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的耳语》 序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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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这些人确实做了无法辩解之事。对他自己和世人都敞了无法申辩主事。 ——g·k·却斯特顿(chesterton) 《the chief mourner of marne》 一九八x年九月二日《东京日报》第十四版社会第二栏摘录: 结婚典礼前,从公寓跳楼自杀 一日下午三时十分许,一名年轻女性从东京都a区三好町一丁目大仓皇宫公寓六楼的屋顶跳下,全身受剧烈撞击后死亡。根据绫濑警察署调查指出,这名女性系该栋公寓之住户加藤文惠(二十四岁)。目击者表示,该公寓屋顶有高约一.五公尺的栏杆,该名女子跨过栏杆后,朝距离约十五公尺的路面一跃而下。加藤文惠原订一周后举行结婚典礼,并未留下遗书,该署正在调查死者的自杀动机。 同年十月九日晚报《箭》第二社会栏摘录: 今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左右,一名年轻女性从营团地下铁(注)东西线高田马场车站月台上跳下,遭到驶往中野的的快速电车辗毙。死亡的女性经查明后,为居住于琦王县k市千石町二丁目川口公寓的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当时,月台上的乘客发现三田敦子的举动虽欲加以阻止,但为时已晚。事发现场并未发现遗书,但户塚警察署从现场状况判断其死因为自杀,目前正在调查自杀动机。 根据简明而客观的报导,读者无法获悉某事件、事故关系者,或当时现场人士所受的冲击。读者即使知道该处发生何事,却无法得知该处还留下的任何线索。 读者并不知道,也无法得知加藤文惠向路面跳下时,正好有名主妇在现场拍打曝晒的棉被。从加藤文惠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跑上楼梯、穿越顶楼、攀上栏杆,然后纵身一跃为止,她全看在眼里;而读者并不知道加藤靠近栏杆,触摸到冷银色的金属后又慌张地放开手;读者也无法知道,仿佛是那栏杆把加藤文惠吸引过去,让她摔下去似的。 还有,读者也不知道加藤文惠进溅在路面上的脑浆,由监识课人员拾起后装进塑胶袋里;也不知道公寓管理员曾用水管清洗地面上的血渍,并在那儿撒上避邪用的盐,更不知道加藤文惠在死亡前和谁通了电话。 另外,读者也不知道有一名中年上班族企图帮助三田敦子。当时,这名上班族正在为房子贷款的转贷是否顺利而伤脑筋,当三田敦子踉舱地从他面前走过,彷佛背后有人紧跟着似的回头两三次以后,她一脚跨出了月台边。 这时该名上班族立刻抓住了她薄外套的衣领。三田敦子的上衣钮扫那时若是扣着的,他必定救得了她,然而,读者并不知道这件事。读者也不知道当电车发出金属的倾轧声拖着三田敦子时,呆立在月台边的他,手上还残留着上衣柔软的触感。在三田敦子跳下之前,同一个月台上,有一名年老乘客正看着时刻表,读者也不知道,更不知那名老人曾脱下帽子向她答礼后走上楼梯。 由于遗体四处飞散之故,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花费了不少时间。而发现得最晚的是她的头部,当电车缓慢倒车时,从第一节和第二节电车的连结器间发出沉闷的掉落声,这才被发现。读者也不会知道,那时三田敦子的双眼裂开,灰黯地睁着。这些全被埋在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被遗亡心。 然后,此刻—— 在看了许多报纸,知道事件的人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名年轻女孩,挥手目送控载两名朋友开走的计程车。 其实,女孩本来希望车子能停在她住的公寓前。走在寂静的路上时,她后悔没有如此要求。 她原来心想,没关系,跑回家也只要两、三分钟,所以在大马路边下车也可以。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刚才跟朋友说的那些话。没关系,没什么好害怕的。 苍白的街灯下,杳无人迹的道路向前延伸,转个弯,再过个十字路口,距离住的地方不到一百公尺。她开始走回家。 在转过街角前,手表的提示铃声响起。寂静中,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和在音乐会或电影院一样让人感到尴尬。 这时,她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走过来。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速度逼近。 她回头向后看。路上没人。但是,她有一种被追赶的感觉。不逃跑的话会遭遇到可怕的事,万一被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像被打了一顿一样,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然后她飞奔快跑。 头发乱了、鞋子发出叩叩声响,她没命地跑着。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跑着,拚命地跑,继续逃,一直逃。 回家、回家、回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谁来救救我! 她脚步不停歇地一直奔跑,当冲出闪着红色灯号的十字路口时,救援却随着剌痛眼睛的车头灯光一起,以最糟的形式到来。 在相同的夜晚、相同的天空下,一双干净的手正翻阅着大本剪贴簿。 翻开剪贴簿的右页,整背地黏贴着雨名女性的死亡剪报。像是漂白过的白皙的手,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两则报导。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 左边那页,贴着一张4x6的彩色相片。那是一张戴黑框眼镜,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年轻男孩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里的时钟告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白色的手阖上剪贴簿,关了灯。 注:营囤地下铁是连络东京都区及其周边地区的交通系统,目前共计有银座线、丸之内线、日比谷线、东西线、千代田线、有乐町线、半藏门线、南北线等八条路线。 第一章 开端 一 就在醒来之前,日下守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十二年前四岁时的模样,回到出生时故乡的家。母亲启子还在那儿,拿着门口旁鞋箱上的电话听筒说着话。母亲的手指边抚弄黑色的电话软线,微弓着背,对着听筒那头的人所说的话点头。 那光景并不存在记忆里。因为,当时他并不在家。「日下先生没来上班……」他其实并没有听到那通电话的内容。知道父亲失踪的事也是在很久之后了。 淡蓝色迷雾般梦境中的他,靠着柱子手抱膝,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听到轻细的说话声…… 醒来后,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少年心想,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做这个梦? 这之前,他倒梦过几次「爷爷」。大多是关于爷爷去世前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爷爷在去世前可能有预感吧,他送守一个亲手做的礼物,是有着三重锁的金库。那金库做得真精巧。那时正值守的毕业考。 翻身看了一眼放在枕头旁的数位闹钟。凌晨雨点。 他叹了口气,钻进被窝。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楼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姨妈以子的声音。 在讲电话。 守踢开棉被,下了床。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走到走廊上。走廊另一头的房门也正好打开,睡衣上披了件毛衣的真纪,探出一张困倦的脸。 「是电话呢。」她简短地说了一句,比守早一步走下楼梯。表姊真纪的父亲是计程车司机,她很清楚知道「深夜电话」的可能性,而流露出的忧虑神色,让守也紧张了起来。 两人下了楼,以子正好挂了电话,赤脚站在走廊上。 「发生什么事了?」真纪问道。以子的嘴别成「ヘ」字型。 「好像撞到人了。」 「车祸?」 以子点了点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女儿。 「医院,在哪里?爸爸是不是受伤了?」真纪接连咳了好几声问道。 「不是爸爸!」 「那,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发生车祸了,」以子舔了舔嘴唇,说道:「是撞到人了呢!」 十月的寒气从守的脚底窜到了心脏。 「撞到年轻的女孩,几乎是当场死亡。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 「你爸,被抓起来了。」 那晚下半夜,守失眠了。 守被母亲的姊姊浅野以子领养后,整整过了九个月。和新的家庭一起生活,在东京的学生生活也总算习惯了。 浅野一家住在被称为零公尺地带(海埔新生地)的东京商业区,是一个河川位置高过屋顶,周边必须围以堤防的市街。以子姨妈的先生浅野大造,是个开了二十五年个人计程车的司机,独生女真纪今年春天才刚从短期大学毕业踏入社会。 守出生的故乡,位于樱花季比东京还要慢约一个月的枚川市。曾是个小诸侯的居城。居城规模虽小,却有品质很好的温泉,是一个仰赖观光客消费,及销售历史悠久的名产漆器的地方。 守的父亲日下敏夫,原是在枚川市公所上班的公务员,十二年前突然失踪。在盗领了五千万公款潜逃的事实爆发时,他的职称是助理财务课长。 守依稀记得父亲就任新职时,家人还曾为此小小地庆祝了一番。当时没有人料想到,不久之后,父亲的职称竟会被用斗大的铅字印在当地报纸标题上,而且成了当地市民指责轻视的对象。 而且,敏夫另外有女人。 父亲失踪后,遭遗弃的守和母亲启子仍留在枚川生活。守在母亲生前并没有问出她不离开故乡的理由。日下启子于去年年底突然去世。三十八岁,死因为脑栓塞。 守变成孤单一人。 在失去母亲之前,守也失去了重要的朋友爷爷。因此,当时他的人生字典中简直可说只留下一个字汇:孤单。 姨妈以子向守提出到东京来的建议,是在启子的丧礼举行后几天。 启子去世之前曾突然恢复意识。就在那时,母亲向守提及从不曾说过的事。她告诉守,姨妈一家住在东京,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和他们联络。 守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吃了一惊,也很生气。然后,他很快地翻开母亲的通讯簿,打电话给姨妈,以子和大造立刻赶了过来。他们就和守一起在医院看护启子。 在那之后,又有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姨妈和姨丈在启子生前,曾数次催促启子母子到东京一起生活。 「我呀,在十八岁那年和现在的老公结婚,但我的父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却大力反对,我们只好私奔。」 以子操着果决悦耳的东京腔,跟守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结合遭到反对并非没有理由。你姨丈现在虽然是个很踏实的计程车司机,但那时的他还带点流浪汉的味道。虽然我们在一起了,可是,我还是有几次忍不住为离家出走感到后悔。不过呀,我毕竟也是有自尊心的,何况,娘家在乡下,我很清楚带着孩子回娘家,一定会惹来闲一言闲语,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以子试图和故乡的双亲与妹妹联络,是大约五年前的事了。 「听起来像是笑话一样,不过我确实是在电视上看了家庭伦理剧,才突然兴起这个念头。我想,时机也到了,自己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该怎么说呢?性格里固执己见的部份也消失了。我丈夫和真纪也劝我。所以呀,我战战兢兢地拿出以前的地址,写了信……」 寄出去的那封信附着「查无此人」的纸条被退了回来。以子更沉不住气了,干脆跳上开往枚川的特急电车。 只要回到故乡,一定可以遇见以前的邻居,应该可以很快得知启子的所在和境况。 「那时,我没事先告知就去启子做事的工厂,那孩子没什么变,所以即使二十年没见,我还是很快地认出来了。不过,毕竟先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而且我们姊妹原来就不算亲密,所以没聊什么。两个人一起去祭拜双亲的墓,我对着坟墓为自己的不孝道歉。后来……,启子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自己的遭遇。但那时候,没有说到太多的细节,也没让我和你见面。那也是很无奈的。都是我不好。我这个做姊姊的在离家以后,连爸妈的丧礼都没参加呢。」 从那以后,姊妹俩再也没见面。对以子而言,飞奔离开了的故乡,在许多意义上,其实已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况且,启子虽然没说什么,却看得出她很坚决地拒绝以子。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本来就不那么容易被原谅的事嘛。」 尽管如此,姊妹在那以后还是开始了几个月一次的书信往返,就在重逢后一年左右,启子才终于将自己的遭遇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呢……真是可怜,而且让人吓一跳。我几次劝她赶快把丈夫忘了,把你带到东京来,可是,启子根本不听。她说敏夫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在这里等他吧。她老这么说。启子呀,那孩子很顽固的呢。她还吩咐我,她已跟你说你爸爸一定会回来,所以要我别多话,少管闲事。还说,如果我毁约,会恨姊姊一辈子什么的……」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以子还是遵守了诺言。所以,十二年前,敏夫失踪前所留下盖了印章的离婚证书,启子动也不动地就那么搁着的事实,守是第一次从姨妈口中得知的。 守老实地跟姨妈说,他不了解母亲。姨妈回答,我也一样。不过姨妈又说,反正那就是启子的作风。 「所以我呀,没见过你父亲呢。我说了很多你爸的坏话,所以,启子连你爸的相片都不肯让我看,反正我也下想看。听你妈的口气,你爸应该是 个子高大,长得有点帅气的男人。」 说完,以子盯着守看,说道: 「你长得像启子呢,尤其眼睛那一带可真像,所以啊,我才担心,启子那种人太坚强了,她不能单独一个人过活,什么事都一个人独自承担。到后来就那么过世了……」 到东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守之所以接受姨妈的建议,说不定是因为从姨妈的眼中,发现到留下一堆谜团而去世的母亲所没有的东西。 然而,在东京的生活并不是一开始就顺利的。虽然习惯了都市,但守还是不习惯在浅野家白吃白住。 而对守帮助最大的,却意外地竟然是真纪。她和人没什么隔阂,而且并非基于同情心。守还未了解那是真纪原本就拥有的开朗性格之前,也曾数次为她的性格感到困扰。 「家里突然有个十六岁的弟弟,害我降格变成二十一岁的老小姐!」她笑着说。第一次见面,当大造评论守「果然是个不开朗的孩子」时,听说真纪回答:「是吗?他倒是我喜欢的型呢。」 真纪和朋友喝完酒要回家前,打电话回来说:「招不到计程车,来接我吧。」没办法,守只好赶到车站,只见那些显得很困扰的男性友人旁边,真纪正靠着电线杆唱着歌。 「你,就是真纪家的……?」一位男性友人搔着头说:「我本来想送她回家,可是……」 「够啦,像这种人不用理他!」真纪说着:「守,给我听好,你可不要变成这种都市男孩!」 结果,变成守架着她回家。真纪一路上唱着歌,在途中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一起笑了。她说: 「怎样,东京还不赖吧。」 ——是不赖,守如此想。所以今夜,这样看着黑暗的四周,听到远处传来间间断断真纪的哭声,让他觉得分外痛苦。 离开床,守打开窗子。 眼前就是运河。浅野家与运河之间隔着水泥堆彻、稍有坡度的堤防。随着不同的风向,家里总有一股河水的味道,只要不是盛夏溽暑季节,那气味也不算太差。 来到东京后,守第一次看到用结实的水泥堵住水流,矫正流向,严防河水暴涨的运河。故乡的枚川流淌在比人居住地还低的地方,水流自由,整个河水是活的,充满了独特的风格。而东京的运河每一条看起来都睡眼惺忪,就像是完全被驯服后感到满足的样子。 「这倒未必,台风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啦!」大造当时曾如此说过。 九月中旬,当一个超级强烈台风袭击关东地区时,守和大造穿上雨衣爬上堤防,终于了解大造所一言不假。 我们可没睡着唷。河川如此怒吼着。它快速地汇聚雨水,将那股力量齐聚内部,缓缓地流着,仿佛说明着有力量者并不着急。 如果你们太大意,没看紧的话,必定伺机给予痛击,冲垮堤防,再度夷平曾是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回你们自以为是你们的东西,然后,将这一切还诸海洋。 回想当时的情景,守很想再爬上堤防看看。 今夜的河川一如黑色的木板,风平浪静。对岸最近刚盖好一座大型的观光巴士公司的车库,有些地方彻夜亮着灯。在静谎的街上,仅那个地方闪亮着。偶尔,信号灯会闪灭着红灯和绿灯。在深夜里看来,美得很悲凉。 守和台风夜那时一样,慢慢地沿着堤防走着。走下桥,一辆摩托车从头顶上轰轰作响奔驰而过。 生锈的铁制楼梯一直延续到桥墩。守走下楼梯,走近矗立在那里的一根细柱子。 是水位柱。是那个台风夜,和大造并肩坐着,边眨眼边拭去眼里的雨水抬头仰望的柱子。 在石柱上,白色的油漆标志着之前台风来袭时此处的最高水位,有的约在守的眼睛部位,有的略高过守的头部。标志旁边,写着带来水位的台风名称和年月日。 只有一个地方,用红色漆在旁边标志着: 「警戒水位」 「水位不会再升到这里来了,」大造指着那个标志说:「大水是过去的事了,不需要再担心了,这块土地很安全。」 真的是这样吗?守现在想着,大水真的不会超过警戒水位吗? 少年心想,新的家,新的家庭一团和乐,但厄运仍然降临,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另一个想法是,总觉得围绕在自己身上的未知东西,也给浅野一家带来灾难。 河川睡着了。守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扔向水面暗处。水声意外地在近处响起。是满潮。 比夜幕还要漆黑的河水,有如浪潮般,缓缓拍打进守的心底。 二 ——————————————————————————————— |女大学生遭计程车撞死 | | 十四日凌晨十二时许,欲横越东京都k区二丁目十字路 | | 口的石桥三丁目东亚女子大学三年级学生菅野洋子(二十一 | | 岁),遭到由s区森上一丁目浅野人造所驾驶的计程车撞伤后 | | 随即死亡。浅野因业务过失致死,遭警方以现行犯罪名逮捕, | | 目前正接受城东警察署调查询问。 | ——————————————————————————————— 那个男人是看了十四日的早报后知道这起车祸的。 起初他只是看了标题。在社会版左下角角落,仅小小的篇幅报导了「女大学生惨遭计程车墙死」的新闻。原来不经意地漏看了,过不久才注意到这则新闻的涵义。他慌张地重看了一次,待确认内容以后,才慢慢地折叠起报纸,拿下眼镜揉揉眼睛。 名字没错,地址也相同。 伸手去拿另一份经济报,打开社会版,在版面上同一个地方,同样的车祸报导仅多写了两行。多出的两行是因为加了城东警察署就计程车司机是否闯红灯进行调查一事。 为何会发生此事? 他摇着头,继续凝视着冷淡成排的活字。为何会发生这种不公平的事。 他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那晚起的妻子踩着尚未苏醒的步伐走下楼。男人心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股票下跌了吗?客户发生什么事了吗?车祸?很亲密的人死了吗?妻子会这么问吧。也会问,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理由。 他离开餐桌,在见到妻子前走出客厅,进到盥洗室,转开水龙头。从水温可以预知季节。用手掌掏起水,水冰凉得让人发麻。那种冰凉,和封锁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天早晨的雨一样. 洗了几次脸。抬起滴着水的下巴,看着漫布水雾的镜子中,自己的脸色苍白。 传来电视声。是妻子打开的吧。用着足以和电视声混淆的、极轻的声音,他又一次嘟囔着: 「不公平。」 用毛巾擦乾脸,他通过传来咖啡香的厨房,走上楼。进到书房,关紧房门,拿出书桌最下层抽屉的钥匙,打开抽屉。 抽屉最里面,收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相簿。他取出相簿,打开来。 里面贴着三张栢片。一张是一个十五、六岁,穿着学生制服、肩上挂着背包、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的少年的相片。另一张是同一个少年和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女性并肩走着。第三张相片拍的是一个正在清扫一辆墨绿色汽车——个人计程车——身材结实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在相片一角,手里握着喷着水的水管,做势要对着男人喷洒,两人都笑着。 男人翻着相簿。 再下一页,只贴 着一张相片。是一个穿着像烹饪服似的白色工作服,头上包覆着白色布巾,左手拿着木盆,右手拿着刷子,年约三十岁女性的相片。那表情,看来像是突然被拍照吃了一惊似的微笑,眯着眼睛。不漂亮但丰腴的脸部线条显得很温柔。 男人凝望着女性的相片。然后,再翻开前面一页,望着少年的相片。 男人用和刚才一样轻微的声音,像是对着相片说着: 「守,出了大事了呢。」 相片里的人报以微笑。 同一个早晨,在东京另外一个角落,有个注意到同一则新闻报导的人。 是个年轻女孩。她不常看报——甚至在这件事尚未开始以前从没订过报纸。但现在,最先看社会版成为她每天早上的功课。 她重复看了三次同样的报导。看完后,点上烟,抽得很慢,手颤抖着。 抽了两根烟后,她开始换衣服。上班时间到了。 她选了件鲜红的套装,仔细地化了妆。检查了门窗,把壶里剩余的咖啡倒进流理台内,冲动地抓起桌上的报纸,紧握着走出房间。 走下外楼梯,正在清扫门口的女性向她搭腔。是房东的老婆。夫妇俩住在楼下,对钱虽然计较,对其他事情倒不罗唆,这里的公寓住起来可说是很舒服。 、 「高木小姐,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你妈寄来的包畏。昨晚你回来得晚,没来得及交给你。」 「就先请放着吧,今天回来后我会来拿。」她回应着,快步走过。 「唉,」停下手里的动作,房东太大握着手中的扫把自言自语地说:「至少说声谢谢也不会怎样吧。」 她再张眼一望,只见高木和子已穿过公寓前的马路,小步跑向车站。手中紧捏的报纸,就随手扔在半路上垃圾回收车前那堆积如山的垃圾中。 「真浪费!」 房东太大皱眉哼了一声,又回头扫地去了。 大约同一个时间,另一个不同的地方,一样的报导被摊开来。宛如漂白过的白皙、瘦骨嶙峋的手,正拿着剪卫男那篇报导。 剪完以后,白皙的手把剪贴簿拉近,仔细地将剪报贴上去。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营野洋子。 三则死亡报导并排着。 三 浅野一家的早晨也是从新闻报导开始。 守和真纪两人一晚没睡,而接到电话立刻赶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时分苍白着一张脸回来。 「不让我们会面呢,说是半夜不行,就坚持在这一点上。」 打开早报一看,三人的手都颤抖着。 「是真的呢!」 真纪像说给自己听似的突然冒出这句话。至于守也是在看了那怪异、淡而无味的报导后,仍无法确切地感受那是事实,甚至以为半夜的电话是一场梦。 那感觉就像在不知情中被拍了照,相片里的自己看来像是别人一样。当看到用活字印的「浅野大造」的名字时的感觉正是如此。里头说的像是发生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不幸的「浅野大造」身上,至于姨丈呢,很快便会平安归来。 「很严重呢,」以子说着,把报纸叠起,三个人二口不发地开始吃早餐。 真纪边用湿毛巾捣住哭肿了的眼皮,几乎没吃东西。 「不吃,身子会弄坏的唷!」以子说道。 「无所谓,今天又不去上班。」 「不可以,一定得去!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吧。再说,你的有薪休假不是已经都休完了吗?」 抬眼望着母亲,真纪尖锐地答道: 「妈,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公司什么休假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了,爸爸被逮捕了唷,我没办法装作没专人一样。」 「你在家里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 「妈!」 「你听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搁在餐桌上,身子向前倾: 「就算是车祸,也不一定是爸爸不对。他现在人虽然在警察局里,说不定今天就能回来。因为我信任爸爸,绝对没问题。所以,你放心去上班吧。」 然后,她声音稍微柔和地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么呢?胡思乱想的,反而不好。」 「姨妈,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守问道。 「我马上相总经理连络,要他委托佐山律师。请律师一起去看爸爸,还得送东西去呢,换洗的衣服、零钱什么的。内裤得去买新的,标签都得拿掉,有绑带的东西都不行……」 以子像在一一确认要带去的东西似的自言自语,发现两个孩子的表情后又立刻打住了。然后,她勉强地恢复明快的口气说道: 「然后,我到佐山律师的办公室去听他怎么说。」 以子称呼的「总经理」指的是大造独立开个人计程车以前服务了二十年的「东海计程车行」的里见总经理。佐山律师是该公司的顾问律师。 真纪边看时钟,一脸不高兴地离开餐桌,以子对着她的背说: 「妆得化浓一点,你呀,那张脸吓死人喽!」 送守和真纪出门前,以子再次叮咛他们别胡思乱想。 「载我到车站吧?」 真纪指着守的自行车车座,说:「我不喜欢这张脸搭公车。」 自行车行驶了一会儿后,真纪边扶着守的背,边嘟囔着: 「爸爸不知道吃早饭了没?」 守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真纪特地化了妆的脸可不能再哭花了。 「这点小事,警察会妥善安排的啦。」 「即使是对被捕的人?」 「只不过是车祸,」守装出开朗的样子说,「再说,姨丈是曾受表扬过的模范司机,警察也知道的,没问题的。」 「是吗?……」 真纪一只手撩起长发,守的自行车因此晃了一下。 「爸不喜欢吃盖饭呢,警察局给人吃的不都是盖饭?」 「那是电视里演的。话说回来,有那种一早就送饭的店吗?」 「这么说,是白饭和味噌汤喽?」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加了一句:「什么都行,只要是热的食物什么都好……」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今天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悄交替的时节。 在车站前,真纪下了车,守说道:「到了公司以后,不许哭喔。」 「知道。」 「在男朋友面前倒无所谓,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姊姊最大的支柱。」 「你是说前川先生?」真纪说道。她的性格藏不住话,刚开始交往不久,男朋友是公司同事的事,都跟家人说了。守也有一次在转达电话时,和他打过招呼。 「嗯,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爽快、俐落……」 「说的也是,他就是这样……」真纪露出微笑,拨开肩膀上的头发。守踩起自行车,在转角处回头望了一眼,微举起手,目送他离开的真纪也挥手作了回应。 守上学的那所部立高中,从浅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距离。两年前才新盖的校舍,装设了公立学校罕见的完善空调设备,前院那排修剪得很整洁的树丛和精心设计的白色建筑很搭调。 守加快速度骑到食堂后面的学生用停车场。四周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只见挂在栏杆上晾着的三条抹布。 走上二楼,打开一年a班教室门的当下,少许恢复了的情绪全消失了。 真是无聊,守如此想着。 教室门口旁边,有一面贴着传达学生注意事项的布告栏。那上面,今天登在早报上大造发生车祸的报导,被人整齐地剪了下来,用图钉钉着。然后,黑板上有人用歪歪扭扭难 看的字大大地写着: 「发生了杀人事件!」红色粉笔划着箭头,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该则新闻报导。 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家伙,无论到哪里、时间过多久,守压抑住怒气想着。他曾听说,如果彻底分析的话,人有七种。 对别人的不幸感到幸灾乐祸的家伙,即使用尽各种办法,都仍像蔓延在大杂院里的蟑螂一样扑灭不完。 有关大造的报导很小一篇,仿如被塞在版面的空隙中似的小篇幅。一小段文章还被分成上下两小个栏位。这么难剪的报导却能如此击背地剪下来,守深深的感受到做这件事的人的恶意。 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在枚川也经历过一样的事。在事故发生比率远较都市少、生活步调平稳、人口流动也少的乡下市镇,一次发生的事件便永远扎根。直到母亲启子死了,守离开枚川为止,谣言和中伤都如影随形。守始终遭人指指点点着「那个日下敏夫的儿子」。 同样的事情又重复了。比起事故本身,中伤人的卑劣行为更让守受到伤害。相同的事不断地发生。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守心想,对那种家伙,即使用言语斥责或揍他都没用吧。如果那家伙有可能理解,想必是他自己将来不知在哪里,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撞到「逮捕」这两个字的时候吧。 在纪律要求并不严格的公立高中,部份学生视迟到为理所当然。三浦邦彦也是其中一人,他都约在第一堂下课前时才到。他打开教室后门,悠哉悠哉地走进教室,不慌不忙地坐下来。 守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很清楚对方正在注意他。三浦邦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是篮球队里的飞毛腿,他喜欢对着玻璃窗抚弄自己的头发,骑着四百巳巳的摩托车(他曾发出豪语说将在半年内通过解数限定的考试),摩托车后座座垫每隔半个月便载着不一样的女孩。 背后的视线强烈得令人无法忍耐,守终于回头和三浦的视线交会。对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后面传来抑制不住的窃笑声,像是呼应这种场面似的。 果然没错。黑板上的字和布告栏上的剪报是三浦干的。 守心想,他实和小学生没两样——这种做法和自己在枚川所遭遇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三浦和他那伙人的脑部结构只停留在十岁前后。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从讲台上传来单手拿着英语课本的老师的声音。老师是这个班级的班导,但也只能如此训斥,束手无策。尽管老师进教室以后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却只能一语不发地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后开始上课。学生们模仿老师的姓「能崎」,戏谵地称呼他「无能」(两者日语发音近似)。 老师面无表情,继续「无能」地说道:「日下,别东张西望!」 隐忍的笑声再度进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真是无聊!」 第一堂下课后,有人大声地说着。把剪报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是被同学喊作「大姊大」,活力充沛的女学生。她把撕下的剪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用眼角余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伙人群集在窗边毫无反应。 守和三浦的关系如此险恶,是在开学不久后为了一件小事结下的梁子。 守每次想起这事就觉得简直无聊透顶,也曾自责自己的轻率。 隔壁班上有个开学不久即被评价是漂亮宝贝的女学生。守也看过她几次,的确是这二币罕见的可爱女孩。 事情发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课后,女孩发现掉了钱包。校内全找过了,但没找到。因为放学了,也只能把这事向训导处报告,先回家后再说。但令人困扰的是,钱包里有她家的钥匙和上下学时骑的自行车钥匙。 反正家里有备份钥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车放学校吧,她跟朋友们如此说时,三浦和他那伙人正好路过。然后,三浦对她说,可以骑摩托车送她回家。 隔壁班的女孩不是那种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车类型的人。她是个内向、遵守校规,宁可骑自行车而不坐摩托车,宁愿看电影也不去舞厅跳舞——而那也要双亲许可才行的女孩子。 她婉拒了。看也知道她很害怕。不过,三浦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候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车骑过来,然后,边高兴着机会难得,边急忙离开去骑车。 那时,很偶然地,守正推着自行车要回家。他听到了谈话。女孩子显得很困惑,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守如果当场离开,或许和三浦他们就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诉女孩,他能够替她把自行车的钥匙打开,就当作钱包找到了回家去吧。 女孩子宛如获救似的问,真的?真的能够吗? 嗯,自行车锁这种程度的小事,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守回答。 「这种程度的小事……」虽然守很谦虚地一语带过,不过他能打开锁则是事实。 女孩子跨在自行车座垫上,对着回到原地的三浦说,因为刚才找到钱包了,自行车也能骑了,自己骑车回去就可以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不知道真相是在哪里、怎么被知道,又是谁说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但是,几天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谣传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帮人瞧守的眼神,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嫌恶。 之后约过了半个月,分发学生名簿时,三浦他们发现了守和监护人的姓氏不一样,似乎觉悟到在哪一点上攻击守是有最有效的了。在一个礼拜中,调查了守的家庭,并追溯到在枚川发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守对其执拗的热情感到些微哑然。 有天早上,到学校后,他发现桌上被人用油漆写着「小偷的孩子是小偷」,才知道原来如此。守早已料到会发生这事,而且也习惯了,但在瞬间,还是愣住了。 从事务所借来除漆剂的便是那个大姊大。守只知道她的绰号,初次知道她其实叫时田沙织也在那时。 「叫我『大姊大』就好了。爸妈也没跟我商量,便依他们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7,。 从布告栏撕下剪报后,大姊大便笔直地走向守。一屁股坐在守旁边的空位上,那浮着雀斑、发亮的脸带着忧虑地说: 「我在早报上看到的呢,很大的事件哩。」 为这句简单而单纯的「很大的事件哩」,从车祸生发生以来,守心里的某种思绪被撼动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是个无心的事故,」大姊大说道:「是事故!」 「嗯!」点点头,守的眼睛栘向窗外。 四 高木和子现在任职的「东方坚屋」,距j r新宿车站东口步行约五分钟路程。 「最近业绩不理想,健康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朝会结束后,直属上司跟她搭腔。后面那句话是画蛇添足加上去的,她很清楚,上司其实是在责怪自己绩效不良。她没回应,正写着今天的进度表,上司嘴里衔着烟,站在她背后。 「是有点不舒服。」没办法,只好如此回答。对方从鼻孔喷出烟来,哼地说道:「「嗯,那就不要太勉强。」 十点整,和子走出公司。总之,先往车站方向走。天气好,风很舒爽,看得出来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充满活力。和子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走在他们之间。 当她被录用,以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的同时,忍不住又想,我又回到新宿来了,本来并不想回来的。 她厌恶这条街。她讨厌盖得密密麻麻的大楼,甚至连车站的通道、邻近大厦街道的花木丛里飘散着垃圾和排泄物的味道都令她感到很厌恶;掉落在这条街上的钱以及扔钱的人,她也都讨厌。 可 是,我竟为了捡那种钱回到这里。想到这里,她更无法忍受这条街了。 中午以前,根本无心工作。今天早报上的报导还萦绕在脑海里,和她内在的意志唱反调地苏醒了好几次。进入咖啡店喝咖啡,烟抽得比平常凶,在这条街上,不管身在何处,都只能望着高楼大厦杀时间。 店的角落里有一台粉红色的公共电话。从刚才到此刻几乎都没空过,穿西装的上班族;穿着鲜艳的衬衫与格子花纹上衣,像在酒店上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到百货公司采购的家庭主妇,交替着拿起听筒,塞进硬币。 接近中午,和子终于站了起来,走近电话。翻着地址簿,打开「s 」那一栏,在几乎写满了的页数中,只有一个属于她个人的朋友。 营野洋子。 名字下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曾一度被涂掉、重写过。洋子悄悄地搬家,当她告知新地址时,曾再三吩咐保守秘密到了近乎罗唆的程度。 和子拨了电话,数着铃声。 一声、两声、三声……,持续地响着。当她正忖度着,莫非洋子的家人没到东京来时,电话的铃声中断了。 「喂喂?」 她突然胆怯了起来,想把电话挂掉。对方接起电话后,自己想说的话却全忘了,她把听筒拿离耳朵。 喂喂?喂喂?远远地传来,呼叫着。和子回过神来,问道: 「请问是菅野洋子小姐的公馆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嗨,是的。」 「我是洋子小姐的朋友……看到了今天早上的报纸……」 「喔,」对方的声音变小了:「我是洋子的母亲,多谢你关照我女儿。」 「洋子小姐去世的事是真的吗,嗯,我……」 「我们也还无法相信呢。」 和子紧握住听筒,闭着眼睛,问道: 「车祸,也是真的吗?」 「是真的,」声音变得有力了,说道:「未免也太过份了。司机还说不是自己的错。」 「很遗憾。洋子小姐……,已经回到家了吗?」 「是的。今天下午,总之,先带她回老家。守灵和葬礼都要在那里举行。」 「我想参加葬礼,可以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吗?」 说了声谢谢以后,洋子的母亲开始详细地说明,和子记了下来。 「你和洋子是学校的朋友吗?」 和子沉默了一下。传来喂喂的声音。 「我们,曾一起工作过。」和子回答后,挂掉电话。 店开始拥挤了起来。是午餐时间,客人多半是穿着公司制服的女性事务员。和子突然感到这一身鲜红套装很令人不悦。 她走出去,走向车站的旅游服务中心,在柜台买了车票。营野洋子的故乡在离东京搭特快车约两小时的地方都市,她常说是个没什么乐趣的地方。 哪,我好害怕。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洋子说过。可是有这么碰巧的吗。持续发生这种事是很奇怪的呢。最后,洋子哽咽了。 我也很害怕呢。棚子想着。 是很害怕,可是,洋子,你死于车祸。无视红绿灯的计程车司机撞死你了。那种事已经结束了。在你身上结束了。 我相信偶然。和子的眼睛被太阳光照射得眯成一条线,她边走边自一言自语。在东京,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是约三个月以前,她到新宿购物,在搭乘车站大楼电梯时发生的事。包括她在内约有十名乘客搭电梯,就在电梯门关闭前一刹那,一名年轻男子走过电梯前。还记得他体格削瘦、猫般弓着背的走路姿势。 和子吓了一跳。仿佛感应到似的,他也注意到她了。 男子是她的「客人」。 在那令人屏息的瞬间,和子不由得缩了起来。男子转身面对她,正想走近她。电梯门关上了,男子的手挡住电梯门。 「客满了!」 一起搭乘的某个乘客说话了。门关起来,男子吃了一惊的表情从和子的眼前消失了。 那也是偶然。无聊恶作剧的偶然。和曾经分手的「客人」在人群会聚之处相遇。 东京什么都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不能一一放在心上。 和子再度自言自语。 那晚,守和真纪从以子的嘴里知道了车祸的大概情形和大造的状况。 「爸好像一度很激动,情绪很不稳。不过,现在看起来平静多了,不用担心了。」 以子用镇定的声音叙说着。 接着,以子提出这时候应该给大家加加油才是,于是在她的建议下,浅野一家三人到附近的牛排馆用餐去。那仿造山庄建筑的店里光线明亮,客人有八成,屋内飘溢着牛排调味酱的香味。 真纪没那么容易被安抚,她问: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爸还被留在警察局?让他回家不就好了?」 守心想,真纪姊好像在一天中憔悴了许多。她的眼下浅浅地浮现出黑眼圈。以子还比较有精神。 「还有很多困难,我慢慢说给你们听,」以子说道。她从随身大皮包里取出折叠着的信笺,是佐山法律事务所专用的信笺。 「我的脑筋不好,所以特别请佐山律师写的,这样才能跟你们解释清楚。」 车祸发生的绿二丁目十字路是大造很熟悉的地方,那是从干线道路进到住宅街唯一的一条道路,路口的东南方是大型儿童公园,东北方是施工中还覆盖着帆布的公寓。西北和西南方的角落是普通住宅,西北角落的屋子一楼是香烟铺,面对道路,各有二口自动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发生车祸后急驰而来的巡逻警察就是利用那个公共电话叫救护车。 「警察这么快就跑来啦?」 「嗯,正巧就在附近巡逻,听到撞击声,立刻飞奔过来。运气真不好。老爸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吧,被警察一大声斥喝,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他还揍了警察不成?……」真纪睁大眼睛问。 「倒没这么做,不过,差一点呢。那警察好像是个年轻人,很容易冲动,所以,爸很快被逮捕起来。」 「太过份了!」真纪脸部扭曲。 「姨丈怎么会这样乱了手脚……」守吞吞吐吐地说道。 「嗯,是很严重的车祸呢。况且,爸到现在为止,都没发生过事故。虽然曾被轻微擦撞,但他绝对有自信不会撞到人的。」 菜送上来以后,没人动手。以子催促着孩子趁热吃掉。 「那么,车祸的整个状况是怎样?那也是爸不对吗?我不这么认为……」 以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根据佐山律师的说法,那还不知道呢。」 「什么叫做不知道?」 「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车祸现场目击者。我所说的是在那种发生车祸后会挤在闹哄哄现场的人。没有人当场看到爸撞了那女孩!」 以子疲倦地抚着额头,继续说:「女孩又已经死了。」 「爸自己怎么说?」 「说是那个女孩——营野洋子小姐突然冲了出来。十字路口上爸要行驶的方向是绿灯。」 「那么,一定就是这样子的了。爸不是会撒谎的人。」 真纪虚张声势地说道。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在警察局是不管用的。 