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天使》 序章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好舒服的感觉。 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 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 就像泄了气的气球,飘浮在温暖的黑暗空间。 这一定是梦。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飞了。 转个圈试试看吧—— 他心中才刚这么想,身体便开始缓缓地倾斜。 脚下的山峦画着和缓的棱线,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彼端。 夜晚的底层是鲜绿色的。 树梢在风的吹拂下,有如海藻般蠕动。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着,还有一弯玻璃削成的弦月。 没想到夜空竟然是如此耀眼。 群星犹如被丢撒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灰色的光芒填满了星与星之间的空隙。 他试着在空中稍稍移动。 星星形成一道道的银线向后流动,完全感受不到空气的阻力。 他想起自己原本难行的左脚,不禁高声欢呼。 在梦中,他可以尽情奔跑,甚至在空中飞翔。 他盘旋向上,直逼散发冰冷光芒的弦月,接着又像云霄飞车般急速回转,向下俯冲。 他在夏日的夜空中滑翔,以指尖轻轻碰触覆盖山坡面的树梢叶尖。 梦里的自己是否具有超能力呢? 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每一片叶子,植物的情感便涌入他的心中。 鲜绿色的生命力歌咏夏日的声音,被打扰睡眠而显得不高兴的声音,幼苗急剧成长时如泡沫般涌现的喜悦与痛苦,见证数百个夏日的老树平静的满足与倦怠,这是个不可思议却又快乐的梦。 他飘浮在空中,突然瞥见一辆车停在穿越森林的小径上。 那是从龟裂的产业道路分叉的小径,在进入杂木林数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休旅车,车顶微微发光。 车后方的行李箱敞开,前照灯和车内灯都已经熄灭,车厢里没有人。 他在休旅车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再度飞上夜空。 下方传来刺耳的声音,阻断了森林的气息。 沙,沙,沙。 这个声音犹如枪声般击中了他。 沙,沙,沙。 这是金属刀刃削下泥土的声音。 他像一只夜晚的猫,穿过树林,飞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空地,只有稀疏的几丛低矮灌木。 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手电筒的光线都没有。 黑暗当中,有两个男人的影子在默默地工作。 他们正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泥土,填回洞里。 地面上有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方形黑洞,泥土棺材中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神经质的指尖、瘦削的白色肩膀和紧实的颈部肌肉——洞里的男人赤身裸体。 由于四周太暗,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他的面目似乎相当清秀。 然而冷静的观察也仅到此为止。 他凝神注视,只见男人的嘴唇裂开翻起,断裂的门牙沾满血迹和泥土,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下巴也已经被捣烂,不复见原形。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直觉这么告诉他。 雨点般的泥块撒在男人的脸上,毫不容情地覆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在自己的脸颊上感觉到泥土冰冷的湿气,瞬间便理解了一切。 (那是我!我被人埋起来了!) 梦境奇特的逻辑只留下毫无凭据的确信,愉快的飞翔之梦顿时变形为无以言喻的梦魇。 “住手——!” 他大声喊,挥拳揍向两个男人,抬起原本难行的左脚猛踢。 然而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挥动着铲子。 他在较高大的男人面前高喊: “拜托,快住手!” 男人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厚重的单眼皮后方,石炭碎屑般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肥大的鼻梁在中途微微向左弯,粗糙的脸颊像是用砂纸磨过,稍嫌过长而邋遢的平顶发型底下,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左耳的耳垂已经不见了,似乎是被咬下来的。 这是一张斗犬般的脸。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他似乎并不存在。 铲子穿透他的身体,继续将泥土掩盖在尸体上。 长得像斗犬的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举起手在脸颊旁挥了挥,像是在赶蚊子。 “大哥,怎么了?” 另一个金发平头的男子以高亢的声音问。 “没事,只是好像有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叫。算了,快点收拾吧。” 他飘浮在墓穴上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埋葬。 男人们以铲子压紧埋平的地面,并以长靴在上方踏实。 “我要去尿尿。” 小弟的背影消失在林间,不久便听到温热的液体洒在地面的声音。 这真的是梦吗?他心中首度产生怀疑。 男人们回到停放休旅车的地点,拍落鞋上的泥土,露出疲倦的神情回到车内。 金发男子发动了车子。 前照灯像灼热的刀子般刺入他的双眼,贯穿眼底的光芒使他不禁发出悲鸣,心脏开始不规则地激烈跳动,休旅车的转向灯配合凌乱的脉搏闪动。 “关掉!太显眼了。” 金发男子操作控制钮,却只能熄灭前照灯。 “奇怪,会不会是坏掉了?” 方向灯的闪动次数更加频繁,和激烈跳动的心脏刻画着同样的频率。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是怎么了? 休旅车开始倒车,轮胎轧在枯枝上的声音在夜晚的森林中回荡。 当车子回到柏油路上,方向灯的奇特现象终于结束。 载着两名男子的车没有打开前照灯便奔驰在路上,沿着产业道路消失在前方的黑影中。 他没有心思在空中奔驰,追逐那辆白色休旅车。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如果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不是梦,被埋在那里的尸体是什么? 是谁,为了什么理由,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了我? 我……被杀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成为尸体躺在地底了吗? 那么此刻在空中飞翔、思考、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死掉的我,到底是“谁”? 他在自己的墓穴上方百思不解,思绪混乱,这时一阵光之旋涡袭来。 黄金色的旋涡温柔地缠绕着他,包覆住他的全身。 他在闪耀的旋涡中失去意识,朝着遥远的时空彼端,坠入第一次的跳跃。 追忆 这里黑暗、温暖而充分潮湿。 有一瞬间,他感到恐惧,担心这是上一个梦的延续。但这里和那场噩梦不同,给予人十早的安全感。他弯着身体、蜷曲着手脚,待在一个极度狭小的空间,几乎紧贴着身体。他感到全身似乎被薄而强韧的塑料皮膜紧紧束缚着。 他张开眼睛,但只能看到毫无远近感而温暖的黑影,口中不知为何感觉咸咸的。他动了动舌尖,发现牙龈上没有半颗牙齿,满口都是微温的盐水。他缓缓地品尝着这不可思议的香气,理所当然地将盐水吞下肚里。当他的下腹部开始膨胀,他便毫无忌惮地在自己漂浮的液体当中排尿。 接着他惊觉自己恢复意识以来都没有在呼吸,顿时感到恐慌。但他并不觉得窒息。胸腔非但没有随着呼吸膨胀,连肺部似乎都灌满了盐水。耳边听到血流巨大的轰轰声,让他感觉安心。外界的对话隔着好几层膜依稀传来。从他的腹部延长的细管持续脉动,送来养分和氧气。不用担心,这里是安全的,和那场噩梦不同——他安心地睡着了。 接着,在既定的时间领域内,他像个摆锤般被丢入已成为过去的未来。 ◎ 当他再度苏醒,周遭的世界正剧烈地摇晃。 巨变即将开始。他受到肉墙的挤压,左脚前端往内弯曲,感觉微微疼痛。激烈的震动持续袭击全身上下。他记得过去也曾经遭遇过像这样的情况——周遭整个在震动,身体不停地上下摇晃——但这回的震动非但没有终止,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无法挽回的变化即将发生在他的世界。 周期性的收缩与震动达到极限,当柔软的头盖骨几乎被压碎,包覆着他的肉袋突然破了一个洞,眼前尽是一片暗红色。 血!他的母亲正面临危险。 他想要将危机传达给其他人,但却无能为力。阵痛的周期单位从分钟加速到秒,生产过程已经开始。小小的身体违反本人的意志,双脚在前,扭曲地挤出狭窄的隧道。左脚穿过了伸直的隧道,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有人抓住了他弯曲的脚踝。极度的疼痛让他想要放声大哭,但口腔里都是血液和羊水,使他甚至无法哭喊。 他感觉身体仿佛被万人之力紧紧束缚。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之后,他的下半身总算暴露在分娩室的空气当中,然而肩膀和手臂仍旧卡在狭窄的产道里。他无法动弹,自母亲体内涌出的血液在他眼前晃动。 冰块般的冰冷物体接触到他的腰际,金属钳子紧紧夹住他的骨盆。下一个瞬间,有人开始以蛮力拉扯他的身体。向下倾斜的左肩缓缓通过关卡,接着右肩也滑出来了。他感觉头部顺着产道的直径上下拉长,听到头盖骨受到挤压的声音,血液与羊水的咸味在舌头上打转,最终他总算通过了肉质的隧道。 值得纪念的诞生刹那,对他而言是一场相当不愉快的经验。 他对外界的第一印象,是慑人的刺眼光线和冰冻般的寒冷。头上的手术灯射下的光束令人无法直视,光线有如豪雨般打在他敏感的肌肤上。在他身旁围绕着好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每个都戴着口罩,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当脐带被剪下时,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胎盘还没排出,原本被他的头部挡住的大量血液便先涌到分娩台上,在地板瓷砖上形成黏稠的圆形。 “医生!” 一名护士发出悲鸣般的声音。 “婴儿交给你了。” 周围的动作顿时变得急迫慌张。护士接过了他,离开分娩台,将新生儿身体上下颠倒,用力拍打背部。 他因为被逐出安全的场所而愤怒,因为被切离母体而焦虑,因为面对寒冷的未知世界而感到憎恨,终于张开黏稠的喉咙,爆发出心中的情绪。他颤抖着全身哭泣。他高声大哭,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消失。在一阵阵的哭声之间,被羊水浸湿的肺部首度吸入了空气。他由衷憎恨这冰冷的空气。 护士将全身污秽的他浸在不锈钢的浴盆里,以消毒过的毛巾机械地擦拭他全身上下的脏污。吸引器的管子发出嘈杂的噪音,将他鼻子、嘴巴中的痰和羊水吸净。 他拼命地哭喊,央求大家去救母亲。但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么他早已知道结局。 他睁大一双还不习惯亮光的眼睛,努力地想要将母亲的脸孔刻画在脑海中。她躺在与腰齐高的床上,下半身隐藏在蓝色的布底下,紧紧包住的浴衣领口被沉重的汗水浸湿。她似乎已经失去意识,柔软的刘海贴在宽广的额头上,眼睛下方凹陷,浮现出黑暗的影子,丰润的嘴唇微张,下巴随着呼吸微微摇动。即使在临终之前,他的母亲仍旧显得相当美丽。 “血压开始下降了。” 护士说完,医生便高喊: “叫她先生进来!” “他没有来。” 另一名护士在母亲耳边反复呼唤她的名字: “贵美女士,贵美女士……挂井贵美女士……” 父亲到底在做什么?他因为愤怒甚至忘记呼吸。他知道,父亲一定是在工作。每当他希望父亲陪在身旁时,父亲总是不在。分娩台上开始进行输血与急救手术的准备。 年轻的护士将他抱起,站在母亲枕边温柔地说: “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虽然碰到难产,但是他真的很努力。做母亲的也要加油喔。” 他全身颤抖,放声大哭。一旦离开这间房间,他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如果这不是梦,那么他知道这个事实。 母亲的头部深陷在汗湿的枕头上,此时她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笑容。或许那只是临死前下颚因呼吸紧张而无意识的痉挛。然而他却深深记住了这张笑脸。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再见,母亲——虽然自己的一辈子也和母亲一样短暂。 旋转门打开,载着他的台车被推到昏暗的走廊上。他闻到医院独有的空气——经过空调处理,混杂着消毒剂的气味。当他在隔着相同间距发光的无数日光灯下移动时,又再度坠入时光之井,为追溯既定的命运而朝着未来迈进。 ◎ 当他恢复意识时,身体被包覆在棉布中,躺在坚硬的垫子上。四方围围绕着白色的钢管。他从视野的角落瞥见好几张相同形状的小床。这间房间里似乎还有其他几名和自己一样的新生儿。 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将视线转移到脚边的墙壁。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玻璃窗后方。他的额头紧贴着手背靠在玻璃上。如果没有玻璃,这名男子大概就会向前倾倒。男子的招牌胡须仍旧醒目,但平时野兽般的威武精力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那个男人——那个曾是他父亲的家伙。他看到男人红着眼睛,不禁感到讶异。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在哭。母亲果然没有救了。小小的拳头掉在床单上。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擦干眼泪消失在医院的走廊上。他抬头看了看悬挂在上方的小白板。刚刚看到父亲时,他便想起了白板上写的名字。 挂井贵美长男,纯一,l968.3.283260g 挂井纯一。这就是他的名字。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带来好运的名字,不过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也早已放弃,只感觉到淡淡的悲哀。 自从在那场噩梦当中发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纯一似乎正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重温自己的人生。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正在回忆过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幽灵、灵魂、生灵、鬼、精灵……纯一从小就在无宗教的环境下长大,就如同这个国家其他众多现代家庭中的小孩。也因此,他对于有关死后存在的任何词汇都无法产生认同。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死?从当晚没有任何观礼者的埋葬过程看来,自己或许是被人杀死后 偷偷埋起来的。但纯一完全无法想像犯人的动机和身份。 育婴房的空气染成一片金黄色。他大概又得被迫跳跃时空了。对于无端跳跃所怀抱的恐惧似乎感染了其他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新生儿们颤抖着身体开始高声哭泣。当纯一听到远处护士从休息室跑来的脚步声时,身体已被金色的旋涡淹没。 “纯一先天就有内翻足的脚部障碍。这可能是因为胎儿脚部在子宫内受到强烈压迫而造成的。”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纯一的左脚,让他突然惊醒了过来。身穿白衣的医生与父亲面对面谈话,中间隔着婴儿。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办公桌、深灰色的塑料垫——桌上叠放着数张光照片,房门前方遮蔽视线用的帘幕在空调送风的吹拂之下不时摇摆。这里似乎是某家医院的诊疗室。 “内翻足是因为脚踵到脚踝的这三块骨头造成的。” 中年医生仔细地指着每一块脚骨。 “这三块骨头分别叫做踵骨、距骨与舟状骨。当这些骨头变形,造成脚尖往内弯曲,就会形成内翻足。” “可以治好吗?” 年轻的父亲紧张地探出上半身问。 “当然了。基本上。” 医生的声音相当开朗,脸上带着振奋人心的笑容。 “脚部变形的病例当中,百分之八十五都是内翻足。这是相当普遍的障碍,也有很多治愈的例子。大多数的病人不需要动手术,只要在出生之后立即借由辅助器或鞋子矫正,长大之后就可以正常步行。” 不对,这个说法完全错误——纯一很想大声喊——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的左脚不会痊愈!我知道未来! “太好了。” “不过首先必须将变形的左脚矫正成正常的形状。” 不行,这么做没有用!住手! 年幼的纯一因为恐惧与愤怒而像着了火般开始大哭。 “乖,不用怕。你一定可以好好走路。” 纯一并没有听进父亲安慰的言语。他脚踝下方的肌肉在矫正鞋的摩擦之下,曾经皮绽肉裂,甚至从伤口看到染上淡淡血色的骨头。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父亲仍旧叫他努力忍耐。纯一想到石膏与矫正鞋带给他永无止境的痛苦却毫无成效,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矫正鞋带来的压迫将随时随地让他意识到左脚的存在,而这段漫长的岁月正是这孩子悲惨的未来。 有人主张活着就是最美好的事情,而他却想诅咒那些乐观的人。 死去的自己已经和美好的生命无缘。纯一内心涌起讥讽的笑意。 “先生,你看,连婴儿都在高兴呢。” 陌生的医师和父亲探头看着纯一的笑脸。婴儿上下挥舞小小的手发出笑声。欢笑声一直持续到下一波眼泪流下为止。 那一天,医生亲手替他进行了第一次的矫正。 ◎ 醒来时,他听到外面在下雨。上方是杉木制的天花板——在睡不着的夜晚,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数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这是一间令他怀念的房间。他转过头,隔着玻璃门看到雨中的中庭一片烟雾迷蒙。修剪成圆形的黄杨树细小密集的叶子犹如虫卵般带着湿润的光泽。他在幼年时常常像这样望着雨中的庭院发呆。雨滴掉落在水洼中形成的波纹令他百看不厌。 纯一的房间坐北朝南,面向中庭,是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他父亲的屋子位于东京都武藏野市井之头公园的旁边,占地七百坪,这间房间便是其中一室。宅邸周围土墙环绕,隔绝与外界的往来。通往外面世界的缺口只有正门,叠石门柱之间的铁门可并排通行两辆汽车。 挂井先生的“鬼屋”—— 每当他听到这个称呼,心中便感觉不舒服。 他的父亲名叫挂井纯次郎,专营企业收购、重组,是个恶名昭彰的企业家。在纯一眼中,父亲的工作性质基本上很单纯:他以接近底价的价格买下问题重重、无法继续运营的公司,借由强硬的外科手术切除赔钱的部门和多余的员工,再将剩余的精锐赚钱部门高价转卖给其他企业;如果符合自己的企业属性,则纳作家族企业之一。 这种行为类似恶劣的牛排店——从其他店家购买即将腐烂的肉,切除多余的脂肪,以火煎烤之后端给客人。如果合自己的意,就把它吃掉。同样的情节一再反复。不同的是,纯次郎所购买的肉不论是规模还是价格都逐渐逼近天文数字。 纯次郎冷酷无比的辛辣手腕不断引来争议和麻烦,但他多半都能够以强硬的作风摆平。他时常贿赂政客和官僚,并利用黑道消除意图反抗的少数派。纯一记得父亲曾这么说过: “黑道就像是香料,在需要的时候加入一点点就很有效果。” 挂井纯次郎身为企业回收业者,在这个圈子里相当知名,有一阵子还被经济杂志称为“魔鬼纯次郎”。不过根据律师高梨先生的说法,这是因为右翼出身的主编要求纯次郎刊登高额广告遭拒,才会撰文加以报复。但纯一根据亲身体验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的确是“魔鬼”。和那个男人共同生活二十年之久,不论是谁都会明白这一点。 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玻璃门往旁边推开,有人正踩在榻榻米上走过来。一张丰润通红的脸出现在仰卧的纯一上方。这是一个气质纯朴的年轻女孩。她穿着白色罩衫、起毛球的深蓝色毛衣与窄口棉裤。“啊——啊——”纯一看到怀念的脸孔,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她是住宿工作的帮佣兼奶妈——冈岛丰子。纯一看到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的丰子,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来,吃奶的时间到了。” 丰子抱起婴儿,将哺乳瓶凑近他的嘴巴。他反射性地咬住蜜糖色的天然橡胶奶嘴。温暖的牛奶几乎没有任何甜味。他持续吸吮牛奶,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自体内涌起。丰子以湿润的棉布手帕温柔地擦拭他的嘴。纯一想要表达内心的感谢,伸手抓住丰子拿着手帕的食指。 “啊——啊——ㄋㄟ,ㄋㄟ,ㄋㄟ。” “阿一已经会说好多话了呢!你还想要喝更多奶吗?” 金色的光芒在天花板上形成漩涡,如波浪般扩散到四个角落,缓缓降落到地面。橡胶奶嘴的触感还停留在舌尖上,纯一又跳越了时间之墙。 ◎ 当他恢复意识时,眼前看到的是白色的线条。这是削去棱角的大理石边缘。幼儿成长不少的手掌放在大理石上。左脚虽然又痛又麻,但他心中“想要动、想要用自己的脚走路”的意志却更为坚强。纯一沿着大理石走了几步,每当左脚跨到前方,身体就会剧烈地向右倾斜。 这里是父亲屋子的客厅,从幼儿低矮的视线看起来简直就如同体育馆般宽敞。客厅中摆着八人座的沙发,却仍保留着充足的空间。纯一看到松了领带的父亲坐在电暖炉前方的老位子,背脊感到一阵冰凉的冲击。左脚的疼痛更加锐利,眼中自然而然涌出了眼泪。在父亲面前行走让他感觉骄傲,但疼痛却又带给他眼泪——这两者掺杂在一起,使幼小的脸孔皱成一团。 “很好,纯一,再多走几步。” 丰子站在沙发旁边,露出担心的表情。纯一卯足力气,绕过桌子的转角,左右摇晃着身体前进两三步便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怎么了?这么快就放弃了?医生说你的脚复原情形很顺利。纯一,你如果偷懒坐在地上,脚是永远不会好的。再走走看。” 你不说我也知道——纯一很想这样回答。在长达数年的康复过程中,他一再听到这句话。纯一再度挑战行走,但走了几步又跌倒了。他的脸颊被泪水浸湿。 “阿丰,你必须每天训练纯一走路,不可以因为可怜他就让他偷懒。” 纯一听到父亲 的话中带着冷淡的焦虑,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但父亲并不理会像是着了火般哭泣的男孩,迅速走出客厅。门被用力关上,丰子冲到纯一面前替他擦眼泪。 “别难过,爸爸也是在替纯一担心啊。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学会走路。” 那个男人只是在担心自己的继承人。而且从头到尾,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小小的愤怒之苗此时已经在纯一的内心滋长。经过长久岁月成长茁壮的愤怒种子正是在此刻诞生。纯一心中怀藏着燃烧冰冷火焰的种子,再度跳向漫无目标的未来。 ◎ “纯一,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会痛?” 上次那名医生的脸出现在镜子里头。医生将手放在三岁的男孩肩上,站在一旁。这里似乎是医院的走廊。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木制的扶手永无止境地延续。阳光从右侧并排的窗户斜斜射入,涂成白色的天花板上反射着充足的光线。幼小的纯一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的短裤,一副外出的打扮。左脚从膝盖以下都被铝制的矫正用靴子包裹着。白色的长袜、散发黯淡光芒的铝制固定器和崭新的黑色皮鞋很自然地融入冰冷的灰色瓷砖。 “不要紧吗?” 医生以温柔的声音问。 “嗯。” 这个回答没有经过考虑就自然蹦出来了。 “那么你试着走走看,慢慢来。” 纯一心中感觉有些奇特。这个孩子已经拥有自己的意志,不像婴儿的时候可以借由成年的纯一来控制行动。镜子中的男孩战战兢兢地踏出左脚。当鞋底接触瓷砖地板,震动便经由固定器传递到膝盖。全身的体重似乎是由鞋子和膝盖各分摊一半。 “很好,可以再多走几步吗?” 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男孩回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纯一,你不用太勉强。” “不,医生,这点程度没什么,今后他还得走更多路,一定要把脚治好才行。” 没错,要走更多路把脚治好。然后就可以和朋友一起打棒球,或是骑着脚踏车去玩了。男孩充满希望的声音直接传到纯一的意识当中。 纯一很想夸奖幼小的自己。虽然最后他还是无法打棒球,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样就够了。首度穿上矫正鞋的男孩似乎很高兴,在镜子中张开双手,左右摇晃着身体得意地往前走。抬头一看,父亲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纯一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话。在希望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不论是多么微小的希望,都应该紧紧抓住。这时幼童的笑容突然和躺在长方形洞穴底部的年轻男人遗容重叠在一起。沾满血迹的嘴唇和掺杂着泥土的断裂门牙——鲜明的影像让纯一触目惊心,男孩似乎也受到冲击,穿着固定器的脚无法站稳而跌倒了。贴在地板上的小手近在眼前。 这个孩子还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光之旋涡每次都来得很突然。金色的光芒从医院的地板渗出,犹如破洞的船底。医生、纯次郎和重新开始走路的男孩都没有发现这道光线。只有纯一做好了向未来跳跃的心理准备。 ◎ 他的体内蒙上一层牛奶般的雾气。 他似乎有些发烧。鼻孔里被塞了东西,让他呼吸困难。他微微张开眼晴,看到左手臂上连接着一根透明细管。空气的粒子闪闪发光,沿着点滴的细管上升。