会做到底,从来没有半途放弃。他此生最为骄傲的事便是收了这样一个徒弟。 “我想去科考。” 沈犹珩不管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但她还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想着是在征求崇明的同意,而只是想告诉他一声自己的打算。 “不行!” 崇明脸色大变。 “除了为官,其他的为师都任由你。” 他可以任由她做任何事,但绝对不能去为官,去踏入朝堂。 否则有朝一日,她若是想起了前尘往事,发现自己一直尽力效忠的王朝,是灭了自己九族的仇人,她当如何? 更何况,崇明深知,她虽说不看重功名利禄,但内心可是十分要强,只要认定的事便无法更改。她若是位极人臣,那时无论是有人认出她,还是她的女儿身被发现,后果都无法可想。 而当前的南梓一夕之间的覆灭,虽说那些帝王近臣都被诛了九族。但无人敢保证是否有记得前朝皇长女容貌的人。而沈犹珩当时又是那般耀眼,难保被人识出。 沈犹珩皱眉。 她没有想到,崇明竟然会反对自己。 “不好,等我有权有势之后,想找我的父母,肯定也容易了许多!” 她愈发觉得去参加科考是一件好事,如果自己入朝为官,将来混出头了,想要动用关系搜寻自己的亲身父母,也许可以容易很多。 崇明的语气依然坚决。 “不行,我绝不允许!” 沈犹珩觉着,崇明今日的语气怎么这么怪,是他提出自己可以出去的,现在自己只是要去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科举,他的反应就这么激烈,或者是他其实真有失心疯? “你就只信为师这一次,你此生都不要踏入官场,好么?” 崇明见她态度坚决,伸手揉了揉眉心,放缓了语气,柔声劝道。 他真的无法想象沈犹珩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自己的曾经会怎么样。他的心中有了一些后悔,说不定一开始,就不应该瞒着她罢。 可惜木已成舟,在她的眼里,自己一直都是她的师傅,而自己此刻也不可能再把她真正的身份告诉她。 希望…她能听进去一次自己的话吧。 一次就好。 崇明如是想。 沈犹珩见他如此说,倒也服了软。 “好。” 但她心中,却渐渐升起了一个想法。 这次科考,她势在必得! 第六章 傅旸最近闲的发慌吗? 虽是夏日七月,但是忘忧谷中却是阴凉得很。 方才日出,傅旸策马而来,踏碎一地晨光。 “你背后那个木匣子是什么?” 沈犹珩注意到,他身后的马鞍上捆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看起来挺沉。 “你不是要去参加会试么,这是我找来的一些历年科题。” 傅旸翻身下马,同时抬手把那木匣子递至沈犹珩面前。沈犹珩睫羽颤了颤,想起崇明昨日所言,垂在身侧的两手握紧,松开。 终究还是接过。 “谢了。” 她展开笑颜,对着面前的俊美男子轻声说道。雌雄莫辨的声线微紧。 科举的历年试题… 沈犹珩才想起,她从未问过九旸的身份,他仿佛是一阵风,去无踪。她也从没想过他是谁,他好像经常有时间,基本每三日就会来找她。 他到底是谁? 科举的历年试题…除了屡次落第的考生,也就只有管家人可以搜罗得这般详尽了吧。 他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还是位高权重的管家人? 沈犹珩本想张口问他,但是忽然想到,这么久他都不说,也许是不方便呢?那他不说,自己也不问吧,保持这份默契便好。 傅旸看她沉思,知道她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他也知道自己用着关系为她整理了这考题是再冒险不过的举动,如若她要问,那自己便说吧,把身份和盘托出。终究不应该从一开始就瞒了她。 …… “沈犹珩,终究不应该从一开始就瞒了你。” 崇明在屋中轻叹。 他知道自己是凶死,知道这忘忧谷可能生变,但他不知道这是是否会波及沈犹珩。他原本想在这房中再卜一卦,却不料无论如何都算不出沈犹珩的命数。 首尾对不上。他叹了一口气,人各有命,沈犹珩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就看她自己的命数吧。 终归已经救了她一次,她以后的造化,他已经无权干预。 只是他现在都不知道,瞒了她的身份这件事,到底做的对不对。当初是一时兴起给她服下忘忧也好,如今是费尽心思瞒着她也罢,他们如今都没了退路。 …… “九旸,这些我都看不懂,我们去抓兔子好不好,我还欠崇明一只玄兔。” 沈犹珩觉得自己再看下去都快要睡着了,仰头问身侧的傅旸。 傅旸本想敦促她好好学,但一低头就看见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语气中溢满委屈,心刹那就软了。 “就这一次。”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男人的撒娇弄的心软。 “走走走!” 沈犹珩迫不及待地丢下书,朝着傅旸的马跑去。她利落地上马,一抽缰绳,朝着密林中跑去。 傅旸笑得无奈,他就知道最后会这样。 他悠悠地跟上去,自己的马都跟了她了。 等她找到沈犹珩时,她已经抓了玄兔了,下马之后对着他一笑。 “那我先给老不死送兔子去了,再会!” 沈犹珩笑得狡诈,踮起脚用力对他挥了挥手,瞬间转身,朝着林中跑去。 傅旸驻足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叹息,早知道就不应该找她学习。 看到书上的木匣时,他怔了怔,轻笑一声,终究还是弯腰把它搁在地上。 沈犹珩溜到小木屋前,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早知道他是来要她学习的,她就不应该主动去问那个木匣是什么,说不定他早就忘了。 “崇明,还你兔子!” 她一进门,就径直把那只玄兔朝着崇明扔去。 是夜。 沈犹珩照例在亥时起床,推开轩窗,当风使头脑清醒了些,才披衣起床。 她独自一人站在山谷中央,左手持剑在林中一次又一次地挥舞,斩竹。 当满头大汗酣畅淋漓时,她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剑。刚想回屋,却用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了一个方块儿。 “这是…” 她疑惑地慢慢走近。原来是早晨九旸送来的木匣。她无奈地笑笑,把剑插在背后,空手拿起木匣,沉默地凝视着上边的纹路,终究还是把它带了回去。 又是五天,傅旸一直没有来过,而沈犹珩也在木屋中潜心研习。 崇明每每走至她房前欲言又止,却堪堪止住脚步。他知道沈犹珩此番表现不寻常,她天性最是好动,常常在山谷中追鸡撵狗,也常常抓着兔子来他面前邀功请赏。 但是这已经一连几天她未踏出房门半步,他每每想问却总是止步不前。他不知道沈犹珩在干什么,但是却不想打扰她。 即使崇明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会因此悔恨终生。但这又如何呢? 转眼间,离清河郡会试之日,已然只有区区六日。 沈犹珩愈发地勤奋起来,她不是为了别人,她只是为了自己,希望自己如今的努力不白费,更加希望的是从此入朝为官,直到最后找到自己的父母。 她不但看了往年的科题,还自己从四书五经中取了试题,自己起股。 屋中散落了一地的纸团,上边墨迹纵横。沈犹珩坐在房中懊恼,总觉得如何都做不出心中所想的感觉。 “裴裴,要不要出来随着为师去找忘忧草?” 崇明体会到了她心情的烦闷,在门外敲门嚷道。他不知道沈犹珩是为了什么事情烦心,但他希望她能够开心。为了一件事一直烦闷终归不好,出来散散心也许是个好办法。等她出来之后借着去摘忘忧草的机会再和她一起在这谷中走走吧,这样自己在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后悔了吧。 忘忧草,生长之处及为险峻,想要找到可不容易,而且他也花了两天的功夫把周围的草都拔完了,所以他们可以去忘忧谷的很多地方走走,崇明不禁为自己的机智所赞叹。 “不要,你是不是抽风了,没看我正烦着呢?” 沈犹珩不耐地说,这老不死什么时候不来找她,偏偏这个时候来找事做,也不嫌烦,没看她已经为了科举焦头烂额吗? 崇明愣住,在门外站定,他刚想再抬手敲门,耳中却忽然浮现了她方才烦闷的语气,抬手几次,终究还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手无力垂下。 沈犹珩几度抓狂,总感觉破题总会不自觉地偏离起股方向。她挠了挠头,索性闭上眼,躺到在榻上,闭目清净视听。 …… 傅旸在宫中同样不豫。 晨起早朝。 “皇上,臣等以为应该加强边境防卫。” “臣复议。” “皇上,左有西铭虎视眈眈,而且反复发生边境被闯事件…” “够了!” 傅旸无奈地揉了揉额,他自从回来了之后就开始彻夜不停地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眼下早朝还要应付一群谏议司的老臣,他已经乏了,他们却依然喋喋不休乐此不疲。 边境的事他要亲自整顿,光一道圣旨下去,谁会听,说不定出了事还会愈发地压下不报,而使那些人更加地胆大猖狂。等闲下来了,他要直接去边境微服私访。 但不是现在,至少等会试过后。 “这件事先等辅台定夺,孤日后再下旨,边境的事目前可以放缓几日,推到明日再议。” …… “这北衿的边境倒是真叫本宫大开眼界。” 姬无厌站在清河郡城门,城门虚掩,看起来毫无防守,难不成是这边的郡守办事不力,还是… 难道傅旸最近闲的发慌吗? 第七章 信鸽也能这么肥? “有了!” 沈犹珩翻身从床上坐起,又是一个昼夜,她终于找到了破题的入手点。 “如果反过来…” “先立意…” 她不再自言自语,用最快的速度坐到了桌案边,研墨,起笔。 一气呵成。 …… “唉…” 崇明在忘忧谷中踟蹰而行,抚过每一株自己亲手种下的草木。 这忘忧谷中的郁郁葱葱,这树有多高,草有多盛,自己离开她就有多久。 当时的她,也如同如今的沈犹珩一般张扬艳烈,在年少斑驳的记忆中鲜衣怒马。 直到后来的分道扬镳。 她嫁做人妇,自己独守在这忘忧谷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果不是那天望见了京城的龙气,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出这忘忧谷半步吧。 到底想不想她,答案是想的。 只是对她并没有那般男女之情,大抵只有兄妹之谊。他们之间,谁先动心,谁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所以后来,她走了。 记得那天照样是这般的艳阳天,她也依然喋喋不休。只是后来到了这忘忧谷前,她却忽然挽起长发,转头对他说。 “崇明,我走了。” 只是后来再也没见过她衣袂飘飘,驾马驰骋地冲在他前边,拦着他说这说那。他也再也没有看见过一双如她一般晶亮的眸子,甚至每次走到忘忧谷入口,都常常会不自觉地驻足在他们分离的地方。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无形中早已动心。 阿衾,我死后,你会记得你曾经的崇明哥哥吗? 那个你曾喜欢捉弄的崇明。 那个你一直骂他蠢笨的崇明。 那个你总是扯着他一起去看星星的崇明。 那个你曾经在喝醉的时候,扯着他的衣摆说话却被他皱眉甩开的崇明。 其实啊,崇明一直都是知道你心悦于他的,只是他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心,他怕他误了你。 阿衾,你知道吗? 你喝醉那天说的话,崇明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待我长发及腰,你娶我可好? 但是那天在清河郡外,忘忧谷前,当他看到你挽起高髻,他就知道,你和他之间,只剩从前了。 是否最终,他都没有看清他自己的心。 阿衾,你是否在喝酒的时候还会想起崇明甩开你的手? 阿衾,你是否在玩笑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你从未捉弄成功的崇明? 阿衾,你是否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从不帮你制药,那个一直冷淡,那个常常决绝拒绝的崇明? 他弯身坐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闭着眼回想,眼角有些湿润。 “老不…” 沈犹珩在前边左顾右盼,想找到崇明,看到他的身影之后,本想开口叫他,看见他脸颊上的泪,整个人一怔,随后噤了声。 她在写完一篇八股之后,才想到崇明前天好似来找过她,说是要带自己出去走走,但她出了门之后,发现门口只有他这几天给她送饭之后,冷掉的席面。崇明本人却不见了踪影。 她这才来寻他。 他…竟然在哭? 沈犹珩不敢置信。 他,竟然会哭! 她默默地侧身退了出去,崇明这几天总是怪怪的,她记得他总是咋咋呼呼,散发着一种为老不尊的气概,怎的如今? 自己还是先不要打扰他吧,等以后有时间了再问他,反正总会过去的。沈犹珩如是想着,原路返回。 而崇明沉浸在回忆中,竟是没听见沈犹珩唤他的呼声。 “离科考只有两天了。” 沈犹珩一边拨开草丛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是时候计划一下如何逃过老不死的视线溜到谷外去了。 …… “只有两天了。” 傅旸扶了扶额,转头对垂立身侧的黄宫说道。 “叫翰林院学士陆渐安来御书房见孤。” “喏。” 黄宫拱手退下,急急地向外跑去。 傅旸扯了扯嘴角,几天没去见他了,裴珩,还好吗? “皇上,陆渐安…” “宣。” 陆渐安长身玉立,不急不缓行至殿前,拱手一揖。 “臣陆渐安,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若孤没有记错,这一届科考的题目,是由你出吧?” 傅旸凝视着他。 陆渐安愣了愣,这科举取士的事,皇上原本是不过问的。而去年北衿建国之时,有人提议行科举,皇上说昭睦元年国事繁忙,等第二年再开科举。 这般算起来,今年倒是北衿建国以来第一次科举,那皇上过问也是无可厚非。 “是。” 陆渐安再行一礼,躬身答道。 “题目。” 啥? 陆渐安自想不能揣摩圣意,但是皇上这是要作何? 难不成皇上竟是如此重视这次科考,眼下是想考察自己题目出得如何,还圣上是想为这次科考命题? “这…臣…” 陆渐安惶恐。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傅旸的表情,觉着比自己进来之时更加阴沉,抖着胆子说道。 “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论。” 傅旸微微颔首。 “行了,退下吧。” 啥? 陆渐安无措。 这就行了?他还以为圣上要问询他的出题立意,腹稿才打了一半,眼下圣上就说他可以出去了? 他愈发地摸不清头脑,按理来说,如果圣上关心这次科举考题,就会问他如他科考,该如何起股。如若圣上想要自行命题,就会问他策论取题其他该如何。 但是圣上就只问了个题目,要他退下,他是应该斗胆把自己对题目的见解说一遍呢,还是应该回去召翰林院编修再商议一题? 陆渐安举步维艰。 “嗯?” 傅旸见他迟迟不动,蹙了蹙眉。 “臣,臣告退。” 陆渐安见圣上貌似没有深究之意,忙不迭是地退出。 圣上真的只是想知道科考试题? 圣意难测啊。 等陆渐安退下之后,傅旸起身走到桌案后边,取出一个竹筒,铺开宣纸写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随后把纸细细折好,放入竹筒。 屋梁上飞下一只肥鸽子,傅旸把竹筒系在鸽子腿上,把鸽子放到窗前。 鸽子眨了眨眼,站在窗棂上看着他。 傅旸扶额,这只鸽子是他在忘忧谷抓到的,难道不会往回飞吗? “韩韩!” 他无奈地冲着屋喊。 “嗝。” 一只避役卷成球状滚出。 懒懒地对他打了个嗝。 窗口的鸽子第一次看到傅旸养的避役,扑扇扑扇翅膀,尖啸着向着宫外横冲直撞。 “出去,围着皇城跑四圈,再回来。” 傅旸脸色阴沉。 “大韩不开心…” 避役全身变成蓝色,依然不愿舒展开身子,卷成球朝着宫门滚去。谁要在这三伏天去皇城跑圈,等会他就找个地方躲着,过会儿再回来。 “听说傅洵最近在王府窝着挺闲,要他陪你去跑。” “呜…” 避役一瞬间垂头丧气,他可是堂堂活了三百年的龙! 只是小了点儿… …… “叽…噫!” 鸽子从空中落下,划过一条斜线。 姬无厌收弓,拔箭。 离忘忧谷只有一座山的行程了,最晚也只要三天就可以到。 这种地方竟然也会有鸽子,山间人迹罕至,他本愁何处寻找吃食,没想到这只鸽子正好从上空飞过。 “原来是信鸽呢。” 他扯开竹筒上的木塞,展平宣纸。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姬无厌没看懂,也不准备看懂,随手把纸片扔在脚下。转头准备找一些柴禾来把这只鸽子烤着吃。 信鸽竟然也能养的这么肥? 第八章 王府里的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 “吃饭了。” 崇明在木屋外唤她,沈犹珩本想推拒,但想到自己今晚的行动,又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她终究还是放下书卷朝着门外走去。 崇明在南柯树下摆了一桌席面,看她来了,笑了笑。 沈犹珩默默地为自己布好菜,两人无言。 沈犹珩一直盯着辽远的天空沉思,忽然发声。 “呀,崇明你看,流星啊!” 崇明好似也挺擅长星象的,但是他从没要自己学过,她以前也奇怪过,崇明对她来说可以算是倾囊相授,但惟独述命一术,他从来不让她沾上一星半点儿。 但她再蠢笨也知道,每有一颗星落,就有一人蓖。 崇明迟钝地抬头,眼光只捕捉到那颗星落下去的虚影。 原来,离别来得这般快啊。 他的星,落了。 “算出什么了吗?” 沈犹珩好奇地问,以为他在算。 “没。” 崇明吃力地扯了扯嘴角,绽出一个笑容。 “不早了,去睡吧。” “什么嘛。” 沈犹珩很是不满,她好奇了这么久,最后被老不死这样敷衍,几个意思啊? 但她虽然内心极度不满,却还是撇了撇嘴,回房睡觉,今晚可有大事要干。 是夜,她对着空白的宣纸发呆,自己的不辞而别,给老头子留什么话好呢? 去去就回? 祝我一路顺风? 她甩了甩头,一笔挥毫。 夜半。 “就是这儿。” 沈犹珩灰头土脸地从南柯树后钻出来,沿着一条疏竹掩映的小径一路向前。 还有两天就是科举了,她知道谷外有三座山,翻过去至少要一天一夜。 她蹑手蹑脚地把包袱抱在胸前,顺着小径抹黑往前走去。 山谷外有风呼啸而过,也许是近日下过雨的缘故,又或许只是晚上寒冷。 落叶飒飒地响,随后又被风卷得飞起来,沈犹珩晃了晃神。原来,入秋了啊。 她在山口犹豫了一下,抬脚,迈步。向着外边走去,不再回头。 如果这时她回头,只要看一眼身后,就会看见崇明默然矗立在小径的尽头,一言不发而眸光深深地望着她,夜晚落叶飘舞,沈犹珩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崇明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要走,自己留不住。 往后余生,全看她自己。 他无权干涉她的选择,就像他从来不应该瞒着她的身份一般。 沈犹珩,我崇明祝你从此顺风顺水,安之若素,余生无忧。 可惜,他无法看到那一天了。 他驻足在山口一会儿,直到沈犹珩的背影完全消失到看不见,才蹒跚地向回走。 他顶多只有一天了。 凶死。 他行走的身影好似一瞬间老了几十岁,两鬓也在这几天时不经意地攀上斑白。 他看到沈犹珩房中的烛光隐隐灼灼,桌案上好似有一团白光,只是站得远,看不真切。 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团宣纸。 “崇明: 我去找我自己的未来了 远的话三年也不回来 近的话一天就可归来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以后我就不会天天给你追兔子了 安好。 ——裴珩” 崇明无声地笑笑,把宣纸原样折好,拿着沈犹珩研了一半的墨回到房中,从桌案下抽出一张锦帛,他也许该写一些最后的话了。 他盯着锦帛发怔。 最后实在无法可想,披衣走出家门,看着南柯树,走上前去倚着树,看着夜空。 他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她。 阿衾,你还记得我是哪颗星吗? 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学星象的时候,你把我那颗星的位置和你的星刻在一块木板上,悄悄地放在我的桌上。 你以为我一直不知道那块木板是何人所放,那上面的两个点和一条线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一直都是懂的,其实你也一直都是懂的。 装聋作哑的一直都只是我而已,我骗过了你,但是最终却骗不过我自己。 你看,星空万里,我现在依然可以找出你那颗星,可是你也许早已把它忘在了往事匆匆中了吧。 阿衾,你那颗星星,真亮。 …… “什么!” 衾央呆立在殿中。 眼角微微滑下一滴清泪。 崇明… 你… 就这么… 要离开了? 你竟然马上就会离开了… 你将死? 你说过要带我去看你那颗南柯树,你还在给我的信里画了那棵树,不过是一颗枇杷树罢了,你却叫它… 南柯。 一梦南柯。 记得当时啊,我们一起栽的那棵树就叫南柯,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其实我一直记得。 记得当时漫天飞雪,你当时对哭着的我说,没事,这棵树还活得了。 记得当时我被一群顽童欺负,是你把我扯了出来。 所以后来我对制药这般着迷啊,我想种很多很多的树,结很多很多的果,不会让任何一棵树被雪压住。 你知道吗,最近王府里的枇杷树也结果了,但是你…再也不会看到了。 你知道吗,我的星星离你的那颗越来越近了…但是你的星却落了。 你知道吗,王府里的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 …… 沈犹珩闻到了一阵香味,她顺着味道走去,看见了一只鸽子的残骸,和一个满身皆是黑色的男人。 “什么嘛,看起来跟守灵一样。” 虽然看起来令人不喜,但她还是走了过去。 谁叫她迷路了。 “请问兄台,清河郡城内该如何走?” 她礼貌地施礼问道。 男人一言不发地指了指身后,面色阴沉。 “谢了。” 沈犹珩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着他指路的地方走去。 真是个怪人。 这种时候出现在大山里边,打扮也不像什么农夫,难不成是土匪? 她摸了摸鼻子,快走了几步。 …… 崇明回房,昨夜的墨已经凝结成块,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锦帛依然空白。他忽而想起什么,从床头拈起一个小盒。 总不能一直瞒着她。 那就,把忘忧的解药给她吧,至于如何用,何处用,何时用,用或不用。 全凭她自己。 崇明凝视着那个小盒良久,随后放在锦帛中央,提笔写字。 “吾徒裴珩…” …… 姬无厌皱眉,荒山野岭,这人是谁,看起来倒是弱不禁风的。难不成是清河郡哪家簪缨之族的纨绔子弟? 本想杀了的,但以免惹事,他还是放了她。 …… “呼…” 沈犹珩斜着眼看向日头,方才日上三竿,她已经只剩下一座山要翻了。不出意外的话,最早今夜就可以到达清河郡城内了。 第九章 崇明,你可满意了? 天边的残霞如水般退去,万丈金光约约隐在厚重的云层中,崇明写下最后一字。 搁笔。 泡下一杯南柯茶。 姬无厌站在山谷外,忘忧谷里繁花千树,可惜秋天风卷残花,一地皆是落叶,夕阳在他背后渐渐隐去,他毫不犹豫地踏步向谷中走去。 崇明轻抿了一口南柯,半眯着眼,静静听着谷中的脚步。 原来忘忧谷已经这般寂静了啊,寂静得连脚踏在落叶上的响声都听的这般清晰。 沈犹珩没走的时候,明明不是如此这般的。 那时整个山谷都鸡飞狗跳,她跑过的每一棵树,踏过的每一株草木,都在身后吟吟作响。 什么时候,连她也离开了他呢? 他无力地瞌目,室中只有南柯茶香袅袅上升。 三步。 崇明微微抬腕,饮尽了最后一口茶,苦得涩心。 好久以前,南柯分明是甜的,当时记忆中还有一个少女天天笑闹着对他说,她要种出一年四季都长青的枇杷树,她还拉着她用南柯树上的枇杷酿酒。 那时的酒,好似是甜的腻人的。 两步。 崇明环视房中,屋梁上是晾晒的枇杷,桌前是干涸的墨汁,床下,是他方才藏好的锦帛。 沈犹珩,你是紫微星宿,你此生必定不凡,老夫只不过是送了你一程罢了,如果可以,为师宁愿你… 永远不要归来。 沈犹珩,老夫发现,原来你是那般的能让人开心,老夫不会后悔这一年收你为徒。 还好你没有… 陪老夫走到最后。 一步。 窗外一片死寂,整个忘忧谷瞬间失去生机,枯叶落满山谷,花瓣在轻灵起舞。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失贻尽。 崇明含笑地看着瞬间无声无息的忘忧谷。 整个山谷都是枇杷树。 为什么忘忧谷里的枇杷树,都不结果了? 原来是秋天了,叶都落了啊。 他终究是…没有种出一年长青的枇杷树。 阿衾,我走了。 “吱呀——” 崇明手中依然拿着空空如也的茶杯,眼睛没有睁开,只是听着门开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终于来了啊。” 那个要杀他的人来了,崇明不仅没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反而非常平静,他并不想知道来人是谁,相反,就静静地死在这一瞬间,便好。 但他崇明一生也没结过仇,这人难道还有必须要杀自己的理由? “崇明,是我,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一向波澜不惊的崇明,却在他发声的那一刹那惊得睁开眼。 “是你!” 手中茶杯应声落地,碾碎一地月华。 他痛苦地闭上眼。 “她…还好吗?” 来人笑得可怖。 “你还有脸问她?当初你放她走的时候,怎得装的如此绝情,如今要害她身败名裂了,却还在这里虚情假意?” “崇明,我当初真是高看你了。” “崇明,你真可耻。” 来人半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痛苦的崇明。 “什么…她?” 崇明猛然瞪大了眼。 “崇明,你真是可笑,她现在如何,又与你何干?” 来人把玩着手里的利刃。 “相反,你死了,她会好过很多。” 崇明沉默不语,随后,抬头问道: “你…她知道吗?” 倚在门框上的人笑了,大笑。笑声在整个忘忧谷中回荡。震得树上的枯叶簌簌滑落,沙沙作响。 “崇明,事到如今,你竟是还想着她。” 来人顿了顿。 “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总之,你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崇明看着来人。 他的眼睛真的很像很像她,可惜,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她…也希望我死,对吗?” 来人止住了笑。 一片死寂。 “对,这是她的意思。” 来人开口。 “崇明,你可满意了?” 崇明不语,盯着窗外,久久无法可想。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是从那青丝绾髻开始。 还是从那一次次的拒绝开始的。 她曾经对他说。 原来失望累积多了,人的心,是会痛的。 那时的自己,到底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残忍地伤害了她,又到底是如何狠下心来,直到最后令她默然离去。 崇明,你可满意了? 崇明,一次次地推拒,导致最后落得这般光景,你可满意了? 崇明,你还记得最初的你吗,你为何对所有人都是那般温和,而对她就可以那样绝情? 崇明,你可满意了? 崇明,你是否还记得有一次,她吵着你要去夜市,而你分明没事,却因为厌烦她而推脱不去。后来啊,她一个人去夜市,想给你买生辰礼物,却在归来的路上,因为护着你的生辰礼物,失足掉进河里。 而当她在第二天瑟瑟发抖地小心翼翼把礼物递给你时,你却嫌那东西受了潮,毫不在意地搁在一旁。 你看见她当时期待的目光了吗? 眼下,崇明,你可满意了? 崇明,你记得当时,她怀抱满裙的枇杷,来找你种树,你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你正忙。 后来,你就坐在桌案上,看着她一边吃枇杷一边种下去。你当时看她的目光,至今你可曾记得?后来她还跑过来一本正经地跟你说,它们第二年都会开花结果,长出满树的枇杷。 后来她还说,如果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南柯的树,那一定是被她种出来的。 你那时就听懂了,崇明,对吗? 她在说,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如今,崇明,你可满意了? 崇明,这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你当初负了她的,得了她的,欠了她的。 如今你要用命来偿。 崇明再一睁眼。 “你要杀便杀吧。” “左右都是我罪有应得。” 如果自己的死,能让她好过些,那即便是千次,万次。 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崇明,你如今就这般急着赴死了?” 来人嘲讽的笑笑,毫不在意地奚落着他。 “那你要如何?” 崇明苦笑地看着他。 他要如何便如何吧,就当是自己是在还债。 “她当年为了你从树上摔下的时候。” 来人走近一步。 “她当年为了你跌落水中时。” 来人再行一步。 “她当年种下满地繁花时。” 来人继续逼近。 “她当年为你做任何事的时候。” 来人逼近桌案,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崇明,你想过日后有这样一天吗?” 那人轻笑地看着满面痛苦的崇明。 “人啊,就是有贱性。” “当有人对你好的时候,长久下来,你就会觉得那是你应该得的,如此这般,只要有一天,别人忽然不对你好了,或者是忽然离开你了。” “你不仅不会心存感激,反而还会怨恨不已。” “因为你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你的一切好,你也从来没有想过感激。所以当有一天,别人来要求你的回报的时候,你往往会死死地恨上她。” “人啊,从来就不会满足,也从来不会珍惜得到的。” “所以失去时,他们往往还会怨恨上天不公,世间不公,天命不公,苍生不公。” “崇明,原来你也是呢。” 第十章 你是何人 沈犹珩到皇都之时,离会试开场只余一天了。 从清河郡一路走来,沈犹珩觉得自己急需休息。 “累死了累死了。” 沈犹珩方才进城,就看见一只球状物体从墙角向前滚,后边有着一个身着金紫的男人,悠悠地摇着折扇向前走去。 “请问…” 她刚想向那男子问路,听说这次科举,都要先去陈肆客栈报道,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到皇都,不太识路。 但她却在瞬间看见了男子腰间的金鱼袋,她有些无措地驻足。 传说,这北衿皇朝,只有一人被赐金鱼袋,着金紫。 传说,这人是圣上的救命恩人。 传说,这人是北衿皇朝唯一的外姓王,被皇上赐傅姓,享无限殊荣。 传说,这人不学无术,玩世不恭。 传说,这人就是北衿的王爷,傅洵。 “啊,这位仁兄可是要来京城科举的,小王可以带你去客栈!” 没曾想这傅洵确实异常的殷勤,看到她驻足不前反而向前询问。 沈犹珩细细看起他来。 一双星目快活无愁,澄澈如斯,仿佛这世间所有感情都被一览无余,看起来干净晶莹,只要一见着就会顿生好感。 眉间倒是带了一番风味,沈犹珩端详了半天,忽然觉得他长得挺像自己。 她有些犹豫地歪了歪头,琢磨着,如果是这堂堂王爷带自己去客栈,可会引起什么麻烦。 她错过了傅洵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阴暗。 沈犹珩,为何这人跟你如此之像。 也跟本王…如此之像。 不,你早已尸骨无存了。 算是报答你,本王帮这人一程。 他转又回到原先纯澈的模样。 “不知仁兄名讳?” 他拱手。 沈犹珩退后两步,弯腰施礼。 “小生初来乍到,当不得傅王一句仁兄,傅王抬爱,小生认得路,就不劳王爷了。” 笑话,到时候整个京城沸沸扬扬,都传遍这傅王带着自己在京中认路。这皇都水深火热,她可不想最后靠自己的成绩取胜,却被说是傅王荫蔽。 她不想让自己的努力被冠上别人的名头,也不想…让他失望。 “啥啥啥,大韩带你去客栈!” 那只球转着圈滚过来,看见沈犹珩和傅洵争执不下,歪着脑袋舒展开身子。 沈犹珩看着这只全身变成黄色的物体,这才认出是一只避役。 她记得原先忘忧谷也是有一只的,只是最近好似就没有再看到过。 她记得崇明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过她,避役一只,忘忧五钱,可解百毒。 她不知道山谷里的那只避役,如今在哪,只是这只看起来倒是比山谷里的大了两倍不止。 “大韩?” 她疑惑地看着那只避役。 “滚滚滚。” 傅洵一脸无奈地对它呵斥。 “小王要帮的人,还轮不到你。” “大韩要帮!” “小王帮!” “大韩去找傅旸!” “小王去找傅旸,你少跑了一圈!” “小王!” “大韩!” 沈犹珩默默地左右看了看,转身准备绕过他们去找陈肆。 “站住!” “留步!” 韩韩和傅洵同时开口,沈犹珩无奈转头。 “尊贵的傅王和大韩,裴珩担不起,先走一步。” 沈犹珩再一转身,匀步走出几尺开外,看起来只是轻轻一步,却在几秒之间移出此处。傅洵还要再抬眼细看,只见一抹衣袂飘落过街角尽头,沈犹珩刹时不见身影。 “好玩。” 傅洵笑得风流。 “大韩记着,叫叫叫叫叫裴…” 韩韩在他脚上卷成一个球,全身泛着绿色。 “裴珩。” 傅洵再度黑脸。 他转而笑得开怀,对着脚边的韩韩说道。 “走吧韩韩,我们去求兄长,就说皇城九曲回环,跑着跑着就差不多两圈了。” “噫呜呜噫,大韩知道了。” 韩韩率先滚在一起前边,朝着皇宫,傅洵依然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陈肆。 九旸早在离开忘忧谷时,就给了她会试的入场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如此这般算是制举,听说清河郡历次都会有五到六人,领到这会试的牌子,而此事也更让沈犹珩怀疑那九旸,到底是何方神圣。 制举。 因为是北衿第一科会试,所以也破例安排在了平常的秋闱时节,而今年的秋闱则就顺次延后。 沈犹珩吸了一口气,握着牌子走进了陈肆。 “闲人勿进。” 面无表情的金吾卫从客栈大堂走出,把沈犹珩拦在了门口。她拧了拧眉,把会试牌递出去。 “天字号,三十二间。” 那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她的牌子之后,依然是面无表情地朝着第二侧楼梯指去,口中语气淡淡地告诉她。 “谢了。” 沈犹珩抬步向里走去,寻思着今晚是否还要温习一下昨夜的课题。 不知道九旸会不会参加这次会试,他想要自己参加科考,难不成他是自己想考。 或许他自己是哪个富家子弟家中的考生,所以弄得到历年的考题,所以才想要自己陪他考? 沈犹珩寻思着,觉得还是这个解释最靠谱。 “天字号…” 木质地板在她的踩踏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是这间吗?” 沈犹珩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哪个猖狂小贼。” 一个人横眉冷面地起身。 沈犹珩愕然。 “敢问此地…” “天字号三十三间。” 沈犹珩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脚底,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找错了地方,这个男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一点儿也不好对付,会不会是什么江湖流寇之类的人。她不太敢相信这般长得粗鲁的人会是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或者是劫匪,等着柔弱书生上门? 沈犹珩已经在脑中想象出了一幅,这人把一个文文弱弱敲门的儒生,残忍地大卸八块,油煎火烧的样子,她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噤。 所以现在自己如果说是走错了房间会被生吞活剥了吧? “这位大哥,小弟无心得罪,只是房住对门,还请多多关照。” 沈犹珩抖着腿拱手作揖。 天了,她方才想到自己的房间,就在三十三号对面,如果这人想要在夜黑风高时迫害自己,自己该如何是好,虽然自己和崇明那老头学了逃逸之术,但在没有探请虚实之时,她没有把握在硬拼的时候,打赢这个大汉。 “老子是武举的,跟你们这些迂腐书生半点搭不上边,滚吧滚吧。” 那人不耐烦地说完这话,随即关上了房门,楼下一脸呆愣的沈犹珩在门口。 第十一章 作死啊! 沈犹珩默默叹气,转头推开门。 “这位贤弟——” 屋内依然有人。 “可是裴珩?” 沈犹珩打量了这人一眼。看起来比自己年长不少,也是而立之年了。 沈犹珩微微颔首。 “正是在下,请问——” 男人长得尖嘴猴腮,沈犹珩着实喜欢不起来,但还是礼貌地问道。 “原来是学友,在下星惘,与贤弟同住一间,幸识。” 沈犹珩疏离地点头,随后侧身进了房间。 星惘却毫不自知,依旧笑得恭维。 “听说裴弟是制举,真是可喜可贺。星惘也想要有一天得到高人赏识。” 沈犹珩猛然转身,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抹狠色。不动声色地皱眉。 “什么意思?” 她出声。 “裴弟万万不要误会,在下只是表达一下艳羡之情,仅此而已。” 这人一看,只觉得贼眉鼠眼的,不是良善之辈,沈犹珩在心底暗自提防。要不是初来乍到这皇城,不想惹是生非。她说什么也不会任由这人跟自己同住一间。 “兄台抬举了。” 她云淡风轻地拱手。 星惘的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裴珩竟然是制举,他当时花银子从卫兵那方打听到的时候,就早已记恨了她。 通过制举来会试,一看就是没有真才实学的人,但既然是制举,就一定是背后有了靠山,说不定就算没有高中,也可以混得个一官半职,凭什么他星惘就要十年寒窗,而这沈犹珩小小年纪,就可以踏入春闱。 可惜他看错沈犹珩了,她之所以来这会试,只是因为一人之言罢了。 沈犹珩不再理会,而是走进了自己的隔间,她放下包袱和手上的书匣,随后把入场牌搁在了桌案上,微微倾身,准备去下边吃饭。 听说这客栈是包饭的… 翌日。 沈犹珩悠悠起身,迷迷糊糊之间,只看见星惘站在窗前。她揉了揉眼睛,倒头睡下,下意识地不想跟他产生任何交流。 “等等!” 一炷香后,沈犹珩猛然惊起,今天好像是会试的日子。她匆匆忙忙地套上衣服,拿起书匣,跑到了门口,顺着楼梯跑下去。 沈犹珩止步。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脚步声复又响起,沈犹珩奔到门口,向里一张望,发现昨日好端端在桌案上躺着的会试牌,无影无踪。 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随后一头栽入房中东翻西找。 “哗啦啦——” “又是你!” 当沈犹珩掀翻了立柜之后,她听到了一声忍无可忍的摔门声和暴起的怒喝。 她抬眼看去,昨天对门的那个大汉,眼下正站在自己眼前。 “无心冒犯,只是这客栈也不是你家开的,我干什么关你何事?” 沈犹珩没好气地说,她内心实在烦闷,说不定以往她看见这人还会绕道走,但现在自己能不能考试都是个问题,哪有闲心考虑会不会得罪人。 “你这是咋了?” 但出乎意料,那个大汉并没有像昨天一样不耐烦,而是低头问她。 “会试牌不见了。” 沈犹珩头也不抬。 那人摸了摸鼻子,走到房中的另外一边。 沈犹珩没有理会他在干嘛,心中疑惑,难道自己的会试牌是他拿的? “是木牌吗?” 那人出声问道。 沈犹珩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上面可是系着红绳?” 沈犹珩点头。 “树上。” 沈犹珩抬头,发现他站在窗边望着外边那棵树。她走过去,发现自己的会试牌就挂在树尖上,看起来到像是从这窗前奋力扔过去的。 其实自己如果站在窗前,也是很容易就可以看见的,只是她一直在房中翻找,是以没有看到。 “取不到了。” 那个大汉抬眼看了一眼树尖,随后跺了跺脚,低头对沈犹珩说。 “你…拿不到?” 沈犹珩不敢置信,这树尖看起来不远啊,自己在忘忧谷中经常爬比这还高几倍的树,多半是崇明要自己采药之类的。 自己以前也从没想过可以爬这么高的树,只是在忘忧谷中爬多了,又或者是在断崖之间,绝壁之上,练轻功练习惯了,所以并不觉得这棵树有多高。 “几个意思,老子不是不想帮你,老子真爬不上去,你这文文弱弱的样子,要是能爬上去,老子明天请你吃酒!” 大汉有些发怒,他好歹也不是那般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但这棵树是真的难,如果说是用轻功从窗前掠过去,四周一无所依,树上也无法落脚,他不信沈犹珩可以做到。 “一言为定!” 他只听见这一句话,身边之人就不见了踪影。 “作死啊。” 他在心中描摹了一番沈犹珩小小的身形,再度抬首。 却见沈犹珩并不找地方落脚,只是单凭自身的惯性,用手握住树枝,而那树枝向下弯折时,她却并不借力,只是继续抓住下一根树枝,向着更高处荡去,树枝在她的手上转换,大汉看得惊艳。 这轻功不是顶级也是上乘了。大汉觉得就算是自己,也远远达不到。她出乎常人的灵巧。 