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说百物语》 红鳐鱼 台版 转自 肉(blog.sina../makeinunovels) 此鱼常见于大海 身长三里余 鱼背囤砂浮于海上 倘有船夫误判 视之为岛屿停靠之 此鱼即没入海中 骤掀巨浪 致船毁人亡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参·第贰拾肆 【壹】 许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岛。 岛上住着一群称不上富裕的岛民,大伙儿胼手胝足,共同营生。 日子虽穷,但还堪称平静。 该岛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时起,此神社内即供奉着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岛民们个个以此神社为心灵依托,虔诚膜拜祭祀。 不过,岛上有个传说。 一个颇为不祥的传说。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体,为一座惠比寿像。 此传说声称,当这座惠比寿像的脸孔转红时,此岛便将遭逢骇人灾厄,甚至可能导致全岛灰飞烟灭。 岛民们对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对此传说均是深信不疑。岛民们朝夕参拜不辍,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对神明总是心怀敬畏。 不过。 直到某日—— 岛上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此人对岛民深受因习束缚之习气极为不满。乡亲们对凡事唯唯诺诺、毫无抱怨的习性,早已教这过怕了穷苦日子的小伙子望而生厌。故此—— 这小伙子决定开个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潜入神社内,以朱墨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成一片通红。 翌日清早,赫然发现惠比寿像的脸孔竟已转红,对传说深信不疑的岛民们个个惊愕惶恐、慌乱不已。号泣过后,岛民们便悉数收拾起仅有的家当,携家带眷地迁离了这座小岛。 小伙子幸灾乐祸地观望同乡离去。 神像的脸孔是他自个儿抹红的,哪可能发生什么灾厄?同乡的反应,让总是斥那则传言为幼稚迷信、无稽骗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岛民们迁离后不久。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山崩地裂,随之而起的大海啸,将整座岛屿连同那个小伙子悉数吞入海中。 一夕之间,整座岛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片荒凉大海。 【贰】 庆长元年丙申闺七月十二日晡时天下大地震,豊亦处处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巅巨石悉落,其石互磨发火,既而震止。府内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饭者、有末食者。其时钜海大鸣动飨诸人甚惊奇之。走于东西逃于南北。或视海边。村里井水皆悉尽之。尔时巨海洪涛忽起。洋溢于府内及近边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厦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数(中略)。 且势家村二十余町北有名瓜生岛。或又云冲滨町。其町纵于东西并涅于南北三筋成町。所谓南本町中里町北新町。农工商渔人住焉。其瓜生岛之境内皆悉沉没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于小船。或乘流家。或付于浮木。或寄于流柜。五伦离散于互。激然流浮暂时而到西南山岸犬鼻边。或又有至蓬莱山等高地免死者。倾刻而大汐收如奋—— 如何?虽然途中停顿了好几回,矢作剑之进还是一口气读到这儿,并转头望向笹村与次郎问道。 这段以汉文撰写的记述既无押韵,亦无平仄,文笔粗拙,仅求达意。再加上这是一份誊来的副本,其中或有错字或误记,故就连理应较常人更通晓汉籍的剑之助,读来似乎也颇为吃力。 即使如此,当原本静心聆听的与次郎问道这是否就是那卷《丰府纪闻卷四》时,剑之进还是一脸得意地回答:没错,这就是你想看的证据。 「不敢相信竟然让我给找着了罢?你也知道,新政府里有许多人是南国出身,因此咱们署内的同侪,亦不乏丰后出身者。」 剑之进豪爽地笑了起来。 在旧幕府时代,剑之进曾于南町奉行所担任见习同心。虽不知他是如何度过维新期间的纷纷扰扰,但目前已于甫成立不久的东京警视厅担任一等巡查。 至于与次郎——原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国小藩派驻江户的藩士,但目前竟于一家名曰加纳商事之贸易公司任职。 剑之进担任见习同心时,曾频繁出入北林藩邸。虽不记得两人当初是如何结识的,但或许是年龄相近使然,打从当时便和与次郎相交甚笃,两人可说是一对臭气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没我想象的开心?剑之进皱着粗大的双眉说道: 「喂,与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东西的,好歹你也该有点儿表示罢。为了证明你那为人讪笑的胡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这下大家应该都相信了罢?剑之进乘势环视着大家问道。 四名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十叠大小的座敷(注:铺有榻榻米的厅堂)内。房内既没有饭菜,也不见任何酒器,虽然丝毫不像一场正式酒席,但与会者却是个个一脸严肃,还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聚会。 「总而言之——若此文书上的记载足以采信,灾情似乎是颇为惨重。地震、山崩、海啸、洪水等天灾地变造成庞大牺牲,其实并不稀奇。」 这回发言的是仓田正马。 他父亲是个旗本(注:江户时代幕府将军直属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时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个曾放洋过的时髦大少爷。不过,为人有点不拘小节,不仅感觉不出曾留过洋的聪敏,打扮也称不上潇洒。 事实上,他曾是与次郎的同侪。正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亲,和与次郎如今的老板过从甚密,因此,正马也曾赴与次郎的贸易公司任职。但正马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干这种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辞职了。至今仍是终日游手好闲,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若放眼国际,必不乏规模更大的灾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许多关于前所未见的惨祸之记录罢。」 正马继续说道。但若发生得如此频繁,哪还称得上前所未见?涩谷揔兵卫笑道。 揔兵卫和与次郎同为北林出身,年幼时被人收为养子,是个曾在山冈铁舟门下学习剑术的豪杰。维新后则在猿乐町开设道场。虽然与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来的确像个高人。但如今毕竟已是个无法靠剑术糊口的时代,因此道场总是门可罗雀,只得偶尔上警局传授武艺,指导巡查习剑。 「所谓前所未见,不就是指从来没有人见过?哪怕过去仅有过一次记载,也就称不上前所未见了。」 「话是没错,但前所未见不过是个比喻,你就别再抓着这把柄找碴了好么?你们这些使剑的老古董就是这副德行,真是惹人厌哪。听好,我想说的不过是——据说富士山若是喷起火来,情况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读的还要严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这种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确不假,揔兵卫说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当然可能导致山崩、产生海啸。淹没一座岛也不是不可能。天地变异所展现的威猛,极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这在咱们北林可是无人不知的道理。」 与次郎,你说是罢?揔兵卫说道: 「在咱们故乡,北林城后方曾矗立着一块和山一样大的巨岩,这块巨岩曾位于耸立其后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论谁也不会相信如此巨岩竟然会坠落 。我在孩提时代数度听闻这故事,也总觉得无法置信。倘若如此庞然大物都会崩落,那么岛屿沉没应该也是可能的罢。」 一点儿也没错,与次郎回道: 「这——的确称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马说道: 「根据这记录,反而是本土的灾情较为惨重,岛屿沉没后,不是有八成的岛民获救?虽然失去了土地、家财,损失金额的确庞大——但想想整座岛都沉了,虽有这点损失也属万幸。总而言之,此等灾害的确可能曾发生过,对不对?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发生过么?正马问道。 管他是否曾发生过,问题并不在受害的规模罢?剑之进心有不服地回道: 「从与次郎方才朗读的记录中,不也听到岛民因事前察觉苗头不对,因此及时逃离、悉数获救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剑之进问道。 是如此没错,与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马一脸纳闷地质疑道。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文件所记载的岛,正是与次郎所听闻的传说中的那座岛呀。」 剑之进怅怅然地说道。 「与次郎,真是如此么?你所听闻的传说中那座沉没的岛屿——果真就是丰后国的瓜生岛?」 没错,与次郎回答。的确就是这座岛。 「这份循线找着的记录不也是这么写的?在下认为这绝非巧合。」 当然不会是巧合,揔兵卫应和道: 「既然地点一致,至少也有点关连罢。」 「当然有关连。据说该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里有份叫做由来书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样的记述。传说当时漂来的一株松树就被种在威德寺里头,后来还被誉为名松。此外,只要查阅《丰国小志》一类的书卷,里头似乎也记载着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事。就连附近的其他岛屿,也有庆长三年夏鹤见山崩毁导致岛屿沉没的记载。由此可见,与次郎听到的这则——瓜生岛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殒灭的传说——绝对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论未免也太唐突了罢?正马说道。 「为什么?」 「哪还要问为什么?因为记录里头并没有提及惠比寿呀。」 「不,虽无记录,但似乎真有这么座神社。根据我的调查,这座蛭子神社后来在瓜生岛对岸一个叫做势家的地方再建,时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来,这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不不,剑之进——虽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揔兵卫摆出调停的架势说道: 「——若是先听到一则怪异的传闻,循线追查后找着了可资佐证的记录,或许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不过,剑之进,你也得好好想想,这传说——有没有可能是在事后虚构的?」 传说哪可能是事后虚构的?剑之进反驳道,但脸上的神情可就变得更为茫然了。 「所有传说,通常必是以事实为根据。传说之用意,乃向后世传述某件史实。若无事实根据,则不可以传说称之,而是无稽谣传或惑众妖言。」 不不,揔兵卫挥了挥手说道: 「没错,传说的确都是在事后才被捏造出来的。不过,剑之进,我质疑的——并非与次郎听来的这则岛屿沉没的传说,而是这则传说中的传说。」 「什么叫传说中的传说?」 亦即——虽然一脸不耐烦,揔兵卫仍试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那则——岛屿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毁灭的传说。我质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该岛流传。毕竟并没见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述。」 「你的意思是——这传说可能是在岛屿沉没后才被捏造出来的?」 正是此意,揔兵卫说道。 关于此事,可就真的无法断言了,剑之进语带不甘地说道。 揔兵卫一脸为难地说道: 「不过,这瓜生岛在一夕之间没入海中,或许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确的记录,看来应是事实无误。不过,剑之进,我想说的是,那与次郎听来——亦即那小伙子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导致岛屿沉没的陈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实了。」 没错,传说往往会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马应和道。 看来你们都不相信哪,剑之进一脸不服地阖上书卷塞入怀中。别动怒呀,巡查先生,正马好言相劝道: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毕竟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传说是造假的。只是同样的,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传说是真有其事。涩谷的意思是,这书卷并没有办法证明与次郎听到的这则故事是事实。对不对?」 也对,这下揔兵卫也退缩了: 「正马所言的确有理。」 「矢作,你说的没错,问题并非灾厄的规模什么的。但同时,记录里并未提及是否真曾发生过这场灾厄,也没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寿一事。」 那么正马,你到底想说什么?剑之进不服地说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么证据,大家才愿意相信?」 「稍安勿躁呀,矢作。个人认为令我们质疑的,仅有——惠比寿像的变化和天地变异之间的因果关系罢了。」 这也有理,剑之进不由得开始沉思了起来。 这点应该无法证明罢,正马说道。 为何无法证明?剑之进反问道。 「真的没办法呀,矢作。假设真如传言所述,岛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寿像。那么,或许真有将神像的脸孔抹红便会发生灾厄的说法流传,也可能有某个不敬之徒将神像的脸孔抹成红色,不,就连不久之后碰巧发生天地变易也是不无可能。但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这场灾厄是因这起恶作剧而起的罢?」 「你想说什么?」 「这不过是个巧合罢。」正马斩钉截铁地说道。 「巧、巧合?」 「我是如此认为。矢作,稍早你曾言这应非巧合,涩谷也如此附和——但这只能说明此一怪异传言,和这份记录的关系并非巧合罢了。一切天灾均循世间法则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红便引起天摇地动?哪管时机再怎么凑巧,地震、海啸、恶作剧和信仰之间,应该还是毫无关连的。凭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撼动天地的。」 「惠比寿可不是人哪。」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罢?揔兵卫说道。 不,我认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样,正马继续说道。 「为何也是一样?」 「当然一样。正如涩谷方才所说,除非是先有天灾,事后再捏造个理由解释——两者之间理应不会有任何因果关系才是。因此,我认为除了巧合,别无其他解释。」 嗯,剑之进低声应道。 「再者,就我所听到的,这故事听来实在太像是捏造出来的了。不可亵渎神佛、不可欺骗他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教。虔诚信神者得救,唯有亵渎神明者殒命——这种情节,怎么听都像是为了拉拢信众而捏造出来的故事。」 「但是,这座神社似乎没有多大哩。」 「是大是小有什么不同?」揔兵卫不甘示弱地继续逼问道: 「只要将过去的惨祸当成神明灵验的证据,对提升当地的信仰应该极有帮助。对一座小神社而言,只要能拉拢当地居民,应该就心满意足了罢。」 「纵使……」 正马继续说道: 「纵使这座岛屿真是因惠比寿的脸孔被抹红而沉没——」 也是绝对无法证明的,正马做出结论。 大概是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剑之进转头望 向至今未提出任何异议的与次郎说道: 「与次郎,这些家伙认为你是在吹牛哩。你难道不反驳?」 「不必了——」 他并没有反驳。 剑之进虽然愤慨,但与次郎并不认为自己被人当成是在吹牛。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正马和揔兵卫的推论是正确的。 半个月前。 与次郎在一场酒席上,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则奇妙的传说。 也就是惠比寿的脸孔转红——导致整座岛屿沉没的传说。 对与次郎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随兴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马和揔兵卫强烈否定,剑之进却依然坚信是真有其事,结果就演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说老实话,与次郎并非不相信神佛,但还是不愿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岛屿沉没。 不知大家意见如何——看到与次郎和剑之进的神情,揔兵卫皱了皱眉问道: 「是否该上药研堀找老隐士征询意见——?」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才齐声回答:也好。 【参】 药研堀的隐士——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于药研堀边陲、一户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约八十有余,貌似白鹤般细瘦白皙,剪掉了发髻的白发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工作时穿着的服装,上为筒袖,下呈裤状,材质多为蓝色木绵布料。「袖无」是形状如背心的无袖短外套)和深灰色袖无,看来活像个衰老的禅僧。虽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称一白翁,仅有一名据称为远房亲戚的小女童相伴。 同时,这老人和与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浅的交情。 虽然不论怎么看都像个毫无显赫身分地位的寻常老百姓,但藩主对其似乎颇为关照。维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赏金,每回均由与次郎负责递交。 虽然金额并不算高,但似乎已经支付多年,若论总额,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白翁虽然从未向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但与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个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即便北林藩再小,区区一介百姓,而且还是个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个藩国?与次郎虽对此纳闷不已,但这似乎已是与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数年前的往事了。 如今虽是个老翁,但此人当年毕竟也曾是个小伙子。直到废藩后,与次郎才想到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之前,与次郎总有一种此人打从以前起便是个老人的错觉。 因为一白翁看起来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与次郎突然想起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藩国已随大政奉还而遭到废撤,按理说,他应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赏。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还过得去? 因此,与次郎便邀了也曾听说过此老人传闻的揔兵卫,相偕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 虽然已无发髻,但消瘦的脸颊、朴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还是和善的言行举止, 一白翁看来仿佛仍活在旧幕府时代里。除了与次郎昔日曾见到的远房小女童已成了个年轻姑娘之外,九十九庵里里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打从那时起,与次郎便与老人恢复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卫之外,剑之进与正马也常同来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不仅博学,同时还有过许许多多奇妙的经历。与次郎极爱聆听老人聊起这些意味深长的故事。 维新至今已过了十年。 虽仍偶有动乱,但大致上世间混乱似已暂告平息。只是上自整个国家,下至与次郎均产生了极大变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焕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这城中一角仍残存着浓郁的江户习气。对在努力适应新时代的同时,对新事物却仍怀有一丝不信任的与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风景、以及一白翁所叙述的江户故事,听来总是如此教人怀念。 虽然身为巡查,但剑之进对奇闻异事却有一股强烈的喜好,尤其酷爱聆听老人所叙述的诸国怪谈。 揔兵卫则是个和他的相貌与职业颇不相符的理性主义者,亦喜爱与老人议论各种不可解之异象。至于略带西洋习气的正马,乍看之下对此类议论问答虽不至于毫无兴趣,但与次郎认为此乃因其对与老人为伴的姑娘小夜颇为钟情使然。 不过,关于这点——与次郎其实也有点可疑——其他两人更是不用说。 买了点豆沙包当土产后,四人便启程前往药研堀。 虽然晚饭时分吃豆沙包是有点奇怪,但由于老人不好饮酒,也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带些什么。不,正确说来,老人每晚就寝前也会小酌一杯升酒(注:指盛装于名曰升的容器中的酒,或以升盛装贩卖的酒),除此之外,便可说是滴酒不沾了。但这也不代表老人就爱吃甜食——说老实话,这豆沙包其实根本是买给小夜吃的。 透过树篱,一行人瞥见了小夜的身影。 或许她刚洒了点水消暑罢,只见庭院里还摆着杓子与水桶。正马快步跑向门前。「打扰了、打扰了。」还没走到门前,揔兵卫便以粗野的嗓门大喊。与次郎一进门,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关旁一只破旧的藤椅上发愣。 咱们又来打扰了,老隐士在么?剑之进问道。也没等小夜回话,正马便递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这是咱们一点心意。 多谢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说道。 该说谢谢的是咱们罢,与次郎回道,紧接着便询问两人是否用过晚饭了。刚刚吃饱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时过来叨扰,会不会给两位添麻烦?听到与次郎这么一问,小夜回答: 「哪儿的话?我们也正打算喝杯茶呢。况且,若和各位聊上个一阵,他老人家也会比较精神点儿。」 话毕,小夜便将与次郎一行人请进了门内。 四人没被带往座敷,而是被领到了庭院内的小屋里。 此栋小屋仅约六叠大小,正中央设有一座地炉。虽不见躏口(注:日式茶室的方形入口),但屋内陈设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龛前,老早便摆出了会客的架势。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细小的双眼,一脸看不出是微笑还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各位全到齐了哩——敢问所为何事?」 「咱们有件事想找老隐士谈谈——」 揔兵卫以粗野的口吻说道,接着剑之进又询问老人近日是否无恙,最后再由正马说几句客套话。这是这伙人每回造访时的惯例。 至于与次郎,通常则是不发一语地跪坐一角。 一伙人一如往常地并肩跪坐,上茶后,剑之进率先开口: 「老隐士,其实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咱们只是打算就与次郎这家伙听说的一则传说之真伪,拜听老隐士的意见。」 请说罢,老人点头说道。 接下来,剑之进便开始向老人陈述瓜生岛的传说。但话还没说几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对这故事颇为熟悉。老隐士也听说过么?正马问道,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有名么?」 「是呀。虽然濑户内也有类似的故事——」 但应该还是属丰后湾的故事最为有名罢,老人一脸稀松平常地说道。 「濑户内也有同样的传说?」 「老夫当年造访阿波时,也曾听闻类似的故事。总之,这类故事为数颇众。但就规模而言,应该就属瓜生岛这则最大了。毕竟——若老夫记得没错,岛上曾住有上千户人家。」 「上千户?」 「没错,而且记得也不是座贫穷的岛 屿。与次郎先生是否听说此处民生困顿?」 在下的确是如此听说,与次郎点头回答。请问可是个年轻小伙子说的?老人又问道。的确是个小伙子,此人要比与次郎年轻个两岁。 「那么,他或许就不知道实情了。在老夫所听说的故事里,将惠比寿的脸抹红的,是个对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来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这故事果真属实?正马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虽然如此年迈,但毕竟也没活过三百年。至于剑之进先生找着的记录,虽为文字记述,但实难论断其中究竟几分为虚、几分为实。」 唔,剑之进拾起放置腿上的文书端详了起来。 「不过——老隐士,倘若连如此记录都不足采信,世上不就无任何东西可信了?」 「世上的确无事可完全采信。」 「但无论如何,事实终究是事实。敢问这座岛——」 「应该是沉没了罢。」 老人如此说道。 剩下的话既然被抢先说了,剑之进也只能默默闭嘴。 「总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来向老夫查证此事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马说道: 「方才老隐士不是说,这类故事为数颇众?」 老夫的确说过,老人回答: 「例如,各位是否听说过《今昔物语集》?」 听说过,揔兵卫回答。 「那就好。书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里头有篇〈媪每日见卒堵婆付血语〉,内容也大致是同样的故事。从震旦两字,不难看出这是个唐土的故事。话说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顶立有卒塔婆一座。」 「卒塔婆?」 看来这故事果真怪异,听得四人不禁面面相觑。 「山麓下有个村子,村中有个年龄和老夫相若的老躯,每日均不忘上山参拜这座卒塔婆。」 「这座山——高么?」 相当高,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知道,对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艰辛的苦差事。换做老夫,便绝不可能办到。某日,一个小伙子向老躯询问登山的理由,老妪回答传说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将崩塌并没入海中,因此老妪不得不日日上山确认有无异状——」 噢,揔兵卫不禁失声喊道: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样哩。」 「没错。小伙子斥此传说为迷信,为了作弄盲信传说的老妪,便将卒塔婆涂上了血。老躯一看见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伙子是乐不可支。后来……」 「山果然崩了——?」 没错没错,老人点头继续说道: 「同时,斥此传说为迷信者,亦悉数殒命。《宇治拾遗物语》〈卷三十〉中,也有内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种寓言罢,正马接着问道: 「《今昔》和《宇治拾遗》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汉籍对罢?」 「没错。应是出自《搜神记》。」 「此类故事就这么传入我国各地?」 「是的。」 你瞧罢,正马转头面向剑之进说道。 要我瞧什么?剑之进反问道。由于房内空间极为狭窄,两人的脸差点儿没撞在一起。 「老隐士方才那番话你也听见了罢?这不就足以证明你所听说的故事纯属虚构?」 「老隐士哪有这么说?」 「我说剑之进呀——」 正马仿佛刚取了恶鬼首级似的,两眼熠熠有神地说道: 「——此等怪事若在诸国频繁发生,哪还得了?这些不过是借唐土传说改编而来的寓言罢了。世间的确会起天地变异,或许也真有岛屿沉没。但这些都应另当别论。涩谷不也说过,那惠比寿什么的不过是事后捏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怎能说是捏造的?」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马继续说道: 「你该不会真的把御伽草子(注:自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累积成册的短篇故事集,内含三百多则作品,多半作者不详。内容涵括爱情、童话、遁世、励志、怪奇等,亦不乏警世、启蒙、与幻想之作。自十八世纪上半起,御伽草子一词便成为此类故事之总称)里的故事当史实罢?」 「难道你将这此事视为骗孩儿的故事?」 「没错。瞧你虽然剪掉了发髻,文明开化的钟声却还没传进你的脑袋瓜里。这副德行,竟然还当得了一等巡查?涩谷,你说是不是?」 唔,揔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或许正马说的没错。相信这则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总而言之,答案似乎一开始就见分晓了,根本无须前来叨扰老隐士。」 揔兵卫豪迈地笑道。 还不知答案究竟为何哩,一脸愉快地望着揔兵卫,一白翁露齿大笑。「老隐士,您就别再装傻啦。世上哪有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引起天地变异这等不合常理的事儿?若真有这等事儿,我可要立刻赶往鎌仓,将大佛的脸孔涂成墨黑。若区区一个惠比寿便能让一座岛屿沉没,大佛不就能让整个国家都给沉了?」 话毕,揔兵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没错,待揔兵卫笑完后,老人这才又接了下去: 「自然天理的确非人所能改变。」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变罢?」 揔兵卫附和道,这下老人神情纳闷地说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无从保证了,世间亦不乏将自然天理视为神佛意志之产物者。不过,揔兵卫先生。」 还有正马先生,老人缓缓环视众人。 「地震归地理,大雨归天理,此二者凡人皆无从改变。故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若推说此类灾厄乃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起,这则故事便仅是个寓言。或许真如揔兵卫先生所言,不过是事后捏造添加的解释。不过,一如天地间有地理、天理,人世间亦有人理。」 「人理——?」 与次郎一脸惊讶地问道。没错,人世间亦有人理,老人继续说道: 「天归天理,地归地理,至于人,则归人理。人虽无法改变天地,但不代表就无法改变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响而成,天若降雨则大地润泽,地若动摇则大气风起。岛屿若有人生息,则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场所,必有人理。」 此言的确有理,揔兵卫说道: 「正马先生曾言,地震、海啸无关人之信仰是否虔诚,均为自然发生之异变。此言的确不假。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绝不至于引发地震、海啸、或洪水。但姑且不论地震和海啸,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 便足以导致「村落俱毁」,老人神色坚定地说道。 「村落俱毁——?」 「没错。老夫就曾见过——一个村落因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分崩离析。」 这又是一桩奇事了,正马一脸纳闷地问道: 「老隐士的意思难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袭,光是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整个土崩瓦解?」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这种事儿?正马神情错愕地望向揔兵卫。此时剑之进将两人往后一挤,探出身子问道: 「这——该不会也是老隐士的亲身经历罢?」 「没错。是老夫年轻时亲眼目睹的。记得那是一座漂浮于男鹿汪洋……」 名曰戎岛的岛屿—— 接下来, 老人便开始叙述起这则往事。 【肆】 这应该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儿了罢。 老夫是在哪儿听见关于那座岛的传闻来着——对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栈庭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怪异骚动结束后——返回江户的旅途中。 当时,老夫和一名绰号小股潜、名曰又市的御行,以及一名曰阿银的山猫回伙同行动。 小股潜这个字眼,以现在的话来说,意指擅长舌灿莲花、诡计诈术者,或指生性狡猾者,并不是个好字眼,或许字义与江湖郎中颇为相近。但又市并不好藉诓骗他人牟利、或蓄意谋害他人取乐。 除了从事类似时下之示谈屋(注:有冲突或纠纷时为双方进行调停,并收取佣金的行业。「仲人屋」指以纠纷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为业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糊口,若有以传统手段无法排解之纠纷,又市也能完满解决,并为此收取些许酬劳——排解此类纠纷时,又市善用种种巧妙至极的手段,或许正因如此,才换来那绰号的罢。 御行为四处摇铃挥撒辟邪符咒营生者,山猫回则为操弄傀儡的卖艺人。 当时,老夫的年纪还和各位相仿——只有二十来岁。当年的老夫梦想巡游诸国搜集各类奇闻怪谈,意图于日后集结成册,出版一卷网罗诸多怪谈之百物语。 你问这梦想是否已成真? 这,就留待下回再叙罢。 总而言之,当年老夫既无定职,亦未曾辛勤劳动,终日如浮萍般四处游荡,为搜集怪谈过着东奔西跑、浪迹诸国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注:原文作「朱引き」,江户时代为区别府内、府外所画的红线。「越后」即今新泻县)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与来自越后、以贩卖缩缅(绉绸)为业之小贩同宿。这桩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当年之出羽国——如今已分为羽前、羽后,于羽后国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岛。据传,于此半岛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见一座奇妙的岛屿。 何以谓之不可思议? 乃因此岛——是看不见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气温影响,这也可归天理或地理罢,此岛常为浓雾所笼罩,因此几乎无人知晓此岛之存在。即便连当地居民,知晓者亦是寥寥无几。 不过,常出海的渔民当然晓得。 虽然晓得,却绝不靠近。 乃因此岛被视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实,此岛距离海岸并不远。 若以陆地距离而论,距离约为两里,理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却不可见得,确是不可思议之奇景。 不过,这小贩接下来说的,可就更不可思议了。 据该小贩所言,此一不可视得之岛屿,仅能自一处望见。 此处位于入道崎——据传该处为一断崖,由于地势艰险,船只亦难进出——断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该洞窟入口之鸟居中央眺望,便能于正前方望见一座不可思议之岛屿。 此说的确玄妙,是不是? 若自鸟居眺望,该岛的确堪称奇景。据传其形颇为奇特,岛屿四周皆为绝壁,岛顶较宽,临海面处却较为狭窄,如此地势,任何船只均无法停靠。即便能勉强泊船岛岸,也得攀上绝壁方能上岸,但此断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实尚不足以称奇。世上原本就有人无法接近之地形,亦有无法攀登之山岭,无人岛屿更是随处可见。 如阿苏山或浅间等山岭不时喷火崩裂,山内蕴藏大量地热。倘若有此类山岭矗立海中,或许不仅将散发惊人蒸气覆盖岛屿,亦可能改变潮汐流向,使该地化为不适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于仅能自一处望得该岛形貌这点,若是受日照或风向之影响,亦非绝无可能。 总之,一切还不至于难以置信。 不过…… 教人讶异的是—— 该岛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两回天晴时,笼罩全岛的浓雾会全数消散。这种时候自鸟居中眺望该岛,岛屿顶上可见一色彩朱红之宏伟宝殿。该小贩表示自己去年此时碰巧在场,于偶然间望见该宝殿,赞叹实为一壮绝奇景。 该岛—— 名曰戎岛。 亦有人以戎之净土称之。 被唤为净土,或许正因于该岛非人所能踏及,但岛上却有这么栋建筑使然。 自断崖石窟之鸟居方能望及之神秘孤岛。 顶上矗立一座红色宝殿。 每年仅能拜见数回之奇景。 每当想象起该处之光景,老夫心中总会涌现一股莫名的憧憬。 对,老夫当然想去瞧瞧。 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靠招摇撞骗糊口的小贩,所说的话当然不得信以为真。老实说,老夫就曾在行商贩子巧言令色的哄骗下,吃过了好几回亏。 不过…… 与老夫同行的山猫回阿银小姐,竟然声称这座岛她也曾听说过。阿银小姐坚称的确真有这么一座岛。 这座岛的故事,她是从幻术师德次郎口中听说的。老夫应该也曾向各位提过德次郎这个家伙罢?就是个专门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时下所谓的灵术、催眠术等杂技的卖艺人。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率杂耍团四处巡回,演出吞马术、走钢索、吐火术等杂技维生的家伙。事实上,同为又市先生同伙的他同样是个江湖郎中,在奥洲一带甚至被唤做妖术师哩。 这家伙懂得一种只消拨拨算盘珠子,刹时便能操控人心的幻术。据传他只消掏出算盘拨个一通,就连大商号都会为他打开金库哩。 犹记这德次郎曾亲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来,这故事颇有可能属实,教老夫刹时为之雀跃。阿银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戏曲中听过这么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绝命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据说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当时直觉这首歌还真是古怪,阿银小姐便向德次郎进一步询问此歌缘由,就这么听说了戎岛的故事。 阿银小姐也表示,这拨算盘的德次郎虽然曾言自己孤苦无依、孓然一身,其实却是由那断崖石窟中的神社——据说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养成人的。 这是何其侥幸! 听闻阿银小姐这番话时,老夫不禁一阵背脊发凉。噢,这并非恐惧使然,而是发现——与这偶然听闻的神秘岛屿有渊源者,竟是老夫的旧识之一,此等巧合,岂不教人为之心动? 这下,心中那股好奇当然是蠢蠢欲动。 没错。记得稍早也曾提及,当年老夫的兴趣无他,正是四处搜罗诸国之奇闻怪谈。 各位不妨瞧瞧那头。 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正是老夫所网罗的怪异故事、奇妙风闻的笔记。 这些悉数是老夫云游诸国、四处探听得来的。不过——当时老夫尚未踏足奥洲,仅能凭浏览菅江真澄所撰之游记,任由想象驰骋。 这下老夫当然想上该地瞧瞧。 一返回江户,老夫随即开始打听德次郎的下落。 这德次郎毕竟是个巡回杂耍团的团长。据说他总是领着杂耍团,从奥州到西国四处卖艺,欲掌握其行踪当然是一大难事。 某日,老夫于两国某小戏园子内,听闻某团擅长障眼之术之放下师(注 :演出一种由田乐演变而成的传统曲艺「放下」的艺人)于信州一带驻足演出,老夫旋即打点好行囊,匆匆离开江户。 那时可真是年轻哪。 真是既莽撞又冲动。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帮助那小股潜干完一桩差事,收到一笔尚为丰厚的酬劳。有了足够的盘缠,的确为自己壮了不少胆。 只不过—— 老夫没能在信州追上他。不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别此处后究竟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噢,老夫当然没折返。 既然都出了这趟门,来到了边远的信浓之地,倘若就此折返,岂不是徒劳一场? 因此,老夫这下决定转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处漂泊,出趟门也无须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个月罢。 还是两个月来着? 当然,当年尚无陆蒸汽(注:蒸汽火车的简称),一路上不是乘马、乘轿,便是徒步。如今已记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么事儿了——或许老夫还走了比方才所说的要久。 噢,可以帮老夫拿一拿那份书卷么?上头或许有记载。 没错,就是这个,终于让老夫给找着了。 出羽国男鹿海中戎岛事—— 这下老夫想起来了。抵达男鹿时正值秋日,天候极寒。 这上头是如此记载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纪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岛之相关记述,但其他记述大致正确无误。自此将循先人之足迹寻觅戎岛—— 对了,想起来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于《男鹿秋风》中记为朴树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发现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见半株朴树,令人感觉至为奇妙。接下来,又自此处沿船川街道朝半岛方向缓缓而行。自胁本转至男鹿街道时,稍稍驻足观赏封蛇石,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对了,后来便于北浦一带寻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听该岛——亦即戎岛之事,但竟无任何人知晓。即便连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从未听闻。 没错,老夫当时的确打算死了这条心。 照理该岛应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却未见任何人曾经听闻,教老夫不禁心想应是为那小贩所欺,至于阿银小姐所言,或许也不过是对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并未动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丝怒气。毕竟原本便热衷云游,走这趟路,当然不觉有什么好后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尝到的鱼肉至为鲜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听闻当地风闻若干,已教老夫心满意足。 不过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渔夫稍事探听,却又自渔夫口中听闻确有此处魔域,亦听闻该处乃一漂浮海上、浓雾笼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驶近,皆被该处吸引而去,故任何船只均不敢接近。 老夫刹时感到兴奋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发进。 途中有一陈旧之乡间澡堂。老夫于该处驻足入浴、养精蓄锐,接着便再度启程——继续上路前往入道崎。 【伍】 结果真有这座岛?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马却突然打岔道: 「先别急,矢作,凡事都该依顺序进行。老隐士的故事才刚说到精彩处,要是先说出结论,岂不是一点乐趣也没了?」 有理,揔兵卫附和道: 「根据我的想象——老隐士,这座岛理应是不存在罢?您虽然抵达了那座位于石窟内的祠堂,但并未望见鸟居的另一头有任何东西。然后,走进祠堂里瞧瞧,看见里头祭着一座惠比寿像,脸孔被抹成了红色——」 如何?是不是让我给说中了?揔兵卫一脸自信地说道。 并非如此,老人笑着回道。 「有哪儿不同?」 「噢,岛是真的有。」 真的有么?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过断崖鸟居中的神社里,倒是没有惠比寿像。唯一供奉的神体就是一面镜子。」 「镜子——?」 嗯,揔兵卫两手抱胸低吟了一声。 那么,这座岛是否和传说中描述的一样?正马问道。 「何谓传说中的描述?」 「譬如,为浓雾所笼罩,不见其形。」 的确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论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处,均只能看见云一般的浓雾。老夫造访那天是个晴朗秋日,天上不见半朵云彩,虽然依稀望见了些什么,但那头的确笼罩着一团浓雾。不知该处有何物者,绝对猜不到雾中有座岛屿。由于老夫已有听闻,因此便步下海岸,走过岩山,在洞窟中——其实也没深到足以称为洞窟的程度,找着了这座神社。」 