「还有,」过了一会儿,以子继续说道:「营野小姐是在被送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的。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有意识,好像还说到车祸了呢。」 「说了些什么?」 以子的眼睛俯视着餐桌,沉默不语。守和真纪对望了一眼。 「她呓语般地不停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听说刚才提到的那个警察、救护人员都听得很清楚。」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那句话,飘散在三人围坐着的餐桌上。守感到一阵寒意。 「爸说,营野小姐冲出来时,他企图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号志是绿灯。警察不这么想,说法完全不同,再说也没人亲眼看到。佐山律师说情况很艰难。做了现场调查后,爸到底以多少时速开车、在哪里踩了煞车、在哪里停住,警察全都可以知道。可是,在发生车祸瞬间,号志灯是红还是绿,菅野小姐真的是自己冲过来的吗,警察也不知道。」 「……那会怎样?」真纪小声说道:「这样下去,爸会怎样?」 「还不能下结论,」以子强调:「不能。」她望着信笺,正在想该怎么接下去,然后,她说话了:「像这样,找不到对爸有利的证据,而爸的话又不被采信的话,就不可避免会被捉进监狱了。因为,爸是职业司机,对方又死了。」 真纪双手蒙住脸,守问道: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出现对爸有利的证据,那会变成怎样?」 「不管怎么样,我想,要不起诉也很难。可能会采取『略式命令请求』(注),即使判决也是判缓刑吧。我和律师商量的结果是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呢。」 以子勉强挤出笑容:「怎么说,都是爸没注意到前面,运气糟透了。很熟悉的一条路,而且是在十点过后不见人烟的地方……」 以子望着两个孩子的脸,催促道: 「哪,快吃!就算爸也一定会吃饭的。听说他那儿吃的不是盖饭之类的。」 真纪动也不动。好不容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道: 「就一直这样吗?不能回家吗?调查结束后不能让他回家吗?爸又不会逃……」 「我也试着问过了……」 「真太过份了!」 以子眼睛望着信笺说: 「交通事故,对方死亡的话,一般来说,是拘留十天。会被拘留也是没办法,爸碰到的事又不算特别状况。差不多都是这样。」 「这么说,姨妈和我们能见到姨丈喽?」 以子皱着眉读着信笺说: 「这个呀……,不行!」 「什么跟什么啊!」 「嗯,说是是『禁止面会』。」 「这也是常有的吗?是吗?」 以子结巴了。 「不是这样吧?」 面对气冲冲的真纪,以子很为难地做了说明: 「爸对绿丁那一带不是很熟吗?从车祸发生的十字路稍向左边走,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听说爸常在那里喝咖啡,因此,警方猜测,爸一旦自由了,说不定会去请托那些认识的人,设法搜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意思是捏造目击证人?」 「是啊。」 「这也未免疑心病太重了!」 「不过,听说现实里是有实际的案例。」 「爸不一样,」真纪丢下一句。 「当然,妈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以子的语气也变严厉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守说道。以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温和地说: 「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就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由我来和佐山律师商量,不会有问题的。」 对了,她轻松地加了一句:「明天妈会和佐山律师一起去拜访营野小姐的老家。洋子小姐为了上大学,独自住在这里,老家在有一点远的地方呢。我想,可能会住上一晚,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是守灵吗?」 「是呀,不管车祸的实际状况如何,人家总是失去了一个女儿……,」以子抿着嘴说:「也要谈谈和解的事。」 三个人绷着脸吃完饭,回到家时,熄了灯的屋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以子慌张地开了门,真纪跑进去接电话。 「喂,嗨?这里是浅野。」 瞬间,真纪整张脸僵硬了,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 「姊,让我来听!」 但真纪飞快地把电话摔出去。 「是恶作剧的电话吧。」守把悬吊着的听筒拿起来,电话已经切断了。 「说了些什么?」以子的声音充满惊恐。 「说杀人的家伙,撞死女人的家伙要判死刑!后来我就没听了,对方好像喝醉了。」 「不要管它!」以子转身进到客厅。真纪仍盯着电话看,开口问: 「妈,白天也接过这种电话吗?」 以子没有回答。 「妈!」 以子还是不发一语。守无奈地打量着两人的表情。 「有吧,对吧。」真纪的声音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受不了了……」 「别哭着尽发牢骚!」 「可是,在公司也一样。上班的时候,被课长叫了去,跟我说,报上看到是你家的事吧。」 「那又怎样?」以子的表情也僵硬了,问道:「难道有说要你自己小心言行吗?」 「没这么说,不过,你也知道,大家都想探听,爸到底怎样了,真的是没注意号志撞死人了吗?」 真纪紧咬嘴唇看着守。因强忍眼泪而眼眸闪闪发亮。 「守不也有同样的遭遇吗?在学校很不愉快?世上的人都这样!」 真纪关起房门后,守告诉以子: 「从现在开始,电话暂时都由我接听吧。」 以子苦笑着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呢。」 然后,她突然神情认真地说:「守,日下先生的……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吧。」 守心想,还不只如此呢。 「可是,父亲的事情发生时,我还很小。人家怎么说反正我也不懂。」 后来,约一个小时之内,来了两通电话。最初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叫嚷着交通战争什么的。 第二通有点不一样。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多谢为我干掉了菅野小姐!」 他突然如此说道,那是像咳嗽又像亢奋似的,很尖细的声音。 「尽心感谢!那家伙死得应该!」 守吃了一惊还找不到话回应时,对方就挂了电话。 什么家伙嘛。守呆呆地盯着听筒好一会儿。 过了十一点,又一通电话。 「你的声音老那么气冲冲的,会被女孩子甩掉的唷!」 是大姊大,守笑着道了歉。 「今天真谢谢你。」 「为了撕掉剪报?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呀,后来又去找三浦把他臭骂了一顿。那家伙真把人给看扁呢,还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是呀,那家伙,每次不都这样,今天早上也迟到了。说是在进教室前,在正门口就被老师逮个正着,所以,他说根本不可能一早就出门去贴剪报、在黑板上涂鸦,还辩说老师是证人什么的……那不能算不在场的吧。」 守虽然喜欢大姊大爽朗的性格,不过,他曾经想过,如果她说话稍微女性化些,对她本人倒也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他本人干的,也是他的兄弟干的,我根本不在乎。倒是大姊大,你可别惹毛了他。」 「那倒不至于,三浦对我这种人不会多理会的。」 不过,有点不可思议,大姊大像是沉思过了以后才说出来: 「三浦那人,没什么内涵,不过,外表看起来很帅的吧,所以很受 女孩子欢迎。篮球社团也只有他在一年级时就成为正式社员,成绩也不算差。可是,他为什么要像个不乾不脆的弱者似的喜欢欺负人呢?」 「就当作他有病,绝不会错!」 「说的也是,可能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吧。」 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以后,守想着她说的话。 三浦什么都不缺。父亲在大型保险公司工作,家庭富裕。如大姊大所言,他外表不错,也并非没能力。 只不过他太贪心了,守如此想着。三浦什么也不缺,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然而在自己拥有十,而周围的人也拥有十的状态下,若想对周围的人显一不优越感,就只有设法拿掉对方的什么才行。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满足。 三浦那种人——现在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如果想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的话,无法以正面思考生活,只能以负面思考活着。 那家伙势必很愉快吧。守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浦的脸,并自言自语着,「他纯粹只是为了自己快乐,就任意从别人身上攫取东西吧。」 大约过了凌晨十二点以后,争执声越来越激烈。 是以子和真纪。守关在自己房里,不过那逐渐升高的分贝,即使在楼上争吵内容也听得很清楚。 「我不相信!」真纪的声音哽咽着,激动得语尾都在颤抖。 「爸好可怜,妈,你认为爸是那种人吗?」 「你爸和我之间的事,不用你插嘴!」 以子大声地反驳。虽然生气着,但她比真纪冷静。 「我也相信爸不是那种没责任感的人。不过,这又能怎样?我呀,真纪,在你还包着尿布的时候就是计程车司机的老婆,车祸是怎么回事、有多不合理,比你知道的还透彻!」 「爸不是那种不看号志灯撞死人的人,也不是撒谎隐瞒事实的人。」 「对,谁跟你说不是了?」 「你不是说了吗?要去低头跟人和解,那不就表示我们不对……?」 「没办法跟你说下去了!」 楼下传来以子以手掌敲打桌面的声音。 「死了一个人,难道考虑赔偿是羞耻的事吗?再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为了爸,无论如何是有必要和解的。」 「我可不同意,」真纪坚持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怯懦妥协的行为,妈。」 「呵,随你!」以子放话说道。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来势汹汹地说: 「真纪,你呀,」以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爸,你再好好想想,就只是这样吗?你该是因为爸会进监狱、有前科才觉得困扰的吧?没面子、很丢脸,不都是为了自己。依我来看,那只是自私自利的藉口!」 沉默。 真纪哇地哭了出来,守听到她跑上楼,粗暴地打开门,一切恢复了安静。 过了约莫十分钟,守去敲真纪的房门,没有回应,守打声招呼,推开一条缝。真纪坐在床上,两手捣着脸颊俯视着。 「真纪姊……」 「是不是很过份!」她发出浓浓的鼻塞声说:「就算是妈妈,有些话也不应该那么说啊。」 守靠在半开的门边,沉默地望着真纪。 「我说的话错得那么离谱吗?」 「没错呀。」 「那,妈为什么……?」 「姨妈说得也没错。」 真纪撩了撩头发,抬起脸,说: 「这种回答太狡滑了吧。」 守微微一笑:「是呀。」 「守,你怎么想?」 「我也认为姨丈不是那种会做出不负责任、违反规则的事的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的是你父亲出事的时候……」 真纪脸颊还淌着眼泪,直视着守。 「我老爸没有辩解的余地。他的确花了公款。」 「有确实证据吗?」 守点点头。 「打击很大吧。」 守没有回答。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想用言语说明当时的事,他觉得这事不知哪里混入了捏造的成份。 守无法原谅父亲的并非他花了公款,而是他后来失踪的事实。父亲将他所犯的罪像甩掉拖鞋般地轻易扔掉了,然后自己一个人穿上新鞋溜掉了。 「真纪姊,」 「什么事?」 「这件事谁都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 「姊姊打从心里相信姨丈,所以不想还没听姨丈解释就和解。还有,担心万一姨丈成了前科犯的心情。」 真纪眼也不眨。 「连守都这么说。」 守没有退却,继续说:「你的各种心情都是真实的,而且等量齐观。对姨妈而一言,她也应该会因为没人相信姨丈说的话,而且还被一句『若无法举证就只好认了』搪塞住,而气得内心翻腾不已吧。」 守经常想,人的内在很像双手紧握的形状。右手和左手相同的手指相互交错紧握在一起。与此相同的,两种矛盾的感情却又像紧握的双手般背对背对望着——尽管彼此都是自己的手指头。 他想,母亲也应该是如此吧。 离婚证书碰也不碰,活着的时候,不曾责怪过丈夫,也不舍弃日下的姓。不过,母亲应该是憎恨着父亲的。尽管那也许只是瞬间。 真纪站起来,从衣橱内取出小型旅行袋,开始往里头塞衣服。 「你要离家出走吗?」 「到朋友家住,」真纪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会回来。」 「去前川先生家?」 「不是,他和父母住一起,不可能像少女漫画的剧情一样,何况……」 她噤声不说了,守等着她想说的话,可是,真纪没再开口。 守一直送她走到马路叫计程车。回到家,以子很罕见地在起居室抽着烟。 「真纪离家出走并不稀奇,不用担心。」以子红着眼睛说着。 守决定到外面去慢跑,每晚慢跑约两公里是他的日课。 等他换上衣服下楼后,以子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当他通过走廊时,听到了叹息声。 和母亲的叹息很像,守心想。 注:刑事案件完成侦察程序后,必须做出处分,日本对于所犯罪名得科处罚全刑罚以下之案件,检察官得为「略式命令请求」,相当于台湾之「声请简易判决处刑」。 六 深夜。 他独自一人坐在引擎熄火、灯也熄了的驾驶座上,望着窗外。 他的车子停在运河堤防旁的桥畔。微弱的街灯映照在银灰色车体上发出微微的光亮。 他等候着。 他调查过,少年每晚会在一定的时刻慢跑。他躲在暗处,为了见少年一面。 他点燃香烟,为工让夜晚的空气渗入车内,他稍微打开驾驶座旁的窗子。微风和着运河的气味悄悄地飘入车内。 市街正孰睡着。 看得到星星。他仰望着天空,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长久以来,已忘了天上有星星这回事,正如同遗忘了自己内心还有良心这件事。 混浊的河流、低矮的房子,在小镇工厂和涂着混凝土的住宅之间,夹杂着很不协调的欧式公寓。第二栋房子忘了收晾晒在屋外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和孩子穿的裤子,陪伴他似的一同没入黑暗中。 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等候的人来了。 少年拐过街角,以缓慢的速度跑步,出现在他的后视镜里。他急忙捏熄了烟,沉坐在座垫里。 少年的个儿比想像中还要小,现在才要开始长高吧,被淡蓝色运动服里 住的姿态,在夜里的市街上看起来是登皂没有防备的,却又显得很干净悧落。 右、左、右、左,步丝毫不混乱,也不费力似的。袖子挽到手肘处,两只手规律地摆动着。 这孩子终究会成为一个好跑者。他如此想着,突然得意了起来。 脚步很轻,少年靠近了。彷如在绘本里看到的彼德潘那样,他的脸向前,没留意到路边的电。 跑过车子停放处几步,少年停了下来。 . 原本极规律的呼吸乱了,少年此时大力呼吸。那姿态在挡风玻璃上扩大。 男子反射性地再缩起身子,可是,身体却已动弹不得了。 他知道脸不会被看到。少年站在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的街灯里,不会发现陷坐在黑暗处的他。那孩子不过是为停在暗处没看过的车子感到疑惑而已? 少年耳朵仿佛听到什么怪声似的微偏着头,望着他的方向。 很纤细、清秀的一张脸,那是一张长大成人后,也绝不会让人嫌恶的温和的脸。 他心想,少年像他母亲。只不过从那笔直抿住的嘴角,有眼力的人能看出深藏在他内心的坚强意志吧。 在那瞬间,在呼吸几乎停止的两三秒之间,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和挣扎。 那冲动是想打开车门,走到外面。自己的脚站在地面上,向少年搭讪。什么都行,只想跟他说说话。他会如何回答?用什么样的声音?那表情会如何变化?真想亲眼看看。 尽管他心里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事,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份勇气。 少年终于摇摇头转过身子开始跑了起来。随着他越跑越远的身影,蓝色运动服看起来白白的。人影终于朝前面一个转角跑去,消失了踪影。 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他的视线直盯着少年消失的转角处,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是我,是我。他内心里连续发出的话,宛如铁槌敲打似地重复地响着。我,是我啊。 边出声说着那句话,直到压抑住想冲向少年跑走的方向以前,他动也不动地坐着。终于他喘了一口氧,身子坐直,在上衣口袋里找东西. 极小的东西,在他的手指上发光。 是戒指。和保留少年与他母亲相片的相簿一样,他一直都保存着这只戒指。 曾套在日下敏夫手指的订婚戒指。刻在戒指里面的姓氏字母至今仍没变淡。 今后就把它放在身边。放在身体的最里面、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把戒指放回内袋。 手伸向车钥匙,发动引擎。车子开动后,像是补偿没输给诱惑似的,他的内心响起一句话: 我想要补偿。 机会终于降临了。守,我回来见你了。 第二章 疑惑 一 隔天是周六,中午上完课梭,守就前往离学校两站、车站前的一个大型超级市场「月桂树」城东店。每周六下午和周日,他在四楼的书店打工。 走进从业员通行的入口处,按下工读店员专用的蓝色工时卡,进到更衣室。在衬衫上套一件只有书籍和唱片卖场才穿的橘色背心,再把工读店员专用,有蓝线的名牌别在胸前口袋。 守照了照镜子。「月桂树」对从业员的仪容要求很严,即使是工读的店员,也不许穿高跟拖鞋、蓄长发。女性禁止染发和擦指甲油。 走一般用楼梯,上四楼后正好可以从书籍专柜的仓库旁边出来。经销商下午送来的书才刚抵达,店员开始卸货并检查。 「唷,早!」 一名叫佐藤的工读店员一边用大型美工刀割开捆包的胶带,一边跟守打招呼。虽是打工,但他是老经验,最初守的工作都是他教的。 书店的工作大部份需要体力劳动。入库、出库、陈列、配送、退书,被当作商品处理的书和电器、机器一样重。这正是为什么这个专柜的二十五名工作人员当中,有二十个是十几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而其余的四名女性是收银会计,唯二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则是便衣警卫的原因。 佐藤边熟练地把书分门别类,边说道。他违反规定挽起了袖子,露出经常晒太阳的手臂。工作,把钱存到某种程度后就扛起睡袋去旅行是佐藤的生活模式。钱花光了之后,就再回来努力工作。 上个月也是这样,问他:「你去哪里了?」他回答:「戈壁砂漠。」专柜店员们有个定论,目前,唯一不能想像休假中的佐藤所在之处的只有月球表面了。 「高野先生他人在哪里?」 「办公室吧。他正在整理每个月的开会资料,」佐藤抬抬下巴示意仓库后面的门。 高野先生——高野一是书籍专柜的主任,换成一般公司干部职位的话,算是股长级的人物。他才三十岁,非常年轻。「月桂树」用人采取严格的能力至上主义,因而曾有过大学毕业后第五年就晋升到主任或经理的例子。 还有一点,「月桂树」的同事间不称呼职称。其基本的考量是,避免员工浪费时间在记住因异动频繁而更换的职称,也避免让顾客和有生意往来的厂商伤神费事。公旦同层认为把职业种类和任务分得很细是不合理的,因此「月桂树」的员工名片上也不印职称。即便不是如此,大规模零售业的生存竞争相当激烈,为求生存,需要庞大的资源,所以必须依序舍弃不必要的繁文耨节,总之,这是公司的最高指令。 对现场工作的店员而言,这也可说是「轻松愉快」的制度。 守轻松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高野面对着计算营业额的电脑,手里拿着输出的资料,一看到守,表情突然沉了下来。问道: 「早啊,听说了车祸的事,还好吧?」 守霎那间感觉到一阵寒意。他心想,和真纪公司一样的问题竟然也冶坦么快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高野继续说: 「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别客气,尽管说。今天休息也没关系,浅野先生现在如何?」 在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守犹豫了。开始打工大约半年了,他很清楚高野的人品。不论作为工作场合的上司、朋友,他都不会有像真纪上司有那样的想法。「很抱歉让你们担心。目前,我们没有什么能使得上力的,已委托律师代为处理了。」 守拉了凳子坐下来,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简直就是扑朔迷离……」高野的背靠在旋转椅上,手交叉放在头部后方,抬眼看着天花板。「真败给它了……无论号志、死去女性的行动,都无法获得证明。」 「我们信任姨丈。不过,单是这样还行不通的。」 「最重要的关键是菅野洋子小姐所说的话。」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太……』这句话吗?」 高野两脚换了个姿势,在椅子上调整了坐姿说:「我如果是在现场的警察,我想应该不至于漏听那女孩说的话。」 「我想,临死的人应该不会说谎吧。」 「嗯,」高野引出陷入沉思时的小动作,拉着下巴说道:「不过,可以想像听到话的人是会说谎的。」 「是呀,尽管营野小姐的确这么说了,但那未必是针对浅野先生说的。」 「可是,车祸发生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呢。」 「那也未必。也许和男朋友在一起,说不定吵了架分手后在跑回家的路上;也可能有色狼在后面追赶。毕竟那是没有人影的夜路,这都是能想像的。在十字路口,看也不看信号灯就冲出来,被撞了后大喊『太过份了,真太……』吗?」 「然后,不知是男朋友或色狼,总主议菅野小姐企图拔腿跑开的人,看到她被车子撞了之后就逃走了……?」 「嗯,警察调查了菅野小姐冲出十字路口之前的行动了吗?」 「嗯……这一点可能没问到吧。」 守的内心荡起些许希望的涟漪。同时,以另外一种角度想起昨晚那通恶作剧电话。 「这么说,昨晚的确有个年轻男子打来怪电话。」 谢谢为我干掉了菅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守把这件事告诉高野,高野皱起浓眉,问道: 「这件事跟律师说了吗?」 「不,我以为只是恶作剧而已。」 「还是说了的好,即使是恶作剧,那举动很差劲,而且很反常。」 「不过,对那通电话,我没什么自信。」 「发生这种事故时,偏偏有些家伙会做一些让人不敢置信的事。我父亲出事时也一样。有人利用电话和投书,编得像真的一样。父亲失踪后,有人表示知道他在哪里,还有那种连地方和名字都详细列举的匿名投书。调查了以后,发现除了地名和人名以外,全都是鬼扯蛋。然后,又来函说,盗领的事不是日下所仿,真的犯人是别人,日下背了黑锅什么的。当然,那也全是胡说。」 守稍微耸了一下肩膀。只要提到和父亲有关的事,他就觉得肩膀僵硬。 「所以,这次也是,我觉得那通电话不可靠。」 「原来如此。」 「下过,还是可以考虑现场可能还有别人在,我会试着说说看。」 高野一是少数守肯提及父亲事件的谈话对象之一。 由于他尚未成年,工读的录用需要获得监护人许可。当时,守仅说明了因双亲亡故,被姨妈领养。 但是,在这里工作后,随着和高野越来越亲近,守性格里略为别扭的一面也显露出来了。 高野先生是好朋友,是个讥人尊敬的人。可是,万一父亲的事被他知道了,该怎么办?如果高野态度因此改变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不是真正的好人了。 后来,守说出来了。可是,高野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认为问题在于,」他说话了:「守找到父亲大人后,要父亲教你如何盗领五千万日圆的技术。」 然后,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到那时,我也要跟着去。」 二 走进书店开始工作后,守立刻注意到店里新的展示品。 那是一座两公尺见方的大型放映机。银色轻金属的边框里,正放映着满布红叶的群山。放映机对着手扶梯上来狭窄的大厅,那鲜艳的色彩在画面里跳跃。 「很惊人吧,是新式武器唷。」 女会计对着停下手看得出神的守笑着说道:「从周一就要开始启用了。」 「就是环境录影带什么的吗?」 「是啊。嘿,比起那种用塑胶做的红叶 装饰是聪明多了。好像也很受客人欢迎喔。不过,好像花了不少钱。」 「说的也是,整栋楼都有吗?」 「当然喽!一楼后面还挪出集中管理室,让专门人员工作。为了腾出空间还引起不小的骚动呢。托这个福,我们的女子更衣室又变窄了。」 「要注意喔,『老大哥』上场喽!」 佐藤边整理架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守和女店员互望了一眼。 除了流浪旅行,佐藤也喜欢读科幻小说,他曾肆无忌惮地公然放话:「我的圣经是欧威尔的《一九八四》(注)」 「这可不是笑的时候。那个放映机是为了掩饰暗中监视我们从业员所设置的吧。」 「佐藤最近还一直警告我们,说女厕所装了窃听器,要我们别说上司的坏话呢。」 「这也不是开玩笑的。经理连今年的情人节谁和谁悄悄地送高野先生巧克力都知道呢。」 「无聊!是大伙儿合送他的啦,一起出了钱,不也收了你的钱了吗?」 「所以,我说的是『悄悄』的啊.」 「是谁拿给他的?」会计探出身子问道。 「问经理不就得了。」 守靠近萤幕往上看,看不到开关和配电盘之类的装置,仅画面巍然矗立着。映像变成一群观光客背对着满是红叶的山,正愉快地捡拾栗子。 但是,框子的左下角有罗马字刻的m和a的企业标志,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但想不起来。 「既然要放录影带,别仅放映那种风景,放映《二oo一年太空漫游》多好。」佳臊说道。 「别开玩笑了,放那种远意,恐怕客人觉得无聊,打起瞌睡来喽。」 「日下君,有客人喔。」 听到叫唤声转头一看,旁边站着的是无所事事地握手又张手的宫下阳一。 宫下是同班同学。他个子矮小体格纤弱,有着连女同学都羡慕的光滑脸颊。 守听说他在上课以外的时间和人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宫下的成绩勉勉强强低空掠过,经常缺席。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在于三浦和他那伙人。 「呀,你好,来买东西吗?」 守向他开口搭腔以后,阳一模仿大姊大的样子腼腆地笑着。 「如果你要找的是《近代艺术》,应该摆在那边的杂志架上……」 守知道阳一参加美术社,而且在社团里引起顾问老师的注目,他也看过阳一在教室里看《近代艺术》。 如果守不是在书店打工,恐怕这一辈子连这书名都不会知道的,是那种很专业的杂志。 当时阳一翻阅的那一页是一幅奇怪的画。画中的形体虽然像人,却又是没有眼鼻、也无法判别性别的不可思议的一群「东西」,站在不知是圆形露天剧场还是神殿似的地方。 「那是什么啊?」 守不由自主地问道。阳一的眼睛二兄,回答道: 「《不安的谬斯》。这是基里诃(注)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幅。」 是女神呢……听阳这么一说,定睛一看,画中人果然像身穿长衣裳。守瞄了一眼图页,标题写着「基里诃展在大阪举行」。 「基里诃作品的展览会在大阪的画廊举行呢,海外的作品也会借来展出。」 「嘿……女画家画的画真奇怪的哩。」 守的话让阳一不禁莞尔。实际上,那时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基里诃不是女性的名字,他是个意大利很棒的画家,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之后的画家都受到他影响。」 阳一当时那充满朝气的表情像极了初次学会骑脚踏车的孩子。他谈到这个画家的名字就像谈偶像歌手那般地自然熟悉。 从那次以后,守和阳一变得亲密了。尽管阳一所爱的绘画世界,守如何努力都无法理解。 阳一双手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多么贫乏怪异,他都毫不介意地微笑着。正因为如此,三浦才会视他和守一样,无法忍受。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 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试着问阳一:「三浦他们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 三浦那帮人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以取笑阳一那瘦弱的体格和提心吊胆的态度为乐。而「无能」却一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恩,没什么。」阳一急忙否认:「正好到这附近来,想到你在这里打工,就顺便过来了。」 守感到意外,不过很高兴。尽管两个人比班上同学都亲近,但是阳一是那种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相同学相遇时,会在对方没察觉时便绕过前面的角落躲起来的人。 「喔,再过三十分就下班了,可以的话就等等,我们可以一起走。」 「嗯……」阳一手指扭动着,低着头说道:「其实,我……」 「请问,小哥,这本书的下册在哪里?」 中年女性顾客一手拿着恋爱小说,向守询问道。阳一仿佛挨了骂似的吃了一惊。 「你很忙呢,那,我回去了,再见!」 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啊!守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阳一就逃也似的往电梯方向跑去了。 「喂,快一点!」 顾客着急地催促着。守怀着志忑的心情去取那本恋爱小说了。 注:乔治·欧威尔(gee orwell,1903~1950),足英国著名的政治讽刺评论作家,着有《动物农庄》、 《一九八四》等,在《一九入四》中描述全世界的人类都将生活在「老人哥」的极权统治下,一举一动皆受严密监控。 注:基里诃(giio de chirico,1888~1979),意大利画家,出生于希腊,在雅典及慕尼黑习画,画风以抽象为土,后来在佛罗伦斯、巴黎定居,受卡罗影响,成为超现实土义昼派的重要成员,代表作有《秋夜之谜》等。 三 高木和子抵达营野洋子的老家时,守灵已经开始了。 如同样子所说,果然是个小小的市镇。沿着写着「营野家」的手形印记爬上坡路,走过狭窄的通路,后面是屋顶紧连的三问房子,洋子的家就在那紧连着的屋子最旁边。 这是个刮大风的夜晚。设在营野家旁的小帐篷不时随风飘扬,发出的巨响,令人陡然心惊。 接待桌坐着一个容貌神似洋子的年轻女孩,机械性地低着头。她是洋子的妹妹。 和子想起洋子曾说过妹妹也央求要来东京,但她最逢让妹妹打消了念头。她跟妹妹说,到东京没什么好的。 和子在奠仪袋上写上临时想到的假名,递了出去。仿佛市镇上的人全都到了,前来上香的人相当多。和子慌张的上完香,离开灵堂,听着颂经。她被乾风吹得发抖,一个像是来帮忙的社区人士劝她靠近火堆取暖 「从东京来的?」 一旁的中年王妇操着这个地方特有的语尾上扬语调问和子。 「是的,搭两点的特快车来的。」 到达车站时,远望过去可以看到宽阔的河原。和子彷如背上沉重包袱被取了下来,心情倏然轻松肩膀顿时放松,全身虚脱。她在桥上、河原、杂木林里延伸着的缓坡小路上散了一会儿步,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快五点了。身体也冻僵了。 「那么,是洋子大学时的朋友喽?」 和子手伸向火堆旁取暖,点了点头。主妇叫住拿托盘的年轻姑娘,拿了两杯味道虽淡却很热的茶,一杯递给和子。 「洋子啊,跟我女儿一样大。不过,和我女儿不一样,人家在学校很会读书,又是个大方的女孩,所以啊,营野家也是放手让她做想做的事,还 送她上大学……」 「……我知道。」 「可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子沉默地啜饮着茶。 「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交通事故在哪里都会发生的啦,」和子说道:「洋子小姐运气不好。」 主妇像在责怪和子那若无其事的语气似的瞅着她。和子凝视着火堆,燃烧的木柴发出闷闷的爆裂声,四散的火花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没错。洋子的运气不好。那是车祸。两起自杀和一起车祸。即使三具尸体并排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关连。 洋子的妹妹走出接待桌的帐篷来到外面。和子向主妇点头丞意后,把茶杯放回拖盘,靠近她问道: 「你是羊子小姐的妹妹吧?」 女孩子站住,张着她那和洋子相似的大眼睛看着她。 「是的,我是她的妹妹由纪子。」 「我,在东京和洋子小姐很要好的。」 「喔,谢谢你特地从远地赶来。」 为避免挡住路过的人,两人靠到路边去。一旁叶子全掉光了的灌木树枝,触及和子套装毛料发出沙沙的声音。 「最近和姊姊有没有联络?」 由纪子微微摇头说:「最后一次电话大约是半个月以前,怎么啦?」 「没什么。」和子淡然地回答,露出在守灵场合被允许的微笑。 「因为突然有事,我和她通过最后一次电话,但那之后也过了一段时间了。真遗憾……」 「姊姊曾说过想回来……」由纪子说道。和子抬起眼来问: 「想回家?」 「嗯,说是很寂寞。可是既然上了大学,又已经三年级了,再忍耐一年就毕业了,再说,学校就要放假了,而且妈妈很快就要去看她,才刚安抚了她。」 我好害怕。洋子的话在和子的耳边响起。 「你呢?曾听洋子说过,你不是也想来东京吗?」 「是想过啦,不过,心情又变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在这里找到了好差事,我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姊姊很想学英语所以上了大学,」由纪子表情微微别扭起来,继续说:「再说,家里也没钱让两个人都上大学。」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空气中有焚香的味道。 「因为这种事死掉,姊姊真没用!」 由纪子突然赌气似的说着,眼里都是泪水。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和子静静地说。 「听说什么呀?」 和子打开皮包,拿出手帕塞到由纪子的手里说: 「没什么。」 相子想回车站去。她向洋子做了最后的道别,反正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早一点回东京吧。 在这时候,菅野家的正门口骚动了起来。从那里发出巨大的撞击。不知是谁撞到的,一个花圈摇晃着,菊花飘落了下来。周围的人急忙扶起花圈。 「是司机的老婆呢!」由纪子说道。 「撞死洋子的人?」 「嗯。带着律师来,啊,糟了,爸爸……」 由纪子跑向前去。和子也想看看状况便尾随在后。 「滚回去,叫你们滚回去!」 屋内传出愤怒的叫骂声。两个人影从点着灯的屋内踉踉舱舱地跑出来,一个是穿西装的男人,另一个则是穿着黑色套装稍眫的女人。 「我们真的只是来道歉的……」 「你们再怎么道歉,洋子也回不来了,滚回去!」 一个黑色的东西随着叫骂声飞了过来,正巧击中来不及闪躲的女人脸上。 「浅野太太!」 穿西装的男人伸手扶住踉舱的女人。和子小跑步靠近,望着打到女人脸上的东西。那东西掉在脚边。 是鞋子,是一双很重的男用皮鞋。 女子蹲了下来,手按着右颊,鲜血淌了下来。聚集在屋外守灵的人们远远地围观,没人伸出援手。 「要不要紧?」和子问道 「这太过份了!」。 穿西装的男人弯下腰去看了一眼,彷若自己受伤似的皱着眉头。他衣领上的金色别针闪湛着。如由纪子所言,这个男人的确是律师。和子也曾因工作上的关系,不得不与伟师打交道。那时,戴着闪亮别针的对手,令她畏惧万分。 和子和律师两人合力把女人扶起带到路旁,让她坐在邻家的矮石墙上,女人伸出没按住脸的另一只手对着两人做出安抚的姿势说: 「没事,律师。」 「看起来不是这样喔,太太。」 律师转向她说道:「很抱歉,只要一下子就好,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她?我去叫车子,我想还是赶紧让医生看看比较好。」 「是啊,请便。」 律师朝着车站方向跑去。希望能顺利找到车子,和子担心着。 「很对不起,不认识您,却耽误您的时间。我没事的,请……」 「看起来不是喔,流了很多血呢。」和子边用律师留下的大手帕压住女人脸上的伤口,边说晋。 「小姐是菅野小姐的朋友吗?」 「是的,从东京来的。你是浅野太太……司机的太太吧?」 「是的,我是他太太以子。」 「……很棘手呢。」 「没办法,人家的女儿去世了,」浅野以子刚强地说:「即使道歉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原谅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没必要做样啊。」 「要佐山律师……,刚才那个男的是律师,也许要他一起来反而不好。可是,我们是担让对方了解我们准备好要好好谈的心意。而且,也希望他们听听我们的说词。」 和子听了那像是告白的话,不禁垂下眼去。浅野以子困惑似的睁大单眼望着和子说: 「啊,对不起,竟然对营野小姐的朋友说出这种话来。」 「没关系。我和洋子并没有亲近到失去冷静的程度。」 尽管那是有着复杂涵意混着撒谎的话,但以子听了后稍感宽心。 「浅野说是营野小姐朝着车子前面冲过来的。」 瞬间,和子的呼吸停止了。 「营野小姐好像已经从哪里逃出来似的,用很快的速度冲出来,他跟本来不及闪开,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这么说……」 「什么?」以子吃力地抬眼望向和子。 「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浅野以子使力地点头说:「我先生是不说谎的。」 远处,车子的前头灯亮着靠近。是佐山律师找到计程车回来了。以子和律师上了车,前往市立医院急救。和子和两人分手。 和子朝着车站灯光的方向缓缓地走在夜路上。 菅野洋子用无法闪避的速度冲到车头前面。 哪,我很害怕。脑中再度响起洋子的话。和子你应该知道的,那两个人不是自杀。那是有谁把她们两个…… 没那回事。和子否定了,究竟是谁?用什么方法?即使能够杀人,但不可能能违反本人意志逼迫他自杀。 应该不可能。但是…… 在高架铁道下的暗处,和子觉得背后似乎传来另一个脚步声,她回头看。 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看起来不算高大的人影。那人影背对着远处仅有的一盏路灯,看不到脸。 「吓你一跳,很抱歉!」人影说道。和子定睛透过黑暗凝视着对方。 人影渐渐地靠近。 四 那一晚,守回家后发现后面拉 门上的一块玻璃已破掉,碎片飞散了一地,门旁的墙上被入用似乎是油漆的褐色涂料,脏号兮地胡乱写着「杀人」。 询问了附近的人,说是在傍晚时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走出去一看,看到男学生模样的人逃跑的身影。 守清理了玻璃碎片,擦洗墙上的涂鸦,才发现那既不是油漆也不是签字笔,而像是用血写的。 在盥洗室洗手时,电话响了。守以为是以子打来的,拿起听筒后,年轻男人的声音窜入耳朵,操着和昨天一样的声音说道: 「替我杀了营野洋子的浅野先生还在警察局吗?」 「喂,等等,你……!」 「希望能早一点放他回来。警察也未免太笨了,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那家伙被杀了活该……」 「听好,你听着,你所说的是真的吗……」 电话挂断了。守叫了好几声,回应的只是线路的嗡嗡声。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能立刻知道? 调查了吗?守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寂静的家中只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响着,他想像着营野洋于这名女子的私生活。 他心想,不会的,因为这是车祸。 「晚安!」门口传来声音。出去一看,双手抱着大袋子的大姊大站在那儿,手里抱着同样袋子的弟弟伸二也一起来了。「晚安!」伸二发出平和的声音,点头致意。 「今天你不是说要一个人看家吗?我们送晚餐来喽。」 大抹大神采奕奕地说道。 「至于我呢,是监督来的,」伸二自顾自地笑着说:「两个人单独相处是很危险的。危险的不是姊,是守!」 大姊大做出芭蕾舞娘的动作,脚一横,把弟弟给踢开了. 「你姊离家出走还没回来?」 「真是古怪的事。」 吃完汉堡,大姊大边在第二杯咖啡里加了一堆糖和奶精,边说道。 从后面放着电视的房间里传来微弱而尖锐的电玩声。伸一正在挑战真纪蒐藏的新电玩。 「不过还是找律师或警察商量看看吧。说不定真如你打工地方的高野先生所说的。」 「我是打算这么做。只不过,今天佐山律师和姨妈一起去营野小姐的老家了……」 守抬头看了一下钟,已过了八点半。 「我想,姨妈该打电话回来了。」 「可是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如果电话中那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含意的话,对浅野先生可能有帮助……,不过,对完全不认识的人密告『那种女人死了活该』,也太恶劣了……菅野小姐是大学生吧?二十岁左右吧。你不觉得那像是被甩了的男人的阴险报复?」 「很有可能,」守叹了口气说:「反过来说啊,也很可能是信口雌黄。」 「信口什么?」伸二探出脸来。 「小孩子退回去!」大姊大作势要揍人。 「说到阴险,怎么样?三浦那家伙还不至于闹到你家来吧。」 守没有立即否定,有意识地保持面无表情。但从大姊大的表情便可看出他失败了,察觉到这点,守倒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可不好笑。这一次,那家伙干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 「这不是倒来了吗?太让大姊大担心了的话,就像被女孩子保护了,自己都觉得很悲惨呢。」 「我可没那意思。」 大姊大眨着眼睛。虽然场合不对,不过守心想,那睫毛既长又好看呢。 「对不起,开玩笑的。」守笑了,说:「谢谢你啦。」 大姊大微笑了。能看到时田沙织的微笑——不是爆笑——是少有的特权。 「你不会生气吧?」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问道。 「怎么了?」 「总之,你不可以生气喔。」 「嗯,很困难的要求呢,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对这次的事情,日下君的父亲也一定在担心着呢。」 守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在这附近的哪里,一直都在注意你和你母亲。现在也知道你在浅野先生的家,虽然想来看你,可是门槛太高,没办法跨越……」 「母亲忌日时,我去扫墓。一看,不知是谁先来了,还供了花……」守轻轻地张开双手,无奈地说道:「像这种事,之前从来也没发生过。」 大姊大不禁感到害臊,缩起肩膀,说道:「不过,男人就是这样,我妈这么说过呢:『你好好地记住哦。』 守发窘了,继续说道:「只不过……」他心想,继续僵持下去的话,大姊大未免太难堪。 「我有过我爸好像就在附近的感觉呢。还想过,说不定彼此在知不觉中擦肩而过呢。」 「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不记得长相了吗?」 「已经不记得了。我爸也忘了我的样子了吧。」 「你们分开时,你几岁?」 守的右手指举了四只。 「这么说,那就真记不得了,相片也没留?」 「那种情况下又不可能留下相片。我曾找出十二年前的东北新报,以为至少会刊登大头照,结果并没有。」 「母亲的遗物呢?」 「有哇,相片和戒指……」 大姊大感到不可思议,但有点感动似地点着头。 「妈一直都戴着订婚戒呢。」 日下敏夫离家那一天,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北国三月的雨很冶。从前一晚开始下,到黎明时越下越大。 一早,敏夫在约过了五点钟离家。比枚川车站最早发车的特快车都早。 守的房间在正门口旁边,他察觉到父亲正要外出,打开拉门窥望了一下,正好看到父亲整齐地套上西装、穿上鞋子。 可能要赶去参加早展会报吧,当时他这么想,也想着母亲还在睡吧。但现在回想起来,启子并非还睡着,是佯装睡着吧。那时候敏夫的生活不规律,偶尔连着几天都没回家。 启子当然察觉到那是「女人」的关系。然而,守不曾看过父母吵嘴、母亲哭泣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是不好的。 那时,守感受到的是家正在逐渐崩毁。并非遭到外力的破坏,却听得到崩毁的声音。 门打开后,雨声很大。父亲关上门,雨声也变蒙胧了。敏夫走了。就这样。 敏夫失踪后,侵占公款的事态爆发,启子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在厨房切东西时、折叠衣服时,手会停下来,眼睛仿佛遥望着远方。 