沈犹珩已经稳稳地站在了树杈上,她抬头看向树尖,略略估算了一下,随后看准位置,脚尖一点,手向着木牌探去,握住木牌之后,她原本想原地落回树杈上,岂料她从高处落下,脚尖着力的一瞬间,她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她面色不改,另一只脚点住一枚枝头叶片,重心逐步下移,在树杈断裂的刹那,利用叶片堪堪扭转身形,随后借力向上,直接跳回窗棂。 “好!” 她指尖挑着木牌,还未站位,便听见那个大汉站在窗口大笑鼓掌。 “苏某愿赌服输!” 那人笑道。 “只是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沈犹珩轻巧地跳下窗棂,躬身拱手。 “在下裴珩。” “裴兄洒脱!小弟姓苏名孜。” 苏孜抚掌大笑。 “今日晚间,小弟请裴兄在夜市吃酒,裴兄万万不要失约!” 沈犹珩与他相视而笑。 “好!” 离会试开场约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考生也陆陆续续的稀少了,大概都已经就位了。星惘依然站在庭前,再度张望了一遍路边,确认沈犹珩还没有来之后,扯着嘴角笑了。 他平生最会算计,这裴珩不知道是哪路来的考生,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制举,指不定是从哪偷了个牌子来充数的,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压根不知道这竞争是多么的残酷。他可应该感谢自己,教会了他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会顺顺遂遂。 呵,就算是制举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自己算计得逃不过。 “惘兄怎得还不进去?” 他听见有人问他,笑着回答。 “等人。” 刚回答完,却觉着这声音好像似曾相识,貌似前不久才在哪听过,他僵硬地转头,看见沈犹珩正站在他身后,笑得一脸灿烂。 “可是在等在下,那真是承蒙惘兄抬举,小弟迟迟不来,可是让惘兄失望了。” 沈犹珩不再在乎星惘脸上的表情,错身而过朝里走去。 第十二章 星惘,你后悔了吗? 呵,星惘肯定是大失所望了吧。 沈犹珩的脚踩住星惘的衣摆,随后转身,放慢脚步。 她来的路上早已细细想过,如果说有谁是知道她把木牌放在哪的,那最大的可能,便是星惘。 她由此回忆道星惘在早晨时,站在窗前的身影,而只有他才有立场藏匿自己的木牌,作为屡次落第的考生,对于来路不明的同僚,自然是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对吗? 沈犹珩面色渐冷,星惘,我等你后悔。 她嘴角微微上扬,旋即留下一脸愣怔的星惘,大步而去。 她的考室在回廊尽头,她环绕打量了一番室内,窗户封紧,桌案上只有燃着的长明烛和墨块,纸笔。 门口的宫女笑着对她躬身。 “公子,如有需要,直接呼唤奴婢即可。” 沈犹珩低头还礼,随后坐在了桌案之前。 大约还有一小柱香的时间,就要开考了。她慵懒地靠在椅子上。 “嗡——” 钟鸣。 沈犹珩低头扫了一眼试题,随后闭眼沉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旋即睁眼,有些漫不经心地挪了挪位置,又闭了眼,并不急着策论。 直到宫中的那口钟鸣过了三道之后,已是午时了,她才悠悠睁眼,隐隐约约听到外边有人在大声喊冤,抬头唤那侯在门口的宫婢。 “外边何事?” 那宫婢并未进来,只是隔着房门回答道: “回公子,有一个叫做星惘的考生,因为作弊被逐出场了。” 沈犹珩无声地笑笑,星惘,你可后悔了。 她前边用脚踩住他的衣摆,实则是把四书五经的名篇印在了他的衣摆上,这般明显的作弊,不被发现才怪,是吗? 她浅浅抬手,握笔。 “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论” “古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今之本性,莫过于君臣帝民之道。” “尝有人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她不再停笔,挥毫起股。 …… 搁笔。 沈犹珩走出考场,外边朝霞映衬着那祥云光芒万丈,她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临时抱佛脚的努力有没有用。 那句古言“克明俊德”也是崇明教给她的,记得当时他给她讲解那本《君臣策》时就专门提到了这个句子,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句偈言要永远记住。 她记得自己当时只是不屑地撇撇嘴,但那句话,终归是记住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崇明还是教给了她很多东西的。 从《君臣策》里的为臣之道,再到《布衣》里的百姓疾苦,还有《汜方》里的治国应对之道。 沈犹珩摇了摇头,缓步离去。而她方才转过游廊,她前边顿步的地方,就转出了一个身着黄袍的人,赫然便是曾在忘忧谷中与她朝夕相处的傅旸。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微微叹了一口气。 身后的韩韩滚进房间,沿着墙角又滚出来,尖着嗓子叫道。 “走了走了!主人只能和大韩玩儿了!” 傅旸沉着脸看了它一眼,直到它全身瑟缩成褐色,才冷哼一声,转头离去,韩韩怯怯地在他身后滚着。冷不防又被甩了一句话。 “今晚去找傅洵微服私访。” “噫呜呜噫…大韩不要傅洵,不要傅洵,不要傅洵…” 韩韩愈发缩得小,每次傅旸一提到傅洵,就准没好事。 月升。 “贤弟说的便是这家酒肆?” 沈犹珩转头问跟在身后的苏孜。 这家酒肆是一座摘星楼,三层,后边还有两进两出的厢房…恕她直言,看起来不像是苏孜可以负担得起的。 “大哥,叫我名字就好,我们不要那些繁文缛节!小弟说了请大哥吃酒,便要说到做到,大哥务必赏脸!” 苏孜推着沈犹珩往里边走,大哥真是小看他了,他看起来很穷吗? “走走走,今夜我家酒肆被贵人包场了,你这等山野村夫休想进来!” 苏孜原本走在前边,却不料被一个站在堂前的小厮呵斥了一句。 他那性格原本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但被这区区小厮说成“山野村夫”,却一下子发了怒。 “那老子偏要看一下是何方神仙跟老子抢酒喝!” 沈犹珩见他像是准备撸起袖子硬闯,无奈上前拦道。 “苏孜,没事,换一家酒肆未尝不可。” 岂料苏孜正在气头上,连她的话也听不进去。 “没事,大哥你站在一边,小弟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挡了我的路!” 沈犹珩站在原地,走也不是,拦也不是。 “何人吵闹?” 二楼空空荡荡,独自斟酒的男人起身问道。 “主子,楼下来了个山野莽人,想要硬闯。” 傅洵笑了笑,掸了掸袖子,起身。 “走,去看看。” 他唤脚边的韩韩。 楼下苏孜正准备动手,忽然看见楼上走下来了一位公子哥儿。那人长身玉立地倚在那,只是目光淡淡地扫向自己,苏孜环视那人周身,没有什么绶带玉钩,料想不是朝中哪家贵胄,也就更有底气了些。岂料傅洵今夜既是微服,自然不会带任何表明身份的配饰。 他刚准备质问那人,就看见他的目光扫向了自己身后。随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你!” “是你?” 傅洵快步走下,迎着苏孜身后走去。 “你们…认识?” 而苏孜刚想继续问沈犹珩面前这人是谁,就用余光瞥见沈犹珩在旁边躬身行礼。 “草民觐见傅王殿下。” 苏孜虎躯一震。 他听见了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北衿就只有一位王爷,傅洵。也就是说,面前这人是傅洵? 面前这人是刚刚自己口中与他抢酒的傅洵? 面前这人是自己刚刚脑中的闲散人士傅洵? 面前这人是自己刚刚眼中的无官无爵的傅洵? 苏孜不知道是自己有眼无珠还是自己见识浅薄。 “小王真是三生有幸,竟然还能和裴兄在此地遇上。” 苏孜再回首,就看见傅洵正相见恨晚地握着自己大哥的手。 “傅王又抬举了。” 沈犹珩眉眼弯弯。 “这位是——” 傅洵转头看向苏孜。 “草民苏孜。” 沈犹珩不自觉地咳了一声,庆幸苏孜没有说自己是她小弟。 如果傅洵深思起来,说不定还会觉得是自己怂恿苏孜跟他抢酒喝… “叫我傅洵就行,不必拘礼。” 傅洵接着转头对着沈犹珩说道。 “既然是傅某妨碍了两位仁兄喝酒,那今晚就由傅某做东,来陪酒谢罪。” 傅洵一边笑着把他俩往里面迎,一边缓声说道。 苏孜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所以说,大哥这是深藏不露吗,竟然连傅王都认识,那自己这算是跟着沾光? 如果不是大哥认识傅洵,照自己今晚对着傅王叫板的事情,说不定早已被拖出去大卸八块了。苏孜顿感非常庆幸。 他拔腿刚想跟上去,就见一个球顺着楼梯一节一节地滚下来。 “大韩看看,是谁来了。” 那个球在看到沈犹珩的一瞬间瘫在地上。 “又是你…” 怎么是他,主人今天找的好像也是他…… 韩韩又变成了褐色。 “你变肥了。” 沈犹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不肥…” 大韩理亏地争辩道,缩成一团小小的褐色。 夜半。 沈犹珩微醺地从酒肆走出,被冰凉的夜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大…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下次再约。” 苏孜已经快要站不稳,只是仅凭一点意识对她拱手施礼。 沈犹珩对他挥挥手。 “再会。” 她想,她该回去了,不知道崇明那老不死发现自己跑了,会怎么办? 傅洵走在他俩后面,看见沈犹珩和苏孜都已经喝醉,也不再挽留,顿脚留步。 “更深露重,仁兄保重,傅某就不送了。” 沈犹珩微微颔首。 “傅王留步。” 她准备回客栈收拾收拾,然后回谷。 第十三章 我崇明,罪该万死 “不,我不是。” 崇明直视来人,沉声说道。 他没有理所应当地接受阿衾对自己的好。 从来没有。 他只不过是从没看清自己罢了,他怕自己深陷其中,所以一直推拒,一直远离。 他怕自己误了她。 他更怕自己离不开她。 崇明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一直都是严酷而冷静的。 一直都是。 那般无情无义的崇明,怎么能让一个女子牵动了心弦。 崇明,你一直都是这样啊。 思及此,崇明痛苦地闭眼,两行浊泪落下。 “崇明,你该死。” 那人依旧云淡风轻地说。同时,手上扬起一阵祁红旋光。 崇明痛苦地闭眼。 阿衾,在这几日内,我揣摩了自己的一千种死法,独独没有想过会这般死去。 阿衾,你该高兴了吧,我死了,从此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是你不愿意见到的了。 阿衾,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啊。 阿衾,以后我再也不能在每年南柯树结果的时候给你写信了,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收我的信。 阿衾,如果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喜欢你的,你会不会回来。 阿衾,你可以回来吗? 回到那个我们都还年少的时候,回到那个漫天大雪的日子,回到那段时光,回到那曾繁华的夜市,回到我们都鲜衣怒马的少年。 我曾笑你无知,原来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阿衾,多可惜多可惜,现在都没有亲口告诉你一句我爱你。 阿衾,我后悔了。 我后悔在那个雪夜放你离开,我后悔我只敢看着你的背影,我后悔我这一生都没有对你好过。 阿衾,你可以回来吗? 你回来,我带你去看山河,带你去访古人,带你去看繁花千树,星河璀璨。 阿衾,我们会不会…回不去了。 我们一定还可以回去的对吧,我们一定可以回去,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天山冬雪,去看夏雨万顷。我们可以一起在灯火阑珊回首又回首。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雨落,去看风起,去看日升,去看雪飘。 我们一定可以回去,可以回到所有我们所珍惜的日子。 阿衾,我原来…喜欢你啊。 我们回去,回那个木屋,走那段小路,一起晨钟暮鼓,可好? 一定可以的对吗? 一定可以吧。 一定。 可以。 来人毫不留情地落手,崇明手中的茶杯松了松,终究是无力滑落,碎在地上,绽出满室芳华。 ‘崇明崇明,你看外边,花开了!’ ‘崇明崇明,你听树上,蝉鸣了!’ ‘崇明崇明,你尝这羹,我做的!’ ‘崇明崇明,你闻这酒,我酿的!’ 就像花落了不会再开,就像蝉鸣了就会死去,就像羹洒了就无法再熬,就像坛碎了酒也不复存在。 所以最后他把花踏了,把蝉捉了,把碗砸了,把酒掼了。 所以最后,他失去了她。 “阿衾——” 阿衾,我这一生,医过死人,活过白骨。 但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 我崇明,该死,罪该万死。 一滴泪,终于落下。 来人毫不在乎地掸了掸袖子,仿佛那上边沾染了什么污浊之物一般,随后再次不屑地看了一眼崇明,冷嗤了一声。 “你当年对她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是这般光景?” 他再次环视了一圈周围,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拂袖转身,大步而去。 …… 沈犹珩发觉,若是归心似箭,回谷的速度至少快了一倍。 眼下日月兼程,不过才夜半斜阳,路程就已经过了一半。 歇歇吧。 沈犹珩心想,反正早与晚,总归会回去的,晚一点也未尝不可,她其实心中还有些害怕见到崇明,一想到那老不死气呼呼地样子,沈犹珩就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记得有一次,崇明要自己在三天内练成三丈以上的轻功,自己偷懒怕痛不想练,后来他寻了自己半日,看见躺在树顶晒太阳的自己之后气得脸都变了颜色,直接把自己从五丈高的树顶推了下去,自己还没有摔清醒就又被拎了上去,崇明一言不发地又把自己扔下去,就这般循环往复,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自己不仅学会了轻功,还学会了如何自觉地爬上五丈高的树顶。 还有一次,崇明要自己批注《帝策》,她偷偷把毛笔都掰断,然后敷在桌案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桌案上是一百支毛笔,桌案前,是黑着脸的崇明,所以那天自己不仅背下了《帝策》全书,而且把崇明的批注从头到尾抄了十遍,附带学会了如何掰断一百支毛笔。 崇明…真是个可怕的老不死。 这是沈犹珩被罚了掰毛笔之后得出的结论。 沉浸在回忆里,沈犹珩笑了笑,随后双手交叉抱头,席地躺下,看着天上的繁星,又忽而想起自己前日和崇明一起看见的星落,那颗星,是谁呢? 翌日黄昏。 沈犹珩站在了山谷外边,深吸一口气,想象了一下崇明的表情,终究还是迈步走进。 “天了,崇明干了什么?” 一进谷,沈犹珩就被谷内的景象惊呆了,甚至直接叫出了崇明的名字。 谷内一片死寂,连树叶的沙沙作响也不曾有。地上铺了一地的枯叶,叶尖弯着,显然已是落下很久了。 平日里聒噪的蝉也没了声响,谷中曾经最高大繁茂的忘忧树枝杈上也空空如也。曾经上边的叶子尽数落下,埋住了树根,站在入口出看不见那幢木屋,但是沈犹珩怀疑那屋顶已经快被树叶压塌。 她迟疑地向前走去,方才踏出一步,地下的落叶被踏碎,发出巨大的呻吟。犹如一只被困的巨兽压抑的吼叫。 即便面前是自己已经生活了一年半载的忘忧谷,沈犹珩依然觉得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 今天的忘忧谷,好似与往常不一样。 擅于药理的崇明,在这忘忧谷中,种的都是一些四季常青的树,就算不是,四季也都有按季生长的花木,所以往常的忘忧谷。是看不见花木枯萎的。 沈犹珩硬着头皮向里走去,一片死寂的山谷,她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了回声,但回声过后,依旧是寂静得骇人。 她抬头,看见的是无穷无尽绵延的枯树,这样的忘忧谷,令她有些陌生。头顶是裸露着树枝的枫树,她记得曾经自己之所以觉得这边可以从忘忧谷中出去,是因为整个山谷,只有这一棵枫树。 崇明最喜欢的是枇杷树,但却不知为何在山谷出口栽了一棵枫树,崇明对这棵树宝贝得紧,她以前学轻功的时候爬遍了整个山谷所有的树,但崇明除了谷中那棵忘忧树,唯独不愿意她摧残这枫树。 她在心底说了一声抱歉,纵身跃上枫树顶端。 沈犹珩放眼望去,整个山谷花木扶疏,再看向山谷中央,她的视线被忘忧树挡住,几个腾挪旋跃之后,她站在了忘忧树上,地下的枯叶平静无声。 “崇明——” 她双手放在嘴前,对着木屋喊道,无人应答。 她更加疑惑了,按理说,如果崇明听到了她的喊声,听声辨位,一定可以判断出她此刻正站在他最珍贵的忘忧树上,一定会气得跳脚地把自己揪下来。记得自己曾经跑去崇明的房里偷了只玄兔拿出来烤,结果被他罚着在忘忧树下抄了三遍《布防术》。 不知为何,沈犹珩忽然希望崇明的出现,无论他是生气还是原谅自己,无论他要罚自己还是如何,她希望崇明立刻出来。 “崇明——” 她放大声音喊了一句, 忘忧谷虽然很大,但是四面环山,所以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谷,崇明无论在山谷中的哪处,按理说都可以听见才是。 沈犹珩从树顶跳下,站在了木屋之前,木屋的把手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看上去像是很久都没有人触碰过一般。她心底升起了疑惑,难道,崇明出谷了? 在她的印象里,崇明是从来能不离开就不会离开忘忧谷的。像是一直守在忘忧谷中等着什么,平常若是需要采买东西,都是叫自己去。而在山谷中闷久了的自己,自然非常乐意出去。 她喜欢去外边,整个清河郡差不多被她玩遍了,她去过半夜的黑市卖过灵芝,也帮崇明跑腿去买过枇杷的种子,而崇明每次都在山谷里等着自己回来,从未出去过。 难道,崇明出去找自己了? 但是,她记得自己给崇明流过字条啊,那这满谷的荒芜又该作何解释? 沈犹珩凝了凝神,握住把手,心下一动,推门而入。 第十四章 那颗落下的星星 “崇?——” 沈犹珩方才想继续开口,声音就急促上扬,随后一顿。 崇明仰面躺在那黄花梨木的椅子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神态安详,与房中弥漫的血腥味成了一种极度可笑的对比。 房中血腥味四处蔓延,沈犹珩刚进房的一瞬间就被糜糜气息包围。 大脑中仿佛轰的一声,炸得她头痛欲裂,四处游走的嘶吼声把她包围,只余下一片空白,血色渐渐从她眼中延伸开去,她摇摇欲坠地晃了晃身子,几乎就要软了脚跪下去,无法控制地直视面前那惨白的脸,无论多努力地想要移开目光都无法做到。 恐惧,无助,惶恐交织,心中一片茫然,仿佛有一片天轰然倒塌沉入地底,扬起的一片尘埃,遮盖了原本湛蓝的天空,原本的清澈纯净不复存在,黑暗在血的浸染下缓缓苏醒。 沈犹珩木然抬脚,走至桌案前站定,再看崇明,眼前一片黑暗,几欲要闭眼昏了过去。 一定是梦。 崇明后颈被内力所伤,辅之利器,一击毙命。几日过去,伤口早已凝结,周围是淬过毒的利刃划出的一道暗青色痕迹。地下是大片的血,大团大团的红源源不断地涌进沈犹珩的视野,仿佛张着血盆大口要把她吞噬,拖进黑暗而无尽的深渊。 地下皆是血迹,沈犹珩盯着崇明闭上的眼睛半晌,仿佛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即便是双手还在颤抖,她半闭着眼拿那床锦被掩住崇明的尸体,就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过这种场景。 很久以前…地狱一样的地方,成堆的尸体,肉体弥漫,腐臭的气味。 画面一闪而过。 沈犹珩感觉后脑有轻微的刺痛传来,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她走至门外,血腥味依然没有散去,但冷冽的晚风却让她清醒了不少。混沌的思绪得以平复下来。 沈犹珩堪堪扶住门前的忘忧树,低下头去,心中天翻地覆,捂着心口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抬头,看着偌大而空旷的忘忧谷,眼下落尽了叶的寂寥千树。 半晌,回房拿出一把铲子,那是她曾经和九旸在忘忧树下挖桃花酿用的铲子。 夜半星稀。 沈犹珩看着已经掩埋好了的一片浮土,长吁一口气。席地坐下,旁边是几坛已经快见底了的桃花酿,她摇摇晃晃地站起,回房取了一块木板,辅以内力一笔一画地用手刻下。 “吾师崇明” 顿了顿,又刻了一行字。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这句话是崇明常常跟她说的,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这治国之道都应永远记住。 沈犹珩起身,把木碑立在松软的土地里,随后俯下身去,长跪不起。 她执起桃花酿,饮了一口,余下的洒落在面前的土地。 崇明,走好。 仰身斜倚在自己刚才刻字的碑上,夜空中的星星闪啊闪的。 沈犹珩忽然就有些明白前日自己和崇明一起看的星落,是谁的那颗星了。 眼角凝固了很久的晶莹,忽然有清泪落下,她突然就把头埋进手里,瞬间泣不成声。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忽然就变了。 一切忽然得好像到现在都只不过是一场大梦,如果不是背后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她现在都不会相信这一切已经真正发生。 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崇明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 沈犹珩猛然站起,崇明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了? 她的一切都是崇明教的,崇明什么都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她的认知里,崇明无所不能。 崇明能文,忘忧谷中有一座木屋都是他的藏书室,里边的书多得沈犹珩至今看完的都只是沧海一粟。她还见过崇明编撰的《知书》在外头千金难求。 崇明善武,她的轻功已算是上乘,但依然可以被崇明用内力毫不费力地击落。她曾经不服气地在崇明毫无防备的时候,用内力向他打去,却被他风轻云淡地挥袖挡住,而她反而被自己的内力反弹得狼狈地摔出好远。打那以后,她就绝了有朝一日可以打过崇明的念头,而是乖乖地在崇明的监督下慢慢变强。 崇明会医,她以前去外边闲逛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崇明被称作药王,而自己也附带着作为药王徒弟被提起。她当时饶有兴趣的听那些人说自己,都说只听过药王徒弟裴珩的名头,却从未见过其人。要不是崇明教过她务必低调,她早就跳出去大吼一声裴珩在此了。其实在她看来,崇明只是最擅长医术罢了,其实他的武功和制艺都很拔尖,可惜在他药王的名头下被埋没了。 天边晨光熹微,沈犹珩再次走进那座木屋,以后,她就要独自一人在这忘忧谷生活了。桌案上的墨只剩了一半,崇明难道写了什么东西? 她环视四周,原先床上的锦被是拖沓到地上的,方才锦被被她掀开了,床下露出了一角布匹。沈犹珩走过去,附身捡起,抬手展开。 眼框在看到开头的时候便再度湿润。 一段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 “ ——吾徒裴珩 近日,夜观星象知予大去之期不远矣。 为师大限将至,有几言欲说与尔听,望汝细细观之,时刻铭记。 其一,勿念,为师凶死,不必寻仇,应只是江湖漂泊客为财,为珍宝,为奇药。人生在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必强求。为师此去,无怨无悔。 其二,往后汝行,不可太露锋芒,不可行事乖张,不可暴戾无情。古有人缘木以施,今不求汝之报恩,只求尔谨小慎微。 其三,锦帛中有丹药名为何苦,若汝历经生死劫难,或因生之大事做出任何决定,可回忘忧谷服下,切记不可现在服下。望汝心知,切忌随意使用,必须生死当前。 其四,为师无法阻汝仕途,望尔之知,不可在任何人之期暴露女儿身,否则必有血光之灾,为官为臣,切记明哲保身,无需参加党派之争,更不可结党营私。另有一点,务必不能太为国尽忠。 其五,为师去后,望汝丁忧三年,三载春秋之后,才是鸿图开启之时,望汝于忘忧谷中潜心研习为师所留医书武技,三年之后,自由汝之气运。 ——亡师崇明” 第十五章 孤亲自去找他 沈犹珩把日常所需的物品都搬到了肆韩山上,一方四进四出的庭院之中。随后脚尖轻点,顺着肆韩山上的小道蜿蜒而下。 忘忧谷中的那间小屋,是不会再住了,不是不能住,只是她怕勾起过往的回忆罢了。 那么多美好的岁月,覆灭于一夕之间。论忘记,沈犹珩自认为还做不到。 她现在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自己的父母,第二件,是找到杀了崇明的人,为他复仇。 崇明要她放下仇恨,但是,她做不到。 丁忧三年,只要一日在这忘忧谷中,她就一日感到无尽地懊悔。 如果那日自己不任性地去会试,如果自己不一意孤行地离开忘忧谷,如果她听崇明的劝。 会不会,崇明就不会被害? 什么万物定数,什么天命? 难道天就可以随意地决定人的生死吗?那人还要努力做甚?既然天定命数可以在瞬间结果了人的性命,那活着还有何意义? 人,活着不是为了等死,而是为了更好地生! 她偏不信这老天能平白无故地夺人性命,这天若是要毁她珍视的人,就算是逆天改命,她也在所不惜! 即便眼下逝去的已经无法挽回,但她还有无限的未来可以用来寻找真相! 沈犹珩准备去把忘忧谷的入口封上,忘忧谷万物皆枯,应是已不适宜居住了,她以后就住在忘忧谷背靠的肆韩山上。 忘忧谷的入口依旧如同自己回来那日一样,外边看不见任何端倪,可惜谷内早已物是人非。 沈犹珩双手结印,布下结界,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忘忧谷,也再无药王崇明。 忽然想起自己参加的那三场会试。当时第一日的时候好似还报复了那个叫星惘的人,最后一日好似还有一个人请她吃酒。现在再回想起来,只觉得一切都已经离她很遥远了,虚幻得如同多年之前做的一场大梦。往后,这世上只有一心复仇的裴珩。 她回肆韩山的路上去了一趟木屋,那些珍贵的典籍已经被她拿走了,既是崇明要她潜心修习,她必然不负所望。 木屋里,只有空荡荡的桌案和崇明信里所说的药盒。 药盒里边,只有一枚药丸,名为何苦。 沈犹珩思考了一番,还是把何苦放在了桌案上。生死劫难…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历经磨难之后还能侥幸回来,那就回忘忧谷服下吧,这药,便放在这里好了。 她决绝转身,回了肆韩山。 …… 今日休朝,傅旸依旧起得很早,抬手唤候在寝殿外边的黄门。 “今日科考的成绩张榜了么?” “回圣上,已经发榜了。” “可给孤送来了?” 黄门思索一番,俯身说道。 “回圣上,在御书房中。” “拿来。” “是。” 当黄门把那黄色宣报送来时,傅旸已经披着龙氅坐在了桌案之前。 “这次会元姓甚名谁?” 他一边抬手接过黄门奉上的取次名单,一边问道。 那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黄门,在这次回答他问题的时候却加了几句。 “回禀圣上,这次会元名为裴珩,小人琢磨着,这个裴珩在会试之前丝毫来历都没有,看起来也不像是哪位大人的幕僚。看以往的名单也不曾出现过,到像是第一次参加会试,这一试便中,小人还挺惊讶的。” 傅旸心下一动,打开了黄绸,果然发现裴珩的名字赫然在列。 身旁的黄门还在喋喋不休。 “小人只听说过这裴珩,是那药王崇明的唯一弟子,却不料在这会试时忽而崭露头角。” 那黄门见傅旸一直没有出声,不禁担心面前的少年帝王是不是发怒了。听说这圣上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就算是犯了天大的事他也只是笑笑,然后笑着叫人把你拖下去,第二天被腰斩。但是圣上心情不好的时候,犯了再小的事也会被立即凌迟而死。比起今天死,黄门更想祈求明天死。 没曾想圣上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般转头下令。 “不用叫金吾卫拨人去报了,这药王徒弟,孤亲自去找他。” 黄门小心翼翼地应下,随后一身冷汗地走到门口,双手发软地轻轻掩上殿门,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帝王的寝殿。在去找金吾卫统领的路上,再想到王竟然对一届会元起了兴趣,小黄门默默地为那药王徒弟哀悼一番。 傅旸完全没有注意到小黄门的情绪,只是端详着手中的名单,嘴角微微上扬。 裴珩,你当真是没让孤失望。 他披衣出了殿门,叫下人备马,好久没去裴珩那里看了,眼下自己带着他被取会元的消息去找他,他会高兴吗? 傅旸依旧看着名单,微微地笑着。好久都没有遇见这般有趣的人了。 殊不知,他一扯嘴角,把牵马的车夫吓掉了半条命。从他见到圣上的那时起,就从没有见过圣上笑过。眼下第一次看到王扯了扯嘴角,他开始暗自好奇是何人能让圣上有了这般表情。 傅旸翻身上马,冲着忘忧谷的方向策马而去。 如果快马加鞭,忘忧谷之用一日不到,就可以抵达。 沈犹珩方才封印了忘忧谷的入口,就又是天边太阳西斜的时候了,她其实还有些暗自惊讶自己收拾了这么多东西,竟然也只用了一日。她不再留恋,转身离开这曾经被她走过无数次的小径。当时她离开忘忧谷去参加会试,走的也是这一条路吧。不知崇明守着空荡荡的忘忧谷的那一日,可曾走过这条小径,可曾去那忘忧谷的入口遥相眺望,希望自己回来。 崇明那时是那么的反常,她竟然没有发现,她当时满心只有私自逃出这忘忧谷,当时崇明准许自己出谷的时候她竟然是那般的高兴。如果那时她仔细地问崇明让自己离开的理由,说不定崇明会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自己竟是连崇明的最后一刻都没有陪着他,自己当初在京城意气风发的时候,崇明都在这忘忧谷中做些什么呢?自己费尽心思地想要逃离他的时候,自己远在京城的时候,崇明在干什么,她一无所知,但从崇明留给她的字条上,却可猜出一二。当她自认为羽翼丰满的时候,当她孤身一人来到远方的时候,崇明却在为她的未来着想。 有些人啊,只要离开了一次,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有些事,只要一次没有做,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做了,有些东西,终究只能永远地活在记忆里,甚至连见也无法见到,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独自一人去追寻。 就像崇明,她当时离开了忘忧谷,就已经注定永远。 傅旸来到忘忧谷的入口时,沈犹珩正在肆韩山上蹒跚行走。原先是忘忧谷入口的地方,已经化为无物,此处只有一座一夕之间拔地而起的孤峰,独立在原先忘忧谷的地方。 孤峰顶上是一轮落日。 忘忧谷不见踪迹。 第十六章 给大爷停下! 昭睦五年春。 沈犹珩双眼蒙上红绫,从肆韩山顶上的那棵树上一跃而下,沿着山崖向下俯冲,中途踩过几处早已烂熟于心的借力点之后,稳稳地站在山脚之下。 她长吁一口气,拿下眼前的红绫。 她终于做到了。 她记得崇明当年心血来潮,想要她学这项轻功,她为了逃避,吃了七味相克的药材,上吐下泻了两天两夜,才勉强使崇明打消了念头。 据崇明说,如果能做到完好无损地从肆韩山顶跃下,那她的轻功就算是登峰造极。沈犹珩曾经觉得自己宁死也不会练。崇明说即使是他,也是而立之年才敢挑战,费了一年的时间才练成。而如今,她才方过及笄之年,便已熟练。 她曾经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成功的事情,经年恒久,终究是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崇明的忽然离开,如果不是因为那般大的变数,她可能直到现在都只不过是忘忧谷中仗着崇明不敢打骂自己,而娇蛮任性的丫头。 崇明走后,所有的事只能由她一人靠自己的努力去完成。后来,她渐渐学会了为了一点银子而奔波劳碌,她渐渐学会了在大雪封山时破冰造船。她渐渐学会了一个人,所以现在啊,她独自一人,也不觉得多难过。 沈犹珩抬头看向山顶,方才日出,一轮光芒万丈的朝阳悬挂在肆韩山顶,愈加映衬得天空澄澈无比,照得山顶都快变得透明。 是时候离开了。 沈犹珩顿脚想道。她已经为崇明丁忧了三载春秋,本来昨年就可以离开,但是因为她的轻功还未练成,所以又过去了一季落雪,直到如今草长莺飞之际,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不能一直停滞不前,无论如何,第一步终究是要迈出。 如今距崇明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年头,她也是时候回报他了。他作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好像还从未回报过他,也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只是一味地惹得他生气,现在再想那些日子,她只是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她现在已经无法再回报,她能够做到仅有手刃那个杀了崇明的人,为他报仇雪恨。 …… “王,东褵君主来访,据说已经离皇都只有十里路程了。然后约莫从皇都东城门进宫还要两个时辰,大概晚间就会到。” 侍卫跪地禀报,但即便是不抬头,也可以感受到王阴沉的脸色。 傅旸身边的黄门微微叹息,仿佛自从三年之前,王从清河郡空手而归之后,便再也没有笑过了。虽说王本来是从来不会笑的,但是那时以后,黄门总以为王至少不会再板着脸,没曾想王反而更加无情了些。 “如若是那些无足轻重的试探,便要傅洵从王府去东城门迎接吧。” 傅旸冷声道,眼睛依然没有离开腰间流苏中,若隐若现的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珠。 自从三年前一别,裴珩便是再无音讯,若不是今天他看见了腰间这枚玉珠,简直快要忘记了他生的什么模样。也罢,左右不过是一个药王徒弟罢了,到底之于自己有何特别。 “王,东褵皇说一定要见你,有事相商。” 侍卫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他能怎么办,他也不想说,可惜那东褵来使要他务必明说,他知道王听到东褵皇亲自到访已是不太愉悦,可惜自己若是说不清,到时候去王府找那傅王接驾时少不了又会被说。 人人都知道这京中的第一纨绔便是那傅洵,圣上亲赐的着金紫的傅王,若是自己去把圣上的差事带给他,肯定也不会得到好脸色。 “孤知道了。” 傅旸脸色微沉。 东褵皇。 眼下乱世,整块大陆只有三国鼎立,原本是四国踞衡,东褵,西铭,南梓,北衿。自己原是北衿太子,后来南梓三皇子沈犹澈发动兵变一举夺位,并且在即位六年后吞并邻国北衿,也就是自己的母国。后来他隐忍三年,聚齐父皇旧部,复国。复国之后,他改国号为北衿,屠尽南梓皇族,他沿用旧国国号,就是想要沈犹澈,当初那个贪生怕死的蝼蚁,当初那个国破家亡之后还对他跪地祈怜的人,记住他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而眼下将要到访的东褵皇,肆长离,原本只是东褵皇族最不起眼的皇子,但却用计使兄弟相残,使当是尚还在世的东褵皇缠绵病榻,成为了现下北衿,东褵,西铭三国君主之中最为年少的帝王。 肆长离最擅对弈,他的智谋被天下相传举世无双,而那容貌也是无比英俊的。传说他从三岁学弈术,十四岁打败天下第一奕客,十五岁不费一兵一卒,只身一人说服叛乱的十五城郡守并夺得兵权,十七岁登鼎帝位。 对于这般心思深沉的人,傅旸并不想与之会面。这种连一句话都包含了十八种意思的人,他是向来看不起的。 …… 沈犹珩扛着一个包袱,在肆韩山脚另一侧的小道左顾右盼。 她随手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带足了银子,准备去外边走一番,顺便思考一下该如何为崇明报仇,和可以用何种途径找到自己的父母。 她最近发现肆韩山后边有一条小道,可以抄近路绕过忘忧谷前的两座大山,这还是她当初追赶一群妄图抢劫她的山匪时发现的。 在迈步之前,她再度环视周身,黑带白衫,看起来既不打眼也不刺眼,头上的青丝用玉冠束起。嗯,束胸布也绑得紧紧的,一切都很好。 她脸上久违地泛出一丝笑意,举步向前。 山道岔口,她犹豫几番,终究还是选择了通往皇都的那一条,皇都人多事杂,说不定找到了什么方法去寻亲也说不定,总之她现在需要的是去一个信息量多的地方,离清河郡只有十里远的皇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沈犹珩百无聊赖地走在山道上,思索着上次被她赶走的那一群山匪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做恶,那山匪头头好似还有些能耐,上次就是因为她对地形不太熟悉所以中了他们的埋伏,所以为了减少事端,她后来选的路都是自己以前走过很多遍的。 “前边的,没错,就是那黑帘的马车,给大爷停下来,有钱缴财,没钱付命!” 一道蛮横的声音响起。 沈犹珩想仰天长叹,这叫啥?她不找事,事儿来找她? 想完才惊觉那声音吼的好似不是自己,因为那声音是从前边传来的。她不太想管闲事,一边在心中思索着前边是那位途经此地的可怜人被山匪盯上了,一边闪到道路一侧,准备绕过去。山道旁杂草掩映,自己只要注意隐匿身形就不会被看出。 她小心翼翼地在杂草丛中穿行,途径那被劫的马车旁边,为了不引起山匪注意而放慢了脚步,同时好整以暇地转头,斜眼观望是哪家马车被山匪扣了。 这一看,她不由自主地停步。 第十七章 敢偷袭爷,寻死吗? 那山匪并不是上次被自己赶走的那一波,想来上次被自己赶走了,也不会再来这一带为非作歹。 而这些山匪口中的黑帘马车,此刻正稳稳地停在道路中央。沈犹珩只一看,便被吓了一跳。 屁话!她简直要骂出声,什么狗屁,眼前的马车,分明是玄色车帘,帘上还有暗色鎏金纹。 帝王将相微服私访,一般就是乘马车,但名为微服,是以不会乘皇家车马,但有因为身份尊贵,不可与平民相提并论,所以一般奢华得低调,高贵得隐蔽,是以几年以来,微服私访的标配就成了玄色配暗金龙纹的车驾。因为虽说是权贵微服,可总得给大家一些暗示,明白这些车马都是惹不得的,惹了的话,第二天就得在午门当众腰斩。 是以天下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一切玄色人马,而微服私访的帝王将相也乐享其成,既在无形中昭示了自己的权利,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什么猖狂之辈公然挑衅。 沈犹珩不自主地吞下口水,眼前的玄色车马,里边可是大人物啊!旋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果自己装作不经意路过的好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人会不会赏赐自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她准备试试去劫下马车,这山匪也忒没有眼光了些,要是这车驾中坐着一国帝王,就是祖宗十八辈也不够他们死的。 沈犹珩打定主意,方想抬步,就听见左边微微草动。她觑了一眼,就瞥见左边树上有三五个身着锦服身配宝刀的护卫。而前边,自己对面的草丛里也有一队侍卫打扮的人。而右边三尺远的丛中,有至少十来个护卫模样的人正严阵以待。 大排场啊!沈犹珩继续在心中长叹,果然是大人物,自己的判断没错。看着护卫的架势,一看就是从小经受训练的练家子,说不定还是死士。只要车驾中的人一声令下,这群胆大妄为的山匪,必死无疑! 等等,她忽而僵住。 这群山匪劫了这位神秘人物的马车,这群护卫在一边虎视眈眈。而自己,一开始就没想过认真地隐匿身形。她原先只想绕过这一段路,是以她只要逃过那群山匪的眼就行。但眼下,这些护卫都是高手,自己那般不在意地隐匿,肯定早已被发现。而自己又在他们的主子遭袭时,好巧不巧地出现在这里。 所以现在情况是?他们主子被劫,没有隐匿身形的自己还在这晃荡了这么久,并且好整以暇地看了挺久的热闹。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自己跟山匪是一伙的!因为若是过路人,必定会急匆匆地离开,自己若不是过路人,还在这看了这么久,那不是山匪的同伙还能作何解释? 沈犹珩冷汗涔涔,所以眼下,自己必须救!不救,自己就同等于山匪的同伙。救,自己不仅可以逃过一劫,还可以得到赏赐。 傻子才会袖手旁观! 沈犹珩心下一动,飞身而出,同时大喝一声! “区区小贼,休要猖狂!” 她一跃而起,脚尖一拧踩住一人肩膀,手腕一转拔出他背后的刀,随后一抖肩砍下他连同身旁人的脑袋。再借着他倒下的身形循着惯性向上一蹬,跳上车顶。 不再停留地旋即再次飞跃而起,抬脚顶住一人向自己劈来的斧头,旋身换位,将斧头击向那人面门,在他倒下之后,轻巧落地。 笑盈盈地看向一众还保持着攻击姿态,目瞪口呆停在原地的山匪,甩手收剑,向后击出,格掉一人从后方刺来的刀刃,随即手掌一翻不再动身,而是用内力将那本想逃跑的人拖至脚下,抬脚踏上他的肚子。 “怎么,敢偷袭爷,寻死吗?” 她眸光狠戾绝情,丝毫不停地用脚尖碾压下去。 “嗷——” 脚下那人的惨叫震得树上的鸟扑拉拉飞走了一群。 沈犹珩抬手用剑尖抵上他的脖子,同时脚下施力,用内力废了他经脉,扬声说道。 “你等猖狂山匪,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违我朝律法,且不知悔改,依然想害爷身死!” 她顿了顿,清丽的面容与她眼中的凶狠有着极强的对比。 “按罪,当斩。” 她剑尖蓄力,向下一划。 再抬首,原本余下的那些还一脸凶狠的山匪瞬间如风卷残云般蹿入山林。 她拍了拍手,掸掸袖子,把脚从下边的人身上挪开。 她早就不是原先那个什么事都不敢干的小女孩了,她原先觉得世间所有的人,只要犯罪,都只不过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她曾经也认为,所有犯错的人,都是后悔的。 崇明还活着时,她曾经去看过被当街斩首的死囚,她无法理解那些拍手叫好的人,怎么说,这也是一条人命啊,为什么只是因为犯了错而被如此轻贱对待。 可是后来,当她看到崇明的那般样子时,那般了无生气的样子,她愤怒,她懊悔,她想把那个杀了他的人碎尸万段。 她终于懂得。 有时候,人是并不能总是被原谅的,宽恕的结果只是使他们不知悔改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如果他们当真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当初就不会犯下滔天大罪。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因为曾有人因为他们的过失过失,和所谓的一时冲动而付出了生命。他们犯下的错,必须要拿性命来偿还。 “谢过公子。” 一道声音响起,如滚珠颗颗落地,温润如玉。 随后,一位身着玄色长衫的男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从马车内走出。沈犹珩循声望去,男子长得极其妖冶,说是妖,其实完全可以用妩媚来形容。一双桃花眼含尽万千风流,眼尾上挑,薄唇轻抿,却并不是柔美,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惑。 沈犹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头戴墨冠,身披玄衣,那衣尾细看过去,竟是有龙纹跃然其上。 帝王? 沈犹珩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问,好在那男子继续开口。 “朕是东褵皇,肆长离,公子路见不平,搭救朕于危难,若是不嫌,可唤朕阿肆。” 东褵皇?沈犹珩还未消化这话语中的信息,肆长离就开口问道。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双桃花眼中带了三分探询。 “鄙人裴珩,东褵皇随意称呼在下便好。” 笑话,人家东褵皇要她叫阿肆,可那一国之主的名字是她随意可叫的吗,她就算是再想不开也不会顺着肆长离的话叫他阿肆。而且阿肆这个称呼也忒娘了些,她又不是那些芳心暗许的小姑娘,谁还阿肆阿肆地叫。 听着不肉麻吗? 还有这东褵皇,长得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以前崇明跟她说天下纷争的时候,口中的东褵皇分明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听说他被称为世间无上奕客,论计谋,无人能敌,她一直以为是一个阴沉着脸的尖嘴猴腮的老头子。而她眼下正想着的事,肆长离自然是不知的,是以沈犹珩方才想到一半,他声线迤逦,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第十八章 如若朕要反悔呢? “不知公子今日救命之恩,朕当如何偿还?” 根本不需要我救,这才是沈犹珩此刻想说的话,看那一群暗卫到阵仗,哪里需要她伸出援手,就是因为怕不救会被误认为山匪同伙,她才救的。谁曾想,果然不出她所料,是一国之主。只是,这东褵皇闲的没事来北衿干甚? 偿还,这一国之主的赏赐,沈犹珩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受不起。 “东褵皇随意,裴珩一介山野莽夫,不求回报。” 哪知肆长离并未罢休,那双桃花眼微微眯了眯,看向她身后。 “不如裴兄来朕车上,与朕随意聊聊?” 沈犹珩没有理由推脱,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上了车。车帘放下的一瞬间,她余光瞥见方才血腥的荒野,已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那山匪的尸体也不见踪迹。想是肆长离的暗卫处理的吧。沈犹珩不再纠结。 肆长离的马车内部才是尽显一国之主的威仪,沈犹珩不禁感慨,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马车就好了。马车从外部看上去并不是很大,也就比普通的马车宽了几尺而已,但从内部看来,却完全不是几尺之多。马车内部宽阔敞亮,日常用品一应俱全,最为显眼的,是车内中央桌案上的一盘棋。 沈犹珩感叹,世间无双奕客的称号果然不是虚名。 “裴兄可有兴致与长离对弈一局?” 肆长离微微颔首,沈犹珩没有理由推脱,于是正襟危坐在肆长离对面,肆长离还未把方才的残局归位,沈犹珩无事可做,低头看着肆长离前边的残局。 沈犹珩自恃略懂棋术,也曾与崇明下过几盘,觉得自己也算是了解一些对弈之术的皮毛。但对于面前的残局,她却是完全看不透。这棋局若说是天下大势,也确实像,东边温润中透着狠厉攻势,西边蛮横而霸道,东边势力最大,卒子也渗透到了三方地盘。但是如果按照这种假设,为什么这些棋子踞守四方? 难道,这并不是自己所猜想的一般是这天下的势力纷争?亦或者,力量最小的南边一方,代表的是——已经覆灭的南梓? 思索之间肆长离已经打乱了棋子摆放,从新开局。 “裴兄先请。” “承让。” 沈犹珩拈子落棋。肆长离改用左手支头,右手指节向下,轻轻叩击桌案。 开头只是普通的排兵布阵,沈犹珩于是开口问他。 “不知东褵皇此去何处?” 肆长离依旧轻轻地敲着桌面,语气慵懒。 “北衿皇都。” 沈犹珩迅速在心中思索着,马车走的很平稳,应该是已经到了官道上,清河郡原本离皇都就不远,而东褵皇的马车还在管道上走,大约是直通京城的,是以如果走得快的话,今日下午便可以到。 自己若是想要寻找父母,寻找杀了崇明的人,依然只有一条路。 为官得权。 沈犹珩在心底哭笑几声,白云苍狗,时过境迁,自己竟还是要走这一条三年之前的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只有这一条出路。只有身居高位,才有资格去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 打定主意,她忽而抬首问东褵皇。 “不知东褵皇此行可会去见皇上?” 肆长离落子,随后掀开眼帘。 “会。” 沈犹珩随即问道。 “东褵皇前边说报恩,裴珩不求其他,不如东褵皇在皇上面前引荐鄙人,谋个一官半职。” 肆长离略微有些讶异,这裴珩,救了一国之主,竟然不乘机要挟,要那荣华富贵,要那权位,而且若是想要做官,为何不直接问自己要职位,而是要自己去引荐给北衿皇? “朕可给你官职,你可否跟朕回东褵?” 说不清楚的感觉,肆长离直视沈犹珩期待的眼神,却硬生生地说出这句话。下意识地不想这么轻易地放他离开,并且觉得眼前这人儿那般急地要去傅旸身边让他有些不快。 沈犹珩并未觉察到肆长离的情绪,只是抬头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 “不,我要留在北衿。” 崇明若是在北衿救的自己,就证明自己父母也在北衿的可能性很大,而崇明也是在北衿的清河郡被杀的,是以杀害崇明的人在北衿的可能性,也很大。 “朕可以许你身居高位,良田美宅。” 肆长离魅惑的声线低低响起,暗含无尽霏靡。 “东褵皇好意,鄙人领了,可鄙人只想待在北衿。” 沈犹珩皱了皱眉,怎么总觉得肆长离的话不怀好意。 肆长离不再言语,低头扫了一眼棋盘,随口说道。 “你输了。” 她恍然低头,才发现肆长离三方兵马已成夹攻之势,团团围住自己的将,看上去已经僵成死局。她盯着棋盘沉思,良久,忽而抬眼。 “若是我三步之内可以让将安然无损,东褵皇可否答应我的要求?” 仿佛已经是在谈判。 “好,朕答应你。” 肆长离依旧漫不经心地斜靠在桌案上,他有信心在一步之内取胜,他可以想到沈犹珩有什么计策,用余下的三个子格挡么?既是如此,让她两步又何妨,她的三个子中央,还有一处她不知道的致命破绽。 那就让她两步好了。 沈犹珩再次闭了闭眼,终究下定决心如此落子,放下的手再次抬起。 第一步。 “啪嗒。” 随后一片寂静。 肆长离掀开眼皮看了看,嗯,斜插么?他不急着去将军,只是两指拣起棋子,闲闲地吃了那个子。 沈犹珩面色凝重,但眼底却出现了一道光,她看得出肆长离在有意让她,但是,这既然是他心甘情愿的,她希望,他等会不会后悔。 第二步。 她动了将,只是虚虚向右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向包围圈中央进了一步。 肆长离闪了闪狭长的眉毛,不退则进么? 他再度落子,吃了沈犹珩一卒。沈犹珩的将依然在他旁边,唾手可得。 第三步。 沈犹珩看也不看地落子,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随即抬眼,笑得明艳。 “你输了。” 一锤定音。 肆长离看向棋盘,却发现方才的整个格局早已扭转,任他还有半壁江山,可却无一兵一卒可以触及沈犹珩孤立无援的将,一丝一毫。他发现,自己之前认为的最大的破绽,是一个早已定好的局,原来早都注定。 他晚了一步。 肆长离甩手扔下棋子,嘴角上扬也笑了起来。 “是,朕输了。” 沈犹珩一直看着他,但现下确是第一次看见他笑,那笑简直摄人心魄,仿佛一笑之下,便是覆了天下,堕了世间。那眼角凤妍,那唇边鎏惑,晃了她的眼,看见那笑,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无意间多跳了一拍,不仅仅是因为他那风骨,更是因为那眼底的一抹落寞。 落寞? 沈犹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竟然觉得他落寞,甚至孤寂。 她抑制自己低眉不再与他对视,仿佛再看他一眼,那魂魄都会被吸进那眼底无尽的漩涡。 “不,你没有输,下一步,无论我在哪里落棋,你都可以直接将军。” 沈犹珩笑道。同时心想,世间无双奕客的称号,果然不是常人可以得的,肆长离这盘的布局,在她看来包罗万象,有时候仿佛窥得冰山一角,却又马上被他的下一步颠覆。但是三步之内,自己竟然得意存活,这其中的惊险,她觉得经历一次就已经足够胆战。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输了赌局。 沈犹珩眼角那一抹开心如何都藏不住。 “但朕终究是输了,一步之差,也是输。” 肆长离收了棋盘,随后那喑哑声线却微微上扬。 “如若朕要反悔呢?” 第十九章 为何还要回来? “那我便让这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东褵皇,世间无双奕客,言而无信!” 沈犹珩这次毫不畏惧,抬头对上肆长离的目光。 肆长离定定神地看了她许久,看到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时,他放开了攫住她的目光,沈犹珩退了退,深呼吸了一口,就听见他说道。 “朕愿赌服输。” 马车依然辚辚前行。 …… 晚间。 “圣上,东褵皇到了,正在偏殿候着您。” 傅旸闭目躺在椅上,臻美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让东褵皇来前殿。” 他倒是想会会这被传成无双奕客的东褵皇,到底有怎样能耐。 “北衿皇。” 肆长离坦然站在殿中。 “来人,赐座。” 傅旸直面肆长离,问道。 “东褵皇可是孤身一人来到我南梓境内,听闻东褵皇武艺不精,若是出了意外,可是会要孤负责?” 傅旸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在试探,看这肆长离是否如同外界所传一般,不会武艺。 传说东褵皇肆长离,从小静脉尽毁,无法习武,是以精于算计,以谋赢天下。傅旸听到的时候是不信的,一国之主,就算是再废,也不可能不会武艺,最多只可能是武艺不精,是以才在外如是传言,但若是不习武,却是如何都说不通的,难道他的暗卫都是世上的顶尖高手,而他连防身都不会? “朕的生身安全,就不劳北衿皇担忧了。这北衿,朕进得来,自然也可以完好无损地出去。” 如若说傅旸之前的话是在试探,那肆长离眼下的回话便是完完全全的嘲讽了。 肆长离的话,说白了便是他入北衿不费吹灰之力,北衿也可以任他随意进出。然而傅旸却并未生气,竟是不怒反笑。 “东褵皇最好明智一些,孤想东褵皇也知道。若是惹怒了孤,东褵皇要考虑的便是如何走出这北衿宫门了。” 肆长离容色淡淡。 “朕的安全,北衿皇就不必再担心了。朕今日还有一事相求,望北衿皇考虑一番。” “愿闻其详。” 傅旸微微倾身,看向面前的肆长离。他的长相是自己所不喜的,不像是那帝王之相,反而像是堕落风尘的女子,举手投足皆是慵懒魅惑。 肆长离睫羽微颤,对上傅旸的目光,开口说道。 “朕路上遇见了一位北衿人氏,朕深觉他适合为官,不知北衿皇可有兴趣?” 傅旸皱眉,这东褵皇是闲得没事干么,来给他举荐?他北衿的官,难道还归他东褵皇管? “还请东褵皇不要把话说得如此晦涩。” 肆长离有什么要求,难道不能明说吗?傅旸想,或者这无双奕客的脑子被驴踢了?他北衿就算是再不再不济,也不会用东褵皇推荐的人为官,傻子都会想到那肯定是东褵皇安插的奸细,或者是自己没有听明白肆长离的意思? 脑子转不过来的北衿皇表示,跟奕客交流就是费劲。 “北衿皇多虑了,我与他非亲非故。” 傅旸见肆长离还在解释他的话,更加疑惑,难道他真的想举荐一个素不相识的北衿人为官? “这般好的人才,东褵皇为何不为自己所用?” 傅旸出声问道,如若这人真是优秀到肆长离都想要举荐给自己为官,那为何不自己拿去用,难不成他希望把这人才拱手送给自己? 肆长离终于苦笑一声。 “实不相瞒,朕答应了他一个条件,他希望入朝为官,朕只不过是帮他一把罢了。” 傅旸有了兴趣,帮他一把,所以肆长离的意思是? “是以东褵皇的意思是,不需要你举荐,他日后也会入朝为官。” 肆长离坦然笑了。 “是,朕认为以他的能力,未尝不可。” 傅旸抚掌而笑。 “好,要他进来罢。” “那朕就告辞了。” 肆长离起身,他有种身为奕客的直觉,自己日后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但他还是退了除却,临出门时听见傅旸在身后说道。 “还请东褵皇注意安全,若是被什么歹人所害,尽管去东城找傅洵便好。” 他没有回话,只是对焦急等候在偏殿的沈犹珩略一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随后,转身与她擦肩而过。沈犹珩内心有些纠结,这样,就算是可以了么? 她犹豫迈步,推开厚重的殿门。就这般顺利?想到马上就要面对的是一国之主,她略略踌躇,终究还是抬脚走进。 “参——” 她没敢抬头看向上位者,只是一路低头走进,随后准备掀衣跪下,面圣的话方才说了一半,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截住。 “抬头?” 她感到宫殿内力涌动,殿门被砰的一声甩上,随后上位者就从龙椅上直接逼至跟前,她方才抬起头,下颚就被他掐指,随后退后几步被抵在墙上。 “九…九旸?” 她惊愕地僵住,整个人就保持着欲跪未跪的姿势,愣愣地对上他的眸光。 傅旸腾出一只手抵在她头边的墙壁上,另一只手依然捏着她的下巴,缓声问道。 “你既是不辞而别,为何还要出现?” 看着进在咫尺的俊颜,沈犹珩好似一瞬间被他的眼睛吸了神思,仿佛根本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那么呆呆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傅旸见她只是看着自己,却不答话,愈发恼怒,于是更加凑近,那双紫瞳简直要贴到她脸上,咄咄逼人地问道。 “嗯,为什么还要回来?” 呼吸仿佛在一瞬间交相错乱,她近到可以嗅到他颈间散发出的好闻的龙涎香,她费力地想要别过头去,无奈下颚被他仅仅钳住,只能不受控制地与他对视。 “我…”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这三年的音讯全无,却下意识地觉得九旸有些奇怪,为何要激动,不就是久别重逢吗? 傅旸顿了顿,见她容色犹豫,终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急切了些,于是放开手,坐回主位,示意她坐到前边肆长离的位置上,随后想到她肯定会奇怪为何会在这里见到自己。伸手揉了揉眉心,开口解释道。 “我本就是北衿的帝王,那日只不过是路过清河郡罢了,化用了名字便是不想透露身份。” 沈犹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开口对自己解释,她就说嘛,一般姓九的那么少,而她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叫做九旸的人,她以前揣想他必定是朝中的簪缨之族,又或者是纨绔公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是帝王,是一国之主。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奇怪为何会在这里遇上九旸,他真名好像叫傅旸吧? “以后叫我傅旸就好。” 傅旸冷声说道。 沈犹珩也没有拒绝,毕竟以前一直是叫他九旸,现在改口叫他皇上,她还真有些不习惯。想到自己的不辞而别……她开口解释道。 第二十章 孤都答应你 “崇明死了。” 沈犹珩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之后,余下原本想好了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鼻子一酸,竟是直接在傅旸面前红了眼眶。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悲伤一样,一瞬间想倾泻出来。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想把不争气的眼泪忍住。为什么忽然想哭,她看见崇明歪倒在桌案上时,没有哭。她独自一人在肆韩山上抵御严寒时,没有哭。她每年去崇明墓前拜偈时,没有哭。但是在傅旸面前,委屈的情绪仿佛就在刹那宣泄出来,怎么都忍不住。 那么久的坚强化为乌有,沈犹珩再也不想忍,一开始只是小声的抽噎,随即丝毫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傅旸却在一瞬间慌了手脚,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朝着自己哭,却并未觉得有何不搭。只是莫名觉得裴珩哭起来并不像男子的哭那般,又仿佛她本来就应该这般哭。他手足无措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哭,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眼下十分后悔自己之前,用那般重的语气质问她为何了无音讯。他早该想到的,她若不是有苦衷,怎的会忽然与自己断了联系。 “他…的星星落了。” 沈犹珩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傅旸知道,一个人的星落了,大抵便是那个人大去之期要到了,当年沈犹澈兵临城下时,民间好似就有人传过北衿紫微星淡,父皇将亡。 同时任由傅旸给自己擦着眼泪,也不动,只是那么坐在那里一味地哭。压抑久了,只要找到了一个发泄痛苦的地方,便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所有之前伪装的情绪土崩瓦解,她以前情绪是那么的淡,冷淡到她已经被自己完全欺骗,觉得自己早已放下了这痛苦,冷淡到她觉得自己经受得住,冷淡到她以为自己的余生只能活在仇恨之中。 她以为骗过了自己,却终究骗不过自己的心。 傅旸感到心疼,几乎是用宠溺的语气跟她说。 “你别哭了,你要什么,孤都答应你。” 沈犹珩仿若没听见一般,仍然在嚎啕大哭。 他觉得只要裴珩在自己面前哭,他就揪心,只想杀了那个敢惹哭她的人。 他是知道沈犹珩有多么伤心的,那种最亲爱的人离开的感觉,他早已经历过不止一次了。当时父皇因为国破,而在城门上自缢而死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梦中惊扰着他。若不是当时自己痛皇妹一起在城郊别院中,他也没有了报仇的机会。 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当初南梓皇沈犹澈是如何对自己父皇的,是如何对自己国家的,他定会步步讨回! 是以他后来用了十年的隐忍,换来南梓一夕之间的国破,他屠了南梓京城,戮尽宫中所有人,杀了沈犹澈,将他最宝贝的皇太女弃尸乱葬岗。 然后,然后阅尽世间苍凉,孤寂地身居高位。大仇得报,他一度很迷茫,因为活着没有了意义。如何说以前自己活着是为了让沈犹澈血祭北衿皇族,那现在孤独而寒寂地活着,有何意义? 直到后来他孤身一人巡视自己的疆土,遇见了裴珩。 他开始期待每周的见面,开始期待与她做的那么多新奇的事,开始期待她每次带给他的惊喜和愉悦。 沈犹珩哭累了,眼睛眨了眨,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竟然在傅旸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她看到傅旸伸至面前的龙袍,袖角的一片浸湿的泪渍。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他,索性双眼一闭,向后倒去,装晕。 左右不过时木雕地面,下边还有毯子,也不会磕破。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相反,触觉却有些奇怪。并不是很软,但也不是冰凉坚硬的地板,仿佛还有凹凸不平的触感。 沈犹珩被惊得刚准备睁开眼,就感觉两只手臂环上自己腰间,同时那熟悉的龙涎香冲入自己的鼻子,瞬间充盈了她全身。她感到傅旸坚硬的下颚顶在自己头上,也就不再睁眼,而是不由自主地窝在他怀中,下意识地想再待一下,一下,就好。 傅旸的身体是比他的意识更先做出反应的,但看到裴珩哭得小脸惨白的,向后无力倒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以为她出事了,直接飞身过去搂住了她,直到怀中的触感提醒了他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做出了什么事。 自己竟然,搂了一个男人? 傅旸瞬间呆滞,但随即看到怀中的裴珩安然无恙,也就放下心来,然而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动作。下意识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想探她的脉息。沈犹珩等了半天,以为他会把自己推开,然而见他只是伸手扣住了自己,也就安心地继续窝着。 沈犹珩觉得窝在傅旸怀中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她就那样闭着眼装晕,随后,许是真的苦累了的缘故,而傅旸的怀抱却莫名的安心。她的头歪了歪,睡着了。 傅旸见她脉息平稳,再低头看她时,却发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已经睡着了。他试探着唤了她一声。 “裴珩?” 她没有回答。傅旸感到有些好笑,却又不知道自己眼下该怎么办。想了想,他一只手拢着她,脚尖点地,飞身跃起到床榻上,自己斜靠在芙蓉枕上,用右手支着头颅,左手继续抱着她。 沈犹珩睡着时的面容很恬静,使傅旸情不自禁地想起韩韩四脚朝天地躺在宫檐上,偷懒时打瞌睡的样子,莫名的觉得他俩很像。沈犹珩束发的玉冠在她往后倒的时候滑落了,她一头长发散在脑后,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傅旸情不自禁地想到,裴珩若是女子,定是十分娇艳美丽的。 沈犹珩那双眼睛周围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眼下却紧闭着,长长的睫羽覆盖住眼睑,在眼睛的下方形成一片暗黑色的投影。傅旸想起自己以前不是没有看见过她睡着的样子,有时在忘忧谷玩的累了,或者是喝多了桃花酿醉了,她常常就斜倚在忘忧树上睡觉。因为她的师傅,崇明,当初并不知道他们的来往,而自己在她睡着的时候就要帮她望风,只要崇明一出现,就要叫醒她。而他在望风的时候也常常盯着她的睡颜发呆,他当时也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为何今日裴珩靠在自己怀中时,却莫名地觉得他长得很像女子。 傅旸揉了揉眉,不知自己为何忽然会有了这种奇怪的想法。他微微凑近沈犹珩,她的气息很好闻,淡淡的,像是忘忧谷中茶蘼花的香味,沈犹珩呼出的气息扑打在他脸上,有些痒。 傅旸还想再靠近些的时候,殿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 第二十一章 好好好,快跑! “王——” 来人只看了一眼殿内的光景,便跪地噤声,埋头小声说道。 “臣知罪,臣该死。” 黄门的内心惶恐无比。天了,他都看到了一些什么。 王,好像正准备亲一个男人! 而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竟然被自己撞见了,他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一万种死法,并且正在揣摩王会选择哪种最解恨的。正在思考自己要不要直接一头撞死在大殿中的柱子上,免去死亡前的折磨,就听见王低沉的声线缓缓响起。 “何事?” 果然王的心思不可捉摸。 黄门有些疑惑地悄悄抬眼向上看了一次,发现王的表情很柔和,仿佛是原本就非常愉悦,因为心情大好,所以并未因为自己的错而降罪于自己。黄门开始好奇那个王床榻上的男人到底是谁,竟然可以让王的心情高兴至此,甚至连平常足够自己死一万次的罪,王都没有追究。 刚逃过一劫,他觉得脖颈背后已经湿透,颤声回答道。 “王,东城客栈内歇息的东褵皇着人传话,说晚上有事相商。” 傅旸心知,肆长离的目的没有那般简单,怎么可能只是与自己客套几句,举荐个人做官那么容易的,天下无双奕客的称号没有这么容易得到。 “让傅洵去应付。” 他现在没有兴致与肆长离互相试探虚实,还不如要傅洵去周旋一番,正好历练历练,总的也没有什么利益可给肆长离的。 “是,小人现在便去找傅王爷。” 黄门应声退下,抹了一把颈间的汗水,今天的王真是奇怪,他记得平常王最喜的便是与君主使臣打交道,为何今天却直接把东褵皇丢给了傅洵。 黄门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推开殿门的一瞬间,门背后一道圆鼓鼓的影子,嗖地滚进阴影之中,待黄门走远之后,才滚出来,朝着宫门滚去。 “大韩要去找傅洵。” 他才不要傅洵去跟那个什么肆长离打交道,傅洵答应过他今天一起去城郊看孔明灯的。 …… 沈犹珩其实在黄门进来的那一瞬间就醒了,听到傅旸在议事,所以闭着眼没动,等黄门走了之后,才一骨碌爬起来,想从龙榻上跳下去。 “怎么?” 傅洵扣住她那只手腕的手还未放开,顺势将她一拉,要不是沈犹珩堪堪稳住身形,差点再度跌进他怀里。 “呃,我逾越了。” 他可是皇上,她这样躺在他的塌上成何体统,刚刚还好只进来一个黄门,若是进来了一群大臣什么的,明天她的声誉就毁了,估计傅旸的塌上躺了个人的事情只要半日就会穿遍京城。 傅旸哑然失笑。 “现在知道怕了?” 傅旸心想,嗯,现在才知道怕。方才怎么那么大胆,还敢在他面前装晕。眼下才知道他是皇上么。 “皇上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啊。” 沈犹珩投降了,她看得出傅旸是在说笑,也便顺坡下驴,反正傅旸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她顺手掰开傅旸的手,坐到了桌案上。傅旸看见她一脸无惧的样子,揉了揉眉心。 “恃宠而骄。” 他骂道。 沈犹珩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 “我本来想要东褵皇举荐我的,没想到你是皇上,我想进入朝廷,但是今年的春闱已经过了,我可以赶一下武举,然后如果拿了名次,就可以找出杀了崇明的人了。” 傅旸沉思了一番,他不是不可以直接任命沈犹珩为官,但是他知道沈犹珩不会同意,沈犹珩向来喜欢靠自己的努力去做想做的事情,她的决定,自己也无法干预。 “我不用你给我走后门,我自己去报名。” 沈犹珩仰头对他说,表明自己之前说的话只是想要告诉傅旸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并不是要他帮自己。 “那便如此,武举就在明天下午开场了,你要报名的话就早点去。” 他也只能这般嘱咐沈犹珩了。 “至于最近来过忘忧谷的人,孤会帮你查。” 沈犹珩略一点头。 “好,谢谢了。” 她起身准备出宫,却被傅旸唤住。 “慢着。” “嗯?” 她不解回头,一个牌子对着她飞来,她伸手接住。 “这是什么?” “孤的令牌,以后要来找孤,直接用这个令牌就好。” “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你不怕我拿去为非作歹?” 沈犹珩问他。 “若要为非作歹,那便为非作歹,左右这宫中也没有什么外人。” 沈犹珩缩了缩脖子,好像之前听民间传闻,北衿皇不近女色,自从建国以来,四年后宫仍是空无一人,她好似还跟当时来忘忧谷中找她的九旸,不,是傅旸吐糟过。 好像说……北衿皇一定是那方面能力不行。 她记得那时傅旸的脸色变了几变,一言不发地越过她朝前边走,她还以为傅旸是那天心情不好,眼下看来… 天了,她当时是脑子抽了吗,为什么连九旸是谁都不知道就在他面前说什么这种事情,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沈犹珩心虚地掩上殿门,飞一般地逃离傅旸的宫殿。 傅旸有些奇怪地听见沈犹珩急匆匆的脚步声,怎么忽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 东城王府。 韩韩重重地从天上砸进傅洵的王府内,周围洒扫的仆人早已见怪不怪,韩韩每次来找傅洵都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们早已视而不见。 “抬…抬大韩去见傅洵!” 韩韩气喘吁吁地对着周围的仆人喊,他好不容易滚过来的,最近吃得太多,没消化,跑都跑不动了。 “叫小王和事?” 并不需要仆人抬着它去见傅洵,他原本就站着庭前的抄手游廊里,看见大韩从天上飞下来就知道它是来找自己的。 “傅洵,你,你快带着大韩跑,大魔王,宫里的傅旸,要找你去见肆长离。” 傅洵见状直接抄起梁上的一串铜钱,一只手拎起韩韩。 “赶紧啊,我们走!” 为什么圣上每次一有什么事就要自己来应付,韩韩跑步要自己监督就算了,为什么东褵君主来访也是自己的事。傅洵心想,此时不跑,何时跑! “你要,要报答大韩,带大韩去方孔明灯。” 韩韩从傅洵怀中落到地上,跟在他身后滚着,同时依然在吭哧吭哧地喘气。 “好好好,快跑!” 第二十二章 这可是我大哥! “王,傅王爷不在王府中。” 傅旸挑了挑眉,傅洵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平常除了逛逛秦楼楚馆以外,哪都不会去,更不会在眼下日头未落时出门,且正巧在他有事的时候。 “韩韩在宫内吗?” “王,宫人说它方才滚出去了,从东边宫门出去的。” 黄门为韩韩捏了一把汗,他知道韩韩是去干什么了,肯定是给傅洵通风报信去了,等韩韩回来之后,王肯定不会让它好过的。 “嗯,孤知道了,传令闭了宫门吧,今夜就不要它再回来了。要傅洵回王府之后禁足,扣一个月俸禄。” 傅旸容色淡淡。 “是。” 黄门退下。 …… 而城郊,此刻兴致正高的两人,不,是一人一变色龙,此时并不知道降临在他们头上的灾祸,正玩得开心。 “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有酒喝,有姑娘看,韩韩你怎么看?” 傅洵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请来的戏班,正在城郊的空地上卖力地表演,自己上个月的俸禄都花的差不多了,不过也没事,再过两天就是下个月发俸的日子了,他傅王,从来缺的都不是钱。 “嗝。” 韩韩四脚朝天地躺在傅洵身边,打了一个饱嗝,跟傅洵出来玩就是好,傅洵会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给它,那都是平日里在宫中傅旸从来不会给它吃的琼浆玉液。姑娘没什么好看的,它弄不明白那些扭来扭去的女子美在哪儿,反正傅洵是喜欢,而它大韩,只要有好吃的就够了。 容易满足的变色龙才是好变色龙。 韩韩打了个滚儿,趴在地上如是想道。 …… “大哥,这里是武举报名么?” 沈犹珩踮着脚仰头问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满脸横肉的大汉。 “滚滚滚,腐臭书生别来这凑热闹,老子没时间搭理你!” 那大汉的语气十分的不客气,他压根看不起沈犹珩,也不觉得她有资格参加武举,在他看来,沈犹珩跟那些朝堂里边的白面书生没什么两样。 “大哥?” 沈犹珩刚想争辩,就听见右边有一道声音响起,分外耳熟。她和面前的大汉同时循声望去,她一脸惊讶还未出声,就听见大汉抢先说道。 “这不是上届武举状元嘛!状元爷今日竟大驾此地,都是兄弟,我也只比你年长了几岁,何必称我为大哥?” 沈犹珩无语地看着一脸崇拜的大汉,随后单手推开他站到他前边,对着那被称为状元爷的人笑道。 “苏孜,好久不见。” “大哥,三年前一别,小弟无时不想找你讨教武功,今日你可是要报名武举?上次大哥高中文科状元时,小弟都没来恭喜你,没曾想却能在此地见到!” 沈犹珩一瞬间听到身后长队里的人窃窃私语,多半是不信上届的武状元竟然称一个看起来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人为大哥,沈犹珩在心底嗤笑一声,你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而沈犹珩听到的那些声音,苏孜自然也听见了。他上前一步,搂过沈犹珩的肩膀,对着她身后讪讪的大汉和目瞪口呆的一众人说道。 “你们都看好了,这可是我大哥,上届文科会元,裴珩!” 一片哗然。 沈犹珩却皱眉拉过苏孜,小声问道。 “我中了文科会元?” 苏孜一脸不敢置信。 “大哥,你不知道么?当初京城里听说文科会元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药王徒弟,所有人都吓掉了膝盖。后来我一说你是我大哥,好多人羡慕我呢!” 苏孜顿了顿,继续道。 “大哥,但是你自从那一夜之后就没了音讯,听说殿试之日,你缺席了。后来皇上惜才,在京中搜城三天,可惜最后好似不了了之。” 沈犹珩在心中腹诽,自己不见了,傅旸搜城三天她并不意外。不过今天见到傅旸的时候,他只说了自己消失了三年,也并未提起自己缺席了殿试,所以他认为她是知道自己中了会元的,是以今天才会那般恼怒,责怪自己不辞而别了之后为何还要出现。原来如此,他以为自己明知自己中了会元却无辜缺席殿试,觉得自己背信弃义。不过自己科考之后是原本打算先回忘忧谷看望一下崇明,先让他消了气,再出来查榜。反正那时殿试还有半个月,她也不可能在京城晃荡半个月等会试取次张榜公布。然后,然后便见了崇明被害,然后她把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以自己当时的心情也不会想起查榜这等事情。后来便是在肆韩山上为崇明丁忧了三年。 所以这个中一切,她都丝毫不知。 “小弟有眼无珠,不识高人,还请裴哥莫怪。” 那先前看不起她的大汉此时也上来抱拳,埋怨自己为何孤陋寡闻,连武状元的大哥都不识得。 “所以我能报名了么?” 沈犹珩不与他计较,只是想达成自己原本的目的。她知道自己看起来确实很弱,当初苏孜不也一样看不起自己,她不能怪任何人,她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去赢得别人的改观。因为外表永远不能代表一切。 “可以可以,爷请。” 见证了沈犹珩不凡的身份之后,那位负责报名的大汉对她的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从报名的地方出来,沈犹珩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长吁一口气,后天的武举,她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毕竟苏孜三次觉得自己武功尚可,而苏孜是上届的武状元,所以证明,自己武功还好? 她甩了甩头,不管如何,这次的武举跟以前那一次的制举不同,上次只是为了傅旸的话,和自己争强好胜的心,而这次却是为了她的未来,为了找到她的父母,为了找到杀害崇明的仇人。这一次的武举,她志在必得! …… 宫内。 肆长离的车驾缓缓前行。 傅旸在殿内侯着,他这一次是真想看一下肆长离到底是何居心。正好免得夜长梦多,肆长离这一次专程从东褵而来,目的并不简单。 正当肆长离的车驾停在殿前时,傅旸忽而听到偏殿墙外的一声巨响。 “哗啦——” 第二十三章 孤的人,就不必东褵皇多事了 宫人从偏殿急急地跑进来。 “王,韩韩在宫墙外边。” “无妨,任它去吧。” 傅旸挥了挥手,他相信韩韩不可能进得来。不给它一些教训它就会无法无天。 “唔…” 一墙之隔外,韩韩捂着肚子颓然地蹲在地上,老疼了。他甩了甩尾巴,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准备去东城王府找傅洵,总有人会收留他的。 它在京城中左冲右撞,在撞翻了七个小摊、三个女子,一辆马车之后,它鸡飞狗跳地到了傅洵的王府之前。 “韩韩,傅王爷被禁足了,王说了您不准入内。” 它被面无表情的金吾卫拦住。韩韩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尾巴坐在王府门前,哼,又是傅旸,为什么傅旸连傅洵都不准他见。 …… 沈犹珩报完名之后打算去宫中找傅旸一起用晚膳,顺便尝尝所谓皇家的晚餐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凭着傅旸给她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殿前。殿前侍卫见到傅旸的令牌面面相觑,但是想到王曾经嘱咐过,只要是一位持他令牌的公子来,就不能拦。所以尽管王正在殿内议事,但也并没有人拦着她。 沈犹珩自己上前,推开殿门,毫不迟疑地迈步进去。 “傅旸,你竟然都不告诉我!” 她刚开口,就看见傅旸的面前坐了一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肆长离。殿内气氛剑拔弩张,傅旸眸中暗波涌动,而肆长离却是毫不在意一般,斜靠在座椅上。殿内的气息,也因为她的进入而忽然缓和下来。 傅旸看见是她,柔声唤道。 “过来。” “嗯。” 她轻声应道,随后走到傅旸旁边,那里支了一个小几,她轻轻地坐下。肆长离见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指。 才半日不到而已,傅旸就允许她直呼其名了?就算是再惜才也不会如此吧,自己之前的想法至多只是给她一官半职,再留作观察罢了,为何到了傅旸这里却是…… 而这诺大的北衿,他从未查探到何人可以对傅旸直呼其名,便是连同他一起建国的属下,也必须呼他为王。 裴珩,你到底有何底细? 肆长离眼中的光闪了闪。 沈犹珩坐在肆长离面前有些拘谨,也知道自己打扰了他们议事,于是抬头看了看傅旸。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先去偏殿等你?” “不用。” 傅旸拒绝了他的提议。 肆长离看向了沈犹珩。 “朕竟是不知裴兄如此之大的能耐,竟能在半日之内让北衿皇如此礼待。” “我们——” 沈犹珩想要向肆长离解释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却被傅旸截住了话头。 “裴珩有没有能耐,是孤与她的事情,而东褵皇有没有能耐,想必东褵皇心里清楚。” 这话依然是明明白白的讽刺,嘲笑他把沈犹珩送到自己面前。而现在,肆长离没有在这里说他礼待沈犹珩的立场。而沈犹珩见傅旸好似不想让肆长离知道,自己和他原本就认识,也就不再出声解释。 “至于边境扰民的事情,如若东褵出兵,我北衿自然会回敬之。” 他不再与肆长离讨论沈犹珩的境遇,而是继续议事。 沈犹珩只听了这一句话,便已经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还不是最近皇都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与东褵边境不和的事件。 