「蒸气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动铁打的大车,看来这或许还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马不服输地说道。 没错,老人感叹道,接着又说: 「总而言之,岩山的地势虽算不上陡峭,但由于石窟无法自上方望见,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应是无人通行。即便是当地居民,平时应该也不会上那儿去。」 就连渔夫也是么?揔兵卫询问道: 「虽然陆路难及,但这地方不是与海相连?若是自海上眺望,应该就能望见这座神社了罢?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见该岛,那么只要航行至直线连结神社与岛屿的海域,从船上便不难望见这座岛了罢?这说法可有道理?」 「还是望不见。」 老人回答。请问何故?揔兵卫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岂不就解释不通了?」 「照道理,这的确是解释不通。但当地渔夫曾告诉老夫,彼等均极力避免接近浓雾的两里之内。」 「雾——也就是那座岛么?」 「是的。浓雾笼罩着整座岛,因此范围当然要较岛屿大个一圈。再添加个两里,范围就更大了——相传这片海域十分危险。何以谓之危险?据传若航行至此两里以内,船只便会为一股强大力量给吸引过去。」 「吸引?」 这只是个比喻,指的其实是一股威力强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说道: 「即便是技术再娴熟的渔夫,也绝对无法划出这股海流。只能任凭自己连人带船地被冲向岛上。而神社至岛屿的距离,正好差不多是两里。」 「意即,任何船只均无法驶入介于岛屿与神社之间的海域——?」 「没错。凡驶进以雾的边缘为中心之半径两里,所有船只均须迂回,因此任何船只均无法航行至得以望见神社之海域。若自岛屿另一头望来,神社亦为浓雾所蔽,无法清楚望见。因此——就连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鲜为人知。」 的确有理,揔兵卫以指头在榻榻米上胡乱画着说道: 「不过,老隐士。若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海流——那么一旦被吸了过去,不就永远无法驶离那座岛了?」 「说到这点,老先生——」 与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复还——?」 「没错。」 绝对无法复还。 老人毅然回答道。 听来可真是危险哪,正马说道。 当然危险,老人回道: 「故此,渔夫们绝不驶近该处,并将此处奉为神域。虽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岛是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应是戎社的神域罢。」 此外,老夫造访当日,还清清楚楚地望见了那座岛,老人补上一句。 「能清楚望见, 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仅数回的其中一日?」 应是运气好罢。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说:不,应该是说运气不好。 「为何运气不好?」 「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可就称得上是一趟顺利的旅行了。仅依些许风闻,而且还是一则私下口耳相传的虚假故事循线追溯,千里迢迢地来到男鹿边陲,望见了这座传说中的岛屿。透过鸟居望见的岛屿,看来的确是神秘非常,岛形果然是一如传闻,下方较为紧束,犹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朱红、状似严岛神社之宏伟宝殿矗立岛顶。」 宝殿——与次郎抬头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样抬头仰望,大概个个都在脑海中描绘这神秘岛屿的模样罢。 「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当时——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岛,不,该说是在眺望那座宝殿罢。」 话及至此,老人先啜饮一口茶润润喉咙。 「石窟中还有其他人在?」 被与次郎这么一问,一白翁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责骂了一顿?」 揔兵卫嘻皮笑脸地问道。若只是这等小事儿就好了,老人一脸难堪地回答: 「当时,神社后头竟然躲着三个人。」 「躲着?」 「有三人藏身其后。而且还是有前科罪状、遭到官府通缉的盗贼。」 盗贼——剑之进失声高喊: 「是窃贼么!?」 「该说是强盗罢。」 强、强盗——这位一等巡查闻言,不禁激动了起来。 「不过,这已是四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是个既无警察,亦无巡查的时代。藏身该处的,正是甫于两年前遭官府一网打尽的荼枳尼组之残党。这伙恶徒杀了捕快、甩脱追兵,竟一路逃到了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为首,还有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个个都是生得一脸凶残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说自己运气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这么说罢,被与太郎这么一问,老人语气暧昧地回答,接着又说: 「当时,这群家伙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经由越后逃至出羽,这下已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且仍有追兵紧追其后。事后方才听闻,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进驻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带,只不过当时老夫对此情势毫无警觉,只晓得出神地眺望戎岛奇景。」 这伙恶徒可对老先生做了什么?揔兵卫问道。 「噢。三人见到老夫突然现身,先是出于警戒觅地藏身。别瞧老夫如此年迈体衰——在当年也仍是个年轻小伙子,而且还生得既苍白又瘦弱,怎么看也不像个捕快或衙门官吏。一看穿这点,这伙人便一跃而出。真是把老夫给吓坏了。」 没错,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老人以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从这口吻,要比夸张的形容更能听出当时的他是多么惊讶。 「这伙人一现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颈子上这么一抵。」 「匕首?」 「真是目无法纪,竟然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 揔兵卫咒骂道,老人笑着说: 「别忘了此三人并非武士,而是盗贼,本来就是靠着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糊口,目无法纪本是理所当然。毋宁该庆幸这伙人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老夫给杀了呢。」 说得也是,与次郎同意道。 「不过,周遭不见其他人影,再加上老先生又是毫无防备,在这种情况下,如此恶徒为何没下毒手——?」 旅人身上通常都带着点盘缠,照理说,这伙人应该会取命劫财才是。 「不不,从这伙人以匕首架住老夫颈子的力道看来,这只能算是打个招呼罢了。紧接着,这伙人便逼问老夫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这伙盗贼没听说过这座岛?」 那还用说?听到揔兵卫这么一问,剑之进说道: 「就连当地百姓都没听说过了,甫亡命至此地的盗贼哪可能晓得?想必这伙人不过是沿海岸一路窜逃,偶然发现这座洞窟便躲了进去罢了。」 应是如此没错,一白翁说道: 「这下老夫当然得给个回答。因此便告知该处名曰戎岛,不仅飞鸟不能及、当地渔夫亦无胆接近。这伙盗贼一听,竟是乐不可支。」 「乐不可支?」 「为何乐不可支?」 「因为当时看得见那座宝殿。」 「噢,难道这群家伙打算逃往戎岛?原来如此,应该是看到上头有一座宏伟宝殿,以为上头住着人罢。还真是愚昧至极——」 不——老人遮手否定道: 「此等推论绝非愚昧。看到那光景,论谁都会这么想,绝不会——」 想到那儿竟然是「那种地方」。 老人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老夫真正的厄运,应该是打从这儿开始的。老夫的双手让这伙盗贼朝背后一缚,就这么被押到了北浦沿岸。想必这伙盗贼应是考虑到一旦被追兵追上,便打算将老夫当成肉盾罢。」 亦即——把老夫当成人质。 而且,捕快们还真的赶到了港边。 「当时,有捕快十名、衙门官吏两名正在北浦海岸进行搜索。被押到这种地方,当然教老夫紧张不已。这伙盗贼以匕首抵着老夫胸脯,高喊快快退开,否则此人性命不保——」 唉,剑之进叹道: 「还真是个骇人的经验哪。我至今还没遭遇过如此可怖的景况哩。」 「真正可怖的——还在后头。」 老人翻阅起记事簿读道。 「十名持棒捕快,伙同渔夫包围吾等。后有头戴阵笠之衙门官吏一名,海边有拔刀出鞘之武士一名,虽然个个开口威吓,但盗贼依然毫不畏怯——这里头的记述看似平静,但当时可真是感觉生不如死呀。盗贼们架着老夫徐徐朝海边移动,就这么乘上了一艘系在岸上的船,并一把将老夫给扔到了船上。当时已是入夜时分,老夫仰躺船上,望见满天星斗以及一轮满月。当时心中想的,竟是原来今宵正值中秋哩。」 看来人在遭逢危难时,净会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哩,老人笑道。 「一行人——就这么逃开了?」 「不,捕快当然也搭乘其他船只追了上来。但过了两刻,不,应是仅有一刻罢,追兵便突然停船,放弃追赶了。」 「可是因为——船只已驶入神域?」 老人点了点头。接下来,这伙人便将老夫给抛入了海中——一白翁以出奇平静的语气说道。 【陆】 或许该为自己晕了过去感到庆幸罢。老夫并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阵子。 是的,老夫并不擅长游泳,因此落海时还以为自己这下必死无疑。噢,也不是出于觉悟,而是老夫生性胆怯,因此该说是死了心罢。但胡乱游个一遭,却也侥幸地捡回了这条命。 没错,否则在水中胡乱踢腿,按常理应该不出多久就会溺水才是。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岛屿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岛屿的方向流动的。 当晚的满月,将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见底,海面却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辉。只见灿烂光芒随波荡漾,仿佛天上繁星,忽而跳动忽而眨眼,景致美得难以言喻。 这景致教老夫出神观赏良久。 身子却在不知不觉间继 续漂流。 没错,正是朝岛屿那头漂流。 海潮十分强劲。 压根儿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条涔涔流动的河川。 再这么下去可又要被冲走了,老夫心想。这下要是被冲回海中,准是死路一条。被抛入海中时是事出突然,当时心里毫无准备,但这下的景况可就教人畏惧了。 直觉自己不想就此丧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虽说仍是秋季,但入夜后的海水实在过于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几回。 最后终于爬了上去—— 这下,眼前的景致教老夫大感惊讶。 惊讶得难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条小径。 细细的一条羊肠小径。 虽然处处为海水所淹没,但仍看得出有条细细长长的岩礁——笔直地通向那座岛屿。 不对—— 老夫又回头望去。 在另一头,这条海中小径竟然也笔直地朝陆地方向延伸。远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鸟居在月光照耀下,看来竟是如此渺小。 原来这条小径笔直地连结着鸟居和岛屿。 老夫心中满是迷惑。 当然——应该走回鸟居那头去。若是走到岛上,不仅无法获救,还会碰上那伙盗贼。即便不遇上那几个盗贼,也会一辈子回不去。 但当时老夫已是疲惫至极,就连靠双脚站着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了。 此时,陆地那头看来是如此遥远。 至于岛屿这头,则是近在咫尺。 当时的老夫——已无气力再沿着这条难以踏足的小径走向遥远的陆地了。 不对。 或许是自己着了魔罢。 已无法冷静判断的老夫,就这么被雾气笼罩的迷幻岛屿给吸引了过去。 由于体力不支,老夫几乎是爬着过去的。 随着时间流逝,岩礁徐徐为海水所淹没。看来这条小径冒出海上的时间颇为短暂。当老夫抵达岛屿时,这条小径已完全为大海所吞没。 此时,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因有雾气阻隔,圆圆的太阳化为数层彼此交叠的光晕。由于阳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来有如梦中景致。 紧贴断崖的老夫——正置身于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强劲的海流沿着岛屿周围朝岛屿后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动。老夫仰望断崖,感叹自己已是无路可走。 目前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来到此处,距离死亡亦不远矣。 岩礁小径已完全为海水所淹没。当然,岩礁要高过海底,站在上头尚能探头出水——但毕竟有强劲海流,靠一双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只得步履蹒跚地沿着断崖缓缓移动。 这下…… 令人惊讶地—— 而且是令人惊讶至极——断崖绝壁上竟然凿有一道石阶。 一道一路通往顶端的石阶。 老夫爬了上去。 毕竟已无其他选择。 石阶拐了好几个弯,一路沿断崖表面蜿蜒而上。当时的老夫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又是浑身湿透,脚底随时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只得尽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贯注地往顶上攀爬。 后来,石阶曲度逐渐趋缓,在一块巨岩处朝内侧拐了个弯。 巨岩后方满长了低矮的柑桔树。 此处便是石阶的终点。柑桔林的正中央铺有一段细细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圆圆的太鼓桥。 这景致,老夫至今依然是历历在目。 褪了色的朱红栏杆、略显斑驳的金箔拟宝珠装饰—— 桥上笼罩着袅袅雾气,看来应是下头的河水冒出来的罢。 一条涔涔小河自桥下流过——当时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还是什么的——不过,可以看出河水的温度大概不低。 事后老夫才发现,这座岛上的河悉数为高温的涌泉——也就是温泉。而这座桥,就座落于流经全岛的温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过了那座桥。 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壮观的庭园。虽然园内没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园内有桃树、橙树、以及芥草。 庭园正中央有一座硕大的涌泉,四周围着铺石小道。泉水中不断冒出浓浓的热气。 在热气的另一头。 没错,矗立在热气另一头的,就是那栋朱红色的宝殿。 如今,这座宝殿就近在老夫眼前,显然并非海市蜃楼,亦非缥缈幻影。即便如此,看来依然是如梦似幻,教人感觉不出几分真实味儿。 对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画屏风。当时老夫的感觉,就活像是突然踏进了那幅水墨画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这种事儿? 论谁都会感到难以置信罢。 正因为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当时,老夫的心中正是这种感觉。 因此老夫使劲睁开自己这对小眼睛,将这座宝殿仔细观察了一番。 噢,原来它实际上并不似远观时般绚烂。虽然格局堪称宏伟,但已经显得陈旧非常。处处油漆斑驳、梁柱皲裂,随处可见风化的痕迹。 此时,突然—— 有人喊了一声。 「呀」的一声。 没错。 这地方「有人」。 老夫只感觉浑身发冷。 虽然感觉两腿发软,但却还站得好端端的。 看来——自己是给吓得浑身僵直了罢。不对,应是因为当时的老夫已经连两腿发软、或失声呐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廊上站着一个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这形容究竟对不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并非武家的装束,当然,亦非百姓行头。 总之,当时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绘卷中那些贵人的女仆。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罢。对了,这女子就是这么个扮相。 不过她那身衣裳并不华丽。 那衣裳完全称不上灿烂,布料甚至显得颇为粗糙。不论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风的质感,看来都像是件旧衣裳。对了,仿佛是一件以旧衣铺子里买来的旧布料拼凑而成的神社女巫装束—— 对,就是这种感觉。 只见这女官捧着一只陈旧的漆器餐盘,上头盛着模样古老的酒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夫。 而且。 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丝惊讶。 看到她竟然是面无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怀疑她是否戴着能乐面具哩。 只见她话也没说、神情也没变,就这么转身走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即使未感到一丝惊讶,若是常人碰上这种情形,至少也应该有点儿反应罢。 但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老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原地。 也不知该说是呆若木鸡——还是目瞪口呆? 接下来—— 对,其实应该也没过多久,但感觉却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下…… 有数名同样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织袴的男子静悄悄地出现在老夫眼前。这并不是个比喻,老夫还真是几乎没听见半点儿声响。或许是因为老夫当时过度紧张罢。不不,应该不至于,即便待老夫心境恢复平静后,那儿仍是肃静依然。 噢, 整个馆内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他们…… 对了。 男子望着老夫的脸,同样是不带一丝惊讶。老夫都已经是如此吃惊了,但他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仅以平静的口吻向老夫问道: ——您可是个贵客? 没错。 他竟询问老夫是不是个贵客。 老夫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唉。 正当老夫不知所措地呆愣着时,男子又问道: 您可是走过来的? 没错,的确是走过来的,因此老夫便点了点头。毕竟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反应?那么,您就是贵客了,男子说道。 老夫只得报上自己的姓名。 以极度嘶哑的嗓音——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柒】 山冈百介—— 山冈百介大人,一听到百介报上自己的姓名,回廊上的男子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地复诵道。山冈百介大人,排在他身后的那群看似女官的女子们也齐声复诵道。 欢迎大人莅临本岛,男子以毕恭毕敬的语调说道。女子们也划一地行礼如仪。 「胆、胆敢请教——」 「已有许久未有贵客莅临,想必主公必将甚感欢喜。还请大人在本地安心滞留。」 百介感觉自己活像是被狐狸给捉来的似的。 自己如今置身的,难道不是那传说中的岛屿? 此处难道不是那仅能自贯穿入道崎断崖的石窟中望见,连当地居民亦不曾听闻的谜样岛屿?难道不是那终年为浓雾所笼罩,从海上、陆上均不可见,为不可思议的海流所保护,不仅船只难以接近,就连飞鸟亦不能及的孤岛? 百介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儿真实感。 这下就连自己为盗贼所挟持、被抛入海中、九死一生地来到此地的经纬,感觉似乎都是如此虚幻。 等待百介回答时,男子双眼眨也没眨一下,女子们也悉数静止不动。 小弟——虽然起了个头,但到头来百介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男子再度问道: 「大人——可是走过来的?」 「小弟为凶贼所挟持,并被投入海中——」 「是么?大人想必是吃了一番苦头罢?」 请随小的入殿,男子指着回廊中央一座阶梯说道。百介按照指示跨出了脚步,毕竟这下已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若要回头走下阶梯,那条海上的小径如今应已完全没入海中。不过——也才踏出一步,便再度驻足,因为百介这才想起自己浑身湿透,这副德行哪能直接入殿? 百介望向宝殿。只见那座阶梯颜色泛白,木纹亦颇为模糊,看来应是以流木制成的。 「噢——小弟这身模样,岂敢……」 「有请贵客入殿。」 男子以同样的平静语调复诵道。这下百介可开始困惑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他难道看不出来? ——难道是在试探我? 百介心想。 不过,若真是试探,究竟意图何在? 即便——百介就这么依照他的要求入殿,殿主顶多也只能责怪他这身湿答答的行头把宝殿给弄脏罢了。 ——除此之外,还能把他给怎样? 那么,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百介再度朝一行人望去。 这下他开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究竟是谁? 是人么? 若是人,这反应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但若不是人…… ——「若不是人」,究竟会是什么? 这是座连鸟也飞不到的孤岛。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几个人上岸,不,甚至连接近都不可能,又哪可能有活生生的人居住? 男子神情依旧不改。 女子们也依然连头也不敢抬。 若是人,哪可能是这种反应?较之常人,总让人觉得他们是不是有哪儿不正常。百介眼前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请大人别再为难小的了,男子说道: 「大人若不愿入殿,可就是违背主公的命令了。」 的确如此,女子们也附和道。 「若是不从,将会如何?」 「率先发现贵客者。」 「颜面将如惠比寿。」 「颜面将如惠比寿。」 「颜面将如惠比寿。」 站在最旁边的女官行了个礼。原来她就是第一个发现百介的女官。虽然样貌、身高皆有不同,但由于个个面无表情,这群女官们实在是教人难以区别。 男子迅速地转头望向女子们说: 「咱们上奉公众那儿去。」 是,女子们依然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接着便沿廊下深处走去。男子也同样转头离去,仿佛浑然忘记了百介的存在似的。 「请留步。」 百介朝一行人喊道: 「请问,那位姑娘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颜面将如惠比寿,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乃本岛之诫律。」 男子回道。 请稍后,小弟随各位进去就是了——百介喊道,在一股难以压抑的内疚驱策下,慌忙跑上了阶梯。 恭请贵客入殿,男子回过头来说道: 「不出多久,主公就要醒来了。晋见主公前,还请贵客先沐浴净身、换身衣裳。」 说话时,男子的脸颊依然是动也不动,但嘴巴可还是一张一阖的。 看得出他并不是僵住了。 「这儿——可就是那位戎——?」 「此处即为戎家宝殿。」 男子回答道,看来应该是一座神殿。外观虽然陈旧,但看得出造型和施工均颇为讲究,丝毫不像凡人居住的屋舍。廊下左右两侧均围有细细的注连绳,上头系有状似人脸的怪异御币。 这些御币和从前在四国看过的颇为相像,但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些御币乃是模拟惠比寿的脸孔雕制的。 看来这儿应该是个祭祀戎神(注:「戎」的日文念音ebisu,即惠比寿)的神社罢,百介心想。 在一行人移动的过程中,男子始终保持缄默,女子们也是一脸严肃地拖着步伐跟在后头。被领到澡堂的百介带着斋戒沐浴的心境泡了澡、漱了口,接着便换上一行人为他准备的单衣。 接着,便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头已备妥酒菜。 一座陈旧的惠比寿雕像坐镇壁龛,房间四角悉数饰有小型的惠比寿像,就连酒器都施有描绘惠比寿的细致装饰,举目所及净是惠比寿。 毫无兴致饮酒的百介只能呆坐房内。不出多久,便有一名女官现身,引领百介来到了宽敞的座敷。 许多女官等距排列于将纸拉门悉数拆除、至少有百叠以上的宽敞座敷两侧。座敷外铺有木板的房间中,左右板门、窗后方各坐着两名头戴彩色乌纱帽、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全都动也不动地正襟危坐。 座敷深处看似床间的区域被布置得宛如祭坛,上头安置着一座硕大无朋、至少有八尺高的惠比寿像。 而在惠比寿像前方不远处。 亦即祭坛正前方,铺有一块硕大的坐垫,一名男子正盘腿坐在上头用餐。 真是幅奇妙的光景。 此人年约五十好几,肤色黝黑、头顶光秃。 他身披一条被子,上头还罩着一件渔夫船东爱穿的长棉袍,双手环抱胸前。两名女官随侍其左右,将餐盘上的饭菜送进他的口中。 只要他一张口,女官们便战战兢兢 天火 亦名坠火 坠自卅间余高之魔道天际 内蕴各色恶鬼 可降灾厄于人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贰 【壹】 从前。 于某邑里,有一慈悲为怀、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领地区行政之地方官,负贵收纳年贡税赋与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极受里民之仰慕、倚赖与崇拜。此官年约四十出头,神色和蔼亲切,面容圆润带福相,待人和蔼恭谦,对里民至为厚爱,乃一体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论是收取年贡,抑或分配劳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见百姓有难,必两肋插刀,积极相助,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对手,均不忘尽其所能守护里民。 不过。 此官有一烦恼。 此烦恼即为其夫人。 不知是基于何种因果,此官之夫人极度沉溺肉欲,宛如人犹在世便坠入色道地狱,境况堪怜。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躯体便难以按捺沸腾的情欲。为此,只得命家仆每夜为其召来邑里男子作伴。 代官为此苦恼不已。 不过。 某日,有一法相庄严之法师行经此邑里。 此法师之加持与祈祷颇为灵验,据传其不仅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人格亦颇为高洁,任谁见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颇为人所敬重。 里民们见深为夫人境况所苦的代官处境堪怜,纷纷央请法师助夫人摆脱形同无间地狱之欲海折腾。 因此。 法师便亲赴代官宅邸。 不过,祈祷尚未开始,法师之庄严法相便教夫人为之倾倒。夫人亟欲与此法师成亲,为此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并坚称倘若无法如愿,不惜以死殉情。法师则认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为此甚感羞愧。 代官为此苦恼至极。 到头来,竟诛杀了这位法师。 法师本无罪,但代官大人出于对夫人之怜爱,竟不惜愤而诛之。代官大人自此坠入无间地狱,终沦为丧智狂人。 最后,失心丧智之代官大人与其夫人…… 终遭天谴神罚—— 同为天降烈火所噬。 【贰】 摄津国高槻庄二阶堂村常有怪火出现,自三月持续至六七月。此火约一尺,停驻于家屋或树梢。细加检视,可见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但若未造成灾害,人民对其多无所惧。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于此地修法、助人。 村长之妻一度卧病在床,经日光坊入其房祈祷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愈。 其后,村长怀疑山伏与其妻私通,不仅未感谢其愈病之恩,还将之杀害。此二恨遂化为妄火,夜夜飞至其宅,终将村长折磨致死。 故人称此日光坊之火为二恨坊之火—— 朗读完毕后,矢作剑之进抬头环视众人。 虽然生得一张白皙瓜子脸,怎么看都像个娃儿,他的脸上却蓄着一撮活像是糊上去的胡子,看来极不协调。或许蓄这胡子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的威严,但看来还真像是恶作剧的孩童用煤炭给画上去似的。看来若少了这撮胡子,反而才能有那么点儿威严。 笹村与次郎将指尖伸向自己的嘴边,磨蹭了几回。 与次郎没蓄胡子,即使蓄了,也仅能生出些日晒不足的豆芽般的细毛,因此只得剃个精光。谁知一剃了胡子,身边的人似乎都开始蓄起了胡子,教与次郎甚是尴尬。大概是为了代替胡子罢,他试着将脑门上的毛发拉到鼻头下,只觉得似乎没有任何帮助。 这么一拉,更教他觉得剑之进的胡子仿佛是糊上去的。 简直就是蘸在脸上的异物。就在他直盯着剑之进瞧的当头,剑之进突然朝他问道:你应能理解罢?理解什么?与次郎一如此反问,仰靠在剑之进身旁的涩谷揔兵卫立刻豪迈地笑了起来。 揔兵卫生着一脸浓密的胡子。 而且还毛质刚硬,看来极为粗野。 「与次郎呀,你也未免太不像话了罢?难道你以为这种活像狐狸提灯(注:或作狐狸娶亲)的故事,如今能吓得了谁么?真教人难以相信你还曾是个武士哩。若是坚称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为这等妖怪故事着迷成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对你这一等巡查的头衔了罢?」 揔兵卫是个理性主义者。但从他的语气听来,脑子里的似乎也不尽然是近代的合理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实还有着浓浓的儒教味儿,证明他其实不是什么思想新颖的人物,而是打从旧幕府时代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 总之,你的剑术实在是太差劲了,揔兵卫离题说道: 「即便我上你那儿指导武艺,你也只是一脸神气地仰靠一角,轻轻松松观赏着后进挨打,从未真正下场比划比划。如此德行,哪有办法指导后进?」 「这与故事何干?」 「哪可能无干?瞧这种愚蠢至极的怪谈也能把你吓得一身寒颤,不正代表你这人意志不坚?还什么二恨坊火哩,你这窝囊废根本连根萝卜都砍不下手。」 胆敢骂我窝囊废?剑之进气得倏然起身,与次郎连忙安抚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还有揔兵卫,你也别老说这种话激怒人,咱们可不是为了吵架才上这儿来的。这回聚首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听听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见?总之,揔兵卫,你和我同为北林出身,应该也听说过天狗御灯(注:天狗所点的鬼火,又作老人火)的传说罢?」 我可没亲眼瞧见过,揔兵卫说道。 「但家父曾看见过。难不成你要说,连家父也是个傻子?」 「噢,我可没这么说。或许有些时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现象,但这家伙陈述的可是遗恨成火哩。这种吓唬娃儿的传闻哪可能是真的?」 「不——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听说过。剑之进,你方才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被与次郎如此一问,剑之进立刻回答是菊冈沾凉的《诸国里人谈》。 「沾凉?不就是那博学多闻,著有《江户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与次郎竟然连这都晓得。我任职于奉行所时,所内有个酷爱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审判相关事务的官员),目前隐居于仲町,这本书就是他的。你也曾读过?」 「我并没有读过——」 与次郎读过的是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何年付梓的?」 让我瞧瞧,剑之进回道,旋即开始翻起了书来。 「上头印着——宽保三癸亥正月。」 「是么?我读过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记得是延宝年间付梓的,所以这本要比我读过的早了约六十年。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读了一本《御伽物语》,虽然书名有别,内容却完全一致。里头称这种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东西罢,揔兵卫说道。 「不,记得地点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国的故事,正是摄州。」 而且内容大纲也是完全一致,与次郎继续说道: 「此火起于天将降雨之夜。时大时小,四处飞窜。大小如绣球,若趋近观之,可见其状似和尚脑袋。」 「脑袋?」 脑袋也会自个儿烧起来?揔兵卫语带不服地说道: 「又不是煤球。脑袋若是自个儿烧起来,岂不马上就烧成灰了?」 「不不,书上写的是那脑袋每呼吸一回,吐出来的气就会化为火焰。上头写着曾有位祈祷法师投靠某国领主门下——地名我是不记得了,这位法师是个相貌美得教人叹 为观止的美男子,教领主之妻为之倾倒不已。」 是个破戒僧么?揔兵卫问道。 「不,倘若他是个破戒僧,那么这件事就可说是自作自受了。不过这位法师似乎是个品行端正、严守诫律的僧侣。领主夫人对其多所妄想,对方却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难当,遂向其夫做不实密告。听闻妻子遭法师调戏,领主也没确认是否真有此事,便迳行逮捕仁光坊,斩首诛之。」 「真是不讲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静观事态变化的仓田正马,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叹道。 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经放洋,他今天穿着一身洋装,却和他那张纯然日本人的相貌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法师根本未与女人私通。领主该惩罚的,应是自己那迷恋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对罢?」 「正是因为如此,这法师也恼火了罢。据说仁光坊被斩首时,脑袋飞得老远,就这么化为一团火球。」 真是愚蠢至极呀,揔兵卫揶揄道: 「没错,色道的确能蛊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时真能害男人丧命。但这件事可就不大一样了。即便死时再怎么怀恨在心,被斩下来的脑袋也不可能飞得老远、口吐烈焰罢?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峦岂不都要被烧个精光了?倘若放任彰义队到处吐火飞窜,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无忧?」 我可没说这种事是真的,与次郎回答: 「把这当个故事听听就成了。揔兵卫呀,重要的是,我读过的那本延宝年间付梓的书,上头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这哪里重要了?」 「别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据某人所言,这二恨坊的故事,不仅日后元禄年间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缘集》中也有记载,还被收录于剑之进方才朗读的这本书中,至少代表摄津一带可能曾发生过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摄津还是陆奥,被斩下来的首级是不可能四处飞窜的。脑袋一被砍下,就只会在地上滚而已。」 「但四处飞窜的并非首级。」 揔兵卫脑袋并不傻。只是每回同揔兵卫交谈,与次郎都不禁纳闷所谓理性主义是否等同于毫不柔软的思考方式。若要讲求理性,不是应该要相反才是么? 而是火,与次郎说道: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火,或许该说是火球罢——若依这些记述想象,应该是个巨大萤火般的东西才是。我想说的不过是,这种东西四处飞窜的现象,或许还真的是事实。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续谈论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实,有这么些不同的说法,岂不奇怪?」 揔兵卫摩娑起粗硬的胡子。 与次郎也搓起了没有胡子的下巴。 「传闻原本就是牵强附会的。这种事——噢,虽不知剑之进怎么想,我个人是无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为飞火这等事儿。但揔兵卫,光就火球飞窜这现象而言,或许还真可能发生?」 意即,这类故事是虚构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 「还不知这些故事是否是虚构的。或许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儿也说不定。不过,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现象的记述不都是大同小异?或许是因某些附会,故事才会随时代而有所变化。」难得看到笹村如此坚持哩,正马揶揄道: 「你平时不都没什么意见?」 「我不过是认为像揔兵卫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会不会反而是更为盲目罢了。」 胆敢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揔兵卫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灯什么的——打从江户时代起,就没有任何节操之士相信真有这些妖物了。这些东西要不是草双纸(注:江户时代出版物之一种,以绘画为中心,佐以假名撰写的文字叙述。早期多为儿童读物,后来逐渐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读物。亦作绘草纸或绘本。「戏作」则指江户时代后期之白话文学作品)的戏作作家为了吓唬孩儿写的,就是一些胆小鬼看到灯笼火光或月影,出于惊骇误判为妖物的罢?」 「或许并不尽然哩。」 出人意料地,这句话竟然是出自正马口中。 正马一身异国文化习气,对剑之进这等酷好迷信之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这等人性喜找理由牵强附会,要比只懂得执拗否定的揔兵卫还难讲道理。 鬼火这种东西国外也有,正马说道。 「又牵扯到国外了?你这假洋鬼子。国外也有胆小鬼罢?」 「涩谷,瞧你这副德行,笹村对你的形容果然没错。若是认为像你这般逞英雄就能厘清世间道理,可就证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这类的火球,其实是一种依循自然界道理所产生的现象。」 是么?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没错,就如同刮风或下雨。这种东西——该说是火球么?其实是一种雷。」 「雷?」 揔兵卫一脸不悦地说道: 「我不信。」 「为何不信?」 剑之进面带揶揄道: 「揔兵卫,难不成你认为这是菅公发怒?还是哪个妖兽抛下来的?你该不会认为真有什么鬼怪会披着虎皮、背着大鼓前来取你的肚脐眼罢?瞧你一张脸生得像只熊似的,一听见打雷还不是吓得立刻躲进蚊帐里?」 剑之进摸摸胡子高声笑道。 别以为我和你一个样,揔兵卫气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但雷仅能发出稍纵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灭、四处飞窜,甚至停驻于屋宇之上?」 「你还真是没学问哪。」 正马耸耸肩说道: 「这种东西,叫做电。」 话毕,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电就是电呀。你难道不曾听说过静电的原理?」 「哼。」 揔兵卫仿佛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着又不屑地补上一句:我哪懂这种南蛮魔法? 「魔法?这可是一门技术呀,技术。不不,与其说是技术,应说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据说这不是靠摩擦什么的冒出来的么?不过是一种幻术杂耍罢?」 「可别把它当杂耍。虽然详细原理我并不清楚,但藉摩擦发生的电就叫做静电。因此,这并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然现象。猫身上的毛在暗处发光,就是微弱的静电所造成的。电里头似乎有正负两种气,通常正负是均衡的,但是当带负气的云在大气中涌现,天上的负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当大气的状态不安定时,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种力量的抵抗,并在这种抵抗之下化为球状。」 球状?揔兵卫刻意高声大喊并反骏道: 「闪电是像条线似的,从天上接到地上的。你难道没见过?雷电分明像一条线,哪可能变成球状?」 「当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状,还能四处翻飞移动,甚至飘进屋宇之内。在国外所谓鬼火,指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绝不可与死人亡魂、或狐狸披上人头骷髅点灯——这类无稽之说混为一谈。」 「不过,这——真有可能如此?」 揔兵卫歪着脑袋纳闷道: 「火球通常只会在死了人的家里或墓地出现罢?即便真有这种绣球般大小的雷——而且还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自个儿会选择地方落下?难不成雷仅落在墓地、或仅落在死了人的民家上?这么说未免也太愚蠢了罢。况且,落雷可是会起火的,就连木头或铜铁尚且会被烧个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说了。若是如此,刚死了人的民家或寺庙岂不就成天要起火了 ?」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头向与次郎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北林城后头那座巨岩罢?那不是教落雷给打落的么?」 与次郎也是如此听说的。 根据传说——那座自古便矗立于山腹的巨岩,因遭强烈雷击而朝城内坠落。 那座岩石的确是硕大无朋,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东西竟然也会松动。不过,此事与次郎也仅是听说,虽然无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无须举这种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难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毁民家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惊人。哪管它是圆的还是方的,这种威力是绝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没听说过被鬼火烧死的亡魂会把民家烧个精光。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被鬼神之说吓破胆的孬种所看见的幻觉罢了。」 不可将一切混为一谈,正马说道: 「你这种对自己的蛮横不以为忤的家伙还真是教人困扰。性子再蛮横,也总该有个限度。矢作,你对迷信如此深信不疑,应该较为清楚罢?这种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么的——是否为同样的东西?」 听不出对方这番话对自己是褒奖还是揶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地朝与次郎瞥了一眼。 「噢。」 剑之进先是伸手梳理起仿佛蘸在脸上的胡子,接着便语带戏谑地回答: 「既然你问到了,就让我好好为大家就民间传承的种种鬼火迷信逐一解释一番罢——」 「若是为数众多,大可不必每个都解释。」 正马蹙眉说道。剑之进皱起鼻头开始解释道: 「其实,诚如正马所言,亡魂与狐火的确有别。亡魂多呈球状,据说后头还拖着一道尾巴。至于宗源火或姥之火等源自死者生前遗恨者,火中多半有张脸。所谓鬼火、妖火等,大致上就属于此类。而名曰钓瓶坠火,自树上落下的怪火,有时里头也可能带张脸。」 哼,揔兵卫嗤鼻说道: 「火中哪可能有张脸?」 传闻真是这么说的,剑之进说道: 「至于妖兽起的火,可就属于另外一类了。例如鸟火或狐火,多半是在远方明灭,有时也会四处飘移,或群列成行。而在坟地或荒野出现的火——亦即墓火或野宿火等,火光大多呈蓝白色,飘浮于离地约一尺处。」 那是磷燃烧所致,正马说道。 「嗯,这说法我也听过。」 揔兵卫答腔道: 「人骨中带磷,若是渗出来便可能燃烧成火——记得这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过。」 「你也会读书?」 正马揶揄道。 「当然,哪像你这种老爱吹嘘自己只读洋文,却连假名都看不懂?武士原本就该是文武双全,我的知识比起我的剑术,保证是毫不逊色。」 但你只懂得读论语罢?正马笑道: 「孔夫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面相怪,唯一可取之处是蛮力,而且饮酒必乱,还老爱谈论神佛妖怪。看来是一点儿也不受教呢。」 「想怎么说是你的事儿。我所指的,是孩提时读过一册以心学道话(注:江户时代中期之思想家石田梅岩所创立的心学流派之道德讲释,江户时代后期曾盛极一时,但于明治时期衰退)为基础的知识书籍。书中有张狐狸衔着人骨起火的图画。此外——对了,在《和汉三才图会》中,也提到逢小雨暗夜、四下俱无人声时,即可能出现磷火。」 「好罢,姑且依你的。如此看来,矢作稍早提及的怪火中,起于坟地的鬼火,或呈蓝白色静静燃烧的火,悉数可被归纳为磷火。这类火不会移动,而且很快便燃烧殆尽。这些东西——只要条件俱备,可说是随处可见。只要地下有可能产生磷的东西——例如埋有尸体或什么的,再加上大气湿度或温度适中,挥发的磷便可能渗出地上起火燃烧,原理与点瓦斯灯可谓如出一辙。但这种火很快便烧尽。至于狐火,则不仅会移动,还可能聚列成行,因此衍生出狐狸娶亲的传说。」 但这种现象,只有在天雨时才会发生,剑之进说道: 「总之,狐火不仅不会马上烧尽,还会四处移动。而且大抵都在小雨的夜晚出现。因为这种火起于地形或其他条件的作用,亦即,是一种自然现象。」 「据说不知火也属于此等现象。」 与次郎如此附和。闻言,正马捶了个手,旋即以右手指向与次郎说道: 「说得好。笹村,这下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那种火的确是某种海市蜃楼,起因是海面与大气的温差导致空气产生乱流,使光线遭扭曲所致。」 