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童话》 序章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窗户已经大大敞开,室内却依然闷热无风。不过如果集中精神,还是可以从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感到那股淡淡的海潮味。 再仔细聆听,你将听见远方传来令人不耐烦的声响。原来那低沉的声响正是海浪声。然而,浪潮声完全传不到屋主的耳里。 节奏明快的“沙沙”声传来,画笔刷在画布上的声音不曾间断,她的情绪正完全融人其中。 这个女人汗流浃背,汗水黏着在黄色的细肩带洋装上,而她却毫不在意,忘情挥舞着执笔的手臂。 她的身型瘦弱,手臂更是异常白皙,但是她以强有力的节奏在画布上挥洒的样子却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全然不同。那剧烈狂热的动作让画布在转眼之间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专注凝视着画布的双眼下,黑眼圈清晰可见。以此可以猜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作业。 然而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窗外深灰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晚霞,落日余晖犹如流出的蛋黄,浓稠地漂浮在海面上。 夏末的夕阳照进屋子里,映照出的事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角落的青铜大花瓶里插满了黄玫瑰,无人照料的花朵早已干枯,凋零变色的花瓣洒落一地。 花瓶旁是个以坐垫当枕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或许这孩子喜欢木地板的冰凉触感吧,小脸庞从靠枕上滑落,紧贴着地板,不时还边说着梦话边翻身。 作品以极快的速度创作着,即将完成。 以往她从不曾以如此惊人的气势作画。 过去,令人窒息的杂念总是无故闯进脑海,留下鲜明的画面,时时刻刻都烦扰着她。 数不胜数的白色纸飞机在屋内乱舞。 龇牙咧嘴的老巫婆、狂妄大笑的小矮人。 好想敲开自己的头骨,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丢进水桶里好好洗刷一回。过去她总是努力克制,不停平息这样的冲动,沉住气继续作画。如此的内心交战让她身心俱疲,每画出一幅画,她那纤细的神经便遭受一次严酷的摧残。于是她将郁闷发泄在周遭,对家人或物品发脾气,随后又懊悔自己的作为。尽管如此,她仍然拿起画笔,面对下一幅作品。 而现在,现在竟如此称心享受!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爽快。 以往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虑和憎恨,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她。如今那些情绪好像不曾存在过.她犹如展翅飞翔的鸟儿,翱翔于夏日大海的高空上。如此高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然而,这种不寻常的爽快感反倒让她预感末日将近。 她战战兢兢,担心这种高昂状态终止的那一天到来。当这股情绪消逝的那一刻,反弹的力量将更加深刻有力。必须趁现在竭尽所能地画,要趁现在! 这几天来她脑袋总是分外清醒,到了夜晚依旧亢奋得无法合眼。然而疲惫却时而突然降临,犹如从身体深处冒出的污泥,她在难以抵挡之下也只好打盹片刻。再次清醒时,她已然在不自觉中挥起画笔。 一个倒卧在海边的女人。女人宛如一块破布般躺在沙滩上。 她已经感觉不到海浪的冰冷、海砂的湿冷粗糙。 ……那是我……是我。我将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想到这,心就凉了半截,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然而下一个瞬间,一股令她全身颤抖的喜悦感取代了恐惧。 女人无法压抑这股兴奋,起身走向窗边。也许是由于低气压正逼近,空中充满湿气,海浪带来了不安的气息。 就快了,就快了。女人的双眼宛如热病患者,闪闪发光。 为什么,这个景色似曾相识?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在某个不同的时空,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孩子呢喃着不成逻辑的梦话。 女人瞄了地上的孩子一眼。我的葛蕾特。 ——妈妈,大家死了之后都到哪里去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母亲异常亢奋的状态,白天孩子向母亲提了问题。或许孩子已经到了能隐约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年纪吧。 ——会转世投胎变成另一种东西哦。 ——另一种东西? ——对啊。你看看天空,看看海。天上的云是水变的,而云会变成雨滴,雨滴会变成大海,水就这样不停地在世界上绕来绕去。人也是这样。所有生物都将转变形状、样貌,在世界上不停转啊转。 ——一直转、一直转吗? ——对啊。 我也是啊。白天时她咽下这句话没说出口。然而,现在她下了新的决心。 我一定还会回来。就算死了,我也绝对要转世投胎回到这个世界。她的眼神充满斗志。下一次,我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内,再次站在画布前。 她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画,并抓住了画布的一角。 来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它可是我用尽生命、注入满腔爱意的献礼! 女人嫣然一笑。绝美的笑容固然摄人心魄,却也隐约透露了一丝不祥的气氛。 第一章 前往遥远大海的旅程,始于意外的某一天 1 忽然间,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脖子上满是汗水。 好热,这里真的好热。难道那个快来了吗? 我烦躁地甩开头发擦拭汗水。 每当月经快来时,我的体温就随之升高。即使只是轻微的改变,那股虚浮燥热还是令我感到头重脚轻,犹如发烧般晕眩。若将肉体比喻成硬件、精神比喻成软件,如果说两者运作顺畅的状态是正常的我,那么这段时期的我就如软硬件运转失常,软件偏离了硬件,独自快转着。 其实我这个月的月经应该过一阵子才来,难道是异常闷热的夏天搅乱了我的生理时钟,抑或是会场过于闷热的关系? 我站在人挤人的会场中,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 这里是一栋位于涩谷闹市区的老旧出租大楼的顶楼。 今天是某位我从未听说过的画家的画展。我原以为没什么人来参观,到会场后却被人潮吓了一跳。 出入涩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轻人,然而参观这个画展的人们都有了一些年纪,个个都露出一副附庸风雅的嘴脸。这些爱装模作样的人们为何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面带同样的神情,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们跟你们这些人不同,我们可是不惜一切代价投资在自己身上!所以,我们才懂得什么是享受人生。你们看!我们是多么快乐! 看着他们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们眼神中透露着傲慢,谈话时总喜欢促使对方发问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厌烦。 在这样的场合,像我这种年轻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无人理睬。黑色无袖高领的夏季线衫搭配法式牛仔裤,这样的穿着竟然会在涩谷显得异常突兀,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不过,一旁还有两个更突兀的人。 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对着一幅画发表各自的高见。 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铅笔般高瘦细长的今泉俊太郎,体型犹如花生长了四肢、长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这两人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那头既不柔顺又不服帖、翘得乱七八糟的自然卷发。即使距离遥远,只要你发现两只黑刺猬正在蠕动,那肯定是他们。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我便联想到恐怖电影中成为第一个牺牲者的村民的惨叫画面。这两人虽然缺乏常识,却懂得许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想了解的事物,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年纪相差甚远却相当投缘。 “怎么这么多人呢?又不是开幕第一天,这个画家有这么红啊?” 我疑惑地问起。一如往常,博学多闻的泰山教授以他诡异且高亢的声音为我解答。 “嗯,在万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学生时代,这位画家可是风云人物啊。当时的年轻人都为她疯狂,不过就在她正要崭露头角的时候却突然过世了。今天来观赏的人都是当年的画迷吧。真是盛况空前,说不定会引起怀旧风潮呢。” “是哦。” “这不是遗作展吗?所以我还以为是个最近才过世的画家,没想到已经二十五年了。怎么会现在才办遗作展呢?是因为著作权之类的问题吗?” 俊太郎边说边掏出收到的邀请函,仔细查看内容。 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老实说,我感觉那相当久远,像是老祖母时代的事。这个从上古时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觉得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对我来说这不是无法证明的吗?或许大家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这个世界并不是专属于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赛,要我理解这个事实并不容易。 当我想着这些无谓的事情时,冷汗依旧不停地从脖子滑过。 好热,这里真的好热。 现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达会场入口时就已经浮现。 小时候,有一回远足的目的地是一间大寺庙。 我们在寺庙的隐蔽处玩耍时,发现一块摆得歪歪的石砖。其他的石砖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块特别醒目。我打算挪动那块石砖,一道玩耍的孩子纷纷阻止我。万由,寺庙的石头不可以动啦! 我不听。其实我根本不想动它,但抱着石砖的双手却不听使唤。最好不要动,最好放手,心里虽这么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开石砖。我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将沉重的石砖翻过来了。 石砖底部爬满了黑色甲虫,密密麻麻,毫无间隙。 怕虫的我顿时全身僵硬。 我吓得发不出声音,丢下石砖,跟着其他孩子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但是事后回想起,其实让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虫子。 石砖下藏了一对小孩的红袜。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被埋在那里,可是当时的恐惧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年我抱起石砖时便有一股不祥预感,而今天,就从我看到会场的那一刻起,同样的不祥预感立即纠缠着我。 会场的入口并没有任何不妥,看起来就是一场花了不少心力和经费策划的正常画展。没有半点异样可以解释我的不安从何而来。 高槻伦子遗作展 在精心设计的照明下,简单却极富品位的字体浮现在白墙上。 入口旁贴着描绘海景的作品海报,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也被印在邀请卡上。海报下摆满了开幕当天各界赠送的豪华花束。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掠过我的颈后。 这感觉是从哪来的? 我想起会场人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来自那幅海景画。 邀请卡上的作品尺寸过小,当初看到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不过入口处张贴的大型海报却打乱了我的思绪。 那幅画描绘阴天的海边。 空旷寂寥的海边。 季节应该就是现在,是夏末吧。被远景吞噬的悬崖,低矮的灌木宛如蹲坐在顶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红色交织成阴郁色泽的海浪,看似就要融人只余几许微光的沉重云层中。 画面有点凄凉,令观看者不禁也情绪郁结了起来。 然而,里头却蕴藏了一股犹如残火闷烧的诡异热气,让人不由得入神。 看到这幅海报,我立刻感到口干舌燥。 几幅小品画挂在展示廊起始处。 海报上那幅海景画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感。相较之下,踏进会场后看到的这几幅小品画,下笔轻盈,色调也较为明亮,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先瞧了一眼,发现这几幅画都以童话为题材,便放松心情观赏。看着看着,一股凉意却逐渐包覆了我的心。 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远方的七个小矮人,他们正为白雪公主的死哀恸不已。 长满青苔的巨大纺车背后,是被荆棘围绕着的废墟。睡美人倒卧在黑暗中,她的周遭满是蜘蛛网和灰尘。 快乐王子镶在眼中的宝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剥离,铜像寂寥地伫立在广场中央,脚下瑟缩着一只气绝多时的燕子。 “哇!画是很美,不过这画家也太阴暗了吧。” 俊太郎发出惊叹声。 我也有同感。 画中纤细的线条充满知性感,色彩与构图既前卫又华丽,但画家的目光却冰冷无情。 童话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爱而苏醒,快乐王子将财富分送给穷人而感到满足,然而,画家观察他们的视线却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这种冰冷的光芒笼罩了会场里每一幅画,在这几幅小品画之后的油画,包括那些海景连作都是这样。 我觉得越来 越不舒服。 好热,热到让人受不了。 不知为何,我无法正视眼前的画作。 海景画。平淡的风景画。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个地方为题材。夏末的大海,充满空虚的倦怠感,丧失色彩的季节。 昙花一现的晴天、追逐着海浪的小狗、在海边散步的人们、嬉戏玩耍的孩童,这是随处可见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画都令我感到恐惧。 走进展示廊深处,作品尺寸也越来越大。我觉得呼吸困难,好难过,如同陷入无法逃脱的深渊。 太夸张了,是不是空气不流通啊?会场这么多人,空调应该开强一点嘛! 连续好几幅都是类似的构图。刹那间,我产生了错觉,仿佛整个会场就是一幅海景画。 我不由得拼命擦汗。 好渴。脚步越来越沉重,酸液不断从胃部涌上喉头。 身上的黑色夏季线衫因汗水而湿透了。啊!啊!好难过! ——我得快逃! 我惊觉自己竟然在想这种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赶快往回走,远离这里。快点!现在还来得及。 周遭的人们似乎乐在其中。在他们开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带着些许剧毒的恶意,那是美术展特有的氛围。 所以说嘛,他以为自己还在坐这个领域的第一把交椅。老实说他已经过时了,过气十年啦!可是他老摆出那副架子,谁敢跟他说实话?真惨哟。 对啊!涩谷真是每况愈下,我平常根本不会想到这儿来。那些年轻人穿得那是什么样子呀?不管是头发颜色还是皮肤都肮脏不堪!每个人的打扮都一模一样,还自以为有个性,真受不了! 喂,你听说了没?听说她的婚姻快撑不下去了。她女儿还在念高中嘛,我劝她至少忍到女儿走上社会,不过她说真的玩完了。听说她老公对她说,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这男人真不负责任呀。 你们第一次见面吗?啊?哦,原来在筱冢的办公室见过啊。咦?您认识他吗?我跟他已经认识几十年了。在他事业刚做起来的时候…… 突然出现一道闪光。 我吓了一跳,环顾四周。 我找不到任何光源,或许是某人的饰品反射了灯光。即使是小小的耳环也能反射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强光。这里有太多人戴了足以拉长耳垂的特大耳环,光是看着那些沉甸甸的大耳环我就肩膀酸痛。 我一心只想快点走到出口,步履蹒跚地走向下一幅画。 俊太郎和教授竟然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异状。他们自顾自地到处走动,还推开人墙站到画前看得入神。真过分!毫不注意同行女性,他们俩就连这点都一模一样,也难怪年纪一大把都还找不到对象。 我满腹牢骚地站在画前。 眼前出现长方形的大画框,是一幅夕阳西下的海景画。 黄昏气息逐渐转浓,海面的色泽暗示了夜晚将临。 (小男孩) (浪花潮来潮往画出柔和弧线,小男孩在浪花抚岸交界处踢着绵软海沙奔跑,海风吹拂着犹如女孩的飘逸长发,他终于随他母亲来到这片海。跑远了,跑远了,越跑越远) 我猛然回过神来。 眨了眨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我重新仔细看眼前的画。 画里没有人,有的只是黄昏的海滨景色。 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离。 ——我,刚才看见一个小男孩跑过这个海岸。 我急忙环顾四周,但会场里没半个孩子,只有打扮光鲜亮丽的大人们轻松自在地走动谈笑。奇怪,是我看走眼了吗? 我再度看着那幅画。 (那孩子穿着连身牛仔装) 我不经意瞄到旁边另一幅画,却不禁吓得小小地惊呼一声,倒退了一步。 有个男孩。 一个男孩在画中注视着我。 稚嫩的神情,飘逸的长发,看上去约莫五六岁。 我紧紧抱住手提包。 画中的男孩果真穿着连身牛仔装。 他的样貌和适才在我幻觉中出现的男孩一模一样。 冷汗缓缓渗出。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这些画作令我如此不舒服…… 因为我看过它们。 我看过这里所有的画。 这些画中的风景都是我看过的。 为什么? 尽管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事实,但我的理性却试图否定它。不可能!这只是相似罢了,是我想太多了。 我用颤抖的手掏出在人口处拿的简介。 高槻伦子,takatsuki noriko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不认识这位画家,以前也不可能看过她的作品,邀请函上不也写了这些作品是首次公开吗?这些画完成的时间至少在我出生前的一年多,当时未曾公开,全部封藏起来了,如今才以遗作展的方式首次展出,我怎么可能会看过? ——但是我确实认得这些画。 再度出现一道闪光。 我不禁皱起眉头。金属般的光芒刺激着我的神经。一定有什么东西反射了灯光!我气愤地环顾四周。 这时,我脑中乍现另一种念头。 ——不是来自会场内的光芒。 这一瞬间,我仿佛全身都冻结了。 这道光来自我的脑中! 发觉到这个事实的我伫立当场,思绪混乱,无法动弹。 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感到一股恶寒蹿上身,莫非我发高烧以致出现幻觉了? 冷汗流得比刚才更加急促,瞬间汗湿全身。 万由,寺庙的石头不可以动哦! 画框开始扭曲变形,不停向上再向上。 好热,这里实在太热了。看吧,我就说嘛,画都要溶化了! 周遭人们的脸孔也开始扭曲。眼镜啊领带啊,都变形呈波状抖动着,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越来越模糊。地板绕着圈旋转,越来越快。场内人声嘈杂,越来越刺耳。 想出声,却丧失了语言能力,我犹如金鱼般不停地开合双唇。总算,像是黏在地板上的双脚能动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跨出一步,试着移动身体。但是一想奔跑,头就痛得不像话。这应该是因为肩膀酸痛吧,肩颈一带酸痛严重的时候,连带也会产生头痛呢。不过为什么肩膀会这么酸呢?是因为搬了重物吗?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摇摇晃晃地走着,因此撞到不少人,我知道他们都惊讶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我。 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会场。 场内人声嘈杂,比刚才更加刺耳强烈的声音仿佛正加速向我袭来,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在我周遭回响着。 放我出去!让我离开这里! 我完全陷入惊慌之中。心跳声扑通扑通地以诡谲的速度传遍全身,在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响起。有一股冲动令我想放声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抓走了! 再走几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败了。 拐个弯,抬起头的瞬间,那一幅画正等着我。 这是展示廊挂的最后一幅画,最后一幅也是最大的一幅。 正是海报上那幅海景画。 那幅画向我扑来,打算捉住我。转眼间,越变越大的画便逼近了我。阴暗且炽热的色彩以犀利的气势逼近,我不禁举起双手防御。 脑海中又出现一道光不停地闪烁。 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烟火,放出绚烂夺目的光芒之后,瞬间回归黑暗。 忽然,在光芒彼端我看见了什么。 ——是手。 某人高高举起了手。 (是剪刀!) 那只手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巨大剪刀。 看似十分锐利的巨大剪刀逐渐加快速度,向我逼近。 呼!划裂空气的声音掠过耳际。 就是这把剪刀杀了我! 强烈的冲击划过颈部。 噗咻!鲜红的色彩泼洒成一片,布满我的视野。 有人在我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然而,在眼前逐渐模糊的景色中,我才察觉那竟是我自己的哀号。 2 由下落合车站再走十五分钟,便进入静谧的住宅区。 住宅区中有栋平凡无奇的五层公寓,位于二楼最角落的那间二房一厅住宅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场所。 我特别注明“目前”,因为这只是暂时的。 我的上司浦田泰山,是附近r大学的博物学教授。 短大毕业后,我进入都市银行上班,工作三年后离职,随后r大学雇用我担任三位教授的秘书。不过其中一位目前因病疗养中,另一位长期出差海外,因此我暂且成了浦田泰山的专属秘书。 又由于校舍改建,原本的办公室因此不得不搬迁到临时大楼。可是那里空间狭窄,光是三位教授的物品就已将临时办公室塞满,根本没有我的容身空间。总之浦田泰山的住所就这样成了我的工作场所。 虽说这是间二房一厅的公寓住宅,却完全没有住家的气息。 两间房内都未摆设任何家具,只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夹与书本。五坪大的客厅勉强还能让人行走,然而就连这里也逐渐被书山入侵,不用多久,客厅也将沦陷吧。 我初次踏进这里时,发现厨房只有热水壶、茶杯与饭碗,让我怀疑教授到底如何过活。不过时间一久,我便渐渐明白了。 浦田泰山,四十五岁,未婚。 以往我身处刻板的企业体制社会内,所以我对教授的第一印象格外新鲜,当旁人介绍他是位大学教授时,我迟迟无法相信。 他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维持同样的姿势长达三十分钟甚至一小时。 他几乎不眨眼,嘴巴也傻愣愣地张着。我总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抑或是在看书,因为他始终都是同一个表情。当习惯他的安静时,他又会突然在房内穿梭,忙着为书山制造山崩,以挖掘出需要的数据。过没多久,房内又恢复安静,只传出阵阵鼾声。他倒卧在书堆中就这么睡着了。 他的睡眠时间少得惊人。基本上他不分白昼黑夜,只要兴致一来便埋头看书找数据。 另一方面,他还有散步的癖好。某次午餐时间他正吃着凉面,却突然丢下筷子,转眼间不见人影,就这样消失了一两个小时都没回来。为此不时临时停课。 我这样介绍,乍听之下仿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其实他莫名地非常讨人喜欢。 尽管欠缺社会性,不过他个性大方、为人亲善,与他谈话其实是件乐事,也因此有不少访客上门,多半都是一些与他的专业领域毫不相干的人物,旁观的我觉得实在很有趣。不知是否这种性格容易诱发女性的母爱本能,访客中不乏可爱的女学生,这点让我颇惊讶。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迟钝的人,工作一阵子后才发现,他的脑袋里藏纳着我们凡人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在他眼里,周遭的人们只不过是在远方蠕动的小动物吧。他总是一脸呆滞,但是数学一流,记忆力更是超强。就因为如此,他看出了我拥有的特殊能力。 话说回来,虽然这间客厅暂时还没被书山入侵,勉强保有了人类的居住权,其实也已经没多少空间了。因为教授的那张特大号书桌毫不客气地据地为王。 这张厚重的橡木制书桌实在大得不寻常,尺寸犹如一张单人床。据说是教授在英国留学期间,在一家古董店买下的。书桌里设计了十三个隐藏抽屉,即使那位狂热的古董迷店主费尽心思,其中五个抽屉他也始终无法开启。 “我在这张书桌上可是投了一大笔钱。当初以海运运回日本时,昂贵的运费害我差点哭出来了。每搬一次家又得额外花钱,日本公寓的人口绝对搬不进,每回都得拆下窗户,用吊车把它吊进屋内,这笔费用又是大得惊人。而且你知道我为了打开这些隐藏抽屉花了多少时间吗?前八个抽屉花了我一年的工夫,接下来三个费时两年,再下一个占去了我三年的时间,而最后一个我已经试了二十年还打不开。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打开它啊!” 教授有感而发地摸着桌子,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悲壮。 据说在18世纪至19世纪期间,欧洲人开始看重书房的摆设,这类特殊机关家具就在这个时期广为流行。经由某种特定的操作方式,即可开启隐藏抽屉或是秘密小门。比方说,六个纵排的抽屉,若是依序打开第一、三、五个抽屉,便出现了第二层秘密抽屉。又或是抽出某个抽屉即能开启另一个抽屉等等。 有时教授会心血来潮,突然开开关关各个抽屉,记录下操作组合,然而至今依旧无法打开最后一个抽屉。 “不知是谁说过,书这种东西啊,放在地上就会不知不觉变多了呢。” 教授一边破坏书山一边喃喃自语着。 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有些不自在。 今天早上,我一来便默默开始打字,但是我知道教授始终忧心忡忡地留意着我。 这也难怪。就在昨天,我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尖叫,随即昏厥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会场的工作人员准备室里,教授、俊太郎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俯视着我。这个男子似乎是画展的工作人员。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们说我昏倒了,我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起身后我依旧神志恍惚。昏厥之前的异常经验,以及在人前昏倒的事实,完全麻痹了我的情绪。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现在就去叫车。” 年轻男子身型壮硕,但是举止非常谦逊,他不断劝我就医,但是我拒绝了。搭上电车回到家之后,我茫然发了好一阵子呆,晚饭也不吃就睡了。 “……万由子,你的食欲好吗?” 教授以凝重的语气突然开口。 “食欲?还好啊,最近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胃口多少比之前好了点。” 我依旧盯着屏幕。 “晚上睡得好不好?” 教授继续问道。 “很好啊。天气太热变得容易疲倦,因此晚上睡得很熟呢。” “那是否会突然呼吸急促或是心跳加速?” 听到这里,我总算了解教授问话的用意。 “教授,你该不会以为我得了精神官能症吧?” 我停下手瞪着他,教授尴尬地慌了手脚。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最近我又是演讲又是出书的,我担心你是不是因为忙着准备各项事宜,操劳过度了。” “我的确是工作过度了,教授,慰劳我一下吧。我想去格拉纳塔吃意大利菜!” “嗯,格拉纳塔是吧。这主意不错,最近都没吃好吃的。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去吃意大利菜吧!” 看到教授蓄势待发的兴奋样子,原本只是半开玩笑的我急忙制止。 “请等一下!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份稿子啊,等我打完再说吧。” “不用管它,明天再做就好啦。” “你好,我可不好,明天遭殃的可是我呢。再一个小时就好了,忍耐一下嘛。” “可是……”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声钝音响起。原来是门铃响了。 我和教授疑惑地对视。 “有人预约今天来访吗?” “我记得没有。会不会是俊太郎呢?” 我起身拿起对讲机。 “您好,这里是浦田家。” “……您好,敝姓takatsuki,我想找浦田教授。我去了大学一趟,听说教授人在这里。” 对讲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您事先跟教授约好了吗?” “不,我没有预约,是临时起意来拜访的。啊,我不是来推销的!不好意思,我有一些私事想向教授请教,希望教授能拨冗指点……” 对方的声音听来有些生硬。 分明是他自己跑来找人,却一副慌张的样子。 我歪着颈子,觉得有些困惑。 “教授,你认识takatsuki先生吗?” 我回头看了看教授的表情。 教授思索了一会儿,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然后摆出手势要我让对方进来。 一开门,站着一个酷似维尼熊的男子。 这个男子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远离现实世界的感觉。 对方的年纪看来三十出头,圆滚滚的壮硕体型,未经发胶整理的发型,圆圆的眼睛配上圆圆的眼镜,刚长出来的胡茬,淡蓝色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极其突兀,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平日并不需要穿西装。虽然他的穿着打扮不入流,却让人感到一种未受世俗影响的气质。 好眼熟,我似乎在哪看过他。 在哪看过呢? 男子的视线也不时飘向我,似乎认得我的样子。 “不好意思,冒昧前来拜访。不会占据您太多时间的。” 男子相当谦逊地走进房间。看起来,仿佛就连他自己也摸不清为何而来。 他和教授眼神交会的瞬间,我心想这两人好像。 外观完全不像,但在这两人内心似乎存在着某种相同的特质。 果然没错。教授嘴里嘟囔着。 “昨天承蒙您的关照。画展办得那么成功,希望没被我们破坏了气氛。” 直到教授起身致意的那一刻,我终于想起,那就是昨天俯视我的那张脸。 难怪我觉得对方眼熟,他不就是昨天那个工作人员嘛! 全身的血液立刻冲上脑袋。 我怎么会在人前出这种天大的糗呢! 想到自己在众人面前露出糗态的样子,强烈的羞耻感立刻涌上心头,真想挖个地洞躲起来算了。 “不会,不会,您千万别这么说。” 男子急忙摇手。 “真不好意思。其实我是第一次举办那么大型的画展,很多状况都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才好。昨天的来宾出乎意料的多,会场里的空气流通状况似乎真的不太好,还有其他几位来宾也表示身体不适,其实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请问你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吗?” 男子露出亲切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是的,我已经不要紧了。其实昨天也没什么,今天已经完全没事了。真是抱歉,应该是我要道歉才对。” “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这件事。其实是当时场内有客人告诉我,您就是撰写《散步博物学》的浦田泰山教授……我觉得那本书非常有趣,于是起意前来拜访。” 男子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一个男人,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会因为这种理由而放下工作,大白天的跑来找人吗?