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检阅官》 角色登场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榎野 少年检阅官,负责搜查日本的违法书本。黑发、丹凤眼、身材瘦弱,总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带着有机关的拐杖。他从小被培育成具备辨别能力及灵敏反应的检阅官,看似成熟独立,却害怕单独外出,身旁非得要有旁人陪伴。 克里斯 十四岁,金发蓝眼,来自英国伦敦。父亲是海军军官,很喜欢和克里斯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侦探这种英雄人物,所以他对推理世界非常向往。自从父亲殉职后,他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找寻自己未来的方向。 桐井老师 带着小提琴的天才演奏家,在旅途中与克里斯结识,是克里斯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他对推理也很有兴趣,常和克里斯讨论小镇怪案。 「侦探」 小镇的神秘黑衣怪客,没人看过他的真面目。传闻说他是住在森林里的管理员,会把坏人的头砍下来,并不时在各家门上或室内漆上红色十字做记号。 悠里 克里斯在小镇遇到的男孩。身体衰弱的他必须坐轮椅,最大的愿望是读书。 朝木 悠里的父亲,「皇家翡翠城」旅店的老板。脸和手臂都长满毛,脖子比柴薪还粗。看似粗犷其实情感丰富的他,非常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 黑江 小镇自警队队长,矮个儿。表面上他不干涉「侦探」的作为,私底下却很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破解,只好放弃调查。 神目 小镇自警队队员。原本他也同样逃避死亡的现实,但在亲眼目睹一桩惨案后,终于了解什么叫做「犯罪」,而决心要查出「侦探」的身分。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榎野 少年检阅官,负责搜查日本的违法书本。黑发、丹凤眼、身材瘦弱,总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带着有机关的拐杖。他从小被培育成具备辨别能力及灵敏反应的检阅官,看似成熟独立,却害怕单独外出,身旁非得要有旁人陪伴。 克里斯 十四岁,金发蓝眼,来自英国伦敦。父亲是海军军官,很喜欢和克里斯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侦探这种英雄人物,所以他对推理世界非常向往。自从父亲殉职后,他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找寻自己未来的方向。 桐井老师 带着小提琴的天才演奏家,在旅途中与克里斯结识,是克里斯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他对推理也很有兴趣,常和克里斯讨论小镇怪案。 「侦探」 小镇的神秘黑衣怪客,没人看过他的真面目。传闻说他是住在森林里的管理员,会把坏人的头砍下来,并不时在各家门上或室内漆上红色十字做记号。 悠里 克里斯在小镇遇到的男孩。身体衰弱的他必须坐轮椅,最大的愿望是读书。 朝木 悠里的父亲,「皇家翡翠城」旅店的老板。脸和手臂都长满毛,脖子比柴薪还粗。看似粗犷其实情感丰富的他,非常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 黑江 小镇自警队队长,矮个儿。表面上他不干涉「侦探」的作为,私底下却很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破解,只好放弃调查。 神目 小镇自警队队员。原本他也同样逃避死亡的现实,但在亲眼目睹一桩惨案后,终于了解什么叫做「犯罪」,而决心要查出「侦探」的身分。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榎野 少年检阅官,负责搜查日本的违法书本。黑发、丹凤眼、身材瘦弱,总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带着有机关的拐杖。他从小被培育成具备辨别能力及灵敏反应的检阅官,看似成熟独立,却害怕单独外出,身旁非得要有旁人陪伴。 克里斯 十四岁,金发蓝眼,来自英国伦敦。父亲是海军军官,很喜欢和克里斯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侦探这种英雄人物,所以他对推理世界非常向往。自从父亲殉职后,他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找寻自己未来的方向。 桐井老师 带着小提琴的天才演奏家,在旅途中与克里斯结识,是克里斯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他对推理也很有兴趣,常和克里斯讨论小镇怪案。 「侦探」 小镇的神秘黑衣怪客,没人看过他的真面目。传闻说他是住在森林里的管理员,会把坏人的头砍下来,并不时在各家门上或室内漆上红色十字做记号。 悠里 克里斯在小镇遇到的男孩。身体衰弱的他必须坐轮椅,最大的愿望是读书。 朝木 悠里的父亲,「皇家翡翠城」旅店的老板。脸和手臂都长满毛,脖子比柴薪还粗。看似粗犷其实情感丰富的他,非常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 黑江 小镇自警队队长,矮个儿。表面上他不干涉「侦探」的作为,私底下却很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破解,只好放弃调查。 神目 小镇自警队队员。原本他也同样逃避死亡的现实,但在亲眼目睹一桩惨案后,终于了解什么叫做「犯罪」,而决心要查出「侦探」的身分。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榎野 少年检阅官,负责搜查日本的违法书本。黑发、丹凤眼、身材瘦弱,总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带着有机关的拐杖。他从小被培育成具备辨别能力及灵敏反应的检阅官,看似成熟独立,却害怕单独外出,身旁非得要有旁人陪伴。 克里斯 十四岁,金发蓝眼,来自英国伦敦。父亲是海军军官,很喜欢和克里斯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侦探这种英雄人物,所以他对推理世界非常向往。自从父亲殉职后,他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找寻自己未来的方向。 桐井老师 带着小提琴的天才演奏家,在旅途中与克里斯结识,是克里斯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他对推理也很有兴趣,常和克里斯讨论小镇怪案。 「侦探」 小镇的神秘黑衣怪客,没人看过他的真面目。传闻说他是住在森林里的管理员,会把坏人的头砍下来,并不时在各家门上或室内漆上红色十字做记号。 悠里 克里斯在小镇遇到的男孩。身体衰弱的他必须坐轮椅,最大的愿望是读书。 朝木 悠里的父亲,「皇家翡翠城」旅店的老板。脸和手臂都长满毛,脖子比柴薪还粗。看似粗犷其实情感丰富的他,非常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 黑江 小镇自警队队长,矮个儿。表面上他不干涉「侦探」的作为,私底下却很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破解,只好放弃调查。 神目 小镇自警队队员。原本他也同样逃避死亡的现实,但在亲眼目睹一桩惨案后,终于了解什么叫做「犯罪」,而决心要查出「侦探」的身分。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榎野 少年检阅官,负责搜查日本的违法书本。黑发、丹凤眼、身材瘦弱,总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带着有机关的拐杖。他从小被培育成具备辨别能力及灵敏反应的检阅官,看似成熟独立,却害怕单独外出,身旁非得要有旁人陪伴。 克里斯 十四岁,金发蓝眼,来自英国伦敦。父亲是海军军官,很喜欢和克里斯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侦探这种英雄人物,所以他对推理世界非常向往。自从父亲殉职后,他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找寻自己未来的方向。 桐井老师 带着小提琴的天才演奏家,在旅途中与克里斯结识,是克里斯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他对推理也很有兴趣,常和克里斯讨论小镇怪案。 「侦探」 小镇的神秘黑衣怪客,没人看过他的真面目。传闻说他是住在森林里的管理员,会把坏人的头砍下来,并不时在各家门上或室内漆上红色十字做记号。 悠里 克里斯在小镇遇到的男孩。身体衰弱的他必须坐轮椅,最大的愿望是读书。 朝木 悠里的父亲,「皇家翡翠城」旅店的老板。脸和手臂都长满毛,脖子比柴薪还粗。看似粗犷其实情感丰富的他,非常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 黑江 小镇自警队队长,矮个儿。表面上他不干涉「侦探」的作为,私底下却很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破解,只好放弃调查。 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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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检阅官,负责搜查日本的违法书本。黑发、丹凤眼、身材瘦弱,总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带着有机关的拐杖。他从小被培育成具备辨别能力及灵敏反应的检阅官,看似成熟独立,却害怕单独外出,身旁非得要有旁人陪伴。 克里斯 十四岁,金发蓝眼,来自英国伦敦。父亲是海军军官,很喜欢和克里斯讲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侦探这种英雄人物,所以他对推理世界非常向往。自从父亲殉职后,他就一个人四处流浪,找寻自己未来的方向。 桐井老师 带着小提琴的天才演奏家,在旅途中与克里斯结识,是克里斯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他对推理也很有兴趣,常和克里斯讨论小镇怪案。 「侦探」 小镇的神秘黑衣怪客,没人看过他的真面目。传闻说他是住在森林里的管理员,会把坏人的头砍下来,并不时在各家门上或室内漆上红色十字做记号。 悠里 克里斯在小镇遇到的男孩。身体衰弱的他必须坐轮椅,最大的愿望是读书。 朝木 悠里的父亲,「皇家翡翠城」旅店的老板。脸和手臂都长满毛,脖子比柴薪还粗。看似粗犷其实情感丰富的他,非常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 黑江 小镇自警队队长,矮个儿。表面上他不干涉「侦探」的作为,私底下却很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破解,只好放弃调查。 神目 小镇自警队队员。原本他也同样逃避死亡的现实,但在亲眼目睹一桩惨案后,终于了解什么叫做「犯罪」,而决心要查出「侦探」的身分。 序奏 迷你庭园的幻想 她望向窗子的方向。布帘密实地遮住整扇窗,看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是她很确定窗外正静静地下着无声的雨。在这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唯有灰沉沉的阴暗,和独特的湿气能让她感受到雨。然而,即使周遭的一切都化为暗影,盖住她眼睛的纱布还是雪白如新。 她的眼睛看不见。 她的视力已不可能恢复。她的两个眼珠同时被锐利的刀锋划过,受了严重的伤,左眼的伤势甚至深及水晶体底部。她两眼受伤后倒卧在森林边,被镇上的人发现。手臂和脚擦伤遍布,但跟眼睛受的伤比起来算是微不足道。 送到医院后,她只接受了最基本的治疗,院方认为她的视力已经无药可医了,但还好不碍性命,所以很快就让她出院,之后在自己家里疗养就行了。 钏枝每天都会到她家来,照顾她的起居。她和钏枝并不是特别熟,但从小就认识了。对无亲无故的她来说,钏枝是她唯一的依靠。除了钏枝之外,再没有人关心她的眼伤。 钏枝一在她身旁坐下,她就闻到药味。钏枝会帮她把绷带剪成适当的长度,把份量刚好的纱布和消炎药放在侧桌上。只需做好准备,剩下的她都可以自己来。 她转向钏枝,连着额前的刘海一起,为眼睛包上绷带。钏枝轻轻地替她拂去刘海,又把退到膝上的棉被拉到腰边来。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向来不管他人瓦上霜的镇民,罕见地对她的遭遇议论纷纷。从他们的流言蜚语中,一切都归咎于一个恶因,那就是—— 太靠近森林不会有好结果。 这是镇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森林围绕在小镇四周,原本这个镇就是海边的民众躲避洪水、海啸侵蚀的海岸线,才逃到山上慢慢开垦出来的。或许是这个自我封闭的缘故,镇民过着极度闭塞的生活,几乎与其他村落断绝来往,在深邃的森林里建立与世隔绝的小镇。 有关森林的禁忌很多,毕竟森林广阔而巨大。只要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再也回不来。所以,她走进森林失去了双眼,在镇民看来只是天经地义的报应,总比回不了家好吧。但是,到底她是被什么攻击,谁也不愿深究。依照医院和民间自警队的见解,认为应该是被尖锐的树枝戳伤的吧。这个原因极有可能,钏枝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听到她的话。 「我在森林里遇到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她面带愁色,拂去脸上的发丝说。 钏枝交叉双臂,想像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幼年曾经遭遇到可怕的海啸,所以,他怕水。窗户玻璃上滑落的雨水,打在远方海岸线的海浪;不知来自哪里流过水龙头而溢出的水——他只要想像自己被大量的水吞噬,就感到无比恐怖。但是这只是他个人的恐惧,跟她所说的那种恐怖应该不一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的确。」她露出恶魔般的笑容。「的确是你无法想像的东西。」 身体的伤虽然日渐痊愈,但心灵上所受的伤,似乎仍对她的精神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但是她并没有惊惶失措,她的心犹如刀锋一般,变得更冰冷、清澈。 从小开始,她便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氛围。成熟的举止、好奇心旺盛的性格,高竿的恶意行为,使她承受其他孩子的异样眼光。当孩子们长大,了解人情世故之后,更是将她视为异端。因为,她不畏惧那个可怕的森林。当时,钏枝对她是异端的说法,抱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但他还是在某次机会中间她,为什么不害怕森林。答案很简单:因为森林很美。但是,钏枝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美丽,这个词汇中的情感,他早在不知何时丢失了。 她有很多不可理解的部分。她的性格、感性、言行,或是绝无仅有的氛围……这些,恐怕今后也无法理解吧,钏枝想。从她失去双眼开始,她就成了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了。受伤的打击之大不在话下,但是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视力使她进臻于完美。明明在眼前,却又像是身在远方。现在,在这充满静谧的世界中,专心聆听雨声的她,看起来宛如空气或光,或是想摸也摸不着的朦胧物体。 她在森林里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自己这么说了。 「在一个月色绝美的夜,我走进了森林。」 「为什么到森林去?」 「这是我的习惯。」 她一向有深夜在外徘徊的嗜好,似乎以为这么做就能探查到那个世界的秘密。当时,她的眼睛还看得见。 「一留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森林的深处。森林深处的绿意比入口要浓密,所以我才知道的。从树梢间泄下的月光中,我在追逐着一个人影。我已经不记得是为了追他才进森林,还是在路上发现了他才开始追的。总之,是他引诱我进到森林深处的。」 「他?」 「你知道吧?就是住在禁忌森林里的那个人。」 「你是说『侦探』?」 传说森林里住着一个守林人。他才是在暗处控制整个小镇居民的统治者——「侦探」。 没有人知道「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为什么住在那里、他的习性、真面目,谁也不知道。大多数镇民只知道,他住在森林的深处。据说,大家不能踏入森林,也因为那是「侦探」的领地。 从某种意义来说,「侦探」就是恐惧的来源。「侦探」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小镇。而且「侦探」审判镇民,审判的理由只有「侦探」知道。镇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审判裁决的处罚,一定得死。所以谁也不敢接近森林。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故意进入『侦探』的森林。」钏枝平静地说,「但是,你追的人影,真的是『侦探』吗?」 「我想,除了我之外,只有『侦探』能在森林里自由来去。」 「你怎么知道是他?说不定是个女人。」 「只是直觉。没有别的理由。」 「好吧。至少我知道『侦探』不是怪物之类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钏枝还是不太确定。 真的是「侦探」吗? 说起来,「侦探」到底是什么? 钏枝发起呆来,在脑海中将「侦探」描绘成一个黑暗的人影。 她继续说:「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便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这个人名叫『侦探』却没发现我,所谓的『侦探』不过尔尔。」 只有无知小童和她敢如此冒大不题地亵渎「侦探」。但是钏枝并没有打算劝谏她,因为她一向如此。 「突然间我失去了他的踪影。毕竟以我的脚力还是追不上他。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独自走在森林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个方向走,身上也没有带指南针等有用的工具。就算带了,我也分不清楚哪边是东西南北。我只好一直往前走。」 「迷路了吗?」 「没有。不久我就看到一间小屋。屋子真的很小,兀立在森林中。」 她轻轻碰触脸上的纱布,钏枝抓住她的手放回腿上,不让她碰触。她露出一点愠意,但没说什么。 「那间屋子真的是非常小,没有窗户,屋顶也很矮,大约只比你的个子再高一点。如果我对你身高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转向钏枝,但眼中空洞无神。「我想那栋小屋一定就是『侦探』的家了。所以我躲在树荫里,注意小屋的动静。在夜晚的森林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只是蹲着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但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打开小屋的门。」 「你开了门?」 钏枝用不可置信的口吻打断她的话,但是她没回答,继续往下说。 「那屋子 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任何家具、碗盘,和所有跟生活有关的东西。里面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不打开门让月光照进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小屋里不像隐藏了什么秘密,只有一样,地上倒着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无头的尸体。」 ——什么! 钏枝在心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并不是没听到她的话,而是无法理解话中之意。 尸体? 也就是说,一具死人的躯体,躺在森林里的小屋吗? 而那具尸体还没有头? 明白了。一句话拆开来想,其实并不难懂。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钏枝从小到大只看过两次尸体。一次是祖父的尸体,他死于肺病。虽然说他死得并不安详,但尸体的外观看上去却是完好无缺的。第二次看到的尸体,是海啸时冲上岸边的无名尸,全身覆满了泥沙,面容难以辨识,四肢都弯折成奇怪的角度,是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为了怕让生者感到绝望,这类尸体通常都当成忌讳草草地埋了。钏枝撞见的是刚好没被发现的尸体。 死亡是可怕至极的事。所以,尸体都被埋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在这个小镇里,死亡本身便带着稀微的灰色。 也因此,钏枝无法相信她所看到的景象。 「那尸体好像是个男人。我走进小屋里,碰了一下那具尸体。全身硬帮帮的,人家说那叫尸僵。你听过吗?」 「我知道。」 「真的很硬哦。」她无邪地微笑起来。「原来尸体真的会完全僵硬呢。不过我没再细看,所以也不知道是谁。我在小屋四处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但除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当然,跟尸体分离的头部也不在那里。」 女孩说得自然流畅,没有丝毫迟疑。钏枝直到此时才第一次感受到,女孩在失去双目前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光景。她看到最可怕的东西——就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吗?钏枝一直盯着她的嘴边。她在微笑。是的,太可怕了。这才叫作可怕,那是他遗忘许久的感觉。钏枝害怕的是她在叙违那段过程时嘴角的笑容,先前没听到的雨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尸体没有头,头不只被砍断,而且还消失了。钏枝完全想像不出那是什么光景。 「血……流了很多吗?」 「没有。完全没血。」 「为什么?头被砍断了会流血吧。」 「我想一定是在别处被杀的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钏枝的问题。「然后,我走出小屋,再次躲进树荫里,监视小屋的动静,这次我想躲得比刚才远一点吧。」 「你要监视什么?」 「『侦探』啊!因为我想说不定『侦探』会现身。不,我确定,我知道『侦探』一定会现身。」 「为什么你对『侦探』那么执着。在小镇里规规矩矩地生活,『侦探』并不会伤害我们呀。反倒是你这样纠缠不休,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也变成那些满口八股道理的大人了。」女孩难掩心底的遗憾说,「我只是想知道『侦探』的真面目罢了。」 好奇能杀死猫,他想这么忠告她,但一切已经太迟。钏枝默默地摇摇头,耸了一下层,反正这个动作她也看不见。 「好吧,结果『侦探』现身了吗?」 「现身了,但在那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我走出小屋,关上门,头也没回地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就在离小屋有段距离时,我听到背后有『沙沙沙』的声响,像是刮地的声音,然后又听见树木摇曳。我立即转头,一回头就看到我刚才出来的那栋小屋不见了。小屋在瞬间消失了踪影。」 「小屋消失了?」 「嗯。一点痕迹也没留。我离开小屋才不过几分钟,应该没走远才对,所以也不可能迷路,把它看丢吧。它应该就在我身后不远,可是却平空不见了。」 「会不会被树林遮住所以看不到?还是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否认。「还不到看不清楚的距离。相反的,我就站在它附近,但它就是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真的消失了,但是那具无头的尸体却还留在原地。」 「什么?!」 「它跟在小屋里时一模一样,躺在地上。也就是说消失的只有小屋。」 立于身后的小屋瞬间消失,而且小屋里的尸体还留在地面上。钏枝感到一阵昏眩。她说的是真的吗?她失去的双眼真的目睹了那个奇怪无解的现象?莫非当时她已经失明,所以看到的都是幻觉?无头的尸体,消失的小屋……对生活一向平静恬淡的钏枝而书,只能把它归类为梦境和幻影。 女孩所遭遇的这些奇特现象,就是她口中最可怕的东西吗?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然后,在尸体旁的阴影中,『侦探』出现了。」 「出现了?」 「嗯,他全身上下都被黑暗笼罩,黑色的披风包覆身体,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 那就是「侦探」—— 「不会是妖怪……吧?」 太意外了。其实,本来「侦探」就算以妖怪的模样现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那未必是他真正的面貌。妖怪般的人——还是人形的妖怪?那黑暗的人物真的就是「侦探」?女孩虽然这么说,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侦探」。不过,至少镇民偶尔目击到的「侦探」踪影,和她的证词是一致的。 「『侦探』朝我走来,我全身僵住了。不,不是僵住,而是在等待『侦探』的靠近。这可是个看清楚『侦探』是何许人物的好机会。我想从近距离好好观察他,但是这愿望却没实现。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光芒,下一秒钟,我感到脸上一阵灼热,好像被火烫伤般。那是从划过双眼的伤口流出的温热鲜血。然后,我完全看不见了。我想看的东西最终还是没看到。我狂奔出去,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只觉得当我发足奔出的刹那,把『侦探』撞倒了。因此,我才能躲过他的魔掌逃到森林中。」 她的双眼是「侦探」夺走的。 神秘的小屋里,有具失去头部的尸体,然后小屋突然消失,「侦探」现身。失明。他想到世上最不可能的事都被女孩遭遇到,便心痛起来——这种心痛久久不去。或许是因为事件太出人意表了,震撼了他沉睡的感情。 「虽然你逃过『侦探』的追击,但是你的眼睛那时已经……」 「是的,我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就在树林里跌跌撞撞,使尽浑身力气死命地逃。但是真正可怕的东西还不是这些。与那东西相比,之前看到的一切,甚至『侦探』都不算什么。」 难道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物?! 钏枝就算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森林的尽头。」 「你走出森林了?」 「不是的。我走到了终点,小小世界的尽头。前面再没有去路,那是一道墙,森林里的墙——」 「什么意思?」 「失去视力之后,我一直逃一直逃,突然碰到了墙。我的手摸到了一道墙,那根本不该在森林里出现的。它跟一般的墙不太一样,有点软,触感很奇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照理说应该在森林里,却彷佛走进一间狭小的屋子。我被搞糊涂了。」 「你只是摸到废墟的外墙吧。还是,你又走回刚才那栋消失的小屋了?」 「不,不是的。我现在还记得 很清楚。」她用左手握住自己右手的指尖。「我所碰触到的,毫无疑问的是室内的墙。我眼睛看不到,只能凭触觉感知。但那分明就是只有房内才有的墙。」 「室内的墙壁的确与外墙不同,……不过,为什么森林里会有室内的墙呢?」 「所以,我恍然悟出了一件事。」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包含『侦探』的森林在内,这整个小镇其实都在一个超大型的房间里。我碰触的那道墙后面,才是真正的『室外』,『侦探』是这个迷你庭园的管理员。」 她边说,脸上浮起美丽的微笑,那口吻宛如发现了世界真相。 「迷你庭园?」 「嘘,小声点。说不定有人在偷听。」 看见女孩稚气地把食指立在嘴边,钏枝才发现她已经疯了,眼睛失明的事让她精神崩溃,所以才编造出这些奇怪的妄想。 「你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吗?你以为收音机里每天播放的新闻有几分真实?我们如何相信从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地方传送出来的讯息?说起来,收音机的电波到底是从何处传送出来、是谁在播出的,你知道吗?」 「广播的放送是政府管理的。」钏枝把广播教育中听到的话如实背诵出来。「政府会删除有害的讯息,公平传播安全的资讯……」 「别再说了。」她叹息地说,「我明白了,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疑虑。」 疑虑这两个字在钏枝心里漾起了涟漪。的确,小时候他对自己周遭的环境感到很多疑问:躲避海啸、洪水相继的侵袭,宛如丧失感情的大人们,无人出入的小镇、只播放安全讯息的广播。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不再在乎这些事。广播告诉他,这些事不足为奇。 经历战后兵荒马乱的时期,人们靠着收音机完成基础教育。经过充分审查的广播,是国民仰赖的资讯来源。对他们而言,收音机是生活必需品,镇里的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型收音机。那是证明小镇与外界还有联系的唯一管道。 孩提时代,钏枝也曾对讯息的单向发布感到疑问,也认为讯息的审查毫无道理。但是,最后他还是习惯了。把耳机塞进耳朵,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听广播,自然而然就变得稀松平常。即使新一代的资讯终端设备已开始普及,但轻便的收音机仍然是使用的主流,广播也依旧传送着。 收音机里那些讯息难道有假? 光是思索就令他疲惫不堪,因为一旦开始怀疑就是个无底洞。如果审查者播放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新闻,那他们删除的才是真相吗?然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谎言呢?他越想便越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了。说到底,这世界的历史不也是成立在巨大的删除上吗?不能再想下去。只要继续顺从,接受统一的讯息就行了。这样一来,神经变得迟钝,心也会麻木了。 但是,她的话的确很教人心惊。广播中从来没有提到无头的尸体,也没说过消失的小屋和「侦探」。这就是现实的可怕,它明明是真实的,却是荒诞的。 最荒诞无稽的事,莫过于她在森林深处遇到的墙。 这个小镇真的只是一个迷你庭园吗?若是这样,天空的尽头在哪里?月亮是从什么地方升起来?收音机里有教过我们这些吗?有的,它教过,所有人在小学自然课都学过。但是,如果收音机说的是假的呢?如果它把重要讯息都删除了呢? 真相在哪里? 钏枝实在无法相信,小镇被一面墙所包围的说法。因为,钏枝在海边长大,为了躲避海啸才来到现在的小镇,那是在认识她很久之前的事。钏枝是从外地来的人,他出生的小城现在已沉在海底了。被不断上升的海岸线逼得逃离家园、来到山上的人,在现在这时代并不算少。 所以钏枝很确信,这个小镇并没有被墙包围,也不是像迷你庭园那样的墙中世界。 那么,她在森林尽头遇到的墙会是什么?最简单的解释是,她在逃离「侦探」时,不知不觉走进一间废墟,碰触到房内的墙壁。或者,也有可能残留在森林里只剩下内面墙壁的废墟。 反正一切都是妄想。 连他都有点精神错乱起来。 但是,非现实的部分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呢? 「你错了,我们没有被关住。」钏枝无力地低喃。 「错的是你们。」女孩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还不懂?我所遇到真正可怕的玩意儿是什么。好,我就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秘密。」 雨声停了。 或许雨早已没在下了,也可能从一开始根本就没下雨。哪个才是对的呢? 「我在森林尽头遇到墙的时候,便一切都懂了。那座墙之外,是虚无。」 「虚无?你是说墙的另一侧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钏枝拚命地否定。自己是个从外地搬来的人,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世界只在庭园里告终吗? 「我们失去了过去,也失去了未来,但还残留着希望,毕竟,我还能碰到墙。」 她微笑了。 但那抹微笑绝无仅有地,预示了她的死期。 说完那些话后不久,她便失踪了。 那天,钏枝一如往常在工作的休息时间去到她家里。钏枝与她以前在同一所工厂工作,他们制作的是大机器运转时需要的小零件。机器零件又圆又小,彷佛吹口气就会飞走,但这些零件到底用在什么机器上,钏枝并不清楚,而且也没有必要知道。 钏枝总是在午休时分来她住处。那一天从前一夜起便长雨不断,是个恼人的日子,去到她家时,门并没有上锁。 打开门,向里面呼叫她的名字,没有回应。她的屋子里有一种独特的绷带味,钏枝说了声「抱歉」才走进门。 这栋屋子说是简朴,还不如用「空空如也」来得更为恰当,但现在连屋子的主人都不知土向。床上留着前一刻还有人躺过的氛围,但已无一丝余温。