哪可能一切都可以同样的狗屁道理解释?剑之进面带不服地抗议道。 「同样的道理?这些解释有哪儿相同了?球状的雷、磷、大气的状态,每一个道理不是都不一样么?至于你一早提及的什么坊火的,其实也就是雷。」 「你说那火球——是雷?那么,难道亡魂也是雷?」 「没错。」 「但二恨坊火的形状,和亡魂可是不同的。」 「反正同样是四处飞窜的火球不是?拖在后头的尾巴,应该就是移动时在人眼中留下的残影罢。不过是发现处的条件不同,因此看起来也会有所出入罢了。」 「噢。」 剑之进不再反弹,双手抱胸地静了下来。 「那么,这球状雷——」 可会发烫?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点头回答: 「既然同样是雷,应该就和其他妖火不同——是会发烫的罢。人若是碰触到了,应该会想闪躲,也会被烧伤罢。」 哼,这位一等巡查使劲抗议道。 你这是怎么了?眼见他这一脸不服的暧昧态度,揔兵卫摇了摇剑之进的大腿。 「还真是想不透。你把大伙儿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 仔细想想,与次郎至今尚未从剑之进那儿听到本次聚会的用意。这回乃因剑之进表示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四人才依例聚于与次郎的住所。剑之进虽然率先抵达,但一直是默不作声,待大伙儿到齐时,才开始朗读起那二恨坊火的故事。 众人如此率性直言地争辩良久,他却未说明本意,大伙儿哪会服气? 「其实——」 剑之进以指尖捻着胡子说道。 如此难以启齿?揔兵卫问道。 接下来,这生性豪放的剑术师父朝这一等巡查的背后猛力拍了三回。 「你在做什么?」 「剑之进呀,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咱们全是你的哥儿们,哪有什么好害臊的?噢,原来如此。看来你是看到了什么亡魂,被吓破了胆子罢?由于担心误判有损你这一等巡查的尊严,才想证明这种怪火真的存在——」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剑之进挺起胸膛回嘴道: 「在下,不——本人并没有看见什么亡魂,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被吓破了胆子。绝对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 「都叫你别害臊了。唉,或许你会有点儿忿忿不平罢,但方才这个假洋鬼子大少爷不也卖力解释过了?这种东西绝不是什么离奇的妖怪。既然如此,你即使看见了,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不是?唉,虽然被吓破胆出了糗,说来的确是有点儿难堪——」 再这么胡乱臆测下去,我可要逮捕你了!剑之进怒斥道。 「瞧你吼个什么劲儿?有种何不说来听听?」 没错,与次郎也附和道。这下剑之进才一脸沉痛地开始解释道: 「好, 我就说罢。前些时候,在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火灾,大伙儿应该也听说过罢?」 「噢,你可是指那一连串的小火灾?」 正马一副毫不在乎地回应。这下剑之进神情严峻地反骏道: 「谁说是小火灾了?大前天卖油的根本屋整栋都给烧光了哩,幸好没烧出人命。事后调查发现,根本屋老板的后妻涉嫌重大。先前几场火,极可能也是这女人放的。不过——」 「怎么了?」 「这个后妻坚称自己清白,指称火其实是前妻放的。但这前妻——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噢,这可就奇了,正马说道: 「人都死了——竟然还能放火?」 「没错。这后妻坚称有颗带前妻脸孔的火球从窗子飞入屋内,直追着她丈夫跑。屋子就是在这时起火的——」 言及至此——剑之进又一脸无奈地再度捻起了胡子。 【参】 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搔着剃得短短的白发说道。 「此名曰二恨坊火的怪火,应是真的存在才是。」 老人蜷着背,和蔼地点头说道。 本日,众人齐聚于老隐士所隐居的九十九庵内的一栋小屋。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个头绪的与次郎一行人,再度前来造访这位学识渊博、过着清心寡欲的隐居生活的老隐士。 深谙古今东西之奇闻怪谈的一白翁,如今虽已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为搜集诸国的奇闻异事云游四海。 「老隐士。」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如此说来,难道您曾亲眼见过这二恨坊火?」 老人开怀地笑着回道: 「老夫的确是一把岁数了,但如此久远的事儿还真是没见过。延宝要比元禄距今更久,若是老夫曾见过,如今岂不是已有两百岁了?」 的确有理。虽然哪管是五十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对与次郎而言似乎都是同样久远。 因此,与次郎才会有——曾亲眼见过五十年前的事儿的一白翁,应该也曾见过两百年前的事儿的错觉。老人虽识广,但许多事也仅止于有所听闻,并不代表曾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 「关于此怪火,除了各位所读到的几册书以外亦有记述。例如在山冈元恕所编纂的《古今百物语评判》中便有记载。本书之付梓时期为贞享年间,应是晚于《宿直草》,早于《本朝故事因缘集》。书名虽曰百物语,但体裁并非搜集普通怪谈并加以编纂,而是记述编者之父——即一名曰山冈元邻之学者召集门生,讲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评论之过程。」 「加以评论——?」 「是的,亦即,此则纯属捏造,此则纯属诳骗,此则乃基于某种缘由——一如各位常举行之怪谈议论。不过,本书毕竟撰于往昔,在此文明开化之时世读来,部分评论已显得颇为粗杂,但仍有部分评论颇有见地,令人对著者之慧眼赞叹不已。可惜本书并非戏作,读来少了那么点儿趣味便是了。」 「亦即,本书对怪谈持的是否定态度?」 并非全盘否定,被正马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元邻并未顽固否定一切,只表示世上绝无无中生有之事,谎言即为谎言,误判即为误判。遇有不纯然为虚构者,便试图阐明此类不可解之现象乃因何而起,可谓极为理性。可惜著者为一儒学家,因此文中不时有八股说教之处,实属遗憾——」 哇哈哈,即便是两百年前的儒学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马朝揔兵卫笑道。 「那么,本书中所记述的,是什么样的内容?」 大抵与《宿直草》大同小异,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于舟幽灵的章节内,曾提及丹波之姥火与津国仁光坊一事。」 听来果然还是被否定了哩,揔兵卫洋洋得意地说道: 「著者若是名儒学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极的怪事?」 「不不。」 老人挥了挥瘦如枯枝的手说道: 「元邻并未否定怪火之存在,仅认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可就令人费解了,揔兵卫纳闷地说道。 「有何处令人费解?」 「当然令人费解。堂堂一介儒学家,为何要谈鬼论神?」 「此人并未谈鬼论神。若不谙世间原理,便指其为不可解之妖物,即为谈鬼论神。但——若能成功解释某事乃因某种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谈鬼论神了。元邻将起于汪洋之上的火推论为水中阴火。一如高山顶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丧生、遗下强烈执着怨念之处,均可能出现此类怪火,并为此举姥火、仁光坊火两者为例。即便于唐书中,亦不乏关于此类遗恨火之记述。」 「水中阴火?」 没错,老人颔首说道: 「元邻之主张,乃盈天地间皆有阴阳五行之理。例如于其他章节中提及之钓瓶坠火,便可以木生火解释之。亦即,凡树木均散发状似火球之精气,白昼因阳光照射而不可见,但入夜后便可于树下暗处见之。如此而已。」 「树木真有精气——?」 正马惊呼道。老人以安抚的语气回答: 「其意应为——所谓精气,绝非不可思议之妖物,不过是众生生息之证据。」 「不过。」 正马讶异地说道: 「倘若树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为何并非每株树下均可见此火?」 老人再度开怀笑道: 「有理有理。不过元邻亦有云,阴阳之老变与五行之相生,均随四季推移。此火之所以不见于幼木,一如春去夏来、秋去冬来,乃初始之气尚未盈满,便无可产生后续之气使然。而初生小树虽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气未满,而火气难生——此一解释,的确有些许牵强之嫌。」 闻言,正马与揔兵卫大笑不已,但与次郎似乎视此解释为理所当然。 「元邻亦进一步推论,世间之火可分为三类。星精飞火、龙火、或雷火为天火;燃木击石所生之火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则为人火。此三类火,又可分为阴火与阳火。」 「阴火与阳火——?」 「阳火可燃物,阴火则不可。阳火遇阴气则熄,但阴火遇水亦不能熄。总而言之,此等现象或许真符合自然之道。」 「这——或许可归纳为物理?」 正马抬高下巴说道。 虽放洋仅区区数年,不知究竟学到了多少,但正马的确拥有不少此类知识。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释为阴气与阳气碰撞所生,那么阴阳五行之说,或许与西洋之自然科学亦属吻合。」 当然当然,老人说道: 「物本有其形,不论自外或自内观之,均为同物。一只碟子自侧面观之呈扁平,自上方观之呈圆形。扁形与圆形大不相同,但毕竟是同样一只碟子。东洋与西洋之别,仅在于观察点之不同。例如这只茶碗——」 老人指着方才端来的茶具说道: 「在洋文中如何称之?」 cup,正马回答。 「cup?噢,读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见阴阳五行与西洋学问,即便叙述方法有别,结论仍是殊途同归罢?」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与次郎心想。 「如此说来——」 剑之进耸了耸肩,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稍早正马曾言,亡魂亦属雷之一类。依老隐士方才的解释,便可被归类为天火。 不过,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视之,如此一来,岂不应被归类为人火?」 「有理有理。」 「那么,究竟应属何类?」 老人脑袋微倾地回答: 「首先,宜先探讨人火是否为人眼实际可见。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烧,亦可能有气散发,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这生命,是否真可以双目可见之形体出现?」 听老人这语气,似乎是不可见?正马回应道。 「不,遗憾的是,老夫已活到这般岁数,至今仍未见过此类物体自临终人体脱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盘否定。即便此物的确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体脱离之火球,而正马所提及之球状电光亦是的确存在,此类雷火便可能被误判为亡魂罢。」 「意即,两者难以区别?」 「大致上,均可谓是远观而非近观。此火球究竟为何,均是依观者自行判断。观者要做出何种结论,可能依观时心情而异。许多时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对对。」 剑之进对老人这套说法更是信服了。 「如此说来——噢,剑之进,你曾提及那出现在两国油屋(注:日本古时制造、贩卖灯油或发油等油类的商店)的火球像雷不是么?」 但它怎会引起火灾呢?剑之进问道。 「当然会。那不就是老隐士所言的阳火?这火是热的,碰上纸或木头当然会燃烧。」 「有理。不过老隐士,即便这东西是一种电光,其中是否可能带张人脸?」 「人脸——?」 「是的。根据仆役或邻人的证言,怪火出现一事应是不假。不论此火究竟为何物,但有个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内引发火灾,似乎是事实。该店老板之后妻表示,此火球乃其夫前妻之怨念,火中清晰可见此前妻之面孔。此外,尚表示此火球紧追老板不放,导致其夫火伤送医,至今尚未恢复意识——」 「噢。」 老人双眼圆睁,兴味津津地听着。看来他不仅年轻时酷爱奇闻怪谈,至今对此类故事依然是难以忘情。 「不过,想必老隐士也略有所闻,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灾,而且数度有人目击这位后妻出现在小火灾现场。亦即这位后妻——名曰美代,似乎不乏纵火嫌疑。否则,未免也太凑巧了。」 整栋油屋都给烧了?老人问道。 「烧得一干二净。尤其碰巧是油屋,烧起来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没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之所以没出人命,乃因仆役等人眼见火球飘入屋内,纷纷惊惶失措直往屋外逃使然。邻人于火势向外蔓延前,便已通报消防单位。再加上当夜天雨,而且是在消防员镇火时降的,才没教火势殃及周遭。倘若当夜天干物燥,想必烧掉个五六栋也是轻而易举罢。由于火是从屋内开始烧的,因此仅有老板逃生不及,惨遭烈焰灼伤。」 「火球紧追着老板不放?」 揔兵卫惊讶地吊起双眉说道: 「听来甚是有一番因果,着实教人难以采信呀。」 「姑且不论是否值得采信,但亲眼目睹火球者为数甚众。当然,这火球是否为妖物,可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看来这东西该称之为雷球罢?」 否则,灵魂哪会四处飘移?正马问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无人能断定此火球是否为亡魂。不过,若其真为亡魂,在下认为——理应不至于引发火灾才是。毕竟从未听闻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论,应是有人刻意纵火,故姑且逮捕了这位后妻,但此女却一味否认涉案,坚称姑且不论其他,哪有人会干放火烧掉自个儿的店家这种傻事?此言的确不失道理,为此,在下方思及或许可自古代文献中搜得线索。」 「纵火的亡魂——?」 「不,与其说是亡魂,或许该说是嫉火。循此推论,在下找出了二恨坊火的故事。虽不至于引火燃烧,但同样是出现于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样带张人脸。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征询意见。」 你可真会拐弯抹角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将这女人给绳之以法不就解决了?」 「哪可能如此简单?就连那几场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确切证据。起火的不是空地、坟地、就是河岸,均为人迹罕至的地点,无人目击火是她放的。或许美代不过是碰巧来到现场附近罢了。」 「这就够可疑了罢?否则一个商家老板娘,为何要上这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还是在夜里?」 揔兵卫一脸恼怒地说道。 「话是没错——但你仔细想想,在这些个地方纵火,哪会有什么意义?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内放火,岂不是太疯狂了?」 「想必她是患了什么心病罢。」 揔兵卫冷冷地说,接着又转头面向老人问道: 「老隐士,您不是曾向我们提及——一个得了心病,纵火成瘾的女人的故事?」 没错没错,老人笑容可掏地回答: 「的确有人患有这种纵火成瘾的性癖。这种心病十分棘手,虽尚不至无法可医,但要治愈的确是十分困难。这等人难以压抑纵火之欲,人生被迫为此步入歧途。老夫的确曾见过一女——毕生恋火成痴,在烧杀数人之后,自身亦无法摆脱火气诅咒,而于烈焰中殒命。」 老人神情悲怆地说道。 |你瞧瞧。」 揔兵卫眯起双眼说道: 「这个老板娘,八成也是这副德行罢?即便不是如此,人不也常说纵火会成瘾?」 她似乎不是这种人,剑之进回道。 「不是么?」 「应该不是。据说美代仓皇自烈焰中脱身时,情绪至为激动。若是恋火成痴,据说这种人性喜远眺自己所纵的火,理应不至于如此慌张罢?当时美代被吓得语无伦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严重灼伤,也无暇注意哩。」 「难道不是作戏?」 「我也不知道。」 剑之进再度双手抱胸。现场陷入一片静寂。 突然间——老人开口说道: 「看来——这应该就是正马所言的天火。」 「天、天火?」 「没错。剑之进先生,或许几场小火灾,与油屋的大火之间并无直接关连。易于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气乱、湿气重等易于产生雷电的条件。若是如此,这些火就是因自然产生的雷球所引起的。不过——这或许有可能是『天谴』。」 「天谴——?」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老人。 「上苍——偶尔会佯装偶然,向人施罚。」 接下来——一白翁便开始陈述起一段往事。 【肆】 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对了,记得是老夫甫自京都归来不久——噢噢,就是在许久以前曾向各位提及的那桩帷子迁所发生的怪奇事件之后。 没错没错,就是那桩岔路口突然出现女性腐尸的事件。唉,那件事说来也真是离奇呀。 是的。 当时老夫也是与御行又市同行。是的是的。在那起事件后,又市先生突然变得沉默了起来。由于从未见过又市先生这种模样,老夫不知该如何与其攀谈,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完全不知该如何同又市先生打交道。 老夫上哪儿去了? 噢,当时老夫受一位名曰林藏的帐屋(注:江户时代贩卖帐簿、纸张、笔墨等文具的商家)招待,前去京都游历。京都内值得看的地方可多了。 没错,老夫对神社佛阁的确是兴趣浓厚。 在老夫四处观览期 间,又市先生则是独自于京都外一栋荒废的寺庙内栖身。 应该就这么过了个把月罢。 噢。当时大坂一名曰一文字屋仁藏的出版商刚买下老夫撰写的戏作,因此不缺盘缠。 对了,犹记岚山的红叶可真是美极了。老夫造访时,叶子才刚转红不久哩。 就在此时,又市先生突然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老实说,原本见他一直是灵魂出窍般静悄悄的,这突如其来之举,还真把老夫给吓坏了。 噢,又市先生并不是个可依常规判断的人。总是教人感觉有点儿超乎常人——不对不对,如今回想起来,倒算得上是饶富人情味——总之,属于某种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奇人。唉,如此形容可能要惹各位大笑,该如何说呢。此人似乎还维系着某种教人怀念的特质——唉,或许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时代罢。 是的,似乎是接到了什么消息。 没错,就是向老夫购买戏作的一文字屋先生所送来的。其实,此人骨子里正是在上方(注:指当时天皇定都之京都一带)统管又市先生等黑市帮办的头目。 是的,又市先生似乎是接到了什么差事的委托,得前去大坂一趟。 这趟路,老夫也随其同行。 噢? 不不,老夫当然不知又市先生接到的是什么样的委托。就连问也问不得,因为依往常的规矩,是不得过问的。没错。有时老夫的确会帮点儿忙,但几乎从未听闻经纬缘由,有时甚至连结果如何亦是无从得知。不,老夫对此毫无怨言,还担心若是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反而要教老夫更感困扰。 此类人对这道理十分执着。 没错。 非常执着。 噢,不不——老夫不过是对某件事儿颇为在意。是什么样的事儿?噢,说来羞愧,其实——纯粹是想听听大家对老夫的戏作有何感想。 是的。 结果,老夫当时撰写的作品经过改写,得以付梓出版。 是的,这都是拜一文字屋先生的明确指导之赐。为了听取自己售出的戏作获得了什么样的评价,老夫便决定与又市先生同行。 大坂可真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相较之下,东京如今虽是热闹非凡,但当时的江户仍是一片贫乏困顿,望之毫不悦目。街景亦是杂乱无章,毫无都会规模可言。相较之下,京都一带可就富饶了,看到屋宇如此宏伟,即使才闹过饥馑,食物依然是颇为豪华,果不愧为天下珍馔之都。 唉,都得怪地理条件失调。虽然同样濒水,但江户排水不良,可谓是一座水路切割而成的都会,再加上火灾、地震频繁,屋宇多难持久,以致屋宇损坏被视为理所当然。江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气,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罢。 是的。 老夫再度成为一文字屋先生的食客。 落脚翌日,又市先生便不知上哪儿去了。 是的,这回老夫并未随行。毕竟即使欲与其同行,也是难以开口。 因此——老夫便在一文字屋先生的盛情款待下,在大坂度过了大半个月。 在其安排下赏了不少画,也结识了几位戏作者。 不过—— 依然无法不挂心。 是的,仁藏先生当然也发现老夫静不下心。某曰,便将老夫召至厅堂,询问老夫是否愿意上某地瞧瞧。 某地?是的,至于是何地,恕本人无法详细告知。总之,此地位于摄津国境内。据传,该地起了一桩不可解的怪事儿。 据传,该地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怪火。此物腾空约三尺,状似四处飞窜之火球。或许正是大和国或近江国人相传的小右卫门火。一文字屋先生解释道。 噢,此类怪火,小生曾有听闻。 于马琴之《兔园小说》中,便有关于此类阴火之记述。应是文政(注:日本于一八一八~一八三○之间的年号)前的事儿了。此外,于《御伽厚化妆》中,亦有类似记载。地点虽有出入,但两者均被称为小右卫门火。 出现于大和的火——即《兔园小说》所载者,据传常出现于细雨霏霏之雨夜,逡巡于墓碑之间。 某日,有一名曰小右卫门之百姓巧遇此火。 见状,小右卫门以杖击火。这下怪火分身数百,将小右卫门团团包覆——不过,此乃书中记述,并非小生亲眼所见。 是的,事后小右卫门开始发热,不出数日便一命呜呼。此类故事,常有听闻。 因此,此类怪火便被唤做小右卫门火。 至于《御伽厚化妆》所载之小右卫门,则是近江人,与前者甚有出入。 根据此书记述,此火乃一名曰小右卫门之贪婪庄屋(注:江户时代的村长)所留遗恨化身而成。 此庄屋因恶行败露,而遭处罪刑死。死后,其执念化身为火,四处扰人。是的,原形正是亡者之遗恨。据传火中可见人脸一张,容貌酷似小右卫门,神情还颇为凶焊。没错,据传此火中带张脸。 两者均为亡者遗恨幻化而成,而且火中同样带有人脸—— 是的,早在当时,老夫便听说过二恨坊火的故事。因此今日一听见各位提及,便能及时忆起。毕竟地点亦是颇为接近。 或许两者是同一种东西——老夫如此心想。唉,这下老夫可就坐立难安了,一股好奇不禁油然而生。 没错。 当然是——上过那村子了。 是的。直至去年仍闹饥馑,景致当然是一副穷困。不过,老夫曾周游全国大小村镇,各地均是一片凄惨。相较之下,此村落之景况堪称良好。或许也是气候风土使然,居民生计尚属富足。是的,虽然困顿,但态度尚属亲切。 噢? 怪火在何处? 噢,这——是的,事实上,据说是处处可见。 老夫沿途向各村落打探,方得知此火是这种习性。 噢,各地村民均表示,每逢深夜,山上坟地便会出现不可思议之怪火,朝河川方向飘浮而去。是的,据说自远方亦可看见此火光移动。 亦有不少人就近目击。 火中是否带脸? 有人坚称火中带脸,亦有人表示火中无脸。声称火中带脸者,则表示此脸乃一盗贼的脸什么的,意见颇为分歧。其中亦有不少人显然将此火与二恨坊火混淆—— 是的,亦有人表示此脸乃一山伏或一修行者。但无人清楚个中典故,仅记得此亡者于古时含恨而死。 没错,这类故事通常仅有断片残存。个中姓名与故事性质,多为事后牵强附会凑合而成。是的,诚如与次郎先生所言,此类故事,多为事后掺杂各类解释拼凑而成。 大抵均是如此。 不过,绝不至于是完全虚构。 即便是事后拼凑而成,其中亦有些许部分属实。事实上,此类怪火之名称与相关记忆并非以文字记载流传,而是藉由口耳相传,残存于当地居民心中。 是的。看来,此地古时曾发生过此类事件——而事发时曾有怪火出现,理应是正确无误。是的,没错。 当老夫四处打探时,发现这已不是古老的故事。众人并未将此视为传闻或故事,而是表示自己也曾亲眼目击、或亲身遭遇过。 是否为误判? 这,老夫可就不清楚了。 即便或许纯属错觉,但曾经目击者,对己身亲眼所见均是深信不疑。噢,老夫探听消息之地域范围颇广,依理众人不大可能串证撒谎。况且,对老夫这般云游者撒谎,哪有什么利益可图?当然,老夫当时是满怀期待。 没错没错,当然是亟欲亲眼一睹。 遗憾的是,「此时」已无 任何机会。 因此怪事业已止息。 的确,目击者为数颇众。但越是接近现场——居民越是异口同声表示,此怪火已不复出现。虽然自己曾见过,但此怪事「业已结束」。 有人表示其已遭收服、封印,亦有人表示其业已成佛。 看来此类推论,或许是依叙述者对此火性质之解释不同而有出入。视之为亡灵冤魂者,便推论其业已成佛。视之为妖魔鬼怪者,则推论其已遭收服封印。难以推论其究竟为何物者,便仅表示此怪事业已止息。 总之,此火已不复出现。 据传——此异象约于老夫观览京都时期开始,虽无人明确记得正确日期,但此火毫无预警突然出现,不分昼夜为人所目击,自数日前起,便不复出现。 是的,这当然有个原因。 据传某日,有一法力高强之六部突然现身村外,以祈祷降伏此怪火。没错没错,一如各位所知,六部即为六十六部之略,指的是半僧半俗,周游各国灵地之修行者。 是的。 据说,此六部某日突然造访。噢——称之为造访或许有失允当。六部云游各国,说是碰巧经过,或许较为正确。 没错,正是如此。他当然不是为了定居而刻意前来的。接下来,此六部——展现了某种神通法力。 接受村民布施后,此六部曾数度略施小惠,诸如助布施者觅得失物,或预言些许于后日应验之事。 是的。 村人表示众人心怀感激,便央求其住下。没错没错。噢,倘若只是个四处行乞的小和尚,理应不至于受到如此款待,但六部先前曾造访檀那寺,并受到住持的招待。 噢——这可是大事一桩。毕竟当地居民无从分辨来者是否值得信赖。若见其与当地最受信赖者相识,便可能成为判断此人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大依据。事关信仰的场合尤其是如此。 村民对六部极为信赖,便央请其暂时滞留当地。 当然——这般央请与当时在村中闹得满城风雨的怪火亦不无关连。虽然怪火并未造成任何灾厄——既无村民为此丧命,亦无家族遭逢灭门。但鬼魅魍魉终将为恶,各种臆测亦导致村中人心惶惶。 是的,住持似乎也为此颇感痛心。 唉。 据传,和尚们曾为此诵经祈祷,但也未见任何效果。噢?不不,您误会了,剑之进先生。 佛虽是法力无边,但佛德仅能造福信仰虔诚者。唯有诚心念佛者,方能受佛祖功德庇保。至于狐狸妖怪,与佛可就是毫不相干了。 噢,没错。 拯救村落免于灾厄之劫,或封印来路不明之妖魔鬼怪,可是需要另请高明的。 毕竟驱除荒神(注:为人带来灾祸或不幸的邪神)或附体鬼神,原本便不属于寺庙之管辖范围。当然,欲寻找失物或治疗疾病,的确可委托法师代为祈祷。藉由祈祷,或许让众人免受怪火危害,至于降妖除魔,佛寺可就有欠专精了。 是的,村民为此大感心安。六部为庙方所信赖一事,就这么传了开来。 噢,事实上——老夫抵达当地前,沿途亦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众人岂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村民便向此法力无边之六部代求助。 是的,当然是为了驱除怪火。 据传,六部立刻接受了众人的请托。 是的。 打铁得趁热,故本村之总代(注:总代意为某团体或组织之代表人,此处指的可能是村中神社或庙宇信众之代表)、村吏、乃至佛寺内的和尚齐聚一堂,相偕前往据传为怪火涌现之坟地。 虽说是坟地,但此处实非普通墓地。老夫亦曾亲自造访,发现此地位处山中,距离村落颇为遥远,仅有数座腐朽不堪、为荒草所遮掩的五轮塔。由于原有刻印已是模糊不清,也不知埋葬墓中者为何人。 是的,至逢魔时刻,四下已是一片漆黑。 不似街头,在山中,灯笼火光完全无用武之地。毕竟非瓦斯灯,灯笼微弱的烛火,几乎全为黑暗所吞噬。 是的,几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教人感觉仿佛自个儿的身体都已融入了黑暗之中。 入夜后的山中,就是如此无色无形。 是的。 此景当然骇人。 入山后,感觉星霜似乎变得较近。这绝非因高度上升,而是四下实在过于黑暗,即便是微光也显得至为明亮使然。 是的,因此,即便是正马先生所提及的磷光——原本应是极不显眼,若于山中观之,便显得极为耀眼了。 是的。山冈元邻所言果然不假。 当时也在场的总代宣称,此怪火极为明亮,甚至可将书上的字儿映照得清晰可读,或许正是因其于此种情况下目击此火所致。 噢——不不。 此火的确是十分明亮。 噢? 不不,这点就稍后再提罢。 总之,四人于六部带领下,于戌时相偕前往该坟地。 当时,老夫心中并不舒坦。即便有不舍人亲眼目睹怪火飞窜,但至今仍无人志愿前往怪火涌现之处。 唉,别说是因为这怪火。日暮后,有谁胆敢入山造访此类亡者身分不明的坟地? 此时,老夫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气。噢,揔兵卫先生想必认为老夫是疑心生暗鬼,正马先生想必要认为这不过是个迷信。至于剑之进先生,想必要推论此乃妖魔发散之气罢——噢?您并不如此认为? 是么?失敬失敬。 不过,这些推论无一正确。老夫绝非因疑心生暗鬼而有此感觉,而且绝对是感觉到了什么。尤其是在山中,此种感觉至为强烈。不过,这并非基于某种特殊能力。绝非心灵感应、或所谓第六感什么的。 这股气,凭常人的五感便能感觉得到。只不过,并不似看见、或听见等感知般容易形容。若以时下的用语言之,应可谓是一种综合性的感觉罢。 这感觉,乃是以眼、耳、鼻、肌肤等感知外界的器官所接收到的感觉,加以综合比较——可能未经头脑思考,而是仅凭这些感觉做出综合性的判断。因此,与清楚听见、或明确看见是有所出入的—— 总之,老夫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气。 就是这么回事儿。人在山中,五感常会变得更为敏锐。 山中有许多东西是看不见的。诸如山中有树、草、流水、虫兽,但并非一切均是清晰可见。许多时候,树荫下有着什么、土中躲着什么、山峦后方藏着什么,光凭双眼是看不出来的。 许多东西,还得藉由声音、气味、温度、湿气、或风向方能察觉。这不就等于是需要倾浑身之力方能探知? 老夫于四国山中,也曾有过极为骇人的体验。那回老夫感觉到的,噢,真不知这应如何形容,该说是一种远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怖形体的存在罢。故此,当时也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是的,据说,果真有火自石塔后方出现。 是否带张脸? 噢,总代声称火中的确有张可怖的人脸,但村吏坚称火中无脸。和尚则表示由于火光过于耀眼而难以辨识。村吏笑称总代一见到火,便连忙抱头蹲下——应该没能看得仔细罢。 不过,根据和尚转述,村吏也同样被吓破了胆。 据说——当时此火看似活生生地直在空中打转儿。噢,应该是罢。可能活像被猫追急了的耗子四处逃窜似的。 或许正像是这种模样罢。 年迈的村吏表示,当时还听见一阵古怪的嗖嗖声。此种未曾听闻的声响,听来颇教人不快。 此怪火——与其说是火,以光束 形容或许较为贴切。当时宛如一条蛇般朝众人冲来,沿途还在空中不住扭转。 唉,虽然三人彼此调侃对方的胆怯,但据说当时悉数被吓得两腿发软。 是的。 据说六部毫无畏惧地挺身面向怪火。先是诵了一段难解的咒语,旋即朝旺盛的怪火举起手中摇铃。 「御行奉为——」 诵完后,便摇了一声铃。 铃。 这下—— 出人意料地,这怪火竟于转瞬间消失无踪。四下又恢复了原本的黑暗。 怪声也于同时止息,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周遭再度充斥起阵阵虫鸣。 天边还泛出了淡淡的月光。 总代犹记当时依旧双手抱头的自己抬起头来,看见太阴沉稳地高挂天际,心中原有的不祥之气便立刻烟消云散,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一切是否不过是一场梦。和尚亦表示,当时自己也是同样感触。 村吏亦表示,当时直纳闷自己是不是教狐狸给捉弄了。 事后,一切异象便轧然止息。 是的。 老夫抵达时,此怪火——有人称其为小右卫门火,亦有人称其为二恨坊火,早已不复出现。唉,说来可真是遗憾呀。 意即,老夫离开一文字屋先生之处时,异象已不复发生。噢,据传是在老夫开始滞留京都时起的,看来应是持续了个把月罢。 是的。 当然。 不论此传闻是真是假,还是得会会这位六部。即使换成各位,想必也要做如是想罢。酷爱此类故事如老夫者,更是迫不及待地前去造访。 噢,是的。 幸运的是,六部当时尚滞留村中。没错,村民对六部当然是感激不已,极力央求其继续停留。因此,六部便借宿村外一栋小屋,行为患病者祈祷等法事。 是的,此人——老夫当然是见到了。 【伍】 当时,山冈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子。至于又市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百介根本无从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为天行坊,百介还是一听便可猜出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俩,便是混入群众间博取信任,随心所欲操弄人心。只要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以欺瞒、诓骗、胁迫、劝说行威胁利诱之实——凭这浑名小股潜的御行一口舌灿莲花,要将纯朴村民玩弄于指掌之间,根本是易如反掌。 虽然不过是个小藩,但又市曾有过顺利诓骗整个藩国的经历。看来这回又市又为了某个目的,打算混入这村中操弄村民。不过—— 就百介所见,这村里堪称和平。 当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这局外人难以察觉的问题。像村庄这种聚落,总会有某些地方带点儿封闭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难以发现真相。不过,也有些地方是非得从外头才能瞧见的。譬如人若是窝在家中,根本无法发现屋梁歪了。像这种地方,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觉。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股气氛罢。 有时周遭出了问题,即便不谙详情,亦能隐约感知。痛苦、伤悲、失落等情绪——即便再如何掩饰,也会为人所察觉。毕竟此类情绪,有时可能转化为看不见的气味、或听不见的悲鸣。 不论生活如何贫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难以为外人所察。这回又市潜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没错,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确有能力修补人心破绽。但一块没穿孔的布,根本就无处需要修补。唯有金钱物资能够解决贫困,而这并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难道这村中其实潜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问题,只是百介无法感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百介敲下了这栋村外小屋的房门。 先生好—— 出乎预料的——虽然百介并未预料到什么,又市仅回以一个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还普通得过了头。 先生怎会在此处?为何来到此地?又市并未如此询问,而是应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将来访的态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脸纳闷地说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难道小的如此好认?」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认——倒是,先生为何来到此地?」 还不是来耍些除魔降妖的伎俩?又市回答: 「是这儿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谓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怀信仰,哪怕是泥菩萨也能当成神。别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众眼中,也可以是个法力高强的六部法师。倘若对方深信不疑,只要筹措得当,寻回失物或治愈疾病都不会是难事。小的这回不过是来充当一个即使毫无法力,也能为人消灾除厄的六部法师罢了。」 「充当——?」 也可说是来赎罪的罢,又市笑道: 「平日凭这张嘴把人给骗得团团转的,还干了不少龌龊勾当。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尔干些教人感谢的事儿,或许也不坏——噢,请进请进。」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见铺有木头地板的屋内空无一物。 「虽说这回干的仍是诓骗,但至少教孩儿夜里不再号啕大哭,甚至教老躯再度挺直了腰杆儿——总之,教人心怀感谢,至少不算是坏事儿罢?」 「这——的确不算坏事儿。」 当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额银两,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当。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劳。不——又市绝不是靠这种勾当诈财的恶棍。 不消说,又市毕竟是个不法之徒,有时当然不惜诈欺、勒索、强夺。 但他这么做时,不过是将这些勾当当做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时至今日,百介仍未见过他凭藉此类郎中勾当敛财。想必又市若有意愿,也不必设下什么复杂的局,光凭一副舌灿莲花便能赚进填满好几座财库的银两,但不知何故,他从没这么做。别说是财库,又市就连个像样的窝身之处也没有。从他过的日子看来,和金钱几乎可谓无缘。 不过,这并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长算计钱财使然。 这小股潜每回都不忘收取相应的酬劳,绝不白费工夫,总记得拿到自己该拿的。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钱财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绝不干仅动张嘴便能挣钱的勾当。 只不过,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谁所托。 目的也教人无法参透。 其实,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见的助人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儿。 虽然仍是诓骗,但若真能救人,那么说这类谎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不过,百介依然无法全盘相信又市这番解释。又市这人理应不至于为恶,但虽不为恶,肚子里也不可能没在算计着些什么。 一如村众,百介也常为又市所欺骗。 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谁不愿相信?此处先前的惨状——先生应该也有耳闻罢?饥馑席卷了全国百姓,不只是北林,这一带的景况也相当悲惨。甚至连大坂街头都有饥民饿死哩。」 「就连大坂——也无法幸免于难?」 整个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说道: 「相较之下——江户可就幸运多了。通常并不至于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带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炼狱。稻谷歉收或渔获匮乏,都可教人饿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带,却有一小撮人仍过着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家伙宣称是为了 收取将军下诏征收的回米(注:大量自产地输送至其他地区的米,又作输送米。江户时代幕藩体制确立后,各藩领主为了张罗于江户维持藩邸的所需开销,常将征收得来的年贡米贩售至大阪、江户等米市以筹措经费)而大肆搜购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储存仅足以填饱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狱——生意人也忙着囤积稻米,漫天喊价——自己则继续过奢华的日子。天下闹饥馑大家都晓得,这等人非但见死不救,还一味强取豪夺,这教百姓要如何过日子?」 这情况——百介的确是略知一二。为政者对饥馑毫无因应政策,曾引起不少诟病抨击,甚至曾为幕府臣子的大盐平八郎也为此举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记忆犹新。 本国已是越来越松散了,又市说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注:隶属于德川水军,以取缔海盗为要务之武士)所言果然不假。看来,本国政体即将土崩瓦解。较之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种油菜籽、木绵、以及酿酒颇为盛行,这类东西均可上市销售,哪管时期如何艰辛,百姓理应也熬得过去才是。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是傻子,近日开始有些仅限藩内专卖的物产,大坂市场上销售的货品因此半减。长此以往,若是继续依原本的法子做买卖,获利也要减半。就连百姓都不难察觉,商贸的道理已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 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 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 「正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小股潜,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么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罢?又市问道。 「噢——的确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了,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儿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时又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有脸打个招呼就回江户了。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 「——不过,小的可与庄屋打个商量。这位庄屋之父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所关照的戏作者,庄屋之父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是爱笑。 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 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考物(注:供儿童解闷的谜题),称不上戏作者罢?」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 「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考物?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谎要真实得多罢?」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哩。」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哩。还说这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 又市隔着自在钩(注:悬于炉灶之上,用来垂挂锅或铁瓶的挂钩。因高度可自由调节,故得此名)凝视着百介。 ——看来他又抛开了一个包袱。 百介心想。 每当又市设一个局时——也就是需要窥探人心缝隙时——总会抛开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这百介可就办不到了。而百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东西,深恐这些东西将被削除,为此变得老是畏畏缩缩的,无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问道: 「请问——又市先生与那怪火可有关系?」 「怪火?」 又市刹时露出一脸讶异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凑身向前问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潜伎俩——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这种事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但——那火该如何解释?」 「该如何解释——?先生所言何意?」 「还不就这么回事?据传该怪火已遭一浪迹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罢?难道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决的?」 「是小的解决的。」 「解决——?但那火打从你我尚滞留京都时便已开始出现,可见应是如假包换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积在围炉里侧边缘的稻草屑,凑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 「那东西哪是什么妖物?」 「若非妖物——请问会是什么?」 百介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不就是山鸟?又市回答。 「山鸟?哪有这种可能?鸟儿不可能在夜里飞——身子更不可能发光罢?」 「不,鸟儿可是会发光的。夜鹭会发青光,山鸟则会发红光。这类鸟儿一飞起来,看来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鸟火或『坠火』称之。」 「坠火?」 想必是因为那火看似飘摇,故得其名罢,又市漫不经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卫门火罢。」 「古时之小右卫门火,世人亦猜测其真面目即为飞鸟。」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脑门说道: 「总之——既然是鸟儿,也就无足畏惧,只要出点儿声便将之驱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鸟人将之活捉。从此,怪火便不复出没。」 不过是鸟儿罢了,又市再次说道。 「但又市先生,鸟羽发光,可是因为某种反射使然?应不是羽毛本身会发光才是罢?根据目击者之证词,那怪火似乎颇为明亮。虽不知是月光映照鸟羽还是磷火燃烧使然,但再怎么亮,理应也不可能亮到能读书的程度罢?」 「那是个错觉。」 「错觉?」 「先生应不难想象,入夜后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来岂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无法接受这说法。的确,真有光藓、萤火虫、水母等发光之物,但禽兽是绝无可能发光的。兽眼之所以发光,乃因光线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发光,则是因空中之阴气阳气蓄积其上使然。本身是绝无可能发光的。 至于鸟类,则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电之类的东西?」 「雷电之类的东西——?」 这百介也曾思索过。虽不知是基于何种原理,但传闻中之怪火 负伤蛇 使蛇负伤后未加照料 此蛇将于夜里寻仇 若遇蚊帐则不得而入 翌日蚊帐周遭 可见此蛇所留之鲜红血书 扬言此仇必报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贰拾柴 【壹】 许久以前。 某村有对年迈夫妻,育有一独生女。 老夫妻之生活至为贫苦,但其女生性俭朴,终日勤奋干活,从未有丝毫怨言。一家人日子虽与富贵沾不上边,但也堪称幸福。 某日。 其女上山砍柴。 