对守而言,他首先遭遇的试炼是没有朋友愿意跟他玩。父亲不在的涵义、父亲所做的事的涵义,都尾随着成长中的守,强迫他去领会。 父亲抛弃了我。这样的理解就像婴儿首次碰到暖炉被灼伤后,理解到火是可怕的一样。守此后尽量回避这种想法渡日。 至于启子,从不会对守说明过父亲的事,也不曾责陆、包庇过他。她只是跟守说,只要记得我们不需感到羞耻献好了。 「守,你没想过离开枚川吗?」 「有哇。不过,没真的去做!」 「为什么?」 「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和那个朋友分开,况且,不能留下妈妈一个人……」 「那么,为什么你妈不离开枚川?守,你有没有想过?」大姊大问道。 守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有过一段时期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是因为固执呢?希望呢?或只是没有其他办法呢? 敏夫的「女人」在市内酒吧工作。比启子还年轻十岁 ,腰围瘦十公分,也有行动力。她比敏夫早一个星期离开了枚川。 警察针对耐力很强的她调查行踪。不用说,那是因为她和敏夫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大。 俊来发现她在仙台市的公寓,但不见敏夫的踪影。却冒出了另一个在当地金融机关工作的年轻业务员。警察至少来得及救第二个未来的日下敏夫。 敏夫为女人所花的钱,几乎都耗在她那吃软饭的男人身上了。她那落魄的流氓男友,可能威胁过敏夫。但是因为找不到日下敏夫,能提出的证据太少了。 守想过,也许是那种女性的来历和事件的状况,使母亲怀抱着希望。丈夫不知何时一定会回来,会和她连络。不想在那时让他因找不到自己而无法再见,所以决定留在原来的地方。 「你母亲真的很爱你父亲呢。」 「我不认为是那样……」 「那就这么认为吧。你妈觉得这样也很好。一定是的。守,为了你,你妈尽力了呢。她没跟你说过别像你爸吧?」 「从来没有。」 「很坚强的女性。」 大姊大托着腮,眼睛俯望餐桌,声音显得很温柔。 「你吃了苦头吧。你妈信任你爸爸。她并不藉口说孩子很可怜什么的,不是那种扭曲自己的人。我喜欢你母亲那样的女性……」 「谁喜欢谁呀?」伸二又探出头来问道。 大姊大和伸二回家后不久,佐山律师打来电话。 「姨妈呢?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律师语带愤怒地说:「看了医生以后,说是需要做进一步的精密检查。我把事务所的人叫来了,你不用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像得到的。」律师先做了开场白以后,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 守说不出话来。他一想及以子必须忍气吞声,就觉得自己从心脏到后脚跟都无力了。 「律师!」 「什么事?」 「我在想,营野小姐发生车祸的时候,有没有和谁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守说明了和高野、大姊大谈过的假设。 「这并非不可能。不过,一直到现在还没看到现场有人逃跑的报告。」 「可是有这个可能性吧?」 「是的。不过,如果仅靠可能性来运作的话,人类老早就把火星当作休闲地了。」 挂了电话以后,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 大造人在警察局拘留处、以子在医院。 鞋子扔到脸上? (只要稍作调查……) 时钟敲响了十点钟。 他心想,那就稍作调查看看吧。 五 下定决心并不太难。很幸运的,整个状况都对他有利。 很幸运的。他觉得讽刺地咀嚼这句话。 过了晚上十点钟,他打了电话。一直都很忙的朋友,在这种时候也还在办公室工作。 「很抱歉,」 对方一接到电话,他立刻开口说道: 「今天早上谈的事……啊,是呀,是那件事。又有新的进展,能不能请你现在拨出时间来?啊,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开始准备外出。最近刚雇用的佣人靠过来,脸色很不安,问道: 「要外出吗?」 「啊,我想可能会花点时间,你请先睡吧。」 「可是,太太回来以后,该怎么跟她说?」 「我太太那边你不用担心!」 反正再过过一星期,这个佣人就会理解他们夫妇之间对彼此的行动是如何地漠不关心了。 他来到车库,进到车内启动暖气,就在等待回暖的时候,他感觉引擎迟缓的振动仿佛在动摇 这么做真能顺利吗?全都能解决吗?事后,会不会徒留悔恨呢? 他闭起眼睛,脑海浮现出少年的脸。当发动车子时,他的心情平静了。 等到他站在那栋建筑物前的时候,恐惧感初次涌了上来。 能够努力到何种地步呢?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想把真正的事实全盘托出,自己能够控制得了吗? 那个答案,没有别人能提供。只有靠自己寻找。 六 在驶往东京的特快车座位上,高木和子做了一个梦。 头隐隐作痛。非常疲倦。连在梦中都觉得疲倦。 哪,和子,我死了唷。洋子近在身旁,一脸悲凄的表情跟她说。可怜的和子,下一个是你呢,你是最后一个。 我不会死。和子仓皇地在梦里,急切地、使劲地喊着。 洋子在。加藤文惠在。三田敦子也在。敦子没有头,然而却不停地啜泣。是谁把我的头扔到那里去了……?哪,和子替我找找……找找……找找……可怜的和子,最后的人受的苦可是最大的哦…… 就在此时,她醒了。头抽痛,心脏正在胸中狂跳着。 窗外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她看了表,大约再一小时便可抵达东京,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慢慢地休息了。她想要快点回去,想逃到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害怕?她缓缓地呼吸,一边问自己。我可不会自杀。绝对不会。没有理由害怕。 她又看了一次表,然后猛然想起离开东京在车站买的时刻表,意识到了一个清楚的害怕的理由了。 以离开洋子老家的时刻而言,她原可以搭上最后第二班特快才对。既没有足以消磨时间的理由,也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搭乘的却是最后一班特快呢? 我做了什么事?和子紧握双手。 第三章 不安的谬斯 一 凌晨一点钟。守站在事故现场的十字路口。 夜空晴朗,星光闪耀。寒冷的夜气笼罩着市街,看起来像刚换了水的金鱼缸,清新爽飒。 人们熟睡着。 守望着闪烁的交通号志一会儿。红色、黄色、绿色。孤独的灯光秀。白昼忙着处理拥挤车辆秩序的号志灯,到了晚上,此刻,在这许多人沉睡了的市街,也许正指挥着睡梦中的交通也说不定。 守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整个夜吸进胸腔里。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上了深灰色运动服。运动服从肩膀直到腋下,以及雨腿侧边都镶了黑色的线条。脚上的慢跑鞋穿了很久了,底变得很薄。他没穿那双平常慢跑时穿的运动鞋,是因为那种鞋为了避免脚踝受冲击,底部做得较厚,跑起来很可能会发出重重的脚步声。他两手套着露指手套,脖子上围了条白毛巾。这身打扮即使被人查问也容易辩解,毕竟在慢跑空间较少的市街上,越来越多人选择在车辆较少的深夜慢跑。 守裤子右边的口袋,放着今晚为达成目的不可或缺的一套王具和钢笔形小手电筒。 行进方向的号志灯转为绿色。 守静静地跨过十字路。如同以子所说,出事地点有香烟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它们正为已卸下铁门的商店守夜。在那旁边,有显示居住环境的标志牌,他出门前曾查了一下这附近的地区地图,很清楚该往那个方向走。他背对十字路,开始缓缓跑了起来。 菅野洋子所租的小公寓在十字路口走去约五十公尺处的西边,面对着窄窄的岔路。那是一栋栋外墙贴着红色瓷砖的四楼公寓,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墙壁变成一片黑紫色,就像t摊凝固了的血。 在铺了柏油的狭窄的汽车回转处前,有一座亮着常夜灯的水泥外梯。这是所谓「开放型」的公寓。 守放轻脚步,张望着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只听到远处像是卡拉ok酒店里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 守慢跑着,横越汽车回转处,靠近楼梯。冷不防地,建筑物后面突然跳出一只黑猫,金色的眼瞳闪着光后又跑走了。猫也可能吓了一跳,守的心脏瞬间紧缩,那只猫是一个目击者。 在楼梯人口处,有个固定的铝制邮箱,分成四层,每个都挂着旋转式洋锁。 「菅野」的名字在上面一层。一旁加写了房间号码「四o四」,字迹很整齐。 爬上楼梯之前,守脱下鞋子、赤着脚。通常,深夜里的脚步声,意外地会传得很远。他把脱下的鞋子塞进花树丛中藏起来。 感觉四楼好远。即使在学校时为了做锻链肌肉练习,背砂袋上楼梯时也不曾觉得这么远。脚底一阵冰凉。常夜灯反射在白色楼梯上,眩目得彷佛自己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外。 到了三楼舞蹈教室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虽不知道话声的方向,但守反射性地蹲下,侧耳倾听。 有人走过外面的道路。守听着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在原地等着人走过去。然后,再举步往上走。 到达四楼,靠近栏杆朝下一看,熟睡着的街上,成排的房子和无数的灯光在眼前扩展开来。隔着两幢两层楼住宅屋顶的对面,也有一栋一般高的公寓,几扇拉起窗帘的窗子并排着。虽然那些窗子没有亮着灯,但守还是迅速地低下身子。 走廊上并排着五个白色的门,热水炉也有五具。最前面的门牌是「四o二」。目标的门是从另一头算来倒数第二个。守把身体挨近栏杆再往前走。 四o四号室的门牌,仅写着房间号码。可能是因为没有管理员,因而尽量歪让人知道是女性独居吧。 守背靠着栏杆,大大地喘了口气。终于来到这里了。 稍作调查……要这么做,首先要看看营野洋子这名女子所住的房子。这是思考过的。他有自信能胜任这份差事。 爷爷…… 守的脑海浮现出重要的「朋友」的脸。守心想,真没想到他所教导的竟以这种方式帮上忙。 父亲的失踪以及随后不名誉事件的曝光,使年幼的守生活产生了钜大的变化,痛苦而难堪。 尽管事件发生后到进小学以前情况还算好——毕竟和守同年纪的孩子们跟他一样,根本不懂「侵占」和「失踪」的意思。守去朋友家玩,朋友的双亲突然变冷淡了,让守感到奇怪。至于朋友,也因为不知为何母亲不准他和日下君玩而感到一头雾水。 然而,在那个时期,真正咀嚼痛苦的只有启子一人吧。至于守呢,去找朋友玩的时候,即使对方表示今天某某君不在喔,他也只是单纯地相信,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玩也无妨。而这样的想法也还行得通。 守自己,以及被遗留在枚川的敏夫事件的记忆,就像乘坐在翘翘板上的两头。守年幼的时候,事件比较重,像是在翘翘板的下方;随着守的成长,理解力增加,事件则逐渐浮升上来,终于升到守眼睛的高度。那才是真正试炼的开始。 社区棒球队没人邀守参加;夏日,他也不曾穿上传统的短外衣,让人领着他去参加祭典。 那种歧视从大人开始,而歧视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孩王毫无对抗的能力。然后,当孩子与时俱进地被感染了后,歧视再度传播出去,因为很有趣。 进了小学不久后,守没有玩伴了。下课后,也不再有人吆暍他去参加足球队了。教做功课、上课时揉纸团互扔的游戏玩伴也没有了。情况变成如此以后,独游已不是「玩」,而是「被迫自己玩」了。 也许人们认为这样的情况理所当然。毕竟对在枚川生活的人而言,日下敏夫就是那个把市民的税金花在女人身上后逃走的男人。日下母子如果无法忍受报应的话,滚蛋不就得了。 启子第一次跟守谈这也在这个时候。她说得很详细、逊毫不隐瞒。不过,守始终忘不掉她最后加的那句话:守,你没做任何可耻的事,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在冰冷的视线包围下和年幼的儿子一起度日,她也如此告诉自己。 启子那时在市内一家漆器工厂工作。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差事,还是因为枚川的某个旧识「和日下先生是好友」,间接地代为关说了的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启子若无论如何都要贯彻留在枚川的心意,那么就只有和守一起自杀化为白骨一途了。 什么可耻的事都没做。可是,守总是孤单一人。 就在那时,他遇见了爷爷。 那时是暑假。守独自一人,把自行车斜放在内院,坐在公寓的石梯上,晒着八月的暖阳。既没有要去的地方,又厌腻了一个人看家,正在发呆。 「小朋友,好热哪。」 不知是谁向他搭讪,守抬起头来。 有人踏进砌墙的倒影中,一个矮胖的老人站在那里,左手拿着用旧了的小皮包,老鼠色的开襟衬衫和半秃了的头上流着热汗。 他边擦汗,又说了: 「坐在那儿会中暑的哦,怎样,要不要和爷爷一起去吃刨冰?」 守犹豫了许久,站了起来,短裤的口袋里,母亲留给他午餐买面包吃的零钱叮当作响。 那是开始。 爷爷的名字叫高桥吾一。可是,从认识到离别,守都喊他爷爷。虽然爷爷没告诉过守他正确的年龄,但那时候他应该已超过六十岁了。 他开了家金库店——退休以后便以经营金库店为生。出生于枚川,战争结束后,立刻成为大阪锁匠老师傅的入门弟子,然后就一直在那里工作。退休后回到枚川是因为感觉到体力已达极眼。爷爷只眼守约略提过这段身世。 一盘刨冰结下了缘,从那天以后,守开始出入爷爷的家。那里有间狭窄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很多形状怪异、发亮的器具和 大约有守整个人都进得去的大金库,以及不知从哪里、如何打开,却很精美,镶有差丽雕刻的小型文卷箱。 这些玩意儿全属嗜好。爷爷望着张大眼睛、虽表现有些客气却四处张望的守笑了。没被这些玩意儿包围着的话会寂寞得不得了,而这些玩意儿也是,如果四周没人的话会觉得寂寞的。 「除了我说危险的别玩以外,你怎么摸、怎么看或怎么做都可以。」 爷爷这么说,让来玩的守感到很自由。守触摸了金库冰冷的外壳,眼睛挨近,窥视着锁内迷宫般的装置。他翻开爷爷搜集的旧相簿,里头互让人很难说是普通钥匙的、很费工夫刻的钥匙,看起来比收放在金库里的东西更有价值的金库照片。 好美,守说道。爷爷点点头说,很美吧。 虽然守在一旁,但爷爷多半还是埋头干活。等工作室的探险结东了以后,守这会儿开始盯着爷爷看。他凝望着爷爷那令人吃惊的柔软的指头动作,以及面对金库和锁的时候,那浮在嘴边幸福的微笑。 遇到爷爷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当他依例凝视着爷爷时,爷爷突然说,怎么样,守要不要试看看? 那时,爷爷拿着细锉刀,在为一个橘子箱大小的旧金库去锈。 「我能做吗?」 「当然,」爷爷笑了,把锉刀递给守,吩咐说:「不过,要轻轻地做喔。」 如同爷爷所言,花了一周的时间,守已能够轻轻地去锈了。那个金库,在多年生锈下隐藏着银色光泽的金属质材,门盖的四个角落还装饰着极小、却很华丽的雕花牡丹。工作结束后,爷爷说了: 「嘿,变成个美人儿了吧!」 从此,守从老是一旁观望的情况,变成稍微能帮上忙的助手。自此以后,守对爷爷所做的事(下次并非只是去锈)真正产生了兴趣,而能踏出这半步真是美妙。 有一次,守遗失了公寓钥匙无法进家门,当时离启子下班回来还有整整两小时。而头上三楼的房间窗户上,老早就该收的晾好的衣服随风飘动,天空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守跑去找爷爷。 爷爷像变魔术似的才花了五分钟就打开了家里的锁。然后,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 「守和妈妈两个人生活。不换更结实的锁不行喔。这个锁简直就像玩具。」 隔天,爷爷来换公寓门前的锁。爷爷换好以后,守问: 「我能学会做这样的锁吗?」 。 爷爷定睛望着守问: 「想试试吗?」 「嗯!」 「哦?」爷爷愉快似的说:「那就试试看吧。想做的话,没有做不到的事的。」 就这样,守开始学打锁,起初是一步一步来,首先要记住锁的构造、种类。别说制造公司了,制渣国家不同,金库和锁的样子也不一样。 从对号的小洋锁、自行车锁,到汽车门锁,然后是最普及的pin tumbro圆筒挂锁,以及使用两根铁丝的开锁工具。这个阶段的最后一关便是自己下工夫去打造开锁工具。 也就是将没有刻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然后捕捉复制钥匙的感觉,如此反覆复制了几百支钥匙。插进并非完全吻合却类似的复制钥匙后,再费心地摸索最后解锁的方法,这和说服顽固的人很相似;最后再进入探索如何打开号码旋转锁的阶段。 从两人相识直到爷爷去世的十年里,爷爷把他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全数传授给守。 守偶尔回想起来,常觉得爷爷教了他许多非常奇怪的事,而守也都牢记着。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这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让守如此热中,而且是偶然接触后才开始的,但能够持续十年,仍然是因为觉得愉快的缘故。 爷爷于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在枚川最后一片红叶掉落的同时,因心脏衰竭很快地撒手人寰。 世界末日。守真的这么想。 此时守手里的这套工具,正是爷爷去世前几天给的。后来回想,这也许是死亡预告。爷爷曾凝视着守,如此间道: 「我说哪,守,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教你破解锁的技术?」 受到崭新的工具吸引住了的守,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我要求您教的吧?」 爷爷大笑了,说道:「真老实。嗯,就是这样。」 「您教我的是……大事业?」 「倒也不是。不是告诉过你吗,有志者事竟成!」 沉默了一会儿后,爷爷继续说道: 「你,不曾跟爷爷提过你爸的事呢。」 「不用说您也都知道。」守感到困惑了。 「到现在,还有人说你爸的闲言闲语吗?」 「有时候……,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喔。时间一过,世间的人就会把从前的事给忘了。」 「我还不是也忘了我爸。」 「守,学解锁的技术快乐吗?」 「是啊。」 「为什么?」 守稍微想了一下,找到话后,他回答道: 「学到了其他人不会的技术。」 爷爷点了点头,盯着守的手看说: 「有没有想过利用这门技术,去做些在哪里拿些什么东西、让人困扰这类的事?」 「完全没有!」守睁大眼睛辩解:「爷爷,您认为我会做这种事吗?」 「不,一次也没有。」 爷爷断然地摇头后,一句一句、很慢地、彷如咀嚼似的说: 「爷爷教你的已经是很旧的技术了。渐渐落伍了,不是吗?因为爷爷已经是落伍的人喽。现在,不管是钥匙或锁都在越来越新了。说不定这种形状的锁不久后就会消失了。」爷爷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可是,这并不表示你拥有的技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在一般的生活里,你的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你能看到人家想隐藏起来、想珍藏的东西,你也能进到不希望被进入的地方。不过再怎么说,那一定要你自己想这么做才行。」 爷爷看着守的眼睛,说道: 「到现在为止,其实你想做就能做到,但是你没做,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爷爷相信你,所以才会教你。守,钥匙这玩意儿啊,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守护人心的东西罢了。」 「你父亲……」爷爷悲伤地说: 「他并不是能解锁的人,也不是能复制钥匙的人,可是竟做了不该做的事,侵占别人的钱。这是把很多人寄存在心里的锁——也有人称它为『信用』——擅自打开来。从现在起到你长大成人,难免会几度悲哀地厌恶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会怨恨。可是啊,守,爷爷觉得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你爸不是个坏人,只是软弱而已,软弱得让人觉得可悲。所以,当你察觉自己内心也出现那种软弱时,会想,啊,我跟爸一样呢。说不定,有时还会想,爸有他的苦衷也是很无奈的呀。可是,世间的人却不负责任地数落着『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什么的,那才是爷爷觉得最可怕的。」 「爷爷认为人有两种。一种是即使会做,但不想做时就不做的人。另一种是即使做不到,一旦决定了就彻底做完的人。不能说哪种好、哪种不好。最糟的是,依自己的意思却为做或不做找借口发牢骚。」「守,父亲的事不能成为你的藉口。不能为任何事情找藉口。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父亲的软弱和他的悲哀之处。……说完,和最初教他握工具时所做一样的,爷爷紧握住守的手。爷爷的手是干燥而滑溜,令人吃惊、很有力的手。 要不要这么做?——在营野洋子房间门前,守首先考虑的是这个。 在这儿动手并不需要照明,走廊的日光灯 就很足够了。反正都无法看到锁的内部。 相隔壁两旁的门锁比起来,这个门锁构造很简单。虽然使用的圆筒型结构的锁和公营、都营公寓一一样,但却低了一级。幸好不是单锁(若是单锁,旧了变松之后,只要在门缝中插入硬而平的东西再强压下去,门就会开了),但也并不是让独居年轻女性能安心无虞、值得信赖的锁。只要看锁,就能知道建筑物施工者的想法。守心想,这栋公寓墙上也是在该打三根铆钉处仅钉两根而已。 所谓pin tumbto、圆筒型挂锁,是以无数扣针组合而成。以一支特定的钥匙插进圆筒状的锁俊就可以转动打开,这是因为钥匙的刻纹和扣针所构成的凹凸处完全吻合的关系。 由于拟似钥匙的那一捆配钥重而且体积大,守并没带来。此刻到现场一看,守不禁直叹如果带来就好了。 好!那就当场制作一个配钥吧。守凭着直觉决定这么做。说不定这次潜进屋里找到的东西还有归还的必要。到时候,就算用开锁用工具也要花些时间。 守就在走廊上单膝跪着,从整理成小盒的工具箱(略似稍厚而较短的笔盒)里,取出一支仅刻着一条沟纹的全新钥匙。爷爷传授时是沾了煤粉后插进钥匙孔里,但守使用的是发酵粉。这种粉到处都能买到而且又简单。这次他带来的是真纪烤蛋糕时用的发酵粉。 他很谨慎地把涂了白粉的钥匙插进孔里,这时,最干扰的是自己心脏的鼓动。心脏动得太陕,声音体内作响,直震到指尖。 他取出钥匙,白粉上有淡淡的线条,那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线条。这原理和只有音乐狂热者的耳朵才能分辨出声音的曲折是一样。 这淡淡的线是这只锁的侧面。他取出薄薄的锉刀,沿线画刻纹,制作锁的整张脸。他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去对照,不勉强、不慌不忙、制作钥匙的关键在于优雅地慢慢打造。锁,是个矜持的淑女。 试了第四次以后,刻在钥匙上的五个刻痕,发出咬住了圆筒内部的声音。他慢慢地旋转,锁的圆筒转了一次,发出解开金属勾尺,令人舒畅的声音。如此大约花了十二分钟。 他把临时打造的配钥放进口袋,向钥匙孔吹了一口气……,尽管没人会察觉,但为慎重起见……等发酵汾的痕迹消失了以后,守站起来,打开门。 关上门,守站在不同于黑夜的阴暗处。在这新的黑暗中,有微微的甜香味。没有主人的房间里,量留着死去女主人的香水味。 守以不动的姿态持续站着,他取出在秋叶原找到的笔型手电筒,打开开关,调到最亮,以便能看清楚自己的所在。他所站的地方与其说是玄关,不如说是个小小的脱鞋空间而已。右手边是浅浅的、放拖鞋的鞋柜,上面是个空花瓶。后面墙壁上挂着小幅的玛莉·罗兰沙(注)的复制品。 被那白皙的少女俯视着,守不禁一吓。真纪也喜欢这个女画家,也拥有一套画册。画面的色调虽然浪漫,却不适合在暗处鉴赏。守心想,就这点讨厌。 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脚边,心想,没乱动是正确的,金属制的伞插就近在右脚边。若没留神就那么踏出去,势必发出声响,惊扰隔邻酣睡中的房客。 回转绕了一圈后进到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间很小的厨房兼餐厅。厨房流理台上搁着扣着的两组咖啡杯和盘子。他摸了摸,已经完全干了。 白色餐桌和两张椅子。电灯垂得很低套着红色灯罩,一不小心,头就会撞上去。单身用的小型电冰箱,上面放着烤面包机。家具都是白色的,旁边的橱柜也是白色。再旁边还有门,他用手电简一照,贴着「浴室」的标签。 守蹑足走进去,打开那扇门,用手电筒照了内部一圈,确定没有窗子后,伸手找寻灯的开关,日光灯不情不愿似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亮起来。 菅野洋子小姐很爱干净,似乎偏爱粉红和白色。在全白的全套卫浴设备和厕所中,毛巾、化妆品和拖鞋清一色是淡粉红色。连才用了一点的肥皂也是粉红色的。 守发现澡盆边缘掉了一根长头发。是洋子小姐的吧,守突然连想到她蓄长发。 连营野小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发型、身高也都不知道。没参加丧礼,连报纸都没刊登相片。不知道大造记不记得她的脸?车祸是在瞬间发生的。 这是一度让他觉得受挫的发现。什么「只要稍作调查」嘛。 他往后退,走出了浴室,让灯光亮着,浴室门半阖。这样,灯光既不会外泄,又能照亮整个室内。 厨房对面还有一个房间,加上这个房间就算是公寓全景了。地板上铺着木板,约有十帖榻榻米大。钢管制的床和长形柜置放其中。窗边有学生式的木造书桌和椅子。地板中央铺着地毯,有个色调很搭配的组合式塑胶衣橱,衣橱拉链半开着。 莫非是听到紧急消息后飞奔而来的母亲,手忙脚乱地选了要放在女儿棺木里的衣服吗?他靠近过去,闾到了香味。 从何处着手?原已想妥的是,找日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守临时改变方针,总之,先看看有没有相簿。无论自己想跟谁接触,若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话,那就太失礼了。 在高高的书架最下层,仅有一本相簿竖在那里。守翻开一看,里头有很多相片,多半是女性,很可能是旅行拍的纪念照,其中也有以瀑布为背景,像是登山团的一群人对着相机做出v字形手势。相簿中频繁出现一名白皙、身材高挑,直直的长发垂在背后的女性,守心想,这应该就是菅野洋子吧。 还有几张和相貌相似的年轻女性两人穿和服的合照,应该是今年过年休假返家时和妹妹拍摄的。 守正要把相簿归回原处时,从封面里的袋子掉出一张像小卡片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旧学生证。大概是上补习班时代拍的,看到这张大头照,证明了守的推测没错。 高野小姐是个逼兄的女孩,不是那种走在街上就能随口向她问路的类型,但如果担任事务机器展示员的话倒很合适。 初次见面,你好,还有,很抱歉,擅自闯进你房间,守在内心里悄声说着。 书架上几乎没有空隙,有推理小说文库本和恋爱小说,但最多的还是语言类的专业书。从排列着的字典来看,好像学的是英语和法语,也有《通过一级英检之路》、《要成为口译,必要的资格和其对策》、《临时住宿指引》之类的书。 没看到日记本,也许她没写日记的习惯。也没有地址簿、记事本之类的本子。那样的东西在发生车祸时带在身上了吗? 床头有软木床头柜,信插就挂在旁边。只有寥寥几封。最近人们都用电话连络,很少写信了。守自己最近几年也没写过信。 信插里有寄自美容院的宣传通知明信片、像是朋友寄自国外的明信片(你好吗?在这里好快乐……)、英语会话学校的型录。 只有一封是有信封的信。寄信人是「菅野由纪子」,在花卉图案的信纸上,用小而圆型的字体写的简短的信。 写的是家里人都好、工作已决定了、九月连续休假回家就能看到绫子小姐的婴儿……,最后,还写着:上回电话里的声音没什么精神,姊姊是不是累了?我很担心。 不愧是妹妹。边折信,守感到自己胃的附近沉甸甸的。 只要稍作调杳就马上可以知道。什么嘛。 那种电话还是不要接的好。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以为她会遗留下告白书吗?调查一个人作息的房间以后,就能完全了解这个人的生活全貌吗? 假设,有人进来我的房间后发现了开锁用的工具,会怎么想?守想到这一点。自己可能会被想成是个职业小偷,但那是不正确 的。 他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环顾房间。 很朴素。这是第一印象。和同龄的真纪的房间一比较就知道。 这个房间里的电视机、收音机,都是老式机种。说不定购买的时候就是中古货。既没有录影机,连电灯罩都是拙拙的旧式样。 这陈公寓本身就很老旧,墙上至少浮现两处漏水的痕迹。厨房的水龙头和浴室的附属装置也是旧式的旋转式水龙头。地板上则是坑坑洞洞的。 房租多少呢?家里寄钱,一定也打工,生活绝不轻松。看来女大学生并非每个人都穿着流行服饰四处游玩。 对了,钱。 脑子里虽然厌恶想这档子事,但守尽量整理自己的思绪。经济状况如何呢? 总之,得把必须做的事做完才能回家,否则偷偷闯进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守在无人的房间里,歉疚地缩起肩膀,边打开抽屉寻找蛛丝马迹。 在整理得很整齐的第二层抽屉最里面,一叠收据和简单的家计簿放在一起,还收放着两本存摺。其中一本盖着「换发存招」的印章。 他打开新的那一本存摺。 每个月的余额中,一度只剩三位数字,应该很节俭。月底各有「汇入」金额八万日圆,应该是老家寄来的钱吧。在大约相同的日期上,有「薪资」。上月份的金额有十万三千五百四十一日圆,像是打工的收入。 再往前看前面的月份,九月、八月、七月,然后到四月为止,情况陟然一变,金额变多了。 二十五万、四十万……甚至连六十万的进帐都有。从既非「汇入」亦非「薪资」看来,可能是现金收入。细目支出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有一次余额在约五十万时曾提领出来过。 这是为什么?守边想,翻页看看定期存款那一栏。 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 五十万前后的定期存款有七笔,其中一笔虽在今年四月解约,但仍剩三百万日圆以上。 守重新环顾房间,心想,过这种日子还能存下三百万圆? 再把「换发存摺」的那本存招翻开来看,这本存摺最后的余额数目也很大。看前面的月份,位数不同的数字始于去年二月。 从去年二月开始到今年四月为止的十五个月当中,菅野洋子的经济状况可说相当良好。她积极地存钱。 为了什么?用来做什么? 。 守翻开家计簿,如同以子所记的那般,是每个月琐碎的支出纪录。其中,记着今年四月十二日的「搬家费用」和「押金、礼金」。解了约的定期存款用在这方面吧。营野洋子搬到这里才约莫半年。 十五个月之间,处在不知为何所得如此之高的状态,就在结束的同时,住所也变了。 就像唱针跳针一直重复那样,守反覆着这个想法。 「那家伙干了死了活该的事!」 她究竟做了什么事? 把存摺放回原处,盘起手臂陷入思考。没有其他必须调查的地方了吗?调查哪里好呢? 他注意到,在浴室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红色的光线亮着。 是电话答录机。红色的灯光是电源开着的讯号。 守稍微犹豫了一下以后,走近电话。掀开覆盖在电话上的盖子,看到里头的小录音带。 也许有留下什么。 守用小手电筒照明,按下倒带键,让录音带回转后重头开始播放。 「我是森本,因为突然决定去旅行,所以没办法出席明天的专题讨论课。等我回来以后,笔记借我看喔。我会带土产回来。」 哔。下一个声音。 「喂,我是由纪子,我会再打来。你最近常不在家呢。」 哔。又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一次是男性。 「我是桥田升学补习班的阪本。前几天感谢你参加工读讲师的应征。思,我们已决定录用你,希望从下星期开始上班。请你回家后回电。」 哔。又是男性的声音,很明朗的语气: 「你换电话号码啦?」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没错!谢谢为我干掉了营野洋子。是那个人的声音。守吃了一惊,侧耳倾听。 「很累吧。不过,地址、电话号码之类的,只要有心就查得到。辛苦喽。对了,最近,又在旧书店发现一本《情报频道》。真可怜,你拚命逃也没用的啦,好吧,再见!」 毕。录音在此处结束。 是那家伙。 守走到街上,慢慢踱回十字路口。他的脑子里,反覆地响着那电话里男子的声音。的确是他,打电话到家里的男人也打电话给菅野洋子小姐。 那是什么时候打的?在她死去之前的什么时刻?是不是她死了,所以现在开始打到浅野家里来? 拚命逃也没用的啦。 搬家。电话号码似乎也换了。说是拚命逃…… 《情报频道》是什么?那和高所得有关吗? 就像一只脚被钉在地板上一样,脑中的念头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今晚就先到此打住。总之,线索也出现了。那电话里的男人所说的话,隐藏着什么涵义。 途中,守的运动鞋鞋带松开了,也许是因为下楼梯时慌张地绑上而松脱了。守蹲下重新绑好,一抬头只见一辆银灰色汽车慢慢驶向十字路,在儿童公园前停下。 车门开了,有人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守的内心涌起一股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躲到路边去。 是个男人。穿着西装的肩膀很宽。虽然背对着看不到脸,但知道不太年轻。 紫色的烟从从脸部周围冒上来。他在抽烟。 在这种时候、做什么? 男人和守一样地仰望着号志灯,伫立在安静的十字路口。 那高大的影子转过身来。守慌张地把脸缩进去。 在那有着结实下巴的脸上,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还戴着太阳眼镜。太阳穴旁闪着白色的东西,是白头发吧。 约莫过了五分钟,男人回到车上,将车开走。守也朝家里的方向跑去。通过十字路的时候,仿佛嗅到了香烟留下来的淡淡的味道。 注:玛莉·罗兰沙(marieuren 1885~1956),法国知名书画家。 三 「《情报频道》?」 周日的工作主要是先将过工二周期限的书分类后退给出版社。卖场非常拥挤混乱,也相当吵杂。守和佐藤两人专做这个弯腰的累人工作。 「恩……,没听说过。那真的是杂志的名字吗?」佐藤一脸狐疑,皱着眉问道。 「思,说是买了一本,所以我想应该没错。我还想问你就知道了。」答录机电话那男人的声音,确实说了「又发现一本《情报频道》」。 「可不可能是单行本?很奇怪的书名呢。」佐藤边说,露出愉快的眼神,「这种书名听起来不象卖得很圩。」 「应该很快就废刊了吧。如果发行一年左右的话,我大概都还记得。你手上有那本杂志吗?」 「没有。只知道书名,以及大概是在这一年发行的,就只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找发行导览什么的来看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刊登喔,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听过《情报频道》……,说不定是专爆内幕的书,有个印象强烈的副标什么的。」 「内幕书?」 守突然想到,为什么没留意到这种可能?菅野洋子是个美女,很可能是模特儿。 还有,那存摺上的数字,那金额绝非一般打工就能赚到的。 佐藤边把要退回的杂志封面用裁切机啪地裁 开,边叹道:「啊,好可怜。」 「真是受不了,就算得送去裁纸商那里,可是这么可爱女孩的封面就那么裁掉……」 在被裁切了的半张封面上,封面女郎微笑着。 「可是啊,想想杂志发行量这么大。不是有句话说『海底捞针』吗?以你所提供的线索要找那本杂志,等于是在海中找寻一根特定的针呢。」 「说的也是。」守沮丧地回答。 「喂,少年仔,在认真干活吗?」 从一般用楼梯处晃过来的是书籍专柜的便服警卫牧野。他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 「怎么啦?穿得这么整齐!」 「开会!那些大人物罗唆得很。」 对书籍专柜的店员而言,已年过五十(有人说是五十三岁,不,也有人说已接近六十岁)的警卫,他的存在可说如同卑弥呼(译注)般不可思议。除了知道他很有份量外,包括主任高野也非常拥戴他,直称赞他「了不起」。实际上,大家也只知道他很有能力而已。至于他的出生、成长、家庭、经历等其他事情都没人知道。对于他,也尽是些四处乱传的适言,有人说他是专办扒手、能力高强的刑警,却在牵涉收贿事件后辞职;也有人说他曾是高中老师等等。 守最佩服的是他的穿着,并不是因为他穿的是奸衣服或品味好,而是不管他穿上什么,就觉得他似乎在平时就穿惯了似的。当他穿上英国制西装时,那模样就像有着两大衣柜的那类衣服,流露出有那种位高权重者的稳重;而当他穿上皱巴巴的夹克、磨破了的裤子、臀部后口袋插着报纸时,就流露出那种舔着红笔、出入赛马场赌博狂的味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守虽没看过,不过如果他扮女装,相信必定也是有模有样。 「少年伃,今天打起精神吧。这些小鬼们一接近期末考总那么匆匆忙忙的。他们会想换个心晴试试做扒手的滋味,坏念头正蠢蠢欲动哩。要参加联考的人也很危险的呢。」 「差点忘了,我的考期也近了。」守说道。 「哎,好悲惨,幸好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佐藤抚着胸一副松口气的样子,但被牧野训了一顿: 「这可不是当了八年的大学生该说的台词吧。你到底何时才要成为正式的社会人士呀?」 「这不就是了吗?已经……」 「一辈子都做工读侯鸟的话,将来啊,只好靠老婆,可没养老金过活喔!」警卫嗤之以鼻地说:「书念太多了也没啥好事,女人出嫁晚、男人全赔光!」 「说得太过份了吧。太偏激了。」守虽然提出抗议,但一旁的佐藤却「啊!」的大喊l一声: 「想起来了,喂,守,你说的《情报频道》,可能找得到!」 「真的吗?」 「咱们的安西女吏啊,如果和以前的男朋友没吹掉的话,她应该知道。」 「已经吹了吧?我看。」牧野这么说。 女店员安西政子比书籍专柜的佐藤资历还老,所以才被叫做「女史」。不过,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因「晚出嫁」这句话而遭连想的话,可不会轻易放过人的。 女史担任会计,佐藤一喊,她就出来了。 「如果是佐藤君的要求我可不想听,不过,若是日下君请托的话,就不能不搭理喽。」 「了解了吗?」 「大概了解。不过,给点时间吧。那个人哪,即使连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得到。」 女史的一个男朋友是自由作家,同时也有蒐集杂志的嗜好。 「听说他将来想开杂志专门图书馆。他所制作的资料库,特别是杂志,应该比报社还要详尽。」 会出现什么呢?守手上的工作没停下:心里却尽想着这件事。 《情报频道)这本杂志的哪一部份潜藏养护营野洋子痛苦的东西呢? 如果真如佐藤所言,是爆内幕的书……,守心想,那么营野小姐很可能是因此遭到敲诈。 怎么说,她圣苋是女大学生。也许她受甜言蜜语和报酬所诱惑,轻松地(正如电视节目和杂志所强调的,现在的女孩都这样)就跳进去的世界反过来扯了她后腿。 说不定和敲诈的人在发生车祸的十字路附近相遇了。在那里,双方谈不拢,她跑了出来。 或者……守脑海里浮现不曾想过的念头。 说不定是自杀。受不了了,冲到疾驰的汽车前。然后临死前喊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 守等青连络时,看到牧野警卫高明地处理了两件偷书事件。 一件是同行的两名高中女生。她们把受欢迎的摇滚乐团的写真集藏在宽宽大大的运动服底下,正要跨脚搭乘电梯时,被发现的牧野拍了拍肩膀。就在那座大型录影机前,衬着画面中加拿大一带凉爽的湖泊,两名高中女生呆若木鸡地僵立着。 「真傻!那些孩子们一定会遭到退学处份。」 站在会计位置上的女史,边望着高中女生边说道。 两人都看不出来有多受冲击、多害怕,嘴唇边甚至浮现微微的笑。 「是吗?那么严厉吗?看她们那模样,好像只是做了调皮捣蛋的事而已。」 「本人是如此,不过那也只是现在。我们这里没做那么严厉的处分,而且连络警察后顶多教训一下就让她们回去了。可是,学校方面可不是那么简单就了事。那两个孩子们是惠爱女子中学的1年级学生。」 惠爱女子是一流的私立高中。 「听牧野先生说过,那所管教严格的学校,一日一发现学生抽烟、偷窃,瞒着去参加被禁止的演唱会的话,会立刻把学生的监护人叫来,让他们站在走廊等候,然后召开决定如何处分的职员会议。不管会开多久,本人和监护人都得一直站着呢。光这样就是惩罚喔。」 「结果是退学?」 「好像喔。」 「就算是一时冲动也一样?」守有些可怜她们。 「一时冲动呀……」女史扶起滑落的眼镜框后,偏着头说:、 「我的想法已经不合时代了,说不定日下君你们这个世代感受又不一样。『一时冲动』这句话,我想现在的人已经不用了。现在,偷窃的孩子除非是很特殊的情况,都是算罪证确凿的罪犯!第一,只要他们稍稍做点错事,咱们一年就会出现四百五十万日圆的损失哩!」 「损失有那么大呀?」 虽然知道扒手很多,但守并不知道具体的损失金额。 安西女史点了点头,说:「首先,咱们一个月的营业额平均约两千万日圆。不过,咱们的书籍卖场总面积将近有一百坪,其实这也不算好。」 守不由得插嘴说:「两千万的营业额还不好?」 「是呀。不过在高野先生当主任后,营收还提升了许多呢。话说回来,两千万可不是全收进口袋的喔,还要扣除人事费啦、其他的许多支出,一个月的利润占总营业额约两成二而已呢。……换句话说,是四百四十万。由于遭窃的损失额,一年大约有四百五十万日圆。这等于是咱们因为那些扒手,一年中有一个月以上是几乎被迫没有支薪地劳动呢。」 女史生气似的噘起嘴说: 「很过份吧。当然,不仅咱们如此,唱片行之类的其他商店,情况可能还更严重。咱们这边资金多还应付得过去,小店的话早就倒喽。」 积少成多,一件的被害金额虽小,但累积起来就很大。 「况且,听说最近孩子之间还互相交换偷来的东西呢,那不成了赃品屋了吗?」 牧野回到正气愤的女史这里来,女史问道: 「怎么了?」 「她们哭着要求别 通知学校。现在,正通知她们的父母来,教训一顿以后,应该会让她们回家吧。」 警卫不满地说:「那两个啊,绝不是第一次偷窃呢,绝对做过好几次。今天因为动作迟钝的关系被我逮到,说不定之前就是漏网之鱼。」 女史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说:「高野先生对女生很温柔呢。」 另外一件窃盗案和那两名高中女生刚好相反。那是一个没听过团名的小剧团的研究生。他把一本大型的戏曲全集,以及报导舞台美术的写真杂志特别增刊号藏在大包包里。共计一万两千日元。 他采用的手法等于是在走法律边缘的钢索。牧野拍这名扒手的肩膀时,他人尚未完全走出卖场。虽很明显地正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但并不是要逃跑。 「我要控诉名誉受损,」扒手扬言说:「我确实是要付钱的。」 当时,扒手的钱包里约有接近三万日圆的现金。守边整理新书架上的陈列边瞄着,心跳加速。虽然不是发生在城东店,但他听「月桂树」过去也曾因这种情形遭到现场被扣押的顾客控告,后来还上了报,等事件过去以后,公司内部做了极严厉的处分。 尽管如此,这次承蒙老天爷保佑,从扒手包包搜出没通过收银柜台的两个电玩游戏软体。照会了二楼的卖场后确定是偷来的。此举使得形势大为逆转,而且经牧野建议,连络了警察局后,意外发现对方原来是有过八次前科的累犯。 「我老早就注意到那家伙了:心想,总有一天要阻止他。」牧野很少见的激动地说着,然后稍微想了一下,又说:「话说回来,那家伙今天也做得太不漂亮了,和以前不一样,很奇怪,他看起来提心吊瞻的……」 「一定是牧野先失的眼力好啊。」 「对了,牧野这欧吉桑这星期可走运了。这已经是第四件了呢,是不是茅塞顿开,抓到特别的要领了?」 后来听佐藤这么说时,守也感到意外。 安西女史的男朋友传来讯息是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守在仓库喝咖啡时,女史拿着纸条走过来。 「查到了,确实有《情报频道》这本杂志。」 「真的吗?」守起身得太快,咖啡倒了一地。女史机敏地跳到旁边说: 「啊呀,真讨厌,小心点!这事那么重要呀?」 「非常重要!」 「真奇怪,那是一份来历不明的杂志呢。去年年底创刊,才出了四集就停刊了。总之,是有代销,不过那家出版社从没听过呢。」 「什么样的杂志?什么出版社?」 「他手上只有记录,没有那本杂志,所以很难说得准,不过如果说《日本版花花公子》是公家经营的话,那么《情报频道》就算私营的了。」 「唔,这个,」一女史把纸条递给了守,说: 「这是出版社的名称和地址,还有,反正大概也连络不上了,下面写的是公司代表人的连络处。」 守就像收到环游世界一周的机票那样,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条. 「话说回来,」女史不悦地问道:「明知如此你还要去拜访吗,今天可忙得很哩,你知道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守一定会留下来帮忙。今天适逢假日,客人很多,而且,一名工读女生因为头痛得厉害,中午以前就请假回家了,守很清楚人手不够。 「很对不起,可是……」 女史伸出一直摆在背后的左手,说了声:「这个,」 「早退证明高野先生已经许可了。受他之托,要我让守去做他想做的事。」守心里边感谢着女史、女史的男朋友和高野,边往更衣室跑去。 译注:约三世纪半时期,当时日本邪马台王国的女王。 四 接电话的是个开朗的女性: 「嗨,是『恋恋情人』!」 守再度确认了纸条。女史那一丝不苟的字写着:「代表者、发行责任者 水野良之」 「嗯,请问是水野先生的公馆吗?」 「是,是水野。」 电话那头称得上可爱的高音调,显出些许惊讶地回答道。 「请问水野良之先生在吗?」 「他是我先生。」 