左脚前端配合着心脏的跳动,有如在远方敲大鼓般疼痛,身体则轻飘飘地浮在床上。 医院的病床。点滴。左脚的疼痛。 记忆突然苏醒了。纯一特地延后一年进入小学,趁踵骨“骨端完全骨化之前”动了左脚的整形手术。手术并不算太成功。他仍旧无法正常走路或运动。虽然行走上的障碍变得较不明显,只是稍微拖曳着脚步,但因为纯一深信医生的说法,以为可以完全痊愈,因此心中的失望也格外深刻。 纯一处在全身麻醉的少年内部,觉得最近似乎曾体验过类似的疲倦感,但却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他搜尽朦胧的意识,试图探索记忆深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直跌落到黑暗中的影像。不可思议的是,纯一知道斜坡的终点是黑色的峭壁。峭壁前方只有黑色的天空,一旦失足,就会坠落到永无终结的黑暗世界。浓密的雾气弥漫在身体内部,让他无法发出尖叫甚至移动一根手指。纯一从黑色的悬崖跌进黑暗的虚空,不断向下坠落。 坠落中的纯一脑海中浮现出闪耀的注射针影像。注射针的针头呈斜切状,针尖顶着蜂蜜般的透明水滴缓缓接近。黑暗当中,纯一的嘴巴张成尖叫的形状,却连沙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呼吸,不禁毛骨悚然。 (救命啊!像这样继续掉下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纯一在黑暗的虚空中向下坠落,心里不停地呐喊。 病房的日光灯胡乱闪烁了几下,终于完全熄灭了。黄金色的光之旋涡从床下的阴影中涌起,并在瓷砖地板上扩散。纯一丢下在黑暗的病房中发出无声尖叫的少年,跳向既定的未来。 ◎ 他抬起头,看到众多书本排列在眼前。书籍堆积到伸手不可及的高度,仿佛即将化作纸张的海啸崩落下来。他相信全世界的书一定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兴奋的意识片断地传入纯一的耳中。从运动衫袖口伸出的手臂仍旧细瘦而幼小,两只手臂的内侧苍白到令人痛心的程度。耸立在眼前的书柜当中摆满了儿童读物。左右两边也矗立着灰色的铁架,夏日的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斜地照射下来,书库里充满尘埃的空气犹如烟雾般摇晃。 这里是图书馆的儿童室。纯一就是在这里首度发现了书本的奥妙。这应该是一九七六年——八岁的夏天。这么说,那本书一定也在这里。视野不停地晃动,无法随心所欲移动视线,但纯一仍旧开始寻找记忆中的书籍。 那是e.r.巴勒斯的《地心帝国》——在这个暑假当中,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各从图书馆借一本书,像是得了热病般疯狂阅读,而这本书正是最初的导火线。他记得在看这本书的时候,读到精彩刺激的情节让他紧张得呼吸困难,手心也被汗水浸湿。 他在书架第三层的角落找到那本书,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才能勉强拿到。书背上的字体比他记忆当中的大了许多。它夹在j.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之间静静地呼吸。纯一看到眼前众多书本的书似乎同时开始自内部发光。这一年的夏天,这里的每一本书都会被迷上书本的他拿在手里。在这一个半月的暑假当中,纯一会将书架上方三层的所有书都看完。 小小的手伸向书架。幼小的男孩拿到目标中的书本,迅速翻了翻内页。他小小的大拇指压住了占据两页的插图——在这张插图中,翼龙形的地底人正走下洞窟的阶梯。男孩轻叹了一口气,将这本书紧紧抱在胸前,微微拖曳着左脚走向借书柜台。 人只要活着,总是会碰到快乐的事。走下阶梯时,穿矫正鞋的脚步声在图书馆的建筑中显得格外尖锐。纯一此时已经不再介意这个金属声。光之旋涡再度来临,温柔地包裹着抱着书本的男孩。 你找到了好东西,好好地享受吧。纯一对幼小的自己呼唤。 地底、海中或丛林,还有距离数亿光年的银河系。今夏的冒险即将在无限延展的想像国度中展开。虽然无法陪你度过,但我比谁都清楚这是多么愉快的经验。 说完最后的话,纯一的灵魂便沉入光之旋涡深邃的底部。 ◎ 小小的手掌中,握着青色和绿色的块状物。 在视野的角落,可以 看到缓缓向后方移动的护栏和人行道的砖石。背上感受到书包令人怀念的重量。从日照的角度看来,时间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分隔道路与人行道的白线也染成温暖的橘黄色。 纯一再度将视线转回手掌,终于想起手中的东西是什么。那是当时很受小学生欢迎的超级跑车橡皮擦。青色是兰博基尼的miura,绿色是莲花的europa。如果要跟义治换他的法拉利跑车,除了miura之外还要附上哪一台呢?纯一幼小的脑袋里都在思索橡皮擦的事情。抵达“鬼屋”正门,男孩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我回来了。” 听到大门的电锁解除的声音,男孩以肩膀推开沉重的门。他的眼睛仍盯着超级跑车橡皮擦,穿过停车场走向主屋。 气氛不太对劲。感觉很不舒服。这该不会就是那一天…… 男孩绕到主屋后方,想要从较接近自己房间的后门进入。 不能绕过那个转角!纯一试图改变行进方向,但少年仍旧拖曳着左脚缓缓走入了后院。 “鬼屋”的后院是这一带著名的赏樱胜地,这天花季刚过,满地微脏的花瓣混杂在粗砂砾之间。 咻,咻。前方传来摩擦的声音。 男孩的视线缓缓向上移动。从手掌移到铺着粗砂砾的地面,再到低矮的杜鹃花灌木,最后是残余花瓣与嫩叶争锋的吉野樱花树。 淡红色的云朵之间,悬挂着一个不知名的物体,随风摇曳。 赤裸的脚掌无力地指着地面,裤子前方湿成黑色。 咦?那是什么?是阿丰在晒大衣吗? 男孩一开始似乎没有发觉这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尸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春季的暖风摇动吊死者的尸体,纯一也被迫必须一直盯着上吊的现场。男人是面向屋子的方向上吊的。脚边a4大小的信封上以毛笔写着单单一个“怨”字。纯一思索着这个男人的身份——这个人据说是被纯次郎兼并的某电子零件公司董事长。不,那位董事长应该是在玄关前方自焚的中年男子吧? 幼年的纯一似乎总算明白眼前的是人类的尸体,接着便是一阵尖叫声。这天晚上,他大概只要一合上眼睛就会梦到在樱花之间摇晃的黑影,整夜不得安眠。 光之旋涡来临,围绕着站立不动的男孩,纯一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从这个时空得到解脱。他听到佣人从后门跑出来的脚步声,以及幼年的自已有如噩梦般的叫声,接着便被时间的奔流吞没。 ◎ “义治,你真厉害。” 屏幕上显示着黄色、红色和橘色的方块。在犹如宇宙空间般无限延展的漆黑背景上,色彩鲜艳夺目的方块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美丽而规律的图像瞬间吸引住纯一幼小的心灵。 方块只要遭到白球撞击就会消失,并发出犹如泄了气的网球般可笑的电子音效。男孩的眼睛紧紧盯着画面中四处乱窜的白球和将球反弹出去的小垫子。 这个孩子显得相当兴奋,并受到极大的感动。纯一很清楚他兴奋的理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电玩的纪念性时刻。在这之后,电玩将在他短暂的生命当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这里是保龄球馆的一隅,位于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常常把书包寄放在朋友家里跑到这里来玩。幼年的纯一和朋友所在的游戏区是为了等候保龄球道的顾客而设置的。在这个游戏区,打方块已经取代古典的小钢珠和射击,成为最受欢迎的游戏。 纯一的同伴——川上义治——错失了最后的攻击机会,轮到纯一上场。他记得自己很擅长这个游戏,并期待着游戏开始。然而当百元硬币掉入投币口,男孩的三次攻击机会很快就用完了。幼年的纯一懊悔不已,连头部都在发热。 球道后方传来pindy(注:pindy和dies都是日本上世纪七十年代走红的女子偶像团体。dies于一九七七年解散。)的ufo这首歌,听起来就像是远处的海浪声。 “对了,听说dies解散了。纯一,如果让你来挑,你想跟她们当中的哪一个交往?” 当他排在队伍后方准备再次挑战时,义治问他。 “我选田中好子,因为她胸部最大。” 义治在胸前比出抱水球的手势。噗通,噗通——幼小的纯一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办法想像自己和女孩交往。他才小学四年级。 “大概是伊藤兰吧。” 曲子转变为比吉斯的nightfever。就连幼小的纯一也都看过约翰·特拉沃尔塔穿着白色西装、袒胸跳舞的姿态。他听到自己心中雀跃的声音。 (下次拿压岁钱再来挑战看看吧。我一定要成为打方块高手,比义治或其他人都要厉害。) 纯一知道不久的将来这个愿望一定可以实现。他会成为小学生当中最厉害的打方块游戏玩家,来年则会攻破太空侵略者,再来年则会征服小蜜蜂和小精灵游戏。幼小的纯一与游乐场的第一期黄金时代即将开始。 在迪斯科音乐跳跃的低音和保龄球打倒球瓶的痛快撞击声当中,地板涌起一阵发光的旋涡,缠绕住少年的身体。纯一原本希望能够在这个时空多待一会儿——至少再玩一次打方块游戏,或是等到比吉斯的歌曲结束——但光的力量在背后推着他,再度将他送到未来。 ◎ 黑暗当中,他看到伸向收音机的指尖。 收音机传来文化广播电台的女dj——川口雅代——的声音。am广播的杂音令人感到怀念。孩童胖胖的指尖以熟练的动作转动旋钮,一下子就找到目标中的电台。枕边电子钟的蓝色数字显示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电台报时之后,熟悉的吉他旋律轻快地涌现。这是日本广播的allnightnippon节目。星期四第一阶段的主持人从去年的daddy竹千代改成北野武之后,就成了中学时代的纯一不可错过的节目。 对内向的少年而言,北野武等于是自由的象征。他是个以无敌搞笑功力为推进力的航天员,带领少年脱离令人窒息的社会、家庭等重力圈。少年将成长中的身体裹在棉被里,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竖起耳朵倾听深夜的广播。疲倦而快活的收音机之夜——这是少年在一天当中惟一能够解除紧张的时刻。他每天只需上学,为什么还会感到如此疲倦呢? “今晚也要全力逆喷射!” 年轻的北野武的声音从收音机里流出,节目开始了。 这年春天发生了日航在羽田冲坠机的事件(注:指一九八二年发生的日本航空公司坠机事件。),纯一刚升上国二。他就读的是位于吉祥寺闹区角落的私立学校,这所学校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一贯教育,以悠闲而自由的校风闻名。然而即使拥有得天独厚的环境,纯一仍旧无法融入外界的生活。他的朋友很少,也没有积极参与社团活动。他平时的活动不外乎在电玩游乐场攻略新游戏、读书,或是收听现在已经改名的美军远东广播。在他的记忆当中,国中生活始终是孤独的。他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听欧美流行音乐的。在那个年代,theboomtownrats(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成立的爱尔兰新浪潮乐团,其一九七九年的畅销单曲idon’tlikemondays述及在美国发生的青少年持枪杀人事件。)的歌中,讨厌星期一的孩子会拿着枪扫射学校。 “蛋蛋全力发射!” 北野武开始连珠炮般地朗读全国各地寄来的搞怪手淫方式。纯一在床上笑到抱着肚子打滚。他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同班同学那里学来自慰的方式。失去肉体的现在,性欲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金色的光之旋涡鼓动着浓淡相间的波浪,在房间地 毯上扩散。整张床就像是被排水孔吸入的树叶般缓缓旋转,但专注于收音机的国中生似乎完全没有发觉。纯一听着北野武口齿清晰的下町东京腔,穿越了时空之墙。 ◎ 这是个和缓的斜坡。 他的视线落在地面,看到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少年不停地以手触摸领口。从指尖的触感可以知道他系着领带——这是他最喜欢的毛线领带——身上穿的则是海军蓝的西装和蓝白条纹相间的衬衫。他今天的穿着似乎经过精心打扮。这一带的景色很熟悉,不远处便是大仓旅馆向三方展翼的暗色建筑。纯一微微拖曳着左脚,走上通往停车场的长斜坡。要把出租车费省下来,才能买七月份推出的任天堂“familyputer”游戏机——少年的意识清楚地传到纯一耳中。这就是那一天吧?越是不想回忆的日子,似乎越容易从记忆堆中苏醒。 国三的纯一低着头,含蓄地响应门前警卫的招呼,接着便穿过自动门进入大厅右侧的会客厅。壮年时期的纯次郎坐在窗边的位子上举手招呼他。纯次郎就像是日本电影全盛时期的明星,散发着过分醒目的热力。纯一看到父亲对面年轻女性的肩膀。她胸前似乎抱着东西。纯一缓缓接近他们的位子。女人全身僵硬,甚至不敢转头看他。就连纯一也感受到了对方的紧张。少年走到桌前,她便紧紧抱着连头发都还没有长齐的婴儿站了起来。 纯次郎仍旧坐在位子上,以随性的口吻说: “这是你新的母亲和弟弟。今后大家要好好相处。” 女人抱着婴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初次见面,我叫峰子。这个孩子是纯太郎,他将成为纯一少爷的弟弟。事出突然,您一定会很惊讶。我们下个月开始就要住进吉祥寺的屋子里了,请多多指教。” 她的年纪大概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薄薄的蓝色洋装并没有隐藏住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低胸的打扮流露出酒店女郎的风格。峰子白皙的脖子很自然地融入浅色的上衣,薄薄的肌肤底下看得到犹如蓝色枝影的静脉。 “即使我反对,也不会改变事实吧?” 少年以故作冷静的声音说。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嗯,没错。” 纯次郎的回答当中完全没有动摇的影子。 “我知道了。请多多指教。” 纯一点了个头,转身正要离去。 “等一等,纯一。我订了餐厅的房间,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别开玩笑——他原本想这样大喊,但峰子抢先一步低下头说: “我也要拜托您,请至少跟我们用个餐吧。” 少年诅咒自己无法拒绝别人要求的软弱个性。希望这顿晚餐不要吃太久——纯一听到少年内心的声音。但其实这并不重要。纯一冷静地旁观眼前的状况。新的母亲和弟弟的出现几乎不会对少年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即使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他们也几乎不会碰面或说话。来年进了高中之后,纯一除了吃饭之外几乎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每天都到半夜才回家。偶尔在走廊上相遇,也只是简短地交换一句“还好吗”,“嗯”。 少年放弃反抗,和新的家人坐在餐桌前。他点了一杯奶茶。当侍者以银包餐盘将红茶端来,淡淡的光之旋涡开始包裹住少年。从尴尬的气氛中得到解脱之后,纯一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如此期盼那神奇的光之旋涡赶快来临。 ◎ “喂,阿纯,你没有跟女孩子交往过吧?” 听到的是义治渐趋成熟的声音。 “嗯。” “你觉得依子怎么样?” 纯一的意识略过意义不明的对话,将焦点集中到塑料吧台上的一本书。这是令人怀念的粉红色布面精装书——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他记得这本书借给义治之后就没有拿回来过了。这本书是一九八五年出版的,当年纯一念高二。 从光之旋涡苏醒的纯一快速地回顾记忆。这一年,任天堂的《超级马里奥》掀起狂热的风潮(纯一的纪录是六天完全攻破),少年jump周刊上连载的《七龙珠》还停留在悟空与红领巾军团对抗的情节,音乐则是灵魂乐与迪斯科舞曲的全盛期。他常常为了寻找一张美国某偏远乡镇舞曲乐团的罕见专辑而到各地的进口唱片行寻宝。 这里是位于吉祥寺车站南面出口前的麦当劳,也是他们放学后聚集的场所。坐在二楼窗边的吧台座位,可以看到穿越斑马线走向车站的人群。麦当劳奶昔和大包薯条杂乱地堆放在眼前,油臭味钻进鼻子里。 “为什么要提起依子?” “没事,我只是听绘里奈说,她觉得你还不错。” “哦。” 身为高中生的纯一装作不关心的样子,试图隐藏内心的动摇。义治露出恶作剧的眼神说: “你也觉得那女的还不错吧?” 阿部绘里奈和大泷依子是他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因为音乐的兴趣相近,即使分到不同班级之后仍旧偶尔会一起到涩谷逛唱片行。他们从七岁就在同一所学校,因此纯一和那两名女孩也很熟。在他们那所一贯教育的高中,虽然也有些学生会为了报考其他分数更高的大学而拼命读书准备入学考试,但这两人都属于没有太大进取心的乐天派,只打算直升上自家的大学。 绘里奈是校内数一数二的美少女,常炫耀说有星探找她去当模特儿。她的个子很高,手脚就像北欧摩登家具般修长,咖啡色的头发和色素稀薄的眼珠子相当亮眼。依子是她的朋友,在美丽的少女身旁扮演个性坚强的配角。但纯一内心里暗自觉得她是个蛮可爱的女孩子。依子的长相属于中上程度,剪了一头少年般的短发,和尖尖的下巴相当搭配。 “我只有下巴长得像小泉今日子。” 和绘里奈相比,依子的好奇心更旺盛,听音乐和阅读的兴趣相当广泛,和纯一颇谈得来。她对于服装的品位也很敏锐,会将流行的打扮稍作改变以符合自己的风格。即使是同样的深蓝色制服外套,穿在她身上也比其他的女孩子更帅气。对于没有女朋友的纯一而言,义治的话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 “那又怎样?” 未来的纯一听到少年的回答,很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在硬撑面子。 “就只有这样。你在期待什么?难道你喜欢依子?” 义治斜眼看着他奸笑。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接着便看到同学披肩的长发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在流行歌曲当中,高中放学后应该有许多快乐的事情等着他们,但事实上却完全没什么好事。纯一叹了一口气,在金光闪耀的旋涡当中向未来坠落。 ◎ 崭新的枕头套上,大泷依子紧闭着双眼的白皙脸孔像是涂了夜光漆般,散发着朦胧的光泽。或许是因为平躺的姿势,裸露的胸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隆起。纯一在空虚的惊讶当中想起了这个时间点。这是高中毕业那年的春假,地点是涩谷一家宾馆的房间。他连旅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码都记得——圆山町“弦月”602室。义治和绘里奈应该也在同一栋建筑其他楼层的某室。 房间的墙壁如他所记忆的是砖砌的,床的四个角落立着银色的支柱。沙发前方以螺栓固定的三脚架上设置着一台立拍得。高中时代的纯一无法理解房间里为什么会有照相机。宾馆的空气带着些许霉味。 少年有如面对易碎品般慎重地对待少女的身体。亲吻以嘴唇作为起点,移动到脸颊、眉毛、闭上的眼睑以及汗湿的额头,接着从工艺品般的耳朵下降到脖子,经由锁骨横移到侧腹部。嘴唇的探索最终回到少女硬挺的乳房上。少年在无味的淡色顶峰上稍 作休息。头上传来少女压抑的叹息,少年的阴茎达到前所未有的硬度。 “你真的愿意跟我?……” 少女默默地点头。 少年以震动的指尖戴上保险套,两人单薄的腰重叠在一起。少年拨开沿着指尖滑下的黏液,将阴茎插入少女体内。女孩子的内部原来是这样的触感。少女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但他却无法分神去感觉疼痛。 “不要紧吗?会不会痛?” 少女再度闭上眼睛,点头响应。他以上半身的臂力支撑身体,避免将体重压在对方身上。这个姿势对于没什么体力的少年而言相当吃力,但他仍静静地忍耐。休息一阵子之后,他再度缓缓开始动作。叹息声接二连三地传来。依子曾说她也是第一次,或许会感觉很痛吧——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但他却无法停止动作。如果现在自己的头被炸掉了,腰部大概还是会继续晃动吧。 少年很快就达到极限,溢满的快感冲击着自制力的堤防。腰部的回转速度更快了,与少女连接在一起的身体前端发烫,几乎快要融化了。 “我来了。” “啊!义治……” 少女低声的呢喃给了少年强烈的打击。在此同时,狂喜的巨浪从腰部穿过背脊直达后脑。少年怀着受伤的心灵,全身痉挛射精了好几次。 纯一从以前就知道大泷依子喜欢义治。但是义治和绘里奈是全校公认的绝配情侣。他虽然接受自己是第二顺位的事实,然而在最后的瞬间从依子口中听到挚友的名字,仍旧让少年的眼泪无法停止。 纯一从内侧静静地观察少年。他心中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怜悯。这不过是人生中的某一个片段。少女当时如果拒绝,他第一次的性经验就不会如此悲惨了。少年强忍住呜咽声,将眼泪滴在少女的胸口。纯一感受着他脸颊的热度,耐心等候光之旋涡的来临。 ◎ “大学生活过得如何?” 当他的意识犹如从水底浮升般几乎恢复清醒,眼前看到的是高梨康介的笑脸。他大约五十出头,眼镜后方一双几乎快掉下来的大眼睛目光相当锐利,眼尾的皱纹挤在厚重的镜片边缘。厚厚的嘴唇或许因为颜色过红,看起来随时都像是散发着湿润的光泽。不过姑且不论特征明显的眼睛和嘴巴,他的脸给人的整体印象算是端正而知性的,足以卸下对方的心防博得信赖。高梨康介是一名干练的律师,兼任挂井集团和纯次郎个人的法律顾问。 “不好也不坏吧。” 纯一听到自己讥讽的声音不禁感到吃惊。高梨法律事务所位于丸之内一栋年代久远的花岗岩办公大楼中。纯一似乎正坐在办公室和高梨对谈。黑色皮革的沙发相当坚硬,坐在上面身体几乎不会沉下去。室内装潢的镶嵌木板上看得到美丽的u字形花纹,墙上挂着透纳一幅以暴风雨的海面为主题的绘画。凭纯一的眼光无从判断这是真品还是复制品。 上帝是否想要给自己严酷的惩罚呢?在这一连串的回忆当中,纯一重新造访的都是他人生中最恶劣的时刻。这一次当他恢复记忆时,心情也感到相当沉重。 “今天特地请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很遗憾的消息。” 高梨律师神情凝重地说。他此刻已经换上谈公事的表情。 “这是纯次郎先生的通知—一纯一先生,你虽然是长子,但是令尊希望你能够放弃挂井集团的所有继承权。” “这是什么意思?” 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即使在大学毕业后,也将无法进入挂井集团的相关企业,在令尊去世之后,也无法继承挂井集团和纯次郎先生的个人财产。不过……” “他要和儿子断绝关系,还有什么条件吗?” “是的。只要你在放弃财产继承的文件上签名,就可以得到十亿元的信托基金。在你大学毕业之前由我保管,毕业后就可以交由你任意使用这笔钱。” “简单地说,他想要用十亿元把我给卖了,叫我不要再接近挂井家吗?” 他虽然虚张声势装作毫不在乎,但语调仍显得怅然若失。 “很遗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高梨律师连汗都没有擦,回答纯一的问题。来自未来的纯一能够同情律师尴尬的立场。此时的律师无法正视对方的眼睛,只能把视线落在手边的文件上,完全失去了平时干练的模样。高梨叔叔从小就常常陪他玩。 “这是为了峰子和纯太郎吗?” “这应该也是考虑之一。你父亲为了断绝将来集团内部纷争的祸端,亲自下了这个决定。当然,纯一先生如果不愿意签署这份文件,也可以诉诸法律手段。” “我有胜算吗?” “当然了,这本来就是很荒唐的做法。” “高梨先生,你愿意替我辩护吗?” 律师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不,很抱歉,这一点我办不到。但是我会替你介绍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律师。” “你要我请这位律师来和你、你的父亲还有整个挂井集团作对吗?” “是的。这场诉讼想必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但是却有胜算。” “是的。但是你必须有所觉悟,接下来的十年都会耗费在法庭诉讼上。你的对手是相当庞大的组织,而你却只有孤单的一个人。诉讼过程会相当繁琐,并有可能多头并行。如果纯一先生仍旧想要孤注一掷,我也只能暗中替你加油。” 十亿元——这是纯一无法想像的金额。可以买三十万张以上的cd。真愚蠢。但反过来思考,这或许是和纯次郎断绝往来的好机会。既然父亲采取不带私人情感的公事化做法,自己也只需以同样的方式应对。他不必显露出迷惑或踌躇的态度。他没有足够的才能去掌管有如章鱼脚般纠缠复杂的集团企业,对于事业也不抱持任何野心。他原本就已经决定,大学毕业之后就要找一家小公司就职,和挂井家断绝关系,自己一个人过着安静的生活。 “我知道了。高梨先生,你应该已经准备好相关文件了吧?” 律师垂下肩膀,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纯一放弃反抗不合理的命令而感到失望。 “请把刚刚的文件拿过来。” 高梨按铃呼叫秘书。 黑色数据夹中是多达二十张左右的承认书文件。纯一只看了第一张的一半左右,就打消了继续看下去的念头。反正他一定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内容:甲方决定永久放弃乙方的法定继承权,乙方补偿甲方…… “既然是高梨先生拟定的文件,我就不需要全部看完了。我没有印章,就在这里盖下指印结束一切吧。” “请等一下,纯一先生。我可以介绍认识的律师给你。以你的立场而言,应该有权利拿到十倍的金额才对。” “不,不用了。” 年轻人的决心没有动摇。他反而觉得相当痛快。纯一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骄傲。需要写上姓名按下指印的地方只有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各两处。承认书是一式两份,其中一份会在事后邮寄给他。走出房间时,纯一转头对高梨律师说: “请转告父亲,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请他保重,再见。” 纯一静静地关上身后的门。看似冷静的青年心中正凝聚一个冷静的决心——我绝对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这一辈子我绝对不会成立家庭。我只能孤独地生活——之前便是如此,而现在更被迫彻底地面对这个事实。 走在木质地板的走廊上,网球鞋的橡胶鞋底发出刺耳的“啾啾”声。刚满二十岁的纯一心中怀藏着坚定的决心,走过昏暗的走廊,朝着等候在尽头的黄金色光之旋涡前进。 ◎ “阿纯,起床了!” 有人摇着他的肩膀把他唤醒。眼前看到的是处处沾染污渍的灰色无纺布地毯。他似乎正裹在睡袋里,睡在地板上。 “来,开始工作吧。” 十二个榻榻米大的工作室里,有四台计算机并排设置在墙边,显示器用的是当年还很罕见的二十一英寸大屏幕。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工作了。纯一从睡袋爬出来,伸了一个大懒腰。他直到黎明时分才入睡,几个小时的睡眠并无法解除肿胀的双眼有如发热般的疲劳,以及肩膀与背部像是塞了铁板般的酸痛。在连续打了二十八小时的计算机游戏之后,这是必然的结果。 纯一从被光之旋涡抛出的冲击中恢复正常之后,意识开始活跃地运转。这里是位于涩谷区道玄坂的计算机游戏制作公司“拓荒者”的工作室。