这姑娘干起活来十分专注,这下一丝不紊地专注劈柴,劈出了一身汗水,教镰刀变得滑手难握,劈起来稍稍失去了准头。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一声异响。 只见脚下淌着滴滴鲜血。 姑娘连忙拨开木柴,只见一条蛇浑身浴血,痛苦挣扎。 原来镰刀从这条蛇的颈子下方斜斜划过。 见状——姑娘吓得惊魂失色,连忙抛下蛇逃回家中。 隔天夜里。 有一负伤青年卧倒姑娘家门前。 虽然因伤衰弱不堪,但此青年身形端正,容貌俊美,老夫妻与姑娘便将青年搀扶进门,为其疗伤。 由于一家人费心照料,青年终得以康复,并于此时与姑娘坠入情网。 姑娘恳请青年留下。 老夫妻亦如此期盼。 毕竟是救命恩人,青年也不得不从,便成了这户人家的女婿。 此后—— 财运开始降临这户人家。 由于好运接二连三,财富滚滚而来,不出一年,老夫妻便成了巨富。 日子十分幸福。 富足的日子,过起来当然畅快。 老夫妻与姑娘,这下终于得以顺心享受如意人生。 不过—— 财富引来欲望。 欲望引来邪念。 邪念导致心术不正,心术不正使人与幸福渐行渐远。 渐渐的—— 嫉妒、羡慕、怀疑、轻蔑一一涌现,争执、藐视、谩骂、嘲讽时时蔓延。 待这一家人回过神来,姑娘与老夫妻这才发现——自己虽是家财万贯,但却也坠入了不幸深渊。 而姑娘这下发现,自己的夫婿,原来就是那时的负伤蛇。 原来那条蛇为了复仇,召来金银财气—— 藉此夺去了姑娘的幸福。 【贰】 渡边(注:位于今大阪市北区中之岛,座落于堂岛川上之渡边桥一带)有一老祠,名曰药师堂,乃源三左卫门翔之祖先宗祠。翔任马充(注:又作马助,七世纪至十世纪之日本律令制时代的官阶,源自唐朝的典厩,分为左马充、右马充)时曾修缮此堂,见木板屋顶年久失修而多处腐朽,欲除旧换新,却于拆除旧板时惊见一巨蛇,身躯为一大钉所刺而无法动弹,却仍一息尚存。此堂搭建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期间此蛇竟能负伤存活,其寿命之长实令人啧啧称奇。而此蛇贴身之木板内侧,宛如曾抹油清理般光滑油亮,原因费人疑猜。此乃根据翔本人亲口叙述,绝非杜撰—— 「这个『翔』是何许人?」 源三左卫门翔,可就是鼎鼎大名的渡边纲之子孙源翔?矢作剑之进问道。 应该是罢。由于对此人家谱并不熟悉,被矢作这么一问,笹村与次郎也只能漫不经心地搪塞 「想必是罢。源三左卫门翔乃泷口大夫揔官传之子,四代前的先祖应该就是赖光四天王之一,也就是曾收伏妖怪的渡边纲(注:相传赖光与四天王曾于邻近今渡边桥不远处之大江桥收伏大江山酒吞童子)。」 剑之进虽是东京警视厅的一等巡查,却精通古典文献,对此类传闻知之甚详。 至于与次郎,则不过是对此类故事——即怪异或不可解之奇事——多少有点儿兴趣,虽爱好浏览古书,但论及历史却完全是个门外汉,完全弄不清谁是谁的孙子或儿子。 渡边纲可就是金太郎?仓田正马问道。 喂,那是坂田金时罢?涩谷揔兵卫面带怒色地说道。 正马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曾放过洋,今日也穿着一身与脸型毫不匹配的西洋服装。或许是大伙儿看惯了,他这身行头如今看来似乎显得匹配了点儿,但这下却还是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仪态仅能以滑稽形容。 至于担任剑术师父的揔兵卫,虽已剪掉了脑袋上的发髻,依然不脱一副武士风貌,挺直背脊的坐姿看来虽是颇具威严,但也格外暴露出此人与时代是何其脱节。 就别管渡边纲还是金太郎了,与次郎说道: 「咱们今儿个不是来谈蛇的么?」 没错没错,剑之进说道: 「咱们的确是来谈蛇的。瞧你们一副事不关己的,弄得咱们都给岔题了。」 「岔题的是你自己罢?金时不就是你自个儿提起的?」 「我提起的是渡边纲。傻傻地提到金太郎的,可是这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呀。」 瞧你说的,被剑之进如此揶揄,正马不服地驳斥道: 「矢作,看来被笹村抢了锋头,还真教你恼羞成怒了。」 「我哪儿恼羞成怒了?况且,哪来什么锋头?」 「找这种老掉牙的历史故事来旁征博引,不正是你这一等巡查大人的得意伎俩么?开口闭口净是些往昔传闻、远古记述的,还笑我是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呢,你自个儿不也是个装疯卖傻的假圣贤?」 正马乘机报了一箭之仇。 与次郎呀,你瞧瞧,一对傻子和疯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哩,揔兵卫开怀笑道。 随他们去罢,与次郎回答。 一伙人就这么闹哄哄的,丝毫无法回归正题。 「剑之进,我可是看在你再度为难题一筹莫展的份上,才费神为你找来这史料的。为何不能好好听听?」 没错没错,揔兵卫起哄道: 「喂喂,与次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来这本艰涩古籍,大家若不洗耳恭听,岂不是太亏待他了?」 这番话根本是又一阵揶揄。 「谁说咱们没洗耳恭听了?喂,与次郎,你方才朗读的,可是《古今著闻集》?」 剑之进一脸不悦地抚弄着胡子问道。没错,听到与次郎如此回答,剑之进又语带迟疑地说道: 「果不其然。《古今著闻集》是没什么帮助的。不过,看你深谙古籍,以前是否就读过这篇东西?」 「噢,即使读过,也不记得了。不过,谁说《古今著闻集》没什么帮助?若硬要挑剔——」 「你也同意此书过于古老罢?」 这点与次郎的确同意。这回,剑之进想必又是为某桩难解案件伤神。若是如此,欲以此书佐证,这资料的确是太过时了。 「不过,剑之进,你自己不也说过,资料是不分新旧的?记得你曾言,若这类自然原理自开天辟地以来皆是永世不变,那么不分古今东西,理应都适用才是——」 当然适用,剑之进回道: 「我不过是认为这《古今著闻集》乃所谓的说话集(注:说话意指传承自古时的民间传说故事,将之集结成册即为说话集),是一册以教化众生为目的之文献,可信性或许略嫌稀薄。其中不少故事,甚至可能源自唐土或天竺。」 说话和普通的故事有何不同?正马问道。 被这么一问,剑之进也不禁双手抱胸思索了起来。 「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问题哩——」 「这文章确实地记载了何年何月发生 了什么事儿,看来并不像是纯属虚构的戏作。」 「没错。」 剑之进依旧双手抱胸地同意道。 「原来如此呀。」 正马颔首说道: 「矢作,你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写得唠唠叨叨的,所以不值采信?」 「我可没说它不值采信。」 你这家伙可真是别扭呀,正马舒展坐姿,伸直了双腿说道: 「总之,这篇东西毕竟是在迷信充斥的时代写成的。我并没有眨低信仰的意思,但倘若一切都得牵扯上神佛法力或因果报应,可就不该轻易采信了。」 这端看如何解释罢?与次郎插嘴道: 「难道你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否属实,与记述者对这件事儿的解释毫无关系?」 喂,与次郎——揔兵卫高声说道: 「乍听之下,你这番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但照你这道理,咱们对鬼魂或妖怪跳梁的传言不就都得全盘采信了?」 「为什么?」 「突有暴雨袭来,某坟地不住鸣动,又见天现龙踪——均为某山之某神降怒于人间使然——看到这种记述,咱们读者真不知该相信几分。作者的用意,想必是为了昭告神佛灵威,故即使虚实混淆,也不以为意。但虽可能突降暴雨,但哪可能跑出什么龙来?至于坟地鸣动一项——则是虚实难判。倘若写成突如降雨,坟地鸣动,并相传天现龙踪,那么或许坟地鸣动一项,也就不至于难以采信了。倘若作者于撰文时未抛神佛信仰,是虚是实,岂不是教人难以判断?」 只能说是虚实不分罢,正马下结论道: 「总之,我国已是文明开化之国,时下的有识之士,不应再以《今昔物语集》或《宇治拾遗物语》一类古籍来充当资料佐证。笹村,我想说的是矢作奉职之处乃东京警视厅,而非奉行所。堂堂一介捕快,岂能以虚构故事充当办案参考?」 且慢,正马伸手打断了剑之进的发言。 「在下可没劝他全盘采信。再者,要说此类古籍上的记载全是胡言乱语,不足采信——未免也过于武断了点儿罢?」 「有哪儿武断了?」 「噢,姑且不论撰写此类记述的动机或用途,难道这类记载完全不具任何历史价值或资料性?以方才揔兵卫所举的例子来说,姑且不论飞龙现踪及坟地鸣动两项,至少也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降雨的史实不是?降雨这点应是毋庸置疑,难道这则记述完全算不上资料?」 「知道古时某月某日的天气,哪有什么用处?」 这些记述可没写得这么露骨,剑之进瞪向揔兵卫说道: 「尤其是与次郎找来的这册《古今著闻集》,与其他故事集相较,乃是以较为平素的简洁文体所记述的,而且不仅载有年号及地名,甚至就连体验者的出身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在下才认为……」 「亦即——由于上头写有根据渡边纲之子孙亲口叙述,便代表它值得采信?」 揔兵卫生着刚硬胡须的脸孔随着怒气不住抖动地说道: 「哼,这种东西不都是随人写的?」 「虽然此文内容,以今日的眼光看来似乎是迷信,但并不代表就是子虚乌有,甚至还应将它视为先人所留下的珍贵记录。难道你不认为,知道几百年前的天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儿?」 与次郎老老实实地附和道。 对与次郎而言,比起前去遥远异国一游,回溯往昔之旅绝对是更教人心动。故虽丝毫不怀正马那般对外游的向往,但若有机会一窥往昔,可是绝不会错过。 珍贵记录?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倘若是载有藏宝地点,或许真称得上珍贵,但蛇可长生不死的记载,是哪儿珍贵了?」 「不——当然珍贵。在下原本也以为此类故事不足采信,但此文既然记载得如此明了,难道不足以佐证的确是真有其事?」 看来,蛇果真能长生不死,剑之进下了如此结论,接着便向与次郎致谢道: 「这资料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哩。或许这下就能省了麻烦的审讯。不过,若是能再添点儿旁证就更好了。」 傍证?揔兵卫可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这是有完没完?难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非得拘泥于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不可?」 「这哪是无关痛痒?」 「当然是无关痛痒。哪管是哪册书上如何写的,这点道理不必详究陈年古籍都该知道。蛇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想不到,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揔兵卫痛斥道。 这番话的确有理——与次郎也不得不同意。虽然似乎和与次郎起初的态度略有矛盾,但不论对《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是信还是不信,这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哪管是蛇还是蜈蚣,虫鱼等畜生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俗传龟有万年寿命,但又有谁看见过哪只龟活到这岁数了?依世间常理,这类畜生的寿命皆属短暂。 当然,与次郎并无可兹证明此一常理的学识,但也认为既然这类畜生大多短命,这常理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总而言之,世上是不可能有蛇能活到这等岁数的。 不过,与次郎心底还是期望世上真有这种奇事。不,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正是出于这份殷切的渴盼,才会促使他特意去找来这则故事的。因此,对揔兵卫的一味否定,与次郎多少还是心怀抵抗。 不过。 再怎么说,蛇能活上数十年这种事儿,毕竟教人难以置信。 即使一脸怅然若失,剑之进还是奋力回嘴道: 「竟敢骂我愚蠢?这下非得告你辱官不可。」 「万万不可呀。将他这种莽夫给关进牢里,岂不是要把囚犯们给吓坏了?」 正马起身制止了两人的争执: 「好了好了,此处狭窄,不宜喧闹。涩谷,你生得粗野也就算了,别连话也说得如此下流。至于矢作,你该不会是因为上回那桩案子尝到了甜头,这回又一心想立功罢?」 正马指的案子,就是不久前那桩两国油商的杀妻案——在巡查同侪间称之为「雷球事件」的案件。 当时,一伙人也曾为了那鬼火还是妖火的真面目多所推敲。剑之进就是以那时获得的结论为契机,一举看破案情真相。事后,也因此博得了矢作一等巡查立下彪炳功绩,办案有如快刀斩乱麻的美誉。 这位名巡查抚着一撮整齐的胡须说道: 「在下在乎的,并非是否能立功。」 「那么,会是什么?」 「身为一等巡查,在下肩负官府人员之义务,非得以合理手段尽速解决此案不可。」 这义务和蛇又有什么关系?正马问道。 「你还是没触及重点。」 没错,揔兵卫也附和道。 继上回的雷球事件,这回剑之进所提出的疑问——便是这关于蛇的生命力的问题。 三日前—— 剑之进邀来与次郎等三人,并向一伙人询问: ——大家可知道,蛇的寿命大抵是多长? 并暗示蛇可能十分长寿。 但长寿两字可谓十分暧昧。也不知这形容究竟是指十日,还是一年。端凭话题的内容而会有所出入。 经大伙儿一问,剑之进便回答有七十年。 倾刻间——一行人的对话便起了怪异的转变。 若是七年或八年尚且能接受,但若是七十年,可就教人难以采信了。 以理性主义者自诩的揔兵卫对这答案嗤之以鼻,正马这假洋鬼子闻言也只能耸耸肩。但与次郎却声称记得曾在哪儿读过类似记述,经 过一番追溯,便找出了这册《古今著闻集》。 你这是碰上什么样的案子了?揔兵卫问道: 「捉贼与蛇的寿命长短能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好好磨练剑术比较正经。」 「在下和你都已不是武士,无须再披挂长短双刀。如今还花工夫学习挥舞竹刀,哪能有什么用处?」 我至今仍是个武士,揔兵卫回道: 「只要骨气尚存,即便剪掉了发髻,武士依然是武士。」 「光凭骨气哪能办案?」 重要的是这里头有什么东西罢?剑之进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如今,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更有电报机接收远方音讯,武士那只晓得砍砍杀杀的骨气,老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在这时代,凡事都得动脑才能解决。」 「矢作所言甚是。」 大概是害怕在西装上留下绉褶,正马端正了坐姿说道: 「欧洲的警察机关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文明国家的捕快,绝不会野蛮的以利刃威吓,或以棍棒捕人。不过。」 他们可不会在意蛇能活多久呀,话毕,正马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喂,矢作。」 「够了够了,在下已经受够你们的揶揄了。」 「我可没半点儿揶揄的意思。除了迷信传说之外,我倒曾听说过蛇可能极为长命的说法。」 原本只准备承受又一句嘲讽的剑之进,刹时露出了一脸错愕的神情。 「只要不加屠宰,龟鳖通常均能长命百岁。只要妥善饲育,便能随年岁长得硕大无朋。据说唐土或天竺,便有长到和洗衣盆一般大小的鳖。」 「噢?难、难道龟寿万年这句话,果真属实?」 与次郎语带惊讶地问道。 就连虽不知究竟学到了几分,但理应喝过点洋墨水的正马都这么说了,或许这还真是足以采信。 这下,与次郎也不由得开始兴奋了起来。 但正马的回答是,既然无人活过万年,哪有谁能确认这说法是否属实? 这么说——的确有理。 「再怎么说,万年也不过是个比喻罢了。不过,异国时有巨蟒相关的传说,放洋期间,我曾数度浏览一种名曰博物志的书刊,其中载有不少蛇类的图画,有些甚至硕大到教人误判为漂浮大洋上的巨木。这种蛇要比异国的船只都来得庞大,若没个数十年,哪可能长到这等大小?此外,亦曾听闻南洋有长达数尺之巨蛇生息。不少异邦因蛇之形象与习性,而将其视为圣物。就这点观之,或许蛇果真要比其他虫鱼禽兽要来得长寿。」 噢,这位一等巡查问道: 「看来,活个七十年应该不成问题罢?」 「这我是无法断言。但或许蛇真能活这么久。不过,为何是七十年,而不是十年或百年这类整数?」 「这乃是因为……」 「若不解释得详细点儿,要咱们怎么帮你?」 「没错。瞧你嘟嘟嚷嚷地说得这么不干不脆的,即便与次郎费神找来资料佐证,咱们的对话不还是沦为无谓清谈?」 揔兵卫也气呼呼地说道: 「你是说还不说?虽不知是真是假,就连咱们这位曾放过洋的大少爷都说蛇能活个七十年了,这下哪还需要计较与次郎找来的东西究竟是否可信?这回办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我看你就招了罢。」 生性粗犷的揔兵卫粗鲁地拍起剑之进的上臂。剑之进则是一脸嫌恶地支开了他的手。 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噢——但与次郎带来的《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似乎也不容忽视。」 「为什么?因为里头写着和你所说的七十年相差不远的六十余年?」 「并非为了这点。」 「那是为了什么?依我推测,想必是什么说出来要笑掉咱们大牙的蠢事儿罢?」 此事可是一点儿也不蠢,剑之进皱眉回道。 揔兵卫也夸张地皱起了眉头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呀。总而言之,与次郎所叙述的故事虽不至于全然是创作,也绝对不是真有其事。不,作者或许是依自己所见所闻撰写的,但这部分毕竟仅是传闻不是?哪管作者是什么身分,这都不过是篇乡野奇谈罢了。」 「你怎知道这绝不是真有其事?」 「我说啊……」 这下轮到揔兵卫端正坐姿了。 「对蛇可能活个六十余年这说法,我或许还能接受。但是,剑之进你仔细想想罢。与次郎为咱们朗读的这则记述中的蛇,可是在六十余年里都不得吃喝,还『动弹不得』哩。」 「没错。」 「你认为这可能么?我说剑之进呀,俗话虽说人生短短五十载,但还是有不少老翁老妪活到七八十岁。只是人虽长寿,不吃东西还不是活不了?即便是断五谷、断十谷的修行,也不是完全不进食的。即便完全断食,至少也得喝水。若是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撑不过十日就得要活活饿死了。」 「但揔兵卫,难道你忘了蛇是会冬眠的?冬日间,蛇不是只要不吃不喝地睡顿觉就行了?」 「听你说的。但不也得先大啖一顿才能睡?」 那是熊罢?揔兵卫这么一回嘴,正马立刻打岔道: 「蛇与兽类的冬眠习性不尽相同。蛇属阴性生物,并无体温。由于无法自体内发散阳气,故只要气温下降便要感到寒冷。因此蛇的冬眠与其说是睡眠,毋宁说是假死较为恰当。」 「假死?」 「也就是暂时死亡。」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可别凭一点儿推论就贸然断定呀,正马说道: 「那可能假死个六十年?若是如此,可就是真的死了,绝无可能复生。」 「真的绝无可能?但这可是源翔的——」 「所以,咱们这位使剑的才要说,这不过是则乡野传闻罢了,根本当不了证据。看在你爱听这类故事的份上,与次郎才要找来这则东西,但有哪个傻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这种事儿?除了这种虚构故事之外,你可曾听说过蛇被封了七十年还能活命的——?」 话及至此,正马眉头深锁地望向剑之进: 「——你说是不是?」 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先是板起了脸,接着才颓丧地点了个头。 【参】 这回剑之进调查的案件,案情大致如下。 池袋村有一姓冢守之望族世家。 即便称不上第一,冢守家在这一带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即便维新后家势依然是盛况不改,看来家境颇为富裕。至于冢守这姓的由来,似乎并非某大人物所赐,而是因主屋后方有座古冢,故冠此姓。 不过,论到冢守家族成员的关系,可就有点儿复杂了。 原本的家主名曰伊佐治,在三十多年前的天保年间,便随夫人一同亡故。之后,家务便由伊佐治之弟斋七接手执掌。 冢守斋七为人寡欲耿直,虽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翁,仍备受乡亲景仰。至于其子正五郎,个性也一如父亲般踏实认真,即便遭逢改朝换代的乱世,一家男女老幼依然胼手胝足卖力干活,方能安度乱局,保家势于不衰,直至今日。 问题出在已故伊佐治之遗孤伊之助。 伊佐治亡故时,此人是个五六岁的娃儿,算算如今应已是四十好几了。 伊之助终日游手好闲。也不知是生性懒惰,还是父母双亡使他变得桀骜不驯,总之就是从没干过任何活儿。若为他安排婚事,不是因看不顺眼立刻离异,就是 动辄施暴将媳妇吓走。故即使已是年逾不惑,至今仍是孓然一身。 由于养父斋七生性耿直,即使伊之助并非己出,看来应是与其子正五郎一视同仁,不至于虐待这兄长遗孤才是。 但伊之助似乎就是对此不满。 通常,这类人可能会因备受冷落而变得愤世嫉俗,于迷惘中步入歧途,但伊之助的情况却正好相反。 此人似乎认为家中之主理应为已故伊佐治,如今不过是委由早该分家迁出的弟弟代为执掌。故此动辄向斋七与正五郎父子口出不逊,坚称自己才是承袭正统血脉之家主。 冢守家并非武门,何须在意血脉是否正统?更遑论时代早已物换星移。即便叔父曾供自己衣食无虞地长大成人,此人不仅不知报恩,还动辄咄咄相逼,行状之恶劣可见一斑。 即便如此,斋七父子似乎仍未有任何抱怨,只能任凭兄长这不成材的遗孤四处为害乡里,盼其有朝一日终能理解彼等之用心良苦。 伊之助终日为非作歹。 虽不曾窃盗杀人,但平日挥金如土,饮酒无度,终日与一群恶友放纵玩乐,不仅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曾因其恶行恶状而遭捕入狱。 不论用餐乘车均恣意赖帐,施暴伤人亦有如家常便饭。 甚至曾意图染指正五郎之妻室。 一切作为令人发指,但又教人束手无策。 但这么个恶霸,却于五日前突然猝死。 据传乃颈部遭蛇咬而死。 咬死伊之助的蛇虽已逃逸无踪,但根据目击者之证词,以及遗留其体内毒物之检验结果判断,致死的应是一条蝮蛇。 咽喉遭蝮蛇使劲一咬,的确是不死也难。就连脚遭轻轻一咬,若未妥善处理,也能教人魂归西天。 若是死于蛇吻,这就是一桩意外,无须官府差人处理。 不过—— 事实上,教矢作一等巡查百思不解的,正是这条蛇究竟来自何处。 「是哪儿不对劲了?」 正马褪去上衣,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狭窄的房内至为闷热。但正马这番举措想必并非为了怕热,而是出于不习惯如此穿着罢。 「难不成,你是想逮捕这条蛇?」 「开什么玩笑。」 若是想嘲弄我,我可就不说了,剑之进赌气说道。 「这哪儿是嘲弄你了?我只是觉得这实在教人难解。为何为了区区一条蛇,得劳烦你这位东京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前往池袋这等穷乡僻壤?」 有道理,揔兵卫也附和道。 正马与揔兵卫总是如油和水般不和,唯有攻击剑之进和与次郎时意见才可能一致。 因此,剑之进常揶揄他们俩活像萨长(注:萨摩藩与长州藩,应是比喻原本敌对的两大藩国,在坂本龙马的斡旋下于一八六六年组成攻守同盟)。 「就你的叙述听来,这百姓根本是个不值一顾的混帐东西。既不孝又无礼,既不仁又不义,根本是个四处为恶的坏东西。这等恶棍,死于天谴也是理所当然罢?」 若靠天谴两字便可搪塞,社稷哪还需要警察? 「揔兵卫,你不是一向厌恶迷信?这下怎又抛开平时的儒者风范,攀附怪力乱神之说?这番话听了,还真是教人错愕呀。」 「且慢。涩谷口中的天谴,不过是个比喻。指的是凡遭狗咬马踢、掉落洞穴溺死河中等灾祸,皆非外力使然,而是受灾者自个儿遭遇的不幸。」 但案情并非如此,剑之进说道。 看来死者的死因并不自然。 死前一日—— 伊之助曾因轻薄了一农家姑娘而引起争执。据传到头来,此事演变成一桩冢守家所雇用的庄稼汉悉数前来声讨的大骚动。 弄伤了未婚的姑娘,虽是恩人冢守家的正统血脉,也不可轻易纵放。再加上实在看不惯伊之助平日的为非作歹,以及他对斋七老爷的言语胁迫,庄稼汉们终于决意一同挺身反抗。 由于这场骚动的规模过于庞大,或许是接获通报,曾为地回(注:今意指往来于城乡之间销售货品维生的商人。但江户时代特指被剥夺户籍的无宿人,多以四处兜售香具或经营博奕营生。因其浪迹天涯的性质,常为负贵维持治安之奉行所等机关吸收为线民或杂役。亦作地回)的冈引(注:于奉行所之与力、同心旗下协助调查刑案或逮捕嫌犯者。平时不持十手,必要时方由奉行所派发。此职无薪可领,但可自其他管道领取零用金,同心宅邸亦常时备有供冈引食用之饭菜。性质与今日的私家侦探大致相当。「十手」指江户时代捕吏所持,用来拘捕人犯的短铁棍)——亦即前幕府时代掌有官府授与十手的百姓——也前往关切。 伊之助原本准备以惯用的威吓朦混过去,但这回的对手并非仅一、两人,光凭这招已是无法收拾。平日言行温厚的斋七眼见情况如此严重,也不得不亲自出面,便当场制服伊之助,严厉斥责了一番。 除此之外,据传还向庄稼汉们下跪致歉,并逐一支付和解金以示歉意。庄稼汉们个个对斋七心怀敬意,本就不怀任何怨恨,看在大爷的情面上,这场骚动便就此宣告平息。 这下,冈引也不得不撤手。既然骚动业已平息,如今已不再有理由将伊之助逮捕。 但伊之助依旧是忿恨难平。 虽然当时眼见情势不利于己,只得被迫保持缄默,但伊之助心思如此扭曲,当然无法接受如此结果。 伊之助的想法是——自己贵为冢守家之主,怎可听任地位于己之下的斋七训斥?况且,斋七支付庄稼汉们银两以求和解一事,亦教伊之助极为不快。冢守家的财产理应归自己所有,怎可不经自己同意便迳行使用? 此人就是如此无理取闹。 死亡前夜,伊之助召来一伙恶友豪饮,并乘酒意大发牢骚。 据传,伊之助当时曾这么说。 ——世间似乎以为冢守家之所以坐拥万贯家财,乃是斋七那臭老爷还是正五郎那臭小子卖力挣来的,但实情根本不是如此。 ——冢守家有一笔大隐密财产。老子曾听言有一笔永远挥霍不尽的金银财宝被藏匿某处。 ——这原本是一家之主才知悉的机密。想必是在老子的爹过世后,这笔宝物教那臭老头给据为己有。而这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一文也没分给老子。 据说伊之助忿忿不平地说了这番话。 但这说法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其实,这传闻老早便已传遍这一带。 家宅后方的古冢—— 这座代表一家人姓氏由来的古冢,邻近居民称之为口绳冢。 口绳,即为蛇之意。 据传任何人碰触到这宛如一座小山的古冢,便将为蛇魂所害。加上古冢又座落于冢守家的土地内,外人通常难以接近。 这座可怖的妖冢上,有座小小的祠堂。 据传祠堂内祭祀的,乃是冢守家的屋敷神(注:镇守某一宅邸或土地之土地神)。 这座祠堂的由来,似乎是颇为不祥。 不过,详情似乎没几个人知道。 也不知因谈论这由来是个禁忌,还是正确情况早因年代久远而失传。 只是,依然有冢守家的祖先曾因杀蛇而招来蛇魂作怪,或远祖曾杀了盗贼夺来财宝一类的流言悄悄流传。但此类说法均仅止于传说,无人将之视为事实。 总而言之—— 这座古冢给人一股不祥的印象。似乎任何人均不敢接近,谈论起来亦是多所忌讳。 不过,有一人并不做如是想。 那就是伊之助。 ——冢内藏有黄金。 伊 之助如此告诉他的酒肉朋友。 毕竟是祭祀这一带首屈一指的望族家神所在地,哪可能任凭闹鬼、诅咒一类的传闻四处流传却不闻不问?因此,伊之助推测正因其中藏有黄金,因此家人才刻意散播此类传闻,意图藉此掩人耳目。 于是—— 「伊之助便与五个同伙相约,于翌日——也就是五日前,攀上了那座古冢。」 「噢?」 正马惊叹道: 「竟然不相信迷信?这小憋三可真是进步呀。乡下人大多对迷信深信不疑,通常应会刻意避开这类据传闹鬼的地方才是。」 「哪有什么好佩服的?这家伙不过是利欲薰心罢了。」 与次郎说得没错,剑之进说道: 「但同行的五人似乎是惊恐不已,想到要上那种地方,便一肚子不舒服。」 人通常会趁夜晚潜入哪个地方。但对伊之助而言,这是自个儿家的土地,不必顾忌他人眼光,要攀上去何须偷偷摸摸的?因此便决意在堂堂白昼进行。 倘若是挑在入夜后,或许这些喽啰们就不敢同行了。 一伙小喽啰们便在伊之助的引领下,攀上了古冢。 上头果然有座小祠堂。 「还真有座祠堂?」 「这座祠堂在下也检查过了。」 「你也攀上了那座闹鬼的古冢?」 「那可是案发现场,当然得上去。否则案子哪办得成?」 「噢,想不到害怕妖怪,一想到亡魂就直打哆嗦的剑之进大人,这下竟然也敢攀上去。」 物心兵卫冷眼瞄向剑之进说道。 但剑之进可没把他的揶揄放在眼里,一脸严肃地继续描述: 「根据那群家伙的证词,当时祠堂的大门上着锁,上头还贴有一张纸符。」 「是张什么样的符?」 「或许可说是护符罢。一部分还残留在门上,剥落的部分则被在下当证物押收了。至今仍不知这张符是哪个寺庙或神社印制的,但上头印有某种咒文。向对此较有涉猎者请益后,方得知这种符叫做陀罗尼符。」 「不就是药研堀的老隐士常提及的那种符?」 隐居药研堀的博学隐士一白翁,在述说昔日种种故事时,的确常提及这种符。 「这张符破破烂烂的,看来年代相当久远。在祠堂外任凭风吹雨打,理应早就毁坏或掉落了才是,看来所用纸张还颇为强韧。」 「符贴在门上,可是为了将门给封住?」 但此符并非近日才封的,被与次郎这么一问,剑之进如此回答。 「并非近日才封的——何以见得?」 「噢。即使是张陈旧的纸符,也有可能是近日才贴上的。但在下曾观察门上贴有纸符的部分,至少看得出符并非近日才贴上的。不仅贴有纸符的门板未见褪色,也看不出任何变造的痕迹。看来门上至少贴了十余年了。」 「这下才教这名叫伊之助的家伙给剥下来?」 ——竟然搞这种小把戏。 根据小喽啰们的供述,伊之助见状曾如此大喊。 但这群小喽啰们似乎不认为这仅是个小把戏。纸符在门上可是贴得十分牢靠,似乎是有人极力想把里头的什么给封住。 伊之助踢开祠堂前摆放的供品,接着便开始剥下纸符。但这张符却贴得牢牢的,要剥除似乎颇为不易。 「门前的确曾摆有一座三方(注:底座三面有孔,用于盛放供品的木制方盘)。大概是教伊之助给踢坏了吧,只见残骸散落一地。三方上头似乎曾供盛了神酒的酒壶与榊木(注:栽植于圣域的常绿树之总称,或用于法事的木枝)。据说冢守家之家主——正确说来应非家主,而是代理家主罢,也就是斋七老爷,每日均不忘于天明前献上供品。据说,兴建本祠堂时,冢守家曾邀来一行者,并与其立此约定。」 「这约定,可是斋七老爷立下的?」 「似乎是如此。古冢似乎是自古便有,但祠堂则是于斋七之兄伊佐治——即伊之助之父过世时兴建的,约建于三十余年前。据说原本是没有祠堂的。」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哩。」 正马说道: 「在那之前,并没有祭拜任何东西?」 「详情在下并未询问——但据说在兴建祠堂前,该处仅有一空穴。前代家主伊佐治,据说也同样是死于蛇吻——当时便认为必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为了避免殃及他人,才在窝上建了祠堂,以供奉蛇灵。」 果不其然,正马说道。 「怎了?」 「当初建这祠堂,就是为了掩盖那座窝罢?这不是教伊之助给猜中了?」 哪有猜中?剑之进说道: 「在下曾朝祠内窥探。只见祠堂极为狭窄,仅容得下一人入内。地板中央有座地炉,下头便是地面。地上的确有座窝穴,但虽说是个窝,大小也仅容置入一只茶箱,窝里是什么也藏不了。事实上,里头还摆了一只箱子。」 「什么样的箱子?」 「这……是一只看似道具箱的东西,但与其说是箱子,毋宁该说是一只凿空石头、再加了个盖子的龛。」 「听来还真是个怪东西。」 「没错。据传这只石箱打从有祠堂前就给摆在那窝穴里了。当然,也从没人将它给掀开过。」 任谁在妖魂肆虐的古冢顶上的一座窝中,看见这只来历不明的石箱,想必都没胆儿掀开来瞧瞧罢。 别说是掀开,据说就连这只箱子本身,都未曾有人看见过——不知何故,话及至此,剑之进突然欲言又止了起来。 怎么了?揔兵卫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这……在下方才说未曾有人看见过,但这说法似乎不尽正确。事实上——据传约七十年前,伊佐治之父,亦即伊之助的祖父,就曾掀开过这只盖子。」 「噢?当时是为何要掀开?」 「这在下也不知道。似乎当时也曾起过妖魂寻仇的怪事。」 「这位祖父也过世了?」 没错,剑之进隔了半晌方才回答。 「同样是死于蛇吻?」 「毕竟年代久远,死因就完全不明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据传这位祖父曾言,由于看见箱内有蛇,便连忙将盖子给盖了回去。」 「箱内有蛇?」 「据传——就是如此。之后,便未曾有任何人再碰触过那只石箱。此言想必不假,应是无人再碰过罢。」 「应该是罢。没事何必碰它?」 「没错。正马曾揶揄乡下人多对迷信深信不疑,即便对迷信不全盘采信者,理应也不会上这种气氛骇人的地方才是。毕竟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再加上先代家主伊佐治,也曾为了印证此一传说而殒命。当时不是表示要去瞧瞧箱内盛了什么,但尚未瞧见便丢了性命?且据传此人又是死于蛇吻。众人见状,便决意兴建祠堂,供奉蛇灵。而斋七等人对此蛇灵极为畏惧,故每日均不忘献供,经年不辍。」 正马两手抱胸地沉思了半晌。 「喂,矢作。」 「怎么了?」 「这回该不会也是……?」 「正是如此。破门而入的伊之助步入祠堂,一发现石箱便直嚷嚷:『找着了,找着了!』并将盖子给掀了开来。这下——」 里头可有什么东西? 「石箱中果真有蛇。据说,当时伊之助蹲下身子朝箱内窥探,那条蛇便朝其猛然袭来,刹时咬上了伊之助的咽喉。遭蛇咬后,伊之助发出一声短促哀号,旋即朝祠堂前仰身一倒,不出多久便断了气。」 且慢,这下轮到揔兵卫开口打岔。 但只说了声且慢,便没再吭声了。 「门上不是贴了张纸符么?」 「没错。若斋七老爷所言不假,这张符是三十余年前贴上的。方才也曾说过,这张纸符在下也曾审慎检视,看来的确是至少贴了十年以上。看来斋七老爷的证词并无任何不妥。」 且慢,这下揔兵卫再次打岔道: 「这只石箱与盖子之间,是否有任何缝隙?」 「并无任何缝隙。在下也曾亲手将盖子给盖回去。由于盖子也是石头凿成的,盖上后的确不留任何缝隙。此外,盖子本身也是沉甸甸的,即便碰上地震,也绝无可能松脱。」 「盖子是何时盖上的?」 「若传言足堪采信,应是七十年前盖上的。」 原来如此—— 难怪你要问咱们蛇是否活得了七十年,揔兵卫高声喊道: 「不过,剑之进,这未免也太离奇了罢?」 「确实——是极不寻常。伊之助的确是教蛇给咬死的。一如正马所言,这的确是桩意外。不过,石箱内有蛇这点,实在是太离奇了。」 真有人可能遭密封于石箱中七十年的蛇给咬死——? 此事的确离奇。也难怪剑之进如此困惑。 「在下完全不知此事该作何解释。」 剑之进以孱弱的语调说道。 「不知该作何解释?这种事还能怎么解释?」 「难道只要记下一恶徒惨遭蛇咬殒命,此案便有了交代——?」 「即使无法交代又如何?噢,除此之外,还能如何交代?哪管咬他的是条多么离奇的妖蛇,只要是遭蛇咬而死,这就是一桩意外。凶手可是条蛇呀,堂堂一介巡查,何必教区区一条蛇搞得如此困扰?」 「且慢。这伊之助广为村众所嫌恶,不仅对冢守一家而言是个眼中钉,庄稼汉们对其也是恨之入骨,生前想必曾教许多人敬而远之。即便是与其一同去扰乱古冢的狐群狗党,也并非因仰慕其人望而宁为跟班,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想必从没将伊之助视为同伙罢。」 真是不懂,正马说道。 「哪里不懂了?」 「大家想想。依此状况判断,欲将伊之助除之而后快者,想必是为数甚众。」 「你认为——他是遭人杀害的?」 「看来是不无可能。」 「但凶手可是条蛇呀。」 「的确是条蛇。但难道不可能是有人握蛇藏身其中,乘机将蛇朝他的颈子——」 剑之进佯装手握蛇头,朝与次郎的颈子一凑。 「如此一来,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凶杀了。大家说是不是?」 若是如此,的确就成了桩凶杀案了。 「若是凶杀,便有凶手。哪能含糊办案,轻易纵放?」 「煞是有理——」 否则的确是难以解释,剑之进这位一等巡查一脸愤慨地说道: 「古冢上净是裸土,几乎是寸草不生。若有蛇爬上来,要发现根本是轻而易举。再者,若伊之助遭咬的部位是脚,尚不难解释,但被咬着的却是颈子,未免也太不自然了。难不成是蹲下身子时,恰好碰上这条蛇的?」 这未免过于凑巧。 不过,如此说来—— 「若假设案情并非如此——那么,便只能相信众人之证词,的确有蛇藏身石箱之内。根据遗骸与案发现场之调查结果,这的确是最自然的结论。但若是如此……」 便代表这条蛇的确是在密闭的石箱中活了七十年—— 剑之进停顿了半晌,才又开口为这番议论作结: 「倘若蛇真能不吃不喝地存活七十年——那么此案便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但若蛇之生命不可能如此强韧……」 那么,就得找出真凶了——剑之进下了如此结论。 【肆】 这天,一白翁的神态稍稍异于往常。 虽然如此,其他三人似乎没察觉出什么异状,或许仅有与次郎如此觉得。 ——似乎有那么点儿心神不宁。 与次郎如此感觉。 即便如此,老人也并不显得焦虑。神态依旧是一副翩翩飒爽又泰然自若,说起话来依然是语气玄妙却又趣味盎然。 若硬要说老人有哪儿与往日不同。 与次郎认为——或许是眼神添了几许光辉罢。 一行人再度来到药研堀,造访这栋位于九十九庵庭院内的小屋。 这儿是与次郎一行四人最喜欢的地方。开敞的拉门外,可以望见一片艳蓝的绣球花,小夜可能就在那丛绣球花的叶荫下。 这位负责照料老人起居,干起活来十分勤快的姑娘,方才还在为绣球花浇水。 老隐士觉得如何?揔兵卫问道: 「原本咱们也以为是一派胡言,但越听越感到离奇,看来剑之进怀疑其中有怪,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疑其中有怪?」 一白翁搔了搔剃得极短的白发问道: 「——各位难不成是推测,可能是村里的某人杀害了这伊之助?」 不——剑之进率先否定道: 「此三人并未亲赴现场。仅有本官曾前往该地,也曾面会村人及斋七、正五郎父子。坦白说,当时在下的感想是……」 是何感想?老人面带微笑地问道。 「噢,就是这些人绝非杀人凶手。个个态度和蔼恭谦,悉数是善良百姓。」 岂可以第一印象论断?正马说道: 「你这根本是先入为主。或许你这下要嫌我唠叨,但你毕竟是个巡查,而不是个同心。近代的犯罪调查,绝不可以义理人情为之。首先,必须得找着证据。非得找出一连串证据,方能还原真相,依法量刑。」 不过,法理不也是以正义为依归?老人说道: 「老夫毋宁期望支持正义者并非权力,而是人情。」 「此言当然有理,但老隐士……」 「警察既为执法者,老夫也期望巡查大人多为深谙人情之仁者。就此点而言,矢作先生不失为一位好巡查。想必矢作先生之所以认为村众中并无凶手,应是凭直觉所下的判断罢?」 「与其说是直觉,或许诚如正马所言,凭的是第一眼印象罢?」 凭印象也无任何不妥,一白翁笑道: 「俗话说人性本恶,但世间也并非如此凶险。虽说人心险恶,但世上其实也有不少善人罢?」 不过,老隐士,揔兵卫探出身子问道: 「那么,难道真是蛇……?」 蛇怨念极深——老人打断了相貌粗鲁、一脸胡须的揔兵卫说道。 「怨念极深?」 「是的。或许各位认为这等畜生理应无念,这说法不过是个迷信。但不分古今东西,打从远古时期,蛇便广为人所膜拜。理由则是形形色色。」 诸如——蛇会蜕皮,老人说道。 「噢,的确会蜕皮,但这有何稀奇?」 「有一种神仙,名曰尸解仙。」 「噢?」 「据传此仙可蜕去旧躯重生。」 「重生?」 与次郎问道,就着跪姿往前挪了几步。 「是的。这也算是长生不老罢。依老夫之见,这传说或许是自蜕皮衍生而来。部分爬虫可抛弃衰老躯壳汰换躯体,此习性虽非重生,但看在古人眼里便等同于新生,也可能因此认为藉由反覆汰换躯体,便可保永生不死。亦即,对古人而言,蛇是能死而复生的不死之身。」 「原来如此。不过……」 这老夫也了解,老人打断正马的话说道: 「故此,与蛇相关之传说可谓多不胜数。蛇以虫、鼠、鸟等嗜食谷物之害虫为食,属益虫之一种。或许是为了劝人切勿杀蛇,因而杜撰出某些传说。」 「噢,的确有理。」 正马恍然大悟地说道。 「即便劝人见蛇勿杀,但其形貌毕竟令人望而生畏,多数人见之,应会感觉不快才是。」 的确,应是没几个人喜欢蛇才是。 「难怪俗话说厌之如蛇蝎,妇孺对蛇尤其厌恶。」 况且,蛇还带毒。 「不过虽看似凶恶,蛇其实是生性温顺。除捕食之外,并不好攻击。除非是人主动袭之——噢,或许也可能是不经意踩着或踢着,否则蛇并不会主动咬人。但多数人见蛇扭身爬出,通常会被吓得惊惶失措,在这种情况下,人便有可能遭袭。」 有理有理,这下轮到揔兵卫恍然大悟了: 「畜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姑且不论狼或熊等习于掳人吞食的猛兽,即便是生性再狰狞的畜生,也不喜做无谓攻击或杀生。」 没错没错,老人一脸笑意地颔首说道: 「总而言之,要取蛇性命并非易事。不仅生命力强,还生性执拗、怨念极深,再加上冬眠与脱皮等习性,赋予人不老不死之印象。若是个生性执拗的不死之身,便代表其世世代代均可寻仇。因此,才有了招惹蛇可能祸殃末代的传说。」 「有理。古人的确可能如此推论。」 「除此之外——亦相传若须杀蛇,必应断其气。」 「必应断其气——此言应作何解?」 与次郎问道。 一如文意,一白翁回答: 「老夫曾周游诸国,广搜形形色色的故事,对此倒是知之甚详。例如……」 一白翁自壁龛旁一只书箱中,取出一册看似帐簿般的记事簿。 「让老夫瞧瞧。口绳蛇蟒相关迷信——老夫这就为各位朗读一番。噢,蛇执念甚深,故若斩杀时未断其气,其灵必将肆虐——北自奥州(注:日本古国陆奥国之别称,疆域涵括今日本东北部之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等地。又作陆州。「艺州」为日本古国安艺国之别称,位于今广岛县西部),南至艺州,此说几可谓遍及全国。除此之外,各国均有蛇灵寻仇、招来灾祸之说,故常言欲杀蛇,必须确实取其性命;未断其气,必将化为妖孽或死而复生。」 「怎说会死而复生?」 「噢,或许正是基于老夫先前提及的理由。肥后(注:日本古国名,「肥后」疆域大致为今日之熊本县。「骏河」疆域约为今静冈县大井川左岸,又作骏州。「相模」位于今神奈川县内,又作相州)一带相传蛇魂宿于其尾,故杀蛇时应将其尾压溃。骏河一带亦有类似传说。依老夫推测——古人应是见到即便斩其首,蛇身仍能蠕动,方有此说。」 的确,即便遭斩首,蛇或鱼仍能活动好一阵。看来,这说法应是形容其生命力极为旺盛之譬喻,老人说道: 「此类传说,想必是起源于蛇执拗的生性。相模一带甚至相传——蛇死后,仍可凭怨念活动其驱。」 凭怨念活动其躯? 若是如此,的确骇人。 「越中则相传,杀蛇时,务必将之斩成三截。房总(注:「越中」疆域同今之富山县。「房总」为日本古时安房国、下总国、上总国之总称)亦有杀蛇后,不管弃尸多远,蛇都将回返寻仇之说。至于最为离奇的妖魔传说则是——想必与次郎先生亦曾听闻,就是铃木正三所著之《因果物语》中,与蛇相关的诸篇故事。」 关于该书,在下所知无多,与次郎回答: 「是否就是那有平假名与片假名两版之——?」 「没错。该书载有多篇诸如死时心怀怨念之僧侣幻化为蛇、或嫉妒成性的女子化为蛇身等故事。生性执著者大多说变为蛇。佛说系念无量劫,执着乃难以计量之重大罪业。如此看来,蛇被视为邪恶化身之场合可谓不胜枚举——但就现实而言,蛇毕竟为益虫,因此仍广为人所膜拜。故亦有蛇乃水神化身、神之御先(注:或作御前,指受神明差遣,充任神之使者的动物)、毗沙门天或弁财天之召使、乃至金神化身诸说,劝人绝不可杀之。」 「金神化身?」 与次郎倒是听说蛇对金气避之唯恐不及。 蛇畏惧的是铁气,老人说道: 「铁气泛指金属。金神之金,指的则是财产。某些地方甚至有人为蛇咬必将致富、或地下藏蛇则家势必旺之说。」 遭蛇咬不是会要人命么?揔兵卫纳闷地问道。正马则澄清并非所有蛇类均具毒性: 「蛇似乎以不具毒性者居多,敢问老隐士是否如此?」 诚如正马先生所言,一白翁回答: 「蝮蛇或南国之饭匙倩等蛇,的确带有致命剧毒,但具毒性之蛇种甚少。虽令人望而生畏,然多数蛇实属无害,反而对人有益。想必欲杀蛇必断其气之说,实为劝人切勿杀蛇之反喻。尤其是窝身家中的蛇,万万不可杀。」 「窝、窝身家中的蛇,不是反而该杀么?」 揔兵卫纳闷地质疑道: 「教这种东西潜入屋内,岂不要引起一阵骚动?」 「噢,与其说屋内,或许该说是土地之内较为妥当。此言之本意,乃现身家屋周遭或耕地之内的蛇绝不该杀,反应将之视为家神。杀之可能导致家破人亡、或家道中落,任其存活,反能成镇家之宝。」 「镇家之宝——?」 「没错。毕竟蛇乃金神,某些地方甚至视其为仓库之主。勿忘蛇虽好盗食仓中囤米,但亦好捕食耗子。」 「原来如此。」 总而言之,言下之意乃见蛇绝不该杀?与次郎心想。看来正如老人所言,杀蛇须断其气之说,实乃不可杀蛇之反喻。 不过,老隐士——剑之进打岔道: 「听了这么多与蛇相关的有趣故事,但关于蛇乃不死之身、至为长寿之说——」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老人挥舞着皱纹满布的削瘦手掌说道: 「蛇蟒多被视为神秘、或具神性之生灵,故常与禁忌有所连系。此外,基于其褪皮与冬眠之习性,亦常被视为不死之身。听闻老夫的叙述,各位对此应已有所理解了。是不是?」 是的,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么,方才提及之《因果物语》中,也有如下故事。相传此事发生于上总国(注:日本古国名,位于今千叶县中部)——一一名曰左卫门四郎者,于田圃中见一雉鸡为蛇所捕。眼见雉鸡即将为蛇所噬,左卫门四郎便将蛇自雉鸡身上剥离——不过,这绝非一则雉鸡遇人解围,图谋报恩的故事。左卫门四郎救出雉鸡后,却将之携回家中,烹煮而食。」 「此人将雉鸡给吃了?」 「没错,还不忘邀来邻家友人分食。」 「救了只雉鸡,却将它给吃了?」 「可见左卫门四郎此举并非为雉鸡解危,不过是抢夺蛇之猎物罢了。」 真是个龌龊的家伙呀,正马说道,傻瓜,任谁都会这么做罢。揔兵卫驳斥道: 「这哪是抢夺?强者原本就有夺取猎物之权利,不是么?」 「没错,这本是理所当然。但此举却引来该蛇上门追讨。」 噢?揔兵卫惊呼道: 「解救雉鸡时竟然没将蛇给杀了?这家伙还真是糊涂呀。」 「甭傻了,别说是杀,根本连打也没打一记。通常遇上这种情况,谁会打算将蛇给杀了?」 这下轮到正马反击了: 「如此一来,不就成 了无谓杀生?若目的仅是夺取那雉鸡,又何须杀那条蛇?」 「没错,常人只会剥离缠在雉鸡身上的蛇,朝一旁一抛,事情便告结束。但此举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什么样的后果?」 「见猎物遭夺,便紧追其后极力追讨,本身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老夫认为就畜生的习性推论,这举措并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这推论——的确有理。」 「当时,众人眼见蛇自悬挂烹煮雉鸡的汤锅之自在钩攀爬而下。宾客纷纷惊慌逃窜,左卫门四郎则是怒不可抑,便将这条蛇给杀了。」 「这下终于将蛇给杀了?」 揔兵卫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错。接下来的情节,可就像出怪谈了。杀了蛇后,左卫门四郎打算开始享用烹煮好了的雉鸡,此时,蛇竟然再度现身,还紧缠其腹不放。」 「这蛇是死、死而复生么?」 「噢,这文中并未详述,仅言及蛇再度现身。这下,左卫门四郎又以镰刀斩之。但哪管斩了几回,均见蛇一再现身。」 「可是未断其气使然?」 「或许是罢。但与其说是不可思议,毋宁该说这本是蛇的生性。蛇之生命力如此强韧,欲断其气绝非易事。这下为了永除后患,左卫门四郎便将蛇抛入锅中,同雉鸡一并烹煮——」 此人可真是个豪杰呀,剑之进骜呼道。 据说蛇肉可是道鲜美滋补的珍馐哩,揔兵卫揶揄道。 「若事情就此结束,便成了一则寻常的豪杰奇谭。但到头来,这左卫门四郎——还是教蛇给绞死了。」 「这回真的死、死而复生了?抑或是化为蛇灵寻仇?」 剑之进惊慌失措地问道。这巡查还真是胆小如鼠。 文中并未提及究竟是死而复生、抑或是化为蛇灵寻仇,一白翁斩钉截铁地回答: 「仅记载此人为蛇所绞杀。」 「是否可能——蛇其实不只一条?」 「若此则记述属实,想必应是不只一条才是。」 言及至此,一白翁环视了四人半晌,方才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或许因与蛇起了多次冲突,左卫门四郎也变得敏感起来。看到蛇一再现身,便可能反应过度。稍早老夫不也曾提及,蛇若遇袭必极力反击?到头来,左卫门四郎就这么丧了命。有趣的是,据传左卫门四郎死后,坟前众多蛇蟒聚集,久久不散——本篇记述便就此结束。由众蛇聚集可见,蛇并非仅有一条,而是为数众多,想必是来自同一族群罢。由此看来,一再现身的,的确不是同一条蛇。」 「敢问——这代表什么?」 「代表本篇记述中,并无任何光怪陆离之情事。」 「看来——的确是如此。」 上门追讨猎物。 难以断其性命。 遇袭则极力反击。 这些都是蛇的习性,的确是无任何光怪陆离之处。 不过,若将上述习性对照各种与蛇相关的迷信,听来可就像则光怪陆离的怪谈了。 不知各位是否明白了?一白翁问道。 与次郎感觉自己几乎是明白了——但似乎总是有哪儿还参不大透。其他人则是一脸迷惑地直发愣。 好,老人说道: 「容老夫再为各位叙述一则。」 老人端正坐姿,开始说起了另一则异事: 「此故事传自武藏(注:日本古国名,疆域涵括今埼玉县、神奈川县之一部与东京都之大部分区域)之东某一穷乡僻壤。某村为迎稻荷神兴建神社,掘地时竟掘出一条长约一丈的大蛇,引来村中孩儿群聚观之。孩儿虽无邪念,但毕竟天性残酷,将蛇捕获置于石上,以小刀斩成多截,每截约两三寸,并以竹刺串之把玩——」 还真是野蛮呀,正马蹙眉说道。 不不,干这种事儿,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揔兵卫却理直气壮地为这行为撑腰。 「把蛇斩成几截、划破青娃肚子这种事儿,咱们从前干的可多了。与次郎,你说是不是?」 两人虽是同乡,但并不代表就干过同样的坏事儿。不过,与次郎也不是没有这类回忆。 「唉,记得许久前——久得似乎都记不清了,自己似乎也干过这类残酷的事儿。不过,倘若干这种事儿会引来妖魂寻仇,世上许多孩儿不就无缘长大成人了?」 「这倒是有理。瞧瞧我,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这把岁数?」 鬼魅真该把涩谷给害死,才算造福人间哩。正马骂道: 「竟然任凭你这野蛮的家伙遗害人间。」 「少啰唆。那么,这伙将蛇碎尸万段的孩儿,想必也同我一样,没碰上什么灾祸罢?」 「没错。」 「可是因为他们断了那条蛇的气?」 听到剑之进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老人不由得垂下眉稍。 「应是与此无关。若硬要解释,老夫毋宁认为,是因孩儿心中未怀邪念使然。」 「邪念?」 「是的。孩儿们有此举措,不过是图个好玩,但成人可就不同了。先前提及的左卫门四郎,即便无心为恶,但毕竟知道蛇极易记仇,或许见蛇现身,一股恐惧便油然而生,更何况这回又多了几分心虚,后果当然更是严重。」 老人几度颔首,复又说道: 「当时,村长于一旁目睹孩儿们的残酷游戏,甚感惊恐。毕竟蛇乃神明召使,而此蛇现身之处,又是预定兴建稻荷神社之神域。如此一来,后果怎么了得?」 没办法,剑之进说道: 「在下若目睹此事,只怕也要如此担忧。」 「不过,这村里的孩儿全都无恙不是?」 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悉数无恙。但这蛇灵——却在村长那头现身了。」 「为什么?这村长什么坏事也没干呀。」 「虽未曾为恶,但毕竟心怀恐惧。当天深夜,村长发现一条长约一丈的蛇现身自己枕边。惊吓之余,村长连忙唤人助其驱蛇——但其他人却连个蛇影也没见着。」 「是幻觉么?应是——魔由心生所产生的幻觉罢?」 