据说东褵周边百姓常常来北衿的边境,掳走牛羊、作物、布匹。而边境驻军常常追出去之后,他们又以越界为理由而扣下驻军,一来二去,边境的官府还需要花钱把人质赎回,而这般一来,理亏的永远是北衿一方。北衿边境官的折子半个月之后才传上来,损失已经不可估计,而折子一上来之后,整个京城早已在瞬间传遍。 上届武状元苏孜请军领兵,去讨伐东褵,却被朝中以翰林院学士陆渐安为首的相党一派,以两国开战,兹事体大为由而驳回。 眼下的北衿分为两党,一党是以相国为首的相党,只要是科举出仕的文官一般都在这一派。而还有一党便是以开国将军,和上届武状元苏孜为首的武将,一般武举出生的多投于其靡下。本因相国一党人多势众,是以独揽大权,而又因武党一派直接对王效忠,势力也不小。两党一直僵持不下,在朝中互为制衡。 而眼下两派因为边境不和,意见不合而互相看不顺眼,朝中的形势也更加水深火热了一些,眼下东褵皇更是亲自驾临北衿与傅旸谈判,是以最近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就都是这次的边境问题。沈犹珩在去报名武举的途中也略有耳闻。 “我东褵人脾性火爆,若是北衿百姓扰我安宁,必会回敬之。” 肆长离低沉的声线没有一丝逼迫的意思,但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却透露出一股睥睨的意味。 “还请东褵皇追根究底,到底是何方先挑起事端。” 傅旸华贵慵雅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敬,好似根本没有把开战之事放在心上一般,只是普通地讽东褵人的黑白颠倒。 “我东褵一致认为是北衿无理在先,其一,北衿驻军擅然闯入边境,我东褵只不过是扣留了闯入边境的北衿守军而已。其二,北衿百姓猖狂无理,要求东褵无偿归还被扣押的守军。朕以为,无理的是北衿。” 肆长离换用右手支头,桃花眼有意无意地扫过沈犹珩的面容。 “是吗,我北衿皇早已宽宏大量,朝中多名武将联名上书请求出战,北衿皇在朝中一致声讨东褵的形势中,依然以和为贵,拒绝出兵东褵。这点我想东褵皇很清楚。” 沈犹珩清亮的嗓音掷地有声,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直视肆长离,继续讲下去。 “而北衿皇力排众议,只不过是以不开战的方式解决争端。这件事,我想东褵皇很清楚是东褵边境百姓先扰我北衿众民。而北衿已经一而再再二三地容忍东褵的无心之过,而北衿皇也体恤民意,为了使北衿和东褵百姓不流离失所,因战乱失掉家园。是以才会心平气和地与东褵皇在这里讨论平息事宜,不想东褵皇如此猖狂,竟提出要先行开战,视东褵百姓安平于不顾,既是如此,北衿便是替天行道无奈迎战,也绝不会让东褵夺得一城一池。” 沈犹珩方才说完,肆长离那高贵如孔雀的声音便低低响起。 “既如此,朕拭目以待。” 肆长离不再言语,而是拂袖走到门口,在殿门合上的一瞬间,回头道。 “北衿皇就是如此任由一个无官无爵的人来指责朕的?” “孤的人,就不必东褵皇多事了。” 沈犹珩还未开口,就听见傅旸咄咄逼人的回敬。她原本想到自己确实是逾越了,但奇怪地看见傅旸并没有与自己置气的意思,相反还在肆长离面前毫不掩饰地护着自己,有些怯怯地抬头问他。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傅旸笑得柔和,回她道。 第二十四章 我要赢 “不,你做的很好。” 傅旸答道。 “孤本就无需占理,但眼下你一说,孤便有了开战的理由。” 傅旸随后吩咐方才送走肆长离的黄门。 “传膳。” “你想开战?” 沈犹珩上前一步,问道。 “不错,若是逼不得已,孤并不介意开战与否,只是――” 沈犹珩抢先一步开口。 “可是今日一来,你便有了理由先发制人。” “聪明。” 傅旸抚掌笑道。 沈犹珩站定,传闻,当朝宰相乃是王爷傅洵所荐,曾经的户部尚书,李易。当初王方建国,初期太仓经济紧缺,这位曾经的户部尚书开私库,济国库,得到了民间乃至宫中的一致好评。后来听说礼部侍郎上书为他伏乞擢升,而傅洵却在御书房闲逛时无意间翻到了这本折子,在傅旸面前提了一提。而当时随他开国的宰相老臣,正好因病致仕。是以傅旸也顺水推舟,如此一来,李易便坐上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之位。 沈犹珩的目光闪了闪,但是这李易坐上了这无鼎高位,好似并没有让傅旸满意啊。傅旸当初只是为了这朝中,能多一位仁人志士而已,但这李易,结党不臣也已经天下截至。是这朝中从未摆开了说的秘密。 “李党一派,不管便是,何必在乎他们的想法。” 沈犹珩宽慰傅旸。 “朝中形势,目前宰相李易一党结党营私,不把孤放在眼中,但孤也从未把他们放在眼中。区区蝼蚁,无浪可翻。” 傅旸并不在意。 “你去报了武举了?” 他接着问沈犹珩。 “嗯,我还遇见苏孜了。” 沈犹珩被他岔开话题。傅旸皱了皱眉,她跟苏孜认识?他没有问出口,只是接着她的话说道: “上次是孤亲自殿试的他,武功尚可。” …… 晚膳过后,沈犹珩前脚刚走,傅旸抬手唤来黄门。 “去查苏孜与裴珩是何种关系。” “是。” 傅旸抬手揉了揉眉心,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知道裴珩?先是一个肆长离把她送到自己跟前来,紧接着她方才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去报名武举,又遇着了个苏孜? 也罢,反正后天就要武举了。 沈犹珩回到了九龙街的一处会馆,她忘记要傅旸给自己安排地方住了,不过后天就是武举,她也懒得挪地方,将就着在会馆凑合一天吧。 不知是不是她最近福祸相抵,之后的一天,到是安然无恙,顺顺遂遂地过来了。对于武举她也并不担忧,三年前她因为匆匆忙忙进京赶考,到是压根没有在这皇都好好逛过一回。眼下得了空闲,这一天她倒是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走了个遍。不知不觉日头东升,武举的日子悄然来到。 武举的场地在禁军操练的一方校场之上,参加武举的人并不是很多,因为并非所有人都适合练武,读书科举才是大多数人谋生的出路。但参加的人也病不少,因为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读书习字,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 “武举分三场。” “一场为骑。” “二场为射。” “三场为擂。” 站在校场中央的校尉用内力将声音扩大,直到足以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他话音刚落,无论是在场内参加武举的考生,还是场外围观的民众,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沈犹珩大抵明白他们说话的原因,原本的武举,是没有第三场擂台一说的,但是上次的骑射成绩,众人皆是想去不远,若是以这些成绩决胜负,必定会有许多人没心不满。因此这一次的武举增设了擂台一项,至于擂台的具体规则,沈犹珩尚不清楚,不过对于骑射的比赛流程却是了如指掌的。 果不其然,那个校尉接着开始解释第一场骑赛的规则。 “所谓骑,便是考验你们的马上功夫,而第一场又分为三小场,第一场考骑术,第二场考骑猎,第三场考骑射。” 沈犹珩睁了睁快要闭上的眼,这人怎么比文官还要啰嗦,日头都已经快要凌空了,渐渐地毒辣起来,再这样下去,她就会被晒黑了。想到苏孜那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沈犹珩艳羡地咽了一口口水的同时,还缩了缩脖子。古铜肌肉,男人练起来叫诱惑,女人黑起来遮百美,哪怕她现在是男儿身。但是她依然无法忍受跟那些男人变得一般无二。 沈犹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的时候,那个校尉才宣布考生各自就位。 第一场是考骑术,就是骑马绕过校场内各处的障碍物,随后第一个到达终点的记第一名,按名次记分。沈犹珩慢悠悠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接过兵士递给自己的马匹。这只马通体黑色,只有颈上是一撮白色的鬣毛。并不高大,但也不算是矮小,应该算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类型,并不出众。 她跨鞍上马,以前在忘忧谷她没有少骑马,无论是骑傅旸的,还是骑自己从山匪那边掳来的,这也使她养成了无论什么马,跨上去就能骑的习惯。她轻抚马颈上的白毛,马好似通解人意一般,把头在她手下蹭了蹭,翘了翘蹄子,轻轻嘶鸣一声。 “我要赢。” 她拍了拍马头,俯身伏在马耳边说,黑马不知听没听明白,左右张望了一番,随后有些不安地用蹄子跺了跺地,扬起一阵尘土。沈犹珩笑了笑,马应该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吧。她循着马的目光看了看周围,其实这些马的品质都差不多,并没有特别的参差不齐,差别不大。沈犹珩暗下决心,这一场马术,她一定要赢。 “砰——” 随着那杆火枪向着地面开枪,第一批的马齐头冲了出去。因为人多的缘故,武举的马分了五批,一批十六匹,而沈犹珩排在了第二队。 一场比赛并不需要多久,很快第一队的马原路返回,这是双程的比赛,每一人都需要在校场尽头摘得一面小旗,再驾马回来,以第一个回到原位的人为第一名。 “啊……” 沈犹珩看到有一人因为被另外一人一马碰到,而跌下马来,人仰马翻地横躺在校场中央,他手中还捏着那一支彩旗。沈犹珩看见的,众人自然也看见了。这其中有不屑一顾的人,冷眼看着那努力挣扎着站起来的人。也有人仿佛身临其境,扭过头去不再看校场中央的景象。 沈犹珩既不扭头,也不冷眼,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人被抬了下去。那校尉也恍若未闻,只是一丝不苟地转向第二组,沈犹珩策马向前。 她知道,马上就轮到她们这一组,来面对武举的第一场,马术之比了。 那校尉扫了他们一眼,看到他们皆准备就绪,毫不犹豫地扣下火枪—— 第二十五章 救,还是不救? “砰——” 枪声依旧响亮,沈犹珩策马扬鞭,率先冲了出去。首先是一道巨大的土坎。沈犹珩瞥见右边有人放慢了马速,这是怕因为速度太快而在坎上打滑,沈犹珩并未照做,依然向前冲去。到了土坎面前,她一夹马肚,随后手握马鞭在空中挽出一声响亮的鞭花。 “啪——” 沈犹珩座下的马长嘶一声,犹如画中的马踏飞燕,毫不停留地地冲了过去。后边的众人纷纷效仿,几乎是并驾齐驱地过了这一关。随后,是一道三尺余宽的木桥,桥板上铺了一层稻草,并不会打滑,但若是稍有不慎,或是急功近利,就会掉下去。因为三尺之宽仅仅可以刚好容纳一匹马的通过,只要是有马想要从侧面冲过去,就会被前边的马挤下桥去。 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沈犹珩,她现在是第一,只要通过这座桥,她就可以继续保持第一的名次,因为桥上没有马能超过她。果不其然,桥过得很顺畅,马蹄方一踏上陆地,沈犹珩就催着它向前奔去,但依然有两匹马追了上来。这是方才过桥之时,紧随其后的第二和第三,沈犹珩不得不放慢步伐。两匹马现在一左一右对她呈现夹击之势,只是沈犹珩座下的马微微靠前一些。三匹马就这般纠缠不清地到了第三关。 第三关则是一个非常陡峭的下坡,虽然看上去是最容易通过的,但却光无一物,没有一丝可以用来加大摩擦的东西,如果就这样贸然上去,马很有可能会直接跌到坡底。沈犹珩适时勒住了马,左右两匹马也止步不前,像是准备作壁上观,等哪位高人先行通过。沈犹珩也不紧不慢地驾马在坡前踱步,思考应对之策。 后边上来的几人看到前边的人都还等在这里,也勒住了缰绳,很快,一大群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剑拔弩张,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情势一触即发。马儿们也仿佛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气息,不安地站住。 有一只马却像是因为周身有一只苍蝇在围着飞,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这一声仿佛是在平静无风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霎那间激起千层浪花。一瞬间,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刺激,想也不想地驾马超前冲去。沈犹珩稳住了马,站在坡顶上看着一群人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待到人马都从她身后涌过去,她才扯了扯缰绳,跟在马群身后。 因为前边的马没有章法,大多数冲在前边的人都马失前蹄,滑倒了去,然而后边的人正好可以借前方的力止住脚步。如此一来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的境况。而沈犹珩因为是在最后,是以一路有惊无险,虽然稍稍地有些打滑,但终究四平八稳地到了坡底。 她长吁一口气,驾马疾驰赶上前方通过了这一关的人。因为这坡虽是很陡,可却并不长,是以大部分人也得以侥幸通过,眼下场中还剩了大约七八匹马。 第四关,是一个齐腰深的池子,对于训练过的马来说,并不是很难,是以除了有一人被淘汰以外,余下的六人都通过了。 在然后,就是最后一关了。只见一方地上,竖着高高矮矮的木桩,但每一个木桩上,都插着一只火把。只要马过于靠近木桩,就会直接被点燃。而木桩中间的夹道,仅能勉强容忍一匹马通过而已。沈犹珩开始暗自庆幸自己的这匹马并不粗壮,只是中等身形,但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可以在这一关中安然无恙的。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人在火阵前望而却步,想是怕自己稍有不慎命丧于此,她扯了扯唇角,对于她来说,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再打道回府的道理。 她驾马走进火阵,她的马速一开始并不是很快,因为要小心左右的木桩。而那马儿仿佛也看出了这一段路的凶险,任由沈犹珩领着它在火阵之中穿行。 很快便临近了校场的另一端,沈犹珩冷静地扯着马鞍,想要第一个拿到彩旗。怎知右边道上的马,却忽然被一块木屑燎了脚底,长鸣一声。连带着沈犹珩座下的马也受了惊,霎时乱了脚步,翘起后蹄来。沈犹珩眼看着就要被马从背上颠了下来,周围火星乱舞。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排彩旗,一咬牙关。 紧接着便是单手握住马缰,不闪不避,顺着马向上的力气飞身而起。她从马的右边闪出,随后用空着的右手摘得离自己最近的一面彩旗。随后左手一扯马缰,被刺激的马咆哮着转身,她再度凌空飞跃,几乎是一气呵成地从马的左边稳稳地落回马背。 “好!” 她听见校场之外围观的民众大声喊道,甚至有人拍起了手,至于刚才的动作,个中危险只有她自身知晓。若是稍有不慎,她今日可能就会直接扔下半条命在这校场之内。这武举规格也忒严了些,若不是她还懂一些轻功,平日里在忘忧谷中也没有少练习,她恐怕连这第一场考核都无法通过。 打道回府的路途说不上顺畅,但因为方才已经走过了一遭,眼下也算是轻松了不少。唯一有些变化的就是那下坡变成了陡峭的上坡。而沈犹珩原本就是领先在第一名,是以这上坡也并不畏惧打滑,上到坡顶之后。她短短地回望了一瞬,却俨然看到了一番万般凶险的景象。 只见一人离坡顶只有一尺之遥,奈何马儿却在一步之间出了差错,像是筋疲力尽一般,马上便要仰面坠去。因为隔的很近,沈犹珩可以清晰地看到马背上的人在一瞬间变了脸色,因为恐惧而一瞬间煞白了脸。许是因为新下大骇而大脑一瞬间空白。竟是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任由那马空空哀鸣一声,马上便要坠下坡去! 因为沈犹珩离得很近,所以那马头上的缰绳也就在她手边,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扯住那马的缰绳救下那人性命,当然也可以选择调转马头扬长而去。平心而论,如果对于这件事情不管不顾,对她反而有利。追究其责任来,最多也只给那校尉扣上个监管不力的名头,也断断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毕竟她本来就没有救人的义务。 而且如若她放手不管,获利的也只会是她。她只需策马扬鞭,第一名对她来说就如同那囊中之物一样的简单,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损失。相反,如果自己救下这人,说不定还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自己的名次也可能会落后。终归还是为别人做嫁。 但是,从这么高的坡上摔下去,必定是非死即残,那惨像已经是可以想的出来的。沈犹珩徘徊不定,这么多的思绪在一瞬间有如走马灯一般飘过她的脑海。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刹那之后,她终究是于心不忍地伸出手,拽住了那素不相识之人的缰绳,用力一拽—— 第二十六章 略显嫌弃地接过 “嘶——” 那匹马想来也是训练有素的,迅速靠着沈犹珩的拉扯站稳了脚步。沈犹珩不再理会劫后余生的那人投来的感激的目光,而是扬鞭催马,向前驰去。终究是慢了一秒,没有保住第一的名头,就在方才她救人的当儿,有一匹马从坡的另外一端蜿蜒而上。 虽说在它到达坡顶的时候沈犹珩已经调转了马头准备驰骋,但眼下却是与它齐头并进,并列冲在前头,不似前边是她一人一马。两人僵持不下,却都不甘心让人一步。过木桥时沈犹珩落后了一步,所以比他后上木桥,但好在她后边又赶了上来。是以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拼尽全力向着终点冲刺。几乎是并排在同一时刻,越过了那根青漆勾画的长线。 沈犹珩不太甘心的哂了一声,翻身下马。尽管如此,她也不后悔因为救了那人而耽搁了时间,崇明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归是行了善事,机缘之下必有善报。 随着校尉的吹哨,第二组的人尽数到了终点,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场边休息。下一场比赛是骑猎,应该是没有多凶险,只是需要用长枪,穿、插、勾、刺,需要耗费一定的体力。是以沈犹珩盘腿调息,力求迅速恢复体力。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很快下面的组就已经比赛完毕。算上他们这一组,一共有五十人晋级。沈犹珩甩了甩手站起来,在第一场取得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名次,终归是一件不坏的事情,她乐观地想。 第二场比赛用时并不是很久,因为兵士们在校场中圈出了五块不小的地方,依旧是按照之前的组别,每一组幸存下来的人来到那一块地方中。每一片地周围都用了围栏圈上,中间放了一些灵巧敏捷的动物,诸如兔子,角鸡,野雉之类的动物,数量也不少。他们每个人现下除了一匹马之外,还有一杆长枪,他们只要保持自己坐在马上,之后就可以用长枪来捕猎。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考核了他们的作战能力,因为武举出生的人,再次也可以混个骑兵当,因此少不了马上作战的能力,而这一场骑猎,则恰到好处地考核了这一方面的技能。 因为她们这一组幸存下来的人并不多,相反,几乎是所有组别中幸存者最少的一个组。是以这一场比赛对沈犹珩,以及二组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很轻松的。而又因为骑猎没有任何危险的成分在内,且只是按照猎物数量记分,是以这一场没有任何人被淘汰,也并不惊险。 沈犹珩这一组的所有人成绩都算是上乘,而又因为沈犹珩并不善于使用长枪来捕猎,之前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项考核,所以并未特意训练过。不过,因为平日里在忘忧谷中追惯了玄兔,掌握了一定的捕猎技巧,她又占了一个优势。两相比较,此消彼长。她依旧是组别中成绩的第一名。 很快,就已经到了第三场,只要比完了骑射,就可以出去吃饭了。武举和文制的最大区别,就是对于去留要求并不是那么严。文制科举必须在用作考室的房中待上整整一天,比较起来,武举显然轻松的多。至少,武举并没有限制任何人的去留。如果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沈犹珩的肚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是真的感觉有些饿了。方才比赛的那两场都是比较耗费体力的运动,若不是自己常常在忘忧谷中一训练就是整整一天,她也许真的会有一些吃不消吧。 “骑射的主要考核之项为一百步射靶,两百步射靶,走马射箭。” 校尉一板一眼地宣读着章程,也让沈犹珩粗略了解了骑射的流程。前两项考百步穿杨之功的,射箭的目标为场上的箭靶,而后一项走马射箭的目标,则换成了茅草扎成的人偶,在人偶的心脏处,有一块小小的红布,按照箭射出之后距离红布的远近来记分。 了解了规则,沈犹珩不太在意地轻轻一笑,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在肆韩山上练习轻功的时候就常常双眼蒙上红绫,而因为当时她还顺便联系了一下打靶,因此对于每一个靶位所处的地方,可谓是早已烂熟于心。是以无论是怎样的射箭,走马还是跑马,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害怕的。 沈犹珩还在暗自揣摩的时候,比赛就已经临近开始,因为这一次的骑射并没有分什么组别,所以她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单独的靶子。为了以防暗箭脱靶伤人,那校尉带着几个兵士走过去,把外场围观的那些民众都驱逐的差不多了。如此一来,箭靶后头,就只有一片空无一人的光秃秃的空地。 校尉要他们静静地等待片刻,为了以防作弊和用力不均的问题,场上的考官要求所有参加武举的考生,都使用军中规格相同的弓箭。很快,进入库房的几个兵士怀抱慢慢的弓箭走了出来,那些弓箭的外形大多一样,只是箭柄之上漆的颜色不太一样。他们略微有些吃力地抱着弓箭,向着陈队的考生跑来。 然而考生却仿佛并不急,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些兵士把弓箭发放给他们。 很快,那些弓箭所剩无几,而兵士也离沈犹珩越走越近,原本她是第一名,所以理应站在第一个,但没曾想到,存放兵器的仓库却是在另一边,并不是他们第一排所面对的一边。因此沈犹珩原本应该是第一个拿到这些弓箭,并且可以挑一个好看或是实用的弓弩。但因为兵士正好从离她比较远的另外一边开始发放弓弩,所以到了她这里就已经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她只能无奈接过兵士怀中的最后一柄弓弩。 这一柄弓弩外观破旧而斑驳,一看就是之前的那些人挑选剩下的,可惜只能怪她倒霉,站错了地方没得选。沈犹珩深吸一口气,略显嫌弃地接过了这一柄从外观看起来就其貌不扬的弓弩。 第二十七章 嚼得一手好舌根! “唔——” 她刚一接过,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弓弩的分量。因为那柄弓弩看上去很是轻便,而她内心嫌弃因此也没有细看。是以只用单手接过,这轻巧地一握住弓弩,险些被折断了手腕。按理说她也是练武之人,不会被伤到,可这弓弩的质量着实太出她意料。还好她及时地用双手拿住,是以才没有被扭到手腕。 张望左右,却见别人都是一副轻松的样子,更有人直接把弓弩挂在几个手指上,状若无意地旋着。还有人随意地把玩着弓弦。沈犹珩黑脸,所以真的只是自己力气太小了?别人一只手撑开的弓弩,自己还要两只手捧着? 她试着拉了拉弓弩,弦纹丝不动,还比什么?自己弦都拉不开。她再试着用单手拿弓弩,想要从表面上显得与他人一样,不曾想方才放开一只手,整个弓弩的重量压在她一只手腕上,就算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也忽然被重量一压,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啊!” 弓弩差点直接砸在了她的脚上。 沈犹珩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把弓弩从地上拿起,随后抬眼,看见有一个官吏打扮模样的人走到那校尉面前附耳说了几句话,那校尉有些不耐地练练点头。趁着这个当儿,有人走到沈犹珩身旁抱拳行礼。 “方才多些兄台出手搭救。” 沈犹珩瞥了他一眼,看见是前边自己马术比赛时,从坡上救下的那个人,但因为心里想着怎样才能把箭射出去,因此不大搭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言谢。” “不知兄台姓甚名谁,小弟日后必定携礼上门相谢。” 那人却并未看出沈犹珩不想计较的意思,或者说看出沈犹珩不想计较那报酬,却执意要给,是以继续拱手问她姓名。 事到如今,沈犹珩不应也得耐着性子回应他。 “在下裴珩。”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掩饰,自然也被本来就站在她周遭的几人听了去,顿时有人在她身旁窃窃私语,不过都是习武之人,说话粗野惯了,自然也不会压低声音说话。 参举人甲: “诶老子没记错吧,这不是上次那个乘风归去的文科准状元吗?” 参举人乙: “听说上次笃定自己会荣登第一的侯爷听说之后黑了三天的脸,打发了十二个通房!” 参举人丙: “没错,她好像还是药王的唯一弟子,听说上次她不见了,王还下令搜城三天呢!” 甲: “却有此事!我听我爷爷的侄儿的外甥的媳妇的胞弟说了,她竟是还缺席了殿试!” 丙: “是个人才!” 沈犹珩哑然失笑,这些人说话也忒大胆了些,自己还站在这里呢,怎的他们就像那深宅妇人一般,嚼得一手好舌根!不过她当时,却也并未曾想到这件事最后会闹得这么大,得罪了那些原本应该“金榜题名”的侯爷公子,顺手还有胆量地缺席了殿试。 沈犹珩哀叹道,当时才真的是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妄想着金榜题名就可以有用武之地。这京城的水,又岂是那般简单的,其中参杂的含义,说不定她一辈子都参不透。好在这次有了傅旸的保护,若自己还如同多年前一般的无知,在京城中出了这么多的风头,也许最后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在自己上一次的风头也没有出到底,“适时”地缺席了殿试,没有成为那些纨绔权贵的眼中钉,当时自己根基不稳,也没有靠山可谈。傅旸当时也方才立国,如果被自己愣头青一样地跑进去搅和一场,两败俱伤也未尝不可。 这一次的武举,她打定了主意小心谨慎,不出风头不惹事不得罪人,没成想到,随意的一次出手救命,救惹了这么一群人的议论。眼下自己的旧事都被尽数重提,她应该更加小心些。 “可是那位——” 那个被她救下的人大惊一番,同时耳中又听到周围之人的议论,是以那人对她的敬仰之情颇以言表。 “正是不才。” 沈犹珩截住他的话头,她知道那人肯定又要重复一堆别人用来形容她的话,她一点都不想听见,只要一听见,她就会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这种事情都要被别人到处传,反而显得她有多么神秘似的。 那人还想再度拱手谢她,就见那前一秒还在与别人嘀嘀咕咕的校尉,此刻早已转向了他们,像是准备发话。比赛当前,那人也没有时间再千恩万谢,只是深深地一拱手,随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汝等前边也都听见了,这骑射一项分为三次比,一百步,两百步,走马射箭。之前是本校尉没有讲清楚,这一百步和两百步本是归在射箭那场,但因为最近时间紧张,皇上勒令我等必须在两天之内行完武举,是以把骑射和射箭合在了一起比赛,项目依然按照本校尉之前所说。” 场内并没有人显得多惊讶,只有几个相熟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眼色。 沈犹珩暗自思衬着,傅旸的意思,便是不用再比射箭了,就在今天上午比完三项射箭,而下午回家修整。而明天,便是匀出来给他们举行擂台赛来定名次的。以往的武举如同会试一样,是要比三天的,一天骑术,一天修整,一天射箭。但今年加上了擂台,方便取次,却是只比两天,还有一个下午用来修整。 傅旸此举?难不成是想尽快提携武将,好为即将到来的与东褵一战做准备?她知道事情缘由,傅旸是不会因为宰相李易那一方贪图安乐而做出让步,割地求和。相反,她探听过傅旸的口风,傅旸也属意开战,是以这一场战争,基本上是必须要打的。所以站在傅旸的立场上,这也算是居安思危,不足为奇。 而宰相李易那边好似也在加紧运动,就昨天一天,吏部和户部就联名上了两道折子,言国库空虚,兵将缺少训练,眼下并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不过吏部和户部,不过是因为在任尚书,都是宰相李易的门生,是以做出这等事来,并不为奇。天下皆知,朝中两派,宰相李易拥礼、户、吏三部;而武将和武举出生之人,大多数都是投奔苏孜一派,而他们的势力因为依附于当今圣上,所以也不可小觑。众所周知,兵、刑、工三部尚书,皆是苏孜一派的有力臂膀,不过两派曾也是势力抗衡,表面上却一派安好。但眼下和东褵的战事,对于两派来说,到有了些撕破脸的趋势。 不过傅旸开战也到底是件好事,建国三年全无战事,连起义的人都不曾有过,各地都是一片云收雨霁之景,天下皆道王文治有方,若是再打退东褵,傅旸倒可以博得一个文武双全的名声,不过他既是决心开战,应该也是有了万全的法子,无需她担心。 再说了,东褵宣不宣战,还不一定呐! 第二十八章 你怎么会有这张弓弩 第一轮,百步穿杨。在校尉的命令下很快准备开始。沈犹珩的脸色微微有些红,不是因为前边被识破身份而不好意思,而是因为她方才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可那弓却纹丝不动,一寸都拉不开。难不成自己这一盘注定垫底?自己的力气就是不如那些男人?她前一盘好不容易得来的靠前成绩,注定要因为这一场而化为泡影? 沈犹珩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只见那校尉对着他们一行人点了点头,示意射箭比赛开始了,也意味他们可以开示射箭了。沈犹珩望了望周遭众人,只见有人拉弓搭箭,须臾之间便连发十箭,成绩好不好尚不知道,但是那架势却是足的。还有人小心翼翼地从箭筒里一支一支地抽出箭来,每一支都是瞄准了半天,才松手射出,看上去也是胜券在握。还有人偷偷地踮了踮脚,超前走了两步,趁着没有人注意,赶紧放箭,再走回来,那表情虽看不得多有把握,但好歹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而再看沈犹珩,她连弓都拉不开。这时她宁愿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武夫,也不愿意自己眼下这般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陆陆续续的,因为只有十支箭,已经有少许的人射完了,围在一块儿看着场中其他还没有射完箭的人。 不知道其中是谁先看见了一箭未射的沈犹珩,渐渐地有议论声传进了她的耳朵,一开始,大多都是在好奇她为什么迟迟不拉弓。到了后来,见她面上仍是一派娴静之色,有人开始不屑地说,她在摆架子呢,到时候等所有人都射完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那时再一鸣惊人,才是名利双收。 沈犹珩心下动了动,这样一来,自己不射箭反而会落人话柄。两相比较,便是出丑,让人看见自己拉不开弓便没有什么了,重点在于不要让别人误会了才好。 沈犹珩磨了磨手,把弓的一端杵在地上,然后搭箭,用双手的力气去扳那一张弓。因为她使用的力气之大,那弓到是在这种情势下被她扳开了。后边看热闹的众人都被吓红了眼,不明白为什么沈犹珩拉开一张弓,看上去竟然还要如此费力。沈犹珩也在心下叫苦,可是那箭终究还是蓄势待发的样子了。对于她此时来说,别说是瞄准,便是保持现在的姿势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她仿佛已经听见了有人在背后轻轻地嘲笑自己,不明白为何在马术比赛拔得头筹的人,在拉弓射箭的方面却是如此的软弱无能。沈犹珩叫苦不迭,她怎得知道,这外边的弓都是如此难以拉开的。自己以前在那忘忧谷中,拈弓搭箭,甚至于在飞奔的马上百步穿杨,也一点都不足以奇怪,但不知道,为何自己今天在这校场上,却连一张弓都拉不开。这说出去了,该是如何的丢人现眼。沈犹珩感觉自己的虚汗已经酝酿的差不多了,是时候顺着额头涔涔而下了。 也就在沈犹珩这般的水深火热中,终于是有人看出了不对劲,这一下可非同小可,只见那人指着沈犹珩手上的弓面露骇色,大呼道: “你们快看呐!她……她手上的那张弓,跟我们的,不一样!” 这一下便是语出惊人,人群如同炸开了锅,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地对着沈犹珩手上的弓评头论足,而那校尉却在登时变了脸色,对着那人蛮狠而毫不讲理地吼叫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朝廷亲自下发的弓箭,也是你等可以评判的吗?裴珩的弓若是不好,本校尉给他换一把便是。” 那校尉走上前来,想要接过沈犹珩手中的弓,没曾想,他竟然连碰都没有碰到沈犹珩的弓箭,就已经被一道威严的声音喝止。 “住手!” “哪个没长眼的……” 那人骂骂咧咧地转身,以为是那一个嚣张跋扈的奴才,是以原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要把着不知好的奴才骂一顿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方一转头,一个身着龙袍的欣长身影映入眼帘。他如同筛糠一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就扑通一声在地上磕头不止。声音也随着他的动作不住地打颤。方才还仗势欺人的嘴脸瞬间换上了奉承之意。 “圣上,小的多有冒犯,还请——” 他本想说的是请圣上恕罪,但是整个人都跪伏在少年帝王的脚边,那北衿皇上唇边扯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孤只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旸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前边的怒骂,只是淡淡地说道。那校尉在他的脚边不住地磕头,欲言又止。他也不确定皇上是在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在问别人。 沈犹珩见到这个架势的,到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傅旸么,他怎么也来了,难道身为皇上,可以满京城乱跑吗,好像还可以美其名曰:“视察名情。”沈犹珩撇了撇嘴,但是他为什么来的这般巧? 傅旸来的不早,没有遇到沈犹珩无法收场,被一群人暗地里说着摆架子,并且射箭比赛还一分没得地被奚落。而傅旸也来的不晚,至少这件事,她一发生,他就及时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让她免去了在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面前出丑的机会。 如此这般,便是最好了。沈犹珩看着傅旸,傅旸没有反应,但是察觉到了沈犹珩看过来的目光,微微挑了挑眉。他其实只是去刑部看看,听说最近刑部侍郎在审问犯人时,那些被刺激了的犯人,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残忍地杀死了。 而他眼下真的只是从刑部回宫路过此地,听见有人喧哗,而且其中好似还有裴珩的名字,他才起了好奇心,想来看看裴珩又牵扯上了什么事。 这细细地一看裴珩和她手上的弓弩,他的两道浓眉立刻深深地皱起。声线也暗了下去,只是低头看向沈犹珩,却发现她似乎是好整以暇地在看热闹,罢了。 “你怎么会有这张弓弩?” 第二十九章 你可知这弓弩是何人所有? 沈犹珩被他的问题问住了,好似不太懂地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校尉发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尽管不解,但她还是如实回答了傅旸的问题。 傅旸沉默半晌,忽然大步向前,一手扣住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用力拉扯着她,向着校场周围的一圈屋舍而去。沈犹珩虽然惊疑,却也不敢违逆,任由他拉着自己离开。路过那个校尉身边时,只见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沈犹珩心下好奇心更甚,但察觉到傅旸的怒火,却也不敢问他。 “你先在这里待着。” 他拉着沈犹珩走到了一处床榻边,示意她坐下,随后开口道。 “你是要去发落那些人吗?” 沈犹珩下意识地单手扯住他的衣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 “孤去去就回。” 傅旸扭头,不轻不重地把沈犹珩扯着自己衣襟的手放开,随后大步离去。沈犹珩瞪着双眼看着他的背影,傅旸好像……生气了?虽然她很想知道那柄弓弩到底有什么惹傅旸生气的地方,但因为他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向,是以沈犹珩觉得,自己还是等傅旸回来了之后再问他好了。不过,现在出了这样的状况,自己还可不可以正常参加武举? “这柄弓弩,从何而来?” 傅旸坐在主位上,优雅地为自己沏了一壶茶,随后语气平缓地问跪在下方抖腿的校尉。 “回……回禀圣上,弓弩缺了一把,是以小人从废器库中拿了一把,圣上恕罪啊!” 校尉的背上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大片,听到傅旸发问,无不恐惧地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为什么会让王生了这么大的气。从废器库中拿兵器补缺,以前也曾有过,因为武举,兵器有时因为军队操练,是以库中剩余备用的兵部足够,这时从废器库中,也可以挑出完好无损的兵器,只是因为旧而被丢弃。拿这些兵器来补缺,长官们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从没想过王会如此震怒。 “放肆,你可知这弓弩是何人所有?” 傅旸话一出口,校尉浑身抖了一下,一股寒意忽然从脚底蔓延。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废器库中的,难道不都是丢弃不用的兵器吗? “回禀圣上,小的不知。” 他只能老实地回答道。 “南梓,沈犹澈。” 傅旸扯了扯嘴角,丢下这一句。并不大声,却让校尉的大脑一瞬间轰鸣作响,四肢冰凉发软,只感觉一瞬间连这身体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什么!竟然是沈犹澈的,南梓对于现在的北衿来说,便是一个禁忌,前朝之事,北衿百姓向来是禁止谈论的,而南梓的末代皇帝,对于他们来说,是绝对不允许提起的。方才王说,这张弓弩竟然是沈犹澈的!校尉握了握拳,他竟然拿了前朝皇帝的弓弩给了新来的武举考生!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傅旸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冷眼看着校尉的反应。 那校尉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地汇聚。大厅内一瞬间寂静无声,只可以听见那校尉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会,怎么会?自己怎么可能拿了前朝沈犹澈的弓弩,而更加可怕的是,这件事还被王撞见了! “王,罪臣……罪臣不知……” 校尉冷汗岑岑,低低伏在地上。前朝皇帝的弓弩为何会在废器库里?又怎么会被刚好去废器库里取弓弩的兵士撞见?眼下的情势,纵然他有千般疑问,也无法问出。这件事情说大也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这是叛国谋逆,传播前朝旧物。往小了说,是无意拿出,是无知之罪。但是王定然会觉得,若是无意间拿出,又怎会正好拿到前朝皇帝的东西。 傅旸看那校尉什么都说不出来,皱了皱眉。前面他听到有人在议论裴珩,走进来却看见他费力地用脚和身子把弓弩拉开,当即便觉得不对。裴珩的武功他是见过的,虽说与自己相差不少,但也算是顶尖。