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一作品集》 一卷全 《只有你听到》乙一 「callingyou」「ザ.スニーカー」2000年4月号刊登 *1* 我恐怕是这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高中女生了。而且,我没唱过卡拉o.k.,也没拍过贴纸照,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这样的人真是罕见极了。 虽说校规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是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老实说,每当同学在教室里亮出手机时,我的心就平静不了;每当在教室听到来电音乐时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看到大家都冲着那小小的通讯器讲话,我就再次意识到:我没有朋友,连一个也没有。 教室里所有人都通过手机网络互相联系着,而我却被摒之于外,好像大家正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在开心笑,只有我在圈外,无聊地踢踢小石头。 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拥有手机,只是知道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不用手机也是这个原因。世界上已没人跟我一起唱卡拉o.k.,也没人跟我一块拍贴纸照。 我口齿笨拙,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时,我的态度就不期然生硬起来,我会冷淡地敷衍他,以免别人看穿我的软弱。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对方的话,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让人没趣。为怕重蹈覆辙,我只好与人保持距离,尽量少跟别人谈话。 我曾分析过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最后认为:也许我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明明白白是开玩笑的话,那还好说,若对方说的并不是真心话而只是社交客套时,我就不能立即反应过来。无论跟谁讲话,都只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待周围的人失声而笑时,方才明白原来对方是在开玩笑。 “你这个发行可真漂亮啊!” 小学时,短发的我曾被一个女孩称赞,我很开心,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之后的两年,我都维持着同一个发型。 升上中学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话只不过是奉承话。有天在学校的走廊里,她领着几个朋友,与我擦肩而过,就在那瞬间,他瞥见我的脸,就跟他的朋友耳语: “这个人两年前就流着这个发型,其实一点都不适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听,可还是被我听到了。一直为自己的发型欣喜的我,原来是一个笨蛋。类似的事情遭遇多了,跟别人说话时,内心就不禁紧张起来。 由春天升读高中以后,我也不能跟谁亲密起来,最后,我成为教室里非常特别的人,谁都小心谨慎地对待我,虽然共处一室,却有一种唯我在外的感觉。 最难熬的是休息时间,同学成群凑在一起嘻哈玩笑,而只有我一个继续呆坐在椅子上。教室里闹得越欢乐,我越不是味儿,只觉得自己周围的空间被割离,充斥着正在膨胀的孤独感。 那么,没有手机就顺理成章地表明我没有朋友,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情,认为不能跟人顺畅交流是一种病态,觉得自己脚不成朋友是个废人。 在教室里我经常装出一幅若无其事泰然处之的样子,不介意没人跟我说话。倘若这样的自己真能不知不觉间变得无所谓的话,那该多好啊。 在手机贴上贴纸的女孩子们一旦摇晃着那可爱的手机吊饰,我就受不了。想必他们肯定有很多朋友,手机的电话簿上也满是电话号码吧!这样一想,自己总会又羡慕又难过,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待在图书馆,因为教室里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只有图书馆才能容纳我。 管内很安静,空调设施齐备,如今是冬天,暖气从墙壁旁的暖炉里冒出来,对于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可真是该感激流涕了。 我尽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选在暖气附近的桌子坐下。在距离下午课堂开始前的几十分钟里,我会反复读那些虽喜欢但已经翻了不知几遍的短篇小说,或者打个盹来消磨时间。 那天,我伏案闭上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机。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有权利拥有手机的话,要什么款式才好呢?只是想象的话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不存在失败,还能天马行空一番,叫我乐此不疲。 白色的就很不错,摸上去滑溜溜的更好。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幻想一下自己独有的手机,我的嘴角就会向上弯,心情愉快起来。对我来说,能够按自己的想法来幻想是非常重要的。 一天的课堂活动结束后办理最早离校的总是我。这并非我脚步快,而是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没有一起玩的朋友。一上完课,在学校就没什么事干了。我一个人两手插在衣袋里,垂着头回家去。 途经电器商店的话,就拿几张手机的宣传单。在巴士上出神地看着。看了看最新手机机型的介绍,就没完没了地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不知不觉就到站了。 父母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不会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宣传单放在桌上,然后托着下巴一边凝神,一边想在图书馆那样,在脑里想象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真实地勾画这支手机,他俨然就在我面前一样。在我想象的领域里,这支手机的小巧,荧幕有液晶时钟显示,内置绿灯,以便在光线不足的时候派上用场。至于来电时发出的旋律嘛,就选我喜爱的电影音乐吧!影片《巴格达咖啡屋》里那首动听的曲子就很不错,我要收集用美妙的和弦铃声来呼唤我。 当兼职的母亲回家后,开门的声响最终把我从天马行空的世界里带回来。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就溜走了。 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吃饭,我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个梦想中的手机。白色流线形的机身宛如陶瓷般光滑,拿起来格外轻巧,握在手里恰到好处。可是我这支有血有肉的手还是无法握住脑海里的手机,我只可以想象手触摸到它时的那种感觉。 不久,我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还是合上眼,脑里都有一部手机,即使在看着其他东西时,在另一个与视觉区域不同的地方里,也能看得见那洁白而小巧的物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存在胜过周围所有的一切,它是那么的清晰,轮廓是那么地鲜明。 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独处所以可以不受干扰,尽情地在脑海里想象它。我一想到他不属于其他人,而是惟我独有的手机时就快乐透了。在虚幻中,我好几次抚摸它光滑的表面,它既不用充电,液晶的文字屏幕也不会被弄脏,钟表的功能也能好好运作。 这个实际不存在的物体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月份的一个早上。 天气很冷,隔着窗看到的景色冷冷清清的,天阴沉得很,迎接浑浊的一天。我被闹钟吵醒,睡得迷糊的脑袋勉强整理思绪。呆在屋子里还是口吐白气,我一边发抖,一边把散放在床边的书翻了一遍,“我的手机放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到了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在发闷,刚刚在被窝里做的梦现在变成一片片零散的薄雾,笼罩着整个脑袋。 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那是母亲。 “凉子啊,天亮啦,还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机不见了,我在找……” 我这样应着门外敲门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那奇怪的嗓音“砰”的一声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识。 对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手机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我怎么会在床边四处找寻它呢?我完全忘记了他只是我在脑海里恣意拼凑的东西。 “凉子啊,你今天忘了戴手表上学吧!等巴士时很不方便吧?” 夜里,做兼职的母亲一回来就对我说。 “我忘了戴手表?” 整天我都没发现,不可思议的是,就算不知道时间,我也不觉得怎样。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很疑惑,但瞬间即恍然大悟。 虽然没有手表,但我看到了脑海里的手机,无意识地通过那液晶时钟来看时间。 可是,虚构而成的东西会指示正确的时刻吗? 我看了一下脑里手机的液晶钟表,此刻是八时十二分。 我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实实在在的钟,分针动了一下,与时针一起刚好指向八时十二分。 我只觉心跳加速脑里幻想的手轻轻地弹了弹同是幻想出来的手机那光滑的表面,发出“叮咚”一声,很轻,很细,却在脑里回荡。 放学回家途中,巴士上有手机响了,使闹钟般的铃声。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慌忙翻着袋子,关掉吵遍车厢的电子铃声,把电话贴着耳朵说话。 因为车厢内置暖气设备,车窗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见外面的风景。我一边让思绪乱飞,一边茫茫地环视车厢,车厢内除了我和那个男生外,就只有一位两角跨着通道,手抱购物袋的阿姨,她似乎不太高兴地注视着那个正在通话的男生。 我那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在车厢和店内用手机也许会给人带来不便,可另一方面,我却对此有一份近乎憧憬的感情。 那男生一挂电话,司机就对着喇叭说道: “为免给乘客造成不便,请尽量避免在车内使用手提电话。” 其实那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而已。之后巴士一直安静地走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气让人感觉舒适,我半打着瞌睡。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最初我还以为又是前座那男生的电话,合上眼没在意。不一会,我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睡魔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闹着的铃声跟刚刚的不同,这一回是和弦的旋律,是似曾相识的电影曲子,那声音竟与我想象过的来电铃声不谋而合。 是谁的电话? 我环视车厢一遍,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生,阿姨,除我之外,车里只有这三个人了,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静,样子也不像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来电旋律。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的,我满脑子疑惑,也有点不安。此刻我已预感到些什么,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膝盖上的书包。挂在书包把手上我最喜欢的钥匙扣发出轻微的声响,咙嗒咙嗒…… 我战战兢兢地以视觉以外的神经窥视自己的大脑,我的预感应验了!那支由我幻想出来的白色手机竟然受到电波。此刻正在我的大脑里奏响铃声,告诉我有来电! *2* 近乎恐怖的感觉袭遍全身,这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即使世界万事万物皆离弃我,脑里这个通讯仪器也不会离开我半步,我觉得电话已经远离我的掌心,正在到处横冲直撞。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远不接电话,我虽然感到恐惧,却也不能把手机抛弃。因为对我而言,我脑里的电话比任何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我想象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不真实的手机,按停了一直作响的音乐。我犹豫片刻,在脑里开始对着白色电话发问: “……喂喂?” “啊!这个……”是一把年轻男性的声音,从虚幻的手机那一头传来。 “真的接通了” 他感叹地嘟哝道,我缺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意想不到的事情令我非常恐慌,禁不住挂了电话。我一边思索着大概有人在恶作剧,一边前后左右看看车厢,可是没看到有那把声音特征的男主人。乘客们丝毫没发现我脑里有电话打来,只是随着车辆在摇晃。 大概我的脑袋真的有什么不对劲。 到达巴士站,我给司机看过月票,正要从暖和的车厢踏出寒冷的门外,那一刻,音乐又在我大脑里奏响了,我被它弄得措手不及,更差点滑倒在车梯上。 我没有马马上接电话,我需要时间来让心情平静,车辆撇下我开走了。寒风飒飒,冷得要命,我深呼吸了一口足以让肺冻僵的冷空气,那跃动的好奇心驱使我去接电话。 我在大脑里按下接听键。 “喂喂……” “请不要挂电话!或许你在惊恐这突如其来的事,可这绝不是恶作剧电话来的!”仍旧是刚才的那个人。 我不禁觉得‘恶作剧电话’这个词有点意思,必须说点什么才合适,于是提心吊胆地对着电话一问一答。大概因为情况异常吧,平日与他人僵持时所袭来的磨人紧张感并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是用脑里的电话在跟你说话……” “我也一样啊,用脑里的电话在说话。” “你很清楚我的电话号码呀,可我明明没有在电话本里记下过。” “我试播电话号码常用的数字,试了十次都没接通,想着这次再不行就放弃了,没想到接通你了。” “你第一次打来的时候,我无意中挂掉了,对不起。” “没关系,手机本来就有重播功能嘛,我简单地重播就行了。” 从车站到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天空披着灰色的云,显得特别灰暗。路旁一排排矮房子,窗户没折射出灯光,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树木干枯,修长的树枝随风乱舞,看起来像手骨在向人招手。 我用围巾包着半张脸,慢慢地走,整个人都在想那把来自大脑深处的声音。 他自称是野崎真也,跟我一样,也是每天在脑子里思考收集的事。他说他意识到这本来该是虚幻的电话,却给人一种甚为强烈的存在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就试拨电话。 “难以置信……” 我失声嘀咕道,没料出了自己以外,居然还有靠想象手机来自得其乐的怪人。 一到家门口,我就从袋里掏出钥匙来。 “不好意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拨电话吗?” “嗯,我也是这样想。” 老实说,好久没跟人聊天了,他让我感到充实,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头脑就会更混乱了。 挂掉脑里的电话,踏进家门,无人的家一片寂静,黑暗似是一头怪兽猛然扑嗤过来。要是在往日,自然不会在意,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觉得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的家,空洞得像一个不寒而栗的怪兽,孤寂的感觉在体内迅速扩散,我赶紧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咖啡,躲进被炉里,虽然开了电视机,却没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这个人物,是否真有其人呢?一定是我过于渴望有个说话的伴儿,于是无意中虚构出一个人来。 与其说是跟谁的脑海相通了,不如说是自己生病了才会这样,病到会想象出另外一个人来。同时,我也从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强烈地渴求知心朋友。在教室里即时装作若无其事,心灵深处还是在无休止地讨厌孤独。没有人在身边是多么痛苦,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自己关在脑海那个唯我的世界里。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这虚幻电话到底是什么怪物啊!不知不觉连自己也糊涂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这回我要打给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电话号码,糟了!那家伙把号码设置为隐藏状态,我要和他通话,唯有等他打过来。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试着拨了‘117’。听到的会不会是天气预报呢?我神经高度紧张地聆听着脑里的手机,那边传来的是一把女子的声音。 “这个号码目前尚未有用户登记……” 接下来我试拨了询问时间的号码,结果还是一样。警署,消防署,现 实世界里种种电话号码统统拨了一遍,但全都不通。接着我就拨自己喜爱的号码,每一回都收到留言,表示号码仍未登记。到底说这话的女子是谁呢? 听了约十五条留言后,心想如接着的号码也行不通的话,那就放弃,我有选拨了几个号码,不抱任何期望地听着大脑深处。这次居然没收到短讯,而是听到接通的铃声,好像已经接通了某个地方。面对事情突然的进展,我虽看不见附近有人,却还是不经意地端正了坐姿。 “喂喂?” 不一会,手机那头传来一把女声,我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不太说得出话来。我不禁判定这女子大概又是我想象出来的人。 “对不起,突然给你打电话。” “不,没什么,反正也是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凉子吗?我叫由美,是大学生。呀,你好象很困惑呀,是不是还没适应用大脑的电话讲话呀?” 我向她坦然,并向她说明刚刚还有一位叫真也的男生打来。 “你为这突发的事情而感到迷惑吗?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啦。” 由美又通过脑里的手机说。她今年20岁,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跟我说话时声音温柔沉着,让满脑子混乱的我安心不少,感觉自己被暖意包围。 “我也是这样,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也在怀疑吧,那个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吧?” 她读懂了我的心。她告诉我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还叫我证明的办法。 “下次真也打电话来时,试试我现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证明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实际上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但我不告诉你。” 我暗中叹了口气。 “不过它可能不再打来了。” “一定会再打来的!” 她自信满满地说,接着又告诉我那些无形电话线路的一些事情。 例如我真实地开口说的话,不管声音有多大,周围空气震动所产生的声音是传不到大脑电话那边的。至于使用大脑电话时,只有心中想着要说的话,说话才能传递给对方。 另外,很多时候,电话的主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既没有电话本,有没有电话查询,所以要给陌生人打电话,只有依赖偶然。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号码。 “电话号码总是被设定在隐藏状态,即使改变了设定画面,功能也改变不了。” 一边听着由美的说明,一边想起刚才真也的号码也是设定为隐藏状态的。 倘若真也是真实的人物,那么他拨了哪个号码来接通我的手机呢? “明白了吗?好好听着。有时候电话这头和那头会出现时差。你那边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回答了他的提问,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几天的时差。相对于我现在的时间,由美似乎是在数日后的未来世界里跟我说话的。 “时差总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没必要啦!即使电话被挂断了,这一边要是过了5分钟,电话那头也同样会过了5分钟的。”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时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与时间有关的因数包含在号码当中,或者是因为打电话的人不同而引起差异吧。 “真也可能会再打电话来的,我先挂断了。呀,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你下次再打来吧!按一下重播就可以了。我还想再跟你聊呢。” 结束了与由美的电话,她对我说的“我还想再跟你聊呢”,让我着实高兴了好一会。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还能镇静地应对,她可真是个成熟的人,我跟她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 真也打电话来是在两个小时后,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从容应对了。 “上次思考之后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觉得你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他说了这样的开场白。不管是刚才的由美,还是这个人,他们的想法都不谋而合。我一边重新泡咖啡,一边解说从由美那里听来,有关大脑电话的资料。即使现在父母在身旁看着我,想必也看不出我在跟别人通话吧。因为我只是拿勺子在搅着杯里的咖啡而已,嘴巴却一动不动。 “现在我的手表指向7点整。” “我这边是8点。” 我跟真也之间也有时差,只是不向由美的那般大。虽然活在同年同日里,可电话那头的他却比我晚60分钟的世界。 “那么,为了确定我们各自都是真实存在的,来试一试那个女孩所说的方法吧?” 十分钟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店内被日光灯照得灯火通明,脑里的电话一直处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真也告知他也到了便利店。就是说,在我到达前约58分钟,他就走进什么地方的店里了。 我站在摆放杂志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新一期周刊《少年星期天》的出版日呀,你那边的便利店里也有这种杂志吗?” “有。” 我坦白承认,我不是它的读者。 “我也是,那么我们都完全不知眼前这杂志的内容了。” “因为今天才刚刚上市发售,所以不可能事先看过嘛!那我问你,本周《少年星期天》第149页上刊登着什么漫画?” 我说的是有据可寻的页码,当然,我并不知道答案。 “我现在就察看一下。” 由美交给我的所谓‘方法’,就是指这个:让对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后对照答案,根据对方答案的正确与否,就能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存在。 “149页是……《memoryoff》这漫画,是安达充的连载漫画,而且是后续篇呢!” 真也说出答案。如果答对的话,那么,电话那头就不是我体内的幻想世界,而是广阔而活生生的一片天空。 我拿起面前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说的那一页。 真也确是一个活脱脱的人!他正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次轮到他向我发问,我得回答他的提问,一次证明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355页第3个画面上写了什么?” 我找出他指定的页码。 “上面画有衣着怪异的人,还有古怪的对白呢!” 那是不堪入目的对白,我难以启齿。 “什么呀!回答具体一点吧!稍等,我翻看一下。”真也说道。之后,传来高昂的声音:“真的,就是跟你答得一模一样!你也是个真人!” 我抒怀地笑了。虽然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可是心声却直接传达给真也。发觉他听到了我笑,只觉得红晕爬上脸颊。依靠大脑电话来谈话,要掩饰情感不容易,这个以前与他人接触的方式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这样一来,我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不过,这种相互验证的游戏太好玩了,所以我们几度轮流发问。一脱口说出不知所谓的话,我们就笑个没完,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两人的笑声。 此后,真也经常给我打电话,刚开始是简短的聊天,不久就能聊上1,2个小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热切盼望他的来电。每逢课间休息,我独自在教室凝视着大家开心地喧闹时,就热切期待大脑里奏响那熟悉的旋律。电话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去接听,像被长期关押在牢里,终被允许到铁窗外走走的犯人。当然,所谓的犯人只不过是打个比喻,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不曾尝过牢狱之苦。 真也17岁,比我大一岁。从我这里去他住的地方,坐飞机和巴士约需 3个小时。 “我性格很内向。” 他亲口说,但我无法相信。至少从跟他用大脑电话交谈的印象来看,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 “是吗?看不出来啊!”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通过大脑联络交流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健谈很多。除了重要的事外,我们好像什么也能滔滔不绝呢!” 他也跟我一样,没有能亲密谈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夸,我平时从早上进校门,到傍晚放学,都经常没说过一句话。” 果然不值得自夸。 “那个时候,就觉得以后每一天都会这样过。世间如此之大,竟没有与我并肩而行的人,就好像被遗弃在荒漠里一样凄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这种恐怖感……” 我一个人在学校前的车站等车,一面听着他诉说。冷冽的寒风刺痛双颊,呼出白蒙蒙的气息,仿佛把灵魂也冻结了。 “我很明白的……” 不久,我们的大脑每天几近24小时都在连线。反正不用花电话费,脑里的手机就像经常处于免费的通话服务状态。我也常跟由美联系,亦问过她,但似乎直到现在从未收过电话账单。 我跟真也无所不说,以前读过的小说,暗疮的烦恼,连自己现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诉了他。跟他分享我喜欢吉布力的电影,收集龙猫的小物品。说真的,我房间里就有30多只毛毛龙猫。 我也听他提及很多自己的事,例如儿时玩的游戏,曾经骨折的回忆,还有那贴在摩托驾驶证上的大头照被人拍得多么丑。 “真是糟糕透了的照片,完全不可以用来做身份证明文件。有次打算加入影带店的会员俱乐部,给店员看驾驶证时,人家可是一脸狐疑,不相信证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下来提及他经常流连的垃圾站。 “说是垃圾站,也不过是附近一块用来丢弃电器废物的空地罢了,由于人迹罕至,所以我呆在那里觉得非常宁静。我想个锈迹斑斑的冰箱似的,抱膝而坐,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在那里不时会找到一些还可以使用的东西,之前我捡了一台还能放映的银幕电视机。” “真是宽银幕电视机?” “那倒不是,其实是普通的电视机,只是插上电源,画面扭曲,看起来就比较宽,连瘦得过分的女演员也显得很臃肿,但却是一台性能很好的电视机。” “捡到不要太兴奋,坏了人家才会丢掉的嘛!” 他考英语时,我隔着电话给他查辞典提供参考意见。高二的英语对高一得我来说有点棘手,不懂的语法频频出现,但辞典方面还是可以帮他一把的。 这种作弊不用担心有人告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只不过是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拼命解题而已。在大脑里一问一答互相呼应,是不会被人揪住的。 然后在我应考令人头痛的理科时,真也就在电话那头跟我一起解题。 “互相帮助真的很好啊!” 在得到高分之后,我们互相感叹。 我经常想象真也坐在垃圾站里时的模样,他不回家,却流连那种地方,究竟他在垃圾站里想什么呢? “下次在垃圾站替我找一部录音机吧!轻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说完了,我就笑着回答‘o.k.’。之后他还说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就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有无法与人沟通的性格缺陷。” “缺陷?” 我告诉他过往因屡次过分认真对待别人的社交辞令而别人嘲笑。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再也不想面对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因为内心恐惧,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开朗,健谈。 “我明白。” 真也声音很温柔。 “被人嘲笑是一种煎熬,可这不是缺陷,因为周遭实在有太多违心话了。” “违心话?” “你总是很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想对那些话作出积极的回应,所以被那些泛滥的谎言弄得遍体鳞伤。但这不是你的错,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谈得来吗!”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我只觉得一直以来折腾我内心的冰块渐渐在融化,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泪流满面。 我也经常跟由美通话,她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她愿分担我的苦恼,也跟我分享自己大学里的生活,并且还有独居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介绍我强力去痘的洗脸乳。她说的话总是让我觉得安心。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宛如清水办让人心里痛快。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由美的声音,会不会在什么电视频道里出现过呢?” “怎么可能啊!” 他慌忙否认。 此外,我们的兴趣还非常相近。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推荐给我的书,我全都觉得有趣。 由美总是那么易于亲近。她似乎没有讨厌的人,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不论是宇宙火箭还是脚边的小石头,她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从不会把他人的失败和缺点当成笑柄,倒是常拿自己失败的经验来逗人家笑。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她那宽厚的性格,我充满敬意,同时更明白了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望自己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由美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基于好奇,我这样问过她。 “那是几年前的事啦。”她一句话就含糊带过,好像那是让她痛苦伤心的回忆,不愿提及。 *3* 真也住得很远,但我老是有跟他很接近的感觉。他是我的知己,使我倾诉的对象,他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现在的我会为一些小事忐忑,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心如死灰,在不知不觉间,跟真也通话后,我的内心变得很脆弱。 真也要乘飞机过来。 “我们见面谈谈。” 像往常那样,当我们聊着对我们而言相当重要,实际却并不重要的话题时,这个念头就乘虚而入,挥之不去。大脑手机固然不错,不过大家若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心,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们大脑相通,可实际却天各一方。高中生要克服距离见面并不容易,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当日乘巴士到飞机场迎接他。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之间居然不曾互送过相片。因此,我们将在机场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样子。 在见面前的一天,我用了家里安装的真实电话,在没有时差的情况下跟他商量了细节。这还是第一次,却令我很高兴。 先通过大脑手机问他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用家里客厅那扁平乌黑的真实电话打给他。 握紧实实在在的听筒,听着他家电话发出的嘟——嘟——声音,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那时我大脑的手机还是一直连通着一小时前的他。 “喂喂,是凉子吗?” 从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只有在大脑里才听见的声音,就从那条真真切切的电话线,确确实实地传送过来。 “不好意思,请你忠告一小时前的我要‘留意脚下!’” 他哭丧着说,于是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刚拿电话时,小脚趾撞倒柱子上了,很痛……” 我忍住笑,跟落后一小时的他说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已经属于过去式的 真也这样说: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说:‘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这可是你懒惰的罪证哦!究竟你的物理作业完成了没有?’” 真是个大傻瓜嘛。我愕然之际,注意到一件事。 “对了……”我对着听筒喊。 “怎么了?” “由美说的简单方法就是这个嘛!我怎么没想到!” 我跟处于同一时间里的真也解释道: “要确认互相的存在根本用不着去便利店,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想着出其不意的发现一定会让听筒那边的他吃惊不已,可他却显得很冷静。 “什么?就是这件事?” “你早发觉了?” “一小时前你不是在大脑电话里说了吗?” 跟真也商量好后,我挂断了大脑电话,重拨给由美。她一接电话,我就提及自己终于发现简单方法来证明我跟真也的存在。 “其实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啊?” 她淡淡地回应到: “不过,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是吧?” 停了一下,仿佛有点迟疑,他又补充说:“……明天要加油啊!” 翌日。 因为堵车,我坐的巴士迟到了。车厢里挤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全部是去机场的人。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年龄与我相若,只是化了妆,看上去较我成熟许多,但长得很漂亮。坐着时,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早上电视报道,今天是几年来最冷的一天呢!” 我对大脑电话里的真也说。一小时前的他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想象着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脚下遥远的广阔大地,不禁喜上眉头。 我们的对话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我邻座的女孩也只不过以为我在凝视窗外发呆而已。 我喜欢把被暖气烘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雾气,看到一小片天空,漂浮着低沉的云海,仿佛要下雪了。没有太阳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只有凛冽的寒风。外面的风景灰蒙蒙的,就想备剥没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这时候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因为堵车,巴士没法前进。你那边会不会迟到?” “云层上好象不会挤塞的,从刚才开始也没有闪过红灯,所以飞机会正常飞行。再过2小时就到你那边的机场了,我现在看手表是10:20,预定到达时刻是12:20,我们有一小时的时差,现在你那边时间是11:20吧!也就是说,再过一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世界。” “但不知道我这部车会不会早到啊。” “那样的话,我倒是就反过来在巴士站接你吧!” “车站是在机场前面的,找不到的话就问人好了。” 巴士向前蠕动着,我从窗口往下看,车旁边的小车也蠕动得很慢,大口大口吐着白色废气。 “不过,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对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这句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既然我们大脑相通,总会见得到吧! “这个嘛,如果机场里有个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说话,那就是我啦!”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永远都找不到你……” 说我能够坦然地跟他见面,那肯定是说谎。我已考虑过千万遍了,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见面,实际地倾谈。 不久堵塞疏通了,巴士开始移动,窗外的景物一个劲儿地往后跑,好像要挽回之前的耽搁一样。刚才还在一旁慢吞吞地挪着的小轿车,现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转眼连尾巴也不见了。也许是有人在机场等着他们,以至要超速行驶。 时间已到12:13,看来我是赶不及在她的飞机到达之前先到机场了。我在大脑里向他说明了情况。 12:20,按计划,真也乘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一边拨弄膝上的小袋子和挂在提手上的钥匙扣,一边呆呆地回想着我们的点点滴滴。以前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想起都叫人很愉快。想着想着,竟连小学,中学时代的痛苦和悲伤的片段也在脑海里浮过,真有点莫名其妙。 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来已经来到机场了。此刻是12:38。现在的真也已经下了飞机走进了候机大堂里了吧!更说不定已出了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去呢。 突然,司机一踩刹车,整部车就晃了一下,一直靠着窗的额头‘咚’地小碰了一下,充当播音员的司机宣告到站,乘客们站起来。我打算最后一个下车,所以继续坐着不动。乘客从车门鱼贯而下,不一会嘈杂声变小,车内渐渐空起来。邻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来,拿着她的大包包向车门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机场了,现在下车。” 我用大脑电话说到。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大脑手机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我这边的一小时后就去哪里找你吧!”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起身,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走向出口。付了钱走下车,冷风迎面扑来,让不胜寒风的我直发抖。飞机轰隆隆的巨响从天而来,这风是不是飞机飞过时造成的呀?我直发楞。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是不是没有风呢?真也是不是正赶来车站迎接我呢?我一看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他还在机场里。 我离开巴士,走在人行道上,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哀号,却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接着我发现那不是哀号,而是急速刹车的车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我转过身,刚刚还觉得是空荡荡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辆形状臃肿的黑色小车直向我冲来,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小车失控了。车窗后面的司机瞪大滚圆的眼睛,与我对望,慌忙中,我竟然糊涂地想伸手去拦住那辆车,但只是凭细细的手臂去阻挡车的全部冲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把我撞到,我倒在行人道上,身后的金属巨物爆发出巨响,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那碎片飞到眼前的路面,有的还从我头顶的上空撒落。 顷刻间,我脑海一片混乱,当我确认不再有东西落下来时,才拼命地站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了意外的全景。小车越过行人道撞到建筑的墙壁上,给装置严重损毁。 有一个男子倒在我身边,恐怕就是刚从一旁撞翻我的那个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被夹在小车和墙壁之间变成肉球。 人们围拢过来,在人群中,我看到刚才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慢慢站起来,没怎么受伤,只是跌倒时右手擦伤了,左手则仍然捏紧小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脸躺着,他定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两片嘴唇在颤动,想说什么,他流出的血躺在路面上,流了开去。 我拖着踉跄的脚步靠近他,感觉呼吸困难,发不出声。我忘掉刚才的恐怖感,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她身旁,这个男生艰难地呼吸着,可是脸上还浮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她的年龄跟我相若,或者稍稍大一点吧。她的神情一脸满足,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凉子,保险柜的号码是……445……445……” ……是真也…… 真也吐着血说完这句话,最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4* 我们被抬进同一辆救护车,驶往医院。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汹涌而来。不断有人在拽我,推我,试图让呆若木鸡的 我有点反映。 车里一个救护员一边察看我右手的小伤,一边问个不停。她一定也问过我这个年轻男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没啃半句声,完全没任何反应。 后来,救护员从他口袋的钱包里找到驾驶证,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就是真也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证,贴着一张拍得很丑的大头相。猛然间,浓重的悲伤涌上心头,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救护车抵达医院,救护员没有发现我一直在默默流泪,直到其中一个喊我。 我被扶下救护车。“你得检查一下才行。”救护人员说着就拉了我一把。他们也给我预备了一副担架,不过我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不用人扶也可以走动。 我挣脱开好几个人的手跑出去。 我往医院无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座战争的古老医院,可能是不断在扩建吧,路一直往里钻,看不见尽头。通道两旁尽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满裸露出来的水管。 我往后看。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拐过角,就到尽头了。天花板的日光灯坏了,沙发背人抛弃在这里,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亦没人打扫了,蜘蛛网纵横交错。我坐在沙发上,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脑里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透过过去可以改变现在吗? 倘若真也没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我想起大脑手机,没错,还一直在与一小时前的他连通着。事发之前我看过表,那时是12:30,现在是13:05,电话那头是落后一小时的12:05,离事故发生还有30分钟。 我原以为是轻伤的右手在流血,嘀嗒嘀嗒往下淌,我痛得浑身麻痹。这角落寂静阴暗,由刚才起,我的身体便不停地颤抖。我蜷缩在沙发上,开始对着那个想象出来的白色通讯一起讲话。 “……喂喂,是真也吗?” “这30分钟你没联络我啊,是怎么回事呀?你能不能好好见我一面?” 落后一小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还在飞机座位上看着窗外的云儿。我觉得心中像插进了一块沉重又冰冷的大铁块,真也温柔的声线让我觉得更悲伤。 “飞机还有多久才着陆?” “还有20分钟左右,我做得好累了。凉子,你怎么了,声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经地问:“听起来很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狠狠地骂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再悲伤与爱情的哀鸣中,我整颗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托你,飞机一到,不要出机场,即刻买回程票回家吧!” 顿时,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我想删除30分钟前看到你的记忆!” 在医院的沙发里,我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这样也好。我咬紧颤抖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来。 他不救我,就会活着回去。或许她会厌恶我突然改变态度。不过之后被车撞到的就会是我,最后也许会死掉。不过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 “……嗯。” 双方沉默,时间像禁止了一样。不晓得这局面持续了多久,我只是紧闭双眼,身体如石头般僵硬。 这里阴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样的医院角落里,远方隐约传来人们的笑声。 “你再说谎。”不一会,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你是不向我靠近巴士站。” “为什么你这么想?” “在我下飞机时,你就用大脑电话联络我,不过那时最后一次,之后的30分钟内你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呼叫你好几次,可是你都没回应,好像把手机扔到什么地方一样。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让你这样对我?” “不是的!” “听着,你不跟我见面,是想把已经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是时间不可倒流,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我怎么做,对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种经历。我要去车站接你,你阻止不了。” 真也的话让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我束手无策,难道只能接受他死亡这个事实? “……飞机就要着陆了,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脑海里浮现出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会死,一想到这里,我就发狂地咒骂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来……”我向大脑的手机传达了我的话,“真也,来了会死的……” 我只觉得自己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后的挣扎。 “死?” 他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那时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里期盼着。 “我刚下巴士,那辆小车就闯进了人行道。小车直直地朝我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避。有人从旁边扑了出去,那就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阵郁闷的沉默。 “你下车时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说。 悲伤与欢喜同时袭来,感觉要窒息了。 “那样真的无所谓嘛?” “只要知道你不是讨厌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只是我还没见过你,你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吧。”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那着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飞机在他的时间12:12着陆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里。 期间,我们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滔滔不绝,我们回味以往谈过的话题,为昔日的欢欣对话而开心大笑。这本是高兴的事,但泪水却如决堤的河,流个不停。我们超越时间和空间。依靠大脑手机替我们传情达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珍贵。 不久,彼此的话少了,我们明白,时间已经迫近。 多想时间可以停顿下来。想说的话本来很多很多,却说不出来。我们之间荡着淡淡的沉默。我抱紧双肩,强忍颤抖。 “距离车祸只剩8分钟了,我要往车站去。” 真也像下定决心地说,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他丢开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画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观眼目睹。 “真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没听进去,赶着步出机场。机场的人多得混乱不堪,他推开人群往外走。 “我现在向人打听车站的位置,想到你可能会说谎,让我去不了。” 从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又少了5分钟,我们只剩下3分钟。 “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 我脱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说的。我满心谢意,心酸极了。 他对我说过,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觉得内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委实这么想。 “我出机场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儿低很多啊!” 看时间,是13:37。在电话那头落后1小时的时空里,巴士马上就到了。 我静静地呼吸,医院里冷飕飕的空气被吸了进来,我无法控制手脚在瑟缩发抖。 如果他坚信巴士上坐我旁边的女孩就是我,那该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死。他不知道我的装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乘客中将我分辨出来。 “车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现在正好有一辆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滚滚废气。你 坐在上面吗?” 是真也的声音。 在寂静的医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祷。 电话那头,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间,现在这里的我会是怎样的呢?过去的我死了,现在的我,也应该死亡吧! 我无法想象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与真也的死别。 “我靠近了车旁等你下来。车门开了,人们开始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束着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说。这种时候他还在开玩笑。 乘客们逐个而下,剩在车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绝望感,过不了多久,这个蜷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躯体会因为一个小时前的车祸,被撞至重伤倒下。 “……现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来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她,我亦曾希望变成她那模样。 车祸发生,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了,他这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真也,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只有无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体内扩散。 “对不起,谢谢。”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没弄懂她那一刻说了什么。 大脑电话本来就只能传递声音,但是我觉得自己看到电话那头的他迈出了脚步。 “现在真正的你才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个最后才下车,不胜凛冽寒风的女孩,正抬头仰望飞机在天上翱翔,思量着要见面的男孩是否已经到来。 他很坚决走向那个女孩。 “有车……” 是真也的声音。 车辆直迫近女孩,让人绝望的速度令人难逃一死。他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爆炸声响彻云霄,还夹杂着玻璃散落声,明明不可能听得到,却感觉刻骨铭心。 我在心里呼喊着他的名字,手表的指针正指着车祸发生后刚好1小时。发生了的事已无法改变,他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在被人遗忘的医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呜咽声在回荡着。 “为什么……为什么?” 我呼叫大脑手机。 “你犯了一个错误……”声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挂着龙猫钥匙扣的话,还可以把我骗倒,可惜……” 他的话渐渐虚弱起来,好像去了无法接收到电波的远方。 “……嗯,我现在是仰面躺着,还能看见被我撞到的你站起来……” “嗯……” “你一脸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没有受伤?” “没你伤得严重……” “你看着我走过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的旁边……” “我伸手……” 闭上眼睛时,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在我的脸颊上。 “……你的暗疮没那么糟糕……” 通话中断了,只听见那空虚的电流声。 嘟——嘟—— *5* 在医院里被护士发现时,我已经冷得快不行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听说这个车祸的肇事者,也就是车辆的司机当场就送命了,我没兴趣问事故的起因,接下来我却还要一口气跟警方和父母亲交待情况。我疲惫不堪,如一团烂泥。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大脑手机的事。 参加完真也的葬礼后,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个垃圾站。 那是个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 垃圾站里有很多大件的垃圾被丢弃,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个柜子,是一个随处可见,放打扫用具的柜子,上面口上了一个3位数字的密码锁,445,我转到了他说的数字,开了锁。 柜子已锈迹斑斑,还走了形,柜门却还能开关自如,里面放着一个轻巧的录音机。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我们曾几何时的约定。 在细雪风飞的垃圾站,我抱紧录音机站了很久。 “说什么我和你只有数日的时差,原来是撒谎!” 我问由美是不是这样,她没有否认。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给由美打过电话,想起那时她嘱咐我要加油,仿佛早已知道意外发生。 “一直以来很感谢你,我常常想:要能成为你那样的人该多好啊。” 在大脑电话那头,她点点头。我真的成为了她那样的人。 “你要加油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的电话。 几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也结交了朋友,进入大学后,我就买了真的手机。 那是一段一个人也能活得很潇洒的日子。当我两手沾满泡泡在洗餐具时,不经意间,尘封了好几年的大脑电话奏响了久违的来电旋律,是电影《巴格达咖啡屋》的主题曲‘callingyou’。 来了!我闭上眼睛,在大脑里接听那灰尘厚积的手机。 “喂喂。” “请问……” 电话那头是迫切的女声,交织着焦急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不,没关系,反正闲着……” 然后,我报上了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话软弱无力,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拨的这个电话号码就是自己未来的电话号码。 我从心里想对她说。 现在的你也许为很多事情而受伤,感到孤单寂寞。也许没有可以借来肩膀依靠的朋友,还要独立走在搅人悲伤落泪的冷风之中。 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即使再痛苦,也还有那部录音机永远在身旁给我们勇气! (完) 一卷全 1 我比约会的时间晚了一些,木园进了茶馆里。很久没有跟木园约会了,都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了。 一周前,我接到好友木园淳男的电话。 “快到阿原的周年忌了。买束花去他死去的地方拜祭一下吧。”阿原因事故死亡整整一年了。他乘坐的汽车过桥的时候与卡车相撞,汽车从桥上掉下,大部分乘客遇难。 唯一的奇迹是一个小孩生还下来。发生事故的那座桥我很熟悉。一座很古老的桥,栏杆很低,汽车很容易掉进桥下了。我至今还保留有当时的报纸简报。死亡者的名单中,阿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非正常死亡了,也不必因此而过于悲伤。”平时,阿原总是这样说。 2. 我与阿原初识于小学4年级的时候。我小学时代是个“旮旯小孩儿”。所谓“旮旯小孩儿”,就是一个没事总喜欢躲在旮旯里的小孩儿。我喜欢坐在窗边,偶尔因为换座位挪动到教室的中央的时候,就浑身不舒服。照相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我总是远离中央,不喜欢引人注目。 在老师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过于老实的小孩儿。小学时代,我在校的成绩也不是很引人注目,从来也不曾入老师的眼。周围的朋友也都把我当作一个老实蛋。 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周围的人那样看待我,当时的自己竟然从来不曾想过要振作起来,我依然保留着一个孩子的特别单纯的思想。那时候的我就想着平平静静地,每天费神地想如何不引起老师的注意,而度过每一天。 然而,毕竟地球是圆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旮旯小孩儿”之说。终于有一天,我站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那是小学4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所在的班级负责照顾学校饲养的小鸡。具体就是每天晚上喂食,每周打扫一次小鸡窝等。还有比较麻烦的就是放假的时候需要来学校,给小鸡喂食。 班级分成6个组,一周交替来分别照顾小鸡。同学们都嚷嚷着“脏脏”的,讨厌这种工作。小屋的地面上落满了小鸡的粪便,女同学都不愿意进小屋。所以,基本上都是男生在照顾小鸡。而女同学们对那些从小鸡屋里走出来的男生,总是嫌恶地嚷嚷着:“臭死了,别过来。” 我认真而努力地做这件工作。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动物,并不是奢望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在我一丝不苟地照顾小鸡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小鸡产生了感情,可以很自信地说,那时候,对刚刚生出来的小鸡仔儿来说,我倾注了最大的爱心。班级一半多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鸡出生这件事。 有一天,我被逼着去扫鸡窝,这种工作应该是全体同学一起来做的,可是大部分同学都不做回去了。打扫鸡窝是一件十分残酷并且肮脏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连我也想哭。可是并不是大家全走了,还有一个男同学留下来帮我打扫,他就是木园淳男。 木园和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成为一个班级的同学。他戴着黑色的框架眼镜,龅牙,小个子。你活脱脱就是美国人想象中的日本人。我向帮我打扫房鸡窝的木园致谢。那之前,我和他几乎没有正经地交谈过。仅仅有一次我把作业本借给他看。 木园去拿清洗鸡粪用的水管,我一不小心把那只可爱的小鸡仔儿踩死了。这绝对算是一次危机事故。我把双手捧着气绝的小鸡仔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塞进了衣兜里。木园回来以后,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清扫结束以后,向班主任老师汇报完,站在放在教室里的自己的背包前,心怀一种奢望,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把手伸进口袋里,触到的是已经冰冷的小鸡仔儿,心里万分失望。 木园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一个小学生——我。 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扔掉。让它随着下水道溜走吧,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这个狠毒的声音与我老实的外在是多么地表里不一。 我所居住的小镇的地下有一条用石头砌成的老式下水道。很庞大,大人可以站着小心地行走。现在已经没有人利用了,只残留着蚁穴一般的地下通道。但是还具备一定的历史价值,不久前好像还搞过一次内部调查。当年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没有进行过调查,据说修路以后,将下水道打通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既然要进行内部调查,小镇的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入口,只不过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记录。尽管客观存在,但是实际上几乎没有被发现。于是大家都将这无人知晓入口的地下巨大水路简称之为“下水道”而已。 我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用纸紧紧裹着那只小鸡仔儿,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之后,当时年幼的我无从判断下水道和排水沟之间的区别。就把小鸡仔硬塞进了厕所的下水道里,赶紧往家里跑。半路上,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心里万分恐惧。 第二天,虽然不想去学校上课,但是连请假的勇气都没有,步履沉重地迈进了教室的大门。那只小鸡仔儿连同我那撕破的笔记本一起都被发现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僵硬不动的小鸡仔儿的周围。 我尽量装做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残忍,谁干的?!还扔到厕所里。”一个同学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过了一会儿,班级里的中心人物——一个既有威望,体育又好的很突出的男生提出来要“捉拿凶手”。周围的同学都一致赞同。我心里“咯噔”一下。 班级里几个生活态度恶劣的同学被列入了“凶手候补”名单里。最终结果是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我和木园被定位“最终的嫌疑犯”。 “耕平君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不知谁说了一句。因为我的性格公认的是“正直而老实。”而木园淳男却有恶习,经常打瞌睡,连续几个月不把运动服拿回家,都臭了。学习成绩很差,体育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杀死并扔掉小鸡仔儿的凶手就是木园。 “淳男君,是你干的吧。” 一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班级同学开始一致声讨道“可恶!小鸡仔儿真可怜。” 有个女生流着眼泪悲天悯“鸡”了。 在大家这样的大的状态下,我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干的了。 不过,虽然我和木园又不是铁杆朋友,却为他现在的窘境而于心不忍。 没想到在群情激愤的时候,木园却不停地挠着头,说道:“你们平常都不愿意进小鸡屋,这时候反倒喜欢起动物了。” 接着,班里的一个比较冷静的同学建议,木园淳男的证据不充分,暂缓公开处刑。让我和他去班主任老师那里,在教师办公室进一步听取处理。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我:“是你干的吧。” “你说什么啊?” “我以前不是借过你的作业本吗。包裹小鸡仔儿的笔记本与当时耕平君的笔记本很象啊啊。” “那又怎么了。” “那你把笔记本给我看看。我查查看现在有没有破。” 于是我和盘托出全部实情。 木园像听电视节目解说一样既不悲伤,也不生气,甚至有点百无聊赖地听着我叙说。 说完,我对他发誓说自己会向老师坦白全部的罪行。 我觉得木园不会向同学们散播这件事,这样的话我自己坦白并和盘托出,能减轻处罚,老师也会理解的。在作为小学生的我眼里,老师就是一个大人。 “木园淳男!是你杀了小鸡仔儿吧。为什么这么做!”一进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三田老师就严厉地质问道。 三田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是一位喜欢动物的 女教师。 原来三田老师的观点是这样的。 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是我和木园,而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喜欢动物的人。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所以,一定是木园杀死了小鸡仔儿的。其实,老师的推测和同学们的推测是一样的。原来我眼里的大人老师所说的话跟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水平相同,年少的我因此受到些许打击。 三田老师继续说:“耕平不会杀死小鸡仔儿的。快交代实情吧,淳男!” 三田老师口口声声地称我不会杀死小鸡仔儿,把正准备坦白实情的我推进了窘境之中,我只能无言地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木园拒不承认。 我当时想自己也不能坦白。 未曾想木园继续说道:“也不是耕平干的。” “哦?!” 三田老师和我同时大吃一惊。 木园继续解释:他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另一个人进了小鸡屋。 “那个人不是耕平君。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杀死了小鸡仔儿,然后扔到排水沟里的。” 我立即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而说谎的。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活了这10年,每遇到这么好的人。 三田老师半信半疑:“这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也看见了,一定是那家伙干的。” 听见我也这么说,三田老师开始相信了。 她继续询问我们杀死小鸡仔儿犯人的特征。 我们俩儿实际上并没有看见所谓的“那家伙”,所以只好斟酌着回答胡乱编造出来的凶犯特征。 短发。穿着白衬衫。西式短裤。个子跟我们差不多高。 老师继续问道:“你认识那家伙吗?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吗?” “不认识。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我家附近经常看到的一个孩子。”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木园回答道:“好想是叫‘阿原’。对阿原,一个女孩子。” 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立即在学校成为热门话题。 大家谁都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是我和木园说谎了。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整个事件刺激着当时小学生们的好奇心。没想到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不是男生,竟然是一个女孩子。并且,凶犯阿原并没有被抓(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有关谜底的各种说法在小学校里流传着。有一说法是阿原是吸血鬼,杀死小鸡仔儿是为了吸血。 伴随着各种谣言,不知不觉中阿原已经长成了一幅尖锐獠牙的怪家伙了。 一开始,我和木园作为阿原的目击者,被周围的同学们所吹捧。不过,每当朋友和高年级同学问我们阿原的事情时,我们总是更正其时阿原根本就没长着獠牙。阿原只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而已,有没有獠牙都无关紧要的。我们承认有一点就是:阿原的牙齿确实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我也见过阿原的。”有几个学生瞎起哄,到处散播谣言。 他们到处说:阿原无恶不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搬弄是非啦,简直无恶不作。 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这些恶作剧当然不是阿原作的,是淘气的孩子们害怕被责备,都推到阿原身上去。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然而,随着这样的事情的不断增加,阿原很快就恶名远扬了。不仅在我们小学生中间,甚至是整个小学区域内的大人们,对阿原的昭著恶行也都有所耳闻。学校老师和家长都拼命打听这个叫阿原的女生,结果,谁都没有见过她。 “阿原这家伙总会给人带来不安。”木园总算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 因为这件事,不知不觉地,我和木园成了好朋友。 在这个叫阿原的不良女生出现一个月后,学校总算是归于平静了。我和木园作为目击证人的英雄光芒也逐渐平淡下来,我我又恢复到以前那样,成为班级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 可是,关于阿原的传闻没有消失。经常会听到又在哪些地方做什么坏事啦,这次又作了这样的坏事啦等等。总之,阿原这个淘气的问题少女对那些想嫁祸于人的坏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总希望惬意而慵懒地度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制作塑料组合模型,看着怪兽木偶,作这些事情多半会被妈妈训斥。这时候,我就会骑上自行车,飞奔至木园家。 木园家很漂亮,也很大,四处弥漫着香味。木园的母亲很漂亮,比我妈妈要漂亮很多。木园的房间里有很多照片,他说都是他自己拍摄的。我简直羡慕死了。 我和木园都是独生子,但是在零花钱等的生活水准上他明显要优越于我很多。我窝心于每件事情上都逊于他,总算找到了点胜于他的地方。 “你没有养宠物啊。” 我问道。 “以前杨国一只猫,后来死了。” 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只狗。我想这一点上我赢了。稍微满足一点虚荣心。 我所居住的地方整体上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小镇,但是面积很大。多雨天,故小河也多。今天已经是混凝土了,在我们出生之前,也就是江户时代据说总是泛滥成灾。 位于地下的古老的下水道,据说也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而修建的。最终的结果很难断定,也不知道谁为了什么而修建的。也有推测说是为了防止小镇的人口增多的时候,为了处理污水而修建的。关于家乡的历史也就仅存这一点记忆了。 关于这条下水道存在的理由,对一个小学生而言,怎么解释都无所谓。令人感兴趣的是,那条下水道的确还残存于地下,总会有这样令人恐怖的传言说一些外地人偶然发现入口,而在其中迷路出不来了。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是在小镇的某一个地方。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人发现过这个入口的。不过,我们看见了。 那天,我和木园一边远眺着河水,一边聊着阿原。 “阿原很熟悉这条下水道,她知道入口在哪里。她脑子里装着整个下水道的地图。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这条下水道简直就是阿原的秘密基地。” 这个时候,阿原这个人物形象的大部分都是我们亲手描绘出来的。 最初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渐渐地我们开始认真地想象这个“阿原”了。 “阿原一定冬天也穿半截短裤。” “不过上衣是毛线的西服,毛线密密实实地,经常用衣袖擦鼻涕,都皱皱巴巴的。” “成长的环境造成了性格乖张。一定让父母操尽了心。” 其他的,诸如阿原是元旦出生的。总是喜欢吃乌饭树紫黑浆果。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只是按照预想拟定的元素去思考,想象中的阿原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厚重和质感。 “阿原喜欢打棒球,总是带着个棒球帽。”这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这些假设与想象中的阿原惊人地吻合。已经在我脑海中定型了。 我正想告诉阿原这个想法,蓦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四处寻觅他,原来阿原正沿着河边向下流走去。我喊他停下,然而他回了句:“等一下。”继续向前走。 我有点担心就跟在他后边,一看,原来他好像在追一个漂浮在河上的箱子。 那只箱子漂了大约50米,停在一座桥的桥墩处。那虽然也称得上是桥,但是不是很大,有些宽度。周围很杀风景,没有啥人气,估计很少有人走过,杂草丛生。 我们来到桥下。下桥的台阶隐藏在杂草之中,难以辨别。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到桥底下去,木园好像很想要那只箱子似的。这件事情极其不可思议,漏听了,能够揭开谜底的是上高中以后。 桥下有一个混凝土制的脚手架。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箱子。木园开启箱子的手瑟瑟发抖,他一定很期待箱子里装着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然而,打开一看,他长舒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原来,箱子里什么也没有。 要是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 “我以为装的是尸体什么呢。”木园小声嗫嚅道。 我刚才还想着,如果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想到这里,我重新又四处观望着,尽管是大白天的,桥下却微暗,许是贴近水面的缘故,明明是夏天,却十分凉爽。 桥的正下方,混凝土制的桥壁上突然破开了一个半圆形的硕大的洞孔。我立即钻进去,洞孔一直延伸到尽头,因为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走了几步,我们又折回来了。 我们俩一致认为那是常说的下水道的入口,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于是乎,我们俩意犹未尽地在桥下终于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 这件事情对谁也没有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之地。 从此以后,我离开家,在附近的点心店随便买些点心的时候,自然地就会来到桥下。木园睡在桥下,他冲我扬了扬手说:“噢。过来了。”整个暑假,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我进了下水道,里面漆黑一片。打开手电筒照照了四周,里面比较宽敞,也相当高。两三个大人可以在里面并排走。下水道一直延续到小镇的中心,呈一条笔直的半圆状的隧道状。 正如老师所说,家乡的历史可以通过墙壁上堆砌的石头呈现出来。 破旧得摇摇欲坠,但依旧毫无损坏地一直保留至今。 下水道里面很凉爽,不知什么东西总发出一种奇怪的“噢噢”声音。底下薄薄地铺了一层干燥的沙子,时不时会有灰尘掉落下来。 “河的水位一上涨的话,水就会从入口处浸入,下水道里面就被水淹没了。垃圾就在此时随之漂流而去。”木圆说道。 小镇总是多雨,所以河的水位也经常在上涨。经常先是一条道,然后就出现左右而分的岔道。回头一看,入口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了。 “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我感叹道。木园立即跟我卖弄起他的学识来了。 “巴黎有一条2000公里的地下水道,其历史长达百年以上。咱这条下水道与之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并且人家那里根本就没有污水流过的痕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把这里称之为‘下水道’也许不太适宜。”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思忖道:“这家伙,为什么不能真诚而淳朴地感动一回呢?!” 木园这家伙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脑子里竟是些课外知识。 由于缺乏在下水道中自由穿梭的工具装备,还不是穿越的时机,当时,我们拿的只有手电筒。一旦出现岔路口,就会有迷路的危险。 于是,我们俩决定重新返回入口处。我们俩一致而默契地达成共识。如果阿原在现场的话,也许会说“懦夫!”不过,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我们朝着入口走去,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原的声音“懦夫!” 那是我多次反复想象出来的阿原的声音。 显然,是一种幻听。 如果真是阿原的话,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这种想法愈益强烈,渐渐感觉到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可是,阿原的声音反射到下水道的墙壁上,发出“噢噢噢”的回音。 这种回音一定也就成了幻听的一部分。 “吵死了!”我和木园一边走,一边叫道。估计木园也感觉到了阿原声音的幻听。 “哈哈!你们很害怕吧。” 幻听再一次象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响起来。 “没头没脑地乱走地话,就会迷路的。我们俩制定拿下下水道的作战攻略吧。” 我想着,不如把幻听当作语言传递的义务工具得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很熟悉这里。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 下水道的入口处的光芒渐渐亮堂起来。 一会儿,我们俩就出来了。 原以为桥下会一片阴暗,没想到却亮得耀眼。 回头望一下下水道里面,那一瞬间,里面出现了我想象中的阿原的身影。 脚穿破烂不堪的旅游鞋,膝盖上贴着白色的胶布,双手插进短裤的口袋里,歪着个脑袋,笑嘻嘻的。短发,戴着棒球帽。完全跟我和木园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站在下水道里。挥着手,对我们说“拜拜。”就消失在下水道里了。 我大脑一片混乱,并非刚才发声的阿原现形了,而是我幻觉她现形了而已。 我脑海里频繁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已经很见过她很多次了。 当然,这只是幻觉而已。 然而,木园说话了。 “刚才,我好像看到阿原了。她戴着个棒球帽。” 阿原戴着棒球帽这种话,当时,我没有告诉过木园。 预先什么也不知道的木园竟然看见了棒球帽,实在有一点不可思议。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阿原的身影,以后,只是偶尔能听到阿原的声音,也就是幻听。我和木园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一天,我和木园一起去駄点心铺,那天阿原也在那里。 当然,当时并不是站在我们身边,而是站在我们的大脑之中。 要是阿原在的话,此时此刻会说什么呢?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十分明确地,很细节性的一些东西。声音的感觉,发音等等。简直像是真的阿原在那里说话似的。当然,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抑或是阿原依旧停留在我的头脑深处,反正我自己的也搞不清楚。 与此同时,木园也和我一样出现异样的状况。是他头脑中出现的阿原在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自信的。 除了我们俩之外的其他人不能听到阿原的声音。我和木园却能适时地同时听到相同内容的幻听。 仔细凝视的话,就能看见阿原的身姿。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现实一样。她的手感觉很热,释放出一股能量. 駄点心铺的老奶奶沙哑的嗓音笑声嘟囔着:“最近经常听说阿原又偷东西了。” 一个眼睛看不清,嘴巴不灵光,满脸褶子的老人平常总是坐在店里。据说他的视力已经丧失殆尽了。“我给你的钱正好。”木园这样一说,从他身后就传来阿原的声音。 说是身后,其实只是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而已。 “讨厌!没有钱就不能付钱了。” 不是“不能支付”,而是“不打算支付”吧。我暗自思忖道。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阿原厉声说道:“耕平君,你现在在想什么啊?” 然后我们又买了一些东西。 把钱递给駄点心铺的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盯着门口道:“那个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买?” “嗯?什么?!”门口传来阿原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啊呀!真奇怪。刚才我以为有个女孩子在那里。原来没有人呢!最近眼神不太好,上了年纪了。”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开始吧唧吧唧地走在下水道里,并画出它的地图。学校的作业已经对付完了。 我们在帆布包里放进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之类的,为了以防万 一,还准备了在非常时刻食用的小点心。我觉得反正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也用不着,只是为了制造那种气氛而已。手电筒也给自己新买了一个,是个黑色的,圆筒型,样子还算不错。 在下水道里面虽然还不至于迷路,不过岔道很多,相当复杂。有一天,除了从半路原途返回别无他法。我想,如果不详细地制定好行动计划就贸然闯进,一定很快就迷路的。 说到具体的行动计划,是由我适当地选择一条路,走在前头,木园紧随其后。我在转弯的时候开始数着脚步数,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将数字报告给木园。木园只按这个步子数字在坐标用纸上画出线来。也就是说,那些线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拐来拐去的话,线也就拐来拐去。即使有那种前行不了的岔路,也在坐标纸上标出记号来,改天再去探索那前面的道路。大概就这样进行。 另外,在岔路口转弯的时候,都会在下水道的墙壁上用唛头笔作出记号。用箭头来表示从哪里走来,要到哪里去。为此,我一般都在口袋里装着唛头笔。 最终,用我的步幅测量出下水道全部的距离,这样地图就可以完成了。策划整个事情的,是木园,还有个总在旁边捣乱的,就是阿原。 我在非常谨慎地数步数的时候,那家伙就在旁边说着毫无关联的数字(有种幻觉,能听得到旁边有欢天喜地的声音),以此来扰乱我。就因为这个,弄得我好几回都忘了数字,只能大概地对木园说一个数字,糊弄过去。当然,阿原的声音木园也是能听见的,就是他恐怕不会想到那能真的把我弄糊涂吧。戴着头灯的木园只是专注地盯着坐标纸。 在我照亮的灯光中,下水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 “那么个地图,交给我好了。不就像个花园么。 “能信得过你才怪。” 我这么一说,就觉得阿原突然沉闷下来。不,这种感觉实际上是我们的脑袋作出的骗局。比起这个,更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水道里走路时鞋的回音。不知怎么,三个人的鞋就能造出回音。当然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的鞋在发声,但对我而言,怎么听都是三双鞋。 连续走一段时间后,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从顶棚到下水道的地面,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在此之前下水道里总是一片漆黑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就要报告给看着坐标纸的木园。 “前方发现有光!” 报告的是阿原。听见的木园猛地抬起头。这正是一个证据,说明听到阿原声音的不仅有我,同时还有木园。尽管如此,被抢了台词的我又觉得遗憾极了。 光亮的来源,是顶棚的一个四方的洞。向上看去,洞里嵌着铁制的格子,那一侧是天空。能听见洞外传来微弱的车的声音。这时我马上意识到,格子是嵌在马路两边的某个地方。这样想着,我向下水道的地面看去,似乎有雨水流过的痕迹。 “阿原,这是城市的哪个位置?” 木原在坐标纸上作出标记,问道。 “不知道,没有从那向外面看过。不过,这样的地方也仅此而已吧。” 虽然不知道这种幻听的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不管怎么我们还是支了个人梯向外面确认了一下。我在下面,木园在上面。 “不行,我又不熟悉,而且手也够不到顶上。” 放弃了的木园用鞋的前尖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字:“淳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 早会上校长第一个发言。在暑假期间,阿原恶名远播,好象都传到附近的学区了。这真是正经儿了不得的事情,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他的小学就好象是国外一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 还有,校长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气的家伙。除了自己感兴趣的钓鱼,什么都不会说,而且,还没耐性。有那么一个班级,忘记关掉教室的荧光灯就回家了,校长仅为这个就让他们正座了一天。全班一起。那个班的班主任貌似也没跟校长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于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个校长。 九月第一周的周六,上完了课,我和木园去照顾小鸡。那天只需要喂食就行,所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我们给鸡舍的门挂上挂锁,马上要回去的时候,看见这个校长正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半蹲着。因为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我们两个人只在远处观察着。只见校长的脸一片赤红,大叫“见鬼!”,还用力踢花坛。大概是自行车爆胎了吧,我正想着,校长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们俩立刻向车的方向走去。自行车爆胎让校长愤恨不已,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了。可是,并没有爆胎啊。 “这是什么!耕平,看这儿!” 和校长一样曲着膝盖的木园手指的,是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铁格子。由于是白天,太阳几乎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所以能够真切地看到格子的正下面。那是校长掉的钱包。就是说,校长在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一不留神把钱包掉了。掉落的钱包很不凑巧地穿过了铁格子的空隙。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说里面放了多少钱啊。” “笨蛋,不是钱包,更右边!” 我很快就明白了木园的话。我看见了“淳男”两个字。那是木园的名字。 这时校长拿着一把扫帚出现了。他伸出扫帚的把柄,想要够到钱包,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好象也没有办法把铁格子提出来。 不久校长可能是放弃了,弃钱包不顾就走掉了。 我们互相对视着,想的好象是同一样事情。 我们马上向三田老师报告了已经喂养过小鸡的事情,赶紧跑回家去。我把唛头笔放进口袋里,抓起手电筒就骑车赶到那座桥旁。若是早些时候,还会准备一下塞满各种东西的的帆布包,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进入下水道,所以觉得大概是没什么必要,就没带上包。 在下水道的入口,木园已经整装待发了。手里拿着制作中的地图。 “肯定能走到钱包的地方吧?” “那当然。好了,出发吧……咦?灯不亮了。” 木园摇晃着自己的头灯,嘭嘭地击打着,很纳闷的样子。大概是没电了。 “没什么,我拿来了一个呢。赶紧走吧。” 我们拿着一个手电筒,就冲着校长的钱包去了。脑袋里已经开始设想,得到了钱包要怎么花那么大一笔钱。里面一定放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呢。把它交出去什么的,压根是没有考虑的。 在这个阶段,地图已经非常地大了。起初想要用一张坐标纸搞定的,实际却已经用了十张以上的纸,而且并没有就要完成的架势。只凭这些就知道下水道是多么大了。此外,下水道还相当立体而错综复杂,所以制作地图的木园一直频频低头研究着。 并且,因为已经多次地进出下水道,我们已经习惯了在下水道中行走。不过还是只能凭借地图才能知道出口的方位。因为总想着不要迷路,一开始还有的注意力和危机感似的东西逐渐就淡化了。 “好了,再拐过下一个弯,就能看见钱包了!” 木园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一样,拿着手电筒的手好象在颤抖。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一千日圆就是很大的票子,什么都能买。而且,那还是校长的钱包。我们无比激动地,拐过了这个弯路。 这里应该能看见阳光从顶棚照射下来的。但是,什么都没有。和走过来的路一样,还是一条漆黑的通道,仅此而已。 “咦?难道是下个拐角?” 没有。下一个拐角也是,下下个也是。连在岔道处用唛头笔作出的标记也没有。不久我们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到达不了目的地了。 地图就是错误的。在此之前的下水道探索,都只是按原路返回的重复而已,所以根本就没发觉地图是错的。 突然,木园用地图来敲打我。 “耕平,你把步数给数错了!笨蛋!这么简单的工作都不会做!” 他满脸通红地揪着我的衣服,呼啦呼啦地晃着。事发突然,我也慌了。 “啊,怎么就不是淳男你把地图画错了呢?怎么办!到不了钱包的地方了!” 我们打起来。这中间,亮着的手电筒落在了地上,我们因此暂时休战。在这么昏暗的地方连架都打不了,就算打架,也要去一个亮点儿的地方。其实我是害怕漆黑一片的,不过在木园的前面,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我吧,并不是因为要把钱包怎么样才发火的。就是这作的地图是错的,觉得太可惜了……唉…唉” 木园这么说着,把掉落的地图捡起来。我也想把在互相推怂时掉的手电筒捡起来。可是因为手指受了伤一下子抓空,圆筒形的手电骨碌骨碌地滚了起来。 “……这是个坡。” 木园说。我慌里慌张地捡起滚动的手电。只有这么一个电灯了,要是它没了,我们可就要深陷于黑暗之中了。 之后,我们朝着手电筒滚动的方向走去。尽管和来时的路是相反的,不过因为木园一声不吭,沉默着往前走,我也只能跟着。我担心地问:“这个方向对吗?”。那家伙回答:“反正已经不知道在地图的哪个位置了。”我们就这样,在不知延伸到何处的下水道里,迷路了。 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我们就转动手电,选下坡路走下去。虽然就身体上的感觉而言,这坡度很平缓,可是走得久了,就令人觉得已经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下水道的最底层。不对,说最底层是不正确的。下水道本身还是在一直向低处延伸的,只是这里有水积着,让人走不下去罢了。之前因为道路塌陷而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碰上过,遇上水还是第一次。 这个地方,是一个比来路更加宽阔的隧道。而且,走到这里后,角度也更加倾斜了。 上方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都通到这里啊,我推测。就好象最开始很小的水流最终会蓄积成一条大河一样,下水道也最终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 在这条大的通道中间水开始汇集起来。因为路是倾斜的,所以流向前方的水量逐渐增多。