而且也没先跟人约好。 我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似乎也有同感。 “那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你真的只为了这个理由就决定突然来访吗?还特意请假不上班?抱歉,我并不晓得你从事什么行业。” 教授双手抱胸,语气缓慢地问道。 男子明显露出尴尬的表情。 房间内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 “嗯,我记得你自称takatsuki没错吧?所以画展展出的那位高槻伦子是你的……” 教授忽然问起。我这时才发现他们姓氏上的关联性。 “那是我母亲。我是她的独生子,高槻秒。” 我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是创作那些画的人的儿子。 突然间,昨日那种紧张感再度包围了我的胃。 我试图将这种感觉忘却,它却渐渐爬上背部。 在男子背后,我仿佛看见那幅灰色海景画。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起身打算去泡咖啡。 “我想,你特地前来造访应该是为了别的理由吧。假如你觉得我能够帮助你,就请你老实告诉我。今天我刚好没事,你可以仔细说清楚。如果你觉得她在场不方便,要不要让她暂时离开?” 教授放松全身,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这个动作表示教授对谈话的对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教授这个人有个怪脾性,对方越吸引他,他的姿势就越加懒散。如此一来对方将愿意倾吐一切,教授则试图吸取对话中的精髓。 这名原本犹豫不决的男子也是,在见到教授的坐姿之后,总算下定了决心。庞大的身躯原本不自在地缩在椅子上,他重新调整坐姿,仿佛在安抚自己,接着缓缓开口。 “首先我想先说明一点,我自己非常清楚这是个荒唐的故事。我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不曾见过也不相信任何灵异现象。顺带一提,我是电机工程的工程师,在业界有一定的地位。总之,我打算理性地说明这一切,也希望你们以理性的态度听完我的故事,麻烦这位小姐留下来一起听吧。” 我原本打算离席,但是他突然叫住我,害我紧张了起来。 我也要一起听?为什么? 教授缓缓点头,我端出咖啡之后不情愿地坐下来。 男子咽下一口口水,抬起头来说道。 “教授,你相信转世投胎吗?” 刹那间,房内的空气凝结了。 教授脸上露出淡淡的失落以及苦笑。 我也有同感。竟然是这类话题。 见到教授无言以对,高槻秒露出苦笑,耸起肩膀摊开手掌。 “抱歉,果然让你误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并不打算谈那种话题。我换个方式问好了。浦田教授,你对家母——高槻伦子这位画家了解多少?” 教授的想法被对方看穿了,显得有些尴尬。 秒不以为意,静静地等待教授的回答。 “嗯……” 教授将双手盘在凸出的啤酒肚上,眯起细长的眼睛思索。这是他搜索脑内庞大的记忆库时惯有的姿势。 “……当时她的出现令大家眼睛为之一亮呢。在那个时代,日本艺术界好不容易确立了插画这个领域。她的作品不论是色彩或是线条都既前卫又脱俗,同时兼具了通俗性与艺术性,将两者间的平衡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她又是个大美女,当然立刻蹿红了。当初是因为什么契机呢?我记得她是为某个活动绘制海报之后打响了名声,还连续出了两本画册。嗯,书名叫什么……对了对了,是《不安的童话》和《远去的王国》。就在这两本画册广受好评之际,她却突然过世了。现在回想起才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当时媒体没有详细报道她过世的消息?” “你记得这么多呀……很少人记得家母画册的名字呢 。” 高槻秒的神情表现出他心中的感动。 “这次遗作展的作品都是首度公开的吧?” 教授问他。 “是的。” “所以令堂过世后并没有立刻公开?” “是的。” “为什么呢?当时令堂那么红,任何人都会想举办一场震撼力十足的遗作展吧?这么说或许太冒昧,不过那样做不仅具有话题性,也能够赚更多钱啊。” “你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当时确实无法公开。” “为什么?” “因家母的死因过于离奇。” “所谓死因离奇是指?” “是被人杀害而死的。” 秒答得太自然,我差点漏听了这句。 房内的温度仿佛顿时急速下降了好几度。 “凶手是谁?” 教授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至今都还没抓到。最后警方判定这是一件随机杀人的凶杀案。” 秒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当时我只有六岁,目睹了家母被杀害后的现场。家母和我每年都固定到海边的避暑别墅度假,休憩整整一星期。家母每天早晨都到海边散步,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遭人刺死的。当我发现时,她已经倒卧在浪潮与海岸的交界处。起初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了接近母亲而走进海里,才发现大量的血液漂浮在海面上。海浪退去时,我的衣服鞋子全都染红了——当时我陷入异样的惊恐,据医生说这是暂时性的错乱。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我都处于无法开口说话的状态,医生非常有耐心地替我治疗,后来我总算恢复正常了。” 从他平淡的语气可以推测,他已经习惯向他人说明这一段往事。说明是不难,但是要能接受这个事实,想必他花了许多时间吧。 我和教授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言词。 “这对我家的打击重大。母亲这个角色的存在对任何人都非常重要,在我们家更是绝对的。我遗传到了完全没有艺术天分的父亲的基因,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总算渐渐能体会出家父当时的心情。家父只是一个技术职务的上班族,他是如何看待家母、对他而言家母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些事我能想象得出来。我的母亲——高槻伦子,年轻貌美又是个艺术家,我与父亲相同,对她的感情几乎算是崇拜吧。我的父亲失去了我的母亲,而且家母还是惨遭杀害,这对他实在是难以承受的事实。我想,家父更无法忍受有人刻意炒作家母的新闻吧。家父想尽办法不让家母的死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 “所以才决定不公开那些作品?” “是的。这二十五年来,那些画作一直存放在仓库里。家父在我高中时因病过世,其实当时家父要我在他过世之后立刻销毁那些画作,但我实在无法下手。家父自己也是,他最终也没能亲手销毁啊。家母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为了完成一幅画必定费不少心力,家父知道那些作品都是她费尽苦心完成的,怎么能忍心舍弃,而我也是如此。” 他的话到此告一段落。 我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你刚才说的转世投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原本静静倾听的教授这时忽然问起。 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家母她……该怎么说,她有些异于常人。” 短暂的沉默。 “具有艺术家气息的人常有这类现象,不过她的第六感真的格外灵敏。当时我还小,不过关于这件事倒是记得非常清楚。该怎么解释呢……例如说,她非常擅长找出别人遗失的东西。” 我忽然冒出冷汗。 我战战兢兢地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也正看着我。 我们眼神交会。 这个男子到底打算说些什么?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进门时的畏缩神态早已消失,如今他的眼神沉稳而镇定。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呢?” 教授神情严肃。 秒尚未察觉到我与教授的微妙变化。 “该怎么说呢……例如说,我向家母说我弄丢了某样东西,或是把东西遗忘在某个地方,比方说手套或是徽章好了。家母会凝视着我说‘掉在你的床底下了呀’,或是‘就在幼儿园墙上挂着的袋子口袋里’。我虽然不信,但还是跑去她说的地方找,果然就找到了。即使对方和她不相识,她还是说得出来。 “家父对此事一直很好奇,时常跟我聊起。曾经有一回,家父在公司遗失了重要的文件,家母也是凝视着家父,然后说‘有一个长头发、身材非常瘦的女孩子吧?她应该知道,是她把文件放在黑色纸袋里的’。家父半信半疑地询问那个女孩子,事情果然如家母所说,那个女孩子不小心把重要文件混在其他文件里,装进纸袋了。据说,家母是在家父背后看到一个女孩子把文件装进纸袋里的影像。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教授与我都哑口无言。 我确信我们两人想着同一件事情。 很像,和我很像。 “后来……家母似乎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近。” 一个突然造访的男子接连说出惊人的事件,我和教授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连串的事已经足以让我惊讶一整年。 “遗作展中展示的那些作品,全是家母在过世前一个星期完成的。当时她以异常惊人的气势飞快完成。以往她总是一点一滴消磨精神,慢慢完成作品,这与当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其中还包括许多不适合展出的素描。每一张素描都是同样的内容——一个女人倒卧在海浪旁。家母将自己死去的景象描绘成数十张素描。” 房内的温度更加下降,空气变得冰冷。 无法想象这是我平常熟悉的房间。从让这个男子进房后,他正一步步改变我们的命运。 难以解释的不安感再度重击我的胃。 秒继续说道: “家母真的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你们见到她,一定会有同感。她深信这世上有转世投胎之事。临死之前也是,她不断喃喃自语说:‘我一定会再回来,一定还会再回来,记得要等我哦。’我虽然懵懵懂懂,但也深信着她的话,我相信母亲一定会再回来。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再回来,她就是这种人。” 秒的口吻虽然还是保持冷静,但较之前多了一丝热情。 “然后呢?” 教授不为所动,催促他说出重点。 秒露出微笑,是非常天真无邪的笑容。 “昨天,我想我母亲真的回来了。” 秒的语气充满自信,腼腆地缓缓转向我。 他那犹如孩童般纯净的眼神令我毛骨悚然。 他发现了,他已经发现了。他发现我昨天在会场看到了什么。 “你当时不停地喊着剪刀!剪刀!你记得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告诉我,昨天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身体僵硬如石头。 冷汗流过我的颈部。 尽管如此,我依旧无法将目光移离秒的注视。 秒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是被一把裁布的剪刀刺死的。” 第二章 往海边的道路,漫长且曲折 1 装了食物的大盘子被端上桌,教授的目光立刻紧盯着不放。 烤扇贝与虾子的香气扑鼻,即使是原本没食欲的人,闻到这香味也会胃口大开。 “听了那个男人讲的话,你有什么感想?” 教授一边将大量的橄榄油淋在食物上,一边问道。 “感想是吧……” 我无力地笑了笑,喝下一口早已没了泡沫的啤酒。 “老实说我好害怕。我真的觉得有把剪刀刺进了我的脖子。那种感觉非常鲜明,我甚至觉得血已经喷出来了。” “真的吗?你该不会和那个男的联手捉弄我吧?” 教授有点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我相当气愤。 “开什么玩笑啊!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啊!早知道就不该去看什么画展!我应该乖乖留下来打字才对!” 我奋力将叉子往盘中的虾子一插,但是随即便厌恶起自己的行为。 耳边传来别桌客人的嬉笑喧哗声。 看着服务生们在温暖的橘色灯光照明下勤奋工作,一时之间我有种错觉,仿佛刚才在下落合的公寓里上演的戏码不过是场噩梦罢了。那名男子的故事诡异到令人无法置信。 “那么,如果教授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有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对你说,你是家母的转世投胎,请你帮忙回想她遇害当时的状况,你会怎么做呢?” “当然愿意,我最喜欢这种事了。” 教授挺起胸膛。 “这有什么好得意,真是的。” 是我问错人了,真想哭。 “那个男的到底有什么目的?就我们目前知道的信息来判断,除非他真的是认真的,否则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就是认真才麻烦呀。” 教授完全不愿体谅感到困扰的我,自顾自地聊了起来,让我不禁想泼他冷水。 “嗯,他的确是认真的。人家可是大企业m电器公司的工程师,在工作日特地请假来找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对一般上班族而言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呢。他来是为了说出这么异想天开的故事,这表示他真的是认真的。不过,其实名片可以随便伪造,我们最好还是调查一下他的底细。” 教授掏出男子的名片仔细瞧了瞧,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堆。 “那当然喽。” 我开始闹别扭。教授挥了挥手,随口敷衍我两句。这让我知道他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好奇,我更加火大了。 “不要太快下定论嘛。也许他另有动机也说不定。或许这是某种高明的推销手法,也或许是他对万由子一见钟情,企图接近你。对了!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他不希望我留在那栋公寓里,因此企图让我离开房间。有可能是我收藏的古书中有一本价值不菲的书,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又或许他在我楼下的房间印制伪钞……嗯,可能的解答有无限多种哦。” “怎么可能!他说他最近就快结婚了,而且这些猜测完全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在会场看到那些东西啊。” “嗯,你说得没错。” 教授轻易认错了。他张大了他那细长的双眼。 “所以这不是骗人,他并没有撒谎,而是说明了事实。那么你说这件事该怎么解释?” 我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我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确实是高槻伦子的化身。”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性。万由子,你过去确实不认识高槻伦子或高槻秒,对吧?” “是啊。到昨天为止是如此。我很努力地回想,但我是在高槻伦子过世后才出生的啊,我怎样都想不出我与高槻秒曾有过任何接触。况且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那些画作不是首次公开吗?就连家人都没看过,我这个陌生人要接触的可能性近乎零吧。真讨厌,不管怎么想,到最后都是同一个结论嘛!” “当初万由子提议要去看那个画展,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吗?” 教授忽然提起这一点。 关于这一点,我也思索了好久。 教授每天会收到大量邮件。 博物学这个领域的范围广阔无边,牵涉各种莫名其妙的学问,而且世上能引起教授的兴趣及好奇心的事物又数不胜数,加上他来者不拒、讨人喜欢的个性,无论如何都无法减少收到的邮件数量。 而且教授最近出了本谈论博物学的趣味书,原本只是图好玩才出的,但是却广受好评,演讲活动的邀约不断涌来。名声越大,邮件越只可能有增无减。各种商品型录、简介,别墅或不动产的推销信,金融商品、健康食品的广告单,这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信件我都直接销毁。即使如此,依旧还有一大堆符合教授兴趣的邮件,例如出版社的新刊信息、展览会的邀请函。我会将这些邮件整理出来,丢在房间一角的竹篮里。 闲暇时,我们便从竹篮中随意挑出一张邀请函,前往参观。 这次也是如此。教授最近连续接了几场演讲,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便提议出门去看展览。我随意抽出一张邀请函,而那正是高槻伦子的画展。 “并没有特别的动机啊。我就跟平常一样,从竹篮里随便翻出几张邀请函,因为那张印了海景画的邀请函看起来比较抢眼,便决定去看这个了。我真的没有其他用意。” 我试图回想抽出那张卡片时的心情。 完全无意识。我抽出它时,心情确实没有任何变化。 其他的邀请函都过于朴素,唯有那张画打动了我。 “看到那张卡片时,你感觉到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想到,好久没去欣赏画展了。之后在画展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当时我完全没有感受到。” 我耸了耸肩。 瞬间,一个疑问跳进我的脑海。 莫非我在潜意识下感觉到了什么? 我是否预感到了什么,才会挑出那张邀请函? “这么说来,还真是难得的巧合,或许是高槻伦子在呼唤着万由子。” “别说了,好可怕哦!” 我不禁大叫,教授的话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服务生再次出现,这次端来了茄汁意大利面。 我们两人默默地用餐。咀嚼着美味的意大利面,我却无法尽兴享用。 “……万由子,你对所谓‘转世投胎’一事了解多少?” 半盘意大利面下肚之后,教授又开口了。 “谈不上了解。我对这方面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点电视上关于灵异的节目,例如‘我在恐山(位于青森县的山地,日本三大灵场之一——译者注)看到我的前世!’之类的节目。” 我谨慎地回答教授的问题。 “关于埃及金字塔的研究,你知道最近出现了新的论点吗?” 教授大口吞下意大利面,故作轻松地说着。 “金字塔?” 怎么会提起金字塔? “其实这是一名业余研究者提出的论点,学界尚未认同他的说法。那名研究者认为金字塔面对尼罗河的位置,其实是仿照了猎户星座相对于银河的位置。在金字塔旁有一条又细又斜的坑道,学者以往都找不出这条坑道设置的用意,长久以来它便成了金字塔最大的谜之一。新的论点认为当时人们就是利用这里观星,并在此举行法老王的再生仪式。由于猎户星座不常出现,因此它被视为再生的象征。” 教授用餐巾擦了擦嘴。 “自古以来,世界各地古文化中皆有转世投胎的思想。描写死者复活的过程,人们称之为‘亡灵之书’的文字记录也存在于世界各地。关于这方 面的思想,最近藏传佛教颇出名的。” “藏传佛教?自从高中上完世界史之后就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教授喝下一口葡萄酒,以授课的口吻说着。 “轮回转世的思想渗透在他们心中,他们相信人过世之后,在第四十九天将重获另一个生命。” “这怎么可能!” 我不禁失笑。教授斜眼瞪我。 “真难以置信……” 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都已经是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教授拿起酒瓶倒酒。 “这算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即使西藏人相信轮回转世之说,但这也是少有的奇迹。不过,亚洲国家的多数民众都信奉佛教,民间自古以来便不乏投胎转世的故事。佛教各流派的基本思想都相信人将背负生老病死的痛苦,不断通过轮回才得以解脱。即使是倡导科学万能的美国,最近也开始承认转世现象的存在。没人知道人死后转世投胎的起因或是目的,但这种现象已经逐渐被世人承认了。” “这样啊……” 教授请服务生拿菜单过来。我们神情凝重地挑选甜点,仿佛适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菜单上。 “万由子,你听说过临死体验吗?” “听过。据说在奄奄一息或是心脏暂停跳动的情况之下再度苏醒的人,其中有不少都经历了类似的体验。” “没错。像这样的故事常听到吧。某人在漆黑的隧道彼端看见美丽耀眼的光芒,走出隧道看到的是百花齐放的草原,一旁还流着一条小河,那世界实在太舒服,那个人希望能够永远留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可是背后有人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又或是小河对岸有人不允许那个人渡河,那个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于是就这样苏醒了。” “以前常听说类似的故事,不过这应该只是做梦吧。” “疑点就在这里。据说当肉体遭受强烈痛楚时,人脑会分泌一种类似麻药的荷尔蒙,学者分析那些景象可能是脑内分泌荷尔蒙所引起的幻觉。目前研究已知,只要刺激人脑的特定部位,被实验者就会听见音乐或是重复同样的动作。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临死体验的真实性。” 一说到这类话题,教授便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像是肖斯塔可维奇(dmitry shostakovich,1906-1975),俄国作曲家,毕生创作了十五首交响曲,十五首弦乐重奏曲,多首芭蕾舞剧、歌剧与电影等戏剧音乐。由于历经俄国体制多次转变,也曾亲身从军,其交响曲深刻思考生命与死亡、和平与战争等意义。曾自述其创作《第八号交响曲》时,他的脑中残留着枪弹的碎片,不时刺激他,使他脑中一天到晚都响彻着音乐声。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是那块碎片所引起的,他甚至拜托医生不要将它取出,因为没有那块碎片他也就听不到音乐了。” 冰淇淋上桌了。 “但是,有一种临死体验无法以荷尔蒙分泌说来解释。” 教授舔着甜点匙,继续说着。 “哪种?” “灵魂出窍。” “灵魂出窍?” “在各种临死体验当中,另一个大家津津乐道的故事就是灵魂出窍。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从高处俯瞰着自己的肉体。有人说出窍后能看到正照料着昏睡的自己的医护人员,也有人能看见待在隔壁房间的家人,甚或是跑到远处的护理站,看见护士的一举一动。这类现象无法以荷尔蒙分泌说来解释。” “也就是说,人的灵魂在死亡时将离开原来的肉体,进入别的肉体,这便是人能够转世投胎的证明。是这个意思吗?” “没那么单纯,不过大致没错。” “这种说法将来有可能获得科学证明吗?” “谁知道?人类原本就属于具有灵性的生物,然而科学早已远远超越人类。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过我有一种预感,科学越进步,也将越接近宗教,人类将迎接宁静且灵性的时代来临。” “灵性的,是吗……” “是啊。还有,最近的研究发现,母亲在生产时,婴儿的脑部会分泌某种荷尔蒙以缓和出生时的痛苦。这种荷尔蒙具有消除记忆的作用。” “消除记忆?” “没错,这已被动物实验证明。将这种荷尔蒙注射在实验动物身上,它将遗忘过去所学习的一切。因此有一种论点,认为这种荷尔蒙删除了前世的记忆。” 品尝美食之后,我的心情好不容易踏实一些,然而此时周遭的气温似乎又下降了几度。 “……难道,难道我真的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我小声地嘟囔着,陷入惶恐之中。 “在我看来,你确实符合转世投胎的典型条件。” “典型条件?有这种东西吗?” 我惊讶地反问。 “我举个例子吧。这是非常出名的英国帕洛克姐妹的案例。1957年5月5日,在英格兰北部的黑克森,一辆车突然冲向人行道,帕洛克夫妇的两个女儿——乔安与杰奎琳两人当场死亡。当时乔安十一岁,杰奎琳六岁。一年后,帕洛克太太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婴,取名为珍妮弗和茱莉安。” “该不会……” “随着这对双胞胎逐渐长大,帕洛克夫妇渐渐发现她们分别拥有乔安与杰奎琳的记忆。她们各自记得过世姐姐们的握笔方式以及心爱的玩具,也认得第一次造访的城市、公园或学校,而且两人身上的胎记分别与乔安、杰奎琳的胎记一模一样。这个案例符合转世投胎现象的主要模式。观察世界上知名的几个转世投胎案例可以发现几个共通点。首先,当事人多半死于非命,例如车祸、天灾或凶杀。” 我不禁心头一震。 离奇死亡,是遭人刺杀的。 “第二点则是,死亡到投胎的间隔大约为一年内。再久也不过两年,极少出现事隔多年才投胎的案例。” 在我出生前一年。 我的表情逐渐僵硬。 “另外,若是死于意外事故或灾害,投胎后将延续前世的恐惧,也就是会对当初造成自己死亡的原因感到害怕,或是在前世的外伤部位出现胎记之类的痕迹。” 忽然发现我的手按压着自己的颈部,我在不自觉中触碰了那个地方。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请问你脖子上有没有胎记?” “胎记?” 那时,秒也提到了胎记。 他大概早就知道这是转世投胎者常有的特征了。 “家母的致命伤就是剪刀刺进颈部的那一刀。” 我反射性地伸手按住脖子。 昏厥的前一刻感受到的冲击。那里,那里应该是…… “有,在这里。从小我颈侧就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为什么会有这块胎记我也不知道。” 秒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的眼神中泄露出兴奋的神色。 我早已经忘了自身这个特征,没想到竟然让陌生人说中了。 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开心的经验。 我无法,也无意掩饰心中的不悦。 秒突然取出一张纸。 “其实,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重点?” “是的。我预计在今年秋天结婚,之前将家里整理了一番。当初就是因为要清理仓库,将家母的作品做个整理,才会决定举行画展。我与亲戚以及家母的朋友一起选出适合展出的画作,结果发现了这样东西。” 秒摊开一张纸。 我和教授战战兢兢地靠近去看。 看来是一张信纸的影印本,上 头的字迹特殊且潦草。 如果我死了,请把指定的作品分送给以下几位: 伊东澪子  遛狗的女人 矢作英之进 阴天 十和田景子 黄昏 手冢正明  晚夏 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高槻伦子 她的字迹看了令人起鸡皮疙瘩。 难以想象这是女性的字迹。 写下的同时,文字仿佛立即解体,四分五裂、毫无完整性。姓名与作品名也没有对齐,仿佛只是随意乱写上的。 “这是令堂……” 教授抬起头问道。 秒点了点头。 “是遗书。家母就在这个日期的两天后遇害。这封信夹在她死前正在绘制的画作里,就藏在画布与画框之间,之前一直都未被发现。” “你知道上面写的这些人是谁吗?” “我并不认识他们,这几位似乎都是家母生前的好友。家母的好恶相当分明,绝对不会将作品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秒说到此便停了下来。 我和教授都猜不透他的用意为何。 先不论事实真假——他相信我是他母亲的转世投胎,我们姑且先了解他这个想法。但是,我们与这件事还有新发现的遗书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然后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不耐烦地问道。 秒的神情又显得犹豫了。 你都已经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在心中呐喊着。 终于,秒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 “我想请你回想。” “回想?” 我疑惑地重述他的话。 “是的。请你回想家母遇害当时的状况。” “啊?” 我的身体不由得向后退缩。 “我已经和这些人约了时间送画,我想请你陪我去见他们。” “什么?干吗要我做这种事?” 前一刻,秒看来只是个懦弱的青年,这时从他的神情中却流露出某种激烈的东西,让人窥探到他坚定的内在。或许他是个工作能干的人……我忽然想到不相干的事去了。 “过去的我,总是拼了命地为自己打造人生。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我为了保有自己的领域,只能使尽全力为自己奋斗,所以完全没有空闲去思索其他事情。这次借着整理家母的画作,总算有点余力回头看看过去,然后我终于惊醒了。我竟然一无所知?家母被杀,死得那么凄惨,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谁害她那么惨?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她留下这么多精彩的画作,而且比谁都美丽动人,为何必须面临如此暴力的死亡?不只是我,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想了解这起凶杀案的来龙去脉,大家早已遗忘了高槻伦子这个画家、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她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母亲啊!” 秒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而我的脑海中却充满了“回想”这个词。 回想! “求求你!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但是拜托你,拜托你陪我。我想听他们谈谈我的母亲。然后,也许能借此唤起你对家母的一丝丝记忆……不,即使你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就当做是安慰我也好。” 秒靠近我,露出苦苦哀求的神情。 我既无奈又困惑。令人错愕的事实接二连三迎面而来,面对如同拳击选手挥出的重拳,我感到手足无措。 “请问……” 教授双手抱胸,以慵懒的语气说话了。 “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回想,你刚刚说请她回想,对吧?你要她想起你母亲遇害当时的状况。那么,假使她真的想起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是什么意思?” 秒呆滞地望着教授。 “别装傻了,你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吧?这是一件至今尚未破案的凶杀案啊!如果她想起当时的状况,必定也会想起凶手的长相。这将变成什么情况?你要找出凶手吗?找到了又如何?报警吗?难道你要告诉警察,这个女孩是被害者的转世投胎,就让她当证人吧。或是说,假设你不报警,那你能从此放手不管了吗?她已经唤起的记忆又该如何处置?凶手的相貌将烙印在她心中,跟随她一辈子。你刚才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无理的要求!” 剧烈的恐惧感爬上背脊。 那只……手。 对我挥起剪刀的那只手。 假使那只手底下出现一张脸! 我无法正视那张脸,绝对。 万一看清了那张脸,噩梦将伴随我一辈子。就连那天在会场看见的那些短暂片段都在我心中深深地扎了根,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害怕它会随时浮现在眼前。恐惧感犹如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包覆了我的心。 “我不要!这样的事太可怕了!”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充满愤怒与恐惧的呐喊。 秒羞愧地垂下头,涨红了脸。 三人之间顿时陷入沉默,气氛变得尴尬。 “老实说,我不能否认起初我的确有意找出凶手。” 沉默片刻后,秒开口了。 “办了画展,然后你在会场昏倒了。当时我心想,是母亲替我牵的线吗?她是不是希望我找出凶手?如果能够找出凶手,我想,母亲也算能够瞑目吧。不过,是我太肤浅了。坦白说,我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想到你的感受。对你来说,这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呀。” 秒的身体仿佛气球泄了气。 我心情极其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秒,恐惧感与同情心互相拉扯,但是恐惧感终究胜过一切。 与秒一样,我的双亲也都过世了。母亲过世时我还小,几乎不记得她的样貌,而父亲则是在两年前往生。我渴望好好了解父母的生平,但是一方面又觉得,事到如今我又何必挖掘过去,再度面对他们过世时的失落?这两种情绪总是在我心中交战不断。 其实我平常并不会特别想到他们。然而,已不在世上的人,在某些时刻却满满占据了我的心。 我想起国中、高中时的升学、毕业典礼,那时我偷偷地翻出母亲的照片,深深思念着她。在那样的季节里,最为我高兴的人却不在身边。 原以为只有我会这么做,但是当大我六岁的姐姐即将开始工作时,我发现她也偷偷翻开了母亲的相册。看着这一幕,我的心情五味杂陈。 “转世投胎案例的这几个条件你的确满足了,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可以推测古桥万由子或许是高槻伦子的化身。而且你们两人还有个非常特殊的共通点。” 教授谨慎挑选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句。 