守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 「我想请教有关以前水野先生发行的《情报频道》这本杂志的事。」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语带笑意说: 「是呀……关于什么?」 「电话中请教有点……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叫日下守,是个学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嗯……」 「可以啊。你就过来吧。知道地方吗?我们家是『恋恋情人』咖啡店,你记一下,我告诉你路怎么走。」 「恋恋情人」位于车站前最好的地段上,即使不指点怎么走也找得到。窗户、遮阳篷和白墙散发着浓浓的南欧风味。店内天花板上有座大风扇慢慢地旋转着。 周日,店内客人很多,放眼一看全是年轻人。轻快的背景音乐流泻着,也有投币式雷射唱盘的自动点歌机。 「你看,来了个好可爱的男孩。」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苗条女子,宽宽大大的素色毛衣不是件合身的牛仔裤,系皮绳的凉鞋。虽没画妆,但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及肩的长发右边系着一条鲜艳的栗色网装绷带。 「我是水野明美,水野良之的太太。你是日下君吧。你提到的《情报频道》我想可以稍微帮忙,从出资到停刊后的处理都是我在做的。」 「水野先生呢?」 明美觉得好玩似地笑了:「嘿,他在哪里呢?那个人啊,出去就像丢掉一样。」 两人隔着柜台面对面坐了下来,明美亲自为守煮了杯咖啡。 「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弟弟,怎么会对那种色情杂志感兴趣?不过嘛,男孩子往往透过色情经验变成大人。其实那种杂志和录影带到处都有……」 「《情报频道》是色情杂志吗?」 「分类上是。不过,想卖得好的话,还不够色情。有意却无力。良之那个人总是这样。」 「你手边还留着那本杂志吗?」 明美的表情第一次变得认真: 「你当真?是不是有什么事?倒不是怀疑你,不过,你如果不说明理由,我也会不安呢。」 守向她说出一路上想好的藉口:从朋友那里听来的,简直吓了一跳。说是好像在旧书店里看到一本《情报频道》上登着离家出走,许久没消息的姊姊的相片。 「那个朋友那时没当场买下杂志拿给你看吗?」 「是啊,真没想到,他很不灵活呢。」 明美手拿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珍珠粉红的指甲油很显眼。 「这里也没留吗?我以为会有线索。」 明美偏头望着守说:「两、三个月以前,也有人和小弟弟你一样来找《情报频道》。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欧吉桑,看起来像有什么原因……和小弟弟一样也很认真呢。那时,没卖完的份数还没交给裁纸商,全放在仓库里,结果全被那个人买走了。」 那八成是……明美的眼光投向一旁的报春花盆栽,说: 「我想,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女儿还是孙女,总之是那个人的亲人,当了模特儿刊登在《情报频道》了吧,所以他来收购。我为了这事和良之吵了一架,尽管支付了报酚、做生意,但还是罪过,对不对?」 「那么,一本都没剩下来吗?」守的心情像极了体温一口气降了五度。 「有哇,各有一本。良之要我多留些作记念,我没听。不过真的好吗?你要找姊姊的话,还有其他方法吧?如果你的朋友说的没 错,小弟弟,那可不是普通的冲击唷。」 「没关系,请让我看看。」 明美站起来,要守进到柜台后面,一个狭窄的、像事务所的地方。办公桌上放着一排帐簿、写了日程的月历。 水野明美生意人。丈夫良之在她的羽翼保护下,是个说着梦呓还能出手做新型生意的幸福男性。 「这是全部喔,出了四集后就拜拜了。」 把杂志摆在桌上后,明美就留下守独自一人。 《情报杂志》是那种在深夜的超商,背对着柜台看的杂志。守一页一页很认真地看,但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会觉得是个滑稽的场景。 找到了! 守回到店里,明美隔着柜台正在跟一位客人谈笑。有人在自动点唱机点了摇滚乐,是一首听过的歌。 (是的,每个人都有:永远想隐藏起来的脸,在没人的地方取出来戴上的脸……) 「找到了?」 明美转身问道。守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篇报导是谁写的吗?」 是《情报频道》第二集。守摊开后递了出去。 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刊登了四名年轻女性大幅的上半身裸照。每个都很漂亮,即使在粗粒子的照片中,肌肤、头发仍然显得灿烂。她们直率地告白、笑着。 从右边数来的第二名女子,就是守在相簿中看到过的营野洋子的脸。 相片下面,有个大标题: 「层出不穷、花样繁多的色情圈套 坦开躯体拚命赚钱 『恋人商法』女郎的真情指数座谈会」 标题下面,加了一行引用出席座谈会女郎的一句话,而且还用引号框了出来: 「我们是销售气爱』的现代卖春妇」。 五 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地址,是东京都内的一个小镇,从「恋恋情人」还要再搭约半小时的电车。走出仅有一个出入口的车站,眼前一片绿意盎然,全新成排的房子栉比鳞次扩展开来,和浅野家所在的小镇趣味完全不同。 附近没看到警啃亭,守于是向车站前的不动产商问路。一名正在看报纸,穿着西装背心的中年男性,顺手抽了一张堆在桌子四周的宣传广告,亲切地在纸的背面画地图给他。 「慢慢走的话,大约要十分钟。」 那是一幢涂着绿色油漆、两层楼的水泥建筑。平屋顶的边缘和窗框周围的都毁损了。门已经坏掉脱落,立在墙边。窗户没有窗帘,尾端折弯了的百叶窗是关着的,看来像有一年以上没擦洗。 守走上三级矮楼梯,站在门口。塑胶制的门牌上写着「桥本信彦/雅美」。是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名字。 守按了沾了灰尘的对讲机以后,一旁传出声音。 「那东西坏掉了。」 守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发现门边的小窗里有张被胡子裹住的脸朝外窥视着。 「修电器的不肯来修理,好笑吧。」 那人呢哝着带着睡意的声音,眯着眼睛。已经傍晚了,却像刚起床的样子。 「门没锁,进来吧,要印章吧。」对方漫不经心地说着,脸缩了进去。 守打开门,站在窄窄的玄关。 固定的假桃花心木拖鞋柜损坏得很厉害。看起来像是有人在心情不好时,用力地把什么很重的东西摔在上面过似的。比如说::酒瓶。走廊上也滚了一地酒瓶。那场面脏乱得像有七、八个人酒后闹事似的。 「包裹在哪里?」男人走回来,问道。 「请问是桥本信彦吗?」守沉住气问道。 「我是,嘿,印章。」 「我不是快递人员。因为想请教关于这篇报导的事,才来拜访您的。」 桥奉看到守出示的《情报频道》,眼皮跳动了一下。 「很抱歉这么突然,不过,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 桥本听到守说出水野明美的名字后,像是很瞧不起似的点了一下头,望着守。 「想探听卖春这种内幕情报,时机还早吧,嘿!」 他那笑的方式,让人觉得若是在不同的场所和时间,简直像是找碴要干架的样子。 「听说这个座谈会的报导是你写的?」 桥本闭起眼皮,手按住太阳穴上说: 「我宿醉中呢。小弟弟很快就会懂的,很痛苦,可难受的呢,没心情和任何人谈工作上的事。」 守不肯作罢,央求着说:「拜托,总之请听我说。我想你会知道我不是因为好奇而来的。」 对方眯着细细的眼睛俯视着守,视线栘到杂志后,再度落在守身上,说: 「嗯,好吧,进来!」 窄小走廊的右边是厨房。正确的说是厨房的遗迹。堆得很高、积满油垢的碗盘和已腐坏的生鲜垃圾堆积着。要挖掘出来恐怕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此处也囤积了许多空酒瓶。苍蝇在那上面来回环绕着。 守靠近了以后嗅到更浓的酒味,仿佛桥本正在举行一个人的酒宴,而且并非只要有酒精就行的样子,酒瓶全是同一个牌子。 「就在那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坐吧。」 守被带到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家在建造时设计图上所规划的「起居室」。现在已成了工作室。 房间几乎从中间隔开成两半。在分界线旁有个大型壁桌,上面也有两个酒瓶。灰色罩子覆盖着打字机。旁边有个独立的桌子,放着桌上型电脑。一旁立着高达天花板的两段式滑走型书柜,书架上塞得满满的,和书店的平台一样堆积着大量的书。在眼睛所见的范围,守熟悉的书名仅有盖伊.达里斯(注)的《敬汝之父》。约一年前,守被那书名吸引,以一种「没有值得尊敬的父亲的人该怎么办」的嘲讽心情买了下来。 家具全沾满了灰尘,显得很落魄。这里尚未染上灰尘的唯有还有余酒的酒瓶。 守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沙发表皮处处斑驳受损,里面的绵絮都露了出来。看不出是什么的污渍如孤岛般散落着。守心想,不管如何迫切需要,千万别借用这里的厕所。换了一丝不苟而且爱干净的以子和真纪的话,既使无报酬也会自愿来打扫。 「什么贵事?」 桥本在守的对面坐下,点上烟。他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岁左右吧,可是那张脸看起来像已届龄退休的老人家般毫无目标,对那头散乱的头发也毫不在意。 这一次守不捏造,从头依序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寻访到此的起因是那个来历不明年轻男子的电话,还有菅野洋子临死前说的话,全都说了。 一直到守说完,桥本的烟也没停过。一根接一根,抽到快烧到指尖那么短了才丢进用来做烟灰缸的空罐里。 「是这么回事呀。」桥本喃喃自语地说着:「营野洋子死啦?」 「报纸也刊登了。」 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夹杂着责备「写东西的人竟连报纸都不看」。桥本微笑地说道: 「说实话,最近都没订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最近的新闻记者每个人的文章部写得很烂,看了只会生气。」 「你认识菅野洋子小姐吧?这张相片里确实一是她。」 那篇报导中,四个人的名字并没写出来,只以a子、b子称呼。 桥本的脸转向窗户,有一会儿仿佛忘了守的存在似的发呆。然后,终于转过身来,低声回 「啊,是呀。」 「就如小弟弟说的,菅野洋子出席了那场座谈会,接受了我的访问,没错。在当时聚集一起的四个人当中,她钱赚得最少,不过,因为她长得很 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守突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禁一阵晕眩: 「这些人你原本就认识的吗?」 「不,是开始做这篇报导之前,我到处向业者打探后聚集起来的。当然,付了相当高的出席费用呢。两小时的座谈会,她们每个人各领十万日圆,还有用餐和接送。」 「十万?两小时?」 「刊登脸部照的关系啦,」桥本看到守吃了一惊的表情,笑着说:「原本并没告诉她们要这么做,只说是匿名报导,虽然拍照但不会就这样登出来。她们简直太轻率了,可能是因为尝过轻松赚钱的滋味了,警觉心不够。至于杂志社这边呢,当然不可能让她们大吃大喝、高谈阔论就付那么大笔钱。这点她们连想都没想过,很讽刺吧。」 桥本一副很有趣似的笑着,继续说下去: 「所以,事后严重的抗议来了,营野洋子也打电话来了。」 「说了些什么?」 「她说,这和约定的不一样,你打算让我一生就那么完蛋啦?所以啊,我跟她说啦,没关系的,你们那些清白规炬的朋友们,绝不会在半径一公尺以内接近那种不检点的杂志的啦,绝对不会曝光的啦。结果,她竟然哭出来了。那女孩,做那种买卖嫌太嫩喽。」 她是在害怕,守再一次想到她新搬的、才住进去的公寓,换了电话号码、电话答录机里「拚命逃也没用」的留言。 「那四名女孩也在那时才彼此认识的吗?」 「应该是吧。在那以后是不是开始走得近了,我可不知道。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想和在背后做亏心事的一伙人做朋友呢。」 桥本吃力地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酒瓶,探头探脑地找东西,然后在一叠倾倒的经济专业杂志下,抓出了一个沾满油渍的玻璃杯。 「我可不劝未成年的人喝喔。」 「别客气,」守心想,就算已成年,我也不愿在这里喝酒。 桥本很快地边把已喝了半瓶的酒倒进玻璃杆,一边坐回原处,琥珀色的液体理所当然地溅了出来。 一阵酒香味。 「很特别吧,是威威士忌国王之一喔!」 为了圈住那个国王,这个人似乎把其他的东西都牺牲掉了。还有,从那几乎把鼻子埋进玻璃怀里的姿势推测,对他来说其他事情应该都没什么大不了。守的心情变得沉重了。 「小弟弟,她们做的『恋人商法』是啥玩意儿,你懂吗?」 守点点头。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在电车里看了座谈会的内容,觉得自己大致了解了。 「你怎么想?标题下用引号括弧起来的文案,不是她们说的,是我写的唷。不过,现在想想,错了。把她们比喻为卖春妇,她们一定很生气。因为卖春的女人是让付钱的客人搞的。」 一只苍蝇发出微小的声音飞过两入之间。桥本觉得很吵伸手驱赶,拿着玻璃杯的手指着守说: 「这种比喻如何?小弟弟,假设你是电脑公司三班交替的接线生,或者是运输公司的司机,或男校的教师也行。总之,工作很不规率又忙得要命,四周的女性少到令人绝望。有一天,突然有一名不认识的年轻女孩打来电话。」 桥本徒手做出把听筒拉近耳朵的姿势,突然发出一声「铃!」,然后说: 「日下守先生吗?我是你朋友介绍的,不知能不能和你见个面?由女孩子家开口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很厚脸皮,不过,听说你是个很好的人,现在又没有特别在交往的对象,所以,能不能和你做个朋友?」 桥本勉强装出性别颠倒的假声,向着空中边眨眼,像是很愉快地说着。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那景况真是会让人大笑出来。 「你刚开始会有戒心,问她是哪个朋友介绍的呀?女孩笑了,说朋友要求守密了呢。后来,打来好几次,你累了,独自吃着冷冷的晚饭时,会想,有个说话的伴该多好。有一天,你终于屈眼了。和女孩约了见面,心里想就那么一次又何妨?反正空得很,对方又是个女孩。」 守盯着桥本的脸,点了点头。类似这种电话他也接过t、两次,大多是要求回答问卷调查的宣传,对方闲没什么意义的明朗声音不停地说话。 「没料到姗姗而来的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美人儿。两人不像是初次见面,她很坦白、开朗,又很会说话,一副能见到你就无限快乐的样子。你也高兴了起来,于是,开始跟她交往。刚开始去看电影、散步,带着便当开车逛。付费的当然全是你。因为对方是位淑女。然后,你喜欢上她了。这是当然的,又漂亮又开朗,更要紧的是看起来真的像是迷上你了。」 桥本把玻璃杯搁到桌上,继续说: 「有一天,她拿着两张招待券来赴约,说这是人家送的,要不要去看看?而那多半是卖皮毛、和服的展示会、宝石店的优待券之类的。你和她挽着手一起去了。会场上来了很多一样的情侣,欣赏展示柜、笑着和销售员说话。她想要各种东西,不过都很贵。销售员建议,用信用卡如何?她照做了。然后,央求你,只用我的额度不够,先借用你的名字就好了吧?或者,也许是你想送她作礼物,也或许对你来说,她是有那价值的女人呢。」 「也有这种情形,」桥本转动着手说: 「她说,我在金融机构工作,但是规矩太严格,正烦恼着呢。尤其现在是宣传时期,如果没达到业绩目标就会被减薪呢,就算帮我,能不能借我个名义?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或者是这样,我在证券公司认识的朋友建议我投资呢,说是不会再有第二次那么好的机会了。你也试试吧,绝对不会让你损失的,赚了钱,两个人一起到国外去旅行吧。或者,用超低价格取得休闲俱乐部的会员权?转卖的话,很快就能赚到好几万利润唷。你边做着甜美的梦,边把存款全数交给她了。她非常感谢,高兴得要命,说不定还赏你个吻。」 桥本把酒喝完,稍微歇息了一下,抛出一句: 「一切就此结束。」 然后,他继续说下去:. 「突然不打电话来了。打电话给她也总是不在,偶尔接通了,也一副冶淡的态度。邀她约会,也遭拒绝。最严重时是由其他的男人出面接她的电话,而且是那种会让你紧张得尿裤子的那种男人的声音。你很烦恼,变得比认识她以前还更孤独。然后,如当初所计划的,邮箱里飞进第一次催缴信。」 我们是销售「爱」的现代卖春妇。 「买给她的宝石、皮毛大衣、原是想帮她而出借名义的会员权……排列在眼前的是将你半年的薪水化为乌有的待缴数字。直到这时才恍然察觉,她在做生意!」 「已经太迟了,」桥本两手摊开接着说: 「小弟弟付了钱。或者,虽然是亡羊捕牢,不过还是跑进某个消费者中心,学习怎么写申诉状,这么做说不定能少付些钱。可是,和她共度的那段日子算什么?在那段期间所看到的……让他看到的难道都是梦吗?」 桥本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了。酗酒者的假面具一剥开,在那假面具下强硬的、严厉的、不容许轻易妥协的脸出现了。 「你是傻瓜!不仅人情世故毫无戒心。受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报应.至于她,在和你交往时,同时也操纵着几个和你一样的男人。做傻瓜梦的不只你一人。就这么回事。可是,再怎么傻、无知、性情好,也有作梦的权利。而且,梦不是用钱能买的,也不是能被硬卖的。懂吗?依偎着你的女人,连那个规则都漠视了。她的脑筋里想的是你很傻、人很好、很寂寞,只不过拥有能令她满足到某种程度的金钱而已。」 桥本轻轻地歇口气,倒了些威士己i后,一口气喝下去 后说: 「我本来并不想把那则报导卖给《情报频道》。标题也不是那种浅薄煽情的东西。《情报频道》那伙人,对杂志编辑的认识,大概就像还在包尿片的婴儿一样……」 「可是啊,」桥本再度转身对着守说: 「在那座谈会上,集合起来的四个女人所说的话,我可没加一句半句的。再怎么肮脏的话、让人厌恶的拐弯抹角,都没必要去加油添醋。那全是出自她们嘴里的话。全部都是。从头到脚,一点点的夸张都没有。这些女孩,长得漂漂亮亮、身穿漂亮的衣裳,连只虫也不敢杀。出身的家庭也绝不贫穷,被认真的双亲抚养长大,在还算不错的学校受教育,既有朋友也有男友。每年十月,胸前别着红羽毛走着……那些话都是由这种女孩子的口中满脸得意地说出来的。听好,满脸得意的喔。她们觉得好玩,心中暗喜。反正下班回家也没人等、周日没地方可去、在深夜超市买一人份现成的饭回家也很孤单。她们说,所以,从那种男人身上抢钱很愉快。她把男人为了让她高兴,绞尽脑汁、掏出自己辛苦赚的钱买来送她的土里土气的领巾,扔进车站的垃圾桶后忍不住笑了。」 桥本生气地耸肩,伸手指向守,一股酒臭从正面袭来,说道: 「告诉你,小弟弟,那些家伙是垃圾上毫无价值的垃圾!所以,那些家伙怎么样,我也不会感到半点同情,只不过该付账的账单来了而已。」 和桥本分手之前,守把写着浅野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了他,说: 「也许我们委托的律师或警察会视状况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侨本耸耸肩说: 「真是没办法。总之,只要清楚地说出营野洋子可能有追着她跑的敌人,而且,说不定是她厌恶自己,所以也可能自杀不就好了?」 「是的。」 桥本在橱柜里搜寻,取出一本厚厚的资料簿,丢到守的面前说: 「你看看!座谈会时的采访纪录和照片,也有原稿。」 相片非常鲜明,翻到背面,各写着女性的名字。 菅野洋子、加藤文惠、三田敦子、高木和子。 「必要时,也提供这个。」 「真的吗?」 「嗯。从前也有一次,有个人表示想对其中一人提出告诉,要求我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形。那时,我也拿出这个给他看了,这是那人的回礼。」 桥本高拿起威士忌酒瓶给守看。 「告诉变成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他偶尔会打个电话来,只是这样,他就很费心地送了个礼来。」 「我们……也会在能力范围内答礼的。」 桥本向后仰笑说:「嗯,这件事请随意!」 守眺望着桌上的采访纪录和订起来的原稿,想起水野明美的话: 「那个前来拜访表示想看纪录的人,上了年纪吗?」 「是啊。是个欧吉桑。你怎么晓得?」 「因为我也和那人一样循同样的路径找到你。那个人从杂志发行者水野小姐那里,把剩余的《情报频道》都搜购去了呢。他以谁为对象要提出告诉呢?」 桥本的指尖轻轻地敲打一张照片。 「这个女人。」 是高木和子。 守拿着《情报频道》,站了起来。 「总之,采访纪录仍请桥本先生放在身边保管。我会再和你连络,再来拜访。如果你去旅行采访或时间不方便的话,都请给我电话。」守手指着纸条,说道。 桥本用懒散的姿势坐着不动,打着手势指着屋内说: 「别痴人说梦了,你觉得现在的我能做旅行采访吗?」 「你现在在写什么?」 桥本拿起威士忌酒瓶倒上酒,微笑地问道: 「你才是什么?」 「猜不出来。」 「和小弟弟一样的啦,老婆跑走喽。」 下流的笑声随后追赶着走出外面的守。 注:盖伊.达里斯(gay taiese),为美国著名作家、《纽约时报》记者及普利兹奖评审委员。 六 「在这里和这里写上名字……印章带来了吗?」 坐在和子面前,两个结伴来的年轻女孩一起摇了摇头。其中一人脸色很差,一直伸手把垂下来的干涩长发从脸前拨开。另一个皮肤长了很多痘痘。和子边考虑用哪个角度,才能效果更好地让她们看到自己没任何斑点的皮肤,边跟两个人说话: 「喔,那么,很抱歉会弄脏手指头,请你们用大姆指盖个指纹可以吗?」 两人依指示做了。和子等两人盖完指纹,递给她们柔软好摸的卫生纸。然后,做出鼓动的微笑说: 「非常谢谢。订契约这样就可以了。猛一看总金额似乎很高,不过,商品可以用整整一年呢。除法来算的话,其实价格和一套普通化妆品差不多。如果从银行扣款的话,一个月大约一万日圆左右,不知不觉中就付掉了呢。」 她又从皮包里取出淡绿色的招待券,说这是特别的赠礼,一人一张递了出去: 「这是和我们有契约关系的美容专门店的优待券。没有期限,任何时间都可以利用,那里可以做睑,也可享受用海草精的美容霜做全身按摩。不过,你们去的时候别说是我送的,实际上是不能免费送的。这是我的一点坐意。」 和子促狭地皱起鼻子笑了,两个女孩也跟着吃吃地窃笑起来。 这两个人如果真的去了指定的美容院,就笑不出来了。优待券免费,指的是在店里换穿浴袍的租金免费,以及在等候室的时候可以喝稀释果汁而已。和子完全没说到做脸和按摩免费。 从逮到这两人开始便是如此。和子今天站在百货公司一楼化妆品卖场旁,一心瞄准边走边眺望灿烂夺目商品的年轻女性。 她打算在适当的时机搭腔,她们会以为和子是那个卖场的美容师。接下来,如果和子能先温柔地搭话,然后牵着对方的手离开卖场,带她们进到气氛很好的咖啡店,就胜券在握了。 「两位的脸型都长得很好呢,」和子的背靠在咖啡店的椅子上,端详着女孩的脸说: 「问题出在骨骼。只有这一点连美容手术都没办法修正呢。我的客人里也有人这样,下巴太宽,脸的平衡感已经……」 和子两眼翻向天花板,手高举起来,女孩们看了笑得东倒西歪。她继续说: 「很伤脑筋。即使要求我替她想想办法也无可奈何。没办法,我只好教她用化妆来掩饰,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美人儿呢。就这么回事,换成你们,也会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喔。」 和子把请购单、印泥、型录,以及信用卡公司及其契约单收进皮包里以后,手伸向帐单说: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你们知道一家『帕多拉库斯』的公司吗?」 「不知道。什么样的公司?」其中一个女孩好奇地问道。 「是在好莱坞的企业呀。和女明星、模特儿订定专属契约、拥有很多化妆艺术师的公司。像布鲁克·雪德丝(bruck shieids)啦,菲比·凯丝(phoebo cares)啦,都因为有那家公司的化妆艺术师跟着,去掉一身土气变得高雅了。那家公司即将登陆日本,正在找人呢。我也……」 「好棒,你被挖角啦?」 和子仅微微耸肩,没有回答问题,接着说: 「要看看条件合不合。而且关于化妆方面,不管怎么说,在保养脸部方面,我们公司的产品绝对好,我有这个信心,所以会怎样还不知道。」 「好好喔,那种工作,做起来应 第四章 接通了的锁 一 重复、重复、重复。 在警察局,他所做的事也仅是如此。就像被连续喊n g、演技拙劣的演员一样,相同的场面一直重复着反覆来过,直到有人发出ok的信号为止。 再问一次。一名刑警说着,至少已问了五、六次了。他顺从地回答。不知道是五次或六次,回答都一样。然后,其他的发问会跳出来,从另一名刑警的嘴里吐出来的,还是那句开场白「再问一次」。 人人绝非平等。有贫穷的人、富有的人;有能力的和没能力的人;生病的人、健康的人。但尽管如此,仍然有人人皆平等的唯一场所,那就是法庭。这种话,从前在学生时代就听过了。 现在,在这里,他将那句话做了一个小小的修正,警察局也算。 在这里,他的常识无法用上。来到这里之后,对他有帮助的朋友也无法伸出援手。刑警们始终操着客气的语气,很有礼貌。想抽烟时也能抽,可是发问却笔不留情、很执拗地,如果回答和先前稍有不相同,就会被当场制止:请等一下,你刚才应该是这么说的…… 他觉得自己是一整块乳酪,刑警是在乳酪旁边绕着跑的老鼠,从这边又从那边,老鼠的小牙齿每次都从不一样的角度咬住不放。只要一个不小心在微不足道的地方被咬到了,他们就知道咬到的可不是真的乳酪。 要不是事实如此单纯,我也可能无法坚持到现在,他如此想着。然而,想起自己身为企业家,无论身处何种状况,经常受到他们保护,使他题意对刑警们的坚持给予直率的称赞。 「目击车祸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走在营野小姐的后面。」 「距离有多远?」 「思……,大约十公尺吧。因为她慢慢跑向十字路口,所以距离逐渐拉远了。」 「你在那里做什么?」 「走着。」 「时刻是几点?」 「大约凌晨过十二点。」 「在那种时刻,你要去哪里?」 「在那附近,有个朋友住在那附近的公寓,正要去拜访她。」 「说是附近,大概有多远的距离?」 「就在同一区。走路约二十分钟吧。」 「有那么久吗?为什么走路?刚才你说和营野小姐一样,在大马路旁下了计程车,从那里开始走路的。为什么?直接搭计程车到朋友的公寓不就得了?」 「去找那个朋友的时候,我总是搭计程车到适当的地方,然后下车走路,这是习惯。」 「很少见的习惯,为什么?」 「我现在所做的事业已获得某种程度的评价。」 「可以说是高评价喔。」 「谢谢。不过也因为这样,身边容易发生麻烦的事,换句话说……」 「我替你了说吧。因为,身为当红的『新日本商事』副总经理,深夜悄悄地去女性朋友的公寓,这种场面,万一被人撞见的话会造成困扰,也会变成绯闻。即使不至如此,传到太太耳朵里也不是愉快的事。对吧?」 「……是的。」 「她接受你的经济援助生活。你在深夜去她那里,还得避人耳目。为什么?」 「……」 「井田广美小姐是你的情妇?」 「一般人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们也来一般性的谈谈吧。井田广美小姐是你的情妇。在目击车祸那晚,你正要去她的公寓。对吧?」 「是的。」 「你太太知道她的存在吗?」 「说不定知道,我不晓得。总之,以后就绝对会知道了。」 「你看到的计程车是什么颜色?」 「看起来像墨绿色,但不大确定,是暗色的没错。」 「计程车载着客人吗?」 「看起来像是空车。」 「从你在的地方看得到十字路的红绿灯吗?」 「可以。」 「为什么?」 「嗯……需要特别理由吗?号志灯就在行进方向的正前方,而且我也正要过十字路口,很自然就看到了。」 「记得计程车车号吗?」 「哪一辆?」 「你说你看到的、发生事故那一辆啊。」 「不,倒没记得。」 「是个人计程车,还是法人?」 「不知道。突然发生的事,没看那么清楚。」 「原来如此。发生车祸后,你怎么做?」 「马上走向井田广美的公寓。」 「噢……,那又为什么呢?车祸就在你眼前发生喔,没想到过要做些什么吗?」 「当时想,万一被卷进去可糟了。何况车祸发出的声音已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过来,我想,会有很多人出来救人。」 「被卷进?可是,车祸和你没关系吧?」 「我想若是因此人知道我人在那里,很不好。」 「也就是说,你跑走了,是吧?」 「……是的。」 「到井田广美小姐的公寓是几点钟了?」 「稍微绕了点远路,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半。」 「待到几点?」 「离开房间大约是两点半的时候。」 「这么说,你那天晚很晚才回家,你太太什么都没说吗?」 「什么都没说,我晚回家是常有的事。」 「了解。你从现场跑走,是因为害怕在根本毫无关系的地方被发现的话,别人会想,夜那么深了,你竟还在那里?」 「说害怕有点超过,我只是想,那样不好。」 「失礼了。我们是考虑你的立场说的。你太太是你担任副总经理的新日本商事的总经理,也是创立者的独生女。没什么,我们只是叙述事实而已。」 「是的。而且实际上经营公司的只有我而已。」 「喔。你跟井田广美谈到车祸了吗?」 「没说。」 「为什么?」 「不想让她担心。」 「好险。万一不幸被卷进去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可能因此曝光。你不想说是因为怕她担心?」 「正是如此。」 「原来如此。你在看得见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者跑过去,那时,计程车前进方向的号志灯是……」 「绿灯。没有错。」 「也就是说,被害者营野小姐那边的号志是红的?」 「是的。她不管红灯,冲了出去。」 「你想,她为什么这么做?在现场时,你怎么想?」 「赶路。我以为她可能急着回家,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在十字路口上,计程车开过来的那一边,有一栋用帆布盖着还在施工中的公寓。视线很糟。我自己在车祸发生以前,也都看不到开过来的计程车。营野小姐应该也一样,这是常有的事。」 「被害者穿什么服装?」 「不记得。我想是黑色的套装,长头发,很漂亮的女孩。」 「嗅,你只走在后面,连脸长什么样子都知道?」 「我跟她说了话。」 「说了话?说些什么?」 「在通往十字路的道路转弯处前面,我从计程车下车的地方,注意到走在前头的她。她走的方向和我一样。我叫住她,问了时间。因为我的表稍快了一些。」 「为什么要问时刻?」 「要去找井田广美,我想知道时刻比较好。说不定她已经睡了。」 「不需事先通知,你就去井田小姐的公寓?」 「是的。」 「你问时间的时候,被害者 怎么样?」 「被不认识的男人一叫,吃了一惊。不过,我客气地问过后,她倒回答得很清楚。」 「几点钟?」 「十二点五分。营野小姐告诉我的。」 「之后,她就从那里开始跑的吗?」 「不。还继续走了一会儿。我虽然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不过,在夜路和不相识的人走得这么近总觉得讨厌吧。所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不久就跑起来了。」 「你不觉得不自然吗?」 「不。一个年轻女孩,有这种行动不如说是很自然。」 「所以,车祸发生了?」 「是的。不过,她冲到十字路口的那部份责任我也需要负担。」 「责任论,如果追究到那种程度的话,会没完没了的。我们认为,你后来跑走这件事才是问题。」 「我知道。」 「经过我们的调查,我们知道车祸发生后聚集在现场来的人当中,没人看到你跑掉。」 「那当然。正确地说,那是因为我不是在车祸发生后立刻跑掉。发生车祸时我就在场,只不过是没引起注意地躲在隐蔽处。」 「呵呵……」 「立刻逃的话,反而会引入注意。我等到附近的人在十字路口聚集并开始骚动时,才混进人群里,然后伺机离开那个地方。」 「如果你当时出于保护自己,采取了那么慎重的行动,那为何现在又要自报姓名出面呢?」 「如你所知,我在警界和媒体界都有朋友,很熟的……」 「看来的确如此。」 「我向他们询问这个车祸。我心里还是记挂着。后来我听说没有目击者,是司机单方面的过失,遭到警方逮捕。我吃了一惊,因为事实并不是如此。」 「司机不是说谎?」 「是的。他那边的号志是绿色的。是营野小姐自己没管红灯就冲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我现在也很后侮那时逃走。如果我当场作证的话,司机也不用被拘留,事件就结束了吧。」 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有情妇,与太太不和。确实是个家庭出问题的男人。可是,我不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无罪的人受苦却见死不救的人,所以我才出面。」 「很有心。」 二 又过了一个无法入眠的夜,天亮了,浅野家三个人在餐桌上见面。 「总之,在家里等佐山律师联络吧。」 以子一边煮咖啡,沉着地说着。在孩子面前,她努力地压抑着语气。 「就算看到现场状况的人出面了,也不一定马上就万万岁了。」 「我今天不去上班。」真纪说。 「我今天也要在家。」守也接着说 「你们呀……」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道:「意见无效!」 以子藉口两个人会干扰她打扫,把两人都赶上二楼,并把塞满衣物的篮子递给真纪。 「晾好喔,晾得整整齐齐的。」 真纪边发牢骚,边走上楼去晾衣服。站在似乎要满溢出来的晨光中,真纪优雅地伸着懒腰。 「秋高气爽呢,感觉上好像会有好事发生。」 希望有好结果出现,守也有同感,但是却隐含着和真纪稍微不同的意思。 目击者是什么样的人物?警察会信任到何种程度?那证词能让大造的处分翻身吗? 最可喜的是,那人的证词能改变一切现况。那么,营野洋子所做的事、她的过去不需揭露就能结束。因为怀着这样的想法,守并没有告诉以子、真纪关于昨天一天的发现。那些《情报频道》也被他塞到书架俊面去了。 他心里里特别记挂的是洋子的妹妹由纪子——穿着和服,和洋子一起站着微笑的那张睑。 如果她知道了姊姊从事疑似诈欺的差事赚了大钱,为此还被威胁、逃躲的话,她的生活会发生什样的变化?刚要开始就职,步入社会的她,能够闪躲得掉这无法预期的涛天大浪吗?一想到此,守的情绪无来由地忧闷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洋子小姐所隐瞒的事实,能永远地隐瞒下去。如同担心着大造的安危那般,守也强烈地期盼着。 「守,来一下。」 真纪从门的暗处窥望着,小声地喊: 「喂,我不在的时候,有电话来吗?」 「不,没有呀。」 「哦……」真纪垂下眼。 「立刚川先生吗?」 她点点头,守伶俐吔反应道: 「不过,我白天也不在呢。也许对方也在担心你呢,打去公司问问看吧?」 「好哇,」真纪恢复了笑脸,「等一下打打看。」 此时,楼下的电话铃声响起。两人瞬间互看了一眼后,急速奔下楼。一只手拿着掸子的以子也跑过来,但还是守速度最快。 「你好,是浅野家。」 「日下吗?」 是能崎老师的声音。守不由得伸伸舌头,伸出一只手向以子和真纪示意「不是、不是」。 「我是。很抱歉、还没跟您联络,其实今天……」 「马上到学校来!」 「咦?」 「有急事。快到学校来,到我的办公室后再跟你说明。」 电话卡嚓一声挂断了。 「学校打来的?」 「嗯。」 守看了一下话筒才挂下电话,那无能的老师非常急的样子。 「要我立刻去学校。」 「笨蛋!你又没事先打电话请假啦?真没法子。快准备,如果有好消息,会马上打电话告诉你。」 守被以子戳了一下,只好耸了耸肩。真纪边笑着表示自己也得跟公司联络,边拿起听筒。 然而,学校发生的并非好笑的事。 能崎老师在英语科教职员室等着守。他叫守站在一旁,从头开始说了: 「刚天,星期六下午,发生了偷窃事件。」 光是这几句话,守便知道接下来要跟他说什么了。 「什么东西被偷了呢?」 「篮球社的社团房间里这个月的月费,还有,新年校外集训营住宿用的费用全不见了。」 篮球社。三浦的脸闪现了出来。 「多少钱?」 「总共约五十万圆,包括了社团二十二人一个星期的住宿费。」 守闭上眼睛,竟然有这种事,又赖到我头上来了…… 「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放在社团办公室?」 这所高中的男子运动社团并没有设置女性经理。这是体育科主任、篮球社团顾问岩本老师下达的命令,从五年前起便实施的铁则。 「你们又不是专业经理人,洗制服、补制服都在社团里自己做,对这事有意见的家伙就退出!」老师这么说。 所以,社团收费和管理都由团员自己处,全部由一年级生担任,篮球社团方面则由一名叫佐佐木的学生负责。 而佐佐木也是三浦那一伙的。 「钱锁在社团的保管箱里,社办的门也锁着。篮球社的团员在星期天早上要练习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两个锁都被螺栓剪钳给弄断了。」 能崎老师苍白着睑继续说: 「日下,推测钱被偷的时间是在篮球社周六练习结束后的下午六点钟,到第二天早上社员来练习的周目早上七点之间,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在家。」 「跟谁在一起?」 「家人都不在。周六晚上九点左右,有朋友来找我,那以后就自己一个人。」 守有点忍不住地问: 「怎么回事?怀疑我吗?」 「星期六白天,在教室,」能崎老师没有回答,很严厉地说:「佐佐木、三浦和纲本三个人在安排新年校外集训的旅馆时,你就在旁边,他们说你听到他们的谈话了。那时候,也提到钱,他们提到把钱放在社办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之类的……」 「我也听到了吗?所以,小偷是我?」 又是三浦,全是他,而纲本也是三浦的小跟班。 「他们说,除了你之外,外面没人知道钱的事。」 「我也不知道钱的事呀。我什么也没听说。你只相信佐佐木和三浦说的,不信任我说的吗?」 他们一伙人串通好的,一目了然。 那晚,大姊大带着弟弟来家里玩,是因为守在白天说过「今晚我一个人看家」,三浦他们也听到了。如果设计周六晚上陷害他,那么,就没有人能提出守的不在现场证明了。 守心想,被设计了。 「篮球社团内部怎么样?大家应该都知道钱的事。」 「不是社员们做的。」 「为什么能这么断言?」 能崎老师不说话了,看得到他的太阳穴在跳动。 「为什么是我?」守反覆问道:「为什么?」 不必回答也知道,看老师的脸就能判断了。 小偷的孩子就是小偷,清清楚楚地写在他脸上。 能崎老师当然也知道守的父亲的事。全校的学生、老师都知道。三浦他们在把事件挖掘出来之后,便到处散播谣言,像散播足丛让学校停课般严重的传染病似的,传遍众人的耳朵。 守仿佛被一把钝钝的刀物宰割似的,心里泛起一种绝望的感觉。又来了,完全没变。 「岩本老师也这么说吗?我是小偷?」 「老师采取了篮球社全员停止练习的处分,就算找到钱,新年的集训好像也取消了。首先,是管理上的失误。他好像也听了三浦他们的说法,不过岩本老师要以老师的身份进行调查。」 守这才感到有救了。被学生唤作「鬼岩本」的确很严厉,且顽固不通,不能容许事情做得半吊子。若说要调查,一定会把学校整个都翻过来调查到底。 「老师怎么想?」望着能崎老师苍白的脸,守问道: 「他认为是我做的吗?」 教师没回答,看也不看守,过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事实而已。」 「那很容易。我没偷,就这样。」 「只有这样吗?」教师不客气地说道:「只这样吗?」 守突然想到大造所处的状况,心里很疼,感觉自己能理解他的心境。不管是谁都好,请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守不禁生气了。这一切都很无聊。为何得站在这里忍受如此的数落? 你,会害怕吧。守很想冲着闭着嘴、眼神移开的老师这么说。自己的学生发生了如此不好的事情,想必他光想到这一点就坐立难安、害怕得不得了。 「我要休息一段时间,」守对着门,只说了:「我想,我不在的话,比较好做调查。」 「自我禁闭吗?」 「不是,休息而已,」守再也无法压抑,脱口而出:「请您放心,我不会向教育委员会控诉人权被侵害的。」 「别说傻话……」教师的脸又苍白了起来。 「老师,请告诉我一件事。社办和保管柜的钥匙是什么样子?」 「一般锁头。钥匙在岩本老师那里。」 。 守心想,就算我有很糟的梦游症,有在无意识中潜进哪个地方的习惯,也不至于用螺栓剪钳切断洋锁。如果只是一般锁头的话,干嘛用那么笨的方法? 那是外行人干的,老师! 守离开学校时,脚步相当沉重。与其说是下楼,不如说是快速往前滑。 他想,不能回家。以子虽然生了像真纪那样藏不住话的开朗女儿,但她不知足在哪里累积的修行,拥有能看透孩子心事的本能。就这张脸回去的话,只会让她增加无谓的烦恼而已。 他突然想起来,急忙拿起出口处的公共电话。说不定以子已打电话到学校知会他,佐山律师传来了好消息呢。 「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铃声才响了一次,以子就出来接了,她有点沮丧地说。佐山律师说,警察表示还有各种事情需要调查,要我们再忍耐两天。 守挂掉电话,有人在背后出声跟他打招呼。 「日下!」 是宫下阳一,他正喘着气说: 「啊,找到了真好。我和时田一直在找你呢。」 「谢谢,不过……」守咽了一口气问:「怎么啦?你这副模样!」 阳一全身是伤。右腕从肩膀吊着绷带,左脚的趾头也包着绷带,因为鞋子穿不进去,就拖着光脚。嘴唇旁边裂了,长出疮疤,而且右眼皮还肿着。 「骑自行车跌倒的,」他慌张地说:「我真的很迟钝呢。」 「话是这么说,摔得可真严重,手呢,有没有骨折?」 「嗯,刮到一点点……」 「刮到,为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是医生太大惊小怪了,」阳一虽然做出笑脸,但只觉得那样子好可怜。 「你不是正在画要参展的昼吗?没关系吗?」 「没关系。这种伤,很快就会好的。先不谈这个,日下,你怎么办?」 「怎么办……」守轻轻地笑着问:「要怎么做才好?」 「那,全都是胡说,」阳一使劲地抿嘴说:「完全没根据,是三浦他们捏造的。」 「我也这么想。」 「为什么能崎老师只相信那些家伙说的,就不相信你的话呢?」 「那个啊,八成因为我是侵占公款犯人的儿子啦,」守忿忿地说道,看着阳一那温柔的脸,他一直忍耐着的反抗爆发了,「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孟德尔(注一)所说的遗传法则什么的,不是也这么讲吗?」 阳眨着眼望着守。守担心着,他会不会哭出来? 然而,很意外的,阳一用很坚定的声音说道: 「你知不知道用平假名『つるさんはまるまるむし』(tsu ru san wa ma ru ma ru mu shi)——气鹳先生是圆圆虫(注二)画的人脸?」 「你说什么?」 「就像胡乱用平假名『へのへのもへじ』(he no he no mo he ji)(注三)画脸那样。我小的时候,我老爸常画,我觉得很好玩,不过我央求老爸也画画其他东西,比如说电车啦花啦什么的。然后呢,我老爸就带我去附近的绘画教室。我老爸真的很不会画,他只会画气鹤先生』。」 阳一微笑地说:「我将来如果当了画家,想用『鹤先生』当作签名呢。不过,我一画『鹤先生」,就画得很像老爸的脸,真是伤脑筋。」 隔天、再过一个隔天,大造仍然没回来。 注一:孟德尔(gregor mender)十九世纪未的奥地利神父,利用分析归纳出遗传法则,而被人称遗传学之父。 注二:鹤是日本名门家徵常用的图案,可变化出各种图样,例如鹤丸(圆形中有鹤)、舞鹤、鹤发等。 注三:文字游戏之一 ,用平假名へへ(眉毛)、のの(眼睛)、へ(嘴巴)、じ(轮廓)七个假名画脸的游戏,也叫做「へへののもへじ」。 三 调查到底进行得如何?虽然浅野家三个人的脸上各自映着焦虑和疑问,但仍然只能坚忍地 等待。 守每天早上装作一副要去上学的样子,其实是到「月桂树」打工去了。当他自已决定暂时不上学以后,就直接到「月桂树」去跟高野说明事情的原委,请求让他待在书店。 「你决定不去学校,要工作吗?」 「不是这样,」守回答,说道:「不过,万一被退学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别这么软弱,一定会逮到真正的犯人。」 然后,守提到目击大造发生车祸情形的人出现时,两人都很高兴。 「一定会有好结果,别着急。」 书籍专柜的店员们对平常日子也出现的守,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怎么啦?学校呢?」女史的表情显得特别疑惑。 「这个……」 「学校停课了,对吧。」佐藤啪地拍了拍守的肩膀。 「咦?奇怪!距离流行感冒时期还早呢。」女史完全不放松。 「啊,你不知道哇?最近腮腺炎在大流行哩。」 「腮腺炎?」 「是啊。安西小姐,你小时候感染过吗?」 「下,没有!」 「那么,最好注意一点。最好也告诉你男朋友。男性感染了的话,后果很严重的。」 「啊,真的?」 「是的。精子会不见的唷,可伤脑筋呢。」 佐藤装模作样地说完,在女史看不到的地方对守挤眉弄眼示意着。 「谢谢!」 「不用谢,有你,我可就得救了。你看来好像有什么心事,嘿,别想太多。不去学校又不会死。」 这时已接近十二月,针对岁末商战所发行的月历、记事本之类的小册一股脑儿地涌到书店,工作很忙碌。守也跟着忙得团团转,把大造的事、五十万日圆的事全抛到了脑后。 周四午休在仓库休息时,牧野警卫来了。问道: 「哦,少年仔,翘课来干活儿啊?」 一旁的佐藤站在纸箱上,边挥手,边唱了一段《听好,万国的劳动者》。真是好歌喉。 「辛苦了。我可以坐吗?」 「谢谢。」 「话说回来,你真的二十六岁吗?你父母真不幸哪。」 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牧野先生你呢,情况如何?」 「全身灌饱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源哩。闲得发慌。」 「闲?客人这么多!」 牧野也是一副不解的表情,说道:「哪,不仅我这么觉得,问其他卖场的伙伴也是这么说。」 「果然,是因为景气好的关系。」佐藤悠哉地说道。 「笨蛋!景气越好、小偷越多,不景气时变多的是强盗。何况,景气变好应该不是最近的事吧。」 「是客人的水准变好了。」守说道。 「很难说。我听说不知哪个社区还在举行意识改造讲座……」 正在这时,高野探出脸来,表情显得很紧张,高声喊着:「牧野先生!」 警卫跑过去。守和佐藤相对看了一眼。很快地,牧野又跑回来说: 「喂,打二oo有客人要从屋顶上往下跳,正乱着呢。也要通知消防署,不过万一警铃一响,就怕人会跳下去……」 牧野抛下这几句话,又不见了。