董事长兼制作人兼导演的黑崎、程序设计的吉川以及图像设计的阿彻也都在这里。游戏音乐当时应该是外包给音乐大学里专研混音器的御宅族学生制作的。这家公司当时还相当具有活力,有着家庭般的气氛。打这份工虽然辛苦,却很快乐。 纯一在承认书上签字离家之后,高梨律师每个月都会寄三十万元的生活费给他。但纯一不希望只靠着这笔钱生活,因此很早就开始打工,希望他至少赚取租房子的费用。 在找工作的时候,他从小锻炼的电玩技术派上了用场。当时电玩开始成为备受瞩目的新兴产业。纯一在拓荒者游戏公司的工作是彻底“玩遍”整个游戏。他必须寻找漏洞,提出游戏的改进方案,评估难易度,必要的时候还得替游戏情节策划插曲,以增加故事的深度,或是想些取悦电玩迷的秘密法宝。以电影而言,这个工作就像是由观众的角度来重新检视剧本及编辑过程。他在这里打工期间是大学生活的后三年。从现场忙碌的气氛来看,这应该是四年级秋天赶工的时期。 任天堂的“superfamilyputer”预定在一九九○年十一月发售,拓荒者公司为了配合新的游戏机上市,也筹划了新的角色扮演游戏。狂热的电玩迷应该还记得——游戏名称是《黑暗迷宫》,以城堡地牢为舞台,是一场剑术与魔法拼斗的高格调rpg。 rpg的故事仔细分析结构其实都很简单,《黑暗迷宫》也不例外。邪恶的魔王夺走了公主与王室的秘密宝藏,主角为了寻求只有魔王知道的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世秘密,带着随从踏入诡异而幽默的幻想世界展开冒险。主角必须与怪物及恐惧战斗,在迷失方向之后又重新找回正途,回答无数的谜语,增加经验与知性的数值。玩家能够在游戏中试探自己的可能性,迷失在幻想世界当中并不会比现实的人生更无聊——这场单线道的小型成长故事对纯一和广大的电玩迷而言,都是值得一试再试的故事。 正面的屏幕当中,以1616点画呈现的主角和三名随从——僧侣、女剑客、格斗家——在画面中排成一列。他们正在挑战所有的门、所有的问题以及所有的陷阱与战斗。 “纯一,地底第五层完成了。你想出的地底湖也在这里。你仔细瞧瞧,如果有什么好点子,欢迎提出来。” 程序设计的吉川将刚完成的磁盘拿给他。大学时代的纯一将视线别开,默默地接过磁盘。纯一孤僻的性格到了这个时期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即使在大房间里与同事熬夜共同工作,也几乎从头到尾都不和任何人说话。 纯一面无表情地打开档案。当有如蓝色水晶般的湖面展现在屏幕上,他心中感到雀跃不已。这就是深受众多电玩迷喜爱的第五地窖。然而即使看到自己的点子化作美丽的成果,纯一仍旧没有改变表情。金色的光芒缓缓降临,包围着映出清澈地底湖的屏幕。闪耀的旋涡静静地吞没排着许多乌龙茶空罐的计算机桌。 ◎ 他闻到蛋白质与油脂烧焦的香气。鱼干、鱿鱼面、烤饭团和喝到一半的啤酒瓶杂乱地摆在眼前。关于气味的记忆似乎具有瞬间苏醒的特质。这里是他们在庆祝完工时常去的涩谷百轩店的烧烤店。拓荒者游戏公司的成员以三十出头的董事长黑崎为中心,聚集在店里的和室座位。 “真遗感。《黑暗迷宫》的评价其实不差。” 中西彻说。阿彻和纯一同年,不过他在就读设计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在从事cg的工作了,因此在游戏业界已经属于老鸟的层级。 “董事长,有没有办法找到借钱的渠道?” 程序设计的吉川以沉稳的声音问。 “我找过银行、信用金库还有认识的所有玩具制造商,可是每一家都跟我说,如果没有新的抵押品,连一毛钱都不能再借给我了。即使产品做得再好,全日本还是没有一家公司会让人拿只完成一半的游戏当抵押品。” 黑崎说完一口气喝干啤酒。杯底重重地敲在桌面上。 “那该怎么办呢?” 吉川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如此悠闲,简直就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只能等《黑暗迷宫》的收益入账,再继续进行制作了。” “这有点困难。那支游戏的巅峰期已经过了,顶多拿来付我们的薪水和事务所的维持费用而已。” 总是直言不讳的阿彻此时的语调听起来似乎也很遗憾。 这一年,纯一的大学生活迈入第五年。即使经济泡沫破灭,就业市场依旧以卖方占有优势,然而个性内向、沉默寡言并有轻度社交恐惧症的纯一早巳自知无法在一般公司上班。就这方面,吸收大批御宅族的游戏业界则具有有宽大的肚量,可以接受不擅社交、与众不同的族群。对于纯一而言,拓荒者公司已经成为他惟一与社会接触的门扉。然而这家公司此时却因为资金不足、无法制作新产品而面临倒闭的危机。 纯一默默地喝着平时不喝的啤酒。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心中却展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一旦秘密泄露,今后或许就无法和这些同事维持目前的关系了。 去年拓荒者游戏公司推出以任天堂游戏机为平台的《黑暗迷宫》。游戏杂志和批评家都给予它相当高的评价,成果颇令人满意,但高评价却没有反映在销售成绩上。然而弱小的制作公司没有停下脚步的余地,还没确认第一支作品成功与否就迅速开始进行续集《黑暗迷宫2:被埋葬的天使》的制作。 一开始原本以为续集的制作经费可以用公司内部的余额偿清,但因为故事的架构不断增强,制作费一下子翻升到比第一集高出数倍之多的金额。身为导演的黑崎日后在接受专业杂志访问时曾说,面对这样的情况会选择删减故事以降低预算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游戏制作这一行。他向各地的金融机关借钱,再加上公司员工的努力,总算完成了六成左右,然而这时赌上公司命运的大作却遇到了制作费的瓶颈。大家放弃工作,一到傍晚就聚在这家店里喝酒。 “那个……” 纯一吞吞吐吐地开口。 “怎么了?难得听你发言,有话要说就说吧。” “……请问续集还要多少才能完成?” 纯一低着头小声地问。 “你是指时间还是金钱?只要有钱,应该可以在你毕业之前完成吧。” “我是指资金的问题。” 纯一抬起头,坚定地看着董事长的眼睛问。 “这个嘛,大概还需要四千万吧。如果把销售时的广告宣传费用也纳入考虑,最好有五千万比较保险。如果没办法筹到那么多,只要有三千五百万也勉强可以解决。你们家很有钱吗?” 纯一并没有把自己的父亲纯次郎和挂井集团的关系告诉公司的同事。他谎称自己是从外县市独自到东京来生活,双亲都在一场意外中丧生,只靠叔父母给的微薄生活费就读大学。这是他将别 处听到的穷苦学生的故事稍作修改润饰的伪造经历。 这次的新产品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脚本是由纯一的点子产生的,因此他对续集的情感也特别深厚。在这一集当中有划时代的战斗场面,负责图像设计的阿彻也安排了许多令人屏息的美丽场景。主角的身世之谜比第一集更具有深度,这支游戏应该具备了足以迷惑玩家的那种无法明确定义的特殊吸引力。 纯一有预感这会是一支上上签。一般而言,在制作的阶段,这种预感可能只是先入为主的偏见罢了。然而日后他将深深体会到,这种预测能力比强大的资金或人脉都来得重要。 “……那个,我或许可以……筹到这笔资金。” 纯一以细微的声音说话,视线仍旧落在桌上。折叠整齐的竹筷纸袋浸在啤酒杯留下的圆形水印中。他必须卯足跳下悬崖的勇气才能说出这句话,但周围的反应却格外平淡。 “你是哪个国家的皇太子殿下吗,纯一?不过天下哪有这么会打电玩的王子!” 阿彻从旁插嘴,惹来哄堂大笑。 “你们安静点。” 黑崎董事长的眼神亮了起来。 “你和阿彻不同,即使是脚本的点子,没有十足的信心也绝对不会提出来。喂,纯一,我们在谈的是五千万的金额。你真的有办法筹到这笔钱吗?” 纯一的嘴角紧张地痉挛了一下。 “冷静点,慢慢说。” “……那个,我想……我可以设法……拜托……认识的律师……帮忙准备这笔钱……” “这笔钱是谁的?可以由你自行决定用途吗?” 这时纯一的声音几乎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呃……我想……应该是我的吧。” “真的吗?纯一,你真厉害!” 听到阿彻兴奋地这么说,纯一像一只缺氧的鱼般喘着气说: “……别这么说……阿彻。” “有什么关系呢,纯一。有钱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吉川难得地开了玩笑。 “好,既然找到赞助者,我们今晚就喝个痛快吧。纯一,关于这笔钱,我要你详细地跟我说明清楚。” 黑崎点了啤酒,原本沉默的宴席一下子热络了起来。大学时期的纯一拿毛巾擦了擦手中的冷汗,总算松了口气。 另一方面,返回这个时间点的未来的纯一则感慨良深。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碰到如此惊人的好运。《黑暗迷宫2:被埋葬的天使》这支游戏将成为下一季的代表性畅销作。根据高梨律师和纯一起草的契约书,纯一可以得到扣除制作费后收益净额的百分之三十。光是如此,就足以让纯一在接下来的数年当中陆续得到将近投资额十倍的收入。 虽然说这只是新手的好运,但纯一的天职在此时就确定了。续集的成功是一个重要的契机。纯一选择的道路不再是游戏的制作者,而是资助包括游戏在内的种种企划案的创业融资企业。 不过相较于创业融资这个名称,纯一比较喜欢“angel(天使)”的称呼。经营学上的angel并不是指长了白色翅膀的上帝使者,而是在新兴企业开创时期提供赞助资金、协助创业的个人投资家。他们所要求的股份不像创业融资公司那么多,也不会坚持拥有绝对的经营权。这些个人投资者只负责出钱,而没有(太多的)干涉或要求,对新兴企业创业者而言就如同天使般值得感恩,而在日本也如同天使般难求。 光之旋涡从长年被油烟熏染成亮黑色的横梁之间缓缓降落。黄金色的光芒接触到从火炉升起的白烟,形成如极光般闪烁的帘幕,溢满整间狭窄的店面。 自己选择的道路并没有错误——纯一的灵魂得到满足,消失在白色闪耀的旋涡当中。 ◎ “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阿彻的声音。纯一的视线落在酒杯中削成圆形的冰块上。他抬起头,看到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玻璃酒瓶犹如冰冻的波浪般排列在贴着玻璃镜的酒柜中。他试着啜饮一口杯中的酒。伏特加通过喉咙,在舌尖流下野草般的香气。 “……我也要离开拓荒者。” 他的声音很小,但却毫不犹疑。这阵子在与阿彻谈话的时候,纯一已不再感到太大的负担。或许是因为他们年龄相近,又在同一家公司度过了四年的时间。阿彻坐在他隔壁的凳子上,穿着运动衫和短裤,头上是经年常戴的一顶大联盟棒球帽。这是圣地亚哥教士队的球帽。 “真的是干不下去了。不过你以后还是会继续制作游戏吧?” “不,我也打算停止制作工作。” “太可惜了。你应该有本事成为导演的。” 黑色钢琴烤漆的吧台一直延伸到酒店内部。这家位于乃木坂的会员制高级酒吧是阿彻在公司附近找到的场所,店内装潢以洗练的红色和黑色双色统一。墙上的屏幕正无声地上映着电影《发条橙》,不知藏在何处的音响以微弱的音量播放着拉威尔的弦乐四重奏。纯一感到不可思议:只剩下灵魂的存在虽然失去了种种欲望,但音乐的魅力却丝毫没有改变。听到第二乐章起头激烈的拨奏,他心中便雀跃不已。 《黑暗迷宫2:被埋葬的天使》创下畅销纪录之后,小小的公司得到了巨大的转机。每个礼拜都有新的员工加入,道玄坂单房的事务所很快就不够用了。经济泡沫破灭的第二年,市中心的办公室租金如雪崩般急剧下滑,拓荒者游戏公司便以极低廉的价格租下了乃木坂最佳地段的智能型大楼最高的两层,作为新的事务所。 黑崎此时专注于董事长一职,阿彻担任cg设计部长,纯一则是成品检查室长。纯一很不擅长管人,不论部下年龄大小都一样。虽然还没碰到比他更善于操作游戏的部下,但他于公于私都有严重的沟通恐惧症,自然无法胜任管理职。到头来,过度的成功和失败没有两样——未来的纯一以苦涩的心情回忆这段时期。 “如果没有监察那个老头就好了。” “的确。” “话说回来,那老头真的以为集团指导制度和原价计算那一套对制作游戏会有帮助吗?” 所谓的“监察”是当初制作《续集》时不肯出资的大银行送来的专家,等于是来自主流银行的特洛伊木马。黑崎此刻同时进行着四项游戏企划,借债增加到在以往绝对无法想像的金额。 “……阿彻,你打算怎么做?” “我当然会继续制作游戏。纯一,你出钱吧。我有很好的点子,也找了几个厉害的家伙。我本来也想邀你一起来的。” “这样啊……我也打算成立公司……虽然是幽灵公司。” “你要成立什么样的公司?” “我想要帮助像阿彻这样的人进行工作……呃,算是融资的公司……就像拓荒者在制作续集的时候,我曾做过的那样。” “决定了,你就负责出钱吧。不过可别送一个监察到我这里。” “只要你们能制作出很棒的游戏就行了……其实那些钱我根本不在乎。” 两人举杯庆贺。日后阿彻的公司虽然不会推出狂卖的产品,却会以独树一帜的游戏吸引电玩迷的心,并成为纯一的公司长期合作的重要顾客。 (我死了之后,阿彻不知道怎样了。他是否知道我的死讯呢?追忆的过程也将接近尾声。自己到底是被谁、以何种手段杀害的呢?) 纯一即将迎接他鲜少喜悦的人生当中最大的谜。 弦乐四重奏的曲子从拉威尔转变为勋伯格。这家店一定是有一位热爱四重奏的酒保。有如钢琴弦般强韧的女高音在四种弦乐器之间奔驰,消失在酒吧挑高天花板上裸露的钢管之间。 纯一对于 音乐的喜好从二十五岁之后便起了变化。他开始厌倦以六七十年代风格的旋律和编排为骨干、毫无反省只知大量重复生产的流行音乐,越来越常听古典音乐。虽然他仍旧会听摇滚乐的新专辑,但已不再如过去一般狂热。 电影中,单眼戴着假睫毛的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正笑着强暴女人。金色的光之旋涡从屏幕涌出,弥漫整间酒吧。 接下来会被送到哪一段未来呢?如果追上现在的时空,自己已经被某人再度杀害了…… ◎ 眼前是被雨水打湿的窗户。窗外的景色是银座后巷公寓群的灰影。古董红木桌上放着一份报纸。醒目的标题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教祖首度公开审判!”纯一再度拿起报纸。版面几乎都被奥姆真理教的相关报道占据,其他新闻的篇幅被迫大量缩水。他的视线落在社会版的角落,平时不会去注意的讣文栏。 挂井纯次郎先生(挂井集团代表) 于15日晚间7时20分因车祸去世, 享年62岁。东京出生。丧礼、告别式 于18日中午开始,在东京都中央区 筑地3之15的筑地本院寺举行。丧主 为长子纯太郎先生。 他反复阅读了好几次,文章字句仍旧没有改变。简短的讣文当中并没有提到父亲恶名昭彰的企业重组工作。纯一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原本以为那男人是刀枪不入的不死之身,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因为车祸死了。身为前长子的他,该如何面对这起事件呢?虽然父子关系已经借由金钱取消了,但两人每年至少还会碰一次面。 这里是融资公司“天使基金”的事务所。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容纳他一个人绰绰有余。煞风景的房间里只有工作所需的办公机器。纯一懒得花心思照顾植物,因此室内连一株盆栽都没有放。这间单人事务所位于银座三丁目歌舞伎座剧场后方,一栋积木玩具般的后现代风格大厦的七楼。 纯一在和高梨律师讨论过后,决定成立一家株式会社,并请高梨担任董事之一。除了律师和纯一之外的另外三名董事则是以巨额向地下从业者购买的人头。angelfund实质上是完全由纯一掌控的个人融资公司。他不需要上司或部下,也不用向任何人提出报告或听取报告。那样实在太花时间了,而且和他人共同工作也会造成他精神上的负担。 工作的规则很简单,他只需自行作决定,出错就由自己承担损失。凭借《黑暗迷宫2》倍增的信托基金成了他的投资本钱。除了中西彻的公司之外,他手头上也有好几个计划同时在进行。对于投资新手而言,算是不坏的开始。然而纯一仍能够冷静判断,明白这不全是他自己的实力。 当某个产业急速发展的时候,只需要巧妙地乘上这股潮流就行了。在经济泡沫破灭后,游戏业是少数成长中的产业。纯一相当庆幸自己从前在保龄球场一隅与打方块游戏结缘的好运。 今天先回去吧。纯一在没有打领带的衬衫上加了一件麻质夹克,拿起汽车的钥匙。他关上复印机和计算机的电源,将办公室的门锁上。地下停车场中停着一辆他小学时瞳憬的银色莲花esprit。 他平常的路线都是穿过晴海通,穿过胜哄桥;但今天他却在新大桥通左转。在他的右手边,筑地本愿寺伊斯兰风格的青铜圆顶在雨中蒙上一层淡淡的烟雾,此刻寺里正忙着准备纯次郎的丧事。 丧礼那一天,自己大概不会到这里来吧——他踩下油门,涡轮发出高频的尖锐噪音,莲花加速驶过雨中的路面。 到了佃大桥,高楼大厦并列的河边景色顿时在眼前展开。灰色的乌云在空中成群奔驰,玻璃屋顶的观光船正缓缓通过桥下,两旁是圣路加的双塔、大川端rivercity21等无数的办公大楼和华厦。这一带的隅田川两岸陆续兴建起新的高层建筑,营造出全东京最美丽的都市线条。河面映照着随季节而变化的天空颜色,看起来比西新宿更迷人,简直就像是小型的曼哈顿。 然而这里还有许多纽约所没有的魅力。过了佃大桥,莲花有如滑行般穿梭在佃岛的建筑之间。佃煮店(注:源自佃岛的一种小菜,将海产、蔬菜等以酱油和砂糖煮熟,以延长保存期限。)、澡堂、住吉神社……狭窄的街道两旁川做着成列的盆栽,路上甚至连行人撑着伞擦身而过的空间都没有;分隔住宅区的渠道水面上系着无数的屋形船,每一艘船都被灰色的雨打湿了。渡船悠闲地来回于筑地与月岛之间,帝都东京的下町气氛历经喧骚的泡沫经济,在这一带仍旧鲜明地留存下来。 老旧的街景消失了,汽车驶上和缓的丘陵。在修剪整齐的树木后方,可以看到镶有大理石的大厦入口。低压的乌云有如水墨画般融入riverpointtower的最上层。 莲花滑入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纯一在地下厅搭乘电梯,一口气升上三十六层高的住宅。为了适应气压变化,他已经养成中途吞两次口水的习惯。纯一的住宅是宽敞的一室一厅,虽然可供买卖,但他还是选择了租赁。购买房屋会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品,他现在都极度害怕与之建立不可分离的关系。 客厅的四个角落矗立着粗壮的柱子。纯一按下cd音响的开关。接着便一头倒在沙发上,将盛着威士忌的杯子放在胸口。窗外平时可以俯瞰隅田川河口的中央批发市场,但此时窗子却被乌云染成一片犹如毛玻璃的灰板。 清澄的合唱声与弦乐缓慢地笼罩整间房间,这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纯一感觉头在发热,很想睡觉。他的右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蒙住双眼。他也许哭了一会儿。或者也许他是在梦中哭泣。即使是当事人纯一以及正在追忆过去的灵魂也不知道答案。在和声的甘霖中,金色的光降临,温柔地缠绕在沙发周围。 纯一超越了时空之墙,深深坠入闪耀的旋涡中,朝着无法预测的时间与场所迈进。 回到现在 夜晚的天空,温暖的和风,弦月与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无法直视。 这里是哪里? 纯一无法感觉到如先前般确切的肉体存在。 他缓缓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 在他的脚下,层层山峦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夜晚的绿叶在风中波涛汹涌。 这里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起点。 我为什么会被杀?是谁杀了我?用什么样的手段杀害?这一切目前仍旧无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忆的过程能够替他解开自己的死亡之谜。 纯一飘浮在温暖的夜空中,对失落的结局感到怅然,并确切无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在重温人生的各个片段之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无趣且毫无价值。大概没有人会为了纯一的死而落泪吧?他没有家人、朋友、恋人,甚至也没有以契约关系结合的情妇。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哭泣。 纯一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就能够选择更充实的人生。结论很简单——他这种人还是死了比较好。纯一俯瞰着夜晚的森林,动物、昆虫的鸣叫声有如交通高峰时段般嘈杂。他大概再也无法接触那属于生命的世界了。为了求生存而彼此厮杀,永无止境的排名与夺位——文明的人类社会其实也没有差别。 纯一摇摇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这是那两个凶恶的人埋葬自己尸体的地方——我的尸体现在大概已经腐烂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够如梦境般不留痕迹。也许是因为仍未摆脱生前的习惯,他飘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视线同高。他检视地面,掺杂着砂砾的泥土上,有铲子划过的痕迹,还有橡胶长靴的脚印。这果然不是梦。他再度回到高空,沿着当晚白色休旅车驶离的产业道路移动。 夜晚的空气弥漫着浓厚的绿色植物气味。除了光与声音之外,纯一对气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许多。他能够分辨出空气中重叠好几层的各式各样不同气味。花与叶与茎具有微妙差异的气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气味、沾满尘埃的石头干燥的气味——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新鲜气味,仿佛在夏日夜空中飘扬着色彩鲜艳的气味彩带。 他飞翔的速度顶多时速数十公里,小型汽车只要一踩油门就会超越他了。虽然比拖曳着左脚行走快了许多,但如果要从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动到东京,想必得耗上很长一段时间。 纯一从来没有把东京当做过自己的故乡。在这座城市当中,聚集着无表情的陌生人,水泥与玻璃构成的街道枯燥无味,行人毫无顾忌地彼此擦撞,汽车废气与垃圾堆发散着臭味。纯一列举着东京的缺点,嘴角自然而然浮现出微笑。 然而当他奔驰在夜空当中,不知为何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从位于佃区的大厦阳台俯瞰的东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city21,撒了无数颗小灯泡的东京夜景一稀疏的几颗星星在朦胧而明亮的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芒。脑中的影像逐渐清晰,仿佛是睁着眼睛在做白日梦。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东京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这时一阵完全的空白突然袭来,大约持续了秒针移动一格的时间。 场景的变化相当突然——纯一张开眼睛,便看到铅色的隅田川在遥远的下方地面上摇晃。胜哄桥的栏杆反映着蓝色与绿色的照明,圣路加双塔的每一层几乎都还亮着灯。河面传来的水声,汽车的喇叭声,月岛商店街将近百家的煎饼店热闹的喧哗——街道上充满活力的杂音混在一起,犹如海啸般自底下卷起,将纯一的灵魂弹到高空。 受到喧闹的城市噪音冲击,反而让纯一感到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瞬之间回到东京的。或许就像幼时热衷的科幻小说所描述的,他体验到了瞬间移动的特殊现象。他搞不清楚状况,但仍高声欢呼,飞翔在分隔隅田川与晴海运河的光之塔周围。 当心中的兴奋平息,他再度尝试刚刚的“瞬间移动”,心想这或许是死者所拥有的自然能力。他飞向自己居住的大厦,停在距离三十六楼的房间数十米的半空中,集中注意力专心思念着自己的客厅—— 浅褐色的布沙发、每次扫地要移动时都觉得麻烦的重量级玻璃桌、塞满杂七杂八书籍cd的柜子、代替书挡的冲绳土产石狮——巨大的音响与人同高,音响中间的专用架上放了一台三十六英寸的宽屏幕电视机和所有型号的家用游戏机,白色的墙壁上没有贴任何海报或图画——排除一切生活气息的空虚房间与空虚的屋主相当搭配。 接着又是一秒左右的完全空白。 当纯一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当他回到熟悉的房间,不禁难以想像自己早巳经失去肉体。空调发出平稳的嗡嗡声。室内整理得相当整齐,没有争斗的痕迹,也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他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是九点十五分。 纯一从沙发走到桌子。从温暖的气温来看,季节应该还是夏天吧。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几年。在他最后一次的追忆当中,他父亲纯次郎因车祸死亡,那应该是在一九九六年发生的。他检视了桌历的年份。 一九九八年! 他失去了整整两年的记忆。在失落记忆的两年当中发生了某件事,导致他遭到杀害。解开自己死亡之谜、求得真相的欲望有如肉体般真切地在纯一心中涌起。 这天晚上,纯一在自己久违的房间当中度过。他立刻开始展开调查。他到了地下停车场,看到莲花仍旧停在同样的停车格中。车子似乎有一阵子没有使用,引擎盖上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尘。 他窥视了一楼的邮箱,看到数封邮件,但箱子几乎是全空的。他无法转动邮箱上的旋转钮,也无法将信件拿在手上。纯一没有任何属于物理性质的力量,甚至连一张宣传单都无法移动。他虽然能够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却完全没什么力量。 这间大厦的租金、水电费及管理费会自动从银行户头扣除,因此即使屋主不在也不会立刻造成影响。这样的房间虽然适合失去肉身的屋主居住,但同样也对杀死自己的犯人相当有利。 朝西的客厅看不到东京湾的日出,不过到了黎明时分,纯一仍旧在不知不觉当中被金色的光之旋涡包裹。 ◎ 寻回记忆的探索行动从隔天晚上开始展开。纯一以瞬间移动的方式探访了所有他记忆所及的地点——吉祥寺父亲的房屋、深夜的学校、数家游戏制作公司、银座的天使基金融资公司……然而纯一的失忆症相当严重,人生最后两年的空白造成的障碍仍旧不可撼动。 某天晚上,纯一踏上了感伤的旅程。他想要去看看那家让他品尝苦涩的第一次性经验的宾馆。在一个晴朗的夏夜,他从佃区的大厦出发,没有使用瞬间移动,而是在残留着热气的空中飞翔到涩谷。 加班后准备回家的上班族、等候乘客的出租车司机、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构成夜景的所有人事物都让他感动。他以舒适的速度奔驰在夏季的夜空中,地面上排列整齐的街灯所投射的光之节奏几乎令他晕眩。以深蓝色夜空为背景的行道树、线条模糊的绿色交通标志、在高楼大厦的一角闪烁的红色航空障碍灯——东京的夜晚到处是美丽的景观。 到了涩谷,纯一轻轻扫过人群上空,飘上道玄坂的坡道。他绕过熟悉的咖啡厅转角,前往记忆中的宾馆。纯一曾听说大泷依子已经结婚生孩子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纯一在脑中画出红砖房间的影像,准备进行瞬间移动。 转眼之间,他已经飘浮在附有天盖的床上。隔着纱质的帘幕,他看到一对十来 岁的情侣叠合在一起。在微暗的床单上,瘦削的少年背上的肌肉影子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仿佛皮肤底下生存着另外一只生物。少年左耳上的一排银制耳环显现出朦胧的光泽。少年底下的女孩晒了一身完美的小麦色肌肤,甚至连泳衣的痕迹都看不到。她边嚼口香糖边张开着双腿。 “喂,百合,你帮我舔一下增加硬度。” “好啊。” 被称做百合的少女将口香糖取出,黏在床架侧面。她绑起接近金色的头发,以惯练的动作抓住少年阴茎根部。飘浮在上空的纯一好奇地观察着两人的行动。过了一阵子,少女将嘴巴移开。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少女面朝上方躺下,张开双腿。少年再度爬到少女身上。节奏不协调的笨拙动作持续进行,纯一开始感到无聊,在房间中巡回检视家具。沙发和电视机都换成了新品,立拍得已经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点唱机的麦克风和游戏机的遥控。纯一在生前的职业习惯驱使之下,看了一眼游戏机里放的软件——令人怀念的《黑暗迷宫2》——谢谢惠顾。 在床上,少年的呻吟声突然变大了。 “不行,今天不能射在里面。” “可是……百合……我忍不住了……” 少年白色的臀部痉挛了一下之后终于停止,接近纯一的左半边上有两颗颇大的青春痘。大家都一样——纯一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就在此时,仿佛有数千只闪光灯在他眼前同时发光,视野被白色的黑暗完全占据。贯穿一切的锐利光线照亮了宾馆老旧的房间。就连红砖墙上积了灰尘的缝隙都反射着光芒。过了一阵子,光芒逐渐后退,收缩为一个白点。剩余的球体只有一颗粒子那么大。这颗粒子飘浮在少女没有泳衣痕迹的光滑腹部上。粒子的大小大约和弹珠相同,似乎正缓缓地在旋转。包裹着光芒的白色球体当中,偶尔会有光线刺破外壳透出来。纯一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 “你在搞什么!不行啊。今天是危险的日子。” 少女若无其事地抽出卫生纸。少女擦拭腹部的手穿过光球,但光球仍旧停在原处闪耀。这两个人是不是没有看到刚刚的亮光呢? “抱歉抱歉。百合,刚刚真的很棒。” 少年也拿了卫生纸。光球并没有出现在少年的腹部上方。接下来两人继续聊些学校、打工等天真无邪的话题,但纯一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那道白光一定就是新生命诞生的光芒。纯一飞跃到涩谷车站忠犬八公雕像前的广场。广场上挤满了等候约会对象的男女。他飘浮在广场上空观察女人们,偶尔会看到腹部上方飘着白色光球的女人。怀孕后期腹部明显突出的孕妇所带的光球并没有特别大,却格外明亮。他也曾在怎么看都还只是中学生的年轻女孩制服裙子上方看到过白球,并为之惊讶不已。 街上原来充斥着如此之多的生命之光。纯一飘浮在忠犬八公前的广场高空,望着来来去去的人潮不禁感觉有些恶心。 除了在夜空飞翔、偷窥他人的生活之外,死后的世界还有许多吸引人的乐趣。对纯一而言,那就是电影与音乐。 当他因连日的探索而感到疲倦,黑暗的电影院就成了最佳的休憩场所。他飘浮在白色椅套的指定席上方数公尺之处欣赏电影,对孤独的纯一来说,这是最好的减压方式。光线穿透自己映在屏幕上,成了美丽女星的眼泪,或是怪物流下的强酸唾液。他生前喜欢耗费巨额制作费的动作片或科幻片,但死后却迷上刻画纤细感情的爱情片或家庭片。 这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拥有比生前更为敏感的视觉和听觉——枪击与爆炸场面造成的强光与噪音几乎给予他实质的冲击。而在经历过实际的死亡之后,电影中虚构的死亡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纯一逐渐疏远以伪造的死亡与残酷为卖点的作品。在周末的夜晚,巡回各家艺术电影院的午夜场成了他死后的新习惯。 看电影或许是作为阅读的替代品。纯一在生前是重度的文字中毒者,但现在即使到银座的旭屋、kumazawa书店或jena外文书店等先前常去的书店,他也只能观望书籍的封皮;面对如洪水般众多的书籍,却连一本都无法翻开。他多么希望能够拿起喜欢的书,在掌心中感觉书的重量,充分享受内页的纸质与文字组合。即使是讨厌的作者照片也让他感觉怀念。如果能让他像一般的顾客那样故意慢条斯理地挑书,买下几本带到咖啡厅慢慢阅读,不论要他付多少钱他都愿意。 不过在死后的乐趣当中,论深度,音乐或许比电影更吸引纯一。在死后的“生活”当中,最伟大的艺术是音乐。不,或许正确地说,音乐是为了死者而存在的艺术。纯一每晚都以瞬间移动造访他记忆所及的所有演奏厅。 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灵魂乐、流行音乐、民歌、民族音乐、艺术歌曲、日本传统民谣……不论是哪一种音乐,只要听到好的作品,音乐就会扎扎实实地震撼纯一的灵魂。音乐优雅的声波或许会直接摇动死后如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魂吧。音乐的力量可以深深地渗透他没有肉体的心灵。 即使是爱好音乐的纯一,也没有想到过音乐竟然会如此美好。钢琴的一个和弦、小提琴的一个拉弓、电吉他的一个拨弦、有如地震般低沉的低音鼓——单单一个音,就足以让纯一迅速到达悲伤或喜悦的巅峰。 死后的音乐聆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被绑在自己的席位上。有时他会在高耸的管风琴尖端俯瞰百人交响乐团,有时则躺在演奏弱音的平台式钢琴底下,有时则在舞台上与伴舞者共同狂舞。每一次的演奏会都是极棒的音乐祭典。 他现在只有一个不满,那就是无法在自己的房间内舒服地听音乐。架上的数千张cd现在只能供他浏览。音乐会的缺点就是无法自行选曲,而纯一很喜欢打破音乐种类的藩篱,凭自己的喜好放cd。从巴赫、巴尔托克的音乐到海滩男孩、布莱思·费瑞,再到西非的民族音乐和冲绳民谣。如果能够阅读新出版的书,从自己的音响听喜欢的音乐家出的新专辑,他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在连续造访音乐会的某个夜里,纯一首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死者。 ◎ 那天晚上的演出项目是室内乐,地点是池袋的东京艺术剧场中厅。圆形的一楼观众席大约坐满了六成,二楼的席位则没什么人。乐队演奏完海顿和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曲之后,进行到最后的曲目——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六号。在最后一个乐章当中,纯一配合着第一小提琴的旋律在空中起舞。旋律犹如被北风卷起的枯叶般不断向上翻升,纯一随着音乐试图在演奏厅挑高的天花板上画一个逆向的抛物线。生前的纯一因为左脚不灵活而个性内向,从没有跳过舞,现在却能够随着肖斯塔科维奇复杂的旋律在空中上下起伏,急转弯之后又曲折盘旋,仿佛无重力状态之下的芭蕾舞者,任凭灵感驱使自由舞蹈。 “你好像很自得其乐。” 听到沙哑的老人声音,纯一的空中芭蕾突然停止了。他感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请继续,别停止。” 纯一只能听到声音。他停在空中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恐惧感缓缓地自脚尖攀升。纯一做好瞬间移动的准备之后,终于勉强挤出一句话: “……可以请你……现身吗?” 他在死后首次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沙哑,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舞台角落的阴影当中,一个宛若以半透明塑料袋制成的人形物体站了起来,迅速演变为男人的形态。他身穿白衬衫及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装与领带,皮鞋则是黑色的。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像是大了两个尺寸,铁丝般的身材在宽松的布料当中游 动。这名六十多岁的男子身材瘦小,看起来有些疲态,一双诚实的小眼睛在下垂的白眉毛下方闪烁。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叫小暮秀夫。如果冒犯了你,我就马上离开吧。” 老人在空中微微点了个头。四重奏乐团成员们仍旧摇晃着身体热烈演出,而两人就在舞台上方三米的地方彼此相对。纯一低着头自我介绍: “不,这样就行了……我是第一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应该说是幽灵吗……所以才会感到惊讶。……除了小暮先生之外,还有别的幽灵吗?” “多多少少有一些。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二楼的观众席坐下来吧?” 小暮飞在前方,在二楼的特等席找了位子坐下。从这里可以越过扶手看到舞台和观众席。 “灵魂虽然不像活人那么多,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一定可以找到。他们多半是对人世残留着强烈思念的人。你之所以没有碰到过别的幽灵,是因为你在无意识当中刻意保持与其他幽灵不同的波长。有不少幽灵因为怀抱着过度的怨恨而神志不清,所以大家都不会去接近单独行动的人,免得一不小心惹上麻烦。我在音乐会中见过你好几次,今天才鼓起勇气和你打招呼,希望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穿透小暮皮肤斑驳的手,可以看到观众席的红色布面。 “谢谢你。我并不是不想和其他人碰面,只是当我恢复意识以来,就孤零零地回到了这世上。” “这种情况也不罕见。不过只要过了一阵子,就会发现其他幽灵的存在,并且开始彼此交流。看样子,你连自己的潜能是什么都不知道。” 纯一别开视线默默不语。提到潜能,他就会联想到测验。难道死后还要做潜能测验? “与其说潜能,不如说是特技。譬如我的特技就是……请你看看吧。” 小暮秀夫举起右手,以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画了好几个圈。这时原本无风的大厅中形成了小型的旋风,将演奏会的传单高高卷起到天花板。有几名观众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二楼的方向。 “好厉害。” “不,这没什么。每个幽灵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殊技能。有的能够控制光线,有的可以影响降雨,也有像我这样能够操纵风的。比较特殊的潜能,则有办法和动物、昆虫或植物对话。” “要怎么做才能知道自己的潜能是什么呢?” 纯一探出上半身询问老人。 “潜能是先天注定的,无法自行选择。当你最初苏醒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征兆呢?这通常是自然现象,你想到什么就尽管说说看吧。” 听老人这么说,纯一便开始叙述不知在何处的森林当中看到的墓穴,以及当晚有如噩梦般的所有场景细节。小暮秀夫以悲伤的表情倾听他的描述。 “——你是说,那辆汽车的转向灯配合着你的心跳奇异地闪烁吗?我苏醒的时候,则是周遭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你的潜能也许是与电力有关吧。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幽灵会使用电力。” “使用电力可以做什么呢?” “可以改变电流方向、使用电气用品,也可以作为沟通的手段。或者……” 小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一瞬间露出如木雕面具般的僵硬表情。 “……也可以作为复仇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纯一心中震了一下。就像是长满苔藓的岩石突然被翻起来,他感觉到埋藏在心底的黑暗情感同时涌起,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要怎么做才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呢?” “这要靠永不松懈的意志力与锻炼。每个人的练习方式都不同,所以我也不能给你任何建议。” 纯一感到很失望,但还是很自然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试试看吧。” 小暮秀夫恢复了温柔的笑脸。他再度以指尖制造旋风,在观众准备篙席的大厅中制造出波浪般的微风。有几个女性观众连忙以手压住裙摆。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有办法做到这个程度。不过我算是进步比较慢的吧。你年纪还很轻,应该可以很快就提升自己的能力。” “要怎么样才能再和你见面呢?” “我常常会去听室内乐的演奏会,你可以到各地的音乐厅来找我。” 纯一道谢之后,便集中精神准备移动到佃区的大厦房间。他不知道凭电力可以做什么事,但是他还是决定今晚就开始挑战。 这是纯一在死后首度找到可以投入的课题,他今晚很单纯地为此感到喜悦。 ◎ 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听得到空调运转的声音。纯一心想:既然能够让转向灯明灭,那么应该也有办法操纵家电用品的开关吧?他的能力大概无法移动物体,因此他决定以电子式而非机械式的开关作为挑战对象,成功机率会来得高一些。 他最先选择的是苹果电脑。他凝视着灰色的画面,心中不断默念:打开,打开。注意力持续不到十五分钟就分散了。接着他转念一想:对计算机主机下命令或许会比较有效,于是他便坐在桌旁,再度对计算机主机下达命令。当他感觉厌倦,便将命令化作声音。 打开!开机!工作!联机!启动!通电!醒醒! 他的声音从低声细语到最大音量的大吼,尝试了自己想得到的所有词汇命令甚至哀求苹果电脑。然而即使他努力了好几个小时,屏幕仍旧维持毫无表情的灰色,主机的开机灯也始终没亮。 到了凌晨,纯一的耐力终于达到极限。没关系,明天晚上再来试试看吧——他如此鼓舞自己,并消失在黎明金色的旋涡当中。 ◎ 隔天晚上,他再度投入操纵电力的练习。他相信至少会找到一项和自己波长相近的机器。除了计算机之外,他也尝试了家中各式各样的家电用品,包括所有房间的照明、电视、录像机、音响、电动刮胡刀、冰箱、电饭锅、时钟、相机、果汁机、浴室的水温调节器、咖啡磨豆机、通风扇、装有小型马达的电动磨芝麻机,甚至连厕所马桶的电暖椅垫开关都试过了。电器用品存在于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没有一样乖乖听从主人命令。 当天晚上,纯一到后来只要一看到电器用品,就会在心中反射性地默念:“打开!”他虽然感觉厌烦,但仍旧不放弃。毕竟他才尝试了两个晚上。小暮秀夫曾说过,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毫不松懈的意志力和耐心。 纯一抱着长期战斗的觉悟,从隔天晚上开始,除了练习之外也恢复出外看电影、听音乐会的习惯。他曾在涩谷的orchardhall又碰到小暮一次。他向对方报告自己的练习方式和毫无进展的困境。小暮听了只是笑着告诉他: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在这个阶段就只能靠毅力撑过去了。” 出外散心之后,纯一回到家中便继续对着电器用品下达命令。他每天晚上都重复着如此单调的生活,凭着意志力设法撑了两个礼拜左右。然而不论他如何集中注意力,机器仍旧对他的命令毫无反应。 在开始练习操纵电力后的第十七天,深夜三点多,强烈的怀疑终于在他心中升起。 自己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操控电力的潜能呢? 一开始只是很小的疑问——这会不会只是徒劳无功?自己是否只是凭借着微薄的意志力和愚蠢的信念,耗费了两个礼拜在死巷中徘徊?然而对自己的猜疑一旦产生,就如同暴风雨的云层般迅速扩散。 而且就算能够操纵开关又如何呢?他现在没有刮胡子的必要,也没有想看的电视节目。纯一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又不是自己想死才 死掉的,他根本不想当个幽灵。如果真的要死,他宁愿死得干脆一点,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自己不论生前或是死后,都是个没有必要的存在,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在度过没有意义的人生、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现在又成了可悲的幽灵。 黑暗的客厅当中持续传来空调平静的运转声。然而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声音,纯一仍旧感觉相当刺耳。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他忍不住高声大喊: “吵死了!安静!” 这时喀厅空调的蓝色运转灯熄灭了,随着一声犹如叹息般的声响,原本缓缓上下摇动的送风口叶片停止动作,纳入空调机器内部。纯一过了一阵子才理解了这个现象的意义。 空调停止了!他只是喊了一声“吵死了”,空调就被关掉了。 下一个瞬间,纯一发出狂乱的欢呼声,在客厅四处飞舞。他凭意志的力量成功地操纵了电力。 在这之后,直到黎明之前纯一都专心致力于练习操纵空调。他花了两个小时,终于再度成功地打开空调开关,心满意足地迎接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融化于金色的光芒当中。 ◎ 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障碍,一旦超越之后就变得轻而易举。纯一操控电力的技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突飞猛进,除了控制空调之外,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选择电视频道,或是启动马桶的电暖椅垫。纯一很想向别人报告自己的成果,于是便踏入夜晚的城市中,寻找小暮秀夫。 他利用瞬间移动造访各地的音乐会现场,终于在第四家音乐厅找到小暮。乐团演出的曲目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鸣曲。小暮秀夫和一般观众一同坐在音响最佳的位子,倾听着这首包含同等悲哀与喜悦的奇妙音乐。纯一从他背后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小暮秀夫没有回头,压低声音回答: “这首曲子结束之后,我们就到外面去吧。” 当小提琴的余韵消失在天花板上,两人便来到熙熙攘攘的银座巷弄之间。 “要不要到日比谷公园?” 两名幽灵以风速飞越银座并木通的上空。 “请看。” 纯一碰触了一下仿瓦斯灯的街灯灯罩。随着他飞行的路径,蓝色玻璃罩中的街灯有如波浪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隔了片刻又再度亮起。 “不简单。” 两人碰到银座春天(primtemps)百货公司便飞升到高空,越过百货公司建筑顶端,朝着日比谷公园直行。等待交通信号的汽车都踩着刹车,晴海通化作红色车灯的河流,虎门的官厅街则像是以闪耀的巨大骰子堆积而成。两人降落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广大森林绿地。他们坐在禁止进入的花坛潮湿的草地上。夏日尾声的夜晚,围绕花坛的长椅被一对对的情侣占据,放眼望去座无虚席。 “你以前曾说过,发展潜能的方法是无法经由旁人指导的,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纯一边喘气边说。小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因为你必须成功地超越意志力的极限。每个人的极限都不同,自然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你似乎很喜欢音乐,因此应该也听说过,在一个交响乐团当中,真正的合奏是要让每一位成员都发挥自己的所有力量来演奏,才能得到成功。人类的意志力或许也是如此吧。” “用尽全身力气,超越自己的极限——” “没错。如果只是躲在安全地带,是无法得到这个力量的。” “可是这个力量其实也不是我们自身的能力吧?小暮先生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便无法起风,而我在没有电力的地方也毫无作用。我们只是控制既存之物的流动,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这就是纯一在这三个礼拜当中亲身体会的道理。 “这就是秘诀所在,人类的所有行为或许都是如此。庞大的炼钢公司也无法自行生产铁矿,硅元素也不是玻璃工厂发明的。人类的产业都只是炼制既有的材料,并依各自目的加以组合。也许连莫扎特那样的天才也是一样的。音乐从史前时代便充斥在世界上,而他则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加以控制,使音乐流动得更顺畅。” “原来这样的能力也能创造出奇迹一般的音乐。” “不过像我们这样只是稍微使用一点风力或电力,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不用担心自己会名留青史。” 小暮秀夫浅浅地笑了一下。纯一开口问他心中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小暮先生,你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呢?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诉我吗?” 小暮秀夫脸上的笑容又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了。 “这件事等我们下次见面再谈吧。对了,你打算用自己的能力做什么呢?” “我在专心练习的时候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不过我想我会利用这个力量来找出自己的死因。” “这样啊……” 小暮秀夫沉默了一阵子。 “我必须给你一项建议。也许你会觉得我太多管闲事,不过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请你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不知情也是某种形式的幸福。” “听起来好像很深奥。” “也许吧。认知毕竟是一种单向的行为。当你知道了某项事实,就再也无法回到不知情的状态了。你如果要探索自己的死亡之谜,就别忘了,今后你有可能会因此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见面吧。” 小暮秀夫说完,也没有向纯一道别,就以瞬间移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纯一望着无人的绿色草地发了一阵子的呆。今后他有可能会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小暮秀夫平静的语调始终在他耳边萦绕。 ◎ 纯一回到房间,启动苹果电脑,打开工作用的综合商用软件,选了文书档案的索引。天使基金公司所有投资企划案的相关文件都存在这些电子档案当中。纯一从繁多的档案中选了最近两年的企划案,一个个展开在屏幕上。 一九九六年之后开始进行的企划案只有五件。另外还有几个从以前就持续进行的企划,但因为他仍有记忆,所以就先搁在一旁。 1.日之丸制作公司《hyakuki:百鬼》 2.无限影像公司《粉碎群星3》 3.木栓工作室新企划长篇动画 4.西葛西研究所携带型电子游戏《福太郎》 5.木户崎制片公司新企划电影《骚动》(暂定片名)限定合伙关系 纯一打开每一份档案,仔细阅读其中的内容。 他先从日之丸制作公司的企划案开始。这家公司是中西彻经营的游戏制作公司,《hyakuki:百鬼》是替ystation设计的新软件。这是一支角色扮演游戏,玩家在设计精致的江户时代街道上展开冒险,目标是击倒一百只妖怪。纯一记得曾听阿彻提起过这个游戏的构想。投资总金额是六千三百五十万日元——这个凑不到整数的数字相当符合阿彻不借多余金额的作风。契约书是在高梨法律事务所制定的,遵循正规格式,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企划开始时间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九月。 第二家无限影像公司是以射击游戏为强项的游戏制作公司。《粉碎群星2》是他们的畅销作品,玩家必须突破七座行星要塞,攻下银河邪恶帝王的基地——暗黑双星。游戏规模相当庞大,到最后甚至会破坏整个银河系,曾在电玩迷之间掀起讨论热潮,纯一也记忆犹新。第一期的投资在一九九七年结束,总额一亿日元。一九九八年七月又追加了五千万日元。 投资家的本能在纯一心中亮起 了红灯。他鲜少进行追加投资,更不可能连第一期的贷款都还没收回又再度出借。这种做法完全违反他的常识。他检视整份契约书,在这项企划案中也没有找到异常之处。两次借款都有正式的契约。纯一开始对自己的失忆症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在洪流般的追忆过程中,他仍无法破除记忆的障碍。在这两年当中,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项企划案是木栓工作室新制作的长篇动画。这份企划更接近现在的时间点,到了这个阶段他已经对工作内容毫无印象了。他读完整份企划书,总算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会投资这个案子。这个动画是以《黑暗迷宫》的世界为背景制作的长篇卡通。既然如此,会找上纯一的公司也是很自然的。出资者除了天使基金之外,还有令人怀念的拓荒者游戏公司和著名的游戏机制造大厂。这份契约书也没有任何异常。投资金额是一亿五千万日元,给付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十月。 第四个档案中的西葛西研究所是一家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公司。从这个名字来看不太像是游戏制作公司,他自己对携带型电子游戏也不熟。会不会是像gameboy之类的掌上游戏机呢?纯一好奇地浏览着《福太郎》的企划档案。 企划书的第一张是一只线条歪曲的胖鸟。插图像是外行人笨拙的手绘风格,颇有童稚的趣味。胖鸟的肚子装了小型液晶屏幕,顶着飞机头发型的鸟头连结着钥匙圈。插图下方以粗体签字笔的笔迹写着:“革命性的携带型腹语游戏机《福太郎》诞生了!”纯一看到这份不像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的稚拙企划书,不禁感到有些心动。 他继续阅读企划书。根据上面的说明,这款游戏机具有简单的人工智能,可以记忆主人的回答模式,在模仿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以讽刺的言语回答,就像腹语术师的人偶会以犀利的口吻泼主人冷水。 这家公司位于东京的西葛西,所以称做西葛西研究所。纯一生前应该也和《福太郎》的作者见过面,但记忆却完全空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物。企划开始时间是一九九八年三月,投资金额只有两千两百万日元。 最后一个档案是木户崎制片公司。除了游戏相关的动画之外,纯一不记得自己曾与日本电影的制作公司合作过。虽然他本身很喜欢电影,也曾有相关的投资案找上他,但现今的日本电影界缺乏如游戏产业所呈现的活力,作为商业投资对象风险太高了。 