高槻秒离开的时候,一再向我道歉。我恍惚回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然后偷瞄了一眼教授的表情。特殊的共通点啊…… “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教授问我。 “明天……” 我机械地重复教授的话。 明天是高槻伦子遗作展的最后一天。高槻秒离开时表示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果时间许可的话,欢迎我们再去参观。 教授一副很想去的样子,显然他对这桩怪事非常好奇。 我刻意摆出严肃平板的表情说道:“要去,教授自己去吧。我要留下来工作。我啊,再也不要面对那么恶心的画面了!” 教授显得相当失望。我不理他,一口气喝下早已冷掉的浓缩咖啡。 2 当晚和教授分别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 在小田急线的豪德寺站下车,步行十五分钟,我和 姐姐住的独门独栋屋子就在附近的传统住宅区里。虽然一个人回到独居的公寓房间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过独自回到漆黑无人的屋子里也没舒服到哪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反正就是很可怕。不论多么疲倦,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全身的知觉好似一瞬间都丧失了。我立刻开锁,确定屋内没有任何异样之后,再迅速地把大门锁上,匆匆将屋子里所有灯打开。 淋浴过后,那种全身紧绷的感觉才总算放松下来。为了疏解情绪,我烧起热开水,泡了满满一杯茉莉花茶。当我优哉游哉喝着热茶时,姐姐正好回来了,她今天好像又带了坏心情回家。 “真是的!搞什么东西啊!” 姐姐漱口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听起来好像一面在低声怒斥着什么。 恐怖哟!我忍不住缩起脖子。 万佐子姐姐大我六岁,在某个很有名的百货公司工作。 她一向认真工作,两年前升职为营业企划课课长后,整个人更增了几分凝重严肃的气息,真是可惜了她美丽的脸蛋。这样说也不大对,其实正因为姐姐容貌端丽,因此更加气势逼人。 我打算替她泡杯茉莉花茶。不过虽然茉莉花茶有稳定情绪的作用,在我们两姐妹身上的效果并不明显。 “咦?怎么啦?现在在喝这东西,你也很晚才回来是吧。” 走进厨房的姐姐立刻注意到我的茶杯。 “姐,晚餐吃了吗?” “吃过了。” “又吃外面啊?会长青春痘哦。” “我这年纪已经不能叫青春痘啦。呜呜,脚好痛哦,最近实在很严重呢。拜托你了,万由子。” 姐姐坐在椅子上,双腿抬起搁在我大腿上。 由我帮她按摩双腿,这是自从她升官后养成的习惯。 我还在银行上班时,姐姐经常帮我按摩肩膀。当时我为慢性肩膀酸痛所苦,严重到因此胃痛。 “我们两个好像欧巴桑哦。”互相调侃着的我们试了各种据说有效的体操或中药。 “哇!真的很惨哦!肿得好厉害啊。姐,不要再穿高跟鞋了。或是改穿低一点,例如五公分高的吧。” “哎哟,穿低跟鞋无法挺起身体施力呀。鞋跟高的话,身体就会稍微前倾嘛。全身充满了攻击性,有种今天也不会输的感觉。” “这我懂啦。女性上班族的套装若不搭配高跟鞋就不体面。可是穿高跟鞋会对子宫造成不良影响哟。哎呀!好严重哦,指甲已经陷入肉里了,你不痛吗?都已经变成紫色了。” 姐姐的脚拇指指甲已经陷入肉里,我轻轻戳了一下,姐姐痛到要跳了起来。 每晚姐姐回来时总是累得像一条破抹布,可是隔天早上又如同僵尸复活般,穿着擦拭闪亮的高跟鞋,妆容光鲜亮丽地出门上班。唉,女人真辛苦。 “喂,姐,脸转过来让我看一下……你右眼下有黑眼圈哦。” “你发现啦?右眼戴的隐形眼镜最近一直弄得我不舒服,可是我没空去看眼科。每天都在想应该早点去看,想着想着就过了一周。” “看个医生有那么难吗!是不是度数不合?你原本视力就不太好。” “嗯,我觉得最近度数又加深了。一定是那个计算机狂部长害的。” 姐姐突然变脸,吊起眉毛犹如鬼面具。 她口中的计算机狂部长正是她的新上司,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计算机迷。他的办公桌根本就像是各家计算机厂商的展示区,总是摆满了好几台笔记本电脑。如果只是他自己爱玩计算机也就罢了,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将早已弃置的旧客户名单数据用计算机建成文件。姐姐与她的下属都不得不在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的情况下,分神花时间去处理这一件极为繁杂却又无助于将来的麻烦事。 姐姐谈起对他的愤恨时,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敢靠近。她气愤的样子像是会在半夜拿出草人和五寸钉诅咒似的。啊,不过以她的个性,若要敲钉子,她不会敲在草人身上,而是直接打人对方的心脏吧。 “好想吃点甜的……” 姐姐懒洋洋地起身,在橱柜里随意翻找着。 “我这里有真纪的妈妈送我们的小布施的栗子羊羹,帮你切吧?” “好。” 我替姐姐切了一块厚的,给自己切一块薄的。 我们默默地吃着羊羹。 “对了,万由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从昨天起你的气色就不好,有点怪。” 姐姐突然露出锐利的眼神。 我心头一震。 不愧是姐姐,多年来既是长姊又兼母职,即使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不多,她的直觉和眼力真是令人佩服。想必公司的下属们对她也是畏惧万分吧。 女人之间只需要瞬间的眼神交会,即能读取对方的身体状况或内心变化。在她选口红或照镜子的时候,便一面在观察我脱衣服的方式或摆漱口杯的位置。 “没事啊。只是有点累而已。我没什么事,有事我一定会向你报告啦。” 我故作平静地说着。我无意向姐姐透露那么荒唐的故事。就算说了,也只是让她担心。 姐姐的表情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一个神经质的少女凝视着我,好熟悉的感觉。 啊啊,没错,姐姐以前总是露出这种表情。 我们两姐妹曾是相当神经质的小孩。 尤其姐姐,只有眼睛特别大,身体却骨瘦如柴,时常发烧、做噩梦。那双大眼总是以惊恐的神色看着外界。 我出生两年后母亲便过世了,加上当时父亲的事业面临瓶颈,我们两人便无人照料。小时候家中非常安静,我对当时的记忆尽是我们两人睡在小房间里的画面。 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那么漫长,昏暗房间的天花板总是那么高。我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童年回忆,在小学毕业之前,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姐姐。 我可说是有着相当阴暗的童年岁月。 然而,小孩是种多变的生物。 不需要费多少时间,曾是体弱多病、畏缩怕生的少女——我的姐姐变成了皮肤黝黑、嗓门特大的网球队队长;而我则成了粗枝大叶的乐天派女孩。 “姐,你认识高槻伦子吗?” “那是谁啊?” “昨天我和教授还有俊太郎一起去看她的画展,那些画我看了觉得好眼熟哦。” 我故作自然地问道。 虽然有点牵强,不过如果高槻伦子跟我们家有些许的关联,即能解释我那天的幻觉,我也就能脱离这一连串的怪事。 “不认识哦,而且我的美术只有三分(日本小学的成绩评定以五分为最高分——译者注)啊。” 姐姐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我继续试探。 “然后啊,那名叫高槻伦子的画家的儿子正好在场,他说他很崇拜泰山教授,还说以前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搞不好你小时候见过他呢,他叫高槻秒,没印象吗?” “秒?高槻秒?好奇怪的名字哦,我没听过。我不记得以前这附近有姓高槻的人家啊?你是说女性画家,对吧?如果曾住在这附近我一定记得,不过我真的没印象。” 姐姐立刻否定了。 她的记忆力异于常人,对曾见过的人的相貌、名字,就连电话号码都能够倒背如流。从她口中问不出一丝丝关联性,令我好失望。 “不过你那办公室还真闲呢。” “才没有呢,之前忙了好一阵子,我们只是忙里偷闲一下子。” “我觉得很好啊,你还是比较适合这种悠闲的工作。你的表情也温和多了。” 姐姐露出欣 慰之情,我心中萌生小小的罪恶感。 “吃了甜的羊羹就更想吃东西了。有没有吐司?我要吃烤吐司。” 姐姐起身打开冰箱,伸手去拿草莓果酱,但是动作中途停下,犹豫之后拿出了一盒人造奶油。 这时,我忽然看见另一只手。 出现的画面犹如倒带的影像,我确实看见另一只手抓起草莓果酱的罐子。 那是女人又细又长的手指。我看见食指上贴了胶布,还看见小指上戴了一枚海蓝色的戒指。 “咦?姐,你买了新戒指吗?” “啊?” 姐姐关上冰箱回头看我。 她手上拿着人造奶油的盒子,一脸茫然。 漂亮的手上没有任何伤口,中指上还是我熟悉的白银戒指。 “奇怪,我刚刚明明看见一只小指上戴了海蓝色戒指的手拿了草莓果酱。” 姐姐脸色大变。 “……万由子,你看到啦?”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干哑。 “对啊,食指还有贴胶布。” 姐姐先呆呆地伫立原地,旋即倒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倚着餐桌桌面。 “伤脑筋,原来凶手是由香里啊……” “什么?” 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姐姐神情复杂地瞪了我一眼。 “唉,你也真是的……可不可以先帮我泡杯红茶?” “好……好啊。到底怎么了?” 我慌忙取出红茶罐。 姐姐显得情绪低落。手肘撑着桌面,双手十指紧扣,靠在鼻唇之间,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 “……最近这几个星期,不知道是什么人将果酱涂在部长的计算机与部门内的打字机键盘上,黏乎乎的,很难清理。即使我们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过个几天又会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而且抹上果酱的位置专挑手指经常碰触的地方,真的很麻烦。由于大家都痛恨部长与这次的数据化作业,因此这很可能是某个员工的无言抗议。最近情况越发严重,不仅针对部长,还将矛头指向无力抵抗部长的我。早上要开始工作时,打开抽屉便发现计算器上沾了一大坨果酱,档案柜的把手也是,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所以,我刚才看见的是……” 果然,我又看见了。 姐姐疲惫地点了点头,无奈地继续说着。 “的确有你说的那个人。一个戴着海蓝色尾戒、食指受伤的女生。她的职位中等,工作能力强,我一直非常信赖她。你知道她今天早上跟我说什么吗?她看到我的抽屉时说:‘太过分了!课长又没做错事,到底是谁做出这么阴险的事!’而且她还陪我一起清理,难道那全都是在演戏吗?混账!” 姐姐一拳打在餐桌上。 桌上的杯子当啷作响。我吓了一跳,仿佛是自己被揍了一拳。 “我去换衣服。拜托你泡个红茶,要加很多白兰地哟。” 姐姐气愤难消地起身走出厨房。 我带着知情后的不快感,独自留在厨房里。 我叹了一口气,倒出热水温热杯子。 我愣愣地望着热气的彼端。 不知不觉中,热气彼端浮现出高槻伦子的画作。 特殊的共通点。 她,也是如此。 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寻找遗失物”的高手。 还没出社会之前,我不曾深入思考自己的这项特殊能力。在学生时代我只把它当做联谊时的特殊才艺表演。但是,做了三年的银行工作,因为这项“能力”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或许也是时机不对吧。我开始工作的那个时期,银行业界提倡彻底缩减成本、人员,每个员工都背负庞大的工作重荷。加上又逢机械化升级的过渡期,工作上不断导人新的处理系统,总公司每天送来厚重的操作说明书和朝令夕改的决策,然而我们根本无暇读这些公文。在新系统顺利操作之前,所有前置作业仍须靠人手一一处理,因此我们在平日的工作内容之外,还得忙着处理系统转换的相关事宜,等于负担了双重工作压力。 那段日子,与其说我们经常加班,不如说几乎住在公司里,顶多趁空当回家休息一下,替换衣物罢了。休假日时便睡一整天以恢复体力,好应付下周的操劳。男职员就连假日都得上全天班。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敢期望新系统能如期启用。 大家的疲劳逐日加重,办公室内的气氛也显得杀气腾腾,这时我的“能力”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显现了。 过去我也曾小小展现这项能力,但仅止于找出遗失的文件或是客户遗忘的物品之类的程度而已,同事们都觉得有趣。然而,或许是当时过度忙碌导致我的神经过敏,我的能力竟然突飞猛进,发挥过去不曾出现的强大力量。 具体而言,当时我连续“揭发”了一名资深女职员盗用公款以及一名业绩优异的业务员进行诈欺的行为。 我并非目睹犯案现场,也没有告密,然而结果却是一样的,因此不论高层或同事都对我敬而远之。业务量已经够繁重了,加上接二连三的弊案,一会儿人事异动,一会儿又是督导进驻,大家不恨我也难。 如果只是公司气氛令我不自在,或许还不至于让我辞职。然而后来发生了决定性的事件。 当时有一位上司s先生非常照顾我。 他不善于巴结高层,因此在同期中晋升得特别慢。不过他是个扛得起责任的人,相当受部属及女职员的信赖。 当时s先生为了新系统转换之事,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回家好好休息了。他因为过度疲劳,导致太阳穴和颈部都发黑了,我记得父亲过世前也出现同样的状况。 当天我和s先生搭同一班电梯离开公司。其实他希望留下来继续工作,但身体实在不舒服,无法专心,只好返家休息。 “搭出租车回去吧。” 我对他说。当天相当寒冷,而且s先生的家离公司很远。 “大儿子才刚上私立高中,我哪敢搭出租车啊。” 他笑道。s先生的大儿子长得很像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宝贝。 “路上小心哦。” 道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瞬时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s先生的脸上没有五官。 该有眼睛鼻子的地方只见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张光溜溜没有五官的脸。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我站在原地呆愣愕时,s先生则向我挥挥手,走远了。 就在当天,s先生在寒风不断灌进的月台上昏倒了。 他失去意识,掉到铁轨上。 电车驶进月台,碾过他的头。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我便辞掉了工作。有好一阵子我都无法入睡。稍一入眠,必定会梦见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无法入睡、无法进食,我瘦得只剩皮包骨。 当时姐姐操心到了极点。就算到了公司,也会打好几通电话回家问我在干什么,每天下班后便急忙赶回家,想尽办法煮些我爱吃的东西。到后来不只是我,连姐姐也消瘦了。她认为我无所事事反倒对身体不好,于是到处打昕请托,帮我在大学找到—份职缺。 这份工作的气氛与过去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因此顺利恢复,回归社会,姐姐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能够悠闲度日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浦田泰山。 大家时常误会了,其实我并无法从一个毫无迹象的地方,寻找出别人遗失的东西。我只是能感觉出对方自己没自觉但是其实记得的东西。不 论是姐姐或是泰山教授的记忆力都超乎常人,因此我能够替他们打开容量庞大的记忆抽屉。 假设泰山先生在找某封信件好了。 虽然他当时确实忘了放在哪儿,其实他是记得的。只是由于他的记忆量过于庞大,一时找不出放置这项记忆的抽屉在何处。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开关关了好几个抽屉,其中有太多抽屉开了就忘了关,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拉出装有此项记忆的重要抽屉。 我只是偷窥教授已经开启的抽屉罢了。 所以我对于抽屉没打开或是记忆量过小的人,无法发挥任何能力。 第一次见到泰山教授时,我深感惊讶。因为教授脑中的记忆或是映像都非常鲜明,我“看见”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如果他认真找一样东西,他的身后便不时出现各种景象。我只是出于好奇,无意间脱口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没多久教授便发现我这项奇妙的能力。 教授只是单纯对这项超能力感到好奇,却不曾以异样眼光看待我,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起探索自己的能力,心情因此得到舒缓喘息的机会。 那个盗领公款的女职员其实也非常优秀。她心思细腻,只要负责一项任务,她便能先一步想到之后需要做的准备工作。 那时,我们正在开会讨论往后几个月的工作进度。 她大概在思索往后需要执行的业务流程吧,在她身后浮现她不停操作着联机计算机的影像。同样的操作模式不断重复,而且她按下的按键组合是我们平时鲜少使用的。 这个画面令我印象深刻,单纯感到好奇地问了其他资深女职员。我把自己看到的操作方式说给对方听,想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用到这样的操作模式。对方也相当熟悉系统操作,因此立刻意会到这项操作似乎有些什么蹊跷。 一周后,那个盗用公款的女职员便失踪了。 之后那个业务员也是如此。 他能够立即从周遭的气氛读取到眼前的客户需要什么。 例如他去拜访客户时,虽然坐在会客席与客户闲话家常,但同时也将隔一段距离的客户的上司说的话听在耳里。他偷听到对方正在烦恼如何招待客人之类的事,隔天他便透过客户介绍适合的招待处给对方。 一个优秀的业务员必须能仔细聆听对方的话,反应快、想象力丰富。而这些特质也是能让我“看见”的重要条件。 我会发现他的行径,是起因于柜台职员比对印鉴之际,我恰巧经过。我觉得那颗印鉴相当可疑,虽然几可乱真,但就是有些不对劲儿,就连那位客人也很可疑。 而那个业务员路过时偷瞄了印章一眼。 这时,我看见他从身穿蓝色毛衣的老爷爷手中拿到了印章的景象。为什么他会跟别人拿印章?那个爷爷到底是谁?我的这些疑问导致之后的结果。 高槻伦子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在姐姐的杯子里缓缓倒人白兰地。 又甜又浓的香气融在厨房安静的空气中。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对高槻伦子产生了兴趣。 她也和我一样,不得不看见一些不愿看到的事物吗? 不愿看到的事物。 剪刀。 我立刻挥挥头,从脑海中赶走那个画面。 而且她又是艺术家,她纤细敏感的神经应该是我无法相比的。这项能力想必对她的创作影响很大吧,也难怪她会表现得如此神经质。 我回想起白雪公主、睡美人等画作的冰冷风格,了解到作品中为何呈现出那样的意象。 而她就是高槻秒的母亲。 我只是与她有某些共通点,便产生了如此大的兴趣,可想而知秒一定比我更渴望了解这个人。 我还有姐姐,而他确实是举目无亲啊。 3 不论何时来到这里,涩谷车站前的闹市区总是给我莫大的压迫感。 每条路都涌现川流不息的人潮,人群呈放射线状集中指向涩谷车站,若要我正视这个景象实在需要点勇气。 年轻人仿佛把这地方当做自己的王国,莫非他们认为这样的压迫感其实是“愉悦的刺激”? 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街上却有不少稚嫩的少年们晃荡着。高中生以下的学生们早就应该开学了,难不成这些孩子都是大学生? 红灯转绿,人们仿佛啃噬道路般冲向斑马线。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神情急迫地小跑步穿过十字路口。 年轻人花枝招展,苦心打扮的程度反倒令人看了心酸。很难回想我自己在他们这年纪的时候到底在做些什么,我只记得我和眼前的少女们截然不同——不过,或许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吧。我和他们只不过相差五六岁罢了,这中间却有着莫大的隔阂,难以想象这两个世代间有任何连续性,而他们也拒绝与之前的世代有连续性吧。 教授曾问我会不会害怕走在人群中。 若只是擦身而过,对我并不具有任何意义,完全没什么好怕的。尤其,在涩谷几乎不可能“看见”什么,这些少年少女们的记忆量少得惊人。 “你怎么睡一晚就改变想法啦?昨天还说绝对不去呢。” 走在前方的教授回头问我,一大群戴着帽子的少女们推挤着他。 原本我拒绝陪教授前去参加高槻伦子画展的闭幕日,教授已经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了,但今天我又改口说我还是想去看看,教授因此显得颇讶异。 “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再看一次那些画。”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教授疑惑地看着我,但也不再追究,继续往前走。 夏季进入尾声,闹市区的街道看来有些肮脏,有些无力。鲜艳的招牌、女孩们充满活力的笑容都更加深我的疲惫。 “每天都是这样,不过今天怎么挤到无法前进、动弹不得了?时间明明还很早啊。” 人行道上挤成一团,我无奈地看着这个景象。 不但无法前进,人潮竟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在怨声载道的人声中,一阵异常的喧闹声如同海浪般,由前方传过来。 “火灾啊!” “失火了!” “看!好大的烟!” “听说失火了!” 人们谈论起火灾的消息,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接近。 “啊?哪里哪里?” “哇!真的啊!好大的烟啊!” 互不相识的人们在瞬间燃起相同高昂的情绪。 看热闹的人群从后方不断涌现,人潮彼此推挤,场面瞬时失控。 不一会儿的工夫,人群溢出步道,公交车被迫停驶,街上喇叭声四起,货车司机探头大声怒斥着。尖锐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逼近,四周来了不少消防车,但是我担心车子无法顺利进入火场。周围的人们喧哗不断,热闹的程度好比身处摇滚演唱会第一排。我不会在这里遭人群压死吧?一股恐惧感笼罩着我,脑中闪过今天晚报的头条字眼可能会是这样的时候,我听见教授喊着我的名字。 “万由子!是那栋大楼失火了!” 我突然惊醒了。 忍不住踮起脚跟死命地探头望去。 黑灰色的烟雾升起,仿佛是在夏季尾声的蓝天上涂鸦。 那的确是我们打算前往的大楼。 从大楼顶端的窗户冒出浓浓黑烟。那不就是画展租借的楼层吗? “该不会是那个会场吧……” 有增无减的警笛声回荡在大楼丛林中,酝酿出一股诡谲的气氛。 警车也来了。一大群警察哗啦哗啦涌出,继续鸣放警笛,拉起封锁线隔离现场。 前方的女孩们被挤 得往后倒,发出做作的娇吟声。香水味极重的发丝硬是沾在我的脸上,害我恶心反胃。人挤人的情况造成大家满身是汗,人们心烦气躁的情绪化成杀气飘散在空气中。在毫无抵抗能力之下,庞大的力道再度将我们往前推回,警察的威吓声中混杂着周遭人群的怒骂声。我开始恍神,不小心被挤下了车道。 “咦?” 在遥远的前方,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甩开警察的制止,奋不顾身冲进那栋大楼。 那个体型,那头朝天而立的乱发,莫非是…… 他什么时候跑到那么远去了?那确实是泰山教授啊! 会场早已浸在水里。 难以想象几天前这里还是个华丽的展览会场。 仿佛在窥看一场尚未完成的噩梦。 火焰充满蛮横的力量,强烈地扭曲了所有物品。墙壁和天花板已焦黑剥落,门板因高温而严重变形。埋在墙壁内的管线从裂隙中外露,犹如内脏暴露出体外,显得格外丑陋。装饰会场的美丽花束也全成了灰色木乃伊般的残骸,加深了现场惨不忍睹的景象。 照理说,展出的作品也该遭受同样的命运,然而墙上的画竟然全数消失无踪。 原来是高槻秒和泰山教授在火势蔓延之前,全速抢救的结果。 据说教授抵达现场时,秒正奋不顾身地将画从墙上拆下,堆在会场门口。当时火焰已经开始吞噬天花板,秒却坚持搬出所有作品,否则不肯离开现场,就连教授抵达时,他也没发现有人来了。教授将秒堆在门口的一幅幅画丢向逃生梯,让作品一一滑出屋外。 这两人现在一动也不动地蹲坐在角落。 烟熏得他们全身乌黑,身上处处都是烧伤的痕迹。 适才教授用他那鲜少运动的庞大身躯,一口气跑上顶楼,如今憔悴疲累的模样简直悲惨到极点。他手抚着心口,像一只中暑的青蛙,四脚朝天,无力动弹。秒也没好多少。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不听使唤的双手不时颤抖起来。仔细瞧,他的脸颊和双手上出现好几个水泡,连头发也烧焦了,让人不禁移开眼神,无法正视。 前一刻,消防队和警察正轮流侦讯他们两人,如今却无人关照,大家都把焦点转移到事务性的后续处理与机械性的起因调查上。 看到缩在另一角的我,教授慢慢环顾四周,摇摇晃晃起身后缓缓走向我。 “教授你还好吗?太乱来了吧!这样一口气跑上七层楼,还从那堆人群中冲到这里?” 我低声指责他。 教授的脸黑亮得像一颗茄子,烟熏的威力实在惊人。教授不发一语,看来他早已用尽浑身的力气了,缓慢的动作宛如一格格定格的影片。呼地叹了一口气,教授不知从哪儿掏出香烟,但已经完全湿透了。他似乎连失望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能无力地握扁烟盒。 “幸好画都没事。” “生命比作品重要吧!你们两个差点烧成木炭了。高槻家原本就打算销毁这些画,或许烧了它们也好。” “不不,好不容易勾起万由子对这件事的兴趣,情况渐入佳境呢。如果失去最重要的画,就无法期待后续发展了。” 这并不完全是玩笑话,教授他就是这种个性。 “还在说这种话。” 我苦笑。 笑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的脸早已因紧张而僵硬多时。 这时我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据说有人纵火。” 教授忽然开口。 “纵火?”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 “这里是间办公大楼,不可能有人开火做饭,而且警方在现场残余物中发现了具备定时器的简易点火装置。这可能是早在昨晚大楼关门前就设下的装置。警方猜测,歹徒应该是在平日少有人经过的死角堆积易燃物,在上头摆上点火装置。因为火灾发现得早,及早控制住火势,这才找到了定时器。如果火势更猛,点火装置恐怕已经烧个精光,无法寻获丝毫线索了。” 看来教授并没有因为接连的侦讯导致无神,反倒问出不少火灾事件的细微情报。 “歹徒将起火时间设定在开场前三十分钟。还好秒今天来得早,在火势还没大到无法搬出画作前,便发现不对劲。” “这时机点也太凑巧了吧。” “我猜,歹徒应该只想烧掉这一层楼。如果打算烧毁整栋楼,应该将起火时间定在无人出入、最不会被发现的时刻。歹徒将装置设定在大家上班的前一刻启动,表示他希望有人发现这场火灾。” “为什么?” 我疑惑地问道。教授眯起双眼。 “因为歹徒只想烧掉这个会场,说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只想烧毁这些画。”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忍不住环顾四周。 仿佛有人知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什么梦。 在火灾发生之前,我还没把这整个情况当做一回事,以为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我还能够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只是发烧做了一场噩梦罢了。这原本起因于我个人的幻觉,然而在这一刻,事情的发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入侵到真实世界,而且发展的速度比我预期中更加快速。 我和教授同时在无意间瞄了远处的高槻秒一眼。 “……看吧,事情越闹越大了。看来这些画是潘多拉的盒子,也难怪他父亲多年来一直不愿公开,还打算偷偷销毁它们。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教授低声自语。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歹徒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些画?” 我也跟着压低声音。 “二十五年前,高槻伦子的凶杀案或许不是陌生人所为。” “怎么会?” “我们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吧?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可能性,不过这的确也是可能性之一。或许在某幅画中早已提示杀人凶手是谁,只是过去无人发现罢了。搞不好其实凶手就是高槻伦子非常熟悉的人。” “教授,你只是在说笑吧?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早已过了追诉时效,这个推测也未免太牵强了吧。或许歹徒是长年喜爱高槻伦子的画迷,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于是放火烧毁作品。这个推测比较具有说服力吧。就她的画风而言,显然很容易吸引比较偏执的画迷嘛。” “嗯,的确。也或许歹徒只是和这栋大楼的地主结怨,又或许这单纯只是一场恶作剧。不过,二十五年前高槻伦子遭人刺杀,多年后首度公开展览竟然遭人放火,这点实在令人起疑。” 教授面无表情说完这些之后,缓缓举步走近秒。 我躲在教授背后,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 秒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好严重的水泡呢!教授,你最好陪他到医院……” 这时秒突然抬起头,我看见他惊恐的双眼。 砰! (关车门) 呼噜噜噜噜一 (启动引擎,车子匆匆驶远) 我吓了一跳! 四处张望,注视着被烟熏黑的大玻璃窗。我集中精神,虽然听见楼下街道传来的喇叭声,但无论如何仔细聆听都只传来微弱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我的胃又开始发冷。 “好可怕……好可怕……” 秒的双眼依旧紧盯着我,那是孩童的眼神。 “我想以后就没有机会在这么大的会场、这么好的灯光下欣赏母亲的作品了……昨晚睡得不安稳,我便想早上早点来,趁最后一次机会一个人慢慢欣赏。” 秒的视线缓缓移向教授,犹如 幼儿请求大人指示一般的眼神。 教授对他点头。 秒终于安心了,露出空洞的笑容。 他的肩膀和下巴频频颤抖着,唇角不自然地抽搐。 “一打开门,眼前出现一片火海……轰隆轰隆好大的声音,风不断吹来……我好久没想起那天的事了。海,染成了大红色……每当海浪涌上,那片红色便渐渐扩散。我靠近海浪……脚浸在海水里,好冰,冰得让我不舒服。我低头看了脚边……海浪退去,我的白色袜子染成粉红色……我全身都湿透了,脚边碰到什么硬东西……沉重的东西陷在沙子里……我捡起……剪刀……剪刀,深黑色的钝重的剪刀!” 秒睁大双眼,抱头呐喊呻吟。 我忍不住捂住耳朵。教授抓住秒的肩膀赏他两巴掌。 周遭的人立刻停下动作回头着他们。 被打之后,秒茫然的表情突然垮下。 他庞大的身躯虚弱地颤抖着。 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哗哗落下。 教授展开双臂,秒摇摇晃晃地走向教授,紧抓着教授放声大哭。哀戚的哭声令人心疼。我实在看不下去。 (白色汽车驶远了) 我看见一辆白色汽车驶过海边。 渐渐远去,车上只有一个人。 男的?还是女的? 不行,影像模糊看不清楚。 隐约看出车牌号码的形体,但太小了读不出数字。 至少,至少能够知道地名也好…… 啊啊,已经看不见了。 再次清醒时,我发现自己身处淹水的会场里。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的情绪相当平静。我以格外冷静的心情,试图回想刚才看见的影像。 这时教授搀扶着秒,推开警员和消防队员走下楼梯。 我不发一语地跟着他们离开现场。大楼管理员、保险公司业务员、其他楼层的人们还有新闻记者,周围喧闹嘈杂,挤满了大批人群。 教授与秒在人群中犹如一对父子相依,慢慢步出会场。 抬起头,我看见楼梯间的窗户出现夏末的天空。 看着那片天空,已经逃不开了,我想。 如今梦境侵蚀了现实,我已经无处可逃。 第三章 仿佛所有道路,都将通往海边 1 那间画廊位于青山繁华区边缘的旧大楼里。 黄土色的墙壁满是裂痕,窗框生锈呈现红褐色,建筑物下半部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为大楼增添几许威严。 大楼旁有个往下的石阶,栏杆上同样缠满了藤蔓,底下半地下室的空间就是画廊。 这一带的建筑物大多都有些年代,漫步其中只感到周围寂静无声。从这里走几步路就可抵达生活步调快速、喧嚣吵嚷的东京闹市区。没想到离闹市区不远处竟有如此幽静的地方,就连大楼投下的影子都透露着几分寂寥。 秒双手抱着以油纸包覆的画作,引领着我们。我拿了花束和草莓礼盒,教授则是空手,我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地下室的霉味混入了草莓的甜香,闻起来格外奇妙。秒和教授的手臂及脸部的烧伤依旧清晰可见,这肯定会吓着对方吧。 高槻伦子遗留的赠画名单上的第一位。 她正是这间澪画廊的主人,伊东澪子。据说她是首次展出高槻伦子作品的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纪了。 推开玻璃门时,门上挂的吊铃夸张地哐啷哐啷作响。我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店内相当昏暗,外头并未挂出任何招牌,这里到底是否还在营业呢? 一股怪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墙上到处都吊挂着干燥花束,在空调吹拂下沙沙作响,整体气氛十分诡异。环顾店内,这里摆满了陈年的古董家具,给人一种压迫感。 “请问……有人在吗?” 秒畏缩不安的声音在店内回响着。 喵——传来微弱的猫叫声。 “哪位呀?” 店后方传来一声听起来神经兮兮的问话。 “我是高槻秒,上回跟您联络过了。” 黑暗中,我听见对方发出微微的惊讶声。 店内瞬间亮起。