佐藤飞奔着去打电话,守尾随在牧野背后。 当他跑出通道后,便看到三步并两步跑上去的高野和警卫。店内播送的音乐,从古典音乐变为轻快的流行歌曲,那是为了通告全店发生了紧急事态。 守跑上楼梯到了屋顶以后,只见通往迷你庭园和儿童游乐场宽阔的屋顶庭园门前,看热闹的人逐渐增多,正挤在那里。守在人墙的前面抓住一个店员问道: 「人在哪里?」 「好像是在供水水塔那里,是一个女孩呢。」 守向右转,跑到下一层楼,往相反方向跑去。屋顶的简图浮现在他脑海。自从被录用以来,为了及时应付客人的询问,他早巳把店内的位置背得滚瓜烂熟。 他跑向立着「除工作人员以外禁止进入」牌子的通道,拐过角落,有一扇铁制的防火门,打开门,眼前出现通往屋顶的窄楼梯。他记得在进行检查和打扫时,曾看过作业员出入。 爬上低矮的楼梯,前面有一扇半开着的门,门的上半部有缠着铁丝的玻璃,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 门上的锁是提包型锁头。由于卖场装潢得富丽堂皇,外人看不出来其实这栋建筑物相当的老旧。警报装置和电子锁都是后来才装上去的,如果不像攀岩那样爬上大楼墙壁,根本无法潜入这个通往屋顶的出人口。 守摸索着身上的每个口袋,像个吃饱喝足后假装找钱包却一溜烟跑掉、白吃白喝的人一样。找不到可使用的东西,旁边没有女生,连发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胸前的名牌。名牌后面有一根长三公分的安全别针。 如果说圆筒锁是迷宫,那么,洋锁就像规划整齐的出售地。守才蹲下一分钟,就啪答一声开了锁。守慎重地打开门,从屋顶上探出脸来。 阳光意外地强烈得令人忍不住皱眉,很刺眼。 一如所料。 守的前面有个水泥墙帮浦仓库挡着,再过去就是供水水塔。 那个女孩背对着他,坐在水塔最上面。从守的位置只能看到女孩穿着红色毛衣的后背和头部。守抬眼一望,只见女孩子正慢慢地向屋顶围栏方向移动。 她是怎么爬上去的?水塔高两公尺。守不禁愕然!虽然即使没有梯子也可能爬得上去,不过,这对女孩而言是个大工程。若是被野狗狂追、拚死逃窜那还另当别论,可是这里是超市呢。 女孩已经移动到水塔边缘了。供水水塔就在围栏旁边,如果从那儿往下跳,那就不是掉到屋顶上,而是直达六楼地面的直达车了。 女孩背对着守,没发现他。她的视线似乎停在企图说服她、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守从供水水塔角落的阴影处探出头来,窥伺了一下对面。 从守的方向看,劝说者在右手方向,距水塔五、六公尺的地方,站在最前面的是女警卫。旁边扭拧着双手的中年女性,应该是女孩的母亲。 靠守最近的、几乎和守站在面对面位置的星局野,牧野警卫坚守在后。看热闹的人群传来阵阵的喧嚣。 接下来怎么做?守把头缩回来想着。 看来还是只能从这里爬上去了。他再抬头看一眼水塔,决定了。只要双手能攀到平台顶,就能用腕力把身体拉上去。 女警卫以沉着的声音劝说着: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别做危险的事了。」 女孩子呻吟似的说着: 「别过来……,叫你们别过来!」 守再度探出头,试着引起高野的注意。快、快点看过来。 高野终于注意到了,睁大眼睛直盯着他,吃惊得下巴快掉下来。守连忙不出声地用嘴型说话。 (请装做不知道。) 高野尽可能不引人察觉地轻轻微微地点头,斜视了女孩子一眼。 (你想怎么做?)高野嘴唇动了。 「别靠过来,我真的要跳下去喔!」女孩子尖声叫道。 (我从这里爬上去,绕到后面去。) 守用手指示了方向。 高野猛力地眨眼睛替代点头,看来就要往守这边跑过来了,但他紧缩起下巴,站着不动。 守退回帮浦仓库旁,心想,别想得太多,先爬上去,再移向水塔。 跳!手触到了平顶,他努力想攀住但滑下来了。 「小姐,」传来高野声音, 说道:「别怕。如果你想待在这里,那就别动了。我们说说话吧。我是这里的店员,名叫高野一。一是数字的一。你的名字呢?愿意的话,请告诉我。」 「大铃!」传来女孩子母亲丰哭的声音,央求着说:「求求你,下来吧。」 守再跳一次。这一次结实地攀住了。他一脚踩在帮浦仓库的门把上,奋力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撑。只听见高野像哄小孩似的持续劝说着: 「今天你和妈妈一起来买东西,是吧?谢谢你们啊,买了什么呀?」 守上半身已出现在帮浦仓库上面了。他的视野突然开阔,看见坐着的女孩背影和劝说的店员们。高野向前跨了一步。 「别过来!」 女孩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守走在帮浦仓库上头。 他努力地不去看屋顶上围栏那一头。尽管如此,靠近围栏的那一侧身体忽然痒了起来。 他低下身子缓缓接近女孩。红色的毛衣在风中微颤。高野继续说着: 「你来书籍卖场了吗?你喜欢看书吗?」 来到了水塔前,距离女孩的背约两公尺。她又开始慢慢地移动了。守尾随着女孩,也移动着。终于靠近围栏了。 「很讨厌!」女孩喃喃自语。 「讨厌?那很遗憾,为什么?」 守做好准备动作。 「好可怕!」女孩说道。原本正常的语气变了:「讨厌,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呀……!」 这时,高野以外的劝服者也发现守的举动了。女警卫脸上闪过惊恐的表情,女孩注意到了,她转过头,看到守。 她大声喊叫。那一瞬间,守感到一阵突来的畏怯。他不假思索,胡乱地朝红毛衣扑了过去,猛然抱起女孩往后退,跌了个四脚朝天,然后拚命稳住身体不让自己滚落下去,双脚叉开用力蹬在屋顶上。 女孩不停地喊叫。劝服者们跑近,高野以惊人的速度爬上水塔,协助手忙脚乱的守、激动的女孩. 「已经没事了。别动、别动。嘘,安静……」 高野像在念咒似的反覆说着。终于制止了女孩的抵抗,扶起纤弱、开始哭泣的女孩。但是要让她下去需要梯子,后来在及时赶上的消防队员的协力下,女孩子被他们用担架拾出去了。 「好险哪……」 两人坐在水塔上,擦拭淌满了汗的额头。高野喘了一口大气说: 「干得好!真是的,万一稍有差错,守也会一起倒栽下去呢!」 「不过,没事了。」 「嘿,少年仔,警匪片看太多了吧!」 水塔下,牧野警卫手叉腰怒喊着。守低头谢罪。 「这个水塔四周也应该建围栏,我去跟主任建议。」 「那孩子怎么爬上去的?」 「和守一样。好像是在三楼乐器卖场时开始不对劲的,就像一头躲山上大火的动物一样,一直往上、往上逃,最后逃到了这里。」 「咦……?整个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野突然歪着头望着守,问:「可是,守是从哪里上来的?」 「从一般用楼梯。」 「不过,那里的门应该是上锁的。」 「今天没锁!」 不停打颤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精神也恢复了,能走下楼了。守往下一看,一名消防队员正用惊恐的表情仰视着。 「很抱歉,惊扰了大家。」 高野低下头赔罪,消防队员忿然地说: 「真伤脑筋,被这种任性的行为摆布……」 接下来,不仅得对警察局和消防署报告跳楼骚动的原委,会挨骂,而且工作进度也受到严重的影响。那天,守加了大约一小时的班,走出「月桂树」的时候,只觉得疲惫极了。 他踩着脚踏车,正要转过堤防下面的路时,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放慢速度回头一看,只见真纪的夹克一角边随风飘飞,赶了上来。 两人回到家,拉开的拉门,像小学生般地齐声喊道:「回家喽。」 「回来啦?」 一声熟悉的、很怀念的声音回应着。守和真纪踩着正要脱下的鞋跟,相互对望了一眼。纸门拉开,大造走了出来。 「回家喽!」他也说道。 四 那晚,以子像个大车轮似的转动着,小小的餐桌上,准备了多得快放不下的晚餐。 「爸连作梦都想喝啤酒,」真纪噘着嘴说:「真失礼,比起我们来,他更想念的是啤酒呢。」 大造还是憔悴了一些。不过,喝干啤酒后的那张笑脸,和以前完全一样。 「无所谓了啦,哪,能回来就好。」 大造放下啤酒杯,用手制止了正要伸手拿起啤酒瓶斟酒的以子,坐正后说了: 「这一次,真的让大家担心,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觉得非常抱歉。感谢大家。还害老妈受了伤……」 大造屈身弯下僵硬的身体,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低下头去。 「爸真是的,还会不好意思,」最先说话的是真纪,说道:「吃吧,爸。」 吃过饭,守和真纪听大造详细地说明如何能回家的经过。 「自愿出面的目击者是什么样的人?那个人的证词是关键吧?」 「真纪,你知道新日本商事这家公司吗?」大造问道。 「当然!我们公司的业务员拚死命想拿到那家公司的契约呢。」 真纪在一家航空货运公司上班。 「新日本商事原来是一家只做进口高级家具和古董品的公司。大约五年前,也开始建造公寓和休闲旅馆。当然,全都采旦同级材料做装潢,所附的家具也是最高级的,一户售价上亿呢,这个投资又成功了,公司业务急速成长。复古风家具流行时他们的业绩也领先同行呢。」 「那家公司怎么啦?」守问道。 「自愿出面的是那家公司的副总经理呢,叫吉武浩一……」 「真的?那个人我知道。在杂志上写《瞻仰书斋》的散文,已经结集成单行本出版了,我看过。」 「那我也知道了。就是大本的、有照片的那本?」 「对对。刊登的都是作家、记者、建筑师等等名人的书斋。」 「那本书卖得很好喔。」守说道。 「是个有名的人呀……」以子沉思着说:「他本来不愿出面作证也是有道理的……」 「什么意思?」 以子看了大造一眼。大造咳了一声说: 「吉武先生目击到爸出车祸的时候,听说是在前往情妇的公寓途中。」 守和真纪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是事后才出面的目击者,所以警察似乎相当慎重地做了调查呢。吉武先生所说的话里倒没有疑点。车祸发生之前,吉武先生在还跟营野小姐说过话呢。他问了时间,营野小姐回答了。吉武先生提到营野小姐好像是急着回家才跑步呢。」 以子简单地说明了吉武的目击证词。 「我能了解,很合理。我如果是一个人回家的话也会跟她一样,」真纪点点头说:「真讨厌,警察真的疑心病很重耶。我绝不嫁给警察!」 「恐怕对方也不敢领教你喔。」以子说完,真纪翻翻白眼皮做了鬼脸。 「说的也是,有那种隐情的人……」 「吉武先生好像是招赘。公司的总经理是他老婆。这是从负责的刑警那里听来的,这下子可麻烦喽,听说会闹出离婚事件。」 「真不幸,」以子很难过地说:「真是很难得。有那样的隐情还肯替我们作证,我想他当初一定很犹豫。」 「没这回事。妈真是个 心软的人,」真纪不赞成:「话说回来,爸会被逮捕都是因为那个人,他应该当场就作证,却跑掉了。这件事,可别忘了。」 「真纪很严厉呢,」大造苦笑道:「这次事情,让你吃尽了苦头。」 面对守,大造问道:「守也一样,在学校吃了苦头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守回答。真纪则沉默着。 「不谈这个了,那以后会怎样?」守企图改变话题,「已经很清楚是菅野小姐的过失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爸也犯了没注意前方、违反安全驾驶义务的过失不会撤消。不过,佐山律师会朝课罚金结案的方向努力。而且,和解好像也能成立。」 从现在起,换营野家那边要伤脑筋了,守心想。至于大造的驾驶执照暂时吊销也在所难免了。 尽管如此,姨丈能回来还是很可喜的,而且菅野洋子的秘密能保住也很可贺。守一直挂虑着这事,只能朝好的方向去想。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所幸能以最低程度的伤害落幕。 「……终究还有一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真纪突然冒出一句,仿佛看穿守的心而反驳似的,她的声音显得僵硬。 那晚过了九点,守打电话给桥本信彦。为了知会他已不需要他的证言了。 他不在。传来电话答录机要求留话的声音。守迅速地说明状况,加了几句对桥本的协助深为感谢的话后挂了电话。说实话,他为了可以不跟他说话就结束这关系,松了一口气。 后来,大姊大打来电话,她替守抄了上课笔记,也传达了无能、三浦和岩本老师的动向。守跟她报告大造返家和光明的前景以后,她欢呼了起来。 十一点钟,他外出慢跑。 今晚,他决定变换路线,想再去一次发生事故的十字路。和行径像小偷的那晚一样,相同的星星眨着眼睛,天上那轮彷佛一经触摸就会割到手的月亮也陪伴着他。 今晚十字路口也很安静。没有人影,只有号志灯在闪灭。 他往菅野洋子住过的公寓跑去,低头致歉。 到你房里去刺探,对不起。不过,梭来从没跟任何人提到你的事,请放心。 守带着轻松的心情,享受着慢跑。回到家附近,瞧见堤防上有一个孤立的白色人影。 足大造。 「睡不着吗?」 守与大造并肩而坐,刚运动过的身体碰到冰冷的水泥,感觉很舒服。 大造在睡衣外头套了一件生日时真纪手织的厚毛衣,他把挟在指头间的短烟头扔到河里。薛头的红点画了道弧线,很快地消失了。 「慢跑以后就这么坐下来会感冒的唷。」 「无所谓。」 大造说了一句「等一下」,人就不见了。过一会儿,只见他手里拿着两罐罐装咖啡,一罐递给守,说:「很烫喔。」 两人沉默地啜饮着咖啡。 「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大造小声地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 沉默了一会儿。大造喝完咖啡,把罐子摆在脚边,说: 「你这阵子好像没去学校吧。」 守把正要喝下的咖啡咳了出来。大造伸手轻拍他的背。 「吓我一跳,」虽然咖啡还噎在嘴里,但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守问道:「你怎么知道?」 「今了天回家时,妈外出去买东西那段时间,大概三点钟吧,学校打电话来了。」 守全身冒出了冶汗,说道:「幸好是姨丈接,是谁打来的?」 「一个自称是岩本老师的人要我转告你,明天到学校去,到了学校后立刻找他……,就这件事。」 是哪一件事?守心想,知道真的小偷了,还是……? 已经决定处分了吗? 「姨丈,我没去学校,不是因为你。」 大造眺望着河川。 「真的,完全是其他的理由。」 守说明状况时,大造一语不发。等守说完后,他才不疾不徐地问: 「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不过,岩本老师不是轻率行事的人,明天我一定会去学校,听他怎么说。」 两人沉默地眺望着对岸巴士公司的大招牌,一辆大型巴士正要驶入车库。在这样的深夜,还有观光巴士行驶呢……,守心不在焉地想着。 「守也很难为呢。」 大造终于开口了:「虽然还是个孩子,真难为你了。」 望着姨丈的侧脸,守知道姨丈在想什么,说道: 「真纪姊已经是大人了。」 「是吗?」微笑了。 有没有我的电话?她问这件事时,那看起来稍带胆怯的脸, (终究还有一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已经不能再开车了。」 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话像自动掉下来似的,大造喃喃地说道. 「嗯……驾照暂时会被吊销吧。不过,要稍微忍耐一下吧。」 「不,不是那意思。」 大造缓缓说着,点上烟,失神地说道: 「做这个行业到现在,从没发生过车祸,姨丈也很自满。」 「很厉害的呢。」 「但是,这次车祸因为姨丈的关系死了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的小姐。如果她还活着,将来下知道还有多少快乐的事等着……」 那倒不尽然……,守心里如此想着。 「姨丈到现在从没出过车祸是因为运气好。但我把这点忘了,慢慢自满起来,所以才受到这种算总帐似的惩罚。我无法不这么想。那晚,姨丈心情很好呢。」 大造絮絮叼叼地说着。 那天,大造有点感冒,身体不太舒服。晚上八点钟左右,虽然还早,他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正要把「回送」的标志显示出来时,来了个客人。 「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太大要去成田机场。她的丈夫在商社工作,只身驻外却病倒了,正赶着去看丈夫。她等不及叫无线电计程车,跑到外面时姨丈的车正好路过。」 「很幸运呢。」 「地点在三友新市区的边缘地带。平常几乎是不会经过的地方,那天刚好偶然经过。那位太大还说,平时完全看不到的计程车竞咻咻迎面而来,真是奇迹。」 我收起「回送」的标志,把那位乘客送到成田机场,回家路上,在机场搭计程车处又载到一名男客人。那是一个接到头胎孩子诞生的消息,从海外出差地飞奔回来的年轻父亲.那位客人在离车祸现场的十字路口约两个街口的北边下了车。 「我心情很好呢。我当时想,这份差事终究不能放弃,于是,车祸就发生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一度传出火焰爆裂的声音。 「营野小姐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大造用平稳的声音继续叙述说: 「我使尽力气要停住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先撞上车子的前护杆,然后像稻草人似的飞弹起来,身体就掉在车头上,撞到挡风玻璃……」 大造双手抚摸着脸,叹了口气说: 「那声音我从来没听过,再也不想听到。可是偏偏又常听到。在梦里、在警察局审讯室、在牢房发呆时,都听到好几次呢。」 守想像着,今天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如果摔到地面的话,一定…… 「我跑下车趋前一看,女孩仰面躺在地上,还有气。记得还呼叫她『振作点!』可是她好像没听到。吃惊的表情就好像是贴上去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地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姨丈那时头痛得要命,脑筋 一片空白,不过,还是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和谁在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是没有人。这时,巡逻警察跑来了。」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守仿佛也听到那痛苦的叫声。 「我很激动,巡逻警察也急昏了头吧,我根本忘了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好像对着警察怒吼,要他赶快叫救护车、这女孩被人追赶、找一下那个人之类的。」 「什么时候听到菅野小姐死亡的消息?」 「在警察局。那时,我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大造噤声不语。两人一起俯视着河水,怨言地坐着。微微听到水声,是退潮时候了。 「我已经没办法开车了。」 终于,大造低声说道: 「只要还活着,我就不再握方向盘了。」 大造托着腮,俯视闪烁的河面动也不动。守凝视着摇晃的竹筏,想着警戒水位退下以后的事。 五 「宫下是小偷?哪有这种无聊的事!」 在体育科准备室的角落,岩本老师翘起腿坐在椅子上,守在距他约一公尺处的墙边,立正站着,但听到消息后不禁往前逼近一步。 「花了好几天调查,就只获得这种无聊的结论吗?」 平常,鬼岩本不是那种被学生乱喊叫一顿还能保持沉默的教师,但他自觉目前正在处理比守的措辞还要重大的案件,所以他原谅了守的失言。 「宫下到这里告白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午休的时候。不过,我仔细询问以后,却怎么都得不到要领,而且他说的话也越来越没章法。我要他冷静一点,越让他回去了。」 体育教师那坚定的脸皱成一团: 「回家后,他在屋梁上上吊了。」 一瞬间,守的眼前一片空白,教师急忙接下去说: 「但是绳子松了掉到地板上,他父母立刻赶过去看,所以没事.连一点伤都没。别做出那种表情,有人进来的话,还以为我要绞死你。」 「所以……」守咽了几次口水,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问道: 「宫下他现在人在哪里?」 「今天在家,说想和你见面。为什么要胡说八道自首,他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理由,只说想跟日下见面、说说话。」 「那我现在就去。」 「不行,先上课,要去宫下那里等下课后再去。那家伙也能理解,反正他等着。再自作主张不上课的话,我可不负责。」 守在没预警的时候突然吃了一记拳头,只觉眼前一阵摇晃。 「刚才那一举是为了你自作主张旷课四天,如果觉得痛,就别再任意行事。像你这种家伙,大概话说出来以后,就什么都动摇不了你吧。」 「大概和老师很像。」 「撤回请愿!」 岩本老师哼一声发出鼻音说道,但眼睛笑着。 「所以,社团费用的盗窃事件怎么样了?结果还是当我是小偷了结吗?」 教师看着他说: 「笨蛋!我从一开始就不信那说法。」 「可是……」 「至少,三浦他们在预谋些什么我还知道。不过,如果抓不到任何证据就指责他们说谎也没用。自从盗窃发生以后,我每晚就在闹街上晃晃,终于在昨晚抓到三浦和佐佐木从禁止未满十八岁入内的电影院走出来,那一伙人,还喝了酒。」 岩本老师忿恨不平地吐出这几句话,他确实曾日因为肝脏不好而禁酒。想到这一点,守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本来想要求派出所协助,但他们没那闲功夫。惹得我很不高兴。」 「不过,在那里花多少钱和团费被偷没关系吧?」 「说的也是。现在的学生大家都打工,除了暑假不准打工之外。」 守被岩本斜瞪了一眼后,耸了耸肩膀。 「他们的确违反校规,也破坏了篮球社的规定。才一年级就神色自若地破坏规炬,才会弄丢团费。再说,放任这种学弟不管的学长也不像话,所以我要好好地操操他们。到今年年底为止,篮球社员全都给我罚清扫校内厕所,而且把新年的集训改成在我挑选的地方打工,让他们抵补丢掉的钱。」 岩本老师从口袋取出手帕,发出爆炸般的声音擤鼻涕后说: 「和窃盗有关的事就这些了。不管怎样,没有严格监督这些家伙,我也要负很大的责任。给日下你添麻烦了。」 老师站起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说: 「对于这样的处分,你可能觉得太轻或不满,不过我还是决定把三浦他们留在篮球社里。那伙人如果哭着说要退出,我绝对不会准。那种家伙不能放出去,要更严格管训才行,懂了吗?」 守点了点头。 「好了,你可以走了。回教室以前,先去见能崎老师,对擅自旷课息向老师赔罪,那个老师一板一眼的。」 「我会的。」 守正要疟出准备室,岩本老师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说: 「日下,我不相信遗传。」 守伸到门边的手不动了,停下了脚步。 「青蛙的孩子大家都变青蛙了,四周全是青蛙吵死了受不了。我只不过是个体育老师,不懂太难的事。不过,之所以不觉得教育很厌烦还继续做,是因为看着青蛙的孩子变狗、变马,很有趣。」 守感到自己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好久不曾如此打从心底涌出笑意来了。 「只不过,世间有很多没眼力的人,摸到象的尾巴还大惊小怪地误以为是蛇,抓到牛角信以为是犀牛。那伙人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到,每次撞到人的时候就发怒,还对别人嚷叫,你要巧妙闪躲走好哇!」 宫下阳一的家是钢筋水泥造的三层楼,一楼是办公室。他的父母一起开了家司法代书事务所。招牌下写着「受理一切登记手续、不动产监定」,一旁所绘的绿意盎然镇上小屋的画,看起来像是阳一的杰作。 阳一的母亲和阳一很像,都是身材纤弱的人。守被领到三楼后面的房间,门边挂着一幅阳一的作品。 守敲了门,里头传来小小的声音回应着: 「哪位?」 「鹤先生是圆圆虫。」 门打开了。守一眼瞧见阳一那张泫然而泣的脸。 「我是多么的笨啊,连打个结都做不好!」 阳一闪避站在一旁的守的凝视,头低低地说了话。 守抬头看了一眼房间的横木,很结实,能很轻松地承载阳一的体重。绳索松开真是太好了。 阳一依然绑着绷带,而且看起来又像小了一圈。 「干嘛要那么做?」 阳一没回答。 「我听岩本老师说了。你想说我被栽赃遭退学处分的话太可怜,所以想撒谎帮我吧?」 静悄悄地。守心想,楼下也很安静,是因为宫下的父母也在注意这个房间里的谈话吧。 「但是,那是不对的。更何况还寻死?太无聊了。你曾稍微想一下吗?周围的人会有多伤心!你这么做,我根本无法偿还,也没办法负责。」 过了好一会儿,阳一用那有如蚊子般嗡嗡的声音回答道: 「是我干的……」 「我不是说不是吗!」 像是要盖过摇头不已正要说话的守,阳一继续说了: 「我干的。全都是我做的。日下如果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瞧不起我。」 「怎么回事啊,」守被阳一的气势震住,稍感不安,问道:「你做了什么?」 眼泪沿着阳一 的脸颊留下来。 「是我干的好事,」他重复着说:「张贴日下你姨丈的新闻报导、黑板上的涂鸦、日下你家墙壁上写着『杀人』,全是我。是我干的!」 仿佛冷不防地被击中腹部似的,守发不出声音,只是交替地端详着每次大抽大噎地哭,就那么上上下下晃动的阳一的头,还有那包裹着绷带的右手。 「那么,那只手……,打破我家玻璃的时候割到的?」 阳一使劲地点头。守恢复了理智。 「我知道了,」他低声问:「你是被三浦他们威胁的,是不是?」 阳一再度重重地点头。 「他们如果亲自下手,万一被人撞见那可不好玩了。所以,威胁你代替他们下手。」 守回想阳一到「月桂树」来的时候。那时,他似乎有话要说,一定是这件事。 「那伤也不是骑自行车摔倒的吧?你到我打工的地方来,想要跟我告白,却被三浦那帮人的哪个人知道了,所以挨揍了对不对?」 阳一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擦着脸。 「如果不照着做,或向谁说了的话,下次没那么便宜放过,他们是这么警告你的吧?竟然敢做到让你这辈子都无法用双手、眼睛也看不到。三浦他们以为没人会知道是他们干的!」 守耳朵深处的血在沸腾。 以前,大造逮到撞了小孩的司机时,曾说过「气到好像耳朵都快喷血了」。如果大造没在后面追,阻止对方停车的话,司机早逃逸无踪了。那个司机既没驾照又酒醉开车。 守能理解那种心情了。换了是老年人,脑里不知哪根血管早就断掉了。 「我什么都不会。运动也不行、读书也不行,女孩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有画……,只有画画是属于我的东西,只有这一项,不输给任何人。如果把画画这个专长都夺走的话,我会变成真正的空壳子,所以被威胁的时候,我怕得要命。不如说,他们恐吓要杀掉我,我还能忍耐也说不定。可是,万一眼睛被弄失明了、手被压碎了的话,就跟死了一样!不是没有呼吸了,而是心被抽掉了,成了空壳子乾透了!一想到这些,就只能听命三浦他们的话行事。对那些家伙来说,要对我下手,就像做热身运动那么容易。」 阳一终于抬头看着守的脸,继续说: 「不过,我一直犹豫得快受不了了。日下你了解我.没人理会我,只有你真心地跟我说话。而我竟然做出那种无脸见你的事。所以,我想补偿。」 「补偿?」 「如果我出面说自己是这次窃盗事件的犯人,事情能解决,日下你就会没事。我这么想。可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好。到了岩本老师的面前,连让自己满意的谎言都说不出来。前一晚,没睡觉想了一整夜,结果还是老师说『你乖乖作画就好了』、 『日下的事,就算你不管也没关系的』。我回到家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渺小、无能得很。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所以,想上吊自杀一死了之,但却连这一点都失败了。」 守栗呼吸了一口气,说: 「这是最棒的失败呢!」 走出宫下的家,守回到学校。这时已是下午六点三十分。他跨过已关上了的后门,小心翼翼地不被人看见,走过夜间的通行门。 校内已完全熄灯,黑暗在空旷中扩散开来。守很快地上了二楼,取出笔型手电筒,查看三浦的置物箱。 面对着他的右边第四排最上一层,锁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圆盘式洋锁。 他心想,没啥大不了。 打开三浦的置物箱一看,只见里头整理得可能连三浦的母亲都做不到的整齐。微脏的毛巾、教科书、资料集、封面卷起的笔记本、汗臭味的圆领衬衫、还剩一rk牌的香烟盒……,然后,他撕下一张笔记纸,用原子笔在上头写着: 「三浦邦彦相信遗传」。 他把纸张醒目地立在置物箱中所有东西的上面,然后关上门恢复原状上了锁。 他走出学校,进入附近的电话串,拨了三浦家的电话。 「喂喂?」 三浦本人一下子就接起电话,不知是否在等女朋友的电话,是微妙亲切的声音。 「是三浦君吧?」 「对,是我……」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很谨慎地问道:「什么嘛,是你……,日下吗?」 血压又升上来了,守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尽可能用对方能听清楚的沉着语气,开始说着: 「我只说一次,你给我听好。三浦,你干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了。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是外地来的、是乡下佬、是小偷的儿子、没爹娘的、吃白饭的吧?你这家伙最喜欢欺负这种人了。不过啊,三浦,你才是可怜的家伙呢。你把不该打开的门打开了!」 对方吃了一惊似的沉默着,然后发出发怒的声音,守也不甘示弱地放大声音: 「我只说一遍,你安静地给我听着。以后再来说想商量,我告诉你,休想!听好,三浦,我的确是没爹娘吃白饭的、小偷的儿子,不过我要告诉你更精采的。我老爸,不只是侵占公款的犯人,还杀了人。他杀死我老妈,只不过没被发现而已。」 启子遭受折磨,年纪轻轻就死了的责任,有一部份在敏夫。守始终这么认为。换句话说,这不是谎言。 「你叫人在我家写的涂鸦,是真的。我的确是杀人凶手的孩子。」 沉默,这次对方屏住了呼吸。 「你说中了。三浦,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你相信遗传吧?贼的儿子是贼!对喽,就那么回事,是有遗传的,所以别小看我,我身体里流着杀人者的血。杀人犯的孩子是杀人犯,对吧?」 等等……,对方传来类似要找藉口的声音。 「给我住嘴,听好了三浦,是的。你回想看看,以前,你有个想追的女孩,她的自行车说是找到钥匙,所以能骑车回家是假的。你可能也知道,那是我把钥匙打开了。我流着小偷的血,那点小事轻而易举。不过啊,三浦,别以为我能解开的只有自行车的钥匙喔。」 愤怒促发语一言,语言又让愤怒益发强大。守一股脑儿地倾吐一空: 「听好,从今以后,你如果敢和我、我的朋友、我的家人纠缠不清的话,他们万一有什么事,那时候你可就来不及了。不管你怎么锁上钥匙、关起门来,逃躲到哪里都没用!我任何钥匙都撬得开,天涯海角都会追着你跑!你最宝贝的摩托车放在哪里?在钥匙锁得好好的地方吗?骑着跑以前最好小心喔,用一百公里的时速奔驰,当你发现煞车不灵的时候,你该不会发抖吧?」 电话线上,守感觉得到三浦的膝盖在颤抖。 「懂了吧?相信遗传吧。从今以后,尽最大的努力好好去珍惜生命吧!」 加上最后一击以后,守敲打听筒似的用力挂断电话。 胃部那一带沉重的闷气消失了。一留意,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也在发抖。他背靠着电话亭的玻璃门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六 十一月三十日发行的写真周刊《蜘蛛》通卷第五二四号摘录如此写道: 「良心」与「情妇」之间 自愿出面、善意的目击者 各位读者当中,不知道有无如此幸运的人?是一个缔造百亿年营业额的企业负责人,拥有既是资产家又貌美的妻子,另外还拥有比妻子更漂亮年轻的情妇?左边照片中的人物——新日本商事股份公司副总经理吉武浩一,即是一个罕见的幸运儿。而且,他也是极少见的富正义感和公平的良心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十三日深夜所发生的交通事故,二十一岁女大学生遭个人计程车撞死。这个事件因为没有目 击者,司机和被害者双方都坚持己见。司机主张,被害者无视红绿灯冲到车子前面;但被害者家属则主张,是司机无视于信号,双方形成对立。而对立的结果,是还给遭逮捕的司机清白之身,而使他获得释放的,就是吉武氏的目击证词。 吉武氏目击车祸的现场,是与他住家距离很远的场所,对他面言,找不到在那种时间,出现在那里的正当理由。他之所以会在那里,是因为他的情妇i女住在车祸现场附近的公寓,而他则是在前往情妇住处的途中。这实在是个很危险的理由。 吉武氏出身oo县枚川市,现年四十五岁,是一位从业务员晋升至目前地位,精明能干的企业家,但是,他任职副总经理的新日本商事,则是属于他的夫人与创业者之父所有。拥有情妇而必须相当小心的立场不言而喻。 然而,当吉武氏知道,如果不出来作证,司机便会被冠上业务过失的罪嫌之后,毅然地到城东警察署作证,他提出的证词和所目击到的车祸情况,与司机所供述的相同。他的记忆相当正确,因为他还记得在车祸发生之前,曾向被害人询问时间,女大学生回答「十二点过五分」。据此,城东警察署认定他的证词具有可靠性,案情便在认定车祸原因在于被害者过失后结案。吉武氏确实很勇敢,并且证实了他的确是一个将社会正义放在家庭问题前的豁达人物。但是,悲观的预测亦应运而生,他的离婚应只是时间的问题。 企图阻止悲剧发生的是i女。和吉武氏亲密关系公开以后的她,已辞去俱乐部工作。吉武氏与夫人的关系结果会如何?她正藏身友人家中注意着事情的发展。读者诸兄当中,如果有像吉武氏般幸运的人,请千万要注意了:为了不触犯妻子、不让情妇哭泣,当前去赴秘密约会时,千万别目击到交通事故。 七 浅野家的生活,乍看像是恢复了正常。 真纪虽然稍微没精神,不过每天都去上班。以子每天早晨叫醒守,让他带着便当上学以俊,就展开一天的扫除工作。 生活型态改变了的仅有大造。之前工作到深夜,孩子们早晨外出时都还躺在被窝里的他,现在却坐在客厅目送他们出门。 看报纸的时间也多了。大造热心地盯着版面的时候,摊开的总是徵人启事栏。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没说出口。 大造那辆墨绿色的车,在他回来的隔天从修车厂送回来,但他只清扫一次后就没再碰过了。 「东海计程车」的里见总经理,好几次邀他:禁止驾驶期限结束以前来干活如何?做清扫和协助整理、人员管理都行,除了开车,还有许多活儿可干。 然而,大造全都委婉地拒绝了。他再也不握方向盘了,连车子都不靠近的决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 「大造先生真是顽固!」 终于死心告辞的里见总经理对着以子说: 「做司机的人,总有几次会做这种决定,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太太,以后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以子笑着回答。 守的学校生活也恢复正常了。可能那一击收到极大的效果吧,三浦和他那伙人突然停止了所有令人嫌恶的行动。宫下阳一的伤也痊愈,来上学了。 进入年尾忙禄的季节,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餐的时候,一直开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报六点钟的电视新闻。守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萤光幕,那似曾相识的建筑映在眼里。播报员开始报导: 「本日下午三点左右,k区的大型超市『月桂树』城东店、一名中年男子突然行凶……」 是月桂树。守停止用餐。 「凶手用从家庭用品卖场拿出来的菜刀,杀伤了两名店员。这名男子是住该区,目前待业中的柿山和信、四十五岁……」 「唉呀,那不是守打工的地方吗?」守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真纪问道。 「受伤的两人是该店的警卫牧野五郎先生,五十七岁,和店员高野一先生,三十岁。高野先生受重伤,左肩被刺需治疗两周,另外,事件发生当时,店内约有一千五百名购物顾客,幸好没有其他伤者。警视厅城东警察署已逮捕了柿山,现在正在调查行凶动机。柿山在行凶后显得异常亢奋,并从其曾因持有毒品被捕的前科看来,警方认为,其行凶原因极可能是药物中毒所引起的短暂性精神错乱,目前正积极调查中。」 守手里的碗也差点掉到地上。 在高野被送进的医院会客时间即将结束以前,守顺利地溜了进去。 高野躺在床上,从脖子到肩膀都由石膏和绷带固定住。空着的右手上吊着点滴。守悄悄地在病房门口探出脸,高野维持原来的姿势,勉力地把脖子往上提高。 「呀,请进。」他露出笑脸,接着说: 「抱歉,吓你一跳吧?」 「我从电视上看到的,正吃晚餐时突然看见新闻报导。」 警方稍早已经来探视过,离开了,明天以后才会前来正式听取事件原由。 「很严重呢,痛吧?」 「倒还好,并没有伤得多深,不过医院毕竟是医院,很慎重其事地把我弄成这副模样。」 高野指着胸口上方附近的伤口给守看。如果再向上十公分的话,是脖子;再向下十五公分,就正中是心脏。 话虽说得轻松,但那可是很危险的部位。守感觉背后一阵寒意。 「觉得自己变迟钝了,本以为可以制服他,真是不可原谅。嘿,没顾客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牧野先生呢?」 「他啊,在逮凶手时撞到了腰,不过检查后说骨头没有异状,没事,现在在家休息吧。」 「话说回来,真可怕呢,店里竟发生这种事。」 书籍专柜和家庭用品卖场位于四楼两旁。柿山忽然抓狂,空手敲破玻璃柜抓出菜刀的时候,卖场的女店员立即按下警铃,要不是高野和牧野立刻飞奔过来,可能会有顾客受伤。 「公司该表扬你呢。不论是前些时候的跳楼骚动或是这次,如果高野先生不在,那真要举双手投降了。」 「你不知道吗?为了应付这种状况,公司才会录用成绩虽然有点差,不过体力要很好的员工。」 高野笑了。笑容中看得出来还是有点痛。 「何况,前一次是守的功劳呢。」 即使在谈话时,点滴仍然缓慢地、间隔一定的时间滴落下来。可能是药效发作,高野看来有点想睡的样子。守正要悄悄地离开床边。 「不过,我认为是『好机会』。」高野喃喃自语。 「什么事?」 「刚刚我稍微在想了一下,那女孩,还记得吗?」 「当然。」 「那孩子在学校是优等生呢,好像没有理由引起这种骚动耶。过了几天后,她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话声变含糊了。守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高野闭上眼睛,守静静地走出病房。 守走到了走廊上,和手拿热水瓶的年轻护士擦肩而过。好漂亮……守目送着她进入高野的病房。 因割盲肠住过院的佐藤说过,单身男子住院后,绝对会对护士产生爱意。 说不定对高野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守心想。 尽管如此,所谓「好机会」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险些没命的人该说的话。 走出医院的一般通行门,闪灭着的警示灯随救护车急驰而来,一座盖着黄色毯子的担架拾进了医院。 那女孩,为何要做那种事?还说连自己也不知道…… 八 岁末,即使什么活动都不做,顾客还是不断地涌进,商品销售得很好。因此 第五章 看不见的光 一 是「那个人」的声音。 奇妙的「既视感」(注)笼罩了上来。谢谢替我干掉了营野洋子,和那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 所有一切都从一通电话开始,最后,又以一通电话结束。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声音继续说道。语尾稍微沙哑,像老烟枪。 「又有行动力。我很佩服,真想快点跟你见面。」 「你!」守咬紧牙拚命忍耐,终于说出:「是你吧?全都是你干的!」 「全部是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炸死桥本先生,还有出席《情报频道》座谈会中的四名女性死了三个。」 「噢,」他发出单纯的感佩的声音,「你已经调查这么情楚啦?真令人吃惊!今天跟你连络是为了通知你桥本死了,然后再跟你提小姐们的事。看来已经没那必要了。」 「为什么?」守无法控制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做了这种事还要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不到要说出理由的时机哩。」 很意外的,对方以近乎温和的语气继续说着: 「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你只要记住,那三名女性、桥本信彦都是遵照我的命令死的就好了。」 「命令?别唬人了。有人可以命令正常人自杀?」 电话那头传出明朗的笑声,就像上课时被学生的笑话惹得不由得笑出声的教师。实际上,那声音有着教训人的意味。 「对!你也许还不能相信,可是这世上你无法相信的事还多得很呢。这是当然的,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两个推着自行车的女性从电话亭前走过,守和其中一人视线相遇了。女性显出诧异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有烦恼的话,要找大人谈喔。 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说不定也做出同样的表情。直可悲,你管不了的事,很不巧地只有你碰到。 太瞧不起人了……守如此想道,恐惧感稍微减淡了些。 「死掉的三名女性,不管在哪里、怎么调查,毫无疑问的都是自杀。营野洋子也是自杀。由于跟我原先的预想稍微有点偏差,引起了不必要的怀疑,不过,她是自己冲到十字路口的。」 「被你命令?」 「对,我总算清理了她们!」 清理?像丢垃圾似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剩下的一个也打算要清理掉。」 还有一个人。守想起剩下的那名女性的名字。高木……对了!高木和子。坐在相片最左边,留着及肩的长发,是个轮廓分明的美人。 「我一点都不害怕。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做的事。但是,我也不容许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使得事迹败露。所以,桥本信彦必须消失。那个男人虽落魄得不成样子,不过头脑还不坏。你去找他是个起始,我想,他可能会为了想知道那四名女性的现况而开始行动。当他知道四人中已死了三个,一定会对我起疑心……」 「你……,你认识桥本先生?桥本先生也认识你吗?」 「对,给你一个暗示。我啊,就是那个去《情报频道》发行处把所有剩下的杂志都买下来的男子。还有,也是到桥本信彦那里,谎称打官司要求看采访纪录的男人。」 是个人很好的欧吉桑。守想起水野明美说过的话。 「你……听说你已经上了年纪?」 「是啊,和你相比,多活了半个世纪。」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信念。」 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像一种宣言。 不是我的信念。是信念在操作着这个衰老的身体。小弟弟,我们约定吧。轮到第四个人高木和子的时候,一定会和你连络。然后,我会向你证明,让你相信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种事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吗!」 恐惧感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愤怒。守激愤的内心,已冲出了躯体,挥拳敲打着门。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能耐,也没必要知道,现在,我要挂断电话,你别以为你能阻止我跑到离这里最近的警察局去。」 说完这话的同时,守真的想把电话挂掉,但这个念头之所以停住,是因为对方仿佛看透他的行动,大吼着说道: 「听好,我做得到!」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 「想想,你能失去的东西很多,桥本却什么都没有。那男人剩下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自尊而已。所以要封住他的嘴,只能用那种粗暴的手段,不过你就不一样了。」 守整个人僵住了。等守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之后,「那个人」继续说着: 「懂了吧?不管你掌握什么证据、知道什么,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也可以把你的家人和朋友算进『别人』之中。」 原来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的恐惧感,像曳光弹般拉着尾巴又飞回来了。在那亮光中,守看得到许多人的脸。 「卑鄙无耻的人!」 守只能迸出这几句话,说道: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快点把我杀掉?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对你的勇气、智慧给予极高的评价。还有,我想,我们两个一定有能够彼此了解的部份。」 「谁跟你了解呀……?」 「给你看个小小的示范表演……,」「那个人」阻断守的话,继续说: 「今天晚上九点,我就利用你的家人提供证据给你看,让你知道我确实可以任意操纵别人。信不信由你,等你看到以后再采取行动也不迟。」最后一句话,他换了揶揄的口气。 「你,是个疯子。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关于这一点,等和你见面后有了结论再说。」 「直到最后,对方声音里的愉悦都没变。 「真是期待啊,小弟弟,我衷心期待能和你见面。我和你之间应该有共通点。一直到我能告诉你的时机来临之前,请暂时把我忘掉,我一定会跟你连络。」 