钏枝打电话给工厂,确认她是否有过去,但好像没有。钏枝拉开窗帘,望着雨水浸湿的室外景象,到处都没有她留下的痕迹。 钏枝待在她房里等待。天黑了,雨越来越大。钏枝这才领悟,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他在这个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唯一留下人迹的床上坐下,凝望着这个除了寂静外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房间的空气很清新,他深吸了一口,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失去了她,才第一次感觉到痛心的爱。这份感情他遗忘已久了,为什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呢?回忆起来,他发现儿时确实存在过的种种情感,现在都丢失了。钏枝无意识地抓紧手边的床单,想把摸得着的任何东西都撕得粉碎。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年幼放任感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可以破坏的东西。她离开的方式太过井然有序、太美,令他感到悲伤。 钏枝迳自躺下,把脸贴在床上,回想她的种种,探寻她的体温和味道,但什么也没有。原本钏枝就不记得她的体温和味道,他记得的只有绷带独特的气味和药味。 她从小就是个不正常的人,她的言行举止在镇里的孩子们看来,大多显得怪异。但是,只有她接纳了他这个外来移民之子,虽然她根本不清楚钏枝的外来身分,两人是自然而然渐渐走在一起的。 从小到大一直没分开过,但现在她去了哪儿呢? 他忍不住开始想像。是森林,她莫非是到森林的深处,再一次确认世界尽头的所在?钏枝想像着她说过的墙。比方说,可以把它想成是中世纪人们相信的地心说,星星绕着盘上的大地周围运行。盘子大地的边缘有断崖绝壁,尽头便是地狱。海水从绝壁永不停歇地奔腾而下。她所说的尽头,或 许就类似那样。换句话说,古人说的断崖绝壁就相当于那道屹立的墙,她说她是在森林里看见的。 据她说,「侦探」是迷你庭园的管理员,她的理论是,侦探偶尔会走出森林,制裁镇民是为了减少人口。迷你庭园有限定居住者人数,一旦人口超过这个界限,就得从中挑几个人杀掉。 据她所言,彻底管制大众媒体,是为了不让住在里面的人发现这一点。为了帮镇民洗脑,让他们相信早不存在的外界还正常存在着,所以才播放电视、广播。镇民全心依赖广播。电视虽然也有影像,看起来比广播更具体,但所有的新闻画面,都给人做作的印象。钏枝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经过审查的关系,但如果照她的说法,这一些都是刻意制造的。 真正的本质在哪里? 眼睛所见的事物现在逐渐成为不确实的虚像。自己所知、所见、所接触的,包括连语言的意义也都—— 不能再想下去。 钏枝在她床上换个姿势仰躺,凝望她往日注视的屋顶。她究竟在那里驰骋过什么样的妄想呢?迷你庭园的说法,一时间实在难以置信。他可以一笑置之地说,那都是没有根据的妄想。 第一,钏枝是外地人。他从镇外搬进来,所以了解镇外的事。他知道世界不可能只留下这个小镇独存。但是,照她的说法,这也不过是被洗脑的看法。 迷你庭园全都是她的妄想,一定是的。 不过,就算是妄想,她的想像力还是极具说服力。在远离想像和创造的生活中,她果然天赋异禀。虽然并不是没有人质疑过「侦探」的存在,和这个封闭的小镇,但能发表出像样推测的,只有她一人。 钏枝回想起她的身影,当她在眼前时什么都没想过,但现在她的长发、不服输的眼神,羞怯而嘲弄的口气、弱不禁风的身子,她的一切都让他喜欢。虽然现在察觉已经晚了。双目失明,脸上包着一圈圈的你,就因为在森林尽头完成了你的妄想,才使你看起来更接近完美吧。 黑夜过去,没有人对她的失踪表示关注。虽然她的朋友本来就不多,不过基本上镇里的人对别人都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得去找她才行。 她一定在森林里。 钏枝决定进森林一趟。 寻找她的下落虽为第一目标,但他也想亲眼确认她在森林里遇到的东西。消失的小屋、无头的尸体,还有「侦探」与森林尽头的墙。尤其是她失明后遇到的那面墙,只要自己去看看,这个谜题不就能简单地解决了吗? 进森林之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在自警队任职的朋友。他对钏枝说的故事嗤之以鼻,倒是很担心进森林这件事。然而,他并没有阻止钏枝,也没有给任何具体的忠告。钏枝提到无头尸体,但朋友只露出「那又怎样」的表情。 下着小雨的清晨,钏枝披上有帽兜的雨衣,一手拿着手电筒进入森林。此时,钏枝无意识地想到,自己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浓雾形成的暗影,立刻在四周弥漫开来。 小雨声是森林的低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乖乖回到别人为你设定好的日常生活就好了。 手电筒的光向前射去,彷佛这样就能切开黑暗。 钏枝一开始便在看得到森林出口的坚实老树干上,绑了防水胶带。把胶带卷放进背包里,让它自动放出来。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可以沿着胶带走回去。 在广阔的森林中要找到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不过如果今天找不到,下次再来就行。如果下次也找不到,那就再下次。或许应该尽快把她找到,或许应该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将失明迷途的她救出来。但是,钏枝对她的存活几乎不敢期待。 她恐怕有意到森林里寻死,钏枝这么想。因为明明两眼都看不见,却故意进森林,思前想后除了这个答案,再无其他。 进入森林中后,小雨几乎不再碍事,覆盖住天空的枝叶,替他遮住了雨。但是潮湿的空气沉淀在地表,像云雾般漫溢着。 「侦探」就住在这座森林的某处吧?现在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入侵了他的领地吧?钏枝绷紧神经,窥探四周。据她所说,只要遇到「侦探」,他就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所以必须处处提防。在小镇里顺从生活的话,「侦探」并不会来打扰——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糟了。既然自己擅闯森林,真要被砍头也只好认命。 尽管如此,侦探究竟是什么?越想越觉得他全身充满了谜。 森林的绿意渐越浓密,越往深处走绿意越是苍郁,钏枝想起她说过的话。 继续向前走,雾气浓重,天色阴暗,彷佛现在就快遇到她了。但防水胶带已经用到尽头。再往前进意味着他将被森林封闭。钏枝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决定回到镇里去。 他开始收起胶带。 胶带扯动的感觉有些异样。虽然从触感上绑得依然很扎实,但就是哪里不太对。他的指尖开始冰冷起来,呼吸加速,急忙顺着胶带跑起来。 沿着胶带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终点的大树。胶带仍然绑在树干上。 钏枝倒抽一口气。 不是这里。 这不是森林的出口。 他四处张望都看不到走回小镇的路。走进森林时,他明明选了一棵一眼可以看见出口的树。 有人把胶带换了地方。 恐怕是在中途悄悄地切断胶带,再把末端随便绑在另一棵树。 谁会做这种事? 是「侦探」吗? 钏枝寻找胶带被切断的另一端,如果找到的话,就能走出森林。 没有。 在哪里?! 因为焦虑而盯着脚边左右乱跑的结果,钏枝突然发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紊乱的气息。 别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 钏枝从背包里拿出指南针,他知道出口的方向。说不定会绕远一点,但只要跟着指南针,一定能走出森林。 指南针看起来功能正常,他朝着来时的反方向一路往前走,但不论怎么走都看不见出口。周围的景色千篇一律,乳白色的雾、灰沉的天空与阴郁的树林、树林、树林——如果这个世界全是虚构的,那雾可以说是最佳的舞台效果,它让在森林里迷路的人永远走不回真实世界。不能急躁!不管森林是虚伪还是真实,只要能找到她就行了。 脚边缓缓倾斜往下行,钏枝期待森林即将走到尽头。 然而,下坡时,眼前却看到一面很大的湖。幽黑的湖面与白色的浓雾融合为一,在眼前扩展开来。湖的对岸便是高耸的山崖,崖上是另一片森林。 钏枝茫然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指南针应该没有坏,它应该带领自己走回正确的方向。然而,为什么眼前会突然出现来时没见到的大湖呢? 是「侦探」搞的鬼吗? 如果将来时路比喻为垂直线,则便是将胶带末端做了水平的挪移,使归途完全变了样。从出发时便担心过这个可能性,但怎么也没想过眼前会出现一座湖。而且在她的描述中也没有这座湖。 只好绕湖而行了,钏枝开始沿着水边前进。若是再停下休息,天色马上就黑了。地面泥泞与卵石交杂的状态,使他步履困难。没了树叶遮蔽头顶,小雨笼住将他打湿。 不久,雾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倒在湖滨上。 会是她吗? 钏枝发足奔跑。 那模样很诡异。 看起来像是人形,然而姿势却很难称得上是个人。 淡蓝色洋装确实是她的衣服,但是呈现褪色、脏污、破烂的状态。 洋装里的东西,再怎么看都只是切碎的肉块。 钏枝花了相当的时间,才辨认出那是被肢解的尸块组合成的。但是,他的全副神经、感官,以及意识都拒绝接受。不可能。这种东西绝不可能是人类,也不可能是她。 一只手腕被丢弃在水边,手腕以下不见了,手臂到肩膀的部分也没看到。手腕上有道面熟的擦伤,丢在一旁应该是脚吧。膝盖上也有新旧的伤痕。其他部位和着污泥和血,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形状。破碎不全,破碎得近乎执着。手腕、手腕、手腕、脚、脚、手指、手腕、脚…… 尸体流出的血水将水边染成一片殷红,发出黑白世界里唯一的强烈原色。 身躯的部分,排列在洋装下面并没有暴露出来,也就是说,是把脱下来的衣服覆盖在尸体上的状态。钏枝提不起勇气去掀开来确认,他还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超过忍耐极限的恐怖,冻结了他的神经。 为什么她得承受这么残酷的待遇! 钏枝无力地瘫跪在地上。 她在何方? 眼前支离破碎的尸体是她。 她的头到哪里去了? 找不到。 难道,在森林里遇到的尸体一定都是无头尸吗? 倏地,他发现地上掉了一个白色的东西。 那是绷带。 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下,绷带与他帮女孩剪下的几乎长短一致。 没有错。分割的尸块真的是她。 钏枝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在那瞬间他已经叫出来了。尖叫声惊吓到湖畔的鸟,霎时群乌惊飞,看上去彷佛湖上有一片歪斜的雾。森林在摇晃。 下一秒钟,钏枝只觉得视野白茫一片,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一阵冲击。不知何时,眼前只剩下地面,还有强烈的疼痛、麻痹,后脑的灼热和脚步声。 他使劲翻过身,看到一团黑影,森林阴影的延伸。那个黑影手上握着一支棒状的物体。 是「侦探」! 说时迟那时快,「侦探」手上的棒子已然挥下。 钏枝即刻以双臂护头,手腕发出不妙的声响,想是断了。虽然手腕下端产生弹开的感觉,但手指还能动。 钏枝站起来,举步奔逃,手上还紧紧握着她的绷带。 「侦探」立刻追上。 摇晃的视野,踉跄的脚步,钏枝像在探索前方般,伸出两手在前方挥舞,证明他混沌的意识追不上本能想逃的身体。 钏枝拚命逃。 森林没有规律,围绕小镇、井然有序的形象已经不再。 疯狂的所在。 钏枝在森林里。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来不及回头,钏枝已在森林深处,发现了它。 墙。 森林尽头的墙。 雾的后方屹立了一道墙。 她的话果然是真的。 原来如此,这世界果然是虚构的。连自己的记忆都是别人捏造出来的。钏枝在朦胧的意识中,凝视着森林尽头的墙。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是漆黑的虚无?还是她已去的天堂?无法知道墙后的谜底,他实在不甘心。但他终于知道,女孩为什么失去双眼后,还要再回到森林。他不能白白地送死。 眨眼间,头部一个重击。 啊,结束了。 看到墙壁时,他察觉那上面画了一个熟悉的印记。那是小镇里人人都见过的红色印记。 但是,还没来得及思考它的意义,钏枝已失去意识。 又完成了一具新的尸体,站在一旁的「侦探」快速动手准备,好将它做成无头尸。 第一章 失落小镇的印记 带着夏日余温的海浪突然退去的刹那,淹没小镇的面貌清晰地浮现出来。银鳍的鱼群游过横跨海底的铁锈天桥,看起来像是一整列霓虹灯,垂挂在通往深海的大道上。 我在海底悠然地潜泳。我喜欢海,游泳、潜水都喜欢,但最喜欢的是沉入海底的小镇,那里有一种孤凉的美。沉入海底泡沫的幽暗中,游过无人的街角时,我蓦然有种与人擦身而过的感觉。陌生的人行道却有着莫名的怀念,漆黑的窗口像在呼唤我,沉没的小镇像是埋藏着世界的秘密。我闭着气继续潜行,彷佛担心它会从我面前溜走。 钻出海面换气时,我察觉到海风已稍有寒意。这风带着晚秋的气息,于是我停止海中探险,回陆地上去。由于我穿着衣服下海,湿透的衣服更觉寒冷。 走上铺了柏油的海岸,回到放鞋和背包的地方。 无人大厦的一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矮胖的小型高级车,车体正熠熠发出格调高雅的耀眼黑光,与这个荒废小城完全不协调,散放出突兀的氛围。 望进车子后座,一个眼眸乌黑的少年正以冷漠的表情看着我,也许他是透过了我凝视大海。不过,他的视线一与我交会瞬即转开,嘴唇动了动,对司机说了什么。没多久,他乘的轿车便驶开了。 驶过身边时,他再度瞥了我一眼。大大的丹凤眼微微下垂,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侧眼看着我,消失在灰色的废墟后。 秀丽的黑发直到最后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何时来到这里,何时开始望着海呢?我在海里游泳的经过,他都看在眼里吗? 我脱下水手领上衣,把水绞乾,从背包里拿出预备的衣服——那也是英式水手服——换上,短裤则没换,就这么背起背包往镇里走去。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那个少年。 沿着进城的林道旁,有栋大屋吐着黑烟燃烧起来,它好像召唤着正要前往镇上的我。于是,我停下脚步往火焰跑去,越接近屋子越感受到猛烈的热浪袭来,飞出的火花像微生物般在空中飞舞一番,才力竭地掉落地面。周围的树林发出令人忧虑的声响陷入嘈杂中。 尽管这栋屋子地处偏僻,但有不少人前来,远远观望这场大火。他们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眺望着越来越强的火势。从他们的对话,和混着油味的火可知,这场火是焚书造成的。 任何人都不得拥有书本类的物品。 焚书指的是烧毁被禁的书籍。如果政府人员发现屋里藏了书,便会一把火把藏书处烧个精光。家中不得存有任何书本,这是稍早时代所定下的规则,我们都生在那种规则建立的时代,所以我连书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 我加入看热闹的行列,虽然热浪熏红了脸,我还是走近了屋外的铁栏杆处。那是一栋西式建筑,前面有个小花园和大车库。我抓住栏杆,从铁条间往里面探索,想看一看书本的卢山真面目。虽然说大致都已经烧光了,不过我还是凝目搜寻可能留下的任何残骸。穿着老鼠灰防火装的人群,聚集到屋子周围。他们摆出机械式的动作,鱼贯进入屋子。 我看到大门附近停了一部黑色轿车,就是在海边遇到的那部。车上似乎没有人在,是这家人的车子吗?还是…… 我更加好奇,攀住栏杆使劲地伸直背脊,透过窗口往屋里瞧。 那个黑发少年在里面。 他穿着比绿更浓,比黑更深,颜色有如暗夜森林的紧身外套,修长的身躯倚在窗边。不论发型,还是他那神气冷淡的态度,都像个日本人偶。他丝毫没有想逃出来的打算,表情沉着地望着在屋里来去的防火装男人。火势还没有接近他的周围,但是,在他上方的二楼已经冒出火舌,说不准何时屋子会崩场压到他身上。我心里干着急,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忽然朝我看来。 这次我先转开了视线。 我飞也似的转身离开,而且没再转头看,因为我怕一回头又会与他四目相接。一方面有点窘,但最重要的是少年大大的眼眸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清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彷佛映照出什么不能见人的真相。 少年在焚书的现场做什么呢? 我一面思忖着,再次踏上往镇里的路。 不久后,夜色渐深,我决定到路旁的废屋捱过一宵。 混凝土建的立方体废屋,被高及人身的杂草所掩盖。从破裂的玻璃窗和没有门的玄关看来,这栋房子确定早已没有主人。整个屋子只盖了混凝土结构,连屋顶都是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屋顶腐蚀的地方塌陷,破了一个洞。月光穿过薄云,将尘埃满布的空气聚成一束光。 我以翻倒的衣柜为床,在上面躺下,但却没有什么睡意。我还笼罩在焚书的热焰中。翻身的时候差点摔下床,最后,一整晚我一直从屋顶的洞望着夜空直到天明。 天色还没转白前,我便走出废屋再度迈开步伐。 西方的天空还有点点残星,然而瞬即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雨云掩住,连最后一点星辉都不剩,同时还降下雨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起伏平缓的林道无尽地延伸着,这是条漫长的直线道。道路在多年前就已放弃整修的状态,杂草的绿色比白线还明显。有些地方缺了一大片柏油,很可能是地面滑动造成的。我为了跳过这些洼洞,费了不少力气。 过了半晌小镇终于在望,看得出住家和废屋交杂并立,如果屋子没点灯,说不定整个镇就会像个完全的废墟了。我昨晚过夜的粗糙混凝土屋,这里也很多。而且雨水浸湿后,整个染成了铁灰色,宛如一个个暗淡的立方体,胡乱堆叠成一个小镇。 走到红砖铺的道路后,我的脚步声彷佛钻入水泥建筑的缝隙般消失了。这是一座死寂的小城,路上完全没有人通行,连车辆来往的声音都没有。灰色的住宅区缺乏生命,令人想起水底的城市。 空地上有汽油桶燃起的火堆,可能刚才还有人在,但现在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好像镇上的人突然消失,只剩下我。家家户户都还点着灯,所以应该都还在吧。他们屏住气息躲在家里,所以城里的空气才会如此肃杀。细长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搞错了时间,还是因为天色太暗,路灯在雨中孤独地亮着。 可能时间太早吧,我没太在意,开始寻找旅店。再耗下去一定会把全身打湿。 就这样在镇里转悠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奇妙的景象。 每当我望向住家的窗边,就看见人影晃动,然而只一秒就消失了。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发现我就马上把窗帘拉拢,像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拉窗帘的声音就像小刀划破东西一样。 显然,我被居民排斥了。 在这个小规模封闭社群到处分布的时代,像这种对异乡人无免疫力的地方并不少见。只是,这个镇有点诡异。 我渐渐升高警戒,谨慎地观察四周状态。然而,我似乎才是被观察的对象。窗帘缝隙里窥伺的眼,从二楼窗口俯视的眼,躲藏在暗处的眼,从遥远某处凝望的眼……暴露在视线中让我浑身发毛。 我蓦然停下脚步。 在一户民家之前。 这是一栋砌了泥墙的木造平房。褐色屋顶与土色外墙,看起来既不起眼也没特色。在新兴的水泥立方建筑的街景中,偶尔也有几栋这种老房子。从大门周围的整洁可以想像得出,它并不是废屋。只是这栋民房的大门上,与其他建筑有个显着的不同。 木制的大门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鲜红十字记号。 这景象怎么看都很突兀。在这座彷佛沉在大海里的镇中,那块红实在太醒目了,即使在雨中依然保持原有的颜色和形状,完全不受影响,让人怀疑会不会是昨天才刚 漆上去的。从笔触的凌乱,可知它并非室内设计的一部分,有点像是小孩的乱涂鸦,然而又太成熟了一点。十字架这种意象,让孩子来做未免太过宗教化。 十字架? ——应该是十字架。之所以没有十成的把握,是因为那个十字架与一般教堂看到的形状略有不同。 这个十字架的横木两端有点向下垂,而且末端形成锐利的尖锥,令人想到动物的角或牙,从十字交叉处开始,直木往上和往下都从一半开始变粗,末端也是一样尖锥形。看起来像个有点歪的十字架。 或许它根本不是十字架,而是只有镇民才知道的记号。或是全日本都知道,而只有我不知道的某种印记吧。 即使是如此,在民宅门板留下这种形状,似乎不太恰当。现在这个屋里好像没有人在。 我怀着疑惑离开门前,毕竟站在人家门前东张西望太不礼貌,而且我全身都淋湿了,冷得直发抖。 我得找个躲雨的地方。 不见人迹的道路底端,有栋房子像是空屋。一楼部分建成车库,坏掉的铁卷门卡在上方,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车子。我决定先到那里躲躲。 车库里飘荡着微微的汽油味,我吸了一口气,挥挥湿透的头发,把水滴甩掉。湿掉的衣服,我倒不怎么在意。从卡住的铁卷门下仰头望天,我叹了一口气。 「什么人?」 突然车库后方的暗处有人出声,我吓了一跳。 一回头,有个男孩站在那里。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他的大眼几乎占了瘦削脸颊的大部分,此时却眯得细细的露出少许猜忌。眼睛上方剪得笨拙的齐平刘海,显出他的稚气。他应该比我年轻,然而紧闭的嘴唇、皱在一起的眉头,都展现出很独立的个性。 他坐在轮椅上,膝头铺着一条毛毯,小小身躯彷佛包裹在轮椅中。 这屋子的住户吗? 我立即向他道歉。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避个雨,没有其他不良意图。我现在就离开。」 「等等!」少年出声。 我停住冲进雨中的念头。 「你是从镇外来的?」 「……是。」我小声地回答。 「真的?太棒了!」 少年不知何故面露喜色。我还在困惑的时候,他已推着轮椅向我靠近,兴趣盎然地从下方仰视我。我往后退了几步,再退就要回到雨中了。背后响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嗯,外地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请问……请问……」 「哦,你不用担心,我也是进来避雨的。倒是你,多说点外面的事嘛。你从哪里来的?到这里做什么?一个人来的吗?今年几岁?」男孩朝我越走越近。「你全身都湿透了,没带伞吗?」 「我……没伞。」 「那我借你吧。不过,你要帮我个忙做为报答。」 「什么忙?」 「老实说,我只有一把伞。我可以把伞借你,但你得送我回家。很简单,就是推轮椅。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淋湿。」男孩露出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担心的表情?」 我对男孩的警戒还没有卸除。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在这个阴郁小镇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小镇对我不友善,因而他那开朗的笑容显得特别脱离现实。虽然看起来应该不是坏人: 「对了,如果你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就乖乖送我回家。因为我家就是旅店。看到稀客上门,我爸爸应该会很高兴。」男孩说完又冲着我笑。 我决定相信这份幸运,还有他的笑容。 我们在雨中一起走下凹凸不平的红砖路。我左手拿着伞,右手握着轮椅的手把。镇里还是不见人影,不过我已不再是独自一人,有轮椅男孩陪着我。 「我叫悠里。」轮椅男孩说。「你呢?」 「克里斯提安纳。」我答。 「克里斯提?……什么?」 「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嗯,好的。」悠里回过头,仰头看我。「把伞拿高一点,对,就这样。谢谢。你从哪里来的?」 「英国,一个叫伦敦的地方。」 「那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吧。」 他肯定无法体会那么远的距离吧。我离开伦敦,经过南安普顿搭船到日本已经一年多了。时时刻刻想念的那座教堂,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而现在还安在吗?说不定已被泛滥的泰晤士河冲毁了。 「这个镇跟外面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很安静,好像大家都不在。」 「因为最近怪事频传……」悠里拉长了尾音自言自语道。 「镇上发生什么事?」 「咦?你没听说吗?你才刚到镇上对吧?」悠里声调里略带惊奇。「以后再告诉你好了。我们还是先赶路吧,雨好像变大了。」 我依据悠里的指示走进小镇。但即使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事物改变我对镇的第一印象。倒不如说,阴郁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举目所及之处,除了立方体的水泥屋、波浪板屋顶的工厂与烟囱外,就是铁卷门生锈的商店街,和草率铺设的红砖道。 不久便看到悠里的家。瑞典式建筑,前面有一层较高的门廊。优雅的印象是这个小镇所没有的,但是扶栏和支柱、阶梯和地板都没有用白漆重新粉刷,维持原有的状态,因而弥漫了一股鬼屋的气氛。这栋小屋只有在门廊阶梯边的箭头招牌,标示着旅店。笔直的红砖路通向招牌处,在那里告终。屋子的后面就是森林。被大雨浸湿的黑色森林,看起来有如围在古老鬼屋四周的黑帐。 「欢近来到『皇家翡翠城』。」悠里唐突说道。 我拿着伞,来回看着悠里和眼前的鬼屋。 「没听过旅店用这种名字……」 围绕在旅店四周的森林,虽然是浓密的深绿,但并不像翡翠那般鲜丽,更何况中央那栋白漆斑驳的小屋子,与所谓的皇家和翡翠之城,未免也相去太远。 绕过正面玄关的门廊来到屋子侧面,有一条轮椅可以上去的斜坡。不过它也只是把扶栏拆掉、地上铺了一层厚木板做成的坡道。我把悠里的轮椅推上去。 悠里拉了一下玄关的门钤绳。那条绳子的长度正好垂到悠里触得到的地方。 门立即开了,一个男子从里面冲出来。 「你跑哪去了?悠里!」 粗嘎的吼声越过悠里的头顶直贯进我耳里,我不觉退了一步。眼前站着一个体格壮硕、肌肉发达的男人。他手抓着门把直到现在还发出声响,令人担心是否要把它捏碎。 「我去散步嘛,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说,舒服一点的时候可以出去吗?」 「你说什么鬼话!外面在下雨呀。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能在外面乱走?万一身体淋湿感冒了怎么办?拜托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吗!下次再这样随便出门,我就不准你出去了。」 「别紧张嘛,只不过出个门,我一个人行的,谁知道会突然下雨呢!」 「突然?!你也知道突然?好,那我问你,如果突然发作的话怎么办?没有人能救你哦!而且,如果『侦探』来了怎么办?」 ——「侦探」?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 「侦探」……会来? 「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悠里愤愤地说。他回头看我,「克里斯,我先回房间。这里实在吵得受不了。等一下你到我房间来。」 悠里说完,便穿过还在高声叫骂的男子身边,往屋里走去。我本想制止他,但这突发状况令我哑口无言,我一向不善应付这种场面。 门前只剩我和那个生气的男子。 「你是谁?」 男子瞪着我,看来是把失去对象的怒气转到我头上,而且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这、这个……」 我挺直了胸膛,像个白金汉宫门前的禁卫军,为了配合那男子的怒斥声,不知不觉我的声音也变大了。 「我想今晚在这里借住一宿。」 「你说什么?」 「我在找个投宿的地方。」 「你是旅客?!」 「是。」 「是吗?原来是客人!」男子的声音骤然平静下来。「真抱歉,这里很久没客人来了,几乎忘了我们是经营旅店的。这个镇上,只有想找人倾诉的独居老人,才会来这儿租房。」 男子兀自嘀咕着,帮我把门敞开,还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好像在说:「来啊,进来吧。」我这才好不容易进到屋里。 大厅四面全是裸露的木材,用「大厅」这个词来形容是否合适,都还令人存疑。什么维多利亚时代风格、洛可可情调的室内装饰,这里都看不到,说好听点,算得上是山居小屋的风情,但说难听点,就是简陋马虎,毫无待客之道。当然我对这种地方不抱期待,只想当个落脚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再有一顿热食就够了。 体格壮硕的男子依旧念叨着,走进大厅柜台。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永远一样漫长。 「坐下!」 我依着他的命令,坐在柜台前放的圆椅上,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安置在膝头上。 男子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块小黑板,一手撑着黑板,另一手用粉笔在上面开始写字。显然他便是「皇家翡翠城」的老板。 「单身旅行?」 「是。」 「几岁?」 「十四岁。」 「从哪里来?」 「英国伦敦。」 我故作老练地坐在椅子上回答,像在接受审问。柜台后的大块头男子,与其说是旅店老板,倒更像在人烟稀少的寒山上养山羊的牧羊人。他的脸和手臂都布满浓毛,脖子比一旁的柴薪还粗,他始终用威严低沉的嗓音质问我,令我想到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山羊。 「你还真是远道而来,我们这儿第一次有外国旅客,而且你的日语说得真好。不过这不重要,反正沟通上没问题就好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提安纳。」 「克里斯玛斯(耶诞节)?」 「你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有钱吗?」 「哦,有的。」 我把背包放下来,从里面拿出卡片。那是英国银行发行的现金卡,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 「你要住几天?」 「这……」 「还没决定吗?」 「是的。」 「没关系。你想离开时再说就行,反正没有人会质问你何时出发。这个镇里不会有人管你的。请先付三天的住宿费。」他一面说,一面将我的卡通过机器。 「如果你提早离开,我会退钱给你。如果延长时间,再请你补费,可以吗?」 「可以。」 我接下现金卡放回背包。 「没有计划的旅行吗——我小时候也向往过,现在已经变成悠里的梦想了。」旅店老板搓搓脸上的胡碴,严肃的表情也稍微柔和下来。「年纪小小就敢长途旅行,令人佩服。而且,跟我家悠里比起来,你沉稳多了。嗯,是教育的差距吗?我带你到房间去吧。我们这里简陋、灰尘多、景观又差,不过床倒是一等一的舒适。」 在老板的带领下,我往走廊后头走去。由于旅店不大,所以房间数也有限。住客当然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走廊上摆着枯死的植物、断线的网球拍、古董级收银机,还有一些不明物品,堆放在摆在不明的位置,我得一边闪避着才能前进。脚偶尔踢到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不管下榻环境怎么样,至少老板接纳了我,可以暂时放下心来。老板对外国人完全不带有色眼光倒让我相当意外。 走进房间,柔和的木料香味扑鼻而来,老板说的一等一的床放在房间一角,床边是窗台和镜座,床铺看起来的确很软,似乎很舒服。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 「这里就只有我、我儿子悠里和大厨在工作。详细的规约悠里比我还清楚,你问他吧。三餐的部分我全部交给大厨,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问他。衣柜旁有电话直通柜台,只要我没在睡一定会接。」 「谢谢。」我深深地行了个礼。 「简易卫浴在这里,里面也有马桶。」他打开身旁的门。「英国人有泡澡的习惯吗?反正你要洗哪种都行。如果想泡大池,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大浴池,你也可以用。」 「有淋浴设备就行了。」 「嗯,毛巾在那里,快把淋湿的头发擦一擦吧。」 「好。」 「还有,我们旅馆为了节省用电,屋里都点蜡烛,蜡烛再多都有。」 「好。」 「房间的部分大概就是这样——」老板的视线从我身上转开,望向窗台。「你当作是提醒或是警告都行,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在外面到处乱跑,尤其没有特别原因的话。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家都有点神经紧张。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出现,他们会以为又有什么事了。没什么恶意,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最好心里有数。不过,你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孩子,应该小会被当成什么问题。我说的,你懂吗?」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昨天晚上,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一栋大房子起火。」 「焚书吧。」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这个镇因为焚书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主人冷冷说完,疲倦地摇摇头,垂着肩膀走出房间。