「不不,正马先生,即便是幻觉,这也是一桩如假包换的妖魂寻仇。事后,村长便开始卧病不起。」 「就这么死了?」 命是保住了,老人立刻回答: 「据说请来大夫诊治,又略事养生,后来便康复了。」 「看来——若仅止于目睹,受摧残的程度便较为轻微罢?」 与次郎如此推论。 不过,妖魂并非霉菌,老人说道: 「其所产生的影响,无法平仅是看见与实际碰触这程度差异来判断。老夫毋宁认为,村长之所以得以痊愈,乃是因看见孩儿悉数无恙使然。」 「看见孩儿无恙,发现自己不过是白担心了?」 「不不,乃是因村长放下了心。看见孩儿们杀蛇,村长担心的并非一己之安危,而是担忧全村为此遭逢灾厄、或孩儿们为此惹祸上身。由于思绪过于紧绷,便对上了蛇所发散的气。村长的忧心并非出于私欲,亦非出于悔恨邪念的焦虑,因此一旦发现全村平安无事,便认为蛇的怒气应已平息,妖魔所降临的病痛便就此不药而愈。总而言之——」 妖魂寻仇,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怎样一回事儿?」 「妖魂这东西,并非随妖物所发出之意志,而是随接收者之心境而生的。」 「噢。」 揔兵卫两手抱胸地应了一声。正马磨搓着自己的下巴。剑之 进歪扭起蓄在嘴上的胡须。与次郎则是一脸恍然大悟地感叹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文化。」 老人继续说道。闻言,三人一脸不解。 「举例而言,倘若在不认为蛇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文化之下的某人杀了蛇,过没多久又见到同样的蛇现身,仅会认为这不过是另一条蛇。即便认为是和自己杀的同一条蛇,也仅会当成是自己未断其气。但生长于视蛇为生性执拗、难断其命的神秘生物之国度者,便不会做如是想,而会认为是这条蛇死而复生,要不就是同一族群之其他成员为同类寻仇。与妖魂或诅咒相关之传说,便是自这类推论衍生而出的。」 从三人的神情看来,似乎是在佯装自己听懂了——虽不知他们是否真懂,老人面带微笑地继续说道: 「再举个例。现在若捕条蛇来,将之钉于屋顶内侧。蛇命难断,想必不会立刻断气——但想必十之八九,不出数日便将死亡。要活个六十余年,机率绝对是近乎零。」 「这可是——?」 「这不是《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么?如此听来,老隐士似乎也不认为这记述属实?」 「那倒未必。自然原理的确是恒久不变,但除原理之外,世上仍有其他种种道理,世间便是由各种道理组合而成的。有时某些组合,可能产生令人难以想象的后果。常人视其为偶然,实际上虽是偶然,但若湿度、气温等种种条件完备——亦即在诸多偶然累积之下,此蛇于假死状态下存活数十年,或许的确是不无可能。」 「果真可能?」 「仅能说是或许可能,但可能性也仅是千中有一、甚至万中有一。因此,古时的源翔,或许不过是碰巧遇上此类稀有巧合之一。只不过,问题出在对象是条蛇。」 「噢,因蛇生性执拗,难断其命——?」 「没错。有此说法为前提,后人便以如此观点解释此事。若对象是匹牛或马,即便曾有如此前例,也不至于被视为特例罢。」 的确有理,剑之进仰天感叹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倘若对象非蛇——后人应不至于如此解读。即便曾有相同前例——想必亦是如此。」 「人既见过真实的蛇,亦知悉蛇于文化传承中之风貌。若仅凭其中一方论断,未免有过于武断之嫌——」 不过,剑之进先生,一白翁弓起背说道。 「是。」 「蛇绝无可能于密闭石箱中存活数十年。或许真有此类罕见的案例,但逢此境况,蛇即便还活着,想必也仅是一息尚存。理应不至于见人掀盖,便猛然咬人一口才是。」 想想的确是如此。 与次郎仅一味纳闷蛇是否可历经如此年月依然存活,但依常理推论,即便真能存活,恐怕也已是气若游丝。《古今著闻集》这则记述的作者,也仅惊叹此蛇竟可以如此长寿,并未提及其事后是否可正常活动。 与次郎猜想,《古今著闻集》中那条蛇,想必是为人发现后不久便告殒命。倘若事后依然存活,应不至于毫无事后叙述才是。 至于今回这桩案子。 或许那蛇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上这么一口也不无可能。但根据目击者的供词,那蛇在咬了伊之助后,便告逃逸无纵。 不过,在矢作一等巡查的指挥下,此地已经过详尽搜索,却未发现任何蛇尸。 「如、如此说来,代表这应是桩凶杀案——」 不不,没等剑之进把话说完,老人便打了个岔说道: 「先生不也宣称,村众们看来丝毫不似杀人狂徒?即便石箱中原本无蛇,仅凭此假设便怀疑村众,似乎有欠周延。」 「但若非如此,此案应如何解释?」 「此案——应是妖魂寻仇所致。」 一白翁断言道。 「妖、妖魂寻仇——?」 但老隐士——正马说道: 「这推论绝非解决之道。总不能教矢作在调书上写下『此案乃妖魂寻仇所致,绝非自然天理所能解』罢?」 不不,老夫并非此意,老人摇头回道: 「方才老夫亦曾言及,妖魂寻仇并非超乎自然天理,乃理所当然之现象。人将之定义为妖魂寻仇,乃文化使然。相传踏足该蛇冢便将为妖魂所扰,某人意图毁之,并因此死于蛇吻——这难道不是如假包换的妖魂寻仇?」 「噢,不过……」 如此一来——不就教人一筹莫展了? 与次郎与三人逐一面面相觑。 蛇绝无可能于密闭石箱中存活数十年。 意即,石箱内原本可能无蛇。 但此案绝非凶杀。 不应怀疑村众。 那么…… 难道仅能推论成妖魂寻仇——? 「至于口绳冢上那座祠堂——」 老人的语气突然和缓起来: 「那古冢的确是近乎寸草不生。诚如正马先生所言,若有蛇爬近,理应看得清清楚楚才是。」 「这是当然。即便是跑来一只耗子,也绝对是无所遁形。毕竟事发时间并非黑夜,而是村众仍于田圃忙于耕作的堂堂白昼。按常理,死者应能在遭咬前发现蛇踪才是。」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颔首说道: 「亦即,那蛇若非原本就窝身石箱中,就是某人为陷害死者,刻意于事前置于箱内——是不是?但倘若真是蓄意行凶,此人亦无可能于事前将蛇置入。因为伊之助决意破坏古冢的时间乃前日深夜,不,说是黎明时分毋宁较为恰当。实际登上古冢的时间,则是天明之后。若此凶嫌欲于事前预设陷阱,时间上恐怕是——」 虽不至于完全赶不上,但至少是极为困难,剑之进说道: 「再者,祠堂内外亦不见曾有人出入之痕迹。看来此推论应是无法成立。」 「尤其是祠堂门上,还牢牢贴有一张三十数年前蘸上的纸符。如此看来,此门的确未曾有人开过。是不是?」 按理是没有,剑之进满脸确信地回答道: 「一如老隐士所言,纸符应是贴于数十年前,案发当日才教伊之助给撕毁。其遗骸指尖尚留有纸符碎片,可兹佐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闻言,老人再度颔首。 但看在与次郎眼中,老人这模样似乎显得有几分开怀。 「由此可见,事前未曾有人进入祠堂。再者——祠堂窝中那只石箱又是牢牢密盖,毫无缝隙,依理,蛇应是无法自力出入。」 「没错。那只盖子沉甸甸的,或许就连孩儿也无法独力掀起。噢,在下当然也曾检视过石箱内侧,并未发现任何裂痕破孔。若覆以箱盖,蛇是绝无可能钻入的。」 「毫无可能钻入?」 「是的,除非有人掀开箱盖,否则蛇绝无可能自行钻入。因此在下方才……」 老人伸手打断了他这番话,说道: 「不过——剑之进先生。」 「怎了?」 「这并不代表蛇必是藏身石箱内。」 「噢?」 剑之进惊呼道。 揔兵卫和正马也僵住了身子。 难不成…… 「或许,那蛇就连祠堂也没进过。」 「祠堂——噢,这……」 「倘若祠堂大门真以纸符牢牢封印三十余年,那么,期间应不可能有人踏足堂内。但即便如此——祠堂之封闭程度,应不至于滴水不漏到连一条蛇也进不去罢?」 是不至于如此严重,剑之进回答道。 「如此看来,或许蛇的确是钻得进去。」 的确,理应钻得进去 山男 台版 转自 肉(blog.sina../makeinunovels) 偶于深山出没 身高两丈有余 其形如鬼 猎师等遭逢此怪无须奔逃 略事请托 便可劳其为人担柴 甚以其怪力为傲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柒 【壹】 许久以前—— 有山男栖息于高山。 山男虽有个男字,但并非常人, 而是山神、山精,亦是山怪。 山男便等同于山。 因此,山男无须穿衣、无须言语、亦无须干活。仅靠捕鸟食鱼、以草树蔽体、于深山幽谷间四处游走,便足可存活。 乡民对其极为畏惧。 山民当然更是如此。 凡是常人——对山皆怀畏惧之念。 山予人诸多恩泽, 同时,却也可能取人性命。 亦是禁忌魔域。 山位处现世与来世之端境,乃两界间之幽世。 故此,山男即为魔物之一。 人人对山男畏惧不已, 将之视为威胁世人营生之妖物。 没错,山男亦被视为畜生。 既不语、亦不书,毕竟非人。 赤裸毛身、力强脚快,是个盖世冲天的巨人。 其形宛如兽类。 故人人视之为野蛮猛兽。 不过, 某日—— 山男不禁纳闷,难道自己真为野兽,而非常人? 应非如此。 自己应是广受敬畏膜拜之神祉——而非仅是掳人吞噬的畜生。一思及此,山男由衷伤悲,甚感孤寂。 这下。 山男深感自己一丝不挂游走于山谷之间,其实是何其卑微。 此时,感觉似乎有点儿冷, 山男为自己制衣, 亦习得人语, 开始与常人往来。 但如此一来。 不知不觉间—— 山男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山, 而是成了个常人。 最后—— 也就如常人般死去。 【贰】 据传相州箱根有山男出没。浑身赤裸,以木叶树皮蔽体。居于深山中,以捕捉赤腹鱼为业。逢有市集,便前去同乡民购米。与人亲近,未曾闹事,除与人交易外少有言语,事毕即刻返回山中。曾有人循其足迹追之,但中途为绝壁所阻,亦无道路可行,只能任其如鸟般飞去,终未能觅得其居处。据传,小田原城主曾下令山男若加害于人,必以火枪等击之,故未曾引发事端—— 此乃津村淙庵所著之《谭海》中的一节,笹村与次郎说明道。 「这津村淙庵是何许人?」 仓田正马问道。 「是个名人么?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名字听来虽是煞有介事,但既然连听也没听说过,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佩服的了。大概是我自己无知罢?如何?咱们这位一等巡查大人,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罢?」 「当然听说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揶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倒是毫不动摇。 不愧是东京警视厅内唯一通晓古籍的名人。 「津村淙庵是位歌人。出身京都,居于传马町,甚至曾担任佐竹侯(注:佐竹氏于江户时代为外样大名,为统治秋田藩之藩主)之御用达(注:有进出幕府、大名、旗本、公家、与寺庙神社进行买卖之特权的商人)。」 佐竹侯?那不就是秋田藩(注:江户时代位于日本东之藩国名,原名久保田藩,秋田藩为俗称)了?一脸胡子的揔兵卫问道。 维新后,举国上下日益洋化,但这揔兵卫却未顺应时潮,至今依然一副粗犷无礼的武士模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既然是歌人,这册名曰《谭海》的书中理应有些诗歌才是。但方才那段,怎么听来丝毫不像诗歌?」 此书并非歌集,与次郎解释道: 「而是将当时之异国传说、世间传闻集结成册的书籍,可说是册见闻随录罢。」 也就是民间故事罢?正马揶揄道。 正马这人和揔兵卫正好相反,时常摆出一副仿佛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态度。但哪管他再怎么把自个儿当洋鬼子,长相还是一副大和民族的模样,身躯既没特别高,鼻子也没特别挺。 「所谓当时,是指何时?」 「应是在安永至宽政之间罢。收录这则记述的第八卷,想必是在天明年间写成的。」 这不是近百年前的事儿了?正马说道: 「不过,至少要比上回那则故事更近些。你们怎么老是找来这种老故事?活像把剃了的胡子塞进怀里珍藏似的。」 「你难道不知什么叫温故知新?」 揔兵卫竟然罕见地为与次郎撑起了腰来。 通常,与次郎与剑之进、或揔兵卫与正马对凡事的看法多属对立,尤其对此类奇闻异事的见解更是南辕北辙。总之,平时揔兵卫与正马便有如官军与幕军(注:指明治军与幕府军),两人一碰头便难免起争执。 「你老爱卖弄些洋学,满口文明开化什么的,但也不过是空有一身异国行头,哪懂得什么道理?我虽不爱听这类鬼怪故事,亦不赞成怪力乱神,但一看到你这种嘲弄我国的态度,也要起一肚子火。」 「我哪儿卖弄洋学了?不过是认为这记述过于古老罢了。噢,虽说古老,但可曾嫌它哪儿不好?我每回都不禁质疑,为何你们老爱拿这种老掉牙的怪奇故事来佐证?矢作这回碰上的案件,毕竟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罢?」 当然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儿,剑之进说道: 「在下是个巡查,可不是个学者。」 「但近日,大家不是称你做妖怪巡查么?」 揔兵卫哈哈大笑道: 「不赖嘛,这浑名应该正合你意罢?」 闻言,剑之进一脸不悦。 拜两国火球案与池袋蛇村案,接连被「东京日日新闻」及「东京绘入新闻」所报导之赐,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专责解决妖异事件的官差。 「这下再怎么抚弄你那把胡子,也讨不回你的威严了。想不到你这奉行所内最无能的蠢才,也能成为驱魔除妖的专家,这下可出人头地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别再瞎起哄了,与次郎制止道: 「揔兵卫,把揶揄自己的友人当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武士风骨?」 不不,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向他致贺哪,揔兵卫苦笑道: 「总之,我可没把这当笑话,玩笑一场,你也就别当真了。总之,这类事儿我也曾听说过,这就把它说出来,请你大人大量,快快息怒罢。是关于山什么的事儿,对罢?」 「没错,山男。」 揔兵卫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便开口说道: 「有个到我道场习武的家伙,曾于前高田藩担任藩士。大家也知道,高田藩地处越后那头,是个山深雪丰之地。黑姬、妙高均是当地的险峻山岭。」 不仅是辖内有山,与次郎等人总认为整个高田藩均是位处山地。 「当地冬季天候严寒,需要大量柴薪方能度日,因此入山捡柴就成了重要的差事。不过,越后一带的居民均遵循一个铁则,那就是若于山中遭逢鬼怪,均不得与他人议论。」 「噢?」 闻言,与次郎向前探出了身子。 揔兵卫极少提及这类故 事。不,不光是揔兵卫,时下这类故事已鲜少有人提及,如今大家净谈论些新鲜的、未来的事物。不仅是正马,若是谈起过于古老的故事,一般人多要语带批评,以顺应时潮。如今仍将谈论这类传闻怪谈视为趣事的,大概仅剩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一人了。 不过,即使仅是传闻、或捏造的假故事,听人亲口叙述毕竟是趣事一桩。 至少与次郎将之视为一件趣事。旁人或许要斥之为捏造或迷信,但与次郎依然深受这类天马行空的巷说所吸引。 揔兵卫又咳了一声: 「至于道出于山中所经历之怪事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厄,就连我这位门生也不知道。总之,对此类无谓风说感到恐惧,是件愚蠢至极的事儿,我可不相信这类迷信。反正这门生如今已非藩士,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令,今后不许再谈论这种事儿。」 为何要如此命令?剑之进一脸嫌恶地说道: 「你未免也太野蛮了罢?相信这类传说,实与信仰神佛无异。难道武士道会强逼人舍弃虔诚信仰?若是如此,不就代表这种武道才是真正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呀,正马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信仰之道与剑术之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 「这是哪门子傻话?哪管时代变迁、幕府崩解,日本男儿的壮志仍不曾改变分毫。尊崇尚武之道,有哪儿跟不上时代了?新政府虽禁止贩卖粗俗的咒术行头,但可没禁止学武习剑哩。」 「四年前不是才禁止了复仇?当时的禁令上也载明,复仇乃以私事侵犯公权之举,故须禁之。」 听了剑之进这番话,揔兵卫使劲咳了一声说道: 「看来咱们这位胆小如鼠的巡查大人,大概是以为剑道仅是用来伤人、杀人的,未免也太没见识了罢?剑道之修行,讲究的乃是精神之修养,尚武之人,也必须力求品行端正,武士道可不是建立在畏惧迷信上的。总之,我这番论调绝非强词夺理,就连我这位门生亦有同感。」 算了算了,有话就快说罢,剑之进说道。 「这门生表示,曾听闻有人于捡柴时遇见山男。」 「他可是亲眼瞧见?」 「不,这并非我那门生的亲身体验,但仍是个值得一闻的奇谭。似乎是我那门生的某个同辈看见的——而且,似乎曾与那东西有所交流。」 「与山男交流?」 这下就连正马也哑口无言了。 目击妖物、或为其施法所惑一类事件或许时有所闻,但与其有过沟通,可就不寻常了。 「此人曾与山男有所交流?」 「这东西究竟是何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根据此人所述,这山怪是个高逾六尺的庞然大物,肤色黝黑,浑身红毛,腰缠树叶以蔽体。据说,这山怪当时是前来取暖的。」 「这东西可懂人话?」 「据说话大体还听得懂,但似乎无法开口言语,仅能发出牛马嘶鸣般的叫声,看来似乎无意加害于人。那门生的同辈表示,只要自己在山中小屋生火取暖,此山怪便不时现身。既然想取暖,代表其可能畏寒,以草木蔽体,可见其亦知羞耻,此山怪表示,自己并不想赤身裸体,至少也该在身上披件兽皮——」 噢?剑之进惊呼道: 「这的确神奇,就连我也没听过这种事儿。难道此人曾与山怪有过一番交谈?」 「交谈或许没有,但这山怪似乎就是有其他办法与人沟通。这——或许该称做山男的妖怪如此表示后,翌日晚间便猎来两头羚羊。门生的同辈为其剥下羊皮,山男见之甚喜。后来,山男又以藤蔓制作了精巧的衣裳穿上,并为其猎来熊或兔等畜生充当谢礼。门生同辈为表赞许,便传授其防止剥制兽皮萎缩之法,甚至馈赠山刀为礼——大概就是这么样的故事。」 「噢。」 剑之进一脸益发惊叹的神情。 「这故事果真神奇——不过,这山男……」 可是个人?这位一等巡查一脸严肃地问道。 「应该——不是个人罢?」 「听懂人语,又貌似人形,应是个人才对罢?」 「这哪有什么稀奇?只要长时间与人相处,家畜禽兽也能听懂人语。狗听人唤了它的名字,不也会摇尾凑近?依我之见,这山怪有可能是近似狒狒或猿猴一类的畜生。」 世上可能有高达六尺的猿猴么?剑之进转头望向后方问道。当然有,正马说道: 「南蛮就有猿猴和牛差不多大小。猿猴种类繁多,你们最熟悉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不也记载了不少?笹村,你说是不是?」 猿猴种类的确不少。 「上回查证时,的确曾浏览过此书——但如今多已不复记忆。不过,诸如长臂猿、猩猩,在下亦知南蛮有不少怪异的猿猴。」 当然有呀,正马说道: 「放洋期间,我也曾于翻阅博物志时,看过不少怪异猿猴的图画。我国幅员狭小,而且不仅狭小,亦属落后。即便真有什么至今仍未为人所发现的神秘兽类栖息山中,亦不足为奇。」 「亦即——山男算是兽类?」 剑之进眉头一皱。 「我可没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过,猿猴属于高等兽类。笑人愚笨时,不是常以比『猴子还蠢』为比喻?反过来看,也就代表猴子并不比人蠢多少。耍猴戏这句话,亦为出自猿猴好模仿人举止的习性之比喻。此外,巨大猿猴的传说亦是多不胜数。岩见重太郎所驱除的狒狒,不也是一种猿猴?这笹村应该最清楚罢。」 每当碰上这类愚昧的巷说——正马总是不忘揶揄与次郎一番。剑之进望向与次郎,意气消沉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越后那叙述中的山怪——是否同样不过是只猿猴?难不成山男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个畜生?」 「且慢且慢。」 若是猿猴,理应生有一身毛才是罢?揔兵卫打岔道。 「身上有没有毛又如何?有谁说这妖物是个秃头了?」 「不不,仔细想想罢,有哪种猿猴是浑身赤裸的?凡是兽类,身上均应覆有体毛。即便真有浑身无毛的猿猴,哪可能既懂得人语、又懂得制衣蔽体?畜生毕竟是畜生,即便脑袋再聪明,也不会干这种事儿。即便懂得模仿人的举止,也不可能乖乖听人说话。若真有这种事儿,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你言下之意是?剑之进问道: 「既非猿、亦非人,那么这种东西,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山中妖物了。揔兵卫,你不是一向不相信世上有妖怪这种东西么?」 「世上的确没有妖怪。」 「那么,我还真想弄懂你这番话的真意。山男究竟是人、兽、还是妖物?瞧你们个个七嘴八舌的,至今仍是没听到半个解答。问此物是否为人,你们便答是兽。问是否为兽,你们又说不是。但问是否为妖物,你们又说世上没这种东西。为何就没人能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反正这东西究竟为何,根本不打紧。」 正马吊儿郎当地说道: 「管它是叫山男还是海男,谁在意它究竟是人还是兽?」 「当然在意。若是兽类,便可恣意击杀。但若是人,便不可轻易诛之;反之,则可裁之以法。而倘若是妖物……」 「就要把你给吓得屁滚尿流了是罢?」 揔兵卫再次高声笑道。 这下剑之进再也沉不住气了: 「混帐东西。咱们即便是好友,开起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看来,这下非得让你瞧瞧侮辱官差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才成。」 好了好了,与 次郎制止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岂值得为这山男起如此争执?而揔兵卫,不是都要你别再这么揶揄人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焦躁德行。至于正马,你说的咱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知道这些个道理,何不以你那些舶来的知识什么的,好好为剑之进解惑?哪管你对此事嗤之以鼻,既然坐拥这些知识,何不给咱们一个解释?」 大家瞧瞧,笹村今儿个还真是有精神呀,正马说道: 「我的解释其实很简单。不分古今东西,妖怪这种东西都不曾存在过,这道理你们应该也是再清楚不过。关于这点,正如同咱们这位武家师父所言,即便在前幕府时代,也仅有不懂事的娃儿会相信这种东西。涩谷,你说是不是?」 揔兵卫颔首说道: 「谁都知道鬼怪这种东西,打从前便是编出来吓唬妇孺的罢?自古识学问者,打从心底就不会相信妖怪什么的。」 「那么,这山人究竟是——?」 「若非类似猿猴的兽类,便是人罢。再者,各地传说中的山男,也不见得全都是同一个东西。不过是有人将之当成山怪或妖魔,情况才会变得如此复杂难解。将未知的猿猴与人混为一谈,便是无知。涩谷所言不假,既无体毛又通晓人语,足以证明这东西是人无误。」 「果真——是人?」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正马一脸不解地扭曲着脸孔说道: 「不是人会是什么?矢作,还有笹村,你们俩一辈子都住在这狭小的岛国,想必是想不透罢。咱们这世界其实大是无比辽阔,在这辽阔的世界上虽然国家众多,但国与国可是相连的。一国之外,尚有邻国。」 本国不也是如此?剑之进回道: 「州与藩不也是相连的?」 「瞧你这蠢才。哪管是纪州还是艺州,住的人不都是一个样?可分得出谁是打哪儿来的?但世界上的民族可就是形形色色了,大海另一头的诸多国家,人民可悉数是在异邦民族的包围下生息的。」 「就是所谓的南蛮、东夷、北狄、西戎么?」 这些指的不都是包围国土四方的蛮族?剑之进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是支那才有的说法,正马回答。 还真是四面楚歌呀,剑之进与揔兵卫挖苦道。 「喂,这下可是笹村要我说,我才辛辛苦苦费这番唇舌解释的,换来的竟是你们这么一阵揶揄。我这下谈的可不是四面楚歌、吴越同舟什么的。哪管是大唐还是大清,不都和咱们日本的州差不了多少?我指的是更不一样的国家。说得明白点——这辽阔的世上有着众多语言不通、长相不同、肤色迥异的民族,有些甚至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何谓连个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就这个意思呀,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回答: 「有些民族并不定居一地,过的是四处放浪的日子。亦有些是因与其他民族作战失利,而被驱离自己的土地。无土地便无法建国,人口过少亦无法建国。其中甚至不乏被驱出故里,被迫深入山林生息者。」 「山林——?」 「没错。」 「和战败的武者潜身山中可是同样道理?」 「要来得更为严重才是罢?若要打个比方——应是好比黑船排山倒海而来,数万乃至数十万异国人上岸占领日本,国人泰半惨遭屠杀,硕果仅存者只得避居深山。」 岂可容这种事发生?揔兵卫忿忿不平地起身喝道。 「蠢才,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总之,史上的确不乏外来者入侵,人民只得徐徐移居山岳地带的例子。异国高峰不少,可不像咱们的黑姬、妙高、富士、浅间这类矮峰。」 「混、混帐,竟敢瞧不起灵峰富士?」 闻言,揔兵卫更是一脸愤慨。 「想不到你还没息怒哩。我可没瞧不起,只是山矮就是矮,还能怎么形容?国外的高山可是有两、三座,不,甚至十座富士叠起来那么高,光是抬头仰望颈子就疼了。」 瞧你吹嘘成这副德行,可曾亲眼瞧见过?揔兵卫依然一脸不悦地说道。 不过,正马这番吹嘘可是听得与次郎格外心动,脑海里不由得开始勾勒起足可遮天的高山景致。 「这哪是吹嘘?在海的另一头,如此高山根本是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民族,就在这些高山上生息哩。」 那又如何?揔兵卫不耐烦地发牢骚道: 「瞧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有话就明说。」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瞎起哄,我才无法好好把话给说清楚?总之,大家不妨假设有个原本定居某地的民族,遭蒙另一语言习俗迥异、甚至相貌也截然不同的民族所压迫。原本的住民被入侵者给逐出平地,被迫潜入山中。」 「假设有什么用?正马,你该不会是打算说,这些像战败武士的家伙含恨而死,化成了山中的妖怪罢?喂喂,这是哪门子洋学?可真要笑掉咱们的大牙了。」 「蠢才,我才不似你这个使剑的跟不上时代,哪可能如此幼稚?别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无知。好罢,涩谷,先前说的并没什么了不起,重头戏还在后头。大家认为这些入侵者后来都做些什么?依常理,应是将原本的居民驱逐殆尽,并在这块土地上建国。是罢?」 「应是如此。」 「那么,假设这群入侵者所建的国,又为来自他国的入侵者所灭。」 「这回的入侵者,并非被赶入山中那伙人?」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正马回答: 「而后,这回的入侵者,想必又要在这块土地上建国。不过,这些家伙丝毫不知,此处曾有居民为前一国所灭,被迫迁居山中一事。这下——」 「结果会是如何?」 「我正打算问大家结果会是如何。」 想必要大吃一惊罢,剑之进说道: 「都已经将这座山视为自己的领地了,这下在山中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民族,哪可能会不大吃一惊?」 「那么,山中居民又会如何?」 「这——」 「或许又得再度四处窜逃,觅地藏身。大家说是不是?」 想必——应是如此罢,与次郎心想。 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双方碰上时就连简单的沟通也无法进行,更无从判断对方是否心怀敌意。 ——如此一来。 依常理,的确是另觅他处藏身较为稳当。 「假设这种事儿发生个几回,毕竟山上同样是本国的领土,山下百姓依然会入驻山区伐木筑屋。如此一来——为避免遭入山者发现,山中居民不是得迁居他处,就是得更朝山顶逃,再不就是得开始穴居藏身。总之,两种文化绝不可能产生任何交流。」 这下,山上居民就被人视为妖怪了? 「还真是难懂呀。」 揔兵卫纳闷道: 「与次郎,你可听得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与次郎回答: 「虽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文化与环境的不同,让两个民族仅能看见彼此的影子。即便双方成员有所接触,但彼此也无法将对方视为和自己同样的人,总认为那种地方不适合人居,当然是绝无可能有人出没。如此一来,双方便仅能以神怪之说解释这种接触——」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正马说道: 「看来笹村也开始懂点儿道理了。唐土毕竟是幅员辽阔,国家或部族本就多如繁星。因此,这种事儿也是多到不胜枚举。少数民族若不是遭人迫害、歧视、或驱离,便是为其他民族所同化而消失。到头来留下的,就只剩这么些神怪故事罢。」 喂,剑 之进打岔道: 「感谢你劳神解释了这么多,但咱们谈的是发生在这岛国上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异国少数民族的故事。总之,方才正马你自个儿不也说了?我国是个幅员狭小的边陲岛国,住在岛上的仅有大和一个民族。」 「我可没这么说。」 正马罕见地端正了坐姿。这家伙平日总仗着自己一身洋装,以为如此仪态便可不拘小节。 「我的本意,其实是批评这种岛国根性。锁国时代早成过去,我国如今亟需放眼海外,借镜诸国。的确,咱们这国家看似由单一民族所构成,但其实这不过是个表象罢了。大家说是不是?」 「这和咱们稍早谈的哪有什么关系?」 「我对先民历史的了解虽然匮乏,但我国的确也曾住过某些文化回异的民族。大家难道不知咱们这岛国上,也曾有过一些不为国法所束缚、祭祀不同神祉、因循不同习俗生息的民族?」 「想必你指的是土蜘蛛或虾夷、熊袭什么的,那已是神代时期(注:意指日本的神话时代,即神武天皇即位的西元前六六○年以前的时期)前的事儿,都不知过了几百年了。」 「虾夷之地如今不是仍有原本就住在那儿的住民居住?据说这些人说的还是和咱们不同的话哩。既然琉球国的住民也有和咱们不同的语言与习俗。有文化回异的住民残留山中,哪有什么好稀奇的?」 「果真——没什么好稀奇的?」 与次郎不由得开始漫不经心地想象起来。 这山男究竟是人,还是猴? 「若是猴,便只能任由他去。但若是人,不就得为他想个法子了?如今乃文明开化之世,士农工商均不再有贵贱之别。」 「华族(注:明治维新后,原有的皇室贵族或诸侯、大名随一八八四年制定之「华族令」被统称为华族)、士族与平民可是还有分别哩。」 「如今武士都放下了刀,而平民不仅也能冠姓,不是连骑马的禁令都解除了么?但这山男——若真是个人,不就成了个无户籍、居所、甚至没有衣物蔽体的可怜人?」 「你认为他该受到保护?」 「也不知是否该说是保护——我仅认为,不该再让一个人不谙言语、衣不蔽体、未受丝毫文化薰陶。日本将成为文明国家,若他是个人,只要住在这岛上,便应视同国民。而对国民施以教育、供其过文明国民应有的生活,难道不是国家的义务?而此人既是开化国家之一员,不就也有当差干活的义务?」 「噢。」 剑之进双手抱胸,沉默不语。 「怎么了矢作?难不成——是有谁委托你去捕捉这山男,才教你如此烦恼?若是只野兽,大可杀之,但若是个人,可就不能这么办。而若是个妖怪,根本连捉也别想捉了——这该不会是你如此烦心的理由罢?」 是不是?正马逼问道。 「非也——此事并非如此单纯。」 剑之进一脸烦恼地扭曲着眉毛,低头抚弄着脸上的胡子。 「其实,是有个女人为山男生下了娃儿。」 「娃儿?」 揔兵卫惊呼道: 「喂喂,这位巡查大人。我可不想为了揶揄你再次惹与次郎生气,但你当真相信这种胡言乱语,还为此烦恼不已?」 「谁说这是胡言乱语了?」 「难道不是么?若这山男是只猿猴,根本不可能与人生育。世上哪有人兽之间能产下娃儿这等傻事儿?若此事当真,不就证明这山男根本是个人了?」 「听来——并不是个人。」 「不是个人?方才咱们这满脑子洋人学问的公子哥儿不也费尽唇舌解释过了,不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人就是人,兽就是兽,人与兽是不可能生得出娃儿的。」 若是个妖怪,又会如何? 「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懂?世上根本就没有妖、妖怪这种东西。」 「好了好了,我并不是不懂。的确——你们说的都不无道理。世上或许没有妖怪,反之,或许可能真有未为人所发现的猿猴、或文化不同的民族。不过,一个高逾六尺,浑身覆毛,虽听得懂人话但无法言语,能徒手将猪撕裂生食的东西——究竟该是兽,还是人?难道视之为妖怪真的错了么——?」 众人悉数静默了下来。 【参】 此事发生在武藏野某村落。 发端乃村内有一大户人家的独生女突告失踪。 失踪者,乃居住于野方村之农民蒲生茂助之长女阿稻。三年前的明治六年冬季,阿稻突然失去了踪迹。 蒲生茂助乃野方最富裕之农家,除了米、麦、萝卜之外,亦栽种甘藷及马铃薯等作物,据说其靠将作物贩卖至府内(注:日本古时丰后国之最大都市,位于今大分市中心地区),赚进了不少银两。 由于原本就是个坐拥大片农地的农家,维新后除务农之外,亦投入当地盛行的荞麦制粉业,辛勤耕耘下,又累积了更为庞大的财富。 茂助的成功秘诀,在于驭人有方。 即便坐拥广大农地,若只懂得默默耕稻,算不上什么才干。 欲有效利用土地,需要善用技术与人才。而茂助总能不计身分地征得所需的人才,并适才适所地加以运用。 工匠、商人、甚至身分更为低贱者,茂助均愿不分贵贱地加以雇用、平等待之,并将每人分配至最能发挥其专才之处。 采此新颖手法,可谓符合四民同权时代之潮流。 商人擅长数银两,工匠擅长制造器物,庄稼汉则擅长耕地。至于其他差事,茂助认为即便是无身分者,日久也应能胜任。 茂助生性和蔼,深谙待人之道,不分受雇者及主顾,对其均是景仰有加,让他得以顺利买卖交易,一切均运作得十分顺畅。 不过,亦有不少人对茂助的做法感到不满。 不仅是出于嫉妒,茂助不优先雇用同乡的作风,或许也招来不少反感。 这反感,或许是出自众人对身分低贱者根深蒂固的歧视。 尤其对茂助将小屋供其雇用之长吏非人身分者、或居无定所者居住一事,众人的反弹最为强烈。即便如今国民之间已无大名、下人之别,但多数人依旧因循前幕府时代的风习。雇用町人或许尚能容忍,但怎能雇用原本连个身分也没有的贱民?虽无人明显抱怨,但世间的反弹气氛已是十分明显。 就某种意义而言,众人的反弹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维新至今仍未满十年,此类歧视风气当然是尚未消褪。 明治四年八月,太政官颁布了以下的法令。 废秽人、非人等称,尔后其身分、职业均等同平民—— 其条文内容如下: 废秽人、非人等称/均编民籍,其身分、职业均等同平民,罢地租蠲免制。 如此一来,原本备受藐视、其身分为社会所唾弃者,也欢天喜地的与农民或城内百姓同样成了平民。欲定居什么样的地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与什么人成婚,均为其个人自由——太政官是如此说的。 欢迎这道法令者有之。强硬反对者亦有之。即便如此,新政府仍得以继解放城内百姓后,进一步解放了饱受藐视的阶级,在表面上废除了身分歧视。 不过,成效也仅止于表面上。 如此一来,的确达成了四民平等,士农工商等世袭阶级之别是消失了。但即便如此,并不代表人们的生活真起了什么变化。 庄稼汉仍种稻、工匠仍制作器物、商人仍进行买卖。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即便消弭了身分差异,职业毕竟无法说换就换。 哪管标榜 如何自由、如何文明,人们仍得仰赖原本的谋生手段糊口。在此情况下,贫困者依然是一贫如洗。 不过,即便一贫如洗,能干活糊口者还算得上幸运。 维新后,某些阶层不仅失去了身分,甚至还失去了维生的手段。 这些阶层,即为最高位的武士,以及较最低位还更卑微的——贱民。 武士与贱民两种身分,本身即为职业。 武士们倒还好。即便已非支配阶层,但武士们至少还有些许积蓄,并能识字书写,亦有宅邸可居住。再者,这阶层还比任何人都懂得卖弄身段耀武扬威。 被统称为贱民者,可就办不到了。 这等人才真是一无所有。 在前幕府时代,这类人的生计尚不及维新后严峻。虽为身分制度所摒弃,但这些人至少还持有正规身分之外的身分,诸如长吏非人(注:长吏为江户时代管辖贱民之首长。非人则为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等)、乞胸猿饲(注:乞胸为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猿饲则是以训练猿猴,并携其赴各地巡回表演来糊口之街头艺人)等。在幕府时代,这些也堪称身分——同时亦是这等人的职业。 但维新后,这类人连原本的身分也遭剥夺。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取得了户籍。 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就被授与了财产与差事。别说是授与,甚至是遭到了剥夺。分配给这等人的差事,几乎可说是任何人都干得来的。 神佛分家、废佛毁释(注:明治维新后,日本强力鼓吹神道,并颁布神佛分离令,间接引发了排挤及破坏佛教的风潮)等政策,更是助长了这股风潮。就连诸如山伏修行者等宗教人物,也完全给断了生计。 乞丐、愿人坊主(注:江户时代剃发素服,挨户行乞之伪僧。常徘徊市井,于自行许愿、诉愿后,开始向人乞讨钱米)、与鸟追(注:常见于江户之艺人,又名女太夫。多为非人之妻女出身,于年节期间施胭脂着华服,头戴编笠,至店家或民宅门口弹奏三味线吟唱乞讨),亦悉数成了一无所有的失业者。 除此之外—— 虽已无职,但户籍仍在。既有户籍,便须缴纳税金。即便遇上的是穷人,税吏讨起税来依然是毫不宽待。总之,这刚推行的新制度其实颇为扭曲,个中藏有众多瑕疵。 自此,这些人的生计变得益形困顿,成为平民后,贱民阶层一口气成了一无所有的贫民,日子反而过得更不自由。除了极少数,这些人不得不迁入各种凶险之处,被迫在较原本更为恶劣的居处与条件下并肩讨生计。 茂助似乎毫无歧见,不,甚至可说是积极地雇用了这类人等。 至于茂助的本意究竟是不忍见这些人饱受饥寒折磨的慈悲、亦或出于以更低廉的酬劳雇人的盘算,则不得而知。 不怀好意的乡亲们,似乎泰半认为理由为后者。但即便如此,受雇者对茂助仍是满怀感激。即便饱受抨击诽谤,至少茂助似乎没有任何从事不正当买卖之实。 即便如此惹人嫉妒,蒲生茂助似乎不是个招人怨恨的人物。 该年冬季。 茂助之女遭到神隐(注:指人突然失踪之现象。古人认为人毫无前兆,突然于山中、林中、或城镇内失踪,乃神或妖怪所为)。 事发时,阿稻年方十八。 当时,茂助除农业与制粉业,经营范围还扩及酱油酿造,正打算大肆振兴事业。 隔邻的中野村已有人着手从事味噌酱油的酿造事业。有鉴于此,茂助起了同当地酱油业者攀亲家的念头。 女儿已到了适合成婚的年纪。 碰巧,在北国又觅得了合适的对象,双方亲事谈得十分顺利。当然,就事业合作的谈判也是大有进展。 正值此时—— 事发前不久。 茂助周遭起了一阵骚动。 似乎是手下的碾粉工人间起了摩擦。 由于茂助不以姓氏出身,而是以人品作为雇用的基准,并应工作份量支付薪酬。因此手下雇员中,既有来自山区、亦有来自城镇、甚至不乏来自他国者。如此一来,即便茂助本人并不抱持任何歧见,雇员之间仍不时要起龃龉。 这起摩擦起因不详。 起初不过是双方持续产生言语冲突,后来某方按耐不住而出手,局势随即越演越烈。如此一来,原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也纷纷开始介入,随着助势的人越来越多,局面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剧烈争执。 此时,正值银座的炼瓦街(注:一八七二年银座大火后,于原地以防火之砖瓦搭建的街道。后毁于一九二三年之关东大地震)落成时。 这场争端虽曾一度平息,但双方怒火并未熄尽,事后依然是争执不休。随规模一再扩大,最后终于演变成连当地的地痞流氓都纷纷加入的大暴动。 对此事最感困扰的,莫过于茂助本人。 手下雇员停工,乡里抱怨连连。茂助虽曾极力劝阻,以防事态惊动官府,但任何努力均于事无补。 到头来,只得由警保寮(注:明治初期之警察制度中,隶属于司法省,职司掌管全国警察的单位,相当于今日日本的国家警察地方本部)派出捕亡方(注:即捕吏),方得以敉平暴动。 或许是贱民废止令接连引起暴动或起义,当局对此等事件丝毫不敢大意。 最后,共有五人负伤,八人被捕。 茂助也受到严厉谴责,被迫支付罚款。再加上来自邻近乡镇的强烈抗议,逼得茂助不仅是掀起事端者,就连其他甫晋身平民者,皆得悉数解雇。 到头来,这场暴动让原本几已谈定的亲事也就此告吹。 毕竟在此情势下,成亲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对方也在不知不觉间迅速疏远。 茂助也只能感叹无缘,就连原本盘算的新商计也因此被迫放弃。 就在此时—— 家中千金突然失踪。 当时由于人手不足,家中成员变得更为忙碌,就连阿稻也得帮忙照料家事。 当日,阿稻也是打一大清早便忙个不停,后来出门打水,就此失去踪影。 直到傍晚,家人才发现阿稻失踪。 第二日、第三日,阿稻均未返家。 究竟是落河溺水,抑或遭人诱拐?三日过后,此事在村中掀起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将暴动之事抛诸脑后。毕竟茂助原本就不是个恶人,一家还是自前幕府时代延续至今的望族。至于其女阿稻,更是众人公认的温柔姑娘。这下全村悉数动员,鸣钟击鼓入山寻人。 此时,亦有不少人推测阿稻或许是为难忍婚事告吹之苦而寻短。若是如此,曾助势起哄的村民亦是难卸其责。 搜索持续了三日三夜,但阿稻依然是行迹杳然。 「未料某日,阿稻却突然返家。」 剑之进说道。 「而且是在三年之后?」 揔兵卫问道。 「没错,正是在三年之后。阿稻返家,乃是四、五日前之事。」 「三年岁月并不算短。若要解释成迷了路当然牵强。怎么看都像是遭人诱拐、或离家出走,在他处生活多年。」 或许真是如此罢,剑之进回应道,但似乎语带几分犹豫。 「是否真是如此?」 「实情还真是不得而知。总之,阿稻是带了个娃儿回来的。」 话毕,剑之进一脸别扭地抚弄着胡子。 是谁生的娃儿?正马问道。 「当然是阿稻生的。」 「不,我问的是,生父是何许人?」 「这还用说——」 当然就是山男,剑之进语带不悦地回答。 「别瞎说。」 「我哪是瞎说?困扰我的,正是此事。」 「这就真教人不解了。在过去的三年里,这姑娘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她又不是不能言语,为何失踪三年突然返家,却又——?」 正确说来—— 阿稻并未返家。 而是被收容于比野方更为偏远的高尾山麓一带的村外某处。 据传,当时阿稻背着娃儿,在尚未开道的难行之处游荡。当时她浑身龌龊,衣衫褴褛。当地居民见状忧其安危,便唤其止步,并收容照料之。 据说阿稻当时的惨象教人不忍卒睹。 腰部以上披着一件以藤蔓束绑、无从判断原色的破布,脚下连草鞋也没穿。以一块看似布巾的东西背负娃儿,唯一的行头,便是几条似乎用来充当娃儿襁褓的破布。 秋季山区寒气逼人,冻得其手脚满是皲裂。 不论问及什么,这姑娘——阿稻总是闭口不语。 被问及姓名、住处,均不愿开口作答。 但这姑娘似乎并非不能言语,也不是精神异常。照料起娃儿来依然是手脚俐落,亦会出声哄弄,同时也会哺乳。 不过,显然这姑娘已有数日未曾进食,哪管娃儿如何吸吮,似乎都吸不出多少乳汁。再者,这娃儿也并非强褓婴孩,而是营养匮乏导致发育不良,虽体格看似甫出生不久,实际上应已非尚需哺乳的年龄。 即便如此,一尝到母乳的滋味,娃儿还是停止了哭泣,这姑娘也露出了常人应有的神情。其他时候,则总是眼神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依照料者所言,看来仿佛着了什么魔似的。但为其送上饭菜,又懂得彬彬有礼地低头用餐。 据传,如此过了两、三日,直至第三天,姑娘才终于开口致谢,并誓言绝不忘此大恩大德。 不过,姑娘依然不愿报上名字,问当时欲前往何方,仅是摇头不答,亦坚决不愿透露其出身,仅坚持不宜继续如此受人照料。 这下,村役(注:江户时代负责处理农村事务之基层农民官员)只得出面劝阻,若是如此只身离去,极可能是死路一条。 经过一番好言相劝,姑娘终于坦承自己即为野方村蒲生茂助之长女。 闻讯,茂助未感欣喜而是大惊,连忙赶去探视,见这姑娘确为自己的生女阿稻无误。 离散三年的父女,这下终得重逢,但是—— 「未料,却添了个外孙?」 正马摩挲着下巴说道。 「没错。而且还看见母子俩竟均是瘦骨如柴。据说茂助见状,感觉两人仿佛是教狐狸给抓去了似的。」 这下又拿狐狸来比喻了?揔兵卫笑道: 「可真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呀。可惜咱们现在谈的不是狐狸,而是山男什么的。不过,这姑娘可供述了些什么?」 「供述?」 「没错,也就是关于那山男。也不知这东西是否像天狗,但这姑娘是否成了它的禁脔?」 「禁脔——也不知是否该如此形容。」 也不知是何故,阿稻起初似乎无法流畅言语,不仅话说得极少,内容还毫无要领,听得茂助完全无法理解。 仅说——曾居于山中。 并言——与山民为伴。 说的净是这种话。 不仅如此,话中还夹杂着不少从未听过的辞汇,常教人听不懂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问娃儿叫什么名,也仅直唤与太、与太。 似乎娃儿就叫这名字。 眼看丝毫理不出个头绪,茂助便向收容母女的村民们致谢,支付了充裕的礼金,便领着阿稻和与太回到野方。 接下来—— 茂助试着以和缓语气——在供阿稻浸浴或食用滋养时,一点一点向阿稻询问原委。 但阿稻的记忆混乱依然。 仅记得曾外出打水。 接下来,又开始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说什么鳖助(注:古代贱民常以猎捕龟或鳖营生,故得此名),一会儿又说什么间师(注:为四处流浪讨生活、阅历丰富的「世间师」之简称)如何如何,一会儿又提到什么筑屋产子,教人听了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经过数日执拗询问,依然问不出一个究竟,茂助再也无计可施,只得请求阿稻至少说出娃儿的爹是何许人。 被这么一问,阿稻旋即陷入一阵错乱。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一丝不挂,硕大无朋, ——浑身覆毛, 怕死人了,怕死人了。 虽仍听不出一个所以然,但看来似乎是——有个浑身赤裸的彪形大汉,以蛮力掳走阿稻并加以凌辱,因此让她怀了这个娃儿。 问起这汉子个头有多大,阿稻便夸张地张开双臂,表示要比屋子还要巨大。同时还供述其力大无穷,就连猪或熊也能徒手扯裂。 经过半日,阿稻方才冷静下来。 「个头真有这么大?」 正马语带狐疑地说道: 「这还真是教人难以采信呀。涩谷,你觉得如何?」 「形容一个大汉身高六尺,不过是个比喻。再者,秋冬山中至为严寒,浑身赤裸绝无可能活命。大家不妨想想方才我提起的那门生所述说的故事,即便是山怪,不也想为驱寒就火取暖、穿挂兽皮?再者,若这东西是个人,应无可能徒手将猪或熊扯裂才是。」 「这东西可懂得食牛马?」 不知何故,剑之进一脸恨意地交互瞪着两名分别是土豪杰与假洋鬼子的朋友。 「有人认为食用牛肉锅(注:将牛肉与葱、豆腐等同于平底锅中烹煮的料理。又作锄烧,即寿喜烧)一类的肉食,是文明开化后的产物。但百兽屋(注:江户时代,居住于江户近郊农村的农民,常以枪枝猎捕野猪、鹿等破坏农地的野生兽类,并运往江户贩售。百兽屋指的是以此类自农民购得的兽肉,同时也可能贩售犬、猴、牛、马等肉类烹调料理的餐饮业)什么的,在府内(注:隶属于町奉行管辖的江户市内区域)打前幕府时代就有了。山区的猎户,不也频繁食用自己所捕获的兽类?」 「吃或许吃,但也不至于将之撕裂罢?」 的确有理。 与次郎认为不论怎么看,剑之进所述这袭击阿稻的汉子绝对是个怪物,不可能是个人。 这东西绝对是兽类,正马说道: 「应是什么新种的猿猴。据说南蛮就有狞猛巨大的猿猴,还能同狮子一决雌雄哩。」 「猿猴会袭击女人家?」 「谁说不会?」 「若为果腹而袭人,倒还能理解。但若是强奸,可就教人难以接受了,更何况还让这姑娘怀了一个娃儿。」 这当然不可能,正马斩钉截铁地回道: 「我指的并非这种事儿。不过是质疑这姑娘会不会是在山中遭到猿猴袭击,惊吓之余失了心智,将所有记忆都给搅和在一块儿了。」 意思是,娃儿的爹另有其人?揔兵卫问道。 「每个娃儿都注定有爹,人的爹当然还是人。」 「原来如此。想必你推测的是这么回事儿罢?这姑娘遭前所未见的巨猿袭击,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心智,一时间什么都给忘记了。徘徊山中时,又遭无赖施暴凌辱,便怀了这个娃儿——」 且慢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大家别忘了,阿稻并非在山中,而是在住家 附近失踪的。若是在山中,或许遭罕见兽类袭击还说得通,但阿稻可是自农家至水井打水途中失踪的。若依你们的推测,这只巨猿不就是在其住家附近徘徊了?但可没任何乡民看见这种东西呀。」 「打水途中——难道不能稍稍绕道山中?」 「自野方至高尾山麓,凭一个女人家,走个一整天也走不到。一个小姑娘信步游走,哪走得了这么远?」 有理,正马这下也闭上了嘴。 「阿稻所言虽是虚实难辨——但总不能放任不管。茂助与众村民便研议须找出这山男什么的,并加以驱除。既然生得出娃儿,代表山男应是个人,若非兽类,总不能任由百姓放枪狙杀。若其真有施暴、掳人、监禁之嫌疑,应将其活捉并裁之以法。这就得由吾等官差来承担了。」 「只要呈报这东西是个妖物不就得了?」 与次郎说道: 「虽不知实情为何,既然其女业已归返,外孙亦安然无恙,茂助理应已无任何不满,不至于要劳师动众地央请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出动。便告知东京警视厅之职务乃维护江户府之治安,而非驱除鬼魅魍魉,除妖之务应委由他人为之。虽知此事不易甘心隐忍,但也只能奉劝茂助大事化小,日后更加谨慎度日便可。」 闻言,剑之进神情益发气馁地回道: 「但如此一来,那娃儿……」 「娃儿怎么了?」 与太这娃儿——不就成了妖物之私生子?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娃儿本无罪,总之得为他办个户籍。若日后须与人一同营生,少了个身分可就——」 没个身分,的确不妥。 如今社稷表面上虽宣称四民平等,但阶级歧视依然根深蒂固。若让这娃儿被烙上妖怪私生子的印记,他人对其必将多所顾忌。 这山男究竟是人、是兽、还是妖——? 「总之,非得有个结论不可。」 剑之进双手直朝脸颊上摩挲,将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给搓得杂乱不堪。为何非得有个结论不可?揔兵卫问道。 「定个缉捕方针当然是当务之急。若是常人所为,吾等便不得不究办。既然有女人家遭勾引、强暴,当然须提出告诉,岂能坐视此等凶嫌于山野中逍遥法外。