然而即使开了灯,还是只能勉强看出房内的轮廓。 一只黑猫咻地跑进店内深处。 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室内,黑暗处突然有个矮小的身影动了动。 我本来还以为那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大形人偶。 特大号的深绿色绒布单人沙发,上头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矮小女人。 “不好意思,我正在冥想呢。原来都已经是这个时间啦。我常忘记时间,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陷入自己内心深处。不过,为了品尝更美味的佳肴、享受更深层的艺术,时常锻炼自己的感官是必要的哟。为此我们必须更加提升我们的心灵层次,你说对不对呀?” 她的声音犹如揉捏铝箔纸般尖锐刺耳,相当令人不舒服。 涂得死白的一张脸上,厚重的睫毛膏将睫毛固定得死硬,嘴唇则是带点咖啡色的大红色。头上是一顶镶有紫色亮片的小圆帽,帽檐下隐约露出看似以药剂脱色过的卷曲白发。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多层次蕾丝洋装,是长袖的,难道她不热吗? 漫长且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们不顾礼貌,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我们好像不小心闯进了迪斯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 “啊……嗯……” 因为眼前出现超乎寻常的景象,秒的反应变得更加慌张。平时在公司的研究室里应该没机会见到这样的人物吧。 “哎呀,你就是秒啊?当年那个小小的秒就是你吗?” 矮小如人偶般的女人双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突然起身冲向秒,吓得秒惊慌失措。 他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往后退的结果是撞到茶几,打翻了桌上的香水瓶。店内原本就已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现在又加上浓烈的柑橘香水味,熏得我头昏脑涨。 教授搀扶起失神的秒,让他站直,再拍拍他的背安抚他。秒总算回过神来,再度自我介绍。他介绍到我和教授时,说我们是协助这次画展的工作人员,正在研究高槻伦子。 “托您的福,这次画展盛况空前。我想借此机会听听伊东女士您聊一聊您所认识的家母。家母过世当时我年纪还小,我几乎不了解她。啊,我真是太失礼了,只顾着说话,不好意思,这是一点小意思。” 秒逐渐恢复平静,将我拿着的花束和草莓礼盒送给她。 “哇!给我的吗?真开心!好漂亮的花哟。这是什么?点心吗?” 澪子将脸颊贴在礼盒上,动作十分夸张。 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残留着这种类型的人。我不禁睁大眼睛打量她。 难道接触艺术品后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吗?要涂上这么厚的粉底需要花不少时间吧!我脑中浮现她独自面对镜子,专心涂粉底的模样。真让人心情郁结。她还单身吗? 澪子殷勤地挥手要我们坐下。我们四人一起坐在大沙发上。 “原来如此……我好怀念当年,这该从哪里说起呢?伦子第一次来找我那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瘦得像竹竿,闪着一双大眼睛,穿着黄色洋装前来。她非常喜欢黄色,就像个少女般惹人怜爱,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我根本无法相信当时她已经结婚了。 “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向只卖自己喜欢的作品,也要求自己欣赏作品时不能存有成见。她来访时,给我看了几幅画作,当时我的直觉便告诉我,这个孩子确实与众不同。看到以童话为主题的那系列画作,我的心就骚动起来。我当下立刻决定,下周马上展出她的作品。” 澪子边说边泡起味道诡异的茶。虽说是香草茶,但那香味实在太可怕了,口感更是恶心。我们勉强喝了一口,我看到秒的脸整个都皱起来了。 教授似乎决定今天彻底当个隐形人,即使喝了味道恶心的茶,也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她确实有才华,但也算是运气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忽视运气哟。” 说到这,澪子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蛇。 无论如何,我想我不可能喜欢这个人。 伦子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有什么感觉呢?才二十余岁的伦子在面对这个女人时,为什么愿意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她呢?难道这个狡猾的面孔在伦子眼中是可靠的吗?抑或这个女人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我以冷淡的眼神观察着澪子。 “当时我也才刚开了这间画廊,所以我们的相遇对彼此而言,都是个幸运的开始。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们是绝佳拍档……” 是吗? 听她那得意洋洋的口气,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驳她。 “那孩子相当有意思。有时候呆呆地不说话,有时候却突然滔滔不绝。她时常在素描簿上草草素描几笔,再撕下来折成纸飞机。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我想把脑袋里的东西赶出去。’她以飞快的速度画了好几张素描,然后随随便便折成纸飞机,在房间里扔来扔去,或是朝窗外扔出去;这就叫做天才吧。当她在扔纸飞机的时候,通常不太容易亲近。我想知道她画些什么,曾偷偷捡起几架纸飞机,摊开来一看,纸上尽是一些抽象画,不是一团旋涡就是箭头之类的。” 我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一个女人拼命地画着,接着又奋力撕下画纸,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折出一架架纸飞机。她的眼神专注,房间内飞舞着无数的纸飞机。不论如何拼命赶走脑海中出现的杂念,它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脑中。 她的痛苦是我们凡人无法体会的。 “而且她当时非常幸运。我到处奔波,拜托了许多人帮忙,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被矢作英之进注意到了!” 澪子似乎期待这个名字能够引 起我们惊奇的反应。 她自信满满地看着我们,等待着。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因此呆滞地望着她。 “矢作英之进……” 教授小声重复念着这个名字。 “咦,你们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就是矢作集团的矢作英之进啊,集团旗下有铁路公司、饭店、百货公司,还有电器公司。他可是当代第一流的收藏家呀!虽然是个大企业家,却有别于暴发户的低俗品位,称得上是收藏的行家呢。他的艺术造诣真是不得了,对日本的艺术品所知甚详,精通各个时代和领域的艺术品。人家都说只要是让他注意到的艺术家,身价瞬间就多一个零!” 这个女人的情绪起伏真像摆动的钟摆,前一分钟还故作优雅沉稳,突然又像是飞上云端般亢奋起来。我最怕这种类型的人了。 “他第一眼就看上伦子的画作,连着两天造访画廊,委托伦子制作海报。国际博览会的海报……那张火红色的海报实在太抢眼了,让她一夜成名。真想让秒看看那天的伦子。她出现在国际博览会的开幕典礼上,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大家纷纷说:‘那个年轻苗条又漂亮的女孩,竟然作出如此犀利的海报!’当时的她真是漂亮极了,一身直条纹的简约黑色洋装,配上黑色手套。” 那是伦子最耀眼的时刻。我仿佛看见她当时所站的舞台。 如此才华横溢的女性,怎么会是我的前世呢? 一瞬间,我感到有些自卑。 我现在二十四岁。 若客观评断自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凡女子。即使是那奇怪的“特异功能”也并未为我增加任何特殊性格。我并不想卖力工作,也没有什么人生目标,更不会因此为自己平凡的人生感到焦虑。我的长相平平,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才华。跟一般女孩不同的是,我对结婚一事并不抱有任何憧憬。有时尝尝美食,偶尔看看展览或电影,让自己感动一下;当然,我也会看一些所谓的畅销小说。这样的我,说平凡的确相当平凡,但是我自己并不愿跳脱这个框架。 总觉得最近的女性变得非常两极化。一种是喜欢区分自己与他人,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某种坚持”。另一种人则是拼命追求传统思想认定的“女人的幸福”。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处在这两种类型的界线上。我拥有这两种不同思考模式的朋友,虽然了解她们各自的主张,我却无法从心底认同她们任何一方。在银行上班时,离职的女同事也分成两类,不是因为和同事结婚,就是因为出国留学。 万由子,难道你没有任何梦想吗?不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吗?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呀,不想结婚吗?没有男朋友吗? 不论哪种女生,都喜欢盘问我的人生规划。 最近我终于发现,自己似乎缺乏“渴望幸福”的欲望。留学与结婚,其实两者是相同的。社会也好,男人也好,两种女人都希望从中肯定自己的价值,借此获得幸福。就这层意义而言,她们的欲望指标是朝向同一个方向。 当然,我也想选择能幸福的道路。可是光是在日常生活中让自己保持平衡,对我就已经够刺激、够困难了。为自己掌舵已经够辛苦了,若再加入其他事物,我担心自己会负荷不了。在我还没找到方法让自己能一个人安稳地过着普通的生活之前,我无法顾及其余的事情。我最优先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像别人一样自然地生活,成为哪一种女性根本无所谓。 高槻伦子,美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女性。 这样一个人,她的一生中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她确实是麻雀变凤凰,拥有人人称羡的好运,一路蹿红。不过这对她似乎不是件好事。她原本就是个敏感的孩子,后来变得越来越难相处,用以发泄的素描簿也一再增加。成名后,她的社交圈变广了,这让她相当痛苦,她实在不善交际呀。后来她尽可能地躲起来,拼命画素描,连折纸飞机的时间都不要了。她的日记就是素描簿和炭笔画本。那些画簿累积下来的数量难以计数,但她却全数丢弃了,真是可惜。” 她当然会感到痛苦。交友圈扩大,意味着她“看见”的东西也增加了。 不论是参加派对或洽谈工作,她的脑中不断飞进各式各样的画面。正因为如此,她必须将它们一一赶出,这是她保持自身平衡的唯一方法。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紧张兮兮的,还真是吓人哟。她正为自己的风格烦恼着,不断地说自己想画的东西不是这些。” 澪子的口吻带了点淡淡的轻蔑。我想,她并不是打从心底欣赏伦子的画作。 “请问,您最后一次见到家母是什么时候?” 秒战战兢兢地问她。 “最后一次……”澪子欲言又止。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去避暑之前,应该是在某个派对上吧。我记得她说她打算静静地描绘大海。” 澪子的表情僵硬。 “她的样子是否有哪里不对劲儿呢?” “不对劲儿的地方……是吗?我不记得,太久以前的事了。总之她情绪确实相当焦虑。我也很担心她呀,害怕那孩子突然啪一声地就断掉了。没想到后来竟然遭人刺死,还死得那么惨。听说死状很凄惨嘛?你记得当时的状况,是吧?凶手怎么忍心下手呢?” 澪子问话毫不留情面,她对秒鲁莽无神经的态度令人看了火大。 秒的脸色变得难看,立刻撇开视线。 “嗯……其实我今天带来了一幅家母的作品。这次在整理家母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遗书,根据其中所记载,她希望将这幅画送给您。” “遗书?” 澪子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上头到底写了什么?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 她咄咄逼人,秒不禁退缩。 “不,啊,只是一张夹在画板中的纸条,因此一直没被发现。上头只是简单列了名单,希望把作品送给几个人,就只是这样的纸条而已……” “哦,原来如此……” 澪子再度倒靠在沙发上,眼神透露出杀气,眼珠不停地转动,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真是惭愧,我们至今才发现,过了二十五年才完成家母的遗愿。那么,您愿意收下这幅画吗?” 秒总算能达成目的了,他表情放松了下来,将以油纸捆覆的作品递给澪子。 澪子的表情软化了。 “……伦子要送我呀,二十五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啦。今天总算收到了,真开心呢,我会好好珍惜的。没想到她竟然指名要送我,我会把画挂在画廊中最醒目的地方哦。伦子啊,很少画油画呢。” 澪子熟练地拆开包装,细长的手腕上因为施力而浮现血管。令人意外的,她的双手似乎挺有力,在她身上显得十分不协调,诡异又奇妙。 一幅画呈现在大家眼前,画板后面写着作品名。 名为“遛狗的女人”。 明亮的海岸边,有个戴着大檐帽子、牵着一只狗的女人。 影子落在沙滩上。女人身穿白色洋装,单手压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这时,黄色的色块闪过我的脑海。 (犹如光芒层层涌上的淡黄色色块) 那是什么? 一团黄色的东西摇动,接着散开。 玫瑰。 那是玫瑰花。 好多黄色玫瑰花。 是浮在水面上的吗?看来似乎漂荡在波间…… 这么多玫瑰花……好美…… 一眨眼,色彩消失了。 屋内寂静无声。 该是听见 对方发出欣喜之声的场合,然而一等再等,就是不见预期的气氛。 澪子的脸上犹如能面(日本传统戏曲“能乐”表演中使用的面具——译者注)般面无表情,紧盯着那幅画。 她到底怎么了?感动得无法言喻吗? 澪子的肩膀频频颤抖,从面无表情渐渐转成面红耳赤。 我们吓得目瞪口呆。 即使隔着那层厚厚的粉底,都能看见澪子的肌肤染成了朱红色。 那是一张极度愤怒的脸。 “……就是这个吗?她要送我这幅画?” 澪子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秒不知所措。我和教授对视一眼,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受够了……这女人!岂有此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澪子高傲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拿回去!” 秒张大了嘴,呆滞地望着澪子,不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没听见吗?我说赶快拿走,立刻把这张可恶的画拿走!我本来想毕竟她被杀了,已经不在人间,所以我同情她,但是我错了!她到最后的最后还要讽刺人,竟敢把这幅画送给我?” 澪子颤抖着身子缓缓站起。 抱着澪子拒绝收下的画,秒彷徨无助,一脸尴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澪子对秒发出尖锐的怒吼声,气愤到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回去!你说你想了解母亲是吧?你的母亲!我来告诉你吧,她是个无药可救的坏女人!被杀是应该的!” 黄昏时分。 我们走进面对大马路的露天咖啡店,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行人陷入困惑中。 秒将拆开包装的作品摆在一旁,垂头丧气。 “打起精神嘛,不需要把这么重要的作品送给那个怪女人啊。” 我用力拍了拍秒的肩膀。 秒虚弱地微笑。 “不用安慰我,我也不打算美化对家母的回忆,我只想知道真正的她…… “不过,老实说,这个打击还真有点大。 “我所知道的家母确实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她情绪变化剧烈,心情一坏,就连家父都不敢靠近。我当时虽然还小,不过已经发现她和一般女性不太一样。同性似乎对她没什么好感,我还记得听过朋友的母亲在背后说她坏话。我的未婚妻也是,她非常厌恶我提起家母,还说光看照片就火大。她可是从没见过家母本人呢! “长大后,我试着客观地回想。家母是个相当有女人味的人,她总是穿着美美的衣服,脸上的妆也化得漂漂亮亮。当我在外头玩得脏兮兮,回到家想抱她时,总会换来一句,‘你会弄脏我!’而不肯让我碰她。 “她时常表露出对附近的家庭主妇们的不屑。对此,她曾说过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某次她工作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邻居说她不合群,她因此相当气愤。‘那些人每天白吃白喝,为什么还那么自大?而且还那么丑!身为一个女人不觉得丢脸吗?秒,以后要和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结婚哦。能够养活自己的女性,通常长相也不差,因为美貌是她们的武器。千万别跟只想要老公养的女人结婚哦!’现在想想,她的想法在那个时代算是非常前卫吧。” “难怪没人喜欢她……” 她的个性令我傻眼,但也相当意外。也就是说,伦子在当时是个相当“独立的女性”。由于她娇小美丽又神经质的形象,还没听到这段话之前,我想象中的她是紧紧依偎在男人身旁、需要别人保护的女性。虽然颇感意外,不过我惊讶自己竟然认同伦子所说的话。 我忽然想到我从没看过高槻伦子的照片。 “秒,你有小时候曾见过伊东澪子的印象吗?” 教授喝着啤酒,悠闲地问他。 今天似乎还没听见教授开口。 “不,完全不记得。我啊,小时候是个傻乎乎的孩子……” 秒害羞地抓了抓头。 “是哦。嗯,到底为什么她看了画之后那么生气?” 教授仔细地查看。 横看竖看都是张普通的画。 一如其名,海边有个女人牵着一只狗。上头什么也没写,只有渺小的人物出现在画布中央,小到看不清相貌,应该不是以特定人物为描绘对象的。 “嗯……” 三人同声纳闷。 “……对了,万由子小姐,刚才见到伊东澪子,你想起了什么吗?” 秒突然转头问我。 “没有啊。她个性非常鲜明,但是我对她完全没印象。不过,我看到了某种黄色物体飘荡着……” “黄色物体?” “是啊。对了,是黄色的花朵。我看见好多黄玫瑰摇曳、飘荡,仿佛漂在水面上……” “黄色……” 秒凝视着远方回想。 “刚才听说你母亲喜欢黄色,所以产生这个联想吧。” “黄玫瑰!” 秒忽然开口。 “那年,家母到了避暑别墅后,每天都请花店送来黄玫瑰,插在花瓶中摆饰,还将花瓣放入浴池中,每天泡澡……嗯,没错!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秒难掩兴奋之情。 “没错,每天一早醒来喝完红茶,家母就立刻画起黄玫瑰的素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晨间仪式。我就在一旁玩积木。玫瑰花瓣经常落在积木上,我总是捡起花瓣,藏在连身牛仔裤胸前的口袋里。对了,我记得花瓣好香啊。母亲心情不好时,她会把花店送来的花束直接拿到海边,将花一朵朵捏碎丢向海面。因为捏得太用力,她白皙的手被玫瑰花刺伤,鲜血淋漓,黄玫瑰在海面上漂啊漂……” “万由子,除此之外你还看见什么了?” 教授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我回想着。 “没有了,我就只看见黄玫瑰而已。” 难道这也是……前世的记忆吗? 这一切已经不再让我惊讶。 这么一想,上次我好像也看见了。离开火灾现场时,我似乎看见了什么。 “这样已经很厉害了,我过去从未想起这些事。拜访这些人果然有助于刺激记忆。再多见几位,或许我可以想起更多。” 秒刚才的沮丧已经消失不见,急速恢复了精神。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幅画?” 我试图转移话题,将目光移到搁置在桌脚边的作品。 虽然我已经答应秒去见这些人,但是一想到往后我还不知会回想起什么事,还是令我忐忑不安。 “这幅画可以借我一晚吗?我想好好欣赏它。” 教授小声问道。 “当然可以,反正这原本是打算送给伊东女士的。” “还有……你说过除了画展上展出的作品之外,还有一些素描。伊东澪子也说令堂把画素描当做写日记,这些素描还留着吗?” “是的,还有几本素描簿。几乎都是同样的速写构图,画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图形。我下次带来。” 秒立刻答应教授。 “我可以问你一个俗气的问题吗?请问令堂的作品价值高吗?” “值不了多少钱。家母只风光了一小段时期,而且她在平面广告设计上得到的评价比较高,油画根本不值钱。虽然童话系列打响了她的名气,不过专家说那几幅风景画并不值多少钱。” “以她的遗产价值来说呢?” “如果是偏爱家母作品的人,那当然另当别论。但在画市的行情,大概没什么人买吧。不过这次 画展意外地成功,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是哦。” 教授不知在沉思什么。 当晚,我在自己的房里面对“遛狗的女人”。 教授忘了他和系主任有约。 我执意拒绝带这幅画回家,但教授却说:“我不可能抱着这幅画去见人,你不想带回家就把它寄放在寄物柜吧。”硬是把画塞给我,然后匆匆离去。 这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塞进寄物柜呢! 我气冲冲地回到家。 看来姐姐今晚又会晚归。 我想,干脆来猜猜看伊东澪子发怒的原因好了。我拉上窗帘,把画摆在窗前,坐在它的正前方仔细端详。 初次看见高槻伦子的作品时感受到的恐惧,如今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也不会再看见黄玫瑰。 难道习惯后就没事了吗? 我脑中浮现出伊东澪子极度愤怒的表情。 “竟然要把这幅画送给我?被杀也是应该的!” 她痛恨伦子。为什么? 我在房里来回走着。 如果……如果见到杀死高槻伦子的凶手,我能够指认吗?我能够确定那人就是曾经杀了“我”的人吗? 忽然觉得好恐怖。 万一有一天,别人介绍了一个陌生人给我认识——你好,我是古桥万由子。一抬起头,看见对方的那一瞬间,我会立刻想起来吗?啊!他就是那天刺杀“我”的人!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跳了起来。 心脏急促地怦怦跳。 我顿时无法动弹。待紧张的情绪渐渐放松后,这才接起电话。会是谁啊?这么晚了,是姐姐吗? “喂,这里是古桥家。” “……万由子小姐吗?” 低沉的女性声音传人耳中。 “啊?” “你就是万由子小姐吧?” 听起来是我不认识的人。声音微弱,还带有一丝恶意。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的声音也跟着僵硬。也许对方是个刚开始工作的推销员?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耳边持续着闷重的静默,苦涩不适的感觉在胸口扩散开来。 “别再继续了。” “啊?” “别再继续下去了。不可以做那种事。你知道高槻伦子是怎么死的吗?她流了很多血,死得很痛苦。” 一股寒意蹿上我的背。 “你是谁?” “那幅画不好。不可以与那幅画扯上关系。那幅画是不幸的集合体。不可以看,否则你也会死,流血过多而死哦。” 地板好像陷落了。往下落,往下落。 咕嘟,我吞下一口口水,紧握话筒的手掌猛冒冷汗。 “你到底是谁?是你纵火的吗?” “不要与高槻秒扯上关系!听懂了吗?” 冰冷的低语声,对方仓促地说完这段话便立刻挂断。 嘟——嘟——耳边传来断讯后干冷的单调声响。 我伫立原地,就连放下话筒的力气也没有。愣了一会儿后,我缓缓地往后转身。 在昏暗走廊的尽头,明亮的房间里,我看见那幅“遛狗的女人”。 2 “哇!高槻伦子好美哦!万由子,你真幸运啊。你可是这个大美女的化身呢!” 今泉俊太郎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我感到一阵火大,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俊太郎却完全不在乎。在教授的书库中,他不知从哪找出高槻伦子的画册,正在翻阅。 我也跟着看了几页。 能够确定的是,画册制作者将高槻伦子本人也当成了商品。 书末的经历介绍中,刊登了好几张她宛如模特儿的照片。 她的确很美。 细长且纤巧的手指,柔美蓬松卷起的短发,即使在现在看来依旧十分时髦。她穿着黑底白点的洋装,配上黑色高跟鞋,显得十分高雅。虽然脸庞略显神经质,她的双瞳却深邃湿润,意外令人心动。然而就同性而言,我不能否认她看来的确颇让女性感到厌烦。 “噢,俊太郎喜欢这一型的是吗?” “不坏啊,她好漂亮哦。不过似乎不太容易相处。男人会想带她一起出门,到高级的餐厅约会,让她耍耍小性。就男人来看,她是这种类型的女人。不过男人不会想跟她一起生活。 “她美得过火,不适合留在孩童的记忆中,也难怪秒会崇拜她。秒的未婚妻真可怜,她永远比不过这么美的母亲,这个对手的美丽影像将永远被保存在秒的记忆中。 “……对了,打电话给万由子的那个女人,你确定不是伊东澪子吗?” 俊太郎突然问起。 我感觉自己的脸变得僵硬。 “绝对不是。应该是个更年轻的女孩。” “声音可以装出来啊,也有人的声音特别年轻。” “不,绝对不是。伊东澪子的声音太尖锐,特征太明显了。” 回答的同时,昨天那股不愉快的情绪也渐渐重现,坏了我的心情。 恐吓。那的确是恐吓。 我第一次直接触及陌生人的恶意。 光是骚扰电话便能使人感到忧郁,然而昨天的电话可是指名道姓地恐吓我,真是没有比这更不舒服的事了。 如果对方只是知道我的名字也就罢了,因为在外留数据时,电话号码跟姓名通常连在一起,随处都找得到。但是那通电话并不是针对不特定人士,对方确实了解我的行踪。而且对方还是女性。一般年轻女孩多少都接过无声或骚扰电话,应该知道这种遭遇并不愉快。但是对方正是一个年轻女孩,她肯定不是打来开玩笑的。我感觉到对方深深的恶意,这让我心情跌落谷底。 昨晚带着沉重的心情躲进被窝。一早出门,就连平日看惯的街景都显得诡异,不自觉地怀疑有人在背后偷窥,会不会有人正在监视我?等电车时也是,我不禁担心是否有人想把我推落月台,忍不住回头好几次。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 你也会死,流血过多而死。 有人对你说这种话,谁还能够保持平静? 早上平安抵达教授家时,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今泉俊太郎也在,他追根究底地问出事情的始末。我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愤恼烦忧之余,不小心说出昨晚接到电话一事。 这个男人是我的儿时玩伴。说得明白一点,我从未对他产生丝毫感情。以女人的直觉判断,他对我应该也是同样没感觉。他是个典型的好奇宝宝,作风随性,毫无计划可言。我们家两姐妹从小习惯他的个性,他与我们之所以依旧保持联系,也就是因为只有我们能够配合他。 今泉俊太郎家不是普通一句“有钱人”能形容的。 他的父母目前定居在美国。他也时常出国游学,最近才刚从日本的大学毕业,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还在念硕士班。怪人通常拥有非凡的智商,他也不例外。他主修电子工学,据说不只是日本企业,就连国外企业也前来挖角。 只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这个男人就老爱跟着我到处跑。 我在银行上班时他也曾出现在银行窗口,差点没走进柜台里面。 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的高个儿,穿着红色圆领衫与破牛仔短裤,配上黄色墨镜与粉红色球鞋。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异类,我打死也不肯与他相认。 当时因为我的态度太冷淡,他似乎深受打击。 他装作日裔美国人,说着英语要求贷款,让支店长与干部们伤透了脑筋。他离开之 后,毋庸置疑,银行内有好一阵子都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氛。 这次,他也是突然出现在我目前的办公地点。 当时他身穿黑色毛衣和牛仔裤,难得地打扮正常。然而我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我不记得曾把新的上班地点告诉他,想来应该是他跟踪我吧。 他的出现颇令我提心吊胆,不过个性温和的泰山教授完全不在乎他的怪异之处,两人竟然意气相投成了好朋友。 “哎呀,难得碰到如此契合的人呢!” 教授开心,俊太郎也开心,只有我感到有些不开心。从此俊太郎有事没事就出现在我们面前。理工科的研究生应该相当忙碌,他出现的次数之频繁让我怀疑他到底拿什么时间去做研究。 总而言之,他现在又出现在教授家,比任何人都轻松自在地翻阅画册。 “你在做什么呀?” 俊太郎突然问起。 教授手上拿的铅笔频频掉到桌上。 “我在学万由子,可是怎么也学不来。” “啊?” 我恍然大悟。 “噢,你在学这个啊!” 我的手指在无意识之下旋转着圆珠笔,就如同螺旋桨般回转着。 “嗯,你的手真巧。怎么做到的呢?” 教授好不容易旋转了一圈后,试图在铅笔回转回来时抓住与起始时同样的地方,但就是抓不稳。 “俊太郎,你会吗?” 教授转向俊太郎问道,俊太郎用力摇头。 “我不会。但是比我小三届的人都会,这中间有明显的代沟。大四的时候,我的同学担任入学考试的监考,回来后跟我们说他吓了一跳。他说环顾整个考场,大教室的每个地方都有人旋转铅笔,容纳几百人的教室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做同一个动作,据他说那场景确实很妙。很有趣吧。昭和四十二、四十三年(公元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出生的我们这一代还没有几个人学会这一招,不过,之后出生的就几乎都学会了。” “哦,这跟洗番薯现象一样嘛!” 教授大表惊叹。 “那是什么?” “有一座岛上住着许多猴子,它们的主食是番薯。过去它们只会挖出番薯直接啃食。有一天,其中一只猴子把番薯浸在河里,洗过之后再吃。它发现洗掉泥沙后的番薯特别好吃。后来它的家人以及伙伴也学会洗番薯。几年后,岛上新出生的猴子不需要别人教,自然就学会洗番薯,洗过再吃的习惯从此传播开来。听说最近更进步,它们学会把番薯浸在海水里,因为加了盐水后风味更佳。” “以后还可能学会烤了再吃呢。”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共时性。” “也可以这么说啦。另外有个也很神奇的现象——不论是哪方面的研究,往往在过去几十年都无法解决某个问题,但是突然有一天,世界各地的研究者都同时找出解决关键。这种大家在同一时间忽然想出同一个解决办法的现象,不就是告诉我们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法则吗。” 教授将铅笔丢到桌子上,突然若有所思,开始翻查桌上的文件。 “我说啊,那个叫伊东澪子的女人有点诡异哦。” “不用你说,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够诡异了。” “她到底几岁啊?” “没人知道。不过肯定超过七十岁。” “啊?” 我不禁大叫。嗯,果然人不可貌相。 “总之,她的人脉很广。应该说,她在许多方面相当出名吧,各界都知道她的大名。她并没有大学学历,不过她自称在m美术大学学了陶艺和设计。她年轻时,常拿着自己做的怪里怪气的陶壶或是达达主义风格的设计品到处推销。她的家世背景不错,是三岛一带的望族,家中的独生女。想必靠了不少父亲的关系吧,由于后台够硬,因此有机会涉人社交圈。总之她梦想当一个艺术家。陶艺家、画家、诗人之类的头衔,她每隔几年就换一个。后来她和一个小规模新兴宗教团体的创始人闪电结婚,起初她很迷恋这个男人,热心投入传教活动,不过对方的目的只在于澪子家的财力和人脉。婚后两人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两年后便以离婚收场。家人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在青山经营画廊。当时她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从此她就自称艺术研究家。据说她总爱找一些诡异的画家或是雕刻家,展示的作品都很奇怪,让艺术界嗤之以鼻。” “真是悲惨的一生……” “她自己不这么认为就好了。” 俊太郎和我一样,托腮想象着澪子的一生。 “任何人只要谄媚、取悦她,就可以在画廊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她在穷画家或艺术大学的学生之间相当出名。毕竟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年轻人都没有多少机会举办个展。” “所以高槻伦子也是其中之一喽。” “没错。不过,其实当年她已经受到部分艺术界人士的肯定。伦子确实曾将作品给澪子看,但是实际上是澪子听到关于伦子的风评,死缠烂打要求伦子在她的画廊展示。就这一点而言,澪子算是有眼光。伦子正好有实力也有才华,更抓住幸运降临的时机,从此一夜成名。结果伊东澪子也跟着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伦子的经纪人,到处跟人说,邀请伦子都必须经过她。或是说伦子很敏感,不和自己以外的人接触。只要伦子去洽谈工作,她总是跟着。起初伦子也依赖澪子,不过后来两人关系逐渐恶化,当伦子发现澪子背着她偷偷收取佣金之后,两人大吵一架,从此决裂。” “好恐怖哦。” “光想象那两个人吵架的景象,就让人毛骨悚然。” “后来澪子处处刁难伦子,行径相当恶劣,像是到处打电话,或是写信中伤她。对了,伦子过世前,有一场由美术杂志举办的派对,两人也在现场吵得不可开交。当时伦子丢下一句话:‘像你这种人,只配牵着狗到处闲晃!’澪子当场怒火中烧。直到现在,偶尔还有人提起这件丑事呢。” “牵着狗闲晃……” 我们不约而同看着那幅画。 遛狗的女人。