他猛地回头说道:「不好意思让你推着悠里回来,大雨中推轮椅很累吧。他那孩子身体状况舒服点,马上就想跑出去玩,我也很头痛。」 「他身体不太好吗?」 「马马虎虎啦——不过,你对他以礼相待,我也会对你待之以礼。这跟你是外人,还是英国人没有关系。懂吗?」 「谢谢。」 「如果有空的话,请去陪陪他。」他背向我。「我叫朝木,是悠里的父亲,这家旅店的老板,多多关照了。」 目送朝木老板离去后,我躺到床上。从窗帘缝看出去的景色,是清一色的森林。森林前伫立了一排室外灯,应该有宣示镇区与森林界线的意味吧。说不定这个小镇也只不过是海岸线被侵蚀后,人们逃到山里形成的小聚落而已。 奇妙的小镇,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我浅薄的经验中早已得到一个教训,那就是在旅途中绝不干涉当地发生的问题。但是,好奇心总驱使我多管闲事,因而吃了不少苦头,或许听朝木老板的忠告,别在附近乱跑,休息个三天之后,就往下一个城镇前进比较好。 不过,我可能不会这么做,悠里和朝木谈话中出现的那个字眼,实在让我很难不放在心上。 「侦探」—— 回想起来,这似乎与我凑巧看到的焚书场面有什么共通之处。 闭上眼睛,火焰的颜色在眼帘内苏醒,把屋里书本烧个精光的无形、炽热的红,那股热浪的余烬彷佛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那栋屋里是怎么烧书的?它会怎么样变黑,又怎么样变成灰? 这个小镇藏了什么秘密吗? 一回神我已经睡着了。梦中房屋烧了起来,我想从火焰中逃出才惊醒过来,全身热腾腾的。我到淋浴间把自己洗干 净,换下湿衣服。 突然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悠里打来的,他说午饭准备好了,我听完他的说明,走出房间前往食堂。食堂从大厅另一个门进去,里面并排了两张木制长桌,有一面墙镶了落地窗,在外搭建了木板阳台,但没有屋顶。如果现在开了窗到外面,雨一定会打到屋里来。在我睡着的时候,雨还是下个没停。 食堂准备好的餐点是一盘特大号的欧姆蛋。 「吃午饭喽。英国也有欧姆蛋吗?」 一没留神,悠里已在我身后说道。 「有是有……可是这个太大了。」 「薙野叔太兴奋了。他是这里的大厨。不过最近他有点消沉,说自己老在打杂,厨艺都无用武之地,听到有客人来,他似乎很高兴。」 「如果我吃不完的话,实在过意不去。」 「你说这种话会长不大哦,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我追过去。」悠里开玩笑地说,「要不要牛奶,我去拿。」 「啊,不用啦,我来拿。」 「没关系没关系。」 悠里自己转动轮椅走出食堂,没一会儿膝上多了一个大瓶子回来,他的脚或许不方便,但他任意操纵轮椅的模样十分灵活。即使如此,他的气质优雅,实在不像是那个大熊模样的严格父亲所生。他可能比我还大吧?其实,现在我和他的身高几乎已是不相上下了…… 「谢谢。」 我拿过牛奶瓶,与他面对面在桌前就座。餐桌上铺着白色的厚质桌巾,还按一定间隔摆设了烛台,装点得宛如豪宅里的餐厅。 「我听薙野叔说,在英国大家都说英语,但克里斯会说日语?」 「对……小时候我母亲便教我说日语了。我父母虽然都是英国人,但他们好像在日本生活了很久。尤其是我母亲,几乎没离开过日本。」 「令堂现在在哪里呢?」 「她被洪水冲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是吗,那克里斯跟我可以说同病相怜了。」悠里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微笑。「我母亲也被海啸卷走,失踪了。很久以前的事。」 英国和日本一样是岛国,面对的环境问题一定类似。跟那些因海平面上升而国土完全沉没的国家相比,虽然还算好,但英国现在的处境也很危殆。反而是日本因为治水设备完备,所以受灾状况较少。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解决那盘欧姆蛋。 勉强全部吃光后,悠里一边收盘子,小声地对我说: 「到我房间来,我告诉你这镇上发生的事。」 悠里的房间跟我的没什么差别,只是为了方便轮椅移动,撤除了镜台,床的形状也略微不同。桌上摆着白色耳机式收音机。学习用的小黑板随意丢在一边。黑板上写了几个我不会读的汉字。 「汉字练习?」 「是啊。」悠里转动轮椅,拿起黑板。「爸爸要我读的。」 「真难得,既然用收音机学习,已经没必要学那些困难的汉字了吧?」 「嗯,所以,我实在不想学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光是广播课程我就很吃力了呢。」 广播告诉我们世上所有的事,以前记载在据称叫「教科书」上的知识,现在如果把所有频道加起来,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听到。塞了耳机就能学习,别说孩子们欢迎,连大人们都十分支持。因为大人们只要看到孩子在听耳机,就能安心了。 书本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因而收音机的利用价值急远升高。收音机频道有各式各样的节目,从教育到报导,日常必要的大小事件,几乎全都能从广播中听到。不过,由于播放的节目理所当然都经过检阅,所以,听众无法知道它是不是完整正确的讯息。 「找个空位坐下。」 在悠里的催促下,我坐在床上。 「刚才我要跟你说的事,不能在食堂里说。」悠里把轮椅推到窗边固定,像要揭发什么秘密般压低了声音说道,「因为大人们不喜欢。」 「那些话可以对我说吗?」我有点不安地问。「我是说——我是个外人……」 「没关系啦。而且,克里斯已经不是外人了。我们是朋友呀。」 「哦,谢谢。」我衷心感到高兴。 「所以,我才要告诉你这镇上的秘密。」悠里小声说道,「这个镇上常有人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没错,平常天天见到的人某天突然不见了,而且再也没回来过。」 雨声像要遮掩住他的话,但我没错过。 「他们只是离开小镇吧?」 「每个消失的人,家当都还完好如初地留在家里。」 「没有人去找过他们吗?」 「有人找过。但是,大家根本不抱希望。即便是家人,或是老友,他们通常只会找个解释,说这些人消失一定有消失的理由,简单搪塞过去。」 身边的人不见了,这个镇的居民还能若无其事地迎接早晨来临吗?我今天早上所见到,那份万物死绝的寂静,或许只是绝望的沉默,还是完全的冷漠?不管是哪个原因,但这个小镇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却是事实。 「消失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根本无处可去。」悠里面带笑容地说着,然而他的眼神中却没有笑意。 「没有人离开过小镇,但是大家都知道,消失的人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知道?」 「对。」 「哪里?」 「森林啊。」 悠里说这话时,旅店四周的森林响起喧然的嘈杂声。 从窗帘缝隙看见的黑色森林,在大雨肆虐下正像生物般蠢动。 「大家一定到森林里去了。」 「森林?」我故意不看窗外地问道,「也就是说他们遇难了?」 「遇难?……哦,你是说他们迷了路回不来?你想的没错。不过不只是那样。有些做了坏事的人在森林中迷路,头被砍下来,被人拿走了。」 「头被砍下来?」 「是真的。我也看过头被砍下、没有头的尸体。」 话题越说越脱离常轨。 我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的窒闷,果然这个镇并不寻常。 「我像平常那样推着轮椅,在清晨出外散步。森林入口处附近,有个没头的男人尸体躺在那里。我的眼力很好,远远就注意到森林里躺着一个男人,很厉害吧。不过,等我靠近一点,才发现那是具无头的尸体。刚开始我以为他的头被埋在地下,但并不是如此。怎么看都像是头被割下来。我远远看了一会儿,别的孩子们跑到尸体旁去了。他们没发现我,说不定他们比我先发现尸体。他们也跟我一样,好像是凑巧发现的。大约是三个男孩。他们观察了尸体好一会儿,便回去了。」 「……然后呢,你怎么办?」 「我也回家了。」 「什么?就这样?」 「对啊。」 「没去报警吗?」 「……报警?」悠里睁大眼睛,「报警也没有意义呀。警察什么都不做。而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基本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联络。」 「是吗?」 很多孩子并不清楚警察的功能。 几十年前进行的全面焚书,据说断绝了从前的野蛮思想,也扑灭了所有凶恶的「犯罪」。根据统计的结果,它并非妄说之词,实际上,再也不曾发生过受人瞩目的大案件。 本来发现可疑的尸体,必须要向警方通报。但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孩子们连这种事都不放在心上。他们不是不知道警察,而是不懂得什么叫「犯罪」,所以也 没有对应之道。 「没有让大人知道吗?」 「没有。因为大人们都讨厌尸体。」 「讨厌?」 「虽然表面上装出不想理会的样子,但其实大家都很害怕尸体。因为害怕,所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努力告诉自己,它与自己无关。我们的生活四周不能有尸体——因为大人们知道尸体预示了自己的死。我们连尸体是什么都不太清楚,怎么可能知道呢!」 逃避死亡。 我们的时代充斥了太多死亡,因此才不断地想逃离它。这个小镇一定是死里逃生的人们最后存活下来的地方。但是,他们不管再怎么逃,死亡还是冷不防地找上门来。我们经历过战争造成的巨大伤亡后,又眼睁睁看着天灾夺走大部分人的性命。因此,害怕死亡的心情,连我这种小孩也都能深切体会。他们因此避讳尸体,不许它在自己的世界中出现。 这不是此镇特有的感觉,应该说这是我们这整个时代所共同的看法。对我们而言,死亡是天灾产生的,例如洪水、海啸、台风。在天然灾害中牺牲的人在世界各地不断增加,它的破坏力和杀伤力超乎人类的想像,让我们陷入无力可为的境地。无头尸体的出现,说起来还比灾害中死亡的尸体要好些,因为更悲惨的尸体还不知有多少。就算是现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大量的尸体等着腐朽。 「后来,尸体怎么样了?」我问道。 「不知道。第二天我再去时已经不在了。可能是有人搬到别处去了吧?还是烧掉了,或是埋在坟堆里。」 「这个镇有墓园吗?」 「没有。所以我现在说的坟堆,是指有心人自己挖的。镇里的人死后怎么处理,我不知道。虽然我还没有参加过葬礼,但听说尸体会立刻火化,骨灰撒进河里流走。尸体不可以留在这个世上,多一刻都不行,我想不少孩子都没看过尸体。我第一次见到的尸体少了头,所以感觉有点可怕,不知道真正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结果那具尸体到底是谁的?」 「谁知道。因为没看到脸嘛,而且没了头。别的孩子说,可能是几天前从镇上消失的那个人吧。」 「还见过其他失踪者的尸体吗?」 「我没见过,但好几个人都曾见过,我听别人说的啦。」 人会消失的小镇。 在森林发现的无头尸体。 还有避讳死亡和尸体的居民。 我想起镇民对我投射的阴沉视线,在这种疯狂的地方,或许都把外人当作灾难使者吧。虽然表面上,这是个宁静的小镇。 「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我吞吞吐吐地说。「你父亲说的『侦探』,你认识吗?」 「唔——」悠里的表情明显暗淡下来。 「这个镇有『侦探』?」 「有吧。」悠里看着地上说,「我猜。」 「真的?」我不觉提高声调,「告诉我『侦探』的事。」 我请求悠里。他露出犹豫的表情,瞥了一眼窗台,才转头看我。 「你今天累了吧?克里斯,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累,所以——」 「明天再说。」悠里打断我,「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跟『侦探』有关的东西。看了以后再说。」 「给我看的东西?」 我一头雾水,但是再追问下去恐怕会让人厌烦,所以顺从地点点头。 「今天晚餐的时间是七点。我会用电话提醒,你可以先去睡一会儿,我觉得你好像没睡饱呢。」悠里又恢复开朗的表情,「对了,克里斯,你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好好洗个澡吧。房间里有简单的卫浴,让你随意使用。」 我依他的话回到房间,再次冲了个澡,回床上休息到晚饭时间。晚餐是用山菜做的日本料理,久违的丰盛餐点,让我尽管不怎么饿遗是胃口大开。晚餐十分可口,只可惜悠里、老板和大厨好像都在忙,没有上餐桌,成了我一人独享的晚餐。 说不定我还没有被这个镇完全接受。 这小镇有「侦探」存在。 ——原来真有「侦探」这种人? 说起「侦探」,它是「推理」消失前最重要的角色。「侦探」是秩序的象征,正义的象征。他能将零碎不可解的谜题重新组织、恢复原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时他勇于抵抗手持凶器的坏人,有时解救受灾受难的人民,这是推理小说黄金时期到末期出现的种种侦探面貌。在焚书时代,他们曾被视为一心赴死的狂人,但在这个死亡惨烈的时代,又有谁能像他们这样勇敢地迎向死亡呢? 曾经,「推理」中描写了各种形态的「犯罪」。「推理」中记载了人可能犯下的罪恶种类。死、暴力、恶意、诡计……推理会将它们时而以荒谬、时而以复杂的谜呈现出来。在那个将死亡和暴力当作娱乐来消费的时代,确实是如此。 然而,现在,包含「推理」的所有书籍文物都逸失了。 时代不再寄望于书了。 战争和大规模天灾,耗损了大量的钢铁和人命,于是自然把罪归咎到提醒人死亡和暴力的书本上。当局下令不准读也不准出版,焚书的时代就此开始。书无法抵抗,既然被断定为有害,就只有被烧成灰的分。 人类杀害彼此、伤害彼此,抢夺别人财物等犯罪的行为,都因为焚书形成的效应而变得幼稚化,也容易被检举。不久,犯罪的人、案件逐渐减少,书本的祸害造成罪与罚的社会,也渐渐蜕变为理想的、谁也不会受伤的世界。「犯罪」这个字眼失去了意义,改变了面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犯罪」都不再存在。 不过,因为案件减少,警方的能力趋弱却是不争的事实,很多时候都不具有即时直驱现场的机动性。由于人数有限,因而管辖区域非常辽阔,想来这个镇也没有警察署吧。所以孩子们连警察都不知道。没有必要知道。 焚书是从英国开始的,自工业革命开始的时代因而结束。 焚书让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现在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还记得爱伦坡或柯南,道尔等作家的名字,他们的作品是最先被烧毁的对象。原因显而易见,他们的作品充满死亡和暴力,被视为焚书的指标也不为过。轻率的死亡、游戏般的犯罪、蛮横的暴力,人人都害怕这些行为在人群间传布。焚书并不是政府独断独行,至少在英国,几乎是国民众望所归。他们希望如此一来真正的和平才会降临。 在那个时代,我们所知的「推理」概念还不太明确,最多也只是指标性的,将柯南·道尔等代表维多利亚时代的特定书本,列为有害读物。 不久后,不只是有关死亡、暴力、犯罪,连描写情感动摇、冲动、强烈意志等的读物也成了焚书的对象,规定有害的范围在暧昧不明中扩大。事实上,所有的书都成了焚毁的对象,拥有书就被视为有罪,一旦发现就当场烧掉。 据说,一九六〇年代后期,书就被逐出了历史,那时候正好广播、电视等资讯媒体方兴未艾,再加上利用磁性的纪录媒体不断进步,书本不再是必需品,是不是这样的时代背景造成这种结果,我不知道,毕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书本曾经是媒体的一部分。然而,从某种层面来说,或许可说是科学发展的必然流程。广播和电视既然成为优越的媒体,它之前的古老型式——也就是纸——被排挤出去也是理所当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就像蒸气火车发展到电力火车后,前者就被驱逐一样。 但是—— 在这个不懂「推理」为何物的世界里,若是有人从应已消失的「推理」中得到知识,偷偷地利用它达到自己目的的话——人们是否能了解这种「犯罪」型态呢? 不只是「推理」,这还揭露出焚书的另一面。那就是知情者与不知情者的明显差距。因此,在不知情者的世界里,知情者能占有优势。 关于「推理」的种种知识,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记得福尔摩斯、克莉丝蒂的名作,从我年幼时就说给我听。父亲是英国海军军官,在我上教会学校四年级时,他搭乘潜水舰在北海沉没殉职。 父亲说的故事中一定会出现「侦探」,或许,我记忆中对「侦探」英雄式的印象,与得到海军英雄奖章的父亲互相嵌合。所以,对我而言,「推理」是英雄传,「侦探」是正义的。 在这个失落的世界中,还有「侦探」的存在。 在这个镇上…… 我在「侦探」的梦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悠里的晨呼叫醒我。推开窗,一股沁凉的朝雾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令我浑身打了个寒颤。快速换了衣服往食堂走去,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穿着雪白围裙,端了面包和沙拉走出来。看样子他就是大厨,留了浓密的落腮胡,头发剪得短短的,五官像猎人般锐利,一点也不像手艺超群的大厨师,晒得黝黑的健康肤色则与白色围裙恰成对比。 「听说你是从英国来的?」他不分轻重地大力拍打我的盾说,「听说英国的食物很难吃。正好,我做的菜也不算美味啦,跟你正好成绝配吧。哈哈哈。」 这嗓门大得清晨听起来特别刺耳,我担心镇上的人会不会皱着眉被吵下床。 「听说你把悠里从雨中带回来?很好。最近已经很少有像你这么热心的人了,你们好好相处吧。悠里就跟我的儿子一样。我的亲儿子如果还活着,现在正好跟悠里一样大。什么?这种事很常见嘛。不过,有个日本朋友也不错吧?」 面对薙野的滔滔不绝,我只能点头如捣蒜。 这时,悠里穿着藏青色的毛衣,推着轮椅进来。 「早,克里斯。」 「早安。」 我们一同吃早餐,收拾餐具,然后到屋外去。由我负责帮悠里推轮椅。 昨天还流连不去的雨云,碎成千片残留在天空。朝阳从云隙中漏出的光束,像头纱般落进雾中不规则地反射出来,有如它本身会发光一般。路上没有人影,我们朝着悠里手比的方向,走在红砖路上。 「这是个很小的镇呢。既不富裕,人口也不多。」悠里回过头看我。「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鬼地方,希望有一天能到镇外去,但是,我这副模样怎么可能走得了?」 悠里指着自己的脚,朝我咧开嘴笑, 「治不好了吗?」 「嗯,应该是。是某种常见的有毒金属害的。我以前住在海边,所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吃了大量含毒的鱼类。」 「今天身体状况如何?还好吗?」 「没问题。睡觉的时候,偶尔会很难过,但平时就还好。」 我们钻进雾里,慢慢走下平缓的坡道。 「克里斯,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昨天你也有戴。」悠里指着我的颈项。 我挂了一条黑色的项圈。那是用特殊纤维做成,前面有银质装饰,中间镶着一颗透明的青色冷石。 「嗯……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抚着脖子上的项圈。「我父亲,也是在大海……」 「原来如此……」悠里拉长了尾音,像在寻找该说的话。「你讨厌海吧?」 「怎么说?」 「它夺走了一切。」 悠里的脸看着前方,所以无法看到他在说这话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昨天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嗯,没错。该是时候去看了。」 悠里指着步道末端的一栋老房子。那栋小小的木造平房,看起来平淡无奇,只有屋龄不输给其他房子。窗帘遮得密不通风,油然生出一股阴森感。 「这屋子有什么?」 「你看看大门。」 悠里说时,原本遮掩视线的乳白色浓雾,像被点了魔法般随风消失,小屋露出清晰的大门。 门上用类似红漆的颜料,画了一个大大的图形。 跟昨天我在另一个地方看到的十字架一模一样。 「不只是这栋房子有。」 悠里指着附近的民宅。刚才在雾气笼罩中没看到,现在看得一清二楚,隔壁的屋门上,也漆了一个歪斜的十字架。 两栋相邻屋子的大门都留下相同的记号。 「镇上也可以看到相同的东西,其他还有很多画有红色记号的房子,到处都是……」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别人家的房门上漆了红色记号。」 「为什么?」 「谁知道……」 「只是画记号而已吗?」 「是啊。只画了记号,既没有损坏物品,也没有偷走什么,更没有任何人受伤。」 我推着轮椅,眺望步道旁整排屋宅。被留下记号的只有一家,但整条街都有种诡异感。 「你去那扇窗子瞧瞧屋子里面。」悠里举起手指着一栋屋。「那家主人嫌这事太不寻常,所以搬走了。现在屋里没人住,看了也没人会生气。」 我依着他的话,从窗口往里瞧。 屋里空荡荡的,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但仔细注视了一会儿,便发现墙上不太对劲。 室内的墙壁上也漆了一个歪歪的红色十字架。 正面看到的墙壁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小十字架,共计四个。 四面墙的各四个角落都漆了同样的图案,因此,整个屋里共漆了十六个十字架,彷佛像要展开什么仪式般不祥。红色油漆状的液体滴在壁纸上,在世上留下惊悚的痕迹。 门上和室内的十字架都是同一式样,向一旁歪斜。事实上,它到底属不属于十字架,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在教堂住了一段时间,所以见过教堂里的十字架,但这种形状的十字架还是第一次看到。它绝非凯尔特或俄罗斯的十字架(※凯尔特族是爱尔兰地方的民族,基督教传进之后,为强调十字架的重要,而在十字架中央交叉处加了一个圆环,象征日晕;而俄罗斯因信奉东正教,沿用拜占庭十字架,在直竖上下端,各有一横线。),也跟其他任何十字架不相同。 「这个十字架是以什么根据画的呢?」 「十字架?我看起来倒像一把刀。」 的确,它也能解释为刀或剑的形象。 究竟是谁,又为什么留下这个记号? 真是谜团重重。 「被漆上记号的屋主说,他们那天不在家,回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好像窗子的锁被破坏,所以应该是有人潜入。」 「镇上从何时开始出现这个记号?」 「大概四年前吧。」 「已经有四年了?」 「对。刚开始是一个月出现一个,定期增加。但最近特别多,有时候一下子就有两三家被漆上记号。全都是屋主一家不在的时候漆的。」 「图案就这么留着,没人想把它除掉吗?」 「很多人都想除掉啊,可是油漆完全擦不掉,白忙了一场。所以,留下门上的记号,这些居民全都搬出去了。毕竟,大门上被漆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符号,谁还能安心地住在里面啊。」 这话也没错。对里面的住户来说,如果不能马上消除掉,就会想快点逃离吧。住在这种被施加了恐怖记号的屋里,精神上一定十分痛苦。 难怪镇民对陌生人疑神疑鬼的。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什么不祥事件发生前的徵兆吧。真是个绝望的时代。镇上飘荡的畏惧气氛,有可能并非 针对留下记号的人,而是对这记号带来的破灭。 「究竟是谁干的呢?」 「老实说……留下这个记号的是『侦探』。」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象征秩序的「侦探」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事? 不可能。在侦探小说里,只有坏人会做这种事,「侦探」应该是追出凶手的人。 「『侦探』住在森林里,他会砍下人的头颅。为什么要砍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大人们总是吓唬孩子说:不可以做坏事,否则『侦探』会来砍下你的脑袋。留下这个红色记号,是因为他监视着镇上的人,防止大家做坏事。」 「森林里的无头尸也是『侦探』干的?」 「无头尸?哦,你是说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啊……应该是『侦探』干的。」 「怎么可能……」 那不是「侦探」。 还是说,这是秩序维持者的作为? 真是如此吗?若是这样,应该还有别的方法才对。像这样留下诡异的红色记号,我不认为能带来秩序。果然「侦探」只存在于「推理」当中,现实里是不可能有侦探的,是谎称「侦探」的疯子,还是发疯的「侦探」呢—— 「走了吧,克里斯。」悠里说。 我垂头丧气地依从他的话,把轮椅往前推,之后,又稍微在镇上散步了一会儿,才回到旅店。镇上的人虽然依然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但有悠里在身边,敌视的眼神似乎缓和许多。 到底,那个腥红似血的十字架带了什么意义? 真的是「侦探」所为吗? 为什么他要在家家户户留下记号呢? 消失在森林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无头尸是怎么回事? 这是神之子的选择? 抑或是恶魔之子? 第二章 「侦探」之名的死 回到旅店,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凝视昏暗的窗。太阳西沉,映在薄窗帘上的是一盏盏户外灯映照的雨丝剪影。幽黑蒙蒙的细雨影子,给人一种室内也在下雨的错觉,它还是跟先前一样时下时停。我用干毛巾裹住身体,静静地听着雨声。 因为气象暖化和异常逐渐严重,有时一旦下起雨便停不下来。暴雨之后,就会引起更凶猛的洪水。 我想起了夏日的某一天。 就跟今天一样,是个下雨的日子。 我出生在离伦敦市中心稍远的小镇,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英国各地每年都发生集中豪雨,被洪水吞噬的市镇不在少数,伦敦的泰晤士河更是经常泛滥,因此,船只漂流到海德公园里的状况,已经不是什么大新闻。 我父亲在英国海军服务,因此很少回家。他在军中实际从事什么工作,我并不清楚,也不敢问。因为我以为,战争和军队的事不可以多问。 有一天,父亲搭乘的潜水舰在从北海往苏联领海航行的途中,因为不明原因的撞击,沉人海底。潜水舰没有破损,几乎保持原状,躺在一千公尺的海底。由于下沉的位置太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舰上人员救出,也不可能把舰艇拖上来。 当时我还是教会学校四年级的学生。在这个时代,学校已经没有像样的课程,课堂上主要是牧师讲道。虽然日本有广播教育,但英国连这种东西都没有。有一天,校长和一位着军服的男人来到我听讲的教室,把我带到外面,告诉我父亲乘坐潜水舰沉没的消息。那时舰艇已沉没三天,原先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潜水艇上。我从学校早退,坐上他们安排的黑头车,不明就理地被带到附近的海军基地。那天,英国下着无声的雨。 我被带进接待室,里面坐着男男女女都在拭泪。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人群中,呆呆地望着那些哭泣的人,一面重新思考潜水舰沉没的事实。潜水舰沉到海底会怎么样?潜水舰本来就在海底航行,所以应该没问题吧?我什么都不懂,只能想像一条大鲸鱼在海底睡觉的状态。 周围哭泣的人依序被点了名,进到另一个房间。我身边的一位美丽女子,仍旧嚎啕哭着。她哭得那么凄惨,让人觉得她会不会就此死去。 「克里斯提安纳。」 轮到我了。他们叫我到一个小房间。里面站着两个军人,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大型机器,连接着麦克风和扩音机。 「你的父亲现在在遥远的海上,他有话想对你说。」 「我爸爸?」 「是的。」军人说话精简,「好了,请说。」 他打开无线电开关。 「爸爸?」我对着麦克风说。 「是克里斯吗?」 「是啊。爸爸,你在哪里?」 「我在海上出任务。你知道的,我在船上。这次来的地方比以前都远,可能不能如期回去了,现在状况有困难。」 「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很难说,目前不知道。」 「回不来了吗?」 「我不是说了目前不知道吗?现在还回不去!克里斯,你应该已经明事理才对。别问那么多,安静听我说。」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气急败坏。听到父亲的怒骂声,我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有几件事我必须对你说。克里斯,你够坚强吧?一个人生活过得下去吧?你妈死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学着坚强,不是吗?」 「答应是答应,可是……」 「克里斯,仔细听我说,只要是人都会迷失。但是一旦决定的事,就要坚持到最后,绝不可放弃。人生就是老天给你的习题,你得在迷失中寻找值得信仰的真理。爸爸相信克里斯一定会坚强起来。」 爸爸的声音混着杂音,断断续续地传送着。 我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瞪着扩音机。 外面传来温柔的雨声,在室内回响着。不对,那或许只是隔壁女人的哭泣声。 军人对着麦克风,要我多说话。 「其他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这可是最后机会哦」。 我竭力地寻找该说的话。 「你要回来!」 扩音机里没有反应。 「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会回去。」 「回来?你会回来吗?真的?」 「克里斯……如果这……的话,衣柜的……板……开。」 杂音越来越大,彷佛海底的泡沫渗入杂音中,盖住了父亲的声音。 「爸爸?」 刹那间,讯号断了。两名军人过来检查通讯机的状况,一下子敲敲扩音机,一下转动旋钮。 「……救救我……克里斯……救我们出去……」 父亲悲痛的呐喊响彻小小的房间。 这就是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愕然无语地被送回家,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潜水舰为什么会沉没,据说现在还在调查。 潜水舰现在仍长眠在北海海底,没有人能触得到它。船员们可能都因为进水和缺氧而死去了吧,遗体则被封闭在潜水舰中。他们藉着无线电对家人或爱人留下了遗书。或许,在潜水舰里还准备了一些遗物,但那些也跟遗体一起被封闭在舱内,连海底的鱼都无缘看到。过了十年,甚至百年,父亲仍会一直在海底长眠不起。 父亲留下的「衣柜」那句话,在我脑中一直盘桓不去。所以,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打开他的衣柜寻找,但好不容易把底板拆下来,里面却是空空的,只有一把钥匙藏在里面。 我立刻便发现了,那是父亲卧房里保险箱的钥匙,我很快打开了保险箱。 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环形物体,拿来当手环嫌太大,当作发箍又太小。 那就是我挂在脖子上的短项链,中央有个银质坠饰,里面镶了蓝色的宝石。 我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把它留给我。坠子本身应该也没什么价值。父亲身后留给我大笔的保险金和每年国家发给的遗属体恤金,所以交给我这个不可能是为了让我变现。应该是当作纪念品吧?或者,这是一向爱好「推理」的父亲,留给我去解的谜团。但若真是这样,何不干脆留一本书给我呢。 我这种想法太任性了吗…… 现在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它是提醒、是决心,更是我的护身符。 在异国的土地上,请您一定要守护我。 在床上躺了一阵子,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朝木老板打来的。 「有个人上门,说想见见你。」 「是哪一位?」 「不知道。不过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应该是你的朋友吧。」 朝木老板的口气透出些许不耐。他让客人在食堂里等,所以我出了房门便直接到食堂去。 一个男子故意把餐桌的椅子朝向幽暗的落地窗,跷着腿坐着。他身材瘦削,手脚修长,腿上摆着一个大行李包。年纪大约三十好几,头发有点长,虽然没有束起来,却也不给人邋遢的印象。倒是今日少见的礼服式白衬衫,配上似要吊丧用的黑领带,给人遗世独立的味道。他的脸色苍白,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 他似乎听到我的声响,转过头来,然后浮起「如我所料」的微笑。 「嗨,克里斯。」 「桐井老师!」 我快步向桐井老师跑去,与他握手。 「又见到你这个英国小绅士了。」 「可是我也长高了不少呀。」 听我这么说,桐井老师静静地笑了。 桐井老师是个旅行音乐家。 曾经有段时期,音乐和乐器也像书本一样遭到禁止。现在管制放松了一点,允许个人程度的使用。丢书虽然容易,但人们却无法舍弃音乐。然而,就因为一时的禁令,到了今天,乐器和演奏家都已所剩无几了,音乐都是靠数位技术才能重现。像桐井老师这种有能力演奏乐器的人,几乎是绝无仅有。而且桐井老师不仅会弹,还是个堪称天才的演奏家。 我第一次见到桐井老师时,才刚到日本不久。因寻找旅馆而来到一户人家,正巧是他的音乐教室。原本我并没打算学习乐器演奏,只是单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桐井老师说:「那也无妨。」或许对我这个飘泊的英国人十分同情,我便在那里逗留了几天。 我没有演奏乐器的天分,但在英国时,我曾在教会的圣诗班学过声乐。某天我不小心提到了这件事,于是,老师便不时叫我加入他们的阵容当演唱者。在教堂唱歌勉强还行,但我不习惯在众人面前歌唱。不过,在音乐教室与团员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不久后音乐教室就因为桐井老师出外旅行而关闭,但那几星期的生活,却是远离英国后我在日本最重要的回忆。桐井老师不在之后,我也再次踏上旅程,虽然已比原定计划迟了很久。 我在旅途中与桐井老师重逢了好几次。每次见面,他都特别照顾我。对我来说,桐井老师是我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而且我也很尊敬他。音乐家的身分与骑士或圣职人员接近,是最荣耀的头衔之一。 「老师,您何时到这个镇上来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桐井老师说话时轻轻咳了两声,「镇上到处都听得到你的传闻。废墟街角出现的金发少年——走过红砖路的蓝眼睛男孩……相当有画面哩。一闭上眼睛,彷佛就能看到阳光西斜的金色黄昏里,你那小小的身影走在安静小路上,那画面实在太鲜活了。你担心他们乱传话吗?