就“文化复兴”的名目而言,木户崎制片公司可说是当之无愧,然而纯一最讨厌的就是“振兴我国文化产业”这类不切实际的浮滥标语。 纯一看过木户崎刚导演的所有电影,包括黑白片在内。木户崎刚过去曾拍过许多部杰出的时代剧,让日本电影得到国际间的认同,也得过数座国际电影奖。他这个时期的作品纯一几乎都有光盘收藏。进入彩色片时期之后,木户崎刚以彻底追求浓厚的日式美学闻名,但纯一个人还是比较喜欢黑白片时期明快而充满活力的娱乐性时代剧。在他的评价当中,木户崎最近的作品只是把雄伟的主题拍成唯美的影像,过于文静而缺乏速度感,情节也了无新意。然而只要木户崎刚有新作品问世,他还是会到电影院观赏。能让他如此投入的电影导演其实也不多见。 纯一在企划书中找到了新作品的故事大纲。主角是一名武艺精湛的漂泊浪人,被卷进小藩国的内部纷争。浪人借由搅乱敌对派系,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后协助正统的幼年君主继位。这个情节让人想起木户崎导演全盛时期的娱乐性时代剧,并宣称将以最先进的摄影技术制作成鲜明的黑白影像,具有相当高的话题性,或许能够期待不错的成绩。 纯一对这份企划书也毫无记忆。他身为木户崎的影迷,如果读过故事情节,不论内容优劣都不可能忘记才对。他再度对失去的记忆感到不可思议。给付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借款在九八年七月支出完毕。纯一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借款金额,不禁大为惊叹。 ¥700,000,000 七亿日元。就他记忆所及,这是天使基金融资公司有史以来最高的投资金额。他连忙开始阅读企划书的细节。所谓的限定合伙关系是好菜坞及百老汇常见的制作经费筹募方式。契约中将损失时的债务限定于投资额范围内,除此之外投资者不受任何个人债务约束。报酬则由作品收益净额的百分之五十抽成,依照投资者在制作费总额当中投资的金额比率得到红利。 “这次导入的限定合伙关系制度将针对细节进行几点改良,使这份契约对我国的投资者更为有利。” 纯一对这份契约感到相当不满。首先,他不敢相信身为个人投资者的自己竟然得负担二十亿日元制作经费中的百分之三十五。从木户崎刚最近几部电影的首映情况来看,都没有特别畅销的作品。即使他的国际评价再高,日本电影输出国外的渠道仍旧有限。也就是说,要等数年后电影光盘开始贩卖,才有可能赚回最初的制作经费。这样的投资绝对不划算。 另外他对于“改良”这个用词也很在意。关于这项契约的风险承担细节,必须在详细阅读过整份企划书之后才能加以判断;不过从国外引进某种制度加以“改良”的情况,通常都是某种形式的权利限制,使得获利与损失平均化。即使是在作风相对较自由的游戏业界,这种例子也不胜枚举。 纯一仔细地检视高梨法律事务所制定的契约书。这次他仍旧没有找到异常之处——手续、签名和公司印章都采取一般正常程序。从契约内容来判断,只要这部电影成功,并不算是太糟糕的投资。 到了凌晨快四点,纯一暂且关掉档案,从计算机屏幕打电话给银行。这是二十四小时的电话金融服务,可以直接联机到银行的计算机主机。中性的计算机合成语音从苹果电脑的音响传出。纯一依照语音指示,输入两个密码,检视天使基金目前的往来存款余额。给付木户崎制片公司的高额投资使得存款余额低于二亿日元。这个数字比纯一定下的总资金百分之六十五的投资额度低了许多。这样的金额已经很难再接受新的投资案了。 接着他又检查客户汇款的记录。这方面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无限影像公司预定四月开始偿还的金额却迟迟没有进账。 纯一重新输入密码,调查自己个人通储存款的余额。他的户头仍旧每个月都有天使基金的汇款入账,房间租金和水电费则自动从户头扣除;然而较琐碎的生活费提款记录却从七月就停止了。 光看银行户头记录,就经济面而言大概没有人会发觉到纯一已经死了。谋杀的事实既然没有被发现,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搜索这间房间。计算机能够毫发未损地保留下来,对纯一而言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如果这些资料遭到破坏,就不知道该从何处调查了。 时间接近黎明,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纯一最后下定决心,试着写了一封e-mail给中西彻。一个人在这里抱头苦思也没有用。碰到不懂的问题,不论是几点都可以写信去问知道答案的人——在变化迅速的游戏业界,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常识。 from:纯一,to:阿彻 好久不见。《百鬼》进行得如何? 我现在有几个问题,麻烦请你回信答复。 我会在旅途中读信。 1.你最近听说过任何关于无限影像公司的传言吗? 2.你知道木栓工作室的长篇动画lid目前进展的情况吗? 3.关于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你那边有没有任何相关情报? 4.高梨先生有没有把我的行程告诉你? 以上。很抱歉突然问你这么多问题,不过我真的很急着要知道答案,请尽速回信。 纯一不明白个中的理由,不过他发现 在输入文字的时候,在脑中凝聚出键盘的影像再一个字一个字挑选会比较顺利。直接对着屏幕下达命令,只会出现乱七八糟的文字和符号。纯一选了阿彻的信箱地址,思索了一会儿,在标题栏键入“来自天使的疑问”。接着他按下画面上的寄出按钮作为结束。 窗外天空已经逐渐泛白。纯一在死后首度感到如此舒适的疲倦感。他静静等候破晓时分光之漩涡的到来。 ◎ 第二天晚上当他醒过来,阿彻的回信已经来了。 “你在搞什么鬼?from阿彻”。这个标题很符合阿彻的风格。 我听高梨先生说你现在人在美国, 你在国外待那么久到底在搞什么啊,纯一?该不会是泡到金发洋妞了吧? 不过你平常很少跟女人交往,偶尔放松一下或许也不错。 关于你的问题,我会尽我所知回答, 不过这些问题再怎么想都应该是你比我更清楚吧?答案如下: 1.关于无限影像,我听说那家公司已经不行了。据说每天都有可怕的黑道大哥在他们事务所门前盯梢。 2.木栓的动画应该一直都在进行吧。黑崎老头照例又摆出原作的架势,老是挑脚本的毛病。不过关于这个情况,负责出钱的你应该更清楚。做人不要太好心,我看你差不多也该跟那老头断绝往来了。 3.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我哪知!我又不看日本电影。不过我听公司里的时代剧迷说,他们这礼拜会举行新片记者会。剧中的一个女星在闹离婚,所以可以在八卦节目看到相关新闻。你既然在美国,我就帮你录像吧。 4.我听高梨先生说,你刚完成一项大工作,正悠闲地在美国访查旅行,研究游戏业界最新动态、网络游戏的进展和日本动漫在海外的成功机率。 以上。回答得很简单,不知道有没有帮上你的忙。 《百鬼》的制作正进行到最忙的时期,每天都得熬夜工作。 我因为喝太多提神饮料(一瓶三千元!)精神很high。 你决定放弃游戏制作的工作或许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过我还没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 回国再跟我联络吧。我们一起去喝一杯,顺便吐槽市面上那些烂游戏。 纯一读着回信,胸口逐渐热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是孤独的,但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伙伴。自己也是有(至少一名)朋友的。他很希望能够再和阿彻到某一家酒吧通宵喝酒,畅谈游戏的话题。 纯—关上信箱,设定录像机的预录功能。他将录像时间设为六个小时,可以录下早上和中午的八卦节目,并涵盖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记者会。 他操作苹果电脑,将这五家公司的地址和负责人姓名整理到同一个窗口。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屏幕。计算机上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他要亲自去调查这几家公司。死者有充分的时间可供利用。 从最可疑的地方开始吧——他仔细确认画面上的地址:港区赤坂四丁目。他将意识集中到千代田线赤坂站的交叉点,进行瞬间移动。 时间是晚上九点,赤坂的夜晚才刚揭开序幕。或许是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路上的醉客变少了,负责招揽客人的酒家女站在街角无所事事。纯一扫过一木通的霓虹招牌上方,往青山通的方向飞行。每当汽车刺眼的前照灯接近,他便被迫得提升高度。闹区的空气为什么都有焦油的气味呢?纯一飞到一半,在底片显影机矗立的街角左转。 赤坂的大街虽然是热闹的声色场所,但走进巷子里五十米左右,就转变面貌为安静的住宅区。巷弄里武士宅邸与现代高级大厦并列,纯一在巷中来回几趟,终于找到了一栋外形如现代雕塑般奇特的建筑。 这个建筑仿佛是由数个巨大的水泥立方体交错堆砌而成,墙面镶嵌着玻璃方块。宾利和奔驰汽车宛若训练有素的猎犬般,乖乖地停放在入口旁边的停车场。纯一确认了一下邮箱,在四层楼建筑的顶层找到目标的办公室。他以瞬间移动术穿越自动上锁的毛玻璃门,爬上电梯旁边的阶梯。阶梯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四楼的电梯厅摆着巨大的花饰,正面则是—对木纹相当美丽的门扉。 木户崎制片公司 磨去光泽的金色门牌上,只有标示公司名称的字体保留着耀眼的金箔。纯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门。 门内的接待处灯光很暗,犹如放映中的电影院般。柜台后方的墙上贴满了木户崎电影经典画面的定格照片集锦。纯一看到年轻时的女星绿房子穿着公主的戏服,坚毅的眼神直视前方;只穿一条丁字裤的三好和太郎全身污泥挥舞着长刀;木户崎刚高高坐在起重机上,指挥着动员三千多名临时演员的浩大场面。从这些照片集锦上可以看到日本电影全盛时期的光辉。纯一有一阵子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些照片,并重新体会到木户崎刚导演的伟业。 柜台的电话突然响了。纯一吓得倒退数米,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来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木户崎制片公司。” 女人的声音柔软而深沉,然而其中却又暗藏着脆弱的情感。纯一感觉一阵奇妙的激动冲过背脊。女人穿着浅灰色的宽松大衣和黑色方根皮鞋,脸上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化妆,身上的装饰品也只有左手上的白金细手环。她的年纪大约已经接近三十了吧。 这是个相当美丽的女性。光滑的肌肤底下仿佛藏着灯光,散发淡淡的光泽,低垂的长睫毛像精致的娃娃股画着微妙的曲线;微微斜视的黑色眼珠让纯一产生想要保护对方的冲动。如果能够守护像她这样的女人……他开始心跳加速。 这时柜台上方的射灯如波浪般不停地明灭。女人拿着电话听筒,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喉咙、锁骨的凹陷、淡墨色的发际——纯一希望自己能够一直看着她,但同时却又有一种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对于伸手无法触及的美丽女性,他心中同时怀抱着好奇与恐惧。纯一并不曾体验过幸福的恋爱。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坐在柜台后方的女人,在铺着地毯的昏暗走廊上前进。他看到亮光自房间门缝透出,便偷窥了一下室内。房间的装潢风格介于办公室和一般家庭的客厅之间,桌子、书柜和保险箱等办公用品设置在房间一隅,对面则摆着摩登的黑色皮革沙发和大型电视屏幕。墙边的柜子里排满了影展的奖杯和纪念品等。 两名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谈话。两人的体格都相当强健,让人怀疑他们在大学时代是不是都参加过橄榄球队。其中一人身穿牛仔衣裤,戴着浅咖啡色的太阳镜,双脚穿着球鞋交叉叠放在中央的矮桌上。只要是电影迷都认识这张脸,他就是每次介绍都要加上“世界级”这个形容词的电影导演——木户崎刚。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西装,每动一下西装上就会扫过条状的光纹。这个男人便是木户崎渡——导演的亲弟弟兼制作人。大概只有特别狂热的电影迷才会认识他吧?纯一碰巧曾在光盘的解说中看过木户崎渡。 “导演,你读过记者会的稿子了吗?” “没有,我懒得看。为什么每次拍电影,就得对记者说明一堆只要看了片子就会知道的事情呢?真麻烦。” 制作人听了导演的话露出苦笑。纯一坐在空着的沙发座位上,默默观察两人的讨论。 “电影要卖钱就得宣传,拜托你了。” “话说回来,你觉得我这次的脚本怎样?我自己写的时候虽然觉得有趣,可是要判断它到底有趣到什么程度,还是有点困难……” 木户崎刚说到这里便 开始咳嗽。他的手紧紧按在脖子上,激烈的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子,连换口气都显得非常痛苦。他的弟弟木户崎渡担心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咳完了才回答: “我觉得很棒。虽然说这世上不可能会有完美的作品,但是这次的脚本在导演历年来的作品当中,应该算是最接近完美的成果了。这部电影一定会成功,甚至要挑战戛纳或奥斯卡都不是问题。” “你以前就很会替我吹嘘。” “我们一起来看草稿吧。” 两人开始阅读原稿。木户崎刚拿着红笔一边圈点一边朗读长达七页稿纸的文章。读完之后他对制作人眨眨眼说: “我们来试试看吧。” 说完他便以稳重的语调开始谈及对新片的展望。他不时穿插暂停,加入即席的笑话。他的说话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当场想出内容说出来的,记忆力和演技都令人瞠目惊叹。木户崎刚虽然已经老了,但纯一仍旧为他的才华慑服。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怀着钦仰的心情,继续旁观这场会谈。这两人完全没有提到天使基金的事情。 办公室熄灯之后,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赤坂的街上。他坐在赤坂城门前的天桥栏杆上,试图冷却热昏的脑袋。首都高速公路的路线错综复杂地交错重叠,光线交织成巨大的蝴蝶结。街道两旁并排着一家家的旅馆,客房窗户透出的灯光投射在夜空当中。在那每一扇窗户当中,不知道都住了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恋爱与人生。死后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追逐新恋情或满足欲望的肉体。 纯一挥去寂寞的感伤,跳到地下铁东西线的西葛西车站,准备进行当天晚上最后一次的探索。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走了,站前的圆环没什么人影,只有排队等候顾客的出租车和便利商店还留下些许活力。纯一沿着线路朝着千叶方向前进,在第三条街道转往海岸方向。飞在夜空中,潮水的味道越来越浓。 他来到新兴住宅区的一角,并排的每一栋成屋都有相同的面积和形状。其中只有一栋房屋的庭院有强光照明。车库前挂着手写的广告牌。纯一看到广告牌上笨拙的《福太郎》插画,不禁哑然失笑。 纯一穿过拉下一半的铁门,来到一间杂乱堆放电子仪器的工作室。一名上半身打赤膊、下半身穿着一条睡裤的男人独自坐在桌子前面。男人边喃喃自语边敲打老旧的计算机。稍胖的身材和稀疏的头发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 “这里该说什么呢?应该是‘麦装肖啦!’吧?” 键盘旁边堆积如山的是以高中生为对象的街头流行杂志。这家伙就是《福太郎》的创始者吗?在游戏业界常看到这类型的人。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完全不管周遭的眼光,只顾横冲直撞。 “‘麦装肖’之后要放什么?要选‘气死我啦!’,还是‘你欠揍啊?’比较好?” 这里应该不用再久留了。这家伙虽然是个怪胎,但看上去不像是穷到会为了区区两千万铤而走险。纯一听着他边喃喃自语边输入《福太郎》的台词,转身回到佃区的大厦。 黎明时分,在金色光芒将他吞没之前,不知为何他心中最后想起的却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那个女人。 第二天的侦查活动从无限影像公司开始。纯一生前曾经造访过几次,因此不需确认地址便直接跳向目的地。无限影像公司的本部位于表参道后巷一处宁静的住宅区。他们在游戏业界算是最早拥有自家办公大楼的公司之一,纯一记得当年曾在同业之间引起相当大的话题。 这是一栋水泥裸露的现代主义风格三层建筑,顶楼有一个圆形的玻璃屋顶。建筑本身虽然没有异常之处,但周遭的电线杆和入口的自动门都被贴上手写的海报,营造出异样的气氛。 “把钱还来!” “不要玷污孩子的梦想!” “董事长,你既然有钱养小老婆,就请你赶快还钱。” 路旁停了两辆黑色越野车,车顶上装有扩音器和木制平台,可以让人站上去。这大概是专门出租给黑道或右翼集团使用的宣传车吧。车窗上贴着遮光贴纸,看不清车内的模样。怒吼声间歇地从扩音器里传出。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非常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这都要怪无限影像公司的董事长——禽兽不如的清川敏文先生……” 纯一感到相当惊讶——不是为了无限影像公司面临的危机,而是为了自己竟然会在短短一个月之前,将五千万元的巨款借给一家落魄到如此地步的公司。 一旦扯上黑道,要收回债款就会比登天还难,顶多可以拿到只能算做消费税程度的小钱,否则就得找别家帮派来增加回收率。然而如果选择后者,就会留下与黑道的麻烦纠葛,产生别的问题。请黑社会的人帮忙,事后通常都得花上三倍的代价,弄不好还有可能会倾家荡产。看眼前的状况,所有债权大概都被集中到正在讨债的这家帮派了。天使基金只不过是一介个人投资者,根本没有出声的余地。 纯一进入办公室内。和他上次来访时相较,这家公司的员工人数只剩下一半左右。在沉重的气氛当中,所剩不多的员工仍旧默默地继续开发游戏。纯一也到玻璃圆顶下的董事长室看了一下,可想而知,清川董事长并不在那里。 他想起清川招待他乘坐游艇的那个午后。面对风平浪静的相模湾,英俊的年轻企业家发表自己对新游戏的展望,并对着泳装美女畅谈红酒知识。曾登上周刊封面的风云人物,在不到两年之后事业便一落千丈。 这家公司还能撑多久呢?纯一开始替他们感到担心。公司一旦倒闭,除了不动产之外,“粉碎群星”的版权会落到谁的手里?不论是黑道还是银行,都不可能给予它正当的评价——更何况这个游戏尚未完成。想到制作团队耗费的劳力与时间,纯一的心情便低落到谷底。这家公司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须特别注意才行。在宣传车的噪音当中,他跳向下一个目标——木栓工作室。 穿过旧书店和二手商店林立的高圆寺纯情商店街,过了早稻田通,就到了中野区。木栓工作室的建筑孤立于密集住宅区,怎么看都只像是老旧的家庭工厂或仓库。这家公司在动画业界具有显赫的经历,在全国动画迷之间享有盛名,但是经营方面却似乎并非一帆风顺。 纯一从空中俯视铁皮屋般的廉价办公室。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但窗内仍旧灯火通明。那些纤细而梦幻的动画是在永无终止的加班和极低的薪水中诞生的。曾待过游戏制作业界的纯一相当了解其中的讽刺:即使是创作一部劣质的游戏,制作相关人员也得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工作室内徘徊,想要了解新作品的进度。隔了这么久才要将“黑暗迷宫”系列当中最畅销的第二集改编为动画,这个企划本身就有些勉强。这个系列有一个时期成了rpg的代名词,对于大公司的白领制作人而言或许是很好推行的企划吧。失去记忆的纯一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决定要投资这个案子的。 不过他相信这个企划案应该是经由拓荒者公司的黑崎董事长到他这里来的。第二集对于制作游戏的纯一而言是最杰出的作品,黑崎或许就是盯上了这一点。把这个作品改编为动画让它再风光一次,并配合动画上映推出此系列的新作品——面对这样的提案,纯一即使自知无法期待报酬,应该也会答应吧?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要求对方寻找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黑崎或许已经找到游戏机制作公司和广告代理商合作,才会来委托天使基金。只要新动画的制作顺利进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纯一侵入了木栓工作室的办公室。狭窄的房间区隔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之间留下的通道仅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每张桌子前方都坐 着年轻的男女员工,弯着背脊凝神工作。他们的手腕和肩膀上都贴着治疗酸痛的贴布,但没有人停下手边的工作。 原画、动画、背景、着色、成品检查、摄影——在动画复杂的制作工程当中,必须经由无数人的手,才能完成一张胶片。想到数万张的庞大胶片量,纯一便感到头晕目眩。制作工作在工作室内逐步进行,犹如巨大细胞当中的生命工程。过了半夜,工作进行情况更加白热化。年轻的动画工作者个个戴着耳机,边听自己喜欢的音乐,边执着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就连纯一也感染到他们真挚的热情。看看桌上贴的行事历,制作进度已经落后三个礼拜,熬夜加班的情况大概还得持续上好一段时日。纯一默祷制作团队工作顺利,跳向新的目的地。 最后的探查场地是日之丸制作公司。中西彻在离开拓荒者游戏公司之后,并没有选择走在流行尖端的地区作为办公室的地点。他在jr高田马场车站前的中古公寓设置办公室,备齐最新型的计算机和周边器材,免费开放给大学生和高中生使用。到现在仍有许多向往自由工作环境的创作者以及没有经验但具备优秀才能、有志于制作游戏的学生聚集在他的办公室。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进入办公室内部。小森、阿和、姬子、阿彻都在这里。十五个榻榻米大的客厅当中,漫画、游戏和计算机永无止境似的反复着自我增殖的过程,而公司的固定班底正在这间房间当中准备通宵工作。 阿彻身穿短裤和运动衫,头上戴着形同他注册商标的棒球帽。他正在替金属框架制成的精巧传统屋舍贴上一张张遮雨板的质感。在这个年头,江户时期的连栋房屋也能够以计算机绘图完成。木户崎刚的时代剧虽然具有永恒不灭的价值,但终究无法避免被时代潮流遗忘的命运。 rpg《百鬼》的制作进度也进入了关键时期。平常老爱闲谈打屁的员工此刻都在默默地工作,办公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纯一无所事事,站在阿彻背后盯着屏幕,茫然地看着江户的街道逐渐成形。森美由纪对着没有特定目标的对象发问: “‘鬼平犯科帐’里头的火锅店叫什么名字?” 纯一不自觉地回答: (五铁。) 阿彻回头问: “刚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吗?” “没有啊。彻先生,你是不是连日熬夜产生幻听了?” 吉井和弘以疲倦的声音回答。阿彻不可思议地说: “奇怪,我好像听到有人说‘五铁’。” “对对对,没错。那家火锅店就叫五铁。我做了一只有点可爱的妖怪,想替他取这个名字。这妖怪是从废铁变出来的……” 纯一没有听进森美由纪的话,只是热切地看着阿彻。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得到的话就回答一声吧!) 他在阿彻眼前大喊,但这次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阿彻无视于纯一的存在,对柴元姬子说: “喂,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刚刚就一直有人影反射在我的屏幕上。” “拜托别说了,彻先生。我有很强的通灵力,你如果一直说这种话,就真的会吸引幽灵过来了。” 柴元姬子停下手边的工作哀求。纯一移动到姬子面前,对她说: (我才要拜托你,赶快发现我的存在吧!) 纯一的呼叫完全没有受到理会,众人再度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自已是否只能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虚度不知何时结束的死后“生活”呢?他多么渴望能够再度亲手拿起游戏机的遥控器,将冰冷的罐装咖啡注入熬夜工作后疲倦而发烫的身体中。他宁愿不要在空中飞翔,而是在盛夏直射的阳光之下汗流浃背地到简餐店吃午餐。 刚刚阿彻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下次碰到小暮先生,一定要问问看有没有和生者沟通的手段。 纯一虽然感觉恋恋不舍,但还是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如果继续待在阿彻的办公室,他一定会发疯。 死后是否也能够自杀呢?他边想着这个问题,边飞上即将破晓的隅田川上空。 ◎ 当天晚上,纯一在苹果电脑里建立新档案,记入自己侦查之后的感想。五个档案各自只有一张a4纸的大小,不过在这个阶段已经可以判断今后调查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里了。 阿彻的日之丸公司、木栓工作室和西葛西研究所——这三家只需隔几天去探访一次,检查有没有任何新发展。危险度分别是d,c,d。 剩下的两家——被黑道盯上的无限影像公司和投资额高得惊人的木户崎制片公司——他决定要每天前往盯梢。这两家公司的危险度分别为a和b+。他的户头从七月开始就没有生活费的提款,而在这个月份汇出款项的对象就是这两家公司。 纯一打开录像机,想要检视木户崎导演的记者会录像。他将八卦节目的部分快进,电视明星结婚、生子、外遇、离婚的新闻以飞快的速度扫过眼前。 电影发表会的专题节目标语是“吉原京子与年轻情人外遇,婚姻亮起红灯?!”背对着金色屏风的导演画像只出现十五秒左右,四分钟的录像节目几乎都在讨论主演女星与二十几岁的歌手之间的外遇骚动以及离婚传言。 在演出人员并排而坐的长桌角落,纯一看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柜台的那个女孩,心跳不禁加快。原来她也是女星!镜头正从斜角拍摄吉元京子——她无视于记者的发问,侃侃而谈自己对新片的看法。纯一将画面切换为静止影像。 他仔细观察画面角落的柜台女郎。她穿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连身裙,头发绑成发髻,颗粒大小均一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脖子上画出柔和的曲线。纯一按下起始按钮,画面又回到摄影棚,主持人宣布电影上映时间是在十月上旬。“希望这部电影能够成为扬名国际的优秀作品。”某位大学教授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下了评语。接下来便插入生理用品的广告,纯一关上了录像机。 ◎ 在这之后的几个礼拜当中,侦查行动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纯一不得不由衷敬佩警察的耐力——他们无法利用瞬间移动,必须以血肉之躯追踪嫌犯长达数月之久。