下水道的前方则淹没于水里。 我用手电筒探照四周。这儿好象是个地下湖一样。寂静无声。没有风,水面纹丝不动。像已经死了似的。被手电照到的水面像昆虫的脊背一样发出冷光。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不妙,害怕起来。我想世界的尽头恐怕就是如同这样的地方吧。 在离脚下不远的地方落着一个铁罐。在这种地方还有铁罐儿?真不可思议。 “这是河流的水吧。下大雨后,河流的水位上升,下水道的入口就浸在水里,河水便流入下水道。流进来的水一直向下向下,最终积蓄在这里。被扔在河里的垃圾,也跟着流到这种地方。这个下水道,说不好就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修的。是一个把涨出河面的水暂时储存起来的地方吧。” 我们用放在口袋里的唛头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名字。“管耕平”“木园淳男”,因为还在吵架中,两个人的名字之间留出了空隙。 然而,怎么从下水道走出去呢?木园提出了下列建议。 “因为我们只选下坡路才走到了最底层,这回我们若是只走上坡路,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可是,这个计划在第一个岔路口就碰壁了。与刚才所想的完全相反。就好象枝干生出无数分支一样,上方的所有的道路,都是由最底层的道路延伸出去的。在下水道里有几处塌陷不能走的地方,除了来时的桥旁的出口,以前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吧。这样想来,从最底层的大路要向上走,会有很多备选的道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上坡路。可是,那可不一定就能走到平时那个桥的出口位置。 我们还是走下去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走,再说我们想从下水道出去。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发现唛头笔作的标记,我们想。所谓的标记,就是标示着来路与去路的箭头。就是说,按照箭头的反方向走下去,就能到达出口。只要一个就可以,只要一个,找出标有箭头的拐角就行。可是,就连这样的希望,不久也破灭了。 手电筒的光亮逐渐变暗,最后灭了。电池没电了。我无法相信,几次把开关重新打开。还是不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判断并不需要那个有备用电池的背包。想不到竟然会迷路。而且,木园的头灯也没有电了。此时,哪儿都找不到能用的电池了。 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在黑暗里走着。虽然还为吵架的事生闷气,可是为了不分裂,我们彼此握着手。在没有光亮,没有一切,完全漆黑的状态下,向着有可能的方向走下去。 在持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到了体力的极限,我就地坐了下来。黑暗中只回响着呼吸的声音。 到了这个阶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想得太天真了。一直以为,在黑暗里凭感觉走下去,也许就能回到出口。可是下水道比想象的大多了。脑袋里装着下水道的地图,在黑暗之中不迷失方向地走下去,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据我们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可是必然,即使那个家伙在也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有声音是人类的。可要把我们两个体力皆失的人带出去,只靠声音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心里想说不定就要死了,两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很长时间,我累得不能动弹,困意袭来。这里一片漆黑,而且对睡觉来说,温度也刚刚好,于是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抓住了我的右手,就那样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拽了起来。之后,我就被拉着走了起来。我睡得正迷糊,还以为是已经恢复了的木园把我弄起来,带着我向外面走呢。 “耕平?是耕平吗?” 是木园的声音。 “是耕平在牵着我的手吗?” “不是不是,应该是淳男在拉着我的手在走啊,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睡意全无。牵着我的手如果不是木园的,那么在这黑暗中似乎还有别人。 有偷笑的声音,我更加确定了。 就在只需再走几步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外面的光。也隐约听到了电车行驶过的声音。是么,都已经走到了出口附近了。 “你们两个人,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哪?”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尽管四周还是昏暗的,可是已经能够辨别出站在面前的阿原的样子了。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和木园,是被她用手牵引着,才走出了下水道的。 “要是说起来,都是因为你在旁边乱数数,才弄得一塌糊涂的。” “是的,都是阿原的不是。阿原最不好了。” “那当然是了。” 她抱着胳膊说。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因为刚才被用力地握过,已经变成了黄色。 后来听人说,校长用鱼钩把钱包给钓了出来。那本来应该是我们的东西的,可惜极了。 后来,对于阿原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当时的自己还偷偷地想过。所谓的阿原,是我们自己设想出来的,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类,这是显然的。然而,我们却看得见,听得到,甚至还亲手触摸到了。 然而说起来,阿原其实是幻觉。只不过是我和木园才能看见的,一种极为特殊的幻觉罢了。 比如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和阿原成为朋友不久之后的某天,学校课程结束以后,我和木园并肩走出校门。正是晚间的回家高峰时段,周围有很多学生在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声音,把我们叫住。 “喂!耕平!淳男!” 声音极大,好象连飞鸟都被喊得落下来了。我和木园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阿原正向我们摇着手。 可是,听到阿原的声音只有我们俩。所有的人都毫无反应,好象没事儿似的照常走着。实际上,周围的世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作为证据来说,停立在电线上的麻雀对这么大的声音完全没有反应,而且好象并没受到什么惊吓。 也就是说,能看到阿原的身影,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我和木园。因为这是我们的幻觉,那当然。 冬天,车站点心铺的老太太死掉的时候,我们到店里当了一回强盗。当然,把这消息带给我们的,正是阿原。 “听说,车站的点心铺,马上就不做了呢。真的,是听我奶奶说的,反正这个铺子也要不做,把剩下的点心偷出来也不要紧。” 阿原的家在隔壁的城里,可这家伙礼拜六会一个人到奶奶家里。因为和奶奶感情很好,所以每周六都在奶奶家过。她奶奶家就在我家附近,我们三个人基本上就趁周六聚在一块儿玩。 这一切,都是木园在几个月前就作好的设定。可是我们俩并不认识阿原的奶奶家。只设定在我家的附近,却没有特定出具体位置。所以,到了晚饭时间时,和我们分开的阿原究竟跑到哪里去,我们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我们还是被阿原哄骗着,掉进了去打劫点心铺的圈套。 根据阿原的建议,我们决定在那天夜里行动。半夜偷摸离开家,在离车站点心铺不远的地方会合。那是一个冬天的寒冷夜晚。 我第一个到了集合的地点,然后到的是阿原。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靠近我,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面对发火的我,她边吐着白气边笑着说“我错了我错了” 她穿着带毛球的毛衣,虽然是冬天却穿着半截的裤子。耳朵和鼻子冻红了。 在木园来之前,我和阿原紧紧靠在一块儿忍耐着严寒。这家伙在那天夜里嘴里还嚼着蓝莓口香糖,所以吐出的气都是甜的。当然,那种甜味儿也是幻觉。 顺便说一下。阿原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确实感到了凉意。然而,那也是我的幻觉。那家伙吐出的白气也是幻觉,在路灯下的影子也是我的幻觉。她真的不存在。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我的五官感觉却全体一致赞成,认可了阿原的存在。眼睛、耳朵、鼻子、全都凑在一块儿出了错,都看见了所谓的阿原这个幻觉,就和她存在一模一样。实际上,我们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觉得冷,而是暖融融的。虽然这可能也是错觉吧。 木园到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偷偷走进车站的点心铺里。点心铺里只住着老奶奶一个人,她的儿子儿媳住在附近。所以在这天夜里,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闯入没人的铺子。 结果,我们拿到了大量的点心还有玩具什么的,塞得两只手满当当的。 不过,阿原只是看着这一切。正确地说,是眼睁睁地看着。在我和木园双手满是猎物的时候,阿原只是空着手。 我们并没有去问阿原,为什么她两手空空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家伙仅仅是我们的幻觉罢了,所以即使是十日圆的点心的重量,她也根本搬不动。就是说,阿原对于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物件,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个事实理所当然,却也非常重要。幻觉,是只有我们感觉得到的幻觉。因为我们看得见听得到,阿原才得以存在,可她却根本不能触摸到任何物理法则。 那天,被阿原握住,变黄了的我的手,那也是我的身体出现错觉,感到痛才出现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人,被没有点燃的烟头戳到手,却出现了烫伤的痕迹。好象是一个介绍催眠术的节目。那个烫伤,是利用催眠术让人相信烟头带火,从而造成的。我的情况,也与此类似。肉体,是依靠精神而运作。人这种东西,只要认定了什么,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 关于这事儿,那晚阿原没说什么。可是,自己作为一种幻觉存在,并且与我们不太一样这个事情,我想在那时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在点心铺得到的东西,我们都藏到了下水道入口的附近。这个地方成了我们三个人藏起来的家。 在点心铺发生的事情瞬间就被传开了。而据说大人们之间流传的是,这八成又是阿原搞的鬼吧,阿原做这种事情也不奇怪,因为她就是坏孩子的代名词,就是那个阿原干的。大概是这么说的。 小城里的所有人,对所谓阿原这个女孩子的存在深信不疑。不,不仅如此。平时就觉得阿原可恶至极的人,据说还“像是看过形似阿原的女孩子”。 比如说妈妈就这么说过。不过,当我反复地追问“什么时候?在哪儿?”之后,妈妈又很疑惑似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哎呀,究竟在哪儿呢,不过,确实看到过啊。就像传言说的一样的模样,没有错。隔壁的石桥家的妈妈就说见过她。不过耕平啊,你不会是和阿原交上朋友了吧。那可不行啊,不能和那样的坏孩子交朋友,也不能讲话。你要是看见她,要马上和妈妈说的哦。” 我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人结着伴儿成了中学生。我和木园在同一个中学,阿原去了邻近城市的中学。说是这样,可是实际上阿原并没有去上学吧。从来没听说过幻觉也可以去上学的。可是,她给我们看的学生手册看起来像是真的,而且她的校徽也确实是临近城市中学的校徽。不过我想,这一切其实都不存在。校徽也好学生手册也好全都是幻觉。 在当时,比起这件事情来,还是身高不如阿原更让我觉得愤恨。我们三个人已经在一起玩儿了快要三年了,在此之前我的身高一直是三个人中最高的。阿原说:“赢了你啦”,然后故意在我面前挺了挺后背,就超过了我。 就是这段日子里的某天。平时都聚在桥下下水道入口附近消磨时间的我们,不知怎么决定那天之后到我家里去玩。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我已经忘记了。反正就变成了这样。 对于我们来说,下水道这个地方很容易打发时间,所以几乎没有过在谁家里集合一起玩儿的先例。下水道不热不冷也没有熟人,所以阿原来我家应该还是第一次。 我养的狗在院前叫了一阵子以后,他们就脱了鞋进到家门里,两个人都没有我懂规矩。而且,此时阿原脱掉的鞋,当然也是幻觉。我和木园都能看见,也有触觉。和真的感觉很类似,不过别人看起来应该是和空气没什么两样的。 他们的眼睛迅速地把我的房间扫了一圈,然后开始摆弄装饰在架子上的怪兽塑料人偶。其实,这一类的玩偶我还有很多,只是放在下水道以后就不见了。正如那时木园说过的,下起大雨后,下水道里溢满了水,所以我的玩偶就这么随着雨水流到了下水道的深处。因为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玩偶,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妈妈打开了房间的门。当然,妈妈是看不见阿原的身影的。 “哎呀,你好淳男,难得到我们家来啊。耕平,你来一下。” 妈妈向我招手,在房间前面跟我说话。房门只有一扇,所以屋子里的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应该也能听得到这对话。 “耕平,你刚才是和淳男,还有阿原在一起说话吧?你们在偷偷和阿原交往?” 我猛地一下 ,感到大事不妙。我知道,妈妈只听着那些不好的传言,所以总认为阿原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回答说:“并不认识阿原这个人”。因为,就在身后的房间里,这个阿原可正在听着呢。 如果我站在阿原的立场上,若是听到她对妈妈说:“并不认识耕平这个朋友”这种话,我一定会觉得被朋友背叛,而伤心不已吧。 所以我对妈妈这样说: “啊,嗯,是朋友啊。” “朋友!?你说什么呢?就跟那个阿原?不是跟你说过不准和她讲话的吗?” “……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坏阿。” 我说完这句话,妈妈再次用很大的声音,向我说明了阿原做了多么不好的事情跟大人过不去,还说她是个没救的家伙,并还命令我,再也不能和阿原讲话。 我很少反抗妈妈的命令,通常只要妈妈一发火,我就害怕得立刻屈服了。可是,只有那天,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屈服下去。 倒不如说,是因为房间里的阿原能够听到我和妈妈的对话,想到这个,我心痛了。 妈妈总算走了,我战战兢兢地回到了房间。我想听到谈话的阿原肯定正生着气呢。然而,阿原却是一副很寻常的表情,只是说了一句:“好久的谈话啊。” 木园只用口型对我说:“你这个笨蛋”。 他俩回家的时候,我也确实有这种感觉。 进家门时木园胡乱脱掉的鞋,现在被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妈妈留意到了之后重新摆的,可是阿原的鞋却被妈妈忽视,仍然散乱地放在那儿。 妈妈是不应该看得到阿原的鞋的,而且我终于明白,不管看不看得见,这个问题是以前就存在的。不过,我还是很微妙地觉得阿原有点儿可怜。阿原一定是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的。 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在乎呢。从那天起,凡是一提起要去谁的家里,阿原就会说:“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这样子回避开,一下子就离我们远远的。我想,阿原也一定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吧。 有次,我为那天家里的事情,特意和阿原道歉。 “啊,不用了,我什么都没想哦,倒是我应该谢谢你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我,觉得很奇怪。这时的阿原看起来有些羞愧似的。 阿原并不像周围的大人们说得那么坏,无非是稍微不同地有些敏感,而且感情非常细腻罢了。对这一点,创造出她的我和木园,都非常清楚。然而,她却能和我们做那么久的朋友,这确实令人吃惊。毕竟,幻觉这东西一般都会瞬间消失的,猛地摇一摇也就没了。而阿原却真的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自从那回在下水道里迷路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去过下水道深处。想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倒也进过里面,不过只在能够返回的范围内活动,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去过。 我们已经到过下水道的终点,那个积水的地方,这就足够了。我和木园都这么觉得。作为到达过那里的证据,我们已经把名字留在了那个城市的秘密文化财产上。 我每次回想起那个地方,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安。那条在昏暗的水流里延续下去的道路,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木园也说,他也再不想去那儿了。 “那里沉睡着太多东西的灵魂。你想想看,由于大雨,河水涨潮,那部分水都流到下水道里了吧。这样的话,许多鱼也跟着河水一起被吸进去了。不久雨停了,溢满下水道的雨水就不知流到哪里去,可是被吸进去的鱼却再也出不来,就死在那里。我可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 我又想起下水道最底层那寂静的水面。没有波纹,静止无声。那是如此昏暗,难免让人想到死了以后魂魄是不是会来到这里。 有一天,我家里养的狗死掉了。起初并没有觉得特别悲伤。要说曾经疼爱过它,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整整过了一天之后,我才变得想要哭出来。 “说起来,那条狗最近一直被拴着,也没有带着它去散过步。它这是在无言地反抗呢。” 就这样从糊里糊涂的感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回忆起那些已然忘记的事情来。 它还是一只幼犬的时候,我就瞒着爸妈把它带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时它好像很开心似的围着我转个不停。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冷冰冰的呢? 嘀嗒,水滴落下,与此同时我的脑袋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来。那是小狗戴着一个投射灯,正向着下水道的最底层前行的身影。是的,在那个水弯的对岸,就是来世啊。 怀着这个古怪的猜想,我钻进下水道里,偷偷地哭起来。 很不走运,我这个样子被阿原看见了。在我的生命里,这真是最糗最糗的回忆了。一个中学生哭丧的脸被女孩子给看到,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后悔的事情了。 “我可不会因为小狗死就哭鼻子。” 阿原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然后不自觉地,我脱口而出: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幻觉。” “……是是,是这样。那好吧,就当作我没看见。” 不久我平静下来以后,就对自己说:“我简直是坏透了。”不过,那家伙的举止言谈却好像真的忘了这回事儿似的,所以最终我也没能马上道歉。 在中学的期间我和木园是在不同的班级。我虽然也交了新的朋友,却并非是木园和阿原那样让我交心的人。新朋友们也知道阿原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住的地区也一样流传着阿原的谣言。她为什么这么众所周知的啊,我就想。那轰动的程度,就和那个杀死鸡雏的女生事件一样。 我就沉默着,听朋友们的谈论。 “有关阿原的传言,都已经传到我读书的小学那儿了。而且,据说还是我哥哥朋友的老师亲眼见到的呢。” “看过成长为中学生的阿原的人大有人在,说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一定长成了个肌肉敦厚的大壮女了吧。” 我大吃一惊。 “哦?是壮女?!” “不是说小学的时候,她把附近的中学生都给弄到医院去了吗?” “不对笨蛋,是把看不上眼的老师的鼻子给咬掉了!” 这时,在旁边听着的女生们又接上话: “我看到的阿原可是很瘦的哦,个子也是很普通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你见过?” “之前我出去买东西在街上走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短发的女孩很像。那人肯定是阿原没错!” 哇!这么厉害!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喂,咖啡罐没有阿原的情报吗?” 朋友问到我。“咖啡罐”是他们给我起的昵称,是从我的名字“管耕平”加工出来的。 “我对阿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还有,在别的班里,木园淳男好像被叫作“畿野鲣”。(日语中“淳男”与鱼类“鲣”同音。) 那个冬日,阿原一个人郁闷地呆在下水道里。 在离下水道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每年冬天都会有火炉搬进来,风吹不进来,所以有这个就足够暖和的了。 那天,我到下水道里时,看见木园和阿原被火炉围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阿原的奶奶去世了。” 木园向我解释道。 阿原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 “真是差劲啊,耕平的小狗死的时候,我还说过自己不哭的。在那种难过的时候,我还让耕平生气,真是对不起。” 她把手举到火炉上,继续说。幻觉也是会冷的东西吗?我想。 “可是那个时 候耕平的话也好过分!说什么‘你不是幻觉么?’啊,我觉得很伤心呢。” “抱歉。” “我好像是映射到你们视网膜上的幻影,反正。就好像是只有你们才能看得到的白日梦一样。我确实不存在。可是,我的奶奶却是真的存在的。也许你们并没有看到过,可是我也有家的。我经常留宿在奶奶家里,进了家门,奶奶就会给我做饭吃。虽然说讨厌我,但还是会拿出腌菜来。我也有自己用的被褥,房间也有。还放进去很多换穿的衣服。我讨厌别人随便动房间里的东西,所以有时候还会对清理房间的奶奶发火。那个时候奶奶的表情好像很孤单。尽管我全都能想得出,可是我确实是你们俩的幻觉,对此,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说起自己是幻觉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那个时候的阿原,让人觉得心里很没底。没戴棒球帽,也没穿沾着鼻涕的毛衣。就是一个到处都有的,穿着极为寻常的女孩子。丝毫不像过去那样活泼,而是很安静的样子。 那天开始,阿原在和我们告别之后,就坐公车回到邻近城市的父母家里。她的奶奶过去一直一个人住着一栋房子,这回阿原的父母好像决定要把这房子给卖掉。 我和木园好几次把阿原送到巴士车站。我们三个人在车站等一阵子,不久巴士就来了。车门打开,阿原迈着轻松的步子登上车里。我和木园向车里看去,这时司机把视线投过来,好像在问“不上吗?”司机是看见我和木园站在车站等候,才把巴士停下来的。他并不知道阿原已经上了车了。飞驰而去的巴士里,阿原在最后一排向我们摆手。就像个孩子。 我家附近住着一家姓石桥的。石桥家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名字叫做伸宽,我总是叫他小伸。 小伸和我关系交好,是中学三年级的时候。中学三年级正是升学的一年,而当时我特别讨厌学习,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木园很早开始对学校的课程就失去兴趣,成绩始终就不怎么好,可是他只是努力学习了一阵子,成绩就飞快提高了。另外,木园真正痴迷上拍照也是那个时候。就在我苦着个脸向阿原请教功课的时候,他就边说“真可怜真可怜”边给我照了很多照片。 在我们三个人中学习最好的人,反而是阿原。我和木园解不出来的问题,作为我们幻觉的阿原却能麻利地解出来,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有一天,我在桥下向阿原请教功课,疲惫不堪,于是就到百货商场里的玩具屋去逛。我从小就最喜欢玩具屋,所以这天一到这里,就感觉日常积压在胸的压力还有郁闷仿佛得到了恢复。在那里我偶然遇见了小伸。小伸正在店前盯着电视游戏里的演示画面。我因为正好有这个游戏,所以把幼儿园的小朋友当成对象美美地炫耀了一番,全当是消散一下功课的压力。看着小伸极为羡慕的表情,我的心情好极了。 也不是说从那以后我和小伸的关系就好起来了。只是那天以后小伸经常到我家里玩。当然,是为了打游戏。 木园和阿原知道这件事情后一直笑话我。可能是觉得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和幼儿园小孩一起玩游戏是件稀奇的事儿。 我可笑不出来,正愁着呢。小伸吃点心撒的到处都是,还流鼻涕,还把房间摆设的塑料玩具的脑袋揪下来。虽然不是说想把他赶走,不过我的房间已经一天天地被变成小伸的儿童房了。 有一天,下水道入口处的地方被小伸给发现了。我和木园正在桥下水泥地的空地打扑克时,小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追问起来,好像是跟在我身后来的。小伸看看我,又看看木园,会心地笑了。 阿原也呆在那个地方,而且就站在突然现身的小伸旁边,她看见小伸完全是一副没看见她的样子,不由得悲哀地垂下了眼睛。发现我正看着她,她又缩了缩脑袋,很为难地笑着。 我对小伸说这可是个秘密啊,可是还是担心。木园也说,他不会转眼就去跟别人乱讲吧。可过了好几天也没听到关于下水道的传言。小伸确实保守了秘密。与此同时,小伸开始经常到桥下跟我们一起玩。 之后,我和木园又到了同一个高中。到底还是高中,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有关阿原的传言。偶尔与过去的朋友见面提起阿原的事情,他们也只是说:“啊,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啊。”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只有阿原自己,到了一个和我还有木园都不同的高中去了(好像是这样)。有几次偶然在街上遇到过穿着制服走路的阿原。她穿着茶色的夹克衫,毕恭毕敬地怪怪的。我跟她摆摆手后,她就好像很高兴似的,像猫一样走过来。 “我正在找打工的地方。” 阿原这样说。一个是幻觉的女孩子想要找一个工作的地方,我觉得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吧,然而没过几天,我就听说她已经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在车站前不是有个书店么,我就在那里做收银。” 问起书店的名字和地方,好像在车站那还确实有那么一个书店。书店的名字,还有里面的装修,我都有印象。地址也确实不是不存在的地方。可是,真的想要去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走错了路,最终也没有一次是成功到达那里的。 “对了,阿原穿着什么样的制服?” 我把书店的事儿和木园说了以后,他对制服倒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其实,阿原究竟进了哪个高中读书,我们毫不知情。每回问起是哪个学校的时候,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我把记忆范围之内的所有有关制服的样子跟他说明之后,木园的表情有点吃惊。按他的话说,那制服属于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才进得去的学校。问了学校名后,我也很吃惊。那个学校的层次可比我们正在上的学校高很多呢。 有一天小伸在下水道的入口处撒尿了。从那之后阿原就讨厌起小伸来,叫他“小臭鬼”。成为高中生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做什么探险之类的事情,可是我们都把下水道当作是自己的家一样。 小伸从一开始,就对我向着阿原讲话这件事情表现出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在他看来,我是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空间在讲话呢。 所以木园就跟他解释了有关阿原的事情。 “也许你看不到她,可是在这儿有一个可怕的姐姐哦。” 到底还是小孩子,小伸马上就相信了。而且小伸朝着阿原所在的方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笨-蛋!”。接着,又唱出:“阿原你这个笨-蛋!傻-瓜!” 阿原当即用拳头去打小伸的脑袋。可是她是幻觉,小伸根本看不见她,她是不存在的,所以小伸根本不疼。感到疼的,反而是去打小伸的阿原。就算作的再好的幻觉,也不可能移动得了有质量的东西。阿原用拳头去打小伸,就好像我们用拳头去打水泥一样。 “阿原现在像个凶老太婆一样怒火冲天的,你还是别说为妙。” 我这么一解释,小伸很高兴地故伎重演,再次把阿原给惹怒了。不过这回,阿原用拳头来打我了。非常非常疼。因为我是能看见阿原的。 然后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到了。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怎么搞得,那个小臭鬼今天也不来嘛?” 阿原作出很冷的样子,问道。我想可能年末正是很忙的时候吧。 小伸不到桥下来已经有大概两个星期了。在那之前,他是经常到桥下来玩的,而现在连我家都不去了。“可能是得了感冒,在家睡觉呢吧。”我回答。 “嗯,清静一点也好。” 阿原这么说。我在那天晚上才知道了小伸不来的原因。 当时,在我们家附近,每天夜里都有暴走族出现。说是附近,可是我们家倒也不在路边,而是稍离开一段距离。不过,小伸睡 觉的时候,耳边摩托车的噪音还是特别大的。暴走族经过的时候,小伸就会哭,然后因为睡眠不足就变得有些神经过敏了。 “说小伸睡眠不足,不过耕平就能睡着么?” “这家伙本来就迟钝嘛。” 阿原和木园说完这些话,两个人又单独说了些什么。 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就是我从木园的手里拿过蓝色塑料水桶,并且要我在深夜到某个地方去泼水。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阿原的命令。 地点是在郊外某条有急转弯的马路。那是一条缓坡的路,我遵照命令,在深夜把那里泼满了水。 第二天,我听人说,暴走族的人在那里出了事故。好像是在冰上滑倒了。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被送到了医院,所幸的是都是骨折或者磕伤而已。 “有‘请减速行驶’的标牌,不过他们没减速。” 木园说。 不久,又有传言说,肯定是有人故意泼水让那些暴走族滑倒的。 “肯定是阿原干的,她可真行啊!” 还没过几天,大人们就在私下悄悄议论。 3 高中一年级的新年我们是在桥下迎接的。元旦是阿原的生日,然而我们却一次生日都没给她过过。即使准备蛋糕,身为幻觉的阿原也是吃不了的,同样,蜡烛她也吹不灭。所以我们什么都不做,三个人总是打牌而已。 扑克牌是阿原拿来的,所以尽管它是并不存在的幻觉,我和木园倒是都能看得到,也能用手抓牌。 假如,我们玩那扑克牌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我们的姿态,看起来正是那种紧盯着一无所有的空间,有时还会突然大叫出来的样子。 可是,那一年阿原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是工作太拼命,累到了似的。 “她家里,好像用钱很紧张。妈妈住院了。” 木园悄悄告诉我。木园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阿原谈话。我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真是靠不住,难免有些黯然。 “所以说,她就打更多的工?” 我和木园过去设定的是:“阿原会因为双亲而吃苦”。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说这么草率的话。所以,我们又尝试着作出了“阿原是资本家的女儿”这种设定。但之后,阿原并没有因此而得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是幻觉的事情。” 有一天,阿原说道。 “比如说,我无法触摸到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无法移动事物。即使是触摸小伸的脸颊,它也像石膏一样坚硬。可这样,还能称为‘我摸过’么?因为我像是你们做出的梦一样,一旦从物质角度上干涉了别人,就会造成很坏的现实中的影响。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去上学,却能够很正常地和别人讲话,在打工的地方也能很好地应对客人。可是,在我世界里的‘学校’也好,‘打工点’也罢,却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为了构成‘阿原’才让它们出现的一部分。‘奶奶’也是。尽管你们并没察觉,潜意识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不见你们,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可是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和你们玩呢?” 听到这,我这样说。 “可是这一辈子总会有一回,我所在的世界,和你所在的世界,二者之间的隔膜是会消失的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在物理性质上。” 木园这样说。 阿原不置可否,只是呆呆地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高中二年级梅雨季节里,连续多日都是瓢泼大雨。这个城市本来降水量就很多,不过那一年的梅雨季节很特别。也许我会终身难忘。 下雨后河水增多,在我们经常聚会的那座桥下,到处都被淹没在水里。下水道也是一样。这一会儿下水道的入口处,一定像个无底洞一样咕嘟咕嘟地吞吸着雨水吧,一个雨天里我看着窗外,瞎想着,突然抖起来。脑袋里想到那里,我就不禁浑身发冷。 某个周日的傍晚,我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妈妈脸色苍白地进来了。刚才还在哗哗下的雨,已经要停了。 “隔壁的石桥说他家的小小伸宽从白天起就没看见他。好像也不在家,这种雨天,能跑到哪里去啊?” 我那时想,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儿。外面昏沉沉的,但是还不到一片漆黑的时间。那以前应该能回来吧。小伸毕竟已经小学一年级了,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几次让身边的人担心的事儿。 比如说,在夜里八点还没回到家里,他的父母都要给警察打电话了。我抱着万一如此的心理到桥下走了一趟,发现他正在下水道的入口处睡得正香。 “没事儿的,肯定是藏在抽屉里了之类的。” “可是,到处都找遍了呢。” “就算找好几遍,也还是会有发现不了的地方。他一定会出现在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个城市,水灾事故很多,所以才很担心。小伸宽可千万别掉到河里了。” 到了夜里,小伸也没有出现,结论性的证据却出现了。在附近居住的大爷说,他在白天送板报的时候,在河边看见一个很像小伸的男孩子。 妈妈的表情显得更担心了。小伸掉到河里的传言,马上就在周围传开了。 雨在夜里停了。我睡也睡不着,向河的方向走去。说到的目击到小伸的河,正是有下水道入口的河。 迷迷糊糊的小伸,是不是像平时一样想走到桥下,结果掉到了河里了呢。他是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期那个地方因为涨水所以已经在水下面了,还跟平时那样去那里玩了?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河的岸边,很多大人们都拿着长棒在河里拨弄。手电筒的亮光沿着河岸连成一片,看起来像是祭祀节日。 在那里我遇到了木园。木园好像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 “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我这么问道,木园回答得冷冰冰的。 “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在白天么?可能性很小不是么?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了。”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了。木园说。木园阴沉着脸什么都没说,咔嚓,把四周的光景都拍了下来。无论如何,一旦出什么事情,我也再也不想看你的照片了。我也这样说。 第二天我有课,不过还是在家休息无所事事地呆着。天空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最终,昨天晚上小伸也没有回来。 白天的时候,有一个找我的电话打来。妈妈说“是淳男君哦”,我听了以后,拿起话筒直接就挂掉了。 “我去散步了。” 妈妈说完就出了家门。我很自然地就向河边走去。昨晚的那些大人们已经都不在了。从妈妈那里听说,他们正在搜索河的下游。大人们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下水道的入口处。 河的水量只比平时稍稍多一点。这样的水量应该不会有水流入下水道里。 在桥附近我遇见了阿原。 “哎呀,好久不见啊。” 阿原笑着向我招手。因为连日下雨,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不在桥下会合了。所以一到梅雨季节我们就很少见面。当然,阿原到我和木园的家里来就另说了,不过她从不来。 “怎样?还好吗?……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把小伸的事儿跟阿原说了。起初的时候,她还觉得我在恶作剧似的玩笑,不久知道我是当真的时候,她的脸上血色全无,也像松鼠或者什么似的不安起来,束手无策。 我刚向阿原讲完小伸的事情,就听吱地一声,一辆自行车在面前停下。是木园。我看到那家伙的脸就不高兴,索性扭过头去。 一卷全 *** 第一天 我九岁,夏天。 祭祖神明的神社里,深绿色的树木枝叶繁茂,在铺满沙砾的地面投下树阴。从彷佛要捕捉夏天的太阳而朝天伸展的树枝当中,蝉鸣声倾注而下。 「哥哥他们还没讲完吗?五月你觉得呢?」 弥生问我。她的指尖搓弄着长长的黑发,眉头深锁,声音有些怒意。 「你问我,我也……」 橘弥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和我最要好,我每天都和弥生还有她哥哥阿健一起四处玩耍。 我们两个人坐在神社树阴下的木造社殿〔注2〕的楼梯上。阿健去参加几天后村里即将举行的小型烟火大会的讨论,我们伸长着脖子等待讨论结束。 「真的好慢,让我们也一起上去那里就好了说……啊—啊,好无聊——」 ———————————————————————————————————— 注1:此为日本传统儿童游戏『竹笼眼(かごめかごめ)』的歌词。玩法为做鬼的人蒙住眼睛蹲在中间,假装笼中鸟,数人在周围牵着手,一边唱歌一边转圈圈。歌唱完毕的时候,中间的人要猜出背面的人是谁,被猜中的人要代替原来的人当鬼。歌词的起源不明,其中的意义也有诸多说法。 注2:神社当中,用来祭祀神明的神殿建筑。 ———————————————————————————————————— 我们望向神社宽广的土地中的石造建筑物,大约仓库大小、以石头堆积而成,就像一个只剩下石墙的小城堡。它的上面以前一定盖着宏伟的建筑物,可是现在石墙上什么也没有,只看得见几个男生坐在上面。它的高度和住家的屋顶差不多,听说最近有个邻村的小朋友想要爬上去,却摔下来受伤了。现在,村里的高年级男生们正在上面讨论着烟火大会。 「真好,男生都可以上去那里。」 我羡慕地望着石墙呢喃。石墙周围生长着高大的树木,看起来很凉爽。爬上去的话一定相当舒服吧,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吧:可是女生不可以上去。要是女生想爬上去,村里的男生就会生气。「让我上去」,我们不可以对高年级的男生说这句话的。可是,我曾经从阿健那里听说过,知道爬上石墙的话,可以看见我家的屋顶。石头很冰很舒服。石墙上有一个洞,小孩子都把零食的碎层丢进里面。还有那个洞相当大,他们会警告低年级的男生不要掉下去。我从阿健那里、知道关于那道石墙的所有事情。 「就是啊。弥生好想当男生。要是男生的话,就可以上去石墙,也可以跟哥哥一起玩了呢。」 村里的男生不让女生跟他们一起玩。 我们无聊地望着男生,等待他们开会结束。神社里有单杠跟秋千,还有溜滑梯,可是我现在不想玩。因为高挂在天空的夏日艳阳,把那些东西烤得热呼呼的,碰上去又烫又有铁锈味。与其那样,我更喜欢坐在凉爽的树阴。 可是弥生好像不这么想。弥生弹跳似地站了起来,像要发泄之前的不畅快似地伸了个懒腰,对我说: 「喏,我们来玩好不好?弥生快无聊死了啦!」 「可是树阴外面很热耶,我喜欢凉爽的地方。」 「那样的话,要玩什么好呢?」 被弥生这么问,我想了一下。 「我想玩『竹笼眼』。」 「那个两个人不能玩啦……」 弥生一脸伤脑筋地又坐了下来。 我们坐下来的地方是社殿的木头楼梯,是道约有五、六阶的老旧楼梯。这是神社举行夏季烟火大会,或是在广场围绕着巨大篝火的冬季「咚咚烧」〔注1〕时,会摆上香油钱箱的木头阶梯。社殿是用老旧而干燥的木头盖成的,位于村子中心的神社,只有在一年数次的节庆时才会成为主角,盛装打扮。 可能是油蝉〔注2〕就停在附近,光是「唧—唧—」的声音,就教人闷热难耐。只是用手指在沙砾上画图,也热得浑身冒汗。蓝天里,堆积如山的积雨云形成动物的形状飘浮着。 「哇,好厉害。你在画狗对不对?跟那个云的形状一样。」 弥生交互望着天空和地面,感动地对我说。 「猜对了,要是舶也有这么可爱就好了呢。」 我说道,两人一起笑了起来。66是定居在这个村子里的狗,是只凶猛、爱偷鞋子的白色杂种狗。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听见了我们的笑声传来了狗的低吼声似地、那声音好像在责备我们的笑声一般。 「哇!是的!」 一只白狗就站在那里。在近处一看,它的体型相当硕大,露出的利牙及凶狠的眼睛,光看就数人背脊发凉。 「弥生,我们快逃……」 这是被66盯上的村里的小孩会采取的行动,可是弥生没有跑。不,她是动弹不得。就连提议要跑的我,也像被蛇瞪住的青蛙一般无法动弹。我觉得只要一动,66瞬间就会飞扑上来。 彷佛叫我们从这里滚开似地,66一步步地逼近过来。 我和弥生的脑中浮现被“咬伤的高年级生的传闻。传闻的内容是那么样地生动逼真,煽起子我们的恐怖戚。 可是这个时候,一颗大石头突然砸上了的。被那颗石头打到屁股,66哀叫了一声。 「哥哥!」 站在那里的是阿健。阿健温柔地望着66,却再一次朝它扔石头。66瞪着阿健,发出宛如从墓地里传出的低吼声,不甘心地不断回头望着阿健离开了。66难得地成了丧家之犬。 「你们没事吧?」 —————————————————————————————————— 注1:咚咚烧(どんど烧き)为每年一月十五举行的火祭?燃烧门松、竹枝、注连绳等祈福。有些地方会配合火势,吆喝着『咚咚』声,故称『咚咚烧』。 注2:油蝉,学名为graptopsaltrianigrofuscata,是日本及朝鲜的一种大形蝉。体长约五~六公分,躯体为黑色或深褐色。于盛夏出没。 —————————————————————————————————— 阿健露出安抚小女孩的温柔笑容。和他温柔的举止相反,阿健拥有击退66的勇气。他比我们大两岁,是弥生引以为傲的哥哥。 「嗯,不要紧!烟火大会讨论完了吗?那我们回家吧,或许绿姐姐带冰淇淋到家里来了呢!」 弥生说着,扑上阿健。 可能是从66的恐怖中解放而松了一口气,我羡慕地望着弥生,瘫坐在木头阶梯上。 「是啊,要是绿姐姐去家里就好了。话说回来,五月你不要紧吧?」 阿健看着我问道。我朝着那张笑容满面的脸点了点头。 阿健跟弥生的家离神社相当远。稻田被夏季强烈的阳光染成一片鲜绿色的地毯,我们弯弯曲曲地走过它所包围的石子路,来到橘家。田里没有引水。这叫晒田,是故意让稻子口渴,好等待它把手伸进泥土中吸水。晒田会在夏季的炎热日子中进行几天,每当看到干涸得龟裂的地面,我就觉得稻子好可怜。可是为了让根变得强壮,这是很重要的步骤。 如同大家期待的,绿姐姐来了。 「哇,是冰淇淋!谢谢绿姐姐!」 「不客气,弥生。来,趁着还没融化,大家快吃吧。」 绿姐姐笑着对我们说。 这里是橘家的客厅。我和阿健、弥生、绿姐姐还有橘阿姨,一起围在活跃的时期已经过去,拿掉上头棉被的暖炉矮桌旁。一到夏天 ,暖炉矮桌也换季成了矮饭桌,上面正摆满了堆积如山的杯状香草冰淇淋。 「小绿,每次都让你拿这么多来,真不好意思呢。」 「阿姨,不用客气,反正这跟免费的没什么两样。不过要买冰淇淋的时候,请记得惠顾我们公司!」 绿姐姐这么地对阿姨宣传。听说绿姐姐是阿姨姐姐的女儿。纯白色的衣服和白皙的肌肤,让她有一种村里的女人罕见的清洁感;彷佛把外头的阳光就这样带进来似地,即使在有些阴暗的屋子里,她看起来也光彩夺目。绿姐姐高中毕业后,今年开始在冰淇淋工厂上班。她也住在这个村子里,一到假日,有时候就会带着工厂的冰淇淋来拜访橘家。 我们就像狗一样不停地舔着冰淇淋,直到舌头冰得麻痹为止。橘家的人待我就像自己家的人一样。 「喏,开电视嘛,要播卡通了。」 弥生对阿姨说。阿姨没对女儿说什么,为她开了电视。在我们家,要是吃饭的时候说要看电视,肯定会被念上一大串。我好羡慕弥生有个这么温柔的妈妈。 按下电视机上面的开关后,「滋滋」的声音响起,电源打开了。画面暗了一会儿,不过影像一下子就出现了。 出现在上面的是一张男孩子的照片。 「又是这个新闻呢。真可怜……」 绿姐姐看着男孩子的照片,哭泣、哀伤似地低语。这个男生是一星期左右前失踪的小学生。加上这个孩子,已经有五个小孩失踪了。大人们都在传说,他们会不会被绑架了。 「是啊。咦,这孩子住的地方不是离我们村子蛮近的吗?」阿姨说。 不只这个男生,其它疑似被绑架的小孩也都是附近县市的男生。 「阿健,你也要小心点。你长得很可爱,很可能被绑架。」 绿姐姐像炒热气氛似地笑着对阿健说。她做出飞扑上去的动作时,长及腰部的纤细发丝轻飘飘地摇晃。 阿健闻言,红着脸点点头,他在绿姐姐面前常常都这样。 客厅里掀起一阵笑声,弥生却反抗似地大叫: 「喂,快点转台嘛!卡通要开始了啦!」 「是、是。真是的,这孩子只要有吃的跟卡通,就会乖乖闭嘴了。」 离电视最近的阿姨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转动电视机的旋钮。 到六点之前,电视接二连三地播放卡通节目,在那之前我们就把大量的冰淇淋一扫而空了。六点以后不晓得为什么就只剩下新闻节目,我们一下子就觉得无聊了。 所以我们决定到橘家后面的大森林去玩。 夏日的午后六点还很明亮。森林的树木枝叶形成天花板,从隙缝间洒下来的光束在裸露出石头和树木根部的地面形成花纹。四周充满了森林的气味,好像只要深深吸气,就会呛到。 阿健说要送绿姐姐回去之后再过来森林,因此我们两人先爬树。这是每次来到这个森林,我们都一定会做的事。 顺着森林的上坡走去,有一个梢微开阔的地方。对面是一个斜坡,可以从南侧一眼望尽整个村子。那片广场长着一棵高大的树木,那棵树木南侧的树枝从颇低的地方生长出来,最适合爬树了。是阿健发现它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树上就成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基地。 「哦,五月家吃饭的时间不可以看电视啊,弥生家都不会说什么耶。」 「真好,我也想生在弥生家。」 「……弥生想生在别人家。」 不晓得为什么,弥生收起了笑容这么说,然后她跳到摆在树木旁边的大石头上,这样一来就能轻易爬上最下面的树枝了。那块石头是为了让个子还小的我们容易爬上树,阿健从附近搬过来的,我想那应该是件辛苦的大工程。 「弥生为什么想生在别人家?」 我也用石头当脚垫,开始爬树。阿健曾经教过我们,要以什么样的顺序、从什么样的路线爬,才能轻易地爬上去。上面长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它就是目标地点。从那里俯瞰的村子风景,比从底下的广场看起来要更美丽得多,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神社和石墙。恰好可以三人并肩坐下的那根树枝,是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喏,为什么嘛?」 「唔……,因为……和哥哥……」 「和阿健……?」 听到意外的名字,我仰望弥生。先开始爬的弥生,已经坐上目标的大树枝了。 我也一伸一屈地动着手脚,就像爬楼梯一样轻易地抵达了那里。 坐上大树枝后,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和森林里隐密的空气不同,这里的空气非常凉爽。 扩展在底下的碧绿稻田当中,看得见反射出光线的红色与银色的带子,还有黄色的眼珠子,田里偶尔也会竖着「稻草人」。它们都是用来从麻雀嘴下守护稻田的。有时还会听到撞进腹底一般、在脑内留下震动般的爆炸声。那是称为「惊雀」的装置发出的声音,是使用定时器的空气式机械。阿健说,那是用声音来吓跑麻雀的。 我俯瞰着这样的世界,问弥生: 「难道你足因为不能跟阿健结婚,所以才想生在别人家吗?」 弥生把原本就圆滚滚的眼睛睁得更圆,转向一旁的我,然后她沮丧地点了点头。 「……弥生也想叫哥哥阿健……」 她嘟着嘴巴,晃着脚说道。 这根树枝位在相当高的地方,不过我想不会有人从这里掉下来去。因为粗糙的树皮一点都不滑,小孩子又很轻巧灵敏。 「可是阿健喜欢绿姐姐,不是吗?」 「弥生知道啦……」 我心想,她的长发是学绿姐姐留的吗?弥生是一年前左右开始留头发的,而弥生和我都喜欢绿姐姐。绿姐姐对于其实足外人的我也一视同仁,也会请我吃冰淇淋。她还称赞妈妈买给我的花拖鞋很可爱,难怪阿健会喜欢她。 因为是兄妹,所以不能结婚。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羡慕总是能够在一起的两人。 「你知道啊。……那,你知道我也喜欢阿健吗?」 我后悔揭露了弥生的心事。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公平,所以也红着脸告白了。 「咦!?」 弥生发出微弱的尖叫般的声音,吃惊地看我。现在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弥生的眼睛却变得赤红。 「我也……宣口欢阿健……」 我自我陶醉般地再一次悄声呢哺。 此时,我看见阿健从远方定来。他送绿姐姐回去之后,正前往这里。 「喂!哟喝!」 我大声呼唤阿健,用力挥手。阿健也注意到我,活力十足地挥舞双手回应。我高兴极了。 可是,阿健的影子却被森林的树叶形成的天花板遮住,看不见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应该都看不到他的人影,即使如此我还是采出身子,想从树枝和树叶的隙缝间看到一点阿健的影子。 「啊,看见了!」 我瞥见阿健跑过来的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 隔着薄薄的上衣,我的背后感觉到一双灼热的小手,是弥生的手掌。当我这么想的瞬间,那双手用力把我推了出去。 我失去平衡,就这样从树枝上滑落。简直像慢动作一样,四周的景色缓慢地向上流去。我劈哩啪啦地压断了好几根刚才爬上来的树枝,不停地往下掉。身体结结实实地撞上一根树枝,我听见自己撞坏的声音。身体往奇妙的方向扭曲,我吐出不成声的呐喊,更继续往下掉。我最喜欢的拖鞋在半空中掉了一只,令人伤心极了。 最后,我的背部撞上拿来垫脚的大石头,然后我死了。 从鼻孔、耳朵 、还有总是流出眼泪的地方等等,全身的洞穴流出了赤黑色的血液。虽然量只有一点点,但是一想到阿健会看到我这样的脸,我就难过起来。 折断的树枝沉重地掉到附近,从更高的地方纷飞下来的树叶撤落到我身上。 「喂——那是什么声音?好像树枝折断……」 这么说着跑过来的阿健,看到我的尸体,停下脚步。 弥生哭着爬下了树。垫脚石被死掉的我占据,她为了不踏到我,从最后的一根树枝高高地跳下地面。接着她哭喊着紧紧地抓住了阿健的胸膛。 「弥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健就像哄小孩别哭似地,对着弥生和我的尸体温柔微笑地问道。然后他一边走近我一边说: 「五月怎么死掉了?弥生,你光是哭我怎么会知道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阿健简单地确认我死掉之后,面带笑容地对弥生说。看到他的笑容,弥生停止哭泣,却依然痛苦地、结结巴巴地哭着说: 「那个……我们坐在那根树枝上说话……结果五月就掉下来了……」 「这样啊,她掉下来啦。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弥生又没做什么坏事不是吗?所以别哭了。」 阿健就像大人说服小孩般地说道,然后他再次转向我。 「总之,我们先去告诉妈妈吧。弥生,走吧。」 阿健说完,想要丢下我,拉着弥生的手离开。可是弥生不愿意地拼命摇头,不肯离开原地。 「弥生,怎么了?」 「可是……可是,妈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伤心的!弥生不要!」 弥生叫道,又开始哭了。 她的哭声中有着恐怖与不安,那是担心她把我推下去的事实可能会曝光的感情,现在的我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 「……说的也是,绿姐姐一定也会伤心的……」 阿健呢喃道,接着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地,脸上绽放光芒。 「对了,把五月藏起来吧!只要不被人发现她死在这里就行了!」 听到这个提议,弥生悲伤地、却又高兴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睁大着的双眼,只是羡慕地凝视着这样的他们。 「可是要怎么做呢?就算要埋起来,这里也没有铲子啊?」 「我知道,所以才搬到这里来的啊。交给我就行了,弥生什么都不用怕。」 面对害怕着什么似地担心的弥生,阿健露出融化掉一切担忧的温柔笑容回答。他慎重地背着我,小心不让我流出的血沾到身上。 这里是森林的边缘,是通过森林旁边的荒凉道路与进入森林中的道路相连接的地方。 「哥哥,你要在这里做什么?要怎么样把五月藏起来呢?」 像是回答弥生的疑问似地,阿健把我放到地上,然后轻轻拂开附近的地面。出现在底下的是被水泥盖盖住的水沟。 阿健半蹲着使力,打开一枚彼此相连、如砧板大小的盖子。出现在森林泥土底下的那条水沟,应该与田地旁边纵贯的沟渠相连接。可是现在里面已经干涸,水沟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间。阿健再打开几个盖子,露出来的沟幅相当宽阔,恰好可以容得下我。 阿健把我放进水沟后,想要照原样盖上盖子。水泥做的盖子一片就应该相当重了,然而阿健却默不吭声地上作着。 「啊,哥哥,等一下!」 听到弥生的叫声,正要盖上最后一枚盖子的阿健停下了手。 没被盖上的最后一枚盖子的开口处,露出了我的脚尖。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沾上了泥土。光着的那只脚被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令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说的也是。得把不见的另一只拖鞋找出来才行呢……」 阿健若无其事地呢哺后,把我关进黑暗当中。他也没有忘记在关起来的盖子上铺好泥土,好让它看起来根本没有水沟这种东西。 太阳几乎西沉的时候,阿健和弥生两个人合作,把那里布置得和四周围的土地一模一样了。 一家人齐聚在桥家客厅的时刻。代替矮饭桌时暖炉矮桌上摆着晚餐,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香喷喷的味道。阿健的爷爷跟奶奶做完田里的工作,好像才刚回来。橘叔叔穿着无袖内衣,一边吹着电风扇强风,一边看电视棒球实况转播。 「爸,转台啦!<宇宙飞船萨吉塔流斯>〔注〕已经做了不是吗?那是弥生每个礼拜都要看的节目耶,对不对?」 阿健说,向弥生征求同意。<宇宙飞船萨吉塔流斯>是个卡通节目,是三个可爱的角色同心协力,搭乘萨吉塔流斯号在宇宙旅行的故事。弥生不晓得是不是没在听,她嘴里含着饭,慌忙点头。 「好啦好啦,知道啦。反正老爸的意见总是没人理。」 叔叔闹别扭似地转动电视机的旋钮。 「还有让电风扇的头转啦,我们也很热耶。」 叔叔什么也没说,按下电风扇的旋转机能开关。这台老旧的电风扇是那种按下旋转风扇马达部位像栓的地方,头就会开始转动的机型。 —————————————————————————————————— 注:原名『宇宙船サジタリウス』,为朝日电视台于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七年间所播放的动画节目。以外层空间为舞台,描写主角与周遭人物的日常生活与冒险,在当时受到很高的评价。 —————————————————————————————————— 听到转头,弥生的肩膀倏地一震。她想到我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头了。 不理会那样的弥生,卡通开始了。爷爷跟奶奶聊着稻田的事,西瓜田里的西瓜已经长大的事,还有家里的草席已经旧了该丢了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橘家的玄关傅来「有人在吗?」的叫声。阿姨高声应道「来了」,走出客厅。 听到玄关传来的声音,弥生猛地颤抖。阿健应该也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的,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卡通,吃着饭。 一会儿之后,阿姨回到客厅来了。她好像让客人在玄关等着,简短地对两人询问: 「钦,五月的妈妈来了,她说五月还没有回家耶。你们知不知道五月去哪里了?」 听到阿姨的问题,弥生握着筷子的手发起抖来。阿健像要止住她的颤抖似地回答: 「嗯,不晓得耶,我们跟五月在森林里就分手了,平常都是这样啊!」 「咦,这样吗……」 阿姨暂时保留想说的话,折回玄关,向我妈妈报告去了。妈妈听到回答,无力而遗憾地,快要哭出来似地说了句「这样啊」,回去了。她的背影看起来好小,跟平常像魔鬼一样大吼「吃饭时不要看电视」的妈妈简直判若两人,让我好难过。 目送妈妈离开之后,阿姨回到客厅,开始对家人说起刚才的事。 「真令人担心呢,天色都已经这么暗了,五月是去哪里了?最近绑架案又那么多,真的好让人担心呢。」 阿姨说,夹了一口白饭送进嘴里。每当阿姨一说「好担心呢」,弥生的头就无力地、彷佛要躲开阿姨的视线似地逐渐往下垂。 「五月她妈妈在整个村子里面找吗?」 发问的人是阿健。 「嗯,好像。五月是独生女,所以更是担心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妈妈跟五月妈妈说,去报警比较好。」 「报警!?」 两人异口同声地转向阿姨。弥生用绝望的眼神、阿健用有些高兴的眼神看着阿姨。 「喏,搞不好跟最 近的绑架案有关,不是吗?你们最后看到她,是在森林里面吧?搞不好明天左右就会去搜索森林,也有可能是被困在森林里了。五月妈妈也说,她接下来要去森林找找看。」 听到森林,两个人大吃一惊,确实最可疑的地方就是那里。说到这一带有人可能会遇难的场所,就只有橘家后面的大森林了。 听到我妈妈接下来要去森林找,弥生的表情僵住了。我的尸体不可能会被发现,流出来的血迹也被两人确实湮灭了。只是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掉了的一只拖鞋。阿健爬上树木,仔细地调查有没有勾在树枝上;弥生也在地面四处寻找,找得腰都痛了。 如果拖鞋就这样没被找到的话,警察或许会把它当成绑架案,而不会去搜索森林。但是如果我妈妈找到拖鞋的话会怎么样?大家会认为我就在附近,进行搜山吗?妈妈不可能会认错我的拖鞋。因为妈妈看到我高兴的脸,也露出一副欣喜的模样……。 「真的让人好担心呢。妈妈要不要也一起去帮忙找五月呢……」 不晓得是不是没听见阿姨的话,阿健愉快地看着卡通。 阿健跟弥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八张榻榻米〔注〕大的房间,对两个人来说是太宽广了一些。 ———————————————————————————————— 注:两张榻榻米为一坪大小。 ———————————————————————————————— 今晚是个闷热的夜晚,为了凉爽一些,窗户大大地开着。这里是个不会有小偷要来的地方。只点着电灯泡的橘黄色灯光中,房间中央并排着两床被子。阿健在被窝里发出安静的呼吸声。但是弥生似乎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黄昏发生的事,让她无法成眠。房间里吊着绿色的蚊帐,覆盖住两个人,保护他们免于蚊虫叮咬。 「喂,哥哥……」 忍耐着闷热钻进毛巾被里的弥生,用哭泣股的声音唤道。她的前发被汗水粘贴在额头上。 「……嗯?」 阿健困倦地呢喃,坐了起来。可能是嫌热,盖被和毛巾被都推到一边去了。他站起来想要打开电灯。开关的拉绳上加系了一条细长的绳子,平常可以躺着直接开灯,但是现在被蚊帐挡着,抓不到。阿健想要拉动盘绕在蚊帐上头的绳子,但是隔着蚊帐,滑溜溜地抓不着。 「不用了啦,哥哥,不用开灯……」 「弥生,怎么了吗?」 阿健睡眼惺忪地说。他好像还有一半没睡醒。 「……我好怕。哥哥……我可以去你那边吗?」 流汗流得几乎要冒出蒸汽的弥生,泫然欲泣、难为情地这么说。 「……嗯,好啊……」 阿健冷淡地说,又倒向垫被。在闷热当中,弥生就这样卷着像要从什么东西隐藏住自己似地披在身上的毛巾被,爬进阿健的被窝里。然后她把变得热呼呼的额头贴上阿健的背,闭上眼睛。 不久后,房间里的两道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消失在夏夜当中。 阿健和弥生、被藏在水沟里的我的尸体、还有哭泣着在夜晚的森林里寻找我的妈妈,全都被黑暗的帷幕覆盖了。 第二天 隔天还足清晨的时刻,阿健和弥生去参加暑假期问神社举行的广播体操〔注〕。早晨的神社清新无比,愈是吸进依然清凉的空气,就愈让人感觉有如重生。刚才还只有零星几只在叫的蝉,随着太阳升上空中,也开始了大合唱。 做完体操之后,村里的小学生里最年长的一个会帮大家在卡片上盖印章。六年级的那个人好像对我没来做体操的事说了些什么,阿健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充耳不闻。不过与其说是这样,其实他是在倾听别的声音。 在后面,村里的小学生家长们正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着,话题是我跟我妈妈的事。妈妈好像一整晚没睡,到处找我。阿姨婶婶们怜悯地拿这件事当话题。昨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所有人连警察今天中午就要搜索森林的消息都知道了。可是因为没有任何的线索和证据,大家都对于是否能够在森林里面找到我,感到半信半疑。也有阿姨说我是被卷入那桩连续绑架案里面了。 ——————————————————————————————————— 注:广播体操原为一九二八年递信省(现日本邮政公社)简易保险局所制定的国民保健体操,透过nhk(日本放送协会)的广播普及到全国。暑假中,日本全国各自治区皆龠于清晨举办广播体操会,让学童参加,亦有指导者巡回全国举办的体操会等,为日本夏季的风情画之一。 ———————————————————————————————————— 阿健听着这些声音。他在搜集自己不知道的情报,结果阿健得知了警方要进行搜索的事,还有完全没有人提到拖鞋这件事。 阿健静静地凝视远方,思考着什么。而弥生紧抓着他的手,不安地仰望那张脸。 做完广播体操的回程中,两人立刻前往森林。这是从神社回到家里的途中,踩着彼干涸的水田包围的石子路时,阿健提议的。 「拖鞋好像还没被找到,我们先把它找出来吧!」那样的话,就完全没有我在森林里的证据了。大家应该会认为我是被绑架,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阿健想把我的失踪伪装是绑架犯所做的勾当。 两个人一面调查拖鞋有没有掉在地上,一面进入森林里头。今天阿健打算调查陡峭的坡地那里,所以他不是穿平常的草鞋,而是穿着打棒球用的钉鞋。调查斜坡之前,他先调查藏着我的水沟附近。可是还是找不到拖鞋,所以他盯着地面,和昨天相反地朝我死掉的树木方向走去。阿健在想,拖鞋会不会是掉在把我背到水沟的途中了。 「斜坡很危险,弥生可以先回去没关系。接下来交给哥哥就行了。」 阿健体恤地说,但是弥生摇头,紧紧抓住阿健的手臂。 「弥生要跟哥哥一起去!」 她这么说,不肯离开。 「……那,弥生再去检查一次五月死掉的那个地方吧。弥生记得那个拖鞋长什么样子吧?要加油!」 阿健把视线放到与弥生同高,教导小孩似地说。他的表情很温柔,弥生的脸颊转眼间就染得一片通红。 「……可是,弥生叫的话,哥哥就要赶快过来。一定。」 她叮咛阿健说。阿健露出足以平抚他人颤抖的笑容,「好、好」地点头。 两人说着这些,依然没有找到拖鞋,就这样来到了我死掉的地方。俯瞰南侧的斜坡股耸立、只属于三个人的秘密树木,彷佛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似地静静伫立着。用来垫脚的石头也没有血迹,昨天已经擦掉了。折断落下的树枝和树叶也没有散落一地,昨天阿健跟弥生已经清理干净了。照常理来看,剩下来的危险因素就只有不应该出现在森林里的花拖鞋了。 或许是掉到这个斜坡下面了。阿健想着,俯视南边的斜坡。村子的神社和小学,还有远方小镇的屋子看起来好渺小。 弥生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凝视下方。对于没有穿钉鞋的弥生来说,这个斜坡可能太吃力了。就算不会送命,也有可能滑倒而受重伤。 两人决心开始搜索。 但是这个时候,弥生发出了叫声。 「不好了!哥哥,那个!」 她伸手指的是斜坡上的细长马路。马路朝这里延伸,正好通过我藏身的地方旁边。那条路平常几乎不会有车子经过,但是现在却有两台褐色的轿车往这里开过来。 两个人立刻就想到了,那恐怕是警察的车于。 阿健以为搜查从中午过后才会开始。 阿健盯着一下子就接近那里的车子,状似愉快地动着脑筋。 弥生不安地扭曲了表情,紧紧抓住正要下去斜坡的阿健。 就在这当中,两台轿车离开马路,开进了森林。偶然的是,车子从我藏身的位置的正上方通过了。这个时候,泥土从水泥盖的隙缝问洒落到我的身体上。可是我没有办法避开它,也无法闭上张开的眼睛和嘴巴。车子在连接森林小径的广场停了下来。 从车于上下来的是几个登山打扮的男人。从那些人的对话,可以得知他们足前来寻找我的搜索队。偶尔传来的笑声,也可以知道他们对于我在森林里遇难的事感到半信半疑。 阿健和弥生身处的斜坡看不见这个情景。 阿健竖耳倾听,确定搜索队的车子停在森林,他好像已经预测到车子会停在森林的广场。不晓得是因为猜中了,还是对于我所在的水沟上方的轮胎印感到讽刺,阿健的脸上浮现笑容。 「弥生,变更作战。我们躲起来,然后从树阴下偷看警察的行动。」 阿健想要藉由这么做,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搜索队的调查结果。 阿健温柔地握住弥生不安地发抖的手,定进平常不会进去、没有道路的地方。 阿健注意不让弥生跌倒、受伤,让她容易行走,同时又不让搜索队发现地,小心地选择方向前进。 通晓森林一切地形的阿健,十几分钟就掌握到搜索队的人数和行动,甚至他们现在的位置了。 当然,搜索队的人没有发现他们正被偷偷窥伺着。 熟悉调查的搜索队所进行的搜索行动,以及熟悉森林的两个人所进行的跟踪行动,在蝉鸣声回荡的夏季森林中层开了。 然而到了黄昏,搜索队依然什么都没能发现。大家愈来愈懒散了。这也难怪。因为谁都不晓得我是不是真的在这个森林里?自己在做的事是不是有意义?在一片有些倦怠的气氛当中,搜索就要结束了。 阿健有点遗憾地望着这个情景,紧挨在阿健身边的弥生吐出放心的叹息。 四散在森林里的搜索队,听到无线电对讲机里传来作业中止的指令,都非常高兴。他们前往集合地点的广场聚集。 「大家都去集合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阿健低声呢喃,拉起不安地缩起肩膀的弥生的手。目的地是看得见广场的地方。他想顺利的话,或许可以听见什么重要的情报。 但是,阿健在来到藏着我的水沟附近的树阴时,停下了脚步。 我所在的水沟附近,被森林的泥土巧妙地伪装的那一带,两名搜索队员正在对话。 弥生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阿健搂住弥生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藏进草丛。他们屏住呼吸,聆听两人的对话。阿健甚至没有渗出半点汗水,听着对话声。 「喂,别管那些了。今天已经收工了,快点回车上吧,不是约好了接下来要去喝酒吗?」 「不能这样啊,搞不好那个女孩子……是叫五月吗?或许她真的被绑架,不在这里了,但是你不觉得只有这一带特别不自然吗?」 一名搜索队员指着森林的一角。毫无疑问,那里正是我所在的位置。 那里应该完美地伪装得和森林的地面一样了,阿健在心里面这么说。那张脸看起来也依然从容不迫。 另一个人一副没什么兴趣地抽着烟。 「有吗?哪里啊?」 「你看,只有这一带,钉鞋的脚印相当密集。是小孩子穿的钉鞋,棒球用的。」 做完广播体操回来之后,两人首先从那一带开始寻找拖鞋。阿健为了下去斜坡而穿了钉鞋过来,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阿健默默地听着接下来的对话,他露出了像是在盘算着什么的眼神。 「喂喂,我们在找的是女孩子耶?而且听她妈说,她穿的是拖鞋不是吗?」 无视于毫无干劲的搭档,搜索队员走近我藏身的地点,然后开始调查地面。 弥生怀着随时都会被恐怖压垮的心情望着这一幕。 终于,队员开始用手拂开地面,在他身后的搭档一脸受不了地摇头。 「喂,今人的搜索已经结束啦。反正明天还要再来一次,到时候再来挖洞就行了吧。大家都在等我们欵?」 对这番话充耳不闻,逐渐靠近我的男人感觉到水沟的存在。 「喂,是水泥。是水路吗?藏在地面里。」 「那个不是啦。是泥土长期堆积,成了森林地面的一角,那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即使如此,这名队员似乎仍然无法满足。 他缓缓地掀起砧板似的水泥盖。 弥生发出只有气息的微弱尖叫。 「喏,什么都没有啊?喂,走啦,我想早点摆脱这种土气的工作!」 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只有空洞而干燥的空间,那里稍微偏离了我被摆放的位置一些。要是他掀起来的是再往左边三个左右的盖子,我的脚尖一定会映入他的眼帘。 「何必这么急?到死之前还得活上好几十年呢!」 队员在话语的最后使力,又掀开了左边的一个盖子。更靠近我一格了。 「落空。」 「罗嗦!给我记住,我再也不借你钱了。」 男人对同伴的奚落声感到愤慨,手继续抓住更左边的盖子。只差一个了。 「哥哥,我们快逃!跟弥生一起逃走吧!」 弥生似乎终于承受不住恐怖了,她哭着用力拉扯阿健的手臂。可是阿健没有打算移动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瞪着两个人的那双眼睛,不是软弱的小孩子的眼神。 「真可惜,下一个盖子也照这样加油啊!」 「什么照这样……」 队员抬起手中的盖子,阳光斜斜地照上我的脚拇趾。我变得冰冷的身体的一部分,被注入有如生命的体温一般的夏天热度。如果男人的视线再稍微低一点的话,他应该就看到我的脚尖了。但是遗憾的是,他似乎没发现我。不过只要掀起下一个盖子,不管再怎么样迟钝的人也一定会发现我的。 「哥哥!」 弥生刚不让周围听见,却有如恳求般的声音叫道。 阿健无视弥生,静静地捡起地上约拳头大小的石头。弥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随便你啦,可是下一个就最后啰!大家真的都在等了。」 「嗯,知道啦。这个就最后了,接下来的明天再弄……」 男人说,用手掰开水泥盖。如果他的手的位置放个不对,应该就碰到我冰冷的脚尖了。 弥生全身的血液唰地倒流而去。 此时,阿健做出了只能以异常来形容的举动。 他把手里的石头使尽全力往自己的脸上砸去。从正面,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软地砸上自己的脸。 队员的手使力,就要掀开我上面的盖子了。 鼻血从阿健的鼻子泉涌而出。血流如注,一下子就滴滴答答地从下巴滴落了。 「哥哥!」 弥生忍不住发出连两个搜索队员都听得见的惊叫声,那是有如裂帛一般的尖叫。 突然响彻四周的声音,使得被掀开到一半的水泥盖从搜索队员的手中滑落回去了。 两个大人猛地转向尖叫的方向。 被大人目击到的阿健,整张脸染满了血,偷偷地朝弥生使了个眼色后,慢吞吞地走出来。 阿健装出大声号哭的模样,来到两名队员面前。弥生也紧紧地抓着他。 「哇!好严重的鼻血!」 「小朋友,你怎么了?过来这里,我帮你看看。」 看见满脸是血的阿健,和我只相距十公分左右的搜索队员往那边走过去了。 此时,挂在队员腰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单方面地传来「快点回来」的声音。两名搜索队员苦笑。看样子,今天真的得就此打住了。 「我记得车子里面有急救道具。我带这孩子去车子那里,你把那些盖子盖回去。不盖好的话,车子就过不去了。」 队员说道,牵着哇哇大哭的阿健和不安地哭泣的弥生,走了出去。 「喂、等一下!为什么我要帮你收拾残局啊……」 被不理会搭档叫声的男人牵着手,弥生开始害怕了。她担心会不会就这样被带到警察局去,不安得要命,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 在我旁边,被留下来的队员一面嘟哝抱怨着,一面盖回颇重的水泥盖。 「小朋友是在哪里做什么,才会受了这样的伤?」 搜索队的人温柔地对假装号哭的阿健问道。 阿健稍微止住哭声,半带呜咽地回答: 「我在斜坡、滑倒了……」 然后他用一只手捏住血流不止的鼻子。 男人似乎接受了阿健的答案,没有再追问下去。 阿健的鼻血把衣服染成了赤黑色,却依然流个不停。 红色的血流沿着捏住鼻子的手,从手肘滴滴答答地掉落。 血迹也溅到靠在一旁的弥生身上,被她因为想要努力变成绿姐姐而留长的头发吸收了。 梢早一些的时刻,绿姐姐正坐在神社社殿的木头阶梯上。那是底下数来第二阶,从上面数来的第三阶。 今天要开始进行搜索我的行动,所以绿姐姐似乎正想去拜访橘家,顺便帮忙些什么。 在途中,她一时兴起来到了神社。 长发从她宽帽檐的白色帽子里垂下,白色的裙子只要有一点微风也会随之摆动。裙摆很长,几乎快碰到地面,所以绿姐姐用纤细的手指压着裙子坐着。她仰望鸣叫不休的蝉,想起烟火大会就在两天之后。 村里的小孩挨家挨户各募集三百圆所得到的钱,全部用来购买烟火。虽然都是些商店买得到的小型烟火,但是大家都很期待这场烟火大会。每年的这天晚上,村里的大人们也会一起来享受、观赏烟火,或者是来参拜神社祭祖的神明。 我记得现在坐的这附近还会摆上香油钱箱呢,绿姐姐回想起这些事,望着从树叶间洒落的太阳光。不停地变化,模样绝不重复的地面的树阴花纹,让绿姐姐的心底充满了复杂万分的思绪。 「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呢。」 绿姐姐自言自语地说,用手抚摸老旧干燥的木头阶梯。木头的纹路浮现出来,触感粗糙。 我曾经听绿姐姐说,她也是这个村里的小孩。她也告诉过我,她喜欢上住在附近的男生,最后却没有结果。绿姐姐笑着说,那个男生长得很像阿健。 「哎呀,这是在画狗吗?」 凝视着摇晃的树叶剪影的绿姐姐,发现画在自己脚边的图案。是我死掉的那天画的狗。 「啊,好怀念呢。那个时候一点都不怕被泥土弄脏,总是像这样画画图呢。」 绿姐姐把脸靠近地面,想要看个仔细,及腰的长发轻柔地摇晃。 此时,传来了狗的低吼声。 绿姐姐一惊,抬起头来。眼前是一条蓄势待发,随时都会扑上来的白狗。 「哎呀,好久不见,这不是66吗?」 原本戒备的筋,摇着尾巴扑上绿姐姐。它在白衣服上涂上泥巴,舔着绿姐姐的脸。 「话说回来,还真的好久不见了呢,66。我好像都是在这附近喂你吃东西吧?我那时很坏心,老是把饵丢到这个楼梯后面呢。」 66对绿姐姐摆出服从的姿势。 我知道,这条狗的怪名字是绿姐姐取的。 「这么说来,你的风评很差呢。」 绿姐姐用素净的美丽指尖戳了戳66的鼻子。她的表情是遇见了儿时玩伴一般高兴、有如太阳般的笑容。 「人家说你是鞋子小偷,你都把偷走的鞋子藏到哪里去啦?」 66可爱地「呜」地一叫,绕到绿姐姐原本坐的楼梯后面。因为侧面没有用木板封住,所以如果是狗的话,就可以绕进后面去。 绿姐姐了然于心,望向里面。 「哦,有耶有耶。……亏你搜集得到这么多呢!」 来自全村、只有半边的鞋子,在楼梯后面堆积如山。鞋子的数量让绿姐姐目瞪口呆到了佩服的地步。 66就这样趴倒在那里了。 绿姐姐一脸拿它没办法的样子,准备抬起头来。差不多该去橘家了。之后的调查有了什么发现吗?她想着这个问题。 但是,她正想抬起来的头在途中停住了,有个令人在意的东西勾住了她的眼角。 那是“堆积如山的收藏品的一角。绿姐姐也不在乎会弄脏衣服,把手伸进里面的鞋堆。66也没有吼叫,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指尖勾到目标物,手从楼梯后面抽了回来。 从黑暗当中被拉出来的东西——是单脚的拖鞋,绿姐姐知道穿着上头有花的拖鞋的女孩是谁。 绿姐姐眯起的眼睛掠过一丝阴影。宛如窥伺着未来似地,她瞳孔深处的知性光辉增加了亮度;形状姣好的眉间诧异地隐约皱出直纹,望向橘家的方向。 然后,她把我的拖鞋还给66,回去了,回自己家去了。 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橘家吧。这么说来,冷冻库里应该有工厂做的冰淇淋的试作品。今天午饭就吃那个,顺便看看八卦节目连日报导的连续绑架案的后续发展吧。绿姐姐想着这些,穿过神社的广场。 夏季的阳光炎热刺人,即使隔着鞋底,沙砾的热度似乎依然透了进来。 白天那样吵人的蝉鸣也销声匿迹的夜晚。 浮在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淡淡的晈洁光芒照亮了夜晚,四周被有如深海般的深深睡眠所笼罩。 隐藏着我的尸体的水沟盖被阿健的手抬起来。在他旁边,是一脸不安、一脸恐惧地望着我的弥生。 我移动的时间到来了。到了隔天,搜索队又会来找我了。然后那个敏锐的队员一定会找到我吧,阿健警觉到这件事情。 那之后,阿健被带到两台轿车停放的地方,接受鼻血的治疗。他用大石头殴打鼻头,所以鼻子留下了很大的伤痕。接受治疗后的阿健,被问到住址和名字等问题。他们好像知道阿健跟弥生是最后看到我的人,一报出名字,就有许多疑问等待着两人。 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阿健也老实地回答「没有」。弥生觉得随便回答,让他们以为我是被卷入绑架案就好了,但是她也配合阿健回答。阿健直觉到不要拿谎言巩固周围,而是只在最重要的部分说谎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他害怕说得太多的谎言会愈滚愈大,最后一口气崩坍。 在弥生手里的手电筒灯光当中,阿健架着我,把我从水沟里抬起来。他的脸的正中央贴了个大大的绊创膏。 「弥生好怕、弥生好怕……」 弥生微弱地重复着这句话,环顾夜晚的森林。阿健在半夜爬起来的时候,紧贴着他睡觉的弥生也跟着起来了。阿健叫她待在家里,但是比起夜晚的森林,被阿健丢下,一个人待在家里一事更让她觉得恐怖。他们一起穿过蚊帐,慎重地走过老旧得发出有如鸟叫般倾轧声的走廊,小心地不吵醒家人,带齐了几样道具过来。 从水沟里被搬出,比夜晚寒冷的户外空气更加冰冷的我,就这样被阿健抱着,放倒在铺在地面的草席上。我迈遢地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脖子 和手脚,被阿健帮忙整齐地摆好了。我在草席上成了「歪」的姿势。 「草席是不是剪得太小了?」 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给弥生打气,阿健这么说,微微苦笑。 昨天背过我之后,阿健可能发现到我很难背这件事,也或许是受够了我无力地摇晃的手和脚。这次他用草席把我卷起来,打算累的时候,就和弥生两个人一起搬。 阿健以裁缝用的剪刀把被丢掉的旧草席剪成我的身高大小,可是因为剪得太小了一些,被卷成海苔卷一般的我,脚尖和头发从两端跑了出来。 接着,阿健从上面牢牢地绑住草席,好让它不会自然而然地打开。 离开家的时候,弥生找不到合适的绳子,焦急万分。阿姨老是说「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总喜欢把去商店买东西时包装用的纸和绳子留起来,可是两个人都不晓得收在那里。又不能把阿姨叫起来问,好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场的商店绳子,就这样错失了难得的机会。阿健想了一会儿,决定用系在他们房间荧光灯开关拉绳上的绳子。就算不能躺在床上直接关灯也无所谓了。如此这般准备好的绳子,绑紧了裹住我的草席。 然后阿健盖上水沟盖,像担木材似地抬着我,弥生战战兢兢地问他: 「哥哥,你要把五月搬到哪里去?」 阿健一边往自己家走去,一边回答: 「我们房间啊。看到今天的搜索,我觉得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被草席包裹着,所以手脚也没有四处乱晃,安分地被搬运着。 「把五月藏在壁橱里,明天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看着吧。 可是也不能永远放在那里,得赶快找到下一个藏匿的地方才行。」 弥生的手电筒照亮阿健的脚边。在光圈当中,阿健的表情看起来异样地快活。 回到房间后,两个人把我藏进壁橱里。 阿健仿佛藏匿宝物似地,就像企图恶作剧的顽童一般,把我塞进去。 弥生仿佛藏匿恐怖与不安似地,就像要从神明的注视中隐匿自己的罪恶一般,把我塞进去。 然后,壁橱的纸门静静地关上了。 第三天 早上做完广播体操回家之后,阿健跟弥生吓了一大跳。阿姨准备早餐的同时,也为两个人做好了上学的准备。 「你们两个,在那里发什么呆?今天是返校日吧?快点吃饭啊!」 她要两人快吃早餐。 两人完全忘了返校日这回事。 夏季早出的太阳已经炽烈地散发热度,外头充满了眩目的光亮。 「妈,你要去哪里?」 阿健把饭倒进海带加青葱的浓稠味噌汤里吃着,看见阿姨就要定去他们的房间,这么问道。 「去折你们的被子啊!还有蚊帐。你们自己的话,构不到挂在天花板上的蚊帐吧?」 听到阿姨的话,弥生害怕地望向阿健。因为平常用来收棉被的柜子里,现在正装着我。要是阿姨打开那里的话,他们做的事就会曝光了。这种不安浮现在弥生脸上。 可是,阿健没有特别惊慌的样子,一脸平静地回答: 「不用了啦,偶尔我们会自己弄。凡事都要经验不是吗?所以妈也来一起吃饭吧!」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老气横秋的话来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阿姨似乎高兴少了一样工作。 然后她走进厨房里去了。 阿健和弥生扒完早餐,回到自己房间。 「哥哥,怎么办!我们去学校的时候,妈妈或许会打开柜子啊!」 弥生对着踩着椅子,灵巧地解下吊在房间天花板四角的绿色蚊帐的阿健说。那张脸随时都会哭出来。 「弥生,不要紧的。只要把折好的被子盖在五月上面,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阿健笑容满面,打气似地说。 绿色的蚊帐被折得小小的,收进壁橱里。壁橱分成上层跟下层,被草席裹住的我放在平常用来收棉被的上层,上面再搁上蚊帐。 壁橱的下层放着旧的坐垫和冬季衣物,还有以前使用的旧吸尘器等等。 「可是、可是……」 「不要紧的。」 虽然毫无根据,但是阿健微笑着这么说,真的就让人有种没问题的感觉,不可思议。 弥生抹掉眼眶里的泪水,折起睡觉时总是拿来卷在身上的毛巾被。那条黄色的毛巾被足人家送的东西。 阿健折好两条垫被,搬进壁橱里。最近弥生都和阿健睡在同一张床上,所以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还是两张床都铺了。 垫被沉甸甸地压到我上面来。垫被相当沉重,我感觉到压迫感。要是我还活着的话,在这种闷热无比的季节,一定会难受到快要死掉吧。 「哎呀,脚跑出来了呢。」 压在我身上的垫被似乎没办法连我的脚都遮住。剪得太短的草席也无法包裹住我的全身,所以我的脚——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光溜溜的——裸露在外面的状态。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哥哥,用这个。」 弥生递出自己的黄色毛巾被。 阿健接过被子,盖上我露出来的脚。 「嗯,刚刚好。」 阿健确定毛巾被完全藏住我的脚之后,高兴地说。阿健高兴,弥生也跟着高兴。她的脸变得有点红。 两个人再一次确定没有露出来的地方后,关上纸门。 然后他们把联络簿和写到今天日期的暑假作业,装进一个星期都没有动到的书包里。 「返校日只有早上,所以五月被发现的危险性应该很小的。」 阿健对弥生说,迅速地做好上学的准备。 然后两个人一起出了玄关。蝉鸣声已经响彻四周。依然持续晒田的稻子承受着满满的太阳恩泽,转成了深绿色:树木伸展手臂,想要抓住晴朗无云的蓝天。 早晨来到除了我之外的一切事物上头,除了我之外的大家都活着。 我们的小学里,一个年级只有一班,所以同岁的我和弥生是在同一班。现在是早上的班会时间。 「老师,五月还没有来。」 看到我的座位空着,隔壁的女生向老师报告。我不见之后,今天才第三天而已。班上的小朋友们什么都还不知道——除了一个人之外。 弥生一脸苍白,不住地发抖。她拼命地从那个女生、从我的座位别开视线。 「……五月她感冒,今天请假。大家也要小心,不要在夏天感冒罗。」 级任导师强作笑容这么回答。看样子老师已经从我妈妈那里听说了事情原委。 班上的同学活力十足地合唱着:「是——」。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天真的笑容,灿烂得宛如他们的将来已经获得保证、让人想要保证他们的未来。 「哥哥……」 弥生不让任何人听见地、有一半在心里面呼唤,微弱地哭泣。她缩起身体,双脚抖个不停。她觉得只要叫「哥哥」,阿健就会来救她。 不要紧的,不会有人发现,也没有人知道的——弥生的脑里回响着阿健的话。她凝视着桌上的涂鸦,急促跳动的心脏静静地平息下来。 只要撑过早上就行了,弥生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突然发现老师一直在看她。 接着,老师朝弥生这里慢慢地定了过来。 被发现了吗!?难道自己打了个连旁人都看得出来的猛烈寒颤吗?被发现了吗? 弥生的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全身渗出汗水。 老师在弥生的旁边站住了,手放到她细小的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当场逃走,好想跑到阿健的教室去。 一定是曝光了!弥生会被抓住,被抓去警察那里!——这个想法浮现在弥生的脑海,挥之不去。 老师把嘴凑近弥生耳边,不让其它小朋友听见地低喃: 「你知道五月失踪的事对吧?真可怜……你们两个最要好了说。 可是,能不能先不要告诉其它的小朋友?你明白老师说的意思吗?」 怜悯、安抚似地,老师的脸上布满了悲伤的神色。 弥生吃了一惊,掹地转头看老师。她理解了老师话中的意思之后,拼命地点头。 「……弥生……」 老师轻轻握住她的手打气,然后在其它小朋友还没有注意到之前向她道别,离开了教室。接着,进入了第一节课开始前的短暂休息时间。 在弥生眼中看来,朋友们好像在周围跑来跑去、手舞足蹈地绕着圈圈。 然后她发现自己得救,高兴起来。 凉爽的风吹来,她知道全身的汗消退了。 「我回来了。」 弥生说道,穿过玄关。阿健跟在后面。 后来,时间平安无事地过去,虽然弥生比较早放学,但是她为了和阿健一起回家,不安地等了好几十分钟。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家了。 「妈妈,你在哪里?弥生肚子饿了。」 她和阿健一起定进自己的房间。 「妈!」 弥生短促地惊叫。 阿姨在两个人的房间里。她打开房间里藏着我的壁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妈,你在干嘛?」 阿健若无其事地说。虽然是同一个壁橱,但是阿姨把东西拿进拿出的不是藏着我的上层,而是下层。不过只要稍微动一下上层的棉被或毛巾被,就会看到我的头发或脚趾了吧。 「哦,现在在用的吸尘器怪怪的。难得想帮你们打扫房间,所以我想拿以前的旧吸尘器来用,我记得不是放在这里面吗?」 「不用了啦,我们自己的房间自己会扫,妈去看<当然可以笑了>〔注〕啦。对不对,弥生?」 弥生吓了一跳似地,圆滚滚的双眼转向阿姨,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哎呀,这样?那妈妈就乐得轻松了呢。拜托你们罗!」 阿姨说道,关上壁橱的纸门站起来,定出房间了。 弥生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阿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把书包放到桌上。 弥生想要询问阿健今后要怎么处理我而开口: 「喏,哥哥,我们……」 此时,房间的纸门冷不防地打开,阿姨的脸从门缝里采了出来。 「妈,还有什么事吗?」 代替张着嘴巴僵掉的弥生,阿健问道。 「午饭已经好了。打扫吃完饭再弄,快点下来吧!」 「好,好,知道啦。」 即使阿健回答得敷衍,阿姨似乎也感到满意,她关上纸门。 弥生的僵硬解除了。 ———————————————————————————————————— 注:「当然可以笑了」(笑っていいとま)是富士电视台自一九八二年开播,由塔摩利(夕モリ,在此节目用的是本名森田一义)主持的长寿综艺节目,在中午时段播放。 ———————————————————————————————————— 「啊,吓我一大跳!」 此时纸门又打开了。不死心地再度出现的还是阿姨。 「干嘛吓一大跳?」 弥生弹也似地回过头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整个人又僵掉了。 「真可疑。算了,放你们一马。」 「妈,你又要干嘛啦?你缠人得简直跟蟑螂还是乔卡〔注〕一样耶!」 —————————————————————————————————— 注:乔卡(joker)为特摄电影「假面骑士」(仮面ライダー)系列的搞笑短剧「仮面车士」(ノリダー)当中登场的邪恶军团。 ————————————————————————————————— 「那是什么啊……?我说啊,阿健,你最近异常地乖巧呢。棉被自己收,打扫也自己来,简直就像nhk一样。」 「你才是在说什么啊……?」 阿健难得露出诧异的模样。 「总之,你跟弥生最近感情好得奇怪,简直就像偷偷瞒着妈妈什么一样。妈只是想说这个而已。」 纸门关上了。阿健竖起耳朵,确认阿姨离开。 「……妈妈走掉了吗?」 弥生战战兢兢地问阿健。 阿健默默点头,转向弥生,对她微笑。 两个人内心玩味着阿姨最后的一句话,打开壁橱,确定我没有逃走。 吃完午餐之后,两个人回到房间,然后举行作战会议。 「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办?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啦……」 弥生为难地、快要哭出来地说。 但是阿健似乎已经早一步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阿健对弥生露出一种「没什么难事」的表情回答: 「我之前就在想了。弥生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只要把五月丢进神社的石墙的洞穴里就行了。那样一来任谁都找不到,也可以让大家认为五月真的是被卷入连续绑架案里面了。」 弥生点头同意阿健提出的作战。 神社土地里的那座石墙。在我死掉之前,一面等着阿健,一面和弥生一起抬头仰望的那个像城堡基座的地方。 在那上面,有个石头被拿掉,在石墙上开了一道深井般的空间。那是个因为小孩子都把零食残渣或空袋往里面丢,变成垃圾筒的洞穴。阿健说要把我丢进那个洞里。 看样子,两个人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这么做就好了。 「嗯。那,什么时候把五月搬过去呢?」 「说的也是,快一点比较好。天气这么热,不晓得五月什么时候会臭掉呢。」 我会腐烂,发臭。弥生可能是想象起那种情景,绷起了脸。 再过几个小时,我死掉之后应该就过了整整两天了。 「今天半夜去吧。明天晚上是烟火大会吧?明天晚上的话,神社到很晚应该都还有很多人。」 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那是村子规模的小型活动,但是应该会有将近村子人数一半的人来参加。 「弥生知道了。那今天也得早点睡觉了。得睡个午觉才行呢。」 有了计画之后,弥生似乎有些松了一口气。 看到那样的弥生,阿健好像也有些高兴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表情也像是觉得可惜。令人意外地,阿健在享受着这个状况。 昨天那个第六感异样敏锐的搜索队员,现在是否也在调查已经空了的水沟呢?然后是不足被那个没口德的搭档嘲笑了呢?阿健想着这些事,一把撕起搜索队员为他贴在脸上的绊创膏。伤口愈合,结成了痂。他把撕下来的绊创膏丢进垃圾筒,打开壁橱,准备进行跟阿姨说好的打扫。旧型吸尘器应该收在那里面。 「喏,弥生,午睡前先打扫吧!不打扫的话,会被妈妈怀疑的。」 「嗯。打扫对吧。」 「那,我也来帮忙吧!」 纸门突然打开,看见走进房间的来人,两个人吃了一惊。他们眼睛睁得老大,身体僵硬了。 「绿姐姐!」 「哟喝,今天的冰淇淋是新产品!是还没上市 的商品,感谢我这个绿姐姐吧!」 绿姐姐摇晃着挂在双手上的白色塑胶袋,挺胸说道。袋子上沾着水滴。 「那我们去客厅吃吧,绿姐姐。」 阿健在背后关上壁橱的纸门,这么提议。弥生也用力点头。但是绿姐姐不赞成。 「可是,阿姨她……你们妈妈在客厅睡得很熟呢。所以我们在这里吃吧。绿姐姐免费大放送,还可以教你们暑假作业!」 弥生不安地仰望阿健。阿健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这样,那就在这里吃吧。等一下,我拿坐垫出来。」 阿健说,打开壁橱。弥生的呼吸都快停了。阿健从我下面,壁橱的下层拉出坐垫,交给绿姐姐。他也拉出自己和弥生的份,在榻榻米房间里铺上三张坐垫。 怱地,绿姐姐仰望荧光灯。 「咦,开关上怎么没有绳子了?之前不是还在吗?」 「断掉了,用了很久了。」 「这样吗?那种绳子,一般就算小孩子挂在上面也应该不会断的啊?」 三个人坐下,拿起放在中央的冰淇淋新产品。 「哇啊……」 弥生发出感动的叹息。 那些冰淇淋是她第一次看过的种类,装在透明的高杯子里,简直就像餐厅里的巧克力百汇一样豪华。 三个人用也是初次见到的长型木汤匙吃了起来。 「好好吃!」 「是啊,我们工厂的冰淇淋,每一样都很好吃的。弥生也要跟班上的小朋友多宣传! 可是这个冰淇淋是特别的。再怎么说,它的价钱都比一般的冰淇淋贵多了。」 三人聊着这些话题,吃完了豪华的冰淇淋。 弥生吃完之后,意犹末尽地用汤匙一次又一次刮着杯子的内侧,还用舌头去舔。 之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讲到阿健跟弥生的暑假作业。 「哦,『暑假之友』〔注〕啊。这个从以前就教人头痛的朋友,真是一点都 —————————————————————————————— 注:日本小学、中学的暑假作业簿的名称。寒假则有「寒假之友」。 ——————————————————————————————没变呢! 我看看……」 绿姐姐说道,首先看起弥生的作业。作业簿的名字叫『暑假之友小3』。第一学期结束的那天,我也拿了一样的东西离开学校。它现在应该也还摆在我的书桌上面。 「哎呀,做得不错呢!弥生真优秀呢! 十年前的我啊,这种东西早就拿去喂狗吃了——开玩笑的啦。」 「绿姐姐是明年成年吗?」 阿健望着绿姐姐说。绿姐姐难为情地搔了搔头,「嗯」地点头。 「你比弥生更优秀呢……」 绿姐姐打开阿健的作业簿,发出赞叹的声音。 三个人像这样聊着天,阿健和弥生开始写功课。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在背后休息的绿姐姐。 大概就这样经过了约三十分钟的时候,无聊的绿姐姐开始提起我的事。 「说真的,五月到底是怎么了呢?要是她平安无事就好了呢。」 与其说是看着,她更像是观察地注视着两个人做功课的背影。 与纹风不动的阿健相对照,弥生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 绿姐姐没有漏看。她漆黑的瞳孔毫无表情地对两个人施加压力。 「真的呢,要是没被绑架犯杀了就好了。」 听到阿健这句话,绿姐姐以饶富兴味的表情和声音发问了。不晓得为什么,她形状姣好的嘴唇泛出觉得既有趣又好玩的笑容。 「哦?阿健觉得五月是被绑架啦?电视什么都还没说啊?」 「可是不就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吗?搜索队也什么都还没发现,不是吗?五月一定是被卷入之前电视也有报的连续绑架案里了。电视还说,其它的绑架案也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个事件不是发生在这附近的县吗?妈妈也说,只有我们住的县一直没事,很不可思议呢。」 「唔,说的也是呢。或许犯人是故意不在这个县里绑架小孩呢。 话说回来,阿健真的好聪明,我好吃惊。」 绿姐姐率直地称赞,阿健难得地羞红了脸。然后他可能是感到难为情,说了声「啊,我去泡咖啡」,离开房间了。 绿姐姐有些轻浮地笑着目送了阿健一会儿,转向弥生。 「哎呀,这孩于怎么睡着了?是累了吧……」 她望着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的弥生t轻声微笑。然后她小心不吵醒弥生,让她睡到榻杨米上。 看到铅笔写的计算式子倒印在弥生的脸颊上,绿姐姐忍住声音微笑起来。 她一脸怀念地注视着弥生的睡脸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 「对了,不盖点什么的话会着凉的。这么说来,应该有一条黄色的毛巾被。记得是我用旧给她的。」 绿姐姐站起来,缓缓不发出脚步声地走近壁橱。当然,她是在小心不吵醒弥生。 接着她打开壁橱的纸门。慢慢地,安静地打开。 「有了。」 她一下子就看到毛巾被了。 弥生总是拿来盖的黄色毛巾被就摆在绿姐姐的正面。正确地来说,是为了藏住我从草席中露出来的脚才搁在那里的。作为藏住我的墙壁,它实在是太过单薄、脆弱了。 绿姐姐抓起毛巾被的一角,慢慢地拉起。 毛巾被缓缓地滑向绿姐姐,盖在我的脚上的微弱压力徐徐地减轻了。 然后在最后的最后,毛巾被勾住了我的脚尖。 绿姐姐感到讶异。她更加用力拉扯的时候,毛巾被终于被整个掀起,我的脚露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 「哇!」 阿健撞上绿姐姐似地跌倒了。绿姐姐就这样顺势被推倒在榻榻米上。阿健也倒了上去,手里的圆型托盘和上面的冰咖啡洒了一地。玻璃杯没有破,咖啡也没有泼到三个人,却搞得惨不忍睹。 弥生被声音吵醒,从睡梦中的世界回来了。 她揉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我苍白的脚。 弥生的呼吸停住了。她瞬间睡意全消,内心呐喊着如果这才是梦就好了。 「好痛……。啊、啊,榻榻米都湿掉了。嗳,我没被弄湿就该偷笑了吗?不过你也太笨手笨脚了吧?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热得想游泳的心情啦……」 绿姐姐扫视周围这么说着,一副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的模样。看她的样子,似乎没有看到我。 趁着绿姐姐集中在杨杨米的惨状时,弥生迅速地走近壁橱,拉上纸门。绿姐姐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对不起,我的脚绊到了……。真是会惹麻烦的脚……」 阿健捡拾托盘、杯于还有冰块,然后背着绿姐姐对弥生做出「干得好」的手势。 弥生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 「弥生去拿抹布来!」 弥生说完就要跑出房间,却被绿姐姐叫住了。 「等一下,弥生……」 被叫住的弥生冻住,不安地望着和阿健一起捡冰块的绿姐姐。 「……你啊,不要吵醒阿姨喔。要是被她看到这样子,肯定会被骂的。」 绿姐姐竖起双手的食指摆到头上。 「嗯!」 弥生跑下去了。 夜深人静,来到了有生命的万物进入睡眠的时间。 路上完全没有人影。确认这一点之后,两个人开始移动我。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一卷全 1 我的胳膊上养着一只狗。 这只狗长3厘米,毛是蓝色的。它的名字叫波奇,是一只公狗。波奇虽然长得并不帅,但脸蛋很可爱,嘴里还衔着一朵白花。 波奇并不是一只真狗,它只是画在我皮肤上的一幅小小的画。 我跟波奇的结识是我的朋友山田提供了机会。山田是个聪明的美女,当着年级委员,不过她跟我一样,朋友很少。依我看来,她朋友很少的原因在于她后背上刺的樱花。但山田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原因,那一天她又在懒洋洋地读着一本叫“月刊tattoo”的杂志。 我们当时并排坐在宿舍里一个微暗的、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水泥的冰冷透过裙子传来,连我的腰都觉着凉。明媚的阳光下,远处有一帮正在打排球的女孩子们,不时能听到她们的叫喊声。 我并不讨厌这种阴郁的感觉。 “我高中毕业以后,准备学习手艺,继承我家的家业。” 山田嘴里咕哝了一句。她的语气很随意,我差一点没听到。 明年我们就升高三了,可我还从来没想过以后的路怎么走。 我张大了眼睛看着山田,结果她连头都没抬,眼睛仍然盯着铺在膝盖上的那本怪怪的杂志,我只能看到她嘴角有着一抹清凉的微笑。 “也就是说你要学做扎青师了?” 山田点了点头。 “最近女扎青师增加了,爸爸那里也来了一个女人,学刺青的。对了……”山田合上杂志,看了看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额头上的我。“铃木你还没来过我家的店吧?今天放学后来我家店里玩吧。喂,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啊。” “没事,就是因为你突然说起这样的大事,弄得我有点想吐。” “想吐?吐什么?吐掉刚才吃的炒面面包?” 山田的父亲是一个扎青师,主要做日本画的刺青,把龙、花鲤等形象刺到客人的背上。 在我看来,山田家的店风格有点像理发店,非常干净,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我本来还想象着广告牌上有某某书法高手写的潦草笔迹呢。”店的门前给人的感觉很好,门上写着金色的“tattoo”字样。 “好像也不是如何放荡不羁呀。” 我这样对山田说,于是她看了看我,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客人不都是你想的那样的,噢,因为我们店主要是从事的是日本画的刺青,所以这个行业里的人也会来。也有不少年轻人来扎刺青哦。” “客人是不是都刺些观音图什么的带回家呀?” “才不是呢,图案有各种各样的。有的人从目录里面挑选,还有的人事先自己设计好图案然后拿到我们店里来。” 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迎面就是等候室。等候室里放着一盆赏叶植物,还有一张朴素的黑色沙发。墙壁是白色的,给人很干净的感觉,就像是牙医的候诊室。 山田让我坐在等候室里,自己则走到了店的里间。我从备置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我还以为是本杂志,原来不是。书上登着很多刺青的照片和解说图,好像是本刺青目录。 有火焰、星星、心等很多种类的图案。 忽然有个人影投到我手里的杂志上。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个子很高、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低头看我。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好。” 她嘴里说出的是生硬的日语,原来是个外国人。 她的旁边站着山田。 “这个人现在在我们店里学刺青,是个中国人。” 我一下慌了神,这倒并不仅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外国人面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长得很美。