澪子会那么生气,就是因为伦子那句话? “伦子丢下那句话之后,还决定把这幅作品送给她,看来恶意相当明显。不过,那句话有那么难听吗?” 俊太郎疑惑地问道。 “谁知道什么话会触怒人呢。先别说这个,要不要看伦子的素描簿?” 我用下巴指了指摆在房间角落的纸箱。 今天一早,秒在上班前开车将伦子过世前使用的,约半年的素描簿送到教授家来。 据说她把它当做日记,或许我们能从其中找到什么意外收获。 我虽然害怕再度看见什么,不过只是素描簿,应该没关系吧。 俊太郎立刻打开箱子,取出泛黄的素描簿和炭笔画本,数量相当可观。 我们两人随意拿起几本翻阅。 里头确实只画了既莫名其妙又零碎的图案速写。 不是连续几页画着同样的构图与图案,就是只画了一堆三角形和旋涡,没多久我们就看腻了。真搞不懂艺术家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不过,好几本素描簿中都出现同一个男人的脸孔,而且出现的次数太频繁,让人越看越害怕。每张姿势及构图几乎都一模一样。 我以前观赏过蒙克的画展,当时曾因为知道了那幅最有名的《呐喊》其实有庞大数量的草图而感到惊讶。还有一幅画也令我印象深刻,是一个男人头部的背影与一个女人的头发并列交织,蒙克不厌其烦地画出多张同样的构图,背景一片漆黑,看不见男人与女人的脸孔,几乎只出现两 个人的头部。我记得当时心里毛毛的,纳闷蒙克到底执著于这张构图的哪一点。 我注视着素描簿中男子的脸,看来似乎是个年轻男子,他到底是谁?是真有其人,抑或只是伦子幻想中的人物?男人精悍的脸庞在潦草的笔触中显得格外突出。 这些素描簿实在没什么内容,我和俊太郎一本接着一本不停翻阅。 我起初没注意到,后来看见在每一页的角落都写着小小的日期。 或许她的确将画素描当做是写日记。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不过她的字实在太丑难以辨识,也许她自己也没心情写日记吧。 不断重复看同样的画,感觉仿佛在看一部动画。 翻着翻着,我忽然发觉有些异样。 我似乎看到好几个同样的记号。 是我看错了吗?我放慢翻阅的速度。 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些日期旁做了x记号。 “俊太郎,你想这是什么?” 我指给他看那个记号。 “看起来像叉号。” “这我知道啊,我是问你为什么打叉号。” “我怎么会知道啊。” 这个记号断断续续出现好几次。偶尔会连续出现两天,不过大都是隔个两三周才出现一次。 记在日期旁,代表这个记号对伦子有什么意义吗? “万由子,你会画画吗?” 俊太郎突然问起。 “完全不会。” “美术成绩呢?” “永远只有三分。” “要不要试着画画看?说不定你有意想不到的才华哦。” “才没有呢。” 我苦笑。 “我认为,其实大家多少都相信转世投胎这种事。许多人虽然不相信世上有幽灵、超能力或是外星人,却相信转世投胎的存在。” 俊太郎露出认真的表情。 “噢,你也相信吗?” “你有没有产生过既视感?”(既视感,源自法文deja vu,指人在现实环境中突然对某些景象感到似曾相识——译者注) 他反问我。 “不能说没有啦……” “对吧?现在美国也正在流行研究临死体验。人们为什么愿意相信转世投胎的存在?终究是因为我们对于死亡的不了解。我们只知道如何活,也只能拥有在世时的记忆。我们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却又突然消失,人们无法接受这种现象,而宁愿相信自己是永续的一部分。因为自然界也是不停循环,不是吗?水在地球上的总量不变,它会变成云朵、雨水,永远在世上循环。其他物质也是如此,所以人们很难相信唯有人类是一时性的东西。这无关佛教的影响,而是人类本能的思想。” “哦……” “所以万由子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幸运,积极回想前世哦。” “幸运?你说我?哪里幸运啊?这么倒霉还叫幸运?” 难得俊太郎正经谈论一件事,我才愿意认真倾听,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论。 “很幸运啊,你知道你的前世是谁呢!” 俊太郎完全没听进我的话。 “我完全不想知道。至少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知道。” 我伤透脑筋。事情演变得如此麻烦,我宁可伦子投胎后变成教授或俊太郎。 “对了,听说如果前世是意外死亡,投胎后便会对前世的死因感到恐惧。例如因空难死亡的人会怕飞机,溺水身亡的人会讨厌碰水。万由子呢?会不会怕剪刀?” 俊太郎自顾自地继续谈论。 是我不该期待这家伙学会体谅,我放弃。 仔细回想,我完全没这种印象。 “完全不会,我还挺擅长使用剪刀呢。况且我们家对刀子之类的物品保管很严谨,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自幼从未因为剪刀受伤,也不记得因为剪刀而发生过什么意外。当然,我也从不怕剪刀。” 我耸了耸肩。 “坦白说,我一直搞不懂这点。所谓转世投胎,难道是最初那个人不断变换记忆、不停轮回转世吗?还是说,被我们叫做‘灵魂’的东西其实像是个磁盘片,每次投胎就会重新输入不同的数据?这两者之间有绝大的差异哦。这牵涉到灵魂本身是否存在人格。如果转世投胎是以前者的方式进行,那么我和伦子的个性应该有更多共通点。如果是后者,表示是有些忘了删除的信息还残留在磁盘片中。” “嗯,的确。我觉得磁盘片理论比较正确,不过,这也会受到磁盘片本身的性能或是环境影响吧?例如容量太小,或是使用久了磁气受到干扰等等,所以各个磁盘片拥有各自的习性,或许也就造就了所谓的‘人格’。” 话题越来越难懂,我可没心情和具有博士学位程度的人谈论艰深的话题。 “我们去吃午饭吧。” 闲着没事的教授终于开口了。 在回到家之前,我早已忘了那通电话。 买了东西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我伸手进包找钥匙,另一只手上提了一堆东西,偏偏这种时候就是找不到钥匙。 不只是多,食品类的东西还特别重。我暂且将超市塑料袋挂在门把上,两手努力找着钥匙。忽然闻到一股腥味。 这是什么味道?厨余吗? 我找寻味道的来源,发现门板上面沾了几个斑点。 太暗了,看不清楚。是泥巴吗? 脚底滑了一下。 当我重新站稳时,踩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 有东西在我脚底下。 我看了看。 黑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黏在我的米色鞋子上。 这是什么? 我试着把脸靠近,传来一股强烈的刺鼻味。 我被自己的影子挡住视线,看不清楚。 我用手指碰触鞋底,沾上了黑色的东西。 我将手指放在自己眼前。 黑色?不,这不是黑色,这是…… 红色!是红色!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站在血泊当中。 3 “请到这边来。” 一身浅褐色的素雅洋装,打扮利落、笑容可掬的女性招呼我们进房。 我相当钦佩这位女性。既是个大美女,看起来头脑也很好,而且还是那种大人物的秘书,却不会摆出高傲的态度,自然亲切地融人对方的情绪,同时散发出高雅的氛围,让人希望自己也能够向她学习。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真是好美的人啊。 如此完美的秘书,想必有一位人格高尚的上司吧。我还在担心万一又来个伊东澪子,那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要见这些人已经够伤脑筋了,况且最近几天我不仅失眠,还吃不下东西。 我相当惊讶,矢作英之进的办公室竟然在原宿的小巷弄里,一间不起眼的四层楼公寓的顶楼。 他是个鼎鼎大名的企业家,即使退居幕后,理应挂个董事长或理事长头衔,好好享受大权吧。但是据说他已经将办公室从自己的公司里撤除了。他认为丸之内的街景没什么变化,而原宿这里不论是风景或行人,每天都不断改变,充满了新鲜感。因此他宁愿选择在这里设置个人办公室。 “矢作今天特别开心,他说要精心为各位准备大餐呢。” 美女逗趣地对我们眨了眨眼,打开稳重厚实的木门。 我们不约而同看傻了眼。 一整层都被玻璃帷幕环绕的宽敞空间。 简约风格的开放式多功能厨房、一张巨大的餐桌、宽大且时尚的沙发,每一样东西都打破了办公室固有的沉闷印象, 我们犹如进入一间餐厅。 深绿色的行道树影映在明亮的玻璃窗上,清爽的风景让人无法想象这里是闹市区。在这片绿色光影中,一名男子忙碌穿梭在厨房间。 打开水龙头的声音、炒东西的声音,整间屋子生气蓬勃,弥漫着带有香味的白烟与暖烘烘的蒸气。 男人的动作干净利落,身手像年轻人。 “社长,您的客人光临了。” 男人一回头,他的外表便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 一旁的秒和俊太郎似乎也有同感。 今天教授无法前来,便由代替教授的俊太郎偷偷录音。难得俊太郎会穿上正式的麻质西装,这一方面也是为了将录音机藏在西装内袋里。 对方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双眼炯炯有神,表情生动,充满活力。能够崭露头角的人,和凡人之间的差异就在于能够释放多少能量吧。我们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的能量,不论是蕴藏量或吸收量都源源不断。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论是白须或是光秃秃的头,在他身上都显得完美无瑕,相当迷人,让我无法想象不是这个年纪的矢作英之进是什么样子。他的身材算是普通偏瘦,一举一动优雅流畅,没有任何累赘。光是站在那儿,他就释放出一股非凡的光芒。 当他回头的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蓝色。 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我看见一片大海掀起浪涛。 磅礴的海浪声,犹如爆炸声响扑向我的头顶。 脚边感觉到踩着海砂的触感,海浪的味道滑过我的鼻腔,蹿向我的背后,消失。 接着,我看见一个眼神锐利的男子背对着大海伫立。 他正视前方,五官英挺剽悍,意志力与知性的敏锐度全写在脸上,散发出强烈的气势。 “你们好。敝人是矢作英之进。” 精神饱满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那个高瘦且目光锐利的男子,变成了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 ——那个男子……就是他吗? 那是年轻时的矢作英之进吗?我仿佛在哪见过…… 在哪呢? “感谢您百忙中抽空见我们,我是高槻秒。家母生前承蒙您的照顾了。” 一如往常,秒用他那僵硬的声音向对方介绍自己。他平时不常自己跑业务或是与人交涉吧。他怕生,也不擅长寒喧。 不过,起初我以为他是个呆愣的男子,但见过几次面之后,我惊讶他原来是个心思细腻的青年。 他真的很像教授,熟了之后我才发现他确实相当聪慧。“我想他应该是个很优秀的工程师”,俊太郎也这样偷偷告诉我,这对难得夸奖他人的俊太郎来说相当稀奇。 我们拜访澪子和英之进时,乍看之下,秒只是愣愣地望着周遭的风景。其实只要他瞄一眼,他便能记下那里有什么建筑物或是标志。他说他完全没有艺术天分,但正因为他没有偏见,因此他在欣赏伦子的画或是比较任何作品时,能够直指作品的本质性差异。秒,其实是个相当深奥且奇妙的男子。 英之进紧盯着秒,眼神中充满怀旧的感情。 “原来你就是秒。已经长大成人啦,想必令堂也很欣慰……” 他停下话来,仔细打量着高大朴实的秒。 秒紧张得不知所措。 英之进忽然转向俊太郎与我这边,仿佛试图挥去自己的感慨似的。 跟之前一样,秒介绍我们两人是高槻伦子遗作展的工作人员。 当英之进的目光犹如锐利的探照灯照射在我们身上时,我紧张地缩起了身子。 然而,他严肃的神情在瞬间化开,嘴角浮现一抹诙谐的微笑,开心地引导我们就座。 他潇洒地脱下蓝色围裙。一身淡紫色与苔绿色相间的条纹衬衫,系着胭脂色的领带,搭配十分讲究。 “来来来,到我的办公室算你们倒霉,你们得陪我吃午餐哟。夏末的午后,一边欣赏行道树,一边享受午餐,别有一番风情呢。午餐时享用美味的热压三明治是我这半个月的主题,在这之前是美味的法式吐司。最近每天中午都吃热压三明治,虽然相泽秘书都笑眯眯地陪我用餐,不过今天总算可以到外头吃点别的,她想必开心极了。” 英之进呵呵笑着说。 “相泽小姐很不错吧?我还在矢作企业时,从外务省将她挖角过来。其实我是另有居心,不过她先生在五角大楼(美国国防部所在地——译者注)工作,总不能因此惹出新的美日经济争端吧。而且别看她那张脸,她可以空手打破十片瓦片呢。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真是无奈。不过保有无奈的心情也不坏,还可以防老。总而言之,今天中午就由你们陪我这个无聊老人喽。” 英之进说话犹如歌唱。接着他安排我们就座,以熟练的动作替我们摆上杯盘。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逗趣,令人开怀,就连秒也放松多了。 “内人只吃日本菜,所以我家的早餐和晚餐都是纯正的日本料理。可是我实在爱吃面包,所以午餐一定要吃面包。以今天的食材来说,最好配上浓稠微苦的黑啤酒,或是冰凉的白葡萄酒。秒,开瓶器放在那边的抽屉里,你把冰箱里的葡萄酒拿出来,帮我开瓶好吗?” 秒站起来去开冰箱。 弯着高大的身躯,秒专注地拔瓶塞。英之进趁这个时候打开热压三明治烤盘,取出外表已烤成美味金黄色的面包。 他熟练地将面包对半斜切成三角形,浓稠的内馅从切口缓缓流出。伊万里烧的大盘子上装满了色彩鲜艳的蔬果。 自那天晚上之后我一蹶不振的食欲,总算在这一刻复活了。 当时我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 我不发一语地逃离家门,拼命奔向车站。为何我当时不去派出所呢?那时候我完全无法思考,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点。 我站在车站剪票口,刻意不去看自己的鞋子,静静地等待姐姐出现。 对时间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当醉醺醺的人群散去,姐姐一脸疲惫地出现时,我差点控制不了泪水。姐姐被我吓得仿佛见到鬼,而我当时的表情也的确像个游魂。我语无伦次地向她说明经过。 “镇定一点!万由子,那不是血。应该是油漆之类的吧。” 姐姐带着我,大大咧咧地走进车站前的派出所。简短说明家中遭人侵入的情况之后,我们与两名警员一同回家。 被我遗忘在门把上的超市塑料袋仍然孤单地挂在那儿。 喵——猫的叫声吓了我们一跳。 警员拿出手电筒照向地上。 只看见一只迅速逃开的猫后腿。 “这是啥?” 几条已肚破肠流的鱼散落一地,那应该是我准备拿来做什锦锅的深海鲈鱼。红色油漆喷得到处都是。 警员仔细检查了我们家周围的每个角落,然而并没有找到其余可疑物。 家里并没有异状,可见凶手只是想吓唬我。 姐姐严词要求警员们,请他们好好巡逻以确保市民的安全。她的话似乎奏效了,往后几天,不论早晚都有警员前来巡逻,没再发生什么怪事。 然而,这两天陆续接到恐吓电话及登门作乱,让我深受打击。 她竟然侵犯到这里!到我家门口了! 我每日驻足的玄关,她也曾站在这里! 想到这里,我即便待在家中都无法放松,一点风吹草动都令我战战兢兢。 一个人待在家里反倒令我害怕,于是我变得不敢回家。会不会有人站在门后?会不会有一只手出现在窗外? 家应该是 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令我恐惧的地方! 姐姐几次故作自然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怎么能将实情告诉她呢?我只能频频摇头。 警员拍照存证离去之后,我们花了好一番工夫打扫。 不管如何洗刷,别说是油漆了,就连鱼腥味都难以去除。 为此群聚的野猫更是难以驱离。即使喷洒除臭剂,那股臭味仍然残留了好几天。仿佛沾染在自己身上,味道始终留在鼻腔里。 你也会死,流血过多而死哦。 那冰冷的声音不停回荡在耳际。 到底是谁,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如此对待我? 惊恐使我几天来都无法正常进食。 我们忘掉来意,以白葡萄酒干杯,大啖热压三明治。这一刻,我仿佛从噩梦中苏醒了。 那女人要我“不要与高槻秒扯上关系”,这表示她认识秒。我与秒认识一事只有从秒的口中才能得知,难道她是秒身边的人吗? 我还没向秒提起我遭受恐吓一事,这实在难以启齿,而且教授也说最好先别告诉他。 然而,也只有秒能够猜出恐吓我的人是谁。 不怀好意的人都已经入侵我家门口了,没有必要顾忌太多了吧。或许我应该告诉他。 餐桌上的气氛始终和谐愉悦,美食的力量实在了不起。 英之进不愧是多年研究累积而成的美食家,这些热压三明治可口无比,内馅用料也相当讲究。扇贝、鸡肉、榨菜与香菇混合的中国口味,火腿、莴苣、番茄与奶酪交融的美式口味,咸鲑鱼、牛蒡、芹菜与盐腌昆布呈现出的和风口味。我要牢牢记住味道,回家叫姐姐做给我吃。 姐姐最近很少下厨了,不过她的厨艺一流。 她喜欢引进方便省事的各式工具,特别钟爱厨房用品。 新型的蔬菜切碎器、面条制造机等等,她只要在工作的百货公司发现新产品,便不假思索立刻买下。 要是她看见这个开放式多功能厨房,肯定垂涎三尺。外观虽然简单,但看得出来花了不少钱。备有餐饮业者专用的冰箱、烤箱,还有火力强大的瓦斯炉,想必用电量也相当惊人。不论是巨大的抽油烟机,或是宽广的流理台都擦得光亮。如果英之进是亲手打理这间厨房,那可真是了不得。我不由得羡慕起他,能够把钱花在这种地方,他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翁。 这几天姐姐担心我,每天都努力提早下班回家替我煮晚餐,这让我回想起刚从银行离职的那段日子。我年纪都已经不小了还让人操心,真是惭愧。 “那么,我想把这幅画送给您。” 午餐告一段落时,秒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话题。 英之进忽然沉默了。 这一刻,不自然的沉默格外漫长。秒看起来变得狼狈,我也感到不安。 万一与伊东澪子那次一样,英之进突然发怒的话该怎么办? “……让我看看吧。” 英之进总算出声了,但他的语气出现变化。声音中蕴含着一丝恐惧。 秒将画递给他,英之进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熟练地拆开包装。 阴沉乌云笼罩下的海景。 云朵落得很低,仿佛就快要触及波涛。云层较薄的地方透出几丝微弱的夏日阳光。 夏日终曲,忧郁寂寥的风景。 英之进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画。 在他表情深处,我看见复杂的情绪交织浮现,但又立刻消失。 最后浮现在他脸上的是安心的表情。我直觉不对劲,只是一幅风景画,竟然让这位无所畏惧的名人历经恐惧与安心,如此极端的情绪变化,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 英之进轻轻地翻过画来,看着画布背面。 背面是高槻伦子的亲笔题名:“阴天”。 英之进的手指缓缓抚摸字迹。 “的确是她的字。” 我们静静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秒似乎还有些胆战心惊,不过也算是放下心中的大石,看来英之进愿意收下这幅画。 “……她,相当出色。早在澪画廊展出之前她就已经小有名气。你们见过伊东澪子了,应该能看出她是个没品的女人。我不太喜欢她,不过我想看看伦子的作品,便去了画廊。 “这真是太惊人了!那些作品前卫时尚又纤细华美,而且还蕴藏着毒性,非常新颖。 “见到她本人时我更是大吃一惊,人如其画,她仿佛一朵有毒的美丽花朵。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我这样说是赞美的意思哦。世上举凡美丽、漂亮、有价值的东西,必定蕴藏了微量的毒性。 “她确实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秒,你了解吧?不过她有许多特别之处,犹如具有镶嵌型基因(个体内的不同细胞同时具有两种基因或染色体——译者注),这让她有时显得庄严,有时却变成了魔女。 “据说高槻先生的年龄比她大一轮,我想他是爱着伦子的一切吧。就算伦子成名了,她先生也绝不愿出来抢镜头。 “秒你也记得吧,她的‘幻视’一直困扰着她,尤其在作画的时候特别严重。据她说,当艺术灵感涌现时,‘幻视’也会一并出现。我有时会后悔,把她拉进商业设计的领域是不是造成她的痛苦呢。后来你出生了,她作品的评价也日益高升,工作相当顺利。然而她却说:‘不久的将来,我的人生将如同断线一般忽然终止。’我不信,她说:‘之后就会证明了。’” 秒专注地听着英之进说话。 英之进仿佛在闪躲秒满溢情感的眼神,优雅地起身烧起水。 “她不喜欢谈论自己。秒,你听过你母亲小时候的故事吗?” “完全没有。只稍微听说过她双亲离异的事。” 英之进倚在流理台上点头。 “她的少女时代似乎不太幸福。年幼时双亲离异,母亲从事特种行业养大她。伦子的美貌遗传自母亲,不过她母亲情绪不稳定,还有酗酒的习惯。她说母亲时常殴打她,当时她极力想逃出家里,于是从小便四处打工,偷偷存钱。 “据说她母亲被人包养。她上国中时母亲过世,离异的父亲拒绝付养育费,伦子的学费、生活费都是那位曾包养她母亲的人支付的。然而,连那个人都在伦子大学毕业之前过世了。‘真的只剩下我孤单一个人了。’我曾听到她如此喃喃自语着。那天国际博览会的派对结束后,我送她回家,她望着前方,以低沉的声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那画面如今仍历历在目。她的侧脸告诉我,她已经看破了一切。 “她说她从小就常画画,不过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 “我问她为什么,她认真地说:‘我憎恨每一个人,画画是我唯一的发泄管道,这种东西怎能让人看呢?那是我这个人丢弃的垃圾堆呢。’ “我无话可答。过去我对美术的认知仅仅是欣赏美丽的事物,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人抱持这样的心情去创作。这个发现令我相当震惊。” 英之进从餐具柜取出茶杯。 “事到如今,秒你也不愿意听到经过修饰的故事吧。我会把我所认识的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在我看来,她太早出现在这世上了。她总是看着自己的遥远未来,过于仓促地走完一生。我常想,如果她生在现在,应该能够稍微享受一下人生吧。她比外表所见更男性化,拥有强大的内在力量,她应该有能力争取更丰富的人生。” 这句话仿佛针对我。 我又是如何呢? 难道我也和她一样,只注视着未来的事物,而消磨自己的人生吗? 总有一天,我也会看见自己人生的终点吗?如 果她就是“我”,我将重蹈覆辙吗? “大概从她过世前一年起,她时常提起转世投胎这回事。 “‘下次绝不会失败。到时我要变成更强的女人回到这个世上。’ “当时我只是随便应付她,不过她是非常认真的。我不晓得你们怎么想,但是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开始思考,下次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最近,我总算稍微了解伦子的意思了——她告诉自己,还有下一次,下一次要更努力!” 我一定还会回来。 回来的就是“我”吗?“我”到底回来了没有? “请问您最后一次看到家母是什么时候?” 秒原本静静听着英之进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问道。 英之进思索了一会儿。 “大概在她过世前一个月吧。当时我和她都越来越忙,所以记不太清楚……” 对话就在此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们不发一语,默默地喝下英之进替我们泡的飘着高雅香气的红茶。 “下次请带你太太一起来吧。” 这句话就像一个暗号,我们纷纷起身。 “……对了,泰山最近还好吗?没想到他对画也有研究呢。” 英之进若无其事地提起教授。我们心头一震。 我和俊太郎打算继续装蒜,但秒立刻显得狼狈不堪,让英之进完全看穿了。 “您认识教授啊?” 英之进窃笑。 “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曾经看过这位小姐和他一同出现,只要看过一次的人,我都不会忘记。你们也该带泰山来呀,难道他以为他来了我就不会说出真话吗?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啊。还带隐藏式麦克风偷录我的话,何必做这种麻烦事呢?直接听到不是更好吗?对吧,泰山?” 他贼笑着凑近俊太郎的胸前问候教授。 俊太郎反射性地立刻压住胸前,小声地叫着:“糟了!” “啊哈哈哈哈。”英之进豪爽大笑。 “怎么会?”俊太郎满脸通红地看着英之进。 英之进露出锐利的眼神。 “我原本是影音器材的音响技师。这说起来也许有点难以置信,就算声音多么微弱,我都能听到卡带转动的声音。我可以发现在我身边运转的机器,答案就这么简单。秒,你也是技术人员,应该懂吧?那么,代我向泰山问候一声。跟他说,找个机会,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4 “俊太郎气坏了。他怪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原来你们两个早就认识了。” “没有啦,我没有要骗你们的意思,只是有些难以启齿。我对他没辙啊。” 教授搔了搔头。 “没辙?你们那么要好啊?” 秒惊讶地问道,教授越说越含糊。 “啊,嗯,以前有过一些事情嘛……” 少女们露出灿烂的笑容走过我们身旁。 现在早已过了放学时间,她们应该是参加社团活动后,正要回家吧。 从地铁日比谷线的某一站步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一所位于宁静住宅区内的女子高中。这所女子高中不仅是东京都内首屈一指的贵族学校,而且升学率相当高,可说是女孩们最向往就读的高中。 校舍正对面是一栋巨大的公立医院,在路旁的公交车等候处可以看到身体虚弱的老人与花样年华的少女们,陆陆续续一同搭上公交车。在某种层面而言,这个景象其实相当讽刺。 我想,就算搭上同一班公交车,少女的视线里也仍然看不见老人的身影。老病,而后死亡,对她们而言是无缘的遥远世界。 赠画名单上的第三位。 我们现在前往拜访的十和田景子就是这所女子高中的校长。 她是高枫伦子的高中同学。 我们前进的方向与返家途中的少女们相反,教授、我以及抱着画作的秒,在少女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找了当年的报纸,果真完全没有提及伦子过世的消息。就算高槻伦子的先生费尽心思,也不可能封锁所有的消息。我不得不猜想是矢作英之进居中施力,如果是他应该做得到。不过,为什么?他有必要做这些事吗?” 教授低声喃喃自语。 我走在一旁想着别的事。 那天,我在矢作英之进的办公室看到的那名站在海边的男子。 那正是伦子素描簿中重复出现的男子。 难怪我总觉得在哪看过。 一张又一张,一天又一天,伦子不停地画着的那张脸。 我很确定。一 她深爱着画中的男子,情深不渝。 我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教授他们。同样身为女性,我觉得说出这件事是对伦子的羞辱。 “……对了,昨晚伊东澪子打电话给我。” 秒忽然想起。 “噢?为了什么事?” 我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 “她先为上次的事抱歉。她的姿态摆得那么低,我反倒觉得诡异。之后她开始问东问西,试图问出遗书的内容,真的很烦人。她不断问我画送给了哪些人、到底送给了谁,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坚决拒绝回答。我说这是故人的隐私,不能够告诉你,但是她还是不死心,要求至少让她知道那几幅画的标题。我反问她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知道,她却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答。她如此穷追不舍,令我难以招架,便将标题告诉她了。” “画的标题?她没有要你将画交给她吗?” 教授边走边回头问道。 “没有。她一听完四幅画的标题就立刻挂断电话。这事我越想越奇怪。” “画的标题啊……遛狗的女人、阴天、黄昏、晚夏,这四个标题有什么意义吗?” “谁知道。” 我摇摇头。 我到传达室说明我们和十和田校长有约,板着脸的职员一听之下便和颜悦色起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笑容向我们说明如何走到校长室。 校内寂静无声。 放学后的空气,真令人怀念。这样的时间和空气将永远持续在这个时空中。 走在长廊上,时间仿佛一步步倒退。 事实上,我们的确正走向过去。我们正走向高槻伦子存在的那个时代。 校舍的尽头是一扇大木门。秒一脸紧张地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磁性又柔和的声音。 打开门,天花板挑高的老式房间里,一位美丽的女性坐在大书桌前。 白衬衫的衣领间露出素雅的珍珠项链,轻松地搭配一件单薄的苔绿色针织衫。 她给人的印象类似英之进,只有以最佳的方法累积岁月的人才能拥有这样一张脸。不论是皱纹或白发,都为她更增几分神采。伦子是个美女,不过当年这个人的容貌应该也不输于她吧。 “欢迎。请这边坐。” 十和田景子潇洒地起身,引导我们坐在客用沙发上。 这股安详的空气有种熟悉却又新鲜的感觉。记得小时候,到处都弥漫着如此舒服的空气。 “我现在就来准备茶水。你就是高槻秒先生吧?你好,我是十和田。方便的话,能否由你来拆开作品的包装?我很笨拙,万一伤了重要的画就不好了。” 眼镜底下,清澈的双瞳注视着秒。 “是,是的。” 秒还是老样子,有点紧张。他立刻站起来,拿起作品。 景子将茶倒在薄青花瓷茶杯中,秒趁这个时候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装的油纸。 水平线彼端已不见太阳的踪影。 只剩几缕即将消失的阳光微微照亮天空。 第四章 有人一生中从未见过海 1 进入我家厨房,在餐桌旁坐下。少女始终沉默不语。 我和教授两人不知所措。任我们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开口。 “喂!我才是受害者,应该生气的人是我吧!你有什么不爽就快说啊!” 真是受够了。我从冰箱拿出盒装乌龙茶,气冲冲地倒进杯子,一口气喝下。 少女紧闭双唇,神色强硬不屈。 身材纤细,留着一头长发,外表犹如广告明星般亮眼,她的外貌正是时下流行的美少女模样。 难道就是这个女孩打了那通电话、撒了鱼肉、喷了油漆?虽然她已经出现在我眼前,我却还无法相信,竟然是她这样的人做了那些事。人不可貌相,或许她是个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就受到刺激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必须接受这个女孩的恐吓? “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好了。” 教授双手抱胸,忽然开口。 我看了看教授,少女也一脸狐疑地抬起头。 教授还是面无表情。 “你是高槻秒的未婚妻吧?” “你怎么会知道?” 少女禁不住松了口。 “啊!” 我仔细看着女孩。 这个女孩要和秒结婚?秒的年纪多大啦? “你今年几岁?” 我忍不住问她。 “二十一。” 还是个小孩嘛。不过,其实她也才小我三岁。眼前的少女实在太过稚嫩,脸庞还留着青涩的气息。 “我……” 少女认输了。 “我叫深井十诗子,预定今年十月和秒完婚。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小时候我经常跟在秒身边要他陪我玩,从小我就梦想长大以后要当秒的太太。” “你还是学生吧?” “是的。我在g大学学习日本画,希望将来也能继续走创作的道路。” 秒,以后要和有才华的女人结婚哦。 我想起伦子的话,原来秒的太太也将会是个画家嘛。我想他还没脱离恋母情结吧。 “我讨厌秒的妈妈画的画。” 我吓了一跳,误以为她看穿我的内心。十诗子闭上双眼,娓娓道来。 “我认识秒的时候,他母亲已经不在了。他非常崇拜他母亲,我对此很反感,因为我吃醋。不过,不单单是嫉妒。我认为秒的母亲至今仍然强烈控制着他。当秒谈起他的母亲时,他那表情,你们能够了解吗?我该怎么形容呢,他那种陶醉的表情跟迷恋没两样。秒自认为自己非常尊敬母亲,不过我不这么认为。秒,他其实非常畏惧母亲。” 十诗子压低了声音,眼底浮现一丝阴霾。 我感到些许紧张。 “订婚后我们就住在一起,结果我吓坏了。最近……尤其在开始筹备画展之后,他经常做噩梦,整夜发出如野兽般的悲鸣声。我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哀号,他自己却说完全不记得曾做过噩梦这回事了。我猜他是梦见母亲遇害时的情景……我不忍心听他叫得如此痛苦,但是也只能在一旁哭泣。我常彻夜守在他身旁,等候他入睡。我总是犹豫该不该叫醒他,但是又吓得不敢叫他……” 十诗子的眼角泛着泪光。 她的不安感的确传达给我们了。 “你们也知道吧?他母亲过世之后,秒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创伤中走出来。我曾经偷偷拜访秒的主治医师,据说秒当时的精神状况极度错乱。根据研究显示,幼童目睹惨案时会遭受极大的心理创伤,认为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的错,将责任归给自己。秒的罪恶感比一般人强烈,医生费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除去他的罪恶感。我觉得那个人绝对有问题!我说的那个人是指高槻伦子……” 十诗子歪起嘴,继续说道。 “死了还要纠缠秒,让秒痛苦不堪。那些奇怪的画,都是那些画在作怪!你们不觉得那些画很诡异吗?好像她的怨恨就附在上面似的。” 十诗子突然看向我,害我愣住了。 “而且,虽然秒没说,其实我知道,自从秒开始筹备画展就一直有人恐吓他……” “啊?” 我和教授都傻了眼。 “那是在他联络赠画名单上的四个人之后发生的。有一次他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从此他的样子就变得不寻常。他不肯告诉我,于是我偷看了他丢掉的信,里头利用直尺写着方方正正的字——别想追究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否则你也将遭遇同样的下场。 “一定是……杀害高槻伦子的凶手一定在那四个人之中。” 太可怕了。 那只拿着剪刀的手,难道属于我过去见过的三个人之一吗? “……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真的很抱歉,不过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恳求秒别再理那些画的事了,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我以为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和他一起行动的人,所以我无法克制地做了那些事。遇到这种事,你生气是应该的,对不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就算报警也不会有人相信,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点醒他。” 