没有任何事会比旁观他人的生活和工作更无聊的了。 在这段时期,纯一仅有的心灵慰藉便是坐在柜台的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开始,当他瞬间移动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最先寻找的便是她的踪影。 他持续侦查工作,逐渐收集到更多有关她的情报。她叫做藤泽文绪——这似乎不是艺名而是本名——职业是没有名气的女星。她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专属演员,演戏工作闲暇之余也帮忙处理柜台和事务方面的工作。 纯一有时会思索关于死后恋爱的问题。他只能默默看守对方,怀藏着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当木户崎导演来此讨论制片的事情,纯一便移动到柜台,从各个角度观察女人的脸孔打发时间。他即使对侦查工作感到厌倦,也不会对藤泽文绪的脸感到厌倦。 原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单调生活开始产生变化。那是在九月下旬一个下雨的夜晚,纯一前往探访无限影像公司,一时兴起选了宣传车的车顶作为栖身之处。在听了当天晚上不知第几次的讨债声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他听过这个声音!高分贝的攻势仍旧持续进行: “喂,清川!你该出面了吧?连薪水都欠了这么久没发,你的员工都在哭了。有钱盖这么豪华的办公大楼,还替情妇买房子,不如赶快拿钱出来偿债。这才是做人应该有的基本常识。——这样说就行了吧,大哥?” 听到称呼大哥的声音,纯一激动地跳了起来。这声音,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的…… 他一鼓作气,瞬间移动到宣传车的车厢内。宽敞的车内坐着三个男人。负责开车的是剃光头、身穿特攻队服的十几岁青少年——不是这家伙。纯一看了看后座。 (找到了!) 噩梦般的那个夜晚,在某处森林空地埋葬他的那两个人——年纪较小的金发平头男子继续得意地发表演说。他身上穿着花样夸张的丝质衬衫,敞开的胸口垂着一条有手铐链子那么粗的金链。这家伙看起来个性似乎很单纯,就某个角度来看,或许还蛮像个好好先生的。他的长相不太像帮派成员,倒比较像是年轻的喜剧演员。 被称做大哥的男人双腿张开九十度坐在后座。他身穿黑色西装和白衬衫,衬衫的扣子一直开到接近肚脐的地方,额头上有刀疤,小小的眼睛、往左弯的鼻子、耳垂撕裂的左耳——没错,这就是那天晚上那张斗犬般的脸。 纯一改变侦查目标,坐在休旅车内继续盯梢。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另一辆越野车驶来,一名年轻的男子下车之后和斗犬打了招呼。他在雨中直立不动地敬礼。看样子大概是换班的时间到了。载着斗犬的宣传车播放着歌颂日本民族的男声合唱,驶在表参道的巷弄之间。纯一在雨中紧紧抓住车顶上的平台。 黑色休旅车从表参道穿过青山通,往神宫球场方向左转,过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子停在神宫对面黯淡的瓷砖壁面建筑前方。这栋建筑看上去像是一栋式样有些过时的高级大厦。越野车停在大门旁边的停车场之后,一群人便走进电梯里,默默无言地上楼。纯一在狭窄的电梯空间中面对杀死自己的嫌犯,虽然已经失去肉体,他仍旧感觉到胃部在发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恐惧引起的呕吐感,还是强烈的愤怒。 三人下了楼梯,经过俯瞰神宫森林夜景的外廊,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贴着“(株)宫田通讯公司”的塑料牌子。门框上的摄影机监视着下方的来客。身穿特攻队服的光头按了门铃。 “我们回来了。” 门内连续传来三次卸下钥匙的声音。少年打开门后以手压着门,让另外两人先走进去。纯一也跟在他们后头。三人上了玄关,走在幽暗的长走廊上。前方是一间大约六坪大的房间。墙边摆着灰色的办公桌和资料柜,中央的紫色沙发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空调旁边则放了一座神坛。纯一回头一看,两名年轻男子双手交叉在背后站在门口守卫。 “老大,我们回来了。” 斗犬和金发向沙发上的中年男子鞠躬。 “哦,辛苦了。藤井,清川那边情况如何?” “没什么变化。只是有很多员工都离职了。” 藤井大概就是斗犬的名字吧。看来这个男人不是只会狂吠而已。 “好吧,没关系。你继续去向他们施压。对方是外行人,迟早会屈服。” 两人默默地点头。纯一重新检视眼前这名中年男子。他穿着灰色西装和笔挺的白衬衫,光看外表和银行或商社的上班族没有两样。掺杂少许白发的头发仔细地服贴在宽额头上,端庄的五官颇具格调,散发着知性的魅力,完全不像黑道人士。纯一从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男人。 桌上的电话响了,站在门旁的年轻男人迅速接起电话。 “你好,这里是宫田通讯公司。” 年轻男子将听筒交给中年男子。 “我是宫田。嗯……嗯……等等,喂!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混账!” 这个叫宫田的男人原本平静地听对方说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发出怒吼,感觉的确很吓人。利用这种落差制造效果是黑道人士常用的手段,但宫田即使在发出让人全身战栗的怒吼时,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这个男人不容小觑——纯一如果是在生前碰到他,不论进行什么样的交涉大概都无法成功吧。 宫田讲完电话,对面前的两人说了声“辛苦了”,接着从钱包拿出一叠钞票,数都没数就交给他们,并说:“拿这个去好好休养吧。”藤井接过钞票,面无表情地塞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 藤井和小弟鞠躬之后离开房间。他们搭乘电梯到了一楼,走向大厦对面营业到深夜的拉面店。店内油腻的空气让纯一感到不舒服,不过他还是站在空调风口前方边吹着冷风边继续跟踪。 “不愧是老大,真有威严。” “的确。对了,敏郎,这些是你的份。” 藤井从口袋拿出钞票,分了一叠给对方。坐在隔壁的上班族男士看到这叠钞票不禁睁大了眼睛。藤井以冷静的口吻问他: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上班族听了吓得连忙跑出店外。敏郎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大哥,今年的收获还真不少。包括那个有钱的少爷在内——” 斗犬的眼睛闪了一下。 “你如果学不会闭上嘴巴,有再多的指头都不够拿来赔罪。” “对不起,大哥。” 纯一看着敏郎的手。放在拉面碗底的左手小指第二关节前端已经不见了。他目送两人走回大厦,进了不同楼层的一间房间入睡之后,才跳回了佃区的大厦。 今晚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写在档案中。这是纯一开始侦查行动之后首次得到具体的成果。他感到无法压抑的兴奋。 ◎ 从翌日开始,宫田通讯公司就成了他新的侦查目标。他虽然在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了埋葬自己的两人,但却仍旧不明白杀害的动机。那两个人只是受人指使,对他们下达命令的应该是身为老大的宫田。但自己的死能够替宫田带来什么好处呢?还有,这起事件为什么会被隐藏到现在?他仍旧是一头雾水。 发现那两人组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九月也已经接近尾声了。东京的天空失去热度,夜晚的风逐渐转凉。即使是失去肉体的纯一,也为夏天的逝去感到惋惜。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二,纯一从电视节目中得到了第二项发现——他是在木户崎制片公司看到这则新闻的。藤泽文绪当时正在温习新片的剧本,纯一将上半身靠在柜台上,欣赏文绪美丽的侧脸。阅览过无数次的剧本已经增加到原本厚度的两倍,封面也被摸得脏兮兮的。纯一每天看着文绪,痛切地体会到她把自己的全部演艺生涯都赌在了这次的角色上。 放在柜台下方的小型液晶电视正在播放nhk九点的夜间新闻。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日本企业家在美国失踪的消息。失踪的企业家是在东京经营投资公司的挂井纯一先生,三十岁。挂井先生租借的汽车在拉斯维加斯郊外的沙漠地带被发现,车内没有任何人,附近也没有找到挂井先生的踪影。当地警方怀疑挂井先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正在调查他的行踪。” 画面出现了裁切成圆形的纯一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学生时代的照片吧。模糊的笑脸比现在年轻许多,显得相当天真。镜头接着转到沙漠中的公路,戴着墨镜的肥胖金发警官正指着被遗弃的车子,汗湿的制服背部和有如大陆般雄伟的腰围让人印象深刻。画面很快地切换到下一则新闻。 “针对崁城县利根川堤防工程的受贿案件,崁城县警方在今天下午两点侦讯了有行贿嫌疑的东南崁城株式会社经理……” 纯一听到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将视线从电视移回文绪。只见她站了起来,眼睛睁大到几乎快掉下来,盯着电视机呆呆地一动也不动。难道崁城的这名土木业者是她的叔叔?不可能。这么说,她应该是为了纯一失踪的新闻而感到惊讶。 (她认识我吗?) 和电视屏幕中自己的照片相比,这项事实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在失去记忆的这两年中,自己是否曾经造访木户崎制片公司,并和她见过 天使的攻击 新的一年刚开始,一则临时新闻吸引了纯一的注意。 当他在位于佃区的公寓观赏新年的深夜节目时,画面上方突然出现一排新闻快报的字幕: 电影导演木户崎刚(67岁)紧急住院。 木户崎导演目前正在制作时代剧新片《sodo——骚动》。 纯一想要得到进一步的信息,便转到其他各台,但除了出资部分电影制作费的电视台之外,没有一家提起木户崎刚导演紧急住院的新闻,仿佛这则消息完全没有任何新闻价值。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抵达木户崎制片公司,心想或许可以找到负责联络事务的工作人员。当他自空白的意识中苏醒,迎面看到的是定格照片的集锦。文绪没有出现在柜台。木户崎渡粗哑的声音从里面的房间传来。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现在很有精神,还吵着要我们把器材搬到病房里。电影的剪辑工作已经完成了,只要完成配音,电影就全部完成了。在让他好好休养之前,至少要先请他把《骚动》制作完,否则就没办法卖钱了。” 木户崎制作人面无表情地装出笑声。他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运动外套。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忙着应付电话。 “您要送花?实在是太谢谢您了……明石町的圣路加国际医院,812号病房……如果要来探病的话,可能要等电影完成之后,医生检查确定没有问题才行。您能够赏光,相信导演一定也会很高兴。” 从纯一住的大楼望出去,那栋医院刚好在隅田川对岸,位于圣路加双塔的阴影当中。医院的建筑很新,外表漆成粉红色。纯一曾听人说医院里装潢得像是高级旅馆,每一间病房都是单人房。 木户崎渡放下电话之后叹了一口气。他不去接立刻又再次响起的电话,双腿交叉放在桌上,抓了抓半白的乱发自言自语: “能撑到摄影结束或许就该感谢老天了。大哥,拜托你再努力一会儿吧。” 他眨了几次眼睛,似乎是在流泪。纯一转过头避免去看老制作人的泪水,并集中精神准备进行瞬间移动。 目的地很清楚。纯一脑海中浮现矗立在医院顶端的白色十字架。在这段时间,十字架正好受到来自下方的照明,在夜空中浮现清晰的轮廓。 ◎ 大厅的地板是绿色和白色大理石相间的棋盘模样。静止的电扶梯消失在挑高的玻璃天花板阴影当中。医院里看不到人影,只偶尔有轮值大夜班的护士经过。 纯一上了八楼,一一确认病房上的房间号码,终于找到812号病房。他穿过犹如船舱般装有圆形窗户的房门进入室内。这间病房是大约三十平方米的三角形设计,并设置有简易的迎宾沙发。 木户崎导演躺在白色钢管床架的病床上,胸口在毛毯下方平静地起伏。病房中不时响起咳嗽声,但导演并没有醒过来。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喉咙状况仍旧不甚理想。熟睡的木户崎导演看起来只是个大块头的平凡老人,两颊凹陷,皱纹很深,完全看不出在摄影棚中精力充沛的模样,脸上显露出沉重的疲态。 纯一环顾整间病房,想要熟记这里的景象,以便下次能够利用瞬间移动前来——白色的病床,奶油色墙壁与同色系的帘幕及百叶窗,墙壁上挂着朴素的杜菲风格水彩画,画的是蓝色的海浪。画面中可以看到彩虹大桥,大概是在描绘东京湾的风景吧。床头柜上放着电影脚本和拍片结束的纪念照。纯一看到照片中文绪豆子般大小的脸上也带着笑容。他不禁微笑,再次将视线移回导演身上,突然瞥见视野一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纯一顿时感到全身都在打冷战。 光球缓缓转动,飘浮在木户崎导演的毛毯上方,漆黑的光泽犹如蕴含着无底黑暗的玻璃。光球的尺寸还很小,大约只有先前手术台上那名少年的一半左右,然而它仍旧散发着吸收周遭所有光线的诡异光泽。在凌厉的光芒魅惑之下,纯一几乎无法按捺想要跳进去的欲望。他努力忍耐住想要发出尖叫的冲动。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只要能逃离黑色的光芒,不论到哪里都没关系。纯一漫无目标地进行瞬间移动。 ◎ 当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黑暗的房间当中。室内没有开灯,空气相当冰冷,他直觉猜到房间里没有人。这是文绪位于二子玉川的大厦房间。 这是一间五坪左右的西式套房,一整面墙都设置了百叶门的衣柜,房间里没有太多的家具,看起来相当清爽。室内的家具只有一张格子床单的双人床、书桌以及书架。 惟一显示屋主是独居年轻女性的地方,就只有摆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制动物摆饰,有长颈鹿、豹、大象、斑马等各种动物。纯一想起从前读过一出名为《玻璃动物园》的戏剧,便看了看文绪的书架,果然在右边的角落看到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几本平装书。 纯一很难将戏剧中患有心病的女孩和在摄影机前堂堂演出的文绪联想在一起。看到由透明的光团雕刻出来的玻璃动物,让他想起飘浮在文绪肚子上的生命之光。 纯一躺在床上,深深地吸入文绪的气味。他感到不可思议,孤僻的自己竟然会如此迷恋另一个人的气味。他想起二十岁被父亲出卖的那一天,在高梨法律事务所的走廊上,他下定决心永远不要结婚,不要成立家庭,也不要生下孩子。他要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在先前重温的短暂生涯中,他的决心应该不曾改变才对。 藤泽文绪和自己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比起追踪杀死自己的凶手,纯一对于自己和文绪的关系更感兴趣。反正即使找到杀人犯,也无法向对方报仇或让自己重返人世。虽然他和文绪之间也不可能期待会有任何发展,但他还是对解开她的谜团比较感兴趣。 窗帘上隐隐现出窗框的影子,外头天似乎开始亮了。排列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动物反射着黎明青蓝色的光芒。这就是纯一沉入梦乡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白色的光,黑色的光,青色的光,红色的光——这天的黎明,纯一在文绪的床上做的梦当中,有各种颜色的光芒飞绕在他周围并折磨着他。 过完年,纯一更加勤练可视化与发声能力。 几乎有半数的人会对纯一在短时间内送出的声音或影像作出反应。这和操纵电力相同,只要越过一开始的关卡并抓住诀窍,接下来就只需继续磨炼技巧精益求精。但他仍旧无法避免在练习当中耗费大量体力,常常累得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迎接黎明。 新年假期中的某天晚上,纯一到无限影像公司进行监视。他看到藤井坐在玻璃圆顶的董事长室,正面对巨大的桌子读一本平装书。他从背后偷看作品名称,竟然是《穿过木门》。纯一很难想像眼前这个曾以刀子割伤少年额头的斗犬竟然会阅读山本周五郎(注:山本周五郎(1903~1967):日本时代小说作家。)的短篇小说。 “大哥,这个女的就是演《骚动》那部片的女星吧?” 原本躺在沙发上看体育报的敏郎摊开报纸走向书桌。 “这才是真正的大《骚动》!当红演员井原隆纪(32岁)曝出私生子传闻!” 演艺版的头条新闻是《骚动》主角井原隆纪暗藏私生子的绯闻,标题旁边则是以墨镜遮住脸部的孕妇照片。这张黑白照片粒子很粗,大概是在走出医院的时候被偷拍到的。以gothic字体打印的照片说明清晰地映入纯一的眼帘。 “传闻中的对象是在话题电影《骚动》当中共同演出的新人,藤泽文绪(29岁)。” 纯一感到一阵心寒。 “当明星真好,工作场所到处都是这么正点的女人。我也真想跟女优来一场。” 听到敏郎半 开玩笑地这么说,藤井抬起了头。 “真抱歉,跟我在一起工作大概很没情调吧?”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没这回事。大哥,我去上一下厕所。” 敏郎连忙逃离了董事长室。 纯一想起井原隆纪充满野性的浪人扮相。他和纯一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身材高大,胸肌发达,精悍的五官像是以凿子雕刻而成。即使是身为男性的纯一,在茅之崎摄影棚看到井原时仍不免发出赞叹。他大概不会像纯一这样,在女性面前不知所措、说不出半句话来吧。文绪迷恋上他也是很自然的。 纯一穿过董事长室的门,来到走廊上。他知道拿敏郎出气也于事无补,但至少可以让他心情好一点。而且他也开始想要针对事件相关人员试验可视化与发声的练习成果。 他潜入深绿色大理石装潢的洗手间。敏郎哼着歌,站在最靠角落的摩登不锈钢制尿盆前方尿尿。纯一站在他后方,像拉弓一般集中注意力。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燃烧头发般的声音,并逐渐熄灭。当敏郎将染成金发的平头转过来,纯一便在他耳边低语: “你记得我吗?” 敏郎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呼吸。他和纯一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看到脸上的毛孔,但他却看不到纯一,只能四处寻找人影。 “谁?谁在那里?” “你记得……去年的夏天吗?” “搞什么?去年夏天到底怎样了?” 敏郎的声音在发抖。 “森林里的洞穴……被你掩埋的尸体……” 纯一低沉的声音犹如在呻吟一般。敏郎的表情僵住了,双手紧紧按住裤裆前方。 “我看得到……你的死相……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敏郎此时已将全身转过来,背部紧贴着墙壁,几乎要跌进尿盆里。他全身开始发抖。纯一还没有使用任何物理力量,就让对方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点让他感到相当满意。 “拜托你,救命,不要把我带走。” 敏郎害怕得压缩着喉咙,声音听起来像笛声一般。 纯一集中精神准备进行可视化。洗手台正面的墙上贴着一整面的镜子。他想像着用一把尖锐的刀子在平坦的镜面上刻画自己的影像,将意志力施加在镜子上。 在乳白色雾气覆盖的镜面上,涌现出一团如暴风云层般的黑影。黑影逐渐形成人形。纯一更加集中精神,描绘出头部与肩膀的轮廓。这是一幅诡异的全黑肖像画,面孔一片模糊,从眼睛和嘴巴的开口处可以看到无底的黑暗。镜中浮现的男人阴沉而吓人,连纯一都感到有些恐怖。洗手间的一角仿佛化作通往阴间的窗口,吹着阵阵冷风。 这时纯一听到一声叹息,回过头,看到敏郎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 下一个瞬间,阴影般的男人消失了,镜子中只照出坐在地上的敏郎。 纯一的注意力松懈之后,突然感觉到无比疲倦。当他看到敏郎的格子花纹内裤上出现逐渐扩散的黑影,连忙离开了洗手间。 ◎ 新年假期过完的第一天,纯一难得地来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慰问的花束不只送到医院,也送到了公司。白色的蝴蝶兰淹没了办公室的墙壁,室内的花香几乎熏痛了眼睛。 在制作人木户崎渡的呼唤之下,四名办事员和藤泽文绪都集合在一起。经理室的桌上放着外送的小菜和酒瓶。 “今年是关键的一年,我们期待已久的《骚动》终于要完成了。导演正在医院进行最后的后期工作。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协力,为《骚动》的成功而努力。新年快乐,干杯。” 木户崎渡的新年致词结束,纯一坐在墙边的蝴蝶兰之间,观察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工作人员。文绪以手帕遮住嘴巴,几乎没有碰任何食物或饮料。怀孕后期的她原本细致的肌肤变得更美了,薄透的皮肤几乎可以看到下方的微血管。 木户崎渡看到文绪似乎不太舒服,便走向她说: “喂,你还好吧,文绪。怎么都没吃呢?” 文结勉强露出笑容。 “我没事。只是花的香味太浓了,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平常我都吃很多。 “那就好。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你也应该多注意身体。” 纯一发现其他办事员似乎都刻意回避文绪的视线,对话中也没人提到文绪怀孕的事情。她原本在公司的地位就相当暖昧,既是办事员又是演员,再加上与当红明星闹出绯闻,可以想见她此刻立场相当尴尬。 “文绪,麻烦你待会儿留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文绪默默地点头。其他办事员则纷纷离开办公室准备去续摊。 木户崎渡将双手放在脑后,伸长的双腿交叉在沙发上。他的表情相当严肃,紧闭着嘴巴。文绪也在制作人对面坐下。 “俗话说得好,人言可畏。” 文绪仍旧没有说话。 “井原隆纪的经纪公司也向我们抱怨,要你召开记者会说明。你觉得呢,文绪?” “我不想这么做。” “我想也是,你从不告诉别人有关肚子里的孩子父亲的事情,连我都不知道你的对象是谁。你连络福井的老家了吗?” 文绪默默地摇头。 “你不论如何都不肯说吗?可是社会大众不会就此放过你。今后《骚动》展开宣传的时候,必须面对媒体采访,井原也会感到很困扰。你应该没有和他交往吧?” 纯一屏住气息看着文绪的嘴唇。 “我只和他吃过几次饭。” “真的只有这样?吃完饭你们没有做别的事吧?” 文绪点点头。纯一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可是大家如果知道井原先生不是孩子的父亲,又会引起另一场骚动。” “你是指媒体会忙着寻找罪魁祸首吗?你这么担心替孩子的父亲带来麻烦?那个男人为什么需要你如此费心地保守秘密?他是有家室的人或是政治家之类的吗?” 文绪再度缄口。没想到她也有顽固的一面,让纯一感到颇为惊讶。 “我知道了。不过为了避免影响到电影宣传,你至少得替井原澄清嫌疑。其他的事情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我们公司也会尽全力保护你。好吗?” 制作人的话才说到一半,文绪眼中就充满眼泪。 “好的,谢谢你。” “你要回福井老家生产,还是留在这里?” “我打算一个人留在东京把孩子生下来。” “是吗?回老家应该会比较轻松,不过随你吧。加油。我可以替你介绍好医院,别太勉强自己了。如果真的走投无路,就向那个男人哭诉吧。绝对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你。女人太坚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有时候也要懂得装傻瓜。你是女星,应该有这点演技吧?” 文绪以半哭半笑的表情点点头。看到她的泪水,纯一下定决心,今晚要首度在文绪面前尝试可视化与发声。 在得知文绪没有和井原交往之后,纯一高兴得昏了头,以致轻率地下了决定,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举动将会带给文绪多大的困扰。 ◎ 晚上十一点,纯一集中精神想像文绪的房间,进行瞬间移动。在完全的空白之后,他的眼前犹如转换频道般出现了一间大厦套房。 文绪在深蓝色的睡衣外套了一件男用的毛衣,刚洗过的头发绑在后面。她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把垫子抱在胸前,背靠在墙壁上。怀孕八个月的肚子膨胀的程度大约接近满月,光球很稳定地继续旋转。 压低音量的电视将蓝色的光影投射在窗户 上。文绪的视线没有盯在电视屏幕上,而是游走在半空中。她伸直的脚上套着毛线编织的袜子。即使是文绪脚底的毛球,都让纯一感到眷爱。他鼓起勇气,集中精神准备发声。 “……那个,晚安……” 这个声音尖到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文绪的眼睛恢复焦点,环顾房间四周。她抱紧垫子,脸上显露恐惧的神情。 “……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这次他总算发出正常的声音。文绪的嘴巴像缺氧的鱼一般一张一合,纯一猜想她或许会大声尖叫。 “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文绪边发抖边点头。她端正的五官开始扭曲,恐惧似乎有扩散的趋势。纯一拼命装出平常的口吻开始自我介绍。 “请不要惊慌,我不是可疑的人物。我的名字是挂井……” “纯一。” 大颗的泪珠从文绪的眼中滚落下来。 “你认识我?” 文绪带着泪水点头。 “纯一,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 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她,自已成了丧失记忆的鬼魂,并且爱上了她?兴趣则是听音乐和跟踪…… 过了一会儿,纯一终于回答: “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文绪哭得更激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后我以另一种存在形式回到人间。我在寻找死亡原因的过程中,遇上了藤泽小姐。” 文绪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的长睫毛被泪水沾湿了。 “请你不要用这么见外的态度,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吧。”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的?我完全失去这两年来的记忆了。” 