这个女人穿着黑色的套装,戴一副有色的眼镜,耳朵上戴着许多耳环。 这个中国人竖起无名指,说了一句“请多关照”。就在这个瞬间我完全成了她的fan。我一面用紧张的语调做着自我介绍,一面心里想着: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一定要把她弄晕然后带回家。 “实际上她就要离开日本了。” 好失望啊。 “您要回中国了吗?” 她摇了摇头,据说她想到美国去研究激光技术。我有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学什么激光,不过听她说去掉刺青的时候要用激光,只是在日本这项技术还不太发达。 “我今天是来跟师傅告别的。” 这个中国人用结结巴巴的日语解释道。 “这个人扎的刺青可漂亮了。对了铃木,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她给你扎个刺青吧。” 对于山田的提议我要是在平时的话肯定会拒绝的,但是十五分钟之后我已经坐在了店的里间,坚定地挽起左胳膊的袖子。谁让我迷上了这个中国人呢,没办法呀。 店的里间放着床和椅子,真的很像医院的诊室。估计准备在背上扎刺青的客人要俯卧在这张床上吧。 我准备把刺青扎在左胳膊的上部,所以被命令坐到了椅子上。 “很多人第一次扎刺青都是在左胳膊的上部呢。” 山田坐到床上,晃着腿对我说道。 “喂,山田,我身上没带钱,没问题吗?” “没事,她今天好像也没准备要你的钱。” 我看了看那位中国姐姐,她正在为闪着银光的针等器具进行消毒,听到山田的话之后,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本来扎个刺青好像要花五千到一万日元。 房间被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看不到一粒灰尘,看来是间无菌室。窗户边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花,遮光帘只拉下了一半。墙壁上挂着猫头鹰挂钟。 椅子的旁边是一个垃圾箱。我往里边一瞅,发现了一些卷起来的、沾着血迹的面巾纸。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会不会疼呀?” 山田不怀好意地眯起眼回答道: “可疼了呢。” “真的吗?” “事实上可能每个人情况都不同,有人觉得疼,也有人扎的时候竟然睡着了。铃木你嘛,应该没事吧,我们就姑且这么认为吧。” 那位中国姐姐坐到我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开始了扎刺青的工作。 我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 至于刺个什么图案,我在被带到这个房间之前就决定好了。我只对那位中国姐姐说了一句:“你给我刺只小狗吧。”而她也爽快地回答了一个“ok”,然后给我看了看插图集,上面有很多狗的图案。我在等候室里已经自己决定了刺哪种图案。 我哗哗地翻着插图集的时候,忽然在其中一页感受到了一种宿命般的缘分。那一页上画着狗的图案,它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当时想道:如果把这只狗作为我的幸运符,让它一辈子陪着我该有多好呀。于是我一瞬间就决定了要刺这个图案。我记下那页纸的页数,告诉了中国姐姐。她竖起大姆指,说了句“交给我吧。” 好像要先在扎刺青的地方临摹出图案。这项工作中国姐姐似乎轻车熟路,她用的是描图纸。原理好像是这样的:用复写纸把底稿复写到描图纸上,在我的左胳膊上部涂上药物来接收图案,这样图案就被临摹到我的皮肤上了。 虽然山田这样解释给我听,不过我根本没听进去。每次中国姐姐那张美丽的脸靠近我的 虽然山田这样解释给我听,不过我根本没听进去。每次中国姐姐那张美丽的脸靠近我的时候,都会传来一种香味,我哪有心情听山田的解释呀。实际上连画出来的图案我都没看一眼。 接下来要用机器来穿线。中国姐姐拿出一个三 根针构成的器具,在我的皮肤上穿起线来。胆小的我把脸别到一边,闭上眼睛,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疼。这种感觉就像用镊子拔毛似的,一秒钟内有几次连续的疼痛。 我稍微放下心来,看了看胳膊上狗的图案。 这时猫头鹰挂钟响了起来,猫头鹰的那种叫声听起来特别傻。 “铃木,你要不要看本书?只用右手也可以看呀。” 山田细心地为我考虑。 “嗯,我想再看看刚才那本插图集,想看看那只小狗。” 中国姐姐又拿来其他的器具,这次的器具好像是一排针,比刚才的那个器具多了两三根针。这个好像是用来涂影的。 我一边翻着插图集,一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果然还是疼?” “嗯,有一点。” 其实不太疼,不过我还是这样回答山田。 接着中国姐姐用一束捆起来的针来上色。针的数量增加到了十四根左右。 一共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才最终完成。 “虽然现在颜色看起来怪怪的,不过几天以后就会变成漂亮的颜色了。” 我看了看左臂上部刺的蓝色小狗的图案,向中国姐姐道了谢。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工作,点了点头,十分钟以后她离开这里去做渡美的准备了。我感到很遗憾,刚才要是拍张纪念照就好了。 “她的手艺真好,狗的图案这么小,她却画得这么可爱。” “我已经想好了,这只狗就叫波奇。” 波奇现在老老实实地面朝我坐在我的左臂上。它好像想问什么问题似的,歪着头,嘴里衔着一朵白色的花。波奇长得很小巧。 “对了,我刚才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那个中国人是不是会经常把别人说的日语听错?” “这个嘛,偶尔是会听错。不过她才学了一年日语,会说就已经很厉害了。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我把狗的插图集拿给山田看。我翻到的那页纸上画着一只很凶的狗,似乎要把人吃掉似的。它嘴里流着涎,看起来很真实。 山田皱了皱眉。 “这幅图好棒啊。” “我应该告诉那个中国姐姐这一页的页码了呀。” 我就是这样半偶然地和遇到了波奇,不过我还得忍受接下来几天的奇痒。扎刺青的地方痒得不行,不过山田告诉我不能用手挠。 三天之后,刺青的地方就不再痒了,波奇的蓝色也变得鲜艳起来。我感觉刺青与我融为 了一体,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不是我原来想要的那幅,不过这个也不赖。我常常看着左臂上部的小狗,脸上不由得想笑。 “你最近是不是买什么好东西了啊?” 美莎绘把冰咖啡的杯子放下,这样问我。 当时我们在一个咖啡店里,我和美莎绘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开着空调。玻璃窗的外面阳光很强烈,很多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来来往往。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哼着莫名其妙的歌,就是像出故障的录音机发出的声音的那首歌。你一哼那首歌一般就表明你得到了好东西,所以我还以为你买了手表什么的呢。” 我和美莎绘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好象都把我看透了。 “是呀,恩,我得到了一个好东西,跟那感觉差不多。” 我隔着校服摸了摸刺青的小狗,小狗紧紧地躲在我的袖子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美莎绘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且把眼睛转向杯子里的冰块。 那天在街上碰到美莎绘其实挺偶然的。我正在从学校往家赶的路上,她当时没看到我,正要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脸上浮起一种暧昧的笑,那种笑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出的复杂表情。 美莎绘看起来很疲惫,听她说她刚从医院回来,问了自己丈夫的诊断结果。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生病这回事。 美莎绘出神地望着杯中的黑色液体,一动不动,好象已经忘了面前的我。 从她那沉重的表情可以推断出她丈夫的诊断结果并不如意。 “喂,你没事吧?” 听到我跟她说话,美莎绘好像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强做微笑地回答道: “这家店空调开得有点大了哦。” 听到美莎绘的话,我点了点头,摸一下胳膊,发现早已起了鸡皮疙瘩。我想到鸡皮疙瘩的下面住着一只小狗,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对了,狗……”我惊讶于美莎绘会突然提到“狗”这个单词,也许我们确实有点 惺惺相惜,心有灵犀。“你不知道,我有时候会闻到狗的臭味,可能是邻居家养的吧,我们的公寓可是禁止养宠物的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气,“你觉不觉得这家店里也有狗的味道?” “哪有狗的味道呀?肯定是你想多了。” 出了咖啡店,早已被我淡忘的炎热又一次袭来,出了一身汗。我不晓得刺青部分会不会也出汗呢? 我点的巧克力冷糕、苹果派和奶茶,美莎绘也帮我一并付了钱。 我无聊地在店的外面等着她结完帐出来。店门的旁边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的叶子绿得十分鲜艳。我坐到花坛的边上,故意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出去。美莎绘生气地训了我一句:“注意形象!” “今天医生告诉我说‘你丈夫患的是癌症’。他得的是胃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在电车里,美莎绘身体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对我说道。 那一天难得全家聚到了一起。我最怕家族聚会了,也很少跟大家一起吃饭。我在饭桌上一直盯着我父亲繁男,我和他的关系不太好。他好像对他女儿做的事没有一件感到满意,最近我们连话都很少说了。 父亲繁男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他从不张开嘴大笑,也不会专门哄谁高兴。他也没发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头发会掉光了。我对父亲真是一点也不了解。 他喝着啤酒,悠闲地吃着饭。终于吃完了,这时他摸着肚子说道: “最近胃溃疡好像严重了。” 看来美莎绘还没把真相告诉他。 2 一周以后,刺青的上小狗已经完全与我融为一体了。 每次看到我的胳臂,我都会高兴起来。我经常在镜子前摆pose。这只小狗波奇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刺青,它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不过我经常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我的手臂上养了一条真的小狗。 不过我还没告诉我父亲繁男和母亲美莎绘关于刺青的事,也没告诉弟弟。 可能我觉得没有义务非要告诉他们吧,而且我觉得父亲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生气。 一天早上,我被狗叫声吵醒了。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狗!我揉揉眼看了一下闹钟,离闹铃响只剩下三分钟了,再睡一觉的话也来不及了,不过我还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今天早上好像有狗叫呀。” 今天的早饭是米饭和酱汤,我为了给饭桌上添道菜,于是提起狗的话题。 “果然有人在这个公寓里养狗。” 美莎绘回答道。我认为是什么地方的野狗,不过她的说法是狗的叫声好像就在附近。 那天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吧,声音常常是哑的,听起来都不像她的声音了。可能她一直在忧虑丈夫的重病吧。 “我吃东西的时候会 卡在喉咙里,难道是感冒了吗?” “要不要给你点含片?” 弟弟薰提议道。 “美莎绘,你去医院看看吧”,父亲繁男说道,“虽说只是个感冒,可也有死人的情况。你可要当心点啊。要是在这个年纪就死了,把孩子们丢在世上,那可怎么得了?” 美莎绘表情很复杂,她只答了一句“噢……”。 去学校的路上,我在电车里发现狗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最近总是这样坐在电车的座位上,盯着左臂上的波奇。我得到一样喜欢的东西后,最开始的一两周经常会这样。这段时间过去后就会觉得喜爱的东西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之后取而代之依恋会逐渐增大,但我还是很喜欢这段时间,连看着都觉得幸福,所以总是想尽可能多地看着它们。 但是那天早上的波奇好像有些奇怪。 蓝色、孤零零地正对着我的坐姿、要询问什么似的歪着的脑袋、嘴里衔着的白花。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好像跟那位中国姐姐扎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我在拥挤的电车里,把脸凑近自己的左臂,然后大叫了一声,估计当时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这个奇怪的女高中生吧。 对了,小狗的头以前是歪在右边还是左边的?现在它的头正歪在左边,但我总觉得方向跟以前相反,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我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不久便下了电车。 我在车站去学校的路上,与一个溜狗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她牵的狗很小,身体是茶色的,眼珠是黑的,原来是只约克夏猪小猎狗。我激动起来,这时小猎狗嗅着我的气味向我走了过来。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吸引这只狗的气味吗?总之我已经做好了摸摸它的心理准备,可是此时从别处传来另一只狗的叫声。简直像专门对着小猎狗叫似的,我向四周看了看,一条狗都没看到。 小猎狗好像被吓坏了,急忙从我身边跑开。狗的主人也好像对刚才听到的狗叫声感到奇怪,在那四下张望着。 这下我没法摸摸小猎狗了,真是可惜。 我看了看手表,然后加快步伐向学校赶去。这时候阳光已经很强了,估计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我感到很不爽。我看了一下刺青上的狗,马上停下脚步。 难道刺青上的狗也会叫吗?如果刚才是波奇叫的话,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蓝色的小狗依然歪着脑袋,坐在那里。唯一不同的是,它嘴里衔着的白花现在掉到了它的脚下。 哪有这种事?肯定不是我看错了!我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之前就一直从刺青上感受到一种不可言喻的真实感,好像就算有人说刺青狗正生活在我的皮肤上,我也会觉得有这种可能。这在我的接受范围内,比起半年后将有一个亲人离开我,我更能接受这个。 但是山田却不这么认为。我告诉她刺青狗动了的事,她却不相信。 “铃木,要不要我帮你预约、你去医院看看?” 她看着我,一副担心我是不是得了脑溢血什么的样子,这样向我提议。 在课间那很短的休息时间内,我和山田爬到学校的房顶上。有一丝微风,吹起钢筋混凝土反射出来的太阳热能。 “山田,我今天没带保险卡呢。” 我卷起袖子,让她看了看我的胳膊。如果她看到狗的图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应该会大吃一惊吧,这样她就不会怀疑我生病了。 果然,山田看了我的胳膊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你看它嘴里衔的白花真的掉在脚下了吧?” “不,不只这个……”她一副呆然若失的样子看着我,歪着头。 “不见了,哪都没有。” 一下子我明白不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己看了一下胳膊,刺青还在,不过只剩下那朵白花了。 最关键的狗却不知跑到哪去了,只留下了这朵花。刺着波奇的那部分皮肤,又恢复到没扎刺青前的漂亮模样了。 狗失踪了,这让我感到恐慌。 不过我们马上就找到了波奇。它正躺在我肚脐以上三厘米的地方睡大觉呢,它闭着眼,一脸幸福的模样。 我把衬衣掀起来,露出肚脐,于是山田把耳朵贴近那里。 “刺青小狗正在打呼噜呢。”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样咕哝了一句。 在那之后波奇又有好几次改变地方,在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候它又回到了我的左臂上,乖乖地坐在那里。它好像知道那里才是它的固定位置。 我那天拼命地盯着波奇,最终我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它绝对不会让人看到它动的场景。就在我眼睛离开的一眨眼工夫里,波奇就换了地方,还变了个pose。我一直都在想象它像动画片里那样动来动去的情景,所以这样的发现让我感到很意外。从这个意义上讲波奇不像动画片,更像是漫画书。 刚才还是睡觉的图案,下一刻就变成了伸懒腰的样子。中间的图案肯定不存在,而且有人看着它的时候它会一直表现得像一副图案。上帝好像给了波奇自由,让它可以在没人看到的时候自由活动。所以在我眨眼的一瞬间里,图案上的狗就翻了个身。 不可思议的是波奇好像也认识我,不仅如此,它对皮肤以外的广阔世界的认识也好像跟普通的狗一样。 我想到今天早上小猎狗那件事,那时候听到的狗叫声应该就是波奇发出来的吧。它面对着走过来的小猎狗,不小心叫出了声。结果嘴里衔着的白花掉了下来。 那我早上睡醒前听到的狗叫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肯定也是我胳膊上的波奇干的。 我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等着电车,一面盯着扎在皮肤上的波奇。月台上还站着正在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和几个上班族。天空已经被染成了红色,这时响起不易听清的广播声,接着一辆减速了的电车驶进站内。 波奇刚刚一直躺在那睡觉,可是我眼睛刚离开几秒钟,它就开始在那舔自己身上的毛了。 我走进一个车厢,在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我轻轻地用食指的指肚摸了摸正在整理身上毛发的波奇的头,当我被自己的手指挡住视线看不到狗的图案的瞬间,波奇已经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我会不会跟刺青上的狗结婚呀? 我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的儿子薰正不高兴地吃着碗装方便面,我一下子感觉回到了现实。 “美莎绘呢?不在家吗?” “她留了张纸条,好像去医院了。” 薰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便条,便条是用钢笔写的。 “看来还是为癌症的事啊。” 薰听到我的嘟哝,转过头来。看来他还不知道母亲的丈夫患了癌症的事。 我跟他是姐弟的关系,但这段历史却有一些骇人的成分。我第一次看到他好像是我一岁半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不知道刚来我们家的这个家伙是个什么玩艺儿。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一定会把美莎绘抱在胳膊里的他塞进纸箱然后扔掉,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 薰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父爱和母爱。我曾经为了报复他对他施加过暴力,不过事与愿违,我倒挨了父亲繁男的打。现在想来,父亲开始讨厌我可能就是因为那件事。 薰现在长大了,头脑清晰,生活态度也很严谨,跟我这个姐姐很不一样。父母的期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而且事实上他也不负众望,今年考上了一所只有聪明的学生才能进的高中。 我上的是比他那个低几个级别的高中,当时是在父母的叹息 声中走进那所学校的。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和他的斗争似乎已经结束了。 累了半天从学校回到家里,还要对着弟弟那张脸,我才不干呢,所以我想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我借了钱给一个人,还没还给我。你也应该知道吧,你能不能帮我催一下那个叫优的女孩?你不是认识她吗?” “知道啦,我会帮你说的。” “你不是认识她吗?”他说话这种语气让我非常生气。 就在这个时候薰咳了起来,看他咳嗽得那么厉害,肯定是很多方便面的汤跑进了气管里,我这样猜测着,心情也高兴起来。 “难道是美莎绘的感冒传染给我了?” 咳嗽停止以后,他痛苦地捂着胸口说道。 “哎呀哎呀,去一趟医院真是累啊。” 美莎绘坐到椅子上,这样说道,好像累坏了。我发现她的声音跟平时有点不一样,难道是感冒加重了? 美莎绘他们两人好像在外面吃过饭了,顺便买了个蛋糕回来。 趁着美莎绘洗澡的当儿,父亲繁男把我和薰叫进起居室里。薰好像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寻常,我也隐隐地知道接下来父亲会说什么事。恐怕父亲已经从妻子那听说了自己患了胃癌的事了吧。 父亲表情严肃地让我们坐下,我又一次明白自己让他感到头疼,我记忆里自己经常这样惹他生气。即使我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但父亲似乎还是要挑我的毛病。 “今天我去医院了。”父亲开始说话了。“本来是让你们的妈妈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检查一下感冒的。但是傍晚的时候医生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公司,说有重要的事要谈,让我去一趟。” 我感到困惑了,竟然跟我想的情况不一样。隐隐地传来母亲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 “医生说你们妈妈喉咙里长了肿瘤,也就是咽头癌,只能再活半年了。” 我说不出话来。 “妈妈知道这事吗?” 薰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我去医院迎她的事,医生也帮我撒了个谎,跟她解释说感冒比较严重,所以让我过去。” 父亲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烟,准备抽一根,不过拿到一半就把烟捏碎了,他自言自语道: “要不要从今天起戒烟呢?” 我在心里小声反驳道:现在才想到要为健康戒烟啊? 母亲好像还没告诉丈夫胃癌的事。 家里一下子竟然有两个人患重病,实在是太偶然了,而且据说癌症的死亡率很高。我觉得父母同时患癌症的几率简直太小了,简直是天文学范围内才能想象的事。 难道是蓝色的刺青狗带来这些不幸吗?但怎么考虑都觉得太不可能了。 当美莎绘洗完澡,湿着头发出现在起居室的时候,薰故意把电视频道调到非常轻松的综合节目。他像刚才那样剧烈地咳嗽着,但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第二天,薰也去了医院,因为他持续咳嗽。诊断结果出来了,竟然是肺癌。残余的生命跟父母一样短。 3 星期六学校不上学,于是我去了山田家。事前我已经打电话让她帮我准备三万日元,所以她很容易就筹集到了钱。 店的里侧是山田的家,还带着一个小院子。 山田经常来铃木家,所以跟我家人都认识,到最后跟我弟弟说话简直比我还亲。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山田的房间。 她的房间在一层,打开窗户的话就可以直接下到里院。山田的房间里统一装潢成黄色,立体声响上面放着一个小丑八音盒,墙上挂着一副七巧板。 房间里还有一台电脑,听山田说还可以上网。 里院里有一个狗圈,原来山田她也在养狗。我以前就听说这是一种叫马宾的杂种狗,不过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可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趿上放在窗户边的凉鞋,瞧了瞧躺在狗圈的阴影里的马宾,没想到它一副“你要干吗?”的神情,不耐烦地回看我一眼。 我的左臂上响起恐吓般的狗吠声,这是波奇的习惯,只要有别的狗靠近它就会叫。这可能不是挑衅,只是告诉对方这是我的地盘吧。它把我的身体表面当作自己的地盘,只要有其他狗想靠近,它就想把它们赶走。遗憾的是波奇的声音好像不够大,当然它只有三厘米长,这是原因之一,不过它那种吠声就像是小孩子在逞强。 马宾完全不理会波奇的叫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那么说他们三个人都一直没发现自己患了癌症?” 我对山田点了点头。父亲繁男一直以为自己真得了胃溃疡,而美莎绘和薰都以为自己只是感冒了。但他们三个人都知道自己以为的两个人患了癌症,只剩下半年的生命。 薰知道父亲繁男患了胃癌以后,他痛苦地抱着头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难道半年以后我要跟姐姐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吗?”我当时都想告诉他“其实不会变成那样的,你放心吧。” 而父亲繁男好像也认为半年后要跟我一起生活了,美莎绘也是这么想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三人都患了癌症。 “我听说我奶奶是因为患子宫癌去世的,爷爷患的是脑溢血,伯父是直肠癌,叔母患的是乳腺癌。好像我们家的血统里患癌症而死亡的概率很高。” “那铃木你没事吗?” “现在还没事,要说身体哪儿不好的话,那可能就是几年前皮肤上长了红色的斑点吧。” “那个好像叫痤疮,跟生活在皮肤上一只狗比起来,那算不了什么。看来没心没肺地生活是不得病的秘诀呀。” “那山田你也不用看病了哦。” 山田站起来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罐头和碟子,好像是给马宾的午餐。她开始用罐头起子开罐头,她那条耳朵很尖的狗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摇着尾巴走到了窗户边,嘴里还流着口水。 说不定它就是巴浦洛夫做实验的那条狗呢,我胡乱地想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进一家书店。犹豫了半天,最后只买了一本书,然后走出了店。 在家里,大家都用复杂的眼光打量着别人,不过周六的下午总算是过去了。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听说他们三个人的癌细胞都扩散到了内脏器官,很难治好。不过我还是猜想他们最近会住进医院做手术吧。 我又看了看左臂的上方,没有看到波奇的身影,它难道跑到我的后背、或者指甲里面散步了吗?他们三个人死了以后,只有波奇陪我了。 我冲了一杯甜得腻人的咖啡,然后坐到起居室的桌子旁,翻起我刚买的书。美莎绘和薰都好像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跟我打招呼的却是父亲繁男。 父亲盯着我,似乎在看着一个可怕的东西。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表情,但没想到还是觉得难受。我以前就经常想父亲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我学习又不好。其实我内心一直偷偷地为辜负父母的期望而感到悲伤,每次被父母责备,我就会感觉我怎么老是因为这件事被训斥啊。 就连我弟弟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我竟然都做不到。例如,寒暄话,柔和的微笑,令人愉悦的交谈,写一手漂亮字,每次美莎绘和繁男因为这些小事而用失望的眼光看我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受伤。 “你看的那本书是什么书呀?” “这跟你又没关系,你不要管我的事。” 可能这句话让父亲大为生气,他伸手夺了我手里的书。他看了看封面,原来书的名字叫“让我们一个人生活吧”。美莎绘和薰站在一步远的地方,静观其变。 “喂 ,你们看到了吗?” 父亲瞥了一眼妻子和儿子,没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意思了。他想说的是“半年后就她跟我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就等于告诉他们都剩下半年的寿命了,所以他没有说下去。不过我说道: “半年以后就只有我一个生活了,没办法,只好先学一学,因为你们三个人半年后都会死的。” 他们一下子沉默下来,互相望着。 我趁机从父亲繁男手里夺回我的书。 繁男、美莎绘和薰都知道了自己的病况和病症,那一晚他们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则先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以为他们一定都阴沉着脸呢,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已经像往常那样比我先起来,正在吃早饭。 窗帘早已拉开,已经升得老高的太阳照了进来,房间里显得很亮堂。 薰一面往刷得很干净的玻璃杯里倒牛奶,一面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半年后会因癌症而死去,可是从他现在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 “昨晚聊到那么晚,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问薰,他愉快地回答道: “就是关于剩下的半年怎么过呗。爸爸准备辞职,然后一直读书直到死,妈妈她不得不继续做家庭主妇,我嘛,明天以后开始休学。” “休学?那不错嘛。” 我这样想道,然后一不小心说了出来。不过薰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他的开朗也感染了父母。 “这些夏天的衣服,我今年要全部穿一遍。” 美莎绘看着自己的衣服,有些可惜地说道,她好像已经做好活不到明年夏天的心理准备了。 他们三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奇妙的连带感,甚至已经都接受了死亡这个事实。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漂着,我有一种被他们排斥在外的孤独感。 “你们不做手术吗?做了手术的话,说不定还能治好。” 父亲繁男回答了我的问题: “做手术也不一定能治好,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感觉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做手术要钱,三个人的手术要花好大一笔钱呢。”父亲皱起眉头,继续严肃地说道:“半年后只有你一个人活在世上了,不管做什么都要用钱。我们不能把钱花在机会渺茫的手术上,而且是三个人的手术。” 他们昨晚商量的原来是这件事。 我现在终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不安,这当然比自己被宣告死亡的不安要轻得多,但如果让他们为我这个令他们反感的人,操心以后一个人生活时的财产管理、住宿、吃饭等问题,我情愿去死。 我真的能一个人活下去吗?不,正确地说不是我一个人,我还有波奇。 这时候波奇的叫声在整个房间里响起,它很少在家里乱叫,这还是它第一次在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乱叫。我还没把它的事告诉家里人呢。 那三个人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四周,最后得出结论是电视的声音。 我偷偷地看了看左臂上部的刺青,波奇好像要诉说什么似的回望着我。它嘴里一直衔着白花的,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吞下去了。白花的刺青从我的胳膊上消失掉,只剩下狗咀嚼东西的图案。 我终于明白了,它应该是饿了。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完全忘了给它喂食,直到现在一次都没给过它东西吃。 我告诉家人自己要去一趟山田家,然后准备出门,这时薰站在门口跟我搭话: “我最近一直没看到山田,她还好吗?” “山田好像正在学习,准备以后当刺青师。” 我这时发现薰在一个劲地盯着我的脸。 “你以前眼旁边不是有颗小黑痣的吗?直径大概有一毫米,我以前还嘲笑说像鼻屎的呢。” 我跑到梳妆台的镜子面前,观察起自己的脸。黑痣确实不见了。 把黑痣弄走的罪魁就是波奇,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亲眼目睹了它的新罪行。 我一个劲地盯着波奇。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间,它可能是肚子饿坏了,竟然吃了我胳膊上的一颗小黑痣。 很可能是我昨晚睡着的时候波奇跑到我的脸上来散步,为了填充一下空肚子,就把我眼角的黑痣给吃了。 听到我说的这些事,山田强忍着笑,在我的皮肤上给波奇刺了一大块肉。她还正在学习中,不过已经掌握了扎刺青的知识,于是这次我成了她的试验品。 山田完成了肉的刺青,那是经常在漫画书里出现的带骨头的肉。这块肉比波奇还大。我还担心波奇会不会吃呢,没想到是杞人忧天。波奇像普通的狗那样大口地吃着肉,30分钟没看它,它已经跑到我的右腿做饭后散步了,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波奇散步的路线是这样的:先从左臂的上部到右手的指甲,然后再南下(如果把我的头当成北的话),在后背上绕一圈最后回到原来的地方。 “它竟然愿意吃我这个外行人做的菜,真是只好狗啊。” 山田好像很感动,可我却有点不高兴。 “你下次可不要画带骨头的啊。” 波奇并没有把骨头吃下去,结果皮肤上只剩下了白色骨头的刺青。过了不久,波奇好像把骨头搬到别的地方了,它肯定是为了不让自己的零食被人拿走,把它藏到我皮肤的某个地方了。 我只能暗暗祈祷它别把骨头藏到我的脸上,还有别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们全家四个人去开车兜风。由于是星期一,我应该去上学,不过父母允许我不去上。记得以前有一次,因为我无故不去上学,父亲狠狠批评了我散漫的生活态度,现在他竟然允许我不去上学! 听说我们要去的是海边,不过我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跟三个被宣告了死亡的人在一起兜风,本身就是件灰暗、难受的事。而且说不定他们假装说是去兜风,事实上是想把我一起带出来,然后一车四个人直接沉到海里。如果他们准备自杀的话,那他们三个一起自杀好了,不必带上我。 但是我这种担心并没发生,他们像平时那样享受着兜风的快乐,眼睛盯着随处可见的风景,为并不有趣的话题说着笑着。车内一直不停地持续着快活的交谈,总有一个人在说话。 我为了不破坏这样的气氛,也一直保持着微笑。我甚至忘掉了他们即将死去的现实,真想这次兜风能永远继续下去。 四个人一起走在海滩上,阵阵海风,吹得我们的衣服呼呼作响。 他们一直久久凝望着大海,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过了两个小时,他们三个人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别人肯定看不出我跟他们是一家人。父母和薰是如此惺惺相惜,他们被同一样东西吸引着。 我无聊之至,于是半睡半醒地坐到长椅上喝起果汁,。 “你不看大海吗?” 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已经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不觉得海有什么值得看的。” “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我并没有生气,反而笑容可掬,我的心情很好。 “到最后父母的爱还是都被弟弟你夺去了呀。” “是吗?我认为恰恰相反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看爸爸从来都在批评我。” “他们不批评我,这主要是因为我聪明啊。” 在回去的车里,我的大脑仍然不停地重复这段对话,我对弟弟的话未置可否。 但除了这件事,我也挺享受这次兜风的。自从知道家人患了癌症以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他们不要死。我的心好痛。我像个傻瓜似的说着搞笑的话,逗他们笑。 就连平时很少笑的父亲繁男竟然也一直在笑,为什么我的心反而更痛了呢? 我们是一家人啊,这种感觉我已经遗忘了很久。 途中我们停下来,在一家路旁餐馆吃饭。 你们做手术吧,虽然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治好呀。我的心里很想这么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感觉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我们之间的魔法就会消失。 半年以后我将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这跟现在的场景相差太大了,我简直无法想象。说实话,我感到很害怕,腿都快抖起来了。 4 父亲繁男说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钱,就算我一个人生活,如果要过得很充裕的话,也会有很多花费。所以他们不能把钱用到没什么希望的手术上。 如果我的口袋里装着大把大把钞票的话,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让他们都做手术。但遗憾的是我的口袋空空如也。 我开始在便利店打工。我知道想赚够三个人的手术费是不可能的,但想到将来我要一个人生活,就觉得必须找点事做。在这之前我都是向美莎绘要零用钱,这就是我的收入,但以后就不可以这样了。 “我高中毕业的话,不准备上大学,直接工作。” 我这样告诉山田。她正在往我的胳膊上扎肉块的刺青,听到我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好像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刺青上,看也没看我。 胳膊上持续着一阵阵的疼痛,终于猫头鹰挂钟敲响了八点。房间里回响着猫头鹰那傻瓜般的叫声。 我经常来找山田为我刺波奇的食物。又不付钱,而且她父亲允许她七点半以后随意使用器具。我每次来找山田扎刺青,都会听到猫头鹰那傻瓜般的叫声。 刚刺完的肉应该还是生的,不过波奇全然不管这些,肉的刺青一完成它就会扑上去。肉块的图案被它吃到肚子里以后,就跟从来没存在过似的,就那样消失了。连扎的时候的痛楚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波奇并没有拉屎,这让我放了很大的心。 照顾一只狗是很花功夫的,它非常喜欢玩,经常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在打工的便利店里收钱的时候,或者正在上课的时候,它都会忽然叫起来,把我吓一跳。如果我看一下左臂上的波奇的话,它就会满眼诚意地看着我,似乎在说“求求你跟我玩玩吧”。这时我周围的人就会环顾四周,感到很奇怪,到底是哪儿来的狗叫声呢? 有一次波奇叫得太大声了,那时我正在便利店里摆放商品。我小声地训斥它:“你给我安静点!”不过它却叫得更欢了。店里的顾客好像发现了这件怪事,他们觉得这家店里一直有狗叫,真是太奇怪了。 我用手捏着皮肤,想把波奇抓起来,不过没什么效果。我眨眼的空儿它已经逃到别处了,看来想抓住刺青上的狗是不可能的。 让波奇呆会再吃东西,它做不到,就连把前腿搭在人的手上也不会。偶尔它会听我的话,乖乖坐在我的左臂上。但如果我命令它做什么动作的话,它只会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我。我叹口气再看它的话,它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已经躺倒了,还打着呵欠。 如果把名犬拉斯的聪明程度当作1的话,那依我看来,波奇只有拉斯的1/100聪明。而且波奇是个胆小鬼,打雷或者有其他很大声响的时候,它就会不安地四处张望,发出吼叫声。 波奇简直一无是处,它一直过着懒散的生活,除了吃食,就是撒娇地向我叫几声。我却要在学校上课,在便利店打工。 尽管如此,波奇却有一次让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那天我陪美莎绘去了医院。她的检查要花上几个小时,于是我到医院的四周闲逛,这是家大医院,周围又有书店,所以也不是特别无聊。 我拿着刚买的漫画书,在病房楼的屋顶上看起来。这里阳光很好,还很安静。有几条洗得雪白的床单晾在这里,随风摆动着。 突然波奇尖声叫起来,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一下周围,发现有一个老人倒在了入口处。从他的穿着来看,应该是住院的病人。要不是波奇用叫声提醒我,我还没发现呢。 我扔下手里的漫画书,跑过去打招呼,原来老人的胸口疼。我急忙跑下楼,叫来护士。心里却在想着波奇。 没想到波奇还会帮助人啊,挺厉害的嘛! 在护士赶来之前,我一直呆在老人的身旁。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仍然继续说着感谢的话。我当时完全沉浸在波奇的世界里,于是捋起袖子给老人看左臂上的刺青。 “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它吧。” 看到狗的刺青的老人,睁大了眼睛,然后被护士运走了。 5 我和家人之间产生了一道奇怪的鸿沟,被宣告死亡的人和被宣告活着的人,似乎对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样。 他们三人好像感受到了彼此之间强烈的联系,会看一个东西,然后产生同样的想法。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愉快地聊着天,看起来像是在互相安慰。 他们三人像是一个紧密团结的家庭,事实上也根本没有我加入的空隙。 不知为什么,父母对我一天天地严厉起来,无论是父亲繁男,还是母亲美莎绘,都努力让我改掉懒散的生活态度。 “今天天气不错,你把窗户打开来,做一下扫除吧。” “我知道啦,这种事不用你说,你有必要一件件地说吗?” “我不说的话,你会做吗?” 我现在已经没法向美莎绘撒娇了,只要有一点懒散的地方让她看到,她就开始不停地批评我。 父亲繁男也一样。他带着我到处走访亲戚,想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他们,让他们照顾一下即将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女儿。 亲戚们听了父亲繁男的解释,都同情地看着他。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想我更值得同情吧。我本来就不记得这些亲戚的面孔和名字,跟他们相处只会让我觉得烦。而且因为我很冷淡,笑脸都没有,在亲戚中的评价肯定是出奇地差。 父亲繁男和亲戚阿姨正在聊天,我无聊地打着呵欠,这时父亲生气地摁着我的头向阿姨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虽然这个家伙很差劲,还是请您多费心关照。” 我的头被他摁着,被迫低下头来。偏偏在亲戚前这么出丑,我就算不生气,也感觉自己的脸红了。 “对爸妈两人来说,唯一担心的就是你那吊儿郎当的性格。” 薰这样对我说道。 “他们真够笨的,像我这样生活习惯良好的女孩怎么会让他们不放心?”我用脚操作着遥控器,对薰说道。 一天傍晚,我跟父亲吵架了,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这时我已经到暑假了,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晚上我起来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在吃晚饭,于是我坐在旁边吃零食。 我把装煎饼的塑料袋不小心丢在了可燃的垃圾里,父亲繁男好像对此很不满,又开始像往常那样教训我。在我们这个地方,居民有义务把塑料垃圾分开放。 “有必要吗?不就是把垃圾分个类吗?” 我回嘴道。于是父亲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似乎在说“真受不了你”,然后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原意做?垃圾要是不分类的话,清扫局就不会上门来取的。你认为你这样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吗?薰从来都是分好类扔的。” 父亲搬出弟弟的大名,这让我感到莫名地生气。或者可以说是悲哀,我似乎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种了。 “为什么你现在又提到薰的事?” 当时的薰对于自己名字突然被别人提 到这件事,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你老是这样!什么事都拿我跟弟弟比!反正我又没有他聪明!” 我的声音出奇得大,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往后退了几步,结果手臂把桌子上的杯子弄掉了。杯子破了,里面的牛奶四处飞溅开来,于是我的情绪更加控制不住。父母为此感到很吃惊。 “即使我死了,你们只要有薰一个人就够了,难道不是吧?” “你在说什么呀?”美莎绘出声了。“我们怎么可能这样想呢?” “那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作为父母不是有义务抚养我吗?你们竟然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要是也得了癌症就好了,就不用一个人活在世上了!” 屋里响起清脆的响声,父亲繁男给我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到了车站前的中国料理店里,面前摆着一碗干笋面。这时我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很奇怪的感觉。 我什么时候跑出家门的?我经过了哪里?为什么要点干笋面?对于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我看了看脚,原来穿着鞋,于是放下心来。我走到洗手间去照了照镜子,发现脸红肿着,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 突然一阵想呕吐的感觉袭来,我吐了。凄惨的心情,还有涌上来的后悔,我抑制不住地呜咽着。 我跑出来的时候钱和手机都没带,于是我向店主借了十元硬币,用店里的公共电话打给山田。 在等山田的时间里,我坐在座位上,对自己生起气来。 左臂上部的狗可能是闻到了面的香味,这时叫了起来。波奇完全不理会我的情绪,一副天真的表情继续叫着。快别叫了!会给店里人添麻烦的!我小声地提醒波奇,可它还是继续叫。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左臂,努力不让四周的人听到,可是狗的叫声依然响彻整个店内。 快别叫了!我求你了!为什么你不能听我的话呢?我弓着背向刺青上的狗恳求道,可是依然没用。清水般的鼻涕流了下来,这对我来说是流泪的前兆。 担心和困惑一起向我涌来。 我发现我根本照顾不了一只狗,我连自己一个人生活都害怕,还要再用心养一条狗,我根本做不到! 给它喂食,它闹人的时候要哄它开心,要保证不让它叫出声,在它无聊的时候要陪它玩。 我对着蓝色的波奇,告诉它道: “对不起,波奇,我没法养你了,我没这个信心,我会马上给你找新主人的。” 波奇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发出一声悲哀的叫声。 赶来的山田看到我的样子很是惊讶,原来我竟然还穿着睡衣。 “我决定不要这只狗了。” 我哭泣着对山田说道,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波奇已经不在这里了。 它可能是听懂了我的话,害怕被我扔掉,于是逃到身体表面的其他地方了。 6 山田帮我付了帐之后,我们就出了那家中国料理店。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我到她家住一段时间,我顺便还跟她提到我跟父母吵架以及准备扔掉宠物狗的事。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扔宠物那些人的心情,今晚似乎能够理解了。这一天我心情极其焦躁,而且非常沮丧。 去山田家的话必须坐电车,离最后一班电车还有点时间,不过车站里等车的人还挺多的。我当时还穿着睡衣,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现在也没办法了,我只好拣了一节人少的车厢。 “我想把波奇、连同那块皮肤移植给别人。” 但是山田却面露难色。 “这种事真的可以吗?” 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关于皮肤移植的知识。 “而且你觉得会有人要一块扎了狗的刺青的皮肤吗?如果有人喜欢狗的刺青的话,他也不会要别人的皮肤,而是自己直接让人扎在自己身上了。” 山田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如果你非要把波奇从你的身体上弄掉的话,还不如把刺青去掉呢,这倒是有办法。” 我摇了摇头,我不忍心杀了波奇。如果是自己养的狗,我会把它转交给保健所。 “总之我们先到网上查一查皮肤移植的事,再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接受狗的刺青。” 山田说完,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电车门开了,我们到站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你住到我家倒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还是打个电话回去吧。” 我们刚到山田家,她就把话筒塞到我的手里。我虽然表示同意,不过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跟父母说话,即使是隔着电话。我为了让她放心,就随便拨了一个号,然后装作跟父母说话的样子。 走进浴室脱光衣服,我马上开始寻找波奇。要是以前的话,我叫它的名字它就会哈、哈地答应着,然后出现在我的左臂上。不过这次它没有出现。 我又用镜子照了照后背,还是没有波奇的踪影。可能它又像往常那样躲着我了吧,这样的话我是找不到它的,我现在能想象到它鼓着腮帮子的样子。 我决定不去管波奇了,反正它又不能从我的身体上跑出来。 第二天,我得到允许在山田的屋里摆弄电脑,上网寻找愿意接受狗刺青的人。我虽然自己没有电脑,不过山田教了我一点,我意外地发现操作特别简单。 “老实说,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哦。” 山田这样跟我说,然后就上了一个刺青相关的主页,主页的名字叫“tattoo之家”。 我问山田:“为什么叫‘家’呀?” 山田这样告诉我: “反正就像说‘什么什么之家’那样,用了个‘家’字罢了。” 那里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主页,一站到门口就响起柔和的音乐。我说的是站到门口,其实意思是进入主页的首页,音乐也是从电脑的音箱传出来的。不过由于我就是痴迷这些东西的人,所以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这个主页的居民。 背景是明亮的蓝色,紧接着出现一个“欢迎光临”的广告牌,还有几扇门。说是门,其实只不过是图案,每个门下面都解释了门的后面有什么。 山田告诉我这个主页的管理员是个年轻的ol,管理员也就是这个主页的主人。 “那我把信息写到留言板上了哦。” 山田这样对我说,然后把手掌形状的光标放在一扇写着“留言板”的门上,轻轻点击,就进了这个主页。我对里面的很多东西就觉得好奇,在里面到处溜达了一番。对这个地方习以为常的山田向我投来目光,意思是:你也就是这种人了。 那扇门的后面当然是留言板了,这里有来过的人留下的信息。我浏览了一下以前的留言,发现有很多跟刺青有关的信息。 我看到想扎刺青的人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一个叫“山田”的人耐心地给出建议。 “这个‘山田’是谁呀?” “当然是我了。” 山田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你就没想过起个其他的名字?”我再看其他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名字。在这里可以用假的名字。 “你看这里正好没有‘山田’这个名字,所以就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你别管了。” 山田说完,就在留言板上写下留言,内容是问有没有人愿意要一个狗的刺青。 “……名字叫波奇,雄性,身长三厘米,毛是蓝色的……” 看起来就像那些贴在大街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写完留言后,山田马上想去其他跟刺青有关的主页。我问她是不是有 很多类似的主页,她点了点头,把那些主页的地址都告诉了我。 “不过我还想在这个主页上再看看呢。” 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 “那要不点一下其他的门吧。” 我又一次回到首页,点击了一扇叫“画廊”的门。进入里面一看,发现有几张刺青的照片。这好像是那位主页的主人ol皮肤上扎的刺青,一张张照片下面都写着解释和有关的回忆。有一张照片下面这样写道:“这个凤蝶的刺青是我自己设计的,是失恋第二天刺上的……”我又读了读其他的注释,发现这个人很喜欢自己的刺青,而且为此感到自豪。 “能建一个这样的主页,说明这个ol很喜欢刺青。”在旁边抱着胳膊观赏照片的山田说道。“接下来到‘聊天室’里看看吧,不过里面大多数时候都没人。” 山田点击了一扇写着“聊天室”的门,门的下面写着简短的注释:我们一起围着桌子聊天吧。山田简单地对我解释说“聊天室”就是跟人同步聊天的地方。 到里面一看,跟山田说的并不一致,聊天室里有人。那个人叫“手表兔”,好像是个男的。不,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戴着手表的兔子。 我按照门下面写的注释那样,想象这里有一张桌子。我想象着桌子放在房间的中央,手表兔正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盯着自己得意的怀表。就在这时山田走了过来。 山田说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见了。” 手表兔回答说:“哎呀哎呀,能在这里碰到你,真难得啊。” 他们两人愉快地聊了一会天,可能他们都通过这种方式来收集信息、扩大人际关系吧。我也想坐到桌子前聊天,可是用来说话的键盘只有一个。 过了不久,山田正打算结束这次聊天,这时手表兔说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 手表兔说:“对了,你知道刺青狗的事吗?好像有个人正在找那个扎着刺青狗的女孩。” 在电脑屏幕面前,我和山田对望了一眼。 手表兔继续说道:“好像说是那个人上个月在医院差点死了,结果被一个女孩救了,不过他忘了问那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身上好像扎一个狗的刺青,现在那个人的手下正在刺青相关的主页上收集与刺青狗有关的信息呢。这个话题可风靡一时哦。” 山田问了收集信息的那些人的情况,原来扎着刺青的女孩救的那个人是一家著名公司的社长,连我都知道他的名字。那个社长想找到救命恩人,对她表示感谢。 手表兔说道:“肯定是一份大礼啊。” 山田:“可能是一百根胡萝卜呢。” 手表兔:“胡萝卜?才不是呢,肯定是钱呀,钱!所谓的谢礼肯定是钱!” 那个扎刺青的女孩很可能是我,我想到对方可能给的谢礼,坐立不安起来。如果我把家人的情况告诉给波奇救的那位老人,他可能会帮我们出昂贵的手术费。 我和山田马上坐上电车,往老人经营的公司赶去。那家公司就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市,从那个老人住在我家附近的医院这个情况看来,公司应该离得不远。 我看了看周围的大厦,发现有一座特别高。进出大厦的都是上班族,要进去需要一定的勇气。 我们跟负责接待的女人说了刺青的事,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电话,好像在喊某个过来。 不久, 我先准备用食物来诱捕,并且开始执行。我准备让山田在我的左臂上方刺一块肉,然后等着波奇的出现。那个馋鬼波奇,它看到肉肯定会出来的。 山田像往常一样,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块不带骨头的肉。 我坐到椅子上,把左肘搭在桌子上,调整姿势使左臂上的肉容易看见。 但是,肉的刺青完成之后,过了好长时间,波奇也没有出现。我盯得有些累了,注意力开始分散。 我又看了肉一眼,波奇还是没有出现。于是又把眼睛移开,然后再重复相同的动作。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眼睛刚离开几秒钟,胳膊上的肉图案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糟糕!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波奇好像已经发现了我搜捕它的意图。 于是瞅准我没盯着左臂的空儿,把肉衔着逃走了。 这种感觉就像在钓鱼的时候,没钓到鱼,饵却被鱼叼走了。 “但是它到底什么时候跑到肉的旁边的呢?”我疑惑不解,它的腿并没那么快呀,它不可能马上出现,又马上消失的。它一秒钟只能移动十厘米。 “它会不会利用了我们没注意的胳膊内侧了呢?把肉带走的话,最有效的逃跑路线就是衔着肉躲到胳膊内侧。对它来说,先躲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然后逃走是再简单不过了。悄悄地潜伏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躲进胳膊的内侧,然后瞅准我们都没盯着的空儿,跑到胳膊表面把肉衔走,再躲到内侧。获得食物的最短距离是胳膊的一圈。” 这时从我身体的某个地方传出狗的“汪汪”声,听起来似乎在嘲笑我们。 这个混蛋!竟敢戏弄我们人类! 接下来我们决定刺一个假波奇,只要左臂上端有一只蓝色刺青狗的话,即使不是真的,也应该能瞒过那个社长吧。 山田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个假波奇,连很细微的地方都跟真波奇一模一样。但是扎到皮肤上以后,颜色看起来怪怪的。等它变成稳定的颜色,估计要几天时间吧。 不知什么时候假波奇从左臂上消失了。找都不用找,假波奇就在我的大腿上。我穿着短裤,可以看到两只蓝色的狗并排坐在我的左边大腿上。可能是波奇咬住那只画在左臂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狗,把它拖到了我的大腿上。 即使我把大腿上的刺青狗给他们看,他们也不会相信我是社长的救命恩人。我们没有把跑到大腿上的刺青再弄回左臂的办法。 波奇好像理解我们的苦恼似的,盯着我,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美莎绘的电话打到了山田家。虽然我没跟家里联系过,不过看来他们猜到了我会在这里。 “她说薰马上就要住院了。” 我把电话里的事情告诉给山田,她正在为自己养的狗开罐头。 我开始焦躁起来,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话,那个社长或许会替我们付手术的费用,这样就可以给家人实施治疗了。如果这样的话,父母也肯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但是怎么才能把波奇引到左臂上边来呢?而且还有必要让它固定呆在那,不能再让它跑了。如果不眨眼的话,波奇就不会动。即使两个人想这么做,也不可能眼都不眨地盯着波奇呀。走路的时候,或者坐电车的时候,视线肯定会从波奇身上离开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根本不知道怎么把波奇引诱到左臂上。它肯定已经发现我们在拼命引诱它出来。 我又一次意识到随心所欲地驾驭一只狗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我自己是没法驯好一只狗的。我想象了一下自己饲养真狗的情景。散步的时候在狗的脖子上系上项圈,然后牵着绳子,即使这样狗肯定也不会按我要求的方向走。 山田还在用罐头起子吭哧吭哧地开着罐头,马宾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流着口水,在绳子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靠近山田。马宾脖子的项圈上面系着一条黑色的绳子,绳子连到狗圈里。 啊!我仔细地回想着给波奇喂食时候的情况。扎刺青的器具每天七点半以后才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每次扎完都会听到那个声音。 我看了看表,快要到五点了。暂时不能让马宾吃食物了,真是对不住它,不过我还是拉着山田的脖颈把她拖到了店 里。 “你要干什么呀?” “我想到把波奇引诱出来的办法了,我相信狗的学习能力。” 我坐到椅子上,让山田做帮我扎刺青的准备。 猫头鹰挂钟的长针指在十二上的时候,里面的机关动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只白色的猫头鹰。猫头鹰发出傻瓜般的叫声,就是每次给波奇喂食时它听到的那种叫声。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此时波奇已经流着口水坐在那了。一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它连逃避主人追捕这件事都给忘了,终于又出现在我的左臂上。 巴浦洛夫做实验时的那条狗,你真是棒极了!我请求山田在我皮肤上扎一个刺青,那是种很简单的刺青,短时间内应该可以完成。在那期间我们为了不让波奇逃走,轮流着眨眼。 7 第二天,我和山田又来到那家公司。昨天那个矮个子的男人看到我们,脸上一副“你们怎么又来了?”的表情。我把左臂上方的刺青给它看了以后,他爽快地把我们带到大厅深处的电梯。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在往最高层上升的电梯里,那个男人这样问我们。 “按我听说的情况,刺青狗身上应该没有项圈呀绳子什么的呀……” 波奇现在戴着项圈。系在项圈上的绳子被绑在了它旁边竖着的木桩上,这样一来它就没法再动了。波奇一副怄气的神情。 “是的,刺青上的绳子是最近加上去的。” “为什么要加绳子上去呢?” “……为了不让狗逃走。” 他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似乎想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女高中生在想些什么”。 这个地方应该是社长室吧。我们被带了进去,并坐到了沙发上。沙发简直太软了,似乎下面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给我们拿来蛋糕和咖啡,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秘书,于是私底下商量着要不要让她给我们签个名。 房门被打开了,一位老人走了进来,是那天我在医院救了的那个老人。他一看到我,脸上就挤满皱纹地露出微笑,然后坐到了我们的对面。 “您还记得我吗?” 他点了好几遍头。 “嗯,能记得。当时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就走了,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刺青狗。找你可不容易啊。” 他并没有大公司社长的架子,可能也因为这个吧,我们开始轻松地闲聊起来。 他为了做心脏的手术住进了那家医院,他说如果不是我当时喊人来帮忙的话,他就活不到现在了。社长好像还有一个跟我们一般大的女儿,看来他的实际年龄比他的外表要年轻。 我告诉了他我家人的事。虽然希望不大,但如果有做手术的钱的话我想让他们马上做手术,不然的话肯定半年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社长认真地听了我的话,并且答应帮我承担手术的费用。 我感到很满足,如果把这事告诉父母的话,他们一定会吃惊得不行。说不定他们高兴起来,就会开始喜欢我。 “对了,胳膊上扎刺青的事你父母知道吗?” 他说完把杯子送到嘴边。他的手腕上戴了一只看起来很重的手表,我吃了一惊。 “我还没告诉他们。” 社长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微笑消失了。 “这样可不行啊,你的身体是父母给的,要爱惜,不能随随便便刺个东西在上面,这个我不赞成。” 他的口吻简直像是老师的说教。 “是的,确实是从父母那得到的宝贵身体,不过同时也是我的身体。确实我刺这个狗的时候有些草率了,不过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但是我不希望你的身体被这种狗的图案弄脏,你的父母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山田似乎一直想说些什么,不过可能因为现在这个话题让她很不高兴,于是她继续保持着沉默。房间里的空气一样子有种硝烟味,心情也沮丧起来,让人很不愉快。 “确实像您说的那样,我的父母可能会为此生气,但我却在努力地为刺青上的狗负起责任。我从来没觉得狗的图案弄脏了我的身体,请您不要把刺青说得这么不好(糟糕)。” 他的表情更加阴沉了。 “你现在可能为了时髦扎了刺青,不过几年以后,你肯定每次看到它都会感到后悔。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说出责任这些话。” 我感到不甘心,他每次说到波奇的不好,我都拼命地辩护。他根本不了解我胳膊上的这只狗,诚然,波奇没什么好的教养,又是个胆小鬼、馋鬼,有时会叫得我没办法,但是它不还是救了你的命吗? “请您不要说我的狗的坏话。可能您并不了解扎刺青这件事的意义,但我是想扎才扎的。即使后悔,又怎么样?” 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着哭腔,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波奇,就有些控制不住。如果没有它的话,我可能会被不安压垮,害怕半年以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它虽然是个淘气的家伙,但却给了我勇气。它哪也不去,乖乖地呆在我的皮肤上,经常看着我。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我是喜欢波奇的。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它那得到了很多,可我竟然想把它扔掉,我真是个笨蛋!我差点输给了饲养狗的责任。 “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欢这条狗,所以请您不要说它的坏话。” 想扔掉波奇的想法已经消失了,从今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要把波奇继续养下去。在别人的眼里它可能只是一只刺青狗罢了,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不可替代的。我想到这些,泪腺一下子决堤了。 我现在终于感到自己明白了美莎绘和繁男的心情,我和波奇一样,不是个好孩子,但就像我对波奇抱着一份沉沉的感激一样,他们对我可能也有着同样的感情。 “你没事吧?” 山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一面呜呜地哭着,一面擦着鼻涕。 我为什么要对父母说那么过分的话?说什么“你们有责任养我,却抛下我一个人,太过分了”!我在下定决心不把波奇扔掉(继续饲养波奇)的时候,终于理解了父母的心情。虽然表面上他们不太喜欢我,但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他们肯定也很难受。我这个白痴,竟然没意识到这些。 拿钱回家,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简直是天大的蠢事!我应该做的是呆在不久将离开人世的家人身边,尽可能地多陪陪他们。 可能社长看惯了我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吧,他冷淡地说道: “一不如意就知道哭!” 山田把蛋糕扔到他的身上,几乎同时我也把咖啡泼到了他的脸上。 可能是被周围的喧闹弄得紧张起来吧,这时我左臂上的波奇也吼了起来。我觉得被钉在桩上的波奇好可怜。吵架已经结束了。 被赶出大厦的时候,我向接待处的女孩问道: “你们有裁纸刀吗?” 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哭花的脸,不过还是把刀子借给了我们。我在当场把刀刃弄出一寸长,然后用它把绑在波奇身上的绳子割成了两段。这也就意味着在我左臂的皮肤上割一个口子。胳膊上马上出现一道红线,于是刺青上的绳子被分成了两段。 我向接待的女孩道谢并把刀子还给她,这时她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马上用手指把刀子抓了过去。 眨眼功夫之后,波奇已经拖着割断的绳索,高兴地又蹦又跳。 8 半年以后。 那三个人都死了,我没有能力给他们建一座气派的墓。 这半年,我非常平静。我感受到 一卷全 那个心愿——可能实现吗? 是否拥有过很多——不一样的梦想? 如果全部全部全部——通通实现的话? 乙一的“不可思议的口袋”里头,有这无限宽广而清澄的世界! —prologue— 可能是因为建立在山丘上吧,我的房间通风良好,在夏天只要打开门窗户, 就不需要电风扇。即使地板有灰尘,只要打开阳台的窗户,以及另一边的气窗,就会 有风吹过室内带走尘埃。刚洗完澡站在窗户旁,风就会咻地一下子把我的头发吹干。不过这并非只有好处,问题也相当多。 要是在窗户旁边挂风铃,就会因此响个不停而造成邻居的困扰。如果遇上强风的日子,风会直扑房间窗户而来,令我担心窗户玻璃可能会破掉。而在强风过后,阳台上就会满是被风吹来的树叶。 会被风吹过来的还不只是树叶。像是上头沽满泥巴,不知道是谁的上衣,裙子或裤子等等也会混在里头,一起落在阳台或是挂在窗边,我房间的阳台就像一面鱼网。就像渔船会用网子捕捉大量的小鱼,格子状的阳台会回收被风吹过来的各种东西。早上拉开窗帘,就看到男用运动短裤挂在自己眼前,就一个女高中生的生活住处而言,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这些飞过来的衣物如果要丢掉也很可惜,所以我会把它们洗干净,再用熨斗烫过,然后将男性的衣服全部送给父亲。父亲不知道这是捡来的,所以很高兴地穿上别人的运动短裤。这些衣物里头有些是名牌货,送给母亲也颇能讨她欢心。有时我也会全身上下都穿着捡到的衣物出门,没有人发现我穿的衣服是被风吹来的。 在冬天即将来到的十一月六日晚上,还没有上幼稚园的弟弟希望能跟我一起睡。我在被窝里头摸着熟睡弟弟的头,聆听窗户被风吹得颤抖的声音。风势随着夜深逐渐强劲,从外头传来的呼呼声也越来越大。 隔天早上醒来,我静静地下床避免吵醒弟弟。站在阳台前面,放眼望去是山丘下方辽阔街景,虽然此刻的天气晴朗到仿佛昨天的狂风像一场梦,不过阳台一如往常积了厚厚一层树叶。 我在树叶堆中发现奇怪的东西,因此停止打呵欠。那是个黄色的物体,形状是每边各二十公分的t字形。捡起来仔细一看,t字形横向的部分是螺旋桨的形状,纵向部分前端有个半球状的东西,可以像竖灯一样立在桌上。 乍看很像是竹蜻蜓,我马上就想到某个著名漫画里出现竹蜻蜓的道具。在那部漫画里头,有个来自未来,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猫的猫型机器人,以各种道具协助不成材的少年主角。其中名为竹蜻蜒的道具,就是猫型机器人要飞到空中时所使用的著名道具。 以触感跟重量来看,无法确定是金属制还是塑料制品。回到屋内,我心想原来最近市面上有这样的玩具,今天在阳台拾获的东西还真奇怪。 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到那块挂在屋檐旁的白布。如那东西在我察觉之前就被吹到其他地方,井上京子就不会让整个市区陷入恐怖深渊了。 —1— 十一月七日星期五。 放学后被冢本导师叫去打堆。我跟男级任委员仓木同学一起完成工作后就离开学校。从学校走到住处大概是十五分钟。回到家跟妈妈及弟弟说声我回来了,随后把放在房间的竹蜻蜒玩具塞进侧背包里,再度出门。 “今天早上因为……所以有个竹蜻蜒玩具掉在阳台上。” 午休时间我在教师提到这件事,喜欢漫画书的井上京子就迫不及待地表示她想看看。 “松田,你不能把它带到学校来吗?” “放学后我再回家拿,你就在老地方等我吧。" “你人真好呢。" “因为你有借我看《千面女郎》啊。” 我抵达位于商店街一角的废弃大楼时间刚好下午四点。那是栋盖在水果行跟玩具店中间,老旧的三层楼建筑。由于站前开了间大型百货公司,使得商店的客源顿时减少许多,数年前大楼里的店家通通消失了,如今只盛下内部空无一物的外墙,在夕阳余晖下染出成红色。 我避开他人的注意,穿越废弃大楼入口进入里头。一楼有裸体的服装模特儿人形,二楼有空框子。三楼则是放着办公桌。井上京子一如往常拉了张椅子坐在三楼光线充足的窗边。虽然因为她那副俗气的眼镜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不过从她流到制服胸口的口水,我猜她应该在打瞌睡吧。 周围飘着似乎能深入鼻腔的柑橘清香。井上京子说这里实在太刹风景,所以去买来放这里的芳香剂。 就是井上子告诉我商店街有一栋废弃大楼的。她说在认识我之前,只要放学总会来这里午睡。对她而言,这栋废弃大楼就像后山之于大雄是一样的意思。 “井上,醒一醒。我把午休聊到的东西拿来了。” 我摇晃着在柑橘香味中做着清梦的她的肩膀手背擦去口水之后,像是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我从包包取出今早在阳台捡到的东西,井上把眼镜扶正,并以认真的表情看着我的手心。 “你看,怎么看都像是竹蜻蜒吧?”我边说边将玩具送给她。 “每当强风过后,阳台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曾经有中国的纸钞混在树叶堆里头。大概是被风吹到渡海而来的吧。不只如此喔,之前还有明年的报纸被吹到阳台上呢。" “是明年的啊,因为上头的日期是明年的。” 就算我这么说,井上也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轻声说着,是喔,或许曾有这样的事情吧。偏着头看我送给她的竹蜻蜓。 “上头有制作公司的标志,不过没听过……” “是仿冒的玩具吗?要重视著作权喔.如果没有经过小学馆允许就制造出这样的东西,说不定会被送上法庭呢!” “的确,得小心一点。” “一点也没错,真得小心一点,我好想大声喊出来呢。要重视著作权!我们当然很重视这件事情吧?" “是啊。咦……" 井上摸着竹蜻蜒的底部并露出奇妙的表情,所谓的底部,就是漫画里的角色在使用这个道具时跟头顶接触的部分.这个通常在漫画里没有说到的部分,她正以指头不断按着又放开。 “只要摸到这个地方,就会像吸铁一样吸住皮肤,这是什么构造啊。啊,这个地方有按扭。”井上指着竹蜻蜒下方如此说着。 正如她所说,内部有一个小小的按扭。按下那个按扭之后,螺旋桨忽然转起来,旋转速度有点超出玩具的范围。 好棒,原来真的可以动呢。虽然我如此心想,然而惊讶却在稍后变成疑惑。 “咦?”我不由得轻声说着。 井上拿着竹蜻蜒的那只手,就像被隐形的钓鱼线往上拉一样开始举起。她也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拼命要把手拉下来。然而她的手继续上升,终于使身高本来就不高的她垫起脚尖。 “这,这是什么啊!"很少在教室里头出声的井上京子,这次也喊了出来,她的手指再度按下竹蜻蜒的按钮,螺旋桨随即便停止旋转,要把她向上拉的神秘力量也消失了. 井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握的竹蜻蜓也摔到水泥地上滚到一旁。 我朝竹蜻蜒走去,像是要摸毒蛇般,谨慎地把它捡起来。即使被摔到水泥地上,黄色的材料也毫发无伤,在透过窗口的夕阳下,散发着平滑的光泽。 “井上,我看到了……”我转身看着就这么坐在地上扶正眼睛的井上。“我应该……没有看错……" 我所说的是井上关掉竹蜻蜓之前垫着脚尖直立的状态。被竹蜻蜒 向上拉的她,鞋子前端大概浮在空中五公分高。 其实直到一个月之前,我都没跟井上京子说过话。我们只是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之后彼此也毫无交际,变成跟路人差不多等级的登场角色。 我平常担任二年a班的级任委员。我并不是喜欢以级任委员的身份为大家效力,只是觉得这样就可以跟老师打好关系,将来可以请他们在写推荐函的时候帮忙多说点好话。所以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就想过至少要当一次级任委员。 在漫画里头会有那种将担任级任委员当成责任跟义务,而自愿参选的年轻人。不过我身边并没有这样的奇人异士。 “有人要当级任委员吗?”在高二上学期的第二天,担任导师的冢本这么问着。 果然没有任何人举手。在安静无声的教室中,我笔直地举起手,随即造成教室里的一股骚动。 “那个人是谁啊?" “是松田啦,松田梢。" 同学对我而言只是占据视野一角的背景。听到背景的一部分泄漏到我耳际的骚动声,我不禁觉得好像有风在摇动着枝叶一样。 就这样成为级任委员的我,从那天开始变成老师的走狗,努力执行勤务。我所做的事情无论怎么形容都像是狗在做的。比方在教室里头发现烟蒂,就捡起来拿到教务员给冢本导师看。 “干得好啊松田,我给你一些犒赏。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吧。”冢本满足地点点头之后说着。 “我不需要犒赏,请在我的升学推荐函里帮忙美言几句就可以了。" “没问题,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谢谢老师。" “回去吧。" “是!” 看到我们像是扮演黑心官员跟手下的戏码,有几名女学生出现反弹的声浪。名为冢本的导师是位教学男老师,长得蛮帅的,因此很受女生的欢迎。我是基于想自己的推荐函变得更好看这样纯粹又崇高的目的,而成为冢本导师的仆人,不过在暗恋冢本导师的女生眼中,我跟冢本导师就像是在调情。 我从没听过这些背景的一部分所说的反感话语,只要教室里头发生什么问题,我就会前往教务员室,向坐在桌子前敲着笔记型电脑键盘的黑心官员报告。一开始爱慕着冢本导师的女学生叫我“走狗",接着在学校里头抽烟被发现而遭到停学的男学生则叫我"奸细"。 冷血奸细,警犬,老师直拨专线。我被取的绰号渗透到整个校园,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人要跟我说话了。 有一天,我的书桌被写上猥亵的字眼,那连讲谈社都禁止出版的色情文“贴了也没用。只要打开窗户,就会被风吹走了。” “放在房间角落的那根扫把是做什么用的?” “那个从刚刚就一直黏在我脚边的小弟弟是?” 只要有客人来,裕也一定会抱住那个人的脚,他的前世大概是无尾熊吧。井上京子拖着他,很好奇地环视我的房间。我打开通往阳台的窗户,瞬间,开始变冷的十一月强风拍打我们的脸颊。井上拨着她被风吹拂的刘海,惊讶地说着。裕也交到我怀里就出门了。距离爸爸下班回家还有好一段时间,所以家里只有 我们三个人。 “松田觉得刚刚那件事怎么样?”井上看着阳台上堆积的树叶问着。我马上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我开始思考关于放在我书包里头黄色t型物的事情。现在仔细回想,就感觉那时看到井上的身体浮起或许是眼睛的错觉。虽然只要再按一次按钮就可以确认,不过我跟井上都已经不敢再按了。 此时忽然从阳台窗户吹进一阵强风。我连忙按住制服裙边,不过井上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裙子就这么盖住她的腿的裕也脑袋。掉在阳台上的树叶有三分之一被风刮进室内,树叶被刮到天花板附近,浮在空中,然后旋转着落到房里。虽然有强风吹进来并不稀奇,不过井上轻声说着,猫巴士经过了。而且表情相当惊讶。 随后我听到阳台传来固体掉落的声音,好像是掉到分量稍减的树叶堆上。我跟井上同时朝阳台看去,有个像是手电筒的东西掉在那里,不过由于颜色很鲜艳,所以我看来是个玩具。 “几秒钟前那里应该还没有东西……” 我这么说着。感觉那个手电筒是从黑暗中诞生的。我跟井上不禁靠在一起,面对这无法解释的状况,是我心生恐慌。只有裕也面露亳不在乎的表情,继续拖着井上京子的脚。 “不觉得这看起来像缩小灯吗?” 井上表情紧张轻声说着,并且试着让裕也放开她的脚。不过裕也一直摇头,所以她放弃了。所谓的缩小灯,是著名漫画里头出现的一种秘密道具,拥有可以把灯光照到的东西缩小的凶恶特性。 我为了捡起那个灯而走向阳台。在我蹲下身伸出手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松田!" 我听到了井上的叫声。由于四周忽然变暗,因此我抬头仰望,一个像是巨大板子的东西正从我头项落下。我连忙向后翻了一个筋斗,那扇红色的门就咚地掉了下来。如果反映慢一步的话,我就死了。真没想到小学时期被逼练习的地板运动居然会救了我一命。 我仰望着阳台上方的屋顶前端,有一块白布被勾在那里随风摇曳。那块布呈直径大约三十公分的半圆形,仔细一看是口袋的形状,似乎因为刚刚的强风把口袋吹开了。在我观察的时候,又有东西正要从口袋出来。 一瞬间,一个电话亭掉到阳台上。并不是玩具尺寸的,而是跟路边所摆设的尺寸一样大的电话亭,从小小的半圆形口袋中掉了出来。这么巨大的东西不可能被取进小小的口袋,然而我跟井上京子,以及抱着她的脚的裕也,确实目睹了电话亭从口袋里头掉下来的情形。 —2— 我跟井上京子第一次的交谈,是在十月份的校外教学。我们高二学生搭乘新干线前往京都,不过那时全班分成了六组。每组有六到七个人,在自由行动的时间必须整组行动。由于是班上同学自行决定分组,因此在大部分的场合,感情好的都会自动成组。 正如当初所预料的,没有朋友的我跟井上京子最后没有分到组别,因此我们必须是被只有四个人的那一组所吸收。他们露出笑容欢迎我们的加入。而在京都的第二天,分组进行自由活动的那一天,他们依旧是笑容跟我们告别。那是在金阁寺所发生,令人难忘的事情。 “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也去。” “我去看一下土产。” “等等,我也要去。我们马上就会回来,松田、井上同学在这里等吧。” 四人各自说完之后就散开了。我跟井上京子眺望着建立在池中的金阁寺,等待他们回来。但经过了三十分钟,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原来是这样的计划。” 我轻声说着,站在我身旁的井上京子小小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我忽然出声而吓到了。 “计,计划……”她有点语无伦次地问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还算不错。不过在校外教学的时候,她那俗气的感觉还是存在着,就像是从昭和时代搭乘时光机来到现代的女高中生。 “看来我们被放鸽子了。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所以我要走了。井上你呢?” “被放鸽子……” 井上子轻声说完,就站在满是观光客的池边陷入沉默。我心想一个人在京都观光也不错,就把井上京子留在原地后离去了。不过走着走着回头看来,不知何时井上京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我身后。 我只好带着她依照之前在教师所计划 的行程进行寺廊巡礼。走在寺廊的境内或是坐在公车的时候,我们经常都是默默不语,有时我们会遇见穿着相同制服所组成的小团体。 他们以开朗的表情歌颂着青春,从我们的面前经过。在他们离去之后,我跟井子之间隔着某种沉默。感情并不是很 好的两个女高中生,在寺廊境内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真想,请读者们闭上眼睛想象这样的光景。 低头看着跟在我身边,戴着俗气眼镜的女学生,我心想这就是被放鸽子的讨厌二人组。然后只要换个地方,“讨 厌二人组,站在本廊寺前面”,或是“讨厌二人组,在岚山没有买土产就走了”,或是“讨厌二人组,默默吃着麦当劳的汉堡”之类,像是报纸会出现的标题就会在脑中浮现。 跟她一起吃完午饭之后,我也继续创作着报纸标题。 “讨厌二人组,在清水寺的土产店跌倒,而惹火其他高中的不良学生。” “讨厌二人组,道歉了却不被不良学生的接受。” “讨厌二人组,狂奔着要摆脱不良学生的追赶。" ……在我跟井上狂奔的时候,看到前面的站牌旁停着一辆公车。染着金发或棕发,有点可怕的男生正在后面追着我们。几乎哭出来的井上京子上了公车,我也跟着冲进车内,对公车司机喊着:”请赶快开车!”司机关上门把车开走之后,透过后照镜可以看见那群似乎很不甘心的不良男高中生,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远处,我才安下心来。 “讨厌二人组,平安摆脱危机。” 我试着说出这句话。弯下身子激烈喘气的井上仰望着我,嘴边也露出满满的笑容。 之后我们就开始有交谈了。从校外教学回来之后,我也继续和她来往,不知何时开始,放学时间就会一起回家了。 虽说是一起回家,也只是她跟在我的身后;午休时间会在一起,也只是她跑到我所坐的位置。我这个人是即使独自一人也无所谓,不过她应该不一样吧。 跟她聊过后我才知道,井上京子比想象中还要脱线。不写作业,上课睡觉,而且不跟我以外的同学说话。 身边的同学认为,我跟井上只是两个受排挤的人混在一起进行愚蠢的交流,不过这毕竟都是背景在想的事情,所以我丝毫不以为意。 “松田好厉害。没有其他学生可以像她一样跟本老师对等交谈喔。”井上在午休时这么说着。依照她的说明,本老师虽然满帅的,不过他锐利的眼神很可怕,让人难以接近。 “并没有什么对等不对等的,我也没有好好跟他聊过。我只是去报告教室里头发生的事情而已。我现在就要去找本 老师,你要一起去吗?”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他会变成石头。"井上认真地说着。 井上京子的手一滑,正在搬动的电话亭随即开始倾斜。上面的部分一下撞到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室内光线顿时摇曳着。合力把阳台上放在一起的电话亭跟红色门板搬进室内之后,我们吐了一口气。其实这些东西都跟竹蜻蜒一样。以很轻的材料制成,不过要是掉到头上,一定也会受重伤,在把电话亭跟红色门板搬进屋内的瞬间,房间变得狭窄到无法动弹。 “松田,趁现在没有东西掉下来的时候,赶快把四次元口袋……” 井上京子伸直身子想拿下来挂在屋顶的那块白布。不过个子矮的她碰不到口袋。我让她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块布。 “井上,你刚刚说这是四次元口袋,对吧……” 这块布有着我至今未曾体验的触感。指尖传来的舒服感受,足可匹敌我在台隆手创馆寝具中心第一次抱着丹普枕头时的感动。仔细观察上头看不到织维的网纹,优点像是金属或是塑料。不过事实上并不是这两种材料制成的。 “这一定是那个著名的四次元口袋。这里不就有好几个证据吗?" 井上京子指着电话亭跟红色门板表示着。依照她的说明,这分别酷似某部著名漫画里所出现,名为“如果电话亭”以及“任意门”的秘密道具,我当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不过却很难马上相信她的意见。我道出了我此刻的心情。 “很难马上相信这种事呢。” “要不要把手伸进这个口袋确认一下……”井上指着我手中的白布说着。 虽然她说这是口袋,不过这是两块半圆形的布重叠起来,圆周部分是相连的,直线部分没有黏合,因此也可以形容这是个半圆形的袋子,会生出门板或电话亭的神秘袋子。 我踌躇好一阵子之后,将右手手指伸进袋口,紧张地将手慢慢伸进去,等待指尖碰触袋底。不过即使把手腕伸进去,甚至手肘都伸进去了,指尖还是没有碰触袋底的感觉。 井上像是很不舒服般捂住嘴看着我,往窗户玻璃的方向看去,上头映着我右手臂到肩膀都被白色布袋吞灭的样子。肩膀以下的部位完全看不到。就像是我有一双手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袋子里头,右手似乎接触到某种怀念的温暖空气。不,与其说是空气,倒不如说像是温水。从整个右手到指缝之间,所有地方都被一股深沉的黑暗温柔包裹着。我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我得知这个袋子看似如此,里头却有着无限宽广的空间。 “肯定没错。”井上京子以确信的语气说着。 “这是藤子·f·不二雄老师的著名国民漫画《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 我拔出左手坐在床上。把口丢出去之后,因为好奇心,使得表情一亮的井上一双手接了过去。 由于脑袋有些混乱,所以我在心中想着南极大陆。蓝色的天空以及南极大陆白色的冰。真棒,我陶醉了。因为心中浮现出像是nhk节目结束之后在深夜播放的风景,所以我的心稍微镇静下来。 四次元口袋,那是来自未来的蓝色圆滚滚机器人收纳无数秘密道具的仓库。虽然外表只是个小口袋,却因为里头是四次元空间,所以可以放入无限量的物品。平常总是黏在机器人的肚子上,不过似乎可以自由装卸,记得在看动画的时候,好几次看到口袋被拿下来清洗的场面。这东西为什么会挂在我家窗户旁边呢?我当然知道原因,因为是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风吹过来的。 井上京子打开四次元口袋的袋口,探头往里面看去。 “好像一口井呢。”她有点感动地说完,便朝着口袋里喊着,连我也听到她的声音就像在深邃的洞穴中回荡。 ‘好想进去看。咦?松田,怎么了吗?” “南极大陆啦,南极大陆。我的脑中正在播放这个影像,可以先不要跟我说话吗?" “南极大陆?” “可以让内心镇定下来喔。不过这次似乎没办法。裕也,过来这边。” 在南极大陆不管用的时候,就只能抱着裕也了。虽然平常我在教室里被称作是“冷血的打小报告魔人”,不过在家里则会变成”惊异的龙弟弟魔人",而且满脑子都是裕也。裕也很惊讶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洋洋得意操纵着电视遥控器的模样,或是门铃声响起时吓一跳的模样,看着这样的他,就会让我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咦?裕也……” 我发现他不见踪影了。虽然仔细看过井上京子的脚,不过他并没有抱着她的左脚或右脚,也没有抓着我的双脚或是书桌的桌脚。大概是因为没有理会他,所以跑到别的房间去了。我离开房间惊慌地寻找裕也时,楼下传来了电话铃声。 “我去接电话。井上,帮我找裕也。” “我知道了。” 我走到一楼,拿起客 厅的电话。 “啊……是小梢吗?” 话筒另一边传来的,是住在九州的外婆声音。上次跟她说话是在三个月前中元节全家返乡时。还没感到怀念之前,我的内心开始不安,因为外婆叫我名字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疑惑。 “有什么事情吗?” 我问之后,外婆有些犹豫地说着:“妈妈在家吗?” “她不在。” “那个,小梢,仔细听我说喔。现在啊,裕也他人在我这边……" “裕也?” “是啊。刚刚外婆正要跟外公吃饭的时候,他就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了。我真的吓一跳呢。我问他是怎么过来的?跟妈妈一起来的吗?可是裕也只是歪着头不说话。他也不可能自己搭新干线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外婆说到这里就忽然不讲话了。话筒另一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种慌张的感觉。外婆好像捂住话筒在跟某人说话,我想她应该是在跟外公讲话吧。因为九州的家里只住着外公,外婆两个人。不过断断续续从话筒传来的声音有些年轻,或许并不是在跟外公说话吧。 “喂?” 话筒传来女性的声音。由于不是外婆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 “松田?你有听到吗?” 这个声音很耳熟。 “嗯,听得很清楚。不过为什么你会在我外公外婆家,井上京子。刚刚你不是还在我家二楼吗?” “刚刚任意门开了一个小缝。我想应该是裕也糊里糊涂走进门,然后没有把门关紧吧。我跟着进门之后,就来到这里了……” “任意门”是f老师所画漫画中的一个道具。只要心中想着想要去的地方,转开门把,就可以前往那个地点的神奇之门。这个道具很受欢迎。在小说《subaru》十一月号中,有一个“寻问一o六位名人”的问卷调查,有很多名人必须回答“如果要去无人岛,你想带什么东西过去?"这个问题。结果驰星周先生的答案就是“任意门”。不过,“任意门”这种东西当然是跟带骨肉块或牛奶瓶眼镜一样。只会出现在漫画里头,现实生活应该是不存在的。应该是如此的…… “啊,现在裕也正抱着脚喔。"井上在电话另一头说着。 我穿过房间内红色的门,来到外公外婆家的走廊。跟好久不见的外公外婆打过招呼后,他们要吃完晚饭再回去。我跟裕也以及井上京子吃完晚饭后,回到了位在东京的家。在准备穿过走廊的门回到东京时,外公外婆还目送我们离开。 “最近发明的东西真是方便呢。” 外公看着这扇门感动地说着。外婆将她自己的酱菜给我们当土产,之后我们就回到东京。 “已经很晚了。”井上看着时钟说道。 “我送你到车站,因为从我家到车站不好走。” 井上把俗气的眼镜扶正之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没问题。” 她打开红色的门,门的另一侧是个陌生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井上说。 “还蛮大的呢。” 我把头探进门内,环视着房间。不大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没有看到任何布偶,整体色调统一,相当朴素。 “这是什么香味?" 跟放在废弃大楼里的柑橘芳香一样。 “应该是昨天烧精油留下来的味道巴。" “那个大水槽是什么?” “我有养热带鱼,不过已经死光了。不要再看了啦。" 井上京子不好意思地遮住我的视线范围。她穿过门之后,就挥手跟我道别。只要门一关起来,正扇门就会在空气中消失。任意门的本体似乎会移动到使用这扇门的人所在的地方。过没几分钟,井上又随着门出现了。 “我把鞋子忘在这里了。" 她拿回放在我家玄关的鞋子后,马上又回去了。之后我们每天都在玩四次元口袋里头的道具,用任意门跑到国外,参观金字塔,企鹅或蒙娜丽莎的微笑,入侵白宫时差点被抓到,不过还是平安回来了,井上京子从白宫拿了一些纸张回来,好像是国家的重大机密文件,不过因为她看不懂英文,所以没有看就去了。真正的南极大陆实在太冷了,根本没办法让内心镇静下来。 我们用“客厅钓鱼池”在房间里钓鱼。用“适应灯”让身体不管在哪都能生存,之后进入深邃的海底。用”西瓜吸管"把西瓜果肉吸出来吃。在废弃大楼屋顶排列空罐当作靶子,用”震撼枪射击”。因为总是打不到,所以改拿”空气炮”装在手腕上发射,结果五个并排的空罐一起飞走了。 口袋里好几个竹蜻蜓,我们各自把它戴在头上练习飞行。这竹蜻蜓让人颇不好意思的。把竹蜻蜓装在头顶,感觉自己像个笨蛋,总会心想这样不就跟(小松君)漫画里头那个头上插国旗的家伙一样吗! 在按下按钮的瞬间我很紧张。螺旋桨高速旋转之后,感觉整个身子都被抬起来。我跟井上的身体从重力中解放,从地面浮了起来。感觉并不像是利用风压上浮的,比较像是螺旋桨旋转所产生像是电风扇程度的微风,对重力起了某种作用。 不过我不敢飞到超过两公分的高度。人类是在地面生活的生物。脚下空空的状态比想象中来得恐怖,而且也会担心 竹蜻蜒不知何时会跟头项分开。如果竹蜻蜓在几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了,我就会摔到地上,骨头破裂的全身是血吧。因此我几乎没用过竹蜻蜓,就这么放在侧背包里头忘了它的存在。 我在学校仍然以本老师仆人的身份检举好几个同学。井上京子继续以那副俗气的眼镜及蠢样,过着逃避不良学生注意力的生活。 井上京子没对任何人说四次元口袋的存在,她将口袋藏在家里。虽然捡到口袋的人是我,但她对于那个神秘口袋的爱却远胜于我。 基本上聊到神秘道具的时候,井上似乎都比我还兴奋,就像实现梦想的孩子一样,开心使用这道具。我眺望着井上南极快乐追逐企鹅的身影,不禁心想,只知道她在学校那一面的人,要是看到现在的井上一定会很惊讶。 在我们得到四次元口袋之后,经过二十天左右的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井上京子的室内鞋被某人藏起来了。 井上因为戴着俗气的眼镜,所以别人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当她看到自己的室内鞋不见之后,似乎很习以为常地前往教职员室,借访客用的拖鞋来穿。虽然不知道是谁搞的鬼,不过教师里头有五个女生的脸上都露出笑容看着井上。她们是在教室制造许多问题的小团体。我站在本老师的面前,表示犯人应该就是那些人。 “没有证据。”v本导师以冷静的语气如此说完,便以细长的眼睛凝视着我。“真是稀奇呢,你居然会说这种未经 证实的话。是为了朋友,对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随即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算了,你这样的变化是值得高兴的。” 变化。我在心中反复着他所说的这两个字。 “没事的话,那么我先离开了。¨ 我低头示意后,离开本老师所在的教职员室。 “用秘密道具来寻找证据吧。” 回到教室之后,我对井上京子提议,不过她只是好像有些困惑般露出暖昧的笑容。 隔天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其中两个嘲笑井上的女生没来上学。次日五个人通通没有来学校。我想可能是跷课,或者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吧。最近似乎很流行感冒,电视新闻也报道不少学校已经让班级停课了。 我在午休时间才知道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在教室跟井上吃完午饭之后,我被本老师叫到了教 职员室。 “虽然消息还没公布,不过这五个人都失踪了。”本老师撑着下巴说着。 离开教职员室后,我穿梭在谈笑的学生们之间,我想要尽快听听井上京子怎么说。走廊边的窗户外头因为昨晚就乌云密布而阴暗,寒冷的空气让人察觉到不到五天就要进入十二月了。 五名女学生半夜在房里消失了。据说她们的鞋子还在家里,只有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她们忽然消失。究竟是遭到绑票还是离家出走,目前还无法确定。如果是绑票的话,犯人要怎么潜入屋内呢? 我想起四次元口袋里出现的各种道具。既然连白宫都可以入侵,要进入密闭的室内应该也是易如反掌。 我在楼梯的转角处遇见了级任男委员仓木同学。 “失踪的传闻是真的吗?”他一看到我就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 “教室里的同学都在说啊。” 依照他的说法,失踪学生的家长似乎有在今早打电话给其他学生。 “大概是真的。”我回答仓木同学之后就连忙离开。 回到教室的时候,午休时间正要结束,趁着休息时间不知跑到哪里的同学们也回到教室了。井上京子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是没找到室内鞋的她依旧穿着拖鞋。 通常如果要聊天的话,她都会到我的座位旁,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到她的座位旁跟她说话。 “v本老师找你有什么事吗?”她一看到我就问。 “那五个女生昨晚失踪了。" “这样啊。” 她从眼镜后方凝视我。厚厚的镜片使她大大的眼睛变了形。 是你做的吗?我没能说出这句话。至今我向老师报告过很多同学的罪状,当时应该都是毫不犹豫的。然而在井上京子面前,我却只是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上课铃响,同时国文老师走进了教室。学生们开始回到座位上,我也只能离开井上的座位。即使已经开始上课了,我也无法不去在意这整件事。我想确认是不是她做的好事。往井上京子的方向看去,好几次都和她四目相对,看来她似乎也很在意我。 这是在上课后不久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国文老师是怎么发现的,不过她察觉到了塞在讲桌抽屉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国文老师将手伸进讲桌抽屉,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老师拿在手中的是双小小的室内鞋。”是谁把鞋子放在这种地方的?” 老师环视着教室,几个同学立即转身看着井上京子。 井上站起身来,在众人的视线中前去领取国文老师手中的室内鞋。她连耳根都变红了。当她回到座位后,老师便继续上课。我没有听课。而是朝着她的方向凝视。井上把鞋子放在脚边,就把手放在桌子上,撑着脸颊看向窗外。她的座位在窗户旁。凝视着窗外的她,所看到的是冬天即将来临的微暗景色。 下课钟声后,我走向她想跟她说话。 “对不起,我要去洗手间。”井上一说完就穿着从教职员室借来的拖鞋离开教室。 我弯下腰看着她放在桌子底下的室内鞋,上面清楚留着几个被踩过的痕迹。 挂在教室墙上的时钟秒针不断前进,井上京子一直没有回到教室。这是我从校外教学以来第二次被别人借口放鸽子。我回到教室用手机拨打电话给她。从她留在桌上的书包里头,传来了她的手机铃声。 休息时间结束。上课铃响,井上就这么把所有东西留在教室,没有回来。 过了一晚的十一月二十八日,我一到学校,就发现有一半的同学都不见了。 —3— 早上班会时间,冢本老师在通风变得良好的教室里头,对大家宣布暂时停课的消息,不过却没有任何人感到高兴。来到学校的同学们,环视着缺席同学的座位,试着推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井上京子也没有来上课,她的东西以及室内鞋依然放在原地。 “如果有人知道失踪的同学在哪里,等等就来找老师一下,另外,警察可能过一阵子会来问你们一些问题,到时记得要把知道事情通通说出来。”冢本导师站在讲台上环视着大家说道。 听到传闻的别班学生跑到走廊的窗户外面偷看,竞有一半学生消失的教室是很异常。 “有记者来了!” 一个同学看向窗外喊着,包含我的所有人都站起来朝窗外看去,校门口附近站着几个人,而且其中一个却拿着像 是摄影机的东西。 “动作蛮快的嘛。” 在同学们的骚动之中,我隐约听到冢本导师如此说着,虽然远处的摄影机感觉很小,不过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重新体会到这就是俗称重大事件吧。 结束班会时间后,冢本导师就走出教室,不过学生们似乎都不想回家.他们跟比较熟的朋友聚集起来,彼此交换情 报,就是没有人知道失踪的人在哪里,看来只是徒增不安罢了. “对了,你们知道吗,c班的佐藤跟藤原也没来上课喔……” 在教室正中央围成一圈的学生里有人说着。我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不过因为教室人很少,所以听得到他们说的话。 “不是因为感冒吗?” “谁知道。”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不过我的心中起了反应。 “我在国中时期常被那些人丢橡皮擦。”我回想起井上的声音。 之前有一次走在校园内的时候,井上忽然跑到贩卖机旁缩起身子,似乎是因为从前面走过来的两个女生。在那两个人走远后,我在井上的背后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两个人,得到就是刚刚的答案。 “佐藤跟藤原,记得她们现在在c班……” 她从贩卖机旁走过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这次是警察来了……”看着校门口的同学,发现进入校内的警车之后说着。 我离开教室,前往教职员室。我觉得必须把井上跟四次元口袋的事情告诉冢本导师,要像只忠诚的警犬,把事情 真相跟凶手报告给主人知道,这是我在校内的工作。如果我在昨天就以奸细的身份完成任务,或许事情就不会变得这 么严重了。 我咬紧嘴唇打开教职员室的门,随即被老师们接不完电话的样子震慑住。平常总是很安静的教职员室,就像刮起龙卷风一样慌乱。