「我会找到高木和子,」守斩钉截铁地说:「找到她,不让你动手。」 「请便!」 对方笑着说: 「东京这么大,怎么找出来?嘿,试试看吧,我不认为她现在在你找得到的地方,而且也不觉得她会回应你的呼唤。因为她呀,现在非常害怕。」 高木和子也知道只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一点,这是最后一句话喔。你想找我是没用的,既没有线索,而且我已准备离开这个电话号码的地方,你只能等着我来和你见面了。」 他好像在说不知引自何处的话,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我既不回覆,也不再回来,一直到时机来临为止。」 电话挂掉了。 注:眼前出现似曾相识,之情景的一种感觉。 二 高木和子知道桥本信彦死了,也是站在他那已变成残骸的屋子前时。 兴起拜访他的念头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了。每天每天,即使边佯装笑脸,边强迫推销化妆品,某种东西正腐蚀着相子的内心。就像用家具遮盖地毯上的污渍,无论再如何伪装,污点还是在那里。 千真万确。四人中死了三个,只剩她一个人的事实。 桥本也许知道些什么,这么想使她坐立难安。出席座谈会时,虽然曾决定绝不再跟这个令人不愉快的男人见面,可是现在却认为桥本是唯一的关键。他是惟一认识她们四个人、知道她们身份的男人。 而 这个桥本也死了。 站在爆炸后门的遗迹前,她知道直到此时内心的胆怯根本微不足道。 不知是谁在叫她。一个穿着鲜红色围群的女人很不高兴地皱眉望着她问道: 「你是桥本先生的亲人吗?」 「不是,是认识的人。」 女人瞧不超人似的抬起下巴说: 「那个人呀,死了以后,来找他的人还真多呢。」 「还有谁来吗?」 和子做出防卫的姿势。在她的记忆中,桥本这个男人并不像会有惦记他的人。如果有人来过,一定是和这件事有关的人。 「大约一小时以前,有个像高中生的男孩来过。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表情像个醉得很难受人似的。」 「男孩?」 和子不禁困惑起来。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相继死后,和子和菅野洋子曾思索过这不是巧合的可能性。说起来,是洋子有这种想法,至于和子,则全面否定了洋子所列举的推测。 「一定是客人中的某一个!」当时,洋子说了:「他怨恨我们,打算一个个地把我们杀掉。」 「哪有那种有胆量的人?」和子哼着鼻子笑说:「首先,为什么非把我们四个都杀掉不可?我们又没有抓住同一个客人不放!我的客人是我的,你的客人只有你知道。即使有人被怨恨我们,也是不同的人。」 「会不会是看了那本杂志……」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的客人未必会看那种杂志!没看的可能性更大。」 「有,就有一个,」洋子嘟囔着说:「我原来的客人看了那本杂志的报导后,就纠缠不清了,我怕死了……」 「所以你搬了家?」 洋子点头说:「可是,行不通,他很快就知道了,又追来了。」 「坚强点!」 和子想到自己也可能遭遇同样的事情,暗中颤抖着,重重地说道: 「那个男人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连打官司都不能。我们只是受雇行事而已,就算有诈欺行为,那也是公司的责任,不是我们个人。」 「所以,说不定会被杀死,」洋子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道:「又没有其他泄恨的方法。」 「别说傻话了吧!敦子和文惠不是被杀,是自杀死的。要说几递你才懂?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我们那么做也许有点肮脏,不过那是买卖、是业务,又没做该被杀的事。」 洋子不说话了,盯着和子看。 「什么嘛?」 「和子,你当真这么认为?你真以为没做什么坏事?真以为没有人会恨我们?」 「当然!」 然而,洋子没有这样个轻易就相信了,那天分手的时候,她说了: 「和子,一定也有什么人怨恨着你吧?你一定猜想得到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我知道,苴实你也在害怕。」 没错。当时,并不是没有可疑的「客人」。 但是,那个「客人」已经死了。她用旧的地址查询的结果,确定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在五日的时候,是加藤文惠死前四个月。 她询问时对方回答死因是服毒自杀。和子想起那个「客人」是在大学的研究室工作。研究件么?好像是与医生相关的事。 和子曾硬把《情报频道》送给那个「客人」。那一本是桥本信彦露出讽刺的微笑,送给批「做纪念」的。 那个「客人」是个单纯得令人厌烦的男人。一个早晚浸泡在学问的世界里,对他讨价还价、卖弄风情,都照单全收的男人。和子曾处理过很多「客人」,但是看到催讨信的额度还没发现列和子是在做生意的,也只有那个男人。 「你是傻瓜吗?」当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和子说了:「你还没清醒吗?那是演戏,全部……都是演戏,我对你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 但是,对方不相信,并没有停止盲目地追求和子。那并非怨恨,而是因为喜欢她的关系。 所以和子硬把《情报频道》寄给他。她是为工让他知道,对他那种「客人」她是怎么想的。 后来,那个「客人」——叫田泽贤一的,就突然不再连络了。和子并不知道他已经自杀了或发生了什么事,那就不是和子所能知道了的。 像高中生的男孩子?和子努力回想,田泽贤一有弟弟吗? 「那孩子,感觉是什么样的孩子?」 被和子这么一问,红围裙女人偏着头说: 「什么样子?就像这一带常见的孩子吧。头发没烫,穿的衣服也不特别引人注意,看起来不像是不良少年。」 「像桥本先生吗?」 「完全不像,长得挺可爱的。」 当时的日下守已搭上电车。如果和子再早十分钟下车的话,站在对面月台上的他一旦发现和子的脸,说不定很快就飞奔过来了。 「哪,你能不能和桥本先生的亲人连络?」 红围裙女人说了: 「希望他们提出损失赔偿,真的很伤脑筋呢。」 「能用钱解决的时候,还算幸福的。」 和子回答后,离开了那里。 回到公寓后,和子迅速打包行李,她没跟房东打招呼,确定四下没人后走出去。总之,先去远离此处的哪个地方住下。租个短期公寓也好。 如此一来,应该不会有人找得到她。至少暂时。 三 为了把时间忘记,守把能做的事全做了。 他做了长距离的慢跑,跑到筋疲力尽;锁上房门,把解锁用的道具全磨了一遍;给大姊大和宫下阳一打电话;连络高野住的医院询问他复原的情况。外出的真纪回到家约七点钟,她把刚看了的新上映的电影当作话题,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在电影放映途中睡着了,」真纪坦一白地说:「所以我才说啊,看动作片比较好,可是一起去的人都想看历史剧,少数服从多数,我输了。」 「那是因为你每天晚上都玩到很晚的关系吧。」 以子从旁插嘴,直指真纪打瞌睡的原因,真纪伸了伸舌头。 「一堆的忘年会(注),没办法嘛!」 真纪虽然满不在乎地分辩,但是守知道她有一半是四处去喝闷酒的关系。 大造的事故,似乎在真纪和男朋友前川之间投下了很大的阴影。守好几次听到她在半夜边哭边打电话。她每天很晚才回家,总是独自一人,也不想跟家人坦白藉以获得安慰,这些行动很令人担心。 「不过,真的,最近好像有些太超过了。昨天啊,有段时间,不管怎么努力想,都想不出来自己在哪里呢,醉得太厉害了。」 「真可怕,这可不是等于在四处宣传:请偷袭我吧。」 「啊呀,没事的。妈想像的那种危险的事情啊,有百分之九十都发生在彼此认识的人身上。我叫计程车回家、一个人走,反而安全啦。」 「爱说歪理的女孩。」 在听着两人的对话的同时,守两眼动也不动地随着时钟移动。他脑里一片空白,时针就像在布满地雷的平原上的爬行士兵,只肯迟缓地向前匍匐。 「守怎么从刚才就一直瞪着钟看。」 真纪这么说的时候,是在周日晚上吃完简单的晚餐以后,快八点钟了。 「哦?」 「是啊,有约吗?」 「钟,是不是有点慢了?」 大造回答:「不会吧。今天才上了发条,对了时间呢。」 浅野家的餐厅内,有个年代久远,挂在柱子上的时钟。是那种古董商会喜极而泣收购的,得人工上发条的宝贝,是大造和以子结婚 时亲戚送的贺礼。 直到现在,已遭遇过几次地震,也换过挂的地方,可是钟摆始终没停过。大造一星期上一次发条,偶尔上油。仅这样,那挂钟却始终以响彻家中的悦耳声音,告知正确的时刻。 连那座钟,对此刻的守来说看起来都像是颗定时炸弹。 八点半以后,守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内心有种依赖心理,认为单独一个人没人在旁边的话,就不会发生任何事了吧。他熄了灯,在房间里坐着。 然后,瞪着床边的电子钟看。 八点四十分,传来敲门声。 「是我,可不可以进来一下?」 真纪的脸探进来,守还没回答,她就像个玩捉迷藏的小孩似的溜进来,反手关上门。 「怎么啦?那张脸!肚子痛吗?」真纪略歪着头问道。 不能赶她出去,守暧昧地笑着,摇了摇头。 「哪,你怎么想,有好事呢。」 「什么怎么想……,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就那事啊。刚才说的话呀。真奇怪,你没听到吗?今天吉武先生到家里来,和妈说的话。」 这么一说,守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守和真纪不在的时候,吉武浩一带着新日本商事的部属来。 「我认为是好事呢。反正爸已经不再开计程车了,总得找份新工作吧。爸那把年纪,应征找事也没机会了。吉武先生都那么说了,顺着不就好了?」 吉武浩一似乎是来找大造谈工作的事。 「为什么?吉武先生要……」 「所以我说吧,那个人是想赎罪啊。因为自己当场逃走的关系,让爸受了罪,所以想补偿。」真纪笑着继续说: 「爸说让他想想。老爸和老妈是怎么啦,新日本商事的薪水多好啊。我也设法说服看看,守也不露痕迹地劝劝看。我们两个人站在同一战线吧。」 谈着这件事时,时间毫不留情地接近九点。守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喉咙干渴。 家人中的……哪一个人啊? 「就这事。拜托喽!加油喔!」 真纪留下这句话,走出了房间。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动也不动地盯着钟看。 八点五十分。 「守,来整理洗好的衣服!」楼下传来以子的大声呼叫:「没听到吗?守!」 八点五十五分三十秒。 「真没办法!」 以子敲了门后,很快地踏进房间,双手抱着干了的衣服。 她歪着头问道:「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守沉默地、重重地摇头否定。八点五十九分。 「真的吗?你的脸色很苍白呢。对了,你今天白天也是在电话里说了些莫名奇妙的话。」 因为守不回答,以子皱着眉头走出去,临出房门又回头望了一眼。 下一个瞬间,电子钟发出闪光,题不时间是九点,同时楼下的挂钟也开始响起。守双手紧抱住膝盖。 当、当、当,钟声持续响着。电子钟发出闪光。一秒、两秒。 已十五秒。 过了二十秒。 三十秒。 守房间的门慢慢地开了,真纪再度探头进来。 她眼睛向着守,却视若无赌,焦距在一百公尺之前。然后,她用生硬的语调说道: 「小弟弟,我打电话给桥本信彦。于是,他就死了。」 门啪地关上。 仿佛解了咒能动了似的,守冲出走廊。他用身体很快地撞开真纪的门,她正蹲在唱盘前面。 「唉呀!怎么了嘛!」真纪手里拿着唱片,跳了起来说: 「真讨厌,什么事啊?」 「真纪姐……,刚刚,你说了什么?」 「什……刚才说的话吗?吉武先生的事?」 她完全不记得了! 「你真的很奇怪耶,守,你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别介意,守找了藉口回到房里。坐在床边,双手抱住头。 楼下传来以子的呼叫声:「真纪,电话!」 「谁打来的?」真纪下楼。那足音仍然很轻,什么都没变。 此时的守只能无肋地面对着那一波波,打心底涌起的恐惧和迷惘。 注:每年年终,日本人都会举办忘年会:忘年会上大家会尽情品尝美酒,好忘却过去一年的不利,迎接新年来临。 四 那之后的每一天,守过着有如噩梦循环的日子。一如童话中那个手碰触到的东西全变成黄金、埋在财富堆里却必须饿死的国王般,避开所有的人孤独生活着。 必须阻止!而且必须自己独力进行。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再也不能让任何人卷入。 十二月已过了一半,镇上更有活力了。商店街装饰着各种小竹子,车站前,基督教新教救世军的传教喇叭声响彻街头。每年惯例举行的街道巡夜展开了,那了亮的呼声经过了浅野家,却与睡不着尽翻着身拘守蜒队。 「今年是有三个酉的年,会有很多火灾唷。」 以子这么说,并在守的房间也贴上「小心火烛」的贴纸。那让守很不情愿地想起桥本信彦的死状,想起融化了的橱柜,想起火烧后火场所发出的焦臭味。 不知有几天,连在梦中都听得到瓦斯外泄的嘶嘶声。经常在梦里出现的,有时是守住的浅野家,同时也是桥本信彦的家。 梦境里,看得见桥本黑色的剪影。他正睡着,电话响起,电话铃声持续,一声、两声、三声。守喊着:「别去接!」然而桥本起身,拿起电话。然后,随着含糊不清的爆炸声,窗户爆溢出火焰。 守往往在这个场景中惊醒过来,全身汗湿透了,仿佛是要躲避爆炸冲击似的身体缩成一团。 找个人说出来吧,把事情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吧,对方说不定也只是笑翻了而已。好疲倦喔。说不定,连守也会一起笑。 然而过几天后,对方死了。从大楼的屋顶上跳下,在疾驶的车子前纵身一跃。然后,那个人打电话来,低声说了: 「小弟弟,你毁约喔……」 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因为不能说,所以除非必要绝不多说话。 真纪不高兴地噘嘴说,最近,守又变得好古怪喔。宫下阳一想跟守搭话来到一旁,终究放弃走掉了。大姊大担心过头,生气了。在「月桂树」,藉着年终销售忙禄不堪之际,连出院的高野,守也没对他说。 距初次造访的一个星期后,吉武浩一为了听大造的回覆,再度拜访浅野家。 是否接受他提出的要求,大造和以子已经谈过许多次了。有时候,孩子们加进来,话题谈得相当深入。比如,今后的生计。以大造的年龄而言很难再找到新的工作等。 于是,大造决定接受吉武的要求。新的工作是新日本商社最近展开的家具和室内装潢用品的租借业,大造依据订单传票,把货装上运货用的卡车。 知道了大造这个决定后,吉武退局兴地松开手了。 这次是吉武一个人在下班回家前顺道来访的。真纪偷偷地跑到正门口窥伺,感叹地说:「果然开的是好车。」然后走回来。 「外国车吗?」 「不是的,告诉你,吉武先生不是那种俗气的人。他还在不知什么媒体上写散文呢。他说,世界上有些国家能对其他国家骄傲地提供许多好东西,日本的汽车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啊,他说他只开国产车。」 第一次见到吉武本人,在守看来,他比到目前为止刊登在杂志上的相片中所看到更年轻、更健康。打高尔夫球晒黑的皮肤显得肤色很均匀,和他所穿的衬衫、 西装的色调很搭配。 浅野一家都知道,吉武因为做了目击证人,使得他的立场变得很麻烦,而揶揄这件事的人也很多。尤其当大造介绍「我女儿真纪、儿子守」的时候,真纪和守都不知该做些什么表情,不知所措的样子无所遁形。 然而,吉武本人对那件事看起来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做什么菜好呢?如果不合口味怎么办?」对以子烦恼地拿出的家庭菜,吉武赞不绝口;为大造就职高兴;为了配合真纪的主导欲,从海外出差的插曲聊到室内装潢的流行动向,连最新的时装界趋势都谈到了,丰富的话题无止尽。 他提到第一次在英国苏富比拍卖会上喊价到手的,那支清朝末期慈禧太后在紫禁城所珍爱的长而美的烟管,真纪听得出神,忍不住探出身子。自从大造发生车祸以来,第一次看她如此快乐。 「慈禧太后,就是那个非常奢华的皇太后吧?」 「是这么传说的。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许可以说是她毁灭了清朝。听说她拥有两千套衣服呢。大小姐,你看过《末代皇帝》那部电影吗?」 「嗯,看过,很棒。」 虽然看过,不过在超过两小时冗长的上映时间里,她一半是打瞌睡度过的。一起去看的守记得很清楚,不过,他没说话。 看着愉快地侃侃而谈的吉武,守总觉得以前不知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 守装作上厕所,去看看停在门口前吉武的车以后,终于想起来了,银灰色的车身! 潜入营野洋子房间那晚,那部车曾停在事发现场的十字路口。 吉武回家时,在玄关处便要浅野一家人留步,于是双方就在门口道别。大造他们回房间以后,守悄悄地走到外面。 吉武正把手伸进口袋找车钥匙,再如何精明干练的企业家也和一般开车的人一样。 吉武注意到守了,说道: 「啊,打搅到这么晚很抱歉,我忘了什么东西吗?」他脸上浮现没有任何缺点的职业性微笑。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事?」 「吉武先生,这部车曾停在事发现场的十字路口吧。在发生车祸那一个周日,凌晨两点或雨点半。」 吉武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守。不久,那双眼睛和缓了,眼尾刻着笑纹。 「败给你了,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因为我有半夜慢跑的习惯,而且发生车祸以后,我心里总还是惦记着,所以会跑到现场附近去。」 「喔,是这么回事呀。」 「还有,那香烟也是,好味道呢。虽然有点强烈。」 吉武轻轻地笑着说:「以后,要采取隐密行动的时候可要小心喔。」 紫色的烟雾真美。 「我想向您致谢,」守说了:「有那么多的……隐情,您还出面作证。」 「有部份媒体报导得相当耸动,你知道的吧。那太夸张了!如果是我个人的事,你倒不用担心。我既不会离婚,也不会辞去副总经理的职位。尽管我是入赘女婿,但我并非完全没有能力,不过世上的人却这么看我。透过这次的经历,我很清楚,所以我会更努力,我必须更大力宣传因为有我在,才有现在的新日本商事,我的干劲被激出来了。」 看到那开朗的脸,守放心了。吉武藏起笑意,继续说: 「与其说这些,我才该向你和你姊姊道歉呢。对于我跑掉了的这件事,一直到后来出面,花了太长的时间,我很旁徨呢。原以为,再等等,说不定会有其他目击者出现……真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不过,结果还是出面了。」 「这是应该的。」 说完后,吉武现出担心的表情说:「最近,你瘦了一点吧?」 守吃了一惊,问道:「您说我吗?」 「嗯。刚才被你吓了一跳,这次,该我吓你了。出面以前,我曾到这附近来过,我想在去警察局以前,先跟浅野先生的家人见个面说说话。结果,没这么做就回家了。那时候,我曾看到你。」 守搜寻着记忆问: 「还是开这辆车?」 「是啊。」 守想起来了,说道: 「您停在堤防下面?」 吉武点头说:「你在慢跑。和那时比,脸瘦了。」 「是吗?」 守心想,也许是。从「那个人」出现以后,心情就没轻松过。 吉武说得很慢:「这次的事是很不幸的。不过,因为这样能和你们相识,我很高兴。我们夫妇没有孩子。」 吉武微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的微笑。 「认识你和你姊姊,我很高兴。有什么烦恼,别客气,我希望你说出来。我做得到的会尽力去做。」 「谢谢。谢谢您所做的一切,全部的事。」 吉武直视着守的眼睛说: 「我必须赔偿你父亲,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而已。」 这之后持续着每天的生活时,守总会差点忘记自己所处的状况。「那个人」不会再跟我接触了吧?那件事已经结东了吧?可怕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他又改变念头,想起「那个人」所说的话: 「轮到第四个的时候,一定和你连络。」 那不是唬人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报纸和电视新闻中,并没有任何名叫「高木和子」的女性死亡的报导。「那个人」是真的在等待时机。他想,还是宁可相信那句话。一如「那个人」所言,守没有管道可以打听到高木和子的消息。守在东京都二十三区的电话簿中,先找出「高木」的姓,希望能仰赖千分之一的幸运,依序打过电话,但是并没有发现要找的「高木和子」。守心想,如果她住在东京都内或近郊,说不定会使用假名,那就更希望渺茫,守放弃了,只觉喉咙又乾又渴。 只有等待。不过当那个时候来临,一定要阻止。绝对不能让高木和子牺牲,守反覆提醒自己的惟有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连络守,他想说什么呢?我和你应该有共通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时机到了的时候会告诉你,「那个人」如此说道。现在,守只能等待。安静而耐心地等待,歪让自己气馁。 有一晚,守慢跑回来时,只见一部陌生的车子停在家门口,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真纪下了车。和驾驶座上的男子说完话,真纪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子下车,绕到她前面,抓住真纪的手。守正想,男子若做出比这更激烈的动作,他就要趋前援助了,却见真纪挣脱男子的手,甩了对方一巴掌。 真纪跑进家里,把门啪地用力关上。守哑然地走过男子身旁回家。 真纪没哭,很愉快的表晴。 「真精采!」守说了后,真纪出声笑了,一点都不歇斯底里。 「那是前川先生吧?」 「是啊。那个人呀,爸发生事故后态度突然变得很奇怪。他是精英份子,一定想过不能跟一个父亲被关进监狱的女孩交往吧。」 「姨丈的情形又不一样。」 经过佐山律师的努力,及大造长久以来从事司机工作的优良纪录,加上和谈顺利,最后似乎可以略式命令请求(同我国之「声请简易判决处」)结案,要是确定如此,只要易科罚金便可终结。 「是啊,经过这事,我觉得自己看清了那个人的本性,可是却又放不下,还想,说不定……不过,现在总算知道了,我早就不喜欢前川先生了,只不过讨厌背后被指指点点地说「浅野小姐失恋喽」。我啊,一直都耻高气昂的,因为前川先生很受公 司女孩子的欢迎呢。」 「我也是个虚荣的女人,真笨!」真纪开朗地笑了。 「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的!」 「嗯,下次找个中用不中看的男人吧。」 「我认识一个绝对是中用不中看的男人。」 「那么,就快点介绍吧!」 但是,守和高野之间似乎保持着一段距离。真正的原因出在守这一方,毋需辩解。正因为高野是值得信赖的对象,所以才让守感到害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令守想坦白说出「那个人」的事。为了避免冲动,守只好离他远远的。 然而,除夕前两天的晚上,高野来到了守的家中。 五 「年底正忙的时候突然来打扰,很抱歉。」 高野已完全恢复了,石膏已取下,粗线毛衣底下几乎也感觉不到绑着绷带。 「已经痊愈了呢,太好了,影迷俱乐部的每个人也都放心了。」 「影迷俱乐部?」 随着「对不起」的声音,真纪出现了。她用快要滑落咖啡杯的姿势递出饮料、抛出柜台小姐式的微笑,安静地退下去。 「看来这里也会增加一个,」守笑着说:「请趁早觉悟,我姊姊是很难对付的唷。」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不着边际的话。守知道高野为何来访。虽然知道,但是没说出口。 「老实说,」喝完咖啡后,高野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最近守的态度很怪,所以来看一下。在卖场,没办法从容地说话,打电话也……,嘿,即使是连络业务也请稍微亲切一点吧。」 「对下起。」 守只能谢罪。并非有意让高野不悦,但想到他在为自己担心就觉得痛苦。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完全没有,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守很想照照镜子看,看看脸上是否显现出说谎的表情。 「那我就放心了,好高兴,这样我就不客气地想听听守的意见。」 「我的意见?」 「思,我得从头说明,这和那个惹出跳楼风波的女孩有关。我绞尽脑汁地想过,现在完全陷入走投无路的状态。」 守想起,高野在医院也提到过那女孩。 「你说过那孩子是个优等生,不是会惹那种风波的类型。」 「没错,所以我一直惦记着。在闹事的时候,女孩母亲的样子我也感到疑惑。后来,我调查了……」 高野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其事:「你听过窃盗癖吗?」 「那是什么?」 「在心理学上,指的是『病态的窃盗习惯』,意思是并非有经济上的特别理由,却被想偷东西的冲动驱使,持续做窃盗和扒手的行为,是一种强迫性精神官能症。」 公立高中的选修课程中并没有安排心理学,所以守「啊?」地回应着。 「也就是说……那孩子罹患了这种病?」 「嗯,她本人、双亲也都很烦恼,听说正在接受专业医生的诊治。」 「好可怜。」 好害怕、害怕、害怕……,那孩子恐惧着的是自己内在无法用理性来有效制止的冲动。 「还有一件事,害我和牧野先生负重伤的,那个叫柿山的男人,」 「从那次事件发生以后就没再听说些什么,是毒品中毒吧?」 高野左右摇晃着头说:「他确实有前科。不过事件发生时,他很并没有吸毒。在警察局做的血液检查结果也是阴性。」 「喔……不过,一度毒品中毒后,即使停止服用也会产生幻觉、错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说法。」 「就是所谓的倒叙幻觉吧。嗯,警方也这么认为。」 「警方呀。不过,高野先生你的表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喔。」 高野扬起下巴,过了一会儿。抬眼说: 「这两起事件在仅仅十天之内相继发生。在这么短的期间里,竟连续发生两次从来没碰过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是巧合吗?各自有不同的发生原因呀。」 「你这么认为吗?不过,发生这些事,是在咱们店里和学院广告公司订了契约之后。」 「学院广告公司?」 「不是有台录放影机展示品吗?就是那个。」 守想起萤光幕框子上的企业标志,那时候曾想过似乎在哪里看过。 「本来,正式的公司名称前面应该加个「行销」的字样,但是通常只要说『学院广告』也行得通。像咱们这种大型零售商、速食店、家庭餐饮店都是他们的客户,那是一家业务蒸蒸日上的公司。」 「是广告代理商吗?」 「不一样。更奇怪。像是促销、培育人材、市场调查之类杂七杂八的业务什么都做。我看过那家公司的宣传型录,感觉像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下过和那家公司订契约的企业,业绩都有成长,所以我们也订了契约……」 「哈哈,有不好的谣言吧?贿赂啦,收回扣之类的?」 高野苦笑了,说道:「不,不是那回事。不如说,违法是业界的常态。」 和学院广告公司有关的谣一言,在某种意义上,更具有科学性。 「告诉我这些事的是在大型企业研究部门工作的大学学长。他说,学院广告过去曾在某家百货公司使用新开发的轻度兴奋剂,就算不是用吞的或皮下注射,也能从呼吸进入血液,也就是透过冷气设备把兴奋剂散布到整个店里。当然,由于是秘密执行,并没有证据,不过他说这个资讯来源的可信度很高。」 「可是,喷洒兴奋剂做什么用?」 「煽动购买欲。」 守冷不防地像被打了一记。 「嘿,不是有句话叫『购买冲动』吗?有些人在冲动之下买了没必要的东西和奢侈品之后会感到很后悔。只要研究消费者为什么会有那种心理状态,再以人为的方式导致那种状态,那么即使什么都不做,商品也能大卖。」 「那么……,拍卖会场上的顾客都会很亢奋吧。」 「是吧。我们在拍卖时,不都播放快板的背景音乐吗,但相反的,在宝石和家具之类的高级商品卖场就播放沉稳的曲子,如果让顾客一个个快速地空手走过,那公司可伤脑筋了,这也是控制着顾客呢,这一点,学院广告做得更彻底呢。」 「真是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 「是啊。这在速食店和餐厅又不一样了。说起来,你原以为肚子饿是因为胃和肠子的关系?其实是脑。在脑部有个专门控制食欲的部位,它会发出「肚子饿了就吃吧,吃饱了就停下」的指令。如果利用药物、低周波(频率)、音乐之类的方式来控制,使肚子虽不是那么饿却有饿的感觉,你想会怎样?」 「虽然实际上很饱,却还是想吃……」 「是吧?于是,餐馆的营业额会直线上升。有段时期,「催眠疗法能减肥」不就是热门话题吗?这和刚才所说的效果相反,原理却一样。」 「高野先生想说的是……」守边整理思绪,慢慢地接着说: 「学院广告也在咱们店里做了类似的事。」 「我想,没有错。」 「不过,这和那两个人有什么关联呢?」 「那两个人呀,是因为副作用的关系。」 高野说得很肯定, 「他们被副作用影响了。一般流传很广、很普及的药不也如此?比如说我的情形是,当我头痛症状发作时,不能服用盘尼西林。另外,以厨房用的洗洁精为例,有人手裂得很厉害,但就是不能用洗洁精,因为体质不合。也就是说,有人不适应学院广告所开 发的促销新手段,这不足为奇。」 「因此,那两人有共通点。」高野举起两根手指,继续说着: 「两人都在用药……或者有用过药的经验。那女孩,当周期性的忧郁症状发生时,就吞医生开的镇静剂。而柿山则是吸毒。所谓「倒叙现象」(注)呀,听说即使只喝了一杯啤酒或吃了感冒药,就会发作。」 两人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严肃。 「广告学院为了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欲,使用了兴奋剂,结果,和两人所使用的药混在一起,才会引发那种错乱状态……我这么想。」 「是的,可是却碰到了瓶颈。」 高野很懊恼地叹了口气说: 「首先,我不露痕迹地询问管理咱们大楼的人,但他们表一不最近并没有新购的设备。如果要喷洒兴奋剂的话,必须要运进相当大型的装置,否则做不到。那不是胡乱喷洒就可以的了。况且,那个柿山,他在警察局接受检查的结果是阴性的,别说毒品了,连什么药物都没发现。我倒不认为,连警察局的检查都无法检测出来的药物,学院广告有能耐秘密开发出来。」 「又回到原点了。」 「对,那个呀……」 又传来敲门声,真纪突然出现了,说道: 「说得很带劲呢,再来一杯咖啡如何?」 「外加蛋糕,」她说着,端着放起士蛋糕的盘子走出来。 「急急忙忙做出来的,怎么样?甜的东西,不讨厌吧?」 姊姊已完全恢复了原样,守斜眼看着真纪雀跃地侍候着他和高野,心想。呵,可喜可贺。 「学院广告怎么啦?」 她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咦?」 「你们不是在谈学院广告的事吗?我稍微听到了一些,我曾被那家公司害惨了呢。」 高野显出感兴趣的表情问: 「什么漾的事?」 「啊,我知道了!」 守从旁插嘴,虽无意打扰,但被真纪说的话触发,说道:「是那个试映会吧?」 真纪稍微制止了守,又重新掌握说话的主导权,说: 「学院广告和化妆品公司所赞助的一场电影试映会,电影本身很普通,可是结束以后,剧院里一整排都是化妆品公司销售新产品的摊位。我啊,买了好多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回家后后悔得要命,可是丢了又可惜。」 「说的也是。」 真纪精神来了,说:「所以,没办法,只好试着用用看。没想到根本和我的肤质不合,还起了斑疹呢。真是的,后来那家公司即使寄来试映会的招待券,我都不理了。」 「你不是送过我一次吗?」 所以,才会记得看过那企业标志。 「守,你不是没去吗?」 「我忘记了。不过,姊,那是偏见吧。胡乱花钱是姊的责任,并非学院广告不好。」 「可是,被气氛影响了嘛。我呢,平时绝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一向很慎重地选择化妆品。」 此时,高野做了一件意外的事。就像这附近的年轻男子般嘘地吹了声口哨。 「吓我一跳,你说中了。」 「什么说中了?」 「真纪小姐,那不仅是被气氛影响,还和潜意识广告手法有关。」 守和真纪互望了一眼,模棱两可地重复道:「潜水艇?」 「不是,是潜意识广告,也叫做下意识投射法。」 高野稍微想了一下,问守:「有没有现代用语之类的字典?」 「有!」 真纪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抱出一本像电话簿的用语丰典。高野在翻阅字典时,守偷偷地问: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真不敢相信。」 真纪也悄悄低语:「年终慰劳会的宾果游戏抽中的。带了回来,可重得很哩。」 「找到了。」 高野指着摊开的那一页,「广告·宣传」项目上。 「潜意识广告」 在潜意识之下诉求的广告。在电视或戏院的银幕或广播等,以不可能认知的速度或音量送出讯息,为购买行动提供充份刺激的广告。一九五七年,美国的j·毕凯利公司和普莱塞斯及依库衣普曼公司,同时发表了这个方式的实验结果。根据实验结果发现,如果在三千分之一秒至二十分之一秒问,在节目进行中的画面上,每隔五秒让广告闪现的话,观众虽无法看到及意识到,但会留在意识中。其结果是,爆米花的营业额提升五成、可口可乐提升三成。其后,ftc(联邦通商委员会)指谪其牵涉伦理性的问题,采取了禁止措施。 「也就是说,真纪小姐在看电影时,也同时看了电影中所混杂的化妆品的广告,当然,是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 原来如此,守终于明白了。 「《神探可伦坡》影集(注)中,有一集《意识下的映像》,确实有这种圈套。」 「对对,就是那个。」 「太过份了,不公平。」 「在日本,还在质疑这种方法的实际效果,不过并没有采取禁止的措施。若是学院广告公司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刚才我说『真纪说中了』,事实上也是在兴奋剂线索消失了以后,我才想到这件事。」 守的声音不由得变大了:「是那个录影机?」 「对。学院广告公然搬进来的那个录影机展示品。」 像一阵风吹过似的,三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真纪很少见地慎重地说: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实际效果很可疑,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嗯,可是可疑的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况且,学院广告所做的应该远超过我们的认知,也许正在研发确实能唤起潜意识效果的技术,例如采屋音响啦、色彩啦,不仅是画面的要素。」 守坐直了,说道: 「要立刻阻止,如果类似那两人的事又发生的话……」 但是,这次高野缓缓地摇着头: 「可是啊,据我调查了之后,并没有发现因潜意识广告而引起错乱状态的例子,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即使方法上有争议,但人们看到的终究只是广告而已。」 很泄气。高野遇到的瓶颈,指的就是这一点。 「有营业额不正常提升的情形吗?」真纪试着帮忙。 「没有呢。因为是年终,业绩提升是很正常的,和预期中的一样。」 「放了录影机后大约四十天啊?……说不定从现在才开始。」 「即使如此,问题还是没变。营业额再怎么提升,会引起错乱状态的广告,谁会乐于采用?我们公司那些大头们,还不至于利欲董心到那种程度。」 高野喝下已冷掉的咖啡,守盘起手臂靠着墙站着。 「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真纪挖空心思地搜索各种线索说:「比方说,客人中突然出现很亲切的入之类的?」 「客人?不是店员?」 「对对,过份极力的称赞商品啦。说不定有那种兴奋秀逗的人混在里面喔。」 「可是,每个人会兴奋的事都不一样。有人对钱兴奋,也有的人像我们店里的佐藤先生那样,看到山和砂漠的相片就心花怒放。」 「守对什么兴奋?」 「我嘛,对姊……」 真纪用手里的托盘轻敲守的头。高野笑了。 「啊,可是,」守边挥手阻止真纪的敲打说:「有一个时期,有个人的确处于兴奋状态,是牧野先生。」 高野扬起眉毛说: 「那个人吗?他呀,就算自卫队发动军事政变,也不过 用鼻子哼歌、冷眼旁观的啦。」 「然后,还会把掉落在地上的手榴弹捡起来做纪念呢。不过,那时他是有点high,就是逮捕那个有八次前科的惯窃的时候。在那之前,不是有两名高中女生也被逮到吗?他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守想起来了。「从那以后,过了几天之后再问他,他却回答说闲得发慌。不仅牧野先生,其他卖场的警卫也一样。扒手减少了呢。」 「其他卖场也一样?」 高野重复地问道,视线盯在墙上似的动也不动地说: 「扒手减少了?」 「高野先生的手边没有资料吗?」 「被扒的正确损失金额,不看盘点存货就不知道了。可是……对了,想想的确如此,我想起来了。」 「稍微吻合了。」守和真纪正显出担心的样子,高野的眼神慢慢变得明朗了,他说道: 「这就是了,「高野一字一句用力地说:「扒手。相反的构想。学院广告利用那台录影机,并不是想提升营业额,而是为了减少被扒的损失额!」 「安西女史曾边叹气边说道,单是书籍专柜一年的损失额就有四百五十几万日圆,等于一年里有一个月以上白做工了。」 「话说回来,单是为了这个,特地把那么大的设备搬进来吗?增加警卫不是更便宜、更快吗?」 「听好,」这次坐直的是高野,他说:「听看,那台录影机展示品,第一,具有装饰的作用,也能播映商品资讯,而且又能用来做宣传。在那里面加进具有抑止扒窃效果的画面,真是一举两得呀。的确如守所说,如果只是为了防扒手而引进是亏本的,那不如把损失额当作亏空的钱死了心还快些。可是,如果能利用潜意识镜头,在促销时顺便遏止扒窃,那情况会如何?这很容易敝到,只需把下过功夫的录影带放给客人看就行了。而且,比起仰赖能力不尽相同的警卫更加精确。」 那家伙,今天的手法直一不漂亮。守想起牧野曾感到不解地说过:显得很奇怪,提心吊胆似的。 「播映出扒手被发现遭逮捕、警卫在追赶之类的画面,是针对人们的下意识提出警告。所以犯罪行为会减少,而且罪行容易败露。放映那些画面,会让意图不轨的人心理屋生愧疚:如果在这里做了不法约事,绝对会被逮到的。」 「这么说来,对那两个人呢?也足以说明出现错乱状态这回事吗?」 「那两个人除了药物之外还有其他共同点,也就是心理上都有相当脆弱的部份。一个是有窃盗习惯的神经衰弱者,一个是有前科的药物中毒者。让他们和「会被抓喔」的无意识的警告碰撞看看,那就像踩到他们脑子里沉睡了的地雷一样。」 真纪装着一副浑身颤抖的样子说:「我原以为人只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呢。」 我能任意操纵别人。「那个人」的声音在守的耳朵深处苏醒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做得到。 「我们去调查看看,」守斩钉截铁地说:「录影带在月桂树的集中管理室吧?最好的办法是实地调查。」 高野在膝盖上拍了一巴掌,说:「说得对。可是怎么做?那里不允许不相干的人进入,门锁得牢牢的。收放录影带的铁柜也上了锁,最棒的是,我没有任何钥匙。」 来了!守暗中想道。又来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是否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真纪站起来说: 「嘿,我得洗碗了。高野先生请慢坐。」 她走出去以后,高野催促似的望着守。 赌一赌吧。守心想,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爷爷教的事,将来也无意透露。如果不说出整个原由能被信任到何种程度呢? 「高野先生,我大概做得到。我想,我能把录影带拿到手。」 「你?」 「嗯,我不能说是用什么方法,而且,原来也不想这么做,重要的是,你能不能信赖我?」 高野一动也不动地陷入了沉思。 「在帮那个女孩的时候,守走一般用楼梯上了屋顶。那时候你说……门没上锁是吧?」 他的表情很严肃,说道: 「可是,后来调查了以后,我知道那里一直都锁着呢。那个时候……,也就是说,那回事啊?」 守点头。 高野整整思考两分钟后,终于开口了: 「好!怎么进行?」 注:幻觉剂停用时,可能出现短暂的幻觉或知觉上的扭曲:妄想与情感障碍等心理与情绪作用,且可能持续数月至数年之久,临床上称为倒叙现象。 注:为知名美国电视影集,以一位衣着邋遢、矮个儿的警探贯穿全剧。 六 守在第二天,也就是除夕的晚上行动。年假之后从三号开始营业,时间很充裕。 在卖场举行的小型庆功宴结束后,守佯装先回家,却躲进行了厕所。等了约莫三十分钟,喧哗声消失,警卫室和紧急照明灯以外的灯全熄了以后,守从口袋掏出钢笔型手电筒,走入黑暗的店内。 由于白天已确认了行进路线,守在黑暗中走来毫不慌乱。走到设有监视器的位置时,守如忍者般弯腰弓背沿墙壁奔跑。守拿出偶尔携带在身上的防臭喷雾器,确认了在微细粉末中浮现的警报设备的红外线,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些状况都在白天调查完毕。一整天里,守神态自若地四处查看,既向警卫打听,又浏览了和「月桂树」有合约关系的警卫公司的简介。没有人起疑(其中一个警卫还有点高兴地表示,很少人对设备感兴趣呢),还给了他很多方面的指点。守对于周遭的人夸奖他办事认真,以及遗传自母亲的那张看起来对人畜无害的老实脸孔,只能暗暗称谢。 打开集中管理室的毫不费事。这是由密码开启及上锁的按键锁,门把头上一到十二的数字和a b c三个罗马字按键并排着。 守蹲下来,拿出钢笔型手电筒照射按键。十五个按键中,有五个按键颜色显得较深,那是手上的油脂沾在上面造成的。 这次又该发酵粉上场了。守拿出毛笔小心地分别在五个按钮上涂白粉,五个中的四个就是今天最后关上这道门的人的指纹。 有三个数字+分别是三、七、九,加上罗马数字a。 接着他取出里头的袖珍电脑,卸下锁盖,接上内部的电路,并依序按这四个键的组合……(这不是守想出来的,也不是爷爷教的,而是传习自电脑迷发表在电脑相关杂志上的资料),就在此时,守灵光一闪二这儿是「月桂树」的城东店,全国连锁第三七九号店。 那么,应该在何处插入a?一共只有四套组合。 试了几次,结果是三a七九。真是辛苦了。 进到里面,一眼就瞧见收放着录影带的铁柜。 铁柜。说是柜子,但门板上是转盘式的结合锁,不如说它是金库。守心想,这样的警备足见学院广告公司背后果然有隐情。 守动手之前先在狭小的房间内搜寻着。从门的密码推测,这里的负责人个性不是那么谨慎。他想,也许能够从抽屉里、电话机后面、花瓶里,或者地毯下,找出藏着或写着铁柜的密码。 然而一无所获,想必是带在身上吧。没办法,开始吧。 首先,在转盘式锁的内侧放一枝2 b铅笔,铅笔的头对着右手边,然后在笔尖前方贴上白纸。这是为了做成类似测量地震时用的仪器。 右耳顶住冰凉的橱柜,他开始拨转盘。为防止窃贼靠声音辨识卡榫处,转盘内侧装了发条,因而无论如何转动,都只发出滋滋的声音。 但是在转动时,当内部某处的咬合点衔接上以后,仅在那 瞬间——尽管非常轻微,但锁的整体还是有反应。那细微的搏动传到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振动的痕迹。之后,依循纸上的纪录,再转动转盘,一个个确认就可以了。 三十分钟过去了,守大汗淋漓,他抱起放在里头的三卷录影带,循来路回去,再从一楼厕所的窗户爬出去。只要从内侧开窗,警报设备就不会运作。 高野在停车场等候。他打开爱车的门,催促着守: 「我跟朋友借了剪接室,走吧。」 工作室的技师是高野大学时代的朋友鸭志田。那人长得高头大马,活脱是儿童漫画里的大能i般,一脸好人相。他管高野叫「一」,叫守「小哥」。 工作室的规模小小的,依旧崭新的地毯和隔音墙都是白色的。视听室的构造并非如守以往所想像的那般,而是全用电脑操作,键盘和工作台并排着。 鸭志田立刻展开工作。把守偷拿出来的录影带放进电脑,将有如帐号的号码一幕幕地输入,依号序显现在萤光幕上。录影带一秒有三十幕。虽然是利用机器却是相当费时的工作。 有问题的昼面,在第一卷录影带的二十五幕最先显现。 在类似「月桂树」的店里,一名男顾客的手被警卫按住。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下一个镜头是,三个巡逻警察手按住腰部的警棍,朝近处这飞奔过来,上衣袖子都被风灌得鼓胀起来。 其中两人将一名男子手腕扭转在背后按住了。 还有一个女人被警卫追赶着,她把头往后甩,发出惊叫……声音不见了,但嘴巴歪斜着……边喊叫边逃走。 一幕接一幕二这种镜头彷佛丑陋的污点,插入在枫红、南海乐园和流行服饰秀的画面当中。 鸭志田低低地吹起口啃。 「这就是防止扒手的特效药呀……?」 高野高声吼:「这根本就不叫了解扒手的心理,说穿了只是恫吓罢了。」 「于是就引发错乱了,」守看着画面,出了神。 「应该说是对那些内心藏着炸弹的人吧。」 鸭志田坐在椅子上转了过来,正对着守和高野说:「可是,很少人对潜意识广告的效果有清楚的认识吧。单凭这个,就能让人承认这种因果关系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制作了这种录影带。」 「话是这么说,小哥曾看过这卷枫红的录影带,没错吧。可是,那时并不知道里头的画面已被动过手脚吧。即使现在也还不能确认那两人呈现精神呈错乱状态时,当时播放的录影带是否已动过手脚了?」 他轻轻地摊开双手,说: 「如果高野一要我做,我可以通宵熬夜把插入这三卷录影带里头奇怪的镜头全剪掉。可是,学院广告公司还是会拿新的带子来。还是一样没完没了。要怎么做?」 高野动也不动地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画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 「总之,拜托你复制这些录影带。」 沉默中,只有工作室内的恒温箱传出运转的声响。守不禁全身颤抖。 七 高木和子从那年年底,便在远离公寓和老家的一个镇上的咖啡店「塞伯拉斯」(译注)度过。 「塞伯拉斯」是一家只能容纳十个人的小咖啡店。店内只有一个与和子同年的男子三田村独力照顾内、外场。 之所以常到这家店,是和子离开公寓,搬进短期公寓约一周之后的某一天,三田村先向坐在公园长凳上的和子搭话。 「你每天都在这里做些什么啊?」 和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答腔。