没什么好怕的,我当初来到这镇上,也被镇民们指指点点,只是没像你这么严重。不过几天之后就没事了,他们对外地人的警觉性非常强。」 「我从一来到这里,就觉得一直被监视。」 「不过,我能跟你相遇还真多亏了他们,他们对你真是观察入微。他们谈到你的特征,与实际的特征完全吻合,所以我马上就想到你。让我有一会儿沉浸在寻找克里斯的游戏里。只是,其中有些人传话失败,竟把你说成是身高两米半、全身毛茸茸的外国人。」 「全身毛茸茸……」 「明明你的外表既不是巨人,也没有长毛啊。」 「……当然。」 「不如我来制造一个新的传言,就说你皱起眉头不太高兴的时候,其实非常可爱?」 「别开玩笑了,真是的。」 我表示抗议。桐井老师轻轻地挥挥手,好像叫我别当真。我有点担心。 「这个镇很封闭呢。」桐井老师好像唱起一节歌曲般说。 「老师也这么觉得?」我压低声音说,「老师,这个镇好像有点怪怪的。」 「的确。虽然现今这个时代,奇怪的城镇也不在少数。」 「尤其是那个红色记号——」 「你也看到了?」 「老师也看到了吧。」 桐井老师比我早到这里一个月,当然已经听闻过神秘的红色记号,和无头尸的事件。 「我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才特地来找你的。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省掉我说明的时间。真是个乖孩子,你总是不用别人操心。」桐井老师静静起身。 「我们找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吧。你的房间呢?」 「我带你去。」 我走在前头,离开食堂时,桐井老师突然想起,他宝贝的小提琴箱还摆在食堂里,于足又慢悠悠地转身回去拿。他看似敏锐其实粗心,然而一向从容不迫,不受事物干扰。他是个自命风雅又爱嘲讽的音乐家,令人很难不喜爱。 走进我的房间后,桐井老师在我床边坐下,把琴箱轻轻地放在身边。那把小提琴就像他的情人,不过是个常常被遗忘的情人。我则规矩地坐在镜台前。 「对了,你想找的东西找到了吗?」桐井老师问。 「还没……」我垂下眼睛摇摇头。「所以打算走远一点看看。我穿过了海、越过了山和废墟,辗转来到这个小镇,本以为终于可以有张好床可睡,但却遇到这么奇怪的现象……感觉有点可怕……」 「没什么好害怕的。看看他们警戒的模样就知道了。虽然竭力表现得冷漠,却只有恐惧还残留着。他们眼神凌厉,却对自己周围的生物过度反应。因为真正害怕的,是镇上的人。」 「镇上的人……才害怕吗?」 老师说的的确没错,如果将他们的举动用恐惧来解释,那不寻常的寂静也并非不能理解。然而,若真是如此,我与桐井老师来自外地是不变的事实,异端永远被视为危险分子遭到排斥,不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一样。说不定哪天我们还有可能被当作是中世纪的女巫哩。 「老师,您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镇上?」 「我旅行的原因,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桐井老师是为了寻找失落的乐器或音乐,才出外旅行的。从这层意义上,跟我也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桐井老师已是一流的音乐家,而我却没有一技之长,更别提像桐井老师那种专业和才华了。 我在异国无止尽地旅行,是否真有意义呢? 「你说你看到门上的红色记号?」桐井老师问。 「对。」 「就我所知,被漆上红印的人家有十户以上。有些人丢下印记,躲到他处去了。但也有些人把红印清除掉,继续住在原址。镇上的人并非每个人都会向周围通报自家有红印的事,所以说不定有些人隐匿没说。」 「听说这个现象从四年前就有了。」 「相当坚持呢。」 「如果是小孩的恶作剧,未免太过分了。」 「不管是小孩做的,还是大人做的,若是单纯的恶作剧,不会刻意闯进别人家中,连室内部留下红印吧。在门上鬼画符既简单又安全。而且这个行为持续了四年,由此看来,动机绝不可能起自单纯的恶作剧。」 「最近数量好像增加了……」 我想像大门上增殖的红色十字架,心里打了个寒颤。这个阴沉的小镇,或许早点走为上策。 「听说这镇上发现了好几具头颅被割下的尸体,不知道跟红印有没有关系。这个小镇跟灰暗很搭调,尸体就好像是黑暗世界的礼物。」桐井老师一边说,手却在胸前的口袋里掏摸了半天,接着拿出四片没包装的饼干。「要不要来一片?」 「不用……咦,您的口袋里怎么会放那么多饼干?」 「不只是这样,据说很多人就此失踪,连尸体都找不到。」桐井老师没回答我的问题,嚼着饼干继续说,「你知道这镇上还发生过什么事件吗?」 「不知道,除了红印和无头尸之外,其他都没听说……而且就算是红印,那个人好像只留下记号,但既没有偷钱,也没有破坏任何东西。」 「这小镇这么封闭,若是偷了钱一定马上就被发现。红印可能还有别的重大意义。」 我回想起红印的形状。 看起来像十字架的奇怪记号。 「说到那个记号,老师,您之前见过这种形状的记号吗?」 「没有。」 「会不会是跟日本神道教等宗教有关系呢?」 「很遗憾,这方面我没有研究。说不定跟这地区特有的封闭信仰,或是新兴宗教等有所牵扯也不一定,不管怎么样,我不是宗 教研究者,只是一个音乐家的看法。」 「那么,从一个音乐家的角度,您有没有看出什么?」 「如果是演奏记号的话,那个红印跟『forte』(※标记为f,乐谱上表示「强」的记号。)有点像。」 「说到『forte』,的确……」 「『强』——在门上写下『forte』——就变成请敲门敲得更『强』些的意思了。」 「欸……这怎么说呢?」 「我开玩笑啦。」 「可是看您一脸认真……」 「我不太会笑。」桐井扮了一个假笑说,「那么,我们说点正经的吧。」 「好。」 「你见过家门有印记的屋主吗?」 「没有。」 「那就好,为了小心起见,我要给你个忠告。」 「什么事?」 「就是传染病的可能性。」 「传染病?」 「你知道以前你的故乡欧洲,曾经发生过黑死病大流行?」 「不知道。」 「也难怪你们这一辈不知道,毕竟在洪水和海啸之后,教育也都无法顺利进行了。黑死病是欧洲中世纪发生的传染病,蔓延欧洲各地长达三百年,堪称欧洲黑暗时代的象征之一。它是经由老鼠或跳蚤等媒介,感染到鼠疫杆菌后发病。得病引发败血症后,皮肤会浮现紫或黑色斑点,所以叫它黑死病。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几乎无药可医,得了病就是死路一条。」 「黑死病这个名字我听过……但是,它跟门上的记号有什么关系?」 「当时由于没有医疗的方法,所以只好把患了黑死病的人隔离起来。因此,医生会在感染者家的门上留下记号,警告正常人不要靠近。」 「真的?」 「没错。我不知道当时是否用红十字作为记号。但是,你不觉得跟这次的事件很相似吗?看到门上的记号,我第一个就想到传染病隔离。」 「你是说,这里也发生了黑死病?」 「不,不见得是黑死病。当然,据说现在黑死病已经在全世界蔓延开了,但是那是指非洲内地或是亚马逊等地方,日本这里不可能有。如果这个镇上出现传染病的话,应该是别种疾病。例如,脑髓感染的病原菌,在发病的过程中,让头部腐烂掉落之类的……」 「啊!」我忍不住惊呼,「您是说,无头尸是这样形成的?」 桐井老师的话似乎把红印和无头尸之谜连在一起解开了。我恍然大悟,整个镇充满死寂,是因为想逃避疾病的感染呀。 然而,这样一来,表示镇上的人都了解红印的意思,但悠里并不知道。 会不会只有悠里不知传染病的真相,所以才会告诉我红印的事? 「这个说法只不过是我胡乱的推测。」桐井老师看穿了我的表情,继续说道。「发生那么严重的传染病,镇上的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假设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没有理由隐瞒我们。因为,如果我们感染到了,就成了会走的病原体。所以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们,总比隐瞒来得有利。就算因为某种理由不能对我们公开,也会把我们当作感染者而隔离起来才对。可能把我们关进某处,说不定还会强制检查,甚至干脆把我们处理掉。」 「处理掉!」 「第一,会让头颅烂掉的感染病,闻所未闻。我之所以认为是胡乱推测,就是这个原因。这是没有根据的事。而且,还有在屋内漆红印的举动也不太对。如果红印是为了指明感染者,没有必要特地到屋里留下记号吧?」 「嗯,说得有理。」 「说来说去,这只是可能性之一。我想告诉你的是,最好不要跟镇上的人有太多牵连,我劝你休息个几天,就快点往下一个镇去吧。克里斯。」 桐井老师淡淡地说完,转过脸大咳起来。 桐井老师脸色极差,不太热的天气却额头渗汗。发青的脸庞上刻痕极深的阴影,简直预示着他将不久人世。他的腰弯得似要断成两半,痛苦咳嗽的神情,教人不忍再看。 桐井老师原本就有肺病,任谁看他都像个濒死的病人。但是,这种病又没法死得爽快,反而一直让他在死亡的边缘行走。当他不得不与死亡对抗时,桐井老师决定走上旅程。即使死亡在眼前,也不失高贵的心志,令人佩服。 他的病况比上次相遇时更严重了。令我忍不住想,莫非他是因为来到这个镇,染上了不知名的传染病,所以才让病情更恶化的吗? 「老师,您还好吧?」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老师身边,但是,到头来,我什么也帮不了。就像以往那样,我只能待在一旁束手无策。 「不用担心。」桐井老师说着,深呼吸一口气。「我还不会死。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死期还没到。」 「我帮你倒杯水吧?」 「别费事了,还是听我说下去吧。」桐井老师青黄着脸又咳了一会儿。 「克里斯,有件事我想问你。」 「有什么事吗?」 「嗯。」 桐井老师缓缓耸起肩又垂下,想把气息调顺,外面的雨彷佛也在配合他的呼吸,雨声时强时弱。 「你认为『侦探』是什么?」桐井老师轻轻垂下眼光问道。 「『侦探』——就是正义。」我回答。 「留下红印而消失的神秘人物,据说叫作『侦探』。」 「是,我也听说了。」 「很可能,那个『侦探』一再杀害镇上的人,还把他们的头割下来。」 「是……」 「你认为那是正义吗?」 「我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好想哭。 怎么会这样? 「现在,我们先把正义的意义放在一边。那种东西本就是难以捉摸的,如果在你心里,有座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我觉得那也没关系。潜伏在这个镇中角落的『侦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还是个问题。你对侦探小说这么熟悉,所以我想你或许有些了解。」 「我所知道的『侦探』们,个个头脑聪明、具有绝佳的洞察力和优秀的体能、耐力,他们意志坚定,对犯罪者绝不轻饶,也有非凡的专注力,处理难解的谜题。但是,那都是『推理』当中的『侦探』……而『推理』已经消失了。」 「我对书本或『推理』都不清楚,但是,对『侦探』的见解跟你一致,我认为『侦探』是我们的盟友。但是这个镇上出现的『侦探』立场大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呢?」 「『侦探』也是人,或许他也有犯错的时候。」我很辛苦地吐出这句话。 其实,我不需要帮「侦探」说话。 「『侦探』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 就感情上而言,我希望「侦探」真的存在。我们需要「侦探」,但我不愿相信这镇上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都是「侦探」所为。犯下这些恶行的人绝不是「侦探」。「侦探」发疯了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侦探」这种人,只是别人假借他的名义呢? 如果能解开「侦探」留下红印的意义,应该就能明白其他的谜了。 这个红印究竟为何而漆? 「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大家都还活着吗?」 「我对这点也很好奇。我担心会不会红印是一种杀人的记号,说不定能找出『住在被漆上红印屋子里的人必死』的法则。这么一想,我便开始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进行调查。我会跟你这么说,自然已经先查了一下。」桐井老师微微耸了耸肩。「但是,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大抵上都还活着。不过,其中也有人下落不明,他们可能只 是搬家,离开了本地,但说不定也有人被杀。总之,从结论来说,红印未必是杀人的记号。」 杀人记号。 被漆上记号就会断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法则可循。十字架并未掌控生死,既然如此,它又是什么象征呢?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意义,让人更是忐忑不安。 我蓦地想起一件事。 「对了,来这个镇的路上,我看到一栋大宅起火。」 「我倒是没听说。」桐井老师又咳了几次,才说:「是焚书吧?」 「应该是。」 「近年来,书籍文物几乎都被烧光,所以很少会遇到焚书的场面了。那栋屋子是不是真的被查获书本也很难说。」桐井老师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微微提高了声调。「啊,对了。我听说政府派了人来镇上到处搜查。因为跟你的传闻混在一起,所以,我还以为他们把你跟政府人员搞错了。难道真的是为了焚书的事,才派遣调查员来。」 「焚书和这个镇发生的事,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呢?」 「门上的红印就是政府的调查员留下的。假如他们还在搜索书本的话……门上的红印就是调查结束的标记,而没有留下印记的家表示还没有调查……是不是用这种方法来区分呢?」 「不可能。」桐井老师想也没想地否定了。「克里斯,你不认识政府的人吧。他们公开行动的时候很容易辨认,像是堂而皇之地破门而入之类的,才不会那么低调地一家一家漆记号。」 「哦?那么,会不会是相反……」我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镇上的人会不会想隐瞒什么?」 「大家一起把书藏起来?」 「对。他们戒心那么重,可能有特别的原因。红印说不定是掩饰真相、转移目标的假象。」 「如果整个镇联合起来藏书,需要相当的统率能力。但我在这镇上完全厌觉不到有人统率,反而是人人为了自己的苦衷而警戒。若是镇民真的想藏书,却连我们是不是坏人都分不清,哪还能骗得了政府呢?」 「说得也是……」我带着叹息说,「如果跟宗教、传染病、焚书都没有关系的话,那『侦探』究竟为什么要在家家户户门上留下红印呢?」 会不会就像悠里所说,「侦探」只是大人为了哄孩子听话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虽然孩子们害怕,但「侦探」或许根本不存在。红印也是为了让「侦探」更有说服力所做的布景。 或者,从更寓言的角度,「侦探」代表的其实是天然灾害。大自然强烈的一击便带来死亡,因此人们把它叫作「侦探」。就像世界各地也都习惯将飓风或海啸以自己的方式命名一般。 但是,为什么偏偏用「侦探」这个名字?选择这个名字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不管什么原因,你不觉得它都跟『推理』脱离不了关系吗?说到『推理』,那应该是你拿手的项目吧?」 「哪……哪有这回事。」 我急忙否认。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点皮毛,倒是桐井老师才是「推理」专家之一,比我知道得还多。如果不是那样,我们应该没法谈这件事。 「这个镇上发生的事,如果跟『推理』有关系的话——接下来一定还会发生大事。『推理』一向诉说死亡和破灭,因为它本来就是这种故事。」桐井老师端正的侧脸歪到一边,很严肃地说:「你要多小心,克里斯。」 那句带有预言味道的话,在我听来却像个事实。桐井老师的预言一向很准。 我点点头。 「但是,似乎不用那么烦恼。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只要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个镇就行了。我们再怎么说也是外来者,不可以干涉太多事。若是如此,镇民们应该也只会观望我们。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你懂吗?」 「懂。」 「好孩子。」 桐井老师站起来,从胸前口袋又拿出一片饼干,朝我丢过来。我立刻伸出手接个正着。 「这是给你的奖励。吃了会有精神哦。其他没必要的事,别多想了。」 「谢谢。」 「那么,我该回去了。」 「老师,这么快就走了?」 「反正总有机会再见。」 桐井老师吟诗般说完,轻轻挥了挥手。 他握住门把时,房间的电话响了。 我们瞬时静默,然后互相对望,我拿起话筒。 「克里斯?」 是悠里。 「怎么了?」 「有个人说想见见你们……」 「我们?」 我暂时放下话筒,往桐井老师看去,桐井老师一边咳嗽,轻轻地摇摇头。 「是谁?」我问。 「是自警队的人。」 「自警队?」 我一说出口,站在一旁的桐井老师皱起眉头。 「这个镇没有警察,在警察没有正常运作的现在,镇民便筹组自警队来取代。当然,这只是居民自己的组织,没有任何强制力。不过——」 「他们好像知道老师在这里。说是找我们有事。」 「糟了糟了……一定出了什么事。」桐井老师说完正想去开门,又说,「他们好像很讨厌我,趁现在早早离开好了。跟这些事件纠缠不清也并非我愿,反正他们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叫我们外地人不准插手管镇上的事,否则就要给我好看。」 「老师,别太早下断语。」 突然,门开了,两个男人进来。 站在前头的矮个儿男人,穿着藏青色运动外套,头发向后梳拢,最大的特征是他那对锐利的眼睛和鹰钩鼻。他的态度正好与身材成反比,既傲慢又充满自信,年纪看上去与桐井老师差不多,或是更年轻点。背挺得很直,似要表现出强韧的精神。 他身旁是个比他柔和许多的人物,并没有掩饰脸上歉然的表情,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服装虽与隔壁那位相似,但他没穿运动外套,而是一件有好多口袋的背心。看起来不像自警队,倒比较像钓客。他的两手不知该搁哪儿,来回在肚子上交叉又放下了好几次。 「请坐,两位。」矮个子男人把桐井老师推回房间,再三拍拍掌。「我为迷途的两位,带来了一盏引路的明灯。你们不用再困惑了。好,坐吧,请坐。」 桐井老师依言,不太情愿地在床边坐下。我也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那个人在房间正中央,跨开双脚,交叉着双臂站立。 「儿童猜谜时间结束喽,根本没有什么神秘事件。外国的少年,现在是解答的时间——好,一开始,你在找什么?」 「请问……」我被人指着鼻子,有点焦虑。「你是谁?」 「这是个笨问题,不过也算实在。你问我是谁?听好了,少年,我是自警队队长——黑江。」 他用拔尖的声音回答。雨声淅淅的安静房间,好像突然笼罩在军人的号令与喧嚣当中,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异类了。 另一个人站在黑江队长的背后,向我们点头行礼。 「两位好,我姓神目,是队员之一。」 「好了。」黑江队长不由分说地打断,「我既然给你们问问题的权利,也要求你们回答我问题。不是什么难解的谜题,首先,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克里斯提安纳。」 「列斯妥郎(※日语中「餐厅」的发音。)?」 「是克里斯……」 「你第一次不是这么说!」 「队长,你听错了啦。」 神目从旁插入道,但黑江没有回应。 「好吧,叫什么名字都 行,反正重点是你会说日语。那么,那边那位——你不说也行,我知道。你是那个肺病音乐家吧。在璃里惠家叨扰了一个月对不对?她已经跟我说了。你跟她认识?欸,不用回答,我知道。璃里惠是你的学生对吧!」 「找我们有什么事?」桐井老师不耐烦地问道。 「且慢,我不记得我有给你问话的机会。但是,我现在突然想起爷爷的教诲,对任何人都要心存宽容。好吧,我回答你。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各位对本镇的所有误解。误解产生摩擦,摩擦就会产生憎恨。我希望不要造成这种结果,所以事前防范。正好我听说外地人都聚在此地,所以特地来告诉你们。」 「很好。」桐井老师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按捺着沉住气说,「那么请你告诉我们,我看到别人家门上漆了红色记号,那是什么意思?」 「是『侦探』留下的记号。」 「……还有呢?」 「就这样。」黑江队长毫不迟疑地回答,他的表情显露出过度的自信。 「这不是答案。」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答案!『侦探』有时会从森林出来,在居民家里留下记号,就是这样。『侦探』会留下记号,就像起风、潮起潮落,这些都是一样的。」 「那么『侦探』为什么要留下记号?」 「为什么?」黑江队长朝神目瞥了一眼。「你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神目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 「我不是不知道。」黑江队长把头发轻轻拂向脑后,「两位,你们知道月亮为什么升起吗?知道草为什么会随风而偃?它们之所以存在是没有原因的。这就是各位烦恼之谜的答案。」 他的意思是说,「侦探」的行为对这个镇来说,是一种极自然的事,几乎相当于大自然的造化吗? 黑江队长对于红印和「侦探」的谜题,等于都没有回答。但是,他也看不出有隐瞒之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他们来说,「侦探」留下记号是一种现象,已经是日常生活中的景象。虽然难以理解,但在封闭的城镇来说,并非不可能。我们只是跌入一个风俗特异的小镇,别无其他,这么一想也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这就是黑江队长想说的意思吗? 「那么,我还想问一件事——」 「且慢,你已经问完了,接下来轮到我来问。」黑江队长厉声制止桐井老师。 「你们有没有带违禁品到这个镇上来?」 「怎么可能!」桐井老师故意睁圆了眼睛。「除非你们认为领带也是禁止携带的物品——」 「我说的不是那种东西。我不管你们是反政府主义者,还是书籍黑手党,反正不要给我们镇带来麻烦。这不是忠告,而是命令。你们也知道,有个村子因为藏匿书本而被一把火烧个精光。我希望你们不要让政府的人产生误解。懂吗?」 「懂。」我乖巧地点头。 黑江队长这个人虽然有点没道理,也有点变态,但或许他内心是正直的。 在他们的观点中,出现在封闭世界里的外来者,恐怕比生活化的「侦探」还更不安分吧。 「下一个问题轮到我了吧。」桐井先生已经抓住规则说道,「你们两位见过无头尸体吗?」 「见过。」 「你们如何处理?」 「就把它当作自然死亡来处理。」 「开什么玩笑?……」 「关于人的生死,我们不开玩笑。」黑江队长表情严正地说,「我们不能不如此判断。如果他们不是自然死亡,那又是什么?既不是事故也不是生病,难道是某个人杀害他,然后砍下头吗?不可能。绝对没有这种事。这个世界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死亡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身边。」 「但是现在……」 「不接受异议。」 这些人极避讳死亡,但他们必须正确了解死亡才行。 「『侦探』难道不是在杀人?」 我冷不防插嘴道。霎时,黑江队长惊异地睁圆眼睛,然后立刻射向我。 「如果你是说『侦探』将森林迷途的人埋葬,那也算是自然死亡。」 「不对,这是杀人案。」 「别胡说八道!小孩子,你懂什么!」 ……什么都不懂。 他们跟我们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在他们的世界中,「侦探」夜夜到处留下红印,早上出现无头尸体,也没有人会介意。谁都不知道「侦探」的身分,更不可能知道「推理」。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对他们而言,「侦探」究竟是何许人?他肯定是个超凡的存在,但又不可称之为神。他们既不崇敬他,也不膜拜他,只是畏惧。基本上,「侦探」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不是将他们不理解的现象,置入「侦探」这个虚构的名词,藉此获得少许的理解? 他们不懂杀人事件,没有人给他们杀人事件的讯息。连「推理」他们都无处获知。所以,他们才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杀人事件。 因此,自我防卫的本能,让他们运用「侦探」这个假想的人物,企图去解释这些现象——所有的事都是「侦探」干的。那是一种万物有灵论,「侦探」就相当于土着们的精灵。 于是,他们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件——死亡——解释为「侦探」的作为。所以,镇上出现的神秘红印,也归咎于「侦探」。甚至大人还利用它,来当作要小孩听话的工具。 但是,那是他们的想法。 了解「推理」的我,却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它不是精灵,而是活生生的人,他因着某个目的而留下红印乃是事实。 而某个人杀害镇上的人,把头砍下来也是事实。 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选择「侦探」这个名号,他们因为不懂「推理」,所以不了解犯罪。这样的人会用「侦探」这个单字,实在匪夷所思。 换句话说……凶手是个懂「推理」的人? 「下面轮到我问话。」黑江队长整理了情绪后说道:「两位准备何时离开本镇?」 「季节变换时吧。」 桐井老师说的话既不像玩笑,也不像认真。但应该是认真的。 「我还没决定……不过不可能待过一星期。」 「是吗?」 黑江队长露出释然的表情。 「接下来,轮到我。」桐井老师说,「克里斯,你有没有什么话想问?」 「有,那个……」突然接下这个问题,我有点吃惊。「对了……黑江队长有没有见过『侦探』?」 「没有。」 「我见过。」一直没吭声的神目说话了。 「咦?真的?」 「嗯。我走到森林附近的时候——」 「神目,不准多嘴。」黑江队长严苛地制止,神目挺直身躯从命。 这时,神目的胸前口袋附近传出杂音。神目慌张地从口袋里取出黑盒子,是个无线对讲机。他把它塞进耳朵,背对我们小声地与它对话。然后立即转身,将对讲机交给黑江队长。 「队长,野户呼叫。」 「野户?河上出了什么事?」 「好像已经到达危险高度,因为昨天的大雨吧……」 黑江队长朝说话慢条斯理的神目瞪了一眼,同时向对讲机的对象下达指示。 「是洪水吗?」我悄悄对桐井老师说。 「八成是。」 「两位,我有急事,所以先走一步。神目,后面交给你了。」 黑江队长喀答喀答地走出房间。 直到走出旅店前,都还可以听到喀答喀答的脚步声。我们三个被抛下的人,一直专注听着像暴风般急速消失的脚步声。 「真的很抱歉,队长那种样子……」神目歉然地低下头。「他很忙,不过是个很有能力的队长。」 「刚才,你说你见过『侦探』?」桐井老师转回话题。 「是……」 「『侦探』是什么样子?」我问。 「看起来很不像人,而是什么东西的黑影……他的脸也是黑的。不对,那到底是不是脸也很难说。总之,应该是脸的位置,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全身上下都是黑的……不过,他有脚,所以应该是类似人的动物。『侦探』没发现我便消失在森林里了。」 「『侦探』住在森林里吗?」 「是的。」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 「不,很多人都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侦探』,也有人完全没听过。小孩子倒是知道得较多。因为有传言说,做了坏事『侦探』就会来砍你的头。」 「神目先生对『侦探』了解多少?」 「我一点也不了解呀,但我想我们称之为『侦探』的物体,应该是惯常的东西。」 「惯常的东西?」 「像是跟这个世界的建立,有着自生自成的因果关系……总之,『侦探』就是围绕这个镇的森林。」神目带着认真眼神说道,「这个镇的周围是片巨大的森林。两位应该也知道,这个镇没有一条路与外界连系。」 ……他一定不晓得,我来的那条路。 「我想,森林里不时发现尸体,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是极自然的循环中出现的极自然事件才对。」 「那么,你所见到的『侦探』到底是什么?」 「是替森林执行其意志的物体吧,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个黑影。」 神目说时毫无疑问,在他心中,似乎已经固执地为「侦探」的存在决定了一个理由。但是,跟黑江队长相比,这种斩钉截铁的直觉式推测,令我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话。 「森林是条界线,将我们居住的世界,与净是废墟的外在世界分隔开。森林的存在有其重要的意义。我想,『侦探』应该就是它的具象姿态吧。」 他不懂「推理」,「侦探」不是这种人物。 这个镇在什么地方出现极大的偏差。不,或许已不只是这个镇,整个世界都开始偏差了。 「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事吗?我和队长不同,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其实,我很欢迎你们来。因为很久没有外地人造访了。」 「既然如此,希望你们别再监视我了。」 桐井老师冷笑地说道。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说到音乐家,在稍早的时代,一向是反政府主义者的代表人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但很多人不这么想,请你多多包涵。」 「我没放在心上。」 桐井老师可有可无的口气说道。 「这个镇几乎不与外界交流吗?」 我为了打圆场,向神目问道。 「没有。有车会将零件送到外面,不过每个月只有两次。」 「零件?」 「是的。这个镇几乎所有人都以制造『都市』使用的小零件来维持生计,食物全是自给自足,只供镇民使用大致是足够的。外面的事,我们都是透过广播知道的。所以既没有出外的需要,也没有人想出去,除了孩子。长大之后,大家对外面也不再有兴趣,因为他们知道外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吧。」 「你呢?」 「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对你们倒有些好奇。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可以告诉我外面的事情吗?」 虽然还有些话想问神目,但他必须随队长去视察河川的状况,所以我们送他离开。我不知道他们担心的那条河在哪里,但这个旅店安全吗?虽然我喜欢游泳,但我可不喜欢跟整个镇一起沉下去。 「好像越来越难做个不插手的旁观者呢。」 桐井老师浮起疲倦的笑容。 「对了,老师,」我回头面向桐井老师,「老师住在哪里呢?刚才说的那位学生……」 「我在旅行中,总有办法找到落脚处的。」 过了十分钟,一位长发女子撑着伞来接桐井老师。他们在旅店门口窃窃低语了片刻,便互相依偎着撑伞走上雨中的红砖路。桐井老师回头,向我挥手。 明明是他自己说,别跟镇上的人有牵扯的。 我回到房间,看到桐井老师的小提琴遗落在我床上——他这种少根筋的性格还真让人很难生气。 第三章 断头湖 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悠里进来了。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旅客,他似乎闲得发慌。由于镇民对访客敬而远之,所以旅客渐渐绝迹。如今只剩这里还称得上旅馆。 「你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吗?」我问悠里。 「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吗?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没有人膜拜。」 「是哦。」 从红色十字架记号和描绘的地点、方法等,还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从镇民对死亡的逃避态度,就算有什么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红色记号让人联想到仪式,而从没有危害这一点,似乎可回归到观念上的动机。但是,镇民们没有人了解红印的意义,也就是说那不是反映地方风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该不会是有什么秘密结社在全国各地潜伏进行恶魔崇拜,近日才来这里扎根吧……当然,这得先确定有这么回事才行。 「你还在想红印的事?」 「嗯……」 「何必自己动脑筋嘛,等别人告诉你答案就好了。」 「可是,谁会告诉我答案呢?」 「不知道。」悠里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立即把脸凑到我耳边。「克里斯,你见过书吗?」 「没有。」 「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爱书人。他们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来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里斯一样,总是为了什么事烦恼。我很喜欢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人家说,书教人残酷的事,使人性变得残暴,一定都是骗人的。」 「我也这么想。」 「克里斯,你也是他们的同伙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着书?你不用藏,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我摇摇头。 「我真的没有书,也没见过。不过,我爸爸告诉了我很多书的故事。」 「真的啊……真遗憾,如果你有书,我倒希望你拿给我瞧瞧。我好想看看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哪怕一次也好。书里不是有故事吗?走进书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种事情,最适合我这种坐轮椅的人了。」 「真没想到。原来你并不讨厌书。」 「当然啦。那些讨厌书的人,都是被广播洗脑的啦。」 悠里嘟起嘴说。关于广播洗脑的事,现在没有人敢明说。他们都沉浸在电波另一端、安逸无忧的世界里。安全、没有暴力、舒适的世界资讯;没有血,没有凶器,更不存在无头尸体的世界。 广播基本上不播出创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娱乐沾上边。