平常总是傻笑着在走廊上闲逛的训导主任,也露出沉重的表情拿着话筒在讲话。 我想找冢本导师,不过他不在教职员室。我低头看着无人的办公桌,心想应该是我来的时间不对,也猜测他大概 正在别班上课吧。 “松田同学。”刚刚还在接电话的田村老师叫住我她是担任一年级导师的年轻女老师,学生之间都在传说她对冢 本导师有意思。田村老师看到我之后哼了一声,看来她似乎也误会冢本导师对我有好感了。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我才刚问完,她就递给我一张纸条。 “冢本老师给我一张纸条,要我看到你的时候交给你。” 冢本导师的纸条上写着”我去井上京子家一趟”。他似乎也察觉到这件事跟井上有关了,仔细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认为是那五个人把井上的室内鞋藏起来的。” 我在二十五日曾经向冢本导师报告过。如果这五个人不见了,井上根本摆脱不了嫌疑。 我觉得必须到她家一趟。虽然不知道她家住址,不过冢本的桌上一定有记载学生地址的名册。在我翻找着桌上的 资料时,田村老师再度叫住我。 “冢本老师说,如果 你开始弄乱他的桌子,就把这个给你……” 她递出的纸条上,写着井上京子家的住址。 我回到教室拿起书包就离开学校。校门口前面的摄影机已经增加到三台,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们朝我走来,我则是甩开他们赶往车站。 井上京子的住处位于学校搭电车十五分钟可以抵达的地方。整个房子比我家还要大上两倍,连门都比我家大两倍。她从来没有提到家里的事,不过看来她是有钱人家的千金。戴眼镜的美少女,又是千金小姐,我不禁心想她用掉太多好运了。 写着”井上”的门牌旁有门铃,不过就算按了也没有回应。我径自打开巨大的黑色大门,幸好并没有上锁。眼前 出现的是跟我的房间差不多大的玄关,旁边摆着好几双鞋子,其中一双我有印象,是冢本导师平常穿的运动鞋。我紧 张地倒吸一口气。 “松田,你把我的事情告诉老师了,对吧?”有人在走廊前方对我说着。 一个娇小的少女从屋子深出静静走了过来,一瞬间我认不出这是我所认识的少女。 “……你是,井上京子?”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这名少女微微点头。“你在家里都戴隐形眼镜?” 她拿下了俗气的眼镜,身上穿的衣服很可爱,也不会像平常一样缩着身体走路。她没有穿高中制服的时候,看起 来就像只有国中或国小的年纪。 “我在家里都是这样。” 她笔直挺着身子那个又蠢又俗气的井上京子根本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想要做出世界上最美丽事物的神所诞生的少女。她可爱的样子甚至充满高贵的气质。如果她在学校也戴隐形眼镜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为她屏息,为她倾倒,而且会让路给她吧。 “为什么只有在家里不戴眼睛?出外一条虫,回家一条龙?” “不是啦。我比较喜欢在学校的样子,因为不惹眼,不会引人注目,心情也会比较镇静。” 井上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她的马桶盖发型一如往常没有改变,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那股让人忍不住想吐 槽”你会不会太过时啊”的气氛消失了。现在她的发型就像时髦的法国电影里会出现的发型。 “我国小的时候曾经被绑架过,之后外出时就会打扮得很不起眼,我可不想再碰到那么可怕的事情了,现在我 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要跟别人的眼神相对。” “所以并不是天生就那么畏畏缩缩啊……” 如果有人说她曾经被绑架过,一般而言都会欠缺点真实性,不过以井上现在的样子看来,就让人觉得有可能。 “在家里爸爸会让打扮成这个样子,因为这样比较有面子。爸爸常常招待部局到家里来,每次我都要跟他一起 出席。” “井上,老师在哪里?还有大家在哪里?” 她宛如弹珠的眼睛凝视着我。她的眼晴没有隔着层镜片时有股力量,使我的腋下冒出汗水。 “……在这里。大家都在喔。” 井上京子说完对我招手,这等于是她承认自己是犯人了。我脱下鞋子走进屋内,来到像是客厅的地方。这豪华的客厅让我深刻感受到自己只是平凡的老百姓。不过我并没有看到冢本老师,以及那些下落不明的人。 “大家呢?” “在这里面。” 她朝着一张矮桌走去,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槽,是之前任意门通往她房间的时候,我曾经瞄到的东西。 从远处看来水槽是空的,近看才发现底部到处都有小小的黑点。看那些黑点各自动来动去,我一开始以为里头放 的是蚂蚁。 “来,请用这个。” 井上京子给我放大镜,让我用来看那些黑点。我以为是蚂蚁的东西,其实是身高不过五厘米的人们,放大镜的透 镜中,映出身穿睡衣用力挥动双手求救的人。这曾经看过的长相,是平常被我当成背景的同学之一。那个同学脚踩透 明塑料制的大地笔直站着,我见状差点滑倒,不过我忍住了。 “松田,你看那里……” 井上也拿出另一个放大镜观察水槽内部,并且以笔尖指着水槽的某个区域。那个区域聚集了许多黑点,不过在 井上以笔尖指过去的瞬间,黑点就像鸟兽散一样全部散开,大概是以为会遭到攻击吧。只有一个黑点丝毫不为所动。我将放大镜移过去一看,映在透镜里的是冢本导师的身影。他仰望着我这个方向举起双手,像在打招呼。 “老师!”我不由得大声喊着,随即水槽里的人们同时捂住耳朵,露出我很吵的表情。 “我用这个把大家变小带回来了。” 井上京子拿出像是玩具的手电筒说明。这是未来世界发明的道具之一缩小灯。 “我爸爸也在里头……因为被他发现了……” 以放大镜仔细观察,有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井上京子拿起水槽旁的面包,剁下一块放进去。那是变小的人们三天 三夜都吃不完的分量。接着她用滴管把水滴下去,似乎很渴的人们聚集在水滴旁边。 也有人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求救,大概是手机在变小的时候刚好放在口袋里吧。不过比芝麻还要小上许多的手 机,似乎是因为讯号太弱所以打不通。水槽里设有好几个像是帐篷的东西。那部漫画有所谓“大长篇”的剧情,登场角色们前往各地冒险,而这就是剧情里的临时住处,帐篷里头应该有厕所跟浴室之类的设施,可以得知他们有获得最底线的生活保障。 “你想对大家做什么?” 井上京子坐在沙发上叹气沉思。她以细长的手指玩弄发梢,思考过后如此回答。 “……要怎么办呢?” 她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 “不是因为什么重要目的才绑架他们的吧?” “嗯,只是一时兴起就……” 这个蠢蛋!我很想这么臭骂,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身为旁观者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所以我没办法痛斥 她。 “先把口袋还我吧。” 井上摇摇头,取出缩小灯对准我。我跟缩小灯对峙了几秒钟,不过最后她并没有把我缩小。在她收起缩小灯的时候,我安心地吐了口气。 “我知道松田迟早会来到这里,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请你守住这个秘密。” “我怎么可能保密啊。我很爱打小报告的,所以要跟新闻媒体告发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准备好人质了。” 美丽的少女就这么坐在沙发上,伸出修长的手指向水槽。 “人质?” “请你自己找吧。” 我以放大镜寻找着她所说的人质,不过黑点实在太多了,而且一直动来动去,所以我很难找到类似人质的人,感 觉就像“大家来找茬”的游戏一样。 “还沒找到吗?”经过五分钟之后,井上忍不住问。 “等等,不要说出来,我会自己找。” 我这么说的时候,放大镜透镜映着冢本导师。他仰望着我喊着某件事情,不过因为声音太小所以听不清楚。我对 他摇摇头后,他就不再大喊,而改成指着自己的脚,有个小小的东西抱着他的脚。我的爸妈,还有裕也都在水槽里头。 之后我留在井上京子的家里,跟她轮流做饭,洗碗还有晾衣服。我想要趁机抢走她应该藏在怀里的四次元口袋。不过她把震撼枪挂在腰上,以便我如 果有什么可以的行动,随时都可以攻击我。 震撼枪是从四次元口袋里出现的未来道具,形状像古老科幻电影里的雷射枪,按下扳机就会发射奇怪的光线,虽 然威力不足以杀人,不过肯定可以让对方昏迷。 美少女四肢张开躺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也把武器放在身边。我如果想硬抢口袋肯定会被攻击,等我醒来的时候,就会被放到水槽里面,如此一来就没有人知道她的犯行,因此我并没有朝她扑过去。 我跟井上整天从水槽上方俯瞰着里头的人们。里头聚集着许多人,每一个人都露出不安的表情,各怀心思,等待 时间流逝。裕也受到水槽内所有人的疼爱,每次看到他都是抱着不同人的脚。 “对不起,爸爸……” 井上京子对被关在水槽里的父亲道歉。并且对他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将同学缩小.以及捡到四次元口袋的经过。 她的父亲很有派头。他对水槽里的所有人低下头.似乎是因为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造成大家困扰而道歉。然而欺 负井上的学生们.都只是露出做错事的表情。并没有责备她的父亲。顺带一提.井上京子的母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就生病 去世。在父亲忙于工作的时候,她在宽敞的家里总是一个人看着漫画。 虽然听得到我们的声音,不过水槽里的人讲话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到。因此变小的人们获得了只以动作跟手势,就能让我理解他们希望我可以帮忙做什么的特殊技能。 我变小的爸妈指着电视,做出希望我可以转台的动作时,我就会拿起客厅巨大电视的遥控器开始操作。由于水槽 的材质是透明塑料的,只要打开电视,水槽里的人就可以看节目。为了看电视聚集到水槽边坐下的人们,就像被磁铁 吸过来的砂铁一样。 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正好在报道神秘多人失踪事件。不只我跟井上,水槽里的人们也屏息看着电视,只有荧幕上播放的调查进度是他们一切情报的来源。 电视新闻里头报出至今下落不明的人员名单,跟发生坠机意外造成严重伤亡的时候一样,许多名字被打在荧幕上。水槽里的人们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打出来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 新闻节目以警察们进行搜索的影响和失踪者家属的访问所构成。那是在看下午独家专访时候发生的事情。电视台采访附近的邻居,询问许多青少年失踪当晚的事情。映在画面里头的是车站前面的书店,店里一个戴着眼镜像是店长的中年男性朝麦克风说着:“那天晚上有个女孩抬头看着那一家人的窗户,或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吧。” 他所指的地方,似乎是某个失踪者的家。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呢?记者询问之后他这么回答:“记得是个戴着厚眼镜的女孩吧。” 井上从沙发上站起身子,离开客厅。过了几分钟她就回来了,并且将小心捧在手中的某个东西放进水槽。以放大镜仔细一看,是刚刚在电视上讲话的书店店长。 在失踪人数超过四十人的时候,整个市区就已经相当混乱了。失踪人数之所以会这么多,就是因为只要有人在电视上提供目击情报,井上京子就会把他通通变小带回来。 『接受采访的人也接连失踪!』 『看不到终点的神秘失踪事件!』 写着这种标题的新闻周刊并排在便利商店里头,为此已经没有人会接受媒体记者的采访了。 『事件背后有一名戴着眼睛的少女?』 某份报纸为目击情报加上了这样的标题。在这份报纸发行当天的下午,井上京子以任意门起程,把变小的报纸记者跟编辑带了回来。 犯人是某个国家,目的是悄悄把居民掳走培养成间谍。有人是这么主张的。还有人主张是发生了超自然现象,把居民带到另一个宇宙。各种论点争相交错,使得新闻跟报纸都相当热闹,不过真相却是被女高中生变小养在水槽里头。 井上跟我开始着手整理水槽的环境。我们觉得水槽里的裕也很可怜,希望让他的日子过得好一点。最初我们在水槽底部铺上草皮。草皮是井上家院子里的东西。井上用缩小灯拿了其中一块过来。除了草皮之外,她借来了公园的秋千、长椅或树木,为水槽添色彩。男孩子们玩着缩小的足球,大人们下围期或将棋打发时间。不知何时,水槽里头变成了绿草如茵,四十个小人可以各自生活宽广空间。 只有新闻记者在水槽里依然监守工作岗位,采访着周围的人们。他们好像指着拿放大镜观察水槽的我或井上,询问冢本导师那两个巨人在班上是什么样的人。 我每晚天黑之后就会回家。 “不能让松田住在我家,因为你可能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走四次元口袋。”井上京子张着惺忪睡眼说着。 她平常上课一定会打瞌睡。不过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只要我还在她家,她就绝对不打瞌睡。我依照她的命令,每天在山丘上空无一人的自宅过夜。上床关掉电灯,窗外强风卷起的呼呼声清楚传入耳中。我每晚都听着风的呼声,直到很晚才睡。被关在水槽里的裕也、爸妈、冢本导师跟同学,记忆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仰望天花板的我满脑子都是他们的事情。 我后悔我们不应该获得四次元口袋这种东西。如果拥有那个口袋了一头的未来道具,别说是日本,要征服全地球肯定都不成问题,我查过漫画之后,得知那个口袋里头似乎还放着可以破坏整个地球的炸弹。 我回想起把手放进口袋所感受到怀念又温暖的黑暗。她已经将那个口袋纳为己有了,然而如今察觉到这件事情已经太迟了。我仰望着天花板,回想起白天所目睹的街道光景。 巡逻警察携带手枪,注意着所有路人的长相跟行动。走在接近有人消失的市区里,保持警戒状态的他们似乎也很害怕。整个市区进入紧急状态,全日本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市区。 居民记忆谈到这个事件的人们接连失踪,神秘消失的公园秋千跟树木。这所有的怪现象都出自于名为井上京子的娇小少女手中。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无论如何我都要从她手中拿回那个口袋。我闭上了眼睛。 十二月三日中午,两名警察拜访井上京子的家,使整件事的发展急转直下。那是出现第一个失踪者后一个礼拜发生的事情。 —4— 我醒来后从窗户眺望外头。十二月三日天气晴朗,就像擀面皮一样薄的云贴在高空。我拉上窗帘,换好衣服准备外出。看看时钟已经接近中午。由于昨晚直到很晚都还在井上京子家,所以比较晚睡觉,也比平常还要晚起床。 我将包包侧背之后走出家门。气温比上周还要冷上有大截,即使穿上厚外套依旧感到寒冷。叶子落光的树木冷风吹过,宛如针一样细的枝条前端不断颤抖。 我快步走向井上家。我担心水槽里的裕也可能会遭遇危险,想象过那个美丽的蠢蛋可能会一时发作,把水槽里的东西冲进排水口,所以我必须在她身旁监视她不要做这种事。 我抵达门前按下门铃,不过感觉不到井上京子会出来迎接,或许是用任意门外出了吧,于是我自行进入屋内。我已经找到放大门钥匙的地方了,不过井上京子人在家里。 她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觉,还流着口水。似乎是我太晚来,不小心松懈下来之后就睡着了。从玻璃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 水槽跟昨晚一样被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以放大镜看去,大家似乎都还很有精神,好几个男生的视线被躺在沙发上熟睡的井上京子所吸引。我找到了冢本导师,指着井上子好像要说什么。 我再次观察在沙发上熟睡的井上, 她的上衣口袋露出白布的一小角。我知道冢本导师想说什么了,不能放过井上京子睡着的机会。我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她的上衣,水槽里身高五厘米的人们也站起来注意着我的行动。 我的指尖抓到白布的一角了,手中传来那种无法形容的神秘触感,肯定是四次元口袋。井上京子熟睡的娇小脸庞就在眼前,我一点一点将白布从上衣口袋里头拉出来。 此时门铃响起,悦耳的电子铃声响遍屋内,但没有吵醒她,反倒是我吓了一跳,朝玄关转过身去,因此我背在肩上的包包碰到她的手,使得井上京子张开眼睛。 “哇啊!”她喊着,并且慌张从我手中抢回四次元口袋,还手忙脚乱拿出震撼枪指着我。 她的动作实在是相当危险。之前我们曾在废弃大楼玩震撼枪跟空气炮,当时她也差一点打中自己的脚。 “竟然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袭,我看错你了!” 她似乎是真的很惊讶,说话的时候震撼枪的前端在颤抖。 “有访客哦,怎么办?” 只要有人打电话进来,井上京子都会好好应对,并且表示自己没有失踪。她从新闻报道里头得知媒体记者会主动寻找失踪人口附近的邻居做访问,为此她对外强调自己并没有 失踪,有访客的时候,井上京子也有必要前往大门口做出应对。 门铃又响了。 “……松田请留在这里吧,绝对不可以跟过来。” 井上京子说完,就以震撼枪指着我,缓缓后退消失在走廊。 我避开她的注意力,站在客厅门口往玄关看去.走廊前方可以看见她的背影。 “请问是哪位呢?”井上京子隔着大门问着。 “午安,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下……”玄关大门的另一侧传来女性的声音。 “有事情要问我?” 井上将大门打开,站在外头的是一对男女,他们都穿着套装,看来应该都是二十几岁的人。 “你就是井上京子吗?我是在学校问到住址之后过来的。太好了,因为你比较晚应门,我们还以为已经来不及,你就这样消失了呢。”那名男性说着。 我在心中重复着他“已经来不及”这几个字。 他们从胸口口袋取出手册给井上看,此时我才终于察觉到他们是警察。 “那是什么?”女性指着井上京子的手边如此询问。井上京子的右手还握着震撼枪。 “这是……玩具。刚刚我还在跟朋友玩游戏……”井上京子说完便将震撼枪放在鞋框上。 她面对警察似乎很紧张,放开震撼枪之后,就再也没有往我这个方向看过来了。 我感觉到胸口深出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你知道最近这附近经常发生失踪案件吧。” 井上点头作为回答。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不动声色地做着暖身运动,然后开始拉脚筋。 “经过调查,似乎有一半的失踪人口都是你班上的同学,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对这个班级没有失踪的人打听一些线索。” 井上京子静静聆听着警察的说明。 在充分拉过脚筋之后,我离开客厅往走廊上前进,细心地注意不要发出脚步声,然后朝井上的背后接近。 男警察发现我的存在,并且询问”这位是?”井上京子回过身来,跟我开跑朝她撞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猛地跟站在玄关的两名警察摔成一圈,我也是因为裤子容易在地板打滑而差点跌倒,不过还是勉强维持住重心,以右手抓起放在鞋框上的震撼枪。 我将震撼枪的枪口指着想要起身的井上京子,并且按下扳机。光在我的手边凝聚之后释放出去,井上因为恐慌而紧绷的表情在一瞬间发出白色光辉。 不过震撼枪放出的光束没有命中她的身体。刚刚井上京子的鞋子滚到倒在地上两名警察的鼻尖,光束就只有打中那双鞋。发出电光之后,鞋子就像鞭炮爆炸一样被弹飞。撞到墙壁 掉到地上的鞋子有烧焦的痕迹,还冒出袅袅白烟。 我再度按下扳机。不过在那之前,井上京子已经站起身子,没有穿鞋就跑出玄关。震撼枪的第二发光束烧焦了她飘扬裙子的一角。 我跳过倒在地上的两名警察,一样没穿鞋就冲出玄关。现在不可以被井上京子逃掉,必须用震撼枪把她打昏,夺回她藏在怀里的神秘口袋。警察们似乎也察觉到我手上的东西并不 是玩具,后方传来了”站住”的叫喊声。 我追着井上京子在住宅街奔驰。虽然我朝着她奔跑的背景使用震撼枪,不过因为是边跑边瞄准,所以实在是打不中。往身后看去,警察也在追我。我在他们的眼中似乎是坏人,不过我没有空跟他们说明。 井上京子终于转弯了,我也跟在她的身后。我一转弯就举起震撼枪,想开个几枪威吓她一下,不过我却因为惊讶而没有按下扳机。 转角前方是左右架着篱笆的小径,而且前方是死路。没有看到井上京子的身影,她就像消失在空气中。 我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香,那是放在废弃大楼里的柑橘芳香剂的味道。我马上理解她使用了任意门,她所去的地方肯定是废弃大楼。任意门把两个空间连接在一起,因此香味才会渗透到这边,并且残留在空气中吧。 两名警察追上我了。他们看到前方是死路之后,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两人的视线相对,确定我已经无处可逃。 我发现我还背着包包,难怪跑起来这么不顺,不过很感谢自己如此幸运。拿出之前一直放在包包里的竹蜻蜒,将它放在头上,按下按钮。已经不是恐慌的时候了。两名警察露出讶 异的表情看着我。 螺旋桨开始旋转,因此卷起了风。全身被飘浮的感觉笼罩。脚底地面的触感消失了,头顶的电线朝我逼近,好不容易避开之后失去平衡,只得借用旁边屋子的屋顶当作踏板。警 察们惊讶的表情在脚下逐渐变小,并排的房屋也逐渐变成迷你尺寸。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浮在天空,每个方向的视野都是一无所有的辽阔。我的周围只有风在吹,看不见墙壁或栅栏。市区的嘈杂声位于遥远的下方,传入耳中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声。在我脚底的低处飞行的燕子一口气上升,擦过我的鼻尖继续飞向高空,我也学着它飞向更高的地方。 未来的道具不怎么需要控制,只要在心中想象就可以了。我紧握着震撼枪,避免它掉下去,并且让身保持水平飞行。螺旋桨造成的风笼罩全身,因此感觉身体就像融化在风中,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我降落在废弃大楼的屋顶时,双脚传来麻痹的感觉。由于还不习惯,因此无法拿捏着地瞬间的速度。我按下竹蜻蜓的开关,并且从头上拿下来,收进我的外套口袋里。从井上京子的住处搭电车到废弃大楼,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不过用竹蜻蜓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我沿着老旧楼梯走到三楼,大楼内部像冰箱一样冷。由于没有穿鞋子,水泥地的冰冷透过袜子传进脚底。我握紧震撼枪走进楼层内部,里头飘着柑橘的芳香。 里头摆着办公桌跟椅子,就像某司公司的一个房间。少女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正凝视着窗外。看她剪得整整齐齐的马桶盖发型后脑袋,这个人肯定是我平常在教室所看到的井上 京子。由于只披着一件单薄的上衣,因此她看起来好像很冷。看来她并没有察觉到我,只是眺望着因为她而陷入混乱的市区。 我举起震撼枪以枪口指着她,在我按下扳机的瞬间,她举起手揉了揉眼角。虽然只看到她的背影,但也无法确认,不过她似乎是在擦泪。从震 撼枪射出的光线,烧焦了她身旁办公 椅的靠背。之所以会失去准头,是因为我犹豫了一下。 井上京子站起身来面向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大楼里响起她困惑的声音。她躲到了办公桌后面。 “因为要追你啊!” “为什么?” “为了打倒你!” 我手握震撼枪,横越楼层,前往她的躲藏处。然而她似乎已经在办公桌后面移动了,当我发现时她并不在原地。 “打倒我?” 井上京子的声音从原出的办公桌传了过来。 “我不容许做错事的人被放任不管!” “怎么这样!” 井上京子站了起来。我认为这是个机会,因此以震撼枪瞄准她。忽然我察觉到她套在右手的筒状物体而终止攻击。那个物体的形状像是截取战车大炮前端的部分而成。 “轰隆!” 在她喊的瞬间,套在右手那个圆筒的开口摇晃着。我扑到地上紧贴地面,刚刚我所站的地方,有一颗空气弹划开原本宁静的气息。随即周围“轰”地一声开始震动,玻璃破掉的 声音以及办公椅下的声音灌进我的鼓膜,趴着的我背上跟头上洒下某些细小的碎片。我知道从她右手发射的空气弹,在打中墙壁之后,对周围造成了冲击。 那是盛空气炮的未来道具。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圆筒,不过只要套在手上喊出”轰隆”这个关键词,圆筒就会发射破坏力惊人的空气弹。之所以要说出这个关键字,大概是因为它 没有扳机吧。漫画里记载着并没有足以杀人的威力,不过破坏力却足以打断好几根肋骨。我开始对井上京子感到愤慨。 “如果受重伤该怎么办!” 我在办公桌后面匍匐前进。我觉得在同样的地方很危险。 “到时我会用『时光包巾』把你恢复成受伤之前的状态。轰隆!” 听到她这么喊之后,我刚刚用来躲藏的办公桌炸开了。变成奇怪形状的办公桌飞到空中,随着轰隆声,一股压倒性冲击朝我而来。而滚到地上,再度移动到其他桌子后面。 “你还不懂吧!我们不应该使用未来道具啊!” 拖着背包,背带已经沾满灰尘。我趴在水泥地上,混有泥土的汗水滑落脸颊,流进我的嘴里。我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后大喊: “放开口袋!不然我就跟你绝交!” 这时,我从桌子缝隙中看到井上京子蹲在后面的身影。她白净的脸颊满是汗水跟灰尘,应该是因为跟我一样在地上爬吧。 我以震撼枪瞄准她,并按下扳机,飘着灰尘的楼层一瞬间变成白色。光束通过时不知道有没有擦过她的肩膀,井上只有几根头发被烧断,在空中飞舞。 在我射出第二枪之前,她就已经以空气炮瞄准我了。虽然我想逃开,不过背包勾住桌角使我慢了一步。井上蠕动嘴唇轻声说出发射的关键字。 我面前的办公桌爆发开来,把我跟椅子一起带向后方飞去。我就像是被扔掉的破布一样,飞越楼层的半空中。视线整个上下颠倒,震撼枪也离开了我的手。 我以为会撞上墙壁,然而在这一瞬间,我撞破窗户玻璃,被震到外头,视野顿时从灰色的楼层转为一片蓝天。之后撞破窗户的办公桌,有一半以上露在外头。我的身体跟办公椅 以及玻璃碎片一起在空中飞舞。底下有三层的高度。 要摔死了。忽然间,有东西拉住我的身体,使我不再往下掉。跟我一起在空中飞舞的办公椅以及玻璃碎片,以恐怖的速度在脚下逐渐变小,纷纷落在路面上。我们发出的吵闹声 响似乎传到了外头,废弃大楼周围就像蚂蚁聚集到糖果旁边一样挤满人群,他们被掉下来的办公椅以及玻璃碎片吓得散开来。 是依旧勾住桌角的背包拉着我。我目前只靠着勾住前端的包包背带系吊在空中。 “松田!” 井上京子从隔壁的窗户探出头来俯瞰地面。她的表情十分苍白。 “松田你这个笨蛋!我不要你就这样死掉啦!” 从窗户探出身子的她朝地面大喊。我抓着包包的背带,从外头口袋取出竹蜻蜓。 “主角不会这样轻易死掉的。” “松田?那不是松田吗?真的是松田!打小报告出名的松田!” 井上京子露出高兴的表情。 “井上京子,你惹我生气了。就凭你井上京子!” 在我对她露出恶性恶状的瞬间,办公桌开始扎扎作响。金属窗框跟桌子底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要再动了!桌子好像要掉下去了!” “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啊?” 我把竹蜻蜓装在头上。我对井上京子的愤怒,似乎要害我的胸口烧起来了。 “井上京子,我要跟你绝交!像你这种做人又蠢,个性又差的胆小鬼给我滚!” 她收起笑容紧闭嘴唇,但我还是要把情绪发泄完才甘愿。 “混帐。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丢脸的报复行为。呆子!笨蛋!你用错方法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我的鼻子发出声音,原来搞不清楚我怎么会突然流这么多鼻水,不过看来我似乎是在哭。 “喂,你有在听吗,我已经对你厌倦了。我不再同情你了,我讨厌你。读者们一定也很讨厌你,不希望有这样的登场角色!” 我擦着眼泪如此喊着。原来以为她会回嘴,不过井上京子只是保持沉默,什么也没说。从窗户探出身子看着我的她,头发在冰冷的风中摇曳着。 “像你这种家伙,我光是看到就觉得不舒服,读者们也一定比较喜欢我可爱的弟弟,或是我这个个性大而化之的女主角。这么一来,我们只能拆伙了,真可惜,本来还想写成长篇连载,不过现在就算拜托编辑也不可能了,也无法再受读者欢迎了。小畑先生也已经不想再画你了,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定会孤单到死的。我讨厌你这种人!” 按下竹蜻蜓的按钮之后,螺旋桨开始旋转。身体所背负的重力消失,因而变得轻盈,使我慢慢浮在空中。如此一来,桌子何时掉下去应该都无所谓了。 此时某个力道勒住我的脖子,使我在空中失去平衡,因为背包依旧被桌子勾着。 我啧了一声在空中静止,试着解开勾住桌脚的背包。我拉了几下包包的背带,随即再度响起金属的摩擦声。 “危险!”井上京子大喊着。 或许是因为我胡乱使力,有一半以上露在窗外的办公桌大幅晃动着。不过办公桌现在已经不成形,只能说是一个我张开双手也抱不住的金属块。这东西在浮在空中的我面前逐渐倾倒。 因为空气炮的威力而变形的金属块.发出刺耳的声音滑出窗外。从我的肩膀穿过腋下的包包背带还勾在上头。竹蜻蜓没有拉起整张办公桌的能力,要是办公桌沿着大楼外墙坠落,我就会跟着一起被拉向地面。 太阳在大楼外墙留下办公桌的影子。办公桌缓缓朝着正下方滑动,套住我脖子的包包背带被拉得紧绷。这次真的要死了。我如此觉悟之后,不由得闭上眼睛。 但是过了许久,这个瞬间依旧没有来临。我就这么浮在空中,一直听着竹蜻蜓的螺旋桨旋转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打开眼睛确认状况,包包的背带依旧缠在我身上, 包包也依旧被办公桌勾住。然而那张办公桌不知何时已变成钥匙圈一样的迷你尺寸。我转头往大楼的窗户看去,井上京子拿着缩小灯站在那里。 “你们两个,快给我下来!” 以播音机播放的 一卷全 第一章callingyou 1 我大概是这所高中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子高中生。而且我连卡拉ok也没 去过,更别说拍什么大头贴了。我自己都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在现在这种时代里 简直算是奇葩。 虽然校规明令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人手一支手机。老实说,每次在教室里 看到同班同学们似有若无地炫耀起他们的手机时,我的心情就难以平静。每当 教室里响起手机铃声的旋律,我都有被大家抛弃的感觉。只要看到大家对着那只 小小的通讯器材讲话时,我便会惊觉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教室里每个人都透过手机串连成一个个网路,然而我却被屏除在外。总觉得 大家都手牵着手其乐融融地嬉笑着,只有我孤伶伶地站在圈子外,沮丧地踢着小 石子。 其实我也很想跟大家一样拥有一支手机。但是没有人要跟我讲话。这就是我 为什么没买手机的原因。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打电话来找我。顺便告诉大家,我连 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去唱卡拉ok,或者一起去拍大头贴的朋友都没有。 我不会说话,只要有人找我攀谈,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警戒起来,刻意以冷澹 的态度回应,以免自己的内心世界被看透。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的话,只能露 出暧昧的笑容泼对方冷水。由于我害怕一再面对这种失败,只好拉开和其它人的 距离,避免和别人有交谈的机会。 我试着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的理由。结果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相信别 人的话的缘故?要是对方很明显是在开玩笑时倒无所谓,但是当对方的话不是出 自真心,仅只是一种社交辞令时,我就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了。和每个人交谈时 ,我总是正经八百地回答。只有在四周人失声笑出来时,我才会知道对方这番话 根本不是认真的。 “妳的发型真好看。” 念小学时我剪了一头短发,当时曾有一个女孩这么对我说。她这句话让我产 生了莫大的幸福感,之后两年,我一直选择留同样的发型。 升上国中之后,我才发现她这番话不过是在打马虎。有天当我走在学校的走 廊上时,她和几个朋友正好迎面走来。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看着我的脸, 并对着朋友耳语: “她那发型留了好一阵子了,其实根本不适合她。” 为她那句话而欣喜万分的自己何其愚蠢啊?累积了一次又一次类似的经验之 后,让我变得只要一跟别人讲话,就会十分紧张。 打从春天进入这所高中就读开始,我始终没办法和任何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结果我变成了教室里的异类,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距离。虽然身处教 室中,我却觉得自己彷佛被关在教室门外。 最难过的是休息时问。感情特别好的人会聚集成一个个的小圈圈,而理所当 然的,我只能孤伶伶地坐在椅子上。教室里越是欢闹吵杂,倍感疏离的我就越觉 得孤单。 没手机彷佛就代表我没朋友。我觉得没办扶和别人攀谈代表自己很不健全, 也认为交不到朋友的自己彷佛是个瑕疵品。 在教室里,我绝是装出一点都不在乎没有人找我讲话的表情。如果这真能让 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种状况,不知该有多好啊? 每当我看到哪个女孩摇晃着贴有大头贴的手机上的可爱吊饰,就感到难以忍 受。她一定有很多朋友,通讯录里一定也储存了一大堆电话号码吧?每次一这么 想,就好生羡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午休时问我经常到图书馆去。教室里根本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里 大概只有那里能接纳我。 图书馆里非常安静,还有完善的空调设备。暖烘烘的空气从墙边的暖炉流泻 而出,这对动不动就感冒的我来说,还真是一项天赐恩宠。 我选了一张尽可能远离别人、又靠近暖炉的桌子。在下午的课开始前的几十 分钟里,我必须一再翻阅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短篇小说,或者在这里睡个午 觉以打发时间。 那一天,我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又开始作起手机的白日梦。 要是我能拥有一支手机,我该选择哪种款式?最近我常想到这件事。只是凭 空想像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也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一切都能按照自己海 阔天空的想法进行。 外壳就选白色的好了。触感要光滑一点的。 想象属于自己的手机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热衷的一件乐事。对我而言,这种 “想象”的行为是很重要的. 上完一天的课后,班上最早离开学校的总是我。并不是我走路速度比别人快 ,而是因为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没有可以一起玩乐的朋友,因此一下课 就没必要再逗留了。我孤伶伶地将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垂着视线踏上归途。 途中我顺路到电器行去闲逛,拿了几张手机的广告。坐在巴士上时,我任凭 身子随车晃动,茫茫然地看着这些广告。我读着最新机种的说明,漫不经心地 感叹“方便的功能还真多呀”,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我该下车的站牌。 爸爸跟妈妈通常都很晚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是空 无一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问,把广告单放到桌上。两手撑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然后就 像在图书馆里一样,在脑海里开始想象起那支属于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逼真地在脑海里描绘着这支手机,宛如它真的在我眼前.在我的想 像里,这支小小的通讯器材上的液晶画面也和真的手机一样,有着时钟标示。至 于来电铃声,就设定成我最喜欢的电影配乐吧;最好是“巴格达咖啡馆︵注:“ ,bagdadcafe”,1988年的西德电影)”里优美的主题曲。就让那悦耳的和音 来呼唤我吧。 妈妈打完工回来的声音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两小时了。 不管是在上课时或吃饭时,我都沉浸在想象这支理想手机的乐趣中。它那优 美的流线形白色机身宛如陶器一般光滑,一拿在手上却岭现它格外轻盈,轻轻松 松地就和我的手合为一体。话虽如此,我还是无扶真正用手拿起这支脑海中的手 机;这种把它握在手里的启觉终究只是个想象。 过了一阵子,不管是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总觉得那支手机就在我脑海 里盘旋。即使眼睛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总觉得视觉之外的感官一再让我看到那 只小小的白色物体。 因为我几乎所有时问都是形单影只,因此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扰地在脑海里幻 想着这支手机,享受其中的乐趣。一想到这支不属于其它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 手机时,心情就没来由地兴奋起来。我凭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妩摸着它光滑的表面 ,既不需要充电,液晶萤幕也不会被任何东西给弄脏,时钟更是分秒不差地运转 着。这支手机的形象真实地刻划在我的脑细胞里,真实到让我难以相信它是不存 在的。 一月里的某个早上。 空气冷冽,从窗口看到的景色一片冷清。被闹钟吵醒的我顶着一颗昏昏沉沉 的脑袋打点着自己。虽然人在房间里,吐出的气息却同样是白蒙蒙的,我一边发 抖一边自言自语着:“我把手机丢到哪里去了啊?”还将散落在床边的书本一本 一本给翻过来。已经是该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为一直找不到手机而不知 所措。刚刚还在被窝里面作的梦形成了一层倦怠的薄雾,笼罩在我的脑子里。 这时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告诉我是妈妈来了。 “小凉,天亮喽,妳醒了没?” “嗯……等一下,我找不到手机,一直在找。” 我对敲着门的妈妈如此回答道。 “妳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妈妈狐疑的声音让我朦胧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过来。 说得也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手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啊。我竟然还在 床边四处寻找,简直是疯了。我完全忘了那只是个我在脑袋里捏造出来的东西。 同一天晚上。 “小凉,妳今天忘了戴手表去学校,对不对?等巴士时不会觉得很不方便吗?” 妈妈一打完工回来,就对正在看电视的我说道。 “手表?我忘了戴吗?” 我一整天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时间竟然不会让我觉得 不方便。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心头冒出这个疑问,然而在下一瞬间,我就找到答 桉了。 我看的不是手表,而是脑海里的手机。在潜意识里,我利用手机上的液晶时 钟来看时间。 可是,凭想象捏造出来的东西会指出正确的时问吗? 我看了看脑海里那支手机的液晶时钟。八点十二分。 接着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长针一动,刚好指到八点十二分。 心头涌起一股奇妙的骚动。我以想象中的指甲轻轻弹着同样是凭空想像的手 机那光滑的表面,只微微听到“喀”的一声在我脑海中回荡。、 放学途中的巴士上,我听到有人的手机如闹钟般响起。一个坐在我前座的男 孩惊慌失措地搜寻着书包,将电话抵在耳边,闲始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车内暖气让车窗罩上一层薄雾,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我一边任思绪无止尽地 驰骋,一边茫然地环视车内。车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个男孩之外,就只有坐在 通道另一头的一个抱着购物袋的中年太太。她正皱着眉头看着那个讲电话的男孩。 心情好复杂。在大众运输工具或商店内使用手机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然 而我对这种行为却又怀着某种向往。 男孩一挂断电话,司机马上就透过广播警告道: “请避免在车内使用行动电话,以免造成其它乘客的困扰。” 这不过是件小事。之后巴士在一片宁静中继续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 气让人好生舒服,我因此开始打起盹来。 这时铃声再度响起。一开始我以为又是前座那个男孩的手机,因此也没多加 理会,再次阖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情况有异,睡虫顿时消失无踪。 这回的铃声和方才的声音不一样。这次响起的是音乐,一首我所熟悉的电影 主题曲。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离谱,这铃声竟然和我想象中的旋律一模一样。 是谁的电话啊? 我环视着车内,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孩、中年太太,巴士里除了我就 只有这三个人。可是他们全都动也不动,也看不出有任何人听到这响个不停的 铃声。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开始感到不安。当时我已 经有预感了。在不知不觉中,我紧紧抓住放在膝盖上的书包。只听到系在书包提 把上那只我最喜欢的钥匙圈,正喀跶喀跶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以视觉以外的感官窥探着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的预感果然应验了;那支 我凭空想像的白色手机接收到了某种电波,铃声只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迥响着。 2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就算全世界所有人、事、物都背弃了我,只存在于我脑海里的这只通讯器材 却绝不会离开我。心里虽这么想,同时却又觉得电话离开了我的手,迳自往前走 去。 可是,我又不能永远不接电话,也不能因恐惧而把这支电话丢得远远的。 我开始在想象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手操作起这支根本不存在的手机。在原本响 个不停的音乐停下后,我先是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对着脑海中的电话问道:、 “喂……请问是……?” ﹃啊!噢:…﹄只听到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从虚拟手机的另一端传来:﹃真的 接通了……﹄ 他喃喃自语地惊叹道,但我可没办法像他那么从容。这情况太过离奇,让我 震惊得不由自主地挂断了电话。我以为是谁在恶作剧,便环视起车内,企图找出 元凶。附近找不到看来像声音主人的男人。车上的乘客们也没注意到有通奇怪的 电话打进我脑海里,个个都仍随着巴士摇晃着。 我一定是真的疯了。 巴士抵达我该下车的站牌。在我给司机看过定期票,正要从温暖的车内跳进 几乎要冻死人的寒风中的一瞬间,那音乐再度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吓了一跳,差 点没从巴士的阶梯上滚下来。 为了给自己一点时间让心情稳定下来,我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巴士留下我 之后,又往前疾驶而去。我深深吸了一口让肺几乎冻僵的冰冷空气,接这通电话 所需的好奇心才变得旺盛了些。 我在脑海里接起手机。 “喂……” “不要挂!我知道妳可能会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吓到,但这并不是整人 电话。﹄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整人电话”这个字眼勾起了我莫名的兴趣。我觉得自 己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便在脑海中对着这支电话说道: “噢……我现在是在对自己脑海里的虚拟电话讲话……” ﹃我也一样呀。我也正在对脑海中的电话讲话。﹄ “你可真行呢,竟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不记得我有申请登录在电话簿上 呀。” ﹃号码是我随便按出来的。我试了有十组号码吧,可是都没接通,本来想说 再试最后一次就死了这条心,没想到竟然接通了妳的手机。﹄ “你第一次打来时,我不自觉地就挂断了,真抱歉呀!” “没关系,手机有重拨功能啊。﹄ 从巴士站牌到我家之间大约有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四周杳无人烟,天上罩 着一层灰云,显得有点阴暗。路边栉比鳞次的民房窗户上看不到任何灯光,似乎 都没人在屋里。干枯树上的细长树枝随风摇曳,彷佛一只只骷髅的手在招手。 我用围巾包起脸的下半部,缓缓地走着,注意力全集中在这 个从脑袋深处传 来的声音上。 他自称野崎进也,好像也和我一样,成天都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的手机。他 表示自己发现这支想象中的手机变得太过鲜明,才开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试着打 起电话。 “真不敢相信……” 我喃喃自语地说道。想不到除了我自己,还有其它靠想象手机来取悦自己的 怪胎。 走到家门口时,我从口袋里掏出大门钥匙。 “对不起,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我想好好地想想。可以挂断电话吗?” “好呀,我也这么想。﹄ 老实说,好久不曾跟人这样聊过天了,让我感到颇为充实,但更让我觉得溷 乱。 我挂断电话走进家门。无人的家中一片寂静,黑暗彷佛正张大了嘴准备吞噬 一切。往常我根本不会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的 家既空洞又可怕。一股寂寥感顿时涌上心头,让我赶紧打开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杯咖啡,钻进了被炉里。电视是打开了,但节目内容却进不了我的脑 袋。 我想起那个名叫进也的男孩,并开始说服自己或许他根本不存在,而是和那 支手机一样,只是个我在脑海里塑造出来的虚拟人物而已。一定是衷心期盼有个 谈话对象的我,在无意识中产生了另外一个人格吧。 比起认为我和某个人脑波相通的推论,这个结论要来得实际些。我一定是病 了。病到会自行塑造出另一个人格。而且我再次体认到,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 与其它人接触。虽然在教室里我老是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在内心深处 ,我还是怕孤单的吧? 好恐怖。那支想象中的手机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在不知不觉中,情况已经发 展到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觉得有必要确认这件事的虚实,便决 定主动打通电话试试。 可是我并不知道进也的电话号码。糟糕,他把号码设定成不显示的状态。看 来想跟他交谈,也只能等他主动来电了。 我放弃打电话给他的念头,决定打打177︵注:日本的气象台)试试,或许可 以听听天气预报。我紧张地侧耳聆听脑海中的电话,结果听到了一个柔和的女性 声音: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接着我试着打到报时台去。结果也一样。我试着在脑海里按下警察局、消防 队等现实世界里的号码,没有一个能接通。我又试着随便按下几个自己喜欢的数 字。每次都只听到空号的讯息。不知这个女声的主人到底是谁? 在听了这讯息约十五次之后,我决定如果下一个号码再不通就放弃,接着又 随便拨了几个数字。我不抱任何期望地将听觉集中在脑海里,结果听到的不是和 先前同样的讯息,而是拨号声。这下好像接通某个号码了,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发 展,虽然身旁根本没有任何人在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喂?﹄ 过没多久,一个女性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满脑子的困惑让我结巴了起 来,心想电话那头的女人搞不好也是我捏造出来的人格。 “噢……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妳。” ﹃不会啦,没关系,反正我有空。倒是。妳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哦,妳叫小凉啊?我叫原田,是个大学生。喂,听起来妳好像很困惑,想 必妳还不习惯透过脑海中的电话跟人交谈吧?﹄ 我回答正是如此,也告诉她自己刚才接到一个名叫进也的陌生男孩打来的电 话。 ﹃这突如其来的岭现想必让妳很困惑吧?不过妳不需要担心。﹄ 原田小姐表示自己也会用脑海里的手机讲电话。她今年二十岁,似乎是一个 人住。她的声音很温和、沉着,正试着安抚几乎陷入溷乱的我。 ﹃我也是过来人,所以能了解妳的心情。妳现在一定正在怀疑我和那位进也 都是妳自己塑造出来的人格,对不对?﹄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这推论是错的,同时也教我一个能证明这件事 的法子。 ﹃下次接到进也打来的电话时,妳不妨试试我刚才教妳的方法。这么一来, 妳就会知道他这个人真的存在了。﹄ “真的要那么拐弯抹角吗?” ﹃其实还有更轻松简单的方法,但是我不能教妳。﹄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可能不会再打来了。” ﹃那可不一定哟。﹄ 她说道,接着又告诉了我几件关于这条无形线路的事。 譬如,实际以嘴发出的说话声、或周遭随空气振动所产生的任何声响,再怎 么大声都无法传到脑海里那支电话的另一头。唯有在心里对着那支电话说话,对 方才听得到。 此外,这种电话的主人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号码,也没有电话簿或查号台。 想打电话给不认识的人,似乎只能仰赖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常都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就算妳进入设定画面去把玩,好像也没有 任何功能是可以变更的。﹄ 听了原田小姐的说明,我想起刚才那个男孩的号码就没显示出来。 假如进也是真有其人,那么他是按了几号才打到我的手机来的? 原田小姐又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妳听好哟,有时电话这头和那头会有时差。妳那边是哪一年、几月、几日 啊?﹄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结果发现我们之间存在着半年左右的时差。根据原田小 姐所说,她似乎是在比我这里的时间快半年的未来世界里,正一边看着盛开的 樱花一边和我交谈。 “每次通电话时都得确认时问吗?” ﹃时差不会产生变化,所以没这个必要。挂断电话之后,如果我这头过了五 分钟,妳那头也同样会经过五分钟。﹄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时差。或许是号码当中含有与时间相关的因子, 也或者是因电话使用者不同而产生的个人差异。 ﹃进也或许又要打来了。我们就先挂电话吧?喂,不必担心,要再打电话来 哦!只要按下重拨键就可以了。我想再跟妳多聊聊。﹄ 我结束了和原田小姐的通话。听到她说想再和我多聊聊,让我觉得好高兴。 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却依然能沉着应对的她,是何其的成熟稳重啊?和我真是有 天壤之别。 两个小时之后,进也又打电话来了。这一次我多少能够沉着应对了。 ﹃之前和妳通过电话之后,我想了一下,或许妳只是我捏造出来的虚构人格。﹄ 他以这段话打开了话匣子。刚刚的原田小姐也好,这个男孩也罢,难道每个 人都曾想过同样的问题?我又泡了一杯咖啡,向他陈述原田小姐提供的讯息。就 算现在爸妈在我身边看着我,想必也看不出我正在跟某个人讲话吧?因为我只是 拿着汤匙搅拌 着杯子,嘴巴一动也没动。 ,现在我的时钟指着七点。﹄ “我这边是八点。” 我跟进也之间也有时差,不过并没有和原田小姐之间差的那么多。我们俩都 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但是电话那头的他所处的时间比我的整整晚了六十分 钟。也就是说,我存在于比他快一个小时的未来世界*如果他这个人真的存在 的话。 “好吧,为了确认彼此真的存在,要不要试试那个女人所说的方法?” 十分钟后,我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已经笼罩在漆黑的暮色当中 ,然而店内却被白色的萤光灯照得灯火通明。脑海里的电话也还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进也那边传来了他也抵达便利商店的讯息。也就是说,在我到 达的时刻的五十八分钟前,他走进了某地的某家商店。 ﹃该找哪本杂志来比对?﹄ 他在脑海中向我问道。 “必须是我们都还没看过的杂志才行。” ﹃妳所在的商店里,是不是也有一本叫︽月刊少年ace︾的漫画杂志?﹄ 那本杂志就平放在我脚边。 “噢,有的。这本我……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也就是说,我们俩都不知道这期︽ace︾的内容。﹄ “没错。自己有没有看过,自己最清楚了” 虽然对方也看不到我,但是我还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只见旁边一个站着翻阅 杂志,看来像个大学生的人正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所以,如果我知道那本书的内容的话:…﹄ “就可以证明,你不是我的幻听,而是个确实存在的人。” 这就是原田小姐教我证明彼此确实存在的方汰。 ,那由我先发问吧。现在妳翻开杂志确认一下内容……就这里吧!翻开219页 ,可以看到一对高中男女生站着交谈。女生的头发长长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 的痣。怎么样?妳那边的杂志也有同样的画面吗?﹄ 我拿起一本杂志,翻到他所说的那一页。 “有!上面有跟你所说的一模一样的人物!这么说来……” ﹃证明我真的存在于妳脑海里那支电话的另一头。现在由妳来发问了二为了 让实验的过程更缜密些,咱们来换本书吧?﹄ 我环视着卖场,寻找还没有看过的杂志。 “︽横滨walker︾可以吗?” 我拿起一本薄薄的杂志向他问道。 ,妳说︽横滨walker︾?很遗憾,我找不到。妳为什么要挑︽横滨walker︾ 呢?﹄ “唔,因为杂志架上摆了很多:…” ﹃可是我所在的店里连一本也没有。倒是有︽北海道walker︾。﹄ “北海道……” ﹃是的……也就是说,我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而妳人在横滨。﹄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呢。” 步出便利商店时,我向进也说道。我在心中的喃喃自语,竟然穿越了六十分 钟的时间隔阂与半个日本列岛的空间传到他那头。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但看来 是事实。 ﹃当然呀,因为这种事通常是不会发生的……对了!﹄ “什么事?” ﹃我可以再打电话给妳吗……﹄ 在那个冬天即将来临的十月夜晚,暮色随着我满心的惊愕而逐渐加深。这奇 迹般的一天将永远铭记在我心头。 之后进也开始频繁地打电话来。一开始只是短短的会话,不久我们便逐渐拉 长对说时间,甚至长达一两个小时。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盼能接到他的电话。每逢下课时间,当我独自坐在教 室里望着同学们快乐地喧闹着时,几乎是抱着祈求般的心态等待那个旋律在脑海 中出现。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我就会像一个好久没能出外透气的囚犯,飞也似的 接起脑海中的手机。说囚犯当然只是一种比喻,幸好我还没有真正坐过牢的经验。 进也十七岁,比我大一岁。住的地方从我这里搭飞机加上巴士约需三小时。 ﹃我是一个内向的人。﹄ 他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至少从透过脑海中的电话一路交谈下来的印 象,我不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真正内向的人会承认为自己内向吗?” ﹃说得也是啦!可是透过脑海中的这条线路,似乎比较能畅所欲言。大概是 因为不用动到嘴巴的关系吧。﹄ 从他谈话的内容,可以听出他似乎和我一样,连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都没有。 ,不是我自夸,我经常从早上一进校门到傍晚放学回家都没说过一句话。这是 常有的事.﹄ 这的确不值得骄傲。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还赢过你咧!因为我骗妈妈自己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定会很担心的。”! ﹃没错,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这么做。这是当然的掩饰工作。妳都上什么地方 “杀时问”?﹄ “,杀时问﹄?啊,我懂了。我都上图书馆,你呢?” ﹃我通常会跑到垃圾场去。说是垃圾场,其实只是一块附近人们丢弃电气用 品的空地罢了。因为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所以让我觉得很安心。只要我像个生 了锈的冰箱似的抱着膝盖坐着,就会觉得好轻松。有时候还会有人把还能用的东 西拿来丢。上次我就捡到过一台还能看的大萤幕电视呢!﹄ 聊着聊着,时问已经是傍晚六点了,我便走出了图书馆。 我独自在学校前的站牌等着巴士,继续跟他讲着电话。冷冽的风吹得我的脸 彷佛针扎般剌痛,吐出来的气息白得彷佛连灵魂都要为之冻结。 “小凉,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妳跑到哪里去了?” 一回到家,妈妈就这么问道。 “跟朋友到麦当劳去聊天,不知不觉就搞到了这么晚……” 我不能说出为了让爸妈以为我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问的 事实。 不久之后,我跟进也的脑袋几乎是处于整天连线的状态。反正也不需要缴电 话费。我们脑海里的手机永远处于免通话费的优惠期间。我也经常跟原田小姐联 络,她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帐单。 我和进也变得无所不谈。看过的小说、长青春痘的苦恼、就连我用什么牌子 的牙粉都告诉了他,也让他知道我喜欢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电影、有收集龙猫相 关商品的嗜好等等。老实说,我的房间里还住着三十几只龙猫呢! 我也听他聊起他自己,例如小时候玩的游戏、骨折的经验、轻型机车驾照上 的大头照有多难看等等。 他考英文时,我隔着电话帮他查英日字典。高中二年级的英文对一年级的我 来说是有点难。考题中有许多我不懂的文法,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帮了他不少忙。 我们不担心这种手法会被拆穿。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专 心地与考题奋战而已。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俩的对话正如狂风暴雨般 在他脑海里 飞穿吧? 同样的,当我参加最伤脑筋的数学考试时,进也也会在电话那头陪我一起解 题。 “互助合作的感觉真好。” 在填下可以拿到高分的答桉之馀,我们总是如此感谢对方。 我经常想象起进也坐在垃圾场里发着呆的模样。我非常理解他家也不回,躲 在那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想必和我在图书馆里想的没什么差别吧? “下次帮我到垃圾场里找一台收录音机好吗?要那种轻薄小巧的款式哟!我一 直很想要一台呢。”,. 我说道,他笑着回了一声﹃ok﹄,接着告诉我和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耶。我现在觉得很惊讶呢,因为我一直相信 自己有无法跟人对谈的缺陷。” ﹃缺陷?﹄ 我把我这个容易相信别人的愚蠢女孩把别人的社交辞令当真,惹得周遭啼笑 皆非的故事告诉了他。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懦弱,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因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胆怯让我无法和别人交谈;一有人和我攀谈,我就会开始紧张。 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因深信自己将来绝对无法像个正常人而感到沮丧。 ﹃啊,这我能了解。﹄ 进也的声音好温柔呀! ﹃可是我不认为妳这个性是一种缺陷。在我们的周遭确实有太多不是出自 真心的话语。﹄ “话语?” ﹃我相信妳总是很认真地聆听别人讲话。总是企图给别人一个有意义的答 桉,所以才会被过多的谎言所伤害。不过别担心啦。妳能和我聊这么多,不就证 明妳其实很正常吗?﹄ 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爱哭鬼了。* 我也经常和原田小姐聊天。她是个成熟的大人,我的任何苦恼她都愿意聆听。她也跟我谈起大学的生活,以及独居生活所体验到的喜怒哀乐等等,甚至还告 诉我哪一种洗面奶最能有效治疗青春痘。不知何故,她的声音能让我完全放心。 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听过她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总是以 一种熟悉的音调,如同清澈的清水般渗入我的脑海里。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原田小姐的声音耶。难不成妳曾上过电视?” ﹃没这回事!﹄ 她赶紧否认道。 此外,我们的兴趣竟然还挺一致的。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所推荐的每一本书 都让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聊下来,我发现原田小姐的心胸是多么的开阔。她真诚地爱着许多人 ,似乎没有什么人是她不喜欢的。她的字典里彷佛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从路 边的小石子到上太空的火箭,都能让她投以关怀的眼神。她不会拿他人的失败 或缺点当笑话,反倒会拿自己的失败经验来搏取我的一笑。 在敬佩她的宽大胸襟之馀,我更加体认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成熟,让我暗自 期许自己也能变得像她一样. “原田小姐曾经喜欢过哪个人吗?” 我曾基于好奇问过她这个问题: ﹃好几年前曾有过。﹄结果只得到这个暧昧的答桉。 3 进也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但是我总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我身旁,和我携 手共度每一分每一秒。他是我聊天、倾吐烦恼的对象,能提供我依靠,让我知道 自己并不孤独。如今我的心情会动辄为一些以前不会担心的小事起伏不定。在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脆弱了。 进也要搭飞机过来。 ﹃让我们实际见个面聊聊吧?﹄ 在我们一如往常聊着一些其实并不重要,但对我们而言却意义重大的无谓话 题的当下,这个想法不知不觉间涌现在我俩心头。我们觉得透过脑海里的手机聊 天固然好,但若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啜饮着咖啡聊天,似乎更别具意义。 我们的脑袋虽然是连线的,事实上俩人之间却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对高 中生而言,那不是一段可以轻易跨越的距离,但他还是用自己的存款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在当天搭巴士到机场去接他。不可思议的是,之前我们并没有互寄相 片升么的给对方,所以在机场碰面将会是我们首度看到对方的长相。 在那个日子的前一天,我们没有用脑海里的手机联络,而是以家里真正的 电话讨论细节。那是我头一次和他在零时差下通话。单就需要花上电话费来说, 这真是个很没意义的举动,然而我却觉得很快乐,而且还感到一股莫名的羞怯。 我先透过脑海里的手机问出进也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以客厅里的那支扁平造 型的黑色电话打到他家去。 我握着真正的话筒,听着拨往他家电话的拨号声。突然觉得好不可思议.事 实上即使在这时候,我脑海里的手机也仍在和一小时前的他连线。 ﹃喂,小凉吗?﹄ 随着话筒被拿起的声音,他那之前只在我脑海里听过的声音从现实的电话 线那头传来。 ﹃恕我冒昧,请妳提醒一个小时前的我小心自己的脚!﹄ 他以欲哭无泪的声音说道,听得我一头雾水。 “怎么了?” ﹃刚刚赶来接电话时,小脚趾撞到柱子了啦!﹄ 我强忍着笑意,向一个小时前的他约略叙述了一番,接着一小时前的进也说 道: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骂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证明他有多么怠惰!还有 ,问他物理作业做完了么?” 我愕然地把讯息分别传达给两个时问里的进也,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啊,对了!” 我不由自主地说道,话筒那头传来进也纳闷的声音。 “怎么了?” “原田小姐说的简单确认方法,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 们根本没有必要特地跑到便利商店去确认彼此的存在嘛。只要实际拨个电话试试 就得了呀!”这个发现实在重大,想必在电话另一头的他也大为惊讶。但是他却 非常冷静。 ﹃什么嘛,就这回事啊?﹄ “你早就想到了?” “一个小时前,你不就透过脑海里的电话告诉我了吗?” 和进也讨论完之后,我挂断了脑海里的电话,接着按下回放键打给原田小姐。她一接起电话,我就把跟进也约好的事情,还有方才发现的证明彼此真正存在 的简单方法告诉了她。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只听到她澹然回道: “让妳知道不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吗?﹄过没多久她又补上一句:﹃明天要 加油哟。﹄ 第二天。 我搭乘的巴士因为塞车而误点。车内挤满了前往机场的人。 旁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可是她化了妆 ,看起来比我成熟得多,长得也挺漂亮的。坐在椅子上的她将一个大包 包搁在大 腿上。 “早上的电视报导说,今天是这几年来最冷的一天。” 我透过脑海里的电话对进也说。一个小时前的他现在才刚上飞机。想象着他 坐在座位上,眺望着眼底辽阔景色的模样,让我不禁微笑了起来。 我们之间的对话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坐在旁边的女孩子大概以为我 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吧? 我喜欢把被暖气吹得热烘烘的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用手擦擦罩上一层白 雾的玻璃,眼里看到一小块天空笼罩着一层低低的云层,似乎就要下起雪来了。 只有冷冽的风吹过没有阳光、行人稀少的街道,整个景观看起来是一片灰暗,彷 佛所有的色彩都被剥夺了。 “本来我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巴士因为塞车而动弹不得。进也那边 会不会误点?” ﹃云层上方好像没有塞车,从起飞到现在都没有遇到过一个红灯。这班飞机 大约再过两小时就会到达妳那边的机场了。现在我的表上是十点二十分,所以预 定抵达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我们之间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所以现在妳那边应 该是十一点二十分吧?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会出现在妳所在世界 的机场了。﹄ “我不知道这班巴士能不能比你早到耶。” ﹃那我就去巴士站接妳。﹄ “巴士站就在机场前面。到时如果找不到,就找人问吧。” 巴士缓缓往前行驶。我从车窗往下看,只见旁边一台同样缓慢地往前开的小 客车排出了大量的白色废气。 ﹃对了,我们要怎么相认?﹄ 他突然问了这个问题。这问题我也想过,不过反正我们在脑海里连线,总有 办法认得出来。 “你只要找到全机场最漂亮的美女,那就是我了。” 我勉强开了这个玩笑。其实说自己不担心让进也看到我的长相是骗人的。 我已经为这件事情考虑过很多次了,不过结论总是我们非得实际碰个面聊聊不可。 过了不久,巴士摆脱了塞车的车阵,开始向前疾驶。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 后流逝,彷佛要将刚刚被耽误的时问抢回来似的。刚刚还在巴士旁牛步行驶的 小客车也不耐烦地加快了速度,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是赶着去机场接人吗?那 台小客车很明显地超速了。 时问是十二点十三分。看样子巴士是没办法赶在他的班机抵达前到达机场 了。我在脑海里告诉了他这个讯息。 十二点二十分。按照预定时间,进也搭乘的飞机应该已经降落了。我一边把 玩着系在膝盖上那只小包包提把上的钥匙圈,一边茫然地想着我俩之间的点点 滴滴。我回想起我俩的每一段对话。内容大多是那么的有趣,让我的脸上不自觉 地泛起了笑容。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忆起了小学和国中时代种种悲伤、痛苦 的经验。 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知道巴士已经来到机场附近了。时 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进也应该已经下了飞机,走进入境大厅了。也或许他 已经离开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来吧。 此时司机踩下刹车,车体晃动了一下。司机以广播通知乘客已抵达机场,所 有乘客都站了起来。我打算最后才下车,因此仍坐在座位上。乘客陆续走出开敔 的车门,过没多久,人群的喧闹声就变小了,车内也变得空荡荡的。我身旁那位 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也站了起来,提着大包包走向车门。 “巴士已经到机场了。我现在正要下车。” 我对着脑海里的电话说道。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巴士站等妳,就用脑海里的手机告诉我妳所在的位置。这边时间的一个小时后,我就会朝那方向去找妳。﹄ 大部分的乘客都下车之后,我这才站了起来,掏出皮包走向车门。我付了车 资,步下阶梯,冷冽的寒风顿时吹上我的脸颊,把怕冷的我吹得浑身打颤。头顶 上传来飞机隆隆的引擎声。我茫然地想着这阵风会不会是巨无霸客机飞过时所刮 起的。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难道就没有风了?进也会到巴士站来接我吗?我看 看时问,这时问还真教人抓不准。他或许还在机场里头。 我步出巴士,朝人行道走去。这时听到某处传来一声尖叫,听不出那声音的 主人是男是女。下一瞬间,我发觉那并不是人的尖叫声,而是车轮在紧急刹车 时与柏油路面磨擦所产生的声响。 回头一看,一辆黑色小客车的保险杆突然映入我的眼帘,看起来是那么的硕 大无朋。巨大的车体笔直地朝我驶来。看在我眼里,这彷佛是个停格画面,但 我瞬时便明白这台车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高速朝我奔驰而来。隔着挡风玻璃,我和 客车驾驶四目相遇,看到了他圆睁的双眼。我竟然愚蠢地伸出手,试图挡住那辆 车。凭我细瘦的手臂,根本无沃承受这种冲撞。 突然间有人将我撞向一旁。我倒在人行道上。背后响起一阵宛如爆炸声的金 属冲撞声。碎裂的玻璃四处飞散,有的弹向我眼前的路面,有的则像雨水般倾 泻在我身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让我的头脑陷入一片溷乱。直到不再有东西从天而降 ,我才敢爬起身来。一抬起头,这才看到整桩车祸的全景。那辆小客车越过人行 道,撞上了建筑物的墙壁,整台车已经严重扭曲变形。 一个男孩倒在一旁。大概就是他把我撞开的吧?要不是他,我这下已经被夹 扁在车子与墙壁之间了。 人潮聚集了过来。在巴士上坐我身旁的那位女孩也在里头。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顶多就是摔倒时右手摩擦到人 行道的地面,造成小小的擦伤而已。完全僵硬的左手则依旧紧握着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面躺在地上看着我,一对眼睛紧追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嘴 在蠕动着,彷佛在说些什么,只见从他身上冒出来的血在路面扩散了开来. 我拖着踉跄的步伐走向他,不仅觉得喘不过气,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此 时我已经失去包括恐惧在内的所有情绪,只能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摇摇晃晃地 被吸往他身旁。 我在他身边跪下。只见这个男孩痛苦地喘着气,挤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 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彷,也或许比我大一点。只看到他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情,用 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右手,以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小凉,柜子的号码是……445……” 吐着血说完这句话,进也就阖上了双眼。 4 我们被送上一辆救护车,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他死了. 我觉得自己彷佛在作梦,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断地有人拉着、推着我,企 图移动一动也不动的我。 车内一个医护人员检查我右手上的擦伤,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想他一定是问 我眼前这个 在救护车上断气的年轻男人是谁,以及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我没 有回答,也拒绝做任何反应。 后来他们在他口袋中的皮夹里找到了驾驶执照。找到那张证件的急救人员念 出他的名字。我知道那张驾照就是进也曾提到过的那张轻型机车驾照。上头有张 拍得很丑的大头照。突然间,一股让我几乎窒息的沉痛涌上了心头。 救护车到了医院,直到一个急诊人员出声叫我之前,他们都没发现我一直在 低声啜泣。 我步出了救护车。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表示我也必须接受检查,试图拉住我的 手,连准备用来载我的担架都准备好了。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到可以自己 走路了。 我甩开好几个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医院中朝无人的方向跑着。这是一所建于战前的医院,既古 老又巨大。可能是由于屡经扩建,里头的构造十分错纵复杂。走廊两侧全都是 是病房,天花板上攀附着许多裸露出来的管线。 我回头往后看,确定没有人追上来。转过弯角,眼前就没有路了。天花板上 的萤光灯已经坏了,只有一张满是尘埃的沙发被丢弃在这个角落。医院这一角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出了,看来也没人来打扫,四处都是蜘蛛网。我在沙发上 坐下,设法让自己定下心来,并在脑海中不断思索着一个可能性: 如果能改变过去,是否也能改变现在? 进也若是没救我,大概就不会丧命了吧?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脑海里的手机上。没问题。我还和一个小时前的他保持连 线。车祸发生前,我在巴士上看手表时是十二点三十分。现在是十三点五分。电 话那头则是一个小时前的十二点五分。距离那场车祸还有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 血从我以为只受了点轻伤的右手滴了下来,疼痛让我开始发麻。这个静悄悄 的地方颇为阴暗。打刚才起,我的身体就不断在发抖。我在沙发上蜷起身子,对 着那支凭空想像的白色通讯器材说起话来: “……喂,进也吗?” ﹃妳有三十分钟没和我联络了。出了什么事吗?见到我了吗?﹄ 一个小时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丧命。想必他现在还坐在飞机的座位上 ,眺望着窗外的云层吧?这下我觉得彷佛有块巨大而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上了 我的心坎。我懊侮地听着进也那温柔的嗓音,并向他问道: “飞机还要多久才会降落?” ﹃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左右。我已经坐累了。小凉?怎么了?妳的声音跟平常不 太一样……﹄他的声音变得既困惑又严肃:﹃听起来妳不太高兴耶,发生什么事 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强忍情绪,否则澎湃得吓人的感情将会冲向这条看不到的电 话线路。此时我整颗心彷佛要被悲伤与关爱交杂的哀号给撕裂了。 “进也,拜托你。待会儿飞机降落后别离开机场。立刻买一张回程的机票回 去吧。” 他顿时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 “听不懂吗?这表示我讨厌你,也不想见你!我想删除掉三十分钟前见过你的 那段过去!” 我在医院的沙岭上蜷着身子,强忍着寒冷与疼痛,整颗心彷佛在淌血。这样 就可以了。我紧咬着颤抖的双唇,以免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他若是不用救我,就可以活着回去。或许他会因我突然改变心意、将他赶回 去而恨我。而被小客车辗过的将会是我,也可能会因此丧命,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妳真的这么想吗?﹄ “……嗯。” 一阵彷佛时问静止的沉默。我不知道这沉默持续了多久,只是闭着双眼,全 身像颗石头般动弹不得。 好冷、好暗。我坐在医院里这宛如深海般死寂的一角,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远 处传来的笑声。 ﹃妳骗我的,对不对?﹄最后进也终于开口:“我不知道理由何在,但妳是故 意不想让我靠近巴士站吧?﹄ “为什么这么想?” 妳下车前一直用脑海里的电话和我联络。可是打从那次联络之后,妳就沉默 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我叫了妳几次,可是妳好像将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丢到什 么地方似的,完全没有回应。在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妳做出这个决定的。﹄ “并不是!” ﹃妳是打算不见我,好避免这桩已经发生过的事吧?但这是行不通的。因为 不管我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发生过的事都是无怯改变的。我会到巴士站去接妳的 ,就别再阻止我了……飞机准备降落了,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已经亮了。﹄ 进也这一席话让我悲恸得想象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难道我做什么都没用, 只能无力地接受他死亡的事实吗? 我看看手表,十三点十分。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想起自己亲眼看到的 那具他的遗体。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想咒骂 我自己。 “不行,你不能来……进也,你来了会死的……” 脑海中的手机终于把这件事传达了过去。 ﹃我会死?﹄ 他在电话那头倒抽了一口气。我衷心期盼这句话能把他吓跑。 “我下车后,有一辆车冲上人行道。车子笔直地朝我冲过来,当时有人一把 将来不及闪避的我推开。那个人就是进也。你替我……” 一阵沉重的沉默。 “妳下车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吧?﹄ 他和我确认时间后,接着又以坚决的口吻喃喃说道: ﹃我会到巴士站去的。﹄ 悲伤与喜悦同时涌上心头,让我几乎窒息。 “这样真的好吗?” ﹃只要知道妳不是真的讨厌我,我就松一口气了。小凉,我会去救妳。可是 我还不知道妳的长相。告诉我妳穿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提着一只大包包,穿着白色外套的就是我……” 飞机在他时问里的十二点二十二分降落。十二点三十分,进也已经在入境大 厅里了。 在这段期问当中,我们彷佛被什么赶着似的不断交谈着。我们反刍着以前聊 过的内容,为当时的幽默哈哈大笑。这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但我的眼泪却已经 决堤。脑海里的手机穿越时问和空问,将声音传达给彼此,每一字、每一句都是 那么的珍贵。 不久之后,我们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我知道那时间已经迫近。 我真希望能让时间静止。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却说不出口,俩人之 问只弥漫着一股澹澹的沉默。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强忍着颤抖。 “距离车祸发生只剩八分钟。我要走向巴士站了。﹄ 进也毅然说道。明知道他看不到,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他抛下行李飞奔而出的光景,彷佛我就站在一旁亲 眼目睹这一切。 “进也,想打消念头就趁现在……” 他也不听我的劝便穿越了机场。机场里人群杂杳,他一边推开人潮,一边卖 力地跑着。 ﹃我现在要去问巴士站在哪里。因认妳可能会说谎,好让我到不了。﹄ 从入境大厅到巴士站还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岭生只剩下五分钟了;这也就 是我们俩仅存的时间。 “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 我终于把这句一直想说的话说出口,心中满怀感激。 他也告诉我和我聊天很愉快。我听了好高兴,一想到他这句话。脸上就忍不 住露出笑容。我说什么也要让进也活下去。 ﹃我走出机场了。外头好冷呀,气温比我家那儿还低得多呢!﹄ 我看看手表。十三点三十七分.在电话那头一小时前的世界里,巴士已经到 站了。 我静静地呼吸着。医院里冷冽的空气灌进了我的肺里。我的手脚始终无汰停 止颤抖。 希望他真的相信巴士上坐我身旁的女孩就是我。只要进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她 身上,就不会死于这场横祸。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我穿的是什么衣服,就算想救我 ,大概也无沃从众多乘客里认出我来吧?、 ﹃三十公尺前有个巴士站。现在停着一辆吐着大量白烟的巴士。妳就坐在上 头。﹄ 进也说道。 我坐在静寂的院内一角,心里不住地祈祷。! 在电话那头的我被辗死的那瞬问,现在的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过去的我 若是死了,就代表现在的我也会死吧。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瞬问会变 成什么样子。唯一知道的是:那将是我和进也的死别。 ﹃我已经来到巴士旁等妳下车了。门开了,乘客们开始下车。头一个下车的 是个打着领带的男人。这应该不会是妳吧?﹄ 乘客相继下车。还留在车内的乘客越来越少了。 我强忍着对自己即将毁灭的恐惧。过没多久,这副现在缩在医院一角的身 体,马上就要被一个小时前遭受的撞击辗得粉碎了。 “……现在穿着白色外套的女孩子下车了……﹄ 他心中期盼那就是我。想起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她,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 像她那样的人。 待车祸发生,他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亡之后,才会发现那才是我。进也,对 不起。请原谅我骗了你。 可是,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一想到他,面对死亡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只 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在我冰冷的体内扩散开来。 “对不起,谢谢你。” 我几乎泣不成声了。 “……不对!﹄ “啊?” ﹃那不是妳。﹄ 在一瞬间,我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本来脑海中的电话只能传达声音。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好像鲜明地看到他在无 形的电话线路那头飞奔的模样。 ﹃真正的妳现在才刚刚踏上人行道。﹄ 有个女孩最后才步出巴士,在车外冰冷的气温中直打咚嗦。那女孩抬头仰望 ,眺望着飞机飞过,心里想着约好碰面的男孩子是否已经到了。 他毫不犹豫地朝她跑了过去。 ﹃有车……﹄ 只听到进也喊道。 车子的保险杆已经朝女孩面前逼近。令人绝望的速度、与无怯逃避的死亡。 他从旁一把将那女孩推开。 那爆炸般的撞击声音、以及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原本应该是听不到的,现 在的我却觉得清晰可闻。 我在心中呼喊着他的名字。现在的时间距离车祸发生正好一小时。我想起他 说过的那句话: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我的呜咽声在被大家遗忘的医院一角回响着。 “为什么……?” 我对着脑海中的手机呐喊。 ﹃妳犯了一个错……﹄电话那头响起他痛苦的声音:“……要是妳不在包包 上系着龙猫的钥匙圈,就可以骗过我了。妳不是说过吗?妳喜欢收集龙猫的西… …﹄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彷佛正朝着电波传送不到的地方远去。 “……喂,现在我仰面躺在地上,但是可以看到刚刚被我推开的妳站了起来 ……﹄ “嗯……” ﹃妳一脸茫然。我推得那么用力,但是妳并没有受伤……﹄ “是没有像进也那么严重啦:…” ﹃妳看着我,走到我身旁。摇摇晃晃的,脚步很不稳。一一…﹄ “然后我跪在你身边……” ﹃我伸出手……﹄ 我闭上眼睛,脸颊上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痘痘并没有严重到值得妳放在心上的程度嘛……﹄ 此时通话断了,我听到那个空洞的声音。 嘟……嘟…… 5 当一个护士在医院的角落发现我时,我差一点就要被冻死了,右手流下来的 血也已经干涸。 据说出车祸的小客车驾驶当场死亡。我没打听是什么原因酿成这起意外,因 为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光是向警察和父母说明事情的原委,就已经让我精疲 力尽了。 我没对任何人提及脑海里的手机的事。 参加过进也的葬礼后,我想到他经常提到的垃圾场去看看。 那天下着雪。我迷路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找到那个地方。只看到许多大型垃 圾被弃置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一个柜子。那是一个随嘘可见、大概是用来存放扫除用具的柜子,上 面有一个三位数的密码锁。445。我转了他告诉我的数字,锁打开了。 那是在我的时间里进也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间。四点四十五分……、 柜子上布满铁锈,形状也被挤得歪七扭八的,但是门却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只见里头放了一个轻巧的收录音机。想不到他还记得我们俩的这个约定。 在细雪纷飞的垃圾场中,我抱着收录音机,茫然地伫立良久。 “妳说我们俩之问只有几天时差,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 我这么问道,原田小姐并没有否认。 那是我们在进也死亡的前一天通的电话。当时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终 于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 “谢谢妳长久以来的关照。我常觉得自己如果能成为像妳这样的人,不知会 有多好。” 我可以确定电话那头的她正点着头。 ﹃加油啰。﹄ 那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 经过了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事,也交到了朋友。进大学念书之后,我买了 一支真正的手机。 那是我已经习惯独居生活后的事。当时我满手泡沫,正在清洗餐具。当时 那支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响过的虚拟手机突然响起,我又听到了那令我怀念的旋律 :电影“巴格达咖啡馆”的主题曲callingyou 来了。我心想。我闭上双眼,在脑海里接起那支尘封已久的手机。*. “喂?” “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交杂着困惑与不安的女孩嗓音。 我的心纠了起来,眼眶也一阵湿热。 “不会啦,没关系,反正我有空……” 于是我捏造了一个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语气十分怯弱,完全没发现自己拨下的号码正打给未来的 自己。 我衷心地想对她说。 现在妳或许为许多事所伤害,日子过得既孤单又寂寞。或许妳连个可以促膝 长谈的朋友都没有,只能孤伶伶地走在冰冷得令人落泪的寒风中。 但是不要怕,也不要担心。因为不管碰到多么令妳难过的事,那台收录音机 都会带给妳勇气,永远陪伴在妳身旁。 被遗忘的故事 1 我太太在结婚前是个音乐老师。她是个美人胚子,很受学生们欢迎。即使 在婚后,她不时还会收到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或男学生寄来的情书。她总是把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卧室的书架上,每次整理房间,就会读起 那些信件,脸上不时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从小学钢琴。从大学的音乐系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和职业钢琴家 没什么两样,让人不禁好奇她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我曾问过对琴声 十分挑剔的人,根据他们的意见,她的演奏其实有某种瑕疵。婚后她也常在家里 弹钢琴。 我没什么音乐素养,最多只能举出三个音乐家的名字。她常当着我的面演奏 钢琴,但老实说,我根本听不出古典音乐有哪里好。对我来说,实在很难理解一 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到底该如何鉴赏。 认识她三年之后,我送给她一枚戒指。结婚之后,我搬进了她的娘家。我的 父母俱已双亡,也没有堪称家人的亲人,不过在我结婚的同时,一下子就增加 了这三个家人。婚后一年,家人又添了一个。 生下女儿之后不久,我和太太之间的争吵开始多了起来。我们都算是擅于言 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而造成负面的影响;我们都极力主张自己的意 见。经常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争论到深夜。 起初这种争吵似乎也有某种乐趣。我觉得听听对方的意见、表达自己的想汰 ,在接受与否定之间似乎能窥见彼此的心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有助于拉近俩人的 距离。不过后来这种议论就变成了一种意气之争,俩人都非得赢过对方才能服气。 我们夫妻就这么争吵不休,丝毫不理会在一旁安抚哭号外孙女的岳母。在婚 前的交往里,人们大多只看到对方的优点,就算看到缺点,也一样能敞开心胸爱 其所爱。然而到了婚后,两人随时保持零距离,这些缺点就变得很碍眼,让双方 越发排斥彼此。 为了压制对方,我们说过很伤人的话;为了凌驾对方,我们甚至还会在不知 不觉间昧着良心互相谩骂。 但是我也没因为这样就讨厌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总 感觉她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扶。所以我总是为我俩为何无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 离感到好奇。 只有在弹奏钢琴时,她会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 到她这个举动,我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自从我们闲始争吵,有时候 我会在一瞬间把那当成她无言的抗议——要是没结这场婚,我就能继续教钢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车祸的。在从车库里驶出车子,准备到公司上班时 ,映入我眼帘的是树上茂密的嫩叶。在那个五月里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 在叶子上绽放着光芒。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我家距离公司约 有二十分钟车程。途中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在等着红灯转换时 ,赫然发现驾驶座旁的车窗突然变暗,转头一看,只见一辆卡车头遮蔽了阳光, 已经冲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周遭一片 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让我好奇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我试 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都做不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 否还有皮肤。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觉!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肤彷佛都覆 盖着一层静电,手臂的侧面则有接触到床单的触感。在一片黑暗中,这是来自外 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张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情况,内心饱受溷乱与恐惧的侵袭。但是我既不能尖 叫,也无法脱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见、看来永无止尽的绝对黑暗。我等待着光 线射进来,打破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在一片静寂中,连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我没办法确定时间过 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肤开始感觉到一股温暖。那是阳光照射在肌肤上所感受到 的温暖。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怀疑自己被禁锢在某个地方,也试着移动身体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我的身 体就是动弹不得,彷佛全身除了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这片黑暗里了。 我想试试右臂还能不能动,便把力量注入右臂。这下我发现右臂有试图活动 其它部位时所感受不到的回应。肌肉微微地伸缩着,也感觉到只有食指在活动。 在这片浓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从食指指腹与床单相互磨擦 的触感里,我可以感觉到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动着。 我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动着食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经过 了多久,感觉上自己好像已经反复做这个动作好几天了。 突然有人碰触到我的食指。感觉上那只手相当冰冷,彷佛才刚洗过碗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几支纤细的手指头握住了自己的 食指。我甚至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这只手的触感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黑暗中。这令我感到惊讶,同时又因有其它人在身旁而感到高兴。 这个人似乎正惊慌失措地紧握我的食指,也感觉到一只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这个触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压迫感 中,还可以感觉到某种金属物体坚硬冰冷的感触。 我推测这个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头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正接触到 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左手戴有戒指的人,这才发现这个触摸我手 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声音。由于周遭是一片黑暗,我连她的脸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手不时碰触着我 右臂的皮肤。 这时她的手的触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遗弃在黑暗中。我开始想象她是否不会 再回来了,拚命地上下活动着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她似乎 看得到周遭 一卷全 神啊,你存在吗? 我跋涉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途, 隐藏在不见光明的角落, 找踽踽独行,没有人敢靠近我。 找是不祥的、受阻咒的、永生的一头半兽人 我被弃绝在这荒荒人世·无所归伙· 然而,在樱花花瓣在风中飘落的那个季节· 我与你相遇, 所有的憎恨、悲伤与恐惧都因你得到救赎· 再见了,谢谢,愿意触摸我的人, 乙一 天帝妖狐 夜木 铃木杏子小姐。在你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完成道别了。以这样的形式匆促地与你辞别,我感到无比遗憾。如果办得到,我想亲口向你说明我不得不逃也似地离开你身边的理由,但是请允许我以书信代言。 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迫切的危险,时间逼人,我才选择了这样的做法。的确,我对两个人做出了非人道的残虐行为,使得我现在成了逃亡之身。但是我并非害怕遭到逮捕,才想要尽快离开的。一切都是我懦弱的心灵,让我不愿在你面前多待一分一秒。而若以文章述说,或许就不会被你看出我扭曲丑陋的外表了。 我也曾经怀抱着幻想,期待着如果是你,或许即使看到我现在的形姿,也不会发出尖叫,与厌恶地皱眉。事实上,每次与你交谈,我都想要向你坦白我所背负的命运。但是机会这种东西,为何总是如此的稍纵即逝?每当我想道出少年时代的可憎过去,就有如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话语卡在喉间,就在我痛苦不已的时候,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现在,我觉得我能够以较为平静的心情来告诉你了。那样烧灼着我的身体的憎恨、悲伤与恐惧,也会全被封进了箱中似地寂静无声,允许我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吧。 