男人下一句想说什么,她能推测得到。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要不然,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或者,如果闲着没事,就交往看看吧? 正如和子预料的,他开口说了:「方便的话,到那家店喝杯咖啡吧。」 男子手指着对面,是「塞伯拉斯」。 「保证好喝,因为那是我的店。」 和子缓缓地眨着眼睛,打量着「塞伯拉斯」的招牌和男人的脸。对方似乎觉得好玩,笑着说: 「那可是我把经营者杀了以后抢来的店喔。所以,地板下还埋着尸体呢。开玩笑的啦,那真的是我经营的店,不过大约只有一根柱子是属于我自己的,其他都还是银行所有的。」 「为什么找我?」和子简短地问。 「常到我店里的客人里,有一些太太的孩子就读附近那家幼稚园,她们对你好像有什么误解。」 和子望向紧临公园的幼稚园。在狭窄的庭院里,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孩子们活力充沛地跳着、玩耍着。 「因为我每天都到这里来朝着幼稚园看,所以那些妈妈们对我产生了戒心?」 「是的。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讨厌的事件,大家都变神经质了。」 和子真是莫名其妙。她完全没有盯着幼稚园看的意思,反过来说,她是因为感受到自己危险才逃到这里的。难道她这张思虑过度的脸坐在这里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诱拐孩子? 「终于笑了呢,」对方也微微一笑说:「还能笑的人,就没什么问题了。我会跟那些妈妈们好好地说明。总之,喝杯咖啡如何?说了这些失礼的话,得向你致歉。」 就那样,和子踏进了「塞伯拉斯」。 店名虽然很奇特,但倒是一塞议人感觉舒服的好店。咖啡很浓、很烫。三田村自我介绍后,以一种没经历过什么劳苦的语气,闲聊着在这里经营咖啡店的甘苦,在和子没有自我介绍以前,他都没问她名字。 「店名是谁取的?」 和子脚跨在横杠上休息,问道。 「我自己。很怪的店名吧?」 「非常,像怪物。」 「说中了。是神话中看守地狱门的狗的名字。」 「干嘛取那怪名字?」 「就是说,这家店是地狱的入口。所以,客人从这里走出去时,可以说就像从地狱的门口折返吧。客人无论以多沮丧的心情推开这道门,都没有比进到地狱更恶劣的事了吧。」 和子微笑了。内心不知哪里紧闭着的门开了,一股暖流注了进去。 后来,她每天都去「塞伯拉斯」。三田村总是很忙,有其他客人在的时候就无法交谈,但和子看着忙碌的他就觉得高兴。 「新年准备怎么过?要去旅行吗?」 快到除夕的某一天,三田村问道。和子摇头说: 「没有什么计划,一个人待在家里吧。」 跟老家说了今年不回家。主动提供线索给追过来的人,多可怕。 追过来的人,和子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人追赶着。 「我打算除夕夜不营业,新年第一天早上很早就开门。因为,去参加年初拜神的客人会顺道过来。在开店以前,一起去神社作新年初拜,怎么样?深夜里会有点冷,不过,感觉很好唷。」 和子答应了。然后,突然想到,自己一个人很恐怖,如果有人陪的话……她说了: 「顺便拜托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在参拜以前,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回去以前住的公寓那就太感谢了。虽然距离这里稍微有点远,可是我想回去拿行李。」 三田村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凝视着和子,他的眼里浮现出疑问——这个人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终于,他回答了: 「好哇,简单的事。」 前往和子的公寓,搭的是三田村那辆旧的迷你车。他一副很丢脸的样子,说: 「光是付店里的贷款就很费力了,没能力管到车。」 「车子只要能用就行了。」 和子公寓门前的邮箱里,插着五、六封信。有广告邮件和信用卡公司的通知、旅行公司的简介等,全都没什么用。但是,其中有一封没写收信者、邮戳、寄件者名字的信。和子拆开了。 内容很简洁。 「我想我可以帮助最后幸存者的你,一月七日,下午三点以前,请到有乐盯的marion注)来,我会找你。别告诉任何人,请小心行动,很危险。」 和子拿着信呆立着,这时在公寓入口等候的三田村走了过来。 「怎么啦?」三田村轻松地瞄着她的脸问:「拖欠房租,被宣判得搬走吗?」 和子连指尖都变白了,三田村也注意到了。 「怎么啦?」 又问了一次,这次是真的疑问。 和子依言不发地递出信,三田看了以后,抬起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 和子内心的河堤溃决了,她开始打哆嗦,无法抑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抓住三田村的手腕。终于,她说了: 「请相信我的精神是正常的。现在,我一直到都在说谎,但人们都信以为真。如果现在我终于说出真话,我想反而不会有人相信的。」 她开始说了,将整件事源源本本地全盘托出。 那就遵从写信者的指示试试看,三田村如此建议。 「我也跟你一起去。那地方人很多,没问题,下会有危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会被杀的。」和子喃喃自语。 「不会的,你已经不是单独一个人了。」 那晚,她迁出短期公寓,整理了行李后,搬进「塞伯拉斯」。在那晚,她才明白自己还会哭泣。 新年初拜后的回家路上,两人遇到对路人分送传单的少女。她站在写着「主的教谕」的招牌前,和看来像是她母亲的女性,一起唱着赞美歌,歌声清脆。 「常见的新年弥撒呢,」 三田村微笑了。少女靠近和子,递出传单说: 「圣经里的一节,请看看。感谢主。」 和子接下传单。为何会突然觉得这是贵重而神圣的东西呢? 和子坐上三田村的车后,才开始看内容。 少女送给和子的传单,引用了新约圣经(约翰坚不录)中的一节。和基督教无缘的她也理解句子里的不吉利。她把传单揉成一团,投进一旁的纸篓。 「写了什么?」三田问道。 「看不懂。」 和子的眼睛望着外面。新的年、新的市镇。太阳很快就会升起,黎明即将来临。 扔掉传单前,最后看到的一句话,深深地渗入她的内心。 ——那骑马的名叫死亡,阴间紧跟着他。 如果日下守没能及时伸出援手,和子将难逃一周后死亡的命运。 译注:希腊语,korbono,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 注:有乐町marion位于银座有乐町车站旁的十四层大楼,八楼以下为西武及阪急百货,九楼到十楼为电影院,大楼外墙挂有一座大型的机械时钟,整点时会有人偶乐队出来报时,是著名的约定见面场所。 第六章 魔法之男 一 新的一年从三日开始营业,但只有守和高野的精神仍然高昂不起来。 「装做不知道。」 守问及高野和主任谈话的结果,高野懊恼地紧握拳头回答道,又说: 「把复制的录影带摆在眼前,他还佯装下知道。我一再追究,他们反问:你能证实其中的因果关系吗?还说,如果这件事搅和得太厉害,会给你的部下添麻烦喔。」 「意思是,我们?」 「主任也很聪明呢,虽然我不在乎被炒鱿鱼,但书籍专柜里有很多人很看重这份工作呢。」 应该有办法的。高野凝视着开始播放影片的录影机,说: 「一定要把那玩意儿从这里驱赶出去!」 从另一层的意义来看,新年对守而言,还星让他心情沉重。「那个人」还没跟他接触,他觉得自己快被沉重的压力压垮了。 手里拿着压岁钱的孩子涌入书籍专柜,守也支援会计,为了应付购买游戏书和漫画的小孩忙得团团转。佐藤远离日本,正在砂漠——那全被砂尘包围的地方。守越来越羡慕他。 被母亲带着来买文学全集的小学生,流露出抱怨的眼神盯着动画人物的专柜,守不由得同情起他,找零钱的时候,把镶饰着超人气漫画人物的徽章也一起递给他,小学生的眼神亮了起来,说: 「谢谢!」 守用手势暗示他赶紧收好。正在这时,有人喊他的名字: 「日下!」 在专柜的入口处,一个比孩子高出许多的人站在那里,是吉武。 「很抱歉,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正好是午休时间,守受邀一起吃饭,守领着吉武到五楼小吃街的中华料理店。带着曾旅行世界各地,想必是一定程度的美食家吉武到这小店来,守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不能走远,只好委屈客人了。 吉武拿热毛巾擦了脸后,笑着摆摆手说: 「无所谓。我跟你说过平时我都怎么吃中饭的吗?常吃外带便当呢。」 . 「真的吗?」 「真的。对我来说,刚煮好的饭和味增汤是最棒的佳肴。从前,借住在简陋的旅馆那段时间,常梦到热腾腾的料理呢。」 吉武点了几样高级料理后,还加点了甜点荔枝。这里的服务生是守打工的同事,只见他手里拿着点菜单,微偏着头走到厨房里头去了。守担心地想,虽然菜单上有荔枝这道甜点,但恐怕连荔枝的影子都没有呢。 「我去你家,听说你假日在这里打工。」 大造和以子过的是可说是睡觉年。尤其是大造,因为不习惯耗费体力的工作而疲累不堪,说是腰痛,成天躺着。对吉武突然的造访,想必很慌张吧。 菜送上来,吉武催促着守拿起筷子,说: 「多吃点,下午也会很忙吧。」 「大白天就吃得这么丰盛,会被同事怨恨的。」 「那么,下次一起招待大家。一定喔,我和太太两个人生活,一直都很憧憬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吃饭。」 「吉武先生也从今天开始上班吗?」 守一直以为企业里的大人物能多休假几天。 「要处理的事很多。况且,工作时反而觉得比较轻松。因为啊,元旦到夏威夷的日本人村度假,没想到竟然碰到认识的人。」 「夏威夷?」 守心想,怪不得,吉武皮肤应该晒得更黑才对。 「是为了打高尔夫球休的假,我太大还留在那里,她果然是太闲了呢。」 「好好喔。」 「你也去玩一次吧。我在那儿买了一栋别墅,虽然不算大,但看得到威基基海滩,还可以吃到比饭店更棒的饭喔。」 吉武边说这是惯例,边拿出一大盒巧克力,说: 「送给卖场的工作人员。大家都累了,一副需要糖分的表情。」 简直就像「美国伯伯」呢。守边吃,边想起从真纪那里听来的故事。一个到美国去创业赚了很多钱的人,去拜访穷苦的劳动者人家。劳动者一家幸运地得到了钱财,而有钱的伯伯则得到了家庭的亲情与温暖。这是真纪最喜欢的故事。 可能是守的脸上显现出回想的表情,吉武感兴趣地问: 「想起以前的事所以笑了?」 「啊,不是,对不起。没什么,正好想到姨丈的事。」 「姨丈?」 守慌了,说:「思,我家的姨丈看来好像已经习惯新工作了,每天都乐得很呢,这一切,都是托吉武先生的福。」 说完以后,自己也察觉这么说怪怪的,又加了一句: 「喔……,对不起,这么说更奇怪了。」 吉武答说是,笑了。 「其实,我是浅野家的养子,但那并非正式的,我们的姓也不一样,其实我和真纪姊是表姊弟。」 「你父母呢?」吉武慢慢地问道。 「母亲已过世了,父亲……,」稍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就和去世了一样,因为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到新日本商社工作后不久,大造有一次显得很意外地说:「我在公司听到,吉武先生听说也出身枚川。」说不定他知道日下敏夫的事,守看着吉武的反应,但吉武什么都没说。 直到甜点送上来,有一小段时间气氛显得沉闷。守突然想到,问问他也许无妨。 「吉武先生,你认为人可以任意操纵别人吗?」 吉武正剥着送来的荔枝的壳,停下手,问: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命令别人,要别人做其实并不想做的事,可能吗?」 吉武笑了出,「如果有那种方法,我也想知道呢。我想在秘书身上试试看。她呀,真的很严格。没经过她的允许,我连厕所都不能去。」 果然。守心想,连亲眼目睹的自己都无法相信,如何能让别人认真思考这件事。 「您知道一家叫学院广告的公司吗?」 「嗯,不知道。是广告代理商吗?」 侍者送来香片。菜吃得精光,放荔枝的盘子只剩下荔枝壳、吐出来的荔枝子和融化了的冰。 「谢谢招待,下午会打瞌睡呢。」 守和吉武在店门口分手。「我想买点东西再回去,虽然里头很混乱,不过逛起来很愉快呢。」吉武如此说道,搭着手扶梯下楼了。 约三十分钟以后,高野急急忙忙跑到结帐处找守。 「守,刚才到这里找你的人是朋友吗?」 「嗯,是啊,还请我吃中饭呢。」 高野依然一脸慌张的表情,说:「那人倒在一楼出口的附近哟,现在……」 守也听到了由远而近的救护车铃声。 「好像很亢奋的样子,我在那一瞬间猛然想起那家伙呢。」 「那家伙?你说柿山吗?别说笑了!」 守跳出结帐处,朝一楼飞奔而去。 ` 二 他感觉很幸福。十二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感紧紧包围着他。 是个好孩子。真的。上次去拜访的时候,还特地追过来向我致谢。压根儿没想到在十字路口被那孩子看到。 是个好孩子……栽培得老老实实的。无论如何都要给那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是我的义务。首先,要很有技巧地开口,表示上大学的时候会支援他。如果那孩子希望出国,再送他去留学。 以后,在我这里工作也行。当然,不能老让他当从业员,必须要把我建立起来的事业,让那孩子继承。不过,必须要那孩子对我的工作感兴趣才行。如果他不感兴趣,那就为他想去的地 方先建立好人脉吧……不,还是想把他带在身边,否则…… 过于陶醉在幸福的情绪中,刚开始,他根本不介意身体渐渐地不太舒服。可能是人潮的关系吧,空气很糟,为何不开空调呢?守得长时间待在这种地方吗?有没有更好的工读…… 对了,不一定要局限于未来,邀他看看要不要在我公司打工?营业部二科正缺人手。这么一来,也能常常见到那孩子。 一切都很顺利,没有需要担心的事。 开始觉得头痛、呼吸困难。胸部里,心脏仿佛敲锣似的咚咚直跳。疼痛传遍全身,很像宿醉后翌日早晨的电话铃声,声声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撞击,痛苦难忍…… 模糊的视线里,映照出大批购物者的影子。他看到了画面明亮的录影机。刚才进到店里时,还对那下了功夫制造的漂亮展示品感到兴趣。 对了,明亮,这里太亮了,所以眼睛很痛。 女店员的手伸了过来,先生,您怎么啦? 他试着回答,没什么,稍微有点不舒服…… 然后,他注意到了。 那不是店员。这里不是热闹的商店。这里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地方,仅在噩梦中才见过的地方,是被拷问的场所,被关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地方。 先生!呼唤声。不是。这也是圈套,这是追赶我的圈套。 先生。那只缠人的手变长了,企图要碰触他,要抓他,把他抓回去。 他逃走,脚却不听使唤。大家都在看他。伸出手、低声说话。最惧怕的事发生了。 必须走到外面去,必须逃出这个地方,还有时间可以逃。我原本想补偿的,现在好不容易时机到了,为何在这时发生这种事?不公平。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倒在地上。先是屈膝,然后上半身慢慢地躺下,倒了下去。他抬起无力的手腕,拚命地按着胸部,小心不让他戴在身上宝贵的东西遗失了,身体压在手腕上倒了下去。 地板很冰。传出鞋底橡胶的味道。在丧失意识以前,最后他感受到的是,撞击地面时,嘴角割裂、血流了出来,血的味道像铜。 三 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吉武浩一在被送来的t小时之后恢复意识。守在他的床脚拉近椅子坐着。 吉武倒地时,指甲和嘴唇泛青,又由于手按在左胸的关系,起初以为是心脏病发作,医生和护士的表情戒慎、紧张。在走廊上等候的守,胆怯地以为说不定会听到最糟糕的结果,两眼直盯着大门紧闭着的治疗室。 但是,吉武被抬进去后三十分钟,脉搏和呼吸次数都恢复正常,血压也安定了。医生歪着脖子表示不解,对守下了指示,「到病房再观察看看。」 「这是怎么回事?」 恢复神智的吉武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那是我应该说的话吧,你觉得怎么样?」 守遵照医生的指示,按了床边的护士呼叫铃时说道。 守边听主治医生和吉武的对话,心里想着。 (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柿山。) 高野如此说道。换句话说,吉武也因为那个潜意识画面,精神受到了干扰,这一点和柿山的事产生了连结。 「有没有做过全身检查?」医生问道。 「去年春天,花了一星期彻底检查过了,」吉武回答后,问道:「我是心脏麻痹发作吗?」 「没心脏麻痹这种病,」医生回答:「一切正常……但是你刚才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有过这种情形吗?」 「完全没有,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真的晕倒了吗?」 「总之,先仔细检查一遍,」医生宣告:「得暂时住院。」 「我没事了,还……」 吉武抗议道,但是医生和护士已走出病房。 「健康第一啦,」守笑着安慰他。 「医生太小题大作了,」吉武说:「只不过是压力造成的。经常有的事。尤其是从去年大约十二月开始,早上睁开眼睛会忘记昨晚做了哪些事。嘿,有一半是因为酒醉的关系。你是跟救护车一起来的吗?」 吉武看着仍穿着「月桂树」制服的守问道。 守点头,说:「跟您家里连络了。您家里的佣人会把住院必要的换洗衣物带来。」 「喔,受你关照,谢谢。」 个人病房虽干净,但很无趣。充满药味的空气和白色的床,其他就只有一张椅子和小小的壁橱。床边墙上的挂钩挂着用衣架吊起的吉武的衣服。 快六点钟时,佣人终于来了。 「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我马上出院,西装放那边就好,真的没什么,你马上回去。」 吉武果断地做了指示,事实上,他的脸色也变好了。 「可是,医生说得住院呢,」佣人说道,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我今晚住这里好吗?」 佣人流露出不满的口气。守原想等她人来了后跟她替换,这么一来,不由得觉得吉武很可怜。 「没那必要,你回去,没关系的。」 佣人微笑地问道:「要通知太太吗?」 「也没那必要。她回来时我都出院了。」 她走了后,守稍微想了一下,小心地问道: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我就睡这里吧。」 吉武撑起身子说:「让你这么麻烦……」 「可是,万一又发作了,很可怕吧?」 「你睡哪里?不能睡地板吧。」 「我去借张叠床,应该还有放床的空间吧。我也跟家里说了,一个晚上没什么,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没那回事。那么,就遵从你的美意罗。」 熄灯前,护士来量体温,看到守,问吉武「儿子吗?」。吉武困惑似地望了守一眼。 「是私生子,」守装模作样地回答,护士笑了。 「真好玩,不过,很厉害呢。」 过不久,那名护士又出现了,她拿了几本杂志来,说:「很无聊吧。」并叮咛道:「看到熄灯为止喔。」 夜很长,可是不无聊。因为,有很多事情要想。 这时候,守初次对高野所提出的假设感到怀疑。这样的心情和质疑「这么做能证实因果关系吗?」的鸭志明是一样的。 吉武的情况应该和那女孩、柿山不同。虽然吉武为大造做了车祸的目击证明,也多少在警察局经历了不愉快,但应该没有那种无意识恐惧(会被抓喔、会被抓喔)的理由。 (除非新日本商事逃了莫大一笔税什么的……不会吧) 守边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深夜,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的掉在地板上。守被啪的声音吵醒,果然并没睡熟。而吉武正安静地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环顾微暗的房间,吉武的上衣和衬衫从衣架上滑落下来,在地板上堆成一座皱巴巴的小山。 嘿,真麻烦,守心想,他悄悄起身,顺便去上厕所。 他捡起上衣和衬衫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从口袋滑落出来的吧,在地板上发出小小硬硬的声音。 利用透射在窗帘上昏暗的月光,守摸索着掉下来的东西,那东西滚落在床脚的阴暗处。 是一只白金戒指。上面有简单的图案。可能是结婚戒指吧,守心想,所以才放在口袋里,刚才掉落的是这个吧,守靠近窗边仔细地看。在戒指内侧,刻着日期和姓名首字母。 「k to t」。 然后,日期是……这个日期守有印象,和守小心地保管着,而且当想到母亲时拿出来看的启子的遗物——那只结婚戒指内侧所刻的日期相同。 是守的双亲结婚记念日的日期。 k to t。 启子送给敏夫。 小学时代,有一次骑自行车,曾遭遇镰鼬(译注)。那一刹那,感到右脚一阵冰凉,停下车一看,腿肚上裂开了约十公分。那时,伤口像死鱼肚般发白,守吓了一跳,还盯着看的时候,血啪地喷了出来。 这和那经验完全一样,事情发生后才对它有所意识,如血喷出来似的。 是父亲。 (我不知道你父亲长什么样子。) (也许在哪里擦肩而过,不过,不认识。) 呆站着想,这个人是父亲。 所以,才对潜意识画面产生反应。 回来了。吉武浩一是日下敏夫。父亲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吉武醒来时,守已不在了。他到大姊大的家去了。 每个人家都还在沉睡的时刻。东方的早霞已缓缓升起,但天空中还残留着星星。送报生的自行车从旁越过。 大姊大家里厨房的灯旦兄了。双亲在出版社工作的大姊大,代替有时工作到深夜的母亲做早餐,连本人都说过是「惊人地早起」。 守在她家门口,冰冷的手插在裤袋里。 门打开了,大姊大走了出来,瞄了瞄放报纸的箱子。转回身时,发现了守,问: 「日下?」 她吓了一大跳似的眨着眼睛,说:「怎么啦?这么早?」 守沉默着,微微耸了耸肩。大姊大走近了说: 「讨厌……,快冻死了喽。什么时候来的?」 守答不出来,只是想跟她说,你说对了,父亲真的就在旁边,真不相信有这种事。 「哪……,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啦?」 守伸出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拉近自己。并不是想抱她,而是想被抱,想有个依靠。 「怎么啦?」 大姊大抱着他,小声地继续问,边蹲下来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为他取暖。 译注:旋风在空气申形成的真空部份,人体接触后,皮肤会进裂出血。 四 「嘿,小弟弟。」 如先前所约定的,听到那声音是一月七日的早晨。 「你好吗?小弟弟,是一个好年吗?」 守尚未重新振作起来,也不想重新振作,仿佛突然刚收到精巧但容易损坏的东西似的,无法伸出手去取。 吉武的口袋出现了日下敏夫的结婚戒指。若用文字表示,不过就如此,但是换成口语,却变得无法说出口、很沉重的话。没跟任何人说,也不知该如何坦白。 对大姊大只说了:「只是突然想见你一面。」她没追问,何况他的态度并没有骤然改变。 「如果是这种表情的话,随时都欢迎喔。」大姊大说道,笑了。 七日的早晨,守的头脑里还布满云雾。「那个人」的电话彷佛把云雾吹散了,守调整姿势坐正起来。 「今天下午三点,地点在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知道吗?」 「知道。」 「一定要来,那里将会是高木和子最后待的地方。我也和你在那里见面吧,我等着你。」 守中午在有乐町车站下车,走到数寄屋桥十字路口。天气很好。 没有目标。然而,手里紧握着《情报频道》,凭记忆还能想像刊登在上面的高木和子的脸。 但是,根据真纪的意见,女性会因服装和发型而让人印象改观(因交往的男性不同,也会突然改变),但守不愿想那么远。 况且,这人潮。彷佛东京所有的人全聚集在此一样。购物、约会、看电影,全家一起行动的也很醒目。在如此平和的气氛中,有如前进在漆黑丛林中的斥候兵、在雪原中失去地图的登山者,守独自一人旁徨地走着,走了漫长的一段迷路,瞄了一眼走过的年轻女性的脸,追赶背影, 疲倦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追随跨越十字路口的侧影跑去。 郡不范表演时真纪的脸……原本一直如常,可是她却在开始唤他「小弟弟」时,目光失焦。 想在这拥挤人群中寻觅时找到的那张脸,也许和其他无数的脸一样,笑着,聊着,光辉灿烂。说不定到了三点,连来也不来。 怎么办?在银座所有的百货公司、咖啡店、电影院、剧场,高呼「高木和子小姐」吗? 时间在无谓的搜寻中消逝。 两点三十分。 和子扶着三田村的手腕,走上地铁的楼梯,走到man。星刚。这时是两点四十分。 「信里写着要我一个人来。他看到我们在一起,可能不会出现。」 「可是人这么多又拥挤,稍微分开的话,马上会走失的。」 三田村发现前面的公园有人在卖气球。 「就用那个吧,手拿着气球的话,你在哪里也能马上知道。」 和子手里拿着红色气球。 「像个小孩子。」 「是护身符。」 两点四十五分。 守在西银座百货公司旁一个窄小的花坛坐下,休息一下。 现在只能在这里等了。到了三点,如果发现有人做出异常行动,就只能立刻跳出去了。 眼前,在很长一段的十字路口上,每隔一定的间隔,就有大批的人潮经过。戴着白色腕章的交通巡逻警察做出手势,对着超速车和等不及急过马路的行人,吹出尖锐的哨子声。 为何选在这个十字路口? 号志换了,车子开始在护城回芳的道路上来来往往。 为何选三点钟? 两点五十三分二十秒。 冷不防地有人从背后拍了守的肩膀,守以怒喝般的气势回过头,只见一名慌张失措的年轻女孩站着,手里拿着夹板。 「吓我一跳!你一个人吗?」 女孩以毫不生疏的语气靠近,「兜售」这事是全年无休的吗?守回瞪对方一眼后站起来。 「什么嘛,奇怪的小鬼!」 雨点五十六分。 站在位于西武百货公司和阪急百货公司问、前往国营j r有乐町车站的通路入口处的和子,突然感觉周围拥挤了起来,连应该站在通路对面的三田村的脸都看不见了。和子紧抓住气球的线,想移动到人较少的地方,走向前去。 人墙形成。前面的人应该没有理由停下脚步呀,和子觉得一阵不快。 「对不起,请借过一下。」 抬头正看着什么的年轻情侣让出了路,在他们后面也有一群女性正仰头望着什么东西。 「对不起……,很抱歉,请让路。」 雨点五十九分。这时,背后不知是谁快速地挨了过来,那人使劲地抓起和子的右手,在她耳边低语着: 「现在,几点钟了?」 和子的手松开了汽球。 守再度回到十字路口。 他在等候信号的人群中疯狂似地自问,东京有无数的繁华街道、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为什么独独选择这里? 三点整。 身边传来悠扬的、音乐盒似的钟声。 是marion。守转过头去确认了时间。人群开始移动,所有方向的行人号志灯都是绿色的。 钟声持续着,一如以往听许多次的音色。每天,精巧地组合的人偶会在一定的时刻,从固定在墙壁上的钟里走出来,用小鎚子敲钟。现在是三点,钟响的时刻,人们都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钟。一群人。 在这里吗?在这个极难分辨的众多脸孔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吗?就像故意让守找不到高木和子似从门。 「啊,气球!」 走过守身旁的小女孩,从仰望钟的人群中,指着飞舞在天空的汽球说道。守也反射性朝气球望过去。 行人的号志转红,车子疾驰而去,卷起轰隆声。 从仰望着人偶的人群中,有人以异样的速度急速冲出。黑色的大衣遮住了守的视线,是个女人。她没停下脚步,笔直地朝车流中的晴海路跑去,提起脚来仿佛要跨过护栏。 守飞奔出去,同时高喊道: 「拦住她!有谁?赶快拦住她!」 时间停顿了。眼看着就要跨越护栏的女子白晰的腿肚映在守的眼里,黑色大衣下摆翻飞。守跃进人群,仿佛遭受无数拳头痛击似的,身体一震又弹了回来。气势太强,守踉跄了。 另外,不知是谁也从人群中挣脱而出,这次是个年轻男子,一脸吓得僵硬的表情,没命地跑、跑着,当他的手抓住女子黑色的大衣时,守也跑近了护栏,两人合力把她拉下来,三个人一起跌下,一屁股坐在地面上。人群中传出惊叫声。 女子失去血色的脸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高木和子。没错,是在相片里看过的脸。感谢神!有生以来头一遭,守如此想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飞奔出来的年轻男子,注视着和子和守的脸,以同样苍白的脸喃喃问道。 钟声已停,人墙已散。有人以嫌恶似的眼神望着跌坐在路旁的三个人,许多人擦身而过。 仿佛是听到男子的声音后才醒来似的,高木和子打着哆嗦、眨着眼睛,茫然地抬头望着男子。 「刚才你险些冲到车流中了!」男子提醍似的说着。 「我?」 「你是高木和子小姐吗?」 守因恐慌,以至于舌头都打结了。 「我,我怎么了?」 「已经没事了。幸好这个人大声喊叫,气球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人在哪里。」 「你帮了我吗?」和子向守问道。 「这位也是。他是朋友吗?」 守看着年轻男子,男子点点头。 「男孩……,对了,你去过桥本信彦的家吧?」 和子伸出手抓住守的夹克袖子,说道。 「他因为瓦斯爆炸死掉了,你也去了,是不是?」 「是。那以后,我想尽办法想找到你。」 「我也想见你呢。你是谁?和桥本先生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些什么吧?今天要我来这里的信也是你写的吗?」 和子紧抓住守的手又冰又冶。守急忙问:「信?你是被叫到这里来的吗?」 「是啊,」男子回答:「信上写能助她一臂之力。」 守有些粗暴地拉起和玉让她站起来,然后对着男子说: 「请赶快带高木小姐离开这里。你们有可以去的地方吧?以后要怎么跟你们连络?」 男子像搂着似的撑住和子,回答道: 「到我店里就行。」 接着他告诉守「塞伯拉斯」的地点。 「细节的事以后再说,总之,情况紧急,赶快离开这里。」 「知道了。」 两人离去后,守觉悟到摊牌的时机到了,环顾着四周。「那个人」 一定还在旁边,这一切他应该都看在眼里。 然后,守感觉到,「那个人」的手落在右肩上。 五 他生病了! 很奇怪的,第一印象竟是如此。曾那么恐惧的「那个人」,竟然像个老病人。 「嘿,小弟弟,终于见面了!」 他以微微沙哑的声音说道。身高也和守差不多。原来的肉体不知足歪让病魔给压缩了,只有头看起来出奇的大。松垮垮的银灰色西装,和头发的颜色相似。眼下松弛,脸上除了刻着年纪的皱纹以外,覆盖在身上的是疾病把肉刨削掉的、残骸般的皮肤。 全身唯有盯着守看的两只眼睛还活着。 「小弟弟,你当然知道我是谁吧。」 守用力缩起下巴,点了点头,说: 「第四个人失败了吧。」 很意外地,老人笑了,说:「你做得很好。我就知道你做得到。高木和子的事不管它。那么,走吧。」 「走?去哪里?」 「没什么好害怕的,我喜欢你,而且我有话要跟你说,所以用这种方式把你找出来。别说话,跟着我走。」 随老人搭上计程车,约晃了三十分钟后下车。头顶上有高速公路经过,公寓混在办公大楼中。夕阳余晖鲜红得像是不吉利的返照,映在大楼的墙壁上。 计程车离去后,守内心的畏怯感又回来了。刚才的计程车,对他而言,竞像是能载他回到正常世界的最后一艘船。 老人带领他走进道路稍微凹入的地方,来到一栋五层楼的白墙公寓。走进建筑物以前,守牢牢地记住周围的样子。 公寓对面,在大楼与大楼之间,潺潺流着缩起肩膀般细细的运河。对面有立体停车场。附近的电线杆上贴着附近的居住情况标一不脾。无论会发生何种情况,至少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老人在五。三号室前止步,说: 「这里。」 门上端挂着写着「原泽信次郎」的牌子。「那个人」的名字竟如此平凡,守觉得很难相信。 「原泽?」 守咕哝着,老人答道: 「那是我的名字,抱歉,我从没跟你说过。」 走过平凡而简朴的室内,老人推开后面的房间,让守进去然后关上门、打开灯,惊人情景在眼前展现开来。 最里面的墙壁前,拥挤地放置着类似音响的器材。守能分辨的是放置在中央的三台录音机的走带机器,以及两旁的扩音器、调谐……,还有,那是示波器吧,看起来又像增幅器。母亲启子死亡时,在加护病房看过类似的测量心跳和脑波的机器。 尽头的窗前,厚重的窗帘放了下来,把来自外面的光线都遮掩住了。那窗帘的材质并非棉或丰毛,而是类似光技师所穿的围裙。 相反方向的墙上,有一座塞满书的固定壁橱,地板上铺着短毛地毯,有吸音的效果。然后,房间中央有一张安乐椅。 「怎样?」原泽老人说道。在灯光及全然的寂静中,那声音极为人性。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老人将上衣脱下,放在一旁的机材上,说: 「说来话长,你累了吧,坐下不好吗?」 「不用,」守背对着窗站着说:「你怎么看都像个病人呢!」 「是吗?」 「一目了然。」 「是吗?那么,时间不多了,从哪部份开始说明好呢。」 老人手插在腰问,像只鹤般在器材前缓缓踱步,然后停在录音机走带机前,说: 「首先,我透露个内幕吧。.」 他打开走带机的开关,红色灯亮起,从扩音机传出录音带绕行的声音。接下来,听到原泽老人念着日期和时间的声音。 「被试验者,浅野真纪,女性,年龄二十一岁。」 守不禁向前倾,老人的声音继续: 「你叫什么名字?」 「浅野真纪。」 真纪的声音答道,稍带睡意、很平稳,不过的确是真纪的声音。真纪逐一且老实地回答老人提出的问题。出生年月日、家庭成员、职业、现在的健康状态…… 「你的姊姊……,正确的说是表姊,她是个很容易追随暗示的人。很柔软,适应能力强,是接受催眠实验最理想的典型。」 「催眠?」守跳了起来,仿佛被烫伤的猫,他紧抓住老人 问:「你,对姊姊施了催眠术?」 「是啊,小弟弟,」原泽老人沉着地挣脱后继续说道:「把手放开。你不想再听下去了吗?」 守喘着气放开后,老人加大了录音带的音量。 「你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海……,喜欢蓝色的海。」 「海的哪里呢?沙滩?或者是海面上?」 「是……游艇……游艇很好。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 老人的声音继续,暗示着真纪:你坐在游艇的甲板上,晒着太阳,很快乐、很放松…… 「从现在起,请仔细听我所说的。听得到吗?」 「很清楚。」 「你家有钟吗?」 「有。」 「时间一到会响起铃声或钟声吗?」 「有……是挂钟。」 「那么,明天当那个挂钟敲响下午九点钟的时候,请你如此转达给日下守。」 「明天,家里的挂钟敲响下午九点钟的时候,转达守……」 「小弟弟,我打了电话给桥本信彦,可是他已经死了。」 真纪僵硬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对。知道了吧。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数到三,然后你会醒来,走出这栋建筑。一走出门口,你就会完全忘记现在所有的事,完全忘记和我见过面、我下命令的事。现在的事全部会在明天下午九点钟自然地浮现在你心中。等你转达了我的话之后,也会忘记你曾听从我的命令行动。」 「完全忘记……」 「听好了喔,那么,开始数,一、二、三,好。」 录音带在此打住。 「这是所谓的后催眠现象,」原泽老人开始说明:「引导接受实验者陷入极深的催眠状态,在他的工意识里下达命令。而根据所下达的某种一定的关键字……话也好、声音也行,任何动作都可以……,能够让他做出回应传唤、所下达命令的动作。被实验者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只在记忆中形成一个空洞而已。」 在做模拟示范的前一个晚上,真纪曾说过有段时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示范后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很容易做到。我是个很熟练的诱导者。只要能接近被实验者、向他搭话,就很容易能引导他进入催眠状态。在规律的间隔中,只要指头作响、敲敲东西,就能将他们导入较浅的催眠状态。接下来,花点时间,把他带到更安静、更适合,像这里的地方来,再下达更深的暗示。如果无论如何都很难诱导他们进入催眠状态,也会使用药物,主要是巴比妥酸(丙二醯)等。不过,女性不需用到,女性是很容易接受暗示的生物。」 老人指着墙壁旁并排的器材,说道:「这些机器是为了记录在催眠诱导状态下被实验者的身体和生理的状态。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陷入催眠状态的人是多么有趣的观察材料。」 守转移了视线。 「但是,想听听这个吧?」老人装上另外一卷录音带,传出另一个女性的声音。 「这是加藤文惠,」老人说道:「实在说得很露骨喔。说她如何地赚肮脏钱啦,钜细靡遗地全说了。有一部份还很自鸣得意。在意识中不太愿意表露出来的阴暗面,只要针对工意识下点功夫就不难问出来。」 「『下意识』指的是什么?」 「在这里,」原泽老人用指尖轻轻地敲头,说道:「是二十四小时都不休息的值日生。也有一些学者,以文学性的语言来说,下意识才是人的灵魂。意识仅是块黑板,写在上面的东西很容易被擦掉,但是,下意识是雕刻。刻在那里的东西,宛如太古时代人类祖先刻在洞窟壁上的古代文字般永远留在那里。比如说,有人在五岁的时候门牙断了。下意识会让那人到八十岁死亡为止,都记得断了门牙时的疼痛和恐惧。所谓后催眠现象,是针对工蒽识动作后产生的现象。你听过催眠学习这句话吗?」 「听过。邮寄广告中看过,说是在睡觉的时候能记住英语单字之类的。」 「你试过吗?」 「怎么可能?」 「聪明,」老人微笑的说:「被商品化的东西都没什么不是好东西。高明的技术诱导者并不多见。」 「你自认是其中一个吗?」 「没错,小弟弟。」 为了让谈话容易进行,老人降低录音机的音量,说: 「那四名女性的事,我就这么留下了全部的纪录。我和她们接触,而且提供暗示的关键字 「可是……,如果相信你的暗示,那些人不都长时间陷入你的催眠当中?或许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谁、完全是另一个人偶然地说出关键字,这种事也会发生吧?」 老人微笑地说: 「说实话,我只担心高木和子时间的问题。其他四个人,在下达关键字的暗示之前,最长只能让他空白十二个小时。桥本信彦,则只让他空白了三小时。」 老人突然目露精光,说: 「我很确实地监视着他们的行动。因为不想失败。但是高木和子,座谈会中最后的幸存者,她警惕着,老实说,她逃走或消失的可能性相当高。我几乎无法查明……不过,即使我知道会发生长时间的空白,但仍然可以在逮得到她的时机逮住她,就在营野洋子守灵那晚。」 「可是……」 「接着,我用了复数关键字,在口述关键字的同时抓着她的右手,不这么做的话,暗示会无效。」 「你就是这样命令『给我死』的?」 「不是这样,」老人摇头说:「我所做的,只是对她们下达『逃吧』的命令而已。每个人都有保卫自己的本能,即使被下达『自杀吧』的命令,也不会去实践。下意识也是那人生命的一部份。」 「逃吧!」 「是的,跑吧、逃吧,别被追捕者逮到,逮到会被杀喔。推开挡住你的障碍物、穿过门、打破窗户、跳下、逃、逃、继续逃,否则会被杀死。下意识会实践那个命令。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她们的防御本能杀了她们。」 在一语不发呆立着的守的面前,老人稍举起手,喃喃自语道,「对了对了,」伸手向器材的一个角落一探,拿出一个大型信封说: 「你把这个交给高木和子吧。」 守没伸手拿信封,老人做出笑脸,说: 「不用担心,这不是危险的东西,倒不如说这是能够帮助她的东西。她没死,所以如果不解除催眠的话,可能会出现后遗症。本来由我来做是最确实的,不过没办法这么做了。」 守收下了信封。 「那里面写着由我培训的、在这个领域中一个权威人士的连络处。当然,我隐瞒了理由,写的是几可乱真的谎话,不过,资料很齐全。如果连络到他,向他请托的话,他应该会做该做的事。从给你打电话以后,我就准备好了。你赢了。所以,得尽力拯救高木和子。」 守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问道: 「真纪姊呢?姊会怎样?她的催眠解除了吗?」 老人碰地拍拍守的肩膀,说: 「如果是这事,你不用担心。在那次示范表演后已确实解除了。你不记得有人打电话给真纪小姐了吗,那是我。我利用职称,撒了个小谎,第二天马上见面了。那时候,就确实地做了。」 守头昏脑胀地思索着,最近,真纪的样子有奇怪之处吗? 没有。当他认定没事以后,才能直视老人的脸。老人静静地说: 「事到如今,我不会撒谎了,对你不会。」 守重新握紧信封,有种安心感,无论 发生什么事,都要把这个信封送给高木和子。那么,她和真纪一样会完全忘记这一切,没事了。 但是…… 守心中泛起的疑问,终于还原为证言,问道: 「不过,你杀了其他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正义的制裁,」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浮在他嘴边的淡淡的笑,刷地消失了。 「一年以前,我还在某个大学的研究室做研究。在那里,有我亲手栽培的五名弟子,我们一直都在从事催眠治疗、生物反赣,以及在中国拥有长久传统的气功研究。如果那个研究落实的话,就能帮助许多为人际关系烦恼不已的男人,以及苦于不定期陷入忧郁症状的女性。」 老人摊开双手,悲伤地俯视着双手,继续说:「可是,那时我已察觉自己的健康出现问题了,我得了癌症。虽然动了一次手术,但癌细胞已移转到无法切除的部位了。因为太投入研究的关系,等到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不过,话说回来,人难免一死。」 他轻轻甩掉这个问题似的笑了,继续说: 「我即使死了,研究员还在。他们拥有更多的时间,能够继承我的遗志。我只要在剩余的时间里,尽量教授他们大量的知识就好了。很幸运地,现今有很好的止痛药。」 老人走近书架,抽出一本剪贴簿,翻阅着页数,指给守看。「你看这位,五个研究员里是最优秀、我最看重的部下。」 左页上有张戴着黑框眼镜,露出白齿而笑的年轻男子的相片。宽广的额头、直挺的鼻梁,镜框里的眼瞳亮亮的。 「他叫田泽贤一,天生的学者。以前,他每天神采奕奕地走进研究室。」 「你说『以前』,这个人怎么啦?」 「自杀死了。吃了研究室里的安眠药,这是去年五月的事了。」 守抬起眼来。老人的眼睛捕捉到守的眼神,然后,他缓慢地点头说: 「他谈恋爱了,不幸的恋爱。他是个内向诚实的青年,我一直希望他所爱的女性是适合他的人。」 「是谁呢?」守问道。 高木扣子。 一阵沉默之后,老人维持平静的语调,继续说: 「他自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疯掉。没参加过那么令人心碎的丧礼,为原本应该继承我的人吊丧。」 「你怎么知道田泽先生的情人是高木和子?」 「田泽写了封遗书给我,遗书里全写了。他受伤了,受了无法治疗的伤,他是真心地爱着高木和子。」 「即使这样,也不需要死,太贸然了……」 「你这么认为吗?我的弟子太过纯洁,太缺乏免疫力了,你这么想吗?」 「不,不是。」老人粗暴地断言道: 「小弟弟,你怎么看待恋爱?为何恋爱时眼中只有一个人,其他人就不行呢?为什么只对一个人着迷?那是很神秘的。对我们学者来说,是至今仍未开拓的领域呢。高木和子利用这点做为获利的手段。何况,我的弟子竟然被击倒了,一个做学问的人被击倒了。那就像前去探查行星的太空人,在降临未知的星球后突然被野蛮人用棍棒击倒那样……」 老人的声音铿锵有力。 「小弟弟,她做的事不仅是诈欺和欺瞒而已,那是冒渎呀。」 守无法回答。 「对那个相信她、申诉着不愿承认被骗的他,高木和子硬是寄来那本《情报频道》的杂志。」 守睁大了眼睛。他想起桥本提到座谈会的报导。 (四个女人所说的话,我可是半句一句都没加。再怎么肮脏的话、让人厌恶的拐弯抹角,都没必要去加油添醋。) 「那本杂志和遗书放在一起,也留下来了。我看了好几次,翻到都能背下来了。于是,我下定决心。」 「杀掉那些女性,」守说道:「可是,为什么四个人全杀?如果是这样,杀高木小姐一个人不就好了?」 「这是超越个人复仇的义举。小弟弟,她们是标本。」 「标本?无聊,又不是实验。你是在杀人呀。」 「恋人商法是卑劣的犯罪行为。犯罪者必须受到制裁。」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近守,说: 「小弟弟,我比你多活了四倍以上的岁月。我了解了一件事。无论在哪个时代,坏人的确是存在着的。」 老人张开双手,演说似的继续说: 「但是,幸运的是他们是绝对少数,他们能做的坏事毕竟很少,真正的问题在于追随者。不仅恋人商法,多得不胜枚举的恶质金融犯罪,都不单是想出馊主意的那一小撮人所犯的。之所以能成立、实行,并蔓延,是缘自更多的追随者。是那些一面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知道自己应负什么责任,却一面找寻出事后逃命路线的人们。当东窗事发以后,他们辩称,自己并没有恶意、不知道、自己也被骗了、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都得弄到钱、我也是被害者……,藉口、藉口,没完没了的藉口!」 沉默。 「我只是想,我要那四名女性对她们以不正当手段获取金钱的行为,付出正确的代价而已。就只是这样。」 「你疯了,」终于,守喃喃地说:「不管有什么歪理,杀人就是杀人。」 「那该由社会来判断。就是这样了,我日子已不多了,能不能再撑一个月都值得怀疑。我早安排好了。我死后,执行遗言的人会把这里所有的资料,和我的供述一起送去警察局。」 没什么好说的了,守一心只想离开这里。他想站起来,走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守开口了: 「你得意了,对吧?疯狂的魔术师。」 「魔术师吗?」老人似乎愉快地笑了,说:「学问是神圣的。绝对不是无用的东西。我是科学家,追求真实。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教你一件有益的事吧。」 正要走出房间的守,回头问道: 「有益的事?」 「是啊,为你姨丈出面做目击证人,那位吉武浩一的真正身份。」 守静静地盯着老人问: 「你知道那家伙的什么事?」 「那个男人说谎。菅野洋子死的时候,他不在现场。这件事我很确信。为什么?在那个关键字。」 老人举起一根指头说:「清算加藤文惠的时候,我用了电话,三田敦子时,我在月台跟她搭话;桥本信彦的时候,我去拜访他,让他睡着,下达了暗示以后,开了瓦斯栓,撒上汽油。然后,算好瓦斯适度地满溢的时间后,再打电话给他,说出关键字后页让他点上烟。」 至于营野洋子…… 「我利用了她的手表做关键字。铃声响起时便能达到目的。事先动好手脚,把闹铃调到凌晨零时,等闹铃响起,暗示便开始作动。