电视也和广播相同,处于严格的检阅控制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没完没了的疗愈性自然风景。但是,这个镇原本就收不到电视的电波,照道理应该没有电视。虽然,即使有,它的资讯价值也不比广播高。 对于从一开始生活中不存在书本的人来说,他们或许根本感觉不到书的重要性。甚至还感谢无时无刻播放许多讯息的广播,他们满足于现状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创作——故事。他们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接触创作的机会。一切都是事实,那些事实,或许是检阅局制造出来,一种故事型的事实。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无法区分真实与虚构的差别。 我们的时代是无书的时代,同时,也可说是只有完美事实的时代,不存在故事的时代。 「书本的类型中,我喜欢『推理』。」 「『推理』?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解决神秘的谜题。」 「所以,你也想解决红印之谜吗?」 「嗯……应该吧……」 对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是喜欢「推理」,所以才对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满兴趣。我觉得自己还有事必须去做,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所以我不能丢下眼前的谜而离开。那不只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 「人说留下红印的是『侦探』,可是实际上,有人目击到『侦探』画记号的现场吗?」 「很多人目击过呀。」 「那个『侦探』长什么样?」 「他们说,黑黑的看不清楚。目击的时间总是在黑夜。所以,『侦探』打扮得一身黑,从来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 「没有人直接和『侦探』面对面吗?」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 「哦?有吗?」 「一个小男生。那孩子说他在森林里遇过『侦探』。」 「平安无事?」 「嗯,他才七岁大,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几天后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后都出不来,但那孩子却平安归来。问他过程后,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后,遇见『侦探』,侦探送他到森林外来。」 「见到了『侦探』却没被砍头?」 「对……那孩子说『侦探』一点也不恐怖。」 「他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啦。我就诊的医院和他一样,虽然现在我只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刚开始他一直不肯谈『侦探』的事,但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就把过程详细地告诉了我。」 悠里说起从朋友那里听到的事。 那是个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有一天,男孩将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带回家藏匿,开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体日渐衰弱,终于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由于男孩向父母隐瞒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帮不上忙。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只有求助「侦探」之力。 这个故事奇妙却又毛骨悚然之处,在于少女藏在男孩房间里时,明显已与尸体无异,而且几乎是尸身零散的状态。少女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惨况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将零散的少女装进书包的行为。为了去找「侦探」,男孩进入森林时,也将少女装进书包里带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尸块,否则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 听起来像编出来的谎言,但七岁的男孩应该不会编这种故事,简直是个无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后,被「侦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 我越来越不明白「侦探」存在的目的。「侦探」会帮助素行良善的人,只砍断坏人的头颅吗?若是如此,他怎么区分好人和坏人呢?他总不可能监视镇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吧。 「『侦探』会来砍下坏孩子的头,这个说法是真的喽?」 「假的。应该吧……咦,克里斯,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哩。」 「我害怕他来把我的头砍了……」 「你放心吧。」悠里噗哧一笑。「实际上,并没有小孩被他砍头。刚才的故事就可以证明啊,而且我从来没听过『侦探』会杀小孩。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他不杀小孩吗?」 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我被电话声吓得跳起来,但还是尽力掩饰下来,冷静地拿起话筒。 「克里斯吗?」雷公般的嗓门在话筒中响起。 「是,是的!」电话里是朝木老板,配合他的大嗓门,我的声音也不由得洪亮起来。 「悠里在你那儿吗?叫他听电话。」 我把话筒交给悠里,悠里立刻沉下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这种时间还不睡觉,你又要把身子搞坏吗?」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的怒吼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闪开坐回床上,把两人的对话声赶出脑袋,尽可能充耳不闻。 两人的拌嘴在电话上持续了几分钟,悠里才筋疲力尽地挂上电话。 「这老爸真唠叨。」悠里露出苦笑说,「其他小孩的父母都不罗嗦,为什么我家不一样呢,是不是因为我们原本不相干呢?」 我羡慕悠里。 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也没有责备过我。父亲只有称赞我,或是谈书、谈「推理」时才会跟我说话。所以,我尽力循规蹈矩,使行为举止能得到父亲赞美。此外,我还尽可能缠着父亲说「推理」。我觉得,若想挑起父亲的关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亲还在世,我现在还是会如此做。所以,悠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父亲着急生气,实在教我羡慕。不过,朝木老板的确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这个时代,大人们对别人漠不关心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烦死了,所以我还是回房间去吧。克里斯,你也早点就寝吧。」 「我送你回房间。」 我推着轮椅步出房门。 来到大厅时,听到外面有些争吵的声音。我和悠里互看一眼,他率先反应过来,把轮椅转到靠近门口的窗边,掀开窗帘。 「马路上有人聚集。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会不会又有哪一家被漆上红印?」 我站到悠里身旁,观望窗外。夜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路灯旁有些人影在晃动。 「我们去看看。」 「我不去了。我爸会生气,而且我去了也只是添麻烦。」 「没那回事。」 「没关系。你一个人去吧。」 我考虑了一下,便独自走出大门。 跑到阴暗的马路上,我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仔细一看,一个男人坐在路中间大声吵闹,看热闹的民众把他团团围住。街灯的光刚好照在那男子的头上,好像一盏聚光灯。我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躲在远处的阴影中,观看这奇妙的光景。 「我真的看到了……」 失去理智的主角喊叫着,短短的头发四处飞舞,好像发怒一般。微黑的脸可怕地扭曲,看起来就像刚从坟墓里复活的尸体,眼中充满了血丝。 「喂,你到底看到什么?」人群中有人间道。 「不知道——可是我确实看到了。」男人声音颤抖着说。 旁观者的冷静表情,正好与那男人的疯狂形成对比,这就是此镇居民的样貌。就算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墓园管理员,我也不会惊讶。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无动于衷,好像连心和时间都停止一样。他们中央的那个发狂的人,反倒显得不太寻常。 「来个人把他送去医院吧。」 「等等,等等。我没有疯。」男人挥开周围的手说,「我确实在森林里看到,那是——没错,是鬼。一个女鬼。」 旁观者中发出近似失笑的叹息。男人越是拚命想诉说什么,那样子看起来越滑稽。 「我会说清楚,从前面开始说,所以请你们听我说。我是去察看河流状况的,发现河水已经退了,所以转身准备回家去。到了家门前,发现有个怪汉站在那里,一手拿着红色油漆罐,正要偷偷闯进我家。」 男子一说,旁观者倏然静下来。 「——你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但他逃走了……那家伙披着黑色斗篷,外表就像黑夜一样黑。」 是「侦探」啊。一个声音从听众中泄漏出来。 「所以后来呢?」 「我出声叫他,那家伙就急忙逃走了。我在后面追了一阵,那人跑进森林去。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前追去。不过,森林是他的领地,我立刻失去他的踪影……」 「你刚才说的『女鬼』在哪出现?」 「还没说到。我追丢黑斗篷后,在森林里稍微查看了一下,然后……然后……一个白晃晃的女人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她走出来想引诱我进森林……接着便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咻地不见了。我没有眼花,她是确确实实在眼前消失的。」 「真的是个女人吗?」 「从她的身影就可知道了。留着长发,而且她身上像裙子的东西还会飘动。白白的……总之就是白。」 不安开始在围住他的群众之间扩散开来,几个人走近男子,把他扶起来,正在讨论该把他送到医院还是自警队,听得到人群中纷纷发出「侦探」的嗫嚅声。 「『侦探』果然是鬼。」 「不对,『侦探』跟女鬼不同。」 「不管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人。」 「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这些人中,好像没有人知道「侦探」的真正身分。 我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了现场。 「红印是血的颜色啊……」 那个目击者喃喃的话声,彷佛从我后方追赶而来。 我急忙回到旅店,走向在大厅等待的悠里。 「怎么样?克里斯,你的脸色又很差了。」 「有……有鬼……」 「冷静点。」 「一个男人说在森林……看到鬼。」 「喔,那个我以前就听过了。」悠里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也知道?」 「森林里有鬼,会在森林深处引诱人们,然后突然消失的传言吧。」 「真的有鬼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几个人都撞见过。」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据那男子说,他追着企图留下红印的黑披风人物——推测是「侦探」——进入森林,没留神间一个女鬼出现在眼前,又突然消失。所以,女鬼跟「侦探」、红印,可能有什么关系吗?还是其实一点关联都没有?鬼的真面目有可能是「侦探」吗?「侦探」掀开黑斗篷,里面其实躲着穿白衣的长发女子—— 不过,那女子用什么方法在眼前消失呢?除了真正的鬼,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点。 「侦探」与鬼…… 这个镇究竟在搞什么鬼? 红印之谜加上无头尸体。 「侦探」的现身加上白色女鬼捣乱。 「克里斯,你还好吧?你会害怕吗?」 「没,没有。我没事。」 「可是,这样一来,谜底解开了,真好。」 「解开?」 「反正一切都是鬼搞出来的,对吧。解决了,解决了。」 「谜底并没有解开。」 「为什么?」 「因为我们说的是鬼耶。」 「鬼不算解决吗?」 「不算。」 「如果不是鬼做的……」 悠里说到这儿,突然按住胸口向前仆倒。刚开始,我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只是呆呆看着。不过,逐渐听到他闷哼的呻吟声,才惊觉好像是病情发作的样子。我冲到他身旁,抚着他瘦小的肩,摩搓他的背。 「怎么了?你还好吗?」 「嗯……有点……」悠里咬紧牙根地说。 我跑进食堂,再转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匆忙跑回来。我把水递给悠里,他痛苦万分地把水一口气喝下,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手压着胸口闭上眼睛,调整沉重的呼吸。 「谢谢你。已经没事了。」悠里声音沙哑,但还是平静地笑着说。 「还是去休息吧。」 「也是。」 我推着轮椅,送他进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悠里低语,「我时常会想哭。」 我帮悠里盖上棉被。 「我死了之后,就会马上火化,倒进河里流走吧。」 「……你讨厌这样吗?」 「我讨厌死了之后,马上就被别人遗忘。」 战争、海啸和洪水带走太 多人的性命,活下来的人在想法和生死观上,都与上个时代大不相同。别人的死被当成避讳的事来看待,人们丧失了情感,每个人脸上挂着绝望的笑,因为他们用那笑容取代所有的感情。 然而,只要是人,哀伤时就该哭泣。 「跟我说说『推理』。」 「唔——那《六个拿破仑》怎么样?一个人在镇上到处打破拿破仑像的故事。」 我把福尔摩斯的出神入化说给悠里听,直到夜深人静。他睡的时候,我已经忘了鬼魂出没的传言。我小心不惊醒他,回到自己房间,像只疲惫的狗蜷曲起来,立刻进入梦乡。 类似敲窗的声音惊醒了我。 还没天亮。想找手表却找不到。想去开灯,但房间里只有蜡烛,太麻烦所以作罢。我正纳闷自己睡得正香为什么会醒来时,又一次听到声响。 咚咚…… 好像敲门的声音。 咚咚…… 是窗子。脑海的一角想起女鬼的故事。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可以清晰地想像出女鬼朦胧的白影。我可能还在作梦,一定是鬼,她凝视着我,想把我带进森林。她缓缓靠近,发青的脸凑近玻璃窗的另一面,用指尖发出咚咚声呼唤我。 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难道,躲在窗外的是「侦探」,他是来取我脑袋的吗?我是个坏孩子,所以他准备取我首级。 神啊,求祢救救我。 我盖住毛毯,在胸口画十字。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十字到底适不适用我也不清楚。因为那个「侦探」在城镇各处用鲜红的邪恶十字架昭告。 咚咚…… 咚咚…… 啊,又开始敲了。 我提心吊胆地从毛毯中伸出头来看向窗口。窗帘拉拢着,无法确知窗外的情形。 我身体定住不动,连摩擦声都没发出,静静地望着窗口。 敲击声突然停了。 我再次盖上毛毯,闭上眼睛。 但是完全睡不着,心脏猛烈地发出扑通声。 没有再听到敲击声了。 真的是敲窗吗?也许是被风吹起的小树枝,打到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或是挂在屋檐下的补梦网摇晃撞到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我听错了,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敲击的声音。这么一想,彷佛恐惧感也稍稍定了下来。 但只要想到外面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埋伏着,心里就焦虑起来。我必须搞清楚,必须确定窗外什么都没有。 我勉强从毛毯中起身,下了床。 好可怕…… 别怕,我知道什么都没有。 我悄悄地拉开窗帘。 一片漆黑。 路灯已经关了,浓厚的黑影如湖水般填满了视野。 不可能有什么。 我如此寻思着凝目细看,发现黑影呈现出人的形状。 头上看起来像山一样尖,所以应该戴着帽兜吧。连着帽兜的披风从头到肩,也包覆了整个上半身。漆黑的布质宛如融进了黑夜,轮廓也变得含糊了。那个黑成一团的人影,就像黏在窗口般,一直静静窥伺着我的动静。 那个人没有脸,戴着类似黑色面具的物体,因而失去所有的个性,只残留下令人发毛的「无脸的脸」。 我还来不及发出哀号,便已吓得往后翻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那——就是「侦探」?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看向窗口,窗帘开着,刚才拉开后没动过。 「克里斯。」 有人叫我。 窗外突然冒出一个人脸。 「啊!」 「小声点。是我啦,克里斯。」 是桐井老师。 「老师!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你在做什么!」我注意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吓死我了……」 「重逢的时间提早了。不过,这么晚了你怎么还醒着?克里斯,不可以熬夜哦。」 桐井老师脱了鞋,从窗口进到屋里。 「老师,你还说呢……啊,等一下,不可以从这种地方进来啦。」 「事情紧急嘛。」 「你是要告诉我小提琴不见了,对吧?」我把小心收在床底下的琴箱拿出来,交给老师。「好,还给你了。这么宝贝的东西,为什么不更小心点保管呢?」 「啊,果然在这里。谢谢——啊,这点小事无所谓——」 「无、无所谓?」 「镇上的情形有点古怪。」 「『侦探』出现了!」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侦探』出现了?是真的吗?」桐井老师叉起双手,好像想到什么般突然睁大眼睛。「原来如此,我所感觉到的异样,说不定跟『侦探』有关。『侦探』到哪里去了?」 「消失在森林那边。」 我简单地说明了与「侦探」相遇的经过,一边说明,我自己也感觉事有蹊跷。「侦探」为什么来敲我房间的窗子?「侦探」在哪里消失?他好像要引诱我到森林里。「侦探」知道我的存在吗? 「他没有伤害你吧?」 「没有。一看到我发现他,就马上隐身而去了。」 「是吗?你没事就好了。从你的话中感觉『侦探』似乎满消极的,他只是到处留下红印,或是透露行踪……不过就因为如此,他的意图完全不明。」 「老师,您为什么会来?我以为是『侦探』又来了,吓出一身冷汗。」 「就像刚才我说的,因为镇上的情况有古怪。」 「这个镇本来就怪啊……」 「不,这次有点不一样。说得更具体一点,是自警队的动向有异,他们包围了一栋民宅。」 「一栋民宅?」 「说不定,他们已经准备逮捕『侦探』了。」 桐井老师手上拿着鞋子,就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半夜里,桐井老师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就算被错认成幽灵也不奇怪。眉头紧锁、跷腿而坐的姿态,宛如思索中的幽灵。不过,穿衬衫打领带的幽灵恐怕并不常见。 「追捕『侦探』?可是『侦探』住的地方在森林里呀。他怎么会在民宅出现呢?」 「克里斯,什么时候你成了这个镇的居民了?你完全被洗脑了嘛。『侦探』肯定是某个人假借这个名号、扮演这个角色罢了。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从失落的『推理』中跑出来的人物,一直住在森林里吧。就算在现实中真有『侦探』,他也不是故事里的『侦探』,只不过是个平凡人。这个镇里的人,也许以为他是一开始就是这个世界里的神。但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应该可以充分了解他只是个非现实的偶像。这一点切不可忘记,不管你再怎么浪漫都不行。」 「那么……」我晈着下唇,拚命寻思该说的话。「您的意思是说,有个人在扮演『侦探』吗?」 「我们是这么想。」 「自警队想要抓住这个人?」 「确实的状况,我并不清楚。只不过,自警队的动向跟以往不太一样。」 「那么,刚才在我窗外出现的『侦探』是?……」 「从自警队的包围网逃脱了吧……也有可能他没发觉自警队的包围,还在外面徘徊。」 「自警队的包围也有可能是为了其他案件。」 「话是没错。」桐井老师点点头,直视着我。「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老师不是说过,别与镇上的人有瓜葛吗?」 「我说过吗?」桐井老师故意跟我装傻。「当然是没错。不过,现在是发掘事件真相的好机会。坦 白说,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一个大人来商量。但是你是为了寻找『推理』的遗迹,才到日本来的,能了解『侦探』事件的始末也不坏吧?」 揭开事件的真相,不论在哪个「推理」中都有这个情节。 对我来说,「推理」的印象是最初始的记忆之一。所以,我才想明了「推理」是怎么样消灭的。也许因为我无法清楚得知教导我「推理」的父亲临终的情形,因而产生了补偿心态。父亲悲痛的声音夹杂在吞没我过去的海浪中,那是呼唤我的声音。 传说日本是「推理」最后被消灭的地方。在英国萌芽的花朵,随着往西的潮流散布到全世界,而在遥远的尽头凋萎。但是,至少所有熟悉书本的人都知道,谣传「推理」还在日本残存着。尽管所有的书本都已失去,只有「推理」还留在日本。日本在战争失败后,依据战胜国的思想和指导,曾进行大规模焚书,但复兴之后的取缔作业,在世界各地算是最温和的,而且在现代国家中,日本也是最晚正式绝迹的国家。 因此,听说日本的小镇上出现「侦探」这号人物,很难不让我诧异。「侦探」是「推理」中出场的英雄,「侦探」曾经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职业,当然,现在它也是已消失的历史。 今晚,说不定能揭开「侦探」的真面目。 也许,还能知晓「侦探」漆红印的意义和无头杀人案的真相。 「我们去看看吧。老师。」 「好。」桐井老师慢吞吞地站起身,把手放在我头上。「我无法保证不会遇到危险,也许有可能关系到生死。这样你遗愿意去吗?」 「老师,你别吓唬我。」 「我没有。对方也是理解『推理』的人,他懂得如何使用凶器。既然我带你去冒险,就得负责保护你。」 「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当然还是小孩。」桐井老师重新穿上鞋子,脚跨在窗口,一溜烟便跳出去了。「跟上来吧。」 「老师,窗子不是出入口。」 我打开门走出房间,穿过静谧的大厅,从大门走到屋外,然后绕过屋子跑到桐井老师身边,两人一起走上红砖道。 天空下着看不清的细密小雨,我们被雨所笼罩。由于夜已深沉,悄静的小镇完全沉浸在黑暗中。也许居民们都溺死在这淋漓的黑暗中,就算是溺死,也比一直被封闭在这个阴暗世界来得幸福吧。 我跟在桐井老师身后,他的腿长,脚步又快,我追得很辛苦,实在没多余精神去注意走的是哪条路。因为太暗而快走散时,桐井老师就会停下来等我。不久,我们看到一栋小小的老宅。 「克里斯。」桐井老师悄声说,「从这里往前去全都是自警队的人,尽可能不要被他们发现。」 「为什么?」 「我们是外来者。从镇民的眼光看起来,我们两人最为可疑,肯定会擅加推测。说不定还会认为我们跟事件有关,所以,小心不要被自警队看见。」 「啊,老师大人,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哇!」背后突然响起说话声,我不自禁叫了出来。「神目先生?」 自警队的神目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藏青色的帽子盖住眼睛,身上的背心比起白天时,被很多东西塞得鼓鼓的。他可能一直在室外走动,衣服大都湿透。 神目慌张地捣住我的嘴,又招招手叫我们到水泥屋的阴影下。 「你们这样很危险哪。」神目压低声音说,「如果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怀疑你们。」 「……我们也正这么想。」 桐井老师半伏着身子,四下张望。 「你们两个人打算到哪儿去?请解释一下。」 「我们在散步。」 「别骗人了。」神目叹着气说,「如果你们不说清楚,我就必须把你们的事向其他人报忙一场。」 「对不起……」我打断他们,「你对我们说这么多不要紧吗?」 「没关系。虽然我们叫作自警队,但跟那边那群人没什么不同。我们也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我们的名字用『队』而不是『团』,完全出自队长的喜好。也经常遭人揶揄,说我们是小孩扮家家酒。老实说,我们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硬要说的话……」神目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只有一点,我们比其他人更爱这块土地。自警队里的成员都很年轻,所以都是在这个镇上出生长大的居民。就算我们是被大海逼到这里,造就了这个镇,但对在这里出生的人,这就是故乡。不论是镇还是邻居,我们都不能置之不理。我请求两位,如果能帮助我们就太好了。」 「抓到『侦探』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只是想了解。」 「了解什么?」 「了解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对于历史、对未来、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都很困惑,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放弃了许许多多……我们只是无知地长大,『侦探』会不会是想打开我们的眼界,才在镇上做出种种行为呢?我们必须向『侦探』求教。」 「黑江队长也这么认为吗?」 桐井老师嚼着饼干说。 「啊,老师,你又在吃饼干!」 「你们也可以吃。」 「谢谢。」神目毫不怀疑地接下饼干,放进嘴里晈起来。「队长的想法跟大家不同。我们在这里埋伏,是为了跟『侦探』见面,但队长跟两位一样,打算追捕他。队长说的话,我常常听不明白。他说过,『侦探』的行为是一种犯罪。犯罪,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犯了罪行的意思。」 「我听不懂。」 神目也是不懂「推理」的人。这不是神目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什么都没有错。 「假设我想割下你的脑袋,」桐井老师用沉着、教诲的口气说,「对你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 「我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呢?」 神目眨了眨刘海遮住的眼,歪着头说,那表情犹如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 「如果头被割下来,你会怎么样?」 「我想,应该会死。」 「你死了,就不能再保护这个镇。你是为了保护这个镇和这里的人,所以才加入自警队的吧?」 「是啊……」 「既然如此,如果你的头被割下来就麻烦了,因为你再也无法保护任何人。如果别人做了对你造成麻烦的事,就不能算是好事。」 「对。」 「『侦探』有可能做这种事。」 「但是……」神目露出沉思的表情,静默了一会儿。「『侦探』割下镇民脑袋的事,不过是个谣传。实际上并没有人亲眼目击到『侦探』下手的瞬间。大家只是如此臆测罢了。无头的尸体应该是灾难的受害者,可能是洪水,也可能是土石流,但我不认为是人类造成的。不可能有人会做那种事。」 在他们来说,这种想法十分自然。我若是不曾从父亲或书上得知「推理」的故事,一定也会立刻同意神目的看法,对尸体不同的认识产生的歧见。但是,我了解神目所不知道的「推理」世界。无头尸体有其无头的理由。 「如果割下镇民脑袋的是『侦探』,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理由要做这么无意义的行为吗?」 「有的。」我直言道。「断头的理由有很多种,基本上……」 我正要开始说明时,神目右手对讲机的收讯灯闪着绿光。 「唔,请等等。」神目叫我们暂停,拿起对讲机。「是,我是神目——嗄?队长不在这里——是,我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是一个人——现在没有 任何异状。」 神目说话之际,我思索着断头的理由。然后,猛然想到一点,在「推理」消失的这个时代,像这样与社会、文化封闭的小镇,到底有多少人会去探索无头尸的真相?他们不思考断头的原因,最多只认为是灾难造成的结果,或把它当作是谣传。孩子们似乎认为断头是一种惩罚,但这种想法肯定也是方便大人管教用的老生常谈,真相并不在其中。 「推理」中的断头、无头尸有一定的法则。但是,镇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如果「推理」的法则隐藏在事件的根基中,恐怕大家就在无知中度过岁月。当然,其中应该有人察觉异样,并试着自己推理,黑江队长就是这种类型的人。然而,就如同不知公式,却要计算图形面积一样,完全不懂「推理」的人,很难遵循「推理」的法则,解开事件的谜底。这个镇发生的凶案尽管都是神秘的「推理」事件,但最糟的是,几乎所有人连它是凶案都未察觉。 这样下去,没有人能挖掘出事件的真相。 犯罪的人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规则夺下第一,其他的人却在浑然不自知中加入比赛,并且输给了他。 「苗头有点不对。」 结束对讲机联络的神目对我们说。 「发生什么事?」 「队长失踪了。他也许想要单独行动。」 「听起来很有可能。」 桐井老师嘲弄地笑着。 「真伤脑筋。队长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什么,却一直不告诉我们,他的脾气一向是掌握真相后才说。」 简直就像「推理」中出现的「侦探」台词。 「队长没有指示,你们就不能行动吗?」 「没这回事。但不论如何『侦探』没出现,我们也无计可施。我们只有等。」 此时,对讲机的讯息灯再次亮起。看来神目似乎设定成亮灯警示,以避免发出来讯声或振动的杂音。 「是,我是神目——嗄?谁?听得见吗?」 神目神色不安地望着我和桐井老师。他的表情有点异样。 「听得到吗?请说话——你是不是队长?是队长没错吧?」 「发生什么事?」我问。 「对方不说话。」 我们对话之间,其他队员也加入通话,似乎大家都在互相通知有人发来无声讯息。神目不断操作着对讲机。 「无法确定谁发出的讯息吗?」 「是的。现在我转到各子机的频道,如果由我发讯,则可以选择对话的人,但接收讯息者,不听到声音就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如果各队员都向黑江队长发讯的话呢?」 「我们正在这么做,可是他不回话……啊,联络上了。队长,听得见吗?我是神目。」神目忘了压低声音,大声呼叫起来。「队长,请回答——唔?」 「怎么样?」 「他说了些什么,可是含糊不清的,听不懂。」 「借我一下。」 桐井老师把对讲机抢过来,用食指抵住嘴唇,要我们保持安静,然后将对讲机贴在耳朵上。 「……湖,边……」 桐井老师说。 「湖?」 「听起来是这样。」 桐井老师把对讲机交给我。我看着手心中的小小机器,犹豫着拿到耳边。 「……救……救命……」 「老师!」我倒抽了一口气。「老师……怎么办?……老师,这个。」 「怎么了?」 「他说『救命』……!」 脑中一片空白。 痛苦的回忆如幻灯片般闪过脑际。雨天,黑头车,军人,哭泣的女人,父亲的连线——我的手在颤抖,对不起,对不起。胸口好痛,宛如一支利刃刺穿了它;呼吸困难,宛如沉在深海里。直到现在,仍有声音从漆黑的海底传来—— 救命。 「克里斯。」桐井老师摇晃我的肩膀,「怎么样,你还好吧?」 「还、还好。」 「是真的。他在请求支援!」 神目毅然站起来。 「『侦探』现身了!」某人的呼喊突然响彻了夜空。 自警队的队员一齐出动,感觉上饱含雨水的空气一股脑被打乱,到处响起脚步声,几户民宅亮起了灯。我依旧窒闷地呆立着,任由桐井老师拉起我的手,冲出杂草丛,跑向红砖道。我们通过干涸的喷泉边,钻进水泥楼房间的小巷,打在脸颊上的冷雨,让我渐渐清醒过来,开始掌握住当下的情势。 「看,就在那里!」 有人大叫道。一个穿着跟神目同样背心的人,指着夜空说。 水泥废墟的屋顶上。 一个黑色装扮的影子浮凸在雾雨弥漫的夜空里。他既非幻影,也非幽灵,肯定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黑色的衣摆在湿润的暖风中摇曳,隐约看得见两条腿,而那也是全黑的,告诉我们黑色服装下,确实有着人类形貌的事实。恐怕他还带着黑色的面具。 那就是「侦探」。 「侦探」站在屋顶的一角俯望着我们,宛如在向我们展现自己优越的地位。水泥楼房并不太高,但「侦探」却像飘浮在遥远的高空。我们被「侦探」所震慑,顿时哑然地仰望着他。 除了自警队队员外,附近民家也陆续有人听到声音而聚集过来。 「咦,老师呢?」 神目四下梭巡了一下说道。桐井老师不见了。刚才他明明还拉着我跑,会不会跟我们走散了? 「老师,你在哪里?老师?」 我担心地寻找老师,好一会儿才从民众中看到桐井老师神情疲惫地走出来,他的脸色很差,应该是肺病耐不住快跑的关系。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您没事吧?」 「先别管我,『侦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头仰望水泥楼房,发现「侦探」早已不在那里了。 