十诗子潸然泪下。 总算找出恐吓我的凶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出现了新的恐吓者。 “所以在展览会场纵火的人并不是你啰?” 教授问她。十诗子急忙摇头。 “我发誓那绝对不是我。不过,我后来想想,纵火确实是个好方法。那种画啊,干脆把它全烧掉算了。” “喂喂,别这样说呀。” 教授安抚她。 其实我也有同感。只要没有那些画——或者,至少不要将那些画公开——今天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此一来,我将不会遇见那些画,不会认识高槻秒。我重新意识到自己已走上不归路,感觉就像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座巨型齿轮不停地转动着。 “这件事我们会替你保密。秒怎样也猜不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恐吓自己的朋友吧。” 少女乖乖点头。果然不出我所料,秒并没有告诉她我是高槻伦子的转世。万一她知道,我现在早已被她杀了吧。 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羡慕她的专情。在长时间相处后,我逐渐对秒细腻的个性产生好感,我不能否认自己对她感到些许妒忌。明知多问也是无益,我还是忍不住问她。 “你喜欢秒的什么地方?” 十诗子有点害羞。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够同化对方的情绪,或者应该说他善于读取对方的心情。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他能够容纳我的一切。我最喜欢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作画,只要他在,我就能完全放松,增添灵感,仿佛他和我一起作画一样。像他那样的人,到哪里都找不到哦。” 真是够了,是我不该问。不过,某种感觉在我心中深处浮现。 咦?这是什么?……刚才,我好像感觉到什么…… “如果你再发现有人恐吓秒,请立刻通知我,或是通知万由子也可以。” 教授拜托十诗子时的表情格外严肃,十诗子也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事发当时的相关资料实在不多。1969年8月31日,上午八点三十分,当时三十岁的高槻伦子被人发现死在茨城县大洗海岸。死因是颈动脉穿刺伤导致出血过多,凶器是一把掉在现场的裁缝用剪刀,上头指纹过多无法辨识。在一旁哭泣的高槻秒并未目睹案发过程。第一个发现者是附近咖啡店的老板,手冢正明——赠画名单上的第四人——他负责管理高槻家的别墅。他担心这几天的大风雨是否对别墅造成损害,于是前去检查,但别墅内空无一人。他觉得奇怪,于是走 到海边,这才发现伦子。死亡时间约为发现前一个小时,无目击者。” 教授平铺直叙念出他自己做的笔记。 听众是我和俊太郎。 “资料就只有这些,警方的调查意外地非常快就结束了。他们盘查附近一带的可疑人物,也调查了关系者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在我看来,警方只希望尽快让事件变成悬案。” 教授随手将笔记丢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 俊太郎眼神上扬看了看教授。 “嗯,我想这其中也有来自英之进的施压。” “所以凶手就是他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 “不过也等于是他了吧,否则为什么要施压?” “名单上那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被调查过了。警方彻底调查伦子身边的所有关系人士,发现这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明确。四个人都自称当时待在家中,但没有证人,又或是只有家人能作证,所以每个人都有犯案的可能。案件发生在周日清晨,从东京出发到现场,不用半天就可以顺利来回。” “嗯,所以这很难断定啰。” “没错。” 三人完全忘了工作,围在一起喝茶谈论。 俊太郎格外严肃地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四人共谋?” “你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我是说,那些画是对这四个人的告发。她早就猜到这四个人会杀了自己,所以针对这四个人遗留画作,这不就是高槻伦子留给他们的最大讽刺吗?难怪大家不愿意收下。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明确,会不会是他们互相串通好,刻意模糊调查的焦点?法律明文规定保障被怀疑者的权利,由于证据不足,最后大家都无罪赦免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这四个人要谋杀伦子?” “我现在才要开始想。” 教授已无力回话,但是俊太郎还是不死心。 “万由子,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教授边打哈欠边问我。 “我觉得好累哦。去看画展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教授和俊太郎似乎深有同感。 “对啊,如果当时万由子没有在会场昏倒,我们也不会认识这么多人。说到这,我们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关键,这个事件起因于万由子是伦子的转世,一切都从这点开始。你最近觉得怎样?有没有想起什么?” 俊太郎感慨地托着脸颊问我。 “完全没有。不过,照理说,前世记忆这种东西应该是小时候记得比较清楚,然后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消失吧。我长这么大才想起来,这也太奇怪了。大概是那幅画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吧。” 我伸了伸懒腰。 认识十诗子之后过了好几天。从那天起,她便经常打电话找我闲聊。 身为独生女的她或许太寂寞了,每晚硬是夺走我宝贵的时间。而且她谈的内容极为无聊,像是秒留下我一个人出去了,最近秒的呻吟越来越严重了,秒不像以前陪我作画了等等,一心一意重复说着那些与我无关的琐事。她的电话让我深深体会到,她还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老实说,我已经厌倦了。即使她不是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也受不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尤其是她那副千金大小姐的说话方式,内容毫无条理,光是听就消耗我不少能量。 这个时候,身旁砰地响了一声,我突然惊醒。 转头看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俊太郎拿出啤酒,粗鲁地关上冰箱门。 刚才的声音…… 我曾听过这个声音。 我拼命回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应该不会是很久以前的事。 应该就在几天前,我听过这个声音。就在这个事件发生之后的某一天。 嗯,黑与红。黑与红的印象。这是焦臭味……我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 烟和火焰。 对了! 就是在火灾现场。 画展会场遭人纵火那天,我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就是那里! “白色汽车!”我不禁脱口而出。 教授抬起头来。 “我看到一辆白色汽车。火灾那天看到的。” “怎么现在才说呢……” 听到预料之外的事,俊太郎急忙问道。 “就忘记了嘛!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但是我看到了,真的。我也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刚才听到俊太郎粗鲁地关上冰箱门,我就想起来了。” 我兴奋地说着。 “在海边,的确是在海边。不知道是什么人上了车,慌张地离开了。” “什么人?” “不知道,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 “男人?还是女人?” “不知道啦。但是,我确定只有一个人。” “会是凶手吗?杀人后正要从现场逃跑?” 俊太郎双手抱胸,提出问题。 教授抓了抓那头硬发,发出如铁线摩擦的声音。 “……其实,在案发前数天,别墅附近的确出现了一辆可疑的白色汽车。由于不清楚这件事与凶杀案是否有关,所以我没说……” “现在应该算有关系了吧,既然这件事残留在万由子的记忆里……” “搞不好真的有关系。万由子,你确实是在画展发生火灾那时候看到的吗?” “是啊,没错,就是那时候,直到刚刚我才想起来……” 教授又不知在思考什么了。 说起来,教授这阵子忽然变得寡言。他以前可是个爱说话的人啊。 而且,教授最近的神态也不太对劲儿。 那天晚上高槻秒打电话来,拜访赠画名单上最后一位——手冢正明的日期已经决定了。 “终于到最后了,发生好多事啊,各式各样的……” 有点感伤的语调。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万由子小姐……” “请说。” “我真的很抱歉,竟然把你们拖下水。” “啊?事到如今还在说这些,你不是就要达成目的了吗?虽然我并未帮上什么忙。” 秒的语气太严肃,反而令我笑了出来。 “我并没有恶意。今天走到这种局面,只是因为我一心想了解家母的往事,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 “你到底怎么啦?” 他的话令我不安,难道他发现十诗子曾恐吓我吗? “没什么。即将完成母亲的遗愿,一想到这,我感觉自己就像泄了气。那么,当天我会开车到浦田教授家接各位,到时候见。晚安。” 秒发出浅笑声,但听起来依旧无精打采的。 我挂上话筒后,双手摆在话筒上迟迟无法放开。 无法言喻的不安情绪仿佛残留在话筒中。 不过,我与高槻伦子的关系就快结束了,终于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平静的心情渐渐涌上。 就快了,我即将脱离她的阴影。 2 一路上路况良好。 柏油路黝黑发亮,汽车奔驰在单调的景色中。 天气虽好,但盛夏已过。空气中飘着草率冷淡的气息,车内几乎没人开口,我们各自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在飞逝的风景中将自身照映在玻璃上。 画被放在行李箱里,不时传来摇晃作响的咔哒咔哒声。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秒的眼神格外平静。 “她果然憎恨我。” 脑中浮现出十 和田景子的声音。 伦子憎恨每个人,用她笔下那一条条纤巧细密的描线,种下每一份憎恨。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憎恨?怨恨自己的际遇?成长环境? 然而,她其实是人生的胜利者啊。事业顺利,老公爱她,还有心爱的儿子。尽管如此,她的憎恨在临死前一周变本加厉,必须将情绪发泄在作画上。 不懂。我不懂她在想什么。 不过她确实在我体内,磁盘片中仍然残留着未被删除的信息。 教授在一旁打瞌睡,最近他的工作又忙起来了。 我知道教授对这整件事充满好奇,但也没必要奉陪到这种地步,总觉得他有点可怜。然而,一方面我也不禁怀疑他隐瞒了某些事。 “教授你已经快要找出事件的真相啰?” 趁着秒在休息站离车的时候,我以带点讽刺的口气问教授。 “真相?嗯,不过还有许多谜题待解开呢……” 教授动了动身子,不晓得他心情好还是不好。 “伊东澪子为何打电话给秒?画展会场为何有人纵火?秒为何遭人恐吓?还有,为何万由子就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怎么又说这个?” 我苦笑。 我不懂教授为何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记得当初他还说希望自己也是别人的转世。 “我在寻找,寻找能够解开所有谜题的答案。” 教授漠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目光。 从茨城县大洗海岸继续开往偏僻的地区,我们来到一个岩石多、海浪大的地方,这里比较不像海水浴场,应当称为度假疗养区。 手冢正明至今仍旧在同一个地点经营咖啡店。 再过一会儿,我们即将抵达伦子遇害的地点。我越来越紧张了。 隔着驾驶座的挡风玻璃,我看着前方绵延不断的笔直道路。 那景色犹如孩子的水彩涂鸦,道路中央延伸至远方消失的白线,像是在看电动玩具店中的赛车游戏画面。 命运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备好了不同的故事结局。 继续向前,挡风玻璃上会不会出现“game over”的字样? “家母最喜欢来这里。”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被切割出一小块的秒的表情。 “‘去找我的青鸟’,她总是这么说。每当她说出这句话,心情便特别开朗,于是我也跟着欣喜嬉闹。最后那一年,我抢先说出‘要去找青鸟了对不对?’,但她却全无表情。当时家母的神态已经有点不对劲儿,她低声说,‘青鸟已经不在了。’”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之后,秒变得没什么精神。 “……我只是想稍微回头看看,然而非但无法接近过去,反倒被一股力量拖着,让我以看着过去的姿势被拉向未来,无法停止地前往从未见过的道路。我感觉到母亲就等在道路的尽头,从好久以前,我早已注定要走这条路。” 秒越来越像个宿命论者。 这个事件切切实实影响了他。这几周以来,他的相貌神情都变了,难道他对恐吓者的出现感到非常畏惧? (身体乘着海浪浮起) 眼前鼓起一波蓝色浪涛,我举起双手试图闪躲,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下个瞬间,红色液体一滴滴落入浪涛,扑通、扑通,变成暗红色的水花缓缓下沉,落人海底。 红色液体犹如喷泉般滚滚涌出,我感受到巨大的重力。 啊啊,我的头要沉到水里了!眼前一片蓝色。 (好难过!无法呼吸!就要溺水了!) “手冢正明先生的店好像就在那边。” 听见秒的声音,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了。 叹了一口气,额头上冒出冷汗。 心悸目眩的感觉依旧。 一旁的教授刚自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汽车穿过小弯道后,可以看见平坦低矮的建筑物。 村落零星散落在周遭,看似别墅的建筑物从树丛间冒出。 我全身僵硬。 熟悉与恐惧两种情绪交杂,难以解释的奇妙感觉从脚底缓缓爬上心头。 我看过,我看过这个风景。 越过那个山丘,就能看见梳齿般整齐划一的树林,好似遮住了大海,其实大海还在远方。越过树林左转,穿过弯道后便能看见真正的海。树林背后是一所小学的木造校舍,在弯道对面有一座石阶梯,走下阶梯就是已经荒废的游艇小屋…… 这种熟悉的感觉带来犹如无底洞般的忧郁。 沉重又有一丝丝酸甜的苦涩忧郁渐渐笼罩我心。 汽车驶下山丘,美丽的树林和大海映入眼帘,还有树林深处的木造小学,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对于自己精准的记忆,我感到那么一点点满足。 无须惊讶,我老早就认识这个地方。 山丘上有一栋素雅的蓝色建筑物。 为了躲避海风,这间店造型平坦,屋顶被树丛包围,形状宛如一只海鸥。 招牌很小,若非事先知道这是一家店,可能会误以为是一般民宅。 “10 ten”。 小小的木制招牌上刻着这几个字。 店内光线昏暗,大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窗外可见远方的水平线,隐约能看出微微的弧形。 沿着窗户有一个长型吧台,偷情的情侣与阅读的老人面海而坐,背对着我们。 那是一种奇妙的景象,仅仅数人的观众正在欣赏只有一个画面不断重复播映的电影。 另一边的狭窄吧台里,一个刚迈人老年的男子正在泡咖啡。 他对我们点点头,默默端出咖啡。 灰白夹杂的胡须里,透露出长年经营店面的人特有的强韧。他和矢作英之进或十和田景子不同,但也诚然是个历经沧桑与岁月考验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累赘。 我们紧张地向他打招呼。 以过去的经验而言,我们无法认为自己是受欢迎的访客。前几次送画,受赠者都告诉我们这幅画证明了伦子的憎恨,这令我们感到歉疚,仿佛自己是传送不幸的使者。 厚实的咖啡杯中装了香醇咖啡。因为长时间坐在车上让我全身僵硬,喝下热咖啡后身体也跟着苏醒过来了。 “让我看看画。” 低沉且沙哑的声音,手冢正明冷淡地说道。 秒早有心理准备,点点头,立刻动手拆开包装。 我注意观察正明的表情。 褪色的牛仔衬衫下露出黝黑强壮的手臂,他双手抱胸等待。他的表情平静,整个人犹如不动的岩石,无法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又是一幅夕阳下的海景画。 只是在画面左边有个小小的鸟笼,一只青鸟倒在鸟笼中。这幅画就这么简单。 青鸟已经不在了。 伦子的青鸟——这幅画为什么是送给这个男人? 正明动也不动,静静注视着这幅画。 他的表情依旧漠然。 “谢谢你,我会收下它,把它挂在店里。” 他低声呢喃,拿起画立刻收进吧台底下。 他和过去三人不同,看来他应该不会主动聊起伦子。因为不知如何提起,我们三人陷入尴尬境地。 正明似乎没察觉到我们的不自在,却又突然开口道。 “……你们要看现场吗?” 正明打开隔板走出吧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秒面露惧色,轻轻点了点头。 “麻烦你来看店。” 屋内传来女人的应 答声。 悠然的浪涛声忽远忽近。 刚才在车中回想起的那桩惨案,如今现场早已看不出任何迹象。 夏季的芒草丛在充满海潮气息的微风中飘摇,明亮阳光下的大海,美丽而不具任何不洁的气氛。 正明低着头,默默走在我们前面。 他从咖啡店的后门走出,快步走向悬崖。我们则紧跟在后。 “那就是高槻家的别墅,以往一直都由我管理。不过我只是过去让房子通通风、扫扫灰尘、让家电运转一下罢了。” 离岸边有一小段距离的树林中可看见红色洋房的屋顶。 “……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个地方。当时我看见她倒卧在那边。” 他不假思索地立刻指向岸边某处。 我们也紧盯他手指的那一点。当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白砂地上空无一物。 “那天高槻先生还未抵达,别墅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前一晚台风提早来到,侵袭这附近一带。我担心台风对屋子造成损害,隔天早晨,我先查看了店内的状况,便去探望高槻家的别墅。 “屋里的气氛不太寻常。 “画室的雨窗没关,风雨就这样吹进来,屋内多处积水。大风似乎吹动窗帘,推倒窗边的茶几,桌上的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屋子里空无一人。 “我不知不觉走到海边。她习惯在早晨到海边散步,而且我猜她会对台风肆虐过后的海边景象感到好奇。 “她的确在那里。 “她倒卧在浪花中。秒蹲在一旁,浸在海水里号啕大哭。 “这件事引起骚动,来了许多警察。那么多警察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多的一次。” 我们凝视着沙岸上那一点,沉默不语。 仿佛伦子就倒在眼前。秒睁大眼睛,失落地呆立原地。 “起初大家都以为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毕竟事发没多久就被发现,而且有证人指出,案发当时看到一辆白色汽车驶离现场。可是仅止于此,始终找不出其他线索。警察也急坏了,调查她身边所有相关人士,也彻底盘查了我,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者。警方试图判定我为凶手,然而最终还是以凶手身份不明而结案。” “在她过世前有没有人来拜访她?” 教授小声问道。 正明微微摇头。 “你也看到了,我家和她的别墅有一段距离。当高槻一家人来度假时,除非他们找我,否则我也不会过去,所以我完全不清楚。” 秒独自蹲在悬崖上,静静凝视大海。 大家不发一语。面对大海,心中不由得萌生无力感,已经没有心情追究这一切,现在再探究遥远的往事,仿佛都是无谓的。 “只是……” 正明忽然想起了什么。 “事发当天,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 “一个浓妆艳抹,自称伊东的女人。’ 应该是伊东澪子。 我和教授眼神交会。 “她莫名其妙地劈头就问我高槻伦子去哪了?而且她还浑身酒味,令我相当不舒服。当我说出‘伦子被人刺杀了,据说杀人魔还徘徊在附近呢’时,她变得惊慌失措,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表情,慌慌张张地回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滑稽的表情呢。” 正明窃笑。笑容未歇之际,他突然伸手按住太阳穴。 “……实在是难以置信。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一到夏天,每天早上我都忍不住看看海边,以为她还在那里散步。 “她总是独自走在岸边,踩在浪花中,手上拿着一朵黄色玫瑰。 “每当我回想,总是想起她在海边散步的模样。不过,我没和她聊过什么。” 海风轻轻抚过正明刚硬的脸庞。 谈话就此结束。 秒摇摇晃晃起身,面带空虚的神色向正明深深一鞠躬。正明也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走下坡道,回头时看见正明还在悬崖上。 背对大海那一瞬间,我又听见那个声音。 砰!关车门的声音。 急忙启动引擎的白色汽车。 汽车驶离。 焦点移到车内。 仿佛摄影机的特写镜头,我的视线快速拉近,进入车内。 画面拉近的速度逐渐转慢,视野里的景象变得模糊粗糙。 车内有一个人,焦点逐渐集中在那个人身上。 男的……是个男人。 男人突然回头往我这边看。 那张脸越靠越近。 凶狠狰狞的表情,牙齿外露、眼球充血。 那是……那张脸是…. 伦子的素描簿中的那张脸。 那是,矢作英之进! “这阵子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抱歉,我竟然让你们面对这么多不愉快和麻烦事。我非常感激你们,下次我会正式去向你们致谢。” 站在教授家前,秒弯下庞大的身躯深深鞠躬,头低到我都快可以看到他的背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感到自己的笑容僵硬。 矢作英之进。 伦子身亡时,开车驶离案发现场的那个人。 怎么办?凶手怎么会是他? 我好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说出口等于指名他是凶手,我不应该草率说出去。 “对不起,帮不上什么忙。”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秒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之后他垂下目光,鞠躬后返身上车。 “记得送喜帖给我哦。” 教授对他说。秒在车上淡淡地微笑。 不知为何,我心中充满愧疚。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秒开车转过弯角,转眼消失。 “唉,真是桩奇妙的事件呀。或许不该称它为事件……” 教授在一旁伸着懒腰。 就此结束了吗?就这样? 我感到强烈的惶恐不安。 英之进的脸将永远烙在我的脑海中,我得带着这个烙印活下去吗?那张狰狞的脸庞将与我永生相随? 即使去告发他,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况且对方又是个大人物,绝对没有任何人肯相信我的说法,我只会招来唾弃的目光,过去的经验让我能预测出后果。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胃揪成一团。 该不该告诉教授?我偷偷瞧了教授一眼。 不过,教授说英之进是他的老朋友,我的话只会造成教授的困扰,不是吗? 内心焦灼、混乱不堪。那天我始终无法向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发现。 回家的路上,周遭的风景都无法进入我的眼中。 趁着烧开水的时候,我摊开晚报来看,被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住目光。 伊东澪子。 我心头一震。报纸上怎么会出现她的名字? 我坐正姿势,专心读着报纸。 那是一则简短的社会新闻,标题是“画廊女老板失踪”。 “十天前,伊东澪子离开澪画廊后就行踪不明,来店取画的客人发现后报警。在她失踪数天前,画廊附近曾出现数名可疑男子徘徊,警方怀疑此事件并不单纯。” 为什么会是伊东澪子? 水壶冒出猛烈热气,我急忙关上煤气炉。 我带着混乱的思绪坐在椅子上。 伊东澪子打电话给秒,要秒把那些画的标题告诉她。 为何她要知道作品的标题?为何她会 失踪? 我越想越混乱。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缩起脖子。最近我越来越怕接电话了。 “喂?” “喂,我是十诗子。” 又来了。不过她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寻常。 “刚才有通电话找秒。他的样子怪怪的,刚才急忙出门了。” “什么?” “一定是恐吓他的家伙打来的!我去跟踪秒。” “等等,等一下啊!” “我想跟万由子姐报备一声。快跟不上了,我要走了!” “等等!别去啊……” 我急忙阻止她,但电话已经断线了。 晚上又接到一通电话。 姐姐和我吃完晚餐后摆出极为不雅的姿势看电视,看着看着便打起盹来。 姐姐难得早回家,她说是因为突然想吃什锦炊饭。她以飞快的速度做晚饭,接着一语不发地狼吞虎咽、猛灌啤酒。之后她将双腿搁在桌上,立刻呼呼大睡。 这根本就是糟老头的行为嘛!我眼神中带着淡淡哀愁望向姐姐满是药膏贴布的脚底,然后我也跟着睡着了。 电话铃声响起,姐姐却完全没听见。我揉揉眼睛,起身接起话筒。又是十诗子吗? “喂?”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我叫十和田,请问万由子小姐在吗?” “啊?十和田,您是十和田景子女士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啊,太好了,你在呀。突然打扰你,真抱歉。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是的,可以……” 不懂她为何找我,我只能点头附和。 “我想你应该会懂,上次有些话不方便说,在男性面前比较难以启齿。” 景子醇厚柔美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那幅画里的两个少女……是伦子和我。” “啊?” 我回想那幅画。 的确,画的下方确实有两个少女。 “你记得吗?那两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朵干枯的玫瑰。看到画的当下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好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 “‘你是不是去了月亮?’——我不是提到有个大学生教我们西班牙词组吗,当时我和伦子同时爱上这个大学生。就我和她的个性而言,两人都不喜欢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不过在台面下却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起,那已变得只是一段怀念的往事了。就结果而言,我赢了;不过也只是一小段时间。当时我们就读的高中行事非常浪漫,毕业典礼之后有场谢师宴,学生可以邀请自己的男朋友出席。毕业典礼结束后,走出校门便看到那些被邀来的男孩子们一个个捧着花束等着,这是既美妙又残酷的景象。那个大学生送我一束玫瑰花,看到伦子的脸色发青,我陶醉在短暂的胜利中,飘飘欲仙。 “不过这毕竟是场儿戏,我们交往几个月就分手了,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就是伦子,据说伦子积极追求那个男生。现在想想,其实伦子并不喜欢他,只是看不惯他当时选择我。伦子虽然曾拥有他,不过后来还是分手了。那个男生一踏入社会,立刻和公司同事结婚了,也就是说我们两人都收到一朵干枯的玫瑰,我们的结局一样。” 伦子有仇必报的个性令我傻眼。或许也可以称她为率真,不过她的行为犹如孩子般残忍。她果真是个性格独特、个性强烈,还有些哀愁的女人。 “对不起,让你听这种陈年往事,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上次我握着秒的手时,我看见了。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我看见海边有个小女孩。” “女孩?不是男孩吗?” “不是,是女孩。还有,秒现在情况危急。” “危急?” “我希望你陪在他身边。我不清楚是怎样的情况,只知道他现在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中。—个非常庞大且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他,最好有人陪在他身边。小女孩将会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 咕咚!听到一声钝重的声响。 什么声音? 话筒似乎被用力甩下,刺耳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把话筒拿远。 遥远的彼端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 “喂?喂?” 我大喊。 “十和田女士?怎么了?有人在那边吗?喂?喂?十和田女士!” 无人应答。不过,我从话筒中听到了,有人开门逃离现场。 3 “她虽然保住了性命,不过状况依旧危急,意识尚未恢复。她头盖骨都凹陷了,我不可能让你们进病房会面,你们想害死她啊?” 半夜的急诊室里忙乱不堪。 救护车一车接着一车驶进医院,护士们快步穿梭。 十和田景子的主治医师刚刚替她动完手术,脸上还残留着开刀时的魄力,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所谓我们,指的是我和教授、秒和十诗子,以及抵达案发现场的刑警。 凶手拿起镶有时钟的青铜制人像重击十和田景子,之后逃逸无踪。 她似乎是在学校打电话给我,现场是无人的学校及寂静的住宅区,尚未找到目击者。 “患者的家属呢?” 医师转向刑警们问道。 “她先生在七年前过世。我们已联络上她在福冈的女儿及女婿,他们正赶过来,应该会在明天中午抵达。” “是吗?我们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只能等她苏醒。有什么话就等家属到场再说,麻烦你们先离开,我还得忙下一场手术。” 医师匆匆离去,留下我们站在人潮忙乱的走廊上。 “我去联络警局,麻烦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我还有话想向各位请教。不好意思,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和刑警之类的人交谈,不过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和一般上班族没两样。去打电话的年长刑警还算有点架势,至于另一个跟我并肩而坐的年轻刑警,就算你说他是邮局的柜台人员,我也不会怀疑。 昏暗的走廊里,大家坐在医院独有的长椅上,低头不语静静等待。 蓝色的逃生指示灯,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道。 秒一动也不动地脸色茫然,眼神空洞。 十诗子抓起我的手。 “刚才我跟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秒,在外头徘徊了一阵子才回家,发现他比我早到家。我逼问他刚才那通电话是谁打的,他硬说是不认识的人的恶作剧。之后,我们就接到教授打来的电话……” 她细声耳语。 一双大眼泪水盈眶,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想诉说些什么。从她的肩膀、指尖传来一股令人发寒的不安。 “请你陪在秒身边。危险正逼近他。” 景子刚才在电话中说过。 凶手已经展开行动了。是矢作英之进吗?我对这一切都还没有真实感,但确实有人受害了。下一个会不会是秒呢? “振作一点!只要十诗子在他身边就没问题。不要让他落单,懂吗?” 这种时候最好以斥喝为她打气。 十诗子的表情痛苦得扭曲,身体频频颤抖。 我感到既无助又无奈,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 不知从哪间病房传出撕心般的号泣声。 是刚才因为车祸而送进医院的患者家属吧。 啊啊,快受不了了! 我忍不住紧闭双眼,咬紧牙根。 有人在瞬间发生车祸失去性命,却有人想活生生打死一个人,凶手到底作何居心?世上有这么多人带着遗憾结束生命 呢! 无处发泄的愤恨充满心中。 “警局就在这附近,能否劳驾各位到警局一趟?在这里说话比较不方便,到我们那边喝杯茶也不坏。” 年长的刑警回来了,两名刑警窃窃私语后,年轻刑警过来拜托我们。 医院还是警局?我想在任何一边都不会有好心情吧。 不过,我该向警方说明到什么地步呢? 报警的人是我,我必须说明我和十和田景子的关系。那么,我与秒或是高槻伦子的关系该如何解释? 万万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与警方扯上关系。如果说出实情,一定没人肯相信。 但也没时间串通了。我偷瞄了秒一眼。 警局确实就在医院对面,应该有不少人曾在这两处往返吧。警局内的灯光刺眼,人来人往吵吵闹闹,但比起医院活泼多了,我的心情也因此放松不少。 我们被慎重地引导到一间房间。 这间房间并不是所谓的侦查室。它是一间平凡的接待室,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是一名笑容僵硬的女警牵着一只警犬。木板长桌上,一条白色塑料材质的桌布显露出寒酸的生活气息。 “不好意思,依规定必须询问各位几个问题。是你报警的吧?” 年长刑警看着我。 “是的。起初是这位高槻秒先生为他母亲办画展,我是画展的工作人员。据说十和田女士是他母亲的同学,为了替他母亲的生平作年表,我们拜访了十和田女士。由于十和田女士希望补充一些事项,所以特地打电话给我。