因为这样,她才会没命地冲到你姨丈的车前。所以,当晚我也不在现场,我需要休息。但也因为这个疏忽,给你姨丈惹了麻烦。」 他移开稍带歉意的视线,继续说道: 「她死了以后,我看了所有报导车祸状况的报纸,也看了电视新闻。当我知道吉武自愿出面,说明在现场亲眼见到的状况时,我知道他在说谎。他说那晚曾向菅野洋子询问时间。她回答『十二点五分』,那是谎言,不可能。」 「为什么?」 「十二点五分,暗示早巳开始了,那个时间,她正躲着我下达暗示的追捕者,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会有所反应。无论谁询问她时间,都不可能回答。绝对。」 绝对。老人强调着。 「吉武浩一彻头彻尾地在撒谎。他如果真在场的话,看到的应该是背后没人追却死命逃的营野洋子才对。他所说的 事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撒谎?」 守闭上眼睛,靠在门上说: 「因为,那家伙是我老爸。」 老人的表情初次显出吃惊的样子。 「那男人是你父亲?」 「是啊,我知道,那家伙是我十二年前失踪的父亲,现在自称吉武浩一。为了帮助我和浅野一家,做了那不实的目击证词。」 「你怎么知道的?」 守说明了结婚戒指的事,以及吉武对所谓的「会被逮的喔」潜意识画面有关的怀疑,再加上 「那家伙叫我『日下君』,不应该这么叫的。因为浅野一家介绍我是『儿子』。现在回想,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 老人定定地凝视着地板一会儿,说: 「小弟弟,可是他的身份应该很清楚。他以目击证人出面时,警方应该曾对他的身份做了彻底的调查。他根本无法伪造出身、经历和户籍。」 「我也想过这一点。可是,我曾听他说过,他以前曾有段时期在廉价的旅馆街待过。在那种地方,用钱可以买卖户籍吧。像老爸那样,想要把过去一笔抹消的人,花钱就能买到不需户籍的某人的身份。不然的话,那也可以顶替某个死在路旁的同伙的身份,这样,不就可以脱胎换骨了?」 「你说的对,这是可能的,」老人点头说:「不过,小弟弟,你弄错了。他不是你父亲。不如说,他对你和你的母亲,有很大的亏欠。」 老人再度走近录音带走带机,说: 「当他撒谎的时候,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他说谎的理由,所以,试着对他做了催眠诱导。这是纪录。」 「对那家伙?」 「是的。很幸运的,我拥有能轻易接近他那种人物的职称,否则那是很艰钜的任务,因为必须打破一堵相当压抑且厚实的心墙不可。可是,当我知道他说谎的用意时,同时也知道了理由,那个男人有着死了也不愿公开的隐情呢。」 老人启动了录音机。冗长的告白开始了。对守面吾,侧耳倾听那告白,等于是在回溯封锁在浓雾中的十二年岁月。 六 十八岁那年春天,为了升大学上东京的野村浩一胸中充满着希望。 在枚川市,他家世代经营旅馆业,以土地世家而闻名的野村家,因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的波及,房子和财产失去了一大半。此外,为了在战后的混乱中生存,资产一点一点地变卖,此时早巳不见往昔风光了。 做为世家坏的一面,是过于重视血缘,不太能接受新人,在野村家这一点尤其显着,尽管旅馆业需要柔软的头脑和商业才能,如此偏狭的观念会带来致命的打击。 浩一是野村家的长子,身负着重振老家声望的使命和重责大任。 那时,野村家仅存的只有身为世家的颜面和每个月微薄的地租而已。丈夫已死,为了独子浩一而活的母亲梅子,即使缩衣节食,也执意要送儿子到东京上大学,浩一十分了解这事的涵义。一见看似腐朽的枯木,却意外地冒出新芽,那新芽就是他。 在东京的求学生活很顺利。浩一表现优异,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怀疑,只要他再继续努力,势将成为有为的青年,能够担起重振野村家家业的重任。 一切都很顺遂,直到最初的不幸造访以前。 事故发生了! 浩一租屋附近有栋兴建中的大楼,当他经过那附近时,在他头顶的斜上方,工人们正在安装三楼窗户的玻璃。浩一边想着下一堂课要提出的报告内容,正好来到那正下方。撑着玻璃的工人的手松开了,吊玻璃的钢索的吊钩脱落了。强大的撞击引力,使正当其下的浩一身负须两个月才能治愈的重伤。 因为那起事故,浩一获得了极丰厚的补偿,而且年轻的他伤势也恢复得很快。他心想,两个月的空白,事后总能补过来,所以浩一在医院的病床上拚命看书度过,但是,真正令人仓皇失措的是出院后再住院的宣告。 他罹患了血清肝炎。 肝炎来自输血受到水平感染,现今已是众所周知,而预防方法的研究也在进步中。这件事意味着,浩一遭遇了双重的不幸。为避免因出血而死所做的输血,把他后来一年的学生生活全糟塌掉了。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母亲梅子却病倒了。轻度的脑溢血,生命虽无大碍,但是伴随而来的经济问题,逼迫浩一面临几乎毫无选择的窘境。二十一岁的浩一,以「中途休学」这种非出自本意的形式离开了大学,而比这更让他不题意的是,浩一就职了。 儿子就职时,迷信的梅子请熟人为他算命。熟人说道: 「运势虽强,名字却与事故难以绝缘,改名可能会比较好。」 完全因从天而降的不幸而气馁的浩一,并没有听从。他想说的只有:「不公平。」 初进入社会,浩一在市中心一家中型规模的不动产公司当员工。没有比这更糟的工作了,浩一本身的挫折感,以及与之相反的反常的优越感——自己本来就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使他成为一个别扭、不快乐的男人。待人态度之差,对同事采取了嘴里虽没说出但却分辩得出的侮蔑态度,让他树立了敌人,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并进而对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于是,他不停地换工作。履历表的职业栏里,填满了各种公司的名称,都写着「因个人原因辞职」。离职的公司中,有的连名称都记不起来,在提给下一个就职处的履历表上,像那类的公司就跳过去,适度地修改空白的年月。虽然那一段期间很短,但对所有事都感到厌烦,那时就和流浪者一棕,在廉价旷旅节生活。 三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浩一被一家运输公司采用了。工作是和总务相关的事务,这家小规模的公司中,男性内勤仅他一人,帮到客户那里打转的总经理提皮包,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当时的客户其中之一便是新日本商事。 两人相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吉武直美,那时是个年方二十二岁的学生。在结婚典礼上,当提到哪一方先「一见钟情」的?答案是女方。对涉世末深的她面言,比起周围那些在双亲保护下,未来获得保证的青年们,像浩一那样谈生意时坚忍地把皮包搁在双脚之间,不让谈话停滞地快速翻阅文件,充满玩世不恭味道的男子,显得有魅力得多。 而且,在她所不熟悉的世界中钻营的野村浩一,相貌遗传自以美貌出名的母亲,虽然遭遇了接二连三的不幸,然而相貌丝毫不损。 屈服于女儿强烈的意愿,新日本商事的总经理开始调查浩一的身世。总经理最介意的是他那比手臂还长的曾就职公司名单。滚石不生苔,直美的父亲足相信那句话中坏意思的信奉者。如此频繁地滚动,什么都学不到,终究是两手空空如也。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在那很长的名单中,从另一层意义来看,倒是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野村浩一过去就职的公司,职种和工作内容各行各业都有,但却都是现今开始成长或已在成长中的行业,有些原本是籍口无名的小企业,但如今已在那领域崭露头角的例子。 这是偶然吗?直美的父亲以身为新日本商社总经理的头脑,思考着。 但并非偶然。无论是以何种理由换工作,独生女钟情的这个青年有先见之明——更直率地说,嗅觉很灵敏。而本身也是白手起家的直美父亲熟知,仅有这种先见之明,并非靠训练和教育即能培养。 浩一与直美在那一年年底结婚。浩一在新日本商社就职,开始工作。曾思考过重建野村家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入赘做女婿,结婚典礼预定于直美毕业后举行。 然后,与事故无法绝缘的名 字所唤来的最后、最大的不幸,在野村浩一即将成为吉武浩一的一周前降临。 七 十二年前,三月。 前夜从东京出发,进入枚川市的时候,浩一爱车内的钟指着凌晨五点十五分。细雨一丝丝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市镇笼罩在冰冶的水蒸气中。 为了一周后举行的结婚典礼,他回枚川接母亲。预定在老家过一晚,把到现在为止无法在电话和信里道尽的事向母亲禀报,然后再一起回东京。没有什么事比得上让母亲亲眼见到这终于到来的机会(虽绕了远路,但终于回到预定的路线)更让人安慰的了。 进到市区后,他稍微绕了一下路,没有直接进入国道走中央路,而是在车站前右转抄捷径,打算先在包围市镇的山脚下绕一圈后再回家,他想享受凯旋的乐趣。 车窗的右边,看得到曾是野村家所有的小小高山。山顶上已整好了地,建筑中的休闲饭店的钢筋耸立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中。 「九月一日开张!」电灯照在鹰架上的横招牌上。 并非作梦,浩一心想。新日本商事要出手经营休闲饭店,现在虽然很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等他实际掌握经营权时,一定会这么做。 等到那一刻来临前,要充份地贮蓄实力。他已在思考新日本商事的经营方针,必须朝向更大众化的路线扩大。提升大众水准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车子绕了市镇半圈,来到与市区西边的道路交叉处时,雨势越来越强,雨刷虽在动作,但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清晨的捷径上,不见任何擦肩而过的车子,也看不到路人。他稍微在加速器上加了马力,和气候相反,他的情绪很高昂。 车子很顺畅地加速了。这辆车是直美送的。 「用这辆车去迎接母亲……」,从她手里拿到的钥匙还留着她的体温。 先看到有个黑色人影,还是先踩了煞车?他已下复记忆。宛如从薄雾中游出的人影,和出现时一样瞬间消失了。随着沉重的冲撞声,车子大大地震荡了一下后,他急忙煞车。浩一的身体因反弹力向前冲了出去。所幸附有保护驾驶缓冲装置的方向盘减低了冲击,他毫发无伤。 四周的一切全静止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动着。搁在仪表板上的手有如脱色般苍产匕。 他打开门走到外面。他的鞋子陷在泥泞中,滂沱大雨猛烈地敲打他的肩膀。 一整团破布似的东西掉落在路旁。那块破布有脚,仅一只脚穿着鞋子,脱落的另一只鞋子掉在浩一的脚旁,近得叫人心惊。 浩一一步步地拖着脚走近。 破布一动也不动。他蹲下去触摸对方的脖子,脉搏已没有跳动。 那是一个和浩一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右眉下方有颗黑痣,脸部有一半像插进水洼似的倒卧着,压在下面的左耳有一条血流冒了出来。浩一抖着手抱起那人的头部,那头像刚出生的婴儿似地摇晃不稳。 浩一的手放开尸体,手掌在膝盖上擦了好几次,从脖子灌进去的雨水,使浩一的背脊发冷。 男人所撑的伞,伞柄朝上掉落一旁,伞内也浸满了水。 右手边的山林中,鸟儿高声地叫着。 浩一环顾四周。 这是郊外。曲线缓和的道路朝森林方向延伸,终于被隧道吸了进去。曲线最宽的地方有个倾斜的号志,是无人平交道。左手边房舍的墙壁上,用油漆写着「枚川染物公司」的老旧仓库并排在那里。 没有人。 要逃就趁现在。他再一次搓揉着手,混身湿透地呆立着。 要逃就趁现在。雨把轮胎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 仿佛回应着内心的声音,他缓慢地摇着头,对着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视着天空的尸体说道: 「我没注意,」 他想辩解, 「我看不见前面。」 喂,逃吧。你想断送未来的一切吗? 突然,背后响起巨大的警告声,他像被恫吓地跳了起来。无人平交道的号志开始闪灭,栅栏卸下,火车要通过了。 浩一茫然地望着号志灯,当、当、当,警告声响着,上下并排的红色灯交互闪灭。上、下、上、下。 驾驶员会注意到吧?火车上看得到尸体吗?乘客看得到吗? 当、当、当。 血倒着流。浩一跑上去抱起尸体,拖到车旁。打开车门,又推又拉地拖着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尸体,好不容易推进了后座。 他跑回原地检查了一下地面,抓起伞折好,扔到尸体旁。流进水洼里的血被雨冲淡了,流了出去,不见任何血迹。 要坐上车时,他被鞋子绊倒,是那人脱落的另一只,他死命地捡起来扔向尸体,把尸体的脚再往内塞,关上门的时候,火车伴随着轰隆声疾驶而过。 自己是怎么驾驶的、想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路溅起水洼里的水,把车子驶到家门口。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凹下的挡泥板和剥落的涂料,他将车头先驶入车库。 母亲梅子听到声音,走出来了。那车库是在狭窄的庭院里竖起柱子、上面再用塑胶布遮住的简单篷子。为了浩一开车回家的次数增加,梅子把微薄的存款倾囊花掉,匆忙地盖了这个车库。不需要太好的车库,屋子马上要改建了。他对着不想离开枚川的母亲,做了这样的约定。 「回来啦……,怎么了,那表情……?」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终于哭了出来,为了压抑哭声音而咬住了舌头…… 梅子没有责难他。听完他的话后说: 「尸体必须想办法处理。」 把兴建车库时铺车篷用剩的塑胶布铺在后面房间,尸体就搬过去放在上面。梅子很冷静,而且相当谨慎。因脑溢血后遗症,她的右手已不能动,但指示浩一的声音很坚定、不紊乱。 浩一遵照指示,剥掉尸体的衣服,揉成一堆塞进纸袋里。从那人上衣口袋掉出的钱包,里面放着驾驶执照和身份证。 「日下敏夫。妈,你知道吗?」 梅子仿佛从他手上抢过去似的,把钱包和其他东西一起塞进袋子里,绑好,才答道: 「市公所的助理财务课长。」 浩一用塑胶布捆紧尸体,绑上绳子后,藏在后面的房间。 「车子怎么办?」梅子说道:「碰撞到了吧?」 那晚七时左右,地方电视新闻报导枚川市公所的助理财务课长失踪。浩一听了新闻后,把车子从车库开出,并装作折回时不小心,将车子的前头撞向家的石墙。 被叫唤到浩一家的修车商快速地开走浩一的车子,十五分钟后送来代用车。 「我呀,从以前就不喜欢对面的石墙,」梅子对儿子说道。 等到深夜,浩一将尸体装进代用车后行李箱,连铁铲一起塞进去。在离开枚川市时,没碰到任伺廊烦。 从市区驶了一个小时以上,在山中停好车,浩一手拿铁铲和手电筒走下车子。这一带被县政府指定为自然保护林,既没有遭采伐,也没有被掘上的危险。在杂木林中稍往上爬,于斜面中央找到合适的地方。只须回到车上,拖出尸体,再埋起来就行了。全都他一个人做。梅子在熄了灯、关掉收音机的黑暗中,始终望着前方等待着。 在塑胶布上掩上士的时候,他洼蒽到,在搬运时绳子松脱了,致使尸体那弯卷着的左手掉了出来,只觉那手就要动起来抓住浩一的脚似的。 但比那更吓人的,是他的左手手指上闪亮的戒指。 漏掉了。好脸。边拔起那枚戒指,浩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管尸体被发现的可能性微小,但还是可能有万一, 留下能被查出身份的东西是很危险的事。 刚才挖出来掩盖用的土再重新铲回去,浩一在地面上用力踩踏让土更牢固。他回到车上,因恐怖和重度劳动的关系,双手仍不停发抖,一时之间无法开车。 好不容易发动了引擎,梅子小声但坚决地宣告: 「这不是你的错,忘掉它!」 然而,浩一无法如此想,而且,也忘不掉。 和直美的结婚典礼顺利地结束。成为吉武浩一的他蜜月旅行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寄来的地方报,只见报上大大的标题写着「日下敏夫」的名字,吉武感到血液直冲脑门。 然而,那是关于日下助理财务课长依然行踪不明,以及他在失踪前侵占公款的报导。 在东京的生活极为顺利。枚川的事件早巳埋在黑暗里。关于日下敏夫的失踪,没有人怀疑。这等于是吉武的安全受到保障。 只有一件事,让他感到烦恼,就像鞋中那颗固执的石头让他持续疼痛般,那就是对日下敏夫的遗族的罪恶感——当然,这绝不能公开说。 他们的丈夫、父亲是侵占公款的犯人,那是不容怀疑的事。然而,他并非自己高兴地消失了,也不是逃走。他连辩解的机会、酌情量理的余地、补偿罪业的时间都没有。使日下敏夫消失的人是自己,因为这样,他的妻与子被遗留在人世。想到这个罪过是自己造成的,一阵强大的罪恶感就涌上心头。 每次回到枚川时,就能获得少许的讯息。吉武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探听日下妻儿的事。 日下敏夫的妻子启子,和很快就要五岁的独子守,两个人已搬离公务员住宅,在市区内租了一蜀公寓, 吉武去看过那公寓,它在市区内也算是很老旧的建筑了,一旦持有者不再受枚川市建筑课关照的话,很快便会遭到拆除的命运。 吉武等在狭窄的私人道路一头,少年和母亲迎面走来。可能是去购物了吧,母亲和少年的双手都捧着咖啡色纸袋,纸袋上印着店名,那店虽在市内,但位于距离很远的镇上。吉武了解了,在这附近,没有商家题墓买日用品和食品给他们。 孩子仰头跟母亲说着什么,两人轻轻地笑了。在公寓的不知哪个地方,发出窗户砰地用力关上的声音。 日下母子走上逐渐毁损的公寓楼梯,吉武凝视着那背影,怨言地呐喊着。 为何不离开这里?你们为何要留在这里?既然看得见未来会发生什么,却还是要留下来,这是为了什么? 从那以后,日下母子就停驻在吉武的心里。无论在东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事片刻也没离开过他的内心。 吉武利用了世家的关系,暗中协助启子找到工作。一旦提及家人没有罪,值得同情,没人会反对这种表面话。然后,他相当慎重地雇用了几家的徵信所,调查日下母子的生活状况。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万一他们有任何困难,随时都能立刻伸出援手。 吉武本身的工作很顺利。新日本商事的路线转变成功,而且,他在公司内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重要,老丈人对他的信任感也提高了。 但是很讽刺的,与此相反的是他和直美的感情逐渐冷却。直美认为是雨入之间没有孩子的关系,但他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工作以外,他的心全被日下母子占据了,已无其他人插入的余地。 日下敏夫失踪了五年,启子与守还是没有离开枚川的迹象,吉武手边偷拍他们的相片增加了。 在家里,一个人待在书房时,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些相片凝望的时候,吉武的内心很不可思议地充满平和。在充满罪墨意识的同时,被一种奇妙的一体感包围着——在那时,这对母子才是他的妻子、孩子。 启子温柔的脸庞上有着悲伤眼睛,但生活的辛苦并末夺走她那生性温柔的气质。少年长得很健康,在相片里,虽可以发现他眼中早熟的影子,但是,感染吉武一起笑出来的,是那毫无顾虑的笑脸,非常灿烂。 真想和这孩子见面,这成为他的新愿望。 事件发生后八年,当他晋升为新日本商事董事的那年春天,他回到枚川。在枚川,公立学校的运动会将在四月底举行,担意是度过漫长的冬天后兼举行祭典。尽管从远处也好,他想亲眼看看少年的样子,那时少年已十二岁。 吉武站在校园的金属丝网外面,忘了自己从开幕典礼起一直都站着,眼睛只顾着追逐少年的身影。是个有活力的孩子,跑得又快。 最后的竞技,当六年级学生组对抗,少年是接力謇的最后一棒。写着号码的红色布条斜肩挂着,少年的神情很认真。 接到棒子后少年起跑了,吉武的手挂在金属网上,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他想,那孩子简直就像长了翅膀。他是第五个起跑的,却以令对手可憎、沉着的跑法拉近了距离。他超前三个人,转过最后一个弯,进入他抓住的金属网对面的直线跑道,仅以些微距离领先,少年冲破了终点线。一部份学生高声欢呼,他也拍起手来。干得好!吉武忘情地出声喊叫。 金属网的另一边,站在家长席边的女性回过头来。 是少年的母亲,日下启子。她身边是个矮胖的老人,一起拍着手。 繁花盛开的春天,在樱花树的香味之下,吉武的肩膀上飘下樱花的花办。那一天,不是在冰冷的雨中,而是被温暖的阳光和樱花包围着,日下启子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绽颜,对着他轻轻点头。感谢不认识的男人对她孩子的赞礼。 梅子出来迎接回老家的吉武,她面无表情地说: 「干嘛回来?你家在东京吧?」 那晚,在漆黑的房间里他单独一个人时,吉武浩一重新确认了一个不变的事实——他爱着日下母子。包括他们的勇敢、坚强的蒽志、他们的生存方式,他全都爱着。自己在那个下雨的早晨舍弃了的东西,他们没有扔掉,而且,今后也绝不会丢弃。 过了半年,梅子死了。丧礼以后,在把屋子拆除之前,他搬开地板,找到那个纸袋,全都腐烂了,他决定在处理梅子遗物的同时,连同纸袋也一起烧掉。剩下的只有最初不知如何处理,逐渐变成不忍丢弃而一直保管着的日下敏夫的结婚戒指。 他试着把戒指套进手指,戒指就在他指头的第二个关节不动了。他感觉像是日下敏夫在拒绝似的。 此后,他就再也没回到枚川。 调查日下启子母子的生活状况持续着,吉武继续过着东京的生活,直美仅把他当作是公司重要干部的一员看待。 吉武就任新日本商事副总经理的那年年底,日下启子骤然去世。 他避开他人耳目,关起门来呜呜地哭着,他怨恨着到底没补偿她的机会。 十六岁的守被亲戚领养,吉武再度利用徵信所,观察新的家庭和守的生活情况。当他知道新家很和平以后,他的内心也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使那平稳动摇的,是菅野洋子车祸死亡的事故。 透过警察局里的朋友,他知道车祸的详细情形,也他知道车祸的状况对浅野大造——守的姨丈相当不利,由于没有目击证人,使得他的处境艰难。 那时候,他有个叫井田广美的情妇。与她的关系,是在与直美变形的结婚生活中,如隐花植物般长出来的东西。有一晚,当他望着淋浴出来的广美那没化妆的脸时,吉武发现了一件事。 井田广美和日下启子长得很像。为了找安置广美的住处,他说服执意不愿的她,搬到既不是代官山也不是麻布,而是东京老市区,因为即使只是几秒钟,他也希望能有接近守的时间。 实际上,事故的当晚,他就住在广美的公寓里。事故发生时,他正在前往公寓 终章 最后一人 那天,东京少见地下雪了。 新日本商事的总公司位于时髦的欢乐街六本木。走上地下铁楼梯,走到六本木路,旁边就是麻布警察署,守在建筑物前停下脚步。 我正要去杀人。 在入口处,正在值勤的警官,两眼追着六本木路的车流。守转头一看,每个地方都灿然闪烁的都市上空,雪花默默地飘落着。道路上湿湿亮亮的,经汽车的车头灯一照,营造出地上的银河。 吉武指定的咖啡店「破风馆」是家老式建筑的店。 门很重,自有其涵义,仿佛在告诉守,在此处折回吧,现在还来得及。 不,已经太迟了!守的脚踏进了店里。 天花板落下的灯光照射着店里,微暗,空气中溢满了咖啡香。几乎满座的客人们看起来也都像被晕染成琥珀色了。 吉武从最里头的座位站起来,对着守挥手。 守走近吉武,那一步一步是吉武的死亡之路。 「天公不作美,很冷吧?」 吉武担心似的说道。 守心想,你杀死我父亲的那天早上的雨,也很冷吧。 「无所谓,我喜欢下雪。」 「喔,和枚川比起来,东京的雪很可爱,是雪的婴儿呢。」 吉武开朗地说着。桌上有个空了的意大利浓缩咖啡的杯子。 服务生走近,吉武追加了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守不客气地点了「美式咖啡」。 「你说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守在电话里跟吉武要求,说有话想跟他谈,希望他拨出时间;守表示,由他前来拜访,不介意约在公司附近见面。 「身体状况已经没问题了吗?」 「完全恢复了。原来就没什么地方不好,医生也百思不解呢,我原来的体质就很结实。」 守有种窒息感,说不出话来。无法从吉武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脸栘开。 你在打高尔夫球、喝酒、很正经地对刑警提出证词时,我父亲早就死了。在连哪里都不知道的山里早化成一堆为枯骨。我憎恨父亲,母亲一直等候不归的父亲的期间,你一直都是幸福的。只有你一人幸福地活着。 「怎么啦?」吉武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从刚刚就用奇怪、吓人的表情盯着我看。」 「是吗?」 守伸手去拿杯子,却落空了。黑色液体沿着陶杯的边缘流出来,把守的指头弄湿了。守心想,血也是这种颜色吗? 「有没有烫到?」 吉武的手伸了过来,守赶忙栘开椅子。 你同情我们……同情……同情…… 那比什么都无法原谅,知道吗? 「是不是感冒了?衣服全湿了,而且脸很苍白,你没撑伞来吗?」 不是因为冷而发抖。 「今天还是赶紧回家的好,下次再找时间谈吧,」吉武搜寻口袋,取出钱包,说:「家里会担心的喔,在这附近,应该能买到衬衫和毛衣吧,换了衣服再回去吧。」 守把吉武拿出来的一万日圆纸钞,从桌上挥落下去。 来吧,说吧。东京今晚又起雾。让事情有个了结。 隔壁桌的男人打量着掉在地板上的纸钞和两个人的脸。终于伸出手,捡起纸钞放回桌上,守和吉武看也没看。 终于,吉武开口了: 「呀……,如果惹你歪局兴,那很抱歉。我……,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 吉武拿起杯子看了一下杯里,仿佛他逮言还止的话留在杯子里似的说: 「你……呀,我有时候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不礼貌的事,请原谅。」 来吧,说出来吧,很容易的。东京今晚又起雾。 吉武拿出香烟,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像个被骂的孩子般无助。 店里传来喧闹声。在人如此众多的都市里,只不过死了一个人,又有谁在意呢? (谢谢替我干掉了菅野洋子。) 父亲会跟我这么说吧,守心想。谢谢替我杀了吉武。 (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找藉口。) (我想补偿日下君。) 宫下阳一为了守,想死。 (我为自己做的事很旁徨,觉得自己好悲惨。) 守咬着嘴唇。不可以为了补偿就无所不用其极。 「今天就到这里吧,」吉武说:「走吧。」 他先站起来,走向结帐的地方。 守走出咖啡店。下雪了,积雪了。整座城市又冰又冷,守也开始觉得又冰又冶。 吉武走出来,吐出是白色的气息,守的呼气也是白色的,比雪还白。 守和吉武在从「破风馆」透出的灯光中面对面站着。雪变成粉状,两人的头发彷如老人般都花白了。 经过三十年、五十年,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有自信吗?守心想,在不知何时会死去以前,我不会感到后悔吗? 「至少买把伞吧,」吉武说:「回家后,泡泡热水澡暖暖身喔。」 我是为了杀你才来这里的。 「那么,再见了。」吉武转过身去。 很宽的背。守心想,父亲如果还活着,相信他的背也是那么宽。 吉武回头问道:「应该还能再见吧?」 守没回答,吉武走了出去。 一步、两步,渐行渐远。 你做了不公正的交易。你用脏手,企图买回十二年前零售的良心。 那只是为了自己。 「吉武先生!」 守喊道。在遥远的街灯下,吉武转身过来。 那里,有着时间,有着十二年的距离。而那连声音都传达不到的距离,逐渐陷入迳自飘着的秃子山甲。 「吉武先生,东京……」 「咦,你说什么?」吉武手竖在耳朵旁问着。 (要继续听他们的藉口吗?) 「东京今晚又……」 (可是,我想补偿日下君……) 吉武折回守的身边问: 「你说什么?」 犹疑的线嘎然断了。守说了: 「东京今晚又起雾。」 瞬间,吉武偏起头,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守屏息着:心想,被那老人骗了,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不久,吉武的眼中浮现焦距涣散的样子,瞳孔的颜色变淡了。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了看不见的追赶者,然后快步离开。遗留下雪、守,还有冻着了的都市。 就这样了。守踏步向前。 (这样真的好吗?) 在内心中,守呐喊着:妈妈!妈妈信任父亲。信赖着留下离婚证书却戴着结婚戒指离家的父亲。因为戒指有父亲的心,所以,父亲带着。 那虽然是没什么出息的做法,却是正确的方法。 (我所做的如果能补偿几分之一的话……) 雪落在颈子里。一对亲密地撑着伞的情侣回头,望了守一眼后超前过去。 (谢谢替我干掉了营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 可是,她胆怯,后悔着。 (哪,告诉我,我们真的…….) 我不过让她们付出了正确的代价而已。 不对! 守跑到刚才一路走过来的路上,吉武已消失了踪影。穿过闪灭着的行人专用号志的斑马线,守往新日本商事的大楼跑去。 正门口的门关着。守滑了一跤撞到膝盖,爬起来找夜间服务台。 守看到警卫室的灯,伸出手猛敲服务台的窗,问: 「副总经 理的房间是哪间?」 一个责难似的声音回应道:「你是谁啊?」 「我叫日下,在哪里?」 「有什么事?」 「几楼呢?」 「五楼,你,喂……」 守跑向电梯,守卫追出来。他按下按钮,停在五楼的灯慢慢地作动,守向楼梯跑去。五楼。左右对称的门有好几排,他查墙壁上的导览图,知道吉武的办公室在左边走廊的尽头。走廊上的地毯有湿湿的足迹,守甩着被雪渗透了、沉重的夹克往前跑。 他穿过秘书室,用身体撞开门时,吉武的身体正要跨越面对桌子的那扇开得大大的窗子。 「吉武先生!」 话没传到,吉武没听见。 吉武的膝盖正跨在窗框上。 守心想,声音传达不到。守飞跳过去抓住吉武的大衣衣角,只听见不知哪里破裂的声音,钮扣弹了出来。两人纠缠在一起倒在地板上,带肘的旋转椅受到撞击,滑倒在地板上。 守倒在桌脚,吉武则眨着眼睛。 喘着气的守卫飞跑过来,说: 「这到底……,副总经理怎么啦?」 暗示的时间结束。关键字已失效,看吉武的眼睛就知道。 「我……」吉武张着嘴巴问守:「在这里……日下君,我究竟……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认识的人吗?」守卫插嘴问道。 「啊,是的。可是……」吉武望着守,抬头看着雪飞进来的窗子。 「你可以走了,」吉武对着守卫挥挥手,守卫一脸狐疑地走出房间,房里只剩守和吉武两人。 守看着吉武的脸,他的眼角现出细细的皱纹,晒过的皮肤褪色似地显得苍白,前襟开了的大衣如流浪汉般地里住身体。 「要告诉你忘了说的事。」 守抓住桌子,站起来,靠近窗户俯望,路已完全变白,各种颜色的伞交错而过。 他紧关住窗户,锁上,然后,背向吉武说: 「我们不再见面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走出房间时,仍看见坐在地板上的吉武,双手撑着,像极了道歉的姿态。 守缓缓步下楼去。中途,曾一度坐下,必须歇息才行。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夹克和裤子都变白了。 就这样永远站在这里算了,像邮筒般,守如此想着。 雪沾满全身,他开始走,白色路上留下足迹。我在下山,无法往上爬。 找到电话串。 铃声响了几次。原泽老人已经衰弱到无法走路的程度吗? 「喂。」听到声音了。 「是我。」 很长的沉默。 「喂?听到了没?今晚不是起雾,是下雪。」 下巴开始颤抖。 「听得到吧?是雪。我做不到,原以为做得到。知道了吗?我没办法像你那样。我拉了吉武一把。」 雪沿着脸颊后融化流下。 「我做不到,杀死父亲的家伙,我却做不到,没办法下手,你了解这种心情吗?我做不到,真好笑。」 守紧紧地握着拳头,敲着电话亭的玻璃,最后真的笑了出来,笑个不停。 「你很行的呢,虽然疯狂,却是对的,我连什么是对的都不懂,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希望什么都不知道,可恶,如果能杀死你,那该有多好!」 电话亭外,下雪变成了暴风雪。雪敲着玻璃,发出柔软的声音。 守头顶住电话,闭起眼睛。 「再见,小弟弟。」 传来慢慢搁置电话的声音。 我不回应,再也不回来。 在返家的漫漫长路上,守做了个蒙胧的梦。梦见一直挥着手杖的老魔术师,站在狂乱的地轴上,等候着不可能出现的兔子。 二 在浅野家的门旦刚晕倒以后,过了整整十天,守无法下床。 守感染了肺炎,经医生劝告后住院。因为高烧不退,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经常翻身睡不熟,嘴里不知在嘟哝着什么,守护在一旁的浅野家的人也听不清楚。 守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慢慢能模糊地辩识四周的情况、人的脸了。大造、以子、触摸着守额头的真纪白晰的手。而且时常觉得母亲也在一旁,曾想挣扎着爬起来。 看不见父亲的脸,守一心想要回想,却像徒手掏起细沙似的落了空。 在漫长的昏睡期间,听到枕边真纪和以子的交谈。 「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伞也不撑,雪下得那么大……」 真纪在旁边,盯着守说: 「妈,」她平静地说:「你发觉了没?这孩子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 以子稍微想了一下,回答: 「啊,是嘛。」 「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很强烈。不过呀,我拚命在想为什么呢?却想不透。想不出来!」 「我也一样。」 「话说回来,这孩子如果有什么事隐瞒我们,那一定是隐瞒着、不颦让人知道比较好的事,所以才藏在自己心里不说,虽然感觉起来很寂寞,不过我至少还懂这一点。」 「妈……」真纪对以子说:「也许这孩子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们。所以啊,除非他自己说出来,拜托,就别再追问了好吗?我觉得他为了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以子答道:「就这么做,我答应你。」 大造进到房间来。 「怎么了,爸?」 「买了冰来。」 进入恢复期以后,探病的客人来了。 大姊大一见到守就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真难得哪,」守声音还不是很有力气,取笑她:「是不是下红雪了?」 「笨蛋!」她眼泪也下擦地说:「不过,还能这么瞎说,看来是死不了的。」 「哪会死?如果只是肺炎就死了,那以后怎么生活?」 「喂!」 「嗯?」 「我呀,一直觉得日下已经远游到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可一直都在这里的喔。」 「哼,的确不见了。」 「那么,就算是回来了吧。我一直都在听得到呼唤的地方呢,因为大姊大的声音很大。」 宫下阳一来探视的时候,守要求他一件事: 「那幅『不安的谬斯』,能不能弄到个复制品什么的?」 「我想可以,从画册上剪下来也行。」 「我想要。」 「那还不容易,马上弄给你,」阳一很高兴,又有些不可思议地说:「突然看上那幅画啦?」 「没自信谈喜欢或不喜欢,不过,感觉自己好像懂了。」 高野来的时候,守最先问的是那个录影带展示机的事。 「和那些高干们还在大作战呢,」高野回答:「不过,我是很善战的,因为,员工们也开始觉得不妥了。」 「你告诉大家潜意识广告的事了吗?」 「嗯,我们这边只能以几个人来对抗,不过现在开始在跟工会接触了。我们把那卷录影带拿去给工会的干部看后,他们都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呢。总之,事实上我曾被刺杀过,所以很有说服力的。」 赶快好起来吧,大家都等着你呢。佐藤君想跟你聊砂漠,在那边,连风都好像是活着的…… 守的内心,宛如一座倾斜不动的钟摆。至今仍无法思考吉武、原泽老人的事。心想,就暂时这么安静不动,什么都不想地度日吧。 二月底,关东地方又遭逢大雪。 那天早上,大造对守和真纪说 ,驾驶执照已经拿回来了,能开车带他们回家了。 大造辞掉了新日本商事的工作,开始在东海计程车公司工作。吊销驾照的期限一结束,他又恢复了靠开车赚钱的差事。 大造的内心始终摆荡着。营野洋子的死是一个莫大的震撼,也是一个阻力,因此,重回司机岗位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行。 至于那份力量,是来自一封信? 一封以整齐笔迹写的信,寄自发生车祸那天,大造收回「回送」牌子后所载的女乘客。 她丈夫因脑血管蜘蛛膜下腔出血病倒,她飞奔到医院时,医生已宣布无救了。 「只有一件事,太太,请试着呼叫你先生看看。能将你先生从死亡的深渊带回来的,只剩下妻子的声音而已。」 她遵照医生所说的,握住丈夫的手,拚命地呼叫,持续不断地告诉他,她在这里,在等着陋。 仿佛回应了她的呼唤,丈夫苏醒了,生还了。 「如果那时候我没来得及……,没搭上浅野先生的车子,如果我到机场晚了的话,就只能搭下一班飞机,那么我的先生就回不来了。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所以写了这封信。从今以后,也希望你为了像我这样的客人,继续你的工作。浅野先生的计程车,载运着一条条生命。」 这封信,使得在大造内心只升了一半的旗子再度升了起来。 三月,原泽老人的口供尚未公布于世。 守说服了为他担心的浅野一家人,在三月最初的休假日,独自回到枚川。他想知道,十二年前,父亲清晨起早,去那种地方是为了做什么。 枚川的梅花已开始绽放,山的陵线仍白得清晰。 前往市立图书馆,借出十二年前的市街地图。和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守循着地图找旧市街,知道父亲想做什么了。 日下启子与爷爷睡着的小小隆起的公墓上,仍残留着雪。 「我知道爸想去哪里了。」 那栋建筑现在位于市中心。十二年前,建筑物更小,位于山脚下。那是一条捷径,是笔直连接那栋建筑物的捷径。选择一早前往,是为了尽量避免造成办公室的混乱吧。 那是县警枚川警察署的建筑。 「老爸决定要自首侵占公款的事。」 在返回东京的特急电车上,守心想,他终于懂了爷爷话里的意思了。你父亲很软弱,你了解软弱父亲的悲哀的时机,一定会到来。 父亲虽然软弱,却不卑鄙,他有意用正确的方法支付不当手段的代价。 这样就好了。老爸,你也认为这样就好了吧?我没杀吉武,没办法下手,这样就好了。 三 原泽老人的口供,在三月下旬交给了警察局。 那以后发生骚动的程度,连本来料想得到的守也吃了一惊,情况非常混乱。警察来了、媒体来了、附近的居民们什么都想知道。 四名女性的相片也刊登在各处的报纸、杂志,和受欢迎的八卦节目的大标题字一起在媒体上播放,成了社会上的热门话题。 有一天,看到电视新闻中播出高木和子的相片,以子吃了一惊地指着说: 「这个人,在为营野小姐守灵的那晚,还帮了我呢。」 检举弹劾不道德商法的声浪也高涨了,但那大多是暂时的情绪激动而已,守漠然地感到不安。就像是暴风雨,虽强劲,胡乱地把一切都扫平了,但很快都将成为过去。 比如说,像菅野洋子妹妹的事,虽然贫让守牵挂,但现在已不是守能管得到的了。 如原泽老人所言,他并未指责吉武的证言是谎话。吉武至今仍是善意的目击者,随着事件重新被揭发,他也再度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他如何回答、说什么话,守听都没听,就关掉电视和收音机了。 大众对催眠术的关心也突然提高。「月桂树」的书籍专柜里,从生硬的催眠学术研究书到应用方法,相关的书籍在平台上堆积如山,书籍销售量呈飞跃性的成长。 守也抽出其中一本来看,读完后,他重新认清,原泽老人果然错了。 并非如老人所说的,所有人都能由他自由地下达自我破坏的暗示。那些女性被老人操控,不停地奔跑,却为了闪躲而死,是因为她们的内心早巳有了不能不逃的念头。 换句话说,她们很后悔,很害怕。 无风不起浪。他们是结了「罪恶感」果实的树。原泽老人所做的只是粗暴地将那棵原已晃动的树连根砍倒了——仅此而已。 原泽老人只是处罚了容易处罚的罪人而已,说不定是因为想不出还有更该处罚的人。 或者是说,在魔术师所梦见的黑暗的梦中,也许已完全无法分辨这两种之间的区别。 守为了没能理解那一点就和老人分手,感到些微的后悔。 高木和子在「塞伯拉斯」避风头。 当原泽老人的口供引发骚动时,她曾考虑要离开那里,她不想给三田村带来麻烦。 但是,他没有答应。 「没必要逃避,」三田村说:「你已经付出充份的代价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了解这次的事情。」 「你不会瞧不起我吗?」 三田村笑着说:「你呀,只是稍微跌了一跤而已。你站起来时,我拉了你一把。所以,不要老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慢慢地走出去吧。」 四月过后不久,和子从外面回来时,三田村说: 「日下君来过了,留了话要给你。」 「他说了些什么?」 和子下定决心,即使被那孩子责备也要坦然接受,那孩子有责备她的资格。 「他祈祷你能安全无恙地度过这一关,还有……」 「还有?」 「在为菅野洋子小姐守灵的那晚,谢谢你保护了姨妈,他是这么说的。」 和子手搁在柜台上,默默地低下头,终于小声地说道: 「那孩子原谅我了呢。」 如何找寻爸爸?守尽想着这件事。 在枚川一带的自然保护森林。从市内开车约一小时的距离,对于连一个标志都没有的地方,一个人找是不可能的了。如何让警察动起来?坐在堤防上,思索的时间加长了。 当意外地收到原泽老人的信以后,他带着信爬上堤防。 信的开头是那竟然稍感怀念的呼唤。 「小弟弟,吓了一跳吧。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了。 意志的力量真是了不起。我仍用自己的手写这封信。尽管使用了比与你相会时加倍的镇痛剂,但我仍活着。 这封信,会比口供更晚转到你手中吧。我在遗言中如此指示的。当你在看这封信时,如果觉得已没必要,那么就撕掉扔了吧。 小弟弟,你当时曾说,想干脆也把我杀掉算了,曾说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没杀死吉武。 小弟弟,即使如此,我想,你和我还是有着能互相了解之处。我们两人虽然有不同的部份,但也有着共同拥有、集合体似的小部份交集。至少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做、我想做的事。比此时那如垃圾场倒翻了似的喧闹媒体,以及任何有识者都更了解。 我和你所选的手段不同。我不认为自己错了,而且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并不后悔没杀死吉武。 你为何无法杀死吉武呢?只是因为无法杀人吗? 我想,不是这样的。人,只要处于不得已的状况,都会杀人。甚至会做出更严重的事。 你无法对吉武下手,是因为即使你本身并没有意识到,但你却察觉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用他自己的方 法在爱着你和你的母亲。 你了解吉武,了解,而且同情他。 在临死之前,我有东西要送你。 你打电话给我几天后,我又和吉武见了面。然后,一度解开他的催眠后,又下达了新的暗示和关键字,我把它写在信里。 不过,不要忘记了,这是复数的关键字,说这句话的时候,要用右手和他握手。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这是我最后的工作。为了你而做的。 还记得我送给桥本信彦的威士忌吧?我总是送给人最需要的东西。这个关键字,就像是对桥本面言的威士己兰般,并不至于毁灭你。 如果同情吉武,就给他自首的机会。 然后,别再拘泥过去了。因为,对今后的你面言,等候着你的是一个虽仍末开拓,但将是个有为的人生。 再见,小弟弟。这次才是真的离别。当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以后,要永远地忘记我喔。 你住的镇上,樱花已经绽放了吧。最后,觉得遗憾的是,只是无法亲眼见到,并讴歌那春天的花而已。」 信的最后,加写了简短的关键字。 看了那关键字,守终于和老人相互理解——守心想,虽然晚了,但也许终能相互了解了。 关键字很容易就记住了。 樱花盛开了。边眺望着对岸颜色缤纷的花朵,守把信细细地撕碎,扔向运河,随风翻飞。 晚上七点钟,守推开和吉武约好见面的「破风馆」的门。 他坐在和上次一样的座位上。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吉武一直在笑,高兴着能再和守见面。守也说了很多话,两人都没有碰触和原泽老人有关的话题。 走出咖啡店,春天暖和的夜晚,街道上仿如水晶玻璃般的灿烂。 两人举起手互相道别时,守唤住吉武: 「有一个请求。」 「什么啊?」 守伸出右手说: 「请握握手。」 吉武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伸出很大的右手,紧紧握住了守的右手。那只手是冰凉的,但很结实。 那时,仿佛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守靠近他,说了: 「魔术师的幻想。」 守尾随慢慢走着的吉武身后,在麻布警察署前面,吉武停住了。 吉武抬头望着建筑物。然后,以很沉着的态度走进去。守目送了以后,也举步走了。 当来到看得到「杏桃」(a1mond)粉红色霓虹灯闪烁的地方,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从地铁楼梯拾级而上,和守相遇。两人都是蓄长发的漂亮女孩,兴奋的眼睛闪亮着。两人的表情写着:夜晚现在才要开始。 相守的视线相遇后,女孩们窃笑着。 「嗨,」其中一人向守搭话:「多美的夜啊,你要去哪里?」 「回家!」他回答。 *关于破解金库的技术等,系参考杉山章象氏着作(破解金库)(同时代社出版)。谨致谢意。 *文章中关于潜意识广告之记述,系分别引用集英社出版(情报·知识imidasu)、小说开头系引用创元推理文库。中村保男翻译(布朗神父的秘密)。 *作品中的人名.团体全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