文绪的脸色变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不记得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以前都叫我文绪或小文。” “真抱歉,但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甚至也不记得以前曾见过你。” “……怎么会这样?” “有件事很难启齿……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交往?” 文绪默默地点头。纯一感到至上的幸福。在失去的两年当中,自己也曾有过幸福的日子,和文绪认识并发展出亲密的关系。 “你真的死了?你没有办法回来了吗?” 文绪以含蓄的口吻问这个问题,让纯一感到一阵心痛。他平常几乎忘记自己是死人的事实,但他大概再也无法回到人世了吧?他的尸体已经化为白骨,长眠在那座森林当中。 “应该不可能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这个世界……” 纯一的声音被类似电台噪声的杂音淹没。他再度集中精神,拼命地想要挤出声音,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纯一,你怎么了?你还在这里吗?请你回答我。” 文绪哭着大嘁。纯一必须卯尽全力,才能勉强回答一声: “在……” “你可以再来找我吗?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 纯一已经失去传送声音的力量。他感到头昏眼花,全身都在发烫。他和文绪之间的对话打破了之前发声的最长纪录。他虽然已经学会与活人沟通的技术,但发声能力顶多维持数分钟,可视化则只能持续一瞬间而已。 他还想知道有关文绪肚子里的孩子、自己和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关系,以及和文绪之间交往的程度,但却来不及询问。筋疲力尽的纯一只能飘荡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度,俯瞰静静哭泣的文绪。 他不惜牺牲一切,只希望自己能够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上,替她擦拭泪水。但此刻的他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替文绪办到。 眼前的世界虽然仿佛伸手可及,但他现在才体会到自己与生者之间的距离。 ◎ 木户崎导演在紧急住院的头几天,常常抱怨胸口和喉咙有疼痛的现象,不过现在状况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了。纯一为了确定导演的健康状态,连日来都会到医院探访。 这天晚上导演的弟弟木户崎渡制作人也来探病,顺便进行制片的讨论。病房里的众多花束已经开始凋谢。导演咳了一下,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些花可以收起来了,我差不多也已经看腻了。对了,音乐的部分进行得怎么样?” “竹之内先生已经完成音乐制作,随时可以开始录制。” “是吗?我在医院每天都只是重复做身体检查,快要无聊死了。明天就叫人把器材搬到这里来录音吧。你去把竹之内先生和负责音响的人找来。” 制作人的表情显得不太情愿。 “不用这么急吧?等到医生许可之后再慢慢开始工作吧,导演。” 木户崎导演盯着弟弟的眼睛说: “不行。到了这个年纪,我也能够掌握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而且如果动了大型手术,就会丧失持久工作的精力。你的朋友当中应该也有几个这样的例子吧?我不想在失去体力的状态下进行那部电影的后期工作,一定要现在着手才行。” 制作人吸了一口气,终于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明天就请人把器材搬过来。” 木户崎导演把脸转开,说: “真抱歉,渡,每次都对你提出任性的要求。” “别这么说,这一点都不像你这位大导演的作风。我去打一下电话。” 制作人说完,快步走出病房。纯一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在偷偷擦眼泪。木户崎渡进了洗手间,将手支撑在洗手台两侧,数滴眼泪掉落在潮湿的水槽中。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恢复冷静之后,粗鲁地洗了洗脸。 “这部电影我一定要让它成功。这也是为了大哥。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绝对要让它成功。” 木户崎渡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握紧拳头用力敲打洗手台。 (你为了拍摄这部《骚动》到底做了什么事?) 纯一在心中喃喃地问,但他并没有尝试发声。纯一的沟通能力有一定的限度,他必须慎选时间跟场合,小心地使用这个力量。 数天之后,他到了木户崎制片公司,看到工作人员都在为即将上映的新片忙碌,其中却没有木户崎渡和文绪的身影。纯一检查了一下白板上的行事历,获知两人在赤坂的电视台录制《骚动》的宣传节目,立刻进行瞬间移动。 电视台新馆的大厅中有许多精神格外抖擞的传媒工作者快步走动。根据墙上的平面图,在这栋迷宫般的建筑里有超过二十间的摄影棚。纯一飞行在走廊上一一检查,终于在十五分钟之后找到点亮录像中红灯的摄影棚。 “世界级名导木户崎导演最新作品《sodo——骚动》介绍!” 打印纸上印着节目名称,贴在巨大的金属门上。摄影棚内部的空间确两座网球场的大小,在无数灯光强烈照明的一角搭了一座类似武士宅邸的布景。 纯一看到常出现在新闻节目的女播报员,文绪和木户崎制作人、主演的井原隆纪以及吉原京子都在那里,负责串场的则是以风格辛辣著称的年轻搞笑艺人组。女播报员的前发以发胶固定为鸡冠状,她看着文绪并问: “藤泽小姐,你这次演出这部片,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文绪似乎因为上电视而紧张,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这是我第一次负责这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过木户崎导演和共同演出的大家都对我很好,总算能够顺利完成演出。这么说也许有点自大,不过我觉得自己总算进入演艺工作的大门了。” 女播报员还来不及回话,搞笑艺 人之一便插嘴说: 摄影棚内传来稀疏的笑声。女播报员将手按在耳机上点点头,继续采访文绪: “藤泽小姐在电影拍摄过程当中怀孕了,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这时搞笑艺人又说: “对呀,演床戏的时候小baby该不会差点跑出来了吧?” 文绪展现出坚强的笑容回答: “没有问题。当我集中精神在演技上,几乎忘记自己是个孕妇。” 镜头外的吉原京子很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井原隆纪则低着头。木户崎制作人出面缓解说: “关于藤泽小姐的私事就别提了,今天的重点应该是木户崎导演的新片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大家最关心的重点应该还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身份吧?” 播报员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没有制止搞笑艺人,很显然这是事先预期的发展。 “不过对方也真是幸运,碰到像藤泽小姐口风这么紧的女人。哪像我们,曾经碰过莫名其妙的丑女人等在电视台外头,硬说我们是她孩子的父亲。” “我可以插一下嘴吗?” 井原隆纪抬起头说。 “我知道我和藤泽小姐之间有种种传闻,但是我真的不是孩子的父亲。如各位所见,藤泽小姐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我也邀她去吃过几次饭,但是她似乎早已有意中的对象,所以我只是白费工夫而已。” “你们果然一起去吃过饭。不过真的只有吃饭吗?” “喂,年轻的时候本来就会有种种烦恼,不要只顾着欺负文绪,也让我上上镜头吧。” 吉原京子不耐地说。 “我最不擅长应付年长的女人了。那么请问吉原小姐,你下次打算什么时候离婚?” “如果是跟你结婚,一定撑不过一个礼拜。” “哇,好可怕。” 工作人员发出笑声。 “我也赞成吉原小姐的说法。那么接下来,请欣赏一段记录拍片过程的短片……” 主持节目的女播报员正准备继续进行节目,文绪却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双手在巨大的桧木桌底下握紧拳头。 “有关这孩子的父亲,我不想再替各位增添麻烦,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说清楚。” 摄影棚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屏幕中,文绪苦恼的表情缓缓放大,她以哀戚的眼神直视着面前的摄影机。 “我不能公开他的名字,不过他是一名年轻企业家,当然不是井原先生。” “等一下,关掉摄影机!喂,导播,关掉摄影机!去叫节目制作人下来!” 原本默默无语的木户崎突然站起来高声怒吼。他卷起剧本用力敲在矮桌上,额头上青筋暴露,气势相当吓人。搞笑艺人组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说不出话来。 节目录像立刻暂停。一名三十几岁的节目制作人从监控室走下来,在远离布景的阴影处和木户崎渡谈话。过了十分钟左右,女播报员也被叫了过去。在布景前方等候的艺人之间气氛显得相当尴尬。 “搞什么,我们也是在工作啊。” 搞笑艺人组不满地抱怨,但文绪只是静静地忍耐。 二十分钟之后,录像重新开始,但气氛已经完全改变,节目只是单纯地介绍新片。 录像结束后,木户崎边拿下胸前的麦克风边说: “文绪,我有话要和你说,待会儿跟我来一下。” ◎ 这家咖啡厅位于三筋通上一栋老旧建筑的地下一楼,店内的装潢以稳重的木质家具为基调,音响以节制的音量播放着海顿的钢琴奏鸣曲。这是第三十号奏鸣曲,变奏部分相当精彩。摆了八张咖啡桌的店内没有其他的客人。木户崎点了两杯综合咖啡,压低声音说: “你刚刚提到孩子的父亲,让我吓了一跳。你说的年轻企业家就是指挂井先生吧?” 文绪盯着桌面点了点头。纯一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刚刚那段话我已经请节目制作人剪掉了。” 文绪抬起头,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木户崎。 “我可以了解你想要平息绯闻骚动的心情,不过挂井先生是这次电影的投资者,他现在人在美国一直没有回来。如果你把事情闹大了,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更何况他应该也不知道你怀孕了吧?” 这时服务生走过来,木户崎便闭上嘴巴,直到服务生离去才继续低声说: “你也许不知道,挂井先生和我们公司的关系很微妙。他不会希望媒体大做文章。你应该也受够了被那群记者胡乱报道吧?而且《骚动》也快要上映了。” “可是……” “怎么了?” “挂井先生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出现在我的住处。” “你说什么?” 木户崎渡正要伸手拿糖罐,听到她这么说却讶异地停了下来。 “他对我说话。我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了。” “你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只来过一次,所以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那不是幻觉,不过那声音一定是挂井先生。” “你刚刚才当众宣布孩子的父亲,现在又开始说起鬼故事了。那个声音怎么说?” 木户崎把杯子举到嘴边,吊起眼珠子看着文绪。纯一坐在文绪后方的空位,正对着木户崎听他们的对话。 “他说他已经死了。” 木户崎半睁的眼睛闪过微弱的光芒。他避开了文绪的视线。这时纯一心中有如被电击般直觉到:这个男人早就知道纯一已经死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还问我们两人是否在交往。但是他很快就不能说话了。” “是吗……不过啊,文绪,这件事最好不要跟别人提起。大家会以为你由于未婚怀孕承受太大的压力,脑筋变得不正常了。我虽然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件事。” “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只是我觉得,如果在媒体上引起话题,挂井先生或许就会出面了。要是他真的被卷入某个事件,或许也可以借此来加以确认。” “原来如此。我也会想办法打听挂井先生的消息。所以关于孩子的父亲,还是请你先保守秘密。这算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上级命令,懂了吗?” 文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喝咖啡吗?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我只要闻香味就够了。咖啡对胎儿会有不良的影响。不过我想挂井先生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大家知道了。你不是也说过,人言可畏吗?” 木户崎渡听她这么说便眯起了眼睛。纯一想到另一句格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会说话的死人。) 纯一在心中喃喃自语。 ◎ 纯一现在已经将监视的首要目标改为木户崎渡。 木户崎制作人的工作主要是《sodo——骚动》上映前的宣传、发片工作,以及与电影院等相关单位的联络。纯—天黑之后便跟在他身旁监视,不禁对他忙碌的工作内容与充沛的精力感到佩服。 在百忙之余,木户崎渡也会抽空去探视在医院病房展开的录音工作。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每天都会有十几分钟的影像配上音效和音乐,电影制作即将进入最后的阶段。 录音工作开始后的第五天晚上,纯一跟着木户崎渡来到医院。木户崎导演的病房里放了屏幕、录音器材、混音器、音响、计算机等配音所需的器材,几乎没有通行的空间,地面也如蛇 穴般被错综复杂的连接线占据,看不见原本乳白色的地板瓷砖。 配音工作在拉起窗帘的病房持续进行。导演躺在床上向作曲家与录音师下达指令。他的声音沙哑,体重也减轻许多,却还是显得很有精神。不过那颗黑色的光球仍旧继续缓缓旋转,静静飘浮在毛毯覆盖的腹部上方。 电影的高潮——敌方的剑术指导与饰演浪人的井原隆纪在竹林中决斗的场景——出现在屏幕上。青竹笔直地朝黎明前的天空伸长,将画面染成美丽的条纹状。两名武士挥动的长刀在竹林之间闪闪发光。影像还没有配上声音,看起来就像是在超自然的舞台上演出的剑舞。 “让我听一下音效。” “我这次做了三种特效音。” 木户崎导演默默地点头。 “开始了。” 负责音效的工作人员按下数字录音机的按钮。 刀刃互相撞击的声音、刀子划过空中的声音、切断竹子的声音、斩断人体的声音——四套一组的声音以三种形式重复播放,但纯一几乎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第一种着重清澈的金属声,第二种比较自然,感觉稍微厚重一些,第三种……” “我不太喜欢。” 木户崎导演老实不客气地说。音效师回答: “是吗?第三种是在平常使用的音效上加了各种增强效果的声音,像是把西红柿压扁、切卷心菜、搅拌酸奶……也许太低俗了一点?” “就用第一种吧。竹之内,音乐的部分呢?” 身材瘦小、看起来像外星人般与世隔绝的作曲家松开原本交叉在胸前的双手,问: “导演,你觉得这场戏应该配什么样的音乐?” “我希望像是穿过竹林的风声般安静的音乐。” 作曲家在录音师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屏幕上的画面重新出现,配上音效的决斗场景中加入了以弦乐的奇特延长和弦组成的宁静音乐。纯一听到这段旋律不禁联想到黎明天空中薄薄的云层。他脑中浮现东方天空无限延展的云层,天色从清澄的橘色逐渐转变为混杂着黑色的暗红。 作曲家以紧张的表情观察木户崎导演的反应。导演对着屏幕挥了挥手,像是在道别,接着躺在床上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个不错,就用这个吧。” 作曲家竹之内露出惊讶的表情。 “导演,真的用这首就可以了吗?” “嗯,没问题。今天就到这里为止。照这样下去明天应该可以……” 木户崎岖导演按住喉咙,开始剧烈地咳嗽。这阵咳嗽就如往常一般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竹之内转向制作人说: “喂,阿渡,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 竹之内以下巴示意外面的走廊。两人默默地走出病房,在距离病房十米处的窗边站着说话。 “他的病情怎么了?今天的导演未免太和善了,完全不像从前那个顽固的老头。” 木户崎制作人避开视线,看着窗外。隅田川黑暗的河面在大楼之间若隐若现。 “情况很糟。这件事请你不要说出去,大哥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和肺部都被癌细胞攻占了。”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连纯一都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什么时候要动手术?" “没办法动手术。医生说这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不能替他延长生命。” “是吗?难道我们没办法替他做任何事情了吗?” 作曲家的眼中含着泪水。 “没这回事。竹之内先生,请你替《骚动》配上最棒的音乐,为木户崎导演最后的作品尽最大的努力。拜托你了。” 木户崎渡向作曲家深深鞠躬,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走廊的地板上。作曲家也擦拭着眼泪。 纯一飘荡在医院白色天花板的附近沉思。如果木户崎是个更彻底的坏蛋,纯一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憎恨他了。这一来,纯一内心也可以轻松许多。他停留在走廊上,目送着两人回到病房。今晚他不想再进入那间有黑色光球在等候的房间了。 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医院屋顶上的十字架受到灯光照明,矗立在一月寒冷严峻的夜空中。横木的下方反射着洁白的光芒,宛若以锐利的刀锋雕刻而成,在黑夜中张开手臂。对于被欲望所惑的愚蠢人类而言,纯一觉得这个形状未免过分强调正义。 ◎ 当晚十一点多,一辆深蓝色的奔驰缓缓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开上斜坡。握着方向盘的是木户崎渡,纯一坐在后座继续跟踪他。他并没有像纯一所预期的那样回到世田谷的住处,车子上了公路便往反方向前进,穿过带有浓厚下町风格的铁炮州通,到达永代通之后,车子便直直穿过大厦林立的街道往东京车站前进。 奔驰车静静地停在八重洲商业大楼的后巷。木户崎确认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金色的劳力士指着十一点二十五分。木户崎没有熄火,也没有下车。 五分钟后,前座的车门突然打开,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迅速进入车内。听到重重关上车门的声音,纯一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开车吧。” 这是纯一听过的声音。木户崎发动了奔驰车。纯一从后视镜试图确认坐在前座的人物长相。 厚重的镜片后面,一双突出的眼睛炯炯有神。 (这个男人是……) “你还是这么准时,高梨先生。” 他是挂井集团的法律顾问,也是天使基金公司设立之初便提供协助的高梨康介律师。纯一内心的惊讶非同小可。在他刚离开父亲独自生活的时候,最替他担心的就是高梨律师。纯一签订契约与挂井家决裂之后,高梨对他而言就像是替代父亲的存在。纯一惊讶得几乎失去控制,但前座的对话却冷静地继续着。高梨以锐利的眼神瞪了制作人一眼,很不客气地问: “你到底有什么事要问我?”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竟然不先打声招呼?” “那当然。基本上我们根本不应该像这样见面。” “嗯,不过现在出了点状况。我们家文绪最近怪怪的。” 木户崎说完,就开始描述在摄影棚录制节目时发生的事情。奔驰车以法定速度来回行驶在连结茅场町、八丁町和新川的三角形公路上。木户崎最后提到了纯一出现的事情。高梨律师看着车外,终于开口说: “这种事叫人很难相信。姑且不论和幽灵交谈的事,那位女演员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稳定。木户崎先生,你认为呢?” “幸好那节目不是现场直播,我现在想起来都会捏一把冷汗。真伤脑筋。” “没错。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应该也没有掌握到很确切的情报,不过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总之,在《骚动》准备上映期间,绝对不能让那件事曝光。” “你这个人只想到电影,可是对我而言,事情不论在什么时候曝光都会带给我很大的麻烦。” 高梨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纯一想起这是高梨律师在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我拜托过媒体别报道孩子父亲的名字。” “没想到她怀了那个人的孩子。这件事总有一天会闹大,你也没办法一直堵住她的嘴。我们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纯一从后视镜看着高梨的眼睛。他那双弹珠般的黑眼珠中不带任何的感情。 “你是指宫田吗?” 听到木户崎这么说,纯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在他脑海中,怀孕的文绪玫瑰色的脸颊和藤井与敏郎殴打少年的凶狠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藤井以熟练的手法操纵刀子,在少年额头 上刻字的景象。 “好吧,再去请宫田帮忙好了。她怀孕几个月了?” “大概有八个月了。这样如何:我们就说文绪受不了媒体的骚扰,决定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安静地待产。可以由我们公司出面传真新闻稿给各家媒体。” “然后请宫田把文绪带走?” “没错,让她在外县市的某家医院生下孩子。” “原来如此。” “文绪今后也得继续从事演艺工作,不管是威胁还是劝诱,只要花时间说服她就行了。” “她会乖乖听话吗?” “这也由不得她了。否则她就得带着小婴儿流落街头。我们在这个业界也是有门路的,没有一家经纪公司会收留背景有问题又有小孩的女演员。文绪没有从事过其他工作,这对她会是很大的压力。” “知道了。那女的如果脑筋还算正常,应该会照你说的去做。我会在近期内联络宫田。” 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便围绕着近况报告和面对宫田的策略。车窗外办公大楼林立的街道在新年期间显得冷清而安静,更加深了纯一的焦虑。 在这天晚上之后,纯一更加勤练可视化与发声能力。他替自己设立了新的目标: 1.延长发声时间(以数十分钟为单位) 2.一个晚上必须可重复使用数次可视化的能力 3.提升使用电力的技术(特别着重于强大电流、高电压) 纯一先前操纵电力只能用在周边家电用品或照明设备上。如果能够任意操纵高压电流,或许就可以成为对付宫田组的武器。譬如假设能够停住流入火花塞的一百万伏的电力,就可以让汽车无法行走。如果是在高速公路上……纯一脑中浮现汽车撞上水泥护栏起火燃烧的画面。纯一想到动作片常出现的场景,就立刻停止妄想。 他想要保护文绪,但并不想杀人。他希望能够避免不必要的暴力与牺牲,即使对手是宫田组的流氓也一样。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没有错误。 在死者眼中,暴力与死亡完全没有美学可言。 ◎ 一月最后的星期四,高梨与木户崎在赤坂王子饭店新馆的套房与宫田会晤。窗外的青山通街道到了原宿一带便蒙上灰色的烟雾,赤坂的霓虹灯招牌在下方散发艨胧的光芒。木户崎制作人和高梨律师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隔着桌子与宫田面对面。客房采取间接照明,在柔和的灯光下,只有木户崎渡显得坐立不安。藤井和敏郎有如乖巧的看家犬般在后方的寝室待命。宫田以惯有的讽刺语调说: “高梨先生,有劳你亲自出面,到底有何贵干啊?” “我有新的工作想要委托你,宫田。” 高梨律师向一旁的木户崎眨了眨眼。木户崎点点头,开始叙说关于文绪的事情。纯一飘浮在桌子旁边,以便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宫田一开始似乎只觉得有趣,但在听到纯一的名字时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真令人惊讶。我们家的年轻小伙子也宣称见过那个男人的鬼魂,而且还被吓得尿在裤子上。” 宫田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来处理那个女人了。” “所以就轮到我们出场?你打算怎么处理?” “等到《骚动》的宣传告一段落,我希望你们带她到导演在轻井泽的别墅。我会负责找当地的医生。在电影下档之前,都要请她待在那里生孩子。” 高梨的口吻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请对方帮他买个东西。 “你说带她去,是指要采取强制手段吗?” 宫田眯起眼睛问。 “也可以这么说。你们负责挟持、软禁她,就让她以为你们因为担心那个人的事情被揭发,才决定采取诱拐行动。” “你又要让我来当坏人。” 宫田露出苦笑。 “木户崎制作人也会过去说服她。他很适合扮演正义警官的角色,可以让他用眼泪和将来利益的保证作为劝说的工具。你们则负责吓唬她和木户崎先生,就说如果把那件事泄漏出去就要连小婴儿一起杀了。” “这工作还真有我发挥的空间。报酬呢?” “天使资金共同出资配额的一半。运气不好只有几千,不过如果《骚动》大卖,就会有上亿的收入。” 宫田此时的眼神有如止水般平静。他说: “我可以再要求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我希望高梨先生能够帮我从中穿线,让我们的组织和木户崎制片公司能有更长远的合作关系。” 高梨律师转头看了一下木户崎。制作人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那么事情就说定了。要不要举杯庆祝?打电话叫客房服务吧。” 宫田心情格外地好,似乎真的打算开香槟庆祝。木户崎默默地站起来,没有看宫田的方向。他的侧脸显出些许厌恶的表情。 “不用了。我接下来的行程很赶,就此告辞。” 制作人从沙发上站起来。高梨在木户崎背后说: “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宫田讨论,你先走吧。” 木户崎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宫田换了座位坐到高梨旁边。