「他好像下来了。」神目放下耳边的对讲机说,「『侦探』现在朝森林去了。」 「森林!」 「我们追他去!」 神目往外冲去。自警队的队员们也跟在他身后,陆续跑上步道。但没有一个民众跟上去。 「我们也去吧。」 「可是,老师……」 「我没事了。」 我们小跑步跟上神目的步伐。红砖路凹凸不平,非常难跑,我好几次差点绊倒,都是桐井老师抓住我的衣襟救了我。 穿越细长的红砖道,视野豁然开朗,来到一片原野上。雾雨已完全成了雾,在草原上像云一样淡淡地扩散开来。雾的后方就是一片名为森林的黑暗,自警队的队员们正越过雾海,勇敢地向森林进击。 「我们没有装备就进森林,没问题吗?」 我仰头望着身边喘着粗气的桐井老师。 「也许不要穷追下去比较好。」 桐井老师神色中的疲倦多于泄气,本来我就为桐井老师担心,而不是让他来担心我。骤然间我才很难为情地意识到,之前我竟然忽略了。比起「侦探」,现在最重要的是桐井老师的身体状况。 神目注意到我们,跑过来说道。 「你们最后还是跟来了。」 「是呀。『侦探』的动向如何?」 「我们追丢了……不过,等一下有几个人会往林中湖前进,继续追踪下去。」 「森林有湖吗?」 「对。刚才,从队长的联络中,好几次听到湖这个字。应该是队长想告诉我们他的位置,队长刚才一定在湖的附近。」 「已经确定湖的方位 在哪里了吗?」 「掌握了大略的位置。」神目敲敲背心上的口袋。「我带了指南针,还有简易食品,就算遇到麻烦,也可以撑一星期。」 「你们打算怎么做?桐井先生。」 「我们跟在后面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桐井老师弯下腰吃力地咳了一阵。「让克里斯跟着自警队进去吧。至少,他对森林比我熟。」 「不要,老师不进去的话,我也不去。」 「可是你很想去吧?别顾虑我,只是——」桐井老师在我耳边轻声说,「把你托给他,我有点不放心。」 「嗄?你们在说什么吗?」神目有点不安地问,「我可以先走一步吗?这事分秒必争。」 「请等一下。」 桐井老师拉住他。 我犹豫着该怎么做时,远远听到有人叫我的声音。 「克里斯!你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粗哑的声音,像击中我的后脑勺般袭来。 我诧异地回头,却看到旅店老板朝木。 「我找了你好久!半夜我听到什么声响以为有小偷,却看到你往外跑了。你在做什么!这可不是在外面晃荡的时间!你以为现在是几点?我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没想到比我家悠里还调皮。这不是让人担心嘛?,」 「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毋宁说,老板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关心我,我感到很高兴。 「对不起……」 「好了,回去吧。」 「请等一等。」 我扭开被抓住的手说。那一秒钟,朝木老板露出意外的神情,也许我的态度看起来是一种反抗。于是,我反射性地顺口道出「对不起」。 「这个莫名其妙的骚动跟你有关系吗?」朝木老板质疑地把我、周围的自警队员和桐井老师全打量了一遍。「我不是叫你别那么出风头,反正只会惹祸上身。对不?」 「你来得正好。」桐井先生似乎想到什么点子,「这位先生,克里斯拜托你了。」 「嗄?什么意思?」 「你对森林很熟吧?」 「马马虎虎啦。至少比站在那边的老甘清楚。好歹十年来,我家的柴都是在森林砍的。」 「目前我们认为,自警队的黑江队长很可能在湖边遭遇不测。」神目从旁说明。「可否请你带我们到湖边?」 「是出了什么事这么突然,我是为了带克里斯回家才……」 「事出紧急啊!」 的确,有朝木老板作伴,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接下来必须去冒险,与孱弱的桐井老师和看起来像坐办公桌的神目相比,朝木老板的体格好了好几倍,看起来可靠多了。而且他对森林也很熟,可以当向导。 「只带你们进去就可以吗?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是。」 「好,那就走吧。」 「各位,朝湖边前进!」神目大声地说。 我们把桐井老师留在原地,一起走进浓雾。朝木老板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得到大家的仰赖,他心情似乎还不坏。走进森林前,我只回头了一次,看见桐井老师在雾中的身影。跟桐井老师分开让我感到孤单,但不能勉强他跟我们一起进去。 于是,我们进了森林。 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似乎都对我们抱着敌意。伸展到幽暗空中的尖锐树枝,盘桓在地面、绊到脚的树根,在在都像是对森林的闯入者发出威胁。飘移的雾中,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觉间,往四方看去都只是粗壮的树干。光线越来越暗,我害怕被神目和朝木老板丢下,奋力地向前走着。但心里好害怕,有股想尖叫的冲动。不知何时会与「侦探」迎面相遇的恐惧,令我难以压抑心中快速的鼓动。 神目与朝木老板停下脚步,开始交谈起来。四周围自警队的手电筒,看起来就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飘浮着。原先弥漫水泥和柏油等人工气息的雾,现在转变为浓密的大自然气味。神目从口袋里拿出指南针,开始调整方位。而朝木老板把手电筒灯打在上面,一边指示。 「走喽,克里斯。」 朝木老板拍拍我的盾,我被推着跨出脚步。 越往森林深处走,我越是失去走在现实世界的感觉。我怀疑自己只是躺在床上作梦吧? 封锁了视野的雾,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只是一片混浊的白,把周遭变幻为虚浮的光景,即使碰触它也没有感觉,缺乏感觉更加重了非现实感。 无意识间,我们成为了领头者,一回头,点点灯火在四处闪烁着。 「雾这么浓,很难再往前进。」朝木老板不耐烦似的说道。 「已经渐渐起风了,雾气应该很快就会散了。」 「最好是这样。」 神目和朝木老板交谈着前进,我则快跑着紧跟在后。 我们不断越过黑乎乎的地面枝干前进,但似乎永远也到不了湖边。会不会一直在原地打转呢?我不禁忧虑起来。然而,脚下的土地开始变成平缓的坡面。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确定自己在往下走。 「看得到湖喽。」 朝木老板把手电筒光打向前方。 视野开了,冷空气掠过我们。 那是一座宽阔的湖。以潜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来说,实在大得出乎意料。也许是最近连续下个不停的雨,丰沛了这里的水量吧。平静无波的湖面,只有一层薄纱般的雾气盘旋其上。对岸的山崖拔地而起,巨大的山影落在湖面,使原本晦暗的湖变得更暗淡了。 「马上去寻找队长!」 神目用对讲机测试通讯,但似乎没有反应。 自警队队员陆续从后方也来到湖畔。 「大家分头沿湖畔搜索。」神目说。 我看着湖面。与其说它是湖,倒是更像森林里蓦然冒出的大坑。 摇曳的雾气后方有些异样。 是灯。 朦胧分不清轮廓、晕染的光。不只是我发现了,自警队队员中也有人指着它。 「那是什么?」 「怎么了?」 「那里有灯。」 「对岸有灯吗?」 「对面是直立的断崖呀。」朝木老板说,「没有人可以立足的地方。而且那灯比较接近我们,不是在岸边。」 「也就是说……是在湖上?」神目把手电筒指向湖面。「有人坐在小船上。」 即使用手电筒照射,远远的也只能看出是一艘船的样子,朦胧的光源就是从那艘船上发出的。 我仔细地看着那艘船,在光线中隐约有个人影,在摇晃的小船上是谁站在上面呢? 「有人在船上。」 「是谁?」 「不知道,只看到影子。」 但是我有个预感。 那个身影就跟我今夜遭遇两次的「侦探」几乎一模一样。 「是『侦探』。」有人嚷着。没人对这句话有反应,彷佛在说,谁都知道这个答案。 「把整个湖包围起来。」神目建议。「我们这么多人,应该可以把湖畔团团围住吧。」 队员虽然只有十人不到,但如果站在彼此能互相确认的距离,就能如神目所说,包围住除了对岸山崖外的整个湖边。 队员们迅速散开。 「啊。」一直望着湖面灯光的神目叫了一声。 船上「侦探」的影子好像举起了什么东西。 「队长,请回答。」 神目似乎察觉危险,拚命向对讲机呼叫。 下一秒钟,黑影将那东西挥落。 是斧头的形状。 「队长!」神目绝望地惨叫一声。 「侦探」一次又一次举起那东西,再挥落,好像永远都没打算停手。那近乎异常的执着,像是要把他挥落的对象完全击垮,又像是在享受这个动作般,有节奏地反覆劈着。加上雾气造成的恐怖舞台效果,让我的心为之冻结。 回过神时,我瘫坐在地上。 湖上发生了惨案。 这比梦境更残酷,我完全无能为力。我无法阻止眼前发生的事,只能呆呆地看着它发生。 斧头的攻击还持续进行着。小船摇晃着,「侦探」也在摇晃。但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森林的嘈杂声在头顶上盘旋。 这一定就是「推理」中描写得极其惨烈的杀人时刻。但是,这种事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推理」应该只是书本中说的故事。就因为如此,我才能找到乐趣和喜爱。然而,当「推理」变成现实的那一刻,只剩下绝望。 啊……这就是「推理」啊。 然而,那个人并不是「侦探」。 「队长……」神目木然地呻吟着。 「小船在动了。」 朝木老板举起手说。 小船似乎正往我们所在的右手边漂去。 「快追!」 神目跨步跑了起来。我还瘫着站不起来,但我不想被他们留在后面,只好抱着必须连爬带滚的准备前进。 「湖面已经被包围了,『侦探』应该逃不了。」神目说。 他说得没错。对岸就是直立的山崖,船没有地方靠岸。除了那地区之外,其他都有自警队队员守着。 「啊。」神目高声说,「灯灭了!」 无意之间,湖面的灯火消失了。 神目一边跑一边拿出对讲机,一再尝试通讯。 突然间,讯号通了。 「我联络上队长的子机了。」 神目站定脚步,把对讲机贴在耳朵上。 「是,是从我这里发讯的吗?」 「是。」 也就是说,对方一定是黑江队长的对讲机。现场的人收到讯息。 「喂喂,请回答。」神目急切的声音呼叫道。「不行,没有声音——啊,断线了。」 「总之快走!」朝木老板说,「否则要被他逃掉了。抓到时再狠狠教训他。」 路上跟好几名队员擦身而过,神目指示他们留在原地不许乱动。 我们费力来到从船的走向大致预测到的地点。 然后屏息等待。 东方的天空开始变亮了。 黎明来临。 雾也渐渐消散。 我们默默地等待小船靠近。鸟儿群起飞上山崖,像在为我们报晓。白雾缓缓随风消失,露出了整条小船的全貌。木板钉的小船船身涂了白漆,上面最多只能坐两个人。船头朝着我们的方向,以接近静止的速度极缓慢地靠近。 我们的视线没有离开小船半秒钟。 船上没有「侦探」。 至少从岸上看,船上空无一人。 「没有人。」 「也许躲在船底。」 神目伸长脖子站到水边,但似乎还是看不见船底。 「喂,这样再等下去,船也不会靠岸的,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不把船拉过来……」 「怎么拉!」 「我去。」我说。 「喂,你不准。万一出了什么事……」 「没关系。」 怎么看船上也不像有人。 当然,我所指的是活人…… 「你会游泳吗?」 「会,游泳是我最拿手的项目。」 「那么,你带着这条绳子去吧。把它套在船头,我们用拉的。」 神目从口袋里拉出绳子,把它捆成一个环交给我。 我拿着绳子走进湖里。湖水寒冷刺骨,不过这水温我还适应得了。倒是感觉有些异样的湖水包裹住身体,压迫着我的胸口。跟平常的状态不太一样。我尽可能不潜入水中,以站姿前进到小船的位置。湖水有点恶心的臭味。 船上可能躲着持斧头的「侦探」,但是,在水底我肯定比他灵活。这点自信让我毫不迟疑地往船边靠近。 终于游到船边。我照着神目的吩咐,把绳子绑在船头前端。 向他们打了个手势。 之后,他们两人,再加上守在该地的一名自警队队员开始拉引。船渐渐从我身边飘离,我游在船后跟随。 「啊!」神目发出惨叫声。 一定是船靠岸之前,他就看到船内的状况了。 不久,船靠了岸。 「怎么会这样!」朝木老板低喃道。 我从船侧通过游上岸。 往船里一瞧。 里面躺着一个无头的男人尸体。 船上满地是血,内部处处洒落的血迹,底部则成了血塘。船一摇动,血塘也跟着晃,断头处还不断滴出血来。 尸体穿着很眼熟的衣服。 是黑江队长的外套。 从尸体的身长形状来看,除了黑江队长恐怕没有别人。 「快看……」 朝木老板指着某处往船身接近,从尸体的脚边,拾起一把斧头。斧头也被血染得通红。 「是『侦探』干的。」神目开口道。 「『侦探』到哪里去了?」 「没见到。」自警队队员回答。 「『侦探』消失了……」 「果然是『侦探』吗……」 我盯着自己的脚。才刚上岸,浑身湿漉漉的。混杂着小石头的沙滩上,清楚留下我的足迹。 如果「侦探」从小船跳进湖中,游到岸边逃走,应该也会留下跟我一样的足迹。但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痕迹。刚才我上岸时也并没有压过「侦探」的痕迹。我非常清楚,岸上没有任何异状。 「侦探」留下无头的尸体,宛如魔术般消失了。 在一座完全被包围的湖上。 间奏 书包中的少女 昏暗的下午。过了中午远方雷声不断,空气中充斥雨的气息,然而,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乌云黑沉沉地垂在低空。鸦群形成巨大的影子,往山边逃去,它们的叫声向小镇宣告着不吉。 拓人跑着回家,他原本想在朋友家玩到傍晚,但天候变了,所以提早离开。边跑边望向远方的天空,看见闪电在云间跳跃,闪光中倏然浮现的鸦群身影,像是空中的一点点污渍。娄时,世界一片寂静,而晚了半分的雷声,虽让拓人害怕,但也涌起孩子似的激昂感。 延伸到自家的车道,已化为柏油的荒野。大大破开的裂缝杂草蔓生,洼陷处积了雨水,是一条已被弃置的车道。据说车道的末端,存在着许多人聚居的「都市」。拓人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需要去镇外,镇是孤立、封闭的。 人烟渺然的道路中央,掉落了一个白而柔软的东西。拓人刚开始以为是一只大羽毛。拓人放慢了脚步,戒备似的小心靠近。走近一看,那个白色柔软、看起来像大羽毛的东西,有着人的形状。 他再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个少女。美丽的黑发像把道路浸湿般泼洒开来,微侧的身体,与微侧的脸。两条细长的腿从裙摆下伸出来,没穿鞋。她是用什么方法来到这里呢?拓人想。 纤细而雪白的手腕,毫无防备地伸展在道路上。拓人凝视少女的手,然后仰望天空。雨就快下了,不能放着她不管。雷电闪着光,照映出惨白的少女轮廓,像幻影般浮现出来,旋即又消失。喂,你怎么了。拓人试着叫她。但少女没有反应。对一再轰鸣的雷声,少女也没有一丝变化。她的神态有异,拓人虽然年纪尚小,但也知道这状态非比寻常。他碰碰少女的肩,感觉不到温度。少女明显地在各种方面都与其他人不一样。快醒醒,他叫了好几次。但少女还是躺着不动,每当闪电亮起时,少女的形体便形成虚无的影子。 拓人抱起少女。身体轻得让他诧异。 他抱着少女,才跨出一步,雨滴便像追随他一般落下,雨声宛如一场激烈的战争。正当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沁凉的独特空气所包围时,拓人已经浑身湿透了。撞击地面的雨珠化成雾状跳跃而起。雷声很近。拓人弯着身子为少女挡住雨水,急往家里奔去。 拓人一到家,便直接把少女抱到自己屋里。背后传来父母叫他的声音,但他暂且不想理会。轻轻地将少女放在床上,盖上被单,然后才走出房间。 母亲冰冷的眼光等着他。 「走廊都湿了。」 「是。」 「是你弄的吧?」 「是。」 「马上恢复原状。」 「是。」 拓人拿来抹布,擦起走廊地板。整个打扫过一遍后,又把抹布换成毛巾,擦着自己的头躲回房间去。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少女。如果被他们发现的话,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暂时先别告诉他们吧,拓人看着床上的少女,心里考虑着。 少女的姿态和倒在路上时一样。可能衣服全湿了吧。会不会感冒呢?但他没有用毛巾为少女擦乾,也没有帮她换衣服,稚龄的少年还不懂这些。 看到她时,即知少女不是镇上的人,因为这里是个封闭的镇,拓人对所有的孩子大都认识。然而,他从来没见过少女。也许是从「都市」或别的城镇来的。偶尔也有外人会来这个镇。如果少女是外地人,为什么会横躺在路当中?最令他不解的是,少女异于常人的气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拓人凝望少女的脸,吃了一惊。 少女没有眼睛。眼的周围浮着黑影,好像遭到凶暴的对待。黑影中央从前确实有眼球,但现在却不见了。没有眼睛,所以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睡着还是清醒。也许她只是装着睡着的样子。拓人心里思忖着,再次叫唤她,但没有回答。 从那天起,拓人展开了奇妙的生活。他不断对完全没反应的少女说话。拓人告诉自己,少女只是装睡,一定有什么原因,让她无法说话吧,而且那原因一定很严重。毕竟她失去眼睛,而且倒在路中,所以不可能不严重,还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你从哪里来的呢?」 少女不回答,从早上便一直静躺着。 「喂,我了解,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吧?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也不会让我妈知道。所以你跟我说说话吧?」 不论他说什么,少女总是不开口。拓人渐渐感到悲伤,少女不但失去了观看世界的眼睛,也许连传达语言的嘴也丧失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惨了,少女真可怜。以后,她要如何活下去呢? 拓人早早结束晚饭时间,把剩下的食物悄悄地带到自己房间,用汤匙舀汤送到她嘴边。好喝的汤哟,轻轻地抵在她嘴上,让它流进去。但汤没有流进她的嘴里,只把嘴巴四周弄湿而已。 「你得喝一点汤呀。」 拓人终于不耐烦地说。真烦人,她这么装睡想装到什么时候?特地帮她端了汤来,却不领情。下次不拿了。 第二天,少女对拓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还在睡吗?」 拓人用力摇晃少女的肩,少女宛如没有触觉一般。他把床让给少女,自己一直睡在地上,可能因为疲倦,拓人对少女有些焦虑,用力按着她的肩,想把她弄痛,他用了相当大的力气,但少女没有任何抵抗。 「拓人。」 此时,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一如以往地不带感情。拓人跳起来,不假思索地向门口冲过去,按住门把不让人随意打开。 「开门。拓人,你在房里做什么?」 「等等,我在念书啦!」 拓人把学习用的收音机耳机拉过来,塞在耳朵上。 可是得把床上的少女做些处置。 拓人立刻打开衣柜,掀开床单,把床上的少女抱起来,几乎像扔的一般塞进衣柜里。就在他关上衣柜门的瞬间,母亲不由分说打开房门进来了。 「你有在好好用功吗?」 「有啊。」 拓人拿出收音机。收音机正播放「新社会」的讲义。 ——战后混乱期实施「焚书法」的三十一年后—— 「你的床乱了。」 ——制定了「焚书修定法」,保护国民远离有害的讯息—— 「是你弄的吧。」 ——凶恶的犯罪从社会上消失了—— 「马上恢复原状。」 拓人依照吩咐,将床单铺平。母亲满意之后,开始检查四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弄脏的地方。拓人迎合母亲的视线,确认自己有没有过失。床……玩具箱……窗帘……空水槽……衣柜…… 衣柜! 少女的手指从衣柜门缝隙中露出来。 一定是他把少女硬塞进衣柜时夹到了。怎么会这样。只露出三只的手指,看起来彷佛是少女从里面求救的讯号。但是,那手指却一动也不动。 幸运的是,拓人先一步发现了它。怎么办,一定会被发现的。拓人突然灵机一动,迅速脱下自己的上衣,抓在手里走向衣柜。他装做整理上衣的样子,把少女的手盖起来。 母亲正在查看玩具箱。 机会只有现在。 拓人打开衣柜门。 就在这时,被门夹住的三只手指,从少女的手脱落,掉在地上。 拓人差点尖叫出来。 好不容易按捺下来,才把上衣和少女的身体一起推进衣柜里侧。 母亲在检查空水糟。 拓人把掉在地上的手指捡起来。 塞进裤子口袋。 倏地,母亲转向拓人。 「快继续念书。」 「是。」 母亲板着一向无表情的脸走出房间。 拓人几乎瘫倒般坐了下来,身体冒出恶心的汗水。他总不能告诉母亲,家里藏着一个少女,不过暂时似乎没有露馅。他擦擦汗,站起来。 取出口袋里的三个东西,拓人不知如何是好。幼稚的心灵只是很清楚知道,有些事已经无法再挽回了。 虽说那是少女身体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只剩下恶心。三只手指。对不起啊,抱歉。拓人对着衣柜里说。会不会痛? 少女一如平常,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她不回应呢? 年幼的拓人对那件事还很懵懂。 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个东西。 少女发生的异状,立刻变得显着起来。 第二天,拓人把少女从衣柜搬出来时,少女的手指和脚都变黑了。拓人心中一惊,赶快让少女躺在床上,检查她上上下下有没有坏掉的地方。越检查他越发现,她的身体几乎全都坏了。少女从头到脚都浮出奇怪的斑点,轻轻擦拭变色的地方,颜色似乎会变淡一点,但无法恢复原本的白皙。 拓人感到手足无措。怎么会把少女搞成这副模样呢?是因为他勉强灌她喝汤?还是把她塞进衣柜,压断三根手指?不,难道根本就不该带她回家? 如果说其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那就是少女开始发出恶臭,手和脚也都比以前柔软。此外,之前他稍微用力压过的肩膀附近,也比其他地方变得更黑。 「谁叫你什么都不吃,身体才会搞坏了。」 拓人责备似的说。然而,他也不清楚这是否就是真正的原因。 少女一天比一天恶化。黑色的斑点覆盖了少女全身。两脚到裙边已经全黑了。她躺在床上,连床单也变黑,所以,拓人让她躺在塑胶纸上,再藏到床下。拓人渐渐害怕看到少女。但他不敢对别人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少女的变化简直可以叫作败坏。曾经美丽的脸庞,现在已不留原形。明显开始发出恶臭后,连母亲都注意到了。但她不知道恶臭的原因,只是发疯似的在家里到处泼洒消毒水。连拓人都快发狂了。 睡觉的时候,他也会时时担心着床下。自己的背部之下,躺着那位少女。一想像那情景,他就害怕,连梦里都看到少女不断败坏的模样。 有一天,他从床下把少女拖出来时,少女的头松动了,头身就快分离。好像再碰一下就真的会分开似的。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因为脚已经与身体分开了。少女的身体软趴趴的,不再是拓人认识的少女了。所以,纵使少女的头快要掉下来了,他也无法可想。 不过,不论如何他都得想个法子。拓人开始认真地思考。他想找个朋友商量,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跟父母商量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必须自己一个人想出办法来,必须把少女恢复原状。 少女已经完全泥软。他把溃散的部分、零落的地方全都集合在一起,勉强把她摺成两半,又挤又塞地把整个身体收进书包中。最后,把终于和身体分家的头塞下去后,感觉就像把少女封进小小的立方体里。他真的做到了,拓人甚至有种骄傲的感觉。我的书包里有个少女。那么美的少女经过摺叠之后,就可以放进书包中。之前发生的异状,说不定就是为了这种状况而做的准备吗?可以随身携带的少女。一定是那样的。拓人的思绪逐渐有了偏差。拓人背着书包,好几次到朋友家去玩。谁也无法想像书包中塞着的是少女。这么一想,他就愉快起来。拥有自己的秘密,让拓人很得意。 不过,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拓人很快便想到,少女会继续败坏下去。 请恢复原状。 不知何处传来这个声音。但是,他不晓得该如何把少女恢复原状。归根究柢,她真的能恢复原状吗?他经过最初捡到少女的地方,想找找有没有线索,盼望有人伸出援手。他需要大人的力量。大人们肯定知道如何将少女恢复原状吧? 应该向谁求助呢? 突然间,他想起那个人物。 不确定是否存在的那个人物。 谁也不想提的人物。 连他是不是人,都没人知道。 ——「侦探」。 听说「侦探」住在包围镇外的那片森林里。在拓人所住的镇上,「侦探」也是封闭世界的象征。它是封闭世界的影子管理者,监视内外分界的看守人,简直可以称之为传说的人物。孩子单纯地把「侦探」解读为「做坏事就会来处罚」的人。从大人告诉他们的印象,「侦探」就是正确的化身,或是惩罚的化身。 说不定「侦探」具有把少女恢复原状的力量。 拓人立刻决定到森林去。他带着少许粮食、少许的水和塞在书包里的少女,藉着黎明前的微光,离开家门。 大人也不靠近森林。他们知道接近森林没有好事。森林里住着「侦探」,对镇上的人来说,「侦探」不只是纯粹想像中的生物。他们对「侦探」的敬畏已根深柢固,同时森林也是不可侵犯的场所。 但是,拓人以前对「侦探」和森林都一无所知。他怀着轻松的心情走进森林,打算当天就返家。森林里全是高耸入云的大树,脚下踩到的净是腐叶土,不太给人苍郁的印象。但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动物的声音、风的声音,在林外时都还听得到。现在只有寂静包围着自己,在腐叶土上前进也宛如踏云而行,而寂静又让人想到雪的世界,外在的声音逐渐远去,拓人缓步潜入了森林里。 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找到「侦探」的居处。拓人漫无头绪地在森林中走着。他以为自己一直记得出口的方向,但不知不觉间,拓人连自己所在之处都分不清楚了。他焦虑地跑起来,但方向却是更深的森林。隐藏在淡云后,本该在头顶上的日头已经倾斜,太阳就快下山了。原本就不佳的天候,再加上身在森林里,四周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 拓人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人们在森林里迷路死去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遍了。现在自己成了主角。那些主角色都是在森林里茫然地前进,最后走上死亡的尽头。他必须从先人的过错中学到教训。还好,他有食物也有水。 拓人在一棵大树根下蹲坐下来。这时候,他的背好像顶到什么东西。是书包。拓人一时太急躁,竟把少女忘得一干二净。他把书包从背上卸下来,抱在胸口。别害怕,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美少女陪着我。当他抱紧书包,从初遇时即不可能有的少女体温,似乎徐徐地传到他的身上。连一开始就没听到的少女气息,心脏的声音,他都听得见。也许是森林的夜太过静谧,拓人终于镇定下来。 母亲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拓人在夜的寒气中颤抖地想着。所有大人们都缺乏感情,长大成人就是这么回事。大人不会伤害他人,不会歇斯底里,也不会大声叫骂。但相反的,他们也不会愉快地笑、开心地唱歌。那些心情都在孩提时代,随着广播教育一起毕业。母亲现在在担心自己吧,她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不见了,除了要我「恢复原状」外,她也会担心我吗? 「我不想变成大人……」少年喃喃自语,像在对少女诉说。 筋疲力尽的少年,静静地落入睡梦中。 睁开眼睛时,拓人在一栋从没见过的小屋里。 那是一栋奇怪的屋子。只有一扇门,却没有窗。天花板很低,小屋也很窄。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拓人是躺在地板上的,彷佛被丢进一个空荡荡的空间里。难道我还在作梦吗?拓人站起来敲敲墙壁。但声音却像被吸进去般消失。整栋小屋不太稳当,好像是随便搭盖的,不过屋内的空气倒是相当温暖。 毫无预警地,门开了。 「侦探 」在门后出现。但是,拓人无法辨别他究竟是不是「侦探」。只能用「感觉很像」的理由,相信他就是。那个人用磨得很薄的黑色装束覆盖了身体,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打扮怪异,明显与常人不同。眼与嘴的部分虽然开了细细的缝,但是看不到里面的东西。全身就像影子一般,所以纵使他的轮廓实在而明确,但却散发出难以捉摸的存在感。 「请,请问……」 拓人哑然失声,好一会儿他只能摸索地向后退。但「侦探」并不在意,他走进小屋,反手将门关上,站在拓人面前。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侦探」这么问。出乎他的意料,那声音就跟普通人没有两样。至少可以知道,那是成年男人的声音。 「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拓人把少女放进书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之前他从来没向别人说过这件事,刚开始时犹豫不决,说得吞吞吐吐。不过他还是把始末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侦探」。说的时候,「侦探」既没点头,也没答腔,只是站在原地不动。这种态度反而给了拓人信赖感。这点小事对「侦探」来说不算什么,拓人如此相信。 「侦探」命令拓人把书包给他看,拓人把书包交给了他。「侦探」没有一丝犹豫地打开书包,并且足足凝视着里层五分钟。他戴着面具,无法知道他的表情。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面对摺叠的少女,他会给个什么样的答案呢?拓人紧张地望着他。 「侦探」用不带感情的机械式口吻,感叹书包少女的不幸遭遇,但仅此而已。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呢?」 听拓人如此问,「侦探」开始解释。 他说,少女被抛弃在森林里了。 孩子们之间都相信,在离镇外遥远的地方,有个富裕的巨大集落叫作「都市」。每个孩子都梦想能到那里去看看。但大人几乎不告诉他们「都市」的事,因为等他们懂事之后,就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梦。到底「都市」是不是真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居民在镇上的生活中,便失去了对外界的兴趣,因为在镇上能满足所有的事。 少女打算穿越森林到「都市」去。但是擅自走出森林的孩子,会被摘去双眼,施以可怕的魔法,然后被抛弃。森林之外是孩子不得涉足的场所。 拓人第一次听到森林外的事。虽然以前听说过,在外面的世界,有很多事物被禁止了,但怎么会连孩子都不准存在呢?可见少女的长相跟别人不一样,那一切都是森林的处罚。拓人害怕得发起抖来。 「她已经不能恢复原状了吗?」他问道。 「侦探」只是摇摇头。被施了森林魔法、变成这种模样的人,很难再复元。不过,有一个方法,只是不确定行不行得通。如果失败的话,有可能身受重伤,就算成功,少女也不一定能恢复原貌。「侦探」淡淡地低声说。 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少年立即点点头。 「侦探」教他的仪式是这样的。 首先,所有的动作必须在新月的夜里完成。 刚好那天是新月,正是适合举行仪式的夜。「侦探」说,新月的光压制森林的魔力。 其次,举行仪式的地点,必须在新月形物体的旁边。而这个新月形的物体越巨大,功效越大。 他说,森林的深处,有个新月形的湖。 那一夜,拓人在「侦探」的带领下,来到那个充满魔力的大湖。头顶上的新月皓洁生辉,神秘的光束落在湖面,薄雾飘浮而过,似在保护这个神圣之地。 「侦探」站在湖水涌到脚边的位置,继续向拓人说明仪式的程序。 把少女零碎的身体全部集中起来,必须把她放得接近原来的形状。如果有缺损的话,复活时失败的可能性极高。 拓人依照侦探所说,从书包拿出少女,排列在湖边。他不太想碰触少女,但想到他必须在月的魔力消失前完成,使命感督促着少年继续进行。 零碎的少女立刻排好了。银白的月光照耀在少女上。银光中的少女,让拓人忆起闪电中映出的身影。 你为什么想救少女? 「侦探」问。 「——因为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很美。」 我想跟她永远在一起。 所以—— 剩下的仪式只是为少女祈祷。要全心全意地想着少女复活。「侦探」说明完后,便转过身背向拓人,默默退到森林里。好像在说自己能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拓人一如吩咐,坐在少女的身旁,合起双手全心地祈祷。夜的寒气逼人,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地祈求。求求您,把少女恢复成原本我喜欢的样子吧—— 拓人察觉湖面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于是睁开眼睛。夜空清朗,新月不见了。笼罩四周的雾,现在也消失不见。能见度极佳的湖面,在眼前扩展开来,湖水是深碧色的。 拓人站起来,寻找少女的影踪。 少女依旧躺在昨天拓人让她躺下的位置,但是和昨天不一样,少女已经恢复原状了。美丽的黑发如同被水浸湿般泼洒开。微侧的身体,与微侧的脸。两条细长的腿从裙摆下伸出来,就和拓人最初发现少女时一模一样。她真的回来了。而且连原本没有的眼睛,也恢复了原状。 「侦探」说的话没错。仪式成功了。 拓人想把少女抱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骤风吹来,少女霍地站了起来。 啊! 拓人忍不住叫起来,他想抓住少女的手。 然而,少女却机灵地躲过了。 同时她像飞翔般跃进湖里。 「谢谢你。」 他彷佛听到少女的声音。 湖面上,包覆少女的水纹无声地扩散开来。 「等等!」拓人在水边呼唤着。 但少女头也没回地,便融入水中了。 最后还留在湖面附近的少女手掌,少了三只手指。 第四章 少年检阅官,上场 天亮之后,再次降下大雨。 我从旅店的食堂,眺望窗外落在阳台上的大雨。天空阴沉,下方的森林更是幽暗。没有风,雨珠剧烈地垂直坠下。流淌在落地窗的水滴,似要打乱我的心情般,画着歪斜的线。 聚在食堂里的人,各朝不同方向坐着。自警队队员神目、旅店老板朝木、他的儿子悠里,还有我和桐井老师。尤其是在森林湖边目击残酷杀人景象的神目和朝木老板,每个动作都如铅般重,连话也懒得说。他们都累了。想必从别人的眼中看来,我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凶手在湖上的小船杀害黑江队长,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是吗?」 桐井老师没有对象地问着。神目把脸转向他,瞪着眼点点头。 「我看得很清楚。那家伙拿着斧头朝着船底直砍。」 「灯光灭了。」神目不管说话脉络,接着补充道,「然后我们去追船。船在我们面前出现时,『侦探』已经消失了。」 「真的是『侦探』吗?」 「不是他还有谁!」 神目激动地咆哮。 「镇定点!」桐井老师举起单手安抚神目。「在船上进行杀人的『侦探』——暂时先把凶手叫作『侦探』——发现你们来了,所以把灯灭了。然后,他留下凶器和尸体……不知何故只带走头部消失在某处。