在我们谈话的中途,电话却突然中断。我以为她会重拨给我,但怎么等也等不到。我很着急不安,便报警了。” “你以前不认识她吗?” “是的。因为这件事才认识的。” “高槻秒先生以前认识十和田女士吗?” “我也是这次才认识她。我想听听家母学生时代的往事,所以在这个月中和她联络,她也帮了我许多忙。” 秒虽然脸色苍白,但不忘配合我的说辞。 刑警没再问我们什么。事实上,我们与十和田景子确实只见过一次面。十诗子和教授也只是接受了形式上的侦讯,警方或许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没多久,我们就获准离开了。 “教授,到底是谁对十和田女士做出这种事?”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 目送秒和十诗子驱车离去后,我边走边问教授。然而,我其实是在想别的事。 刚才在医院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悬在心上。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进入警局。 我试图理出头绪,但始终想不出来。 “对了,教授你知道伊东澪子失踪了吗?今天的晚报上报道了呢。竟然已有两个赠画名单上的人陆续出事,难道杀死伦子的凶手又开始行动了吗?” 我险些说出自己对英之进的怀疑。 教授突然回头,一脸漠然地说:“嗯,我也看到晚报了。没事,她过得很好。对了,我明天要外出一整天,那就麻烦你顾家哦。” “啊?” 教授的话让我傻眼。不顾我的反应,教授把我送上出租车后,挥挥手便匆匆离去。 教授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十和田景子已经遇害,秒的处境危险,他竟然还说伊东澪子没事,教授有什么证据呢?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我已经无力思考,回到家后,脸也不洗就倒进床铺里。 隔天没有访客。我独自在办公室内整理文件、打打计算机度过无聊的一天。 打电话到医院询问十和田景子的状况,院方说她毫无起色,目前仍然谢绝访客。 我孤零零地坐在房里。 教授到底去哪儿了? 一切谜团全都悬在半空中。 这时我怎能想到,之后竟有那么令人遗憾的结局? 我看着放在教授桌上的照片。 是那四个人获赠的,或说是原本应该被赠予的四幅画的照片。秒把它寄放在教授这里。 我顺手拿起照片。 高槻伦子的画,是一切的开端。 照片中的画少了那股实物展现出的锐气,因此我能够冷静斟酌画作的内容。 拿着照片,我缓缓坐下。 我还是认为一切的解答都在画中。 高槻伦子的情绪起伏相当剧烈,换一个角度想,表示她的个性率真且不擅隐瞒。 画中蕴含的信息好像非常简单。虽然还不清楚“遛狗的女人”画里有什么意义,但肯定是对伊东澪子的揶揄嘲讽,而送给十和田景子的“黄昏”,其中的讽刺意味更是明显。可是若以此推论,其他两幅画内含的信息却难以解开。 如果她与英之进曾经是婚外情的关系,送给英之进的“阴天”应当是揶揄此事,然而画中却读不出任何信息。话又说回来,目前英之进的嫌疑最大,如果伦子早已预知自己将遇害,她是否发现凶手就是英之进?如果知道是他,以伦子的个性而言,她应该留下更明显的信息才对。怎么会是“阴天”呢? 更叫人不解的就是“晚夏”。 正明说他几乎未曾与伦子交谈过。交情如此淡泊,有必要送画吗?换句话说,其实正明与伦子的关系应该不一般,两人的交情足以获赠画作。这表示他与伦子之间应该有密切的牵扯,也等于正明在说谎。 那么,“晚夏”这幅画又会是什么意思? 我端详着照片里的画。横看竖看,它就是一幅平凡的海景画。一只青鸟倒在鸟笼里。 今年,青鸟已经不在了。伦子这么说过。 我猛然摇头。我不了解正明的个性,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光看这些画是不可能找出任何端倪的。 光看画…… 四个人看到画的立即反应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澪子的脸瞬间潮红,大发雷霆。 然而她在事后打电话给秒。 告诉我画作的标题,我要知道标题。她说。 难道她也发现了画中的含义?她发现了我们未察觉到的深奥意义吗? 英之进。他的表情挺奇妙的。在看到作品之前,他有些胆战心惊。 但是一见到画,他立刻现出一副放松的表情,这是为什么?那个表情表示他预料的内容并未出现在画中。 到底少了什么? 矢作英之进。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辆白色汽车中的男子。 是他杀了人,杀了高槻伦子。 他那张狰狞的面孔。杀了伦子,逃离现场的英之进。 然而我怎么也无法想象,我所见到的英之进就是那名男子。 他对秒的态度充满关爱,也贴心地款待我们,这样一个人若是杀死伦子的凶手,那么往后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我真的能告发他吗? 想到这,我的推理面临了瓶颈。 姐姐的朋友中,有两位已婚者相爱了。这场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可说是障碍越多越是爱火焚身。后来两人抛弃一切结了婚,女方把孩子让给前夫,也换了工作,姐姐始终是她最好的倾吐对象。姐姐见到再婚不久的两人时,吓了一大跳,两人变得骨瘦如柴,犹如不见天日的隐居者,就连在外一同吃饭时也注意着旁人的眼光。他们每月必须付出金额巨大的赡养费,迟迟无法好好享受生活乐趣,男方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因操劳过度弄坏了身体。不幸一点一滴侵蚀两人,最终,两人各自背负着债务,悄悄结束这段婚姻。 我把照片丢回桌上。 我想累了。为 了转换心情,我丢下照片后开始打扫房间。 打开房间角落的纸箱,才发现我们忘了把伦子的素描簿还给秒。 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得送回去。嗯,我记得我将送来时的送货单留下了,放在哪里呢? 我翻了翻素描簿.忽然发现一件事。 咦? 我急忙拿起刚才丢在桌上的照片,再度仔细瞧了瞧照片里的画。 心情越来越紧张。 对了!我当时确实看见了! 一定错不了。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发现呢? 这或许是…… 我猛然抬头看了墙上的时钟,立刻下定决心。 现在才十一点。今天应该不会有访客。就算有,我也不管了。 我立刻起身采取行动。急急忙忙收拾房间,关了灯迅速冲出门。 我情绪非常亢奋,头也不回地狂奔到车站。 第五章 通往大海的路 1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我。 无论如何得证实这一切。 赶快!赶快!我得赶快抵达! 上一回秒开车前往时,气候凉爽、晴空万里,今天却是个灰沉沉的阴天,闷热的空气似乎都要粘在肌肤上了。 已经过了观光旺季,电车车厢内空荡荡的。 我一个人独占四人座的位子,不时擦拭缓缓渗出的汗水。 窗外的绿色越来越浓密。 好几年不曾在平日白天搭乘支线电车,而且还是临时起意。像这般空手就前往遥远的地方,往后还能有多少次机会呢?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解脱感。 无意间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在人生中,双手空闲的时间少之又少。我们总是双手提了许多行囊,前往遥远的目的地。 我的行囊。 看着窗外,现在我确定了一件事。 但是有个疑点依旧悬在我内心深处。 我好像忘了什么,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似乎关系着这一连串故事。 车厢内寂静无声。 只听见电车行进时发出的摇晃声以及风吹过的呼呼声。 天色逐渐阴暗,就快下雨了。厚重且灰暗的云层低垂,笼罩了天空。 仿佛看电视过久似的,我的脑袋某处麻痹了,强烈的睡意袭来。啊,电车真是方便极了,我只要坐在这里睡觉,它便能把我送到目的地呢。 每当看见大海的刹那,我总会有股奇妙的感觉。 在大海现身之前,必定能感觉到预兆,一种即将豁然开朗的预感。 看着窗外灰色大海的碎片。 大海闪耀着钝重的银色光芒迎接我。即使相隔很远都能看见波涛表层的泡沫,透露出秋天的气息。 电车突然减速,靠站停车。 噗咻,电车发出泄气般的声响开门。 一个外表老实的中年男子上车了。 满脸通红,手上拿着杯装的日本酒,他嘟囔了声,坐进我隔壁的四人座。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啊? 男子转眼间喝完,将空瓶子放在座位底下,双手抱胸打起盹来。 看着他,我也困了。 想想最近,自从与高槻伦子扯上关系之后,我已经连续好一阵子都睡不好了。今天这趟临时起意的旅行并非我以往的行事作风,这趟旅行并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我只是想再度站在伦子遇害的现场,试试自己能看见什么。这一连串的事件面临一个未完成的结局,这样就够了,结束了——我只想借此行动告诉自己。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电车大幅度摇晃后停车,我突然惊醒。 听到沙哑的广播声,我急忙站起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邻座的男子已起身下车,空荡荡的座位上充满酒臭味。 我也跟着下到车站月台。 就在这时候,各种画面同时浮现在脑中。 澪画廊的内部、急诊医院的走廊、警局的接待室。 激怒的伊东澪子、跑过我们眼前的护士、表情困惑的刑警。 我伫立在月台上无法动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电车在我背后启动,喀咚喀咚地驶远了。温热的风蕴含了雨水的味道,吹抚过无人的月台。 我呆愣许久才摇摇晃晃举步。 剪票口的站员发现还有乘客没走出来,疑惑地盯着我看。 远方传来细微的雷声。 出了车站我走向海边,走在没有铺柏油的道路上,小石块在脚底沙沙作响。迎面而来一阵风,衬衫下的汗水因此变得冰冷,我不禁打战。 走上坡道,我看见手冢正明的店坐落在坡道的顶端。背后的天空却和上回完全不同,阴沉且昏暗的旋涡露出不愉快的神情,犹如高槻伦子的作品,想必她也是在这样的天色下画出那幅海景画的。 案发的前一晚是台风天。 没错,就是台风天,因此无人发现。步下电车时,我领悟到该如何将那几件事一一串联起来。 一切都通了,所以才会有那幅画。 兴奋之情逐渐退去,我只能默默爬上坡道。或许是坏天气的缘故,周遭空无一人,仿佛这世上只剩我一个。 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 一群孩子们在听了一张集合数位著名指挥家的交响乐唱片后,竟然纷纷呈现异常反应。有些突然亢奋起来,有些号啕大哭,还有孩子昏厥过去或是动手打人。 家长们担心不已,后来发现孩子们只对唱片中的某一首曲子有反应,便前去拜访这首曲子的指挥家。 指挥家透露了一个奇妙的秘密。 这首曲子是以死者国度的湖泊中的天鹅为题的,但是指挥家不论如何揣摩,都无法想象死者国度的意境。他懊恼着,竟然吞下了毒药。 他在生死间徘徊了一段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黑暗中看见杂草丛生的山丘。 巨大的山丘耸立在渺茫且昏暗的空间中。 山丘上有一栋房子。 他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接近房子。他非得拜访那栋房子不可。 总算抵达房子前,他却在敲门的瞬间苏醒了。 重获生命后,他一边幻想那座山丘,一边指挥曲子,完成了那张唱片。 那是每个人在出生前必须通过的山丘。 这首曲子刺激了孩子们出生前的记忆。 故事就此结束。如今我缓缓爬上坡道,这座山丘与手冢正明的店宛如位于生死界线处。 漫长的坡道让我以为永远到不了。虽然这样想,我也总算接近店面入口了。 店的全貌出现在眼前时,我更认为自己想的没错。 我偷偷瞧了瞧店内。 天气不佳,店内没半个客人。 走进店里,手冢正明立刻发现我。 “啊啊,你是上次那位……”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向他说明来意。 “你好。不好意思,突然前来拜访。我今天突然好想看看那幅画,所以……” 正明立刻撇开头。 “自从那天之后我一直很忙,还没裱框呢。据说今天有低气压气团经过,我原本打算打烊了。” 他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用全身表现出拒绝我的意图。 我静静凝视他。 “你并不打算买画框,也不打算挂上那幅画吧?” 正明惊讶地看着我。 窗外海面的水平线逐渐模糊,成了混浊的灰色画面左右摇晃。 一股强劲的风吹过店面上方,传来嘎——嘎——的声响。 “……你,到底是谁?” 正明脸色苍白,低声说着。 “我是高槻伦子的朋友。” 其实我自己也不懂,我,到底是伦子?还是我? 正明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就当做我在自言自语吧,这只是我的突发奇想,我看着那幅画和她的素描簿,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我不打算揭发谁,也不打算责怪任何人,我只是在这里自言自语罢了,你懂吗?” 正明微微点头。 我在店里缓缓走动。 窗外是一大片灰色画面,我仿佛可以看见越过海上的风。 “我有两个朋友,各自拥有家庭却爱上了彼此。他们双方都有家庭,该如何联络对方呢?女方在先生的公司工作,双方家庭也互有往来,只要任何一方稍做联络,便会立刻东窗事发。于是两人把一家经常造访的店当做联络处,两人分别 打电话到店里,通过老板约好时间,由店老板协助掩护。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总能接起他们的电话。由于两人都在工作,所以白天选择咖啡店,晚上则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酒吧。那家店老板守口如瓶,并不干涉他们……” 就算我不回头,都能察觉正明的脸色变了。 “这样说或许有点不太礼貌,不过这家店不也很适合吗?适合让已婚的高槻伦子和矢作英之进通过这里互相联络。他们大老远从东京跑来,把这里当做联络处,谁会察觉到呢?只要是两人见面的日子,伦子便在素描簿上做记号。我起初以为那是打叉,不过,那应该是罗马数字的x吧——数字的10,ten,这是这家店的店名吧。” 从我嘴里滔滔不绝流泻出话语,仿佛不是我在说话。 “原来伦子口中的青鸟就是这家店。” 窗外景色垂下了暗幕。 “第一次来到这家店时,我也看见了同样的青鸟,我和伦子看见同样的东西。因为周遭树丛与地形的关系,这家店的屋顶看似一只展翅的海鸥,刚才我再度确认了这件事。蓝色屋顶的蓝色海鸥,这就是她的青鸟。不过,画中的青鸟死在鸟笼中,因为这家店拒绝再当联络处。” 正明走进吧台,无力地坐下。 “她送画给你,表示她非常怨恨你拒绝替她牵线。可见她多么爱英之进,否则不可能送画给你,从她送画给你这点就能了解她对英之进的深情。” 正明依旧保持他磐石般的面容,面无表情,直直凝视着前方。 “……所以你想说什么?这点理由就想责怪我吗?” 他丢出这句话。我微微笑着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打算揭发任何人。我只是想了解真相。” 我坐在窗边吧台的位子,空无一人的店内只有我们两人,隔着一片玻璃的彼端吹起不祥的疾风。 “……一开始,这只是一场玩笑,只是闹着玩罢了。把这里当做我们的秘密基地吧,特地从东京打电话到这里联络对方,不是很浪漫吗?他们这样说着。而我,我竟然能够参与这两位当红名流的隐私,对此我有种快感,尽责地扮演好牵线的角色。偶尔英之进会带着朋友们半夜前来,只点上烛光举办深夜派对,伦子待在别墅时也经常半夜偷溜过来参加。 “在我眼里,他们两人相当帅气美丽,耀眼夺目。多么登对的两人,这是命运的安排吧。当时我陶醉在联系两人的角色中,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得意。不过,伦子是认真的。我想英之进的确也曾认真爱过她,然而伦子越陷越深,英之进发现情况不妙,便渐渐疏于联络。英之进的感情逐渐冷淡,伦子反而越来越执著。” 正明以平淡的语气述说着。 “牵线的角色越来越难当了。英之进的心越离越远,伦子变得疑神疑鬼,歇斯底里。最后她竟然怪罪到我身上,说我故意不替她牵线。她怀疑我忌妒英之进,有事没事找我出气。” 这话八成是事实吧。 我想,正明不能否认他曾经仰慕拿着黄色玫瑰在海边散步的伦子。 “伦子来到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告诉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帮他们牵线了。她原本以为来这里和英之进相处一段时间后,就能够重修旧好,因此听到我的话便大发雷霆。我试图安抚她,但一点用都没有,她从此完全不理我,我再也没见过她。我只能确定她当时相当焦虑,把孩子当成出气筒,我非常心疼秒,没想到后来竟然发生那种事……” “你说你不知道有没有人拜访伦子,这也是骗人的吧?” 正明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异样。 “其实事发前一天,英之进曾找伦子谈过,打算完全断绝这段感情。他先来向我询问伦子的近况,接着便前往伦子家。我担心他们两人,于是偷偷跑去观察动静。就在台风来袭前,我看见英之进驱车离去,伦子面目狰狞地对着车子大肆诅咒英之进。” 所以,那时候伦子尚未遇害。 难道凶手不是英之进? 怪了。或许他在离开后,再度偷偷跑回来行凶。暴风雨中没人听得见汽车声,周遭住户也多半躲在家中,或许只是恰好无人发现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伦子。之后,就是我上次跟你们说的那样了。” “你认为是谁杀了伦子?” 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正明摇摇头,面容恢复了原本的粗犷神情。 “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想。这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吧。” 他撇开头,似乎再也不愿多说什么。 我简单向他道谢后离开。 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情绪。 我只是缓缓走在路上。 远方的雷鸣透过地面传来轰隆闷响。 雷声比刚才更接近了。不应该走在空旷的地方,尽早离开吧。 加快脚步走进树林中的小径,我看见树丛后那栋木造的小学校舍。 我忽然想看看伦子的别墅,或许能想起什么。 风越来越大。 小学内寂静无声,已经放学了吗?还是因为天气不佳,学生提早返家了? 也许这里真的没有任何人,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怀着无法言明的奇异心情,孤零零走在路上。 别墅就在斜坡上的寂寥树林中。 没有夸张的装饰,犹如隐藏起来的秘密之家。 我静下心凝视房子,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难道我已经忘了? 我决定在房子的周围走一圈。 房子结构扎实,由粗大的黑色木材组合而成。墙壁仿造西班牙风,刻意涂上厚厚一层白色灰浆。 走到房子后方,我发现一栋增建的崭新建筑。 像个四方形箱子,好奇怪,这栋建筑物是干吗用的? 走近建筑物时,我发现一只女用凉鞋掉在草丛间,那是年轻女孩喜欢的款式,而且还相当新。 我走到门前,随手转了一下门把。门竟然开了。 打开这扇厚重的门,里面好暗。 我呆立在门口,让眼睛习惯黑暗,忽然发现人口附近躺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是什么?这个物体微微抖动着,发出呻吟声。我不禁往后退。 是人倒在地上,是年轻女孩…… “十诗子!” 我猛然大喊,这时我感到背后有人出现。 回头的那一刹那,眼前出现火花。 “万由子姐,万由子姐!” 好像有人在远处大喊我的名字。 我沉睡在梦中,遥远的上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声音就来自那道光。难得能好好睡一觉,别吵醒我呀。 “万由子姐!” 原本因强大重力而下沉的身体,这时候总算开始缓缓上浮。 冰凉的触感让我恢复了意识。同时,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 为什么这么痛呢?头好痛,痛得不得了。我撞到什么了? 被殴打。 对了!我被人殴打了。我去了手冢正明的店,接着到高槻伦子的别墅,然后发现女孩子的凉鞋…… 我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 周遭昏暗,霉味令人反胃。 这是哪里? 我想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的铁管上。 我对自己的状态感到错愕,试图掌握自己目前的处境。虽然头痛得要命,我还是想尽办法看清四周。 眼睛总算习惯了黑暗,我发现十诗子就在我旁边。她的状态也和我一样。 “这是哪里?” 口中有股苦涩的味道,我皱起眉头仰望包围我们的方形水泥墙。我们似乎处在某个场所的底部。 “这是潜水用的泳池。秒有段时间迷上潜水,几年前盖了这座泳池。” 十诗子以虚弱的声音回答。她待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久,面容显得憔悴不堪。虽然看不清楚,但她似乎哭肿了脸。 “你在这里多久了?” “从中午开始。昨天我和秒来到别墅,一早醒来秒却不见了,我紧张地到处找他,结果在树林里被人打昏了。” “秒呢?” “不知道。” 十诗子开始啜泣。 “没救了,这一切都已经没救了!” “不准哭!哭只会消耗体力!” 我狠下心斥责她,其实我比她更想哭。 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了解自己的处境。 怎么会……我怎么会这么笨!我竟然自投罗网! 真想放声呐喊。 我竟然单独来到这个地方!为何不找人一起来呢! 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处,擅自单独行动。我应该要留张纸条在办公室啊!自己一个人激动地跑出来,傻乎乎地来到这里。不仅如此,我还没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发现,谁会了解我来这里的目的呢? 我不假思索,独自来到如此人烟稀少的地方,这不等于送命吗?笨啊,真是笨死了! 就算我冀望姐姐找到我,那也得等到明天早上,等她确定我没回家后才会开始找我。但从她发现我失踪,一直到找出我的下落,之间到底要花多少时间?从车站或是手冢正明的店抵达这里,又要花多少时间?站员会记得我的长相吗?这张平凡的脸孔、穿着衬衫配裙子随处可见的女生,站员会发现我就是那个站在月台发呆的女生吗? ——万一凶手是手冢正明呢? 这个想法猛然闪过我的脑海。 他暗恋伦子,然而伦子却频频羞辱他。他因此恼羞成怒、气愤难消,对伦子…… 如果这个推测没错,那么他势必谎称我没去过他店里。当时店里没有客人,途中也没人看见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到过那家店。 没有人会在这个季节接近这栋别墅。就算在这里大喊,外头也没人可听见。更糟的是,外头似乎开始下雨了,雷声响彻在厚实水泥墙彼端。天气如此恶劣,更加不可能有人会经过附近了。 我思考的结果只是更加证明我们的窘境。无处可逃的绝望几乎令人失神,我只有全神贯注赶走心中的绝望。 由于瞬间失神,我差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谁!” 我自以为犀利精悍地叫着,其实我的声音是虚弱的。 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泳池上方确实有人。 十诗子惊恐地缩起身子。 我奋力伸出头。当然,我什么都看不到。 叽,叽,我听见转动某样东西的声音。 安静片刻后,刷! 巨大的声响在天花板回荡。冷冽的水花掠过我的脸庞,冰凉的触感滑过背部。 有人打开水龙头,往泳池里注水。 他明知我们被绑住,困在泳池底。 我无法出声。眼前确确实实一片漆黑。 不一会儿的工夫,水位立刻上升。十诗子全身僵硬。 栓子呢?栓子在哪里?只要拔起排水口的栓子… 我睁大眼睛在泳池底寻找,但是它却在我们如何挣扎都到不了的地方。在我们的斜对角,我看见一个金属栓子牢牢塞住排水口。就算我伸长了腿,它依旧是遥不可及。 剧烈的水声加深我们的恐惧。 我到底能撑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得死在这里吗?就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我得和十诗子溺死在这个地方? 恐惧感在体内瞬间扩散。理性与保持自我平衡的意志力刹时沸腾,从我身上蒸发出去。 我可不要溺死!听说溺死是最痛苦的,反正要死,最好能够不知不觉地在瞬间死去。有人在我脑中如此大声嚷嚷着。那不是很惨吗?溺死,那是非常痛苦的! 我奋力抖动全身,试图解开被捆绑的双手。拜托!解开吧!只要有一人脱困就好,拜托啊!我不冀望别的!我不需要珠宝也不需要轿车,我只有这个祈求!双手被好几层胶带捆绑着,丝毫没有松绑的迹象。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使尽全力拉出手。但越是用力胶带便缠得更紧,我的动作只是让指尖失去血色,却完全无法移动身体。 头好痛!手好痛!全身到处都痛,好痛! 双腿渐渐失去温度。 水位上升,已经渗透到裙子里。 我和十诗子并排,被捆绑在泳池的铁制梯子两侧,因此不可能互相咬断对方的胶带。我们几近发狂地抖动身子,却只能增加彼此的恐惧,两人完全陷入惊恐状态。 我不要!我不要死在这里啊! 我用尽所有力气哭喊,声音沙哑。若不持续呐喊,我就要崩溃了。 我没做任何亏心事。只是,我只是去看看画罢了。我只是去看那幅画。只是收到邀请函,出去逛逛罢了。伦子死在海边,她倒卧在浪潮边,所以你将面临同样的遭遇,你也会溺死,就像伦子那样。我不信!我不信!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死!我大喊,幻想下一个片刻便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听见姐姐对我说早安…… 伦子想杀我吗? 开什么玩笑!我只不过看了你的画,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你跟我有什么仇? 她不相信美好结局,所以要转世投胎重来一次。下次绝不会重蹈覆辙,下次一定没问题。我还有下一次来生,万由子算是失败啰,所以还得再来一次。万一下次又重蹈覆辙呢?不,下次不会有问题的。来吧,赶快转世投胎,展开新的人生吧!快去迎接下一次人生,展开下一次的美好人生! 我在黑暗的室内,轰隆作响的水声中拼命呐喊。 水位已经过腰。 身体好沉重,全身无力。十诗子已经不动了,我将孤零零地死去。苦苦挣扎到最后一刻,承受漫长的折磨后,我将孤单地结束生命。我由衷怜悯自己,绝望让我失去了意识。 我徘徊在山丘上。 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指挥棒。 奇怪,我的音乐成绩也只有三分啊。 我猛然发觉自己搞错了。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世界知名的指挥家呢,现在我得开始指挥那首名曲。 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这么暗?我分不清上下左右。 我继续往前走,但是上方似乎有东西拉住我的头。 在前方的草丛中,我看见一张大餐桌。有人坐在桌前,手不停地绕圈转着。 啊,姐姐!姐姐在做意大利面。每当转动银色机器的把手,机器便吐出一条条绿色意大利面。我知道了,这是菠菜意大利面对吧? 姐姐身旁坐着两个小女孩。啊啊!那是小时候的姐姐和我。姐姐很厉害哦,你已经做出好吃的意大利面了。那么,我要去指挥了,不能留在这里偷懒。 我不停往前走。身体仿佛变成了橡皮球,每走一步便弹到半空中,蹦蹦跳跳着前进,难以保持平衡。 我看见一栋小房子在山丘上。 啊啊,就是那里,去那里就对了。我蹦蹦跳跳靠近房子。窗户透出灯光,我偷偷窥探。 咦?高槻伦子、秒,还有十诗子,三人其乐融融,正在聊天呢。 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他们都不理我了吗? 我不甘心,想进入屋内,但是大门却一动也不动。我试图敲破玻璃,但是玻璃十分厚实,敲不出半点裂痕。屋内的三人发现我,露出羞怯的表情。不好意思,我们和好了,秒搔搔头。是啊,我们和好了,高槻伦子满面笑容。她那灿烂的笑容击溃了我,那是多么美丽的笑容啊!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还活着。 身体又冷又重。水已经淹到了颈部,我的嘴边漂着十诗子的头发。她双眼紧闭,昏厥过去而没有任何动作,犹如蒙克的画。 “十诗子!十诗子!” 我不成声地呼喊着,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紧闭双眼。啊啊!不该醒来的!强烈的懊悔念头使我口中充满苦涩。我仰望昏暗的天花板,水渐渐涌上下颚。痛苦现在才要开始,水的重量即将压垮我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愤怒、悔恨与绝望,我眼前只见一片血红。 尖叫声从我嘴中发出,犹如野兽临死前最后一次咆哮。 我不想死! ——咚咚咚!有人激烈敲打着门。 我猛然抬起头。抬头的同时撞到了梯子,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脑袋也因此清醒了。 这不是梦,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雷雨声。 有人试图打开大门。 我听见试着不同钥匙开门的咔嚓咔嚓声,原来等待开门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拜托!赶快!赶快进来啊! 水上涨的速度不曾减缓,就快淹没我了。 咔嚓!大门开启,狂风暴雨的声响传人屋内。 “万由子!” 这声叫喊大过一切风雨声,我要哭出来了。 “教授!” 我大声哭喊,水也跟着涌入嘴里。 水面上映照出教授大大的头。 “关掉!赶快把水关掉!” 我一边吐出水一边呐喊,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只看见站在教授身旁的秒急忙奔跑,水声总算停了。 虽然外头暴风雨的声音依旧不停歇,这一刻对我而言却是格外宁静。 我和十诗子全身无力,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我们从泳池拉出。 我的身体早已冻僵,全身不停颤抖。 十诗子被救起之后依然神志不清。奋力拍打她的脸颊之后,她眼睛总算恢复了一点神采。 “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终于能够出声了,我颤抖着问教授。皮肤的知觉也苏醒了,但还是冻得受不了。 秒的模样令我吓一跳,他的头上竟然包了绷带。 “你的头怎么了?” 秒迟疑了一会儿说:“今天早上,有个中年男子打电话找我到海边,之后我被人从悬崖推下海。后来也是教授找到了我。” 我不禁看着教授。 有人想杀了大家。 教授不发一语,露出至今我从未见过的奇妙表情。 我等待教授开口,但是教授的神情不变。 之后教授拍了秒的肩膀,突然开口说:“秒,打开别墅的暖气,让她们两个泡个热水澡。我请来的客人就快到了,我们得准备迎接客人。” 2 雨势越来越强。 窗外水花四溅,雨已不再是水滴,而是一整片强力打下。 泡完澡后,我烘干衣物,披上浴袍喝着热咖啡,如释重负的舒适让我昏昏欲睡。一个小时前,我还浸在冰冷的水中差点溺死,两种处境犹如天堂与地狱。 十诗子的脸上总算恢复些许表情,但依旧闷不吭声。她只是躺在沙发上,呆滞地盯着咖啡杯。 秒和十诗子保持一段距离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秒也保持沉默,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伤口疼痛吧。 高槻家的别墅虽然老旧,但屋内干干净净让人感到舒服。这里的装饰品大概是伦子挑选的,简单素雅的摆设点缀在适当的地方,显得恰到好处,好比早年日本人向往的外国洋房。照明也经过精心配置,灯光间接照射在低矮的地方,使屋内呈现自然悠闲的氛围。如果没发生那些事,如今我也不会在此享受清闲,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真希望能放空脑袋就此沉睡。 长时间处于极度惊恐状态中,现在突然松懈下来,目前我一心只想睡觉。 教授从刚才就一直在玄关徘徊。 他之前说“有客人要来”,我没把它当一回事,不过他的话似乎是真的。到底是谁那么无聊,竟在这种时候来拜访? 玄关的老式门铃发出巨大的声响,房内所有人一齐回头。 大门开启,风雨轰隆隆地吹进。 访客正是身穿雨衣的手冢正明。我不禁摆出提防的姿势。 凶手不是他吗? 他对教授轻轻点了点头,脱下雨衣,从背袋中取出罐头和密封盒。他竟然替我们带来食物和饮料。 正明瞄了我们一眼,默默走进厨房。教授似乎已经把我们的遭遇告诉他了。 空旷的客厅内无人开口,只听见外头的狂风暴雨声,还有正明炒饭的声音。 教授到底在想什么?他所谓的客人就是手冢正明吗? “哇!看起来很好吃哦!” 教授显得异常开朗,一一替大家端出盘子。怪了,教授的语气变得高昂时,表示他心中有所企图。 正明特地替我们做炒饭,可是大伙都累坏了,我就连咀嚼都觉得吃力。做完料理后,正明坐在客厅角落的木椅上静静抽烟。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原本大家的神情呆滞,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发现情况不对劲,秒也频频偷看教授或正明。 “……教授,我可以睡一下吗?” 我忍不住打哈欠,急忙问他。秒和十诗子的上下眼皮也快粘在一起了。 “不行,再等一下。再来一个人就开始了。” 教授以明快的声音说着。 再来一个人? “啊?还有人要来吗?” “嗯,快到了。万由子,可不可以再煮一些咖啡?” “好。” 我打起精神站起来。 沉默的时间持续好久。咖啡机发出美味的咕噜声,却没人续杯。我听着雨声,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砰的一声。 接着刺耳的铃声响起,大伙都跳起来了。 教授连忙起身前去开门。 再次听见狂风呼啸声。 这次出现的人物令我诧异。 他的脸在瞬间被门影遮住,看不清楚,但确实是矢作英之进。 他似乎是自行开车前来,全身都淋湿了。但是他依旧散发出压倒性的威严,一走进客厅,房内的空气顿时觉醒了。 他第一眼瞧了正明,两人有点尴尬地点头致意。 “好久不见,泰山。” 英之进对教授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烟雾由他全身袅袅升起。教授也静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你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我想我应该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吧。” 英之进的声音虽然柔和,却蕴含了他刻意压抑的霸气。 “是的。