这令人憎恨的一切,它的源头要回溯到我的少年时代。 我的家位于北方,一到冬天,视野所及之处就会变得一片雪白。那个村落位于狭隘的山间,连续下个几天雪,便会积到大人的腰部那么高,除了冻结的旱田以外,一无所有。我没有兄弟,家中只有我和双亲、祖父及祖母五个人。那个时候的朋友当中,有些人的家里兄弟姊妹多达七、八个,那样热闹的家庭,令我羡慕万分。 事情发生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我那天没有去学校,在家躺着休息。其实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因为我是独生子,所以远比一般的小孩更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因此,只要我稍微咳嗽或受伤,母亲和祖母就会脸色大变地操心不已。这是个居民不多的荒村,家人对我的保护过度众所周知,也曾经遭到附近的邻居以令人不太愉快的形式嘲笑。那种时候我总是不由得心想,如果自己的身体健康强壮的话,那该有多好。 感冒卧床的我,在被窝里无聊得发慌。放在暖炉上的茶壶咻咻地吐出蒸气。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雪块从屋顶上掉落的声音。 那时如果能有任何排遣寂寞的单人游戏,是否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每当想起当时的事,我就对已逝的光明人生惋惜不已。 狐狗狸大仙——厌倦了无趣的时间流逝的我,突然想起残留在耳底的这个词。这是当时的朋友皆为之疯狂的游戏。就是在白纸上写下五十音的平假名,滑动十圆硬币串连成文字,那样神秘而诡异的游戏。 我知道朋友为这个游戏着迷,但是我装作兴趣缺缺,没有参与。然而“无聊”这个可恨的魔法,却让我兴起了试试这个游戏也不坏的念头。 就像朋友在教室里做的一样,我有样学样地在白纸上写下五十音的平假名,以及“是”、“不是”的文字。我也画上了鸟居模样的简单图案。这个游戏要在鸟居上摆上十圆硬币做为出发点,再以数人的食指按住。于是,小学生的头脑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力量便会移动十圆硬币,无视于按上食指的人的意志,挑选纸上的文字。据说是这样的。 教室里,朋友对于在游戏中擅自移动起来的十圆硬币感到兴奋无比。但是我对这个游戏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觉得移动十圆硬币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什么神灵,应该只是按上去的手指力量分布不均所致。 这天,因为感冒而没去上学的我,没有可以一起玩狐狗狸大仙的对象。 要大人来陪着玩这种游戏又令我犹豫,所以也没有叫家人来。 于是,我决定自己一个人玩。我把罗列着平假名的纸张摊在榻榻米上,摆上十圆硬币。我跪坐着,把食指放到铜板上。 在教室里玩的人,这个时候好像还会念诵疑似咒文的词句,但是我对它的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我沉默了一阵子。十圆硬币就这样一直摆在鸟居的图案上,也就是出发点上。 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动也下动,想像起来或许相当滑稽。实际上,在进行准备的阶段,我就已经禁不住苦笑,对自己的幼稚感到吃惊了。 然而,用手指按着十圆硬币的状态当中,我不知为何开始呼吸困难,觉得自己的呼吸违背自己的意志,愈变愈快。远处的母亲走动的声音、祖父打开纸门的声音等等,全变得听不见,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变质成了无声的空间。我紧张起来,感觉到脉搏加速。我想把食指从十圆硬币上移开,却仿佛被吸住了似地无法动弹。皮肤不知不觉中布满汗水,鼻头也冒出无数的汗珠,视野突然变得狭窄,我只能盯着硬币,无法动弹。房间里应该有来自窗户的足够照明,然而奇妙的是,我却觉得自己的周围是一片黑暗。我唯一看得见的,只有写满了文字的纸张和十圆硬币,与自己按着硬币的手指而已。难道真的有什么超越人类理解的东西在我的身边?在教室里被朋友们按住的十圆硬币,也是被那个东西所诱导的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匆地站到了我跪坐的身体背后。但是我没有回头确认。我不晓得是身体无法动弹,还是我害怕回头去确认。我当时唯一办得到的,只有勉强挤出声音而已。 “有谁在吗……” 那一瞬间,原本充斥房内的不可思议苦闷感烟消雾散,被定住似的僵硬的肌肉也松弛了。房间恢复明亮,一旁暖炉上的茶壶吐出蒸气的声音也复活了。我把手指从十圆硬币上移开。直到刚才都像被吸住一样无法动弹的手指,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地变得自由自在。 突然,房间的纸门打开,祖母探头进来。她好像刚从外面回来,鼻子跟脸颊冻得红通通的。她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后,很快就离开了。 我再度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思索着刚才的不可思议紧张感。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玩狐狗狸大仙造成的催眠状态吗?恐怕是这样吧。一定是因为依照有如仪式的步骤进行,而陷入了这类错觉。我这么解释,让心情平静下来。 玄关那里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此时已是黄昏,我推测是放学回家的朋友,顺路到我家来转达一些明天的事。 就在我起身想要前往玄关的时候,看见刚才食指还摆在上头的十圆硬币,竟然不在出发点的鸟居图案上。我感觉到从指尖到手臂、肩膀,仿佛有小虫子“唰”地成群窜爬过去。然后,我想起刚才在玩狐狗狸大仙的时候自己问出口的问题。 有谁在吗……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十圆硬币在我未察觉之际,从鸟居图案上移动到“是”的文字上了。 杏子 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状况。那天不热也不冷,是个阴天。镇上有许多工厂,白烟从烟囱冉冉升起。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拒绝朋友的邀约,一个人回家?杏子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课程结束,教室 里的同学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一个绑着两根辫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里吃凉粉耶。” 杏子很感谢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没有一起去凉粉店。 她拒绝朋友的邀约,并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虽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有得早点回家帮忙家事的念头,不过这并不是让她拒绝邀约的原因。 最近,她和别人交谈时,往往会陷入穷途末路。和朋友之间的对话,有时候会让她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没办法赞同关于某位老师的外表和习癖的笑话,与别人一起欢笑,也无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场的某人的糗事。每当对话发展成那样,她就有种喉咙被塞进硬物般坐立难安的感觉,想逃离现场。逐渐地,杏子的话变少了,不知不觉中,她成了只聆听别人说话的存在。 即使如此,从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会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实说,不晓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个朋友也变得聊不起来了。对话的时候,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感到疏离。 杏子有时会想,或许朋友出声邀她,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因为朋友要约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约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这样,朋友不可能会来找她这种不怎么喜欢说话,而且无趣的人。对于那些她无法理解为何要笑的话题,杏子只能为了大家都在笑这个理由而一起微笑点头。 拒绝邀约的话,看在别人眼里,似乎就像是只有她一个人规矩地遵守校规。学校老师不喜欢学生在放学途中穿着制服走进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会去遵守那些规定的个性。因此她曾经被朋友说:“你简直就像故意装乖一样。” 当时,她看到朋友在书包里偷偷藏着项链。校规里规定,禁止学生配戴首饰。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边的店员全部要戴这个。” 问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过几次招牌的店。店内播放着西洋音乐,似乎是一家气氛很舒适的酒吧。 “可是,学校不是规定不可以打工吗?”杏子吃惊地问,然后得知了朋友对店家谎报年龄。 朋友似乎觉得杏子是个伪善者,只想让老师看到她连半条首饰都没有、是个遵守校规的好学生模样。杏子想要辩解其实并不是这样,她只是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但是,杏子没能这么做,时间就这么流过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后就来到河边的道路。河道的侧面以石头堆叠而成,河川潺潺流过密集的人家之间。道路两旁种着成排樱花树,花瓣在风吹中四散飘落。浮在河面的薄花瓣乘着水流,越过杏子而去。 少年们拿着棒子从路边俯视河川。接近河面的石头黏着田螺的卵,他们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红色的卵块来取乐。 远方巨大的工厂烟囱冉冉升起几条白烟。在夕阳照射下,白烟有一半成了黑影。并排在河边的樱花树,以及耸立在另一侧的工厂,这个组合总是让杏子感到不可思议。 事情就发生在快到家的时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远处。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但是他全身裹着黑衣,一副刚穿过战场而来的肮脏风貌。他一只手扶在屋舍的石墙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开始,杏子想要避开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种不能够靠近的奇妙邪恶感。虽然无法明确地说明是哪个部分让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乱的长发、沾满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氛围,都让人感到一股难以抹灭的污秽。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过他身旁。就在这个时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缩起来。这不像是计算好在有人通过的瞬间做出的行动,而是切实地、支撑着身体的气力就在刚才那一瞬断了线。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着脸,肩膀起伏着,几乎长及腰部的头发披散在地。他看起来很痛苦。杏子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觉得该出声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刚才从男子身上感觉到的异样氛围。她俯视蜷缩在脚边的男子,心态转变成认为不可以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是流浪汉吗?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寻找医院?但是,他看起来也像是走过了漫漫长路,终于筋疲力竭的样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对这名男子怀有一种近乎嫌恶的感觉。接着她为此感到羞耻。明明不晓得这个人的来历,只凭感觉,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嫌恶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却想视而不见地离开。杏子对于竟如此无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紧……”杏子出声。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这时才知道有人在身边的样子。但是他没有抬头,反而把额头更深地靠近地面,姿势看起来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请你快走。” 男子的声音意外地年轻,与他的背影散发出的邪恶氛围相去甚远。但是当中包含着一种害怕着什么、想要避开什么的恐惧音色,这让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紧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请你进来休息吧。或者是,我帮你叫医生好吗?” “请不要管我。” “不行,把脸抬起来。”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间却犹豫了。明明才刚训诫过嫌恶该男子的自己,灵魂深处却拒绝去触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着衣物,心里也呐喊着“住手”。但是,杏子压下来自灵魂底部的警告,轻轻地触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凝视杏子。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吃惊,而是因为恐怖、畏惧以及悲伤,就快要一口气哭出来的表情。 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但是无法明确地判别。男子的脸从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缠绕了好几层的绷带所覆盖。杏子心想,这个人受了重伤。 因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这样倒在路边死掉的模样,杏子决定让他到家里休息。男子什么也没说,点头听从杏子的话。 杏子的家离男子倒下的地点不远。男子勉强站起,踩着和刚才一样虚弱的脚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说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仿佛害怕什么似地拒绝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拜托你,请不要看我的脸。” 男子垂着头恳求。他的声音颤抖,听起来像在哭泣。他的声音里不带有丝毫危险之意,只让人联想到脆弱的小动物。这么一想,杏子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就像一个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伤的小孩子。 来到家门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楼,踌躇着不敢踏进。这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只是略微宽敞一些,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应该没有任何奇异之处,但是男子要穿过玄关,似乎需要一些决心。 屋子前面摆着许多盆栽,是祖母出于嗜好栽种的。杏子想打开玄关时,发现门上了锁,祖母好像出门了。她从生锈的信箱里取出钥匙。信箱原本是红色的,但是现在已经生锈,成了褐色的金属块。 身为屋主的祖母,把二楼的房间出租,收取租金。尽管二楼租给了一对姓田中的母子,但是还有多出来的房间可以给男子休息。 杏子带男子经过玄关,来到里面的房间。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干净,反射出濡湿的光泽。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乐趣。 男人被带到一楼西侧的房间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样,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摇着木制的窗框,打开窗户。若不这么摇,窗户使会中途卡住,动弹不得。流过屋旁的河川映入眼帘,潮湿的味道飘进房间里。因为杏子一有空就打扫,所以塌塌米应该是清洁的,没有脏污。 家里没有人在 。哥哥俊一,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门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儿子阿博应该在家,但是他们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买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进茶杯里,端去给男子。拉开纸门时,杏子注意到男子浑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着杏子。这让杏子联想起被人类殴打的狗。那是恐惧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卑微度日的可悲习性。 “身体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说完,垂下头去,别开视线。 这候杏子才发现到,男子不只是脸的下半部,连双手、双脚,每一个地方都被绷带覆盖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裤,但是绷带从衣摆里面露了出来。 杏子想问他理由,但是一想到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就问不出口。杏子放下盛着茶杯的托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杏子问。 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夜木。” 杏子暂时让夜木一个人在房间休息。有多出来的棉被,所以借给了他。 杏子俐落地铺床时,夜木便坐在窗边,眺望外面。 不久前,屋檐下筑起了麻雀的鸟巢,幼鸟正吵闹地讨食物。杏子看过好几次母鸟为小鸟送食物来的模样。夜木也是在看这个吗?这个男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杏子思索着。完全未经梳理的长发、仿佛穿了好几年的黑衣、覆盖住全身的绷带,没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脸上的绷带尤其可疑。从鼻子到下巴,仿佛要藏住整张脸似地缠绕着绷带。 但是,不输给外表的异样,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阴冷。黄昏时分,偏红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夜木的黑影彷佛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间。杏子觉得似乎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全身感到一阵寒颤。 “对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转过头来说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纳闷。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体应该很臭。” 夜木语音困窘,难为情地搔了搔头。 那个模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杏子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请不要介意。”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会准备晚饭。” “我不需要。”夜木摇头。 “可是,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吃也没关系的。” “你?” 夜木支吾起来。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间去。夜木希望可以独自一个人用餐,因为嘴被绷带包着,要吃饭就得把它解开。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脸被别人看见吧。 搞不好这个男人是个罪犯,正被通缉。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脸吗?杏子的猜测又增添了一项。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伤?那样的话,就该找医生来才是。 “真的不需要医生吗?”饭后杏子再问了一次。 “不要紧的,待会儿我就离开了。这样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要去哪里?” 夜木沉默了。 这个男的似乎没有去处。察觉到这一点,杏子怜悯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间角落坐立难安的模样,杏子不忍心就这样任由他去。想起他刚才走路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就会力尽死掉。虽然有一半的脸被绷带包住,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双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认为现在不能够让他勉强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杏子却毫无来由地有股愈来愈强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种不能够再更靠近这个男人的感觉。杏子压抑了下来。 “你就暂时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开始拒绝,但是在杏子不断劝说下,终于答应只滞留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移动了十圆硬币?是榻榻米倾斜了吗?或者是屋子本身不是水平的?但是不管哪一种假设,都遭到否定,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某个看不见的人回答了我的问题”这种童话故事般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即使这么怀疑,在我心中的一小角似乎还是无法完全否定它。要是我就这样忘了狐狗狸大仙的事,像之前一样认为它只是一种游戏,我的未来是否会与现在不同?但是,我当时只是个少年。愈是不去思考把手指放上十圆硬币时的异样紧张感和硬币的不可思议移动现象,意识就愈是在不知不觉中往那里倾斜。在学校算算数时,或者是走在田问小径上时,一回过神来,我脑中想的总是狐狗狸大仙。 是人家说的愈怕愈想看吗?第一次玩狐狗狸大仙之后,过了几天,我怀着一丝不安与期待,开始了第二次的狐狗狸大仙游戏。 像上次一样,我把十圆硬币放在写有五十音的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纸张上。食指一放上硬币,和那时相同的骇人压迫感便充满整个房间。原本存在的一切声音都被吸到某处去,房间摇身一变,化为无声的极致。 身体—无法动弹,我立刻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出现,却无法回头。但是那个东西的气息反覆着时远时近,有时好像还会“呼”地朝我的脖子吹气。我在按住十圆硬币的手指上稍微使力。我以为自己把它压在手指正下方,但是硬币却彷佛在冰上滑行一般,往右往左地开始移动了。 “……有谁在吗?” 我这么发问,硬币移动的速度便徐徐慢了下来,在一个地方静止。那里写着“是”的文字。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我一切的感官已无视常识,想要承认那个东西了。 “你是谁?” 十圆硬币移动的方向显露出那个东西犹豫的模样,但依然一个一个地选出字来。一开始是“sa”,接着是“na”,最后是“e”,然后动作停止了。 “早苗”,我把它变换成这个汉字,是女人吗?“你的名字叫早苗吗?” “是”。早苗用看不见的手挪动十圆硬币,把它移动到这个字上面。 说起我当时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好?畏惧、惊愕、恐怖,就好像这些情绪刹那间同时涌了上来,从手指贯穿了我的背脊。我想,这恐怕就是感动吧。 后来,我开始透过狐狗狸大仙游戏,时时享受与早苗的对话。 “早苗,明天会是晴天吗?” 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对一定就在我身边的早苗发问。她移动十圆硬币,一个一个地选着字。 “晴天”。顿了一下之后,她继续说下去。“你在想如果明天下雨就可以不用赛跑了对吧”。 就像早苗说的,隔天是个大好晴天。她所说的这类预言百发百中,她可能有一点预知未来的能力吧。话虽如此,我所问的事,几乎都只是明天的天气、风向、温度这类的问题。每当确认她的预言说中,我就感到惊奇,愉快无比。 “早苗的天气预报今天也说中了呢。” “哎呀这样啊”早苗高兴地这么回答。虽然只是十圆硬币在选取字母,我却隐约知道她似乎在高兴。不只是这样。早苗感受到的些微的困惑、一点点兴奋,这些感觉似乎也全部传达给我了。 “木岛老师是不是讨厌我啊?” “都是因为你不写作业啊”。 “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打人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也曾在学校参加过朋友举行的狐狗狸大仙游戏,但是却没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玩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学校时,早苗既不会来,十圆硬币也不会带着不可思议的意志在纸上滑动。即使如此,大家似乎还是玩得很尽兴,这让我感到失望。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 “你明天会受伤” 。 早苗用十圆硬币组合出这句话。 “真的?” “是”。 隔天,我被跑过走廊的人撞到,膝盖受伤了。 “就像早苗说的,我受伤了耶。” “就说吧”。 她的预言是多么地牢不可破啊!我开始觉得只要听从早苗的话,就不会再受任何的伤了。而且,虽然真的很愚蠢,不过当时的我觉得只要照着早苗说的去做,就能够操纵全世界的一切。 我的心已经被早苗的话给填满了。我问她功课上的疑问,向她抱怨家人的事,我完全仰赖这个没有形体的朋友。 与她对话的时候,我总是留意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要是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在场,十圆硬币就不会移动,早苗会陷入沉默。一旦变成那样,我就觉得遗憾极了。 你能够相信吗?当时我最要好的朋友,竟是个以十圆硬币发声的不可思议的存在。现在回想,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呢?我竟对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完全敞开心扉。事实上,我连对任何朋友都没有坦白的心事,都告诉早苗了。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早苗所说的话、甚至我自以为感觉到的情感,全部是虚伪的。她是多么地狡猾。她藉由对话探索我的心扉,调查它的锁孔,最后终于打开了锁,进入里面。 “明天弘树会死掉唷”。 一天,早苗这么说。 当时,我有一个叫弘树的朋友。 “弘树会死掉?” “对”。 我感到困惑。即使听到这个预言,也仿佛并非现实,而是在聆听书本背诵一般的感觉。我很清楚早苗的天气预报一定会说中,但是我觉得天气预报和朋友的死是不同的两回事。 隔天,我在学校跟弘树玩要,他朝气十足地四处奔跑,我觉得早苗一定是搞错了。但是,弘树在放学的归途中跌进冻结的河川里,受冻、溺水,死掉了。 我告诉早苗这件事。 “就跟早苗说的一样。” “哎呀这样死掉了啊死掉死掉死掉了……”她一次又一次重复“死掉了”。从这个时候起,我觉得早苗的样子突然变得不对劲。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但是她的口气就像变了调,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移动,选择不成意义的字排列。我无法抵抗。这时我的手简直就像被某个强而有力的人给抓住一般,右肩底下的整只手臂都被十圆硬币拉着走。 “你不能救弘树吗?” “他不要靠近河边就好了”。 现在想想,我的心是多么地肤浅啊。你会轻蔑我吗?丑陋的我,比起失去朋友的悲伤,更为自己有早苗跟在身边而感到安心。在那之前,我似乎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勇敢、深情、优秀的人。我深信即使站在死亡的边缘,自己也具备有接受并克服它的力量。 但是,实际上的我是多么地渺小啊。我害怕死亡。不仅如此,还想要利用早苗的预言,回避神明决定好的命运。 死亡,总有一天一定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对于这种绝对的、无法逃避的局面的恐惧,推动我定向扭曲的方向。 为了开口问一个问题,我烦恼、沉默了多久?在一番挣扎之后,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话来:“……我……什么时候会死?” 十圆硬币毫不迷惘的滑行动作,让人感到它完全看透了这个世界,以及预言是绝对不变的。 “还有四年你就会死掉会痛苦地死掉”。 我整颗脑袋仿佛烧了起来。还有四年,这远比我自己预期的寿命要短暂得太多,我无法接受。 “我要怎样才能活命?” 我祈求似地问早苗。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在纸上滑动。 “不——告诉你”。 烧灼般的焦躁感让我全身颤动起来。至今为止,早苗从来没有任何不肯告诉我的事。 “拜托你,告诉我。” 我哀求地询问活命的方法。 “你什么都肯做吗”。 我点头。 “那就变成我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这么说。“那样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我做了何等恐怖的事啊!不知道祈求永恒生命背后的真正恐怖,也不去思考早苗的真面目,我只是被死亡的恐惧所束缚,接受了她的要求。 “你说了你说要变成我的孩子了”。 十圆硬币兴奋无比地选着字。我从食指底下那个薄薄的金属片上,感受到一股深不见底的冰冷。但是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反覆浮现朋友掉进河里,在痛苦与绝望的最后变得冰冷的形姿。不久后,朋友的脸变成我的脸,我的心终于为了逼近四年后的自己的死相而狂乱。 “没错,没错。我要怎样才能变成你的小孩?”我急切地问。 “把身体交出来把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身体交出来我会给你更强壮的身体那样你就不会老也可以永远活下去了” 我想我哭了。我一面呜咽,一面恳求似地点头。 明明是大白天,房间却一片阴暗,被寂静所笼罩,成了我与早苗对话时总是感觉到的、脱离现实的异质空问。这种时候,虽然实际上看不见,但是我总是觉得同一个房间里站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它像是以年幼小孩般的小巧身体,悄悄地站在跪坐的我背后。同时,它也像是巨大到无视于房间的大小,无边无际地扩展在虚无的空间里。那一定就是早苗吧。 我觉得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呜咽着颤抖的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原本幽暗的房间恢复了明亮,外头的冷风呼啸声也复苏了。一开始,我感到犹如自黑暗生还般地舒适,就如同从死亡的恐怖中被拯救了一般。以某种意义来说,这并没有错: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到,为了逃离死亡,我选择了比死亡更残酷的道路。 从此以后,就算我用狐狗狸大仙游戏呼唤早苗,她也绝不再出现。以她来看,应该是觉得没有回应我的义务吧。因为那个时候,她和我的契约已经完成了。 杏子 至今为止,杏子家有两个家庭共同生活着。身为屋主的祖母和两个孙子,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儿子。杏子觉得两个家庭之间几乎没有分别,吃饭或买东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当成姊姊一样仰慕,对方似乎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时候也会替工作回来的正美揉肩。 做饭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时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饭,但也有正美准备,或哥哥俊一做饭的时候。 一开始让夜木在家里休息的时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楼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当不安。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待在家里,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无问题地一天天过去了。邂逅当初,夜木的脸色有如死人一般。不过到了隔天,虽然脸部有一半被绷带遮住而看不太出来,但是感觉得出他的气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很少主动外出。此外,他也不会积极地对任何人聊知心话。杏子觉得这不是因为夜木讨厌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亲近人也办不到的样子,一脸悲伤地待在房间里。 对于这个风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帮助倒在路边的人是件值得称许的行为,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说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时,俊一环抱双臂,露出不甚高兴的表情。俊一在离家步行一段距离的水果店工作,刚下班回来。 “又不是捡小猫小狗。那家伙真的不要紧吗?” “他全身都缠着绷带耶。那样的人会有危险吗?” “叫医生了吗? ” 杏子跟哥哥说夜木拒绝看医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样,但是结果还是照着杏子说的,暂时让他在家里休息。 “可是,那个人来路不明吧?教人担心。”田中正美说。她的丈夫在数年前失踪,目前母子两个人住在杏子家里。她不化妆,是个朴素的人。为了维持家计,她白天在纤维工厂工作。她刚从工厂回来,正要抱起留在家里的儿子阿博。 “会不会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无法回答。和夜木交谈后,杏子不认为他是个会伤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不要紧。 “嗳,有什么关系?” 祖母从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只有祖母一个人。 杏子和祖母分担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夜木才没有被不讲情面地赶走。大家把夜木当成客人留在家里。 夜木以全身绷带的模样在屋子内走动之后,看到他的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那个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紧吗?” 哥哥用仿佛见到杀人犯的表情对杏子耳语。 但是,夜木异样的部分只有包裹住脸和手脚的绷带,以及他的影子散发出来的奇妙氛围。只要稍微和他交谈,便知道他是个心地不坏的人。 曾经,杏子听见祖母和夜木的对话。祖母询问夜木的出生地等问题,他却尽是含糊其词。当祖母说起二十年前的某个事件的回忆,夜木也彷佛亲眼目击似地述说那时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像超过二十岁。 杏子询问祖母对夜木的印象。 “好像这个世上的某种邪恶化成了形体呢。”祖母说。可是,她接着又加了这么一句:“不过实际上一聊,还蛮普通的。” 但若说他普通,夜木的行动又太过于奇特了。 “我来帮忙你换绷带吧。” 杏子这么问,夜木拒绝了。可能还是不想被人看见绷带底下的模样吧。 他拒绝时的表情,并不是责备杏子多管闲事的严厉神情,而是打从心底感激的眼神。这不知为何,让杏子感到悲伤。 杏子身边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亲切,用一副天经地义的态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对于杏子认为理所当然而说的话,每一句都感到犹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没有那种权利的样子。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被别人亲切地对待过吗?从此处可以窥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变得对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无比。 某天黄昏,杏子从学校回来时,看见田中正美的儿子阿博走进夜木的房间里。阿博是个才刚满五岁的孩子,正美到纤维工厂去工作的时候,便由祖母充当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觉得阿博就像是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弟弟一样。杏子想要拉开夜木房间的纸门时,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问夜木问题。为什么包着绷带?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夜木在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阿博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无边无际的疑问,怎么问都问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开纸门,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转睛地注视,一脸困窘地坐在房间里。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终于来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问那么多问题让人家伤脑筋。”杏子本来想这么说,却打消了念头。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这么对阿博说,更助长了他的发问攻势。被孩子亲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来令人莞尔。杏子想让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久一点。她把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离开之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阿博对夜木似乎没有任何敌意或嫌恶感,他感觉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觉到的不祥氛围吗?后来杏子询问阿博这件事。小孩子的话很抽象,需要时间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确地感觉到夜木异于常人的氛围。 “那个人好像坟墓。”阿博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么可能呢?他好好洗过澡了呀。” 即使杏子这么说,阿博也只是笑着摇头。 收留夜木之后,第四天的黄昏。 放学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过人家之间,最后流人郊外宽广的大河里。从土堤俯视,眼下是一大片约有人那么高的芦苇原。河川对岸有工厂,并排的烟囱缓缓地吐出烟雾,天空的云和烟有如相连在一—起。根据风向和强弱,偶尔工厂排出的烟会覆盖住整个小镇。另外,工厂卜出的像沙子般细微的粉尘也会乘风而来,弄脏晾晒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伫立着眺望对岸。杏子出声叫他,他一瞬间露出戒备的动作,但是一确认出声的人是谁,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活过来的?他活在那种只要被别人叫住,就必须吓得肩膀一震的悲伤地方吗?芦苇原里笼罩着一片虫鸣。对岸的工厂传来低沉的金属声,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开始转红的大气。 “我买了绷带。” 杏子把手里的包裹拿给他看。放学路上去店里买东西是违反校规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着规则。 “我没有钱。” “不用在意。” 依照一开始的约定,明天夜木应该就要离开家里了。但是杏子提议他尽情待下去。或许哥哥会不太愿意,但是祖母对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会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点头。杏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让夜木一直免费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样出去工作。 杏子告诉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员的服装也详细地说给夜木听。 “夜木也到那里工作看看怎么样?” “服务业有点……” 杏子再次审视夜木的绷带模样。 “我们一起寻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说明。哥哥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秋山的富家少爷,他家有好几问工厂,向他拜托的话,应该可以给夜木安插一个职位。 夜木很困惑。虽然他说很高兴,却是一副不晓得是否可以接受这种提议的模样。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点。就算你离开我们家,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点头,好几年都未留心过的黝黑长发随风飘动。这个时候,杏子看见了他纤细的肩膀。那是与夜木拥有的异样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时,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她对夜木有一点依依不舍的心情。与他交谈的时候,没有和朋友谈话时的那种距离感。夜木不会轻蔑任何人,他看起来像爱着一切。或者说,他就像是因为绝症而被宣告将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视为有价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动作当中,处处带着有如哀伤的感情,让人严肃以对。 两人边聊天边走回家。夜木不喜欢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个人在说话。她提到失和的双亲、以及陪伴母亲临终时的事,尽是些阴沉的话题。“是不是该说些愉快的事比较好?”杏子在意地问。 “不,阴暗一点的话题比较好……” 夜木这么说,所以杏子放心地说出小时候被欺负的回忆。不知为何,夜木很适合这类不幸的话题。 两人经过数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时的道路,这时杏子正说到孩提时代的恐怖体验。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亲丢在夜晚的森林里的事。 眼前出现一只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时常抚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搔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样子却不太寻常。平常它总是会 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样,现在却警戒地看着两人。正确地说,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压低,开始低吼。 杏子讶异着它怎么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只狗似乎再也无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间,狗儿露出仿佛被强大的野兽追逐般的惊恐模样。 “它平常都很乖的说。”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气。 夜木面对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阴沉的眼神。杏子无法询问理由,因为她觉得夜木的那个部分,就像拒绝所有的接触、被挖开的伤口一般。 夜木 早苗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一段时日之间,我每天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度日。但人心是那么地不可解,一开始我虽然满脑子都想着突然消失的无形的朋友,不久后却渐渐觉得那或许只是一场梦。 我注意到身体的异变,就是在那时,在小学里制作狐狸面具的时候。我用凿子雕刻木头,让它一点一点地接近狐脸的模样。很多朋友都雕刻般若的面具,但是我却不知为何被狐狸的面具所吸引。那应该是因为我的脑中记得朋友所说的“狐狸附身”的事吧。 那个时候,流传着其他镇上的小学生在玩狐狗狸大仙时被狐狸附身,突然狂舞不止,或是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之类的恐怖传闻。因此,害怕遭到狐狸附身,玩狐狗狸大仙的人逐渐减少了。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所谓的狐狸指的究竟是什么,却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事情发生在我用铁锤敲打凿子柄的时候。反覆进行相同作业的独特枯燥感让我疏忽了,我没有仔细看着凿子的刀刃方向,结果我的左手食指的前端被削掉了。 霎时之间,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也喷上了就要浮现出狐脸的木块。周围的人哄闹起来,老师马上就赶了过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但不可思议的是,起初伤口虽然痛得要命,疼痛却有如烟雾散去般地逐渐消失。我觉得这并不是心理上的刺激而使我忘掉了疼痛,而是那个部分一开始就可以舍弃,被削掉了反倒自然一般。 我在染满血的凿子前端,看见我被削掉的指甲附着在上面。虽然觉得害怕,但是我在要被带去保健室时,拾起那片指甲,藏进口袋里。保健室的老师帮我消毒,不过他说去医院比较好,所以我马上被带去看医生了。到了那个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不仅是疼痛,连出血都停止了。血是这么容易就止住的吗?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我下了结论,认为自己的伤势可能没有想像中的严重,悠哉地松了一口气。 医生检视我的伤口好一阵子,确认伤口已经快愈合了。那时医生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是一副目击到未曾见过的伤口的表情。 为了防止化脓,医生为我打针。但每当医生用针筒刺上我的皮肤,就不可思议地失败,针不知为何在中途折断了。就像其他小孩一样,我讨厌打针。我闭着眼睛忍耐,而医生则生气地频频叫我放松力气。 我从学校早退,一回到家,母亲便一脸担心地迎接我。可能足老师先联络过家里了吧。我秀出缠着绷带的左手手指,开着玩笑要母亲放心。不要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实际上,对于几乎已经完全不痛的手指,我确实一点都不担心。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便端详起藏进口袋里的指甲。说来奇妙,这种东西会让人舍不得把它当成垃圾轻易地丢掉,所以我用卫生纸把它包起来,装进收藏玻璃珠的罐子里。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觉得绷带变得很紧,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而且,受伤的部位也异样地痒了起来,就像恒齿跟在掉落的乳牙后面生长出来时,牙龈的那种酸疼感——这么说明的话,你能够了解吗?就有如被压抑在身体内部的东西解开束缚,总算开始伸展时的疼痛。 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的异常感觉让我吃惊,我认为它是种不祥的征兆。绷带里好像开始变热了,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用手抓住了我的伤口,把身体内侧的东西向外拉。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绷带。当绷带的厚度消失时,一种可以说是不祥的气息充塞我心中。我把医生白天帮我缠好的绷带全部解开之后,出现在里面的东西,是我重生的指甲。话虽如此,新的指甲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是人类的指甲,应该是淡淡地透出体内的血色,呈现淡粉红色才对。但是我新的指甲却是既黝黑又银亮,与其说是生物的身体,更像是金属一般。而且还是那种被弃置在工厂旁边、生了锈的金属片。 形状也十分异样。它不像以前那样浑圆有弧度,而是一开始就是为了撕裂什么东西而生长般的形状。那是为了伤害、破坏、杀戮的形状。 我感到害怕,别开了视线。我忍耐着呕吐感。 我想起早苗说的话。我要拿走你的身体,取而代之地给你新身体——她是这么说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藏在玻璃珠罐里的卫生纸,我确实把自己的指甲放进里头了,然而里面却看不见任何类似的东西。 我发出尖叫。我知道早苗的意图了。离开我的身体的部分,她用看不见的手拿走了。取而代之地,给了我新的身体弥补缺损的部分。 父亲拉开我房间的纸门,问我怎么了。 我藏住变了质的左手手指,竭力地佯装平静。 我无法出示给任何人看。我在家人、朋友的面前隐藏着指尖生活,也不能让医生诊疗,坚拒去就医。因为我如此顽强地抵抗,家人和老师都开始对我的行动起疑了。随着时间流逝,到了能取下绷带时,我也绝对不把它解开。 我害怕被别人看到我的指甲,怕遭到异样的眼光看待。我逐渐地远离人群,也渐渐地养成了不引人注目地行动的习惯。我总是害怕着什么,因此也变得不笑了。 我想像着老师或父亲看到我的指甲,生气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的情景,害怕不已。若是现在的话,我便能够了解事情绝对不会变成那样,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深信自己一定会遭到责骂。 纵使有人问我缠绷带的理由,我也无法回答:就算被嘲笑为何连一点小伤担怕得要死,我也无法说明理由。我尽可能避免激烈的运动,减少受伤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有时还是会跌倒,或是被尖锐的东西勾到而受伤。受伤的部分就像指甲重生的时候一样,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然后仿佛从内部浮现出来似地,表面被生了锈的金属般物质所覆盖。 新生的部分很坚固,既不会受伤,也不会裂开流血。摸起来很硬,却能够确实地感受到冷热。用铅笔的尖端施予一定的压力,在某个程度之内会感觉到痛,但是一旦超过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麻痹,就像真正的、单纯的金属片贴在皮肤上一样。 每当受伤后,非人类的部位在我的身体增生,我就把那些部分包上绷带藏起来。我害怕被别人看到,这样的举止在他人眼中看来一定相当病态吧。走在外头的时候、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我在意的总是绷带。绷带会不会松掉?会不会在说话的时候掉下来?我满脑子净是担心这些事,怎么可能认真地去和人交谈呢?我曾肋骨骨折过。那是我在通往神社境内的石梯上踏空,跌倒时所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无法呼吸,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石梯的棱角狠狠地撞上我的胸口,我直觉到肋骨断掉了。 四周没有人。我坐在石梯上镇静心神的时候,一如往常,疼痛感像罩上一层雾,人逐渐变得舒服了。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的体内进行着破坏与再生。折断的肋骨被早苗看不见的手拿走,取而代之地,体内另一个莫名奇妙的身体被拖了出来。 我把手伸进衣摆,确认新的肋骨所在。外侧皮肤的部分就像以前一样:但是,我马上就知道内侧产生了变化。被石梯撞到的肋骨,形状扭曲、棱角分 明,因此皮肤变得被拉紧了一样。确实,它摸起来不像人类的肋骨,而是别的生物的骨头。 这么一想,与早苗交换契约之后,我再也没有生过病。就算受了重伤,也马上会被体内的另一个身体取代、再生吧。若问这是否让我感到安心,事实上是完全相反。就算只是轻微地擦伤,也让我觉得又失去了一点人类的身体。我哭了出来,大声嘶喊,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这样的我,即使全身包裹着绷带,被别人以白眼看待,四年之间却依然像个普通人一样地上学,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切的喜悦消失了。此外,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散发出可称之为瘴气的异样气息。那似乎是从爪子或肋骨等等,变化之后露出表面的部分所发出的。沉睡在我的体内某处,今后就要显露到外头的生物,它的身体具备着如此不祥的气息。 许多敏感的人似乎感觉到只要掀开我表面的一层皮,底下其实潜藏着另一个生物。因此他们只是看到我的形姿,就皱起眉头,嫌恶不已。这类敏锐的人不会去思考为何会对我抱有如此的感觉,只是无意识地躲避而已。 不被任何人理会,我经常是一个人悄悄地藏身在黑暗当中。伴随着孤独。比起被看到、被害怕接近,或因为被厌恶而遭到拒绝,这么做至少让我觉得自己还属于人类。 我和早苗交换契约四年之后,决心离开家里。我觉得不可能再像这样继续用绷带隐藏全身,不在他人面前脱下衣物了。朋友、老师,就连家人都已开始怀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对于从某一天起,再也不肯裸露身体的理由,我被问了好几次,但是我只能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恳求他们不要追问这件事。某天夜里,我把衣物塞进袋子里,从母亲放在厨房的束口袋里拿出钱包。偷钱让我感到内疚。但是对于将我生下,一直对我倾注关爱的双亲,连道别也不说一声就突然消失的内疚感,更深深地责备、折磨着我。 我也想过,当时或许应该老实地向家人坦白以告才对。但那是现在才可能会有的念头。当时的我,更恐惧着会因为坦承事实而遭到双亲的拒绝。与其那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默默地消失更好。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夜晚,空中没有云朵,月亮高挂。视野被星辰淹没的夜晚,天空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更加辽阔。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我想暂且搭上火车,而前往车站。寒风从穿了好几层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缝间,掠夺了我的体温。我一边走在夜路上,一边想着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依据早苗的预言,原本在这一年我会死掉。 若是没有遇见早苗,它或许已成真。或者是,那是为了恐吓我,让我签下契约,才编出来的谎话?事到如今,我已无法求证。 但是,离家那时的我这么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这种想法,正是让我保有自我的最后救赎。 体内那个不祥之物的气息,似乎与日俱增。不仅是我,即使连路过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那异样的感觉,就像污黑混浊的水。你一定也从我当中看出这种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佛接触到我的皮肤的空气都变得污秽、淤塞、混浊一般。 我觉得,有关早苗真面目的线索就在这里。她这么对我说过:变成我的孩子。那样的话,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个浑身充满亵渎神明般的秽气的怪物,那么她本身一定也是个人类的智慧无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为想要活命,和绝对不该扯上关系的存在缔结了契约。 原本,我的心被对早苗的诅咒燃烧殆尽,但是到了离家那一天,就仅只剩下对自身愚昧的绝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灵魂所造成的。听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违逆神明创造的自然的运行,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我就在车站等待火车。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一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站内。 我搭上火车,没有去向地流浪着,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二十年。实际上,我的年龄应该超过三十岁,身体的成长却以二十岁为界停止了。这段期间,我潜入黑暗,遁入山中,藏进森林度日。怀念人群的喧嚣时,也曾经潜身在市街的大楼之间的黑影中。 我的内心未曾有过片刻安宁。我好几次想要自杀。但是我确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绝不会死掉。 那是我进入深山里的时候。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连食物也没带就进入山中,饥饿感却在我觉得终于要饿死了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了;以为终于要被冻死了的时候,感觉就被截断了。我知道就算我挣扎着想要赴死,却连前往另一个世界都不被允许了。 我的脚踩空,摔下了悬崖。下巴和肩膀等处骨折了好几个地方。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现在已经替换成了丑陋的怪物的身体。我会用绷带覆盖住脸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当时的伤。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齿,不可能还有生物能够保持冷静。若是狼之类的生物,它们的下颚显然亦有着被神明赋予的、可以说是生命之美的光辉。但是我的下颚却远不同于那些,形成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状,并呈现出锈铁色,用来撕裂肉体自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认为尝试自杀必然徒劳无功,因此只能在无止境地流逝的时间中度日。我学到了什么叫做孤独。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进入森林,没有人出声叫我,连鸟儿和动物都远远地逃开。过去快乐的孩提记忆总是浮现在我的心中,让我发出悲鸣。我挠抓胸口,抱住头,或是仰望夜空,为自己的愚昧招来的寂寞命运痛苦不堪。 我没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离家之后过了十年左右,我曾经回到故乡一次。我的头发任意生长,全身包裹着绷带,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但是,我想见母亲一面。 然而,我家不见了。我曾就读的小学和车站还是老样子,却只有住过的家消失了。虽然可以询问附近的邻居,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一切都想开了的心情,离开了。对于突然消失的孩子,母亲和父亲是做何想法呢?之后的岁月,他们足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的?我被孤独的毒素侵蚀的时候,远处的双亲是否担心着我呢?家没有了。是搬走了,还是烧掉了,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我亲眼明白地确认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离开家的时候,原本的我就已经死了。我流着泪,我得不停地这么说服自己。 我带着死不了的身体继续走着。因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经由没有人烟的地方。至少想要与社会比临而居时,我会潜藏在市镇的阴暗一角。但是看着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对我也是一种痛苦。路人亲密地谈笑的模样,让我既羡慕又悲伤。 当绷带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脸庞;若想要洗澡,就到干净的河里净身。我翻捡垃圾得到衣物,从丢弃的书本上获得知识。 纵使也会感到饥饿,却不会饿死,更不可能被野兽袭击而死。我只是无为地,以不知是人类还是野兽的身体渡过近乎永恒的时间。 杏子小姐,我遇见你,恰巧是我来到这个镇上,就要被今后永不会消失的孤独悲伤所压垮的时候。 虽说不会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体终究会疲惫。我已经走了好几个月,脑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长的时间里,我思考着漫无边际的事,终于连思索的材料都用尽。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不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强迫性行为的念头。我只是不断地踏出脚步,在茫然迷惘的状态下行走,直到我因为蓄积的疲劳而突然倒下为止。 当时,偶然的你就在身旁。你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时,那种惊讶令我难忘。长期以来只 有孤单一个人彷徨行走的我,对于被他人触碰这件事,早就已经死了心。自出生以来,我曾经有过像这样真心去感受手掌温暖的时候吗?我只是茫然失措,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欣喜,开始了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里我遇见的,是我在过去舍弃,早已想开,认为再也不可能获得的理所当然的生活。与人对话、打招呼,这样的场景,我在就连声音都被吸入的深邃森林里梦见过多少次?有榻榻米、有屋顶、有窗户,当察觉人们到这些致力于尽可能舒适地渡过每一天的人性空间,我才惊觉到自己差点踏入人类之外的世界。 在你家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感激不已。在那里渡过的短暂时日,每一件事都那么轻易地令我泪流不止。 但是,我有预感不能够继续待在杏子小姐的家里。那个渴望我的身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可憎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这种污秽会带来死亡和绝望,让接近我的人变得不幸。 你知道你让我使用的房间屋檐底下,有个麻雀的鸟巢吗?我刚住进房间的时候,母鸟会为小鸟送来食物。但是,注意到我的气息的母鸟,丢下饿得哭泣的小鸟逃走,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不仅如此,小鸟当中有三只,明明还不会飞翔,却为了逃离我而爬出鸟巢,掉下来摔死了。而剩下的无法逃离我、也没有食物吃的小鸟,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也已经饿死了。 我再也没有像这个时候那么样地憎恨我被封闭在黑暗中的命运。 我不能待在这里。虽然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每一天的幸福却让我在不自觉当中有了天真的念头。或许我可以像这样和平常人一样活下去,只要身边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 如果没有去处的话,留宿我家怎么样?我会接受你这样的提议,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你拜托令兄美言,请令兄的朋友为我在工厂安排工作的事,再多的感谢都不足够。 但是,结果却令人遗憾。咒骂我的种种话语和憎恨的声音,也传进你的耳中了吧。 就在数日前,我突然销声匿迹的事,被人们怎么样地述说呢?昨晚发生在秋山邸的事件,被怎么样地处理了? 杏子 哥哥俊一和秋山以及井上三个人,过去是国中同学。他们现在也维持着朋友的情谊,偶尔会来杏子家,在哥哥房间聊上好几个小时。 秋山的父亲是镇上十分有名的大富豪。井上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总是一起行动,以主人与跟班闻名。在街上经常可以看到纤瘦而穿着体面的秋山,和体格高大壮硕的井上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们两个人的风评不好。秋山似乎是个喜欢寻乐子的人,老是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容,在街上物色有没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事物。也曾听说过他从背后袭击黄昏时回家的工人,或是掏出钱来要乞丐跳进河里。 据说以前有个流氓在背后说秋山的坏话。然而那个流氓现在已经被赶出镇上——不在了。听说是因为秋山的父亲在黑道也很吃得开。 这是夜木在杏子家住下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后的事。哥哥带秋山跟井上到家里来。他们在俊一的房问里聊着些什么。 杏子端茶过去的时候,竖耳倾听。话题是预定在两周后举行的祭典的事。每逢祭典,从神社到车站的马路便挤满了摊贩,到处可见亲子出游的人群高兴地逛着。俊一受工作地方的水果店老板之托,在祭典时摆摊。因为秋山很吃得开,若拜托他的话,可以有比较好的位置。 三个人在房间正中央面对面坐着。秋山打扮得很潇洒,盘腿而坐。 井上穿着红色衬衫,一身褐色肌肤。他的体格很壮,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那条项链和杏子朋友的一样。杏子心想,他们是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吗? “杏子要不要也坐下来一起听?不要再谈什么无聊的祭典了,我正想跟你哥说说我去国外时的事呢。” 秋山向杏子搭讪。杏子表示有事,婉拒了。她就是不擅长跟大家围在一起聊天。而且她也担心,要是自己露出觉得无聊的样子,坏了秋山的兴致就糟了。 好一段时间,房间里传来男人们的笑声。杏子注意到没看见阿博的身影,便在家中寻找。阿博在夜木的房间里。 杏子去上学的时候,他们在家里似乎混得相当熟了。看起来虽然不是聊得很起劲,却像熟稔的朋友,随性地坐着。 “带阿博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杏子对夜木提议。她觉得这句话有点家庭的味道。夜木坐在窗边,耸了耸肩。 “会被当成变态的。” 的确。杏子同意。 “令兄的朋友来访是吗?” “是一个叫秋山的人,在这一带无人不知。” 杏子也在房间里待了下来。她讲故事给阿博听,陪他玩瞪眼游戏。夜木一直望着外头,偶尔看看杏子和阿博。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温暖了榻榻米。非常舒服。 即使跟夜木交谈一两句,也不会因此就发展成一场愉快的闲聊。夜木似乎不是会开玩笑娱乐别人的个性,总是很木讷。即使如此,杏子却不可思议地不会感到沉闷,比起加入秋山他们的对话更要感到舒服多了。 房间的纸门被拉开,哥哥探头进来。看样子,他似乎绕遍了家里在找杏子。俊一微微蹙起眉头,他好像不喜欢看到杏子跟阿博待在夜木房间里。“可不可以去买酒来?” 俊一递出数张纸币。杏子接下钱。 “这些钱是从哪里……” “是秋山的。” 杏子拜托夜木照顾阿博,离开房间。俊一就要折回秋山他们那里,杏子叫住了他。 “请秋山帮忙夜木找个可以工作的地方,拜托。”俊一点头。好几天以前,杏子就跟哥哥提过这件事了。 酒贩就在离家不远处。杏子用收下的钱买完东西,把酒拿到俊一房间去。他们正好在谈夜木的事。 “那个男的是个怪人……” 俊一正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形容夜木。用绷带藏住脸,几乎不到外头走动,也不肯说明详细的来历。俊一半开玩笑地这样说着。 “原来如此,好像很有意思呢。”秋山感兴趣地探出身子。“他在你们家里吗?” 杏子放下买来的酒,随即离开房间。她莫名地有种不安的情绪。她来到夜木的房问,那个还是一样一身黑的男人,正和五岁的孩子悠闲地坐着。他好像在说故事给阿博听。 “你回来了。”夜木说。故事因此中断,阿博鼓起了腮帮子。 “快点说下去嘛。熊的故事。”他这么催促。杏子纳闷着是什么事。 “刚才我在跟他说在深山里遇到熊的事。”夜木说明。她想,那八成是吹牛的吧。 杏子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在阿博旁边,心神不宁地担心秋山何时会拉开纸门进来。虽然就算那样,也没有哪里不对,但是她怕秋山等人抱着参观珍奇动物的心态闯进这个房间。 至今为止夜木表现出来的举止,让人感到他近乎病态地害怕别人的视线。纸门拉开了,进来的是俊一。接着他转向夜木“我拜托你在工厂工作,他说从后天开始上工。”听说那里是在制造掘削机前端所使用的金属零件,夜木的工作是搬运为了铸铁使用的铁矿石。这个工厂会产生大量的粉尘,据说工人的肺很快就会被搞坏。杏子很担心这一点。 “我不会死的。” 夜木这么说,要杏子放心。夜木虽然显得有点不安,不过那似乎不是担心身体受损。 夜木待在家里时,还是一样关在自己房间的时间比较多。三餐也是,若杏子不说什么,他就不吃。必须把盛着饭菜的托盘端到他的房间去才行。夜木总是说他不需要 吃饭,杏子生气地说“要是不吃就把你赶出去”,夜木才总算进食。这让杏子忍不住思忖,自己做的菜肴有这么难吃吗?第一次前往工厂工作的早晨,夜木把空掉的早餐餐具送到厨房去。看他的眼神,似乎为了第一次上工而变得胆怯。夜木在自己的房间换上了前天俊一给他的作业服,绷带还是没有拆下来。 “就说脸上的绷带是为了防止吸人烟雾跟灰尘就好了。或者说是为了遮盖烫伤比较好?” 杏子这么提议,夜木点点头。 目送大家出门之后,杏子去上学。课堂上她一直无法专心听课,她很担心在工厂工作的夜木。 他可以好好地工作吗?夜木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氛围,看到他的影子,心便会不安地骚动,并为之恐惧,致使见者在还没有感觉到疑问之前,就先嫌恶他了。 杏子不晓得夜木为何会具有那样的氛围。而且正因为这个缘故,常常使得夜木在什么动作都还没有做之前,就先引起不快吧。这也令杏子担心。她希望夜木在工厂里的人际关系能够顺利一些。 杏于回想起大家对夜木抱持的种种情感。 田中正美因为夜木经常照顾她的儿子,特别地感谢他。祖母也说实际聊过之后,夜木其实是个好人。哥哥好像不太喜欢夜木。那么工厂的人怎么样呢?晚上,看到从工厂回来的夜木,杏子总算放心了。一般人应该会一脸疲惫,他的眼神却像个高兴的孩子。夜木说,今后应该也可以胜任下去。 夜木开始出门工作以后,白天又像从前一样,只剩下祖母跟阿博了。阿博每天都很无聊的样子。 一星期过去了。杏子早上送夜木跟哥哥、田中正美出门之后,到学校去。回家后便帮忙祖母,等待大家回来。杏子过着这样的生活。 虽然夜木还是一样话不多,但他会把工厂的事和杏子分享。他似乎享受着劳动。因为他述说的模样实在太高兴,甚至让杏子开始觉得工厂似乎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夜木说他的同事里有个眼神凶恶的男人,而夜木正是担任他的助手。夜木与社会接触,并回家告诉杏子工作时的这些事,这让杏子感到幸福。 事情发生在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就放学了。杏子中午回到家一看,阿博正一副无聊的样子。祖母在洗衣服,好像没空理他。 夜木还没有从工厂回来。工厂即使在星期六也要工作一整天。 “跟姊姊一起去散步吧。” 杏子向阿博提议。她想顺便到工厂去,看看夜木工作的情况是不是顺利。 天气很温暖,但是空气中掺杂着微量粉尘。虽然是几乎感觉不出来的程度,但是用手指抚摸窗户玻璃,就会留下痕迹。阳光照射到大气中的尘埃,轮廓变得模糊,化成了柔和的光线。 穿过住家密集的地区,越过流经郊外的河川后,工厂就在那里。在路上,阿博说走累了不肯动,杏子只好背着他走。 那是条石子路。一侧是树林,另一侧是视野良好的田地。另一头看得见一座工厂的烟囱,顶端正吐出烟来。那不是杏子要去的工厂,这个地区有许多工厂密布。 被粉尘模糊的远方,孤伶伶地耸立着一栋樱花树。它的根部有一尊地藏石像,一个男人走过它旁边。杏子凝目一看,那正是夜木。这时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杏子举起一只手,出声招呼。她靠近到看得见夜木表情的地方时,发现夜木的眼神一片阴沉。一股不安突然涌上心头。夜木的样子不对劲。他摇摇晃晃,脚步不稳。杏子察觉到他必然在工厂里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回来得好早呢。” “发生了一点不好的事……” 夜木面无表情地说。那双眼睛是麻痹了一切感情、野兽般的眼睛。 杏子感到伤心。她不希望夜木露出那样的眼神。她想立刻就问夜木理由,却又觉得要他说明发生的坏事是种残酷的行为,无法问出口来。 阿博在背上睡着了。杏子告诉夜木,她本来打算散步到工厂去的。并肩走回家的这段期间,两人没有交谈。 他们穿过神社境内,抄近路回家。这是座当地知名的神社。境内空气凉爽,似乎没有什么粉尘,或许是笼罩在周围的茂盛树木静静地从不洁的空气当中守护了神社。仰头一看,伸展的枝桠形成顶篷,覆盖住天空。他们穿过本殿和社务所旁边,经过石灯笼并排的地方。 杏子想起祭典将从星期二开始,会有许多摊子,许多人都会来参拜神社。她告诉夜木这件事。 夜木在境内的入口,鸟居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是一座鲜红色的鸟居。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夜木的眼神化成一种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的复杂神色。 “我不知道。”杏子纳闷。“可是……,啊,对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事?” “小的时候,我自己做了一个神,向那个神祈祷。” 那是双亲还在的时候,杏子与父母及哥哥四个人一起生活。 双亲频繁地吵架,杏子非常害怕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她就不想待在家里,会和刚上小学的俊二起到外面去。但是哥哥总是自己一个人跑掉。哥哥有朋友,他都和他们出去玩。如果妹妹在的话会妨碍到他们,所以他总是禁止杏子跟过去。 杏子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个人。然而就算待在外面,父母对骂的声音还是会从家里传出来。她又没办法远行,只能蹲在屋子旁边,心中充塞着寂寞。每当有亲子手牵着手经过,总让她羡慕万分。 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向神明祈祷。附近有神社跟地藏,但是杏子自己敞了一个和这些不同的神明。她没有想像神明的形体,也没有想出神的名字和象征。以这个意义来说,很难说是做出了神明,祈祷也不晓得是传到哪里去了。 逐渐日暮,杏子蹲在家门旁,只是双手合十地祈祷。希望双亲和睦,希望哥哥对自己好一点。杏子幻想着,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在快乐地想像的时候,就听不见父母的争吵,饥饿跟寂寞也消失了。 “不久后,父母就离婚了。我跟哥哥归母亲扶养,搬到现在的家来。” 夜木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 杏子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神明总是陪伴在她身边。自己的感觉会和常人有落差,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即使杏子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地生活,别人却好像觉得她太一板一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有人在咒骂着什么,我就觉得难以忍受。有谁恨着别人、嫉妒别人,就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可能是因为双亲不和的缘故吧。杏子这么想。 夜木一脸严肃地沉默着。然后,他代替杏子背起她背上的阿博。 回到家之后,杏子才听说那天中午,夜木对秋山施暴了。不是从本人口中,而是从俊一那里听说的。 听说俊一是直接从工厂的人那里听到夜木对秋山的所做所为。 为什么秋山会在工厂?是什么样的经过,让夜木去攻击他?没有人完全把握住状况。 白天,秋山带着井上到工厂来。这是很稀奇的事,不过那是他父亲经营的工厂,因此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许多人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据说没多久,就传来了秋山的惨叫。好几个人赶忙跑过去,却看见秋山的身体已有一半几乎就要被推进满足熔铁的熔矿炉里。夜木正要把他给推下去。 他们出声制止,夜木露出一副这才回过神来的表情,放开秋山。一旁,秋山的朋友并上倒在地上,呻吟着。 “看你搞出来的好事!”俊一双手揪住夜木的前襟大叫,气得脸色发青。惹秋山生气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惹到秋山的人,没有一个有 一卷全 chapter1暗黑系goth 1 暑假已经过了二十日、回校日那天我看见了久违的森野。 早上的可前活动还没开始、到校以后,她穿国教室里吵杂的人群,走到我的桌旁。 我们从来就没有相互问候的习惯。森野来到我面前,从口袋来取出一个笔记本、并把它放在桌上。那是一本陌生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手掌般大小的笔记本、封面用茶色の合成革制成。一看就是文具屋有卖的那种常见类型。 「这是我捡的」 她说到。 「这可不是我的哦」 「我知道」 不知为何她拿出笔记本后显的有些兴奋。 我哪起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合成革制成的封面手感十分光滑。 随便翻开一看,它的前半部分写满了蝇头小字,而後半不则是一片空白。 「你从开头读读看」 我听她说的,开始阅读那些不知道是谁谢谢的文字。文章里换行的字句特多,倒像是一些罗列条目。 五月十日 在车站前认识了一个叫楠田光惠的女孩。 年龄为十六岁。 一跟她搭讪,她就上了车。 就这样一直把她带去t山。 女孩一边眺望窗外、一边说她母亲现在乐中于在报纸中新闻的投稿栏之类的话。 把车停字t山的山顶附近。 从行李箱中取出藏着的刀和钉子的提包。女孩见壮,笑着问我那是什么。 …… 文章到这里还未结束。 我对楠田光惠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三个月前、有一家人到t山远足。那是一个小男孩和双亲组成的三口之家。由于连日的工作,父亲一到山顶就躺下来休息。尽管小男孩想叫醒父亲和自己一起玩,但始终为能如愿。 中午过后,小男孩独自跑到树森中去散步。 正当母亲发现小孩子不见了的时候。一声惨叫从树林深出传来。 夫妇二人冲进树林中找到了小男孩,只见他微微的抬起脑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象在注视着什么似的。 父亲和母亲顺着孩子视线的方向望过去,还发现那里的树干布满了黑红色的污迹。而且上面还有一个古怪的小东西被钉子固定在与视线水平的方向。再往周围一看,周围的树干上也有用钉子挂起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就是属于楠田光惠的。她的身体在秘森中被人解剖。眼球、舌、耳、手指、肝脏……所有的都被钉子固定在树干上。 其中一棵书上,从上到下依次订着左脚的脚趾、上唇、鼻子、胃,而在另一棵书上她的其他器官也被刻意的排列起来,如圣诞树上的装饰品一样。 这个事件震惊全国。 森野拿来的笔记本上,清晰的记录着楠田光惠被犯人杀害后、从哪个部位开始肢解尸体,并将其订在树上,以及在这过程中使用了哪个类型的钉子等等,这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描写,篇幅足足有好几页。 我曾经从电视、杂志和互联网,看过不少关于这一案件的报道,所以十分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 不过,笔记本里的记述对我来说却是陌生的,如此详尽的细节从未在任何媒体上出现过。 「依我看来这个笔记本是残杀楠田光惠的凶手遗失的」 楠田光惠是隣の県的女子高中生。最後见到的人是她的朋友,两人是在车站前的大厦分手的。如今,这一猎奇杀人案件在日本闹的沸沸扬扬,而楠田光惠就是「最初的」被害者。 除此之外,还发生了另一个犯罪手法类似的案件、极有可能是同一杀人犯的连续作案。 「第二被害者的情况也有些在这啊!」 六月二十一日 跟一个抱着购物袋、站在路边等车的女孩搭讪。 女孩说她叫中西香澄。 我提议用车送她回家。 当车驶向h山的时候、她发觉不是回家的方向,便开始吵嚷起来。 停下车来,用订锤砸了她才安静下来。 把她任h山深处的一间小屋里。 …… 一个月前,中西香澄,这一专科学校学生的名字传遍了全国。各种新闻报纸大肆报导、而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知道已经出现了第二个被害者。 他躺在h山的小屋中。这个屋子已经闲置很久了。屋主是谁也无从得知,整个屋子大概长3米、宽3米,墙壁和地面均有木版拼和而成,屋顶严重漏手,屋内满是雨水渗透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酶味。 h山的麓住着一位老人、一天早晨、老人上山采摘野菜,发现以前一直紧闭的小屋大门开着。他觉的很奇怪,于是决定去看个究竟。可刚一走近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老人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他完全看不清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西香澄被排列在小屋的地板(床)上。和第一被害者一样,她的身体被切割了,没块肢体相隔10mm左右整齐的铺开,尸开在地板上形成10乘10的点阵,就是说她的身体被分成了100个小块。 笔记中记载了这次解剖情况。 两个事件都没有目击证人、杀害她们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媒体把这两件惨按称为连续猎奇杀人事件,至今议论纷纷。 「我很喜欢看有关这个事件的报道呢!」 「为什么?」 「因为案件很奇特啊!」 森野淡淡的说。 其实,我亦处于同样的心理,非常关心这个案件的报道。因此,我明白森野想表达的意思。 杀人和碎尸,世界上真的有人这样做,而且真的有人成了牺牲品。 我和森野对这种阴暗的事情特别赶兴趣。还喜欢收集一些悲惨、恐怖,听后让人魂不附体的奇闻逸事。 进攻没有说出口,我两却能凭着一种默契,彼此感觉到对方都拥有这不可思义的癖好。 或许,普通人不尽会对会对这种事皱起眉头,但我两的感觉确实异常于人。因此、当我们谈论世界各地的拷问器具以及执行死刑的各种方法时我两总是把交谈的声音压的很低。 合上笔记本抬头一看,森野正望着窗外。我知道,此刻一定在想象中西香澄各个部位被排列在地板上的情形。 「这个笔记本是在哪里捡到的?」 听我这么一问,她就说起了捡到笔记本的经过。 昨日傍晚,森野坐在一家经常光顾的咖啡室里。这个店的老板沉默寡言,店内光线昏暗、环境幽静。 她一边喝着老板为她冲的咖啡、一边翻看着『世界残酷物语』。 忽然、她听到了雨声。往窗外一看,原来下起暴雨来了。 森野看见一些正准备离开的顾客回到座位。或许他们想在咖啡店里多坐一会,待暴风雨停止后再离开。这时,除了她以外,咖啡店里共有5位顾客。 森野站起来往洗手间去。走了几步,觉的脚底的感觉怪怪的。低头一看,原来不小心踏到黑色的木地板上一本不知道是谁掉的笔记本。于是她捡起笔记本把它放进自己口袋。丝毫没有想起失主将其归还的意思。 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顾客的人数依旧,他们正在窗前观察雨中的景致。 只需看看外边归来的店主的服装,就可知道外边暴雨的厉害程度。只消一会工夫,他全身都湿透了。 森野又重新开始看书,仿佛把笔记本的事忘一干二净。 暴风雨停后,外边依旧阳光灿烂。 有几个客人已经离开座位,消失在窗外的人流之中。 夏日的阳光很快就把路面晒乾了。 森野是回家之后才想起口袋里的记事本,在家里开始阅读里边的内容。 「我去了两趟洗手间。第一次去的时候地上还没有笔记本。后来下起了暴雨,店内的顾客人数也没变化。等我第二次去洗手间的时候,笔记本出现在地上了,犯人当时应该就在店内,犯人一定是住在附近的人。」 说着,她胸前紧握拳头。 二具尸体的发现地点,距离我们居住的镇只要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当然不能否认犯人就住这个镇里的可能性。 可是这件事似乎不大现实。 这个案件,也许今后会一直流传下去。虽然目前尚未破案,但刻度非常引人入胜。现在举国上下对这一案件议论纷纷,来年小学生也非常关心各种后续的报道,整个案件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很难想象这个犯人就住在我们附近。 「这个笔记本,可能是根据媒体的报道,再加上自己的想象编造出来的吧?」 「你不防继续读下去」 森野说话的情形就像推销某种商品似的。 八月五日 将一个叫水口奈奈美的女孩叫上了车。 在s山附近的荞麦面馆认识的。 山的南边的树森里有个神社。 领着女孩子进了树林。 …… 在秘林深处,笔记本的主人将刀子捅进了这位叫水口奈奈美的女孩子的腹部。 根据笔记本里的记述,她的身体被肢解了。笔记本里详细记述了她双眼被挖出时的情形,以及她子宫的颜色。之后水口奈奈美就被遗弃在树林的深处。 「你以前听过水口奈奈美这个名字吗?」 森野问道,我摇了摇头。 目前,还没有关于发现水口奈奈美尸体的报道。 “明天,我们一起去吃[面]吧。” 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我说道。 2 我讨厌惹人注目,因而总是极力回避同学们的喧哗,把自己隐藏在教室的一角,过着悄无声息的生活。不管是课间休息的时候,还是经过走廊的时候,我总是与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换句话说,我是别人口中的不合群的学生。 神山君却和我截然相反。 他会跟同学聊那些我觉得无趣的话题,什么电影啦,游戏啦,有时甚至会讲上一两个笑话。 他笑着的时候,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毫无掩饰的冷漠。 我们是同一类人,只是他不轻易将自己的性格表现出来。 大概班里只有我,才能捕捉到这种目光吧。因为觉得很有趣,我主动跟他答话了。 只有在跟我闲聊的时候,神山君才会撕掉自己脸上的伪装。换上毫无表情的脸,即使是半点微笑也欠奉。不过这些对我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事。 第二天,我们在车站会合后,转乘开往s山山麓的火车。 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和神山君见面。我依旧选择了暗色调的服装,而我也发现神山君竟然也穿着一片深沉颜色。 火车里非常安静,丝毫没有拥挤的感觉。我们各自看书,并没有交谈。我在看一本关于虐待儿童的书,而神山君所读的则是某着名少年犯的家人所写的。 下车后,我们走到车站附近一处破旧的烟摊,询问那里的老婆婆s山一带共有多少家荞麦面馆。老婆婆说荞麦面馆只有一家。并且离这里不远。 我们从荞麦面馆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道路慢慢变成了上山的斜坡,并顺着绵延的山势向远处弯曲地延伸开来。 荞麦面馆位于s山麓的一条饮食街上。这里并不热闹。没有多少车辆。也看不到多少人。感觉有些冷清。虽然荞麦面馆的停车场里一辆车也没有,但店铺门口仍然挂着一块[营业中]的牌子,于是我们走进去了。 “犯人就是在这里遇到水口奈奈美吧?” 我在店内环视了一周,好象来到某处名胜古迹一样。 “目前只能说,他们有可能在这里见面,而我们正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来这里的。” 神山君认真地看着笔记本,没理会我。 笔记本上的字迹是用蓝色的圆珠笔写成的。 笔记本中所记载的内容并不仅是三位女性被害的经过。除此以外,还有好几个山名。而且这些山名均被写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似乎是犯人在杀害那些女性前写的。 山名前面还有◎、○、△、x这样的符号。三名受害者遭遗弃的山名处都有◎这一符号,由此可推断犯人在这里所列的山名,应该是他认为适用于弃尸的地方。 笔记本内找不到任何显示其主人身份的文字。 我们由始至终从没有想过要把笔记本交给警方,反正即使我们袖手旁观,犯人也会落网。 警方要是看到了这个笔记本,也许可以更迅速地逮捕犯人,而受害者的树木也可能会相应地减少。按理说,我们是有义务将笔记本交给警方的。 可是,很遗憾,我们是如爬虫类般冷血的高中生。我们已经决定要保持沉默,不会承认自己曾捡到什么笔记本。 “要是出现了第四名受害者,那她一定是被我们所杀的。” “我真受不了你!” 我们一边吃着荞麦面,一边谈论起这些事情。然而,眼下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荞麦面,所以我只随便敷衍了一句。 我们在荞麦面馆打听了神社的方向。 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笔记本,并不断用指尖抚摩封面,想象着杀人魔是如何执行这些行动的,也许我对这个犯人充满了敬畏之情也说不定。 神山君也有一点这种感觉吧。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毫无疑问,犯人应当受到惩罚。我们不应以一种崇敬革命者或艺术家般的目光来注视他们。 而且,我还知道有一些特殊的人,常常很崇拜臭名昭彰的杀人犯。我知道,我们不能变成这样子的。 然而,我们的心早已被笔记本主任犯下的种种罪行俘虏了。犯人在日常生活的某个瞬间,越过法律所规定的界限,肆意践踏别人的人格和尊严,并将别人的身体破坏得面目全非。 这就像噩梦一样,不知不觉间牵制着我们。 若前往神社,必须从荞麦面馆沿着一段长长的石阶继续往山顶攀登。 我们对运动都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所以既不喜欢斜坡,也不喜欢台阶。 当我们好不容易终于到达神社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累得快不行了。我们在神社中的一块石碑上坐下,梢事休息。种植在神社内的树木高大,繁茂,盛夏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照射下来。 我们并排而坐,耳畔回荡着从顶上空传来的蝉鸣。我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一会,我擦了擦汗水站起来,开始寻找水口奈奈美的尸体。 “犯人和水口奈奈美曾经在这里走过吧?” 我一边和神山君并肩而行,一边低声说道。 从神社的尽头,我们朝树林方向走去。 我们并不知道犯人当时是朝哪个方向走了多远。因此我们只能试探地搜索。 不知不觉地胡乱寻找了一个小时。 “啊,可能是那一边呢。” 说完,我就转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搜寻。 没走几步,我就嗅到浓郁的草味里参杂着一些奇怪的腐臭味。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我马上停住了,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脑袋霎时间空白一片。 我就站在她的旁边。 水口奈奈美 就在那里。 在树林与山崖问的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在夏天微暗的光线之中,她一丝不挂地坐在那里。 她腰部着地,背靠着粗大的树干。双臂和双腿无力地张开。 颈部以上什么也没有。头被放在剖开的肚子里。两个眼球已经被割下,放在她紧握着的左右两只手里。 空空的眼窝中塞满了污泥,她的嘴里也填塞着腐叶和泥土。 她背靠的树干上还缠绕着一些东西。那是本该在水口奈奈美腹中的内脏。 整个地面上残留着发黑的血迹。稍这一点的地方散落着她的衣服。我们呆呆地站在她的面前,静静地看着。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具尸体。 第二天,森野用手机发给我一条短讯。"把笔记本还给我。" 她的短讯向来合洁精悍,绝对不会有多余的只言半语。这一点与她憎恶叮咚作响的钥匙圈和手机绳的性格也是相通的。 笔记本由我带了回来。离开水口奈奈美所在的地方时,我没有还给森野。 在回程的火车上,森野呆呆地盯着远处,好像还未从强烈的刺激中恢复过来。 她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把水口奈奈美的衣服从地上捡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袋子里。虽然衣服大多被撕开了,但帽子、手提包,以及里面的东西则幸免于难。 水口奈奈美的手提包里有化妆用具、钱包及手绢等物品。我在回程的火车上仔细把它们看了一遍。 放在钱包里的学生诅:显示水口奈奈美是邻县的高中生。此外,手提包里还有一个贴满贴纸相的笔记本。从学生证上的照片和贴纸相中,可看到她生前的样子。 水口奈奈美和许多朋友在一张张小小的贴纸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收到短讯的那天下午,我和森野约好在车站前的麦当劳餐厅见面。 今天的森野与往常不同,没有穿灰暗色调的衣服,所以起初我还没有认出她来。她头上的帽子跟昨天从水口奈奈美遗体旁捡来的那顶一模一样。据此我可以断定,她这样打扮的目的,是为了模仿死去的水口奈奈美。 连发型和化妆,森野也极力模仿贴纸相中的水口奈奈美。由于原本的衣服已经破烂,她身上穿的大概是自己买的类似款式吧。 她兴高采烈地接过笔记本。 "遗体在树林里的事,要不要告诉水口奈奈美的家人?"我问道。 她想了一想后,最终还是宣布放弃。"警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呢?" 森野打扮成水口奈奈美临死前的样子,讲了许多关于她被杀的事情。 水口奈奈美的家人现在怎样呢?是不是以为她失踪了呢?她有男朋友吗?在学校里的成绩好吗? 森野跟平时有些不同。聊天的时候,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手势动作,都不像平常的她。她开始注意自己额前头发的式样,甚至还把坐在远处的一对情侣的观感作为话题。这一切都是以前从未在森野身上看过的举动。 水口奈奈美与我素昧平生。然而,森野现在的举手投足,使我觉得真正的水口奈奈美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森野将手肘放到桌上,脸上浮现出兴致高昂的表情。身旁放着曾属于水口奈奈美的手提包,而且拉链的提纽上还挂着一个卡通人物的钥匙圈。 "这段时间,你就穿这一身?" "对啊,挺有趣吧?" 这便是森野的模仿游戏。不是简单地模仿笑容,或照镜子时反复打量自己睫毛那一类高中女生的普遍行为。我感到水口奈奈美已经开始侵蚀森野,并成为她本性中更深沉的部分。 从麦当劳走出来的时候,森野非常自然地牵着我的手,而她自己对此却毫不察觉,直到我向她示意,她才把手松开。握住我手的一定是已经死去的水口奈奈美。 在车站前与森野分手后,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开启电视机。 电视里仍然播放着有关这猎奇杀人案件的报道。 焦点都集中在第一和第二名受害人,所有消息都曾经反复提及,完全没有新意。 根本看不到水口奈奈美的名字。 报道首两个受害者的情况时,电视上播放了她们朋友和亲属痛哭流涕的情景。 电视荧幕上出现了两位受害者的照片…… 这时,我想起森野,心中不禁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可是,这样的事情几乎没可能发生。想到这里,我否定了刚才的想法。 照片中两位受害者的发型和服饰,与水口奈奈美的颇为相似。 即是说,现在的森野也正是一个合平杀人恶魔口味的猎物。 在麦当劳会面后的第三天傍晚,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讯。 这条短讯是森野发过来的。 "救救我!" 液晶画面上出现了这短短的一句话。我赶紧回了一条,询问情况。 "发生什么事?"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覆。 我又试着打电话给她,可是她的手机无法接通。可能是关了机,亦有可能己经被毁坏。 到了晚上,我打电话到森野家里。以前她曾告诉我她家的电话号码,不过,当初我记下这个号码,并不因为将来有可能会打电话到她家。森野曾告诉我,她家电话号码的谐音,正好可以组成一个饶舌的句子,因此我便把它记住了。 接电话的是她妈妈。声音很刺耳,且语速极快。 我说我是森野的同学,老师有事要我转告她,能不能让她接电话。 她还没回来。 森野应该不会遭到不测吧。 既然那个笔记本上所记载的都是事实,那么,杀人犯极有可能曾与她同在一家咖啡室里。当然,犯人亦有可能在街上偶然看到森野的这副打扮,疑惑怎么会有人穿着与前几天被自己杀害的水口奈奈美完全相同的衣服,于是起了邪念。 即使如此,犯人加害森野的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大街上有许多女孩都穿着类似的衣服。 如果犯人真的要加害森野的话,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森野与犯人的生活圈子存在着重叠——他们两人曾去过同一家咖啡室。假设犯人往咖啡室的那一天并没有离家走得太远,而是处于日常的活动范围内的话,森野就极有可能会再次与他相遇。 半夜里,我陷入了沉思。 或许,森野现在已经惨遭毒手。某处的山里可能埋藏着四分五裂的尸首。 我一边想像着那景象,一边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我又给她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她还是没有回来。她妈妈很担心,说这还是女儿第一次事 前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 "顺便问一下,你是她的男朋友吗?"听筒中传来了森野母亲的声音。 "不,不是不是。" "你用不着一口否定。我可什么都知道啊。" 森野的母亲坚定地认为我就是她女儿的男友。她的理由是森野根本就没有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而且自从小学毕业以后,还没有哪个同学给她们家打过电话。 "而且,最近她穿的衣服也比以前鲜亮多了,我想她一定是交了男朋友。" 我开始为手机的通话费心痛了。 "她房间里有没有一本啡色的小笔记本?" 她妈妈一听这话,马上开始为我寻找。听筒的杨声器随之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又传来了声音。 "她桌上倒是有一本,只是不知这是不是你要找的。" 森野外出的时候似乎没有把它带在身上,否则,就不能排除犯人碰巧看到她在翻看笔记本,为 了杀人灭口而对她下毒手的可能。 我对森野的母亲说自己准备到她们家去拿那个笔记本,并请她告诉我住址。 我挂了电话,随即赶往森野家。虽然以前就知这她家住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但这次还是我第一次登门拜访。 她家在车站背后一栋公寓的三楼。 刚按下门铃,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便招呼我进去。开门后,一位主妇从房里走出来。毫无疑问,她就是森野的妈妈。"