即便真如正马所推测,乃野蛮兽类所为——对村民亦将造成威胁,必得尽速入山猎捕驱之。况且……」 你怎老是钻不出这死胡同?正马打断剑之进这番话说道: 「就别再钻牛角尖了。矢作,如此下去,根本成不了任何事儿。不消说,那姑娘所说的铁定是一派谎言,不过是为了掩饰娃儿生父的身分罢了。难道不是如此?」 一派谎言—— 难道阿稻的叙述果真不是实情?与次郎暗自纳闷。 剑之进高声感叹道: 「不过——有些事儿也让我颇感质疑。」 什么事儿?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首先,方才不是曾提及,在阿稻失踪前不久,该地曾起过争端?」 「就是那场贱民的暴动?」 揔兵卫这么一说,剑之进随即严词纠正道: 「蠢才,如今凡人皆为平民,别再随口说出贱民这个字眼。『思虑欠周』这四个字,形容的正是像你这等莽夫。总之——当时那起争端,正确说来,应是持长吏身分者与『非此身分者』之间起的纠纷。」 非此身分者,指的可是庄稼百姓? 「不是庄稼百姓,而是连这身分都称不上者。既非弹左卫门所辖,亦不为非人头(注:弹左卫门为江户时代非人身分者之首,非人头则为管辖非人之官员)所支配。既无身分,亦不知出身地,乃身分完全不详——居无定所者。当时,人称这伙人做山窝。」 怎么从没听说过?揔兵卫说道。 与次郎倒是听说过。 「这字眼指的,可是一伙四处漂泊、靠捕猎鱼龟或编制簸箕贩售糊口的转场者(注:指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讨生活者)?」 「真是转场者么?不过这些人的确是以这类手段营生没错。」 「不就是些在各地搭建简单的小屋,于其中生活者?」 「似乎——就是如此。由于这等人浪迹全国各地,常于野地或山林中生活,教人无法掌握其真貌。只是,既然这些人也居于国内,便与吾等同为平民。既为国民,便得设法向其争税,而且其中又有不少作奸犯科之恶徒,新政府实不宜轻易纵放——」 「其中也有这类恶徒?」 「没错。问题就出在茂助雇用了几名山窝。」 原来—— 剑之进口中的几名山窝,以及揔兵卫口中的贱民,曾一同在茂助手下谋职。 这两种人哪有什么不同?正马问道。 「当然不同。」 「果真是不一样的人?」 「这——应是有所不同。」 是这些人自个儿声称和对方有所不同罢了罢?揔兵卫说道: 「事实上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这么想就错了,与次郎说道: 「看来你仍是以鄙视的眼光看待这些人呀,揔兵卫。」 「我可没分毫鄙视的意思,但——」 话及至此,揔兵卫突然罕见地闭上了嘴。 「看来你果真是带鄙视眼光呀,涩谷。难道你不知在洋人眼中,哪管是武士、公家(注:于朝廷中仕官之贵族、官员的总称)、城内百姓、还是庄稼汉,咱们国家每个人看来都不过是穿了衣裳的猴子?」 闻言,揔兵卫面上旋即泛起一阵不悦。 「你瞧,听到这你不也光火了?或许我真是个只懂得偏袒洋人的假洋鬼子,但听到洋人说这种话,同样会感到不悦,因为听得出洋人根本是将我国斥为蛮邦,因此也分不出不同身分者有何差别。山民、长吏、与非人虽同样无身分,但毕竟有别。」 原来正马有时也懂得说些道理——与次郎心想。 「记得转场者并不隶属于任何组或讲(注:组为组织,讲为互助会之意),是么?」 「没错,与次郎。就我所知,山窝虽好结伙营生,但既无组织,亦无头目。也不知经纬究竟如何,几名山窝得以蒙混入茂助那儿谋职。而且,据说这起争端的起因——正是阿稻。」 ——竟是为了那姑娘? 可是为了争风吃醋?揔兵卫问道: 「但当时不是正在谈那姑娘的婚事?」 「的确是如此。不过,冲突之真正起因,并非双方为了这姑娘争风吃醋而小题大作,其实是愚蠢至极。据传数名山窝中,有一名曰平左的小伙子,对阿稻甚为钟情。此事平左本人虽未承认,但似乎亦未否认——但仍引起对方不满。平左一方则认为若是受茂助斥责还说得过去,但岂容另一伙人责骂——」 反正,此事不过是个引子,剑之进说道: 「真正的肇因其实更为根深蒂固。总之,双方就这么起了冲突。」 「因此全被解雇了?」 「没错,茂助因此将双方人马悉数解雇。当时平左便笑称既然已坏了规矩,留在村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这下又是孑然一身,不如回山上去——留下这番话,就这么离去了。」 「回山上去?」 那么,那姑娘又做如是想?揔兵卫问道: 「对那叫平左还是什么的小伙子是否也起了情愫?」 「这——想必是没有。阿稻和平左似乎连话也没说过。不过,对阿稻有遐想的,似乎不仅限于受雇于茂助者。毕竟这姑娘性情温和,似乎有个同乡百姓对其亦是倾心不已。」 原来这姑娘还是个小町 (注:指约九世纪平安时代的女歌人小野小町,据传本人才貌双全,与埃及艳后、杨贵妃名列世界三大美人)呀,正马揶揄道。 「似乎是如此。此人便是暴动时向茂助提出抗议的村内总代之子,名字——似乎是山野金六。这金六对阿稻似乎是颇为迷恋,未料——此人竟然死了。」 「是怎么死的?」 「唉,是在入山搜寻遭神隐的阿稻时丧命的。稍早我也曾提及,村民们忧心自己也得为阿稻的失踪负责,因此动员全村寻人。金六在天明前便打头阵入山——就在此时遭尖刀刺杀。而且,丧命之处还是距离村子十分遥远的高尾山麓——」 话毕,剑之进再度摩挲起自己的脸颊。 【肆】 听完剑之进的叙述,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竟然是满脸哀伤神情。 接下来,老人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小夜。这孜孜不倦照料老人生活的姑娘,通常在送上茶或点心后便会返回主屋,也不知何故,这回却依然坐在老人身旁。 与次郎不禁忧心老人体态是否欠安。 该不会是有哪儿不舒服罢?与次郎心想。只见那张皱纹满布的枯瘦脸庞,平时干枯得教人几乎难以辨识其面色,这回却不知何故,显得异常悲伤。 其他三人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由于今日小夜也在场,剑之进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时坚硬些许,正马的姿势也较往常端正许多,就连揔兵卫的卤莽性子也收敛了不少。 原来大伙儿对小夜都是如此倾心呀,与次郎心想。 山男?老人以一如往常的悠然口吻说道: 「山这东西——」 山这东西的确可畏,一白翁说道。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聚集在九十九庵这座小屋内。与次郎一行四人经过一番毫无结论的议论,到头来还是只能造访此处。 敢问是如何可畏?揔兵卫问道。 「当然可畏。想必揔兵卫这般豪杰,必要声称世上一切均不足畏。但山可是人力所无法驾驭的,哪管是剑术之道或儒学之理,碰上山都是无可奈何。山是个生灵,其中又蕴藏草木、虫兽、苔藓等诸多生灵。山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树上土里均有虫蝼,溪涧之中亦有鱼龟。即便一座小山,亦是众多生命之汇集。」 有理,正马附和道: 「或许山中——的确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 「当然没有。即便是一具死骸,亦有虫藏匿其中啃食,也会生出苔藓杂草。而山最值得敬畏的,便是不须任何外力帮助便得以存续。」 「不须外力帮助?此言何意?」 「少了山,村里将无法存活。因河水冷暖、风向均将随之改变,土地亦将随之干枯。」 真会如此?揔兵卫质疑道。 当然是如此,老人回答: 「有了山,村里方能营生。但少了村里,对山根本是不痛不痒。山可是由蕴藏其中之诸多生命汇聚而成的巨大生灵,人若入山,便等同于潜入生灵之脏腑,不是被视为异物遭其排除,便是被视为其生命之一部分而遭同化。山总是强逼人由两者择一,绝不做任何妥协。」 「排除或同化?」 这道理与次郎多少能理解。 虽遭强逼,但要人简单做出抉择可非易事,老人说道: 「因此,人置身山中时,不时会有种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方面是难以适应的不安,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保护的安心;同时也感觉到一股获得解脱的欢喜,以及一股遭受禁锢的忧郁。」 这难道不可畏?老人说道。 「还真是个生死交界之境呀。」 说得好,听到与次郎如此喃喃自语,老人终于面露笑容说道: 「的确是个生死交界之境。」 因此,山方被人视为禁忌。 「山这东西——万万不可用言语或行动妄加侮蔑。」 我方才提及的门生曾言,自己家乡也有这规则哩,揔兵卫说道。 「噢,揔兵卫先生所述的事儿,应是发生在越后。记得老夫也曾读过相同的记述。」 「相同的——记述?」 「是的。出处乃撰于文化九年之《北越奇谈》,作者为一名曰橘昆仑之隐士。其中的卷四之十,便载有与揔兵卫口中之山男故事完全相同的记述。记得该记述中,亦曾提及禁忌一事。上自奉行,下至樵夫均有言——若于山中小屋遭遇任何怪事,均不可对人提及——」 「北越?那应是同一个地方哩。」 「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虽身分不详,但看来这昆仑亦如老夫一般,对新奇事物极感兴趣,还曾前往山女栖息之洞窟探勘。」 除了山男,还有山女?正马问道。 揔兵卫笑道: 「既然有雄的,当然也有雌的。老隐士,您说是不是?」 「不知是否该以雌雄称之。依老夫所见,昆仑似乎未将其视为兽类。」 「那么,难道认为那东西是人?」 「记得昆仑曾于文中解释,人虽视山男山女为鬼神,然其真貌不过是栖息于山中之自然人种,仅因未曾学习而无法言语、不谙制衣之术而衣不蔽体,至今仍依循夷地五十年前之风俗,故极为愚钝不智,宜授其人道,促其开化之——」 「意即,这山男实为原始先民?」 剑之进如此追问,但老人仅是叹息一声,并转头望向小夜。 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或许如此概括有失允当。根据诸多记载妖物之书卷所述,山中妖物其实有形形色色,名曰山童者,每逢夏日便下山化为河童。另有名曰山都者,则为见越入道之别称。」 见越入道? 揔兵卫高喊道: 「这不是玩具绘(注:江户至明治时代一种供孩童阅读之插昼小说)中那颈子拉得老长的傻东西?」 「是的。在江户一带或许是如此描绘,但这东西本为出没于路旁的妖物。人在小道上走着走着,便可能遇上这种东西。原本看似个小和尚,眼看着却越变越高。」 老隐士朝天花板缓缓抬头。 揔兵卫与正马也随他抬起了头。 剑之进痛苦地望着两人傻愣愣地伸得老长的颈子,开口问道: 「所以,这东西也是个妖怪?既然能变化形体大小,有违天地万物之常理,理应属于妖魔鬼怪一类——」 且慢,这下终于止住了原本还在往上抬的头,正马开口打岔道: 「切勿妄下结论。老隐士应无此意,不过是据其周游列国时所听闻,陈述乡间曾有此类奇异现象,而人如此称呼此类妖物,如此而已。」 「是的,的确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这可变化形体大小的妖怪,称呼其实因地而异,有人谓之为伸上,亦有人称之为高坊主,但就老夫所搜集之传闻看来,见越似乎是最常听见的称呼。后来,这传闻传至江户,为戏作者所青睐。颈子伸长,想必是黄表纸(注:盛行于江户时代中期的通俗绘本之一种)等之插画为表现其身高变化所采用的技法。欲以插画呈现东西越变越大,通常以颈子伸长来表现,玩具绘中常见之呈现方式便是一例。被视为与山都为同物者,应是大入道。」 「将两者视为同物者,是何许人?」与次郎问道。 「此人名曰寺岛良安。」 「此人可是《和汉三才图会》之作者?」 没错,没错,老人颔首道: 「良安以《本草纲目》等为范例,将兽类分类为寓类与怪类。」 「两者有何区别?」 「噢,寓为似人之兽类,怪则为似人之妖。由于书中 之介绍略嫌紊乱,故区分或许不易,但大抵而言,猿猴属寓类,山都则属怪类,不过,这区分似乎仍稍嫌暧昧。」 「是何处暧昧?」 「噢,狝猴、猿、果然、猱等,的确属于猿猴一类,但猩猩或狒狒等,则就是两类皆可了。山精、山童、魃、彭侯等,则确实属于妖物一类。不过,若论及木客、野女、山丈、山姑……」 「那么,山男呢?」 剑之进终于敏感了起来。 「敢问山男又该属哪类?」 「很遗憾,这可能与各位原本的想象略有出入。山男应为单足、脚跟反转、仅有三指、习于扣门行乞的妖物,与山精同属独脚山怪一类。」 「独脚山怪?」 「是的。书中之记载一如揔兵卫先生方才所述,似山精之妖物雄者为山丈,雌为山姑。林罗山等人亦曾比对汉籍与日文之名称,但看来并非易事。称其为与山男同音之山丈者(注:山男与山丈之日语皆读为やまおとこ),亦为罗山。此妖物之叙述载于书中〈多识编〉,其中不乏独脚鬼项目,看来将汉籍译成日文果非易事。但毕竟承袭《和汉三才图会》与《山海经》等古籍之影响,罗山之成果不过是踏循古籍所编。此书所载之山男,与各位所言及之山男似非同物——较为近似者,应为书中之野女或木客。」 「敢问这野女,是否为雌性——不,女性之山男?」 这说法可真滑稽,矢作与正马笑道: 「就连这东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 老人也以沙哑嗓音笑道: 「寺岛安良参阅《本草纲目》,记载野女栖息于日南国,俱为雌而无雄——」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剑之进纳闷道: 「若是如此,岂能生育?」 「噢,故此妖习于结伴求夫,凡遇男子必掳之,并强求与之交合,借此生育繁衍。」 「不过,老隐士,这东西算得上是猿猴么?」 「噢,虽与往昔故事中之山姥颇为近似,但据良安推测,此妖应属猩猩一类才是。」 「若属兽类,此类古怪故事便是罗织的罢?」 正马以犹如揶揄古人无知的口吻说道。 不尽然是如此,这位博学的和蔼老人轻轻松松地推翻了这假洋鬼子的推论: 「书中记载这野女通体白皙,想必意指其浑身无毛,且披散一头黄发。虽不着衣襦,但自腰至膝披有兽皮。如此扮相——岂是猿猴?」 剑之进缓缓转头望向揔兵卫问道: 「揔兵卫,老隐士所言的确不假——世上岂有无毛的猿猴?即便真有,也不可能懂得以兽皮蔽体罢?」 的确有理,这生得一脸胡子的勇夫也只能一脸茫然地回道: 「如此看来——这东西的确不是猿猴一类。肌肤白皙、一头黄发,听来活像是个红毛洋人。」 有理,正马附和道: 「记得日南国与支那国比邻,是不是?」 没错,老人回答: 「论及正确地理,恕老夫所学不精。不过越国一带——应不属西洋才是。」 「的确是东洋无误。不过,西洋真有以掳男交合以为生育之女部族。产下的若是男娃儿则杀之,仅将女娃儿抚育成人。此习俗与书中所述,似乎颇为近似。」 难不成是这女部族迁徙到东洋来了?揔兵卫妄下了个荒唐的揣测。 不不,老人摇头说道: 「毕竟东西相距甚遥,或许不宜妄下如此结论。不过诚如各位所言,此妖若须与人结合方能生育,想必便是人了。传说中虽不乏妖魔或兽类与人产子之说,实际上理应是无此可能。由此看来,这野女想必是与人极为近似的东西罢。」 方才,老夫不也曾提及某与野女近似,名曰木客之妖物?老人继续说道: 「此妖乃载于唐土宋代所撰之《幽明录》。《本草纲目》则记述其属栖息于南方山中之狒狒一类,但不知何故,头形却与人完全相同,语言亦与人语一致。」 「这东西能言语?」 看来似乎是如此,老人回答: 「根据书中所载,此妖居于岩壁间,死后亦会入棺下葬,不时还与乡民交易。论这交易,想必是以其猎得的获物换取乡民之某些物品。一题为《合璧故事》之古籍,甚至记载木客尚能吟此诗——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唉,坐拥如此文采却身为山怪,着实可惜。」 且慢,正马说道: 「老隐士,倘若颜面、躯体、乃至言语均与人相同,还拥有如此文思,不就证明这东西虽栖身之处与常人有异,但终究是个人?」 「的确。仅其手脚指甲长如钩这点与常人有异。」 指甲?剑之进纳闷地说道: 「是否因不懂修剪,而放任指甲生长?」 「或许仅是如此。但此妖毕竟『非人』,或许指甲长度亦与人有异。老夫推测,此妖身形应是颇为硕大。山男之身躯,不也是硕大无朋?」 你说是不是?老人向小夜问道。但小夜仅回答对此一无所知。 「理应是个硕大无朋的东西才是。《甲子夜话》中,亦有关于山男之记述——不知与次郎先生是否读过?」 「噢?」 读是读过。 「乃载于卷五十四《骏番杂记》开头之处。」 「噢,可就是足迹那则?」 虽然依稀记得,但与次郎已想不起那是否真是一则山男的故事,仅能含糊地回了一句。没错,正是那则足迹的故事,老人立刻颔首说道: 「此事发生于骏河之安倍郡腰越村。文中记载其足迹长达三尺,足迹间之步伐宽度约达九尺,亦称其无论岔路、小河均能一脚跨越,看来应是个庞然大物。文中称此足迹之主为山男,偶尔可发现其粪便。由于山男多常以铃竹为食,故粪便中常见竹叶。」 步伐宽度约达九尺?剑之进复诵道,同时以两眼目测榻榻米边缘,接着便叹了口气,同意其果真是硕大无朋。 「真教人无法想象。」 还真是难以置信呀,正马说道: 「这不就同象一般大了?不,要比象还庞大哩。」 「不过,作者松浦静山曾于信州户隐一带,遇一声称曾目睹三尺足迹之庄稼汉。行至丰后高田时,亦曾听闻有人曾与身高约达两丈之山伏或和尚擦身而过。」 两丈?众人异口同声高喊: 「果真高大呀。」 「的确是硕大无朋。静山亦有言,此妖行来亦是震天价响。」 由此看来,此妖『果真非人』,老人笑道。 「既似人——又非人?」 言毕,正马望向揔兵卫。 揔兵卫则是望向剑之进说道: 「而且,亦非猿猴?」 这下还真不知是什么东西了,正马耸耸肩说道: 「若身躯真是如此庞然,此妖不仅非人、非猴,恐怕还非世间生灵。老隐士,您说是不是?犹记老隐士曾同吾等提及巨鳐一事,看来海中生灵确能长成庞然巨体。异国书籍中,亦载有较船只更长之乌贼、或海蛇等庞然大物。但论及陆上生灵,最巨大者应属象才是罢?」 象可有小山那么大?过时的武士问道,也没到这程度,假洋鬼子回答: 「虽大过马,但小于鲸。」 「咱们这回谈的是山男,可不是象。」 剑之进先是瞪了两人一眼,接着又转头向老人问道: 「不过,老隐士,这松浦静山之记述,可值得相信?」 「这可就难说了。毕竟静山所撰并非自身所见,不过 五位光 此鹭官拜五位(注:古日本律令制时代之官僚位阶,官员依位阶仕相应之官衔,亦可依功劳晋升) 故得此名 逢夜便放光明 使其周遭光亮如昼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贰拾捌 【壹】 往昔。 帝曾行幸至神泉苑。 突然间, 惊见池边有一人影。 回神后,帝定睛凝视。 细看半晌,方察觉此影非人。 而是一庞然青鹭。 帝遂命一官拜六位者捕之。 接获敕令,此官拜六位者立即着手捕鹭,但甚难捕得。 无论悄然逼近或作势威吓,此鹭均能敏捷逃脱。 帝既已下此敕令,即便无法捕得,此官拜六位者依然竭力尝试,丝毫不敢懈怠。但不论以何法诱捕,此鹭均能矫健脱逃。 官拜六位者只得向此鹭宣告: 吾人乃奉帝命行事。 吾帝既已降令,汝应遵令受擒。 闻言。 此鹭立刻静止不动。 并宛如自投罗网般自行走近官拜六位者,温顺就擒。 捕获此鹭后,官拜六位者将之献帝。 惊讶之余,帝大为感动。 此鹭虽不愿遵从官拜六位者之命,却愿服从帝命,令帝深感其虽为禽兽,但必是地位崇高。故此,帝即宣布—— 朕将赐此鹭五位之官。 此鹭就此得五位鹭之名。 五位乃获准升殿之位阶,有此官位者,可入清凉殿(注:京都御所内殿舍之一,自平安时代中期起成为天皇之御殿,在此处理日常政务)与殿上间(注:位于清凉殿南侧,为朝廷官员等候天皇接见之处,简称殿上。可进入此处之官员称为殿上人,须官拜三位以上,并有天皇之特别许可)。 不过,虽说此五位鹭可于暗夜泛光,但绝非鬼气逼人之妖光。 而是彰显其崇高身分之威光。 此光绝非怪异魔性之火, 而是至为尊贵之光。 【贰】 松杉茂林中,偶见大小与蹴鞠相若之火或升或降,但触民宅亦不曾引火酿灾。有人云其乃泊于树梢之苍鹭,每逢其羽随风飘逸,便发出如火焰之明光,滨海人家多谓此为鹭火。 然而,于暗夜中逆抚猫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见,羽、毛遇风飘逸即能发光,若非于暗夜便不得见—— 此乃《里见寒话》中之一节,笹村与次郎说道。此书是什么人写的?闻言,近日新设后,易名为东京警视局本署之名巡查矢作剑之进问道。 「著者名曰来椒堂仙鼠。」 「怎没听过这个名儿?是个俳人么?」 「噢,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注:江户时代官衔。属老中管辖,负责甲府城之警备工作),本名为野田市右卫门成方。」 甲府城勤番?剑之进抚弄着胡子说道: 「似乎有点儿微妙。」 哪儿微妙了?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你难道不认为有点儿奇怪?」 「有哪儿奇怪?不过是这官衔听来似乎是既不低,也不高罢了。」 「不过,甲府藩代代均为亲藩(注:江户时代大名家格之一,指德川家康以外之德川氏子弟担任大名的藩〕,废藩后甲府国被纳为天领,即幕府之直辖地。这甲府勤番支配,应是老中直属之下属,远国奉行(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江户以外的幕府直辖之天领,负责掌管当地政务之奉行)之首罢?」 那是勤番支配(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甲府,负责统辖甲府勤番,并执掌府中之一切政务)罢?剑之进说道: 「不知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这甲府勤番,其实和负责警护府内之棒突(注:手执六尺棒,负责于神社寺庙或番所等地担任警备的警卫人员)没多大差别,反正都不过是小普请组(注:江户幕府直臣团组织之一。由禄高三千石以下的旗本、御家人中之无役者组成,受小普请支配管辖),称不上要职。或许仅和与力或同心差不多罢。」 「与力至少也比你这巡查大人要来得高罢。在前幕府时代,你也不过是个同心。该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罢?」 如今,剑之进虽是个蓄胡提剑的英挺巡查,但维新前也不过是个黑纹白衣、配刀而无须着流(注:指不须着羽织、袴之男性简装)的见习同心罢了。 这与我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剑之进说道: 「这下谈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凭身分官衔来度量人之信用?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哪。难道官位大了,人就会成这副德行?」 并非如此,剑之进一脸不服,解开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 「绝非如此,但——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就别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 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认为又是如何?与次郎问道: 「著此书之根岸镇卫,可是曾任佐渡奉行与南町奉行等要职之重臣。同时还是个旗本,论出身、论家世,均是无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问题。剑之进双手抱胸喃喃自语,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不过是个旗本罢了,论俸禄,旗本也不过千石罢?」 「不过是个旗本?别忘了你这同心仅有三十俵二人扶持(注:扶持为主君给予臣下之俸禄。一人扶持为一年收受米一石八斗,等于五俵,三十俵二人扶持合计为四十俵。一俵相当于现今的六十公斤),和旗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是?」 「所以我不是说了,拿我来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倒是,那《耳囊》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再说一遍来听听罢。」 闻言,与次郎便开始朗读起《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谷居民于夜间赶路,见一身着白衣者行于前。仔细端详,其自腰下均不得见。此时,此幽魂转头后望,只见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扑前杀之,件其实为一庞大之五位鹭,遂肩负归返,招来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纯为一无稽巷说——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这标题,剑之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哩。」 「这哪是相声故事?文末还严谨地评注其纯为一无稽巷说哩。镇卫殿下眼见捕幽灵而食之说如此荒诞却广为流传,故为文记述其颠末,哪是在说相声?」 「这我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你这家伙的态度。原本默不吭声的揔兵卫,以仿佛蛤蟆被大八车(注:人拉的大型载货车辆,自江户前期起于关东地方广为人所使用)给轧死似的嗓音说道。 只见他一脸犹如百年前的山贼般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吓人。 「一下是鹭,一下是眼睛放光什么的,你成天挑这些东西来装神弄鬼,总是听得咱们一头雾水。」 揔兵卫所言的确有理。 被誉为妖怪巡查的剑之进,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异案件,便要召来友人征询意见。但至今也靠这伙友人,接二连三解决了两国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冢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议的奇案,并因此威名远播。 不过。 这妖怪巡查召来众人时,契机总是如此暧昧。开头多半绝口不提这回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儿费人疑猜。 剑之进每回所提的问,都是同样荒诞无稽。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 兽?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学。虽然到头来,都能发现这些问题背后都不过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这类怪谈起的头。 这回的问题—— 则是青鹭这种鸟,究竟会不会发光。 有无听说这鸟会幻化成人。 信州一带是否有此类传说。 这些问题——悉数是如此令人狐疑,却又完全不得要领。 大致上,揔兵卫说道: 「关于怪火,上回碰上那桩火球事件时,咱们不是已讨论了良久?当时正马那假洋鬼子还曾说了一番大道理。噢,当时他曾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指的可是电气?与次郎为他解围道。 「没错,世上就是有这种叫做电什么的东西。稍早与次郎所朗读的那篇甲府勤番什么的所撰的记述上不也提及了?逆抚猫毛便能见光,可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原本就是会发光的。」 是么?剑之进语带质疑地应道。 「你这蠢官差还在怀疑些什么?《耳囊》中那篇记述不也提到了同样的事儿?」 两者不甚相同罢?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耳囊》中可是有幽灵的。」 你这蠢货!揔兵卫怒斥道。或许他无意动怒,但这武士末裔的嗓门儿就是这么大。 「喂,剑之进,看来与次郎朗读那篇记述时,你是根本没听清楚。里头仅提及某人逮住这东西煮来吃,有哪儿提到有幽灵出现了?」 「但那只鹭……」 「可没说它化成了幽灵呀。看来你是不知道,鹭其实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惊人。再者,名为青鹭者,其实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虽有瓦斯灯可照明,但你应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谷不比今日的银座,入夜后铁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着你说,这我当然知道,剑之进说道,但话里不带一丝霸气。通常碰上这种情况,剑之进说起话来仿佛要与人吵架似的,这回却毫无这等气魄。 「若如先前所言,鹭真能发光,夜里看来应为白光,否则哪可能教人瞧见?总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道上,看来想必活像个硕大的白色物体。」 「记述中不是提及,那东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躯体更为光亮。好罢,倘若真有幽灵,为何仅有一只眼?」 「这……」 难不成你要说,这东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那不过是妇孺读物中的幻想图画罢了,哪可能真有这种东西?瞧你还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 揔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哪儿可笑了?」 「噢,瞧你这般愚蠢,难道还不可笑?与次郎也解释过了,作者曾表明那则故事不过是则巷说传闻。试问,有谁比听完后还把那事儿当真的你要来得滑稽?」 「谁把那事儿当真了?我不是说这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不值采信?」 「就是说呀。作者原本便仅打算说个相声。为何你就是没听懂?」 「谁说我不懂了?」 「那就该相信这位作者。你不是怀疑这作者的出身么?此人曾任奉行,可是位聪明的贤者,就连巷说也能写得妙趣横生。文化二年的江户,上至奉行大人,下至爱说常论短的百姓,都没一个相信鬼怪或幽灵这类的传闻。总之,狐火烧尽见枯芒(注:江户中期名俳人与谢芜村之名句),作者不过是在揶揄有人把这东西煮来吃,还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儿呀。」 「你是不信?」 「当然不信。这故事叙述的不过是某人看见了一个庞大的白色东西,扑杀后发现原来是只青鹭,便将之煮来吃了,并无任何神怪之处。不过是在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只鹭鸟前,将之误判为幽灵罢了。此外,也曾见其似有一目泛光。此文之本意,其实是记述这些个误判,如何使此事传为笑谈而已。」 「作者果真将之视为笑谈?」 「当然是。要不怎会冠上『捕幽魂烹煮食之』这玩笑似的标题?若非将之视为笑谈,此文被冠上的应是『青鹭成妖』、或『误视青鹭为妖物』一类的标题才是罢?」 「意即——作者认为鹭鸟的确能发光?」 想不到剑之进竟然是如此单纯。 揔兵卫活像扑了个空似的,一脸不悦地望向与次郎。 「你可知这是否属实?毕竟我是没瞧见过。」 「秦鼎的《一宵话》有云,海中之火,悉数为鱼类之光,俗称之火球,则为蟾蜍所幻化之飞天妖物。此外,凡青鹭、山鸟、雉鸡等,于夜间飞行时皆可发光。」 「皆可发光?」 真有此可能?这下,揔兵卫突然又纳闷了起来。 「虽难断言这些东西无法发光,有时似乎也真能发光,但皆能发光这说法是否属实,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是一度也没瞧见过。」 大抵,鸟在入夜后应是无法飞的罢?揔兵卫说道: 「鸟不是夜盲的么?」 「枭倒是能飞。」 「但枭可不会发光。」 「这回的话题,与枭何干?」 剑之进打断了这场无谓的争议说道: 「羽毛为何能生电,这道理我是并不懂。说老实话,毕竟连猫也没养过,毛究竟是如何发光,我也是完全无从想象。当时将那火球解释成类似雷电的东西,我是还听得懂,但鹭鸟发的究竟是什么光,可就无法理解了。难不成是类似光藓一类的东西?」 或许是反射罢?揔兵卫说道: 「好比雉鸡什么的碰上日照,会发出耀眼光彩。这东西或许也能在漆黑夜里反射月光。」 漆黑夜里哪来的月光?与次郎说道: 「总之,我认为这应非灯火般的火光,或许不过是形容鸟光,或俗称鸟火,即飞行时鸟尾拖曳而出的火光,据说即便是停下时,看来也像是起火燃烧似的。会不会就只是这么个意思?」 「那叫电气什么的,是否也会发光?」 被这么一问,大伙儿全都回不上话来。 「正马那家伙虽然可憎,但这类舶来的知识,除他之外还真是无人能问。虽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家伙一说起洋人的好,便像在自吹自擂似的说个没完。倒是——」 正马今儿个怎么不在?揔兵卫左右张望地说道。其实张望本是多余,这回大伙儿一如往常,同样是聚集在与次郎租来的居处,房内狭窄到根本无须转头。 「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吧?」 是我没找他来,剑之进回答道。 仓田正马这位曾放过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猪朋狗友之一,经常前来同大伙儿讨论此类异事。 「为何没找他来?那家伙不是比谁都闲么?噢,难不成是你不想再听到那家伙揶揄你落伍、迷信什么的?」 你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揔兵卫说道: 「那家伙的确是惹人厌。唉,同他认识了这么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面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则看这家伙没有半点儿日本男儿的风范,老早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剑之进怅然若失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亏那家伙还是个幕臣之后,却从头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这混帐还从不干活儿,真是个荒谬至极。」 「与他不干活、或是个假洋鬼子也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他是个旗本的次男,而且父亲还曾在幕府担任要职。」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揔兵卫问完便别起了嘴角。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同样猜不透的与次郎问道: 「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 「官差岂能有任何内幕?身为人民之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么,何不把理由说清楚?」 这下就连与次郎也沉不住气了。 「别说是咱们这位使剑的老粗,你这个巡查大人说话的德行,就连我听了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鹭鸟如何如何,接下来又是信州如何如何,只懂得向大家抛出谜题,就连特地为你找来史料,你也对作者的身分百般拘泥。」 你所提的哪是信州的故事?揔兵卫揶揄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并非学者什么的,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职员,哪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我对这再不专精,也特地找来了这则《里见寒话》中的记述。不过是认为既然信州与甲州相邻,至少算是较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这番话搪塞道: 「我并无任何抱怨。对你这番心意也由衷感谢。」 「是么?但瞧你一脸不悦的,抛出个谜要咱们猜,都已经够让人困扰了,还频频抱怨人家身分如何、家世如何,一会儿人不值得信任,一会儿故事不值得采信的。这下又批评幕臣如何如何,教人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你究竟想问些什么。」 一点儿也没错,揔兵卫颔首说道: 「若存心隐瞒,就别来找咱们商量。若要同咱们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隐瞒。若是打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贸易公司或许有假可放,但我这种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为了帮你个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抛下道场公务上这儿来的。」 「喂,你一个门生都没有,在道场或上这儿来,根本没任何差别不是?」 谁说我没门生?揔兵卫回嘴时虽面带不悦,但并未积极辩驳,因为与次郎所言的确是事实。揔兵卫曾向山冈铁舟习剑,是个武艺高强的豪杰,如今于猿乐町主持一个道场传授剑术。但如今并不时兴习剑,道场根本是门可罗雀。 即使如此,去年为止仍有寥寥数名门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绝迹了。正马曾如是说。 众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 剑之进沉着脸打破了沉默。 接着又低声说道——这回是受一位宫大人所托。 「宫、宫大人?可是指官军?」 「乃曾为公卿之贵族。噢,如今已改称为华族了。而且此人还是东久世卿的同辈,曾官拜国事御用挂与国事参政(注:「国事御用挂」乃由掌管宫中事务之宫内省所任命之官员,负责以一己之经验或专门知识侍奉皇室。「国事参政」则是江户时代辅佐大名执政的家老别称。其余别称尚有奉行、执政。参政位阶在执政之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东、东久世?揔兵卫惊呼道: 「可是那官拜侍、侍从长的东久世卿?」 「据说此人曾与东久世卿一同为尊王攘夷运动效力,故维新后得以从政,曾历任多项要职。如今业已自政界引退,不再过问国政。」 「究竟是何方神圣?」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 揔兵卫再次失声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这家伙大声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由良公笃之父么?」 「由良公笃又是什么人?」 与次郎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完全不识任何华族、士族,对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无所知。虽听说过太政大臣三条实美、或右大臣岩仓具视这些名字,但被问及左大臣是何人,可就答不上了。并不是因为他对此类人物毫无兴趣,而是忙于应付生活,根本无暇他顾。 再者,与次郎依然是满脑子幕府时代观念。虽不至于对这些阶层有多熟悉,但仍无法接受如今公卿与大名皆以华族称之。即便理性上接受了这事实,但感觉上却还是认为两者有所区别。 这由良公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与次郎向揔兵卫问道。 「是个儒学者。」 「儒学者?不是个公家么?」 「是个公家又如何?儒学哪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得学习儒学哩。」 「是么?」 与次郎还以为儒学是武士的学问。 「由良公笃乃前年以仅二十二岁弱冠之年,便开办名曰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为部分人士誉为林罗山再世。昌平黉(注:一六三○年设立,为当时日本儒学教育之最高学府,对后来的藩校与私塾影响深远)出身者对此人亦是赞誉有加,据说还收有不少异国门生哩。」 「异国门生?异国人也要学儒学?不过据说儒学最为发达的,乃支那与朝鲜,为何要专程到日本来学?」 是洋人呀,揔兵卫说道。 「洋人也学儒学?」 「真理本就不分东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学,曾积极学习洋文,据说还造诣颇深。法兰西人什么的,儒学还研习得颇为认真哩。」 你可清楚呀,剑之进说道。 「因为我有门生在他的私塾研习。」 「哈哈,原来你的门生是被抢到那儿去了?」 谁说是被抢走的?听见与次郎如此挖苦,揔兵卫不悦地把头一别驳斥道: 「剑道亦是为人之道。我不过是见时下的年轻人普遍修养匮乏,将门生送到那儿读点儿论语罢了。」 听他这番强辩,正马若是在场,铁定要把他给痛骂一顿,两人也必定会吵起架来。 幸好与次郎无意同这满脸胡子的莽汉争辩,仅将这番强辩当耳边风。 即便如此。 「原来这位秀才儒者之父——是个尊王攘夷有功的华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会找上咱们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 这就是问题所在,剑之进一脸愁容地说道: 「似乎是去年在报纸上读到那则关于火球事件的报导。」 「这等大人物,也会读那种荒诞无稽的瓦版?」 「总之就是读了。噢,该怎么说呢,此人似乎对怪火颇感兴趣。」 「怪火?可是指鸟火?」 「正确说来,应是对鸟和火感兴趣。此人年少时,似乎曾经历过某种与鹭鸟及妖火有关的事儿。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学,意即,不语怪力乱神乃其家风。故长年以来,对此事只得三缄其口。」 「但这下却听到了你这妖怪巡查的名声?」 「当时,《东京日日新闻》之记者邀我进行访谈,当场便以一白翁所讲述之内容为基础予以答覆。谁知事后却有当时未有记者在场之报社,拿这则故事来开玩笑。其中甚至有些报导还佐以一火中有人脸之火球、和一与我酷似的巡查格斗的插图,有的将我的姓氏矢作篡改为荻(注:取其谐音。矢作读作やはぎ,荻读作おぎ),有些甚至还胡乱将我的名字写成了与荻正兵卫什么的。」 这下哪有谁认得出报导中的是谁?揔兵卫说道。 「那么。」 与次郎切回正题问道: 「这位大人物同你问了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只见剑之进板起脸来,直摩挲着胡子。 【参】 天保年间。 算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大概就是那阵子的事儿罢。之所以不记得事发何时,当然是因记忆不甚明了。当时的由良公房卿,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儿。 记得当时两眼所见,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于是哪座山,可就不确定了。只是不知何故,印象中该 处地势似乎不低。不过,倒也不是林木苍苍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无际的桦木林。当时日照是强是弱虽不复记忆,但依稀记得并不是个阴暗无光的白昼。举头仰望,辽阔的天际虽不见星辰,但也不至于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黄昏时分罢。 当时似乎还听见了潺潺水声,但记不得是否看见了河川,水流听来也并不湍急。如今想来,当地或许是座涌泉或湿地。 总之,印象中该处似乎是个高地上的湿地。 最不可思议的,是光。 记忆中,年幼的公房卿浑身发着光。 抱着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这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但这光不似油灯照明,记忆中并不耀眼。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躯体所发出的,是宛如戏里的樟脑火,或飞萤尾端般朦胧的光。 公房卿记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怀中。 此女十分惨白。至于是如何个惨白法,可就难以形容了。也不记得赋予自己这种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脸色、还是衣装。公房卿仅表示女人浑身惨白且发着光,自己的躯体亦如是。 当时,公房卿被温柔地抱在女人纤细的臂弯里,紧抓着她帷子装束般的衣裳。手中那柔软布料的感触,至今仍能不时自记忆中唤起,但却不记得女人肌肤带有丝毫体温或气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复记忆。 所有记忆均是自此突如开始。 如此经过了多少时间,印象亦十分暧昧。 后来。 有个男人现身。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 男人一见到女人便畏惧得直打颤,恭恭敬敬地低头跪拜。 被抱在女人怀中的公房卿,低头俯视着跪在满地泥巴中的男人。 两人说了几句话。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记不得。 或许不该说是记不得,而是当时的公房卿还是个稚龄娃儿,听不大懂成人的话。男人虽满身泥泞,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则是不断向他说着些什么。 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铃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 接下来。 女人将公房卿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衣装质地干燥粗糙,带着一股麝香般的气味。 公房卿一被抱进男人怀中。 铃,刹时一阵铃声响起。 紧接着,公房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振翅声。 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青鹭。 正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翱翔。 鹭鸟发着磷光般的光芒—— 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紧紧抱着公房卿。 紧得连指头都要掐进他的肉里。 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 剑之进说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这故事听来还真是含糊。 「那么,当时抱着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我也不知道,剑之进一脸纳闷地回答。应是母亲或奶妈罢?揔兵卫说道: 「都抱着娃儿了,还会是什么人?」 「不,看来应非如此。其母当年业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难确定,此女绝非奶妈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妈,胤房卿何必对其低头?当时此人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烂泥巴里,叩头叩得满脸泥泞哩。」 「这……」 与次郎试着拼凑出一个解释: 「或许是为了央求该女将娃儿还给他?」 「央求?你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傲视天下的公家向个奴婢——噢,还不知道是否是个奴婢,总之,堂堂大汉向个女子平身低头,甚至不惜跪坐扣拜苦苦央求,看来应是为了确保爱子的安全罢?」 「有道理。」 我竟没想到能如此解释,剑之进说道: 「若将之解释成一个绑架娃儿的女人将娃儿归还其父,这情况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揔兵卫打断俩人的对话道: 「喂,这推测未免也太直截了当了罢?」 瞧他一脸惊讶,看来是无法接受两人的推论。 「若是不知抱走娃儿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好说。但剑之进,你也说过该男乃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可能问不出该女是何许人?揔兵卫拍腿说道。 「试着加以思考罢。哪管这奇妙回忆是如何朦胧模糊,哪管当事人当年是如何年幼无知,若有心追究,总有机会问出个真相不是?仅需稍事询问其父该女究竟为何人,不就能得个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许便代表当事人记错了。若是知道,理应据实回答。即便事发至今已过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无机会查个水落石出。难不成是当事人自个儿没问?还是其父也在事发不久后便告辞世?」 「据说曾询问过,但其父拒不作答。」 话毕,剑之进伸手将鬓毛给拨齐。 「这可就离奇了。」 揔兵卫脸色益发不悦地说道: 「为何——拒不作答?」 这我哪知道?剑之进回答。 「不知道?你这回答未免也太离奇了罢?拒不作答——听来活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其父已承认的确曾有过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数度询问,但每回被问及此事,胤房卿均是一脸愁容,并严斥万万不得问及此事。」 「不得问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确曾发生过?揔兵卫自袖口伸出两支毛茸茸的胳臂,环抱胸前说道。 时值隆冬,这莽汉随意露出肌肤却毫不在意,直教人为他打一身寒颤。 「但再怎么说,人化身成鸟,振翅飞离这等事儿,听来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岂还需要为此争论?这故事的确怪异,但这状况要来得更为怪异哩。」 「总之,有只会发光的鹭鸟就是了。」 与次郎打断揔兵卫嘶哑的嗓音说道。 揔兵卫接下来要说的,想必颇为有理。但与次郎并不想听这类道理。 于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湿地,一个抱着娃儿的女人化为发光飞禽振翅而去——与次郎整个脑袋已为这幻想般的场景所占据。 没错,剑之进说道: 「有个女人化为发光飞鹭,飞上天际扬长而去。总而言之,与次郎稍早为咱们朗读的《里见寒话》与《耳囊》,都是极为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该怎么说呢……?」 