怎么可能连区区一把弓都拉不开……当时脑中随即删过一个念头。当年那南梓皇沈犹澈率军长攻北衿皇城的时候,手中便拿着一把弓弩。当时民间有一个传闻,传闻南梓皇沈犹澈力大无穷,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传闻他手持的弓弩,没有人可以拉开,传闻他所乘的战车,没有人能够射穿。传闻他驾驭的战马,吃敌人肉,饮仇人血所长大,一往无前,从不溃败。 当时北衿宫中尚还年幼的傅旸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无稽之谈,对于身为一国之主的父皇,他有莫名的信任。但是自从沈犹澈长驱直入北衿境内之后,他看到了父皇拧紧的眉角,看到父皇抿着的唇角,看到父皇头上的阴云。 但他还是信任父皇,信任他可以带着大军南下,驱逐南梓沈犹澈的部队,他相信,一直坚信。 直到后来,父皇从城墙之上纵身跃下,当时他已经被父皇送到了城郊的寺庙,但他还是乔装避开护卫,绕回了宫城。当时他看到的那一幕,成为他多年的噩梦。再后来……再后来便是沈犹澈拉弓搭箭,一箭射在了父皇尚胸脯微微起伏的身躯之上。当初暗处的自己,几乎就要冲了出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 后来他蓄练军队,养死士,收暗卫,历时五年,直到南梓宫中处处都是他的势力。后来他看着没乘战车,没驾战马,没持弓箭的沈犹澈,匍匐在自己面前祈求怜悯。他报仇雪恨,心底也并不快乐。 “臣罪该死。” 校尉瞅着傅旸不言,以为他发怒,且又看到他的脸色阴郁不明,更加心下大骇,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一死,只能抖着腿求个痛快。 哪知傅旸的脸色其实并不是做给他看的,只是因为想起了往事,不可回首罢了。并没有随着校尉的言语应声,而是想起了那把南梓末皇沈犹澈的弓弩。 第三十章 不需要不公平的胜利 傅旸记得当时自己曾经试过那把弓弩,果然如他所料,传闻都是无稽之谈,他只消稍稍用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拉开。但是这把弓若是要常人拉开,却是有些难。 “先入大理寺,后日提审。” 傅旸沉着脸下令,随后起身一脚踢开座位,扬长而去。此时屋舍里的沈犹珩半是担心半是好奇,忽而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不知道是谁来了,但也略显局促地起身。随即便见到了面无表情的傅旸。 “那把弓弩——” 她原本想小心翼翼地询问,打探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听见傅旸喑哑的声线响起,他耐心地对着沈犹珩解释道。 “那是前朝旧物,沈犹澈的御用弓弩,孤原本是要丢弃了的,怎知被他们从废器库中捡了来。” 沈犹珩明白了傅旸的脸色为何如此不悦,听说那前朝南梓皇沈犹澈,是他杀夫弑母的仇人。是以眼下忽然看见有人拿着仇人的弓弩,发怒是再自然不过了。沈犹珩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时发现这弓弩不对劲就应该说出来。她还以为所有人的弓弩都和自己的一样呢。 沈犹珩苦着一张脸,最后看来,发现自己和校尉才是牺牲品。这种结局,自己拿到的弓弩,不知是偶然还是人为。想到自己半途而废的武举,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孤已经安排了人,等他们下午回去休息之后,你再去用普通弓弩考一次即可。” 傅旸告诉沈犹珩自己给她的安排,随后不等她再度发话,转身而去。他走至门前,忽然听见身后一直安坐着的沈犹珩低声的道谢。 “谢谢。” 沈犹珩依然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良久,说道。傅旸脚步顿了顿,旋即一言不发地推开门,离开。 而外边参加武举的人,并没有因为沈犹珩的离开而受到影响。因为不知道那把弓弩背后到底有何意义,也就把沈犹珩和校尉的离开,当做了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 另一个主持比赛的校尉很快来了,日头当空的时候,骑射比赛已经大致结束,按照名次,有三十二人晋级到最后一场。沈犹珩在房舍里听着外边的动静,知道比赛完了之后,那些人三三两两地离场了,她才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她愕然地看到,校场正中央的高台上,并没有校尉坐在上面,取而代之的人,是苏孜。而苏孜一看到沈犹珩走出,立刻起身紧走两步,从高台旁边的楼梯上下来,对着她遥相抱拳。 “裴兄。” 沈犹珩苦笑着走向他。 “你来了?” 苏孜也笑道。 “王要我来的,听说裴兄今天可是遇着了件大事。” 沈犹珩摆摆手。 “别提了,倒霉。” 苏孜凝神上前,依然爽朗地对她笑。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现下小弟来给裴兄记分,定然不会委屈了兄长。” 沈犹珩知道他不会委屈了自己,说不定最后被“委屈”的是除了她之外所有参加武举的人。 “那我在此谢过了。” 她也只能一味地笑。 “裴兄,请。” 苏孜笑着扯过她,朝着那一排靶子走去。 沈犹珩掂量掂量手上的弓弩,也许是前边拿了很重的那把弓弩,拿着现下这普通的箭驽竟是觉得跟羽毛一般的轻巧。她挽弓搭箭,随着弦动之音,箭尖稳[]稳地插在靶子中央,只有箭尾的羽簇在微微颤动。箭筒见底之后,沈犹珩丢下弓弩,满意地拍了拍手。 “裴兄果然没有让小弟失望!” 苏孜大笑着走上前来,沈犹珩心情大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奖过奖。” …… “擂台赛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淘汰赛,先行从三十三人中决出最后取次的二十四人,再逐级比赛,直到决定名次。” 第二日的擂台赛是苏孜主持,作为上一届的武状元,他现在已经是从当初的兵部观政一直成为了兵部侍郎,可谓是一步登天。是以他也成为了一大部分习武之人心中的偶像,顺便也带动了一些科举无门的人参加武举。是以这次他来主持的擂台赛,使得很多人都卯足了劲想要一展身手,盼望着上一届的武状元可以赏识自己。第一场对于沈犹珩来说可以算是轻而易举,因为是淘汰赛,所以遇上的对手也不太强劲,沈犹珩暗自庆幸并没有遇到传说中的顶尖高手。 很快只剩下最后一比,是从六个人之中决出前三名,作为一甲的三人。沈犹珩的对手是一个彪形大汉,看起来虎背熊腰,很是身强体壮。 稍作休息之后,沈犹珩看着面前的大汉,并不害怕,相反,她跃跃欲试。 “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洒家让你三招。” 那个大汉好似不是红尘中人,竟是出家的行僧,倒是不知为何要来参加武举。不过他料错了,沈犹珩并不是需要谦让的人。 “这厢谢过了,不过我并不需要不公平的胜利。” 沈犹珩临风站立,在校场的一端微微颔首。 哨声一响,她不再等待对面的那位佛门中人说什么,扬手一挥,一阵狂风骤起。那人自然也没有这般好对付,他蹲稳下盘,双手结印,缓缓向前推出,一瞬间风停雨霁,沈犹珩神色认真了些。不再用内功试探,脚尖轻点向前掠去,那位行僧也收了功力,看着沈犹珩向他挥拳。脚尖点地向后一翻,稳稳地落在地上。 沈犹珩一拳落空,不怒反笑。后退两步,站立不动地等着那人的进攻。那位行僧微微抬脚,随后气沉泰山,落脚,双拳一舞,一阵强风向着沈犹珩刮来。沈犹珩不但不避,反而迎面而去。在风中穿行向前,那位行僧不解地眯了眯眼,随后她忽然从虚空中现身,一掌朝着他拍来。 仿佛一瞬间尘埃落定,那位行僧没有时间躲避,那一股强劲的风也顿住。行僧闪避无门,只有沈犹珩站立在他面前,和那只正在靠近的白皙的手。 场中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一章 赏脸说几句话 就在那万籁俱寂的时刻,沈犹珩定身。 那一只雷霆万钧的拳头,堪堪停在了那位行僧眼前一寸有余处。那一刻,有人情不自禁地惊叫出声,却在沈犹珩稳住身形的那一瞬间舒出一口气。 “贫僧输了。” 那位行僧不卑不亢地深深向下鞠了一躬,随后一撩袍角,掸掸袖口方才比斗染上的尘土,从容离去,不发一言。沈犹珩依然站在台上,凝视着他的背影,面有不惑。 京城果然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她之前真是小看了这场武举了,竟是各种高手都汇聚于此。就如同这次自己比斗的僧人,他绝不简单。 他让了自己。 其实如若按照自己方才比斗使出的那份力,虽说自己没有使出全力,她也不可能在武举中使出全力,也许别人把武举看成唯一的出路,但她不是。但是自己也已经用了六七分功力,按照那位僧人的实力,至少也可以和自己的六分功力打成平手。但他依然让了自己,就这般不躲不避地迎了上来,甚至没有后退半分。 她愣了愣,不管不顾地跳下台子,朝着那位行僧的背影追去。 “施主留步。” 她看那位僧人虽然步履平稳,但却并不缓慢,自己若是一直追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追得上。她只得对着那位僧人的背影遥遥呼应,希望他可以给自己一个答复。她原本以为那位行僧走得如此之快,是不会理会自己的,但出乎意料地,他停下了脚步。 行僧站在原地对着沈犹珩回头,淡淡说道,声线空灵绝尘。 “万物之间,自有缘法,贫僧下山来只是为了在红尘中一会,输赢如何,从不在六道之内,更况冲撞龙气,此乃法家之大忌。在此贫僧送给这位施主三句话。佛魔自在一念之间,执迷不悟者成魔,化生万物者升佛。一面假象,如来无门,不负两卿自是无法。缘法干系,自来循环往复,唯有佛渡众生,望心存善念。” 语毕,一撩法袍,不见踪迹,只让沈犹珩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亦或是佛祖下凡?又或者这位行僧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闪,瞬间踪迹全无。 静下心来思考,依然不懂他说的那三句话的意思。这种玄玄虚虚的东西,不就是人的宿命罢了,有什么好提前注意的,只不过最后都要经历一遍,终是避不开,逃不掉的,否则唐僧那西天取经也只会带回几卷无字书罢了。 沈犹珩摆了摆手,只得在心中暗自记下。 回到校场,却发现早已摆了两道宴席,听说还是圣上犒劳众位辛苦奔波,这几天劳累过度,纵然准备摆上几桌宴席,吃完了之后再继续比试。因为沈犹珩也只剩下最后一场了,便是从二人之间决出第一名,因为尚还不知道对手是谁,但终究只剩下一场需要比试了,她倍感轻松,是以大快朵颐,好不自在。 席间,只见苏孜冲着沈犹珩玩笑似的挤眉弄眼,沈犹珩无奈晒笑之余,只见他拍了拍手,席间进来了几位侍婢,那些侍婢拿着几小坛酒,一桌挨一桌地给他们斟满杯。沈犹珩懒懒地靠在席间,脑中依然挥之不去地是那行僧的背影和那几句话。给她倒酒的侍婢许是不小心,手抖了一下,有一些酒洒在了外边,她慌忙抬手去拭的时候,指甲又不小心沾到了她杯里的酒。沈犹珩因为心不在焉,见到此举只是皱了皱眉,也并未出言呵斥她。 苏孜挥了挥手,侍婢依次退下,他起身拿着酒杯大声道。 “今天晚上是你们的最后一场比试,决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但终究都是拼杀到了最后,不让你们吃一顿好酒,不显得我们过于穷酸,是以大家放开了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站了起来,拿起方才放到他面前的一碗酒,拱手冲着苏孜大声道。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接着差不多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仿佛这时他们的关系不是相敌的对手,将来也不会在官场上历经沉浮,也不会疲于奔命战死沙场。他们是武夫,不是穷酸学士,即便今天是最后的日子,也依然放得开,喝得畅快。 敬他们刻苦练武的日子! 敬他们这些天来有目共睹的努力! 敬他们无比锦绣的前程! 苏孜笑得开怀额,眼角忽然瞥见沈犹珩似是毫不关心这席间的热闹,只是一人毫不起眼地偏安一隅,时不时动动筷子夹几片菜,那桌上的酒更是动也未动。他不悦地一挑眉,对着沈犹珩道。 “大哥难不成是不给小弟面子,这可是小弟第一次主持的武举,大晚上的开个席,裴兄还得赏脸说几句话!” 他刚一出口时另外的一些人并不知道苏孜在讲谁,直到他提到了“裴兄”二字,那些人才恍然大悟。苏孜的大哥,不就是上一届那文科会元裴珩吗?听说那裴珩是药王弟子,且在殿试那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如今却来参加武举,昨天听说还倒霉地被分到了前朝旧物,只得补考射技。本来裴珩的名头也不是人尽皆知。但是昨天,王亲临武举校场,却正好撞见了裴珩手持前朝已死罪帝沈犹澈的弓弩,听说当场给那校尉判了死刑,对这裴珩好一番安慰。 沈犹珩猛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遥遥抬头,只见苏孜略有醉意地站在上首定定地看着自己,且一干人好似都因为这指名道姓的一句话望向了她,不禁哑然失笑。但因为大家都齐齐望着她,无法推脱,也只能站起来,略带嫌弃地拿起那杯酒,冷声道。 “祝大家仕途顺利,武举成功!” 说完她也不等他人回复,顾自坐下。然而大家却也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依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沈犹珩看了看周围一群人脸上洋溢着的真诚笑意,也扬了扬嘴角,想绽出一抹笑。 “嘶——” 旋即变了脸色,腹部狠狠一抽! 第三十二章 你就是陈政晖? 沈犹珩心下一骇,却只感觉到那一杯酒顺着腹部往下的热流,但却并没有痛感。 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罢,她放下筷子。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饮尽了酒,纷纷起身,虽说是每人都只有最后一场比斗,但这一场对所有人都可以说是至关重要,因此也没有什么人有心耽搁。苏孜看到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席,也就敛去了笑意,复又归于一脸严肃,起身大步朝着校场中的擂台方向走去。 一个新来的小将正在宣读对垒名单,沈犹珩知道自己是最后上场比赛的,也就垂眉安静地侯着。也就在她安神的这一下,腹部却又狠狠一痛,她整个人宛如遭受重击,脸在一瞬间煞白,抖了几抖,摇摇欲坠。如若不是因为有内力支撑着,她几乎就要倒下去。紧接着,腹部的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她咬紧双唇一言不发,最开始只是钻心地疼,到后来渐渐变成剧烈的绞痛。沈犹珩虚浮地移了移脚,心下开始判断自己所处的境地。 那杯酒中,肯定有毒。 虽说沈犹珩是药王的弟子,但也不会在生活中处处防着饮食,她怎么可能想到,那杯酒中有毒药,眼下自己这般的疼痛,恐怕连站立行走都是难事,更遑论上场比赛。但是这一次的武举,自己已经好不容易杀到最后,眼见着又要半途而废,她又怎的甘心! 这次比赛,她无论如何,都必须逼着自己参加,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过程如何,她总归是要比一场。她不知那侍婢为何要给自己下毒,那侍婢看起来面生的很,她的记忆里也找不出这样一号人。若是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她一定要把那人千刀万剐! 想归想,场上的比赛也已经开始,沈犹珩走到校场中央,那是决出一二名的地方。一个兵士已经候在那里,看到沈犹珩走来连忙上前。 “裴珩对陈政晖。” 随着兵士的呼号,沈犹珩看向对面,那人也方才抬首看她。因为腹部的绞痛愈发加剧,沈犹珩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她还未看清对面之人时,就听见了一道熟悉不已的声音。 “恩人?!” 对面那人似也是很惊讶,对着沈犹珩大呼道。沈犹珩眯了眯眼,这才看清站在自己对面那人的面庞,竟然是自己昨日马术比赛之时所救的那个人。 “陈政晖就是你?” 沈犹珩虚虚地扯扯嘴角,轻声问道。同时双膝一软,腹痛几乎让她向前栽去,若不是她拼尽全力向前一步,几乎就要软倒在地上。 “是我!恩人,你,你还好吗?” 陈政晖急急向前,想要搀扶她。沈犹珩面色一凝,后退一步避开。 “还好。” 然后,便是什么都不知了。 …… 再度睁眼,头顶是华贵的雕花屋梁,身下是雍容典雅的云锦。身上依旧是原来的衣服,只不过眼前坐着脸色铁青的傅旸。他听到身后沈犹珩努力撑起半个身子的响动,转过头来,面色依旧阴沉,冷声对她说道。 “半个时辰。” “这么久?” 沈犹珩膛目,她竟然晕过去了这么久。不过再度感受腹中动静,却已经重归平静,只是感觉有一股暖流在四肢流淌。 “等等,我的武举呢?” 她再度问道,她只记得自己去了最后一场比赛的台上,遇见了被自己救了一命的陈政晖,然后应该就直接当场痛昏过去了。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后,陈政晖怎么样了? “陈政晖弃权了,屈居第二,他有几句话要朕带给你。其一,你救了他一命,他自当报答。其二,你中毒功力尽失,他胜之不武。” 顿了顿,看到沈犹珩依然想要起身。傅旸居高临下地俯身下来,喑哑的声线缓缓响起。 “太医已经来诊过脉了,你大可以好好躺着,至于那酒中下毒之人,孤自会处理好。” 傅旸这般一说,沈犹珩却放下心来。她原本担心的是再躺下去,到了晚上容易暴露自己的性别。但傅旸已经叫过太医给自己诊脉,她反而不担心了。同为医者,自然清楚何种性别的人会有怎样的脉搏,这个问题她之前在忘忧谷中就已经有研究过。她也研制了一种可以改变脉息的药物,可以把自己的脉息改成相似于男子的,眼下还好自己早有准备。 傅旸不要她管,她自然也乐得清闲。 傅旸现在是转身面对她的,因此她自然也看见了他身后齐刷刷跪着的一群人,其中最为扎眼的是那为首的一品仙鹤官服。 沈犹珩有些疑惑,宰相李易? 区区一个自己中毒的事情,为什么傅旸要把宰相叫来?就算她和傅旸关系再好,她也不觉得这样一件小事,足以让一国宰相深夜被传召至此。这种事情也不需要宰相来查探,撑破了天至多要一个五城兵马使出动罢了。 傅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知道她的疑惑,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 “宰相李易家中的废奴,便是今日酒席上给你下毒的侍婢。” 随后目光一扫李易,只见他的头埋得更低,就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傅旸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家三年前的废奴,却不知为何在今日,浑水摸鱼地到了这宴席中的,更是给你下了毒。” “王,今日有一位原定的侍婢抱病归家,微臣才临时找了人顶替。” 与宰相并排跪着的,但却微微在后面一点的苏孜俯首道,不卑不亢地解释着。沈犹珩瞥见他并不像是理亏的样子,心下微微又些不忍,也就出言替他解释道。 “苏孜原本也是好意,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傅旸皱了皱眉,挥手。 “罢了,你且先起来。” 苏孜爬起,感激地看了沈犹珩一眼。那李易虽是仍然跪着,但双手却握了握拳。缘何今日,只不过是一个还未取次的裴珩,便得到王的如此重视,甚至原本是应该被革职查办的苏孜都因为她的一句求情,而被王不再追究。反观自己,竟是成了最大的祸首。 “宰相李易留职察勘,剩下一干涉事人等,一律流放充军,下毒侍婢凌迟处死。” 傅旸冷声道,沈犹珩愕然地抬头看他。 为何…… “你们退下。” 傅旸冷声道。 等他们鱼贯而出之后,沈犹珩立刻抬头问道。 第三十三章 孤给你焦渍梅干吃 “为何宰相他……” 沈犹珩的话方一出口,就被傅旸截住话头。 “为何孤不降他的职?” 沈犹珩点头。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在里头,按理说,宰相结党营私,甚至已接近与傅旸对立。傅旸应该很想罢免其官职才对,此次机会可以说是一个契机,如果傅旸借题发挥,给宰相降几个官职,应该可以对他们造成不小的打击。但为何他却只是表面上批评了一番,甚至连罚俸这些惩罚都不曾有? “其一,宰相专权,其党羽者众,非一朝一夕可拔除。其二,若是要动摇其党羽,必须连根拔起,且应一次除尽。其三,这一次的理由并不足以让宰相伏诛,皆因那侍婢不过是他家多年前的废奴,才多少与他扯上了些干系。” 沈犹珩撇撇嘴,说白了就是,宰相的权利太大了,这一件多年前废奴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对宰相造成伤害,也不能以此来拔除他的党羽。 “所以才不要轻举妄动,会打草惊蛇?” 沈犹珩开口问道,接收到了傅旸赞扬的目光。 “而且若是以此作为媒介,拔除他的党羽,反而会让天下寒心,孤为何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把宰相连根拔起,这般以来,只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傅旸继续耐心地教道。顺手端过身旁药炉上一直滋滋作响的瓦罐,沈犹珩通过气味判断出,应该是补内的中药。傅旸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递给她。 “你这次中毒,虽然救治及时,但到底伤了身子,孤要太医院抓了几幅补药过来。” 顿了顿,看沈犹珩一脸愣怔,不容质疑道。 “喝了。” 沈犹珩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手。她很愿意喝药,但是为什么不能让她自己喝? 傅旸看她半天不曾动作,语句就带了几分薄怒。 “必须喝!” 沈犹珩纠结再三,终究还是张嘴。苦涩的中药顺着喉管留下,但她的注意力却放在了面前的那只手上。 傅旸的手白皙修长,只有指节有小小的薄茧,但却衬得这双手愈发养眼。傅旸见她喝得面无表情,以为中药太苦。语气也就缓下来,柔声劝道。 “没事,你喝完,孤给你焦渍梅干吃。” 沈犹珩一弯眉角,笑着看向傅旸。傅旸也正在看着她,四目一对,沈犹珩率先移开目光,低头乖乖喝药,怎知傅旸依然不罢休,沈犹珩不看他都感觉的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炙烤着自己的脖颈。 喝完药,沈犹珩嚼着满嘴的梅干对着傅旸口齿不清地说。 “殿试还要多久?” 按理说,这次武举还要言官登记成册,随后还要等文举的殿试完了之后,才要开始武举的殿试。一般文举的流程都是先入翰林或者六科廊观政。而武举一般是直接授校尉军衔,但这些都是在殿试之后才会任命。然而沈犹珩急着做官,是以才会问出这句话。 “你还想要多久?就在明天。” 傅旸以为她还想休息几天,是以才会这么说。沈犹珩听到这样的答案,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 “那我回去了?” 她今晚还可以在客栈凑合一个晚上,只不过如果要在京中长住的话,官职在身了就要另谋住所了,好在崇明也并不穷,她现在手头有不少银子,应该足够了。 “你今夜就住宫里。” 傅旸冷声道,本是好意,却被沈犹珩一口回绝。 “不必了,我自己找客栈。” 若是自己因为腹痛而被傅旸放在宫中养伤还好说,可是自己已经无恙了,若还是在这宫中赖一个晚上,指不定传出去了别人要如何议论。说好听了是自己与君王有猫腻,说不好听了各种污言秽语都可能有。毕竟自己可没有所谓的断袖之癖,而自己之前文举没有参加殿试就已经够遭人非议的了,若是武举殿试前夜还破例居住宫中,说不定到时候连自己武举的名次都要被人说道。她最烦自己靠努力得来的东西被别人在背后议论。 沈犹珩已经起身,却不料傅旸塞了块木牌在她手中。 “这又是什么?” 看起来其貌不扬,周围也没有装饰的衮金银边,想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她迟疑地捏在手中。 “孤在城郊的别院的牌子,名为檀华汀。别院还未有人住过,暂且先给你个安身的地方,若是以后有中意的宅子,再搬出去也不迟,这方宅子,权当孤给你的贺礼。” 傅旸知道她会推脱,先给她找了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多大?” 沈犹珩问道。 “四进四出。” 沈犹珩盘算了一番,应该跟自己在肆韩山上的宅子差不多,也就把牌子捏在手中,从袖中翻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搁在桌上。不等傅旸说话,就一边朝着门口跑去,一边在嘴里说着。 “宝祥商号,即付即兑。” 傅旸无言,唇角带笑地看着她关上殿门。 真正看到了宅子,沈犹珩才想把傅旸扯出来骂一顿。 去他的四进四出! 四进四出倒是不假,可这四进四出是普通的宅子能比的吗? 首先这地段,再过两条街,走一个胡同,便是皇宫东边的腾龙门,进了门,就是平日里万官朝拜的龙极殿。而再认真思考这一方地段,这一段大概是京中最繁华的地段,过了一条街,放眼望去全是王府相门,虽然这四进四出的宅子在这一群高门大府中不太起眼,但也绝非普通人可以有的。再看向邻居,对门是繁华至极的城东,傅洵的王府。站在院子前,向着皇宫的方向看去,连宫顶的九重飞檐都依稀可见。再往后的那条街,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重花楼,入夜之后,歌舞之声不绝于耳。噤声细听,可以听见小贩在后边的吆喝,可以听见酒席上鼎沸的人声,可以听见舞姬手拨琵琶的弦舞浅唱。 这就是京城。 沈犹珩忽然有了感觉,从此之后,自己就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啊,从此之后,自己就要踏入官场了,从此之后,自己就不是日日面对那些繁杂的草药,也不能天天在忘忧谷中追兔撵鸡了。 自己,终是要对过去说再见了。 在管事牌子那里走了个过场,沈犹珩才在那管家的带领下,准备好好看看这方院子。 怎奈她即便是想好好看看这宅子,也有人不想顺遂了她的意愿。方才进了大门,走出两步,就听得那管事牌子居的屋子旁边的小门被人叩响。 第三十四章 大人是个聪明人 来人的面孔在管事手中提灯的映照下显得苍白,但却映衬着那一品官服上的仙鹤,更加栩栩如生。沈犹珩并未反应过来,直到那人走进院子,朝她拱手道。 “在下李易,见过大人。” 沈犹珩这才想起来这是方才宫中被留职察勘的当朝宰相,躬身便要下拜。无论如何,礼节还是要遵守的。按照律法要求,官员之间的见礼都是有规定的。若是沈犹珩入朝为官,按理说是应该对着李易行礼的,但好在她并没有为官。是以李易率先对她行礼,也不是非常的逾越礼制。 即便以为那个废奴下毒的事件,沈犹珩并不想在这里与李易虚以委蛇,但她依然笑盈盈地躬身还礼。 “大人深夜来访,草舍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她一边领着李易朝着院子中央走去,一边在心底疑惑着。 自己都是方才才到的这檀华汀,为何李易紧跟着自己就上门拜访了。前边李易被傅旸遣走没多久,自己也出来了。难不成,这李易根本就没有走,而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可他是一朝宰相,出行都没有随员的么? 好似是为了打消沈犹珩的顾虑,跟在她身后的李易开口解释道。 “本相为此次废奴一事,对大人深表歉意,还望大人海涵,给本相一个机会解释清楚原委。本相欲与大人谈话,恐以后没有机会,是以一路尾随大人来到住宅,前边看大人行路时神色匆匆,怕上前叨扰惊吓大人,是以才冒昧来访大人居室。” 一番话,说得倒是自然,沈犹珩自知找不出任何破绽。但也知道,李易深夜来访的目的仅仅不是那么简单。但她也并不惧怕,不深夜宿在宫中,是怕坏了傅旸和自己的名声。但是今夜是李易找上门来,自己又有何惧?即使是传出去了,坏了名声的也是李易。 往檀华汀里边走了,才渐渐显出院子的大观来。四进四出,第一进是大门,进来了之后是一方比较大的四角天地,左右是前院的一些摆设,前边是一个议事厅。 第二进是外院,周围有一些来客居所,前边是一个大的书房和饭厅,旁边还有两个耳房。 第三进就是一个园子,还有一方菜圃,旁边引了一道渠,前边是她的卧室,旁边打通了一个较小的书房,想是起居之间可以去走动的。 第四进的侧面就是后门,正前方是家眷的住所,可以说是后院,还有一些女婢的住所也在这里,侧面还有马厩。 沈犹珩率先在前院的厅里坐下,给李易上茶之后,才冷声开口。 “不知宰相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李易捋了捋那没用胡夹因此四处飘散的长须,沉声说道。 “大人不知,老夫那府中贱儿不争气,因此老夫想请人与他一起伴读。三年之前老夫看大人高中会元,因此想要重金聘请大人来伴贱儿学习。” 顿了顿,面有难色,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怎知这不孝子生性顽劣,竟然和房中侍婢沉疴一气,作出不伦之事来。老夫把那侍婢逐出府外以后,怎知那贱人竟然对我儿怀恨在心,知道老夫对大人有拉拢之意,因此今年武举听说了大人的名头之后,想要加害于大人。” 李易面不改色地解释完,抬眼对上沈犹珩的目光。 沈犹珩深思,这句话里至少隐含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这宰相李易有意拉拢自己。第二层,这一次的事情他很抱歉,虽然自己只不过是替他的儿子当了背锅侠。第三层,他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注意自己了。 李易见沈犹珩不作回答,以为是自己表述的不清楚,因此又加上了一句。 “那个贱婢圣上已经严惩,还望大人不计前嫌,以后官场之中多多提携才好。” 沈犹珩心中微微冷笑,这算是在拉拢?但面上却仍旧是不动声色,迎着李易的目光轻声道。 “是鄙人的不是,反倒让大人连着遭罪了。裴某深感歉意,以后若是可以荣幸为大人效力,自然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李易已经是而立之年了,自然也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许久,眼下听到沈犹珩这几句话,知道她表了忠心,日后在朝中自然站定了自己一派。眼下就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抚摸着胡须大笑道。 “大人是个聪明人,就不需要老夫明说了,未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沈犹珩微微颔首,从主位上走下来。 “管家,送客。” 李易,这所谓废奴之事我记住了。 真当她好糊弄呢。 当李易的软顶小轿悄无声息地从檀华汀的后门离开之后,暗处的人才飞身而出,朝着皇宫方向腾跃而去。 傅旸方才从向着寝宫走去,身后跟着的黄门就向前禀道。 “王,东厂方才送来消息,奴才大胆想到圣上应该是愿意听的,才斗胆请示。” “谁的?” 傅旸没有慢下脚步。 “那位今日武举取次第一的…裴大人。” 黄门想了半天,没有想到那武举第一的到底叫什么名字,于是硬着头皮说了“裴大人”。 “报。” 黄门还在兀自思考裴珩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就听见傅旸发话,愣了愣,连忙说道。 “宰相李易尾随裴大人,去了檀华汀。” 才说了这句话,就用余光瞥见傅旸的脸色一沉,周身的气息瞬间冰冷,黄门察觉到了君王的不悦,但也不得不接着前边的话继续说下去。 “随后宰相李易和裴大人进府谈话,大约谈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因为圣上命令的东厂不得进入裴大人住宅,是以特务只是在门口候着宰相李易,最后看到他从檀华汀的后门出来。” “以后不必再让东厂去监视裴珩,她可自由往来。” 傅旸沉默了半晌,对着黄门冷声道。 “啊?” 黄门以为自己听错了,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声,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在质疑君王,即便心中有千般疑惑,却还是马上闭嘴应好。 “好,奴才这就去。” 第三十五章 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李易的相府离这檀华汀算是远的,如果以皇宫来定位的话,一个在皇宫东边,一个在西边。到底是隔了几条街。他乘坐在那方软顶小轿中,仔细回味着方才的那次见面。 这裴珩果真没有让他失望,不过也算是很好拿捏。至少,没有对于自己的话有任何质疑。并且倒是挺识相,表明了愿意效忠自己。不过她的忠心与否,他还静待观察。 至于那贱婢……听说已经被凌迟处死了,当是不会再吐出什么疯言疯语来。 李易今夜可谓是心情愉悦,自己三年前的弃奴,圣上也不会深以追究,能查出这是自己府上的弃奴就已经算是足够深究了。圣上也已经言明了要凌迟处死,当是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波。 是以那其中真相,自然也会随着死人深缄其口。 圣上今夜没有免他的官职也在意料之中,这证明自己的势力已经足矣让傅旸忌惮。傅旸已经无法轻举妄动,也断然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将自己彻底拔除。纵然他眼下成为了傅旸的眼中钉。但他也不能将自己怎样。 而傅旸毫无用处的“留职察勘”云云,反而让自己卖了个人情给那裴珩,这般一来,裴珩过意不去,而自己又态度诚恳地深夜登门拜访,是以那武举新秀,文举会元,自是依附于他。他今夜看出傅旸对裴珩有拉拢之意,但自己总算是先行一步,让裴珩入了自己的派系,成为了他宰相李易的门生。虽说是武举出身的一般都是依附于苏孜一流,但裴珩则是两方都想争夺的香饽饽,其一,她是上届的文举会元,又是这一届武举擂台的第一。自然是文武双全,更加让两方眼红。他李易这次争抢到了裴珩,自然是春风得意,又为自己的党派加了一个筹码。 宰相李易坐在轿中想得愈发往后。 沈犹珩去了三进的寝室,木屋轩门,虽说不是繁华富丽,但也窗明几净,是一个好居所。她和衣躺在床上,想着方才宰相李易的一番话。 若是早前想拉拢自己,何必等到现在?早在自己参加武举的时候就应该找上自己,又为何到现在自己出了事,差点丢了性命才急急忙忙地拢上来。沈犹珩凭直觉想着,这其中肯定有所谓猫腻。这宰相李易不用说就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朝中结党营私,造成如今这般独树一帜的局面,听说他门生众多。就连傅旸如今都不得不忌惮,但是他今夜来拉拢自己的行为也是说得过去的。 沈犹珩想着想着,正要瞌上眼。却忽然侧耳听见头顶有瓦片翻动的声音,饶是她再想睡觉,也不得不起身,一边在心底咒骂,一边抬手涌出一道内息,朝着屋顶射去!同时整个人向上跃起,准备从屋顶上跳出去。 “是孤。” 沈犹珩听到声音堪堪收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转头就看见傅旸戏谑的眼神,有些懊恼。 “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沈犹珩毫不留情地骂道。 “这么晚,更鼓也响了一次了,你这时候还要叫我去干什么?” 她心下暗自庆幸,还好没有解衣上床,一则是因为太累了不想沐浴更衣,二则是因为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参加殿试,是以她为了避免明早自己来不及,又因为她的扮装太为繁琐。 是以眼下也并没有让傅旸看出破绽来,她心里所想,嘴上却依然接着傅旸的问话。 “去天牢。” “什么?” 沈犹珩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没听清,第二反应是傅旸脑子抽了,第三反应是傅旸应该是想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是去审问谁么?” 她自然而然地问道,却忽然被傅旸捂住嘴。 “嘘,去了你就知道了。” 沈犹珩闭上嘴,甩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何必这么神秘,她的大脑已经从刚才的睡眼朦胧中,趋向清醒,也渐渐地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傅旸应该是要带她去审问那个入狱的歌婢,据她所知,最近自己能扯得上关系的罪人,应该就只有她了。只是不知傅旸为什么要这般着急,在这黑灯瞎火的半夜时候来找她,难不成天一亮人就跑了? 傅旸眼下也没有对着沈犹珩详细解释,只是一只手牵着她,在夜色掩映下的皇城中,奔向皇宫。他们的轻功都是顶尖,因此即便是在熟睡人家的屋顶上掠过,也是悄无声息,不会惊动任何人。 不过也好在她的宅子离皇宫并不远,天牢在皇宫的东北一角,是以他们也并不难以到达,大概也就半柱香的时间,他们站在了天牢门口。 沈犹珩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傅旸沉默的背影,启口问道。 “为什么要在现在来?” “也许已经迟了。” 傅旸的神色也并不轻松。那天牢的守卫像是早知道他们要来,并没有露出对君王的敬畏,而是一言不发地递给傅旸一盏用于照路的长明灯。傅旸结果之后,那个守卫替他开启了天牢的大门。 沈犹珩站在门口有些踌躇地向里边张望了一番,随后犹豫地抬脚迈步。 一开始只是一道比较平坦的长廊,向着地下延伸,周围只有烛火在摇曳。昏黄的灯火照的他们的影子忽明忽暗。随后缓步走下去,便是阴森的大堂,约莫是犯人集合的地方。周围都有手持长矛的守卫严阵以待。大堂上坐着典狱长,像是早已有所准备,看到傅旸步入,立刻起身下拜。 傅旸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随后典狱长起身,站在傅旸身前带路,沈犹珩尾随在傅旸身后。典狱长用手中钥匙串中的一把看起来程亮如新的钥匙,打开入口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那条甬道及其的宅,随后,走到尽头是螺旋形的阶梯,通往上下两处,上下都是牢狱,只是不同的是犯人犯罪的等级。 整个天牢一共有九层,上四层,下五层。 上下两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九层天牢,十八层地狱。 第三十六章 有情感暗中滋长 那位婢女的牢房在最上面一层,那是死刑犯的地方。而又因为今夜皇上忽而来提审,是以典狱长要去把那位婢女提出天牢。 前面的两排牢房是空的,只有冰冷的器械在黑暗的掩映下闪着幽幽的蓝光,冷而锐利。这两排牢房,应该是用来作刑房使用的。 沈犹珩跟在傅旸身后,左右看着。只见一间刑房中有一面巨大的白幕,不知是作何使用,沈犹珩挑了挑眉,出声问道。 “行刑还需要幕布么?” 那位典狱长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傅旸的脸色,不知这个问题自己该不该作答。傅旸不甚在意地向前走,说道。 “回答她的问题。” 典狱长这才点了点头。依然有些畏缩,但还是转身看向沈犹珩,拱手答道。 “回大人,这是一道刑法所需。” 天牢中的刑法之残忍,沈犹珩以前是有过耳闻的,听说那刑法及其冷血无情,令人发指。 “什么刑法?” 沈犹珩接着问道。 “吃包子。” “包子?” 沈犹珩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位典狱长却肯定了她的猜想。 “这是一道刑法的名称。” 那位典狱长却好似忽然来了兴趣,开始详细地给沈犹珩介绍起来。 所谓吃包子,自然只是一种意向的形容而已,至于其中包含的真正刑法,甚至令人颤栗。 所谓真正的包子,所需之物,仅仅两件。 此种刑法便是运用了这两种东西。 使毒蛇在犯人身上噬咬,将那肉块拢入那白幕之中,此时毒蛇上身,撕咬之痛。并且将那拢入白幕之中的肉煮沸,并且强灌于犯人嘴中。让犯人自食其恶,用于此种刑法的犯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多为贪墨搜刮的小人,此种人死有余辜,自然把这种刑法用在其身上。 其实这刑法所受之痛楚,还远不及他们作出那些事情的万分之一。是以当它们肆意鞭打贫民,当它们任意搜刮民膏时,当它们尸位素餐时,就应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沈犹珩听那典狱长详详细细地介绍完之后,不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脸色有些苍白。傅旸见此,抬手示意那位典狱长不用再说下去,随后回过头来对她说。 “一般都不会用的,你也不必那么怕罢。” 沈犹珩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方才竟然显出了那般害怕的样子,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傅旸的唇角不意间扬了扬,倒是在这阴湿的牢狱中带了些许好心情。 很快又是一道厚重的铁门,门上有一把造型奇特的锁。典狱长把手按在上边,那里好似与他掌心的轮廓正好对应。