来来来,快进来!" 森野的母亲穿着围裙,一看便知这是普通的家庭主妇。森野给人的感觉与她妈妈的实在相差太远。我想,这样的母亲怎么会有一个像森野那样的女儿? 森野的母亲虽然邀我进去,但我拒绝了。我只想在门口把事情解决。当我提到笔记本时,她好像事先早有准备,立刻给我拿了过来。我一边接过笔记本一边问她,有否看过里面的内容。她摇了摇头。 "字太小,看不清楚。" 跟那个笔记本相比,她似平对我更感兴趣。 "那孩子自上了二年级,每天都乖乖地上学,看来是:另有原因呢。" 我这才知道,森野念高一的时候觉得上学没什么意思,所以经常不返学校。她的兴趣爱好本来就有点特殊,再加上不懂与人相处,所以很难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 我向森野的母亲打听,她最后见到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昨天中午之后。那时我看到她正要出门。" "你有问她要去哪里吗?" 森野的母亲摇了摇头。"你能帮我找找她吗?"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森野的母亲这样问我。 我点了点头。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可能不是活着的。她妈妈以为这是开玩笑,对我笑了起来。 步向车站的路上,我翻开合成革封面的笔记本,翻到写满一连串山名的那一页。 这里所列的山名很可能是犯人准备用来弃尸的地方。标有"◎"符号的山名一定是犯人觉得最容易毁尸灭迹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标注有"◎"符号的山名共有四个,而目前发现尸体的地点全在其中。那么,最后剩下的这个山名,应该就是犯人将要带森野前往的地方了。这便是n山。 询问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得知如何乘坐火车前往n山后,我买了车票。 在离n山最近的车站下车,须转乘巴士才能到达。n山的山麓种有许多葡萄,一路上招揽游客采摘葡萄的广告牌频频从车窗边掠过。 乘车上山的时候,我在想,犯人会在什么地点遗弃尸体呢?罪恶的仪式恐怕应该在听不到受害者惨叫的深山老林中进行吧。我倒是看不出哪里有这样的地方。 巴士里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查看过车内张贴的游览路线图和询问过司机后,我对犯人在n山里有可能选择的地方已经心中有数。 附近有一条县级公路通过n山的东侧。据说,从我和森野所居住的地方出发,驾车来n山游玩的人大多使用这条公路。经过n山的道路本来就不多,除了这条县级公路以外,再没有哪条路可以通往我们所往的地方了。 犯人若要带森野来n山,必定会通过这条县级公路。司机告诉我,巴士现在行驶的道路就是这条县级公路。 我在巴士站下了车。车站旁有一条大路可直抵山顶附近,如果要驾车进入深山的话,这条路再好不过了。我所在的巴土站是离这条路最近的一个车站。 我踏上了通往山顶的大道。这是一条柏油路,路上鲜有汽车经过。 一路上可以看到好些岔路,这些小路朝着树林深处延伸。说不定犯人和森野就是经过其中的某一条岔路进入森林的。行走在上坡路上,山高不断增加。从树林的间隙处隐约可以望见山下的小镇。 就快到山顶附近了。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旁边还有一座类似了望台的建筑物。汽车无法从这里再往前开了。由于只走了一小会儿,我还不觉得累。 我开始搜寻森野的尸体。 林问的小这和途中所见的岔路都被我走遍了。 天空灰蒙蒙的,缺少阳光的树林愈发显得阴郁。各种树木的枝叶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从枝条的间隙望去,可看见一片片绵延不断的密林。 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周围仿佛被包裹在永不停息的蝉鸣之中。 要在广阔的n山上找寻一具遭人肢解的尸体,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计划。 当我回到巴土站时,我已是浑身大汗、疲惫不堪了。 星星点点的民居点缀在巴士驶过的县级公路旁。通往山顶的道路旁也有一户人家。我问院内一位老人昨晚有否车辆上山。老人摇了摇头。随后,他又找来自己的家人,跟他们一起认真地讨论我提出的问题。最终,大家确信昨天晚上并没有车辆通过这里。 昨晚,森野是在怎样的状况下发迭短讯的呢?犯人是在森野头脑清醒的状态下将其拐走的吗?我倒觉得森野是一个不会轻易上当的人。 莫非,是我想多了?也许森野根本就没有落人魔掌。 我在巴士站旁坐下,再次翻开笔记本。我并不擅长心理分析,还未能从那三段描写犯罪过程的字里行间,判断出犯人的性格。 滴落到笔记本上的汗水令那些用墨水写成的文字变得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无法辨识了。看来犯人在书写时所使用的墨水是水溶性的。 笔记本里的记述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写的呢?是犯罪后不久,坐在自己的车里写成的吗?还是回家以后再写呢?恐怕不会是在犯罪的过程中写吧。总之,犯人在记述这些细节的时候,一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并自我陶醉于丰富的想像之中。巴士来了,我站起来。一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三时。 我准备下山。 或许犯人现在还没有杀害森野,而只是将其锁在家里。要证明这样的假设是否成立,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质问犯人。如果此时的森野已这杀害,那也要从犯人口中问出弃尸的地点。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想看看尸体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就是下山去见犯人。当然,我己决定了这样做。 从车站前面的酒吧街一直往里走,就能找到森野常去的那家咖啡室。这个地方我早就知这,只是以前从未来过。 正如我听说过的那样,室内的灯光幽幽的,客人们都被包裹在舒适的昏暗之中。店里还播放着柔和的音乐,似有还无的音符仿佛已融入空气里。 我在吧台的位子坐下。 大厅里有一个洗手间的指示牌。我看了看那里附近的地板。据森野说,当时笔记本就是落在那里。 店内除我以外,还有一位顾客,一个身穿套装的年轻女性。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杂志。 店主来问我需要什么,我顺便问这:"坐在那边的人是否经常来的?" 店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一丝疑惑。 "啊,没别的意思……那么,能和我握握手吗?" "握手?为什么?" "啊,我想留个纪念……" 店主是一个看似很老实的男人。虽然已不年轻,但还不算是中年人。他的皮肤很白,身上穿着一件到处都买得到的黑色t恤。 胡须剃得很乾净。 起初,他可能觉得我是一个古怪的顾客,因为我一直盯着他。 我点的咖啡一会就端来了。 "认识一个叫森野的女孩吗?我是她的朋友。" "她可是这里的常客。" 我又试着 问,她还活着吗?店主僵住了。 他把端来的咖啡轻轻地放到桌上,从正面注视着我的脸。他的眼珠黑实实的像洞穴一样,看不到半点光亮。 我早就觉得与那天傍晚在店里的任何一个顾客相比,这个人更有可能是犯人。这时,我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佯装不知。 我把笔记本拿了出来。一见到它,店主的嘴角上便浮现了微笑,露出了一颗尖利的白色犬齿。 "这是森野前几天捡到的。"他拿起笔记本翻了起来。 "没想到你能看出这是我的。" "其实有一半以上是我猜的。" 我把自己到n山寻找尸体的经过,以及在山上想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向他说了一遍。 犯人到底在想什么? 首先,我开始想像遗失笔记本的犯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犯人为什么要制作这个笔记本?是为了留个纪念吗?是为了备忘吗?我想犯人一定是希望通过反愎的阅读,使自己能够沉醉于过去的回忆之中吧。 正因如此,犯人没可能不察觉遗失了笔记本。 最初笔记本放在哪里的呢?一般来说,不是衣袋里,就是放在提包里。要容易掉的话,可能就是放在衣袋里。当时的情形或许是犯人在洗手间洗手后,从衣袋里掏手绢擦手时,不小心顺势把笔记本也带了出来。 那么,犯人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呢?也许是几十分钟以后,也有可能是几个小时之后……反正应该不会超过一天吧。 接下来,犯人可能会回想,自己最后一次使用笔记本是在什么时候,由此便可以确定遗失笔记本的大致时间。换句话说,跟自己当天的活动范围相对照,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确定遗失笔记本的大致地点。 而且,当然这是我自己的猜测,说不定犯人可以将遗失笔记本的地点,限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很可能每天都会非常频繁地使用这个笔记本,每当脑内产生黑暗而混乱的念头时,他都须要将笔记本拿出来读一遍,才能使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犯人愈是频繁地使用笔记本,遗失笔记本的时间和地点就愈清唰明了。 再后来,犯人便四处寻找起床。检查一下地板,看看笔记本是不是掉落在地上。可惜没有。 这样的话,犯人就会想,笔记本可能已经被别人捡到了。笔记本的内容要是被人发现了的话,那就完了。警方可能会对第三名受害者展开搜索,并最终发现尸体。如果只是这样,那还没什么关系。关键的问题在于,警方很有可能从笔记本上提取到自己的指纹,还会暴露自己的笔迹。 想到这里,如果我是犯人的话,我会怎么办呢?恐怕暂时不会对第四个目标下手吧。 说不定警方正在附近进行调查,因为笔记本是在自己平时的活动范围内遗失的,警方据此会认为犯人就在这一带出没,所以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第三名受害者水口奈奈美的尸体仍然没有被找到。这是因为我和森野并没有将笔记本交给警方。犯人或许在等待电视里播放发现尸体的新闻。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耐心等待,直到风平浪静后再着手袭击第四个目标。 然而,这时森野却不见了。 我认为森野的失踪,应该不是她自导自演的恶作剧。我努力地思考这一矛盾的成因。 如果我是犯人,我会在什么时候对第四个目标下手? ●无法控制内心冲动的时候。 ●过于相信自己,蔑视警方破案能力的时候。 ●无惧被警方拘捕的时候。 ●认为笔记本并没有被别人捡到,任何人都不知晓其中内容的时候。 ●觉得拾到笔记本的人,不会相信里面内容的时候。 要不然,犯人或许根本就没有发现笔记本遗失这件事情。以上的每一种可能性都不能完全否定。不过,我还是把赌注押在另一种可能性上。犯人会不会是这样想的呢? ●笔记本虽然被某个人检到,但其中的内容却没有被破解。结果便是,警方没有得到任何通报,水口奈奈美依然未被发现。 咖啡室的店主一面听我分析,一面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头。"那后来又怎么知道犯人就是我呢?" 我从他手里把笔记本要了过来,并翻到其中一页。由于上面的文字被汗水浸湿,已经无法辨认了。 "你知道墨水是水溶性的,一旦弄湿文字就会消失。我估计,犯人可能以为笔记本不是在店里而是在外面遗失的。森野曾告诉我,犯人遗失笔记本的时候,外面正好下着暴雨。想必犯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按照一般的逻辑来看,假定笔记本是在店内遗失的,那么抬获者将其交给警方是最合乎情理的做法。然而,电视里却迟迟没有发现水口奈奈美遗体的报道。 "因此,我猜犯人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那就是,笔记本是在暴雨中遗失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谁能从那个被大雨淋湿的笔记本里找到任何犯罪的痕迹。" 而据森野说,那天只有店主一人曾在暴雨期间到外面去。当我把这一番空中楼阁似的、有如走钢丝一般的推理讲完之后,店主露出了微笑。 "是的,我确实以为笔记本是在大雨里掉的。"森野在我家里。他这样说这。 这家咖啡室的二楼和三楼就是他的家。 店主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放入自己的衣袋内然后转身走到咖啡室的入口处将门打开。 夏日的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阴沉已久的天空变得豁然开朗。由于已经习惯了店内昏暗的光线,外面的世界让人感到有些刺眼。这时,他已经到店外朝大街上走去,不久便消失在茫茫一片白光之中。 那位常来这里的女顾客从桌边站了起来,走到收银台准备结帐。她在店内环顾一周后,向我问这:"老板呢?"我摇了摇头。 由于楼梯设在屋外,要上楼就必须跑到店外。 在三楼找到了被绑着的森野,身上打扮还是水口奈奈美的样子,她横躺在地上,手和脚上都绑着绳素,不过看来并没有遭到侵犯。 一见到我,她的眼睛便微微地眯了一下,这是她高兴的样子。由于嘴里塞着毛巾,这时的她还不能说话。 当我把毛巾取出来后,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那个店主装作骨折的样子,让我帮他搬运行李。等我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变成这样了。" 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似乎不易解开,我暂且没去管她,而是将注意力转到了屋内的陈设上。从家里的样子看来,店主好像是一个人居住的。 桌上有几张白色的便条,上面画着许多小十字架。 架子上拢放着一套刀具,显然它们就是用来杀人的工具。笔记本的记述中常常出现"刀"这个词语。 躺在地上的森野,手脚还不能活动,她开始对我抱怨起来。 我从架子上的刀具中挑选一把合适的刀子,并用它割断了绳索。 "快走,不然就会被店主发现了。" "他不会来的。" 恐怕再也不会在这一带出现吧。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也许他会为了杀人灭口而干掉我和森野,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做。 因为在咖啡室的柜台前交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那个怪人有某种心灵相通的感觉。 或许,他凭自己的直觉,知道我不会将他从这里悄然离开的事情告诉别人。 当我告诉她店主不会再回来的时候,森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我。她一边站起来 ,一边整理衣服。 "我只给你发了一条讯息,就被你找到了……" 森野的手机就放在桌上,只是电源已经被切断了。水口奈奈美的手提包也在那里。当时,森野一定将其带在身边。究竟犯人有没有发现,即将成为第四名受害者的森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曾经是第三名受害者用过的物品呢? 横躺在地上的森野被囚禁了整整一天。她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朝楼梯走去。 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拿走了架子上的那套刀具,还有桌上的便条,为着留作纪念。当警方查明真相,搜查这间屋子的时候,或许会因为找不到凶器而大伤脑筋。对此,我当然不会在意。 来到地下,我望望店里的情况。空无一人的店内正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我将挂在门上的牌子翻转过来,把"0pen"换成了"close"。 森野站在我身后,一面抚摸着自己的手腕,一面观察眼前的景象。她的手腕上留下了绳索的勒痕。 "这回可受罪啊。"她喃喃地说。 "以后再不来这家店了。" "不过,不是也挺好吗?能和那个人见面。"森野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那个人……那个店主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呢?" 她好像还没有发现那个店主就是杀人魔。 拿起手里的便条,书在上面的许多小十字架又一次映入了我的眼帘。 ————01暗黑系goth·end chapter2断掌事件wristcut 引子 放学之后,教室里变得清静起来。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突然觉得好像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回头一看,原来是森野。 "回家前,我有一点事要跟你谈谈。" 她先跟我打了个招呼。由于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和她说话,所以上一次听到森野的声音应该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了。 "昨天我从录影带出租店借了一部很古怪的电影……" 森野的语气显示一种强烈的冲动:她似乎非常想让其他人了解这部电影。可是全班上下,她只跟我说话,而且总是选择在我没有和其他同学谈话,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因此今天,直到见我要回家了,她仍然没有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教室的角落里还有一群女生,她们目睹了我俩谈话的情景。我知道,她们正在小声地议论着我和森野的关系。 起初甚至有人怀疑我们正在交往。然而,我们交谈的时候并不显得亲热,相反,脸上多半是一副瞧不起对方的表情。因此,大家至今仍搞不清我和森野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阶段。 其实,对于周围的人来说,森野跟任何人说话,都是一件稀奇的事。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她就很少在校内和别人说话。教室里的她总是极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一到放学的时候,她便会悄然离开。总之,她所喜欢的生活方式,就如同深潜在海底的潜水艇一样。 除夏季穿着的校服外,她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由头发至鞋尖,她的整个身体都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由此看来,她应该不喜欢光亮,而且似乎很主动地把自己融入到黑暗中去。 我曾问过森野,当初填写志愿时选择这所学校的动机是什么。 "因为这间高中的校服是黑色的,看上去很酷,所以就选了。你刚才说志愿动机,倒使我想起了这个。" 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死亡动机"。这时,从她校服里露出来的纤细手臂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皮肤责在是太白了,以至让人怀疑它是否接受过日照。 由于森野容貌端庄,以前好像也有人追求过她。不过,自从不久前发生了那件事后,情况慢慢开始变化了。学校里有一位老师欲对她作近乎性骚扰的行为,森野便用藏在身上的防狼喷雾器,冷静地将其制伏,进而又挥动旁边的椅子,把那个老师痛打了一顿。整个过程都被我暗中看到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哪个男生敢接近森野。 接下来将要讲述的事,虽然不是促成我与森野相识的原因,但当我在教室里看到她那洁白的手时,我就想起了这件事。 发生在今年初春的连续断掌案件,各种媒体都曾连篇累牍地对这一案件佗细致的报道,而我也秘密地卷了进去。 那件事发生在五月末的某一天,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和森野说过话…… 筱原看着自己的手掌,陷入了沉思。所谓手掌,当然是指脊椎动物的前足未梢。人的手掌是为了抓取物件而不断进化而成的,五只手指既可以用来敲击电脑键盘,又可以用来使咖啡杯产生一定的倾斜,把手掌视为一个人的全部也许并不为过,正因如此才会有掌相之说。掌相就是通过观察手掌纹路所形成的图案,来占卜这个人的性格或运程。换言之,手掌是反映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的镜子。 筱原从小就喜欢手。他不但很在意别人的手,每次被父母牵着外出的时候,嗜杂的街这在幼小的筱原眼中,与其说是各式行人所构成的一个集团,倒不如说是由无数只手形成的组合。上小学之后这种感觉也没有变化。那些围绕在自己身边、被称为"同学"的人,筱原看来不过是一种两手下垂的生物而已。 手以外的部分都不能反映人的本质。例如,筱原就不认为脸上的表情和嘴里冒出的话里能有半点真实感情。而与此相反的,手却代表着无庸置疑的真理。显露出筋脉的手背,舒展的五根手指,位于手指尖端的指甲,以及里面的白色半月,还有指纹这一专门用来识别个体的重要部分。 小学低年级的时候,筱原试着用剪刀悄悄地剪下姐姐丢掉的玩具娃娃的手。娃娃的小手在筱原的掌中翻来滚去,他把小手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扔掉了已经变得残缺不全的娃娃。从此以后,只要一有时间,筱原就会用大拇指轻轻抚弄娃娃的小手。这种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触感,对于筱原来说,简直比妈妈和老师的话语还要温柔。这只小手似乎有许多话要向筱原诉说。 筱原亦曾经利用园艺用的修枝剪,剪下猫狗的前足。再没有什么工具比修枝剪更适合剪切小手了。筱原也挺喜欢猫狗,人的手掌没有它们的肉垫,形状古怪的肉垫表面长有毛发,只要用力一按,爪子就会伸缩。它们虽然不能像人的手那样抓握东西,但也有自己独特的进化方式,煞是有趣。 手是人的全部,这样的概念还没有被人们普遍接受。对于这一点,筱原却有清楚的认识。通过观察周围的人,筱原发现原来操纵整个世界的东西竟然是产生于大脑和口腔、其实却空洞无物的语言;尤其长大成人工作以后,更不能让别人知这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偶尔,关于手的念头会从脑中一瞬闪过。具有五根手指的绝妙设计,只有神才能创造出来。 这个春天,筱原第一次切断了人的手腕。那是一只婴儿的手。筱原趁孩子母亲一时不在身边,就用修枝剪切去了躺在婴儿车里一个婴儿的小手。 胖胖的小手热乎乎的。就在切断的一瞬间,本已熟睡的婴儿突然哭叫起来,而筱原手中的那只小手则渐渐丧失了热力。筱原把婴儿的手放人衣袋,回家后放进冰箱内冷藏。 婴儿的手并不能让筱原满足。筱原又设法使一个小学生昏迷,然后在黑暗中剪断了他的手腕。此外,筱原还曾切断过高中生和成人的手。不过,成年人的手腕太粗,很难用修枝剪剪切,而使用锯子的话又会使切口变得不规整,这就完全不符合彼原的审美原则。用斧子虽然利落,但不便携带。最终,筱原选择了切肉用的菜刀来完成自己的工作。用菜刀对准陷入昏迷的人的手腕猛地劈将下去,就可以连骨带肉、乾净利落地把手砍下来。 没有人因此而要命。筱原虽然想获得人的手,但压根儿没有杀人的念头。手以外的部分是死是活,对筱原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自己的身分没有暴露,筱原不会进一步危害昏死过去的受害者。 报纸和电视上的报道说,躺在病房里的受害者都没有看到犯人的长相。每每看到这样的消息,筱原都会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尽管每次作案都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小心进行,不免还是会害怕被警方逮捕。 筱原既喜欢手,亦觉得切断手腕的过程是一种享受。手与身体的其他部位分离的那一瞬间,筱原的体内就会产生一股解放感。或许,此时的筱原会认为自己是一个英雄,通过自己的努力,"手"终于可以从操纵这个世界、扭曲了的价值观中解放出来。 筱原也曾在工作场所切下小偶人的手。这是一种用布料缝制而成、手掌内填塞了棉花的偶人。即使如此,偶人的手也是手,只不过那是一种为了适应偶人的制作而进化出来的没有手指的手。只须用剪刀轻轻地将其剪下,外界与自己之间的那种紧张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切下来的手都被筱原装进了冰箱。即使是用布料制成的偶人的手,以及猫狗的前足也不例外。没有一样是可以扔棹的。 原本一个人居住的筱原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冰箱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手掌。筱原逐一抚摸它们,似乎可以了解手的主人们所体验过的过去,以及将要面对的将来。在筱原看来,每一种感触,都化作各自不同的语言,分别向自己娓娓道来。那些从父母处得到的关爱和从外界受到的伤害等等,都是手掌想对筱原倾诉的。 连日来,报纸和电视都跟踪报道筱原的罪行。不知从同时起,媒体开始把它称为"断掌事件"。当然,对筱原来说,别人怎么称呼都无所谓。 只是,让筱原感到不快的是,自己竟成了受人痛恨的犯人。筱原觉得那不过是他们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罢了。筱原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报道,一边将自己的这番牢骚说给一只小孩子的手听。这是一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小孩子的手,这只手到现在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的确如此,你说的没错!" 小孩手上的凹凸以及皮肤的弹力透过手掌向筱原说这。筱原顿时觉得有一股勇气从心底涌出,刚才的不安和愤怒随之消散。 "化学用具室要作全面的清理,希望午休时有空的同学过来帮忙。"化学老师在今天上午的课上这样说这。 话虽这么说,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有抱希望会有学生来帮忙。教室里的大多数学生也确实把他的这番话当作耳边风。因此,午休时当我出现在化学用具室的时候,这位化学老师着实吃了一惊。 窗外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春日温暖的阳光洒遍了大地。化学用具室里的环境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黑暗、阴冷,隐约地可以听见学生们在外面玩耍的嬉笑声。 化学用具室空间狭小,却挤满了架子,摆放着化学试剂、分子构造模型,以及浸泡在福马林溶液中的动物内脏。窗边有一张木桌,桌上是一些有关植物、宇宙等内容的理科书籍和单张。室内还有一台古旧的电脑,电脑旁边的另一张桌上则放着一台印刷机,堆积如山的书本快要把它淹没了。外面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来,条纹形的光影照亮了悬浮於空气中的尘埃。 "让我想想,这样吧,你先把房间里的垃圾箱搬到化学实验室去吧。" 化学老师用手指了指那个装满了纸屑团的蓝色塑胶垃圾箱。我点了点头,随后抱着那个垃圾箱走进了化学实验室。"鬼才有那份闲心白白浪费自己的午休!" 化学课上当老师招募帮手的时候,一个坐在我身旁的同学对我小声说这。我已经忘了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不过,由于那个同学听到我的回答后高兴地笑了起来,我想当时自己说的话应该是挺机灵的。 说话时要迎合性格开朗的同学们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大致看一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和连续剧,再辅之以恰当的附和及笑容,基本上就可以跟他们步调一致了。我便由此博得了大家的认闾,他们都公认我是一个开朗活泼的高中生,从而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谓的麻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还是上幼稚园时发生的事。那时脑子里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念头,那就是必须用水彩笔涂黑玩具娃娃的脸,然后再切断它的四肢。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下,我真的付诸了实践,周围的人都替我担心,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母亲和幼稚园的老师看着我的那种充满了不安的眼光。 从此,我学会了掩饰自己。就拿绘画用的蜡笔来说,以前只有黑色的腊笔会变短,而从那以后,我故意地使各色蜡笔都均镁匀变短。我已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描绘自己的梦境了,反正都应该是一些彩虹、鲜花之类的东西。看到这样的作品,周围的大人们都感到放心了。 了解一般人所崇问的价值观,并以之为标准把自己伪装起来,我便能够以正常人的姿态开始生活了。即使是与同学聊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话题,我也会兴高采烈地积极参与其中。 我没有告诉班里的同学自己要去化学用具室帮忙整理。因为在同学眼中的我,性格并不乐於干这种事,而且我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在假装好人。 加之,我自己也不是为了做好事而去帮忙收拾化学用具室。其实,我是别有用心的。 有传言说,教我们班的化学老师就是在化学用具室里的书桌上出考题的。若他将试题的草稿扔进垃圾箱的话,我正好可以利用整理房间的机会把试题弄到手。 一年级的时候,我曾和这位老师一起收拾过用具室,所以事先就知道整理房间的先后次序。 首先,要把化学用具室中的垃圾箱搬到隔壁的实验室里去。接下来便整理用具室,完了以后就要和老师一起处理垃圾。由于在整理的过程中会不断出现新垃圾,所以倒垃圾的时候多半是二人同行。这就是去年的工作流程。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照这样干的话,就没有时间仔细检查垃圾箱里的内容。因此,我觉得事先要有所安排。 整理用具室前,先从别的教室找来一个垃圾箱,并将其藏在化学实验室里。一切就绪以后,再到用具室开始帮助整理。如果流程和去年一样的话,老师会指令我把用具室的垃圾箱搬到实验室里去。如果老师没有那样的指令,我就伺机将垃圾箱偷偷搬运到实验室。 学校里的垃圾箱都是统一配备,每个教室的都一样。也就是说,化学用具室里的垃圾箱和其他教室的垃圾箱完全相同,都是蓝色的塑胶箱子。因此,即使我将原本在用具:塞里使用的垃圾箱,以及事先从其他教室搬来并藏好的垃圾箱:在实验室悄悄对调一下,老师也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利用帮助老师整理的间隙,可以把可能装有试卷草稿的用具室里的垃圾箱藏到实验室的桌下。收拾完毕以后,再和老师一起将那个从其他教室借来的垃圾箱搬到焚烧炉处理。 待跟老师一起处理完垃圾、大功告成后,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到化学实验室,认真地检查垃圾箱里的内容了。 前往化学用具室前,我已经从隔壁教室找来一个垃圾箱,并将其隐藏在实验室的桌下。一切准备就绪。化学老师跟去年一样,着我把用具室的垃圾箱搬到实验室去。计划进展得很顺利。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计划,我若无其事地执行着老师的命令,抱着垃圾箱来到实验室。两个房间只相隔一道门,从用具室到实验室无须穿过走廊。 就在这时,意外的情况发生了。直到刚才还是空无一人的化学实验室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这个人 坐在角落里一张六人桌旁,正独自安静地看书。由于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生,再加上她又坐在实验室昏暗的角落里,所以看上去像个鬼影。我认出她就是今年春天才和我成为同班同学的森野。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从用具室的门里走出来的我,遥遥相望的视线在教室里几乎构成了一条对角线。随后,她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桌面的书本上,看样子对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起初我还以为她也是过来帮忙的。看来并非如此。我相信她并不会妨碍我的计划。 我虽然没有和森野说过话,但常常觉得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尽管她不是一个很出众的学生,可正是因为她不显眼,反倒引起了大家对她的关注。班里有一些人很活跃,具有领袖般的号召力,而森野却是相反的我行我素。若有同学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她通常是不予理睬,似乎很喜欢这一份孤独。我没有理会坐在实验室一角看书的森野,把手里的垃圾箱换成了事先早已藏好的垃圾箱。我将那个从用具室里搬来的垃圾箱放到桌下藏起来。森野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一连串动作。 我把垃圾箱留在森野所在的化学实验室,然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回到用具室。 "那边有个女生吧。几乎每天午休的时候她都来实验室的。"化学老师说道。 化学实验室里光线昏暗,是全校最安静的一个地方。我能理解她来这里的原因。化学实验室里的气氛显然跟平时的教室不同,这里的静菽让人感沉不到时光的流逝,阴暗的环境更是没有什么生气。而且,就在这间实验室,我们还亲眼目睹了无数个生命的终结。我想,一定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吸引着她。 按照化学老师的吩咐,我从架子上取下放在上面的纸箱,开始察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化学品。 老师将高压喷气筒拿到用具室里的那台电脑的旁边,并用它来吹走积在键盘按键缝隙间的灰尘。看来化学老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 结果,我在化学老师身边帮忙,一直没有时间去检查垃圾箱里的东西。完成用具室里的工作,我和老师抱着一大堆垃圾从实验室走了出来。 "最近,像她那样没有染过的黑色长发的,真是很少见啊。" 老师回头看了看实验室里的森野说道。她的头发既黑又漂亮。我对老师说,我妹妹也有一头像这样的黑发。 森野用她那纤细、洁白的手翻动着书页。在稍为昏暗的实验室中,她的白色肌肤好像能从内部散发出光芒似的,看上去竟有些耀眼。 跟老师一起将垃圾搬到焚烧炉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然后,我快步奔向化学实验室。此时离下午的上课时间只剩下十分钟。 当我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森野已经离开了,大概到教室去了吧。这正是我执行计划的好机会。 我拿出藏在桌下的垃圾箱,确认没人在场后便开始在箱子里搜寻起来。然而遗憾的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并不在里面。不过,我却在垃圾箱的底部发现了一个被揉得皱皱实实的纸团。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被切除了手掌的偶人。 这是一个用布制成、可以放在手上把玩的小偶人,有脚而无手。偶人的形状很简单,从它的造型看来,被切下的手上应当没有手指等细小部分。 但是,这个无手的偶人让我联想起一桩案件。 那就是近来电视上一直在报道的断掌案。犯人不分男女也不论年龄地从身后袭击路上的行人,使其失去神志之后,再残忍地切断他们的手腕。最近亦有人发现一些猫狗的前足也被人切掉了,对此人们纷纷议论说,凶手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所有案件都发生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这么说,是化学老师……筱原老师本人将偶人弄成这样的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只是为了好玩? 我想,老师有可能是断掌案的凶手。或许仅仅发现这样一个偶人,还不足以作出这样的判断,但是犯人的确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而他到底是不是生活在我们身边,只是一个机会率的问题。如果老师是疑犯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切取偶人的手呢?依我看来,这很有可能是出于他的兴趣。 自从发现了无手的偶人,我几乎每天都在教室里思考断掌案,就连一天天临近的期中考试也被我抛诸脑后了。在最近发生的案件中,我对这桩离奇的案件最感兴趣。一想到犯人对手抱有惊人的执着,我心中就会产生极大的好奇,而且还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世上竟有我的同类! 当然,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我和犯人的做法可能是不同的。不过,不知为何,我对这桩案件的犯人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每逢休息时问,我的脚步就会自然地朝着化学实验室的方向迈去,目的就是为了能在路上与筱原老师擦肩而过。由于他认识我,所以每次碰到的时候都会举起一只手和我打招呼。筱原老师是一位留着短发的年轻教师,身形瘦削。他到底是不是断掌案的凶手呢?这个我在教室中反复思考过的问题再次从我脑侮中闪过。 有一次,我看见筱原老师和森野站在化学实验室的门口说话。筱原老师看见森野手里那本描写精神意识薄弱者的现实小说后,说自己也有一本,不过是这套书的下一册。与平常一样,森野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是吗?" 教室里的我仍然过着伪饰自己的生活。对我来说,要作一个普普通通、不引人注意的高中男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些日子自己的脑内全是连日来在新闻里见到的,受害者被罪犯切断了手。在这种状态下,还要使用流行的词汇和周围的人一起谈论明星们的话题,并不时作出一副很兴奋的样子,实在是一件挺辛苦的事情。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这种做法真的很傻。 正如筱原老师所说,森野好像频频出入化学实验室。午休的时候到实验室一瞧,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人坐在里面。森野一直都是独来独往。这倒不是因为别人欺负她,正好相反,应该说是她自己主动跟周围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每天就是以这种态度坐在座位上。无形中,她的举止传达出一种讯息,那就是她的兴趣和爱好跟大家都不一样。 "听说森野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想自杀!" 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常常一边想着这一点,一边注视着她那双白白的手。虽然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让她产生轻生的念头,但可以肯定这个世界对森野来说,一定是难以生存的。假如我不再继续伪装下去,今后大概会变成现在森野这副样子吧。 要是有一天,别人知这我实际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的话,可以想像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下去,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如果把我现在的境况,与那时所处的生存状态佗比较的话,很难说到底哪一种方式会更为孤独。 在发现偶人后的第三天,我决定实行一个计划。 筱原老师的家位于安静的住宅区内,房子是一棵极普通的两层小屋,看上去有点单薄的白墙在夕阳的照射下泛起了黄光。四周人影斑驳,从楼房上空掠过的飞机偶尔会稍稍打破区内的宁静。 筱原老师现在担任二年级某班的班主任,我从这个班上的一个朋友处打听到老师的住址,而且还知这他是一个人住。我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四,老师现在应该在教员室内开会,一时半刻还不可能从学校回来。 我看见四周没人,便绕过大门来到房子后面。这里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别无他物,只有一个晾晒台,看起来有点肃条。地面上连杂草和昆虫都没有,只是一整块平地。房屋朝院子的一侧开有一扇大窗,由于窗户是锁住的,于是我便在手上缠好毛巾,用力敲碎了玻璃,确认没有被人发现后,我打开窗锁,脱掉鞋,溜了进去 。 断掌案的犯人总是在切断人的手腕后将手拿走,没人知这此后他会怎样处理受害者的手。有人推测,犯人的目的是将其作为陈设来观赏,更有人认为犯人会把它们吃掉。虽然真实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怎样,犯人都极有可能把证物遗留在家中,而我此次来筱原老师家里搜寻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刚才被我砸碎的是起居室的窗户,破碎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板上,为了不便自己的脚被割破,我只得步步小心。老师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整齐地放着杂志和电视机、录影机的遥控器。 我蹑手蹑脚地在屋内搜寻,心里最担心的是筱原老师会不会突然提前回来。我时刻注意着门口有没有开门的声音,因为必须在被发现之前逃离这里。 我来到走廊,地板十分光滑。由于没有开灯,走廊里有些昏暗,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还是斜跨过走廊照射到墙上。找到楼梯后,我顺势走了上去。在楼梯上我也非常小心,生怕自己的身体会接触到墙壁或扶手。要是房间里留下我的指纹,而筱原老师也确是断掌案的凶手,我也不会将此事告知警方。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留下自己闯入这里的任何蛛丝马迹。 来到二楼一看,这里有间卧室,里面放着一台电脑,一尘不染的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老师就是我要寻找的罪犯。 我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按到左手手腕上测试自己的脉搏。心跳比平常更快了,这是说明自己很紧张。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尽力使自己的心跳平和。 这时,我想到了手腕。医生在判断一个人是否活着的时候常常为病人把脉。今后,断掌案的受害者们去看病的时候,医生会怎样判断他们的生死呢?他们已经失去了手腕。 我又看了看手表。此时,学校里的会议大概刚刚结束。如果筱原老师不往别的地方而直接回家的话,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抓紧时间。 我接着环顾了二楼的其他房间,其中有两问是放着衣柜和架子的日式房问,可是还是没有发现能够证明筱原老师就是犯人的线索。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仔细地确认有没有遗下任何物品。学生证、校服的纽扣、课本、袜子……要是在无意间把这些东西遗留在现场的话,自己的身分就会完全暴露了,那可就成了一大败笔,因为这些细节只须稍加注意就可以避免。 确认自己并没有留下闯入的痕迹,穿好了袜子后,我又回到了一楼。 这次我来到厨房。 不知筱原老师平时自己做不做饭呢?餐具不多,而且摆放得很整齐,水槽里也没有堆满待洗的食具。厨房里陈列的杯子和厨具都是全新的,它们更像一种摆设,从商店买来以后似乎未曾用过。 餐桌上放着一个电饭煲。对于独身生活的人来说,它的尺寸显得太大了。我对老师的家人及其历史一无所知,或许几年前老师是跟家人同往的,要不然就是我想得太多,电饭煲的大小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不锈钢水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水槽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流逝,没开灯的屋内愈发昏暗,从水槽处反射过来的有色光线成了目前唯一的光源。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冰箱的压缩机发出低沉的声音。我忽然觉得这里的静寂,与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颇为相似,此时,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我站在厨房中央,再次测了测自己的脉搏。血管在左手手腕的皮肤下,以一定的频率缓缓地跳动着,反复的膨胀与收缩一直传递到我的指尖。现在的心跳跟平常一样。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心跳又突然加快了。手腕里的血管几乎要裂开似的激烈地跳动起来。 鼻子嗅到了一股异样的臭味。这是一种不知什么东西在腐烂以后所发出的,是用来招引细菌蚕食的臭味。就是它的刺激,使我的心跳大大加快了速度。 我开始寻找臭味的根源,架子后面和抽屉里都没有异常的东西。这时,我的目光转移到冰箱上。 我用手绢包裹着冰箱的把手,使自己在打开冰箱时不会留下指纹。当冰箱的门被打开时,那打开密封的门扉的声音震撼着我。异样的臭味变得更强烈了。此时,我知这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筱原老师就是断掌案的凶手! 在冰箱内的灯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摆放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这些手都是指尖朝外地趴在隔板上,手指和前端的指甲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钢琴的键盘。 靠里的地方放着好几个小碟,上面的东西似乎是猫狗一类动物前足的尖端,而化学用具室垃圾箱里的那个偶人的手则被放在冰箱的门盒里。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布团,但从所用布料的颜色来看,可以认定它就是前几天我在垃圾箱里发现的偶人的手。 我以前就曾估计断掌案的犯人会将他切下的手保存起来。我没有具体的根据,只是觉得如果换了是我的话,我肯定会这样做。看来,这一推测是正确的。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只手。这是一位女性的手,指甲上还残存着开始剥落的红色指甲油。顿时,我感觉自己手上这个冰冷的东西是沉甸甸的。 我触摸到死人的皮肤。不,其实并没有死亡,受害者都仍然活着,他们正过着没有了一只手的生活。可是,被切割下来手腕以下的这个部分,应该说已经死了。 冰箱里的手既有右手又有左手。有的手指甲己经变色发黑了,而另一些手的皮肤尚未失去弹性,颜色十分润泽。 我仔细抚摸着这只手,感觉自己好像能够理解筱原老师的心理。一般人恐怕很难体会这种感受,而且筱原老师自己可能都不会相信世上会有他的知音。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想像,筱原老师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厨房里,抚摸着这些手,以此慰藉心中孤独时的情景。 毫无疑问,冰箱中的手说明筱原老师就是犯人。然而,我却没有将此事通报警方的打算。本来是应该这么做的,可我却没有兴趣。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会白跑一趟。 其实,我自己也想得到从人身上切下来的手!来到这里,直接触摸过筱原老师的收藏品之后,我这种欲望变得更强烈了。 我对冰箱里的东西打量了一番,里面的手可谓千姿百态。现在,这些手都是任由我处置的物品。当然并不是每一只手都能令我满意。我心中早已有了目标,不过最终我还是将眼前的一切都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 筱原从学校下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穿过大门,回到家中后,筱原来到了起居室,在这里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窗户被打碎了,玻璃的碎片散落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一阵阵凉风从开着的窗口处吹进屋来。看来有人曾从这里闯了进来。 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检查冰箱里保存的手是否安全。筱原立刻来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今天早晨还是满满当当的冰箱,现在却是空空如也。保存在冰箱里的人手、猫狗爪子,还有从偶人身上剪下的手都不见了踪影,冰箱里几平是空无一物!所剩的不过是与手存放在一起的少许食品。 筱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窒息。筱原知这,现在自己必须把散落在起居室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收拾乾净,但消失的手掌又久久地在脑海中回旋,使他不能正常地思考。 他来到二楼,打开了电脑,跌坐在椅子上。 不知是谁闯进屋里夺走了那些手。彼原开始担心那些被拿走的手了。 电脑桌上出现了透明的水滴,筱原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泪水顺着脸庞流到下颚,最终落到桌上。 序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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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台版 转自 zbszsr(blog.sina../makeinunovels) 在欢声中感受寂静的美妙, 在喧嚣中聆听寞然的旋律…… 寂寞可以预定? 「你们两个以后会结婚哦!」自称会预言的同学脱口而出这句话,让男孩和女孩瞬间脸红心跳。可是,预言真的准吗?男孩其实很怀疑,因为自从那一刻开始,他和女孩反而渐行渐远,直到许多年后的那一天…… 寂寞充满了意外! 为了筹足开发新产品的资金,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当小偷,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在旅馆外墙钻好一个小洞,伸手进去准备偷钱时,竟然抓到了另一只手!…… 寂寞是悬疑的。 大学电影社成员在一卷不知被谁藏起来的影片中,发现了一个少女的诡异背影,她看起来好像不属于电影中的世界。更令人发麻的是,每看一次影片,少女的脸就会转过来一些,似乎有话要说…… 寂寞,一言难尽…… 车祸之后,他的存在只剩下右手——他听不见、看不到,无法开口,也无法拥抱心爱的妻女,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就只剩下右手皮肤还有知觉,以及躯壳内无比清醒的意识。这样,还能叫做「活着」吗?…… 作者序 特别写给中文版读者 大家好,我是作者乙一,谢谢大家阅读这本书。不过,其实当我一听到这本书要在台湾出版,就突然浑身发痒,这都是因为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中所收录的短篇故事,让我觉得很害羞的缘故。 而这么害羞的作品却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作品要我重读一遍是不可能的,我光是看到书名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想起内容就会头晕,没办法直线向前走。要是看到书中的几行文字,我就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口吐白沫。如果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出内容的话,头发就会一瞬间掉光光。若是有人在我身边画这本书的插图,我想我当天就会自爆而死吧!总而言之,就是有这么害羞啊! 那么,首先就让我来发表一下本书收录作品的「害羞排行榜」。 第一名:〈未来预报〉 第二名:〈胶卷中的少女〉 第三名:〈小偷抓住的手〉 第四名:〈失去的世界〉 第一名到第三名是在杂志发表的作品。 最后一篇〈失去的世界〉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在日本出版时才写的作品。老实说,当我得知这本短篇小说要出版的时候,想起曾经在杂志发表过的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就有了「这一定会变成一本害羞的书啊!」的觉悟,于是我认为要是不写出像样的新短篇就完蛋了,因而完成了〈失去的世界〉。 而第一到第三名的作品,或许大家会好奇内容到底是什么吧!不过我不打算在此说明,因为只要一提起内容,我可能就会因太过害羞而身体状况变差。所以我打算聊聊当时写这些小说的写作状况。 着手写第一名到第三名作品的时候,我正处于该写些什么好的困惑时期,而这几篇作品刚好都是杂志《the  sneaker》请我写的作品。我那时明明就没有想要写的题材,但是却因为刚好有出版社拜托,而且自己又害怕生活穷困,所以就答应下来了。没有想写的东西,截稿日却渐渐逼近,没办法,顾不得作品好坏,既然是工作就必须处理好,因此与其说是创作,倒不如说是处理事务罢了。 而当时周围弥漫着读着们希望乙一写些「悲痛的故事」,于是我就被这股风气牵着走,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白己到底想写些什么了。因为读者想看「悲伤的故事」,所以我当时想自己必须顺应读者才是。如果我拥有能回应读者的期待,也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作家才华就好了,然而遗憾的是,我只是个平凡的作家。 反省了当时的行为,现在已有所成长的我,应该可以更顺利地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吧!现在若有编辑请我写作,而当时我没有灵感的话,我已经有勇气拒绝了,为了不让我的创作变成例行公事,我会尽量确定自己有能力后,再接下工作。 目前我算是在出版界生存下来了,虽然有好几次快要放弃,但是我总算生存下来了。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反省还留在心中的缘故吧!而这本书就是年轻时的我的墓碑。 话说回来,这篇序变成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序了。读者们、还有出版社的各位,真是非常抱歉。这本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害羞的一本书,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不要把感想寄给我。如果让我听到读者们说:「我看完罗!」我大概会当场昏倒吧!所以如果大家买了这本书,我也希望你们跟我说:「我没有看哦!」拜托你们了! 乙一 二o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 未来预报 希望明天好天气 1 那十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在那段期间解决了人生中的重大课题,或是经历了困难的冒险,我只是佣懒地度过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所以我想,听完我那十年人生故事的人,大部分都会觉得十分无聊,浪费时间吧!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了,而我也可以平静地将那些事当作往事告诉别人,不过当时我却无法向任何人提起。十年前,我像是无所畏惧,什么也不去思考,只是一味地玩乐;而几年前的我,却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强烈的懊悔。 但无论如何,我心里始终只想着那个女孩。 上小学的时候,家的位置是相当重要的,譬如:学校举行什么例行活动的时候,学生会按照住址所在的区域进行分组,而上学或放学时因为路线相同,住得近的同学也总能在路上相遇。 明确地说,我和清水之间除了住得近以外,就没有其他关联了。我和她在教室里都是那种不起眼的学生,平常也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小时候,我就知道清水这个女孩,但我们并没有很要好。她似乎很喜欢看书,平日她的左手总是提着一只手提袋,用来随身携带图书馆的书。她身体不好,有的时候会请假,那时我就得在回家途中,将学校供应给她的那份面包带到她家里去。 我们就读的小学所供应的午餐,都是向营养午餐供应商订购并由他们配送。米饭和面包是轮替供应的,面包通常是吐司或橄榄形餐包,偶尔也有葡萄面包或牛角面包,每个面包一定会分别用塑胶袋包好。 如果有同学缺席,他那份就会多出来,所以必须有人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里去,而这个人通常都是住在缺席者家附近的同班同学。也就是说,每当清水没来上学的时候,我便会奉命当面包投递员。 十年前的那一天,雨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我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落下无数的水滴,清洗着住宅区的每一个角落,柏油路上凹陷的地方积了水,形成一些小小的水洼。走着走着,我的鞋已经完全被雨打湿了。我觉得雨伞根本就遮不到脚,我很讨厌雨伞,撑着雨伞的时候一定要用一只手拿着,很不方便,而且风一刮,雨伞就像快要飞走一样。我甚至想,倒不如淋雨回家好了。别人实在无法了解我是多么憎恶雨伞,甚至想要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我边走边想着这件事。 还有五分钟路程就可以到家的时候,我发现一户人家的前面伫立着一个女孩,撑着黄色的雨伞,背上背着红色书包,是清水。她有些不安地抬头望着那栋房子。 那房子是很普通的独栋房屋,周围像盖印章似的排列着同样的建筑。听母亲说,那栋房子就是转学到我们班上那男生的家。 那家伙叫古寺直树,因为那天应该上学的他缺席了,所以我和他还没见过面,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 想到这里,我明白清水为什么会在他家门前出现,一定是老师要她把面包带到前几天才刚搬来的男生家里去吧!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上前和她说话。 「你在做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来送面包。」 她好像不敢一个人按门铃进去拜访,所以站在门口努力想让自己放轻松。虽然她并没有这么说,但我是如此理解的。 「是吗?」 我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地按了他家的门铃,清水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 站在门外也能听见屋里的电铃声。不一会,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打开门,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古寺直树本人,同时感觉到身后的清水有点紧张。 「你们是谁?」 他头微偏地隔着门问我和清水。我算是高个子,但在同龄的孩子当中,我从未见过像古寺这么高大的。不过他的肩膀很窄,戴着眼镜,下巴尖尖的,像根木棒。本来以为他没来上学可能是生病了,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好。 「我们拿面包来给你,学校午餐供应面包的日子,会让同学负责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里。」 送面包的本来不是我,而是清水,但为了方便,我就这样解释。如此一来,他似乎知道我们是谁了,于是带着苦笑似的说道: 「小学总有些奇怪的规矩,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 从我父母的闲谈中得知,他父亲的工作需要不停调迁各地,因此他也跟着不停地搬家,现在也不过是暂时和我就读同一所学校而已。 古寺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进去。我进了门,走上台阶,收起了令人厌恶的雨伞,往后面一看,清水还呆呆地站在门口。 「来吧!不是要把面包给他吗?」 在我的催促下,她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慌慌张张地来到玄关前,站在我的旁边。她收起黄色雨伞,慌忙地想从沾满雨滴的书包中取出面包,但古寺制止她说: 「等等,先进来再说吧!」 「不过,把面包拿给你就没事了。」 我这样说道,因为事情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我给你们看一件有趣的东西。」 古寺愉快的拽着我和清水的手说道。 脱鞋的时候,清水还是犹豫了一下。 「我还……还是回去吧……」 可是古寺却像挽留老朋友似的,硬是把我们推上了楼梯。 古寺的房间实在很单调,除了床、桌子和电视以外,几乎没什么家具。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三个坐垫放在木地板上,让我和清水坐在上面。清水身上紧张的气息,透过空气传到我那被雨水打湿而冰冷的手腕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同一班的吧?」 古寺问我,于是我告诉他自己和清水的名字,并说我们就住在附近。 「听说你今天原本要来学校的。为什么没来?生病了?」 「没有,只是觉得麻烦,所以没去。」 可能对于知道马上又会转学的他来说,学校就是那么一回事吧!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所以我觉得因为麻烦而拒绝上学的他,有一种不良少年的帅劲。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让我们进来呢?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啊!正当我纳闷的时候,他愉快地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我让你们进来不是为别的,就是要让你们看看这个。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那本笔记本似乎一点也没有被爱惜,被弄得脏兮兮的。古寺翻开了正中央的某一页,上面只有三行铅笔字迹奢侈地排列在中间位置。 第一行写的是一年前某一天的日期,第二行是今天的日期,第三行写着某个名人的名字。那名字很眼熟,是一个最近很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由于患了癌症,他从两个月前便开始住院接受治疗,而那个节目现在也换了别的主持人。 这又怎么了?我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古寺,他拿起电视遥控器,轻轻笑了一笑。 「你们上学去了,可能还不知道吧?」 说着,他打开了电视。电视正播放新闻,记者用严肃的表情报导着,不一会,我发觉那是一则有关某位名人死讯的报导。 那个死去的名人,正是古寺的笔记本上所写的那个人。 「好像是今天中午死的。你瞧,很有意思吧?」 我心想:对别人的死幸灾乐祸,真是个没教养的家伙。 「……这个日期是什么?」 一直默默看着笔记本的清水第一次发出声音。她用手指着笔记本上那三行字的第一行。 古寺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第一行是写下这些文字 的日期。」 「啊?那么,你是在一年前写下这个的罗?……」 古寺点了点头。 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摸不着头脑,可是清水却瞪大了眼睛轮流看着笔记本、古寺和电视机。 「你怎么了?」 我这样一问,清水突然把头转向我,那气势简直就像要从坐垫上跳起来似的。 「一年以前,应该还不知道他得了癌症啊!」 古寺预先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并在一年前写在这个笔记本上,也就是说,他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清水如此说明。 「要是不相信也无所谓。」 古寺说。 让我们以为是一年前写下的,其实应该是今天看了新闻之后才写的吧!不过是耍些作弄人的小把戏罢了。古寺好像看透了我心里的想法似的,他说: 「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常常看得到未来,于是,我就把看到的都写在笔记本上。」 清水正翻阅着古寺的笔记本,我也在一旁看,每一页都只写了三五行字。 每页的第一行都是日期,古寺说那都是写下记录那页的当天日期。第二行以后,就写上了各式各样的内容,如人名或地名什么的,基本上都只是些词汇的排列。在第二行也写上日期的,好像只有名人死亡的今天。 「这上面记录的全都应验了吗?」 古寺搔了搔头。 「全部倒没有,一半左右……不,也许更少,其中可能也有一些应验了却无从证实的。」 古寺似乎并不清楚哪一页的纪录会在何时成为怎么样的事实,毕竟笔记本上只是罗列了一些词汇而已。今天的事情也一样,上面并没有明确写着「某名人去世」等字句,只是记录着他的名字而已。 我想起了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书,那不也是骗人的把戏吗?事先用暧昧的词语拼凑成诗句,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找来意思相似的诗句说那件事早就被预言了。 「虽说看见未来,但也不是完全准确,一定都对。」 古寺如此说明。由于他这种能力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并不是绝对准确,所以他称之为「未来预报」。 从那天以后,我和清水两人常常在回家途中到古寺家。她好像没办法一个人去按古寺家的门铃,如果我问她是不是这样,大概会遭到否定,但我总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回家时会去古寺家吗?」 放学后,清水畏畏缩缩地和我说话。 「嗯,反正没什么事。」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我们约好在他家门前会合,因为我们从没有想过两个人一起走到那里。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就像走夜路时,突然看见两旁一晃而过的招牌那样。」 古寺说。这是他对于「看见未来的时候有什么感觉」这问题的回答。 「看见未来的一瞬间,是很模糊不确定的,总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当它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又会觉得那一定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据古寺说,他看过一些鲜明的图像,就像看照片一样,有时却只是一串数字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笔记本的某一页上,记录着一行混合了数字和英文字母的文字,大概有十来个那么长。 「这代表什么意思?写下这个的时候,你看到了怎样的未来?」 然而古寺只是耸了耸肩。 「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脑海里只是浮现出这样一组文字。有可能是伪钞的号码,也可能是中了一亿圆的彩券号码。」 据古寺说,这种文字排列的未来预报最难预测,情况好的时候,能看见像摄影机拍下的画面一样清晰的未来景象。他还补充说,即使是这样的未来预报也是不确定的。我心想,这真是一种奇怪又不够明确,而且没什么用处的能力。 古寺的预言能力是贞是假,我无法判断,有可能确有其事,但也有可能只纯属偶然。 然而清水却好像深信不疑。 「你是不是相信血型、占卜之类的东西?」 我试着问她。 「是啊,我相信……」 她好像想说: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不过遗憾的是,有一天,我知道了古寺的预言能力只不过是个骗局。 「小泉,你们家会养一只白色的小狗。我前几天睡觉前,看见你抱着一只白色小狗的景象。」 然而实际上,我家的狗并不是白色的。古寺对我说了这番话的三天后,父亲带了一只黑色小狗回来。 的确,他说对了我们家开始养狗的事情,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母亲这么说过: 「前几天我和古寺太太,还有你爸爸同事的太太聊天,讲到想养一只小狗的事,最好是白色的……」 但是,父亲同事的家里没有白色小狗,只有黑色的,所以我们家就养了黑色小狗。 古寺应该是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吧!于是就利用这个作预报,告诉我小狗的事情。 可是,我始终没有去揭穿和追问事实的真相,一看见清水认真地听着古寺讲的话时,我就觉得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终于,那一天来了。这天是我喜欢的阴天,不冷不热。风稍微有些大,天气预报说几天后将有暴风雨来袭。从古寺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屋子侧面的树木被风吹得弯曲,发出声响,连着树枝的树叶吧答吧答地不停晃动。 每次到古寺家,他的父母都不在,所以我和清水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登门拜访。 而且我们并不是都在谈论未来预报的话题。虽然那是清水的兴趣,但我们也聊了很多其他没营养的话题,比方说古寺从前住过的地方、遇见的人和其他有趣的事。 古寺给我看之前就读学校的同班同学们送的卡片。不过因为古寺一直不去上学,所以他和那些同学从没见过面。我看着那张卡片,忽然问清水: 「对了,去年的班刊上,你写了什么?」 年底的时候,班上制作了一本班刊,同学们必须在那里面写下自己未来的愿望。 「我写想当一名绘本作家。」 她害羞地回答。 「小泉,你呢?」 「……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 清水噘着嘴说:真狡猾!其实,我只是想不起来而已。那可是我最大的烦恼,我记得当时被问到将来的梦想,实在没有办法,就随便写写敷衍了事。后来我觉得那本班刊实在无聊之极,马上就把它扔了,现在也无法确认当时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我和清水穿好鞋子准备回去,古寺也出来送我们。他抬头仰望天空,风愈来愈大,清水不断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么,再见了!——我这样道别的时候,忽然发觉古寺的样子有些奇怪。他原本望着天空快速飘动的云,不知何时,眼睛已经转向我和清水,他的视线似乎非常遥远,像在注视着遥远的木星似的。 「我又看见了未来……」 不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用肯定的视线看着我说话,脸上带着笑,好像遇上了什么有趣事情似的。 我想古寺大概又在故弄玄虚,所以只是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想听吗?」古寺说。 「无所谓。」我说。 清水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看看她的脸,她好像真的很想听。 「是这样的,」他说:「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 2 我们的家离得很近,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彼此 家的屋顶,也因为住得近的缘故,我从小就被拿来和清水比较。 「听说加奈在算术测验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母亲说起儿子这个住在附近的同学,充满了羡慕之情,而看着我的考卷答案却只是叹气。 我没有和清水一起玩过的记忆,也没有因为某个共通话题而跟她热切讨论过,我们明明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对方,但古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却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我还清楚记得古寺说了那段荒谬话语后的情景。他说完之后就进屋去了,留下我俩默默无言地伫立在强风中。 「我跟你说,那家伙的预报根本就是乱讲的……」 我本想打破尴尬,因为我觉得清水当时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只是看着我,表情就像一只触电的猫,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回去吧!」 我想老是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说着就在她鼻头前用手拍了一下。她「哇」地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她身上静止的时间才又开始流动。 走了没多久,我往我家的方向,她往她家的方向,我们便分道扬镳。从古寺家到分开走的这段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连分别的时候也不出声似乎太冷淡了。 「再见。」我对她说。 清水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跑开了,弄得背上的书包咚咚地响。 虽然我们一直以来也没怎么说话,可是自从听了古寺的预报后,大概是因为难为情吧,我们开始在学校里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 我开始不想走近她身边,从前在走廊上相遇时,我们会平淡地擦肩而过,但现茌却很难做到,碰上了就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古寺依然没来上学,我也没有再送面包到古寺家,但清水似乎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这份差事。 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古寺家门前,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送东西来的,我却不敢像以前一样和她一起探望古寺,反而绕道而行,怕被她发现。 梅雨过后,夏天来了。 我和古寺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处玩。虽然他没去上学,但朋友竟然很多,而且不限于我们班上的同学,还有其他年级的学生,也有其他小学的学生。他的朋友中甚至还有国中生和高中生,那些年纪比我大的人对我来说是很可怕的,但古寺却和他们亲密地轮流喝着同一瓶可口可乐。 关于我和清水不再说话这件事,古寺似乎没什么特别感觉,好像根本和自己无关似的,态度非常坦然。他在我面前几乎没有提过清水,连那次未来预报的事也好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虽然心里认为他是个自私又任性的家伙,但我没有怪他。虽然我和清水不再说话的确应该归咎于他,但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要好的朋友,只是比以前更少说话而已,我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 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我和清水仍然没有说话。老师有时会根据居住的区域把我和清水分到同一组,那时我们才会简单地交谈几句,清水也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暑假的某一天,我到了古寺那冷气开得轰轰作响的房间。因为太冷,所以他全身裹着毛毯,他说把冷气温度调高会让他有吃败仗的感觉,所以他不愿示弱。 「小泉,你看这个!又应验了!」 他打开写着预报的笔记本对我说。我一看,那一页只写了三行。 最上面是大约一年前的日期,应该是记录这一页的日期吧!第二行和第三行只是各写着一侗三位数字,第二行是「305」,第三行是「128」,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新闻吗?昨天不是发生了一件空难吗?305航班的大型喷射客机着陆失败,死伤者l28人。怎么样,很准吧?」 「可是,没有昨天发生事故的日期啊!」 「我可不会连日期也知道啊!」 「而且笔记本上也没有说明是飞机呀!像这样随便写几个数字,总会有什么新闻碰巧对上的。」 「你不知道吧?要两个三位数字都命中,这可是天文学上的或然率啊!」 面对紧抓着毛毯向我抗议的古寺,我只好点头表示明白。 暑假结束后,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古寺突然来上学了。 「我爸说要在这里住下去了。」 本来古寺家最初是预计半年左右就会搬家的,但是现在好像突然决定要长住下来。 「反正没事,就来学校看看。」 古寺的出席日数少得可怜,而且即使来学校也不一定来上课。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顺利地从小学毕业。当然,我和清水也不例外,毕业纪念册上都留下了我们的照片。 我们三个人上同一所中学。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和清水之间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古寺对我们作了那次莫名其妙的预报以后,已经过了几年,可是它还像诅咒般一直纠缠着我们。 清水是否也和我一样耿耿于怀,我不得而知。我们的班级不同,很少碰面,也没有交谈,就算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也总是下意识地不靠近,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了。也许她已经不在意古寺的话了吧!就算当时她完全相信古寺说的话,现在也应该意识到那只是无稽之谈了吧! 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经过这么久之后,我还记得当年古寺的未来预报。本来应该是一笑置之的事,但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 要控制自己不去想一件事情是很困难的。有时看见清水的身影,我就假装一点也不在意,什么也没有想,我不可以让她知道自己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 我表现得很成功,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和清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当然,实际上我们除了家住得近以外,也没有别的关联。 清水在班上并不是特别显眼的那种学生,但脸蛋长得也算端正,因此中学快要毕业的时候,男生们的谈话中已经开始出现她的名字了。 我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们要在志愿调查表上填写自己想考的高中,于是,我不得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将来。 「你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呀?」 母亲和祖母常常这样唠叨,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很烦,忍不住感到愤怒。之后,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等难题。旁人看来也许觉得很滑稽,但对我来说却有种确实的感觉,毕竟我也到了该考虑这些事的年龄了。 自己会成为普通上班族吗?每天穿着西装到公司上班吗?每天乘坐挤满人的通勤电车吗? 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盯着天花板呆呆地思索。那是个雨夜,耳朵里只有雨滴敲打屋檐的声音。 我对未来根本没有什么梦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个足球运动员或小说家什么的,然而,我也不想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因为我觉得那很无趣。 念小学时,我有个朋友一直梦想当一名棒球员,不知道他现在仍朝着那目标努力,还是早已知难而退了呢?我和他已经没联络了,他怎么样了我也不得而知。 将来,我到底该做什么呢?因为毫无目标,我只报考了一所程度不难的高中。 我、古寺和清水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高中,可是我和古寺仍然保持联系,一到假日就常在一起玩。他很讨厌上学,却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非常聪明。不过,这世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人,平时不怎么念书,考试却总能拿高分。我经常想,等着瞧吧,不久你就要下地狱了!并期待看到古寺将来一定会在讲求学历的社会中遇到困难,非常困扰 的样子。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像的,高中的入学考试期间他也在玩,偏偏考试成绩却名列前茅。 真没意思,上天太不公平了!上高中以后,我变得非常讨厌念书,所以成绩也一落干丈。每次古寺打电话叫我一起去玩的时候,我便忍不住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距呢? 「算了!反正念书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在电玩中心里,我这么对古寺说。就在玩当时流行的格斗游戏时,一股近乎愤怒的感情突然在我心里澎湃起来。我也不知道那是对什么的愤怒,但当时我相信,那是我深刻思考人生意义后得到的答案。 听我这么讲,古寺不禁发出一阵狂笑,店里每个角落都荡漾着他的笑声。他很清楚,我只不过是因为讨厌念书,而为自己找藉口逃避罢了。 在家附近和清水擦肩而过或在街上看见她时,我都假装没有注意到她,清水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话。到了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发育得很快,也许她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吧! 「听说加奈开始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打工了。」 母亲对我说。由于住得近,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传到我耳中。 我心想,以后不能再去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了。可是那家店就在去车站坐车的路上,所以每次经过便利商店时,我都刻意加快脚步,生怕被她看见。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是在逃避。我从未冷静分析过,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某个冬日早晨。 白色的路灯还照亮着街道,冬季太阳起得晚,外面还是黑压压的。不过,就算太阳已经升起,天空被那黑烟般的云厚厚实实地遮挡着,大概也不会亮到哪里去。 出门上学时,一股强烈的冷气向我袭来,这种时候我的耳朵总是会痛。外面的冷空气把耳朵边缘冻得冰凉,虽然不是那么剧烈,但还是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本来买个防寒耳套戴上就行了,不过我总觉得戴那玩意儿有损男子气概,两只耳朵毛茸茸的,女孩子戴上还无所谓,高中男生可不合适。 到了巴士站,我一边用双手温暖着冻僵的耳朵,一边等巴士。由于用手捂着耳朵,我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我旁边确认巴士到站时刻。 当我突然往身旁一看的时候,发现那是在校服外面套上灰色厚大衣的清水,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足我。我们俩的视线碰上时,她眨了眨眼睛,显然有些吃惊,于是我可以确定她并没有忘记我。 也许因为是冬天,而且还有巴士站灯光照着的缘故吧!她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青白色的血管。她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雾气,渐渐消失在冬日的黑暗之中。 巴士到来之前,我们等了五分钟,那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由于天色还早,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驶,寂静笼罩着冬日早晨,没有丝毫声响。哪怕只是轻轻地转动一下身体,声音都会传到清水的耳朵里去,所以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和清水都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还在意多年前那小孩子间的玩笑话是很可笑的,可是尽管如此,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现在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了。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时间。 那天我没有看早晨的天气预报,即使看了,我也会觉得不准而不去理会。 我们两人站在巴士站,突然,一些小石头般的东西落在面前的马路上,好像是从天上落下的,来得很突然,仔细一看,是一些白色的颗粒。我和清水几乎同时盯住那些落在路上的东西。这是什么?我们应该都抱着同样的疑问,不过一瞬间后,我们都意识到那可能是冰雹。 就在这时,大量的冰粒开始从空中倾盆而下。 掉落的冰雹啪啦啪啦地落在整条街道上,也打中了我们的头和手,虽然是微小的颗粒,但打在身上还是会痛的。 那个巴士站没有可以遮挡的屋檐,只有一旁的商店遮阳板可以躲。我跑到遮阳板下避难,清水也慌忙地跟了进来。 柏油路上,冰粒啪啦啪啦地跳着,构成一幅奇妙的画面。天空中不断生出冰粒来,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我和清水像丢了魂似的看得入迷,像在欣赏着神只那不可思议的魔术。 「真厉害!」 我不禁赞叹,一旁的她像表示同意似的轻轻点着头。 3 高中毕业后,我靠打工过日子。我既没有上大学的头脑,也没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公司。 对于父母来说,我一定是个一污点。在亲戚之中,只有他们的孩子既考不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 表哥考进一所有名的大学,表姊也当了银行职员,而我却做每小时不到一千圆的打工,至今还向父母要零用钱。 高中毕业后第二年的一月举行成人式,我坐古寺开的车前往举行成人式的城镇会场,车子并不是古寺自己的,他说是跟父母借的。古寺上的是本地一所数理科的大学。我问握着方向盘的他: 「大学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工作?」 他摇了摇头。 「不工作,我要考研究所,因为有东西想要研究。」 我问过他想研究什么,可是因为内容太深奥,我立刻就忘了。不过古寺抱有明确的目标,生活显得很充实。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身体很沉重,甚至有些呼吸困难,那并不只是因为穿西装打领带的缘故,而是由于我觉得和古寺相比,我只是个打工混日子,没有为将来打算的可悲角色。 车子停在会场外的停车场,下车后,才发现外面飘起了细雪。入口周围聚集了一群一群的人,大多都是身穿西装或和服,和我们同年龄的人。我看到了很多中学时期曾经见过的人,有从未搭过话却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还有一些关系微妙,是朋友的朋友,有见过面但是不认识,也不知道该表现得热络一点或怎样才好,而我竟然都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我几乎和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络,现在还会见面、常常一起玩和说话的,就只有古寺一人,所以当看到那些久违了的脸孔时,我觉得很怀念。 「喂,她不在这里啦!」 正当我们一边避开人群,一边向前走的时候,古寺突然这么对我说。 「啊?什么?」 我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反问。 「清水啊!你在找她吧?」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常自然,那直率的语气显示他不是在嘲讽,也没有其他任何用意,就像一刀切断黄瓜似的直截了当。 不是……我想这样回答,可是没法说出来。 我无法否认古寺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下意识中寻找她。 古寺居然看穿了我下意识的动作,这让我很意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提起清水了。 「听说她这三天感冒了,所以今天不会来,是听我爸妈说的。」 「哦,是吗?」 那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是无关痛痒地答了一句,却不知道是否掩饰得住内心的动摇。 清水考上一所女子大学,虽然坐火车要花近一个小时,但她还是每天从家里去上学。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感觉很奇妙。但我们几乎不会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时间不一样的缘故吧! 「我呀,结婚了!」 五年没见面的同班同学桥田说。我和他其实没那么要好,但我们都参加篮球社,而且都是幽灵社员。我们有着「都是同类」的自卑意识,所以彼此都还记得对方。 「我老婆现在正怀孕呢!」 他们家好像是从事建筑业的,现在他子承父业,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太好了!你还满厉害的嘛!」 我打从心底对他说。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老婆」这个词的存在。 「那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他偏着头问我。那可是个让我悲伤的问题。 「对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现在怎么样了?因为是现在我才敢说,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她,不过像我这种人啊,她是一定不会喜欢我的,何况她又长得漂亮。可是,高中时完全没听过她谈恋爱的事情。」 话说回来,桥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对于高中时代的她几乎一无所知。 请各位进场,成入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广播中传来入场的通知,于是我们停止交谈,走进摆满椅子的会场内。 成人式后过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级饭店兼职当服务生。宴会厅位于饭店的三十八楼,几乎每天都会举行婚宴或公司派对之类的,我在那里做些端盘子、收拾碗碟,或者摆放桌椅之类的工作。 新郎和新娘都会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厅内,接受着无数目光的赞美与祝福,全身闪耀着迷人的光辉。有一次,举行婚礼的新郎年纪比我还小,却已经拥有家庭,在社会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会进行的时候,我必须为客人端茶、倒水,处理他们的各种要求,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当手头空下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新郎跟新娘,我便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觉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经做过的预报——他对我和清水开的那个该死的玩笑。 上中学以后,古寺就不怎么和我说起未来预报的事了,我也没有特意去问他,大概是玩腻那个游戏了吧!我们还有其他更热中的事,例如追逐喜欢的乐团,或是三更半夜沿着海岸飘车。就像对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反应一样,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会突然觉得无聊,而那个未来预报也不过就是如此。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工回来以后,母亲做的晚饭早已变凉了,我把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我回到家的时候,通常大家都已经入睡了,从小学时就开始养的狗也对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来也没把我当作家里的一员。 然而那一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还没睡觉。 母亲对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会告诉我一些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亲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偶尔在超市碰到了,甚至还会聊上好几十分钟。 「你平时的行为还有生活各方面,全都会传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亲半开玩笑地警告我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态度,我通常会笑着回答,但内心却不知所措,总会不自觉地调整坐姿。 那天母亲一看到我回来,便用一种「你可能听说了吧」的语气告诉我: 「听说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体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从小身体就不好,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负责送面包给请假在家的她,但我没想到她的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我还以为她长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但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小学的时候,那些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午饭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后才可以去休息玩耍。当大家都到操场上玩的时候,他们则得待在安静的教室里和食物奋战。 清水就是那样的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还是因为不爱吃的东西太多,她大多都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得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记得有一次我走进教室时,发现她正在盯着午餐发呆。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什么尴尬,只是一般的相处。 清水单手托着脸颊,一脸无趣地用汤匙戳着盘子,金属餐具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由于午休以后要进行打扫,所以吃过午饭后都会把桌子移到教室后面。当时桌子都已经移到教室的后面了,清水就对着她的食物,坐在那些被挤在后面的桌子中间。 「你还在吃啊!」 「……我讨厌吃起司嘛!」 那天令她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吃的起司鸡胸肉。我当时想,我这么喜欢的东西,你却说讨厌,这家伙真是有毛病。 外面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相较之下教室更显昏暗,让人觉得寂寞。 听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时,我不由得想起她枝留在教室里吃午饭的样子。 她住的那间医院就在我打工地点的那条路上,是一家很有规模的医院。经过那家医院的时候,病房大楼总让我有些在意,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边,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将近十年。 然而关于她的事,我却总是极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觉得如果不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正常地生活。 饭店的宴会厅里,有两种人在工作,一种像我一样是兼职的,另一种是和饭店有正式合约的正式职员。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分别,正式职员当然比兼职员工尊贵得多,年纪比我小的正式职员都会露骨地对我投来一种眼色,彷佛在说「这家伙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认,打工族是属于社会下层,而收入不稳定则是许多原因中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地位,谁都瞧不起你。有一次,我向一个喝醉酒的亲戚说明自己的状况以后,他便开始向我说教:「真是没出息啊!」而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安慰,例如:「虽然现在处在人生低潮,但是将来……」 在饭店里听到正式职员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没用的人渣。 我的确处于人生的最低潮,没有大学学历,没有正职,将来也没有目标,只是茫然地过着兼职的日子。 反观古寺却顺利地提升自己的学历,在成人式上遇见的桥田也已经有了可爱的女儿和美满的家庭。 而我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漆黑。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终于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 打工结束后,我就直接回家,就这样每天默默无为地重复过日子。我一天所说的话,充其量只是和家里的人打招呼,以及在饭店里的赔礼道歉而已,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不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许谁都不会察觉。 每当我一这么想,就觉得哀伤,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总会看到那些快乐微笑着的行人或带着孩子的幸福家庭,这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想要揪住自已的胸口蹲下来。 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常会因为苦闷而双手抱头。四周的墙壁、天花板、那个密闭的空间,都让我的精神承受很大的压力,耳中只听见时钟的秒针刻划出时间的声音。 我想起中学三年级时,曾经对自己的将来作过的思考。 那时我觉得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实在无聊透顶。自己曾多么愚蠢啊!我不愿在拥挤的电车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呢?我心里讨厌那种无聊的生活,但是那时除了逃避眼前的课堂外,却什么也没有做过。 时间啊,多希望能够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我并不很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但我想一定会比现在活得好。 未来潜伏着不安,过去又有后悔纠缠着,人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确是在自暴自弃。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现醉鬼的,因为那是祝贺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喝得烂醉如泥,但是那个醉鬼也许在来这里前就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吧! 我在饭店大厅里用银色托盘送冰水 的时候,看见眼前的醉鬼在缠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显得紧张而不知所措,于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泼向那个醉汉。 我被正式职员从大厅带到里面,然后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呀你呀,你以为自己当了英雄是不是?」 「……不,我没有那样想。」 「笨蛋!