隔了一会儿,高梨问: “你觉得那个女演员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只是女人的想法很难捉摸,如果她坚持要公开那个人的事,就会很棘手了。” “没错。木户崎跟她很熟,难免会有些心软。计划大致上照刚刚说的进行就可以了,不过要是最后没办法封住那女人的口,就可能要请你们解决掉她了。” “要解决是可以,不过要另外算酬劳。” “嗯,没问题。” 即使在委托杀人的时候,高梨律师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他以舌头沾湿下嘴唇,似乎在思索什么。纯一想到他们要把文绪连同腹中的胎儿一起杀掉,不禁感到一阵心寒。杀人的凶手总是人类。活人的残酷有如无底深渊般难以测量。 ◎ 木户崎制片公司将藤泽文绪的工作计划作了调整,二月以后的所有媒体访问都以待产为由取消了。其余的工作也都由木户崎制作人陪同在场,严密地监控文绪的发言。 纯一拼命磨炼自己的能力,但他仍旧每晚只能进行一次可视化,每次也只能维持一瞬间而已。至于发声则一直无法突破十分钟的极限。他也尝试挑战电气能力的极限,以电线杆的变压器和汽车的起动装置作为练习对象,但强大的电流和高电压轻易地就扳倒了他的意志力。 二月的笫一个星期一,纯一在监视高梨法律事务所的时候,得知了那个消息。 晚上十点多,有人敲了敲高梨律师办公室的门。一名留在事务所加班的律师拿着一张传真纸进入房间。 “木户崎导演过世了。” 高梨律师坐在位子上,隔着桌子接过那张传真。上面的文字是用计算机打印的。年轻律师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说了一句: “这次新片上映一定会引起骚动。” 高梨律师没有抬起头,盯着那张传真说: “没错,大概会相当卖座吧。” 这时电话响了,高梨接起电话。 “原来是木户崎先生。这回真是辛苦你了。关于导演的死,我必须致上由衷的哀悼。” 纯一将耳朵贴在听筒上,听到木户崎制作人的声音。 “谢谢你。不过今后直到《骚动》上映之前,我都会专心于制作人的工作。当然,丧礼和守夜这些仪式是免不了的,不过我已经不是 木户崎刚的弟弟,而是《骚动》的制作人。我明天会去拜访电影院相关人士,看看能不能在三月中旬进行首映。俗话说得好,打铁要趁热。另外也要请你督促宫田好好做事。” “好的。你就努力去处理追悼工作吧。” “我知道。已经有几家电视台跟我联络,要制作追悼木户崎刚的特别节目。导演在这个时期过世,大概是留给《骚动》的最佳礼物吧。我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这是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我一定要让它成功。” 电话突然挂断了。木户崎制作人激昂的声音仍残留在纯一耳中。纯一有些羡慕制作人的热情。他生前并不曾有过如此投入的工作。不论是工作、友情还是恋爱,自己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安全为第一守则。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等于是半个死人了。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东京车站。他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自怜的心境中。他以赶着回家的上班族为对象,开始做发声练习。 ◎ 二月的第一个礼拜平静地过去了。纯一变得比较慎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刺激而没有再到文绪那里,也没有在高梨律师、木户崎制作人和宫田组的成员面前使用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他现在开始后悔先前轻率地在敏郎面前现身。发声和可视化是纯一最后的王牌,必须要留到面临真正的危机时才能使用。如果他出现次数太多,对方原本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就会大幅减轻,甚至也可能有人会发现纯一顶多只能说些怨言或是显露模糊的身影。和残暴的活人相较,纯一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小了。当对方知道纯一只是有些诡异但却无害,宫田组那些家伙就会把他当做一只苍蝇而毫不在意。 二月中旬,《sodo——骚动》即将在下周展开紧急试映会,纯一来到了赤坂的木户崎制片公司。这天是藤泽文绪最后一天上班,从隔天开始她就会请一段很长的产假。 文绪和木户崎制作人在经理室内面对面坐着。文绪虽然穿着女高音戏服般的宽松洋装,却仍无法掩饰突出的肚子。也许是因为她其他部位都很瘦,使得圆圆的腹部更为明显,仿佛随时会穿破布料蹦出来。 制作人的心情似乎很好。纯一也知道预售票的销售情况比导演最近的任何作品都要高出许多。 “文绪,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你生下孩子休息一阵子之后,再回我们公司吧。下一出戏我会替你找个年轻妈妈的角色。” “这段日子以来多亏制作人的帮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谢谢才好。” “如果有金钱上的问题,随时来找我吧。”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有一件事我想要和你讨论。” 文绪端正的弓形眉毛露出愁容。 “什么事?” “是有关挂井先生的事。” 纯一看到木户崎制作人的身体轮廓似乎僵硬了起来,嘴巴也紧紧闭起。 “这个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挂井先生——现在下落不明。在我生下孩子之后,我想要请警察开始搜查。” (不行!) 纯一差一点叫出声音。文绪不知道她因为太过牵挂纯一的下落,反而使自己成为木户崎和高梨心目中的危险人物。 “是吗……” “我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 木户崎渡交叉起双手。他瞪了文绪一会儿,接着又立刻恢复笑容。 “也好。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就向警方提出搜查申请吧。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日。” “过了夏天之后,我们公司也会尽一切力量帮忙。不过在《骚动》上映期间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闹大。我不希望让导演的遗作蒙上阴影。”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再来和你讨论。” “等一下,我差点忘了。这个你拿去吧。” 木户崎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他将数公分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文绪面前。 “你要独自一人把孩子生下来,会需要很多东西。导演也曾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 文绪双手将信封捧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当她抬起头,已经泪水盈眶。 “真的很谢谢你。我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喂喂,别误会了。这是我们公司发出的特别奖金,因为你在《骚动》里的表现很好。” 纯一无法将眼光从木户崎的笑脸移开。人类这种生物可以在心中并存好几种矛盾的感情。纯一想起木户崎和高梨律师谈话时的冷酷表情。这张笑脸和那张侧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木户崎呢?他无法判定其中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在纯一的眼中,心怀种种欲望和邪念的人类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 纯一和上次一样地在晚上十一点再次造访二子玉川的大厦。文绪躺在床上,室内播放着钢琴的乐声。纯一将声音传送进她通红的耳朵里。 “晚安。请你静静听我说完。” 文绪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她抬起了上半身。 “我只能讲十分钟左右,所以请你听好,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情。” 文绪默默地点了点头。 “首先,我希望你不要请警察来调查我的下落。即使这么做也没办法让我重返人世,而那些担心事件曝光的人也会对你图谋不轨。” “这些人当中也包括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人在内吗?” 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文绪今后还得在那家公司工作,或许不该让她知道木户崎渡与事件的关系。 “不,主嫌应该不是木户崎先生。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不过危险的是其他人。你听过宫田通讯公司吗?” 纯一设法瞒混过去。文绪摇摇头。 “如果有人攻击你,一定就是那些人。你必须格外小心。白天的时间我没办法守护你,你必须自己作好对策,像是跟朋友在一起或是随身携带警铃。” “那些人打算对我怎么样?” “他们可能会把你诱拐并监禁起来。” 纯一没有提到她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的事情。文绪抬着头,以坚强的表情说: “我知道了。你上次说,你已经忘记和我交往过的事情了,这是真的吗?” “很遗憾,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 她从盒中拿出戒指。戒指上四角形的钻石和金环等宽,造型简单利落。盒盖内侧可以看到金色的卡地亚商标。 “不行,我想不起来。” 文绪在胸前翻开相簿,高高举向空中。 “你看到这张照片也想不起来吗?” 照片的背景是连绵的绿色山峦,纯一搂着文绪的肩膀。两人的脸上都带着自然的笑容,看起来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但纯一记得这个地点。绿意盎然的山峦和缓的曲线似乎永无止境——这是那场恶梦的起点,也是纯一的墓地所在。他死后的冒险正是从这里开始。 “这是在哪里拍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我们到导演轻井泽的别墅时拍的。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旅行。在那之后,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你真的去访查旅行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猜应该没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失去这两年的记忆了。” “对不起。我……” 文绪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什么事?没关系,你说吧。” “你的说话方式还是没变。我……算了,现在先别提这个。纯一,十分钟快要过去了。在你临走之前,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样子?” “好吧,我只能出现一下子,你仔细看着。” 纯一以张贴壁布的墙面为屏幕,开始集中注意力。白色的画布上出现犹如灰色纸黏土般的物体,并逐渐化为人形。文绪张圆眼睛看着墙上的变化。当身材瘦削的轮廓隆起于墙上之后,灰色的人形瞬间染上了自然的色彩。 这个人形身上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的棉质衬衫,连纤维的质感和膝盖处脱色的部位都完整地被可视化了。他的脸颊微红,瞳孔映照出坐在房间中央的文绪。 纯一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形比现在的他还要年轻。可视化出现的影像即使是本人有时也无法预期。这次出现的纯一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 “纯一,真的是纯一。你果然已经死了。” 出现在墙上的纯一温柔地对文绪笑了笑。他的嘴唇在动,但纯一并没有办法同时使用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他和文绪一起努力辨别无声的嘴唇的动作。 (文……绪……我……爱……你) 静默的耳语结束后,只剩下白色的壁面。 文绪压低声音在啜泣。而纯一直到眼泪滑落脸颊,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哭泣。 年轻的纯一留下的最后讯息——那正是他真正想要说出的话。纯一想要诉说的不是事件真相,也不是文绪的安危,而是那五个字。他想要一再重复那几个字,像是具有魔力的咒语一般,直到它们刻印在文绪心中永远无法磨灭。 ◎ 文绪的产假开始之后,纯一也进入守护她的警戒状态。 纯一整晚都待在文绪的房间里守夜。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巡回大厦周遭,并以瞬间移动跳到宫田通讯公司和木户崎制片公司侦查。 他打算在他们准备对文绪动手之前提出警告,让他们知道凶狠的计划已经被某个超越想像的存在所掌握,而且绝对不会屈服于暴力与威吓之下。为此他必须选择最佳的时间与地点施展能力。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木户崎渡。在《sodo——骚动》上映前几天的某个夜晚,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来到木户崎制片公司。过了十一点,仍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也都向木户崎渡道别,赶着去搭末班电车,留下开车通勤的木户崎渡一个人。 纯一耐心等候孤独感增高到极点的深夜来临。凌晨两点,木户崎渡还在屏幕上检视全国放映电影院和座位数的一览表。纯一开始集中注意力。 他首先将日光灯一一熄灭。木户崎疑惑地抬头看天花板。当所有灯光熄灭,日光灯有如无数闪光灯般开始不断地疯狂闪烁。当光线的狂舞告一个段落,办公室的所有照明都熄灭了,黑暗中只有木户崎渡桌上的屏幕散发着蓝色的微弱光芒。 纯一将屏幕上的表格关上,并将空白的画面转为黑色。半夜的办公室失去了最后的光明,变成一片漆黑。木户崎制作人面无血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握住扶手。 接着屏幕画面出现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错色彩——从黑色到血红,从紫色到漩涡状的蓝色,从黄绿色到刺眼的橘色——屏幕的色彩不断地变化,鲜艳的色彩映照在苍老的制作人脸上,在黑暗中浮现出他惊恐的表情。当屏幕再度恢复黑暗,纯一花了充分的时间映出流沙般的文字: 咒 画面中央不吉祥的灰色文字从角落开始崩溃。这时纯一将操纵电气的能力切换到发声能力。他将嘴唇贴近木户崎白发覆盖的太阳穴,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 “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木户崎渡似乎说不出话来,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是被你们杀死的……埋在洞底……好冷……” 木户崎原本就张着的嘴终于发出声音: “很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也必须选择杀死文绪吗?” “我并没有打算要杀死她。拜托,你还是早日安息吧。” 纯一不禁发出了笑声。 “我才不相信上帝那一套。你们如果敢攻击文绪,我绝对不会饶过你们。我会诅咒你们,直到把你们赶尽杀绝。你们将不会有一夜的安宁。知道了吗?” 木户崎颤抖着点点头。纯一将注意力的焦点从发声转换到可视化的能力。木户崎系的领带是夸张的小花和几何图形的图案。纯一以鲜艳的丝绢布面为屏幕,开始描绘脑中的影像。 瘫在椅背上的木户崎胸前隆起了蠕动的黑影。制作人此时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没有注意到正在自己领带上发生的奇异现象。纯一集中想像力,精密地绘出影像。木户崎的胸前长出一根类似棒子的东西。当它的形状固定,纯一便屏住气息等待木户崎发现。 木户崎在椅子上微微动了一下。轧轧的金属声回荡在夜间的办公室中。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下方。纯一让木户崎胸前的影像跳起来——沾满泥土的右手有如猛禽般张开手指,攻击木户崎的脸部。赤裸的手臂以手肘关节附近为界限,自领带伸出。指尖逼近到可以看到指甲中的泥沙。当手掌几乎抓住木户崎长了老人斑的脸,死者的手臂突然消失了。 深夜中的办公室传来一声长长的悲鸣,接下来是一阵哽咽的啜泣声。木户崎似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坐在地板上哭泣。 纯一全身上下感觉到强烈的虚脱感,并开始有些同情木户崎制作人。不过这才真的是像木户崎所说的,“没有别的选择”。 影像化的力量——这是他惟一能倚靠的武器。 ◎ 隔天晚上,纯一来到宫田通讯公司,发现原本应该待在无限影像公司的藤井和敏郎也在这里。 三个人坐在不太符合宫田洒脱风格的紫色沙发上,纯一飘浮在弥漫着香烟烟雾的天花板上俯视整间办公室。 “老大,你没有看到那家伙,才能说得这么轻松!” 纯一听到敏郎这么说便竖起了耳朵。 “也许吧。昨天木户崎那里似乎也闹鬼了。听高梨先生说,木户崎吓得跌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似乎知道我们要绑架那女的,还威胁说如果敢对她下手,就要诅咒我们不得好死。藤井,你有什么看法?你不是也看到鬼了吗?” 藤井露出凶狠的笑容。 “那场景的确很吓人,不过我倒觉得活人比较可怕,可以拿着刀枪伤人。证据就是那家伙来找过我们两次,敏郎这小子还是活得好好的,只不过蛋蛋好像被拿走了,对不对呀,敏郎?” “别这么说,大哥。不过的确很奇怪,那家伙两次都没有对我们动手。” 敏郎像平常一样敞开着花衬衫的前襟,胸前挂着红色的护身符。从锦织的字样看来,应该是明治神宫的护符。宫田将手交叉在头后方望着天花板。 “你们确定那家伙是去年那个大少爷?” “是的。那张脸的确是当时那家伙。” “这么说,我们早该被诅咒了。” “老大,别这么说啊。” “搞不好他现在也徘徊在这附近窥视我们。” 敏郎不安地张望四周,但藤井仍旧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宫田泰然地继续说: “我不知道阴间的情况,不过就像我们没办法对死人出手,死人或许也拿我们没办法。我在这一行混久了,也碰过一些杀人事件,但是从来没听说有人被自己杀害的家伙报仇的。” 藤井露出牙龈说: “没错,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如果要咒杀我,那些幽灵还得按顺序排队等候呢。” 听到他豪爽的笑声,纯一懊悔地咬牙切齿。 “敏郎,你该学学藤井。你没什么脑子,如果胆子再不大一点,今后怎么混得下去!” 敏郎搔了搔头。他脸上堆出卑屈的 笑容,目光却隐藏着怒火。纯一不禁猜想这个看似纯朴的年轻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过有一点很明白,那家伙的弱点是那个大肚子的女演员。换句话说,只要抓住那个女的,不管那家伙有什么能力都不用怕了。懂了吗?” 藤井和敏郎默默地点头。纯一不禁佩服起宫田的分析能力。 “那女的如果进了医院就麻烦了。我听说她的预产期是三月十日,所以我们这个月就得把她带走。你们应该知道木户崎在轻井泽的那栋别墅吧?” 纯一当天晚上的目标只有宫田,使恐惧感倍增的最佳特效药就孤独。但宫田很少单独行动。他总是采取安全对策,即使在与爱人幽会的时候也会让手下在隔壁房间守候。 这时纯一注意到神坛旁边的空调装置。他立刻下定决心,今晚先发布宣战通知。他把空调切换成冷气。二月中旬的户外气温相当低,冬天正发挥最后的威力,以零下二十度的寒流占据着东京的上空。 空调的运转停顿了一下,接着从送风口吹出冷气。纯一将布满灰尘的老旧吊灯的光线缓缓弄暗。 “老大,就是他!这么冷,一定是那家伙出现了。都是因为老大刚刚讲那些话,才把他叫出来了。” 宫田拿起桌上的遥控指向冷气。纯一取消切换功能之后,室内的温度急速下降。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敏郎双手抱着身体打颤,藤井则朝着天花板怒吼。 “喂,不要搞这种小花招,露个脸吧。要不然就给我一拳试试看!” 纯一听了火大,忍不住发出声音。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帮你修正那张狗脸!” 原本一直保持冷静的宫田皱起了眉头,紧紧闭着嘴巴。他干燥的嘴角下沉,脖子上露出青筋。宫田抬头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说: “没想到真的有鬼……喂,挂井先生,你想要吓唬我们也没用。我们一定要带走那个女的。当然,我们不会对她动粗,只是要让她打心底感到害怕而已。” 宫田坐着仰望不断明灭的吊灯。纯一开口说: “她已经快要临盆了,你们这么做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宫田抬起一边的眉毛说: “看来你还挺理智的。挂井先生,我们也不是冷血动物,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们也不想杀人啊。这是最糟糕的手段了。” “可是当你们认定有必要,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人。你们如果敢对她下手,我一定会战斗到底。” “你有什么能力?顶多只是代替遥控而已吧。” 藤井的目光此刻就和在少年额头上刻字时一样凶狠。宫田出面缓颊说: “挂井先生,和你对谈似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要外出一下,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喜欢这里也可以留下来。” 三人由宫田带头,在黑暗的走廊上摸索着走到玄关。纯一想起藤井等人外出回来在门前等候时,里头的人以防盗监视器确认身份之后,便会传来连续解开三道锁的声音。其中应该至少有一道是电子锁才对。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玄关确认门锁。门把上的锁是手动的,其余两道则都是电子锁。其中一道利用手动的方式也可以轻易解开,但另一道却封在坚固的金属盒里,不太可能由外部解开。纯一切断了电子锁的电路。 敏郎到了玄关打开门把的锁,并以惯练的手法连续按下墙上的两个开锁按钮。然而门锁并没有反应。他将其中一道电子锁以手动方式打开,再次按下按钮。 “不行,老大,门锁打不开。那家伙好像耍了什么小花招。” “走开。” 宫田弯下腰检查门锁。 “最后一道锁好像坏掉了。” “我来试试看。” 藤井让两人站到一旁,穿上长靴狠狠地踢向不锈钢制的大门。金属撞击的声音撼动着整间玄关。接着他利用魁梧的身躯以厚实的肩膀撞门。钢铁发出的哭泣声重叠在骨头摩擦的声音之上。 “住手,藤井。这扇门是特别订制的,就算拿四十五口径的枪也打不开。就算是你也会在破坏大门之前先弄坏身体。敏郎,去拿铁锹和铁锤。” 室内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之下,宫田吐出的气息都变成白色的柱子。 “挂井先生,真伤脑筋,这样你满意了吗?不过你如果真的想阻止我们,没拿手枪还是不行。” 敏郎用铁撬敲打门锁,黑暗中发出了火花。 纯一集中注意力准备进行可视化。这次的屏幕是雾面加工的光滑铁门。配合铁撬敲打门锁的节奏,金属表面自底部涌现出黑油般的阴影。敏郎发出小声的悲鸣跳向后方,重重撞上藤井的身体。 办公室狭小的玄关中缓缓浮现出第四个人物。 “老大,那就是……那就是……” 敏郎握紧胸前的护身符,像个坏掉的录音机般不断地反复。 人影站在钢铁的屏幕上。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灰色没有花纹的领带。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眼直视着宫田。乍见之下端庄的影像比先前任何一次可视化出现的姿态都让纯一感到可怕。 这双眼睛是决定要杀死某人的眼睛。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恶,只有下定决心的光芒。纯一面对陌生的自己不禁打心底战栗。 藤井挥起前端尖锐的槌子敲向站在门上的纯一。 下一个瞬间,目光凌厉的男人消失了,大门恢复为灰色的钢铁,金属敲击金属的清澈声音在黑暗中留下锐利的回音。 “算了,别管他。藤井,把锁敲坏。” 宫田的声音相当冷静,让纯一感到颇为遗憾。敏郎战战兢兢地说: “老大,你觉得那家伙怎么样?” “比你们描述的还要可怕一些。那家伙是认真的,以外行人来说算是颇有胆量的。而且仔细想想,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纯一处在强烈的虚脱感中,茫然地听着宫田的话,感觉像是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评论。这大概是宫田给对手最大的赞美了,但纯一并不觉得满足。 他觉得即使用尽自己所有的王牌,大概还是拿这个男人没办法。 纯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到,要守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曾见面的孩子是如此困难。 隔天晚上,纯一前往最后一个目的地——丸之内的法律事务所。高梨律师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桌上的文件。隔壁的房间似乎还有他手下的律师在工作,但纯一却仍直接使用发声能力。 “高梨先生,晚安。” 律师抬起头,环顾无人的室内。他神经质地以右手食指扶起眼镜,厚重的镜片让视角周围都变得扭曲。 “你终于来了。好久不见,纯一。” 律师的脸色虽然苍白,声音却还算平静。 “我听说你在各处都造成不小的骚动。” 他仍旧像平常一样习惯性地舔着下嘴唇,语调像是在教训调皮的小孩子。 “我只是迫不得已尝试各种手段。不过我今天来此地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当然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保护藤泽文绪的人身安全。请你要求宫田组的成员不要对她出手。这一来我保证不会再接近你们,也会把自己被杀还有天使资金非法投资的事情忘记。这应该不算太坏的交易吧?” 这段开场白是他这几天来想出的结论。高梨看着自己交叉在桌面上的双手,静静地思索,这和平常的讨论没有两样。即使面对被自己杀害的纯一,律师冷静的态度仍旧丝毫没有改变。 “很遗感,对你而言这也许是很大的让 尾声 他醒了。 上方的手术灯有如一千个太阳般闪耀, 几乎灼伤他还不习惯光亮的眼睛和肌肤。 第一次吸入的外界空气相当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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