随着那把锁转过一圈,弹出一把更加小巧精致的锁,典狱长再次拿出一把钥匙打开。 门开了,沈犹珩忽而顿脚。 “怎么?” 傅旸回头问道。 “你们……” 沈犹珩有些难以启口,按理说,能走到天牢里,就已经是在他的庇佑下,而后又见了这么多东西,刑法,还有这些锁… 傅旸都毫不在意地展示在了她的面前,像是根本不存半点防心一样,就这样带着她走到了这里。 眼下这把锁如此反繁复,且还录了典狱长的掌心轮廓,这里应该已经到了天牢深处了,这里应该已经算是高级保密地方了。眼下这天牢里的任何物事,都关系着王朝国祚,不应该是她一个没有一官半职在身的人可以窥探的。 按理说,这天牢,傅旸本就不应该带她来。 傅旸看她半天滞留于那扇门之外,明白她的顾虑,但他又岂会因为这区区天牢,而把她拒之门外。且今夜之行,本就是要她来看这婢女的审讯,自然不能放任她留在外边。 “进来。” 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沈犹珩没有动脚,她还在踌躇。 傅旸见此蹙了蹙眉,回转身来,跨两步,扣住她的手,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拉过那道门槛。 沈犹珩还未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那道门。 她的手上还残留着他方才触碰她时留住的温热。 沈犹珩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无论刚才是哪里,无论刚才是什么时候,无论自己做过什么。 傅旸都会毫不犹豫地拉她过来。 就那样牵住她的手,把她拉至他的身边。 从此并肩向前,无论前面有什么,无论以后会怎样,无论他们要面对什么。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拉着她迈过那道坎,再也不会被任何事情牵绊住,也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 就只有他们。 侧面壁上的烛火摇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在漆黑而狭窄的甬道里交织在了一起。仿佛只有他们,只有现在。 不会有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时间可以破坏。 烛火跳跃着映照着他每一寸容颜。他就站在她的身侧,但就在这一刻,忽而离她并不是那么的遥远。 她忽而觉得傅旸的面容,在他眸中燃着的火光中,有些看不真切了。他的侧颜渐渐地模糊在她眼中,最后仅仅只剩下那紫瞳中跳跃的火光,只剩下那一簇万丈光芒。 他的样貌又渐渐聚拢回来,依旧是那般的英气逼人,依旧是原先的紫瞳。 有东西悄然改变,有情感暗中滋长。 他依旧还是他,只不过对于沈犹珩来说,又好似有东西不一样了。 总归是有改变了的。 那典狱长走出了半天,才发现圣上和那位不知道身份的大人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地回头,却发现他们面色如常,一前一后地想他走来。典狱长连连喃喃了几句恕罪,向前走去。 再过了一个拐角,便是那个关押者婢女的牢房了。 那个婢女因为还未提审,因此住的是单人牢房,一间仅她一人。 透过满是铁锈的黑色栏杆,便是她满是阴翳的眼神。 心如死灰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牢房上的黑土泥漆。 “嘶拉——” 典狱长开锁的声音忽而惊动了她! 那个婢女的脚上还拖拽着厚重的铁链,却好似力大无穷地扑到了栏杆边上,那眼睛中仿佛忽然并处一道光。 一闪而逝! 第三十七章 第二道刑法是擀薄饼 沈犹珩抱臂退了两步,静待观望。 狱卒呈扇形站在他们身前严阵以待。 那位婢女很快被扣上了木枷,被人拖拖拽拽地架了进来。彼时沈犹珩等,已经端坐在大堂上边,那位婢女尚一触及到他们的目光时就瑟缩了一霎。 典狱长站在堂前,大声宣读着婢女的罪状。 这一次给这婢女判的是伤害朝廷命官之罪。 傅旸一直不曾发话,只是盯着炉中的计时香,等到外边更鼓敲过了三声,才忽而起身。 “退下。” 典狱长一瞬间有些不解。 王要他们退下? 尽管并不是很明白王的意思,但是皇命不可违,他还是带着狱卒退下,临走前一个牢头向着傅旸跪拜道。 “王,不知人犯如何处置?” “上枷,绑房柱上即可。” 傅旸挥手。 那位牢头挥手安排狱卒把那婢女绑在柱子上,随后带着他们鱼贯而出。 很快,偌大的审讯堂中就只剩下了傅旸,沈犹珩,和那半死不活的婢女。 “你明日就要凌迟处死。” 傅旸抬手拿起面前的茶壶,看向婢女。 那婢女一改之前的样子,咬紧牙关,沉默而愤恨地看着他,那是对于他的怨恨,却半无对自己即将赴死的不舍和可惜。 傅旸却像是早已在意料之中,并没有因为她拒绝回答自己的话而恼怒。相反,他心平气和地拿起茶壶,为自己沏了一杯茶。透过那换换上升的袅袅茶烟,沈犹珩判断出那是最近赫赫有名的香茗。定是江西笋芽,只是不知是陈年的储藏,还是新近的上供。 “你最近与宰相还有联系。” 傅旸用手扣了扣桌案,云淡风轻地报出一个地名。 “东城客栈。” 那婢女蓦然一惊,双目睁大,看向傅旸,眸中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傅旸轻笑一声,也不急于听到她的回答,而是抬手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放下茶杯。 “三年前的旧奴?” 傅旸再度开口问道。 那声音在封闭的大堂中有些回声,待那回声消失迭尽,继续冷声道。 “可以为了李易那纨绔的儿子死去活来,那你的父母是否能使你回心转意?” 那婢女再次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还妄想瞒过孤是么。” 傅旸笑得摄人,那婢女不自觉地抬头看他,那目光有了几分痴迷和爱慕。 傅旸薄唇轻启。 “上刑。” “王,第几道?” 典狱长进门请示。 “第二道。” 典狱长有些惊愕地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第二道是什么刑法?” 一直沉默的沈犹珩看到典狱长的反应,有些好奇地问傅旸。 “待会你便知。” 傅旸示意她稍安勿躁,放下了只剩下茶底的杯子。 “王,已经准备好了。” 典狱长进门说道,傅旸颔首示意可以开始。立刻有两个狱卒上前,拖起地上目光迷离的婢女。那婢女直到被架到了另一处房间冰冷的地上时,才反应过来。瞪着那两个拖拽她的狱卒横眉竖眼。 “第二道刑法是擀薄饼。” 典狱长朗声道。 沈犹珩有些不解,但因为马上就要看到,是以也不急着问。这些刑房是按照行刑的程度来排列的吧,第一道刑法尚已如此可怖,第二道刑法应该是更加的不敢想象才对。 沈犹珩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忍,略略别过头去。 傅旸却好似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没有出言劝她,只是淡淡道。 “她白日要夺你性命。” 沈犹珩眼中的光闪了闪。 她有什么好可怜这个婢女的,她也不值得可怜。今天晚上的酒宴上,便是这个婢女想要害自己身死。她既然下得去手害自己,她沈犹珩自然也不能轻易原谅。 有些人原谅那些伤害了他们的人,是因为他们乞求原谅,但是有些人,并不值得原谅! 他们原谅,是因为慈悲。而她沈犹珩,永远不可能慈悲! 杀害崇明的凶手还没有找到,她无法原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宽恕别人! 沈犹珩没有背过身,而是定定地看着那刑房中的狱卒搬动刑具。 这一道刑法的刑具依然很是奇特。 一个巨大的铁筒,中间是空心的,两边连着两方铁架,横亘在那婢女身体之上,铁架的长度刚好是她的身长。那铁架大约有小半尺高。与她的鼻尖堪堪相触,那婢女被绑在了地上,双眼盯着面前冰凉的铁筒,有些迷茫。 随后那些狱卒又在地上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典狱长在旁边解释道。 “第二种刑法,名为擀薄饼,用十尺余长铁筒,烧红至熔,烙于犯人身上,地上铺撒盐粒,以入味。烙红铁筒,是以擀面杖,盐粒,是为面粉。” 婢女听到这句话,双目圆睁。 “其刑法自古以来无人生还,大约在两个时辰之后,浑身盐晶而死。” 婢女的身体一直在抖,听到典狱长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更加地令人胆寒。 “不……” 她的唇边溢出小声的告饶。 “不……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沈犹珩走上前去,站在刑房门前,扬声道。 “只允许你对我下毒致我死,不准我们用烙铁炙烤你全身让你求死不能?” 从方才典狱长宣读的章程之中,沈犹珩已经大致了解了这第二种刑法的过程,不得不说这设计是极为精巧的。 烙铁,一遍一遍滚过的痛楚,没有几人能受得住,更别提那满地的盐粒,如果犯人用力挣扎,那盐便会附着在伤口之上,犹如火上浇油。而这刑法的毒辣之处,便是不会置人于死地,不会伤及脏腑,也不会给人造成很严重的伤害,只会让人在挣扎之中慢慢地面临死亡。 沈犹珩看出那婢女很显然地被自己噎住了,婢女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她没有可以用来回答沈犹珩的话,她本也无话可说,如今造成这种局面是她咎由自取,无法怪任何人。 铁架旁边的火炉渐渐地热了,两个狱卒在两旁燃柴,渐渐的,那中央的铁筒冒出了热气,再烧燃一点,行刑就要开始了。 那个婢女的脸色一直变换不定,渐渐地看着那自己头上的铁筒滋滋作响,终于无法忍受,吓得变了脸色。 “什么味道?” 沈犹珩吸了吸鼻子。 “报大人,那婢女小便失禁了。” 烧炉的狱卒回禀道。 沈犹珩随口嗤道。 “还没开始呢,就受不住了?” “我……我说!我说……求你们,快停下!” 那个婢女终于尖叫出口! 第三十八章 她给儿子熬夜绣香包! 宰相府。 方才入夜。 李易在府中来回踱步,在儿子的苑门前站了半晌,随后迈步进去。 “参见父亲。” 李易的长子看到父亲进来,急忙跪下。 “你确定那贱婢当真对你痴心一片?” 李易严声问道。 父亲大半夜找自己,就是为了自己之前临幸过的一个婢女?李易的儿子见父亲迟迟不叫不叫自己起来,在心中嘀咕。 “这……也许吧。” 他斟酌着小心回答。 “你这不争气的狗东西!” 李易听到儿子的回答,气得变脸。 “你可知她对我的计划有多么重要。” 李易的儿子有些颤栗,但还是恭顺地回答。 “父亲放心好了……她应当是不会供出儿子的,上次…上次她还熬夜给儿子绣香包呢!” “砰!” 李易气得把一套茶具拂袖摔倒了地上,指着不争气的儿子大喝道。 “你知不知道,那傅旸和裴珩已经怀疑是老夫在算计她,到时候老夫宰相之位不保,受苦的还是你们这些不孝子孙!” 顿了顿,像是想要喘一口气,继续骂道。 “是你昨天信誓旦旦地说,那婢女对你死心塌地。眼下她身在天牢,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那种卖主求荣的小人?” 李易下巴上的胡子一直抖个不停。 其实三年前的会试,原本他已经对那主考官打过招呼,如果没有太过于出色的人物,就让自己的儿子问鼎会元,哪知出来了个裴珩,那主考官也当真铁面无私,给那裴珩评了会元,当时他就计划着除掉那名不见经传的裴珩,因此让儿子把那婢女逐出府去,原本是准备在殿试设宴时除去她,哪知裴珩缺席了殿试。 眼下她竟然出现在了武举上,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他自然更为忌惮,也就要那婢女设计害她性命,怎知傅旸竟是如此惜才,竟然给她用上了宫中秘制的补药。更是亲手关押了那婢女,是以他才来问一下儿子那婢女到底可不可靠。 其实他今夜去了裴珩府中,发现她有归顺之意,便本欲把她收入囊中,不再害她性命,但不知道那厢的婢女会不会毁了他的计划,把一切事情抖出来。眼下一了解,才知道竟然是这般不可靠的人,说什么对儿子死心塌地,只不过是贪慕那荣华富贵罢了! “来人,潜伏在天牢之中,伺机把那婢女杀了!” 李易对着暗处命令。 “是!” 有人领命而去。 …… 天牢。 婢女话音一落,沈犹珩示意那两个烧火的狱卒停下来。也就在那一瞬间—— “嗖!” 一支利箭从站在旁边的典狱长身后破空而来。典狱长自然也是有武功在身的人,生命危急之下,第一反应便是潜意识地挥手,施力想要挡开那支利箭,不过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发现王与沈犹珩站在自己的左边,是以他不假思索地把箭往右侧挡去。 “嗤——” 是箭尖没入皮肉的声音! 惊魂未定的典狱长转头,发现方才的那支利箭,赫然插在方才那位婢女的头上,从前额刺进,后脑穿出,显然是一击毙命。婢女的头歪倒在一边,再无生还可能。 “扑通!” 典狱长双膝一软,跪倒在傅旸面前。 “小人罪该万死,杀害朝廷重犯,望王赐死小人。” 鬼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竟然把那支箭射入了那婢女头顶,为何会这般巧合?他看到那支箭,自然要挡开,但绝对不能朝着王身上招呼过去,那自然要往另一边,但为何他只是普通的一挡,那箭就正好射在了婢女身上? 傅旸很快起身,一袖朝着暗处方才箭射来的地方挥出一道内功,尘土飞扬,那地方直挺挺地倒了一个黑衣人。方才惊吓过度的众狱卒很快地围过去,其中一人探了探他的鼻息,有些怯弱地伏地磕头。 “王,他死了,自尽而亡。” 傅旸这次甩袖坐下,看向头上顶着豆大汗珠的典狱长。 沈犹珩冷声道。 “你是该死。” 她觉得傅旸心里此刻肯定早已发怒,但是他却还没开口,是以她才出声。 典狱长抖了抖,伏得更低了。 “你没错,起来吧。明日致仕还乡罢。” 傅旸拿起茶杯,看向了不解的沈犹珩,冷声解释道。 “那支箭,避无可避。” 他方才的第一反应,的确是把这典狱长好好发落一番,但是再看那箭射过来的轨迹,他们的确避不开。因为那是近处射出来的箭簇,是以典狱长没有时间避到一边,而典狱长自然也不可能站着等死,必然会施功把箭格挡开,而这把箭挡开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他傅旸的脑袋,一个是那婢女的头。 典狱长再如此糊涂都不会把箭冲着他射,而短时间内,能考虑到如果这么格挡会射到他傅旸已经不错,又如何会有时间去计算往另外一边格挡会把那箭打到哪去。 那射箭的人自然早都算准了他们会如此反应,或者说,把他们的位置都算了进来。更何况他们在暗,自己在明。是以这一箭,避无可避,一定会射到那婢女的身上。 傅旸早就知道。 前边来天牢时,他对沈犹珩就早已言明,他们也许来晚了。眼下看来,对于这种情况他也并不诧异,似乎倒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他今夜来本就不抱着让这婢女吐出实情的真相,他只是想看看沈犹珩中毒这件事,是否是有人刻意让其意发生的。 眼下的箭,显然是杀人灭口。 自然当今的情况也验证了傅旸的猜想,如果一个小小的婢女都需要对方杀人灭口的话,就证明这是关键的一步,要不然对方为什么不留一个毫无用处的弃子,让着婢女任由他们处置,反而不会让他们起疑,但眼下既然发生了这件事,也就等于言明了中间藏着不可说的秘密。 沈犹珩也不傻,听到傅旸这句话,顷刻间就想明白了个中缘由,细细一算,这一箭,他们确实是避无可避。而傅旸让这典狱长回籍致仕,也只不过是给这件事情一个交代而已。而眼下一来,他们倒是多了一个线索,这件事是有人有意而为之。黑衣人显然是早已在他们之前,埋伏在了这天牢之中。 “谢王恕罪!” 典狱长连连磕头,感谢傅旸给自己留了一命,并且也没有让自己受到什么屈辱,回籍致仕也算是对自己官场生涯的一个交代了。原本他看守不力,还误伤了朝廷重犯,便是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去把那黑衣人周身的东西都查一遍,着东厂秘密查探宰相的行踪。” 傅旸对着身边跟着的小黄门口谕道。 沈犹珩眸光亮了亮,很显然,与这件事情最大联系的便是那之前是这婢女主家的宰相了,希望这样一来,能查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今晚也算是不虚此行,至少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背后的确有不小的猫腻。 “你也觉得宰相当真有问题?” 沈犹珩转向傅旸。 第三十九章 你若是可以翻过身 “会查出来的。” 傅旸的语气讳莫如深。 第二日沈犹珩方才从檀华汀出府,就听见街前围了不少人,其实是从远处一直绵延而来的,只不过是一直堵到了这条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沈犹珩有些慵懒地顿住脚步。她很快想到应是文科的殿试公榜了,自然才会吸引如此多人的围观。她初来京城,眼下才知道原来京城的人,是真的多得令人惊叹。 虽说那张榜公布的地方离这里还有两条街,但因为她的住处临近皇宫,是以才会一直堵到她家门前,只是如今人这么多,而且皇城门口的人数肯定更甚。她该如何去那宫中参加武举殿试? 本来她是打算在今天起个大早的,以便于早些去宫中参加殿试的,昨夜睡前就隐隐约约地想到昨日是文科殿试,今天早上定然会张榜公布。奈何都怪傅旸昨夜带着她去看那甚么审讯婢女,导致今日她差不多日初东升时才起来,因此才会导致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沈犹珩叹了口气,正思量着如果光天化日之下,从屋檐上行至皇城,会不会被当街捉拿,然后被冠上一个私闯民宅的罪名。 “大人?可是沈犹大人?” 正苦想着,忽然听闻身边有声音响起,似是对于自己的询问声,她顺着声音回头,看到一个身着青衫,略微有些发福的男子正在问自己。 “你是……” 沈犹珩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又总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大人!是皇上吩咐我等抬轿来接你进宫的!” 那人很显然是认出了沈犹珩,开口请道。沈犹珩听到傅旸的名字,这才想起这人便是那日跟在傅旸身边伺候的黄门,既然是有傅旸令人来接她,她自然乐得从命。 上了轿,才知道能到达皇城门口的路远不止那一条,只不过是要绕一些路罢了,沈犹珩正好昨夜也睡得不是很安稳,是以偷闲在轿中小憩。 “大人,快到皇城了。” 抬轿的黄门掀帘提醒她,沈犹珩束了束衣冠,确定无碍之后,开始静耳细听外边的动静,想判断还有多久才能入宫。 这一听,沈犹珩发现外边的动静还真不小。确切一点来说,因为他们此刻就身在皇宫门口,也就是所谓张榜公布成绩取次的地方,是以这里人多议论声音可谓是沸沸扬扬,又因为沈犹珩刻意想听,自然也就一字一句地钻到她耳朵里来。 “宰相之子本来也是实至名归……” “未经观政便入了詹事府……” “还不是宰相庇佑……” “二甲而已……” “那厮三年前不就走了后门吗?” “也不过就是个主薄……” “人家沈犹大人倒是委屈了……” 后面好似还有一些话,只是沈犹珩乘坐的轿子渐渐远去了,也就不再听得真切。 到了僻静处,沈犹珩才问道。 “那宰相儿子怎么了?” “回大人,宰相长子李梦霹,昨日殿试中直接受封詹事府主薄,因此有了颇多议论。” 那黄门回道,沈犹珩思量起来,按理说,科举出生之人,一般都还要入六部观政,随后在京察或是什么时候擢升,但这李梦霹,宰相之子却是直接被封了一个从七品的詹事府主薄,这其中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但多少竟也是个从七品。 按照当朝科举的制度来说,一甲是可以直接授封官职的,但是二甲及以下,应是该观政三年,并且还需要参加翰林院考试,才能正式的在朝为官。 李梦霹是二甲三十七名,以他的官职来说,比上不足,比下却多有余闲。这主薄职位,也就是那主薄厅中的一人,因此也算是个稀奇…… 沈犹珩还在往后想,就感到轿子已经停下。 “大人,已经到了宣武门了,以下的路,烦请大人下轿步行,去殿前等待传召。” 沈犹珩抿了抿唇,掀起衣摆,探腿下轿。这宫中的规矩还真是不少。 只走了一会路,就到了今日武举殿试的宫前,等了不多时,就听那黄门高声报道—— “宣沈犹珩入殿觐见!” 沈犹珩不紧不慢地抬手推门,步入殿内。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行至殿中,撩衣下摆,从容不迫。 “臣沈犹珩,见过圣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准备弯身磕头,就被一道内力横扫而来。她准备躲过,但哪知那力道却是追着她不放。刚一转身,就被腾空揪住衣领,向上提去! 抬首看去,就见殿上那人斜斜靠在椅上,只虚抬起一只手,控制着把握住自己衣领的力道,同时耳中听得他那喑哑低沉的声线低嘲道。 “何时也学会跟孤这般礼节了?” 沈犹珩脸色一涨,想要出声辩解。她只不过是按照正常制度走一个形式,哪知会受到他的嘲讽。然而不等她开口,那股力道却又忽然一松,她没有稳住身形,狼狈不堪地跌落在地。沈犹珩眼神一闪,也不站起身。就只是抬起一只拳头毫不畏惧地一挥。 一道金色的锋芒顺时从她的指尖延伸开去,直冲着那上位者的心口! “呵……” 傅旸毫不在意地慵然冷笑一声,抬手抵挡,那道锋芒像是被吸入了他的手掌,失去了踪迹。 沈犹珩在他抵挡自己这道内功的时候,飞速起身,向上掠去,进至傅旸身前,抬脚就毫不犹豫地向着他踢去。 傅旸唇角一扬,用手把她向着自己身前一揽。 “啊——” 沈犹珩忍不住尖叫一声,一瞬间的重心不稳,让她无法控制地朝着傅旸身上跌去。 四目相对之间,沈犹珩只看得那放大的俊颜冲着自己靠近…… 情急之下,她也只能堪堪侧过头去,免得自己磕到傅旸。 也就在那一霎那—— 沈犹珩向着左边偏过头去,眼前只剩下傅旸的一缕发丝掠过自己眼前。 随后她就感觉自己的唇角有了一道柔软而冰凉的触感。 沈犹珩颤颤巍巍地抬眼,发现自己的嘴唇压住了傅旸的右侧脸颊。她的心中霎时一片空白,混混沌沌地,再加上摔得七荤八素,这一时竟是做不出任何动作来。脑中有东西嗡嗡轰鸣,让她回不过神。 傅旸也像是有些惊愕,那双紫眸放大,定定地望着她。 一切也只不过毫厘之间。傅旸的唇角维扬,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手搂住她的后脑。 天旋地转。 沈犹珩发现傅旸不知何时已经和她调换了位置,他的唇角随后凑到她耳边,有些轻佻地对她说道。 “裴珩,你若是可以翻过身来,孤便给你封一甲状元。” 一室旖旎。 第四十章 眼下却不想对孤负责 沈犹珩的面色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傅旸眼下只是在与自己嬉闹,但这个情景,对于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来说,却是比较微妙的。她微颤着身子不想再与傅旸闹下去,尽管平日里她是非常嚣张纨绔,但此刻真正到了这种情形,才想起来自己终归只是个假男儿。 “方才调戏了孤,现下却不想对孤负责了,嗯?” 傅旸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喷洒在她的耳畔,一道潮红直从她的脖颈攀到耳根。他只是以为沈犹珩怕了,是以再接再厉地逼问道。沈犹珩抖着腿思索了半晌,才猛然惊觉傅旸口中的便宜,指的是自己不小心亲了他一事。 “我……” 沈犹珩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是自己不小心,又要扯到先前自己入殿时动脚踢他。这样算来,说到底最后也是自己的责任,现下可谓是有苦难言。傅旸却还是伏在她身上没有动静,沈犹珩的耳垂又极是敏感,从头顶到脚尖都是一阵颤栗。 “好好说话行不行……” 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眼下这个位置实在是憋屈而尴尬,等眼下自己先起来了,以后再找他算帐! “是你先招惹了孤,除非你能扳倒孤,孤便给你封一甲第一。” 傅旸挑了挑眉,却并不接受她的服软,依然不留余地严声道。 沈犹珩眸光闪了闪,心下一横,不管不顾地开始用力。 她才不要再管什么男女大防,傅旸要是敢剥夺她实至名归的状元之位…… 她就… 她就… 沈犹珩的指尖狠命地向着傅旸身上推去,傅旸却并不有心让她,就那般好整以暇地撑在她身上,双手从她的肩下穿过,钳制住她。 这样的情形,任是沈犹珩有再大的力气,也无法撼动傅旸分毫。 “裴珩竟是不知,北衿皇还有这般无耻的一面!” 沈犹珩换了个方向用力,同时妄图用说话来转移傅旸的注意力。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见过。自然孤的这一面也就无人知晓。” 沈犹珩心下恼怒,用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先要把两个人调换位置。傅旸虽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身上却仍然见不得半分松力。 却不料傅旸话音一落,殿门就忽然被人被推开。傅旸心下一诧,松了几分力道。而沈犹珩则不管外边动静,觑见他身上忽然没了劲,抓紧机会使劲一翻—— 而那毫不知情的来人,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 “王……其余二十七位……” 黄门话说到一半,终于看见了殿中是什么光景。只见王和那位新科状元衣衫凌乱,殿内还有打斗的痕迹,此刻两人正扑倒在那龙榻之上! 更为令人惊吓的是,那新科状元竟是把王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并且双手还揽住了王的肩颈,双腿微屈分开了王的膝! 那黄门竟是一瞬间呆滞在原地,继续说也不好,退出去也不是。 他原本只是因为另外那一群武夫等得烦躁,恬恬噪噪地叫骂着为什么一个人就去了这么久,驱赶得他来探听一下情况。他只是一个无辜的黄门,为什么要正巧撞到了王不可描述的画面…… 而且! 王好像还是下面那个?! 黄门扯远了思绪,傅旸却在一瞬间怒极挥手! “砰——啊!” 毫不知情的无辜黄门一瞬间被甩出一丈远,同时还有那带着万钧力气甩上的殿门。 而殿内沈犹珩早已从傅旸身上爬起,抱臂在床前,幸灾乐祸地对着傅旸嘲讽道。 “那眼下有人看到了你这样子,到时候你还怎么见人!” 她此刻只想仰天长啸,大喊三声—— 哈! 哈! 哈! 谁叫他傅旸没来由地欺负人,眼下被人看见了那般样子,肯定以后在部下面前都抬不起头。 沈犹珩由于乐极生悲,忽略了一件事情…… 她是个“男子”,并且是她“扑倒”了他们的王。是以这背后骂名,背负的都是她。 傅旸不怒反笑。 “孤真是高看你了,原来一个武举状元的力气还不如孤。” 沈犹珩黑了脸,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胜之不武,但终归是自己赢了他,她也知道傅旸必然说道做到,会让她当这武举的状元,因此被傅旸这样一说也并不懊恼,而是挑了挑眉,唇角一弯。 傅旸看她笑得这般明快,心中竟也不恼了,只是眼神落到了她还有些潮红的耳垂上,继而延伸至那通红的脖颈和微红的双颊。沈犹珩的胸脯微微起伏,应是刚才使力所致,脖颈下面是一起一伏的锁骨,再往下便是被衣领掩盖的一片诱人的阴影。 傅旸忽然有了想要伸手解开她衣领上的环扣的冲动,事实上他也正打算这么做。 方才将手抬起,他浑身一震,不知方才心中起了什么想法,愣怔在原地,移开目光没了动作。 而沈犹珩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依然有些得意地站在他面前笑。 “王——” 黄门带着哭腔哑着嗓子,在殿外干嚎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傅旸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大步走到御案前,笔走龙蛇,在那最为上头的册封圣旨上写下一个名字,卷起随手对着沈犹珩抛去。 沈犹珩抬手接住,看向那圣旨,正准备展开,就听得傅旸冷声道。 “封你为刑部主事,如何?” 沈犹珩半张着嘴。她被吓到了,随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主事?” 刑部随随便便一个主事官员,都是正六品的职位,比今早那宰相之子李梦霹的从七品,高了一品多半,若是传出去,自然还会更为招人议论。 傅旸眼角含笑,微微颔首。 “哪方清吏司?” 沈犹珩不死心地问道。 按理来说,刑部的主事分为多种,一种是刑部主事,还有便是各个地区清吏司的主事。如同刑部浙江清吏司,广西清吏司,福建清吏司等等。她原本以为被封个地方主事不会太招人眼球,却不知傅旸语出惊人。 “刑部主事。” 傅旸再次强调了一遍。 沈犹珩有些骇然地翻开手中圣旨,只见那上边赫然写着“刑部主事”字样,铁画银钩,容不得她不信。 第四十一章 人居处与本事成正比! 沈犹珩再次看了一眼那明黄圣旨,终是下定决定对着傅旸躬身道。 “裴珩不才,请王收回成命。” 傅旸看着她,冷声问道: “不能胜任。” “裴珩无才。” 沈犹珩心下犯难,与其说这封官是抬举她,还不如说是有心要害她性命。自己原本也没有什么作为,只是经过了一个殿试,虽说是状元,可以直接封官。但那风头简直是完全压倒了那当朝权相的长子,她又该如何做人? 沈犹珩的确想要权位,也的确想要有声有势,甚至还想身居高位万人之上,但是这张圣旨中的重量也太过沉了些。 “若是有能力,无人会嘲讽你胜之不武。” 傅旸沉声道。 沈犹珩见他主意已定,听他说了这句话,心下一动,明白了傅旸的意思。 他说的没有错,若是行端立正,做事没有纰漏也挑不出错处,自然就可以在位子上待得久! 若是她本身就没有能力掌权,就算她苦熬十载坐上了这个位子,也会因为能力不够被人一脚踢下来! 人所能居处,从来都与本事成正比! 若是她的能力不足以支持她前行,她又有什么资格俯瞰万物? 傅旸见沈犹珩不再言语似是在认真思索,心下快慰。他给沈犹珩这道圣旨,自然也有他的用意。他不希望沈犹珩委曲求全地一步步走上来,既然他有能力抬高她的起点,自然就不应该浪费。 只不过这道圣旨是否值得,也只能看沈犹珩的表现。 在这一场角逐之中,他只会作壁上观。 他给了沈犹珩高位,自然沈犹珩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那便是遭受流言蛮语,猜疑嫉妒。遭受所有人的虎视眈眈,遭受不平的待遇和损失。 但是沈犹珩既然想要权位,这一切她就必须承受!他傅旸不会出手相帮,也不能出手相帮! 若是沈犹珩败了,被人从高位上拉下来,他自然也有办法给她一个闲职护她一生长安,但若是沈犹珩胜了,便可以直上青云! 沈犹珩想明白之后,对着傅旸颔首言道。 “谢了。” “不必谢孤,那个位置,你坐上去并不抬举。” 傅旸冷声道,转身坐回了龙椅。 沈犹珩推开殿门,外边已是正午,日头高照,恍若就挂在那会武殿檐角九重飞梁之上,照得沈犹珩睁不开眼。 只是恍惚地觉得,整个皇宫都被包裹在那团金光之中,万丈耀眼。 她甩了甩头,觉得若是入朝为官,先前的那些苦痛倒都算不得什么了。 日光正盛。 外头一片光辉灿烂。 第二天武举殿试的取次,通过那管家口中传入沈犹珩耳中时,她意料之中地听到了市井巷间的诸多议论,不外乎都是对于自己的猜测等等,她只不过是一笑置之。 那管家倒是暗暗在心中佩服沈犹珩的肚量,那议论中也有语言甚为难听者,沈犹珩却都是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第二日就去宫中上奏谢了恩,第三日就该去那刑部就职了。 第三日,沈犹珩起了个大早,乘着一顶青布小轿,近日因为大开恩科,休朝五天,过了今天正好还有两天可以给她用来作为缓冲。 刑部大门是在京城的东南边,离沈犹珩的宅子依然不算远,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早了,耳中还有更鼓余响,辰牌还早,但刑部却早已有不少身着各色官服的人往来不绝。 初来乍到,沈犹珩有些困倦地走过门前那两只雄武狮,随后是两相夹径的通往内厅的抄手游廊,再然后就是主事厅。主事厅左右有一些房舍,当是平日里办公点卯的地方。还有各个小厅,当是议事的地方。后边有审讯堂,当是审问犯人的地方。 沈犹珩走马观花地向里去,她今天应该去那大厅去和侍郎尚书门见个礼才是。 大厅与主事厅在一栋房内,只不过大厅在最下层而已,沈犹珩走进第二进的大堂,尚书早已在那大堂坐定,看到沈犹珩来也不问好,只是用那双眼紧盯着沈犹珩步步走近。 “鄙人裴珩,初来乍到,请司寇多多指教,若是有不晓事处,望不吝赐教。” 沈犹珩不卑不亢地颔首倒。 “大胆!” 却不料那刑部尚书大喝一声,拍案而起,沈犹珩循声向上看去,只见那尚书的胡子都气得微微抖动,她再次出声问道。 “不知鄙人如何冒犯大人?” 那刑部尚书三两步下了阶来,依旧是盛气凌人地对着沈犹珩吼道。 “尔等一微小官员,如何敢在本官面前做大?本官与你非亲非故,竟是称呼本官为司寇,且我朝礼法规定,若是下等官员见到长官,必须拱手行礼,否则便是视法律为无度!” 字字铿锵,那尚书心中本就因为沈犹珩只不过是傅旸直接提拔上来的,对于她的能力有怀疑而不满。又因为听得最近京城疯传的,沈犹珩与那宰相一派有瓜葛勾搭,还入了这对立的刑部,就宛如在他的眼中放了一粒沙子,愈看愈看不惯。 沈犹珩听闻此言,依旧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那正气凛然的刑部尚书,口中悠悠道。 “尚书教训得是,裴珩一介武夫,自然不识得许多繁文缛节。不过裴珩觉得有几件事务必需要与尚书解释清楚。” 沈犹珩顿了顿,清亮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看着刑部尚书,朗声道。 “其一,鄙人裴珩尚还未入刑部,自然不是尚书的属官,自然也可以称呼尚书为司寇。其二,如上,鄙人未入刑部,自然不必对尚书行官礼。其三,鄙人虚心好学,不错,是以还请尚书以后多多指教。” 沈犹珩心下了然那刑部尚书这么对自己的原因,自己叫他司寇,那只是一种普通的称呼而已,一般刑部尚书都称呼为司寇。 而她也知道自己与那宰相李易夜会府中的事情被有心人传了出去,而那刑部尚书肯定是忠于傅王苏孜一派的,以为自己与他对立,自然没有好态度对自己。 而且最终原因,自己能来着刑部担任直隶清吏司主事一职,明显是有了傅旸庇护的。这刑部尚书肯定是怕自己拿大,怕自己仗着傅旸的名头为所欲为,因此给自己挑刺,想要来一个下马威罢了。 只是她沈犹珩,又岂是那般好欺负的? 第四十二章 她要百倍还回去 别人想要占她一分便宜,她要百倍还回去。 岂知那刑部尚书却登时变了脸色,沈犹珩的那一句“武夫出身,不懂礼数”让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自己本身也不过是武夫出身,沈犹珩这一句话虽说是在贬低她,但何尝又不能说是在暗讽他? 刑部尚书的胡子不是那种飘飘长须,只是那种一截的山羊胡,眼下更像是被气得根根倒竖。沈犹珩一直抬眼看他,看到他吃瘪的样子心下有些想笑,但终究是正了正神色,清清嗓子。 “不知大人可否让鄙人入职了?” 刑部尚书左手拿着那入职诏令,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大笔一挥,入了名册。 沈犹珩躬身从那大厅里退出来,顺着右侧的楼梯准备去二楼的直隶主事厅。她想今天肯定是还有很多人和事要见识的,因此也没有丝毫地放松,好在这一路上因为没有熟人,也不用和谁见礼,也算是免了不少事。 踏入主事厅,出乎意料的,那直隶清吏司的主事是一个面目慈祥的小老头,那老人眉目和蔼地唤她上前。 “大人就是新任主事裴大人?” 沈犹珩看到他这般向自己提问,就立刻认出来这位老人就是那另一位主事。 刑部清吏司,有直隶和分区,其中直隶清吏司有两位主事,其余地方都只有一位。沈犹珩现下是在直隶清吏司任职,这个与自己一同坐在主事厅的老人,就应该是那另一位主事,孔介生了。 因为要来刑部任职,她事先把要与自己共事的人的名单,都记了一遍,以防万一。眼下这位孔介生,据说是曾经的北衿人,后来南梓沈犹澈吞并北衿之后,闭门不出绝不做官,后来傅旸复国了之后,才再度被起用。 听说他精明能干,面目慈祥,是以同僚都尊敬他,又因为官至刑部主事,虽说不是多显眼的官,但总算是直隶的督员,也没有人会跟他过不去,听说他人也和和气气,从不会跟别人红脸。 沈犹珩当时心下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这孔介生按理说也不会跟她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针锋相对,她也就相安无事便好。 “在下不才,只望从此能为孔大人多多分忧才好。” 她屈身见礼,孔介生乐呵呵地看着她。 “老夫带裴大人来熟悉一下主事厅的差事吧。” 沈犹珩没有理由拒绝,自然对于这提议也求之不得。因此点了点头,道。 “劳烦孔大人了。” “休提休提。” 孔介生带着她来到那一排落地书架之前。 “这些都是平时圣上下旨处理的案件,或是大理寺,京兆府的卷宗。自然还有东厂的一些事务和人犯情况。主事只需要把这些登记在册即可,而平日刑部审问时,主事也应旁听记载,或是在旁审问。” 孔介生顿了顿,看向那桌案上的一些竹简。 “同样的,各地清吏司送上来的重案卷宗也需要先送到主事厅,然后由主事厅筛选备案,再呈送到御前作为邸报由圣上阅览。” 沈犹珩抬脚走到了那主事厅客席后边的柜子前,柜门紧闭,她问道。 “这些柜子都是作何用处?” 孔介生行至沈犹珩身边,伸手拉开一个柜门,对着她介绍道。 “这一个柜子是按照时间归类的卷宗,所有已经定案处决的卷宗,都放在这里。” 他走至第二个柜子之前,第二个柜子的把手依然锃亮,应该是经常拉开所致。孔介生拉开柜门,转头对着沈犹珩介绍道。 “这些都是悬而未决,或者尚还未抓捕到犯人的案卷记录。若是想要有人再次提审,就会用到这些卷宗。” 他行至第三个柜子之前,面色有些凝重地拉开了柜门,回头压低声音对着沈犹珩解释道。 “这个柜子里放着的,都是那些叛国谋逆,结党营私的罪行,轻易不得翻阅,除非得到圣上的旨意。” 沈犹珩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过就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案件嘛,她原本就没兴趣。 不过这么介绍完这主事厅的政务,沈犹珩才明白了那孔介生被人争相尊崇的原因,这主事厅有猫腻可做啊! 首先是那所谓的随堂听审,主事厅的人都执掌记录大权,无论那犯人录了什么口供,上告者是如何的叙事,都归主事厅来挂呢,若是地方的案件报上来,也归刑部直隶清吏司主事厅的人誊写归档,这其中若是想要做一些手脚并不难。 只要把那罪行改几个字,说不定就轻了不止一个层次,比方说那“谋逆叛国”,可以直接被写成所谓的“误伤天家”。再比如那地方上的案卷,只要改一下,说不定最后一宗案件就可以因此翻盘。 是以这主事厅的人,也一定都是要谨慎命定的,沈犹珩眼下才感受到,傅旸给自己的这份官职的分量还真是不轻。 是以作为刑部主事,至少有三个地方可以为人方便。 其一,便是随堂听审。她原本只须如实记录,但就算是稍作改动,也可以让那些人钻空子赦免犯人。 其二,便是誊写地方卷宗。地方的卷宗都要呈上来由主事抄写归档,还要选择重要的案件呈给圣上过目。而这其中则是大有文章,若是地方官员有与主事相好的,便可以央求主事改写卷宗,朝廷自然也不可能查到真相,这样一来便可以左右那圣上对某人的印象。 其三,便是那个柜子。悬而未决的案件,说得倒是好,谁知道那卷宗上都写了些什么,若是隔了许久之后重新提审,这个事件的案底自然只能靠那柜子里的卷宗,那这时卷宗上写了些什么,也只有经手的主事知道了。 沈犹珩把双手反剪在背后,后退两步有些客观地审视起自己的现状来。 主事这个位置,做得好的话,自然需要左右逢源远,做那么一些丧尽天良的事。但是若真的是秉公执法,则会为人所不齿,更加会得罪很多位高权重的人。 主事这个位置,最不缺的就是权利,最为难的,也是权利。 第四十三章 出来,朕救你 肆长离的马车在北衿的边城嶙嶙前进,这路上已经遇见了好几波刺客了,但因为周围的护卫身手高强,除了浪费了六辆马车以外,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第一次,那刺客直接从山上滚了一块石头下来。也许做出这种行为的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刺客,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露过面,好在肆长离的护卫及时察觉,是以肆长离并没有受伤。 第二次,一柄利剑从前方刺来,把马车刺穿了一个大窟窿,但也许是刺客想要隐匿身份,于是非常认真地选择在夜间行刺,那时肆长离已经睡下了,因此那柄当空而来的剑并没有刺到他,而是把马车上的帷幕和车中的一些摆饰毁了个七七八八。 第三次,刺客在他的马中下了毒,那匹马在大路上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而肆长离原本是要走山中的小道的,因为想到可能会遇到山匪,而刺客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刺,是以无所谓地走了官道大路。而那刺客应该觉得肆长离会走小路,是以才在马的吃食中下毒,计算一下,如果走小路的话,马发疯的时候他们刚才走到半山腰。因此若是他们没有选择大路的话,此刻就在山谷中粉身碎骨了。是以除了马发疯的时候撞坏了沿途的三个瓜果摊,四家珠宝铺,和一座钱庄门面以外,也没有什么较大的损失。而因为马车又蒙受了不幸,因此肆长离又换乘了一辆。 第四次,成群结队的刺客向着马车万箭齐发,被肆长离的护卫尽数击退。但那马车也成了刺猬窟窿,好在肆长离因为中意于那时城中一人的传世棋盘,因而不在马车之中,而是去找寻那人想要购买那棋盘,是以躲过了一劫。 四次之后,肆长离的护卫发现,反正无论如何,最后遭受损失的总是马车,因此也就不再提心吊胆,而是顺手花钱购置了一群备车跟在后面。 