那种情况,只要让他安静下来,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岁的正式职员瞪着我,并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语中插入「低能」一词来教训我。 一回过神,我已经揍了那小子的脸。我们的斗殴因为旁人的制止而迅速结束,但是先动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辞职。 打架时,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晚上痛得很厉害。一定是骨折吧!必须去医院一趟。 我躲在被窝里思考从今以后的计划,首先,必须买些求职杂志找地方打工。今后自己应该怎样过下去呢?会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张即将沉没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见陆地,只有不安和忍惧伴随着。 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没有开灯,打开了窗户。因为是深夜,每家的灯都是暗的,寂静的住宅区之上,是一片看不见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虽然知道她现在住院,不在那房子里,可是我的视线却像被紧紧地黏住一样,无法挪开。 这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患了重病。 虽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在想着她。她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总是想像着她的情况,比如说:她现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样看着电视,或者,她现在也许因为忘了带伞而在雨中行走。我知道,这种精神变化是来自古寺的未来预报。 每次当我体会到那种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时,我都会想起清水,她就好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并不是在想古寺的预言是否真会实现,而只是想,她就在这世上的某处,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样的时间里生活着。 我认为对于她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爱情,如果是的话,在苦恼过后,我一定会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对我如此重要,是因为还有更确实、紧密而单纯的东西存在。我没法清楚说明那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受伤后,让筋疲力竭的灵魂可以依偎的一种东西。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总是如此。总有一天,我必须脱离那种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独立,也不能老是把这个「总有一天」一直向后延。 我决定去医院看病的时候,要顺道探望在那里住院的清水。我必须见到她,然后让自己明白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治疗方法。 4 一觉醒来,左手的中指已经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痛得很厉害,根本使不上劲。 拉开窗帘,远远望去,天空中铺满一层薄薄的云。云层并非是厚得紧紧挡住光线那种,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阳光,像一张遮掩着整个世界的巨大面纱,轻轻柔柔的。 我下楼去,发现母亲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吗?」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洗衣机里拿出刚洗好而皱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辞掉了。」 母亲停下动作。 「你呀,就不能试着找找正职?趁这个机会,不管是什么地方,都赶快找个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饭菜,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在客厅里吃起早饭来。没在看的电视传来天气报告的声音,说梅雨季已经结束,炎热的盛夏即将到来。 我出门去医院,决定先搭巴士,然后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综合医院。 医院的色调洁白,几栋病房大楼并排着,中庭有个种了许多树、像公园似的庭院。我想设计这家医院的人,一定是个热爱自然的人。 检查的结果证实我是骨折。医生抓住我的中指说: 「断掉的骨头已经在错开的位置上开始长合了,我帮你矫正一下骨头的位置。」 啊,请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声音抗议那一瞬间,医生已经用力地扭动我的手指骨头,再用金属器具固定好手指,缠上贴布和绷带,治疗就结束了。 在柜台缴费后,我在医院里闲逛起来。不知道清水住在什么地方,她患的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但我却不知道呼吸系统的病房在哪栋大楼里。 过了一会,我走出大楼,在庭院里随便走走。院子里有一个长满绿草的圆形小丘,一条微斜的小道从中间延伸出来。在这里有穿睡衣、拄着拐杖缓缓行走的老人,也有带着孩子的家庭,大部分应该是医院里的病人吧! 太阳穿过一片薄云,柔和地照射着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图画。 我觉得自己想要见清水的决心和勇气逐渐萎缩。来医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见她,可是到了这里,我却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脱离现实。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现,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无稽戏言而来,她一定会觉得可笑至极。 还是就这样回去好了,相信时间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脑袋。 我背靠着长椅,又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及思考过的问题。 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悲又无可救药的人,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已经二十岁了,却看不见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后自己可能面对的灰暗未来,不安的情绪便让身体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这句话就像魔术师的开场白一样,但奇怪的是,我现在却能理解它的含义,未来总是那么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话也许是正确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这片温暖风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种冲动,想双手抱头,隔开一切,逃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有这种感觉。像今天这样和暖的阳光,只需洒在眼前这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诞生、拥有美满家庭的桥田他们身上就足够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即使自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未来,我内心也不会有丝毫的妒恨。我会羡慕他们,然后不可思议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来到长椅的旁边,抬头一看,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孩,白色睡衣让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听说梅雨季已经结束了。」 她望着天空说道,脸上慢慢绽开温柔的微笑,随后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来看手的吗?」 「……骨折了。」 「怎么会这样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用手托着下巴,轻轻地笑了。 「原来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但这似乎让她的心情愉快起来。 「本来还想顺道探望在这里住院的朋友,可是后来却没有走进病房的勇气。」 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后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景。 突然,眼前的景致变得光彩四溢,天际的薄云开出一道缝隙,阳光从云缝中洒满大地,绿草和树木也彷佛为了祝福这个世界而变得挺拔了。 「天气真好呀!马上 就是夏天了!」 她说道。耀眼的阳光使她眯着眼,我点了点头。 「……这天气教人心情舒畅,甚至快让我忘了昨天那个失去工作、跌入人生谷底的日子。」 「谷底?」 我向她吐露心声,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无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认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旁人看来,我们会像什么呢?一个坐在长椅上、左手缠着绷带的男人,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后促膝探讨着人生。 她对我说了一些打气的话,并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似乎是说「没问题,你一定可以的」。然后,她努力转动着轮椅,调整方向好让自己面对病房,从动作可以看出她还没有适应轮椅上的生活。她用纤弱的手腕转动车轮,显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帮她,可是她说:「不要紧的,有护士呢!」 我朝她对面看去,一位护士正看着这边,好像是她让护士在我们谈话期间在那里等的。 「再见……」 她挥了挥手。 那段对话成了我们最后的交流。两星期后,她死了。 举行葬礼的那天下着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门前,收好了黑伞,但伞架子已经插满了伞,所以只好把伞靠在鞋柜旁边。我们虽然撑了伞,不过肩膀还是湿了,这让我再次意识到我对伞的厌恶。 安放棺木的客厅里挂着黑白的幕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味,我觉得整个房子都被雨声和香烛的烟雾包围,心里有些不舒服。许多穿着丧服的亲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遗照前哭泣,在那些人当中,大概不会有认识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暂,而我们只不过在当中更短暂的一瞬间和她说过话,我们的关系也仅此而已。 我一边烧香,一边在心里向清水道别。虽说是道别,然而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关系,所以这种说法或许荒唐可笑。 是的,能够确切表示我俩关系的用词,应该就是「没有关系」。我只是因为住在附近才参加葬礼的,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任何关联。 即使如此,我还是……如果此时有人读出我的心事,一定会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为我心底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 「你还好吧?」 古寺摇了摇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当时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早点回去吧!」 我说着站了起来。此时,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住我,回头一看,是清水的母亲。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紧握着手帕,两眼红肿。 我们在客厅里面对面端坐着。周围的人之前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于伯母神情严肃地与我对坐着,开始有人注意我们。 「谢谢你之前到医院探望那孩子。」 她说完便带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谢一位没齿难忘的恩人。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实在没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兴。」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儿的遗照。 那是一张清水温柔微笑着的脸。虽然长大以后就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熟知她的脸胜于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见面的缘故吧!」 我在医院偶然碰到了她,仅此而已。 清水的母亲摇了摇头,好像想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总是想着你呢!」 在此之前周围虽然比较安静,但还是有一些说话声和雨声等嘈杂声响,然而那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不如被吸到什么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只回响着失去女儿的母亲那静静的告白。 「那孩子身体不好,从小就老待在家里,所以啊,我总是讲很多的事情给她听……」 对于缺席而在家休养的清水,伯母总是会讲一些电视连续剧的故事给她听,或是开些无聊的玩笑,好让她心情平静。 尤其是邻居的孩子又做了什么恶作剧之类的家常话,刚好可以讲给寂寞无聊的女儿听。譬如说我和古寺决定离家出走,跑到公园里搭起帐篷的事,还有我们偷偷拿食物喂别人家的猫,企图让那只猫认我们当主人,但最后还是失败的事情等等。 伯母有次突然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只有当听到关于我的事情时,才会悄悄露出温柔的表情。 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可是,哪怕从她一点细微的举动或表情,我还是可以察觉到什么。那孩子的确很想听到有关你的事情。」 尽管后来上了中学,然后又升上高中、大学,只要清水在家的时候,伯母仍然把我的事当作家常话一一说给她听。 从我母亲那里,伯母可以得知我生活的全貌,包括因为成绩不好,学校打电话到家里来的事,或者打工才做了一天就辞职的事,都经由母亲悉数传到她耳中。 据说在听到我的事情时,她总是悄悄地把视线移向窗外。 我将目光从紧握着手帕的伯母身上移开,朝窗户的方向望去。一楼客厅的窗户上纵向镶嵌着大块玻璃,外面是茂密的树丛,越过树丛,可以看到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我的家。 即使住进医院,病得几乎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仍然露出纤弱的微笑,倾听着有关我的事情。没什么作为的我只是打工、遭人白眼而已,而她倾听着我那无聊的日常生活时,却好像忘了病痛的存在,眼里透出平静的光芒。 清水是否一直都相信古寺说过的话呢?在学校或路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是否也和我一样难以保持平静呢?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断结识新的朋友,但她真的始终不曾忘记过我吗? 「她曾对伯母提起过我去医院的事吗……」 「那孩子几乎是第一次主动提起你呢!」 清水好像是这样对母亲说的: 「今天来了个稀客呢!」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就像是住在幸福世界的人一样。 「然后,我们聊了天气的话题哦!」 离开她家的时候,她母亲好几次向我鞠躬表示感谢。 雨下得不大,然而不撑伞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是我没有撑伞。 「会着凉的。」 古寺在伞下忠告我说。 「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我回答。刘海因为雨水而黏在额头上。 「你不会死的,现在还早呢!我在小时候看过。」 「你看见过清水死去的情景吗?」 古寺很久没有和我说起他的未来预报了。 「虽然隐隐约约,但我看过她在年轻时死去的景象……可是,同时我也看见你和她组织了家庭,被两个孩子围着的情景。这两种未来靠得很近,很难确定。」 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 我想起古寺十年前说过的话。那究竟是他信口开河,还是他本身也对此深信不疑,我不得而知。 我们迈着脚步。我已经被雨打得湿透,撑不撑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古寺仍不停地劝我撑伞。当然,我拒绝了。我默默地走着,任凭天空中落下的无数雨滴敲打。 5 我现在在一个新的地方打工,从春天开始还到车站前的补习班上课。我打算重舍书本,希望能考上大学。 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有关清水的事情。 听说她生 前一直在学习绘画和写作,希望将来当一名绘本作家。在我漫无目的消磨时光的时候,她却朝着自己的梦想努力,一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无法平静。 补习班的课和工作让我疲惫不堪,那种生活非常辛苦,但过得很充实,停滞不前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就像长长的雨季终于过去了一样。 古寺顺利地进行着他的研究,也在考虑近期出国留学的事情。家里养的黑毛狗生了一窝小狗,整个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我虽然不是很喜欢狗的人,但那些小狗真的很可爱,让消沉的我得以重新鼓起勇气来。 某个晴朗的星期天,我和古寺在车站见面,一起散散步。盛夏的阳光极具攻击性,使小巷的砖瓦变得炙热,并排的店铺墙壁发出耀眼的白光。 「还记得葬礼后,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看过我和清水在未来组织了家庭,对吧?」 我一边走,一边问古寺。他点了点头。 「干嘛问这个?」 「那时你不是说过我们有两个孩子吗?」 「对,我看见你们一家人刚好从家庭餐厅走出来。」 「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停下脚步,古寺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的是男孩,小的被清水抱着,我不敢肯定,但应该是个女的。」 她看上去过得幸福吗?我想这么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心里想着两个也许已经出生的孩子。那天的天空显得那么辽阔,看不到边际。 「昨天的天气预报好像说是阴天吁!」 古寺靠在护栏上发起牢骚。 根据古寺的预报,如果清水没过世的话,我们就会结婚,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个天方夜谭。 可是清水不在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意味深远的事实。 家里的黑毛狗最近生下的小狗,是白色的。 古寺曾预言过我会养白色的狗,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话居然应验了。 这件事让我不得不想,古寺一直信誓旦旦的未来预报,也许真的不是信口开河,我也因此不得不想到我和清水或许应该有的未来。 和我一样,清水也在不同的地方想着我。她的生活当中,总是意识到我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个人,毕竟还是有个人想着自己——即使在她生前,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应该早点和清水说话的,就算不结婚,应该也可以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如果能够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至少成为她的朋友,那该有多好。 这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我有时会因此而感到伤痛不已。 但是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天,我也会觉得那不幸的一面变得可爱起来,而我也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以前,我认为我的过去和将来都只有痛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那家医院,清水加奈对我说过,就在离别时,我们谈过天气的话题之后。 在医院的庭院里,我坐在长椅上,左手包裹着绷带,而清水坐在轮椅上,待在我身旁。在柔和的阳光中,四周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我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当我这么对她说的时候,她端正了一下姿势,一脸真挚地告诉我: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意义的人生。」 现在想起来,对于只有短暂人生的她来说,那句话是多么沉重啊!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悲惨了……别人都有正职,都努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一事无成。我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清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因为身体不好而不得不躺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大家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可是最近我明白了,我不用悲伤,因为我只能这样生活。所以,不要焦急,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别人比较。」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的话。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 「我觉得你的存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所以不要哭泣,要勇敢地活下去。你今后的人生道路将会布满阳光。」 每当我想起她时,总会抬头望着天上,有时是阳光灿烂的晴天,有时是阴雨绵绵的灰暗天空。 但我总能看见在那家医院的庭院里和她说话时,那个挂满了丝绸般的天际,那天空就像铺满闪耀白色光辉的羽毛一样,温柔地包裹着这个世界。 我们之间没有一种可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关系」,就像隔着一条透明的河流,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但每当我想起清水时,就像在思念着结补数年后寿终正寝的结发妻子一样,充满了怀念。 小偷抓住的手 1 事情发生在姑妈和她女儿投宿的那家古老温泉旅馆的房间内。我并不是有意看的,只是姑妈去了洗手间,我一直素未谋面的表妹也正好外出了,房里就剩我一个人盘着腿发呆,我根本没有碰到,但姑妈的手提包却突然在我面前从桌上掉了下来。 镶了宝石的项链和一个厚厚的信封,从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提包里滚落出来。姑妈的丈夫是某家公司的社长,家财万贯。听爸妈说,姑妈从来不戴廉价的首饰,所以,可以想像那条项链也一定价值不菲。而且那个信封的封口恰好对着我,可以看见里面装着一大叠万元钞票,那应该是这次旅行的旅费。 我心神不定地靠近那个掉在榻榻米上、露出财物的手提包,双手捡起项链和信封,心想干脆放进自己口袋里走掉算了。 可是我马上恢复理智。姑妈马上就会上完洗手间回来,一旦发现包包里的东西不见了,就会知道是待在房里的我干的。 我把项链和信封塞进手提包里,然后放回原处,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姑妈走了进来。我的手才刚离开手提包,腰还没来得及伸直,感到有些慌张。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我故作镇静地靠近窗户说,这房间的风景还真不错呢! 姑妈住在离这里很远的一栋豪宅内,我和她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前几天,我突然接到姑妈带着女儿到这个城市来旅游的消息,所以今夭就来旅馆见她们。我的父母在一年前双双去世,所以现在和我血缘关系最近的就是姑妈了,她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不见面怎样都说不过去。 在这个房间面对外侧的墙壁上,离榻榻米大约四十公分的地方有一扇凸窗,窗子的木框已经十分陈旧,黑得看不清楚上面的木纹,窗框里嵌着糊纸的格子窗,外侧还有一层玻璃窗。窗下的墙壁向内凸出,可以摆放花瓶之类的东西。而那凸出的部分里面好像是一个小壁橱,外面装着一扇小拉门。 「你真的认为风景不错吗?」 姑妈在桌子旁边边跪坐下来,边皱着眉头说。于是我仔细观察一下窗外,这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风景的确不能算是「不错」。 这一带的温泉旅馆鳞次栉比,离窗户大约五公尺远的建筑像一面巨大的墙堵在那里。忘了说的是,我和姑妈所在的房间在一楼,而正对面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大房子,视野相当差。除此之外,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要是放在宽敞的日式庭园里,一定是个不错的景致,可是放在紧挨着窗户的地方就显得十分碍眼了。 还不只如此,只要稍微探身出去看看外面,就可以发现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缝隙里停着一些小货车。除了故意放在那里让游客扫兴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解释。 站在窗户旁边,我清楚地感受到房间墙壁的单薄。这样看来,哪怕只是轻微的地震,这房子就会立即垮掉。不,也许根本不需要地震,它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堆瓦砾。 「跟我所住的公寓相比,这里的景致已经不错了。对了,为什么突然想到来这里旅游呢?」 「我是来看人拍电影的。」 「拍电影?」 姑妈愉快地点了点头。这座温泉小镇好像正在拍摄某个著名导演的电影,我问姑妈有些什么人参加拍摄,她便叽叽咕咕地念了一大串演员的名字。我对娱乐圈并不熟悉,但那些人的名字似乎都在什么地方听过,听说演女主角的是个年轻偶像演员这件事,也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我问了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姑妈不讲她姓什么,只说了她的名字。我请她告诉我那个演员的姓氏,但是姑妈说没有姓,郡是一个由两个汉字组成的艺名。姑妈对我不知道那个偶像的名字一事嗤之以鼻。 「你呀,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这可不行啊!」 「不行吗?」 「那当然,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受女孩子喜欢,事业也不顺利,服装品味也很差。」 姑妈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我那双脚。沿着她的视线,我看到我的袜子前端破了个洞,心情顿时变得很差,彷佛能够证明我一无是处的证据都集中在袜子那个洞上似的。 「你打算做那种工作做到什么时候啊?你和朋友开的设计公司生意很不顺吧?我都听说了,你设计的手表都堆在仓库里呢!」 我故意逞强,对姑妈撒了个小谎,说公司营运得非常顺利,然后把左手的手腕伸到她眼前说: 「你看看这个。」 姑妈表情疑惑地看了看我手腕上的手表。我向她说明,这是我设计的手表,预计几个月后就可以量产并在市场上推出。 「这是样品,当今世上仅此一只而已。」 那是一款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划时代设计的手表。 「还不是又要堆在仓库里。」 姑妈说着,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窗户旁,双膝跪地,打开壁橱的拉门。 壁橱的高度只到膝盖,宽度刚好和窗户差不多,打开拉门后,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三十公分左右深的空间。姑妈把手提包放在壁橱的右下角,然后关上了门。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旅馆的墙壁非常薄,窗下的小壁橱虽说是向内凸出,形成了里面的空间,但靠外面的墙壁一定还是很薄的。如果发生地震什么的,墙上破了个洞的话,手提包不是任人家从外面拿走吗? 姑妈回到桌子旁喝起茶来。她没有倒茶来招待我,但我决定不去介意。 「我打算今晚和女儿一起去看他们拍电影。」 「我用车送你们去拍摄现场吧?」 「不必了,你那车子的座位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嗅了口气,开始同情她的女儿,有这样的母亲,日子一定不好过。姑妈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十八岁,和我差五岁。 一年前过世的母亲常常谈起这位表妹,据说她是个对母亲唯命是从的乖乖女。 「你是硬拉着女儿专程到这种地方来的吗?」 「你真失礼!我女儿可是高高兴兴地来这里的。」 「现在正是为将来出路伤脑筋的时候吧!打算上大学吗?」 姑妈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打算让她上一所我喜欢的学校。她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见见面吧!」 「不必了,我该回去了。」 我看了看左手的那只表确认时间,然后站了起来。姑妈也不留我,只是说:哎呀,真是可惜啊!可是我却看不出她有任何可惜的样子。 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房门上有个重重的锁,和这古老的旅馆不太相称,但那把锁却给人一种不用担心强盗入侵的稳重感。 我轻轻地向姑妈点头道别。走在走廊上,地板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廊的照明十分微弱,昏暗中,房门都像连成一排似的。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灯光昏暗,起初看不清她的脸,但从轮廓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女孩,她好像看见我从房间里出来。 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终于在灯光下看清楚她的脸。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从她不自然的视线中,我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见面的表妹,但我假装不知道,离开了旅馆。表妹的服装素雅,给人整洁的印象。 夏天过去,带着几分凉意的风从温泉小镇的街道上吹过。被风吹落的枯叶不时越过旅馆和礼品店的瓦屋檐,远远地消失在被晚霞染红的天际。 从卖馒头的土产店里飘来一阵独特的气味。小时候上学时,常常会从馒头店后面经过,抽气扇吹出来的气味让人很难受。制作馒头的过裎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是一种和馒头不一样的、暖暖的 、令人窒息的味道。我茫然地回忆起这件事。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我遇见一群抱着大件行李的人,大概十个左右,服装各异,有男有女。 「真不好意思,惊动了镇里上上下下的人。」 其中一人对礼品店的老太太说道。直觉告诉我,他们就是电影拍摄团队的人。 我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封必须寄出去的信,正巧看见一个邮筒,便拿出信想投进去。那是个旧式邮筒,当我正要投信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邮筒上根本没有开口。 「那不是真的。」 摄影团队其中一人边说,边走过来,然后轻而易举地抱起那个邮筒离开了。那好像是拍摄用的道具。 我环视了四周,想找个真正的邮筒,这时才发现周围有好多拿着照相机的游客,他们应该都和姑妈一样是冲着演员来的吧!当然,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戴手表是五岁生日那天,是那时还在世的父亲送给我的。那天,父亲完全忘了我的生日,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可能是看到我闷闷不乐地把生日蛋糕剩下了一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吧!他把自己从没离身过的手表摘了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 父亲平时从来没有买过什么东西给我,与其说是对我严厉,倒不如说是舍不得花钱。我母亲买了一台掌上型游戏机给我,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父亲似乎不喜欢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大发雷霆,把我的游戏机扔到浴缸里去。 那只手表可说是父亲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金黄色的手表,拿起来非常重,表带是金属制的,平时摸起来很冰凉,可是那时候上面却留着父亲的体温,感觉暖暖的。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金表戴在手上实在太大、太重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它,总是戴在手上。 从那时候开始,我把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蒐集手表,我的头脑完全被手表所占据。如果要问我到底是怎样被占据的话,可以说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气,耳朵和鼻孔里几乎都会钻出表带来。 手表,将时间规律地分割,把世界的法则隐藏于内部的栈械之中。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笔记本上开始描绘、设计着我理想中的手表。 从温泉小镇的旅馆开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车之后,我来到朋友内山家。高中毕业后,我硬是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去上大学,而是进了一所学习设计的专科学校。内山是专科学校的同学,毕业后,我们两人一起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做些海报及杂志封面的设计,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大约半年前,我们的设计公司开始销售手表。设计由我来担任,而机芯则向其他的厂家购买,我们计划在不久之后推出第二批产品。 内山家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栋寒酸的两层楼建筑。我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后,打开大门。 社长之一的内山个子很矮,长得像只老鼠。看我到了公司,内山一边帮我准备咖啡,一边避开我的视线,那个时机掌握得非常巧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姑妈怎么样了?」 内山把咖啡摆在我面前。 「她很好啊!」 我答道。接着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各自默默地收拾桌子周围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收拾的时候,他说话了。 「那个……本来计划要将你设计的手表推出市场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中止这个计划。」 哦。我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要说的话,然后我觉得他像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便反问他: 「什么?我没听清楚。」 于是他十分恳切地向我说明,由于我最初设计的手表卖得很不好,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推出第二批产品了,所谓第二批产品就是现在我左手上戴着的样本手表。 「我也试过努力筹资金,可是还是不行。制造这种卖不出去的表,本来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内山是唯一一个对我的设计表示理解的朋友,可是他对于我把才能用于设计手表抱持怀疑的态度。 为了确保手表生产线的运作,我们需要一笔相当大的资金。不但要从钟表厂家那里购入手表机芯,还必须租厂房来生产自己的手表。我要做的手表不是百圆商店里卖的那种便宜货,而是被赋予思想的作品,然而生产这些作品却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这可是一场赌博。赌博需要钱,可是我们公司没育这个财力,之前向银行的借贷都还没还清。 我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公司本身的生存都成问题了,我的手表又算什么呢?」 说实话,我很受打击。本以为不久就会开始贩售的,所以我已经在很多朋友面前洋洋得意地展示过那只样本手表,而且也已多次和生产手表的工厂负责人协商。以前父亲打心底就不相信我能靠设计公司成功,我以为这次可以一举获得社会认同,然后到父亲的墓前去告诉他,他错了。 「……没关系,我明白的,虽然很遗憾,但这也没办法,所以内山,你不必太介意这件事。」 「我没介意啊!」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社长没有什么手腕,才会导致公司经营不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要看开一点!」 他一脸错愕。 「……话说回来,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制作量少一点也无所谓,但要多少钱才可以生产呢?」 「再有两百万的话,勉强可以支撑过去。」 「这样啊……」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我的手肘靠在桌子上:心里想着中小企业的难处。我觉得头很重,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我设计的手表,连这个公司恐怕都有危机。不,应该说,公司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就行了。第一次发售的手表也不赖,只是我的运气不好罢了,所以我把赌注都押在这次的手表上。实际上,看过我那只样本手表的人都对我的设计褒奖有加。当然,那可能全都是恭维话,但我想等在市场上推出后,问问那些把它戴在手上的人,他们对手表真正的评价,因此,我需要正式的产品。只要能筹到钱,哪怕生产量少,至少可以让我的手表在社会上流通吧! 我茫然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想着想着,内山所说的两百万资金,不知不觉在找脑海里变成了另一种形态。而所谓另一种形态,具体说就是放在姑妈手提包里的项链和信封。 我抱着手臂,开始研究刚才想到的事情。 2 月亮被云遮着,显得朦胧。在温泉小镇中央的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盏街灯。在灯光照耀下,拥挤的旅馆和礼品店招牌看起来像是在空中连成一线,一直延续到道路的远方。 也许是因为夜色还早,路上仍有行人。在这个平时只能嗅到老人气息的温泉小镇里,意外地混杂着一些年轻人,他们也是为了看电影演员而来的吧! 姑妈和她女儿住的旅馆位于一条旅舍林立的街上,是建筑物最密集的地段。不知道那家旅馆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周围都已经被高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彻底遮挡了,唯独这一小栋老旧的旅馆依然存在。 我打量了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以后,便离开大街,沿着旅馆的墙向里面走。姑妈她们住的旅馆和隔壁旅馆之间的空隙,仍然停着小货车。小货车把墙壁之间的空间填得满满的,使得墙和车辆之间隔得十分窄。我侧着身子走过去,一只手提着的工具箱也刚好可以通过,那工具箱可是从内山那里借来的。 白天从姑妈房间窗户看到的那块巨石,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团更黑的暗影。多亏那颗石头的位置,我很容易就判断出旁边的窗户后面,就是姑妈和 表妹的房间。 房内没亮灯,姑妈和表妹大概不在房间里吧!白天姑妈对我说过,晚上她们两人要一起去看人拍电影。 我来到目标的窗户前方,把手中的工具箱搁在地上。 我开始回忆白天所看到的。姑妈她们房间的窗户下面有个小壁橱,里面应该有个手提包,装了一条项链和放有现金的信封。如果我能把它弄到手的话,就可以在工厂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了。 房门上了锁,对于我这种完全不懂开锁的人,是不可能进得去的。可是在这面薄薄的墙壁上挖个洞,然后悄悄地把墙壁另一边的宝物拿出来,却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我双膝跪地,打开工具箱,拨开螺丝起子组和钳子等,从里面拿起了电动钻孔机。电钻的形状像一把手枪,在相当于扳机的位置上,有一个转动钻头的电源开关。 我右手拿着电钻,隔着墙开始寻找壁橱所在的位置。 我的脑海中在描绘着白天看到的房间模样,壁橱在窗户下方,宽度和窗户差不多,高度大约离榻榻米四十公分,姑妈就把手提包放在里面的右下角。也就是说,从墙外看的话,窗框左下角往下约四十公分的地方,就是手提包所在的位置,只要在那里打个洞就行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户,想确认窗户是不是可以打开。姑妈好像在出门前已经把门、窗关得死死的,而且还上了锁,里面的格子窗也拉上了。从外面看起来,窗户的位置有建筑物的地基那么高,而窗户下缘刚好对着我的胸口。我从那里开始往下量四十公分左右,跪着的时候鼻子对着的地方刚好就是要钻的位置。 用钻头抵住墙壁,然后用食指按下电钻的电源后,充电电池让马达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把电源开到最大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完成,但那样做声音太大了,所以我不得不控制钻头转动的速度。 也许是墙壁很老旧的关系,钻头很容易就钻了进去,感觉就像往豆腐里钉钉子一样。 钻了一个孔以后,紧接着又在旁边钻第二个孔,每钻一个孔都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样重复钻了十分钟左右,墙壁上就形成了一个由小孔组成的圆圈。 最后,我拿出口袋里的小刀,把钻好的小孔连接起来。最先以为要一点一点地凿,可是出乎意料地,刀刃运行得非常顺畅。 不一会儿,这项工作就完成了,墙壁出现了一个直径约十五公分的圆形切口,周围十分昏暗,但用手摸就应该可以摸到。我轻轻一推,感觉到那块被切下来的圆形墙壁往里面移,原来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把洞凿开了,我在心里感谢旅馆那老朽的墙壁。 我用食指在圆形的中心往内推,那块墙壁顺利地往里面滑动了五公分左右以后,指尖的触觉突然消失了,墙那头传来了小石块掉在地上的声音。 窗框左下角往下四十公分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我用一种奇妙的心情迎接这瞬间的到来。黑暗的洞孔之后,就是姑妈和表妹在出门前封得死死的密闭房间,但现在两个被分隔的空间因为一个洞而连接起来,空气可以从一边流到另一边。也就是说,墙壁的那一头已经不再是房间的「里面」,而成了「外面」的一部分了。 我环顾四周,街上一排排的街灯和店铺,招牌的灯光朦胧地照亮夜空,但小货车却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风,从街上看不到我的身影,似乎没有必要担心被人发现。 我穿着短袖上衣,因此把手伸进洞里时,省去了挽起袖子的麻烦。我将左手伸了进去,洞的大小恰好可以容纳一个握住宝物的拳头出入。左手沿着洞的边缘顺利通过,我成功地从外面把手伸进房间的小壁橱了。 可能是因为打洞时是以眼睛测量距离,所以好像有些偏差,手提包并不在我的手边。我的左手在墙的那一面搜索着,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双膝跪地,右手的手掌也贴在墙壁上支撑着。就算有点偏差,但手提包应该就在附近。 壁橱内的空气冰冷,在我无法窥见的墙壁另一面,我的指尖触摸到某种东西,摸起来的感觉好像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手提包。由于洞太小,没办法连手提包也一起拿出来,所以我必须打开它,然后取出项链和信封。 这时,我的左手腕好像勾住了什么东西,有轻微的压迫感,可以感觉到有样东西悬挂在手腕上。 我想起了那只样本手表还戴在手上,可能是手表表带勾住了手提包上的金属扣之类的东西吧!我试着隔着墙壁甩了甩手,想把它弄下来。 手腕上的重量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我弄掉的是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墙壁那端传来物体轻轻落地的声音,那是我的手表撞击壁橱里铺着的木板而发出来的。 我差点叫了出来。深呼吸,不要紧,不要惊慌,只要摸到那只表,把它拿回来就没事了。 我使劲地把手往内伸,几乎连肩膀都塞了进去。我闳上眼睛,集中精神找着那只表。由于肩膀都进了洞里,所以我的半边脸也贴到墙上,古老墙壁的尘土气味都被我吸进肺里。 我的左手在墙壁那边舞动,不停地在壁橱底部的木板上搜寻。手指和手掌上只留下木板的粗糙质感,过了一会儿,我的手碰到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软软的,很暖和。接下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隔着墙壁,有个不应该在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猛地抓住那东西,从洞里抽出了左手。 在短短一瞬间,月亮从辽蔽的云中探了一下头,白色月光洒在建筑物之间的空隙。一只胳膊被我的手从洞里拽了出来,悬挂在那里,那手又白又细,无疑是一只女人的手臂。 「啊——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人近乎悲号的叫声从墙的另一边传了过来。惊惶失措的不只她一个,还包括我。 我的手没有松开那只手腕,悬在洞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了全力去制止它,但女人的手腕仍然不停挣扎。 「听着,别动!」 我隔着墙对那边的人说。紧接着,不可思议地,某个想法像水渗入地下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扩散开来: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我原以为姑妈和表妹都出去看人拍电影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一定是她们当中的某个人留在房里,而我却愚蠢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谁?」 墙那边传来女人惊恐的声音,我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被月光照亮的白皙的手,觉得那应该是年轻女人的肌肤,所以现在我手上紧握着的应该不是姑妈的手,而且那声音也不像姑妈。 我想起下午在走廊上碰见的表妹,她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浮现。 「别出声!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我打算怎么样呢?我……我也无计可施。墙壁上挣扎的手安静了,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话期间,四周一片寂静。我们两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包括我自己。 「……不然的话,我就切掉你的手指头!」 「你说真的吗?」 「不信你试试。」 女人的手慌忙地想往回缩,我用双手紧紧拉住它,由于力量悬殊,我阻止了女人的手消失在洞里。只要我不放手,她应该就只能把手伸在外面动不了。 「好痛!你放手!」 「不行,你忍着点!」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房里除了表妹以外,姑妈可能也在。 「……屋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有啊,有好多人呢!」 「那为什么没有人过来?」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所以 我可以推测她在说谎,姑妈其实不在。可能她一个人出去了吧!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发展,我开始打退堂鼓,想这样逃走算了。但我不能立刻这么做,必须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你是谁?」 墙壁那边传来颤抖的声音。 「总之你不要大声说话!」 「刚才的声音并不大呀……」 我没有理会她那微弱的抗议,再次审视自墙壁洞孔里伸出来的手臂。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可以知道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接近肩膀了。那似乎是她的右手,我想像着表妹在里面是怎么样的姿势,大概是上半身靠在壁橱内侧的墙上,像刚才的我那样,半边脸紧贴着墙壁吧!我想我这样做实在对不起她,可是我现在必须以一个凶狠小偷的态度来对待她,如果我的态度有所缓和,她一定会呼救的。 「你听好了,要是大声说话,我就切掉你的手指头!」 我对着长了手的墙壁说道。于是墙那头回答:「……我知道了。」握着她的手说话,却看不见她的脸,我的眼前只有一道古老的墙壁。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我是小偷!」 「你撒谎……谁会笨到说自己是小偷呢……」 那是对我的讥讽吧! 「你有什么目的呢?」 「钱。把你旁边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拿过来!」 「值钱的东西?」 「不错……」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的目标是姑妈的手提包,总不能直接叫她把手提包里的项链和装钱的信封交给我吧!如果那样说的话,她们一定会想,那个小偷怎么会知道手提包里有什么东西?虽然我也是偶然看见了那里面的东西,而姑妈应该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可是这样一来,至少她们会怀疑是自己人干的。 「嗯……就是说,总之你把行李里面的东西都交出来!」 「行李?我的行李里只有牙刷和换洗衣物而已啊……」 「不,不是你的……」 话没说完,我意识到一个几乎令我停止呼吸的事实。 姑妈外出时,会把手提包留在房里吗?不,她带着手提包外出的机率很高,一般都不会把皮包留在屋内而出门的。我连那么简单的事都没有想到,然后就在什么也没有的房间墙壁上钻了个洞。结果呢?我现在抓到了什么?一只女人的手臂啊! 趁我沉默的时候,她想把手缩回去,我用力阻止了她。 「总之不管什么都可以,把你的钱包给我!」 我简直想哭,显而易见,计划已经失败了。 「钱包?钱包放在……被子的旁边。这样子我拿不到呀!除非你放开我的手。」 她的话是真是假,我无法判断,要在抓住她的手的情况下,伸长脖子从窗户窥视屋内是办不到的。房里仍然没有开灯,格子窗也关着,窗户的锁也锁得好好的,而且,她的钱包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我说,就算我能拿到钱包,又该怎么给你呢?虽然你在墙上打了洞,可是这个洞不是被我的手堵住了吗?」 「你不能用另一只手把窗户打开吗?把钱包从窗户扔出来就行了。」 「不行的,我的手碰不到锁。你还是放开我的手,什么也别做,回去吧!」 「不行,什么也没弄到手,怎么能回去。」 我一边说,一边懊恼着。 我的手表应该掉在里面了,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她还没有发现,手表可能就掉在她的鼻子附近,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原因就是,白天我已经向姑妈展示过那只手表了,还告诉她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样本表。 如果我让那只表留在里面,就这样回去的话,明天早上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就会造访我家,向我出示装在塑胶袋里的证物手表,然后用可怕的表情问我:「这是你的吧?」到时我装蒜也没有用。 但她说得也对,墙上的洞让她的手堵着,这样她也没办法帮我找表。可是我一旦放开她的手,她一定会跑出房间求救。我能在其他人赶到前找回我的手表吗? 而且,一旦手被放开了,她很有可能马上打开灯,从窗户里看清楚我的脸,那么我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她一定会告诉警察,那个小偷就是白天在走廊上遇见过的,母亲认识的人。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情况陷入了胶着。 我看了看四周,确认一时之间还不会有人来。月亮又躲进了飘浮的云中,我身处的建筑物空隙也显得夜色深沉。右边是靠大街的方向,小货车像一面屏风把我遮住,左边恰好是那块大石头。 白天从房内向外看的时候,只觉得这块石头碍眼,可是现在想来,这块石头不但帮我确定了姑妈房间的位置,还从左边替我挡住别人的视线,我真想抱住这块大石头好好感谢一番。不过就算抱住它也只不过弄得一身冰冷,况且,我必须抓住这只从墙壁里伸出来的手,抽不开身。 我弄不懂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当然,主要原因是我在墙上墼了一个洞。可是她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她已经和母亲一起去看人家拍电影了,可是为什么她会在房里?又为什么会被小偷抓住了手呢? 「都怪你啊,就是因为你待在房里才会这样的。」 我对墙壁那边的她说。 「我本来是要出门的,那样的话,就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了,真倒霉……」 她在墙那边叹了口气,我隐约听见她的气息从肺里冲出来的声音。她所说的出门,一定是指和姑妈一起去看人拍电影的事吧!听她的语气似乎不太情愿和母亲一起出去。 「那你又为什么不开灯,把手伸进壁橱里?」 「我在睡觉,可是壁橱里有声响,把我吵醒了……」 她好像已经绝望似的静静地说着,伸在墙外的手一动也不动。她说她听见壁橱里有动静,以为是放在包包里的手机在响,于是灯也没开,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打开壁橱,往里面找她的电话。 我还以为那个就是姑妈的皮包,倒霉的是,我和她的手在黑暗中相遇了。 「嗯?」 隔着墙壁,我和她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个皮包就在墙的那一头,而且恐怕就在她可以自由移动的左手能触及的范围之内。皮包里有她的手机,她可以用来求救,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不发出声音,用一只手发出一则简讯一点也不难。 「喂,喂,你可别打电话!」 我焦急地说。墙那头没有回应,反而听见像用一只手把皮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时发出的嘈杂声响。 「喂,你在找电话吧!」 「我没有。」 她十分镇静地撒了谎。 「把电话给我!」 「好啊,我该怎么给你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胜利的骄傲和得意。那个洞已经被她的手塞得满满的,再没有可容下其他东西通过的缝隙,她又说开不了窗。 「你听清楚,如果再让我觉得你在找电话,我就在墙壁这边切掉你的右手手指!」 我再次宣称要切掉她的手指。每当我这样威胁她的时候,找就会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来的。我只要想像一下自己切掉别人指头的情形,脸就会一下子刷白,我对恐怖电影可说是深恶痛绝。 她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手腕的手中渗出了汗水,那汗水是从我的手心里,还是从她手腕上渗出来的,我不得而知。我们保持着沉默,只有呼吸声透过墙壁传入彼此耳中。 过了一会,她说话了。 「……你做不了这种事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像坏人。」 我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从工具箱里取出钳子,把钳子的刃贴在她的手指上。她感受到锋利而冰凉的钳子,惊惶失措地说: 「我明……明白了,我不会打电话的。」 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这么做是否合适。 「把手机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去!」 里面传来了衣服摩擦声,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在远处榻榻米上的声音。 「我已经扔了。」 「也许你扔掉的是定型液或其他什么东西吧!」 「你觉得我还敢对你耍什么花招吗?」 这时,从里面靠墙的地方传来电子铃声,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手机铃声。正如我想像的那样,她刚才扔掉的不是手机。 「不许接电话!」 电话铃继续响着。响着的电话就在眼前,她不知如何是好,我从紧握着的手臂可以感觉得到。 「……我知道了。」 她沮丧地说道。紧接着,响着的铃声转移到房里较远的地方,然后在那儿继续响了一阵子,我们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打电话的人终于放弃了,周围马上恢复了寂静。 「……我说,你为什么不放开我的手逃走呢?你的行窃不是很明显已经失败了吗?」 她说到我的痛处。 「……要是我一放手,你马上就会大声呼救吧?只要这样抓着你的手指头威胁,你就没办法那么做了。」 「可是,趁早逃走对你来说才是明智之举啊!」 要是没有弄掉手表的话,恐怕我已经那么做了。有没有办法可以既不放开她的手,又能拿回掉在里面的手表呢?我绞尽脑汁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真不该做小偷的,偷钱真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如果能逃掉的话,我一定听内山的话,不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工作。 我默默地反省着,手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可以感觉到她手腕上的脉搏不断鼓动着。 我沮丧地垂着头,无意识地用右手去摸扔在地上的电钻,把它捡起来,抬起了头。 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不让她发觉我掉了手表的事,又可以把表拿回来。 我把钻头对准第一个洞右边四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按下了电源开关,钻头轻松地钻进老朽的墙壁中,小孔很快就可以形成了。 我真是太蠢了!只要再挖一个洞,不就可以解决了吗?左手一直抓住她的右手不放,然后用另一只手再挖一个洞,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把掉在里面的手表拿回来,然后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她好像不明白我又在干什么,隔着墙壁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你最好别出声。」 第一个小孔已经打通了。我必须再打几个小孔,把它们连起来形成一个大洞。 「你在用机器钻孔吗?」 「别碰穿过墙壁的钻头,免得伤到你。」 「你果然不像是坏人。」 我感觉她在墙那边微微笑了一笑。 第二个孔完成了,我换了一下钻头的位置,开始钻第三个孔。 我想透过说话,引开她的注意力。 「……你为什么没出门?」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本来是要出门的。」 她本来应该要被母亲拉着去看人家拍电影的,我听姑妈说过。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要是你不在,我的钱就到手了。」 一段时间里,黑暗中只听见电钻的声音,与温泉小镇毫不相称的马达声响,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我握着电钻的右手被震得不断发抖,又打完一个孔了,我栘开钻头的位置,开始钻下一个孔。 「……你的父母都健在吗?」 「一年前都死了。」 「是吗?……我的父母对我有太多要求,我觉得很累……」 「他们不顾你的感受吗?」 我想起白天见到姑妈,对女儿升学的事,她说:「我打算让她上一所我喜欢的学校。」姑妈是否在一手操控女儿的人生呢? 「所以今天我是故意反抗他们的,本来说好要去的。」 「去电影拍摄场地?」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有点怀疑我是否事先调查了她的行动,然后趁屋里没人的时候来行窃。 「不是有很多游客来参观拍电影吗?所以我就随便猜猜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撒了个谎。那倒也是,她这么说着接受了我的解释。 她一定是违抗母亲的命令,而选择留在房间里。 「我很爱我妈妈,所以不论什么事都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她高兴,我就觉得很高兴。可是最近,我也说不清楚,找发觉事情并不是这样……」 她的声音很纤弱,像个小孩子似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我不由得感到她对生活一定持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她正活在对母亲的爱和反抗的夹缝间,违抗父母对她来说是那么重大的事情。 我一边钻着第十五个孔,一边想起自己在她这个年龄发生的事情。 父亲执意要我上大学,而我却为了学设计而一心想念专科学校,我和父亲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相互瞪着对方度过的。最终我还是没有听从父亲的意思,现在,我更和朋友经营设计公司。 我父母因为乘坐的汽车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上而当场死亡,在一年前双双去世了。 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吃饭当然也在一块。父亲直到去世前一天,都对我不上大学满腹牢骚。当我和父亲谈起设计手表的理想时,却引来他不屑的嘲笑。我当时非常生气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不起我!」 父亲是个在小工厂上班的普通人,没有高学历,在工厂的职位也不值一提。旁人看来,他的人生根本平庸得可怜。这样的父亲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呢?我这样一说,父亲便泄了气,不再作声。我怀着悲伤的心情出门,走去便利商店。 小时候也有和父亲吵过架,可是裂痕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自动修复,也许是因为我还小的缘故吧!一转眼就忘了吵架的事,很快又会和父亲说话。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能面对面和父亲好好地讲话了。 我和内山用我父母的保险金开了一家设计公司,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父亲,还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那到底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悲伤,我自己也常常弄不清楚。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正了打孔,大概是想事情入了神。这时,钻头钻开的小孔已经连成一个半圆,只要再打十个孔,应该就可以凿出一个可容一只手进出的小洞了。 「即使父母反对,我也没有听从他们。」 我对她这么说。 「那么,你的人生又过得怎么样呢?」 「要是过得好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握着你的手了。」 那倒也是,她对我的话表示理解。 「你不后悔吗?」 我很希望可以骄傲地说,自己的选择当然不会有错。可是就算我当初选择按父亲的意思来过自己的人生,一定也会心有不甘,会感到遗憾的。 我把这样的想法说给她听,但没有提到那些可以让她猜到我身分的部分。我感觉到墙那边的她,在静静倾听着我的话。 不一会儿,我打完了 所有小孔,把电钻放在地上。 小孔打完以后,墙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把切成圆形的墙壁往内一推,它就落到墙后面去了,第二个可容一只手进出的洞口打开了。 这时候,她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我们彼此都默不作声,在一种奇妙的沉默中,我只是紧紧地抓住从墙里伸出来的手腕。在云层遮盖月亮的夜晚,建筑物间的空隙显得尤其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变得愈来愈平静,根本想不起不远处的那些礼品店和夜行的路人。一切都融入了周遭的黑暗中,世界好像只剩下我所紧紧握着的那只手。 「……你又凿开了一个洞吧?」 那女人从墙壁里伸出来的右手动了一下,她的右手也悄悄地握住我左手的手腕。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外面的缘故,她的手很凉。 「真对不起。」 我说着便把右手伸进刚刚凿开的墙洞里,在壁橱里找寻,发觉里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一定是她刚才找手机时从手提包里倒出来的东西。我的右手在壁橱底部的木板上摸索着,在那些东西之中搜寻着我的手表,每当抓到一样东西就用手摸一摸,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表。 不一会儿,我的右手碰到一件东西,手感和重量都与自己的手表一样。如果我的手活动自如的话,我恐怕会抚着胸口大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墙那边我抓住手表的右手突然被紧紧地握住了,我想一定是她用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 同时,我的左手也起了变化。刚才她悄悄握住我左手手腕的冰冷右手也突然用力,之前一直是被我抓住的手,这时也紧紧地抓住了我。 我的两只手都被抓紧,右手深深地插进墙洞里动也不能动,就和隔着墙壁的她有着相同的姿势。 「这下我们打平了。抓住你这只手,你就不能切掉我的手指头了吧?」 她在墙壁那边得意洋洋地笑。虽然看不见,但她的样子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右手被她固定在里面,没办法捡起用来切手指的钳子,就好像被夺走了架在人质脖子上的刀一样。 「这可真是……见鬼了。」 我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下不禁喃喃自语。 「真是太遗憾了。」 她说完突然大叫起来: 「来人啊!抓贼呀!」 那声音可能周围五十公尺范围内都能听到,她的叫声刺破了宁静的夜空,古老的旅馆墙壁也被她的声音震得颤抖。 我慌忙看了看四周,背后那栋建筑物的房间亮起了灯,我所在的地方也被灯光微微照亮,也许马上就会有人从窗户采出头来。 「放手!」 我对着墙壁那头大叫。这时我左手却仍然抓着她的右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公平。 「我不放。」 她说。于是我用力把右手往外抽,她那抓住我右手的左手也被我一块拉到洞外。即使如此,她还是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墙壁里伸出两只白皙的手臂,我被这两只手困住了。我想她的力气很快就会用尽吧!可是在此之前,可能就会有人赶来把我抓住。 隔着墙传来有人从走廊那头跑过来的嘈杂声和急促的敲门声,她好像把房门锁上了,那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事。 我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她抓住我右手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好痛!」 这一口就算没有咬出血,也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在她喊痛的同时,抓住我手腕的力量减弱了,我没有放过她松懈的那一瞬间。 我把双手猛地一拉,总算挣脱了她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我向后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我俩的手都获得解放了。 我的手逃脱以后,从墙里伸出来的两只手臂也立刻消失在墙洞里。藉着后面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我看见白皙的手臂被吸进墙洞里去的样子。墙上只留下两个黑漆漆的洞。 我的右手还紧紧地抓着那只表。我没有时间打开手来确认,但触觉告诉我那就是我的表,把它扔进工具箱后,接着我把地上的工具也塞了进去。 我穿过背街的小巷,跑到停车的地方,幸运的是,好像没有人追来的迹象。我跳上车子发动引擎,很快就驶上了公路。当我把车停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时候,才总算解除了警戒。 坐在驾驶席上,便利商店的灯光穿过挡风玻璃照到我身上。总算逃过一场劫难了,我安心地抚着胸口松一口气。我打开助手席的工具箱,确认一下有没有在现场留下了什么东西。 把手表放进工具箱的时候,我并没有仔细看,这时才发现我在墙洞里摸到的,是一只市场上到处可以买到的普通手表,虽然摸上去的感觉和重量的确很相似,可是它显然不是我的那只表。 也就是说,我拿走了她的手表,而我自己的手表却留在她的房间里。 4 一年过去了。 「我总算知道你设计的手表为什么销量大增了。」 内山一边说,一边在我桌上放了一杯咖啡。 那时,我正在公司望着墙上的日历,回想一年前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在旅馆墙上钻洞的夜晚,现在想来还像一场噩梦,但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没有被警察抓住。 那一夜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尽量避人耳目,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内山看到我的样子,还以为我是因为手表停止生产因而颓废、沮丧。 半年之后,我们的经营有了起色,所以尽管生产数量很少,我们终于有余钱推出我设计的手表了。我觉得那天晚上没有被抓住实在太幸运了,要是那一晚被抓住的话,发售手表的计划也不可能在半年后重新开始。 就这样,我设计的手表在市场上推出了。刚开始的时候,销售情况跟上次一样并不乐观,可是至今已过了几个月,销售量却突然出现了明显的上升。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内山整个人站到我面前,挡住了日历。 「销售量上升,说明我的才能终于得到别人认同呀,内山!」 我这么一说,他愕然无语了。 「……对了,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电影?」 我不解地问。于是他点点头向我解释,那是最近大受欢迎的一部电影,正是一年前在温泉小镇拍摄的那一部。 「你说的就是那个吧!主演的女星有一个由两个汉字组成的古怪艺名是吧?」 我得意地展示从姑妈那里学来的知识。 「你别胡说!什么古怪的名字!」 内山有些义愤填膺地说。他坦白告诉我,那个女明星演出的电视剧他每集必看。我平时不爱看电视,所以连她演的是什么样的电视剧都不知道。 「过两天有她的握手会,我带你去。」 「不用了,我可没那么无聊。」 「喂,你也太奇怪了吧!竟然连她都不知道。这样吧,我有她的cd,你听听看。」 他根本不顾我的拒绝,说着就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cd来。那个偶像女星竟然还山了唱片,让我感到吃惊,还有内山竟然买了她的唱片并把它放在公司,也同样叫我惊讶。可是他为什么要跟我提起那部电影呢?我们本来不是在谈论手表销量上升的事情吗? 备有cd播放器的音响组合传出阵阵清澈的歌声,我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 「怎么样?」 内山满面笑容地看着我说。然后他的脸又沉了下来,因为我突然站起来,弄倒了椅子,呆呆地动也不动。 我听着那歌声,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 我总算没有造成任何交通事故,平安地把车开回公寓,但关键的手表依然留在墙洞里面。 我收拾好房间,拔掉了电视机和录影机的插头,吃掉冰箱里看起来快要坏掉的食物,做好被逮捕的准备,这样的话,即使很久都无法回来也没关系。 我一整夜都没合上眼,等着警察到来。天亮了,十点左右,电话突然响起,我拿起话筒,是姑妈的声音。 「你到旅馆来一趟。」 我心想,终于传唤我过去了。 我开车驶向昨晚离开的旅馆。进了房间,姑妈已经倚着桌子在那里等着了。我搜寻表妹的身影,可是没有看到她,一定是我昨晚做的事让她不想再见到我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跪坐在姑妈面前。 「你来啦!」她说。「我女儿很快就回来了,你稍等一下。」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什么。」 「哦?是吗?」 「我没有反抗的意思,我已经认命了,请你臭骂我一顿好了。」 「臭骂?你这孩子真奇怪,我不过是打算出去观光,想让你替我们开开车罢了,说什么认命,这也太夸张了吧!好像我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似的!」 观光?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呆滞,姑嫣皱起了眉头。 「昨晚我们去看人拍电影了,但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今天打算去观光。」 背后的门打开了,表妹走进房间,正是昨天在走廊上见过的那张脸。她注意到我坐在房里,于是低头和我打了招呼。 「你好。」 她的声音给我一种不太和谐的感觉。 她从我面前走过,在窗户下的小壁橱前面跪了下来,打开了壁橱门。 我差点没叫出声来。壁橱内侧的墙上本来应该有两个洞的,昨天晚上,我确确实实亲手凿开的呀!可是现在根本没有洞的影子。我站了起来。 「怎么了?」 表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明白刚才为什么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了,因为表妹的声音和我昨晚听到的女人声音,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她穿着短袖的黄色t恤,左手腕露在外面,非常光洁漂亮,完全没有我留下的牙印。 我踉踉舱舱地走到窗边,往窗外一看,发现外面的风景和记忆中有些出入,昨天明明存在的那块大石头不见了。 「昨天这里不是有块大石头吗?」 「石头?啊,那块假石头?」 「假石头?」 姑妈告诉我这个旅馆里住了很多电影拍摄团队的人,旅馆允许他们把部分电影道具放在后面的院子里,而那块巨大的纸糊假石头昨天的确是放在窗户旁边的,可是因为孩子们跑到里面去玩,所以今天早上摄影团队就用车运走了。 我这才终于明白。我跑到外面,从外面查看旅馆的墙壁。昨天晚上的那个地方果然有两个洞,只不过,不是姑妈她们住的房间,而是隔壁房间的墙壁。 那块巨石是假的,是纸糊的道具,轻得连小孩子都可以移动。我一直以为那是块真的大石顽,以为透过石头的位置就可以锁定姑妈房间的位置。 可是昨天我离开姑妈的房间后,不知什么时候,石头的位置被移动了。没发觉这件事的我,误以为隔壁房间就是姑妈母女的房间,在那里的墙壁上凿了两个洞。昨晚看到的白皙手臂,就是住在隔壁房间那女人的吧! 再仔细一瞧,小货车也不见了,那大概也是摄影团队的车子吧!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摄影团队的人把大石头装上小货车运走了。 「对了,听说昨天晚上我们旅馆有小偷呢!」 我回到房里的时候,表妹正在对姑妈聊起昨晚的事。姑妈好像还是刚刚才听说,显得非常吃惊。 「……今天我得用车,不能和你们去了。」 我说完便离开了旅馆。昨晚的女人也许还在旅馆里,如果她听到我的声音,很有可能认出我就是昨晚的小偷。 我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迅速逃离旅馆。后来,姑妈又打了电话给我,说:「我女儿不肯听我的话,上我说的那所大学。」她显得很困惑,想听听我的意见,可是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握手会的会场,设在离车站走路约五分钟的一家大型唱片行一楼,平常一排排的商品架不见了,宽敞的会场中央搭了一个舞台。 「人可真多啊……」 听到我的嘀咕,内山愉快地点了点头说: 「这正好证明了她的超高人气啊!」 虽然她本人还没有出现,但是从握手会开始前三十分钟,会场就已经很拥挤了。电视采访的录影机正在拍摄会场内万头揽动的景象。 她依然使用那个奇怪的艺名,会场内到处都可以看到那两个用来当作名字的汉字,到处都贴着她新专辑的宣传海报。从没来过这种场合的我可算是开了眼界,原来有人气的艺人是如此地受欢迎。 走路的时候,我尽量选择人少的地方,即使如此,周围的缝隙还是让她的影迷、歌迷填得满满的,我简直无路可逃,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旁边有一群人正在一本正经地谈论着什么,我侧耳倾听,原来她们在讨论她主演的电视剧的最后一筑,互相发表意见。我开始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就问内山: 「我到外面抽根烟再进来可以吧?」 话才刚说完,大家的视线一致落到我身上,而且全都是责备的眼神。 「喂,难道你打算用抽过烟的手跟她握手吗?」 内山有些生气地对我说。虽然她讨厌烟味的消息早已被灌输到我脑里了,可是看到周围这些人的反应,我觉得她好像比我预期的要讨厌得多,像是她吸了一口烟就会死掉似的。 这时,舞台附近的人发出欢呼声,之前还气呼呼的内山突然换了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朝舞台那边看了过去。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掌声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登上了舞台,站到手持麦克风的主持人旁边。她长得和海报及cd盒封面上的照片一样漂亮。 她的个子可能比我稍矮一点,在近乎噪音的嘈杂声中,她站在那里显得从容不迫,笔直而优美的站姿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会场中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但她却没有丝毫紧张,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我的眼睛也被她端庄美丽的容貌和从容大方的气质吸引着,我明白她为何这么受欢迎了。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从扩音器扩散开来,跟参加活动的人寒暄。会场中的嘈杂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竖起耳朵想听清楚她的声音,她成了会场内所有人的注意力焦点。刚才在公司里,内山让我听她的cd时,我便发现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那时我就觉得,cd里传出来的声音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可是我又想,既然她是人气艺人,那么在某个地方听过她的声音也是很正常的,就算再怎么不看电视,还是有可能在其他地方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当时就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没有在意。 而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是内山关掉录放音机的电源之后。他对我说: 「关于你设计的手表最近突然大卖的事呀,是因为在我刚刚说的那部电影,最后一个镜头里,她手上戴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手表。」 据说看了那部电影的女生都争相模仿,纷纷去买我设计的手表。购买的人都说设计新颖巧妙,并对我的设计感到非常满意,然而,她们购买的动机却显然是因为受到电影的影响。 「我已经看过那部电影了,真的很像。不过不可能是一样的吧?拍电影的时候,你还在到处向人炫耀你的样本手 表呢!」 内山这名影迷对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有关她的各种事情。比如说,她因为顺应母亲的意思而进入了演艺圈,艺名、工作的选择,甚至形象设计,她的母亲都一一参与。 还有,一年前拍那部电影时,传说她悄悄逃走,给摄影团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当然这只是传闻。不过,从那次以后她好像在形象上改变了路线,总觉得她的表情比以前更加开朗。」 内山说起她的事情时显得很愉快。 「你在干什么呀!开始排队了。」 内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看了看周围,舞台上的她已经结束寒暄,众多粉丝开始依次排队准备和她握手,店里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亦提高嗓门来维持秩序。 队伍前端连着舞台的短台阶,人们将依次走上台阶和她握手,然后从另一个台阶下去,握过手的人直接穿过出口,离开会场。 内山拉着我排入队伍中。我没有反抗,因为我开始觉得和名人握手作纪念也不错。 越过一长串人龙的脑袋,可以看见台上她的身影。人们一个接一个从她面前通过,大家和她紧紧地握了手,然后一脸感动地离开会场。 我从很远的地方望着她的脸,她的眼光显得很柔和。当她左手腕上戴着的东西映入我眼帘时,四周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从那晚以后,一年过去了,但她仍然没有扔掉那只手表,而且还戴着它。她不但没有把它交给警察,还戴着它拍电影。她很喜欢我的设计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自己都感到无地自容。我很想感谢她,可是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向她表达我的谢意呢? 队伍在缓缓移动,我和内山的位置离舞台愈来愈近了。我开始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超父亲,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和她说话时想起父亲的缘故吧! 以前,我总是想等我设计的手表获得认同之后,到父亲坟前告诉他,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难以平息我对父亲的怨气。因为他一直反对我的选择,一直都认为我是家族的耻辱。 现在,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我的成就已经得到人们认同,即使对父母说起我工作的成果也不再丢脸了,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替自己争回一口气的念头了。 排在我前面的内山走上了舞台,我也紧跟着他走了上去,她已经近在我的眼前了。 小时候父亲送我的金黄色手表,现在还躺在公司桌子的抽屉里。我调查过,其实那也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便宜货,可是对于小时候的我而雷,它和真正的黄金没有什么分别,重重的,酷酷的。 最近我一个人在公司的时候,又试着把那只早已停止运转的手表戴在手上。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只手表已经既不大也不重了。 我意识到,在父亲的坟前,我已经不能用一种单纯的心情来大声反驳自己是对的了。因为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手表,我不得不回答说:「因为这是父亲送我的手表。」 不知不觉地,内山已经在和她握手了,他紧张的样子简直让人惨不忍睹。 走近看,她显得特别美。她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种只有透过电影或电视才能看到的虚构生命,在她的周围彷佛是另外一个空间。 内山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随着他走过去的步调,我也跟着前进一步,身后的队伍也依次向前进了一步。 面对面地,我用右手和她握了手。 那天晚上隔着墙壁不知庐山真面目的脸,现在就近在眼前,小巧得可以用两只手完全包覆住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我想这时如果不说些什么来表明自己是粉丝身分的话,会很不自然,因为似乎每个人都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这时候,她洋溢着微笑的表情突然变了。 微笑消失,她像一只睡醒的猫起床时那样睁大了眼睛,垂下眼帘紧盯着我的手,用右手和我握手的同时,她伸出左手放到我的右手腕上。 猛地,她的手握紧了。 我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二十秒左右,她默不作声像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了种。对于秩序井然、以一定速度前进的队伍来说,停顿的时间太长了。周围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骚动了起来。队伍中的粉丝们、店里的工作人员以及握手会的主持人,都为她奇怪的样子感到困惑。 不一会儿,她放开我的手,停下来的队伍又开始前进了。 她放开我的手后,我朝下台的台阶走去。回过头一看,她也望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的微笑。 周围的人和在我之前下台的内山,都用一种吓呆了的表情来回看着我和她。 我慌忙地离开那里。因为她的笑,以一名艺人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粉丝来说,实在是太过特别了。 胶卷中的少女 1 ……啊,不好意思,你长得很像我一个熟人,所以我就忍不住盯着看了。很高兴认识你。是我自己说在这家咖啡店见面的,结果我却迟到了,真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今天有空,大学也放假了。是的,我是大学生,现在是二年级。大一时和小k选了同一门课,所以就成了朋友。我的名字叫……你已经听她说过了吧? 我以前就听她说,她父亲有个朋友是小说家,指的就是你吧!我在拜读老师的作品时就想,老师的名字是真名吗?还是……笔名?不,我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小k吗?是的,她很好。她今天可能又去钓鱼了吧!是啊,那是她的嗜好。她参加了一个钓鱼俱乐部,还邀我一起参加,但我婉拒了,不过看她那么活跃真的满厉害的……我在一旁看着她的时候,总会这样想。我这种人呀,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的…… 小k已经告诉我了,你是为了蒐集小说题材而在寻找一些可怕的故事,对吧?所以她就想到我,还打了电话给你……因为,我曾对她稍稍提起过那件事情… 还因为如此,我和老师现在才会在这家咖啡店见面交谈,所谓缘分真是奇妙啊!真的像是……被某个人的意志牵引着一样。啊,店员在看着这边呢!老师那杯是红茶吗?我喝点什么好呢? ……你不太习惯我叫你老师吗?可是,除此之外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适合呢?就请让我叫你老师吧!那么我也来一杯红茶吧! ……是的,我常来这家咖啡店。我喜欢这里昏暗的光线,还有这种木制的桌子……的确,空调的温度可能开得太低了……这里有时候会这样,特别是里面这个位置,风刚好从正上方吹下来……要不换个位置吧!我穿着外套倒不要紧,老师穿短袖看起来很冷……坐这里可以吗? ……小k已经把大概的情况告诉了你吧?是吗……其实,我只告诉了她一些无关痛痒的部分。我本来很烦恼,不晓得今天该不该和老师见面……因为这件事不太方便随便就对人说……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事情是从电影研究会的社团办公室开始的。老师经常看电影吗?我很喜欢电影,常常跑到电影院,这可以说是我唯一的嗜好……刚才讲到小k时,我不是说我做任何事情都缺乏勇气吗?可是上大学以后,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一定要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其实只要敲敲贴着「电影研究会」海报的社办大门,告诉他们我想入社即可,可是我却非常害怕…… 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我很怕进入那样的地方……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后来有人经过,我就逃走了。不过,我早已下定决心,上大学后一定要改变自己,创造新的人生…… 高中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只是每天去学校上课,然后回家。由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所以也不会和朋友去其他地方玩,只能在回家途中顺便逛逛影片出租店。我总是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在死去之前的漫长时光该怎么打发呢?这样即使活着,恐怕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还不如死了好……人际关系、在班上的位置以及考试等问题,全都压在身上,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我觉得那时自己应该得了轻微的精神官能症… 真的很不可思议对吧?那样的我居然会想要参加社团活动……也许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对我来说,要下那样的决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积极对我而言是个极大的变化…… ……在社办门口徘徊了一星期左右后,我敲响了那扇门。然后,我顺利成为电影研究会的一员。研究会的主要活动是拍摄自制的电影,然后在每年的学园祭上映。不……不是,我不是导演。你真会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是导演呢……我只是打打杂,帮忙准备服装和小道具之类。在聚集喜欢电影的人的地方,我只要在一旁看着大家就心满意足了……就算只有参与电影制作环节的枝微末节的部分,就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学校里有一栋大楼集合了许多社团办公室,我们称之为共用大楼。是吗?老师上的那所大学也是这样吗?电影研究会的社办就在大楼一个积了厚厚灰尘的角落里,房间很窄,各种各样的东西把办公室弄得乱糟糟的。里面最主要有电视机和录影机,两侧的录影带堆放得高高的。角落里有一张破了皮的沙发,上面经常都躺着研究会的成员,而且常常有烟灰掉在上面,坐下去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而那里就是我们制作电影的据点。 我来谈谈电影怎么制作的吧!一般的商业电影都是用胶卷拍成的,不久之前,自制电影也一直是用胶卷的,但近年用数位摄影机拍摄的情况愈来愈普遍了。我们电影研究会也是用数位设备,但以前好像都是用八毫米胶卷的1,所以在社办的架子深处,还放着以前留下来的银幕和电影放映机。 ……我发现那个包裹完全是偶然。那天下着雨,社办窗外是一片灰暗的风景。 那时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看电影杂志。当我站起来想去泡杯红茶的时候,杂志掉到了沙发后面。 沙发后面是墙壁,杂志刚好掉进了沙发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为了捡起那本杂志,我把沙发往外移动了一些,我力气小,只移动到刚好可以伸进一只手的距离就已经没力了。我往墙壁和沙发间的缝隙里看,杂志就躺在灰尘当中,而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我疑惑地捡起那个小包裹,发现茶色的信封袋被胶带捆得紧紧的。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沙发下面忘记了,或是谁藏在那里,上面没有写名字,也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私自打开不太好,就把它放在桌上不管,然后又开始看起电影杂志来……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脑袋里全是那个包裹,杂志的内容一点也看不进去……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找的名字,用一种轻轻的,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于是我终于撕开胶带,打开了包裹…… 房里只有雨声,我清楚记得那时窗外一片昏暗,开着灯的房间显得更为光亮。 包裹里是一个银色的圆盘形盒子,直径约十五公分,里面装着一卷冲印好的八毫米电影胶卷。当我看见它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我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应该说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或是应该说我觉得背上有一阵风吹过……好像有什么人从我身边经过一样…… ……原来我叫的红茶已经送来了呀!我只顾说话都没有察觉……对不起,我话讲到一半。是的,重要的是我把那卷胶卷怎样了。那么,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是不是应该重新把它放回沙发下面呢? 1八毫米(8mm)为宽度最窄小底片的尺寸,台湾俗称八厘米实为误用。 我感觉拿着胶卷的手心渗出了汗,然而从手心到指尖却冷得像结了冰一样…… 我不知所措,却很在意胶卷里拍摄的是什么。不……可能是好奇心使然吧,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支配着我的手脚一样……不,没有什么。 我搬出银幕和电影放映机,摆在沙发对面的位置上。之前研究会的学长教过我使用机器的方法,接着只要安装好胶卷,让室内光线暗下来就行了。拉上窗帘后,雨声变小了。打开放映机的电源,关掉房间的灯,胶卷便开始转动了。 黑暗房间的半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光柱,可以清楚看见空气中飘浮着无数尘埃。卡嚏卡嚏卡嚏……机器里传来马达转动胶卷的声音。不一会,灰暗的银幕一下子变白,胶卷上的内容开始出现在银幕上。这种胶卷是不能同时记录声音的,所以我只能看到银幕上的无声电影。 我得到的结论是,胶卷里记录的是研究会成员自拍的电影。一开始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坐在长椅上的画面,画面整体显得比较模糊,只有中央部分比较明亮,周围四个角的地方都很昏暗,胶卷上的划痕不时在银幕上一闪而过。 电影还没有剪辑过,上面连续拍摄了各种各样的镜头,因此画面切换得非常频繁。整个银幕上出现了许多行人在街上行走的镜头,画面持绩了几秒后,变成了公园里鸽子的特写,然后是一男一女相互对视的镜头,可能演的是一对情侣吧!可是对视没持续多久,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接下来就是重拍的镜头。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由于里面出现了大学校舍的画面,所以我想应该是研究会的前辈们制作的。卡嚏卡嚏,胶卷转动的声音持续了五分钟左右之后…… 画面由一条两旁满是枯树的道路,切换到从正面拍摄的隧道入口处。路上没有车辆通过,两旁杂草丛生,半圆形的一个黑洞位于画面中央,隧道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片。这时,一个男演员从镜头前出现在画面上,朝隧道里走去。 接下来的一瞬间,画面切换了,演员的背部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画面。镜头几乎是贴在演员的背上开始拍的,拍摄演员往隧道那头慢慢走远的镜头。 可能是因为使用了照明设备的关系,在黑暗的隧道中也能看清演员的背部,然后可以远远地看见隧道出口,呈现一个小小的半圆形白点。演员慢慢朝出口走去。就是这个镜头出现了古怪的地方…… 随着演员向出口走去,占据整个画面的背部开始缩小,因此画面的其他部分又再度出现,虽然隧道是黑漆漆的一片,但是黑暗中却站着一个少女…… 少女站在画面的右方,填满了演员和画面边缘之间的空隙。她背对着镜头,只有一点点向左侧,基本上只能看见后脑勺,头发约长到肩膀,穿着制服。不,她在画面上的影像没有这么大,是可以看见全身,不过画面上下都还有空隙。她没有穿鞋……是的,虽然只能看见白白的脚跟,但她的确是光着脚站在那里的。 她的背影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就像从医院病床的被窝里悄悄溜出来的病人一样,给人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感觉。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背对着镜头… 太奇怪了,在此之前的画面上都没有出现过那个少女,她明显不是电影中的人物,而且也找不到她站在那里的理由……就好像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才被拍下来似的。可是那个男演员好像没有注意到少女的存在,从她身旁经过,走向隧道出口,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觉得实在太奇怪了,于是决定倒回来再看一遍。我先把播放中的电影停止,将胶卷向前倒回了一些,然后再开始播放,这次画面是从男演员走进隧道的镜头开始的。 这时,有人打开研究会的门走了进来,是学长,他是电影研究会的头头。见我开了房间的灯,还搬出电影放映机,他吓了一跳。他看了看银幕,想确定我看的是什么,那时,男演员刚刚进入隧道里。 喂,这个电影……学长这么说的时候,画面切换到隧道内的镜头。 学长突然移动身子,把手伸向桌上的放映机。 隧道里面……占据整个画面的演员背部……渐渐向远处移动,露出了隧道里的样子……我仍然坐在沙发上,视线越过学长身体的侧面落在银幕上。 我仍然看见了……站在画面边缘的少女背影…… 突然,房间里一片漆黑,学长关掉了放映机,但他马上开了灯,让房间恢复明亮。