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只陈述事实的话,就是如此。」 「那么,『侦探』消失到何处去呢?」桐井老师咳了几次。「按一般的想法,他应该是游泳上岸了……」 「当然,我们确认过了。我们在湖畔巡了一周,调查是否有从湖里上岸的痕迹。」 「结果呢?」 「到处都没有这类的痕迹。」 「湖的周围都可以调查得到吗?」 「湖是新月形的。」这次是我来补充,「往内凹入的一侧岸边,几乎就是拔地而起的山崖,别说是人想从那里上岸,就算想站在崖上都有困难。向外凸出那侧的岸边,是一片碎石和沙的湖岸。也就是说,人可以上岸的地方,只有整个湖周围的一半。」 「原来如此,所以,痕迹的搜查并不是那么费事。」 「是的,我们刚好在湖岸中央附近,目击到船和『侦探』的犯行。载着尸体的船,缓缓地流向新月上端的岸边。从最初目击到船的时候,到发现尸体之间,自警队所有人已把湖团团围住。因此,湖可以说处在『众人环视』的巨型『密室』中。」 「那是什么?『众人环视』?『密室』?」 神目一脸疑惑地问。 「啊,没事……」 太粗心了,我不应该随便使用「推理」中的用语。 「总之,你们的意思是说『侦探』应该无路可逃才对。」 「是的,就是如此,我们直到刚才还在湖的周边调查、监视。但都没有发现『侦探』的踪影。」 「湖里也调查了?」 「嗄?」 「『侦探』从船上消失是事实,而他没有上岸,恐怕也是事实。若是如此,『侦探』会不会还在湖里?也可以想成他换到别的船上去。又或是很有耐力地在水里等你们离去。」 桐井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他可能性。 「湖里我们也确实查过了。」神目说。「各个角落都没有可疑的身影。天亮之后,有段时间雨停雾散,所以我们应该没有遗漏。湖上什么都没有。」 就算我们假设「侦探」准备了一套潜水用具,他也无处可逃。现在也有几位自警队员在监视湖面,不过并没有传来「侦探」浮起来的讯息。他们说,湖底并没有和其他河流或池塘相连,不可能从水中逃走。 山崖那头架着绳梯,因此他们推测会不会从那里逃走。然而这似乎也是不可能。人要跨越山崖难度太高,连架绳梯都是难上加难的事。不过,自警队还是尽可能搜索山崖周边,猜想也许会发现什么证据…… 「『侦探』消失了。」 神目断言说。对他而言,这句话肯定意味着真正的「消失」。他们的心里并不想追求合理的解决与真实。 「嗯,的确消失了。」朝木老板也赞同地说。 「『侦探』果然不是人。他是统治这个镇……这个世界的伟大存在。与鬼和妖怪都不一样,是比他们更完美的『造物』。否则,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从湖上消失呢?怎么想都不可能。」 神目激动地说。 「挥着斧头,搜集人类头颅的『造物』……」 桐井老师两臂交叉陷入沉思。 悠里在一旁似想说话,但什么也没说。 「『侦探』的举止,我们无权置喙。那是一种奇妙、复杂而不可思议的事……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黑江队长的死,你就这么算了吗?」 「老师,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了,对吗?」 神目直率地说。他的表情有如凝结般一动也不动。这是此镇的人特有的表情,彷佛行尸走肉般、缺乏人性的神态。我直到现在才了解,神目也是这个镇的人。他们虽然受到名为「侦探」的「造物」威胁,却还是逃避死亡的现实,而且还周而复始地过着无处可逃的封闭生活。 「现在起,身为副队长的我就成为自警队队长。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对了,各位早餐打算怎么样?想吃什么吗?」 朝木老板出来打圆场。 「我不用了,还得跟森林里的同伴联络。」神目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去。「老师、克里斯,辛苦你们了。如果还有下次机会,盼望你们也能帮忙。」 「等等,别急着走。队长不是死了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死?」 悠里插进来说。 「别多嘴!」朝木老板立刻打断说。「这些都是『侦探』所为,就跟车祸或天灾一样。你还要别人说什么?悠里!」 「爸爸,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骗人!」悠里少见地高声大吼。「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不是这种人呀。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不懂的事,爸爸都会教我。不是吗?其实……」 「我叫你别多嘴,你听不懂是吧!」 争执渐渐转变为父子吵架。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低下头,假装拨弄衣领的破洞。结果是神目插进来调解。 「好啦好啦。想法人人不同嘛。这次状况复杂,朝木老板也帮了自警队很大的忙。我们十分感谢。孩子,你该为爸爸感到骄傲。」 经神目提点,悠里不服气地嘟起嘴。 「那么,我该走了。」 神目鞠了躬走出食堂。 我立刻也站起来追出去。 跟着走到大厅,我叫住他。 「有什么事?克里斯?」 「神目先生……黑江队长的死,你们会怎么处理?」 「以自然死的方式……处理。」 「你不是开玩笑吧?」 「人的死不能开玩笑。」神目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只能这么判断。」 神目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和黑江队长重合了。 黑江队长虽然对「侦探」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但私底下却在调查他真实身分所在。想必神目一定也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理解,又没法破解,只好放弃。放弃追查,然后成为这个镇、这个世界的一员。于是他们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就这么终了一生。 「你不是说过,想保护这个镇吗?……」我低头道。 「是,我想保护。」神目回头,「所以我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了吗?然而,队长却死了。为什么会这样子?我 不懂。我真的不懂!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侦探』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侦探』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应该也不是其他的『造物』。」 「克里斯……」神目用力闭上眼睛,歪着头咬紧牙根,「队长想揭开『侦探』的真相。他不告诉我们,而在暗地里进行,是为了怕我们人心惶惶。队长也许太接近『侦探』了。所以……所以……才会被……被杀。」 神目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像是害怕什么。 「神目先生。」 「我好不甘心。」 紧闭的眼流不出泪来,也许他已经没有泪可流了,但也可能他是在努力忍着。 「刚才虽然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说。 「那是?」 「『侦探』——是个杀人犯。」 神目沉默着思考了半晌后,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就这么放着『侦探』不管行吗?」 「克里斯君,我好像终于了解什么叫作『恶』。」神目不由分说地抓起我的手握一握。「这个镇有邪恶的存在。但是你们本来就不是这个镇的人,不论去留都很自由。总之,在你离开前,如果感觉有危险,请告诉自警队。」 「谢谢。」 「不客气。」 神目轻摇着头微笑。我第一次看到镇上的人——他——会这么笑。 「如果发现新的情形,我会告诉你的。」 「好。」 「那,再会了。」 神目离开了旅店。 食堂里朝木老板与悠里的争吵依然持续着。夹在两人间的桐井老师,状甚为难地死命为两人排解。 「克里斯,你刚才到哪去了?」 桐井老师发现我便说,可能他觉得这正是转移话题的好素材。 「我有点话跟神目先生说。」 「我们先回你房间去吧。我的乐器还放在那里。而且,我也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好。」 我们走出食堂。 「败给他们了,这对父子感情真好。」 「我很羡慕。」我尽量不想起自己的父母,「朝木真的很疼爱悠里。」 「我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情。」 「……那,老师,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你并不是我的孩子呀。」桐井老师表情讶异地说,「虽然我们年纪差了一段距离,但是我们是朋友吧?还是你有那样的期待?」 「没有。」 「想家了吗?」 「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们走进房间,感觉上好像离开了好久,其实只不过才半天工夫。回想起来,事情是从那个貌似「侦探」的怪客敲窗,把我吵醒开始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侦探」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也许他要漆上红印,所以先确认里面有没有人在。「侦探」也在屋内留下红印,事前确认状况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但这些都是现实。 「坐吧,克里斯,你累了吧。」 「嗯……有点。老师的身体怎么样?」 「没问题。」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色却依然苍白。 「在森林前分手之后,老师一直待在原地吗?」 「直到你们回来前,我一直一个人待在那里啊——不过也不尽然,为了避开雨雾,我躲到附近的屋舍里。因为如果再感冒,我就真的准死无疑了。」 「怎么会呢……」 「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桐井老师喃喃地说,「只有我们人类能做出诗和音乐。为了将快要逸失的东西保存在手中,绝不能不把它传承给后世。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克里斯,我觉得可以将它传承给你,也必须传承。」 「老师,你在说什么?听起来好像在说遗言似的……」 「可能跟它很接近吧。」桐井老师苦笑,「克里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是知道之后,你的人生也许会有很大的改变,说不定还可能遭遇危险。」 「嗄?」 「知道它的存在,你对世界的看法也会改变。但是我相信你有能力用正确的观点去看待。如果你做不到就糟糕了。因为我把这事传承给你,所以我也负有重大责任。」 「说得好严重。」 「是的,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别担心,我离开英国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了不起!你真是好孩子。不过你太优秀了。」桐井老师不知何时又开始吃起饼干来。「优秀是件好事,但也会令人担心。」 「那你别告诉我好了。」 「不要闹别扭嘛。」桐井老师笑了。「我会告诉你,不过这件事跟你喜欢的『推理』有关。」 「跟『推理』有关?」 「透过这个镇发生的种种现象,我归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所有的事都跟『推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你之前说过了。」 「唔。所以,恐怕——跟『卡捷得』有关系。」 「『卡捷得』?」 「果然你还不懂,那我就放心了。前面做的雄伟预告算是多余的了。」 「『卡捷得』是什么?」 「是『推理』的结晶。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们,为了保存即将失去的『推理』所做的东西。」 「跟书本不一样吗?」 「不一样。」桐井老师静静地摇摇头,面向我说道,「它比书更小、更浓密,是伪装的。」 「是……」 「就像你所知道的,日本的『推理』在封闭、绝望的境况中独自发展,现在已经到达极限的地步。你可以用精粹来形容它。经过类似寒武纪那种进化的过渡期后,『推理』已蜕变为更美的形态。」 「但是,随着法律变得严格而衰退——」 「嗯。但是,日本的作家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完蛋。他们在承受警告和迫害中,做了最后一个工作,就是把『推理』还原成细小的元素。也就是说从根本重新看待『推理』,然后掌握住构成『推理』的要素、文句、记号、单字,加以分类。」 「也就是把它数据库化?」 「简单来说,的确是这样。然后,他们又把这些数据细分,封装在各种个体里。这些内部记录着『推理』元素的奇妙个体,因其外观和内容而称之为『卡捷得』(小道具),藏在日本的许多地方。」 「个体是什么呢?」 「比如说,他们用了很多宝石状、玻璃质地的东西。那些玻璃里,以直接可判读的状态写进数据,就像微缩影片一般。我只看过一次实物,但无法读取内容。文字是以特殊列印型式,描写在3d空间里。据说只要习惯的话,任何人都能读取,但学会那种诀窍就得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要把所有置入的数据都读取出来,恐怕相当旷日费时呢。」 「它不是数位数据吗?」 「一定是类比的。所以不用像光碟那样,需要播放用的媒体。就留传后世这一点来说非常重要。刻在石板上的文字留存了五千年,但光碟的播放装置却连五十年都无法保持。」 「『卡捷得』长什么样子?」 「几乎所有的『卡捷得』都像个小玻璃球或宝石,看起来像是随意嵌进链坠或手环里,其他还有布娃娃或模型等,外表伪装成许多形状。外人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可以把它想成是形状特殊的记录媒体吧。所谓的伪装,也就是 说『卡捷得』本体都镶嵌在各种装饰品和工具中,乍看之下是不会知道的。 「不过,因为制造了『卡捷得』,也就多了各种麻烦事。因为拥有者中,也有人想用它做坏事。若只是暗中买卖、沦为诈欺的工具倒还好,更邪恶的做法是把『卡捷得』里写的内容用在现实中,各个『卡捷得』里写的都是杀人的方法、骗人的障眼法。在我们这个时代,使用这些手法有很大的危险性。毕竟,『推理』的元素说来说去都跟死亡有关。」 「如果坏人持有『卡捷得』的话……」 「所以,政府对『卡捷得』监视的严厉程度更胜于书。政府在这附近搜查的传闻,也许是真的。」 「这个镇发生的事,跟『卡捷得』有关系吗?」 「恐怕是。」 持有者正在秘密实行「卡捷得」的内容? 「刚才我说过,『卡捷得』并非只有一种型式,内容、形状的种类繁多。所以,躲藏在镇上的『卡捷得』持有者,到底拥有的是何种『卡捷得』,我们并不知道。是『消失』还是『密室』,还是其他种类……」 「欸?『消失』或『密室』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卡捷得』的种类呀。据我所知,其他还包括了『镜子』、『山庄』、『双胞胎』、『线』、『不在场证明』……总之,就是『推理』常见的小工具、状况、背景等,各种数据都被拆开,各别封装在不同形状的载体。像『镜子』、『山庄』,你就把它当作分类记号吧。」 在日本应该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卡捷得」吧。我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推理」只是极小部分。更何况,把推理分成细小的元素,表示我不知道的部分还有很多。 「所有『卡捷得』都保持原有的内容吗?」 「是的,当然,内容也有重复的。就保存的意义而言,这样比较安全、有效。『卡捷得』一共做成了几个,我们并不知道。」 「如果持有『消失』的『卡捷得』,就可以读取、利用里面的内容吧。比方说,在湖上消失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 「得到『卡捷得』就能进行我们完全未知的犯罪,我们只会陷入无法理解的状况中。以我们的推理程度,绝对只是小巫见大巫。」 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仍有人利用「卡捷得」在进行犯罪—— 「在过去,不管什么种类的『卡捷得』,都有人在暗地里高价买卖,那都不是一般民众出得了手的价格。但是现在监视得很严密,几乎已经没有流通了。」 「老师对内情相当了解嘛。」 「因为『卡捷得』很像乐器。其实,我也是在寻找乐器时,得知『卡捷得』的存在。」 乐器依循着音符,就能演奏出任何音乐。 「卡捷得」依循数据,就能让任何「犯罪」重现—— 然而,真的这么容易做到吗?演奏乐器需要相当的技术,因此利用「卡捷得」的人也需要相当的知识才对。实现度一定不高吧。然而,我可以了解「卡捷得」的存在会被视为危险,因为可以想见,有时设计图比实物更为重要。而且,某种无法理解的犯罪,正在我们眼前发生。只要一旦学得知识,或许就可以将它应用。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我站起来向他鞠躬。 「不用跟我道谢。因为我们是朋友嘛。」桐井老师敲了敲我的头说。「反倒是我以后一定会一直烦恼,到底告诉你『卡捷得』的事对不对。因为你一定会想找出『卡捷得』吧?」 「我不会给老师添麻烦的。」 「我担心的是你啊。当然,我不会阻止你,阻止也没有用吧。因为你为了追求『推理』,特地大老远从英国来到日本。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或许还是对的,就算我不说,你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卡捷得』。」 桐井老师起身,拿出藏在床下的乐器。 「我也该回去了,有点睡眠不足。如果出了什么事,到西路的转角来。那里挂了面包店的招牌,应该很好找。」 「面包店?」 「昨天以前都住在洗衣店。」桐井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他弯下腰,方便与我视线交接。「说不定政府就要开始正式搜查了。我想不用提醒你也知道吧,跟官员说话的时候,记得把『推理』的事都忘了。」 我点头。一般人不懂「推理」,光是懂得这件事,就会受到别人质疑的眼光。因为如果现在发生的案子具有「推理」性,嫌犯肯定是懂得推理的人。这也算得上是焚书的优点。 「现在马上离开本镇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还想再留几天吧?」 「是的。」 「我也会陪你。不过那些官员让人头痛。他们只要一见到音乐家,就认为我们是反政府主义者……不过,或许这也是事实啦。」 「真的吗?」 「音乐能打倒权力。应该吧。」 桐井老师平静地笑了。 他跨出步子,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倏然站定。 「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涉及『卡捷得』的案子,政府会派遣特殊的搜查官来调查。那些人是专门查『卡捷得』的检阅官。据说日本只有几个人,跟其他那些警察或检阅官完全不同。」 「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啊?」 「『卡捷得』的专门检阅官,怪的是几乎全跟你差不多年纪。因此,他们被人称为少年检阅官。不过,千万不可因为年纪小就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可是直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局。尽可能不要跟他们接触,他们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应该很容易认得出来。」 桐井老师说完,打开房间门。 我们互相挥手道别。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屋外,雨下得很大,所以我去向悠里借伞。虽然悠里求我带他一起出去,但我委婉地拒绝了。一是不知道朝木老板会怎么说,另外也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而且我想自己一个人上街走走。 穿过因雨而变成灰沉的水泥街边,不知不觉往森林走去。踽踽走到镇的尾端,再下去就是杂草丛生的原野,更远处就是森林。森林看起来比昨天更幽黑。 我在废墟的骑楼坐下,收了伞,远望森林。 「侦探」消失在那座森林里的湖中。 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但是,「侦探」不可能从湖上逃走。因为湖岸被包围住了。而且,没有任何人从湖上岸的痕迹。就算自警队员可疑,也不能动摇这个事实。 难道「侦探」万念俱灰,所以跳水自杀吗? 现在「侦探」的尸体还沉在水底…… 就算他们找了,也不可能找到,谁也不敢碰触水底的尸体。 思索「侦探」之谜时,我不知不觉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现在也还沉没在某个不知名的海底。 父亲也是告诉我「推理」世界的人。「推理」是个英雄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作「侦探」。也许我在不知不觉间,把知道这些故事的父亲也想成是英雄之一。而事实上,父亲的壮烈牺牲,是英国海军的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或许是想从「推理」或「侦探」中寻找父亲的影像吧。为了沉浸在过去里,才会如此不停地旅行吧。我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对。离开英国的时候,我抛弃了许多东西。我的家、少数的朋友、软弱的心,都丢了。我必须坚强,我是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和决心离开英国的。然而现在,我却感到无比的迷惑。 神啊——我该怎么办? 不安折磨着我的心。 我为何而来呢? 我是为了寻找「推理」离开英国。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今日,我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 「侦探」——这全是「侦探」的错。「侦探」迷惑了我,「侦探」破坏了我心中的理想图像。「侦探」再也不是英雄了,是凶手。「侦探」这个词只剩下凶手的意义。所以,那个家伙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任何人。 「侦探」对这个镇——对这世界——怀有恶意。 这么一想:心情便轻松多了。我把父亲的形象、珍贵的「推理」记忆与曾经存在于故事中的「侦探」完全混为一谈,所以才会感到混乱。但是我不用再迷惑,眼前面对的「侦探」,跟我所知道的「侦探」是两回事。 我必须看清真相。 如此一来,我迷乱的心情也许能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桐井老师说的没错,「侦探」一定拥有「卡捷得」。如果那是「消失」的「卡捷得」,也许就能知道从湖上消失的方法。只要他就此消失,不要再出现,这个镇就能有太平日子了。但这大概不可能发生…… 我站起身,再次跨出步伐,撑起伞走进雨中。 路上,看到好几次熟悉的红印。但不论怎么看,还是不懂它的意义何在。这跟无头杀人案有关联吗? 说起来,为什么会有无头的尸体呢? 湖上的尸体也是一样。为什么黑江队长的头会不见呢?有什么原因? 无头尸体的原因…, 镇上的居民不了解「推理」中无头尸体存在的理由。更何况,他们从小到大,连普通的杀人案都没接触过,当然也不会去思考尸体没有头有什么意义,很可能尸体和杀人现场的监识也做得不够充分。恐怕还是该叫警察来,进行现场监识和证据保全吧……不过,我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没有信心。能发挥正常功能的搜查机关,只有政府的内务省和公安调查厅。不过,政府并不是呼之即来的单位,只有他们判断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过来。 说来说去,没有一个单位靠得住。 回到旅店,包含朝木老板和大厨薙野在内,好几个人面色凝重地在谈话。可能在谈那个案子吧。他们挡住了旅店的门口。我收好伞,迎上他们的目光。 「喂,你到哪里去了?」老板挡住我问道,「我不是说过,别太常跑出去吗?」 「是的。思……对不起。」 我缩起脖子,走上门廊钻进大门。 这时,背后传来由远而近的汽车声。我停下脚步,往红砖道的尽头望去。一个黑色物体像把阴影从黑暗之地牵引出来,那是一辆飞驰中的汽车。驶过水洼处,喷散的飞沫彷佛将自己的影子扫向周遭一般, 车子眨眼间来到旅店门前,在洪亮的煞车声中停下。 门开了,下来两个黑西装男人。两人同样个子高大,肢体敏捷无一丝多余。其中一个男子头发几近全白,眉间深刻的皱纹让人感觉到他的年龄,但腰腿却一点也没有衰软的迹象,毋宁说相当健壮。另一个男人看起来年轻很多,但并不是肌肉型的,给人斯文的印象。由于他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不过嘴边却带着诡异的笑意。两人不论打扮、举止都十分精练,没有破绽,动作也像受过严格训练。 白发男人撑开伞走到汽车后方打开车门。 车里走出另一个人。 一个西装黑如夜晚森林的男孩——是那个我在焚书现场见过,很像娃娃的娇小少年。不过他个子虽小,却也比我高。看上去,年龄跟我不相上下。他一手拿着皮制小公文箱,另一手拿着类似拐杖的黑色长杆。从汽车下来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店的方向,然后用持拐杖的手若无其事地挥开挡住眼睛的头发。 少年走进白发男撑的伞下,三人成为一体走上旅店的门廊。少年站在正中央,另外两人由于步伐和速度配合他,而且把他夹在中间,看起来就像少年拿着两面会行走的盾牌。 站在一旁观看这段过程的朝木老板沉默地一动也没动,宛如被施了恶魔法一般,全身僵直。 我退到一旁让少年等人进入屋里。 经过我身旁时,少年的眼光和我交会了一秒。 我们擦身而过。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意念。 眼瞳就像两只黑玻璃一般。 我在附近的沙发坐下,观看事情的发展。 三人在大厅中央附近站定。 「榎野大人,请在这里稍候。」白发男说完这话,便走到柜台前摇铃。「有没有人在?」 男子绕到柜台里侧,拿起黑板。黑板上写着房间出租表。 「看起来空房很充足。」 「怎么?要住房?」 朝木老板畏怯地走进来。 「你的空房我们要包下来。」男子用威严的声音说。 「几天?」 「——榎野大人,需要几天呢?」男子转头问少年。 「一天就够了。」 「了解。」男子从西装内侧取出貌似证件夹的东西,出示给朝木老板看。「我想各位已经知道,我们是内务省检阅局的检阅官,被派遣来进行检阅调查。你们国民有听从我们的义务,知道吗?」 朝木老板表情一僵。 检阅局! 果然这三个人的样貌很不寻常。说起内务省检阅局,事实上就是统治这个时代的组织。所有的情报都集中到检阅局,进行分类挑选。率先焚书的也是检阅局。即使是现在,检阅局依然有焚书权,以及对违法书本的绝对搜查权。不过,这只是表面向民众告知的功能,实际上,大家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是个非常不透明的组织。 「知道了。」 朝木老板的脖子几乎垂到胸前地点点头。 「感谢协助。」男子态度倨傲地说道。 「现在,我们怎么做?」站在少年身旁的墨镜男,依然故我咧嘴笑着问:「如果这次对方也乖乖举白旗投降,就轻松了。」 「不过白旗来不及了。」男子瞥了少年一眼。「榎野大人在这之前就会把案子破了。」 「那么,我陪榎野大人留在这里,麻烦真住先生去搜查。」 「等等,不能把榎野大人交给你一个人,你到镇上去。」 「我不太习惯在这种小地方搜查,没想到这里这么荒凉,真败给它了。这也算是文化冲击哩。」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这还算不上搜查。我们只是搜集情报,别想歪了,搜查一向是榎野大人的事。」 「可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执不下,少年转个身背向他们,一个人走到大厅最里侧。 「榎野大人?」 「留我一个人就行了。」他没回头说道。 「那可不行。我们负有随从您、保护您的使命——」白发男虽然这么说,但立刻领会地退后,「属下明白。我们会在下午六点前回到这里向您报告。汐间,走吧!两个人分头蒐集,速度快一点。」 白发男只说了这句,便往外走去。 「了解。哦,真开心。杀人案耶。这道手续果然省不得。」 墨镜男开着玩笑走出旅店。 过了一会儿,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 大厅只剩少年一个人。 他眨着极富特色的丹凤眼,滴溜地把大厅环视了一次,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也没有不满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少年检阅官吗?他身上的服装,与刚才一直随侍在侧的两人大不相同,让人联想到军装。桐井老师所说「特征明显的制服」就是指这个吧。 就算是如此,还是很难令人接受他就是检阅局的检阅官。再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小孩,身体的曲线既不像大人,而且脆弱得似乎立刻就要折成两段。检阅局这种地方,会让小孩子担任要职吗? 朝木老板、薙野叔和其他大人,在那两个壮汉离开少年身边后,便又恢复之前的调调。朝木老板站到少年面前,低头看他。薙野叔也跟在老板后面,一副要给少年好看的气势,站在朝木老板身边。 「可别给我们找麻烦。」朝木老板说,「这里没东西给你们烧。可以的话,赶快把事情办完滚蛋!」 朝木的话里威胁和哀求参半。但少年一副懒得理会的神情,转了半个身,从他们身边通过,不发一语地走出去。那种态度惹得朝木两人呼吸更加粗重,不过自制力让他们按捺下来。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少年,而且没必要跟检阅局的人为敌。 少年伸手越过柜台,拿了黑板旁的一支白色粉笔,沉默地消失在食堂的方向。而朝木老板等人随口撂着狠话,离开了大厅。 我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凝望着喧闹过去之后的安静空间。 我还可以继续待在旅店吗?应该说我居然没被赶出去。除了我借宿的房间外,其他都被检阅官们包下,在这种状态下,一个局外人继续待在这里实在尴尬。但我很想知道案子的进展。然而,桐井老师叫我不要接近检阅官—— 我悄悄地打开门,窥望食堂。 少年安静地坐着,皮箱搁在餐桌上,两手合抱地放在皮箱上。他无所事事地凝望着餐桌上的某一点。清晨开始的倾盆大雨一直没停的关系,食堂里也暗沉沉的,时钟发出喀达喀达的声音。少年维持同一个姿势,文风不动,眼睛是睁开的,看起来不像在睡觉,不过我感觉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一般。我很好奇他的一切,不觉站在原地继续窥探他。 霎时,他的眼睛转向我。 我一惊,不假思索地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糟了!他一定发现了。我很想就此逃开,回到自己房间去,但又觉得这样更糟糕。于是鼓起勇气再次打开门。 少年的眼睛依然看着这边。 我走进幽暗的食堂,反手把门带上。 「你、你好。」 我低头说道。少年的头这才第一次晃了一下。 「您好。」 少年既出人意表又很正常——带着点恭敬的口吻——打招呼。不过,才说完似乎又觉得我的存在无关轻重般,飘开了视线。他托着腮靠在眼前的皮箱上,无精打采地转开脸。大厅泄入的微光照在他的侧脸,脸颊透现出无机质的美感,宛如用蜡或石膏雕成一般。放在公事箱上的手指,则有如纤细的陶器。 「我没想到会遇到你。」他突然蹦出这句话。 表情不动如山,只有视线看向我。 「啊?」 「脚——」他指着我的两只脚,「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答道,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海里游泳。」 ……他还记得。 「是、是的。」 「海是所有污染最后的归处。是威胁我们生活的死亡世界——然而,你却能自由地游泳。」 「对。」 「一般人不会潜入那种地方。」 「真、真的吗?」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的话,你——是个人鱼。」 少年用看似天真的表情说。 不过他立刻轻叹了一声,又恢复原本百无聊赖的表情。 「不过,好像错了。」 「人鱼?……」 「你的脚是真的吧?」 「是,是真的脚。」 「也就是说,你只是到处都看得见的普通人。」 少年丢下这句话,又紧闭双唇。 我失去转身离开的时机,僵在门口。轰然的大雨声至少为我的困惑和沉默解了围,不过,寂静的沉默还是很尴尬,我努力想找话题。 「你是……来调查那件案子吗?」 听到我的问题,少年略微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也许这就是他最惊讶的表情了,然而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留在这里,会不会妨碍你们?」 「妨碍?」这次他倒是回答了,「为什么?」 「我在这里借宿。所以,我担心会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搜查……」 「我没有影响。」 「如果是这样就好……」 「你只要记住,你是个在这里借宿的局外人。当我要烧掉这里时,我会事前通知你。你喜欢水,但不喜欢火吧?」 「烧掉?」我讶异问道。 「我也不喜欢火。」少年兴味索然地喃喃说。「我是说假如要烧的话。」 焚书活动似乎没有马上开始的打算,眼前可以先松口气。 不过,随着他们调查进展,也许最后还是会导向烧毁全镇的结果。而掌控生杀大权的便是眼前这个神情还很孩子气的少年。由于他缺乏表情,无法推测他的想法。他那淡漠的脸彷佛看不起全世界,但又像被世界遗弃般孤独。从他表情和举止中得到的印象,虽然不愿与人亲近,但同时也没有一点敌意或恶意。 希望能再跟他多谈一点。 我怀着这样的小小希望。原本,他和我是一生也不会交会的两条平行线。他是隶属于政府的检阅官,这也是他高贵身分的佐证。他既是两个大人细心保护的重要人物,一定无法与我相容。这么一想,不禁哀伤起来。他不是我这个来自英国的远方旅人能交会的线。不过,两条线虽不能交会,难道也不能再接近一点吗? 我鼓起勇气,向他走近一步。 「我的名字叫作克里斯提安纳。」 我报上名字,他朝着我微微歪着头。 「克里斯提安纳——这是女性的名字。」 「没错。」好久没有人听对我的名字了。「据说是希望我不要去参军。如果取了女性的名字,进入军队时,我可能会犹豫吧……我父亲是军人,但却不想我参加战争。」 「战争,」他低语道,「上一世纪就该画下句点的,但现在还持续着。」 