于是第五次,不知道是刺客分不清哪辆车是备车主车,还是想要看清坐在里边的人是谁,亦或是如何。总之,他们所有的马车顶在一夜之间被人全部掀开,肆长离果断地舍弃了所有马车,再次买了一辆外表其貌不扬,但内部富丽堂皇的马车。 然而第六次遭遇的并不是刺客,而是窃贼。那些窃贼像是早有预谋,先引着肆长离的护卫全部感觉到危险,护送肆长离远离马车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盗走了马车之内的所有金银财宝,肆长离后来看着只剩下四壁空空如也的马车,无言可对。 肆长离的护卫看着眼前簌簌作响的草丛,如果他们没有算错的话,这也许就是第七波刺客? 肆长离听得那马车停了下来,风清云淡地端坐于车中,一个校尉悄悄跑上车悄声对他报告道: “圣上,或许又有刺客了。” 肆长离无所谓地微微颔首,这些刺客不会伤害他的性命,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虽然每一次都仿佛只差一步就会夺了他的命,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傅旸对他的警告而已。 他知道这些刺客都是傅旸派来的,因此也在心底筹算过,按照傅旸派来刺客的频率,按理说第六拨就是他离开北衿国境前,最后遇到的刺客才对。 难道是他计算失误? 傅旸不只派了六队刺客? 这些刺客是不会伤害他的,因为就算是傅旸强大如斯,也不会让自己这一国之主公然在北衿性命不保。而自己去北衿微服私访的事情也只有傅旸知道,是以这些刺客也不过是想要警告自己罢了。 一笑置之。 不过,这所谓的第七拨刺客,到底是何人? 肆长离想要一探究竟,他示意那校尉扶着自己下马车,那校尉欲言又止,像是有些担心肆长离的安全,但应该是想到外边都是严防死守的护卫,应该不会让君王的生命出什么意外,而君王本人也想要去外面透透空气,也就没有劝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扶住肆长离,托着他走下马车来。 肆长离的方一下车,目光就望向了那摇摆不定的草丛。那草丛仿佛有生命一般,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摇了摇。 那些护卫在那草丛边围成了一道半月形。因为没有得到肆长离的命令,是以还没有人轻举妄动,看到君主下车,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望向了那只要慵懒地一站,就霎那间绽出万般风华如霁月般清明的男子。 但那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抬首,所有人立刻移开目光,低着头等待指示。 肆长离轻笑一声,抬腿迈步,走向那现下一片寂静的草丛。 校尉分明地长了张嘴,面色有一丝惊惶,万一那草丛内有什么致命之物,他们就算是万死都无法为护驾不力抵过。 肆长离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脚步却依然没有停下,径直向着那方草丛走去。他胜雪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摩擦,染出一地华光潋滟。 还差三步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此刻他背后的护卫也在缓缓聚拢,他们担心若是那草丛中有什么危险,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帮毫无内力的君王抵挡。 肆长离声音含笑,却极为缓慢而慵懒地对着那草丛说道。 “需要朕来帮你走出来吗?” 刹那的寂静无声,仿佛一切事物都定格在这一刻。那草丛丝毫动静也无,却透露着一股倔强的沉默,肆长离眯了眯桃花眼,向着前面走了一步,好整以暇地伸出一只手,依然声线缓慢。 “出来,朕救你。” 那些护卫在肆长离的身后交换了一个眼神,拿紧了手上的兵器。 草丛仿佛颤栗般地抖了抖,半晌,那校尉都准备上前请示是否需要用武力相逼。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严阵以待。 除了那众星拱月般站在草丛之前,孤高而神情散漫的君主。 繁茂的草丛终于被从中间分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从中走出来。 肆长离身后响起了几声惊愕的抽气声,也许是因为那女子的模样。 那样子极为狼狈,那衣服也许不是红衣,又或者是上好的绸缎,只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浑身上下都是鲜血,就连刚才一路走过来的草丛中都染上了点点殷红,饶是看了再多人间生死的那些护卫,也不得不为之讶然。 ——这么多血。 她到底是如何依然清醒地保持意识的? 那些护卫面面相觑。 第四十四章 传闻山东有巨婴 肆长离微微抬眼,细密的睫羽极为魅惑地在闪过眼下,一扫而过。 稍稍抬了抬手,看向那默不作声的女子。 那女子周身泛着浓重的血腥,虚弱地看向肆长离,虚弱地抬手。 握住。 再然后,毫无意识地向后倒去。 肆长离挑了挑眉,看向了女子苍白的脸颊,放手而去,身后的一个护卫飞身上前,接住那晕倒的女子,跟在肆长离身后准备请示。 肆长离已经上了马车,接过护卫递给自己用来净手的香帕,一遍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方才触碰了那女子的右手,同时隔着屏障吩咐道。 “即刻启程,快马回东褵。” 随后转身靠在软榻上,瞌上了双目。外边那位依然抱着女主的护卫上前有些小声地请示道。 “君上,如何处置这女子?” 肆长离慵懒的声线隔着车帘传出门外,同时闭着的眼睛丝毫未动。 “不死足矣。” 护卫默默地抱着女子下去了,也知道了君上对于这女子的情况也并不在意,只要保持她的生命就可以了。想到这里,护卫不动声色地把女子换了个姿势,从原来小心翼翼地抱着,变成了毫不怜香惜玉地扛着。 …… 沈犹珩坐在桌案之前,看着正在翻翻找找的孔介生。 方才孔介生给她介绍完了刑部主事厅日常的事务之后,说要找几张邸报让她了解一下诸多流程,不过这么久过去了,好歹也有了小半柱香,这孔介生却依然还在一大堆文简中翻找着,她也就这样干坐了如此之久。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过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就见那孔介生拿着几张纸走过来,额上有了微微细汗。他一边走,一边对着她说到饿。 “这是最近一些地方送上来的邸报,你可以大致看一下,然后挑出可以送上御前的几份,老夫就在旁边看看。” 现在就要着手工做了吗? 沈犹珩忽然又些惶恐,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孔介生手中的那几张薄纸。 拿到案前展开一看,邸报一共有四张,自己要做的就是挑出有价值的呈上去供傅旸过目。 这所谓的有价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定义,但也大致有一个章法。 其一便是,一定是要有关时事,可以是坊间市井最近议论的真人真事,也可以是争议颇多的政事。这些民间的说法对于在上的执政者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因为一国之主一般在日常时间都没有什么空闲去微服私访听取民情,但又需要了解国家如今的发展现状和议论情势,因此就需要各地送上来的邸报。 而这邸报一般便是一些最近广为人知的事情,或者听取的一些言论,由各地的言官经过整理和筛选之后再送上来,由各处的负责人再挑选呈给皇上。 其二,这些上交的邸报也可以是一些奇人异事,如何地又有什么人发现了什么稀奇物事,又或者是最近的收成天气,这些平常最为微末的事,都可以写在邸报里送上来,因此这也成为了君王管理自己国家的一个途径,以及下达政令时的一些思量,都需要结合邸报上各地的情况和现状。因此,一些足够反应普遍规律或者一些凤毛麟角的奇异事物,都可以挑出来作为典型的代表让圣上翻阅。 其三,便是各地的战况和一些关于朝政的问题,如果各地的言官或者普通的平民,有了对于政事的建议,都可以请求登在邸报上,如果不是对于王朝的攻击或者是对君王的怨恨,一般都可以被登载上邸报。而各地如果在征战或是迎敌,一般也会把战争的细况写上邸报,快马加鞭地送来,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信息,务必要让君王看见,而或者有将士有了战功,一般也会被登在邸报上加以褒扬,能让圣上在邸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自然是很多人的毕生所求,因此有时能被登上邸报,也算是一个奖励机制了。然而如果在战事中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也会被登载上来,免得最后落得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而其实主要会被剔除的邸报就是一些空口白话,恭维连篇的邸报。又或者是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又被放到邸报上讲了的。还有那些对于君王的攻击之辞,或是一些刻意的迎合。 沈犹珩思及此,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些轮廓,展开手中的第一份邸报。 “盛名赞誉始祖皇帝。” 这是开头的尊称,随后的内容依然跟开头没有什么两样,但沈犹珩觉得那应该是正事之前的铺垫,因此也就忍着不耐烦看了下去。 “自圣上建国以来,四处皆是盛世荣景,路上无饿骸,无乞民,无纨绔。黎民安居乐业,农家自给自足,无大盗,无反奸,无佞臣。是以为我国之幸也,亦为我民之时运矣。况当今盛世,皆为圣上一人之成,无内乱,无饥荒,无流民。乃圣上治国有方,育民如子……” 沈犹珩打了个哈欠,想直接略过这一段吹嘘恭捧的话,翻了一面想看看他到底讲的是什么正事,然而她不曾料到的事,下一面上,一片空白。 沈犹珩的神情有了一瞬间的呆滞。 没了? 她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确认下面除了恭维话,什么话都没有之后。黑着脸把这份一文不值的邸报扔到一边,抽出第二份邸报。 上边赫然写着。 “传闻山东有巨婴,被名之淮阴大怪,能手持二十丈长矛,一枪击出,押倒十顷高山。能口食人,脚踏马,手抓飞燕……” 沈犹珩还没有看完,就随手把那张邸报排在了桌案上,抬首正好看见了一脸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孔介生。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什么淮阴大怪,骗一岁小孩子都说不过去的东西,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登载到会被圣上阅览的邸报之上,这置天家于何处? 孔介生见她气愤,并不急于解释,依然慢吞吞地对着她说。 “裴大人还请息怒,继续看下去便好。” 孔介生随后又埋下头去,继续抄摹着方才有人送来的卷宗,像是准备一直等着沈犹珩看完之后才会发话。沈犹珩满肚子气,只觉得到底遭了什么罪,要来看着些满篇荒唐言。 她泄愤一般抽出剩下的两张邸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一张邸报是讲民间艺人最近杂耍的把戏,以及讲天狗食月的下一个时段。看起来就是一纸敷衍,傅旸看见了说不定会内心不快,沈犹珩毫不犹豫地把这张邸报也拍到了废弃的那一堆里。 还有一张的第一段话便是如下。 “皇上虽治国有方,但依然有歹人横行,听闻圣上时常在京城和浪荡戏子,夜游花街柳巷……” “屁话!” 沈犹珩在心中毫不留情地骂道,什么狗屁传闻,也拿来在邸报里边说,她气得把那邸报连通信封撕成两半。 破碎的信封中,忽然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滑落到她眼前。 第四十五章 叫我凌婧昕! 沈犹珩抿了抿唇,眨眼扫去。 “伏乞圣听,京中宰相李易之子,李梦霹。恃宠而骄,作乱无法,当街爿害弱女稚童。求圣上严惩!” 沈犹珩心下一颤,不动声色地把那张纸条拢入袖中。合上最后一张邸报,抬眼看向孔介生。 “请大人不吝赐教。” 孔介生这才笑了出来,对着沈犹珩眯眼道。 “裴大人呐,这些邸报大多都是各地直接送上来的,自然各有各的章法,我等只需照本宣科不予置评便罢。” 沈犹珩挑了挑眉,心下有些差异,孔介生的意思是不要管这些邸报?他们要做的根本不是挑选,反而是保证每一张邸报都要被看到?还是……孔介生看到了那张纸条? “裴大人,这些能登载邸报的人,我等都不好得罪,是以本来这些邸报都无伤大雅,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做一些无谓的选择好了。” 孔介生见她没有反应,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索性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沈犹珩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看来孔介生方才给自己的这些邸报都是没有看过的。从他的话来看,并不知道其中的一张邸报上夹带了这样一张字条。 因此刚刚那张邸报上,指责圣上的话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其目的就是想让圣上注意到信封里夹着的这一张纸条。 不过递上这样一张纸条的人的目的……实在是难以揣摩。 何人会做出这种自毁灭亡的事?如今朝中形势不明,宰相的权利显然并不小,因此若是傅旸顾忌宰相李易的权利而袒护他,那递上这张纸条的人不但不会得到期望的结果,反而会引火烧身。因为傅旸很有可能下令彻查,一旦那人被查出,引来的就不仅仅是杀身之祸,还有可能株连九族。 沈犹珩眸光一闪,想起前日傅旸说过的话。 若仅仅是依照那三年前废奴的事,还完全不足够动摇李易的根基。 但是如若自己有了这张纸条……李易就很有可能因为教子无方而受罚! 但是即便是有了这张纸条,也并非可以被递到御前。且不说这纸条是在邸报装进信封里的同时塞进来的,亦或是后来才放入。那个能有机会往邸报里边放纸条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邸报要先经过各地知府知州的审理,随后还要经过指定大臣的阅览,才能被圣上过目。 各地的知府知州没有这么大胆,送上这种置喙圣上的邸报来引人注目,也不可能知道京城中有某某作威作福。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张邸报连同信封,都是到了京城之后才有人放进来的。 在这个时候放进一个也许能引起轩然大波的消息,居心何在? 而且就算这个消息成功放进了邸报,那人难道就不会考虑到会被第二重阅览的大臣丢弃? 而孔介生是出名的好好先生,这所谓好好先生,说白了便是凡事都和气,不争不抢。因此前边孔介生才会对她说,这些无伤大雅的邸报都不用管了,直接送上去便是。但是虽说是不要管,但这种涉及论证和言辞激烈的邸报还是肯定会被剔除。是以塞纸条的人也不应该侥幸地觉得,自己的纸条能被傅旸看见,而那人既然都能把邸报送进来,目的不可能仅仅是赌一把傅旸能不能看到那么简单。 必然有过周全的考虑…… 比如变数。 而她沈犹珩,就是其中的变数。 那人摆明了了解她看到这张邸报不会听之任之,也了解她肯定会把这张纸条给傅旸看,因此才特地选择了这个日子,并且还揣摩了孔介生会给她看邸报,因此才夹杂在这一些邸报之中,并且利用她的心理,让她看到辱骂傅旸的语言,大怒之下撕了信封,才会发现这张纸条。 这已经不是在算运气,而是在博弈。 这般精巧的布局,任她沈犹珩,也不得不自叹弗如。 她神色暗了暗,换上笑脸,看向了对面桌案上的孔介生。 “就依孔大人所言。” …… 东褵皇宫。 女子虚弱地低咳几声,悠悠转醒,视线模糊地回忆自己现下的处境。 她好像是晕了过去,随后就被人搂住……再次醒来,便是在这东褵皇宫。 思绪之间,就听得门口有衣摆垂地摩擦之声,她有些吃力地抬头。 神色孤高的君王衣摆逶迤,缓步而入,从那卷珠帘之下,穹顶之前,一路走到她的身前床榻边停下,淡漠地问她。 “醒了?” 女子一愣,再次虚弱地喘了口气,不待肆长离再度开口,就急急地说道。 “小女子凌婧昕,承蒙主上搭救,从此愿在主上身前效力,万死不辞。” 肆长离眉目绮丽,低身靠近,如高贵的天神,俊美如斯。 “凌婧昕,可是星隐郎君?” 传闻,江湖上有一女子,来无影去亦无迹,从无人谋得真面目,自号星隐郎君,崇拜者众。以至于后来所有人提起她时的尊号都是星隐郎君,而她的真名凌婧昕却渐渐地被人忘记。 传闻,她及善于使毒,使暗器,隐匿身形的功夫天下第一。更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曾经为了一个至交好友而舍生忘死地自毁全身功力为她续命,再从此隐退江湖。 “我的武功只差一重就可以恢复如初,上回只是不小心走火入魔,承蒙主上大恩,无以为报。” 肆长离双眸紧锁着凌婧昕,她虽是面无表情地对视回去,心跳却忽然毫无征兆地慢了一拍。 这东褵君主,真是好看。 肆长离的名声,凌婧昕在江湖上也有所耳闻,据说他虽说是一国之主,但却是这世间最为聪慧的弈客,布局谋略,从来没有人能赢得过他,可惜好似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无法习武,因此她觉得,肆长离会需要自己。 岂料肆长离忽而起身,转身向前走了几步,手扶轩窗,目光眺望着外边的宫殿楼宇。糜惑的声线沙哑道。 “你可以离开了。” “什么?” 凌婧昕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心却骤然有些莫名的冷。她有些吃力地支着身子,抬眼凝视着肆长离的背影。他身着绛红色的的龙袍,上边绣的龙姿态万千,一直迤逦到衣摆之上,紫冠束发,侧脸的曲线完美至极,但令人有些胆寒的是,他神色冰冷。 “若要报恩,朕需要时,自会唤你。” 顿了顿,道。 “星隐郎君,记住你今天的话便好。” 肆长离随后神情疏冷地一拂袖,挑开珠帘,缓步而去。 “叫我凌婧昕!” 向来喜欢被那些尊敬的声音唤为星隐郎君的女子,对着肆长离的背影有些声嘶力竭。 ------题外话------ 1p求支持! 推荐好友文文: 推荐《将门农女:山里傻王宠上天》沐汐竹/著。 一觉醒来,一夜回到解放前。 穷,不怕,她的座右铭是:“没有过不去的今天” 搞小发明,研究土地木苗,培育果蔬新品种,便是钢筋水泥混凝土。 但凡所记得的十八般技能,于她来说,只要能挣钱,总要一试。 亲娘极品,毁她清白,夺她婚约,还妄想她替嫡姐嫁那傻子王爷,她当真是亲生的? 无意中发现,傻王有权有貌又多金,虽傻,但好掌控。 她毅然决定——嫁。 —— 大婚之夜… “娘子,该洞房了”某王笑得花枝乱灿。 某女,长这么帅,笑成这样,这么勾引人,真的好吗? “娘子,我冷,要抱着睡” “娘子,还是冷,听说衣服脱了会更暖” 直到被吃干抹净,她还不敢相信,傻子竟能人道?而且技术还不错? 第四十六章 朕欠她的,自然要还 肆长离脚步顿了顿,却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清冷的背影渐行渐远。 凌婧昕颓然失力,面色有些灰败地倒在床上。 肆长离的寝宫前,有兵士经过重重盘问策马至殿门,下马跪道。 “君上,您走时派给属下的任务均已完成。” 肆长离斜斜靠在床榻上,墨发披散,慵懒的声线传至殿外。 “进来。” “谢君上。” 东褵兵士把马交给一边的殿前护卫,只身走进殿中。 “君上前日要我把北衿李梦霹的不端行为夹入邸报之事,臣已完成。” “裴珩拿了那张纸条么?” 肆长离淡淡问道。 “是的,臣在暗处确认裴珩拿走了纸条,但是那份邸报被后来看见的刑部直隶清吏司,另一位主事孔介生丢弃了。” 兵士单膝跪地,禀报道。 “如此甚好。” 肆长离很是满意地一点头,那兵士偷瞄了一眼皇上的脸色,从中看出了一丝愉悦,放下心来,好奇地小声道。 “君上,恕臣斗胆。北衿朝中的局势,宰相那方一力不愿意开战,是以宰相李易位置做得越稳,对我们更有利。为何……为何我们却要把对宰相不利的消息,透露给裴珩呢?” 下面那一层的意思,兵士虽然没有说出来,却很明显。 裴珩与傅旸关系绝非一般,这样一来就等于把在边境问题上,主张与他们东褵求和的,宰相李易一方的错处给了傅旸,如果傅旸借此严惩那北衿宰相李易,就会对他们东褵不利。 肆长离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因为士兵的逾矩而生气,反而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朕欠她的,自然要还。” 沈犹珩救了自己的命,他不能在原则问题上违背自己的国家和意向。但却可以帮她得到傅旸的青睐,平步青云。这一次的提醒,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那李易之子李梦霹的嚣张跋扈,就算自己不透露给沈犹珩,傅旸的眼线也会很快上报。 “虽说朕给了她邀宠的机会,但李梦霹之事她不会告诉傅旸。” 肆长离慵懒的声线再度响起在那兵士的耳中,胸有成竹。 作为弈客,他肆长离不会做出任何会对于自己的谋算,产生影响的事。 他可以肯定,沈犹珩最终不会告诉傅旸。 那兵士听得一头雾水,君上既然说了是要报恩,帮那裴珩,因此才把这样一个对于裴珩和傅旸有利的消息,让自己递了上去。但现在,为何君上又说沈犹珩肯定不会告诉傅旸?但他又不好再度开口,去询问君上,只得谢恩退出。 无双弈客的思想,果然不是他们凡人可以揣摩的。 …… 沈犹珩站在主事厅中央,手中抱着一摞邸报。 “孔大人若是无事吩咐,仆就先把这些邸报送去给王了。” “去吧。” 孔介生面目慈祥地挥挥手,顺便说道。 “去把那些传送邸报的人叫来,老夫要看一下,是谁敢送这份随意评说圣上的邸报!” 孔介生同时扬了扬手中那份,辱骂傅旸理政有弊的邸报。 沈犹珩不卑不亢地颔首。 “仆遵命。” 孔介生后来也把那些给自己看的邸报,依次阅览过了。看到那份邸报自然也是怒不可遏,她裴珩撕信封,那孔介生差点气得把主事厅都掀了。眼下他要查这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正好她也很想知道这份邸报是谁送上来的。 沈犹珩再次躬身施礼之后,拿着邸报退了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 她眼下只需要跟着孔介生做事就可以了,有了差池也会是他担着。 孔介生今日差遣她去宫中送邸报,这原本可以交给他人的事,孔介生却刻意让她去跑这一趟,其目的不过就是想要自己认清,谁才是主事厅的主人罢了。对于主事这个位置,她并不渴求。 在孔介生看来,主事这个职位一直都是他的,而自己今日来补了另一个空缺主事的差,在孔介生看来,无疑是也有人要来跟他瓜分所有物,因此要自己来跑腿,也就是宣示主权的一种方式。 沈犹珩在心中冷嗤一声。 看来所谓的“好好先生”,在有了竞争者之后,也会自危啊。 出了主事厅,就是下方的大堂,她把那一摞邸报搁在身边的小几上,对着对着刑部尚书躬身施礼。 “可有何事?” 尚书问话的态度还算和善。 “回禀尚书大人,主事孔大人要我唤传送邸报的人去问话。” 沈犹珩斟字酌句地回答,心中只希望这尚书不要再没事找事,挑自己的错处才好。 没曾想那刑部尚书却是摸着胡须笑道。 “以后叫本官司寇便好。” 沈犹珩有些受宠若惊,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得尚书扬声道。 “传送邸报的人呢?没看见裴主事正叫你么?” 沈犹珩也弯了弯唇角,对着刑部尚书颔首道。 “谢司寇指教。” 那尚书眯了眯眼,笑得有些顽劣,沈犹珩也轻声低笑,再次拱手,拿起方才搁在桌案上的邸报,抬脚出门。 从那北门一直进了会极门,再往右经过两道抄手游廊,就是皇上平日批阅政事的御书房。御书房在那院的第二进,第一进大约是等候接见的大堂,上面挂着“擅入者死”的牌匾,沈犹珩见此在那门前顿脚,一个守候在此的黄门向她走来,先拱手再询问。 “大人何事?” “刑部主事裴珩,进宫给圣上送邸报。” 沈犹珩淡淡答道,转而想起自己有可以在宫中畅通无阻的那方木牌,但却并不准备用,她这次来是为了公事,还是循规蹈矩一点才好,免得被觉得恃宠而骄。 思索间,那黄门已经进去通报过了,沈犹珩还站在原地,原本思考着自己可不可以进那大厅,先放下手中这捧重如千钧的邸报,找个座位,好生坐着等,顺便休息一下。岂料那黄门转头就拢着袖子出门,再次对着她躬身施礼,然后语气恭敬地对着沈犹珩请道。 “圣上说裴大人可以即刻进去。” 第四十七章 为何结局总是如此出乎意料? 沈犹珩抿唇拱手。 “谢圣上恩典。” 那黄门也恭敬地扬手为她挑帘。自己进去的时候圣上还在小憩,但是好似是因为听见了门外沈犹珩禀报的声音,斜斜抬眼看向了他,然后直接冷声要宣沈犹珩。 圣上因为平日里处理政务常常到半夜,因此经常会在御书房中小憩,这时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绝不容许任何人打扰。而圣上也极其敏锐,就算是在外间压低了声音说话,也会被觉察到,但一般圣上就算知道,有人苦苦地在他睡觉的时候等着被接见,也从来不会放弃睡觉的时间让那人进入御书房。 今日的裴大人,是第一个特例! 小黄门心下隐隐一动,这裴珩也只不过是刑部的一个六品官,还是那种方才入职的,圣上就已经如此看重,日后飞黄腾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应该抓紧时间好好对待她才好,奇货可居。 而在黄门思考着要如何为这裴大人献殷勤的时候,沈犹珩已经垂首走进了御书房。 房内,傅旸显然是方才醒过来,眼神没有平日里那般清明,反而多了一丝柔和,温柔细腻,看向她的眼神,一瞬间如同那无止息闪烁的紫色繁星,仿佛置身其中,那眼神有些孤寂慵懒。 愈发衬得他眉目昳丽。 沈犹珩拼命抽出心神来,却依然感觉呼吸有些微微的起伏。傅旸的目光投向了有些局促不安的她,低笑一声,声线喑哑。 “可是来送邸报的?” 沈犹珩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想着自己是否可以退出去了。 “坐吧。” 傅旸抬起下颚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沈犹珩心下一颤,低头告罪道。 “恕臣位小卑微,不敢与圣上并肩。” 岂料傅旸灼灼目光却依然没有放开她,攫住她的双眸,好整以暇地问道。 “是以你想身居高位,与孤并肩?” 沈犹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句话跟自己表达的那句话好似是一个意思,但又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凝眉思考了两番,才发现,自己原本要表达的是,自己因为太位卑了,没有资格来与他并肩,为什么到了傅旸嘴里,就变成了自己想要和他一起并肩,站在高位? 她涨红了脸微张着嘴想要反驳,却总觉得找不出头绪,傅旸的那句问话也只是把自己方才的语言,换了个方式说出来而已。她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否认,但是意思真的不一样啊! 傅旸看着她踌躇不决无言以对的样子,有些好笑,不自觉就弯了唇角。而沈犹珩恰巧在旋即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盈满笑意的紫眸。 他原本的面上,一直是没有表情的,就如同千年寒冰,没有一丝烟火气息。陡然一笑,那双紫眸一挑,凤目微眯,却是忽然在脸上多出了一层盛世的繁惑,摄人心魄。 沈犹珩想了想,认真地说道。 “微臣的意思是,斗争还未成功,微臣仍需努力!” 傅旸看着沈犹珩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愈发地觉得她着实有趣,抬手一挥,沈犹珩已经连人带椅子地立到他身畔。 沈犹珩看着自己方才被傅旸的内力,直接提上椅子的过程,心有余悸地抖了抖,不敢动了。 傅旸颇为满意地翻开手中的邸报,才看了几张,眉间一皱。 “为何少了邸报?” 从刑部主事厅送来的邸报,都是按日期顺次编了号的,因此君王想要翻阅或者查看的时候,只要找到对应的编号就行了。然而现今沈犹珩送上来的这批邸报上的编号,轻者中间差了一张,多者凭空少了几张。他并未动怒,因为他以为沈犹珩初来乍到,不太懂这里边的规矩,倒时候自己再教她便好。 岂料傅旸的问话方一出口,沈犹珩旋即离座跪倒在他面前。 “卑职有罪,因那些邸报多是泛泛无用之语,是以臣作为刑部主事,理应将其剔除。然,孔大人不允,遂卑职斗胆,在路上将其丢弃。” 她是答应了孔介生,不得罪任何一方势力。那些送上来的邸报都如数送上去,但她并没有承诺过不会在送上去的路上,把那些无用的话语边看边撕啊? “以后直呼孤的名字。” 沈犹珩原本正在揣摩傅旸的反应,等了半天,等到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话。她有些愣怔地抬头,以为是自己没听懂傅旸的话,或是无法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把那句话在肚子里过了一遍,怎么也看不出别的意思来。因此沈犹珩愈发疑惑。 “叫孤傅旸。” 傅旸以为她这样是在犹豫,是以换上了命令的口吻,她是何时变得如此疏离的,自称卑职?叫他圣上? 沈犹珩有些茫然地摆了摆头,才确定傅旸想要表达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他,他找到自己的重点了没有? 重点明明是她擅自丢弃邸报,为什么傅旸的纠结在于她的称呼上? 沈犹珩长了张嘴,方想继续询问傅旸,这件事物到底要如何处置她,就听见傅旸再度在自己头上冷声道。 “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孤要你扔的。” 傅旸曾经苦于每日的邸报堆积如山,但却没有几张真正有用的信息。而今日送上来的邸报,他虽然只看了几张,却也察觉出今日自己看到的,都是实质的消息和论述,而没了以往那些满篇天花乱坠的歌颂。 沈犹珩觉得这样的回答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再次愣住。 按理说,傅旸难道不应该责怪她下次不要未经允许乱翻这些邸报吗,或者是把自己拿来问罪。这些结果她在丢弃那些无用的邸报时就想想过,为何结局总是如此出乎意料? “下次要扔这些废纸,直接扔到孤的御书房里的纸篓里就好,何必费那些心思,不要落人口舌。” 傅旸再度冷声开口,沈犹珩的大脑飞速旋转,消化着自己方才到底是听到了什么样的话。 傅旸要她小心一点?不要被人看见?被人问起来就说是傅旸让她扔的?不用那么费心思? 是她听错了么,虽说她这次的举动确实是在为他分忧,但在她的观点里,傅旸好歹也是要责备一下自己的,因此有些愕然地开口问道。 第四十八章 孤只不过是亲手摸一下罢了 “你不打算罚我?” 沈犹珩觉得此刻傅旸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诧异……就像是看着那些无可救药的白痴或者是失心疯患者的眼神。她有些心绪不宁地摸了摸鼻子,是以傅旸到底是何种用意? 傅旸有些无奈地皱眉,开口冷声道。 “你这次的举动,正合孤意。” 沈犹珩也不傻,因而傅旸也只是点到即止,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以傅旸的意思其实是和她一样的!沈犹珩心下一动,因此这也算是认同了自己这次帮他扔掉那些繁重的邸报的行为,是一种默许。 “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沈犹珩对着傅旸道,她的确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扔掉那些无用而繁复的邸报,但是这件事情不可能一直做下去,且不说会不会被别人发现的问题,就单单对沈犹珩来说,就是一个重担。而且这件事情还有不小的风险,只要一被他人发现,或者是被有心之人传扬出去。最后就不仅仅是沈犹珩会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处置,就连傅旸都会面临那些言士的口诛笔伐。 傅旸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却并不着急,只是淡淡地翻着最后的几张邸报,今天的邸报算是很少的了,因此短短两柱香的时间,他就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低头看向有些拘谨地坐在自己身边的沈犹珩,冷声道。 “以后每日拿着邸报来御书房挑给孤看。” 沈犹珩惊愕地抬头,是以傅旸的意思是,要自己把那些废弃不要的邸报都扔在御书房里里? 傅旸淡淡地加上一句。 “就说是孤不想看便好。” 沈犹珩依然盯着他。 原来如此,他是早有对策,因此才对这件事这么漫不经心。若是每次都需要自己去处理那些废弃的邸报,少不得需要耗费她大量的精力,但是若是最终那些废弃的邸报都是从御书房中运出来的,也没有什么人敢予以置评,但是这样一来,最终面临那些唇枪舌剑的人,就变成了傅旸。 “左右也没人敢将孤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傅旸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同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要不,这个罪还是我来担吧。” 沈犹珩吞了一口口水下去。 “你觉得孤在帮你背锅?” 傅旸像是乍然遇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眉目绮丽地笑着看向她,唇角溢出一丝笑意。 “啊?” 沈犹珩再次被傅旸的话噎住,所以,这一切只是她想多了?傅旸让她来御书房中只是早就有了的打算,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和名声? 岂料傅旸挑眉,再次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说道。 “孤是为了抓住你的把柄。” 沈犹珩的脸忽而涨红,有些愤懑地看向傅旸。 “那我明天就告诉天下,你堂堂帝王,竟然以撕邸报为乐!” 情急之下自然顾不得礼貌,沈犹珩说完就忿忿地扭过头去不看傅旸。 傅旸听到她毫不客气地威胁自己,心中却是有些舒展。她果然骨子里还是不喜欢那些礼数的,天天听沈犹珩称呼自己圣上,着实有些疏远。他轻笑一声,缓缓步下那高高在上的王座。 沈犹珩等了半晌,本以为傅旸会再次把自己噎回去,却一直不见他有反应,有些疑惑地把头转过来,却忽然撞上了近在咫尺的俊颜。 男人的紫眸紧紧地盯着她看,一丝燥热不自觉地爬上了她的脸颊,两人的脸颊只差毫厘便可相触,傅旸的呼吸都喷洒在她的额前。沈犹珩的耳垂不自觉地红得发烫,她有些窘迫地后退一步,挣开他攫住自己的目光,有些大声地吼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傅旸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唇角微扬,低沉喑哑的声线从嘴边溢出。 “自然是想看看你有几个胆子可以栽赃孤。” 沈犹珩脑中思绪混乱,更加气急。 “胆子又没有长在我脸上!” 本来就是,谁能从脸上看出有几个胆的!沈犹珩愈发觉得自己有理,顿了顿复又说道。 “而且你又不可能看出来我有几个胆子!” 沈犹珩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在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被傅旸的内力拢入怀中,她的大脑有了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本能地想要尖叫出声,却忽然感觉有东西捂在了自己的嘴上。她一惊,呼之欲出的质问就这样卡在嘴边。傅旸见她没有反抗,抬手就横在了她的胸前,沈犹珩还没有意识到傅旸的动作,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便覆上了她的胸。 沈犹珩一瞬间脸色大变,不管不顾地全力挣脱,双手向着身侧男人的脸上扇去,同时双脚用力向后一蹬。 “唔——” 男人低低地喘息一声,放开了她。 沈犹珩面红耳赤地挣脱出来,心有余悸地确认了一下男人的脸色,确定他没有摸出来什么之后,毫不客气地质问他。 “为什么老是要动手动脚!” 男人冷声道。 “你说孤看不出你有多少胆子,孤只不过是亲手摸一下罢了。” 只是若是细心听去,就能听见傅旸的声线喑哑中,透露着一丝隐忍而切齿的意味。沈犹珩自然也觉察出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怎么了?” 傅旸勾唇笑得森冷。 “你心中知道便好。” 沈犹珩一脸疑惑,一边准备开口要他说清楚,一边开始回想方才经历了什么。 方才自己跟傅旸吵嘴的时候,傅旸想要亲手摸一下她的……胆子?然后竟然把手放到了自己胸上!天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假男人,且不说女人的清白和男女授受不亲,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会把性别暴露出去。傅旸若是真的一直摸着她的胸,肯定会感觉到衣料下束胸布的质感,那时迎接自己的可不仅仅是杀头大罪,可能从此都没有机会身居高位查出杀害崇明的凶手报仇雪恨了。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想。再然后……自己好像是因为急于挣脱,慌不择路地踢了这流氓一脚……向后踢……沈犹珩回想起哪方触感,再看到面前男人隐忍的面色,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会是踢到了他的……吧? 第四十九章 你看起来真是诱人 沈犹珩的脸一瞬间再次通红,有些尴尬地看向傅旸,试探着问道。 “你……没事吧?” “抱歉啊!” 沈犹珩见傅旸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心下更加揣摩不到傅旸此刻的想法,转头却看到傅旸的脸带了一丝薄怒,有些连不迭失地道。 “如若圣上无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沈犹珩躬身行了一礼,有些连滚带爬地站起,准备冲到门外去。废话,她竟然不小心对一国之主做了这种事情,若是导致了什么严重的后果,说不定以后北衿的大统出了问题,自己纵然有十条命都赔不起。 沈犹珩方才抬脚溜到门口,就听见身后的男人口中声线喑哑。 “站住。” “呃……” 沈犹珩不甘地停下脚步,转向傅旸,一脸的敢怒不敢言,同时哭丧着脸,有些讨好地对傅旸说道。 “先说好,这一次的责任不在我,要是你真的半身……” 沈犹珩的话还才说到一半,就看见男人眉间跃上一道折痕,她觑着男人的脸色改口。 “那什么……” 话说到一半,她想了半晌,也接不出下文,急得脑门上都冒出了汗。 “我……” 沈犹珩急于找一个解释,但是却没有什么合理的原因供她选择。她苦思冥想地皱着眉头,而傅旸却是好整以暇地坐回了龙椅上,慢条斯理等待着下文。 “我,我就是也碰一下,看你的有没有我的大!” 沈犹珩口不择言地辩解道,慌乱中也不太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反正傅旸不也是讲要摸一下自己的胆子才动手动脚吗?她就不能照葫芦画瓢地回敬过去吗?沈犹珩只想着傅旸可以赶紧放自己离开就万事大吉了,岂料傅旸听到她这句话,如画眉眼朝着她看去,那紫眸中不知为何带了一丝嘲讽。 “呵,不如你再摸一把,看下孤到底有没有你的大?” 沈犹珩觍着脸笑道。 “嗯……还是不用了吧,我心中自有分寸。” 话一出口方觉不对,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面含薄怒的上位者顷刻间起身朝她逼来。 “你想干什么!” 沈犹珩双手捂在胸前,一脸警惕地向后退去,而傅旸仍然不依不饶地飞身上前,旋即把她逼至墙角,沈犹珩有些瑟瑟发抖地窝在墙角,同时双手用力环抱住自己,生怕傅旸一怒之下再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不是想和孤比一下谁大谁小么,孤亲自比对一下,想必更为公正。” 傅旸面无表情,周身内力向她压来,动弹不得。沈犹珩面色僵硬,眼睁睁地看着傅旸倾身下来,他性感的薄唇凑近自己的耳边,同时一只手撑在她头顶上的衡香木墙上,另一只手向着她的身下探去。并且缓缓在她耳边喷吐着气息,一字一顿地说道。 “裴珩,你看起来真是诱人。” 不知为何,看到她泛着潮红的脸颊,看到她红透了的耳根,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脖颈,看到她衣领下锁骨的那片阴影,以及眼下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无端端地觉得,真是诱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竟然对一个男人动心了。 竟然对她动心了? 傅旸先被自己的想法惊住,随后有些慢条斯理地继续向她身下伸手。 