「的确,这些故事是不足采信。」 这下连袴的衣摆都给卷了起来的揔兵卫说道: 「原来如此呀。若是出自华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许就值得采信。这下,我也能体会你为何不打算让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议。不过,剑之进,你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 「我哪儿杞人忧天了?可别忘了,正马之父曾是个佐幕派的急先锋。对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老早退隐了?揔兵卫这莽汉回嘴道: 「哪管原本是个老中还是旗本,这些个前幕府时代的官衔,如今哪还有什么影响力?武士的气魄,可不是来自官衔呀。剑之进,仔细想想罢,德川的御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华族?诸侯大名与殿上人,早已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败家子,在这年头还有什么好神气的。即使今天把他给找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罢?」 不 过,揔兵卫突然低下身子,一脸恶意地说道: 「剑之进,想必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罢?」 「怎么想?」 「就是——没这种事儿。想必正因你如此认为,才会感觉与次郎所朗读的内容令人质疑。是不是?」 「这……」 剑之进无法回嘴。因为真的教他给说中了。 「你打心底认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论这些纯属捏造,便等同于认为公房卿所言不实。但虽令人难以置信,也没胆轻易斥华族所言为无稽,因此才会如此犹豫。我说的没错罢?」 话毕,揔兵卫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过,若连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哪可能找上你这傻子商议?毕竟公房卿其与其子均为鼎鼎大名的儒学者,岂有可能胡乱谈鬼论神?」 「但这可是公房卿自个儿叙述的。」 如此一来,不就代表是他记错了?揔兵卫说道: 「毕竟那不过是个幼子的经历。被递交其父时,或许背后正巧有乌鸦飞过。从这叙述的说法听来,的确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飞鹭,但这种事儿哪可能发生?」 的确不可能发生。 但,即使如此…… 「为何又提到信州?」 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记得稍早你曾问到信州什么的。难不成这件事儿,与信州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信州发生的。」 「何以见得?」 其实,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剑之进搔头说道。 原本经过细心整理的头发,就这么给他抓成了一团杂乱。 「若仅到此为止,即便是我,也要认为是公房卿记错了。噢,若非记错,我也要认为或许是公房卿自个儿误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个儿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么看,此事都像是误判或幻想罢。」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话毕,剑之进便紧紧抿起了嘴。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没错。由良家极为富裕,故公房卿时常出外遨游。不过,并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时代就是经济宽裕,而如今的公卿与华族,日子甚至较当时更为严峻。有些甚至因生活过于拮据,积欠了终生无法偿尽的债务。这全都是被迫废止家业使然。」 家业大概是些什么?与次郎问道。 所谓公家,之于侍奉将军的武家,指的不就是侍奉天子的对象么?照这么来说,天子所给予的钱财不就等同于俸禄?剑之进顺从地回答。 「一言以蔽之,华族的家业,大致上就是些知识或艺道(注:指艺术或工艺之道,涵括能乐、歌舞伎、人形净琉璃等表演艺术,以及邦乐、茶道、华道、香道、书道、盆庭等传统工艺)罢。家家都有些诸如琵琶、蹴鞠(注:中国古代的足球运动,亦曾传至朝鲜、日本、越南等国)、或古今传授(注:解析、考据《古今和歌集》亦作《古今集》歌风的学问,分为御所传授、地下传授、界传授三种体系,多为秘传)一类的传承,故得以靠传授这类技艺糊口。除此之外,尚有发放检定资格等权利,即诸如授与检校(注:江户时代设有管理盲人之自治组织,名曰当道,受寺社奉行管辖,亦设有别当、勾当、座头等共七十三段盲官位阶,检校为位阶最高者,须通过平曲、地歌三弦、筝曲、针灸、按摩等检定方能获授。得此位阶者,可着紫衣,持两撞木杖。最高位的检校享有与十五万石大名相等的权威)位阶一类的认可权。」 「是么?」 这些事儿,与次郎还是头一回听说。 「噢,原来座头为了争取检校位阶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应是不同了。成为检校需要相当程度的费用,故座头个个都得拼了老命存银两,只为向公家大人缴纳认可费(注:由于成为检校者得享优渥收入,故自元禄时期起,此位阶可以高利出租,为此缴纳的租金,正式名称为座头金或官金)。」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由良大人,也是个检校?」 「不,并非如此。公家糊口方式,其实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虽出自儒学世家,但据说年少时比起儒学,对神道、国史、地志等学问更感兴趣。曾如菅江真澄周游诸国,亦曾如林罗山(注:江户时代初期之儒学家,热中钻研朱子学,于一六○五年以二十三岁的弱冠之年,成为德川家智库,对制定幕府初期之政治、礼仪、规章、与政策法令等贡献良多,对儒学之推广亦是功不可没)四处探听宗教祭祀之由来或传承。虽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但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揔兵卫催促道。 剑之进神情益发严肃地说道: 「事过二十年后,公房卿曾亲自造访信浓。」 「终于提到信浓了。」 最初便提过了,剑之进说道: 「当时,公房卿便于信浓——发现了那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你们也猜得着。」 「难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给其父之处?」 噢?揔兵卫失声喊道: 「他找、找着那地方了?」 「似乎是如此。而且在该地——公房卿又见到了那睽违二十年的青鹭。」 「指的可是那只鸟?」 是那化为鸟的女人——剑之进说道: 「公房卿见到了那女人。而该女以鹭鸟自称。」 闻言,与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肆】 翌日午后,与次郎只身造访药研堀。 当日天气晴朗,但颇带寒意。 除了与一台疾驱而去的人力车以及一个小伙计所推的三泣车(注:手推车的一种。轮小、棒长,车台后方装有铁架,供年幼学徒或伙计运货使用的手推车。童工可能为推车辛劳而泣、被人抢饭碗而泣、再加上车轮发出的声响类似哭泣声,故得此名)擦身而过,沿途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或许是适逢旧历新年使然,四下一片静悄悄的,仿佛全城居民都消失了似的。 在巷弄中拐了几个弯儿,一片江户风情刹时映入眼帘。 药研堀隐士一白翁的居处九十九庵,便座落于这片江户景致中。 门前可见小夜正勤于洒扫。朝她打了声招呼,小夜便笑着回答: 「噢?与次郎先生。今儿个也是一个人来?」 「是的。近日大伙儿老是凑不齐。不过,也无须硬是把咱们凑齐不是?若是每回咱们都要像蚂蚁似的成群结队上这儿凑热闹,未免也太叨扰了。老隐士人在么?」 当然在,小夜面带益发灿烂的笑容回道: 「奴家总劝他老人家还走得动,若要身体安泰,偶尔也该出门走走,但他就是不听劝。就连警告他老眼昏花,别再读那么多书……」 同样是不听劝,小夜继续说道: 「哪管是碰上兰盆节还是年节,也不肯换个行头。根本不谙酒性,却一过年就频吃甜嘴,一点儿也不懂得应景,真是教人没劲儿呀。」 老人家也过旧历年么?与次郎接着问道。这下倒是想起年初来访时,似乎曾看到屋内饰有镜饼(注:日本年节期间用以祭祀神明的年糕,通常以大小两个圆盘状之年糕相叠而成)。但小夜回答:老人家并不热衷过旧历年。 虽然多年前便已改采阳历,但坊间依然难以适应。吊儿郎当度日的与次郎虽不觉得有多大不同,但有些人就是计较。直到如今,仍有不少老年人依然凭旧历过日子。 老爷改变得倒是挺快,小夜说道: 「老归老,但心 境可是年轻得很。」 「敢问,老隐士可是名叫百介——山冈百介?」 「哎呀。」 闻言,小夜一对凤眼睁得斗大。 见状,与次郎略感尴尬,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噢,在下无意打探老人家的出身。只不过,在下曾为北林藩士,正是基于此一因缘,方有幸进出贵府,故此……」 「意即,先生循许多法子,探出了咱们家老爷的出身?」 「不,在下不过是稍稍浏览了敝藩之藩史罢了。北林藩为一小藩,历史甚为短浅。于五代藩主北林景亘治世,曾有一撼动全藩之大骚动。藩史有载,当时有一江户百姓,为拯救敝藩四处奔走,并载有此人之姓名。」 闻言,小夜蹙了蹙优雅的细眉,这神情看得与次郎一阵意乱情迷。 「噢,若老、老隐士不愿张扬,就当在、在下不知情罢。对老、老隐士之任何秘密,在下均无意打探。」 「哎呀,这哪是什么秘密?」 小夜以手掩嘴,开怀笑道: 「此事虽没什么好自夸的,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老爷绝非有意隐瞒,不过是生性不好张扬,经年保持缄默,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罢了。」 和孩童根本没什么两样,小夜说道。 「和孩童没两样?」 「与次郎先生何尝不是?」 「在、在下?」 「先生与百介老爷的眼神根本是一个样儿。百介老爷自己也常说,先生和年少时的自己颇为神似哩。」 小夜,小夜。此时突然传来老人的一阵呼喊。 是,虽然笑开了的嘴依然阖不上,小夜还是睁开双眼应了一声。 可是有谁来了?老人问道。 好一阵子不见各位来访,瞧他老人家正寂寞呢,小夜回头望向百介这么一说,接着才以洪亮的嗓音朝老人回道: 「是与次郎先生。」 接下来,与次郎便照例被领到了小屋中。 老人依旧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古时指禅宗僧侣行砍柴、耕作等日常劳动时所穿着的工作服)与灰色的袢缠(注:无翻领、轻羽棉材质的日式外套),蜷身的坐姿,教他的身形看来仿佛较原本更为瘦小。虽然屋内陈设看似一片寒意,但里头倒还算得上暖和。老人抬起头来,一脸和蔼地问道: 「就先生一个人来?」 「是的。矢作巡查有公务缠身,稍晚才能赶来。」 「噢?可是又遇上了什么怪异案件?」 「也称不上什么怪异案件——或许该说是个怪异的谘询罢。」 为何大伙儿没打一开始就上这儿来?与次郎不禁懊悔。与次郎即便使劲浑身解数,只怕也变不出几个花样,但一白翁可就是个通晓古今东西之奇谭巷说的高人了。不仅相关书卷收藏甚丰,还曾亲自周游诸国搜集奇闻怪谈。无须任何思索调阅,便能凭记忆陈述类似故事、或引经据典作出傍证,并借此作出合理解释。 即便如此,与次郎一伙人遇上此类异事时,总是没想到该先造访老人家,而是四人聚在一起,作一番无谓议论。待陷入死胡同谈不出个结论,才晓得前来造访。 或许,是因众人认为此类怪谈不过是捏造的故事,大多均属无关紧要使然。 不,或许凡事都得求个合理解释的揔兵卫与正马,以及天生酷好议论这类不可思议之奇事的剑之进,才会为此感到后悔。 相较之下,与次郎不过是爱凑凑热闹罢了。 与次郎向老人陈述由良公房卿一事。 话没说完,与次郎便注意到老人的神情起了变化。自其枯瘦容貌察觉些微情绪起伏虽非易事,但近日与次郎对此似乎多少变得敏感了些。 山中异界之怪诞回忆—— 与次郎小心翼翼据实禀报,力求避免佐以任何润饰。 说到女人幻化为鹭鸟振翅飞离时,剑之进终于赶到。 果不其然,一脸紧绷的剑之进唐突地喊道: 「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也没先打声招呼,便闯进来大声嚷嚷,难道不怕吓到老人家?」 噢,失敬失敬,剑之进并拢双膝,向老人低头致意。 「那么,与次郎,你说到哪儿了?」 「我正在向老人家陈述公房卿儿时的怪诞回忆。倒是你方才那句『果不其然』,指的究竟是什么?」 「果不其然……」 那东西,果然是姑获鸟,剑之进说道。 「姑获鸟?」 「没错。据说乃难产身亡之女所化成的妖物,想必你也听说过。」 「是听说过,但此事与这妖怪可有什么关连?」 「你怎会想不通?那女人就是姑获鸟。试着想想姑获鸟会干些什么事儿罢。」 会求人抱抱其怀中的娃儿,老人说道。 「没错。此妖常现身柳树下或河岸边,逢人路过便求人抱抱其娃儿。常人见之多半惊惶逃离,但接下娃儿者……」 便能得神力,是不是?一白翁再次答道。 「没错。老隐士果然是无所不知。相传有胆量抱下此娃儿者,便能获得神力或财富。」 「况且,尚有孤姑获鸟之真面目即为青鹭一说。」 没错没错,诚如老隐士所言,剑之进颔首说道。 「且慢且慢。剑之进,我可不像揔兵卫或正马,碰上凡事都要质疑是否合情合理。但话虽如此,听到你将这东西指为姑获鸟,我还是无法全盘采信。再说若是如此,当时的公房卿不就成了这妖物硬要人抱的娃儿了?」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 「正是如此——?」 「昔日还真有类似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没错。往昔的确曾有意图中伤之流言指称,公房卿并非人子,而是魔物之子。」 「什么?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不是说过这是个中伤了?话毕,剑之进抚弄着胡子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现实中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否则哪还得了?这点道理,我至少还懂得。方才不也说过那不过是流言蜚语?与次郎,可要学着把话给听清楚呀。这不过是出于嫉妒而造的谣罢了。公家大人毕竟也是人,嫉妒之心当然也有。记得我也曾说过,许多公卿过得是清贫节俭的日子,尤其是如今,大半都活得颇为拮据。但公房卿他……」 「不是常出外云游?」 「没错。若非富人,这可是办不到的,总之家境是颇为富裕。由良家既非摄家(注:公家之最高家格,指日本鎌仓时代出自藤原氏嫡系的近卫家、一条家、九条家、二条家、鹰司家五个家族。又称五摄家),亦非清华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于摄家之下,又称英雄家或华族。明治维新前,华族专指清华家)或大臣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于清华家之下),而是江户时代方才成家之新家,于平堂上家中层级并不高,但也不知何故,日子竟能过得如此阔绰。如此一来,当然不乏招人嫉妒、造谣中伤了。」 「所以,这不过是恶意中伤?」 当然是恶意中伤,剑之进瞪着与次郎说道: 「否则还会是什么?只不过,毕竟无风不起浪。」 「意即,公房卿真是魔、魔物之子?」 喂,如此胡言乱语,岂不失敬?剑之进语带怒气地斥责道: 「竟敢如此污蔑华族大人?你这家伙脑袋可真是简单,若是如此,这流言岂不就是事实,而非谣言了?总之,试着想想以下两点。一是由良家坐拥财富一事,二是据传家中富贵乃是公房卿召徕的。」 「公房卿召徕的?」 「至少,外人均认为由良家是打公房卿出生后,才开始坐拥万贯家财的。虽不知这究竟是虚是实,但自当时起,由良家的确是开始富裕了起来——」 有多富裕?老人突然问道。 「这……其实也称不上富可敌国,不过是在公家泰半过得三餐不继时,由良家仍能确保衣食无虞罢了。」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问道: 「那么,如今又是如何?」 「如今……」 似乎便颇为清苦了,这巡查面有难色地说道: 「公房卿有多位弟弟。其父过世时,公房卿并未继承所有家产,而是兄弟共同配分。公房卿原本便是清心寡欲,其子公笃先生开设私塾时,亦曾援以不少的经费。此外,四年前添了第五子,公笃先生亦于去年添了一个娃儿。」 「子与孙相继诞生?不过这第五子,岂不是开设私塾之公笃大人之弟?」 同为兄弟,年龄岂不是颇有差距?与次郎惊叹道。想必差个十八、九岁罢,剑之进说道: 「总之,这该怎么说呢。俗话有云穷人多子孙,日子过得想必是颇为清苦。不过,毕竟私塾颇受好评,与其他公卿华族相较,至少算得上是衣食无缺。据说居于府内之华族大人们,负债总额业已高达两百万圆,有些华族甚至倾家荡产,都无法清偿债务哩。」 「那么,由良大人如今是否仍节俭度日?」 「想必是罢。日前,在下曾与其面会。方才发现此人竟是如此和善。原本还以为既是华族,应是个拘泥形式的人哩。据说若非本人谦虚禅让,否则早已于新政府中任高职了。依常理,这等人物应不至于与卑微如在下者随意交谈才是。」 有理,老人两眼茫然地说道。 看这眼神,似是又忆起了些什么。 「倒是,公房卿如今是什么岁数?」 「据说是四十九岁。」 已是四十九岁了?一白翁语带感叹地说完后,又数度颔首。 「噢,竟然打了这么个岔,还请多多包涵。剑之进先生,这故事应是还没说完罢?」 「是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剑之进先如此奉承,接着又朝与次郎瞟了一眼,方才继续把话给说下去: 「方才在下亦曾言及,公房卿有多位弟弟。不过,其母似乎是一生下公房卿便告他界。弟弟们皆为……套个市井小民的说法,皆为其父之后妻所生。公房卿之母是个门当户对的公卿千金,与其家至今仍有基于亲戚关系之往来。噢,此事似乎仅能靠市井小民的说法解释——不过……」 「可有什么问题?」 「噢,不过公房卿这亲生母亲,和娘家似乎颇为疏远。出于好奇,在下曾稍事查探。却发现别说是其母之出身,甚至连是否真有此人都无法证实。」 「或许乃其母并非公家出身使然?」 这在下就不知了,剑之进说道: 「这可不同于调查神乐坂艺伎之出身。既然无人犯罪,便无从明目张胆深入探查,但倒也查出了个朦胧的轮廓。首先,公房卿之母并未留下任何与其出身有关之记录。至少绝非以胤房卿正室之身分享尽天年。而由良家开始变得阔绰,似乎是在公房卿出生之后。此两点,便成了公房卿乃魔物之子这谣言的根源。」 「不无可能。」 一白翁语带悲戚地说道: 「看来这位公房卿,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哩。」 这番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带同情,不如说是带歉意。 从老人的语气中,与次郎听出了一股微妙的激动。 但也不知此类中伤,是否有传进本人耳里,剑之进说道: 「总而言之,此类不祥传言,的确是有此一事实为依据。噢,虽说是事实,也不知这究竟是否属实——由良家之财源、与其母之出身,自胤良卿辞世后,悉数无从探查。但这背景,与公房卿记忆中这桩往事,似有某些微妙的符合。」 「诸如?」 嗓音虽嘶哑,但老人这问题还是问得魄力十足,吓得剑之进连忙端正了坐姿。 「诸……诸如公房卿乃当地出身卑微、但颇具财力的乡士之女与胤房卿所生。若是如此,按常理双方是不可能结为连理,毕竟由良家至今仍属华族,非门当户对者联姻,于幕府时代更是不可能获允许。因此,公房卿便可能是个落胤,即俗话所说的私生子。不过……」 「不过什么?」 「若胤房卿当年不希望结果如此,情况又将是如何?虽无法娶此女为妻,但或许可能求此女留下两人的骨肉。」 原来那场面也能如此解释。 抱着娃儿的,是公房卿之生母。 父亲胤房卿则是为两人无法成婚向其母致歉,并求其让予两人所生的骨肉——这解释的确不无道理。 「如此解释,或许有位高权重者以淫威胁迫之嫌,但维新前对非门当户对者是如何严苛,绝非今日之风气所能比拟。或许对其母生家而言,此乃一值得感激莫名之恩情也说不定。」 「因此,方向由良家提供经援?」 与次郎如此说道,剑之进随即回答: 「这的确说得通。也就是一个原本身分卑微的庶子,教有头有脸的世家给纳为嫡子。虽不知在如今这时世会被如何看待,但依四十多年前的眼光看来,世人可就要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了。毕竟这公家家境贫寒,为了子孙的生计着想,当然是能为其准备些银两最好。况且,对胤房卿而言,妻子身故后添了个娃儿总是不大得体,只得赶紧为娃儿定个身分——」 切勿凭臆测论断,一白翁以罕见的严厉语调说道。 「是。」 剑之进仿佛胡须下开了个大洞似的,惊讶得应声后连嘴也阖不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下老人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和蔼语气: 「老夫虽知剑之进先生并无恶意,但仍认为此事不宜以臆测推敲断之。即便事实真是如此,有些事儿终究是不宜道论,尤其与生死相关之事最是如此。老夫也是出于一片关心,方才如此奉劝。」 对不住,在下的确是过于轻率了,剑之进致歉道: 「但——」 剑之进先生,老人说道。 「噢,是。」 「公房卿找上先生,是为了什么样的请托?」 「噢。」 即使天气不热,剑之进依然频频拭汗。 「这……当然是向在下询问鹭鸟是否能幻化为人、可否发光等事儿。」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稍早得到的答案,岂不是丝毫没回答这些个问题?」 「这……」 的确是如此。 与次郎与剑之进不过是以绝无可能发生这等事儿为前提,进行一番议论推理。两人均认为不可能之事,必有某种可解释之内幕,或此奇妙记忆中,必有某种特殊之隐情。 俩人仅针对此隐情作一番推论。 不过是试着将种种状况重新排列一番罢了。 但是…… 「想必大人想听的,并非这类答案罢?」 「这……」 想必是如此,剑之进低下头回道。 「再者,老夫虽不知详情如何,但毕竟是与大人自身、以及其父相关之事,想必剑之进先生于如此短期内查证之结果,公房卿自身均已知晓。但即便如此,大人仍欲解明自己那体验究竟为何。是不是?」 「或许——的确是如此。」 「鹭鸟是否真有可能幻化为人、或大放光明——想必两位先生打一开始,便未曾打算将此可能性纳入考 量。故此,既已作如是想,剑之进先生只消回答大人鹭鸟绝无可能幻化为人,亦无可能大放光明,一切纯属大人误判,不就成了?」 此言果真是一针见血。 自始至终,公房卿均未提及调查此事之目的,乃助其确认自身之出身。亦未表示欲澄清该女究竟是何人、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果真不能幻化?」 不知何故,与次郎突然打岔问道: 「鹭鸟绝无可能幻化——是否真为正解?」 「这……」 老人眯起周遭皱纹满布的双眼说道: 「应无此可能。故这应是大人自身之误判没错。但若以误判解释此事,则当年将公房卿抱在怀中的女人,便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了。」 原来如此。 这下事情便开始带点儿现实味了,老人继续说道: 「若是常人,便得追究此女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作如此举止。如此一来,必将重蹈如剑之进先生方才那番无益推论,荒唐臆测之覆辙。对此,老夫是不敢苟同。」 「意、意即……」 剑之进抬起头来,挑高眉毛说道: 「老隐士可是认为,毋宁将之视为妖物,较为妥当?」 「如此一来——大人岂不就成了妖物之子?值此文明开化时世,此类身分必将遭人歧视。相反的,昔日世人对此可就包容得多。毕竟古时有此身分者可能扮演两种角色,可惜,如今其中一种业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即便该女果真为鹭鸟所化,理应也不至于对公房卿如今之立场造成任何威胁。」 的确是不至于造成威胁,剑之进说道。 「若是如此——只消再向大人提及与次郎先生搜来的《里见寒话》及《耳囊》等,以补述自古便有鹭鸟可发光、亦可能幻化为人之说法,似乎更为妥当。」 一如往常,一白翁这番见解,听得与次郎由衷佩服。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若公房卿长年均是如此认为,或许这番解释最为恰当。 即便认为这情况有失合理,加以否定亦无法将这记忆消除。即使真是幻视、幻听,对本人而言依然是个现实的记忆。或许援引与此记忆雷同之例作一番解释,方为上策。 ——但还真是俗气呀。 原来所谓文明开化,就是如此俗气?与次郎心想。 容老夫再为两位添些史料罢,老人说道,接着便朝小夜招呼了一声。老人住处史料藏书甚丰,此类文献想必是不少。 不过——但小夜拉开纸门的同时,剑之进却开口喃喃说道: 「怎么了?」 老人略带惊讶地望向这位巡查大人问道。 「噢,在下认为老隐士所言,的确是至为合理。但若是如此,二十年后那桩事儿,又该作何解释?」 「噢。」 与次郎失声喊道。 竟然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 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儿?老人问道,但也不知何故,老人却抬头望向同样是一脸纳闷的小夜。 二十年后,大人又与该女重逢,剑之进回道。 【伍】 信浓国位处深山之中。 当时,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镰仓,循上道经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浓国盐田庄而行。 据传,盐田庄乃北条义政隐栖之地。 原本是为尽览《古今和歌集》中歌咏的浅间山而踏上这段旅程,但途中兴致却给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由良乃文官家系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学为业,公房卿自幼便对地志、历史、及信仰怀有浓厚兴趣。 抵达盐田庄稍事逗留后,年少的公房卿复沿千曲川而行。 虽说是旅行,但自其公家身分,不难想见应非声势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过的想必也是以石为枕、以地为床的日子。 抵达松原一带时,公房卿告知巡查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荆斩棘,踏入了无路可走的山中。 公房卿表示,也不知此山为何名。 甲斐信浓山峦众多,来自他国者,根本无从分辨。但自出山后便行至诹访研判,应是蓼科山或天狗岳等自巨石山巅进入的山。 沿途斩草拨木循兽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后,视野刹时豁然开朗。 原来自己尚未下山。 虽未下山,但此处似是一片湿地。 积水处处可见,草木岩水亦不见任何雕凿痕迹,看来应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地。与其说是山中,毋宁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见到的景致。 公房卿当时作如此感想。 就这么茫然眺望了半晌。 直到夕阳西下。 周遭先是徐徐转为一片茶褐色,待西方天际化为一片通红,夜幕也于此时随之低垂。就在此时—— 在这片黄昏景致中。 公房卿突然忆起那遗忘经年的情景。 发光的女子、发光的鸟。 伏跪于地上的父亲。 思及至此——不由失声呐喊。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 尝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四岁的娃儿,便已具备完整人性。自当时起便占据脑海一隅的长年记忆,突如真现实景色般浮现眼前,岂不教人惊讶? 而且,还是如此偶然。 试着想象公房卿当时的心境,与次郎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那感觉是犹如进入一幅锦绘中神游,还是犹如遇见读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场难忘的奇遇罢。 不过,这不仅是场奇遇。 公房卿踏入这片荒地四处观望。理所当然,当时的场所与情景,在记忆中已不复鲜明。但无论如何,还是该仔细确认一番。 或许,这不过是误判罢? 与次郎心想。毕竟看来相似的地方多不胜数,除非有什么特征,否则生在哪儿的草木,看来都是一个样儿。 公房卿于这片黄昏下的湿地上徘徊。 接下来。 映入眼帘的东西,看得他刹时浑身僵硬。不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教鬼给压住了似的,连呼吸也给符停了。 在渐趋昏暗的荒地另一头,竟有一片蓝光。 看来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种反射。只见这火光有如戏里的樟脑火般,发出蓝白色的火光。 和当时一个样儿。 出于直觉,公房卿如此心想。 指的当然是儿时见到的女人、以及鹭鸟所发的光。 从这片光里,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发着蓝白色的光芒。 另一个则是从头到脚一片漆黑。 漆黑的人影静悄悄地走向动弹不得的公房卿,低头深深鞠了个躬,接着便报上了名来。 ——在下乃熊野权现之仆佣,名曰八咫鸦。 此时,湿地已为浓浓黑夜所笼罩。 而这八咫鸦,更是漆黑得有如浑身涂上了墨。 八咫鸦又说道: ——这位即是远自太古便定居此处之青鹭。 ——吾乃奉侍诹访大神之南方鹭。 发着光的,是个女人身影。 而且,正是当年那女人。 自此时起,公房卿对自己的记忆便无半点儿存疑。 公房卿亦向剑之进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女当时的面容,对他来说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当时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为八咫鸦的男子虽是一片漆黑,此女却绽放着蓝白光芒。 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于被问及此女生得是什么模样,公房卿仅表示不 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但就是能清晰忆起。 ——与大人阔别多年。 八咫鸦说道: ——今见公房大人长成如此健壮 ——在下甚感欣慰。 ——只不过…… 大人实不宜前来此地,八咫鸦向公房卿说道: ——此处有其他神明驻居。 ——大人既已于安居他界。 ——便万万不该踏足此地。 铃。 话毕,八咫鸦便摇了一声铃。 听见铃响,原本加诸于自己身躯的束缚顿时解开,公房卿便不省人事地朝地上一倒。唯于晕厥前的一瞬间—— 公房卿再次看见了那羽朝夜空飞去的发光青鹭。 只见其于辽阔的夜空中渐行渐远。 清醒时,公房卿发现自己竟然倒卧于杖突山麓一名为舟渡石之巨岩旁。 遭逢此事后,公房卿便终止旅程,打道回府。 听完剑之进这番陈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 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样是闭口不语。 「敢问此事——」 究竟该如何解释?剑之进诚惶诚恐地询问道。 老人闭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 「此人以八咫鸦自称?」 「是的——请问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不不,老人虽如此回答,但嗓音中却透露出些许动摇。 「这是何时的事儿?」 「噢,距今已有二十数年,算来应是安政年间的事儿了。在下虽不甚明暸,但当时公房卿的岁数似乎已有二十二、三。若是三、四岁的娃儿,或许还可能是看走了眼儿,到这岁数,想必应不至于误判才是。」 「的确不至于误判。」 「果真是如此?但……」 这八咫鸦的确存在,老人说道。 「的确存在——敢问老隐士此言何意?」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就在此时。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与次郎又听见一阵咒骂,最后才听出那熟悉的嘶哑嗓音。咒骂中起初只夹杂着几声咆哮,最后却变成了粗话连篇的怒骂。 「这不是揔兵卫的嗓音么?」 错不了,此时传来的,正是那莽汉的怒骂声。剑之进说完正欲起身,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这下又听见了正马的哀号声。 正马这下的嗓音,听来还颇为凄惨。 「不、不好了,矢作、笹村,你们俩若是在屋内,赶紧出来罢。」 请两位在此静候——话毕,剑之进便弯低身子拉开了纸门,火速冲出门外。与次郎则是朝老人与小夜各望了一眼,紧接着便追了上去。 只见一身洋装的正马倒坐玄关前。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哪、哪还有什么事儿?我上笹村租屋处,发现里头没人,心想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便雇了人力车赶来,却看到你正朝这儿走。当时便打算跟在后头,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想不到你竟如此狡猾,打、打算瞒着我抢先一步。」 「我问的可不是这件事儿!」 剑之进一把掴起正马的衣襟说道。 「稍、稍安勿躁,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也在跟踪你们俩哩。发现了这几个家伙,我紧张得赶紧折回去,把涩谷这家伙给找来。」 「有人跟踪我们俩?」 剑之进松开了手,正马随即摔到在地。 「喂,别随便把我朝地上扔好么?没错,有人在跟踪你这毫无警觉的一等巡查。待我载着涩谷赶回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便到这儿来瞧瞧。原本以为小夜小姐或许在家,未料朝矮树丛内一探……」 便望见这两个家伙躲在圜内窃听你们在屋内的议论。这时,突然有个如雷的大嗓门把话给接了下去。 只见身缠襷衣(注:着日式服装时,为挂起长袖而斜系两肩,于背后交叉的布带)、头系头巾、一脸宛若山贼的凶相的揔兵卫,正扭着两名看似文弱书生的男子的脖子,大剌剌地站在巷子里头。 这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 「瞧这两个傻子,竟然有胆袭击我揔兵卫,等下辈子再说罢。」 此话一点儿也不假。只要稍稍认识揔兵卫的,想必都要作如是想。常人若不是疯了,理应无胆攻击他这怪物。看来,两人还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呀。 话毕,这莽汉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景象还真像是报上或锦绘中的插图呀,与次郎心想。就逮的两名男子不住哀号。其中一个额头上肿了个斗大的包,另一个则是鼻血淌个不止,看来两个都被狠狠痛揍了一顿。 那身穿洋装的家伙怎么了?正马揉着腰问道。 「噢?那家伙一看到我这张脸,就一溜烟地像只兔子般遁逃了。你难道没盯着他?」 「谁想盯着那野蛮的家伙?」 「哼,瞧你孬得像什么似的。难道坐视恶汉逃逸,是西洋文化之常情?未免也太没用了罢。倒是这两个家伙,不仅无勇无谋,想不到还如此不经打。」 正马还没来得及反骏,眉毛吊得丈高的剑之进便朝揔兵卫走去,掴起其中一个书生的下巴。教他给挑上的,是淌着鼻血的那个。 「混帐东西,胆敢跟踪我,目的何在?」 这书生一看到剑之进的神情,脸色旋即转为一片惨白。 虽然自与次郎的位置无法瞧见,但不难推测这平日一脸安详的巡查大人,此时的神情想必是十分吓人。 书生未回答只字片语,仅任凭鼻血一路朝下巴淌。 「混帐东西,我可是个一等巡查,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看来你还真是个大胆狂徒呀。且慢,跟踪官差原本就是大不敬,更何况潜入他人庭园、窥探屋中景况,更是法理难容。看来,该当场将你绳之以法,方为上策。」 话毕,剑之进便放开此男的下巴,掏出了捕绳。 揔兵卫也于此时松手。谁知那额头上肿了个包的男人竟然逮住这空隙,朝揔兵卫身躯使劲一撞,淌鼻血的则是一把将剑之进给撞开,没命地狂奔起来。 「给我站住!」 剑之进正欲追上去,却让揔兵卫一把拉住。 「且慢,且慢。」 「放、放手!难道要坐视他们俩逃逸?」 放走他们俩有什么关系?揔兵卫说道: 「什、什么?就这么放走他们俩?揔兵卫,你难道是疯了?」 稍安勿躁,揔兵卫说道。这下两人的反应竟与平日完全相反,剑之进一脸迷惑地问道: 「揔兵卫,这情况教人哪能不激动?不是连你自己都遭他们俩给打了?」 「虽是他们俩先动的手,但动粗的可是我。剑之进,这等小喽啰,逮回去也没什么用处。既然是我动的粗,这两人对我的攻击便不能算数。此外,即便他们俩真曾跟踪过你,也没任何证据可兹证明。倘若真要治罪,也只能就两人潜入庭园窥探一项,这哪会是什么大罪?又不是偷窥年轻姑娘入浴,在屋内的可是个又枯又瘦的老爷子呀。」 小夜小姐不也在屋内?正马说道。 「但可没在入浴或如厕时遭这两人偷窥罢?再者,他们俩不过是小喽啰,反正也不可能知悉多少内情。再怎么逼供,也套不出什么话儿来。」 「话、话虽如此,但揔兵卫……」 话虽如此……剑之进转头望向与次郎,欲言又止地再度嘀咕道。 「总之,此事不值得在意。这些家伙的身分,我大抵猜得出。」 话毕,这莽汉解下了头巾。 「喂,你若是信 风神 乘风四处飘游, 遇人, 使口吐黄风, 遭此风吹拂者 必患伤寒。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玖 【壹】 昔日。 曾有种名曰百物语的游戏。 也不知是什么人开始的,总之好论鬼神者、好事之徒常以此作乐。 既是游戏,应是好玩有趣、教人愉快。但这游戏似乎不仅是愉快而已。 同时,还有些骇人。 这百物语,乃是由与会者在一夜之间说完一百则骇人、奇妙鬼怪故事的怪谈会。 不过,也不仅是一场怪谈会。 相传,在话完第一百则鬼怪故事后,将起某种异象。故此,这百物语,其实是个为制造异象而行的骇人咒术。 至于是何种异象。 原因, 及理由—— 均无从探究。 既为异象,必是超乎人知。凡人无从干预,亦无从理解。 总之,行百物语之目的,便是以人自身之力制造异象。 古人尝言,谈鬼见鬼。 以人自身之力制造异象。 召徕灾厄。 唤醒妖物。 即为行百物语之目的。 只不过。 这异象究竟为何、召徕的究竟是何种妖物,始终无人知晓。 有人云,将有鬼怪现身。 亦有人云,将有亡魂到来。 更有人云,将有灾厄降临,恐将夺人性命。 即便是与会者之亲友,亦难逃此诅咒波及。 但论及真相,始终无人能知。 人云,既是游戏,或许无人真正说到最后一则。亦有人云,即便说到最后一则,也多因心生恐惧而中途打住。更有人云,说完最后一则后,与会者悉数命丧黄泉。不过这些个说法,也仅止于言传臆测。 总之,真相从未有人知晓。 随时代物换星移,世人开始认为,此类言传纯属无稽。 百物语自此不复流行。 某日。 几位贤人智者群聚,聊得天南地北,聊着聊着,渐渐触及了鬼怪话题。言谈议论间,忽有一人提议,何不探探昔日曾流行一时的百物语传说是否属实。 借此瞧瞧是否真能制造异象,若真有,又是什么样的异象。 这倒是个试胆良机,众人便相约择日再聚,依传说法式行百物语。 这法式并不困难。 众人于一月色昏暗之黑夜齐聚一堂。 于一盏青纸灯笼内插入百支灯蕊,点燃幽幽灯火。 待灯火将房内染成一片阴蓝,在座者便开始轮流叙述奇闻怪谈。 有的奇妙,有的可怖。 一则话毕。 便拔除一支灯蕊。 一则话毕。 复拔除一支灯蕊。 房内本就青光笼罩,随灯蕊减少,益显昏暗。 众人打从心底对此传说嗤之以鼻,无一信此游戏将起异象。不论说了几则,也绝无可能发生任何怪事。世间本无鬼神,更甭论光是谈鬼论妖,便可能引发异象——众人虽明白这道理,但人人心中仍是疑虑尚存。 怪谈若非虚构,便是远古往事。即便真曾发生,或乃叙述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均仅为此人之经历。听来或许骇人,但毕竟事不关己。一切端看叙述者如何描述。话术即诈术,哪管再可怖,虚构故事毕竟非真。 不过。 倘若真起异象,可就不再是事不关己。故此,每个与会者不仅心怀几分疑虑,同时亦心怀几分畏惧。 最后。 黑夜将尽,房内变得更形昏暗,幽幽明月,仅存一丝光明。 最后一人终于话完第一百则故事。 刹时。 突有一阵轻风吹起。 还没来得及拔除,最后一支灯蕊便教这阵轻风给吹熄。 如此而已。众人静候片刻,依然不见任何异象。与会者先是一阵泄气,接着痛骂声此起彼落,纷纷抱怨此说果真是荒诞迷信、信此说者真是愚蠢至极、如此期待竟扑了个空、或为心怀疑虑感到汗颜—— 不过。 房内本是密不透风,这阵风究竟自何处吹来?最后一支灯蕊,为何碰巧于说完百则怪谈时熄灭——? 众人认为不过是轻风一阵,既不可怖,亦不扰人,哪算得上什么异象。起这阵风,纯粹出于偶然。 无人察觉其中实有蹊跷。 这阵风,乃是风神所吹。 自此,神鬼悉数离去。 从此不复降临人世。故此,如今不论叙述多少怪谈—— 均无从召徕任何鬼神。 【贰】 延享初年,厩桥之御城内有青年武士轮值守夜。一夜天降大雨,诸士群聚一处,聊起怪谈。内有一名曰中原忠太夫者,为人胆大果敢,与在座先辈论及世上究竟有无鬼神,久久不得结论,便提议不如趁今夜阴雨,以所谓百物语测度是否将有妖怪现身。闻此提议,年轻气盛之诸士纷纷同意。众人便以青纸覆灯口,置于五房外之大书院内,旁立一镜。灯内依传说规矩插有灯蕊百支,话毕一则,拔除灯蕊一支,先取镜观己颜,便可退下。因不可点灯,其间五房一片漆黑。众人便依此法进退—— 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与次郎,这是份什么样的文献?」 「什么样的?此言何意?」 文献不也是林林总总?这位巡查捻着添了几分威严的胡子说道: 「可知这份究竟是虚构的故事,还是随笔什么的?」 不就是怪谈?与次郎回答。 这下再怎么追究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管他是谁叙述的、谁听了记下的、何时于什么样的情况下写成的——只要冠上一个怪字,这记述也就不值采信了。 与次郎心想,哪管是正史还是野史,加上个怪字,必定是出于某种理由。姑且不论这是个什么样的理由,或许是事情本身怪异——不怪异怎么成?也或许是为顾及作者或读者的体面什么的,才刻意冠上了这么个字眼儿。要不哪管是巨木迸裂还是坟冢鸣动,其实均可视其不足为奇。为了不教人遗忘此事而冠上个怪字,在任何情况下想必都有个大义名分。但营造这大义名分的背景,是会随着时代改变的。 因此,一桩怪事儿为何被描述成怪谈,常教人难解。 如此一来,事情就真的显得怪了。 故此,此类记述悉数被归类为怪谈。 教揔兵卫一笑置之、教正马嗤之以鼻、教剑之进烦恼不已的——怪谈。 「虽说是怪谈……」 这下,剑之进果然又蹙起了眉头,鼓起了鼻翼。 怪谈就是怪谈,与次郎正言厉色地说道: 「这记述是否值得采信、正确无误——也就无须过问了。怪谈就是怪谈,是某人所杜撰的怪异、离奇故事,总之,不过是供人消遣的闲书。论详情我虽不清楚,但从《怪谈老杖》这书名看来,这应是册如假包换的怪谈,一册搜集诸国奇闻异事的书卷。」 「这老杖——是什么意思?」 「第一卷的第一则故事叫做杖灵,序文提及书名就是依这则故事起的。根据序文,这册书卷是自丰后一名曰逍遥轩太郎者,其生前撰写的文章中,挑出奇闻异事的记述编纂而成的。此类记述之真伪,当然是无从查证。据传,本书作者为一名曰平秩东作的戏作者,乃太田南亩之友,于其殁后由南亩所出版。这平秩既非大名,亦非僧侣,生前是个从事烟 草生意的百姓。」 瞧你说得滔滔不绝的,揔兵卫说道: 「和往常的你根本是判若两人呀。」 「没这回事儿,不过是事先将你们可能要询问的事儿说个明白罢了。要不碰上你们这几个一听到鬼神就斥之为迷信的大师父,和坚称怪力乱神不符合科学道理的洋学究,哪招架得住?更何况咱们这位巡查大人,近日连作者的出身都要斤斤计较。」 见与次郎望向自己,剑之进一脸仿佛吞下生蛋的古怪神情说道: 「本、本官同你们聊这些个事儿——绝非出于好奇,乃是为了打压犯罪、以求社稷祥和。故此……」 好了好了,正马打断他这番辩解说道: 「谁想听这种事后诸葛?矢作,咱们不是打你当上巡查前,就常这么聚在一块儿谈这些个事儿吗?借着和咱们私下闲聊,教你碰巧解决了几桩案子,戏语成真竟也换来功成名就。看来是尝过几回甜头,这下又打算再如法炮制一番?」 只懂得守株待兔,是成不了事儿的,一身洋装的假洋鬼子视线中带着冷冷的揶揄,语带不屑地说道。这番话倒是抓到了剑之进的痛处,让他是敢怒却不敢言。 揔兵卫原本只是被这巡查大人的一脸尴尬逗得开心不已,这下也开口说道: 「或许树下是没兔子,但可有幽灵哪。瞧你连点武艺也耍不来,却能立下几回大功。别忘了瓦版给你的赞誉,该分一半给咱们才是。总之……」 揔兵卫将一张山贼似的脸孔凑向剑之进说道: 「这回你不是来办案的,不过是纯粹找咱们聊聊怪谈罢了。与次郎,是不是?」 没错。 这回大伙儿聊的是怪谈,而且是百物语。 剑之进向与次郎等人提出的新难题,是百物语正确的进行法式。我还没把话说完哩,这当官差的一脸困窘地抗议道: 「上回我之所以如此在意史料出处,乃是出于对当事人身分的考量。」 托你的福,我还被当成个局外人哩,正马说道。 「这我不是同你道过歉了?其实也并非打算将你排除在外,不过是为了顾及当事人的观感,也担心若有什么闪失,恐有连累你父亲之虞。毕竟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宜让任何一方感到不快。」 「即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有任何连累。家父早已退隐,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就别再絮叨了,剑之进哭丧着脸说道。 「因此,即便这回的事件也与华族有关,还不是把你也邀来了?你就行行好饶了我罢。你瞧,方才与次郎朗诵这则史料时,我可是一个碴也没找过。毕竟与次郎都为我张罗了,也不好辜负他这番好意。」 这还是得看平时罢,揔兵卫说道: 「每回与次郎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史料,不总是教你们几个给挑剔得体无完肤?这口气与次郎哪咽得下?」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这莽汉高声说道。 闻言,与次郎并没同意,神情反而显得有点儿胆怯。 揔兵卫这番话听似褒奖,实则揶揄。剑之进的确是爱抱怨,但较之这老爱挑与次郎毛病的使剑莽汉,还算是温和的。 每说个什么,这家伙总要驳斥一番。较之另外两人,不擅争辩的与次郎或许较不起眼,但受的揶揄可不比其他人少。 「再说,剑之进,这怪谈什么的,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东西么?听你总是满口百物语、百物语的,现在这不就是这东西?」 正马,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个头继续说道: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你们俩似乎常提到这百物语不是?什么诸国、近世、还有什么太平、评判的。这些可都是书名?」 没错,剑之进回答道: 「这些全是书名。除了《百物语评判》稍稍特殊点儿,其他几本的内容可谓大同小异。由此看来,百物语一类的著作,在往昔似乎曾流行过一段时期。」 听到剑之进这番话,正马讶异地摩挲着下巴说道: 「既然这些东西你全都读过,如今为何还须打听?真是教人不解呀。」 有理有理,揔兵卫颔首附和道。 「看来你们是不知道,这些个冠有百物语三字的著作,是依百物语的体裁编纂成的,不过是搜集一百则故事凑成的书卷罢了。」 「不全然是一百则。」 与次郎纠正道: 「凑足一百则的,仅有《诸国百物语》一部。其他书卷均不满百则。这个「百」字——」 不过是形容为数众多罢了?正马说道: 「这下我明白了。此百非一百、两百的百,而是酒乃百药之长的百,古谚中常以百形容为数众多。由此看来,只要是集多则怪谈编纂而成的书卷,悉数称为百物语。」 「不仅限于怪谈。」 与次郎认为正马这番话大抵算是正确,但剑之进似乎总要挑挑这假洋鬼子的语病。 「亦不乏名为百物语,但内容与怪谈无关之著作。例如艳笑谭、或福德谭便属于此类。」 「是有这类例子——」 与次郎罕见地插话道: 「但我倒认为这些例子,均是以怪谈为起源的。先是有百物语这类陈述怪谈的聚会,接着有了模仿其形式的书卷,集复数怪谈编纂而成的百物语书卷蔚为流行后,方才有人为揶揄此现象,而取百物语书卷之体裁著书。」 或许真是如此,剑之进说道,但语气似乎带点儿不服气。 「这回剑之进想弄清楚的,就是这源头——即百物语怪谈会的正式法式。为此,哪管读再多百物语书卷,想必也是毫无助益。故此……」 也不过是个试胆游戏罢,揔兵卫说道: 「哪还有什么法式?」 「想必应有才是。」 不知何故,正马这下竟不同意揔兵卫的看法。 「不分古今东西,这类东西想必都得依某种正式的法子执行。若没订个规矩,让大家恣意发挥,只怕该有趣的东西也将变得无趣,该可怖的东西也将变得不可怖了。不过这道理,像你这等莽汉,或许无法理解就是了。」 的确是无法理解,揔兵卫面带不悦地回道。 「这我当然能体谅。不过矢作、笹村,你们俩老是有爱谈仅有自己懂的事儿的坏习惯,别总是将我们俩拒之千里好不好?这下的意思可是,百物语书卷是模仿百物语写成的,故并非关于百物语本身的记述?」 不,也有些百物语书卷是以百物语相关的怪谈编纂而成的。剑之进说道,但还没把话给说完,就教与次郎伸手制止了。再这么解释下去,只怕情况要变得更为复杂。 「剑之进,别自己把话题给扯远了。正马所言的确不假,即便仅是套用百物语的形式,书卷所载的毕竟还是怪谈不是?」 「与次郎,这可是代表书中一切均为杜撰?」 「要说杜撰——其实大都宣称此事属实,只不过这已是惯用常套,也难以判明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总之,其中既有取自佛典汉籍者、亦有辗转听来的故事,但却个个均宣称所载属实。」 「亦即,完全不足采信?」 「既然每则陈述均不乏人指摘,代表是否属实的确堪疑。总之,此类故事多为吓人而撰,即使非空穴来风,亦已略经变更粉饰,甚至掺入些许警世劝善之说。」 如此说来,方才朗诵的那则,应该也是如此?正马漫不经心地问道: 「即便标题上没有百物语三字,方才那——老爷杖什么的,毕竟也是则怪谈呀。」 是老杖,剑之进纠正道。 「标题叫什么都成,笹村 想说的是,这毕竟也是则怪谈。既然是杜撰的故事,可就没什么价值了。」 「怎会没价值?」 与次郎反驳道。 「难道有么?」 「不论其中所述是什么样的情节,但文中记载的法式应是不变的。稍早剑之进亦曾提及,载有与百物语怪谈会相关之百物语书卷为数众多,只是内容多半大同小异。我所介绍的,不过是记载最为详细者罢了。」 「既然是杜撰的故事,谁能保证关于法式的记述并非虚构?」 「应不至于才是。」 「是么?」 未料通常有人附和,也不懂得加以争辩的与次郎,这回态度似乎强硬了起来。