在那短短一瞬间的黑暗当中,我重新回忆刚刚看到的景象。 我几乎站不起来,觉得全身都在冒汗,却又冷得打寒颤…… 老师……请你千万别笑我啊……你一定要相信我所看到的……在学长关掉放映机前那瞬间,我看到银幕上少女的背影……比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稍微向左转了一些…… 是的,我知道按常理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的确看见了……请你相信我……第一次根本看不见绣在制服袖子上的校徽,第二次却看见了…… 是,是的……那个少女朝看着银幕的我这方向转了过来…… 2 ……老师的老家是在这一带吗?对不起,这样问你可能太唐突,不过这和我遇到的事情有一点点关系…… 不,我不是这边的人,我是因为上大学才搬到这边的,老家在靠北一些的地方,坐新干线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是啊,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很雀跃,但又觉得悲伤。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离开父母,自己一个人生活…… 搬家的时候,离别是最让人心痛的……老师也有这样的经验吗?啊,是吗?念小学时住在附近的朋友搬走啊!你们的感情很要好吗?你们两人还骑同一辆自行车,到街上的旧电影院看电影呀……啊,就是那家电影院……去年被拆掉了吧!不过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的感觉真好,好棒哦!那个朋友搬走的时候,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什么?两人骑自行车的时候,你的朋友摔到复杂性骨折?……要动手术装骨板啊……这样说起来,那到底该算是美好的回忆,还是痛苦的回忆呢?真是很难说啊…… 我之所以要问老师的老家在哪里,是因为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向你解释那个隧道。既然你就在这里出生的话,说起来就方便多了。电影里的那个隧道位于两县交界的地方,沿国道向东走,就会穿过那个隧道…… 对,没错,就是那个隧道。四周净被枯草覆盖的荒山野岭,没有人家,到了晚上没有一点灯光,黑漆漆的一片。你知道吗?……七年前的八月,在那个隧道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据说尸体被损毁得十分严重,无法辨别死者的身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名未成年少女。死者的牙齿全部被拔掉,还被焚烧过。凶手拔掉死者的牙齿,可能是为了防止死者身分会因齿型而暴露,被焚烧而炭化的尸体还被切成很多块,扔进隧道内的排水沟里,上面压上了几块大石头……真是太残忍了……据说尸体还有一部分始终没有找到…… 听说发现尸体的人是个醉汉,他走在隧道里的时候,看见排水沟里的几块大石头之间露出没烧完的头发……他觉得很奇怪,就搬开石头一看…… ……不是……那个……我实在不适合讲这种事情……我觉得很难受……太残忍了……是吗?你也在报纸上看过那个案件的报导呀?是啊,当时电视也报导了这宗惨案。 我在看那部电影前,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天看了胶卷之后,在恢复了明亮的社办里,我询问学长那卷胶卷的事情。这电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抖……学长虽然没有亲眼看过那卷胶卷,但他知道那部电影的事情。 据他说,那卷胶卷被封起来以后就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是他的学长们拍摄的,遗留下关于这件事的详细笔记。 请稍等一下,我把那份笔记带来了,在我的包包里……就是这个笔记本,虽然封面已经旧得起了绉摺,但内容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这就是当时的摄影日志,我从学长那里借来的。好的,请你拿去看吧!只要看完还给我就行了。关于那影片和拍摄当时的情况,只要看了笔记,你就会大概阴白的。 不过,我还是简单地说明一下吧!影片大概是五年前拍摄的,当时有人提议到那个位于县界的隧道去取景。从笔记看来,当时的摄影成员认为到曾经出过事的隧道拍摄倒是很有趣,于是就带着半玩耍的心情到那里去了。但是胶卷冲出来之后,大家发现影片里多了一名少女…… 谁也不知道那少女是谁,拍摄的时候,如果有其他人在隧道里的话,他们应该会注意到,但是当时谁也没有察 觉到少女的存在…… 学长们觉得事情十分奇怪,于是就反覆看了几遍自拍的影片,结果…… 据说少女最初是完全背对着镜头的,可是第二次看的时候,少女稍稍转过身来,第三次看的时候,就转得更多了…… 惊恐得不知所措的电影研究会成员最后用胶带把胶卷封了起来,藏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如果再继续看下去的话,少女最终会面向镜头……他们认为最好在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之前,不再让任何人看那部影片。 而我却发现了这部被藏起来的胶卷,并把它装到放映机上…… 你知道我看了影片后的那个星期是怎么过的吗? 我真的非常害怕……刚看过影片后,我的膝盖一直不停地颤抖。我看见学长一边注意着我的神情,一边把胶卷放回原来的盒子里,藏到架子的最里面。他拿胶卷的时候就像害怕被病原菌感染一样,充满了恐惧…… 你最好把它忘掉……学长是这样说的。他关掉电源的时候,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放映机上,尽力克制自己不看银幕。但他的样子好像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那天以后,少女的背影就像烙在我眼睛内侧一样,挥之不去。 那个带着茫然的背影……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表情……但我觉得从她的背影看到了她的困惑不解。是的,她凝视着隧道深处,一定是不断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死掉?……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呢?……我看见她侧着头,好像陷入沉思之中…… 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就算到了晚上,我也不敢关灯,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人,我经常回过头去看。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洗脸的时候,也觉得镜子里映着那个少女。整天战战兢兢的,旁人看来我一定像头受惊的小动物。 然而另一方面,我却不知为何总是对那个少女无法释怀。一想起她的背影,我的胸口就有一种轻微的压迫感,心情变得十分忧伤,即使是晴朗的天气也觉得像下雨…… 无论在公寓房间里的时候,还是在学校里上课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少女的背影。我很害怕,很想逃离那背影的纠缠,但又力不从心,无法自拔…… ……啊,真对不起,我只顾自己发呆。只要想到那个背影,就算有别人在眼前,我也会这样的。真对不起……哎呀!怎么办,店里的人在看着我们这边呢……周围的人可能以为是老师把我弄哭了呢……对不起,到现在我还是常常……觉得很痛苦……可是又无法忘记……所以我才强忍着恐惧,决定调查她的事情…… 我深信胶卷中的少女就是那个身分不明、被处理掉尸首的死者。我蒐集了一些那件案子的资料,可是没有什么斩获,所谓蒐集资料也不过是找出当时的报纸复印一下而已。知道我在调查那件事情后,学长看我的眼光就像看怪物一样,他似乎对我想知道那名少女的事情感到奇怪。 我从学长那里打听到当时拍摄电影的成员的联络方法。最初他不愿意透露,但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口里还叨念着「我可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哦」。 当时只有四个人参与拍摄那段影片,导演、摄影、灯光和一名演员……都是男生。我打了电话给他们每个人。不,他们现在都在普通的公司上班,和电影没有关系。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我是大学电影研究会的成员时,他们都变得很紧张。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几乎可以听见他们倒吸了一口气再握紧话筒的声音。也许他们早已在冥冥中预料到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找他们…… 我表明意图后,当时负责灯光的人和演员都拒绝和我谈话,还挂断了电话。他们都结了婚,建立了普通的家庭,由于结婚后姓名改变,所以有的接电话的是妻子,有的听见屋里有小孩的笑声。我想他们一定都很想忘掉影片里的那个少女…… 不过,当时担任导演的那位学长却认真地回答我的疑问,刚才我给你的那本笔记就是他记录的。我虽然提了一些问题,但是并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只是询问一下拍摄现场当时的具体情况,和确认摄影日志中的一些纪录。 那位导演学长用一种十分抱歉、好像自己必须对重大罪行负责似的语气告诉我,当时隧道里棍本就没有什么少女…… 摄影师也答应跟我谈话,不过他讲的几乎和导演所说的一样,我没有新发现。摄影师拍摄那个镜头时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始终是透过摄影机的镜头观看拍摄到的情景,那时候,他是否看到了那个少女呢?我很关心这个问题。 但他的回答是根本没有看见,他像平常一样拍摄,然后把胶卷拿去冲洗。一周后把冲洗好的胶卷取回来放映时,少女出现了……他是这么说的。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据他说,少女背上的灯光也很奇怪。摄影时准备的照明器材只够照亮男演员的背部,而站在稍远地方的少女背部,却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光亮…… 对了,在挂断电话之前,他还提到飘车族。刚才的笔记本上也贴着相关报导,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七年前在发现少女尸体的时候,隧道一带常有飙车族出没……是啊,如果是那样的话,真是让人难受…… 愿意和我谈话的两位学长从看了那段影片以来,也在蒐集那个案子的资料。看到少女一点点地转过身来,他们虽然因为恐惧而将胶卷封存起来,却没有把它烧毁……我询问原因,他们两人都语带悲痛地回答我,因为他们觉得死去的少女进入电影里,像在沉默地控诉着什么,所以不忍心把它丢掉…… 他们两人说,直到现在,只要闭上眼睛,都还能够回忆起那个默默伫立的少女背影,像背对着自己哭泣……两人在结束谈话时都对我说,如果少女的事情有新的进展,希望我再和他们联络。 我有这样的感觉,学长们如果没有在五年前拍摄那段影片的话,或许现在的人生会大不相同。因为一般人不会身处气氛愉快的地方时,突然悲伤起来……但那些学长这些年来可能都是在这种情况下生活过来的…… 挂断电话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学长的话也好,案件的新闻报导也好,都无法告诉我任何重要的资料,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再怎么调查了。但在放弃的同时,我也感到轻松许多,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可以不用再管这件事了。 但是,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那时我突然想起一条线索。第二次看那段影片时,我记得好像看见少女制服的袖子上有一个校徽标志。对,没错,正是因为她想转过身,我才看见了那个校徽。我想,透过校徽也许能知道少女就读的学校。 可惜,当时我并不是看得那么仔细,没有记住校徽的特征……为了确认校徽,我必须第三次放映那段影片,重新仔细地观察一遍…… 我犹豫了,我害怕被卷入得更深……我觉得好像被那名少女拉着手,引向一个黑暗的世界……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那少女转过身来更让人恐惧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放映,少女的后脑勺慢慢地向右移动,她的左耳和左边的脸颊渐渐露出来,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完全全转过身来……到那时候,我到底会看到怎样的一张脸呢?……会是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一脸茫然的表情呢?……还是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呢?……我真的不想看到她的脸…… 但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可以逃避……虽然那声音非常微弱……而且我想,如果只是再看一、两回的话,她大概还不会完全转过身来……所以,我心惊胆颤地决定再看一遍那段影片。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一共看了三遍。那是第一次看影片后的十天,离现在大概一个月前的事,我安装好银幕和放映机,锁上社 办,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从架子深处取出学长放在里面的电影胶卷。 将胶卷装上放映机的时候,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皮肤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关了灯之后,我从最前面开始放映。银幕上出现了演员愉快的表情,耳旁只听见胶卷转动时发出的卡哒卡哒声。 一开始,我是坐在沙发上的,可是随着隧道的镜头接近,我像受到一股力量牵引似的站了起来,一点点地向银幕靠近,最后为了不远住放映机投射的光线,我靠边站着。没多久,半圆形的隧道入口出现在银幕上,我和银幕靠得很近,感觉就像在跟着那个演员走进隧道一样。 ……老师。 我……之后发生的事,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我不知道怎样向你叙述那种不可思议的现象……自从第三次看了那段影片以来,我的脑袋就变得一团糟…… 我进入现在的大学是在两年前决定的,当时我还在老家附近的一所高中上学。一天傍晚,我一个人在教室里从窗户向外望。教室在三楼,从上往下的时候,下方有几个女学生正在走路,她们看起来就像一些小小的颗粒。 我听得见她们的谈笑声……那时,我正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烦恼和迷惘……我想,从这里眺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 于是一只脚踏上了窗台…… 可是犹豫了一阵子后,我还是离开了窗户,并且在桌上放着的升学志愿调查表上,填上现在这所大学的名字,决定从今以后要变得积极……在那一瞬间,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对不起,我讲了些无聊的事情……还是回到电影的事情上吧…… 镜头切换,银幕上出现了男演员占据画面的背部……随着背影愈走愈远,愈变愈小,画面边缘的黑暗处,少女仍然光着脚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地下垂着,没有力气的手指微微地张开。披着黑发的后脑勺几乎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制服的白色十分显眼。她的背影纤细苗条,肩膀无力地垂下。她已经一个人在那里待了很久了……我有这种感觉… 和第二次看的时候相比,她又向左转了一些,还差一点就能看见她的侧脸了……白色的脸颊已经从齐肩的头发和左耳的阴影缝隙中透出来,这在以前是看不见的。 还有那制服袖子上的校徽……虽然她的背影并不是很大,但是我近距离观察银幕,终于看清了那个模糊校徽的形状和颜色,而且,她转身的角度已足以让我看到之前一直被肩膀遮住的胸前领巾…… 老师……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我没有第三次看那部影片而是中途打住的话,或许我是幸福的。 我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师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如果说这世上存在着我们看不见的意志力……如果说她……有一种死后都无法消失的强烈眷恋,而那强大的意志力又牵引着我的话… ……影片中的她所穿的制服,和两年前我站在教室窗边时所穿的是一样的……相似的制服到处都是,可是,我的直觉让我深信不疑……是的,你说得对,她曾经和我在同一所高中上学。 3 ……老师,你不要紧吧?从刚才开始,你的脸色好像就有些不对……你的手怎么在发抖呀?……还冒这么多汗……刚才你不是还说冷气太强了吗? ……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我就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请了假回老家,也许到那里可以知道少女的身世,一想到这点我就无法平静下来听课了。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那次回家……就好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似前一样…… 坐在新干线上,我离北方的故乡愈来愈近,心情也渐渐变得不安起来。我很害怕……真的很想忘掉这一切……因为,怎么会在离老家那么远的地方,又这么偶然…… 我曾经以为,我选择离开家到现在的大学念书,以及后来参加电影研究会,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然而,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我可能从两年前开始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这太可怕了……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以前的选择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呢?……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消失,我害怕极了…… 到了家乡的车站,我一只手提着行李出了剪票口。天空阴阴沉沉,虽然时值初夏,我却觉得凉飕飕的。我事先没有和家里联络就跑回来,所以母亲见了我非常吃惊,但还是很高兴地欢迎我回家…… 可是,他们很快就感觉到我的样子不太对劲,问我是不是在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能让父母为我担心,便笑着告诉他们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就去一趟以前的高中。从家里走,很快就能到学校。 那个少女也曾经上过的学校……事隔两年,我又回到了以前的学校,我一边穿过校门,一边想,那个电影里的少女也曾和我一样走在这条路上吧!那时已是傍晚,身旁经过很多放学回家的学生。女学生们穿着的制服是我曾经穿过的,也是电影中的少女所穿着的。 两年前我还在这间学校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被她缠上了……我那时放弃自杀、重新确立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根本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我一边走,一边想。 我一方面对自己深感不安,另一方面却又不知为何总想知道那个少女的事情。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我……自从看了那部电影之后,常常作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人杀死,扔进隧道的排水沟里,还在上面压上好几块大石头。我在梦里经历了她曾经过到的遭遇。太可怕了……太残忍了,为什么……凶手好像根本没有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对待……我觉得新闻报导中的她好像就是我自己…… 她希望人们可以找到她……我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一具被飙车族杀害、身分不明的尸首,而是一个曾经活着的人……我想弄清她的身分,让她重新成为一个有身分的人,让她被亲友悼念…… 走进教学大楼后,我一边走向办公室,一边想着要是事先打个电话就好了,我有点担心突然造访会不会吃闭门羹。这时,正好有位曾教过我的老师从眼前走过,是h老师,一位上了年纪的男老师。他似乎还记得我,我一叫他,他就吃惊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是属于那种不怎么能和老师说话的人。同学们亲密地跟老师打招呼的时候,我只是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不过,h老师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位和我关系不错的老师。他虽然不爱讲话,不怎么引人注目,但为人和善,脸上常带着温暖的微笑。他是历史老师,在那所高中已经教了三十五年,大家背地里都戏称他老头子。但我喜欢这位老师,也常常受到他的照顾。 h老师好像刚上完课,所以可以和我谈话,我们就站在走廊角落里开始闲聊。我先简短地聊了一下近况,然后问他知不知道七年前有一名本校女生失踪的事情。 老师对我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回答我了。他说近十年来突然失踪的男女学生一共有五个人,这些学生几乎都是平常在生活态度上有问题的孩子。 但是,其中有一个女孩子是非常严谨认真的。h老师对那个女生还有一些印象,课堂上即使别人都没有听老师讲课,她也会认真地做着笔记。 那女孩失踪的时间是七年前的七月七日,当时还有一个星期,学校就要放暑假了……那正是少女的尸体在隧道里被发现的那一年。 我一个劲地问了很多关于那个女孩的问题,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老师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惊讶。一般情况下,这些资料是不能随便透露给外人的,对吧?可是h老师也许感觉到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他告诉了我那个女孩的名字和住址。 电影中 那个女孩的身分之谜,在那个时候解开了…… 少女的家离我家不远,从我家附近那个车站坐电车的话,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那是一间独栋的小型西式房屋。之前我并没有考虑过知道少女家的住址后该怎么办,对于和她的家人见面,我感到非常不安。老实说,我根本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快弄清少女的身分,所以觉得迷惘而不知所措…… 可是我又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去她家一趟……在我的心灵深处,觉得那就是我的使命……所以和h老师道别后,我决定立刻去她家。 在造访之前,我事先透过h老师告诉我的电话号码与她的家人取得联络。一位可能是少女母亲的人接了电话,我当时非常紧张地与她对话。 我现在可以去拜访吗?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女儿失踪的事情。我毫不隐瞒地告知造访的目的,本以为很可能遭到拒绝,但是少女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后,十分客气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按响了门铃之后,在等待开门的时候,我抬头望着二楼的阳台。天气阴阴沉沉的,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似的,灰色云层下面,二楼窗户的窗帘拉得紧实。窗帘是以樱花色的条纹花布制成,显示那是个女孩子的房间,我觉得那就是少女的房间。 玄关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是少女的母亲。她脸上化了妆,衣着考究,给人一种在一流公司上班的妇女形象。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和丈夫离了婚,现在在朋友的小公司工作,目前和儿子两人一起生活,她儿子就是少女的弟弟。我进到屋内,一边喝茶,一边与她谈话。 很奇怪吧!对于我这样一个秦不相识的陌生人突然提出造访,她不但没有拒绝,还让我进入家里……我觉得很奇怪,就问她为什么愿意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说话。 少女的母亲说,我打电话的那天早上,她梦见了女儿……她在梦中听见电话铃响,拿起话筒一听,里面传来了七年前失踪的女儿的声音,说马上就会回来…… 可是,现实中出现的并不是失踪的女儿,而是从没见过面的我,所以少女的母亲问了我很多问题。我是谁?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关心她女儿的事情?……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都尽量回答,至于我是如何知道少女的事情,又为什么要进行调查,我则没有详细说明…… 电影的事和身分不明的尻体一事,我都没有提及。那卷八毫米电影胶卷我没有带,留在研究会的房间里。要是那时我带着胶卷的话,说不定会让她确认一下电影里的少女是不是她女儿… 总之,我对少女的母亲总是避重就轻……当时我也觉得很为难……看见我那样子,少女的母亲一脸不安地说,如果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请我一定要告诉她…… 我也觉得很不公平……我自己什么都不肯说,却只是一直要求对方回答…… 我问她,在七年前的七夕——少女失踪那天,有没有察觉到女儿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少女的母亲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回忆当年的情况。 七年前那时候,少女的父母正在闹离婚。他们是在念高中的时候认识的,交往不久就有了孩子,于是就奉子成婚了,可是后来,各种问题开始浮现……当时,少女对于父母离婚后要跟谁一起过这个问题,感到很烦恼…… 如果跟着父亲的话,就必须搬回父亲的老家去,也就不得不转学。母亲认为那样会给女儿造成负担,所以主张女儿跟自己一起过。 听少女的母亲说,她父亲是个认真而严厉的人,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厉,很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在家里从来没有和妻子吵过架,特别是孩子在的时候,他不想给孩子带来坏影响,所以装作和妻子的关系很好。 可是,少女还是感觉得到吧!她为此感到苦恼……那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龄……内心充满矛盾和不安也毫不稀奇…… 七年前的七夕是个星期天,少女和朋友一直玩到接近中午时刻,她们去了百货公司、植物园,然后到了车站前的时候,她说还有事,就和朋友分开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天晚上,母亲一个人在家等着少女回来。少女的父亲几天前回老家,预定星期一以后才回来。母亲说他非常担心女儿,星期一早上就开车回家,进门第一句话就问女儿找到了没有…… 当时上小学的弟弟也去了朋友家玩,晚上住在朋友家里。由于那天是七月七日七夕,他还在朋友家放烟火,在细竹上挂上小纸条。接下来的一周内,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见姐姐…… 大概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中旬时,隧道内发现了身分不明的尸体,但是由于无法辨明身分,谁都没有把这件事和少女的失踪作联想……她的母亲甚至好像还不知道有这起案件发生。 虽然失踪与隧道内发现尸体之间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少女应该不是被监禁在什么地方吧!我想只是尸体被藏在隧道里,一直没有被发现而已,所以少女很有可能是在和朋友分开后不久就遭到杀害,并被弃尸于隧道内的。 ……我、我不太愿意去想这样的事情,什么尸体啊、弃尸的……好像少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样……我觉得很难受…… 我还看了少女曾经住过的那个二楼的房间……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她的房间,所以就拜托她母亲让我进去看看…… 老师……也许你会认为我说的不是事实……我……进到她家以后,就一直有种强烈的感觉,想到她二楼的房间去……到底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抓住我的手腕往那个方向拉一样……不,当然并不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人抓住我的手……对不起,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的房间是一个普通女孩子的房间。窗边摆着小小的狗狗装饰品,书架上排列着小说、cd……就像是从七年前就保持原样到现在。 我觉得很难过,因为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失去生命,躲在电影里的她曾经活着……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当我看了那个房间后却真实地感受到了。 房里有她穿着高中制服的相片。对,没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女的脸,她长得很像她母亲,非常漂亮……房里还摆着其他各种照片,我没有看得很仔细,里面还有与家人一起照的全家福……也有小时候的照片,她和一个孩子搭着肩膀,笑得很开心,那应该是她的好朋友吧……是,对,是的……其中还有她和父亲一起拍的照片……但是脸照得太小,看不太清楚…… 少女的母亲一边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抚摸着房里的东西,一边向我叙述七夕那天晚上的事情。由于女儿一直没有回来,焦急的母亲打了电话给她的同学。很久以前曾有一次,女儿临时决定住在同学家,却忘了打电话告诉妈妈,回家后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但是那天晚上,少女并不在同学家里…… 母亲渐渐觉得事情不妙,她开始想,女儿会不会跑到了父亲的老家,会不会是想跟父亲一起生活而又不敢对自己说…… 于是,她打了电话到少女父亲的老家那边确认。当时父亲的老家那边有祖父、祖母,接电话的是祖母,但她告诉少女的母亲,孙女没有去过…… 我一边听着少女母亲的描迤,一边看着少女的书架。最初只是不经意地看着……后来我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电影的宣传手册……徵得少女母亲的同意后,我把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那是我喜欢的一部法国电影的宣传手册……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哭了起来……我家里也有同样的宣传品,我也是这样放在书架上……原来她也喜欢这部电影,一这么想,我便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友情……我打从心里为她的死难过了好一阵子,她的 母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借用了一下洗手间,洗了脸。在我决定告辞离开她家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姐姐……大门那边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我转过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看来比我还小几岁的男孩,我立刻意识到他就是少女的弟弟。他个子长得很高,听说已经上大学了。 当他发现自己认错人以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他说他看见门口的鞋子很像以前姐姐穿的那双,还以为是姐姐回来了。 在大门口低头行过礼后,我离开了少女的家。我离少女思慕的家愈来愈远,心里祈祷着,希望他们母子俩今后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接着我立刻搭上新干线,晚上就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和去的时候一样,回来时,我的脑子里也一直想着少女的事情。这就是一个月前回老家的事情。 是的……现在我能说的基本上已经说完了……对不起,老师,我讲得太长了,外面部已经暗了…… …… 你说那卷胶卷之后打算怎么办是吗?我打算找时间交给警察……老师,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是这样啊,因为身为作家,所以无法保持平静的态度是吧?是的,你的心情我能了解。 那没有关系的。对,现在去学校的电影研究会的话,应该可以看到……好吧,既然老师这么讲的话…… 而且说实话,我本来也打算请老师去看看的,因为其实这件事我也还没讲完。 ……是的,基本上都讲完了,但还有一点点没有说。那天我回到公寓以后,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好的,这个就等到了电影研究会的社办再说吧……我还没说完的,就是少女到底是被谁杀害的这件事…… 4 请进,这里就是电影研究会的社办。不好意思,这里很乱,我先整埋一下。真是的……我应该事先把这里打扫一下才对……其他人今天好像都不在,这正合我意。现在研究会的成员中,只有我和那个学长两人知道那卷胶卷的事。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而引起骚动。 老师,请你坐在那个沙发上,注意上头的烟灰。对,没错,胶卷就是在那个沙发下面发现的。 ……老师,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 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是因为我没把话说完,让你觉得有些不舒服是吧?都怪我……刚才在路上要是边走边说就好了,可是,我实在很想让你一边观看实际的影片,一边听我说。我的想法是有些奇怪,真对不起…… 这就是放映机,把它放在这个位置……请帮我把它往前挪一点,谢谢…… 你本来可以骑自行车先到学校来的,让你陪我一起走这么长的路,真不好意思。推着自行车走路一定很累吧! 胶卷就在这个架子里面……找到了……就是这个……对……这个圆形的盒子里……装着那卷拍下了少女的胶卷。直到现在,我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盒子十分冰冷,像拿着冰块一样……那么,我现在就把它打开。 ……这个就是胶卷,比想像的要细吧!我现在把它装到放映机上去。 …… 老师,你的脸色还是……你的额头在冒汗……你怎么了?…… ……我的脸色也不好吗?是啊,我也觉得喘不过气来……每次放映这个胶卷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心情很沉重、很难受。 老师,今天真是非常感谢你,一直听我说到现在,还替我付了红茶的钱……我以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地思考过命运。我有些罗嗦吗?是啊,这句话我今天说了很多次吧! ……我走进咖啡店的时候就知道,少女的意思一定就是这样的。是的,被杀的她还眷恋的应该就只有这个……哎呀,老师,你没事吧?你的脸…… 是啊,我刚才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胶卷已经装好了,我就开始说吧!在此之前,我得先让房间暗下来才行……外面已经天黑了,只要把灯关掉就行了。 ……少女出现的部分在最后,但是今天好不容易来了,就从最前面开始看吧!从开始到隧道的镜头出现约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利用这段时间,我就聊聊我从少女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后所思考的事情吧! 其实我想到的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事。虽然让老师感到有些焦急,但你听了以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不,那倒不是。就我刚刚说的这些事情来看,是无法肯定凶手是谁的…… 好了,请你看银幕吧!现在开始了。现在正在说话的两个人是五年前的电影研究会成员。八毫米胶卷放出来的影像很有气氛吧……录影带的影像可以真实地表现出现实,而电影胶卷的影像总有些朦胧,带着梦幻色彩…… 回到少女的话题,我那天回想少女母亲的话,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少女失踪那天是星期天,中午之前和朋友一起到处玩…… 老师,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想不出来吗?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穿一般的衣服去玩的,而且一定不会穿制服,可是电影中的少女却穿着制服……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虽然电影中的她穿着制服,但并不代表她死的时候也是穿着制服,也许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在电影里是光着脚的……但身子却不是光着的,而是穿制服,我总觉得这意味了什么…… 如果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话,那天晚上我可能就不会打电话到少女家了。我很想知道少女死后,她的房间里有没有制服。 接电话的是少女的弟弟,七年前他还是个小学生,不过他仍记得姐姐失踪前一天晚上的情形。他看见姐姐在自己的房里坐立不安,还往上学的书包里塞了些什么东西。据他说,房间里没有姐姐的制服。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少女在车站前和朋友分开后,就在附近被某个人绑架了,当然可能不只一个,而是一群凶狠的歹徒……然后,活着的时候或是在被杀死后,被运到那个坐新干线要走两个小时的隧道里……歹徒可能把她塞进后车厢,也可能是用绳子绑紧了,横放在车子后座运去的…… 但是听了她弟弟的话以后,我改变了想法。她可能是自己主动离家,坐上新干线的。也许她打算星期天离开,然后星期一再回来,直接去学校……所以她带了制服……装进书包里的可能是上学要用的东西,包括制服…… 老师,老师,你不要紧吧?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但是请你仔细看银幕……老师,你一定要把她看清楚……再过一会儿就是隧道口的镜头了……啊,为什么我的心情会这样呢……好难过……这个镜头完了以后……就是隧道口正面的画面……这……就是了……这个半圆形的黑洞就是……这个隧道……现在那个男演员就要进去了……当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里的时候… 我和少女母亲谈话的时候,总是漏掉一些重要的线索。我应该注意到当时那一丝不和谐的感觉……少女的母亲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丈夫是个认真而严厉的人……这样的话,父亲星期一回来时,为什么会担心地问女儿找到了没有呢?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原来她父亲那么关心她呀!可是,一般情况下会如此吗?女儿不过是一个晚上没联络、在外头过夜而已。事实上,少女也曾有一次留宿在外而忘了打电话回家,第二天回来以后,他狠狠地教训了女儿一顿。失去联络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可是父亲不是生气地询问女儿「回来」了没有,而是担心地问女儿「找到」了没有…… 过了七年后的今天,母亲和弟弟相信少女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但是父亲的话在如今的我听来,好像是问:「找到」尸体了吗?…… 是的,我怀疑她的父亲…… 老 师……马上就是了……先是演员大大的背部……然后向隧道出口移动……变小了……快看……在那里…… 老师?你看见她了吧?比上次更转向这边了,可以看见净白的侧脸了……和她房间里放的照片一样的脸……她垂着眼帘,表情是如此悲伤…… 老师,怎么了?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苍白?难道,老师……你是…… 电影就快结束了,那演员就要消失在隧道出口处了……结束了……老师,老师……我们再看一遍吧!我来倒带。再看一遍的话,少女应该会再转过来一点……到时她就能看见老师你了…… 嗯,果然没错,从老师现在的表情来看,我想我猜的应诙没错。之前我也不敢确定……我进入咖啡店,第一眼看到老师的时候,就在想你会不会是……因为我在少女房间的照片之中,看到一张和你很相像的脸……老师,你是少女的…… 好了,胶卷已经倒好了,我们再从隧道正面的镜头开始…… 老师……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本名,可以吗? 老师,我在电话里听她弟弟说,到她父亲的老家要坐两个小时的新干线……她父亲的老家就在隧道附近……这样一来,杀害少女的凶手是谁就呼之欲出了……少女做好星期一去学校的准备后,乘坐新干线到父亲的老家那里。和朋友玩的时候,她应该是把行李寄存在什么地方吧!她本来应该在星期一早上坐父亲的车回来的。 她也许是把和母亲联络的事交给父亲,可能是觉得对母亲有所愧疚吧!父母离婚后,她想跟着父亲一起生活,但她没办法对母亲说出口,于是就背着母亲溜了出来…… 啊……她……站在隧道里的黑暗中……老师……看见了吧?……在画面的这一端……她转过身来了,正望着这边…… 老师,我在电话里问过了,他们以前曾住过父亲的老家……而她父亲的老家就在这一带……老师你的家也是…… 老师,你果真是少女的…… …… …… …… 没错……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个名字……那就是她的名字。请你……保持冷静。真是可怜啊……老师……你不知道她的死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现在除了我和你以外,还没有人知道……凶手是为了防止她的身分暴露,才将尸体上的牙齿全部拔掉。另外,尸体有一部分还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这一定也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的身分。凶手一定是觉得因骨折而装上骨板的部位太显眼了吧…… 你知道她七年前不想跟着母亲,而想跟着父亲的原因吗?她一定以为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在父亲的老家生活。她的房里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她和一个晒得黑黑的男孩互搂着肩膀摆出『v』的手势……那个男孩长得跟你像极了……我问少女的母亲,那个男孩是谁,她说是搬家前住在父亲老家附近的邻居。 她一定是想见见你……她无法忘记和你一起玩的日子……好了,老师,请你仔细地把她看清楚,牢牢记住她的脸……电影马上就要结束了……老师…… 5 ……啊! 你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我只顾着看巴士时刻表,没注意到你来了。不、不,没等多久,我也是刚刚才到。 老师是骑自行车来的吗?一定很辛苦吧!路上有一段很长的爬坡对吧?我以为你也是坐巴士来,所以正在这里看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呢! 那么,我们走吧!从这里走,很快就可以到那个隧道了……是的,这花是我在路上买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天空放晴了,真是太好了!阴沉沉的天气已经持续太久了。 对了,那卷八毫米胶卷你怎么处理?是吗?放在家里保存啊……是的,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请你一直留在身边吧!把它交给警察或她的家人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想她从电影里消失,是因为她见到你了。她一定是自己决定离开的……不过我希望你至少能保存那卷胶卷。 ……看到了,是和电影中一模一样的景色。这里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似的,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走吧,我们进去吧! 虽然是白天,可是隧道里还是很黑,而且有点冷……明明是夏天……还有脚步声的回音呢…… 老师,她父亲的老家现在怎么样了?……是吗?五年前被拆掉,盖了别的房子……七年前她父亲离婚回来之前,都是祖父、祖母两个人住在那里吧! …… ……看见了。电影中,少女就是站在那个位置的……她的尸体是在那旁边的排水沟里被发现的…… ……上面还被压了重重的石头。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难受和愤恨。 ……据我所知,她父母离婚是因为她母亲红杏出墙。她父亲是个自制能力很强的人,所以即使愤怒,也没有大吵大闹,但他对妻子的怨恨却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女儿身上。 她父母是在高中时认识的,后来随着女儿慢慢长大,她变得愈来愈像年轻时的母亲。我从她的照片中可以清楚看见她母亲的影子。她遇害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猜这就是她遇害的原因…… 七年前的七月七日,傍晚时分,少女到了父亲的老家……那时,她应该还穿着普通的衣服……到了之后,她受到父亲及祖父母的热情招待……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气氛十分融洽……老家的客厅里有被炉,虽然是夏天,可是拿掉被子后,被炉仍然可以当作桌子用……上面摆满了盛菜的碗碟……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她换上了制服,一定是想让祖父母也看看自己穿着制服的样子吧!那时她父亲不在客厅里,她换上制服,来到祖父母面前,转着圈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身姿,然后她离开客厅,回到祖父母为自己准备的房间。那个房间在一楼,外面有缘廊,她在房里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漆黑的院子里,那里只能看见父亲的背影,他抱着手臂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少女来到缘廊上,她光着脚,踩在凉凉的地板上。少女出声叫了在庭院里的父亲,听到女儿的叫唤,父亲转过头来……那时候……那时候父亲的脸…… 父亲把穿制服的女儿当成了年轻时的妻子……于是内心的怨恨突然涌起…… ……一切都是我的想像。可是老师,我……我的脑海里可以浮现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不管是她穿着制服让祖父母看的时候,还是被掐着脖子的时候,一连串的情景都好像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我想那应该不是有计划的谋杀……看着女儿的尸体,父亲也不知所措……但他想起了女儿似乎没有把行踪告诉其他人……是的,父亲知道她没有告诉别人。她听女儿说过,因为觉得对不起母亲,她没有把这次旅行告诉任何人……所以他决定把女儿的尸体藏起来,装作什么也不晓得…… 老师,你知道吗?在犯罪心理学中,凶手即使杀死了自己的亲人,破坏尸体的例子也极其少见……我看了点书,从书上知道的……对,据说那是很少见的…… …… 老师,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和你一样!是啊……真是太愚蠢了,她为什么只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失去生命呢?……这太过分了。啊——就在这样一条狭窄的排水沟里,她…… 她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的时候……是七年前的八月吧……听说她父亲死的时候,也是在八月的大热天里。女儿尸体被发现,到他死的时候刚好四年。你也被查问过,所以知道这件事吧?她父亲应该是自杀的吧!据说在海边捞起他的尸体时,已经不成样子了…… 她的祖父母没有对街坊邻居说起过孙女失踪的事吗?你住的地方离她祖父母家很近吧?你一点也没听说过她失踪的事吗?也难怪,她母亲打 电话询问的时候,她的祖母都没有告诉她孙女来过…… 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别说了……我不愿再想下去了……那太可怕了……老师,你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求你别说了……她太可怜了……好像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在欺负她…… 老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把她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和弟弟吗?或者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好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好像被困在黑暗中一样。 明明已经接近她死亡的秘密了,却不能把它暴露在阳光之下,反而让它笼罩在更深、更浓的黑暗中。我觉得好像又再次将她遗弃在黑暗的隧道里一样…… …… 老师……你怎么这样……是这里太黑了吗?……我……什么也不…… ……是啊,惟有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她在电影中最后的表情……她静静地望着你,嘴角浮现出温柔的微笑……那一瞬间,我也看到了…… 她脸上虽然带着寂寞和忧伤,但那绝不是一种被仇恨和痛苦纠缠的表情……而是一种平静地原谅了所有人的表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隧道里,她放弃了仇恨,选择了爱…… 老师…… 来,这个给你……你亲手把花献给她,然后我们一起合掌为她祈祷吧! ……她并不是想把自己遇害的真相公诸于世,她引领我去她家,也不是为了控诉父亲的罪行。她拉着我去她的房间,是想让我看见在她房间里,那张你与她的含照……然后她让我把你带到这里来…… ……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在咖啡店的时候,你的脸色才那么难看啊……对,你那时感受到的视线,一定就是她的……我想她一定就在我的身旁…… 现在看来,我选择那所大学、发现那卷八毫米胶卷,以及小k把我介绍给你,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她的意志影响下出现的结果…… 本以为是自己的决定,但其实并不是自己所决定的……刚开始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觉得很遗憾,心想自己也许跟想从校舍跳下去那时一样,根本什么也没有改变……可是,我错了,也许她的意志的确左右了我的生活。 可是,想要帮助她的心情,的的确确是发自我自己内心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她一定是想让我活下去,引导我……对我说,坚强些,只要你活着的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看到她转过身来的笑脸时,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她,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即使是觉得世界只有一片黑暗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她美丽的微笑,然后坚强地活下去…… 老师……我有一个请求,你听了不要笑。你能让我坐在自行车后面,载我骑一段路吗?让我从山坡上滑下去,感受一下少女当时感受到的风……隧道里虽然黑暗,但是外面一定是晴空万里。只要走出去,眼前就会立即一片光亮,然后我们就会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夏日的阳光洒落在树叶上,在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我们就从那些树下穿过吧…… 就让我们在这里再缅怀她一下吧…… 失去的世界 1 婚前,妻子是一名音乐老师。她长得很漂亮,也很受学生欢迎,婚后还收到以前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和男学生写来的情书。她总是很珍惜这些信,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卧室的架子上,每次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就会把信件拿出来看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妻子从小就开始学钢琴,从音乐大学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具备专业水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成为钢琴家,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内行人似乎还是可以听出她演奏中的瑕疵。婚后,妻子偶尔仍会在家里弹琴。 我完全没有音乐素养,连三个音乐家的名字也说不上来。妻子在家常会为我弹上几曲,不过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古典音乐到底有什么好听的。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音乐该如何去欣赏呢?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个难题。 认识三年后,我送了她一枚戒指。婚后,我们一起住在她父母的家里。我自己的父母都已过世,很久没有可以称为「亲人」的人了,可是结婚后,亲人一下子就多了三个,接着一年后又多了一个。 女儿出生后不久,我和妻子间的争执渐渐多了起来。我们都属于很会说话的类型,不知是否因为往坏的方面去,我们常各持己见,为一些小事争论到深夜。 刚开始,这种争论也能带给我们乐趣。互相倾听对方的心声,同时表达自己的意见,在接受和否定对方的过程中,我们都觉得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令彼此的心更为接近。可是后来,我们渐渐变得不压倒对方就不甘心。 我们开始争吵,即使岳母在一旁哄着哭闹的女儿时也不例外。谈恋爱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只会看对方身上的优点,即使发现对方的缺点也会用爱去包容。可是当结婚后,彼此一直紧密地生活在一起,缺点便一直都在眼中挥之不去,变成互相嫌弃。 为了压倒对方,取得胜利,我们开始用一些伤害对方的话语,有时甚至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说出一些违心之言。 但我并不是真的讨厌她。她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是真的讨厌我,每当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就能感觉得到。可是不知何故,我们总是互不相让,连退一步都不愿意。 只有她弹钢琴的时候,才会觉得戒指碍事,把它摘下来搁在一旁。以前看到她这样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想,但自从我们经常争吵以后,我开始觉得那无言的动作好像在说,如果没有结婚,继续当钢琴教师有多好! 我是在和妻子吵架后的第二天过上车祸的。我打开车库准备开车去公司,树上新绿茂盛的嫩叶令人赏心悦目。那是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青翠的绿叶上,滴滴朝露闪耀着太阳的光辉。我坐上驾驶席,发动引擎后踩下了油门。到公司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途中开到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我停下车,正在等着绿灯的时候,驾驶席的窗户突然黑了。转头一看,我看见一辆货车的正面,它不只挡住了阳光,而且已经到了我的眼前。 我不晓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又或者其实我依然在沉睡的状态。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甚至连转动一下脖子都不行,全身使不上力,甚至没有触觉。 只有右手肘的关节到手指部分有麻痹的厌觉,前臂、手腕以及指尖的肌肤都好像被静电覆盖着一样。前臂的侧面好像接触着什么东西,感觉像是床单,那是我在黑暗当中唯一能从外界得到的刺激。透过那一点点触觉,我猜想自己可能是躺在一张床单上。 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状况下,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慌及混乱,可是我既无法叫出声来,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逃出去。眼前只有我从未见过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完全漆黑。我期待着能有一丝光线划破这无边的黑暗,然而那一刻却迟迟不肯到来。 寂静之中,甚至连钟表秒针的转动声都没有,所以我无法确定到底过了多久,但右手手臂的肌肤却开始感受到温暖,就和阳光照在手臂上时所感觉的那种温暖一样。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我却看不到这个在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我不明白。 我想自己会不会是被关在什么地方,试着移动身体,想从那个地方逃出去,可是除了右手臂以外,身体其他部分一动也不动,好像都融进了周围的黑暗里一样。 我想右手也许能动,于是在右手臂上使劲。我想要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时,身体完全没有感觉,但是这次我感觉到手在动。肌肉在微微地伸缩,我感觉到只有食指在动,但在黑暗中,我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过,我感受到食指的指腹和床单接触的感觉,我的食指应该是轻轻地上下动了一下。 在无声的黑暗里,我不停地上下摆动着食指,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但我觉得同样的动作已经重复了好几天。 忽然,我的食指接触到一样东西,是一只像是刚洗完盘子的冰冷的手。我之所以说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感觉到食指好像被纤细的手指缠绕着一样。我居然没有听见那个人走路的声音,就像黑暗中平空出现了一只手。我吃了一惊,但同时也发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存在,我为此感到高兴。 那个人似乎很慌张地握住我的食指,在此同时,我也感觉到有人把手心贴着我的手腕。我想,大概是握住我食指的人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腕上吧!在这只手带来的轻微压迫感中,我感觉右手腕的肌肤接触到一种像金属般又硬、又冷的东西。 我猜可能是那个人手指上戴着的戒指接触到我的肌肤,立刻想到一个左手戴着戒指的人。我明白了,摸我手腕的人一定是我的妻子。我听不见她的说话声、脚步声,甚至衣服摩擦的声音,黑暗中也看不见她的脸,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我的右手腕。 她的手带来的触觉从我的手上消失,我又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只要一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拚命地上下摆动着食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却似乎可以看见周围,可以自由地来回走动,我想她应该也可以看见我上下摆动的食指。 过了一会,我的右手再次有被触摸的感觉,我立刻意识到不是我妻子的手,那是一双硬邦邦、布满皱纹的年老手掌。那个人好像在检查什么似的,抚摸我的手指和右手心。那只手在我的食指上动着,好像在为它按摩。我拚命往食指上用力,而那只手好像在测量我的力气似的,紧紧捏住我的食指,这么一来,我的手指完全不是对手,立刻动弹不得了。我这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即使能动,也不过是上下摆动一公分罢了,只要稍微有外力的阻挡就完全不行了。 接着,一种像针一样尖锐的东西刺激着我的食指指腹,因为疼痛,食指自然地动弹了一下,这时手指上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但针尖马上又刺到手心上。在寂静和黑暗之中,突然的疼痛袭击让我措手不及:心头一惊。我带着半抗议的意思上下摆动了几下手指,这时针刺的疼痛又消失了,彷佛有一条法则,只要动一动食指,针就会被拿掉。 我的右手被那根针刺了几遍,拇指、中指、指甲和手腕,每刺一个地方我都很痛,然后不得不频频摆动手指。针刺的位置从手腕慢慢向上一点点地移动,正当我担心针慢慢会刺到我的脸上时,疼痛突然在手肘关节的地方消失了。最初我想,那人终于停止用针刺我了,可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根本感觉不到右手肘关节以外的部分有肌肤的存在。即使我的肩膀、左手、脖子和脚被针刺了,我也根本感觉不到。 我意识到,自己能够感到疼痛的地方只有右手肘关节以下的部分。静电似的麻痹感覆盖着我的右手,在没有声 音和光线的世界里,只有这种感觉确确实实存在。 过了一会,又有人握住我的右手,不是刚才那只粗糙的老人的手,而是一只年轻的手。从那纤细的手指带来的触觉,我立刻知道那是妻子的手。 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右手。为了表示我能够感觉到她的抚摸,我拚命摆动食指。我想像不到在她眼里这样的动作代表什么,也许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手指的痉挛罢了。要是可以发出声音的话,我早那么做了,可是我根本连在用自己的力量呼吸都感觉不到。 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右手好像被提了起来,手贴着床单的触觉消失了,紧接着手心贴上了一种柔软的东西。我立刻明白,那是妻子的脸颊。我感觉到手指被打湿了,她的脸颊是湿的。 我的手腕被她的手支撑着,前臂内侧接触到一样坚硬的东西,那好像是妻子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画画似的在我的肌肤上滑动。最初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在她一通遍地重复同样动作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了,她用指甲在我的手上写字。我把精神都集中在右手的皮肤上,想知道她的指甲是怎样活动的。 「手指yfs=1 n0=2」 她用指甲写下这样一组简单的文字。我理解了她的意思,上下摆动了一下食指。一直重复写着同样文字的指甲触感消失了,隔了一会,妻子用一种试探似的速度再度在我的手上写起来。 「yes?」 我让食指上下摆动了一下。就这样,我们开始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沟通。 2 我身处于一个无边无际、完全黑暗的世界。这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响,我的心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寂寞当中。即使身旁有别人在,只要不接触我的皮肤,那就和不存在没有分别,而妻子每天都来陪伴这种状态下的我。 她在我的右手内侧不断写字,让黑暗中的我得知外界的各种消息。最初还没习惯的时候,即使集中精神感受她的动作,还是很难分辨她写的是什么字。每当没弄清楚她写什么的时候,我就摆动两下食指表示否定,然后她就把写过的字重新再写一遍。渐渐地,我辨别文字的能力愈来愈强,后来我甚至能在她写字的同时,立即就理解她的意思了。 如果相信她在我手上写的内容的话,我所在的地方是医院的病房。四面是白色的墙壁,病床右边有一扇窗,她就坐在窗户和病床之间的椅子上。 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的时候,打瞌睡的司机驾驶着一辆货车撞过来,让我受了重伤,全身多处骨折,内脏也受到严重损伤,脑功能发生障碍,使我失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还有右手前臂以外地方的触觉。就算骨折能够痊愈,那些感觉也没有希望恢复。 得知自己的状况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么深切的绝望,此时的我连哭的能力也没有了。要将我悲哀的呼喊传达给她的方法,就只剩下摆动手指了。可是她能看到我的悲哀吗?在她看来,像能剧面具一样毫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的我,只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用眼睛迎接早晨的来临。但当我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包围着右手皮肤时,我知道黑夜过去了。最初在黑暗中苏醒过来时的那种麻痹感逐渐消失,肌肤的感觉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早晨到来后不久,我会突然厌觉到妻子的手,于是我知道,她今天又来病房看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写上「早安」,然后我动一动食指表示回应。 到了晚上要回家的时候,她会在我的手上写「晚安」,然后她的手就会消失在黑暗中。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遗弃了,妻子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黑夜过去,当右手在阳光的温暖中再次接触到她的手时,我才能真正感到安心。 她一整天都在我手上的皮肤写字,告诉我天气和女儿的情况等各种事情。她说,她得到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赔偿金,目前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 除了等待妻子告诉我各种消息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知道时间,却没有办法让她知道我的需求。不过,她每天早上来病房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写下当天的日期。 「今天是八月四日。」 一天早晨,妻子这样写道。意外发生后已经过了三个月,那天的白天,病房里来了客人。 妻子的手忽然离开了我的右手腕,我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过了不久,我的右手接触到一个小小的温暖物体,它像出了汗一样湿润,而且热呼呼的,我很快就知道那是女儿的小手。妻子用指尖在我的右手臂上写了字,告诉我,她父母带着女儿来看我了。一岁女儿的手,大概是自妻子放到我的右手上来的。 我上下摆动食指,向岳父、岳母和女儿打招呼,他们来看过我好几次了。和妻子不一样的手依次触摸我的右手,那是岳父、岳母向我问好的方式。他们触摸我的右手时留下的触感各有特征,首先,我能感觉到每只手不同的柔软和粗糙程度,还有从触摸皮肤的面积和速度,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我感觉不到她的恐惧。她的触摸方式好像在试探眼前的不明物体。我在女儿的眼里大概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横卧着,一动也不动的物体罢了!这让我受到莫大的打击。 女儿跟着外公、外婆回去了。我想起她触摸我时的感觉,就觉得好心痛。我记忆中的女儿还不会说话,遇到意外前,她甚至还没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在我知道女儿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之前,我却永远失去了听力,也永远看不见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永远闻不到把鼻子贴在她头上时嗅到的气味了。 有知觉的只有右手的表面,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右手,在意外中手被截断了,身体和右手分离,而又因为某种原因,「我」这个思考的主体住进了断掉的右手里。虽说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是这和一只断臂在病床上躺着没什么区别。看到这样的我,女儿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就是她的父亲呢? 妻子的指尖在我的右手上滑动,问我是不是为了无法看见女儿成长而悲伤。我动了一下食指,告诉她是的。 「很痛苦吗?」 妻子这样写道。我肯定地回答。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案。根据妻子提供的讯息,我是依靠人工呼吸器和打点滴来维持生命的。只要她伸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我就能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了。 妻子的手从我的右手上挪开了,我被留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想像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绕过病床,向人工呼吸器走去。 可是,我错了,妻子的手忽然又一次出现在我唯一的知觉中,她好像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状判断,放在我手臂上的好像是妻子的左手掌,但是感觉和平时有点不同。平常她用庄手心抚摸我的手臂时,戒指带来的冷冰冰感觉消失了,她好像拿下了戒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我的手臂。 敲打的东西好像是手指。说是敲打,但力量不像是用手心拍打那么大,像只用了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在我的肌肤上。她的手指在同一处敲了好几次,好像在犹豫什么,又好像在为某件事情做热身运动。 最初我以为妻子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她的手指连续敲打着,好像没有等我回应的意思。 敲打的手指最初是一根,不久增加到两根,好像用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敲打。皮肤感受到的压力愈来愈强,我感觉到她开始用力弹起来了。 手指的数目渐渐增加,最初分 开的敲打逐渐连成一串,最后,十根手指一并在我的手臂上跳动起来,感觉像一枚枚小炸弹在手臂上连续爆炸一样。接着,她的力量减弱,一颗颗雨滴劈哩啪啦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明白了,原来她把我的手臂当成钢琴键盘在弹奏。 靠近手肘关节的部分是低音键,靠近手腕的部分是高音键,我按照这样的规律再去感受她的敲击,发现她的敲击的确可以奏出音乐的旋律。一根手指敲打在皮肤上的感觉只是一个点,但是当它们连结起来的时候,手臂上好像形成了波浪。 我的右前臂好像变成了宽阔的溜冰场。妻子的手指带来的触感刚从手肘关节处顺畅地一直线滑到了手腕,忽然又像快步走下楼梯一样答答答答地跳回手肘关节的位置。她时而让手指在我的前臂上疯狂跳跃,大地都彷佛会因此震动;时而又让十根指头像窗帘在微风中飘摆一样,轻轻地从我的手上滑过。 自从那天以后,妻子每次到病房来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弹奏一番,之前用来写字的时间都变成了音乐课。在弹奏前和结束后,她会在我的手上写出那首曲子的名称和作者。我很快把它们记住了,遇到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是想用它来表示鼓掌的,可是这个动作在妻子眼里代表了什么,我不敢肯定。 我的周围,比终年照不到一丝光线的深海还要深沉、黑暗,是连耳鸣的声音都听不见的完全静寂。在这样的世界里,妻子的手指所带来的触感和节奏,就像是单人牢房里,唯一的一扇窗。 意外发生之后过了一年半,冬天来了。 不知是不是妻子打开了病房的窗户,外头的冷空气吹到右手上,我吃了一惊。在无声的黑暗中,我看不见有人靠近窗户或打开窗户,因此也无法预知吹到手上的冷风。我想大概是妻子在打开窗户换换气吧!右手的皮肤感受到室内温度的下降。 过了一会儿,我的右手接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应该是妻子的手指,然后,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 我动了一下食指表示肯定,但无法得知妻子看到我的回答后是怎样的表情。 手指又写了几个字,这次是告诉我演奏就要开始了,她还说,在演奏前先让她暖暖手。 手臂上感受到一股温暖潮湿的风,我推测那应该是她为了暖手而吹出的热气,吹到我的皮肤上来。暖风消失后,演奏开始了。 我已经牢牢地记住她手指弹奏的次序、位置和时间等等。即使她不告诉我曲名就开始演奏,我也能很快知道她弹的是哪首曲子。当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跳动时,我总觉得我能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有时是过去曾经度过的幸福时光。 同一首曲子,我却总是听不厌,因为她的演奏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每天都会有微妙的差异。当我完全记住一首曲子后,便能透过皮肤察觉演奏中那细微的时间差,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影像,在黑暗中产生与上次听同一首曲子时不同的景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那种微妙的差异才是妻子内心世界的表现。她的心安定、平静时,手指的动作就像睡梦中的呼吸一样温柔。当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疑惑时,我能察觉她的弹奏中有一瞬间彷佛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在弹奏时,她无法说谎。我的皮肤所感受到的刺激,潜藏着她最真实的声音。 妻子的弹奏突然中断了,温暖的气息再次抚摸着我的手臂,我好像透过黑暗望见她那被冻得发红的细长手指。随着手臂上的气息消失,演奏又恢复了。 指尖的触感像是摇晃着手肘至手腕般移动着,我感觉到自己妤像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温柔的波浪一层层地拍打在我的手上。 我回想起出事前,和妻子之间曾经说过互相伤害的话,心情因为后悔而倍受煎熬。我想向她道歉,然而,我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向她表达我的心情了。 3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掉呢?我在心里无数次诅咒上帝。为什么我必须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熬过生命中剩下的几十年,保持这样的状态变老到死呢?想到这里,我就真希望自己能够从此疯掉。一个疯掉的人没有时间观念,不晓得自己是谁,那么我就可以变得平静了。 我不能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只留下了思考能力。无论脑袋如何思考,我都看不见、听不见,也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充满了对光明和声音的渴望。 妻子和其他人在黑暗的彼岸来回走动,然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将自己所想的传达给他们知道。虽然我能够透过食指来肯定或否定那写在手臂上的问题,但这样是不够的!在旁人看来,我和一个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没什么差别,可是事实上,我的脑中总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但是,我只能靠上下摆动几下食指来将自己所想到的事吐露出来,这样的感情出口也着实太小了。即使内心感情澎湃,但我既不能哭,也无法笑,我的胸膛就像把水积存到极限的水库一样,肋骨没有从内侧被撑断,简直是奇迹。 我这样真的可以叫做活着吗?像我这样,不过是一块会思考的肉块罢了。活着的人和肉块之间的界线到底在哪里呢?我自己又应该属于哪一边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的?难道说是为了变成这样的肉块,才从娘胎出生、去学校上课,然后工作的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诞生到世界,在地上生活到最后死去的呢? 我想,要是我没有出生该多好啊!事到如今,我连自杀都没有办法。如果我的食指下面有一个往自己血管里注入毒药的开关,我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然而,没有人会大发慈悲地为我准备这样的装置,我也没有办法同别人提出要求。 我想停止思考,可是在无声的黑暗中,唯一活着的就是我的脑髓。 不知不觉间,车祸发生后已经过了三年。妻子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的手臂上写字,告诉我当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各地的新闻等外头的事。她从没在我的手臂上吐露过内心的痛苦和悲伤,总是告诉我,她今后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鼓起勇气。 根据妻子提供的消息,我得知女儿已经四岁,可以蹦蹦跳跳,会说话了,可是,我无法确认那是不是真的。就算女儿因为感冒没治好而死了,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就算妻子告诉我的日期不正确,就算家里的房子被一场大火烧光了,我也不会知道,我只能相信妻子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尽管如此,有一天,我察觉到妻子露出的破绽——那是她在我右手臂上为我弹奏的时候。 她的手指为我的手臂带来触觉刺激,让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影像,我想那应该和她脑海中的影像是一样的。从这个管道得知的妻子样貌,应该比从手臂上的文字内容更真实。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倾听着她所弹奏的无声音乐,那是一首我已经听她弹过好几百遍的曲子。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从她频密跳动的手指触感,我想像出一幅小马奔跑的图像,但是那天,我听到的曲子里找不到小马奔跑的影子。曲调有微妙的紊乱,我从她的指尖感受到的,是一匹疲倦的马拖着沉沉的脑袋在缓缓前行的景象。 我想妻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但她在我手臂上写的文字里,丝毫没有阴沉晦涩的词语,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一些明快、让人充满信心和勇气的话。我无法询问她的情况,也无法窥探她的表情,只有弹奏和言语间的矛盾留在我心里。 她的演奏中带着疲惫的影像并不单发生在那个时候。从那次以后,她不管弹什么曲子,皮肤上组成的音乐中都再也找不到明朗和轻快,相反地,却让人感受 到她的窒息和看不见前途的绝望。她在弹奏中表现出来的差异其实微乎其微,一般应该是难以察觉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演奏和以前有所不同吧! 我意识到,她累了。 很明显,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像一付枷锁一样缚住她。她还年轻,还有充裕的时间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因为我这檬半死不活,让她无法重获新生。 要是她和别人再婚的话,会不会遭到旁人非议呢?还是会得到他们的同情和理解呢?总之,她不忍心抛弃变成了肉块的丈夫,每天都到病房来把我的右手当成琴键,为我演奏。 然而毫无疑问地,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不管她再怎么用语言伪装,她的指尖却展现了她心中所感。我在演奏中窥见的那匹筋疲力尽的马,可能就是她自身的样子吧! 妻子那充满着无限可能的人生,今后将一点点地消耗在陪伴这团肉块的日子里。我在意外中失去了人生,而为了照顾我不得不每天来病房的妻子,也是一样。 一定是她那颗善良的心使她无法抛弃变成了肉块的丈夫。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我必须使她重获自由,然而,她的离开就意味着我将永远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更重要的是,即使我想到什么,也无法让她知道我的想法。除了将自己交给她以外,我别无他法。 时间并未因黑暗和寂静而停止,意外发生后已经过了四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的弹奏中那沉重和苦闷的气氛愈来愈浓烈了。那种微妙的感觉,常人恐怕是感受不到的。但对我来说,妻子的弹奏就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痛苦。 二月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了一支明快的曲子,指尖密集地敲打在我的手臂上,这让我看到一只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的样子。乍看予人平和的感觉,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蝴蝶的翅膀上沾满了血。那是一只无处停歇、不管多痛苦也不得不永远不停地拍动翅膀的蝴蝶。 弹奏持续了一会儿后中断,她一边休息,一边在我的手臂上写起字来。内容是一些和演奏截然不同的愉快家常话。 「指甲又长得这么长了,我得赶快帮你剪掉。」 写完之后,她碰了碰我的食指,想看看我的指甲。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食指上,想用指甲抓破她的皮肤,让血流出来,藉此表达我要她杀掉我的愿望。 我希望她杀死这可怜的肉块,我祈求让自己结束这所谓的生命而获得解脱。然而食指的力量太弱,根本不能达到我的目的,甚至无法按动她的手指,我充满诅咒的情绪没法发泄。 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透过皮肤的接触感受到一点点我的心情,这是我在她重新开始弹奏时感觉到的。 妻子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像是演奏者揪紧了胸口似的弹奏着。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不再是刚才明快的乐曲,而是像堕入无边黑暗的洞穴一样的曲子。 「弹奏」这个词实在不足以形容她的动作。我感觉到她把内心深处的情感都集中到手指上,运用它们疯狂地撞击着我的皮肤,我甚至感到被指甲抓到皮肤时的疼痛。这种疼痛源于她内心的苦闷与痛楚,一种不得不把自己的人生和对肉块丈夫的爱放到天秤两端而引发的痛苦。每当她的指尖接触到我的肌肤时,什么也不可能听见的我却好像听见了她痛苦的呐喊。她在我手臂上的弹奏,比以往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一种疯狂的美。 过了一会儿,就像琴弦「啪」的一声断了一样,弹奏戛然而止,手臂的肌肤上出现了十个尖锐痛点,我想大概是妻子十个手指头的指甲刺在我的手上。接着,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臂上,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手臂上的压迫厌很快便消失了,她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她是不是离开病房去了什么地方,过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回到我的皮肤表面来。她的手指离开了,但那疼痛却还留存着。当我自己一个被遗留在寂静和黑暗中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一个自杀的方法。 4 突然有东西出现在我右手的手臂上,从接触到的面积和形状,我很快判断出那是一双手。那手上布满了皱纹,表面很僵硬,从它的触摸中找不到妻子那样的柔情和关爱,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医生的手。自从四年前在黑暗中醒来以后,我不只一次接触过这双手。 我想一定是妻子把医生叫来的。我想像着她在一旁紧张地等候医生诊断的样子。 医生提起我的右手,手臂侧面的床单触感消失了。医生握住我的食指,然后像按摩似的弯折食指的关节,像在检查食指的指骨是否正常。 接下来右手被再次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消失在黑暗的深处。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食指指尖被针刺了,非常痛,可是这次我已经事先预知了,于是找强忍着疼痛,不让食指动弹。 我是在昨天晚上下定决心的。夜晚过去了,当我的皮肤感受到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温暖朝阳时,我的自杀行动已经开始了。妻子和往常一样到病房来看我,在我的手上写了「早安」,但我没有动一下食指。 妻子最初可能以为我还在睡,她的手离开我的右手表面,消失在黑暗深处。她好像开了窗,外面的空气吹到我的手上。外面似乎非常寒冷,吹到手上的空气冷得几乎可以让人失去知觉。妻子每天都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现在已经是二月了。我的脑子里想像着妻子的样子,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呼出白色的气息。 只要不触摸我的右手,即使有人在病房里,失去眼睛和耳朵的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那天早上,直觉告诉我,妻子打开窗户后就坐在床边,等待我从睡梦中醒来。我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食指上所带来的压力。我死也不动一下手指,始终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阵子,妻子好像意识到我的手指不动有些异常,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右手,在手臂上写了一行字。 「喂,该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四年来,她写字的速度和复杂程度已经和说话没什么区别,我也可以像听声音一样,透过皮肤来理解她所写的话。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她又开始等待我醒来,过了一阵子,她又拍拍我的手叫我起床。这样反覆了几次以后,已经中午时分,她终于忍不住叫医生来了。 医生不单用针刺我的食指,右手的手掌、小指的关节,手腕等所有地方都用针刺了一遍,但我必须坚持住,不能因为疼痛或惊吓而动手指头。我必须让医生和妻子认为,我的手指已经不能再动弹,我的肌肤已经不能再感受到刺激。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成为一团不能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肉块。 不一会儿,医生用针刺的疼痛消失了。我始终没有动一下手指,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恍如一瑰石头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碰我的右手,我想一定是医生在向妻子说明检查的结果。过了很久,温柔的手为右手带来了触感,我不用寻找冰凉的戒指就可以肯定,那是妻子的手。 她将我的右手掌心朝上平放着,然后把两根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从位置和触感来判断,那应该是食指和中指。我仿佛看见黑暗深处浮现出两根白白的手指,指尖带来的触感很微弱,感觉朦朦胧胧,那触感从手肘关节轻轻地滑到了手腕。 一些如发丝一般细细的东西落在手臂上,然后散开了。手心里有一种湿湿的、柔软的压迫感,我立刻知道是妻子把脸颊贴在我的手心里。黑暗中,我看到她跪在床前,脸靠在我手心里的样子。 她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地冲击着手腕的表面,向手肘关节的方向温柔地拂过我的手臂。但 是,那气息一过了手肘关节位置,就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亲爱的,动动你的手指头吧!」 脸颊的触感从手上消失了,指尖又开始在手臂上写起字来。 「难道真像医生说的那样,你的手指不能再动了吗?」 她写完问题以后,留了一段时间来等待我的回答。看见我的沉默以后,她又一个劲地写起来,她写的是从医生那里听到的诊断报告。 医生对于病人不再用食指做出反应一事,也无法下准确的判断,不知道是最终陷入了全身麻痹的状态,或者只是手指不能再活动,但肌肤仍然可以感受外界的刺激。医生还对她说,也有可能是长期的黑暗使病人不再对外界刺激有所感觉了。 「亲爱的,你的手还有感觉对吧?你的手指还能动对不对?」 妻子的手颤抖着,慢慢地写道。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我注视着那些词语。 「你在撒谎!」 几滴可能是眼泪的液体一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让我联想起屋檐滴下的雨水。 「你只是在装死对不对?你听着,如果你还不做出反应的话,我以后就不再来看你了哦!」 她移开了手指,像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感觉到她在注视着我的食指,但我仍然一动也不动,于是她又再次开始写起来。她指尖的滑动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我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全心全意向神灵叩拜、祈求保佑时的认真相执着。 「求求你,回答我!否则,我将不再是你的妻子!」 她的手指这样写道。在黑暗中,我看到她哭泣的样子。我的食指仍然一动也不动。我甚至在完全无声的寂静中,感受到我和妻子之间的沉默。不一会儿,她的手指无力地搭到我的手上。 「对不起,谢谢。」 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慢慢地滑出几个字,然后她的指尖离开我的手臂,融进了黑暗中。 从那天以后,妻子仍然到病房来探望我,为我演奏,不过不再是每天,而是每两天来一次。这个频率不久就减为三天一次,最后她的来访变成了一星期一次。 用手臂听得出来,妻子以前的弹奏中那种沉重和苦闷消失了,连续跳跃的指尖触感好像一只小狗在手臂上跳舞。 有时能从她的弹奏中感受到一种近乎罪恶感的情绪,我想那是妻子对我的内疚。她有这种感觉不是我所希望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情感使弹奏更加动人。在手臂上流淌的无声音乐中,我窥见她向命运乞求原谅的美丽身姿。 演奏的前后,妻子仍然在我的手臂上写字,和我说话,但我始终没有做出反应。而她好像也不在乎,不停地用指尖向一动不动的肉块报告自己的近况。 有一天,我右臂上出现了一只战战兢兢的手。我在黑暗中集中注意力,想知道那是谁的手。那手比妻子的小得多,而且更加柔软。在小手旁边是妻子的手,我知道,那小手是女儿的。 我记忆中的女儿是还必须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婴儿,可是现在,女儿的手触摸我手臂的时候,不再是婴儿般不带任何意思的触摸方式了。我从她的触摸中可以感觉到,她对一具无法言语、横躺的肉体抱有的恐惧和好奇。 「我现在正教这孩子弹钢琴。」 妻子在手臂上这样写。然后妻子的手离开我的皮肤,接触我的只剩女儿一个人。 女儿的手和成年人相比好像更加尖细,感觉好像手上放了一只小猫伸出的爪。 女儿的手指开始笨拙地弹奏起来,彷佛伸出爪子的小猫在肌肤上跳跃、打滚。她弹奏的曲子非常简单,根本无法和妻子的演奏相比,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专心一意地弹奏的身影。 从那次以后,女儿也常常和妻子一起来看我,在右手臂上为我演奏。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儿的琴艺一天比一天精湛。我从手臂上跳跃的指尖触感中,感受到女儿开朗的性格。演奏中偶然夹杂着一些不受拘束、非常活泼和容易厌倦的性格元素,透过女儿在手臂上编织成的世界,我比亲眼所见更加深刻地了解到她的成长。 不久以后,女儿上小学了,她用尖尖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慢慢地、慎重地写下两个字。 「爸爸」。 字体是小孩子特有的,有些歪歪斜斜,但写得很清楚。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告诉我经过了多久,我无法知道自己身处何年何月。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女儿的来访也同时中断了。 是妻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只是把我遗忘了,我不得而知,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情况,我只能一个人想像。如果是因为生活忙碌充实,没有时间想起我这个像个肉块的丈夫,我会很高兴,因为她不应该再和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体纠缠不清。遗忘,是我最希望的结局。 我最后一次在手臂上听女儿演奏的时候,她的琴艺已经可以和妻子媲美了。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到病房来,她应该已长大成人,也许已经结了婚,生了小外孙了。我无法得知时间流逝了多久,也不知道女儿现在的年纪。 其实,别说女儿了,我连自己多老了也不得而知。我甚至想,也许妻子都已经年老体衰,寿终正寝了也不一定。 我的世界依然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床单上躺着的右臂也无法再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的床大概已经被移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而世界依然没有消失,是因为我残缺的生命依旧靠人工呼吸器和药物点滴而延续着。 我想像自己一定是被塞进了医院的角落里,像存放旧物品一样。那里一定是个像储藏室一样的房间,周围堆放着各种积满厚厚灰尘的东西。 再也没有人触摸我的手,医生和护士可能都已忘了我的存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往食指上一用力,发现它依然能上下活动。 手臂上还隐约残留着妻子和女儿在上面弹奏时留下的感觉。我一边在黑暗中回味,一边想像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人们今天依旧唱歌,依旧听着音乐吧!就算我被当作一件不会说话的物品,存放在储藏室里,时间仍然是不会停止的。自己虽然置身于黑暗和寂静之中,然而,世界还是充满光亮和声响的,人们一定还是和以往一样出生,并且生活、欢笑和哭泣,继续不断重复着生命的旅程吧!我描绘着永远失去了的风景,静静地把自己交给了黑暗。 后记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角川书店出版我的首部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时,书未曾经放了一个〈未来预报〉的广告,这本短篇集就是将之改名而来的。而其实书内收录的四篇小说中,有三篇曾刊登于杂志《the sneaker》中。 〈未来预报〉是于二oo一年初夏时写的,在写《goth断掌事件》的第一话之前不久,大学毕业后的几个月。那时,朋友不是忙着考研究所就是投身社会工作,其中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做,每天打混过日子,于是我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所谓危机意识,就是不投入社会工作,只靠写小说可以餬口吗?但是,如果要我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我一定会神经衰弱得要到处去找上吊用的绳子吧!所以,我早已决定放弃普通人的生活。 那时,碰巧编辑那儿有个邀约,「杂志要做一个关于悲痛的特集,你来写关于这类的故事吧!」我为了生活便接受了这份工作,然而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我没有任何灵感。「悲痛」这种束缚,真的令人苦痛万分。 我向他们打听究竟为什么要做「悲痛特集」,他们说,因为我之前写的短篇小说也很具有「悲痛」的味道。那个故事是以我在大学时代所思考的事情来当创作原动力的,但随着毕业,我的烦恼早已消失,脑中的绉摺也变得平滑,平滑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写小说。该怎样塑造出场人物好呢?该如何铺陈整个故事呢?如何打字?如何储存档案?如何打开电脑?如何换裤子?我全都忘了。但是,截稿日却一天一天逼近。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接受这份差事该有多好!我想我只有以死谢罪。如果有一个已打开的罐头放在身旁,我就会用罐盖那凹凸不平的切口割腕。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身旁并没有罐头,所以我就活到了现在。真的很危险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未来预报〉的。在「某某特集」时,我那顽固的脑袋早已立誓不要再受金钱诱惑而接下工作。但是,这个誓言不知何时从我平滑的脑袋上慢慢滑到耳朵,接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也不过是几个月后的事情。 「请你为我们的恐怖特集写点东西吧!」 「我知道了。」 虽然接下了这个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灵感,晚上就四处找罐头,但因当时我的主要食粮是夹心面包,所以一个罐头也没有。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是由夹心面包组成的。我会阅读别人寄来有关夹心面包的新闻邮件,我可是站在夹心面包业界的最前线,其实,我的电脑桌布是夹心面包的相片呢!看过的朋友都脸色发青地说:「你疯了……」自此以后,有朋友来我家时,我一定会事先换一张「正常」的电脑桌布。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胶卷中的少女〉。经过这两件工作,我明白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想写的时候,就无法开始写作。如果要写的小说早有既定的题目,不知何故,我就会四处去找罐头,所以我决定不要再为酬劳而轻易地接下工作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小偷抓住的手〉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因为那纯粹是我想写而写的,我感觉到我那平滑的大脑,终于也跑出了美好的一面。 新作终于在最近完成了,那是二oo二年十一月的事。那时,我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然后有种「呀,对了!」的感觉,就写起故事来。如果经常可以这么容易便有灵感浮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拜我那平滑的大脑之赐,这样的次数很少。另外,我的新作最后却没有如期推出,那时候如果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我也愿意承受。我的首本单行本《goth断掌事件》刚推出不久,但我并不打算趁势进军主流小说。我现在只想一边用《goth断掌事件》的版税,一边为兴趣而悠闲地写小说(某出版社的小说),完全无视截稿日期,让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不过,我觉得现在非常幸福。 感谢你把这篇后记读完。 乙一 二oo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