沈犹珩面红耳赤,眼神有些惊恐,脚扬起想要踢开他,不料傅旸早有准备,双腿压在她的膝盖上,制住了她的动作,那双修长的手眼看就要碰到了她腰间玉钩。倒qu 沈犹珩双目一闭,心一横,内力从背部倾斜而出,瞬间一声巨响,她把那本就不坚硬的木墙撞出了一个豁口,沈犹珩顺势向后倒去,以可以脱身而暗自窃喜。 怎知傅旸却也并不停脚,那一只失去了木墙作为支点的手就势覆在了她的后脑上,同时毫不避让地把头埋入她的颈间,沈犹珩感受到了脖颈上的触感,一瞬间瞪大眼睛。 在倒地的刹那,傅旸用手护住她的后脑,被她的头在地上碾了一番,埋首在她颈间闷哼一身。 “你……没事吧?” 沈犹珩有些惊惶地问道,一时也不敢从他的身下挣脱出来。生怕他又因为受了伤而向自己索要赔偿。 “疼。” 傅旸喑哑的声线缓缓上移,接着沉声道。 “你要赎罪。” 沈犹珩哭丧着脸,不敢偏头看他,想到刚才的形势有些微囧。 “怎……怎么赎罪?” 沈犹珩吞了口口水,紧张地问道。 傅旸没有回答她,而是用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沈犹珩睫羽微颤,不知所措。 傅旸的气息渐渐向上,随后,一口含住了她的耳垂。 一股电流霎时从头到脚,耳垂被温热包裹,只觉得大脑中轰得一声被劈开,振聋发聩,浑浑噩噩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傅旸的指缝间透出他头上束发的玉冠,傅旸侧着头埋在她耳边,那玉冠下的长发蹭在她脖子上,痒痒的。 傅旸见沈犹珩没有动作,舔了舔她的耳垂,沈犹珩又是一阵战栗,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耳尖上的触感有些些模模糊糊的不真切,狠抓心。 傅旸更加得寸进尺地用舌尖挑逗着沈犹珩的耳垂,沈犹珩只能勉强看着面前帝王熟悉的侧颜,他侧脸轮廓完美,有如天上神袛般不容侵犯,又如孤高的天山雪莲般干净明朗。她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描绘,看他白皙的脖颈和脸上的几丝细发,看他专注的紫眸。 傅旸依旧含着她湿漉漉的耳垂,唇齿开合间轻轻咬了下去。 “唔——” 那一阵酥麻在身上游走,如从耳尖一直到四肢百骸,她吃痛地哼了一声,却不知此刻自己这声呻吟透露出多少妩媚。她紧皱着眉头,扬手就向着伏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脸上扇去。 因为傅旸的手捂着她的眼,因此她的手没有了钳制,就那样朝着傅旸的脸冲来。沈犹珩原本以为傅旸可以轻松躲过,岂知傅旸不躲不避地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她。 她的手已经止不住,只能一掌扇到了他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环绕在殿中,沈犹珩浑身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愣怔着看着被自己扇得偏过头去的傅旸。 傅旸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了五个指印,连带着半边脸都被她的力道弄红。沈犹珩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下脱出来,逃也似匆匆地向着门外跑去。 第五十章 裴珩,你是不是也对孤有意? 傅旸盯着她飞奔离开的背影,唇角一挑,溢出缕缕笑意。 沈犹珩脑子里乱糟糟地一直奔到东边宫门之外,才堪堪停住脚步,理了理纷乱的思绪,仍然是烦闷非常。傅旸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她从来不知道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个登徒子!他不是连嫔妃都没有么?为何还如此轻佻,难不成,他喜欢男人? 沈犹珩愤懑地低头,脚边不远处有一粒卵石大的石子,被她泄愤地踢了出去。 以前在忘忧谷中自己就是被他那温润如玉的模样迷惑了,什么彬彬有礼,君子冠华,都是用来掩盖他外表的!她当初怎么就会瞎了眼了遇上这样一个人,今天要不是自己跑得快,说不定女儿身的事情就要暴露,那时指不定这流氓还要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沈犹珩不寒而栗。 “嘤嘤嘤!” 前方自己把石子踢去的街角忽然传来一声委屈屈的哀嚎,沈犹珩有些惊吓地抬头,拐角转出一只卷成球状的变色龙,复又看去,就见变色龙大韩努力地想要伸出爪子挠自己肿了一块的脑门,但因为手短体胖而够不到,只能可怜地卷着尾巴,再次蜷缩成一个球状。 沈犹珩哭笑不得,原来自己的准头这么好,就连随便踢的一个石子都能命中。是以自己刚才的石子是踢到了这只变色龙? “大韩?” 街角尽头很快又转出一个身着紫衣,艳烈潇洒的男子来,先是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大韩,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随后抬首。 傅洵看到沈犹珩的一瞬间,瞳孔猛然一缩,迸出无尽杀意来,随后也几乎就在毫秒之间消失迭尽,如果方才有人站在他身后,就会看见那一双拳下意识地握紧运功,像是要在一瞬间把面前之人撕成灰烬。 “傅王爷?” 沈犹珩看着他腰间的金鱼袋,认出了他的身份,但依然有些不确定地躬身低头施礼。 也就在她起身时,傅洵眼中的杀意渐渐消逝。 不,她绝不是沈犹珩。那个他这么多年的梦魇,早就在三年之前死了。 傅洵敛下眸中情绪,一甩袍袖拱手回礼。 “原来是裴大人,听说大人喜得刑部主事一职,小王几番想登门祝贺,但愁不知大人住宿何地,恕小王失了礼数。” 沈犹珩只是感觉到傅洵说这些话时,有些情绪在其中翻涌,只是被他很快地压了下去,只道他是最近有事不顺心,她自然也没有兴趣深究。三年前的酒肆一别,她和傅洵就再也不曾会面,因此她对于傅洵竟然还记得自己是有些惊讶的。 “王爷就不要折煞卑职了。” 她行礼之后准备转身而去,但心中一动,忽然先到自己的袖中还有一张纸条,看向笑吟吟的傅洵,她有些踌躇。 她原本是要把那张,宰相李易之子李梦霹,在京城之中草菅人命的纸条给傅旸。谁知傅旸那无赖闹了这么久,而她急着跑出来,早已将这些事情都抛在了脑后,现在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沈犹珩心下一动,不如,把这张纸条给傅洵? 由傅洵给傅旸的话,就算最后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用担当多大的责任。而且傅旸也可以尽早利用这个条件来扳倒李易,沈犹珩心下思量。 “裴大人有事?” 傅洵见她欲言又止,有些好奇地摇了摇手上的鱼骨折扇,问道。 ………… 宫内,傅旸坐在龙椅上传唤左右。 “把苏孜叫来。” 傅旸抬手抚上眉心褶皱。 裴珩,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得到什么? 裴珩跟他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忘忧谷中的遇见如果只是凑巧的话,那现在她又为何一次又一次地来招惹他。她靠近自己是否是别有目的?亦或是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所谓的药王弟子都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她身上有很多的迷,一些他尚还未解开的迷,他知道裴珩接近自己是有目的的,据他所知,裴珩想做的,仅仅是为了她的师父崇明报仇而已。但为何他却总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无论他做了什么,那道屏障都依然横亘在他们的中间。 沈犹珩并没有避开他的意思,但是就仿佛有一道薄纱拦在他们的中间,尽管他可以感觉到,这并不是人为。 其实每次见到沈犹珩,都会出奇地觉得她看起来非常地眼熟,特别是那双眼睛。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如同多少次午夜梦回,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如果还差最后一步,他们都放下戒备,他傅旸也许就可以试着…… “圣上,苏孜到了。” 黄门的声音投过木障传来,傅旸抬起头。 “宣。” 苏孜身着劲装,风姿飒爽地进来,遥相抱拳。 “卑职参加圣上。” 傅旸微微颔首。 “免礼。” “去彻查沈犹珩的过往。” 傅旸冷声道。 “是。” 苏孜面露疑惑,不知圣上为何要彻查大哥?难道是大哥最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最近听说大哥被封了刑部主事,圣宠颇多,因此还为大哥高兴,但不知圣上为何忽然就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命令? 苏孜寻思着找时间去问一下大哥,一边拱手领命。 大哥不就是药王弟子么,有什么好查的? 苏孜离开之后,傅旸抿了抿依然有些温热的唇,想起方才含住沈犹珩耳垂的触感。 她的耳垂小巧玲珑,压根就不像男子,倒是想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辗转蹂躏。傅旸的唇齿间仿佛还有那一点馨香,还有她发丝间的柔美,还有她泛红的脖颈。 自己好像确实有些……动心了。 傅旸哑然失笑,有些嘲讽地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裴珩,你是不是也对孤有意? 他其实很想把她拉过来,质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孤,要不然她怎么会一直追着自己来到北衿皇室,来到朝中为臣。 他知道沈犹珩是想要找出仇人,但是肆长离许她高官厚禄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去?为何最后她见到了自己之后会选择留在北衿?留在……自己身边? 第五十一章 本王逛青楼去了 沈犹珩被他的话惊得心下一动,准备伸向袖口的手生生在半途中,她停下动作,飞速地思考了一番。 如若今时就因为一张纸条而彻底与宰相李易决裂…… “无事,不知王爷进来可安好?” 她笑盈盈地冲着傅洵笑道,傅洵察觉到她有所隐瞒,但并没有兴趣一探究竟,是以也就笑着回答。 “本王最近一俱安好,只是王府太过冷清,愿裴大人常常上王府来陪本王闲聊几句,解解烦闷。” 沈犹珩自然是笑着应下。 “时候也不早了,本王还要陪着大韩去逛青楼呢,就不叨唠裴大人了。” 傅洵伸手捞起地上那只一直努力减少存在感的变色龙,大韩一听到要出去玩,立刻精神满满地扬起头,有些得意地冲着沈犹珩翻了个白眼,随后三两下爬上傅洵的肩膀。 “下官恭送王爷。” 沈犹珩的躬才鞠了一半,就听见傅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余光还看见他摆着手。 “哎呀,我们之间就不必客气了,我先去青楼了啊,你自己慢慢玩吧!” 傅洵显然是不想再和她互相行礼,他急着去逛青楼,从那尤为兴冲冲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沈犹珩直起身子,觉得脑后全是黑线。 今天的人都不正常吗?或者是快到冬天了,动物都要冬眠了,要抓紧时间发情? 傅洵堂堂王爷去逛个青楼,还要推在韩韩身上,是怕如果傅旸知道自己见了他而问起自己时,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又会扣他俸禄吧?不过为何这傅洵天天和韩韩呆在一起,虽说是一只会说人话的变色龙,但是韩韩明明是傅旸的宠物啊,难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沈犹珩甩甩头,向着檀华汀的方向而去,她今日的任务就是给傅旸去送邸报,既然任务完成了,她到处走几圈也没有大碍,就算是回一下居处也并不会被怎么样。 檀华汀因为初有人住,只有寥寥几个丫鬟和府卫火夫,一进门,那管事牌子就迎上来。 “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去给相府递帖子,本官今日要去府上拜访。” 沈犹珩淡淡地吩咐道,直到那管事牌子已经出门去办自己吩咐的事了之后,才走向自己府中的书房,关上门,左右张望一番,确认不会有人看见了之后,才从袖中抽出那张有一些揉皱的纸条,凝视着上面的字,第一次感觉这件事有些棘手。 如果自己方才把那张纸条交给了傅洵,以他那看上去就不靠谱的性格,能不能把纸条递给傅旸都是个问题,而他就算是再傻也会看出来沈犹珩有把他当枪使的意思,虽说她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意愿,只是看到傅洵是傅旸信任的人,想要他帮一个忙而已。 自己今天在御书房忘记把纸条给傅旸了,而现在静下心细细想来,如果自己当面交给傅旸,傅旸可能会有两种反应。 第一种就是严惩李梦霹,因为她知道傅旸想要控制宰相李易的势力,但如此一来,傅旸就会有两种选择,其一,昭告天下是她弹劾的李梦霹,她立功受赏,如果真的这样,她就彻底地站在了宰相李易的对立面,之后肯定会被排挤陷害。其二,傅旸帮她隐瞒,说是有人匿名举报,这样的话,宰相李易虽说不会公然排挤她,但是难防李易查处当日究竟有谁进过御书房,或者是靠着宫中自己的人追查根源,自己难保就会被查出,最后的下场也不过与第一种一样,而且这样的话,傅旸也不能在明面上奖赏她,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傅旸还有一种反应,就是把这件事情压下,作为以后用来惩罚李易的一个筹码,这种筹码只要一多,堆积成一座大山压下,他李易永远都不能翻身。但这样一来,她沈犹珩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更别说赏赐。 是以自己如果告诉了傅旸,傅旸也会难以抉择,因为没有一种合适的方法既保全她,又能让她得到相应的回报,并且把宰相李易拉下高位的。 自己方才入朝为官,如果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什么大的动作,以她现在微薄的能力,估计都不需要宰相李易出手,她自己就会不慎跌下,摔得粉身碎骨。 因此如果现在告诉傅旸这件事情的话,只会为了他们两人徒增烦恼而已。 而如果她自己…… 方才开始想,就听见书房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裴大人?” 沈犹珩听出这是管事牌子的声音,于是道。 “进来吧。” 那管事牌子进来之后躬身向她行礼,沈犹珩抬了抬眼,不太在意地说。 “以后就不用多礼了,你是管事,有事直接禀报便好。” 那管事牌子连忙拱手谢恩,沈犹珩见不得这么多虚礼,直接开口问道。 “我吩咐你的事,可办妥了?” 那管事牌子嘴一咧,对着沈犹珩道。 “回大人,小的把帖子递进去了,宰相李易邀请您与他一起在府中共进晚膳。” 沈犹珩微微颔首,示意她明白了,到底是傅旸别院的管事,当不是一般的人,不会办事不力。 “去支两银子吧,赏你的。” 管事牌子千恩万谢地喏喏连声,沈犹珩见他虽然答应,却不抬脚退去,像是有什么话要讲,于是冷声问道。 “还有事?” 那管事牌子连忙跪下。 “小的惶恐,请大人恕小的簪越。” 沈犹珩有些好奇地问。 “什么事?” 那管事牌子磕了一个头,有些胆怯地报道。 “裴大人,老周自从来府中管事,一直兢兢业业,老周自衬有几句话想要告与大人。如果语句有不当之处,万望大人大量,不要降罪于老奴。如今大人住进了檀华汀,当真是一派新景,老奴斗胆请示。因最近大人在府中,檀华汀自然不能像以往闲置一般,只有几个丫鬟和挑夫每日洒扫整理。大人是朝廷命官,府中若是如此冷清,还有可能会招同僚笑话。” 周管事顿住,瞄了一眼沈犹珩的面色,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也就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题外话------ 实在抱歉,昨天因为肆祁在上传章节时把“上传章节”误点成了“保存草稿”,以至于昨日的更新没有与大家见面,肆祁在此深表不安和歉意,虽然肆祁在发现了之后已经在第一时间把它从草稿箱中挖出并且做了补救,但是昨天的更新还是延迟了,真的非常非常的对不起大家。惶恐地希望大家能原谅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误!真的很对不起,抱歉! 第五十二章 连个芝麻都比我大 “是以老奴觉得,府中有诸多事务,都因为缺少奴婢而不便,且大人住进了府中,因此有很多方面都需要奴婢的伺候。” 沈犹珩觉得周管事说得也没有错,因此也就略一点头,随口道。 “那便去买一些奴婢吧,府中的奴婢统共不要超过二十个就好了。” 虽然这个宅子最终要还给傅旸,但是她也知道管事的难处,确实有一些地方需要奴婢和下人了,但是左右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二十个人来伺候应该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 周管事跪着没动,沈犹珩礼貌地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 周管事再次伏拜道。 “大人,府中现已有十三位奴婢和下人,但是采买,浣衣,还有花园菜畦,以及厨房和起居都需要奴婢啊!” 沈犹珩耐心地听完,然后问道。 “周管事认为这些都需要多少奴婢?” 周管事看出了沈犹珩有一切从简的意向,因此在心中把数目一减再减,终于抖抖索索地报了一个详细出来。 “回禀裴大人,采买需要十个奴婢,浣衣需要十个,花园要五个,菜畦需要五个,厨房要十个,起居要五个,另外还需要一些会针线和粗活的丫鬟,还需要几个会理事的奶奶媳妇,给大人打理田庄和铺子,并且还有府中的事务。” 沈犹珩粗略地估算一下,光奴婢就要四十个,再加上几个理事奶奶,这么多张吃饭的嘴,这么多双花钱的手,她半个月的俸禄就消耗得差不多了,钱都没了,这府中还有屁事需要管! 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着周管事说道。 “周管事,我原本看这府中都过得朴素,以为你也是个节俭之人。没想到却是这么会享福的,要买这么多人来伺候。我也只是个六品小官,在这遍地黄金的京都,连个芝麻都比我大。” “大人,冤枉啊!” 周管事大声喊冤,沈犹珩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我才新官上任,若是刚来京都就大肆挥霍招人注意,不免会影响了我的仕途,到时候我的未来就因为几个区区奴婢被毁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而且北衿现在提倡勤俭节约,你看虽说我们如此强大,可国家越富强,人民就更加应该努力,应该奋斗,应该发奋图强。而绝对不应该是天天背后跟着一堆奴婢伺候,绝不应该贪图享乐,凡事亲力亲为才是最好。是以在吃穿用度之上,特别不能铺张浪费,你看如今的京中……呃,虽然大家看上去都很衣着光鲜,但私下却都是很节俭的,而我并不想花钱来修饰门面。” 沈犹珩一口气胡说八道地得多了,面不改色地停下来换了口气。低头看到周管事脸上有着似懂非懂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了,因而也就苦口婆心地开始做最后的努力。 “周管事你听我说,我们就算看起来寒酸一点也没有什么,只要能维持生活就好了,现在府中的十三个奴婢分派一些活计就可以了,浣衣两个,采买三个,花园和菜畦,就派五个一齐打理就行,厨房的话,三个足矣。” 沈犹珩觉得自己规划得很好,正准备告诉一脸为难的州官家可以去办了,但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去招一些府卫来。” 按照北衿的规定,凡是在朝为官都是可以有府卫的,毕竟朝廷并不能保障你的生命安全,因此府卫就渐渐兴起,四品以下的官员府中的护卫最高可以允许五十人,过了五十就可以算作私兵了,即便这个数目并不算少,而且朝廷对于这种大臣保证自身安全的行为也管得很松,依然有很多人私自扩大数目,动辄养几百上千的死士看家护院。 “是,大人不知要多少?” 周管家原本以为沈犹珩会说出一个不小的数目来,没曾想沈犹珩张就道。 “五个。” 沈犹珩这么说,自然也有内心的考量,首先,多一个人意味着要多花一分钱,她还准备多存点钱安享晚年呢,绝对不能每次一发俸禄就用光。而护卫不在多而在精。若是养了一帮乌合之众,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遇到什么事,打草惊蛇,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一哄而散。 反之,如果她能好好训练,让这五个护卫个个身手不凡,有了以一敌百之力,还需要那些纷扰的几十个人干甚? “那……大人可是有什么要求?” 周管家只觉得这个新主子当真奇怪,虽然他很惊讶和疑惑,但还是问道。 沈犹珩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要求过高可能根本无人应召,但是要求过低的话,可能那些鱼目混珠的人都要来烦她,这样一来,她必须得想一个正好合适的要求,以至于又能招到合适的府卫,又可以免去很多的纷繁事项。 “男,最好在二十岁以下,四肢健全,愿意习武护院,愿意效忠于我,愿意无条件听我命令。符合条件的都领到我面前,我亲自看看。” 沈犹珩想了想,说出了一个大致粗略的要求,反正不管能有几个应召,她都还是亲自看一下再决定比较好。 “是,老奴即刻就去。” 周管家应声退下,沈犹珩有些乏累地起身,现在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了,她等宰相李易的回帖,如果宰相李易答应了,就可以先要周管事准备一番,如果李易拒绝了,她相信不日之后,他会后悔。 等李易回复了之后,她就可以回刑部主事厅复命了,在这期间,她正好可以回卧室小憩一下。 …… “瞿稚,有何要事?” 傅旸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暗卫,瞿稚是他自小就一起生活的暗卫,是父皇给他的。瞿稚的存在,北衿少有人知道,即便是知道有瞿稚这个人的,也不过是觉得他是圣上的一名普通暗卫罢了,瞿稚平日里全天贴身保护傅旸安危,若不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不会轻易现身。 而傅旸手中的所有情报网和宫中布防,也都由瞿稚掌控,可以说,瞿稚是傅旸完全信任之人。 而瞿稚今夜忽而现身禀报,一定是有了什么情报。 第五十三章 孤说过不要再盯着她 “王,今日宰相又准备与朝廷官员相会。” 傅旸毫不在乎地笑道。 “这次是谁?” 瞿稚单膝跪地,对着傅旸抱拳道。 “刑部主事,裴大人。” 傅旸皱了皱眉,冷声命令。 “任她去吧,孤说过不要再盯着她。” 瞿稚颔首,随后继续说道。 “王,您的密探最近查到,宰相李易之子李梦霹在京中强拐了三个**,并且将他们凌虐之后弃尸街头。” 傅旸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传令下去,没有孤的指示,九龙门不得擅自行动。” 九龙门,原本是他当初为了潜入南梓而一手创立起来的,如今他复国北衿,并且灭亡南梓之后,九龙门则作为他的暗卫被保留下来,继续效忠于他。 “是。” 瞿稚抱拳施礼,随后脚尖轻点,再次隐入殿内黑暗之中。 傅旸则依旧靠在龙椅上,不知为何,一想到裴珩要和那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起吃晚饭,他心底就莫名地泛起了不适的感觉,像是对宰相李易的不喜。但又总感觉有些不对,像是有别的情绪掺杂夹带在里边。 李易之子李梦霹一事……那便怪不得他下杀手了,左右是他自作自受,他傅旸现在要九龙门不要轻举妄动,并不是想要包容李梦霹,相反,那李梦霹既然连当街杀人的事情都干的出来,想必还会仗着宰相李易的权利干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他傅旸出手,李梦霹就会自取灭亡。 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甚至是……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和干扰。 …… 此刻,就在傅旸正在殿内听取瞿稚的禀报之时,沈犹珩收到了李易的回帖,上边盖着宰相的私印,沈犹珩苦笑一声。 若不是今日求见,这李易身为一国宰相,估计早已经把自己忘记的一干二净了。虽说她武举成绩不错,但就算她表现得再才华横溢武义高强,这李易也不太可能纡尊降贵地来见她一个六品小官。 李易之所以愿意见她,只不过是因为她要管家私下告诉李易,纸条的事情罢了。 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傅旸来给她撑腰,这件事情,她一个人就可以办好,她可以笃定,这件事情最后获利的,会是她。 …… “干落魏。” 孤高淡漠的君主行走在东褵皇宫之内,衣摆逶迤,缓缓转身。 “主上,裴珩没有把那张纸条交给宰相李易。” 干落魏是肆长离的暗卫,平日里他所有的事情,诸如暗杀此类,都是由干落魏一手完成,而如果细心关注干落魏的脸,就会发现干落魏就是上次那个把星隐郎君凌婧昕抱回东褵的校尉。没错,肆长离的暗线统领,是他不为人知的身份。 “朕知道了。” 肆长离微微颔首,这是他的意料之中。干落魏躬身施礼道。 “不知主上有何打算?” 肆长离撩起鬓边墨发,瞟了他一眼。 “等着好戏开场吧。” 干落魏遁入暗处。 …… “你当真确定那是关于我儿的?” 李易皱着眉毛,询问方才见了檀华汀管事的宰相府上管事。那管事体态丰腴,浑身都是赘肉,说话的时候,两颊的肥肉一颤一颤,和面前精明瘦小的李易成为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因为他极为卑微地趴伏在地上,很难在这对主仆之间找出显著特征来区分。 “奴才确定,千真万确,那周管家还告诉老奴,要来府上与相爷商议。” “她如果是找到了本官的把柄,又为何还要来本官府上?” 裴珩若是有了自己儿子草菅人命的把柄,直接交给傅旸便是,何必再来找自己一趟? “相爷,依老奴看,那裴主事上任第一天就遇见了这种朝堂争斗的事情,此刻肯定惊惶得六神无主。而那张纸条又是关于相爷的,那裴珩肯定是想和大人商议,寻求一个保护。” 相府管家抖了抖脸上的肥肉,继续给李易分析道。 “那裴珩自然是不敢得罪相爷,她既然想和相爷见面,就是在给大人示好,那必然是相爷您上次对裴珩的拉拢起了作用。是以这次她也是在对您示好,相爷您只需要稍稍以利诱之,就可以把她收为己用……” 相府管家比李易还想得多,简直是在不遗余力地给沈犹珩讲好话,谁叫那新任主事给了他一两银子呢,而且,他今晚可还要急着和那姓付的婆娘私会呢。 李易听着管家的分析,紧皱着的眉峰渐渐松动了,管家说的有道理,沈犹珩既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来,自然是已经打算把有人弹劾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那么这一次的会面对于他来说就是有益无害的,对他利益无穷。 “那就回帖吧,晚上本官邀他来进晚膳。” “相爷……” 岂料那管家却是有些面露难色。 “叫你去还不快去?” 李易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拉拢沈犹珩,并且方才管家也说了这一次的会面对他来说是很有好处的,那现在自己已经决定了,这管事为什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相爷,恕奴才斗胆!” 那管家赶紧跪下磕头。 “说吧。” 李易知道他有话要说,这管家也跟了自己几十年了,有了些情谊和见识,他相信管家不会把废话讲给他听。 “最近京城中都在议论着这位裴主事……” “议论他怎么?” 李易察觉到管家话里有话,因此也出言问道。 “说着位裴大人前途无量,现在有好多人想要巴结他呢。” 李易方才听到这里,就眉毛一柠。 “你说什么?” 这管家的意思是,他堂堂一国宰相,要巴结一个区区刑部主事? “相爷恕罪,小的惶恐。” 那管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磕头谢罪,然后再次说道。 “是以大人不能把这件事情做的太明显,但裴珩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因此大人也不要错失机会,为了掩人耳目,奴才斗胆请求相爷在花楼里与他乔装会面。” 这管家说这话也是有原委的,他一直想和那姓付的婆娘好好厮混一夜,又怎么能让相爷在府中,此番沈犹珩拜托他办事,他自当把握机会,把相爷从这府中弄得越远越好。 …… “主事大人,这是宰相给您的回帖。” 沈犹珩懒懒的抬头,看到周管事一脸恭敬。 第五十四章 “王,今日宰相又准备与朝廷官员相会。” 傅旸毫不在乎地笑道。 “这次是谁?” 瞿稚单膝跪地,对着傅旸抱拳道。 “刑部主事,裴大人。” 傅旸皱了皱眉,冷声命令。 “任她去吧,孤说过不要再盯着她。” 瞿稚颔首,随后继续说道。 “王,您的密探最近查到,宰相李易之子李梦霹在京中强拐了三个**,并且将他们凌虐之后弃尸街头。” 傅旸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传令下去,没有孤的指示,九龙门不得擅自行动。” 九龙门,原本是他当初为了潜入南梓而一手创立起来的,如今他复国北衿,并且灭亡南梓之后,九龙门则作为他的暗卫被保留下来,继续效忠于他。 “是。” 瞿稚抱拳施礼,随后脚尖轻点,再次隐入殿内黑暗之中。 傅旸则依旧靠在龙椅上,不知为何,一想到裴珩要和那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起吃晚饭,他心底就莫名地泛起了不适的感觉,像是对宰相李易的不喜。但又总感觉有些不对,像是有别的情绪掺杂夹带在里边。 李易之子李梦霹一事……那便怪不得他下杀手了,左右是他自作自受,他傅旸现在要九龙门不要轻举妄动,并不是想要包容李梦霹,相反,那李梦霹既然连当街杀人的事情都干的出来,想必还会仗着宰相李易的权利干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他傅旸出手,李梦霹就会自取灭亡。 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甚至是……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和干扰。 …… 此刻,就在傅旸正在殿内听取瞿稚的禀报之时,沈犹珩收到了李易的回帖,上边盖着宰相的私印,沈犹珩苦笑一声。 若不是今日求见,这李易身为一国宰相,估计早已经把自己忘记的一干二净了。虽说她武举成绩不错,但就算她表现得再才华横溢武义高强,这李易也不太可能纡尊降贵地来见她一个六品小官。 李易之所以愿意见她,只不过是因为她要管家私下告诉李易,纸条的事情罢了。 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傅旸来给她撑腰,这件事情,她一个人就可以办好,她可以笃定,这件事情最后获利的,会是她。 …… “干落魏。” 孤高淡漠的君主行走在东褵皇宫之内,衣摆逶迤,缓缓转身。 “主上,裴珩没有把那张纸条交给宰相李易。” 干落魏是肆长离的暗卫,平日里他所有的事情,诸如暗杀此类,都是由干落魏一手完成,而如果细心关注干落魏的脸,就会发现干落魏就是上次那个把星隐郎君凌婧昕抱回东褵的校尉。没错,肆长离的暗线统领,是他不为人知的身份。 “朕知道了。” 肆长离微微颔首,这是他的意料之中。干落魏躬身施礼道。 “不知主上有何打算?” 肆长离撩起鬓边墨发,瞟了他一眼。 “等着好戏开场吧。” 干落魏遁入暗处。 …… “你当真确定那是关于我儿的?” 李易皱着眉毛,询问方才见了檀华汀管事的宰相府上管事。那管事体态丰腴,浑身都是赘肉,说话的时候,两颊的肥肉一颤一颤,和面前精明瘦小的李易成为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因为他极为卑微地趴伏在地上,很难在这对主仆之间找出显著特征来区分。 “奴才确定,千真万确,那周管家还告诉老奴,要来府上与相爷商议。” “她如果是找到了本官的把柄,又为何还要来本官府上?” 裴珩若是有了自己儿子草菅人命的把柄,直接交给傅旸便是,何必再来找自己一趟? “相爷,依老奴看,那裴主事上任第一天就遇见了这种朝堂争斗的事情,此刻肯定惊惶得六神无主。而那张纸条又是关于相爷的,那裴珩肯定是想和大人商议,寻求一个保护。” 相府管家抖了抖脸上的肥肉,继续给李易分析道。 “那裴珩自然是不敢得罪相爷,她既然想和相爷见面,就是在给大人示好,那必然是相爷您上次对裴珩的拉拢起了作用。是以这次她也是在对您示好,相爷您只需要稍稍以利诱之,就可以把她收为己用……” 相府管家比李易还想得多,简直是在不遗余力地给沈犹珩讲好话,谁叫那新任主事给了他一两银子呢,而且,他今晚可还要急着和那姓付的婆娘私会呢。 李易听着管家的分析,紧皱着的眉峰渐渐松动了,管家说的有道理,沈犹珩既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来,自然是已经打算把有人弹劾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那么这一次的会面对于他来说就是有益无害的,对他利益无穷。 “那就回帖吧,晚上本官邀他来进晚膳。” “相爷……” 岂料那管家却是有些面露难色。 “叫你去还不快去?” 李易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拉拢沈犹珩,并且方才管家也说了这一次的会面对他来说是很有好处的,那现在自己已经决定了,这管事为什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相爷,恕奴才斗胆!” 那管家赶紧跪下磕头。 “说吧。” 李易知道他有话要说,这管家也跟了自己几十年了,有了些情谊和见识,他相信管家不会把废话讲给他听。 “最近京城中都在议论着这位裴主事……” “议论他怎么?” 李易察觉到管家话里有话,因此也出言问道。 “说着位裴大人前途无量,现在有好多人想要巴结他呢。” 李易方才听到这里,就眉毛一柠。 “你说什么?” 这管家的意思是,他堂堂一国宰相,要巴结一个区区刑部主事? “相爷恕罪,小的惶恐。” 那管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磕头谢罪,然后再次说道。 “是以大人不能把这件事情做的太明显,但裴珩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因此大人也不要错失机会,为了掩人耳目,奴才斗胆请求相爷在花楼里与他乔装会面。” 这管家说这话也是有原委的,他一直想和那姓付的婆娘好好厮混一夜,又怎么能让相爷在府中,此番沈犹珩拜托他办事,他自当把握机会,把相爷从这府中弄得越远越好。 …… “主事大人,这是宰相给您的回帖。” 沈犹珩懒懒的抬头,看到周管事一脸恭敬。 第五十五章 “王,今日宰相又准备与朝廷官员相会。” 傅旸毫不在乎地笑道。 “这次是谁?” 瞿稚单膝跪地,对着傅旸抱拳道。 “刑部主事,裴大人。” 傅旸皱了皱眉,冷声命令。 “任她去吧,孤说过不要再盯着她。” 瞿稚颔首,随后继续说道。 “王,您的密探最近查到,宰相李易之子李梦霹在京中强拐了三个**,并且将他们凌虐之后弃尸街头。” 傅旸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传令下去,没有孤的指示,九龙门不得擅自行动。” 九龙门,原本是他当初为了潜入南梓而一手创立起来的,如今他复国北衿,并且灭亡南梓之后,九龙门则作为他的暗卫被保留下来,继续效忠于他。 “是。” 瞿稚抱拳施礼,随后脚尖轻点,再次隐入殿内黑暗之中。 傅旸则依旧靠在龙椅上,不知为何,一想到裴珩要和那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起吃晚饭,他心底就莫名地泛起了不适的感觉,像是对宰相李易的不喜。但又总感觉有些不对,像是有别的情绪掺杂夹带在里边。 李易之子李梦霹一事……那便怪不得他下杀手了,左右是他自作自受,他傅旸现在要九龙门不要轻举妄动,并不是想要包容李梦霹,相反,那李梦霹既然连当街杀人的事情都干的出来,想必还会仗着宰相李易的权利干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他傅旸出手,李梦霹就会自取灭亡。 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甚至是……为他扫清一切障碍和干扰。 …… 此刻,就在傅旸正在殿内听取瞿稚的禀报之时,沈犹珩收到了李易的回帖,上边盖着宰相的私印,沈犹珩苦笑一声。 若不是今日求见,这李易身为一国宰相,估计早已经把自己忘记的一干二净了。虽说她武举成绩不错,但就算她表现得再才华横溢武义高强,这李易也不太可能纡尊降贵地来见她一个六品小官。 李易之所以愿意见她,只不过是因为她要管家私下告诉李易,纸条的事情罢了。 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傅旸来给她撑腰,这件事情,她一个人就可以办好,她可以笃定,这件事情最后获利的,会是她。 …… “干落魏。” 孤高淡漠的君主行走在东褵皇宫之内,衣摆逶迤,缓缓转身。 “主上,裴珩没有把那张纸条交给宰相李易。” 干落魏是肆长离的暗卫,平日里他所有的事情,诸如暗杀此类,都是由干落魏一手完成,而如果细心关注干落魏的脸,就会发现干落魏就是上次那个把星隐郎君凌婧昕抱回东褵的校尉。没错,肆长离的暗线统领,是他不为人知的身份。 “朕知道了。” 肆长离微微颔首,这是他的意料之中。干落魏躬身施礼道。 “不知主上有何打算?” 肆长离撩起鬓边墨发,瞟了他一眼。 “等着好戏开场吧。” 干落魏遁入暗处。 …… “你当真确定那是关于我儿的?” 李易皱着眉毛,询问方才见了檀华汀管事的宰相府上管事。那管事体态丰腴,浑身都是赘肉,说话的时候,两颊的肥肉一颤一颤,和面前精明瘦小的李易成为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因为他极为卑微地趴伏在地上,很难在这对主仆之间找出显著特征来区分。 “奴才确定,千真万确,那周管家还告诉老奴,要来府上与相爷商议。” “她如果是找到了本官的把柄,又为何还要来本官府上?” 裴珩若是有了自己儿子草菅人命的把柄,直接交给傅旸便是,何必再来找自己一趟? “相爷,依老奴看,那裴主事上任第一天就遇见了这种朝堂争斗的事情,此刻肯定惊惶得六神无主。而那张纸条又是关于相爷的,那裴珩肯定是想和大人商议,寻求一个保护。” 相府管家抖了抖脸上的肥肉,继续给李易分析道。 “那裴珩自然是不敢得罪相爷,她既然想和相爷见面,就是在给大人示好,那必然是相爷您上次对裴珩的拉拢起了作用。是以这次她也是在对您示好,相爷您只需要稍稍以利诱之,就可以把她收为己用……” 相府管家比李易还想得多,简直是在不遗余力地给沈犹珩讲好话,谁叫那新任主事给了他一两银子呢,而且,他今晚可还要急着和那姓付的婆娘私会呢。 李易听着管家的分析,紧皱着的眉峰渐渐松动了,管家说的有道理,沈犹珩既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来,自然是已经打算把有人弹劾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那么这一次的会面对于他来说就是有益无害的,对他利益无穷。 “那就回帖吧,晚上本官邀他来进晚膳。” “相爷……” 岂料那管家却是有些面露难色。 “叫你去还不快去?” 李易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拉拢沈犹珩,并且方才管家也说了这一次的会面对他来说是很有好处的,那现在自己已经决定了,这管事为什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相爷,恕奴才斗胆!” 那管家赶紧跪下磕头。 “说吧。” 李易知道他有话要说,这管家也跟了自己几十年了,有了些情谊和见识,他相信管家不会把废话讲给他听。 “最近京城中都在议论着这位裴主事……” “议论他怎么?” 李易察觉到管家话里有话,因此也出言问道。 “说着位裴大人前途无量,现在有好多人想要巴结他呢。” 李易方才听到这里,就眉毛一柠。 “你说什么?” 这管家的意思是,他堂堂一国宰相,要巴结一个区区刑部主事? “相爷恕罪,小的惶恐。” 那管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磕头谢罪,然后再次说道。 “是以大人不能把这件事情做的太明显,但裴珩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因此大人也不要错失机会,为了掩人耳目,奴才斗胆请求相爷在花楼里与他乔装会面。” 这管家说这话也是有原委的,他一直想和那姓付的婆娘好好厮混一夜,又怎么能让相爷在府中,此番沈犹珩拜托他办事,他自当把握机会,把相爷从这府中弄得越远越好。 …… “主事大人,这是宰相给您的回帖。” 沈犹珩懒懒的抬头,看到周管事一脸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