应该是您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教授不为所动,亲切地拉高嗓门。 我急忙为大家倒咖啡。 打瞌睡中的秒和十诗子也揉揉眼睛,挺身端坐。 正明也起身将椅子转向我们。 “夜深人静,外头又正逢暴风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大家促膝谈心的时候。我想该是大家把各自的秘密一吐为快的时候了,否则我们都快崩溃了。 ” 教授猛然开口,以他那高亢诡异的声音当起了司仪,这里顿时成了大学教室。 “对了,有句话我要先说一声。伊东澪子要我传话给矢作先生,她说她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教授说话的神情自若。 矢作英之进却僵住了。 大伙一脸疑惑地互视。 伊东澪子不是失踪了吗?教授是在哪见到她的? “……你,见到那个女人啦?” 英之进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问起。教授颔首。 “是的,不过我可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她吓死了。她说只要矢作先生肯原谅她,她希望能够再回到画廊。” 英之进嗤之以鼻。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冷淡的笑容。 “吓死是应该的,谁叫她要做那种傻事。” “的确。竟敢勒索矢作先生,真是胆大包天啊。” 勒索?伊东澪子勒索矢作英之进? 我猜得没错。澪子的确目睹英之进杀害伦子,所以她想借此敲诈英之进…… “……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澪子会是‘遛狗的女人’。” 我的嘴违背了我的意志,不由自主地说起话来。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 “教授,你记得吗?第一次到伊东澪子的画廊时,她在屋子里焚着奇怪味道的香,闻起来很可怕吧?加上秒因为太紧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香水,让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更恶心,我的鼻子都快歪了,可是她却完全不在乎。而且,当我把草莓礼盒送给她时,她闻了礼盒后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她说:‘哇,这是什么?点心吗?’ “当时我把礼盒拿在手上都还闻得到草莓味,而她将脸贴近礼盒,却还察觉不出里头装了什么。 “她闻不到,她是个失去嗅觉的人。伦子发现了这件事,我在警察局里看到警犬的海报时才恍然大悟。狗是嗅觉敏锐的动物,牵着狗走路刚好适合你呀,它来当你的鼻子嘛。伦子以之嘲讽澪子身体上的缺陷,所以澪子才会大发雷霆。澪子不希望让任何人发现,我们拜访那天她还发表高论,说什么人为了享受最美好的事物必须时常锻炼自己的感官之类的。” 我发现了这件事,也连带察觉到另一个事实。 “假设伊东澪子早就失去嗅觉,那么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事发当天,手冢先生说澪子曾到过店里,你说她满身酒味……” 手冢正明哑然抬起头。 “我猜她当时应该没喝酒,她应该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酒味。手冢先生,能否请你回想一下?事发前一晚,你说风雨吹进伦子的画室,吹倒茶几上的瓶子,瓶子破了。你记得那是什么瓶子吗?” 正明猛然惊觉。 他认真思索片刻后,双目圆睁,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想起医院使用的消毒酒精,以及电车内残留的酒味。 “……对了,那是白兰地的瓶子。我特别喜爱烈酒,所以当时觉得这么昂贵的酒,真是太可惜了。” 正明注视着我,我对他点了点头。 “当天,澪子应该先拜访过伦子。我不晓得澪子前去的目的为何,不过以她的个性而言,势必擅自闯入家中,在画室里四处走动。或许当时是风移动了瓶子的位置,总之澪子在房里打破了那瓶白兰地,因此她身上沾了白兰地的味道。随后她到手冢先生的店,假装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接下来就是我一直猜不透的部分,我想她应该在画室里发现了什么……” 教授盘着手,闭上眼睛仿佛正在聆听学生发表意见。 “嗯,你的推测到这里都没错。” “那么她在画室里到底发现了什么?” 无人回应我。 她到底发现了什么?难道她真的目睹英之进杀害伦子了吗? “该不会是……” 秒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那张纸条?就是家母的遗书。她一定是在画室看过那张纸条,所以才会逼问我其中的内容。” 教授、英之进还有正明,全都静默不开口。 三人脸色变得苍白。怎么了?我注视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 沉默片刻之后,教授似乎下定了决心。 “……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么多,我想我们也瞒不住了。大家已经受尽折磨,现在只有揭开真相,对彼此才有好处。” 教授锐利的眼神中隐藏着怒气,静静地凝视在座每一个人。 原本毫无动静的英之进微微颔首,将身体埋入沙发之中。 真相? 远处,可能是海上吧,我听见从那里传来的狂风暴雨声。 “伊东澪子当时确实发现了伦子遗留的那张写有赠画名单的纸条。” 教授声音低沉,娓娓道来。 “她记得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打电话给秒是为了确定内容的正确性,但是她发现秒的回答和她的记忆有些出入,因此发现纸条上的部分内容被人窜改了。” “纸条上的部分内容?你指的是……” “作品标题。” “标题?” 我重复着教授的话。 “……伦子原本打算送给英之进的作品,变成另一幅了。” 沉默笼罩了所有人。 英之进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十指紧扣闭目静坐。 “所以不应该是‘阴天’啰?” 秒问起。 “没错。澪子确信这个把柄可以用来敲诈英之进。她的财务状况窘迫,双亲的财产早已被她花光了,本业也称不上成功。但是她太天真了,搞不清楚自己敲诈的对象是什么样的角色,对吧,矢作先生?要搞垮那间画廊、抹消澪子,这对你来说是易如反掌。而且澪子只是凭借自己以前的记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结果她反倒被矢作威胁。只要派几个黑道分子在画廊附近徘徊,澪子就吓得惊慌失措,误以为有人追杀她,因此拔腿逃跑了。这可让我累惨了,我可是查遍了所有非矢作集团旗下的饭店呢。” 原来教授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 “哼!那个女人消失的隔天,我就知道她住在哪一间饭店的几号房了。” 英之进不屑地嘀咕。 “窜改那张纸条的人,是你。” 教授转头面向手冢正明。 正明的脸色瞬间发白,磐石般的脸上浮出怯弱的神情。 “……那只是临时起意。” 正明发出无力的声音,然后闭上双眼。 “我一发现伦子,立刻奔去她家打算报警,打算伸手拿起电话时,发现了那张纸条。看了纸条上的内容,我马上意会出其中的涵义,顿时直觉不妙。当时雨水吹进屋子,纸条上的字迹因此模糊不清,又恰巧那幅‘阴天’就摆在一旁,我看见画板背后伦子的字迹,便突然起了窜改的念头。” “纸条上原本指名哪一幅画?” 我忍不住发问。 “你试着回想画展,那幅画就在其中。” 教授给了提示。 画展里……好多海景画,作品数量太多,我根本记不得每一幅的标题。我摇摇头说:“好多类似的作品,我实在记不住每一幅画的标题。” “展示廊起始处是摆了几张以童话为题的画,那些是她的成名作。矢作英之进使她成名,童话成了她的代表性题材,而答案就在其中。你想想看,睡美人、快乐王子,还有白雪公主。 遗书上写的并不是‘阴天’,而是‘白雪公主’。”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一幅很诡异的画。七个小矮人悲叹白雪公主的死去,另一端则描绘出凝视着 这个景象的皇后。 可是我还是搞不懂这一切。 正明开口了。 “……因为雨水,‘姬’这个字几乎全消失了。伦子写的字大小不一,字迹潦草,特征明显,而且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参差不齐,太容易模仿了。在‘雪’的下面加上‘厶’,这样任谁都会把‘白雪’看成‘曇’。再在模糊不清的‘姬’字上改写为‘り空’就成了‘曇り空’……” (白雪公主的日语原文为“白雪姬”,阴天的原文则为“曇り空”——译者注) “为什么要送‘白雪公主’?” 我依旧无法理解。 教授搔了搔头。 “你知道故事内容吗?故事大致是这样开始的:白雪公主出生时,因为过于美丽动人,而招来皇后的妒忌——白雪公主是叙述一个母亲因为嫉妒杀害自己孩子的故事。伦子引用这段故事,在画中隐藏了双重意义,送给秒的亲生父亲英之进。” 这一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教授、英之进还有正明却低头不语。 秒和十诗子都哑然无言,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秒竟然在毫无提示下,突然被告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我忽然想起拜访英之进办公室那天的情景。 他那眷恋的神情。注视秒的时候,那充满感情的眼神。 “秒,你也是技术人员,应该懂吧?”现在回想起来,英之进这句话或许是想表达身为影音器材的音响技师,他将自己的才华遗传给秒了。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英之进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他也充分了解大家的期待,但却迟迟不肯开口。 终于,他开口了。 “……当时我爱她爱得痴狂。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古怪的个性在我眼里也成了难以抵挡的魅力,而她也深爱着我,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她告诉我秒是我的孩子时我相当震惊,直到她说要把秒当成高槻先生的孩子养,我才安心。不过依我看,高槻先生应该隐约察觉到了吧。虽然刚知道的时候我感到有些错愕,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对秒产生了感情。但是伦子却不喜欢我的转变,若我表现出疼爱秒的态度,她就吊起眼角发怒。 “‘别管孩子了,享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光吧。鼎鼎大名的矢作英之进怎能让人看见笑嘻嘻地陪小孩玩耍的模样呢。’ “她极度厌恶平凡的恋爱或是家庭。我想她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渴望自己是个特别的女人,谈一场特别的恋爱。她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可怕。她对秒的妒意越来越露骨,认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爱情被孩子夺走了,依她的个性的确会这么想,在这一点上她也算是个小孩。原本我还没发现伦子的这一面,直到有天我注意到伦子看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女人憎恨情敌的模样,吓得我毛骨悚然。我心想,再这样下去不得了,不能够让伦子和秒处在同一个封闭空间内,太危险了。 “事发的前一晚,我来这里向她提出要求。 “我说我要分手,秒归我收养,我会让秒认祖归宗。 “那天如果我能够强行带走秒,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桩惨案,这些年我不知道为此后悔了多少次。” 英之进端正的五官扭曲了。 我的思绪好混乱。难道英之进不是凶手?我看到的那辆白车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教授一眼,教授的表情依旧漠然。 就在这个时候…… 响亮的门铃声响起,三次。 大家都以为门铃不会再响了,吓得立刻转头看了大门,疑惑地互视。 又有访客吗?这个时候到底是谁? “哦,还好还好,最后一位访客终于到啰。” 只见教授一人兴冲冲地跑向玄关。 门被开启,有人进来了。访客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 3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里站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物。 “姐姐!” 万佐子姐姐穿着湿雨衣,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表情僵硬地向教授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姐姐会到这儿来?姐姐应该不知道这一切啊?她怎么会和教授谈过? 教授指的最后一名访客,确实是姐姐。 姐姐显得十分紧张,胆怯地看了我们每一个人。其他人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她。 房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哎呀,还没介绍呢。她是古桥万佐子小姐,也就是古桥万由子小姐的姐姐。” 教授神情自若地介绍姐姐。大家目瞪口呆,尴尬地向她点头打招呼。 “万佐子小姐,请就座。我现在来说明请她来的缘由。” 姐姐点了点头,脱下大衣,疲倦地坐在沙发角落。 教授转向我们。 “我会牵涉进这件事,完全起因于一个大前提,就是古桥万由子小姐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我感到英之进、正明还有十诗子都惊讶地往我看来。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罪犯,不由得低下头。 “她确实记得伦子生前所有关于海的作品,也清楚记得伦子遇害的状况。她的确符合转世投胎的每一项条件。”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回头看着我,沉稳地继续往下说。 “……万由子在我家转动铅笔时,我第一次起疑了。记得吗?我们聊起猴子洗番薯的故事。在说明这个故事时,我发现这很类似某种现象。是什么?它到底类似什么?照道理说应该不知道,却在一出生就知道…… “跟万由子很像。再说具体一点,这故事酷似转世的现象。 “万由子的能力确实非常灵,但她不会对从未接触过的人产生反应。于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万由子并不是高槻伦子的转世,那么万由子为何会拥有伦子的记忆? “还有一点。我虽然对转世投胎现象相当好奇,但对此也存有学术上的疑问。前世意外身亡的人,潜意识下通常会畏惧致自己于死地的东西。如果万由子确实是高槻伦子的转世,她前世的死状那么惨,又对那些画作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的话,那么为何万由子不怕剪刀?我的疑问就是从这些地方冒出的。” 话题突然转向我,使我胆战心惊。 现在非得提起这个话题吗? ——为何万由子就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记得教授在几天前说过这句话,难道他即将解开这个谜题吗? “我开始思考这些疑点之后,忽然想起万由子说过的话。 “她说:‘我们家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也从不怕刀之类的东西。’想起这句话之后,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据说她家有许多新型的便利厨具。从多功能的蔬菜切碎器到面条制造机,应有尽有。如果家中有幼童,这还说得过去,不过她们家并没有。每一把剪刀都套上套子,这是否太神经质了呢?蔬菜切碎器、面条制造机与榨汁机,使用这些工具都不需要亲手拿刀。 “我猜,万由子家里替剪刀加上套子、买一大堆便利厨具的那个人,是不是害怕剪刀或是刀刃?” 我猛然看着姐姐。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想到万由子的姐姐。 “据她说姐姐小时候身体虚弱,时常发烧昏睡说梦话,万由子总是守在一旁听姐姐说梦话。我猜,万由子是不是在这个时候,记住了姐姐的梦话?姐姐的噩梦以及脑中的记忆画面传给了万由子,变成了万由子自己的记忆。想到 这个可能性之后,我打电话给万由子的姐姐,请她告诉我,二十五年前这个事件发生当天她在哪里?” 教授将脸转向姐姐。 姐姐脸色铁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姐姐。 姐姐声音紧张且低沉地缓缓开口说道。 “……我照着教授所说的话,刚才天还没黑之前,在这一带散步。我曾在那间小学玩耍,当年我们陪妈妈来这里养病……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还不错,那年夏天租下了一间别墅。我完全想起来了,我和妈妈在这里拍过照片,万由子应该在旧相本中看过。” 姐姐抬起头。她直直看着前方,却不是看着我们任何一人。 “……我,一直忘了那年的事。 “自从我懂事之后,母亲就反复住院又出院。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早已经习惯了。 “不过,那年夏天,母亲的状况好转了。虽然来养病,其实身体还算健康。除了休息之外她也无事可做,便开始亲手缝制衣服。她本来就擅长裁缝,只是一直没机会做,我每天都看到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替我缝制洋装。我片刻不离母亲的身旁,看着她拿起剪刀,熟练地裁剪布料,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件粉红色圆点洋装。 “当我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跑到那个小学,和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有一天,我认识了附近别墅的小孩。 “头发有点长,身穿连身牛仔装的男孩……” 我偷瞄了秒一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凝视着地板。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起玩了几次。有一天,他这么说:‘我妈妈每天会在花瓶里插上黄玫瑰。不过她气说剪刀钝了,剪不断花茎。’ “他看似相当懊恼,一直说:‘剪刀钝了,真的很麻烦。’ “隔天,我拿了母亲的裁缝用剪刀出门。 “母亲的剪刀特别利,而且她的手又小,我想小一号的剪刀刚好适合男孩,他妈妈也会吓一跳说这剪刀怎么这么好用吧。 “我把剪刀借给他,他开心地把剪刀收在牛仔装胸口的口袋里。” 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她的眼中似乎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害怕听到这段故事的结局。 “……当晚,外头狂风暴雨,台风提早报到,掠过这附近。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家里来了许多人来照料母亲,我则独自躲在房间角落。后来,我知道了我们隔天一早便得立刻返回东京。 “我得把剪刀要回来——我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 “隔天早上台风过境后,我提早起床跑去男孩家里。 “半路上,我在远方看见他母亲牵着他的手往海边走去。我追在他们身后……” 姐姐的眼神仿佛神游梦境。 看着她的眼睛,让我想起姐姐的少女时代。 我被吸过去了,我看到了。 风雨过后的清晨,树枝和漂流物散落在海岸上。 远方看见一对母子的身影,小女孩追寻着这对母子。 “当我再度发现两人时,我看见他母亲蹲在海里。当时我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现在懂了。” 姐姐睁大了眼睛。 “她将孩子推倒在海中,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屋内一片寂静。 外头风雨声呼呼作响,但是屋内却静默得可怕。 “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愣地望着那个景象。后来,男孩从海中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剪刀,那就是我借他的那把剪刀。就在瞬间,他高高举起手……” 姐姐在毫无意识下,举起自己的手。 这一刻,我幼年的记忆也忽然冒出。 以前我时常和姐姐打架,当姐姐要打我的时候,她必定会高举她的手打我的脖子。现在想想,她总是打同一个部位,就是我脖子上那块胎记。有一次她用直笛打我的脖子,我痛得差点晕了过去。当时姐姐的表情狰狞,把我吓得半死。 姐姐突然停止动作,单手摆回大腿上,倾斜身子抱着自己的头。 秒全身颤抖。 他已忘了要擦拭身上的汗水。 教授声音低沉地开口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的?依我的推测,自从准备画展那时候起,你的记忆就渐渐恢复了,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做噩梦的吧。当年治疗你的医师封锁你杀人的记忆,将你的噩梦解释为因为无法保护母亲而导致心中萌生罪恶感,毕竟谁能想得到竟是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自己也因为接受治疗,而完全忘了这件事。况且大家都一直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 原来如此。景子并未看错,她看见的“小女孩”就是当年的姐姐。 “仔细一想,每当万由子想起‘前世的记忆’时,身旁总是有秒。万由子并非恢复自己的记忆,其实是因为身旁的秒渐渐恢复记忆,万由子对此产生反应罢了。”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够同化对方的情绪,或者应该说他善于读取对方的心情。他能够增添我的灵感,仿佛他和我一起作画一样。 十诗子的话清楚浮现在脑中。 想象力丰富、具有包容力、心思细腻的人。 这种人最容易诱发我“寻找”的能力,我自己应该最了解这一点。其实,我早已发现秒超乎常人的细腻和体贴。 我不禁苦笑。苦涩的笑容,苦得叫人落泪。 “那么,我看见的白色车子是……” 我忽然想起这件事,看向英之进。 英之进挤出微弱的声音。 “……我在山中过了一夜,打算一大清早,趁伦子沉睡的时候带走秒。不过伦子似乎彻夜未眠,当我抵达时,她已经出去了。 “我看到了,我目睹了那个画面。 “我无能为力。我无法带走秒,也无法拯救伦子,只能尽快离开现场。” 果然他也在。那狰狞的表情,原来是目睹真实现场的表情。 “……我不希望秒看见那幅画。” 他的语气充满苦涩。 “那幅画… “我在画展上看见它时,不知有多么惊恐。那幅画实在太可怕了,仿佛伦子死前的怨恨全都在画中爆发开来。如果成天与那幅画在一起,秒一定会想起那件事。想到这我就快崩溃了……” “所以你在会场纵火。” 英之进微微点头。 “没想到秒这么快就找上我。总之,我不希望他接触那幅画,绝不能让他想起母亲。我成天思考如何阻止他,无计可施之下,最后只好寄出恐吓信。” 秒睁大眼睛一脸漠然。虽然身上的颤抖已经停止,眼神却空洞混浊。 教授缓缓开口对秒说道。 “你一定吓坏了吧。起初你毫不知情,然而这一切是你开了头。你所杀害的人转世投胎,这个人还费尽心力地回想你杀害她当时的记忆。未婚妻担心你的安危,到处探访。我猜,去拜访十和田景子的时候,你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吧?当十和田景子问你万由子的联络方式时,你是不是以为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为?那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人不是恐吓者,而是十和田景子,你因此立刻展开行动……” 秒突然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声。 十诗子表情哀凄地抱住秒,秒却以痛苦的神情奋力甩开她的手。 十诗子泪水盈眶。 “……我好怕,好怕好怕。这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秒以干哑的声音述说着。 “我一直害怕哪天会有个人指着我说,是他!他就是凶手!我担心到无 法入睡,这一定是母亲在惩罚我。只要一人眠,我便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梦见自己刺杀母亲的画面……每晚都是如此。” 秒的脸上露出被深沉的疲惫渗入的神色。每晚不断重复梦见同样的噩梦,我了解这是何等痛苦,多么折磨一个人。 “万一十诗子知道了怎么办?大家知道了怎么办?我好几次想一个人悄悄死去,但是见到十诗子忧心的神色,我实在不忍留下她……与其被人发现我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如大家一起死吧。我打算带走所有可能发现我的罪行的人,看到万由子小姐竟然出现在这里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将她和昏厥的十诗子绑在泳池里,放水后离开,自己从悬崖跳下……” 秒抱着头。 “可是我没死成,伤势也不严重。我在风雨中绝望地躺在悬崖下,这时泰山教授出现了,教授救了我。于是我和教授回到泳池救了她们。” 漫长的沉默笼罩。 “伦子临死前画了好几幅女人倒在海边的画,那是她的预告,她预告自己将携子自杀。” 教授喃喃自语。 所以“白雪公主”也是她的预告——画中有双重意义,因为你的爱转向孩子,所以我嫉妒孩子,杀了孩子。她将这个预告留给孩子的父亲., “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十诗子紧抓着秒,抬头看我。 “十和田景子遇害那天,我发现秒的衬衫上有血迹!” 绝望的泪水缓缓滑落。 我现在才想起。 十诗子在医院抱住我时,当时她那表情、她的大眼睛,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我误以为她在担心秒的安危,其实她是为秒的嫌疑所苦。 啊啊,真是的。彻头彻尾,我都是个傻瓜。 真想放声大笑。 我到底是什么?其实我只是个局外人,却把所有人硬拖到这个地步。真的,我真的只是凑巧看见那幅画,才会挖掘出隐藏多年的秘密。那个画展是一切的开端,难道说,决定举办画展当时,命运就早已注定了? 不论是英之进或是正明,看起来都仿佛老了好几岁。 大家只是一心想保护秒。二十五年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秒卧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十诗子紧抓着秒不肯放手。 这一切是我的错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缓缓地望向房里每一个人。 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面对这些折磨? 姐姐也承受了痛苦。 我看着姐姐。 姐姐红着双眼,身体缩得小小的,坐在一旁,像个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失去双亲的无辜小女孩。 我忍不住跑到姐姐身旁,搂住她冰冷的脖子。 姐姐紧抓着我的手。 泪水涌出,激烈的情感贯穿全身,那是一股强烈的怒火。 “不是!不是这样!” 我抱着姐姐痛哭,回头对着所有人大吼。 “伦子确实存在!伦子回来了!她在我心中,在姐姐心中,在那些画中!她并不是回来责怪秒,也不是来惩罚秒。她不是说过吗?下一次不会重蹈覆辙,下一次绝不会再错了。她自己很清楚,上一次做错了,上一次失败了,不过这次没有再犯错了,对吧?大家说是不是?” 无人回应。我抱着姐姐哽咽,泪水停不下来。 没有人做错事,没有一个人心存恶意。 剧烈的风雨声持续不断,但是暴风雨正渐渐远离我们。 早晨悄悄来临。 风雨即将退去,留下满是漂流物的混浊大海。我仿佛看见破晓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那是伦子在最后一刻目睹的早晨。 她是否看见黄玫瑰漂浮在海面上? 黄玫瑰的花语正是“嫉妒”,而这句花语也烧毁了她自己。 终章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 一年后,高槻秒寄了一本书给古桥姐妹,是集结高槻伦子的遗作而成的画册《悲鸣之海》。 姐妹两人一起翻阅画册,花了好长时间欣赏那幅画。 两人不约而同起了同样的念头,她们想去一个可以欣赏海景的地方泡温泉。 “哇!风景好棒!” “好漂亮哦!” 窗外下方的大海十分美丽,海面闪烁的光芒犹如洪水般汹涌,浮现在宽广的弧形水平线上。清爽的微风徐徐吹来,摇曳着松树的树枝。 两人暂时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万佐子想起那年夏天在避暑别墅发生的往事。 她在附近的小学里玩耍,回到家时发现母亲独自伫立在房间中央。 都已经这么晚了,好暗,为什么不开灯呢? 妈妈,你在看什么? 万佐子靠近母亲,发现母亲站在镜子前面,表情阴沉、空虚。 母亲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她紧握着裁缝剪刀,将尖端顶在自己的喉咙上。 母亲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玻璃珠般的眼睛毫无生气,紧盯着镜子中她自己的身影。她的脸庞因病消瘦,万佐子觉得母亲好像老太婆。 她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为何灯也不开,站在那儿呢? ——妈妈? 母亲惊觉回头。发现万佐子后,她才仿佛回过神来,放下拿着剪刀的手。 ——你怎么了? 万佐子跑向母亲身旁,母亲眼窝凹陷的眼里露出微笑。 ——你为什么把剪刀顶在喉咙上呢? 万佐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神情仓皇。 ——小万不可以做这种事哦。这里有一条很粗的血管,只要切断它,身体内所有血液会在瞬间流光哦。只要切断这里,就会在几分钟内…… 母亲忽然停顿片刻。 ——死掉。 万佐子听不清楚母亲最后说的话。母亲抱着万佐子打开房间的灯之后,便为了准备晚餐离开房间。 母亲没有精神,一定是因为上次那个黄色衣服的女人。万佐子如此想着。 父亲趁着工作忙乱的空当,好不容易前来探望她们。万佐子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前去迎接父亲,两人却在半路上看到,父亲正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相谈甚欢。 第一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的表情。 那女人是个大美女。黄色洋装十分华丽,非常适合她,一旁的小孩也笑得好灿烂。 万佐子抬头看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和那女人相比,母亲逊色太多了。 父亲发现万佐子她们,瞬间露出尴尬的表情,立刻向女人道别。 ——她和孩子来住这附近的别墅呢。 这是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身体还好吗”,也不是“谢谢你们来接我”。那女人在远方紧盯着万佐子和母亲,露出轻蔑的微笑,看来十分恶毒。 再见到那个男孩时,万佐子马上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女人身旁的孩子。 ——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剪刀钝了。 当他这么说时,万佐子的脑海立刻浮现母亲拿着剪刀顶着喉咙的画面。把那把剪刀借给他吧,万佐子当下做了决定。 隔天,万佐子要把剪刀借给男孩之前,先将剪刀顶在自己的喉咙上说道。 ——剪刀很危险哦。这里有一条好粗的血管,只要切断这里,身上的血就会流光光,马上死翘翘哦。 男孩呆呆地望着万佐子,拿着剪刀仔细端详。 那天晚上,母亲的病症发作,起因于她与父亲的争吵。 反正我已经当不了女人了!成天身体不舒服,又老得像个老太婆,所以你才会……你才会……跑来这种地方跟其他女人好…… 断断续续听见母亲凄厉的哀叫声,父亲以怒吼回应她。万佐子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都怪那个女人。 黑暗中,小女孩的表情冷静,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隔天,她目睹了一切。 她看见那把剪刀刺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万佐子窃喜。 代替我,男孩仿佛是替我刺死了那个女人。他代替了我和妈妈。 万由子放松心情,吹着凉风望着窗外的大海。 啊啊,好舒服。所有忧愁烦恼都飞走了。 内心纯净空无一物,身体轻飘飘的。 为什么,这个景色如此熟悉? 这片海,曾在哪里看过? 万由子发现自己心中充满酸甜的怀思情绪。 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象。 我曾以同样的心情站在窗边。 这是常有的既视感吧,万由子挥挥头。 ——我的葛蕾特。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句话。 葛蕾特,令人怀念的称呼。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我在哪听过呢? 万由子再度放眼大海,一旁的万佐子也露出稚气的表情凝望着海。 最近万佐子的工作稳定多了,可以比以前早回家,姐妹两人正计划一起去学点东西。 ——如果我能够画出这片大海,那该有多好。 万由子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去学画吧?就算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画画—定很开心。 望着海,我仿佛能够将它的色彩留在画纸上。 等回到东京之后,向姐姐提议去买画具吧。 现在若拿起画笔,我想我能够画出那早已遗忘的景色。 不知不觉中渗入体内的那一幕,遥远且熟悉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