或许是大感意外,这下正马怠惰的态度也略显收敛。 「笹村,为何不至于是虚构?」 「如此大费周章杜撰法式,并无助于将故事说得更为吓人,只会使其显得更为荒诞罢了。总之个人是认为,若故事纯属杜撰,其中关于法式的描述便益发值得采信。」 「何以如此认为?」 「哪还需要解释?毕竟是怪谈,稍早我所朗诵的记述中,亦提及说完百则故事后,将有骇人之异象发生,但若于其中穿插未曾有人听闻之法式,读来反而教人扫兴不是?倘若这结果原本就是家喻户晓,事后发生的异象才会显得骇人。你说是不是?」 言之有理。闻言,正马也乖乖服输。 「总之,根据这《老杖》中的记述,进行百物语时须立一镜。这点与其他记载有异。除此之外,就与他著作中的大同小异了——容我举浅井了意的《伽婢子》中之记述为例。」 与次郎翻开了下一册书卷。 这是事先向药研堀的老隐士借来的。 「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浅井了意这大名鼎鼎的草双纸作家罢?《伽婢子》也是一册怪谈集,卷末有则《谈鬼招鬼》,据说乃自五朝小说改编而来。」 他这下卖弄的,也是一白翁所传授的知识。说是传授,充其量也不过是现学现卖。 与次郎开始朗诵道: 「自古相传,集众口述骇人奇闻百则,必将起骇人之事。百物语有其法式,须于月黑之夜点火燃灯,灯笼须罩以青纸,并插入灯芯百支,每述一则,便拔除灯芯一支,房内将随之渐暗,墙上仅存青纸之色映照。如此行之,终将招徕骇人异事——」 是没说到镜子,揔兵卫说道: 「仅提及青色灯笼。」 「没错。或许是因这《伽婢子》付梓于百物语书卷流行前不久,后来的书卷中的记述,就多是大同小异了,几乎均有提及须于青色灯笼中插入灯芯百支。噢,其中亦不乏每述一则,便须异地另行他事者——这与揔兵卫所提及之试胆大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亦不乏述完九十九则,须开始饮酒作乐等玩笑性质者。不过以手续简化者为多,增添者则极为罕见。」 「唯有《老杖》提及使用镜子?」 「稍安勿躁,这儿还有一则记载。」 与次郎掏出了第三册书卷。 不消说,这亦是一白翁的藏书。这四人聚在一起,通常总是理不出任何头绪,这种时候,便都要前去九十九庵造访。有鉴于此,与次郎这回便打算不妨先跑一趟,将史料给借来。 这第三册,是喜多村信节的《嬉游笑览》。 根据一题为宗祉诸国物语之草子所载,越后曾有武士数十名群聚,依下述法式行百物语。众人聚于一间,闭门锁户,于灯笼内插入灯芯百支,并罩以青纸,以暗其光。在座者跪坐成圈,双手拇指相扣,并缚绳索以保不动。话完一则,便拔除灯芯一支。然众人虽拇指相缚,仍个个胆怯不已,幸至终均未有异象发生—— 「须两手相缚?」 听来还真是强人所难呀,揔兵卫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这模样想必是十分滑稽哩。几个老大不小的家伙凑在一块儿,两手相缚围成一个圈儿,轮流说故事,在昏暗的房内面面相觑?」 滑稽、真是太滑稽了,揔兵卫一脸啃了涩柿子的神情嘲讽道: 「况且还闭门锁户。如此一来,岂不是连胆也试不来?」 何以试不来?与次郎问道。 那你倒说说,如此一来,是有哪儿可怖?揔兵卫一脸质疑地反问道: 「任何外人均无法进入房内,在座者又个个无法动弹。除了房内益渐昏暗,根本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若有人如此这般便要吓破胆儿,可就代表这家伙实在是胆小如鼠。连暗点儿都怕,岂不是连夜半都不敢离房如厕?或许这游戏的用意,仅是用来挑出胆怯者的哩。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出这游戏到底有哪儿有趣。」 当然是无趣呀,正马笑道: 「是为了吓人才齐聚一堂的不是?唯有疯子,才会把这当有趣罢?此外,或许外人看来感觉滑稽,但若能设身处地想想受缚者本身的感受,可就不尽然是如此了。总之,这房内的气氛,想必是颇不寻常。」 「不就是两手相缚、跪地而坐罢了?」 到底有哪儿可怖了?使剑的这么一嘀咕,假洋鬼子便耸耸肩说道: 「涩谷大概仅有遭奇袭或偷袭,才会感到可怖罢?比方说突遭恶汉攻击,或遭大熊啃咬什么的。虽然话说没两句便要笑人胆小如鼠,但这家伙最怕的,正是这种直接的攻击。看来,这就是涩谷愚钝无脑的证据罢。」 你说什么?揔兵卫立起半边儿膝盖怒吼道。 「瞧,又是这态度。你就是不懂什么叫文化,恐怖是得用神经去体会的,不是用躯体,是用神经。」 而你这家伙,根本就是缺乏神经,正马继续揶揄道: 「缺乏神经,教你根本分不清这等微妙差异。想来你这野蛮人,凡事都只晓得分成明与暗,见天暗了就打算就寝,根本无法体会益渐昏暗这种微妙的感觉。」 胆敢愚弄我?揔兵卫气得面红耳赤,左手突然机敏地按向榻榻米上。 这是取刀的动作,幸好房内并无大刀。 「看来是教我给说中了。倒是,我说矢作呀。」 正马完全没将他那敏捷的身手给放在眼里,迳自转头望向剑之进问道: 「关于这百物语,我倒认为并没有什么严密规定的法式。」 对话突然回题,让原本冷眼旁观这场假洋鬼子与古代武士之争的剑之进被杀个措手不及,惊慌地回道: 「何、何以见得?」 「听来这与其说是法式,毋宁说是演戏要来得恰当。」 「演戏?」 「就和歌舞伎的舞台布景没什么两样。我说咱们这巡查大人哪,人大抵都怕黑怕暗。听到这句话,或许咱们这位没神经的莽汉要逞强争辩黑暗哪有什么好怕的,但真正的黑暗,其实是可怕到超乎想象的。」 正马抚弄着头发说道。 近日,这假洋鬼子为了整理发型,开始在脑门上抹油了。 「这道理不分古今东西,凡是人,心中对黑暗多少都怀有畏惧之心,绝无一人例外。不过,别说是咱们这位莽汉,每个人都要强称自己不畏黑暗。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只要是成人,大抵都不至于无胆如厕。或许多少感到几分胆怯,也知道妖魔鬼怪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没有一个成人被黑暗吓得失禁——各位认为这是何故?」 「这哪还有什么狗屁理由——?」 揔兵卫的粗话还没来得及脱口,正马又开始解释道: 「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大家都意识到,日常生活中并不会遭遇什么惊人异象,故即便心中再胆怯,也能安然如厕。既不会撞见什么妖怪,便所前亦不会有熊或狼出没。咱 们懂得在经验中学习,一路都是如此活过来的。而经验不足的孩儿尚不懂得这道理,对黑暗才会如此恐惧。」 这下正马额头一皱,抬起双眼望向剑之进继续说道: 「日复一日,咱们都在理所当然的道理中度日。若这理所当然突然变得不理所当然,就会教人感到骇怕。矢作,噢不,妖怪巡查大人,异象指的,不就是令人难解之事?」 但若能在其中找出个解释,便不再是异象了,剑之进回答。 「没错。故此,世上并无异象,仅有难解之事。世间异象,大多为人们不可解之事,除此之外者……」 这一身洋装的家伙指着自己抚弄了老半天的脑袋,并以眼神示意道: 「不是误判、误听、就是误认。若非幻觉,便是幻视、幻听。身处异常状况时,人会误以为自己果真看见、听到了这等怪事,然本人大概不会认为这值得质疑。故此……」 正马屈身向前,众人也纷纷随他朝前一凑。 这光景,看来甚是滑稽。 「大家想想,数人整齐围坐于闭门锁户的房内,本身就已不是个寻常光景,而且还是在宁静的深夜里。在场谈论的,是矢作和笹村酷爱的超乎现实之奇闻、骇人听闻之惨事、或教人掩耳的因缘故事。当然要教叙述者嗓音益发沉静,在座者也益发不语。」 就连正马,这下的嗓音也是愈来愈小。 其他人前倾的脸,也几乎要碰到一块儿。 「除此之外,现场的灯火还益发昏暗,教人益发看不清周遭。」 正马罕见地露出一脸认真神情,剑之进与揔兵卫也随之变得一脸严肃。 「到头来,连自个儿身边坐的是谁、或轮到谁在说故事都变得难辨,仿佛自黄昏时刻进入黑夜时分,四下变得愈来愈黑、愈来愈暗。这下——」 突然之间——正马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 哇!揔兵卫被吓得失声大喊,与次郎也差点儿跳了起来。至于剑之进,则是凝神屏气、两眼圆睁。 「搞、搞什么鬼?是要把咱们活活给吓、吓死么?」 「哈哈,果然教我给吓到了罢?光凭这么点技俩,就能将你们给吓成这副德行。倘若咱们这下正来到百物语的结局,想必涩谷要被吓得屁滚尿流,矢作也要给吓得坐不住了罢?」 笹村,你说是不是?正马拍了拍与次郎的大腿,开怀大笑道: 「意即,仅需更进一步强调此时状况与平时不同便可。立镜、缚指,用意均是为此。但若没有规矩,玩起来也不尽兴,因此便有了这么个得说足一百则故事、并逐一拔除灯芯的法式。」 「这可是个固定的规矩?」 不是每册书中均有提及?被剑之进这么一问,正马噘起嘴来回答道: 「叙述完百则故事——便将现妖物,或起异象什么的。反正怎么说都成。只要这说法变得脍炙人口便成了。如此一来,只要玩一场百物语,就能知道将发生什么,根本不须什么麻烦的说明。故此,这应算是个固定的规矩罢?」 话毕,正马露出了一个微笑,接着又嘀咕了一句:倒是,这房内还真是闷热呀,便起身拉开了纸门。 「原来如此。」 剑之进搓了搓下巴说道。这下他也罕见地心服口服了起来。 「意即,只要让过程看来像回事儿就成了。是不是?」 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马颤动着双颊说道: 「看来似乎是要降雨了,难怪会这么闷——噢,总而言之,大概就是如此。是否真需要述完百则,我认为根本是无关紧要。即使则则简短,一夜想必也难说完百则。说书人所叙述的怪谈,有些不是长得一整晚也说不完?」 正马,得述完百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不是?揔兵卫使劲卷起了袴摆说道: 「自个儿不久前才说过的话,难道这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不,正马挤眉说道: 「订下百则这数目,不过是装个样子。既然要装得为数众多,当然得订个教人说不完的数目。若仅是五、六则,不是不出多久便要说完了?」 「如此一来——便不足以形成你所说的,那教人感觉异常的环境?」 一方面是如此,但大抵不过是为了编个理由罢了,眼见剑之进如此认真思索,正马回答道。 「编个理由?」 「你想想罢。即便如何大费周章,到头来还是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噢,即便是与会者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将大伙儿得胆子都给磨得如绢丝般细,但除非是真的碰巧出了什么怪事儿,大抵是什么也不会发生。就在大伙儿个个为妖物即将现身而胆颤不已的当头——天也就亮了。如此一来,可就要如涩谷稍早所说的,众人势必痛斥这游戏愚蠢无稽。故此,什么也没发生,乃因没述完百则使然,不就成了个好理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剑之进伸指戳了戳额头,接着又说道: 「看来,非得乖乖述完百则才成呀。」 【参】 与次郎前去造访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与次郎独自造访的次数益发频繁。一方面是矢作巡查公务多忙,再加上涩谷道场的门生略增,四人的时间难能凑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与次郎宁可暗自只身造访。 即便有时根本没什么事儿需要请益,也想走访一趟。 原本,与次郎每月便要前往此处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只身前往了。不过是递交少许银两的杂务,当然仅需一人便可办妥。 当时,与次郎还是头结发髻,腰际挂刀。每回均在玄关前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再递上一只纱布包袱—— ——真是教人怀念。 与次郎心想。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认为幕府时代要比现在来得好。 或许。 ——往昔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分好坏,凡是往昔均教人怀念。或许是因往昔仅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或脑海里使然。记忆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现实,就是往昔。 与次郎并无意再度佩刀,亦无意再剃月代(注: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的发型)。 剪断发髻后,益发感觉结髻还真是个奇风异俗。但剃光的鬓发、遮到额头上的前发,或变轻了的腰际,仍不时教人感觉不惯。 每当与风铃小贩擦身而过。 或眼见渠岸柳枝随风摇曳。 这种感觉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忆起往昔的声响、气味、与景色,均化为稀薄云烟于与次郎的回忆中萦绕,在刹那间形塑成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但这些其实均为如今的声响、气味与景色,故形塑成的,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 回忆中的往昔,想必净是虚构。因眼见或耳闻某事而自认为忆起往昔,也不过是错觉。即便如此…… ——或许正因如此…… 与次郎才想造访药研堀,好让自己融入此类往昔故事中。 ——看来夏日将至。 与次郎心想。不过,并非看见了任何分外带夏意的景物使然。 巷弄中的泥色树影、嬉戏孩童的嘻笑喧哗。 正是这些景致,让他感觉夏日脚步逼近。但在周遭,其实也看不出特别的季节变化。或许连这季节感,亦是虚构的错觉。 此时,他望见了熟悉的花草与树墙。 但这熟悉的景致中,却添了几个不常见的东西。 铁巨轮、黑布棚、以及马鞍般的座椅。 此处竟然停放着人力车。 而且,还停了两台。这东西在浅草颇为常见,但在这一带可就希罕了。 两名车夫坐在榆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杆儿。 ——有访客? 人力车——就停在九十九庵门外。虽然造访此处已有多年,但从没在这清幽住宅碰见过任何访客,教与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犹豫了半晌,与次郎终于决定绕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树墙绕向后门,但还没走到屋后,与次郎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小夜。 正低头伫立小巷中。 这姑娘目光敏锐,若是这距离,绝不可能没看见与次郎。只见她虽低着头,仍能明显看出正在注意着屋内。看来——对屋内情况虽然在意,却也不便进入屋内。 这下,与次郎更是困扰。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但总感觉个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缘由。这下与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轻松上前致意,深感进退两难之余,只能抬头仰望天际,只见一只乌鸦低空打自己头上飞过。 与次郎先生。目送乌鸦飞去时,突然被如此喊了一声。 虽然对方的嗓门不大,还是把与次郎给吓得惊慌失措。 欢迎欢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声致意道。 「今、今儿个有来客么?」 「没错。很罕见是不是?」 被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回答是或不是。来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树墙,伸长脖子朝内观望,接着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小屋中这位恩人出手相救,只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了呢。」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问此言何意?」 为何说得如此骇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儿说个明白?眼见与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面带微笑地走向他说道。 「说、说个明白?」 「想必先生今儿个是来找百介老爷的,但看来老爷还得过个半刻才会有空——倘若与次郎先生打算自在此稍候……」 难道不能让奴家先招呼先生?业已走到与次郎身边的小夜说道。 「当然不是不可以。但……」 「唉。这位恩人德高望重,来此造访也有好几人随行,庵内如此狭小,让奴家实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说老实话,奴家本应留在屋内招呼来客,但如此情况,实在尴尬。」 小夜苦笑道。 的确,若同时有数人进入这栋小屋——虽然与次郎并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许人——想必的确是让人想待也待不得。这心情与次郎是不难理解,不过—— 不过,来者难道不是小姐的恩人?与次郎问道: 「不留在里头招呼成么?」 「先生无须挂心。是百介老爷吩咐奴家出来的。」 「是老隐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变得一脸失落,接着才低声回答: 「其实——奴家并非老爷的远亲。」 话毕,又垂下了视线。 「是么?噢,那么……」 「事实上,奴家乃世间师——即剑之进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窝之女。」 「噢?」 听闻这番话,与次郎益发不知所措。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无怪小夜对四处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详。 「直到八岁那年为止,奴家一直与母亲以山野为家,靠猎捕鱼龟度日。但后来母亲亦亡故——母亲身亡时处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 几乎要危及性命。说着说着,小夜开始漫步了起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遇上了今日来访的这位恩人?」 「是的——正是如此。承蒙这位恩人善心收留,奴家才得以保住一命。后来——这位恩人扶养了奴家约有半年之久。当时奴家年仅七、八岁,再加上举目无亲,实难独力营生。」 「后来,才被送到一白翁这儿来?」 「奴家当时携带的护身符中,有一纸戏作的版权页。」 就是这个,话毕,小夜自怀中掏出一只旧得发黑的护身符。 「戏作——?」 「没错,作者乃菅丘李山。先生可认得这号人物?」 不认得。 原来就连博学多闻如与次郎先生者也不认得?小夜开怀大笑道: 「噢。在下自认并不博、博学多闻……」 「当然不可能认得。菅丘李山之李与百谐音(注:「百」日文训读为もも,酸桃则为すもも),此名念法依序与介、冈、丘、李、山同音,即山冈百介之化名。其实,就是百介老爷的笔名。」 「老、老隐士的笔名?」 这还真是教人大吃一惊。 「唉,就连与次郎先生都猜不出了,光凭这笔名,根本无从查证究竟是何许人。但奥付上这笔名旁,却还清楚载明『江户桥生驹屋方山冈百介』。生驹屋乃江户首屈一指的蜡烛盘商,当年百介老爷正是这家商号的少东。难道北林藩史上没有如此记载?」 「这……是否连老爷的出身都有载明……」 老实说,与次郎已经记不得了。 「即使如此载明,不过……」 光凭这几个字,收留小夜的恩人就能找着一白翁的居处? 隐居于如此陋室,个头这般矮小的老人——难道有这么容易找着? 哎呀,当年生驹屋可好找了,小夜说道。 「噢?」 「维新前,生驹屋就座落于新桥,只可惜如今已改了商号、迁至乡间。当年,百介老爷也住在店内。直到收养了奴家,难再寄宿店内,方才迁至药研堀筑庵定居。」 「原来如此。」 与次郎完全不知——原来还有这么段过去。 「那位恩人不过是为了知道奴家的出身,才找上老爷的。但百介老爷一听闻此事经纬,便执意要收养奴家。」 当时,老爷就连奴家的面也没见过呢,小夜继续说道: 「打那时起,奴家便一直寄居老爷身旁。但维新后,人人都得有个身分,百介老爷便将奴家申报为其兄之孙——此兄曾为八王子千人同心(注:幕府时代职制之一,为派驻武藏国多摩郡(今八王子市)之乡士集团,负责武藏国与甲斐国境之甲州口的哨戒与维安),多年前便已亡故。其子于维新时加入幕军四处征战,不幸战殁北方,身后未留下任何子嗣,老爷便将奴家申报为庶子(注:日本旧民法中,为父亲所承认之私生子女)。故此,奴家也勉强算得上是老爷的远亲罢。」 只不过,毫无血缘关系就是了——话及至此,小夜在路边一株榉树下坐了下来。 「先生认为,老爷是为了什么收留奴家?」 「这……或许是老隐士与小姐亡母相识?」 与次郎也在小夜身旁坐了下来。这才想到,自己就连小夜究竟是什么年纪也不知道。 即便已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山猫回阿银—— 此时,小夜突然说出了这么个名字。 「噢,小姐指的,可是老隐士叙述往事时常提及的那位御行又市的同伙?」 曾扮过狐,曾扮过鹭,也曾扮过柳精。 一个身分如谜的妖艳姑娘。 一个常在故事中现身的奇女子。 自一白翁的叙述里,仅听得出这么多。山猫回是个边吟唱义太夫节、边操弄傀儡演出的江湖艺人。由于从没观赏过这类演出,与次郎完全无从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技艺。 奴家之母,似乎就是阿银小姐之女。 闻言,与次郎一时无法会意。 「名曰阿蔺。」 「噢?且慢。小姐是如何……」 是如何知道亡母叫什么名的——? 毕竟已是陈年往事了。 难不成…… 「百介老爷坚称,护身符中那张纸头上的字,是又市先生写的。」 「又、又市先生写的?」 「是的。不过仅凭笔迹,或许尚不足以为证。除此之外……」 老爷还说过,奴家生得与祖母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雪白的肌肤、细长的双眼、标致的红唇。黝黑睫毛下的眼角,还泛着一抹红。 与次郎不禁倒抽一口气。 「哎哟,先生别用这眼神直盯着奴家瞧好不?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妖怪似的。奴家是山冈小夜,可不是那山猫回呀。」 「这、这、真是对不住……」 与次郎连忙将视线给别开。这下—— 望见有人上了一辆人力车。只见此人身着灿烂豪华的袈裟。 「噢——来客是位法师?」 「是的。是鎌仓临济寺的高僧。」 小夜说道。与次郎回过头来,只见小夜业已起身。自下方仰视她那小小的面庞,自细致的下巴掠过的阳光耀眼得教与次郎不由得眯起双眼,这才想起这位身穿绚目袈裟的僧侣,想必就是小夜的恩人。 「小夜小姐这位恩人——难道是位法师?」 「没错。名曰和田智弁大人,是个地位崇高的大寺高僧。」 就是此人?与次郎再次望向这位僧侣。 「不,那位是和田智稔大人,乃收留奴家的高僧之外甥。后头那位在随从簇拥下现身的高龄法师——才是和田智弁大人。」 后头果然有位穿着朴素,但不失高贵的年迈僧侣,前后左右均为年少和尚所包围。这下正准备踏上另外一辆人力车。 「小姐难道不该上前道别?」 没事没事,小夜说道: 「奴家和这位恩人的缘份算不上深,也仅让他收养了半年。」 果真如此? 目送众僧成列随行的两辆人力车离开小巷,药研堀这才恢复与次郎熟悉的光景。 来客甫离去,便有一瘦小人影现身。 ——原来是一白翁。 一身墨染作务衣,剃得短短的白发,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之吹得老远的矮小身躯。 想必是出来送客的罢。老人先是回过头来,一看见两人,便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虽然还是那副枯瘦容貌,但老人今日的模样似乎有那么点儿不寻常。这下,与次郎才想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老人步出屋外,甚至就连老人站姿也没见过几回。平日,老人总是蜷着身子跪坐在小屋中的座敷内。 或许正是因此,才教与次郎感到有点儿不寻常罢。 一白翁在小夜面前驻足,也不知是何故,先是眼神悲戚地——至少看在与次郎眼中是如此——朝这毫无血缘关系的远亲姑娘凝视了半晌,接着才以不大自然的祥和口吻说道: 「与次郎先生,欢迎欢迎。不知先生来访,抱歉让先生久候了。」 「不不,扰您会客,还请老隐士多多包涵——」 先生可是为了百物语来的?老人说道: 「不知老夫借给先生的书卷,是否有派上用场?」 与次郎正欲回答,却发现老人依然朝小夜定睛凝视。 若不介意,还请先生入屋详谈。这下,一白翁方才低声说道。 【肆】 噢? 原来如此,先生果然独具慧眼。 没错,正是如此。百物语这东西,其实不过是出教人心生畏惧的戏。与其说是迷信,其实是符合道理的。 没错。原来与次郎先生也做如是想? 诸位先生,尤其是揔兵卫先生,不时对正马先生所陈述的西洋知识百般挑剔,但真理其实无东西之分。 不仅如此,亦无古今之分。凡古人所言、古人所信者,皆不该以迷妄斥之。凡对古人合理之事,对今人亦是合理。或许说明或解释方式略有出入,但水往低处流这类道理,古时如此,如今亦然。即便到了异邦,亦不可能有任何不同。 只不过,主张所有西洋知识均是崭新、正确,的确有待商榷。 但凡西洋知识均斥之为无稽,并视陈述者为假洋鬼子而不加理睬,亦是有失公允。不论是古是今,亦不论出自何人之口,凡真理者,均是正确无误。总而言之,所谓天然摄理,本就是无可改变。 人伦世理,岂可能简单改变? 是的。 没错。应是神经过敏所致。 因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对真理无须过度拘泥于特定法式。只要效果相同,即便形式有异,亦属有效。 没错。 只要原理相同,采任何法式,结果应是大同小异。但诚如正马先生所言,择一众人均可遵循之法则,的确重要。 即便不知正确法式,但百物语这东西应是广为人知。 于夜中聚众陈述怪谈,而且须述足百则。 房内益渐昏暗。 述足百则将起异象。 噢,请容老夫更正。 应是——据传将起异象。 没错,并非注定将起,而是据传将起。 正是如此。诚如揔兵卫先生所言,并不会起任何异象。 仅是口头陈述,岂可能发生任何事儿?不过,就气氛与内心所感而言,与会者的确能产生某种仿佛有异象将起之心境。 没错。 任何人均无例外。 不过是为此而设的戏码。诚如正马先生所言,这规矩任何人皆知。在夜里渐暗的房内聆听接连不断的鬼怪故事,会带来何种情绪,想必任何人均不难想象。 没错。 故此,老夫稍早表示这并非迷信,但就某种意义而言,百物语依然是个迷信。不,或许该说,是种借佯装迷信方能成立的戏码。 先生认为这道理实难理解? 是的。举例而言——若能确定述足百则将起异象,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若能证明述足百则将起不祥灾祸,将会是如何? 没错。 诚如先生所言。 如此一来,任谁都无胆尝试。 当然要敬而远之。 欲一窥可怖事物的好奇,绝非出于乐于遭逢危险、灾难、或不幸的心境。观看令人厌恶、催人作呕、令人不忍卒睹之事物的欲望,绝非出于对令人产生不快之事物的喜爱。 无人乐于观看令人厌恶之物,亦无人乐于遭逢不幸之事。 凡为人者,皆知自己不想看见或遭逢某些事物。但若能确定不祥后果可以回避,出于好奇,仍可能放胆一试。 没错。绝对无人勇于正面面对不祥异象。 顶多只敢偷窥一眼。先是略事窥探,若不愿再观看下去,便能立刻停止。是的,得先确保安全,一窥可怖事物的好奇心方可能涌现。若无法确保安全,对此就该敬而远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如此。 若真能起异象,任何人均无胆尝试百物语。 但若将起异象一说若仅是传言,人们可就乐于尝试了。 若气氛真的变得过于骇人,便可就此打住,以确保安全。 没错。故此,并无人知晓真相。不过,凡人通常均视此为不可能,认为此事绝无可能发生,毕竟是毫不合理。但既然有此传说,便教人认为或许不妨一试。 此即老夫所指的佯装迷信。 是的。正是如此。 就连古人,理应 也知进行百物语怪谈会绝不至于起任何异象。话虽如此,却仍有此传说。 没错。 的确是暧昧不明。 也不知究竟是虚是实。 是夜是昼。 是明是暗。 是的,正是如此模棱两可,宛如筑罗之海(注:出现在日本中世文学作品中的假想海域,据传位处日本、朝鲜、中国之间)。 百物语就是这么回事儿。 没错。故此,百物语书卷所采用之手法,便是反此道而行。 是的。最初的百物语书卷乃是咄本,即滑稽本(注:咄本为江户时代将流行笑话集结成册的书籍,亦作滑稽本)是也。 不不,老夫并未将此类书卷借给先生。 没错没错。内容多陈述幽魂现身、或妖怪出没一类奇谭,再斥之为无稽一笑置之。亦即借世间绝无此事的态度,主动将模棱两可之百物语予以推翻。 借此,读者得以宣泄心中郁闷。 没错,读来当然教人心神畅快。 发现世上既无异象,亦无鬼怪,任谁当然都要安心大笑。 是的。接下来问世的,则是反此道而行的书卷。 这可有趣了。 即便无人尝试百物语,坊间怪力乱神之巷说依然不绝于耳。有人便煞有介事地将此类传说加以详实记载,佯装此类怪谈乃真有其事。哪管此类故事是虚是实,皆拟史实撰法加以记述。没错没错,正如与次郎先生所言,若不如此撰述,读来可就不骇人了。有人便是采用此法,记述连篇百物语逸闻。 如此一来。 是的,大致上便是如此。虽知世间绝无此事而欲一笑置之,但尝试百物语,却仍可能碰上令人不寒而栗之异象,甚至可能教人丢了性命。 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果真如此,结果将是如何? 噢,除此之外,此类书卷亦以百物语为题。可见体裁乃拟古传之百物语法式,仅是改口述为笔述,如此而已。 当然,进行百物语什么也不会发生。而此类书卷中之记述,也均是难判真假。犹如摇摆于虚实之间,究竟是创作抑或实录,根本是无关紧要。 没错。 原来先生还记得。 老夫欲出版者,即此类百物语书卷是也。 此乃老夫长年之夙愿。不过…… 是的,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多年间,老夫仅为生计随手写些人情故事、滑稽趣闻、乃至无趣至极的谈情说爱故事,最后流于倦怠,索性封笔。唉。 年纪轻轻便过起退隐生活,二十数年后,方才惊觉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已是个如假包换的隐居者。 没错。老夫正是在年届花甲前夕封笔的。 封笔后,老夫便窝身家中,以终日阅读自己年少时之怪异见闻、或他人撰写之珍奇巷说为乐,一路活到了这把年纪。 是的。 将自己所见所闻加以记载,便成了物语。 而一切物语均为虚构,绝非事实。 而百物语——一如其名,亦是物语。 没错。 犹如于虚构与现实之间,造出一模棱两可之场域。 百物语即为以此为目的之咒术。 噢,或许有人视其为召唤妖物之法术。妖物这东西即便存在,亦是超越人智所能想象,绝非凭人之手便可操弄。故召唤妖物之手法,当然要被视为咒术。 不过。 妖怪这东西,亦属虚构。 这道理在江户是人人知晓。 无人相信妖物果真存在。 或许这番话出人意料,维新后,世人反倒较昔日更相信妖怪的确存在。噢,虽然人人坚称,鬼神之说纯属迷信,世上绝无妖怪幽魂,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罢了。但这纯粹是为了不如此坚决主张,便难以理解世上无鬼神一事使然。 往昔可不是如此。 世间无鬼神的事实,可是人人皆知。 可是因古人较为诚实正直?是的,当然是较为纯朴。因此,方有荒野妖物皆止于箱根之外这句俗谚。江户人认为,唯有乡巴佬才相信世上真有鬼怪。 但实际上,乡下百姓也和江户的城里人一样,不相信世上有这些个东西。 是的。老夫当然也不认为世上真有鬼怪。 不过,多年前倒曾听闻又市先生说过以下这番话。 世间生活本是悲苦。 故此,人非得欺骗自我、并于同时欺骗他人,方能安然度日。 亦即,世间一切本是谎言。若诚心相信这些个谎言,人生终将现破绽。 话虽如此,若斥万般谎言为虚假,悲伤痛楚又将使人痛不欲生。 是的。故此——又市先生表示,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唯有如此活于梦中,人方能安然度日—— 因此,妖物之说虽为谎言,但妖物的确存在。 没错。 凡事仅需加以叙述,便将成为物语。 百物语之用意,则为借叙述连篇物语,使诸事于现实与谎言之间往返流转。 没错,不仅是移转,尚须能回返。总之,若仅能将之移至他处,却无法将之迁返,将是了无意义。 毕竟,包袱不能总是背在身上。 终究得找个地方放下。 方才,老夫亦曾提及须先确保安全。百物语能在述至九十九则时及时打住,便可供人判定此说纯属虚构。没错,若是虚构,必不至于有什么异象发生。即便真有,亦是仅于人心,实际上绝不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儿。 是的。若不能如此,这便不再是个咒术了。 没错。咒术之本意,乃供人自由操弄原属未知领域之事物。若仅能将事物移至他处却无法迁返,便称不上自由操弄了。 故此,百物语乃一将失败之可能性纳入考量的咒术。 算得上是个极为合理的咒术罢。即便无法召徕任何异象,但这绝非失败。 重要的,乃是如何执行。 没错没错。 故此,这回正马先生的判断,不愧是慧眼独具。 是的。 总之,该怎么说呢。 老夫——年少时曾浪迹诸国,于梦与现实之间、夜与昼之间频频往返,噢,不过…… 想必是疲倦了罢。 或许是对梦过于恋栈,仅想于其间苟活。 是的。 到头来,沦为仅于书卷之中苟活。 老夫不乐见百物语闭幕。哪管述足百则是否将起异象,均不愿见其就此告终。故此,方才试图将之加以保留。 这便是老夫未出版百物语的理由。 只愿于物语之中频频流转。 或许,亦打算就此终老一生罢。想必就是如此。 自此,老夫便未曾离开江户。不,就连房门也几乎没踏出过半步。 没错,正是如此。 封笔后至收养小夜之间那些年里,老夫可是一步也没踏出过京桥店家内的小屋。唉,也不知是因自己生性胆小,还是不擅于做结论。 噢,就别再提老夫的事儿了。 咱们回头谈谈百物语罢。 唉。 至于稍早提及的青纸灯笼及灯芯。 两者应算得上是标准规矩罢。 是的,而且还是源自江户的规矩。应是江户的文化人所创的法式罢。 噢? 不不,这绝称不上是高尚的规矩。 百物语这游 戏,并非仅限于有教之士间流传。没错。 想必在乡间,也有类似的规矩流传。于炉火旁为孩儿说故事,不也有一夜不可说太多的规矩? 没错,正是如此。 既然是说给孩儿听的,想必净是些虚构的娃儿故事罢。没错没错,大抵是民间故事。 在同一夜里叙述多则此类故事,亦被视为禁忌。 这类民间故事,应净是虚构的。如今这类故事叫做什么来着?就是寄席的高座(注:寄席中位置较高、以供艺人演出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些个……没错,就是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所说的—— 是的,就是人情咄、怪谈咄、芝居咄、落咄(注:皆为落语之类型。人情咄以世间人情为题材,怪谈咄为以鬼怪故事为题材、芝居咄为述说故事时佐以歌舞伎表演者、落咄则为以滑稽故事为题材者)一类。 所谓落语——想必原意即遗落的故事。噢?是么?事实上,落语也曾被称为民间故事。 是的。 噢?是么? 呵呵。 噢,这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正马先生数度表示是神经过敏使然,让剑之进先生想到了累之渊(注:茨城县常总市法藏寺旁的鬼怒川沿岸一带,因三游亭圆朝的怪谈咄曾以此地为背景而闻名)? 敢问——这是何故? 噢?叫做《真景累之渊》? 这指的想必是《累之渊后日怪谈》罢,记得老夫曾听闻的是这么个书名。噢?原来如此。 这「真景」,原来是「神经」的谐音? 这可真是滑稽呀。三游亭圆朝(注:一八三九~一九○○,活跃于幕末至明治时期的知名落语家,本名出渊吉郎次。因将演说故事以白话文记录连载出版,确立了现代日文的基础,故亦被誉为近代日文鼻祖。除影响早期白话作家二叶亭四迷,此崭新文体亦间接影响于一九○四~一九○六留学日本的鲁迅,促成中国的白话文运动)果然教人佩服。 唉,圆朝的演出,可真是精彩绝伦。 噢? 是的。老夫曾观赏过好几回。安政大地震前不久圆朝先生担纲压轴那场演出,老夫也曾前去观赏。当年圆朝年岁尚轻,算得上仍是个孩儿,故并未吸引多少看官,但老夫可是甚为喜爱。《累之渊后日怪谈》,就是当年的创作。是的,内容与二代目圆生之《累草子》截然不同。当时可是博得了不少好评哩。 毕竟是怪谈,老夫当时可是引颈企盼。之后,圆朝先生又创作了诸如《镜之渊》等怪谈戏码,不愧是个实至名归的巨匠。 唉,老夫已有多年未造访寄席(注:寄席为供落语、讲谈、漫才、浪曲、奇术、音曲等平民表演艺术演出的剧场),对其近日又创了些什么戏码,可就一无知了。 噢? 不不,维新后,圆朝先生益发受人欢迎,看在老夫这老戏迷眼里,一则欢欣,一则失落,毕竟有几分自身所好已非一己所独有的感慨。唉。 似乎真是如此。据传,涩泽荣一(注:一八四○~一九三一,幕府末期曾任重臣,亦曾于明治时期任大藏官僚,任内设立第一国立银行与东京证券交易所等,后转任企业家,被誉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先生亦是圆朝先生的戏迷。如此看来,圆朝先生似乎颇受学者贤人喜爱。至于老夫这种小人物,可就是无足轻重了。 噢?圆朝先生曾办过百物语怪谈会? 曾办过一回?是在前年么?噢,原来是大前年的事儿了? 如此说来,似乎曾见过报上报导此事。噢,记得圆朝先生搜集了不少幽灵画作。当日便是挂起其中数祯,当场办起了百物语。记得是在柳桥,是不是?没错,当然是大受欢迎。 剑之进先生,可就是忆及这件事儿? 噢。 那么,与圆朝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噢?由揔兵卫先生居中引荐?揔兵卫先生也看戏么? 噢?原来——是透过揔兵卫先生的师父山冈大人? 可是山冈铁舟大人?唉,老夫竟然忘了,揔兵卫先生的剑术乃山冈铁舟直传。噢?老夫当然听过,此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幕末三舟之一哩。 噢?圆朝先生与山冈大人,是三舟中的另一人高桥泥舟牵线结识的? 唉,还真是段奇缘呀。 山冈大人乃千代田开城(注:千代田城为江户城之别名,位于今东京都千代田区,即今之皇居。开城指幕府驻军于一八六八年未经抵抗,便将城移交明治新政府军,后易名为东京城)之大功臣,如今官拜宫内大书记官。除剑术之外,也好钻研书道,汉学、禅学之造诣更是精深。 噢,记得此人还曾兴建寺庙。就连谷中之全生庵,似乎亦为铁舟大人所建。 倒是——提到禅学,禅学与民间故事…… 禅学与民间故事、山冈铁舟与三游亭圆朝,是如何撮合上的? 这问题本身就活像个禅门问答,老夫完全无法参透。不过,记得圆朝先生对禅学亦颇有钻研。噢?圆朝先生曾向铁舟大人学禅?噢,这还真是教人吃惊,完全出乎老夫意料呀。 那么。 叙述民间故事为何需要学禅?噢?圆朝曾应铁舟大人之请演出桃太郎的故事,但结果不甚理想,挫折之余,便拜其为师,向其学禅? 原来——个中还有这番缘由。 那么,揔兵卫先生已同山冈大人商谈过? 噢,原来如此。 那么…… 毕竟,此事若是由良卿起的头,想必不难向山冈大人交代罢。 噢,若是如此,敢问圆朝先生是否答应了? 噢。 是么?那可就太精彩了。 想必结果将是无可挑剔。 如此一来,各位将有幸见识到名闻天下的三游亭圆朝演出怪谈。 如此机会,绝对是千载难逢。 着实教老夫钦羡不已。 先生说了什么? 尚须一人在场驱邪? 这—— 噢。 且慢。 且慢,与次郎先生。 且慢且慢,噢。 或许不妨——邀一法师到场。老夫——可为先生推荐一位高僧。 是的。 斡旋之事尽管交给老夫。还请先生务必邀请这位高僧参与。 此外,可否请先生再帮老夫个忙? 先生可愿听老夫详述? 【伍】 此时,山冈百介的神情略显兴奋。 也不知有几年没如此振奋过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一连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个人活了过来。 某天夜里。 多年前的某天夜里。 百介曾于北林领折口岳的山腰死过一回。 当然,这死指的并非丧命。当时的景况其实是有惊无险,百介不过是扭伤了脚。即便仅是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发前的百介与事发后的百介,完全是判若两人。 对百介而言,那夜过后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仿佛不过是行尸走肉。相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御行又市—— 与又市一伙人共同渡过的岁月,仅有短短数年。 在百介浑浑噩噩持续至今的八十余年人生中,这区区数年可谓甚为短暂,甚至仅称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百介是活着的。 百介生于一贫困武士家庭,生后不久便为商家纳为养子。这种事儿在低阶武士家庭之间,似乎 是司空见惯。但百介生性不适经商,到头来既未继承家业,亦未觅一正职,不过是扮个作家糊个口,浑浑噩噩地在诸国之间放浪。 心中未曾有任何志向。 虽说是过起退隐生活,但其家毕竟是江户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万个不愿,也得照料百介的饮食起居。 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无须为经商与人往来,让百介从未与人有什么深厚交情。再加上与谈情说爱毫无缘份,以及毫无任何坚持固执,百介可说是活得无忧无虑。 当时,百介就是如此无为地活着。 不过是个一无是处、懒惰胆怯的窝囊废。既非武士,也非农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虽然毫无目的,但终究是活着。 与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相遇的,犹记是在越后的深山里。 百介忆及。 当时,又市在一栋山屋内—— ——没错。 这永远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语。 不过——那实为又市所设下的一场巧局。 在顾此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便是又市赖以糊口的手段。 凭其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此乃小股潜这诨名的由来。 只要又市鼓动唇舌耍一番诈,便能打通关节,融通八方。没错,又市正是个借罗织谎言操弄昏暗世间、以装神弄鬼为业的御行。 跟随着他,百介就这么亲身见识种种妖怪是如何诞生的,有时甚至还成了又市的帮手。只不过…… 又市是个被剔除于士农工商等身分之外的角色。 阿银、治平、与德次郎亦是如此。 这些人牢牢地活在与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百介则不然。 百介是个毫无自觉,仅在两个世界交界处游荡的人物。 本身就是筑罗之海。 这就是百介终生未出版百物语的真正理由。在与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时期里,百介自身就是个百物语。每当见识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设局,感觉犹如在模棱两可的筑罗大海两岸之间摆荡,异象就在其中接二连三地显现。 这些异象,充分印证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 百介曾数度考虑前往另一头的世界,但终究没能如愿。 毕竟无论如何,百介都只能是这一头的住民。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跨越这条线,需要莫大的觉悟,而胆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这种觉悟。 事实就是如此,百介就是这么个懦弱的窝囊废。 或许又市一行人之所以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为的就是让迷迷糊糊的百介参透这个道理。即便如此,百介还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想通。 接下来,就在那晚。 在折口岳的山腰,百介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死状。 这两人的死竟是如此了无意义。消极、固执、又教人伤悲。 其中一人,是这一头的住民,另一人,则是另一头的住民。 目送两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鸦与青鹭——即又市与阿银。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虽宣称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里糊涂地现身,碰巧撞见这场壮烈死斗的傻子百介询问:你可有胆如此送死?你可有这种觉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开始,便不断询问百介这个问题。哪管是活在白昼还是黑夜,每个人终究要走到同一终点。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兽径艰险,隘道难行,你是打算挑哪条路走? 这问题,百介也无法回答。 只不过,又市一伙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来——这是百介仅有的体悟。 虽然无法定下心来在白昼的世界里规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确信自己无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这下百介,不,毋宁说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时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却终究无法诞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获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年。 除了认为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别无他法。 时代瞬息万变。 后来,世间于喧嚣中发生剧变,原本稳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农夫不再有别的时代随之降临。不过,这对本非武士或农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关己。 毋宁说。 对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实是小夜的出现。 对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无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宝。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经活着的明证。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唯一一段岁月—— 也就是与又市一伙一同渡过的岁月。小夜的存在,比什么都能证明那段岁月绝非虚构。对如今也不知究竟该算是生还是死,不,应说是仿佛死了,却仍在苟延残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最珍贵的宝。 百介收养小夜,是维新前不久的事儿。 犹记笹村与次郎开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访百介,乃是吉原大火(注:吉原位于今东京都台东区,自一六一七至一九九六年曾为东京的妓院集中地区,从一七六八年至一八六六年间曾发生过数次大火。俗称「吉原大火」则发生于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但此处所指应为一八六六年的火灾)那年的事儿。若百介记得没错,当时应是应庆二年。买下药研堀这栋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儿,而和田智弁差云水造访位于京桥的生驹屋,则是更早一年的事儿。依此推论,百介收养小夜乃是于元治元年,即大政奉还前三年。 当时,百介终日蛰居店内小屋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云水来访,听闻缘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云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禅师,乃临济寺院之贯首(注:原为天台僧最高僧职,后泛指各宗派总坛及各大寺院之总头,亦作贯主、管主),在鎌仓禅界是号极具威望的大人号。云水表示此人不仅禅学造诣极深,亦是个书画与造园的名人,常为搜集庭石走访山野。 百介完全听不出自己与这号人物究竟有何关连。 故此,起初并未严肃看待此事。 反正不过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关己。 智弁禅师于该年春曾造访京都时,奉人委托规划庭园,故前往山科(注:今京都市东部区名,古称山阶)一带搜寻庭石。于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禅师发现了—— 不是石头。 而是一具腐朽女尸,以及一个濒死女童。 此濒死女童,即为小夜。 而女尸即为其母——阿蔺。 事后,智弁禅师亲口告知百介——当时眼见两人并排而卧,原本以为俱已死亡。或许是该女先断了气,束手无策的女童再继其后死于衰弱——禅师当时似乎曾如此判断。 理由是。 女尸业已腐朽多日,看来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过…… 虽然衣装残破不堪,浑身亦是伤痕满布,颇教人不忍卒睹,但看来死亡后似乎曾有人将其遗体略加整饰,不仅卧姿工整,双手叠胸,胸上还摆着一只形状怪异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这刀刃究竟为何物,但日后根据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转场者(注:日本古时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者)特有之两刃刀,名曰山铊。 至于女童,则是宛如守护该具遗体般俯卧一旁。 或许。 这对母女是在凶险山路上遭难,母亲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仅能紧守其母之遗骸,最终衰竭而死——禅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