当初即是为了消灭暴力、犯罪以至战争,建立和平的世界,所以才进行情报管制,也就是焚书。然而,直到今日,战争仍在世界的某处进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里还在持续什么样的战争。关于这一点,站在焚书最前线的检阅官是怎么想的呢?少年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思绪。 「请叫我克里斯。」 我为了避开沉默而说。 「克里斯。」 「是。」 「我想问你一件事。」 「是。」 我开始紧张。 「你的名字跟克莉丝蒂或克莉丝提安娜没有关系吧?」 「对,没有关系。」我立即回答。 阿嘉莎·克莉丝蒂和克莉丝提安娜·布兰德都是英国的「推理」作家。如果不马上否定,我就会被怀疑。只要立即撇清关系,应该就没问题… 「哦?所以你知道克莉丝蒂和克莉丝提安娜是什么人?」 「啊!这个嘛,我是说……」 不能显露出我知道「推理」的痕迹,这是与政府官员应对时的铁则。我必须一开始就装作不知情。 「原来如此。」 「我是说……我是说……」我突然结巴起来。 「你必须接受详细调查。」 他抓住拐杖,似乎想要站起来。 他想对我做什么? 我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但少年最终还是没起身 。 「算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到知道『推理』的程度并不是犯罪。你总不会还私藏着一、两本书吧。」 我像博浪鼓般拚命地摇头。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再次用手撑住头。 「你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推理』吧?之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现在终于了解了。」 「我没这个……」 「一般来说,民众对我的反应,会采取旅店老板那样的行动来表现。没有人会向检阅官打招呼。这一点你最好牢记,不要随意跟我们说话,对你没有好处。」 他的话里虽有责怪之意,但也参杂着些许孤寂。 那一瞬间,我彷佛窥见孤独将他包围。 对「推理」有兴趣是事实,但并不只有那样。 「不是的。」我有点害羞地说。「是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大家都会多多少少在意我的存在,当然,是从敌视的角度。」 他不经意地理理衣领,像要藉由提示检阅官的制服,提醒我他和我之间立场的差距,并且在两人间画上一条不可侵犯的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垂下眼睛,再仰起头看我,开口说:「榎野。」 「榎野——你真的是检阅官吗?」 他点点头,没有隐瞒的意思。 「检阅官要做哪些事?」 「调查啦、检阅,就像字面的意思。还有搜索、发现违禁品,督促处分工作。检阅官需要有优秀的搜索能力和侦探能力,因为大部分的书都被藏得很高明。不过检阅官这份工作需要的行动力,恐怕超乎民众的想像。」 所谓的检阅,一般指的是在人眼接触之前进行检查。但上个年代存在的书本或在黑市流通的活字,是无法在事后检查的。禁书当然都被拥有者藏起来,所以,才要求检阅官要有能力找出来。他们必须具备侦探的能力,原本检阅官只是涂改被禁字句或文章的文书处理员,但榎野他们好像不一样。 「可是,还只是个孩子嘛……」 「我不一样。」 「不一样?」 ——少年检阅官。 特别的人物。 我看得出他和我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线。 检阅失去的「推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他说的「不一样」,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我对他有种接近崇拜的情怀。只有他,才是我原来所熟悉的侦探,与在这镇上暗处为非作歹的「侦探」不一样。如果有人能对抗得了「侦探」,无疑就是他了。 少年检阅官的立场到底有多特别,我没再追问下去。也许是我对这个问题有点忌惮,因为桐井老师说过,少年检阅官是专门查「卡捷得」的检阅官,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穿黑西装的那两个人,也是检阅官吗?」 「他们手上拿的身分证明是这么写的。」 「但是……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你的随从。」 「这个嘛,见仁见智。」榎野伏低视线。「我只不过是政府管理的工具,你可以把他们当作是操作工具的人。他们看起来像随从,但其实或许他们才是主人……我不知道正确的主从关系是怎么样。对我来说,怎么样都行。因为不论如何,我也只是——检阅的机器罢了。」 检阅的机器……这就是少年检阅官? 我感到迷惑,我跟他的距离,不能再往前靠近一步了吗? 「检阅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检阅局隶属内务省,不同于警察组织,但实际上层级更高一点。为了搜查而踩警察管辖区域的例子也并不少。不过,我们虽有搜查权,却没有逮捕权。虽然为了执行业务,常常必须限制嫌疑人的行动。」 「焚书权呢?」 「那才是检阅局唯一具备的绝对权利。检阅局辖下的人员,谁都有用火的权利。但是,基本上负责焚书的不是检阅官,而是焚书官。如果你看到穿着灰色耐火装的队伍,最好快逃,以免被卷入危险中。」 榎野的话听起来不像夸耀的成分。虽然,说到政府的焚书活动,确是一种很荣誉的工作。 「榎野,你感觉上不太像政府的人。我以为跟焚书或搜索有关的官员,应该是更苛刻的人,但榎野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不太清楚。」 「你什么事都愿意告诉我……」 「那是因为你问我。」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我的心是机械式的,只有单纯的辨别能力和条件性的反应。别人要我说,我就会说。别人叫我做,我就做。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要顺从。」 「真惊人……」 我也不太懂,不过他的确不是普通世界里长大的男孩。 也许跟我相遇,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说起来……其实我跟那件案子也并非完全没关系。在森林湖边发生的杀人事件中,我亲眼看到杀人的情景。我对整起案子记得很清楚,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真住他们去搜集重要情报了。」 「这样……」 「不过或许有参考价值。」 「真的?太好了。」我单纯地感到喜悦。「一天就能把案子破了吗?」 「不需要那么久。」 「嗄?你们的搜查进展到哪里啦?」 「已到最后一步了。之后只剩确认作业。」榎野说到这里,突然打开皮箱,伸手进去。「克里斯,你有地图吗?」 「请等等,我去问朝木老板。」 我跑出食堂,回到大厅。朝木老板正走出门廊观察天空的状况。我朝他的背叫了一声,他回头,好像吃了一惊。 「克里斯,干嘛?」 「请问……有没有这附近的地图?」 「我哪有那种玩意儿!」 「啊,是……对不起。」 我立刻回到食堂告诉榎野。 「被骂了一顿。」 「我想跟本地的地图对照一下,不过也无妨。」 他从皮箱拿出昂贵的终端机和换洗衣物放在一边,把一件件用品摆满周围后,最后从底部拉出一个四角板。那是个摺了好几摺的大型相框。他为了清出放它的位置,把散在餐桌上的物品,又推远一点。 「这个镇的卫星照片。」 「哇,好厉害。」 浓绿围绕的镇。从太空的卫星上可以很清楚看见,这个镇是如何的封闭。镇正好位在浓绿中央挖空的一块地。照片十分清晰,连一栋栋建筑都照得一清二楚。他们连这种资料都到手了,真不愧是内务省直属的检阅局。 镶板上在各处用红色大头针插着。不问也可推测,那是被漆了红印的房子。从上空来看,意外发现它多集中在一个地区,好像集落一般。我原以为它是随机地散布在整个镇里,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看起来红印全部共有三十处以上。 「可以让我看到这个资料吗?」 经我一问,榎野歪着头,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答不出来时似乎都会做这个举动。 「我是说,这会不会是搜查上的秘密之类的……」 「你不想看的话,不看也行。」 「想啊,我想看。红色大头针标示的是门或室内被漆上红印的民家吗?」 「反应很快嘛。你说得没错。」 「有红印的房子,全都在照片上标示出来了吗?」 「一个也不少。」榎野说着,拔起其中一个大头针,随意扔在桌上。「但是没有意义。」 「怎么说?」 「嫌犯 并没有地图式的思考。就算找到红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榎野说着,好像已对地图失去兴趣般,把它推到一边。 「你的意思是说,漆红印的地点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八成是。」 「但是,感觉上好像一区一区的。」 「当然,那是有原因的。等一会儿,真住他们就会带来讯息,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会是什么原因呢?」 「克里斯,对这次的案子,你想知道真相吗?」榎野突然直视我问道。 「那是当然。」 「如果你想知道,我希望你在旁见证这件案子的始末。」 一时间,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提议太出人意表了, 「不过……行吗?为什么要我参与?」 「你跟这次的案子多少有点关系,这段时间你也看到各种现象。而从现在开始,到大结局之前,你一定还会看到很多,同时思考很多事,关于人的死亡、操弄别人的人。或者你会想到你自己,想到我们的时代,想到世界,还有——我。」 「嗯……」 「到时候,请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只要做到这些的话,我愿意帮忙。」 榎野看着窗边,阳台还浸润在雨中。 「我是个完美的检阅官——但我失去了心。」榎野轻轻地抚住胸口。「这里也已经检阅完毕了。在各方面它都是功能最建全、最完美的状态。但是,透过你的眼看事情时,也许会发现我的心底角落尚未失去的部分,到时候我必须决定,该不该把它删除。」 失去了心——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无从得知。我们能像这样对话,不正因为我们有心吗?榎野的确散发出与旁人不同的神奇氛围,但看不出他完全失去了心。 「这个任务可以交给我吗?为什么是我?」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因为你在海里游泳。」 这——也算是答案吗? 我把来到这个镇后的所见所闻,照实地告诉了榎野。他已经察觉到我熟知「推理」,所以,我也坦诚告诉他我的想法,连有关「卡捷得」的知识也不隐瞒。话虽如此,由于我也才刚知道,所以问他的事还比我说的多。 「榎野,你是『卡捷得』的专门检阅官?」 「是的。」榎野点头。「能辨识『卡捷得』的人只有我,和其他几位检阅官。」 「大家都是小孩吗?」 「如果十四岁也算小孩的话。」 「但是如果只是『卡捷得』的话,不是谁都能阅读吗?」 「可以。只要会读日语,谁都能读。但是,一般人并无法读取所有写入的内容。你想像一下,在一个小小的3d房间里,塞进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每转一个方向,文字就完全不同,所以需要立体密码的解读能力。」 「你可以读取『卡捷得』所有的内容吗?」 「当然。但是,如果只是这样,只要有充分的时间,任何人都能解读。我们检阅官还能逐字逐句地精查『卡捷得』的内容是否正确。」 「太厉害了……不过,那也就是说……」 「是的,我的脑中全部由基准值的数据组成,如果不能正确识破『卡捷得』,被假货坑骗,便可能难以处分真货。」 大脑里装满了「推理」的要素是什么样子呢…… 一时间,我觉得榎野真是个非凡的人,但同时也对他感到同情。怎能让脑中装的全是杀人、犯罪的相关资讯呢。 「这个镇发生的事,果然跟『卡捷得』有关吧。」 「所以我才会来。」 「那么,你已经判断出跟事件有关的『卡捷得』,是什么类型的吧?」 「是的。」 「是什么类型?」 「是『断头』。」 ——「断头」的「卡捷得」! 「我们从很早之前就确定,它就藏在这个镇里。因为我们查出几年前,此镇的某人曾经想到黑市兜售『卡捷得』。虽然无法查出那个人的姓名与住址,不过可断定嫌犯是来自这个镇。后来情报来源断线了,当局决定按兵不动。后来我们来到这里,便听到连续杀人案的传闻。事实上,这个镇里一个月有好几人被斩首而死。从这个事实几乎可以确定,连续杀人犯手上持有『断头』的『卡捷得』。」 连续杀人犯、嫌犯等单字,听起来好新鲜。这个镇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既非意外也不是灾害,而是犯罪,我的脑海中对此有了清晰的样貌。一切都是犯罪者所执行的疯狂行为。 在我到达这个镇之后,所遇到的净是神秘无解的事。红印之谜、无头尸体、住在森林里的「侦探」,森林出现的女鬼传说、夜里「侦探」在我窗外出现。最可怕的是湖上的惨案。在自警队包围的湖上,「侦探」留下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后消失。 全是谜。或许这镇上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异常事件在发生,那些情报,都会由黑西装的检阅官搜蒐集起来。 「凶手冒用『侦探』之名,也很奇怪。」 「冒用名字的凶手在『推理』中并不少见,像是『九尾猫』、『魔术师』、『蜘蛛人』、『影子人』都是。只不过这次名字正巧是『侦探』罢了,可能有些复杂的原因,但正因为如此,多少具有模糊事件轮廓的效果。」 是「侦探」?还是「凶手」? 我一直苦思不解,不知不觉开始追逐「侦探」的影子。 但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侦探」是凶手。 「从这镇上发生的种种事件看来,不难想像凶手持有『断头』,并且把它用在恶行上。」榎野静静地说着,像个困倦的孩子般揉揉眼睛。「红印、鬼魂出没、湖上的尸体都有密切的关系,没有一件事与此无关。」 「红印有什么意义?」我无意识地俯视着卫星照片板说。「只有这一点,我觉得跟事件扯不上关系。难道不是吗?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并没有人被杀,和发现无头尸等与杀人事件的关联……而且嫌犯只是留下红印,既没偷窃,也没有破坏……有没有可能这件事不是『侦探』干的,而是某人模仿『侦探』的打扮去做的呢?」 「不,红印跟一连串的事件有着深厚的关联,可以说是最象征性的行为。」 「不过……只是加上印记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的眼睛应该已经看见了。」 「我的眼?」 「是的,嫌犯在各地漆红印的行为,有着重大的意义,他的目的,你已经看见了才是。」 我至今到底看过什么呢? 「红印没有规律性。留下的时间、星期、天候、场所……没有一样找得出规律性。他只是找没人在家的屋子进行。什么也没偷,什么也不伤害。那么,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来解谜呢?你认为要从哪里着眼才对?」 「红印的形状……之类。」 「还不坏。克里斯,你见到红印,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十字架……而且从他在四面墙画成几何形状、在镇上各处留下印记来看,我怀疑他是否有宗教上的背景。」 「没有错。」 「真的吗?」 「但也不算对。」 榎野拿起丢在桌上的粉笔,猛地一掀拉掉眼前的桌巾。 「你在干什么?你这么做会把大厨先生惹恼的。」 「惹恼?」榎野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歪了一下头。但立刻忘了这回事,在光滑的桌板上,开始用粉笔画东西。「你说是十字架对吧。你还记得红印的正确形状是 什么样吗?」 「嗯嗯……左右横杠往下垂,上下特别粗。」 「对。那就没错了。」 榎野在桌板上画了十字架。 跟我在镇上看到的红印确实相同。 「这是模拟天主教的异端之一,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所画的。」 「卡多格派……我没有听说过。」 「因为那是个没有公开活动的异端教派。」榎野说着,对手上的粉笔灰有些介意。「卡多格派兴起于十六世纪的法国,创始者是神秘学家乌利希·德·麦恩斯,曾写过一本预言书叫作(奇迹之树》。他精通医学、科学、占星学和预言,由于拥有特殊能力,因而被教会视为异端。据同属卡多格派的赫南德兹·艾玛尔菲的着作《异端的年代记》中说,乌利希是个胜过撒旦的大魔王,也是人类的新弥赛亚。其实,乌利希具有相当神秘的预知能力,大家都将他视为打倒腐败贵族社会、教会的破坏者,或是新世界的创造主。附带一句,他记述的预言书《奇迹之树》在焚书之前就已逸失。书里面很详细地描迤我们世界发生的大灭绝。他为了将自己的末日预言传承下去,因而组成卡多格派,至今仍延续着。」 「末日预言?」 「卡多格派因为信仰这种思想,所以也算是末日思想团体。教会把他们当作最危险的团体,不过如果从当时天主教的严格来说,这也不奇怪。」 末日思想这种论调,我已经听得不想再听了。不过在从前,世界远比现在和平,所以或许它能成为一种信仰。即使是现在这个时代,还是有在信仰中迷惘的人,受到怪异末日思想的感染。毕竟谁都害怕灭绝、末日,若将它用信仰来顶替,我认为并不太正确。 「说到十六世纪,欧洲正处于黑死病侵袭和捉拿女巫的黑暗时代。关于捉拿女巫,卡多格派的始祖乌利希似乎也站在反体制的立场,不过当时只有教会才是正义的一方,所以他们只能是异端。」 榎野口中突然说出黑死病这个字眼,我不禁惊呼一声。 「怎么了?」 「以前,我跟老师……哦不,朋友讨论红印之谜时,曾说到黑死病,所以你说的话让我联想到那件事。我听说,为了防范黑死病,所以在隔离病人时,会在门上画一个记号。当时还开玩笑说,这个镇会不会也发生传染病呢……」 「没有传染病,这点我可以断言,我们已经调查过这里是否有可疑的急病患者。」 「所以卡多格派与黑死病和门上红印的关系呢?」 「全都以末日思想这条线连结在一起。」 「卡多格派的人潜藏在镇上,为了警告镇民『末日已近』,才到处在门上漆红印吗?」 「从演绎上来说,会归纳为这个结论。」 「但是现在就算得知末日也没用……而且镇上的人就算看了十字架,也不可能领悟末日思想……」 「是的,克里斯说得没错。若把它当作留给镇民的讯息有点薄弱。现在这时代没有人理解它。说不定只出现神秘红印的现象,还是会召唤某些对末日感到共鸣的人。」 「你是说,镇上有些卡多格派的人潜伏,就像密码通讯一般,只是在伙伴间打暗号?」 「在别人家门上留下印记打暗号,这种手法效率也未免太差了。」 「那么,凶手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自我满足?」榎野反覆念着这几个字。「哦——若是那样的话,他的行动太低调了,与彰显性完全不同。」 「唔……」 「别把它想得太难。只要知道凶手是懂『推理』的人即可。也就是说——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是为探索其意的人所留下的。」 「什么?」 「换句话说,他的对象就是包含我在内的搜查人员。许多人连红印的意义,都没兴趣调查。但我们不一样,搜查下去的话,总会发现那个印记是卡多格派的十字架。而且我们会从十字架看出末日思想,把凶手当作是受到狂热末日观念影响的人,而他的行为就是精神病态的罪行。」 「这就是真相吗?」 榎野摇头否认。 「这是凶手想的剧本。不过凶手犯了一个大错,可能是因为从少量资料得到知识的结果吧,这种错误在现在的时代并不少见。」 「错误?」 「克里斯,站起来,过来这里。」 我依着榎野的话,绕过餐桌走向他。 「看看十字架。」 「嗯——怎么样?」 「现在你看到的形状是正确的卡多格派十字架。」 「但是这个颠倒了。」 「对,相反。本来正确的卡多格派十字架,就是倒十字。直木下方短,上方长。但是凶手搞错了。他把它画成一般十字架那样,上短下长。一知半解的知识根本没用,常有的事。」 「你说说看,为什么会这样?」 「凶手不太讲究符号的确实性。也就是说,对凶手而言,印记的形状不带有任何意义。」 「怎么会呢……也许,他把十字架颠倒过来,是表示背叛……」 「刚才我说过,卡多格派本来就是背叛的异端,所以他们才会用倒十字架。原本就相反的东西,没有再把它倒过来的必要。」 的确……凶手恐怕是以书本或传闻为参考,选中了卡多格派的十字架,但由于见识太浅薄,所以一开始就记错了,也没注意到弄反。他想欺骗检阅官,但是常识太不足了。 「既然印记的形状没有意义,凶手为什么要画十字架?」 「十字架到头来只是为了欺瞒我们的眼睛。误导、引开注意力、错误指示——实际上,对凶手而言,印记是十字架、骷髅头还是双头鵞都无所谓。换句话说,凶手的目的和宗教上或哲学上的信念没有关系,而是更直接的东西。」 「也就是说,凶手有画印记之外的目的,才侵入那些房屋中。」 如果有意义的不是印记本身,而是画印记的行为——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画印记?涂上红漆,可以盖掉或隐藏什么东西吗?比方说,擦不掉的指纹或血液……为了掩盖自己犯下的某次失败,所以用红漆抹去痕迹。但是,只涂抹一个地方反而启人疑窦,所以在镇上各处的房子都留下同样的红漆——不对,这样更引人注目,与本来的掩盖目的相去更远,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榎野已经知道红印是什么意义了吗? 「榎野,你知道凶手的目的了吗?」 「当然——答案是偷窃。」 「偷窃?」 实际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被偷。而且,偷窃与印记怎么说也连不起来。 我正欲开口问时,榎野先说了。 「红印的部分,等真住和汐间的报告吧。还有些事必须再思考。再怎么说,死了那么多人,而且还变成无头尸体。」 没错,很多人遭到杀害。我把湖上杀人案,当作无法理解的谜,在脑中经过处理,丢进记忆的角落。但是它毕竟不是简单就能忘记的事。 「看到尸体了?」 「嗯。」我想起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直到现在还全身发抖。「随便弃置在船底,……周围血流满地……头部到处都找不到。」 「他是如何从湖上消失呢?而且为什么偏偏要割下头?还有,为什么要把头带走。克里斯,你好好想想看。凶手在某种意义上是无头尸小偷。如果把杀人当作偷窃的一种,就能跟红印事件连结起来了吧?」 「完全连不起来啊……无头尸小偷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红印事件中,根本没有东西被偷走啊……」 「你只是没有注意到。」 没 有注意? 我到底漏掉了什么呢? 「克里斯,今晚你有事吗?」榎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一向都没事。」 「那就好。」 「晚上要做什么吗?」 「接下来的行动要在夜里进行,在这之前,你好好休息一下。」 榎野卖了个关子说。他并不是故意吊我的胃口,不告诉我事实。但要人沿着逻辑的长路慢慢走,而非直捣核心,的确非常有侦探的风格。我虽然焦急,但心里更是兴奋。 果然非得走这条路不行。 「嗯,好吧。吃晚饭的时间,我再回到这里。」我等榎野把散在桌上的桌巾、卫星空照图板和皮箱里都一一恢复原状后,就往食堂门口走去。 「别又搞乱喽。」 榎野沉默地点点头。 我往悠里的房间走去。清晨开始,他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他。今天他似乎也没有在旅店里帮忙。 敲他的门没有回应。门虚掩着,可以看到房间内部。悠里好像正躺在床上,我静静地把门推开,探头进去看看。悠里似乎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状态,我放下心,正想退出去。 「克里斯吗?」 悠里揉揉眼醒了。稍稍垫高的枕头旁,开着收音机。从耳机里泄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下雨。悠里的脸色说不上健康,但还不算坏。 「舒服点了吗?」 「你担心我吗?谢谢。」 悠里摘下耳机,在床上躺好姿势。 「我一直觉得刚才有人在旁边守着我……是你吗?谢谢。」 床边的小桌上,有个浸着湿毛巾的碗。 「不是我。」 「欸,那是谁……」 应该是朝木先生吧。别看他粗声粗气的,对自己的儿子可是非常宝贝。想到朝木先生的立场,我不禁心痛起来。悠里的病可能比我想像得更严重。 「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跑跑腿,拿药什么的。如果是头痛药或感冒药之类的,我背包里也有……」 「别担心,没关系啦。」悠里微笑着说。「倒是收音机对这起事件,完全没有报导,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这……我也不知道。政府已经在查了,所以也许不准报导吧。」 「是吧……」悠里好像还是无法释然,又说:「其实,我想过以后加入黑江队长的自警队也不错。」 「真遗憾。」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 「为什么人要故意杀掉别人?只要耐心等下去,人总会因为生病或寿终正寝而死亡,要不然也会因为洪水或海啸而更早就死了。」 「我也不懂。」 「连你也不懂吗?」悠里不知为何神情舒缓下来。「如果克里斯也不懂,那我再想也不会懂。」 焚书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驱逐刺眼的暴力描写,的确让部分人民变成「循规蹈矩的百姓」,没有耸人听闻的事件,表面上似乎一切太平。然而,我和悠里明明同样是人类,却似乎在哪里有些不同,这已不只是有没有共通语言的问题了。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和悠里谈着焚书和「推理」的话题。虽然我喜欢「推理」的故事,但我也喜欢纯聊天。我们说着夏天的结束、这一带的植物和北国的雪。谈着谈着,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先这样吧。我要回房去了。」 「下次再过来聊。」 悠里挥挥手,再把收音机的耳机戴回位置。 第五章 末日的 在房间里休息片刻后,大厨薙野打内线通知我,晚餐时间到了。 打开食堂门的刹那,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餐桌上散乱不堪,好像被狂风扫过一般。我摆回去的桌巾,像个筋疲力竭的幽灵般横躺在地。应该排成一列的烛台,不但没了蜡烛,遗被推到墙角翻倒。桌巾被掀掉的地方,用粉笔画着文字和图形,那些文字却出乎意料地整齐,与整个餐厅的混乱形成矛盾的印象。餐桌上散落着先前看到的终端器材,而先前看到的皮箱也仍然开着大口放在一边。 榎野坐在一片混乱的房间中央,他的椅子不知为何朝着窗口,榎野兀自凝视着窗外的雨。 「榎野。」 「哦,克里斯。」榎野听到我的声音回头,「还没到预定的时间。」 「不是,已经到晚餐的时间了。」 「是吗?」 「怎么弄得这么乱?……」 我问道,但榎野没作声。 「朝木老板和薙野叔看到会生气的。」 「无所谓。」 「怎么……真是说不听呀。」 我开始整理榎野丢在桌上的东西。我喜欢收拾,那种把混沌化解开来的感觉,与「推理」的乐趣有些相似。把一切整齐排出来、一一说明,细细收好,完整收尾…… 「榎野,来帮我。」 「……好吧。」 榎野乖巧地也开始整理身边的东西,相当地顺从。 此时,薙野端着盘子走进食堂。 「这是在搞什么鬼啊!」薙野一见到食堂就大嚷起来。 「哦,呃,没事。」我慌张地说。「我马上整理。」 「你们想把我的食堂拆了吗!」 「那个……是这样的。」 「没整理好别想吃饭!」 「是!」 我赶紧继续整理。 「对客人太没礼貌了吧。这算是本镇的习惯吗?」榎野说。还好薙野似乎没有听见。我叫榎野闭嘴,好不容易才勉强收拾好。 没多久,桌上摆出四人份的料理,应该是检阅局三人和我的份吧。但大盘装的野菜通心面堆成了一座小山,令人怀疑是不是把人数搞错了。 时间正好是晚间六点。 我拿着盘子,特意坐到离榎野较远的位置。因为若是我坐在他身边,让检阅官们看到我找他说话,也许不太好。榎野似乎一点也没在意,默默地吃着通心面。 隔了一会儿,出外搜查的两名检阅官都回来了。 「无头尸体真不错。」 墨镜检阅官咧着嘴笑着走进食堂,双脚彷佛跳着舞步般走到榎野身边。那个高龄检阅官紧抿着嘴紧跟在后,他们的黑西装阴沉至极,颇有令观者心情消沉的效果。他们手上拿着小型液晶终端机器,好像用它来保存搜查情报。回想起来,榎野的皮箱里也有个同样的机器。 「一转过街角,我就听到摇滚乐了。不过,只在我脑袋里罢了。」 「闭嘴,汐间。不要老是只会说废话。」白发男不耐烦地斥声道。「你这小伙子,分不清场合吗?面前坐的是榎野大人啊。」 「对不起嘛。嘿嘿。」 他毫无顾忌地把餐桌椅子拉开,坐在榎野面前。总之,这个墨镜男叫作汐间,另一位白发男应该是叫真住。两人对榎野的态度冷热有别,对榎野的礼节也有差距。 「榎野大人,我们回来了。」 真住深深低头鞠躬说。 「这什么玩意儿?」汐间把墨镜轻推到头顶上,看着眼前的通心面。「这东西看起来真难吃……榎野大人,我劝你最好别吃。上面也有规定,叫我们别吃没经过检查的食物。」 「要验毒的话,我先做了。」榎野嘴里衔着叉子说。 「这不是榎野大人该做的事。」白发男规劝道。 「算了,就算不好吃,也不像有毒。吃吧。」 「没那么多时间,现在是报告的时间。」 「一边吃一边报告不是挺好?真住兄。」 「哼……」 「不吃吗?」 「我们不在榎野大人面前吃。」 真住推开眼前的盘子。 「那,要开始报告了吗?」 汐间单手操作终端机说道。 「移到房间去说明比较好吧?」 「不用,」榎野说,「就开始吧。」 「了解。」汐间把手边终端机的耳机塞进耳朵,「哦,对了,有件事我有点介意。那个小小外国人是谁?」 他伸伸下巴,指向我。 我愣在现场,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吃我的通心面。 「他是住在这里的旅客。」 真住说:「要不要请他出去?」 「太浪费时间了。」榎野不假思索地说。 「但是会不会造成职务上的阻碍……」 真住提出异议,但汐间表现出赞同的态度。 「算了,他看起来好像听不懂日语。而且根据检阅局的调查,这次的事件并没有外国人参与。」 「镇民们传说的金发少年,就是指他吗?」真住恍然大悟道。 「他是几天前才来到镇上的外人,应该跟几年前就开始的事件不相关。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不能出现『情报外泄』这种字眼。对吧?」 看来我安全过关了,我在心里吐了一口气,然后勉力做出听不懂、没表情的样子。 「反正阻碍调查的东西,只要铲除就行了。」 最后汐间补上的这句话,令我心中抖了一下。 检阅官果然不是好惹的… 「榎野大人,真的可以在这里进行吗?」 「当然。」 「那么,首先,我们先说明杀人案的部分。」汐间说着露出讪笑。「检阅局掌握的杀人案只有七件,实际上数量要大得多。已确定的只是寥寥可数。所有死者都是断头的状态被发现,分为只发现躯体的案例和只发现头颅的案例。死因皆不明。七件中有五件的被害者为男性,两件是女性,年龄老少都有,没有共通点。」 「有共通点,他们都是大人。」榎野插入说。「未成年人不会成为被害者。」 「唔……您说得没错,真是一针见血。说起来,全体都被断头这一点,也可以算是特征吧,哦,还有,据说他们都是鬼魂的目击者。被杀的几天前,很多被害者都目击鬼魂而引起纷扰。关于这个鬼魂的真实面貌,目前还没掌握。不过,可能是凶手的恶作剧吧。」 「关于鬼魂的部分,我等一下再补充。」真住说道。 「明白。那么我们继续。检阅局方面只确认了一具尸体。大约在四个多月前,有位镇民向警察报案,检阅官佯装成警官前去收回尸体。附带说明,虽然说是尸体,但回收的只有头部。原本被发现时就只剩头颅了。这个可怜的男子,今年二十五岁,在一家穷困的小工厂做小零件。他的头被锐利的刃器切断,躯体部分行踪不明。死因不明。后脑有被敲击的痕迹,是致命伤的可能性很高。杀人现场不明。发现地点在河边沙地。据推测是从河川上游流下来的。上游有森林,被害者名字叫……钏枝。」 「跟红印有没有关系?」 「没有。其他已掌握的六件中,只有一件的家屋被漆上红印。红印与杀人案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连结。」 「对于钏枝这个男子,还有没有其他讯息?」 「有个跟钏枝有关的人,遭遇到奇妙的体验。」汐间操作着终端机。「这个被害的男子钏枝,曾经跟自称自警队成员之一,以及工厂的同事说过话……」 汐间开始说明钏枝的背景。 有个女子双眼受伤,被人在森林边发现。那个女子与钏枝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据说,钏枝把那女子在森林里体验的经过,当作一个奇闻说给自警队员和同事听。 女子在森林中发现无头的尸体。那个尸体藏在森林的小屋里,后来小屋在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尸体留着。接着有个全身黑衣打扮的怪人出现,伤了女子的双眼。女子逃出时,据说走到森林的尽头,碰到了墙壁。 失去双眼的女子音讯杳然。如果钏枝所说的话确实的话,她应该已经死在森林里。而钏枝本人恐怕也在森林里遇害,只剩头部流到下游。 我顿时想起悠里说的故事。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醒来后在一个小屋里与「侦探」交谈的故事。失去眼睛的女子最后看到的小屋,与少年遇到「侦探」时的小屋是同一个地方吗? 女子在森林尽头触摸到的墙,究竟是什么?包围森林的墙,有这种东西吗?假设真有这种墙,它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呢?脑海中再次浮现因传染病而隔离的思考。如果整个镇即是隔离政策下所建立,那么一切谜团便都说得通了。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自警队队长被杀害案。也好啦,拜这件案子所赐,我们的调查行动终于可以公开了。在这整个案子中,这是唯一被目击到杀人现场的事件。目击者人数众多,但几乎全是自警队队员。自警队全体都有嫌疑。」 会谈转到湖上的事件,我有些紧张。因为我也是杀人案的目击者之一,搞不好矛头还会转向我这里来。 然而,他们的对谈完全没提到我。说不定自警队的神目先生,并没有向他们提起我。 「凶手在湖上消失踪影,他留下的东西只有船一艘、无头尸体一具,还有被认为是凶器的斧头。但是,并没有任何凶手可能的指纹。换句话说,我们应该可以将他视为『卡捷得』的携带者吧。」 在杀人现场的证据方面,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采指纹这件事。不但知道这点,还能事先防范,表示他至少具备「推理」的知识。这次事件是「卡捷得」拥有者所为的推测,应该没有错。 「船上的血痕、斧头的血痕,都和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其他留在现场的物品呢?」 「只有对讲机。从周波数的设定,可以确定是自称自警队队长黑江的用品。其他没有发现特别的物品。也许打捞湖底还会有所发现,但恐怕是不可能。」 「那么凶手从湖上溜到哪里去了呢?」真住问道。 「不清楚。」汐间把餐桌一角的卫星照相板拿到手边,「湖在这个位置。」 汐间手指的地方,有个呈新月形的湖。从卫星照片看,也可很确定凹陷的那一侧是山崖,向外凸出那侧是湖岸。以俯瞰方式看得更明显。我们最初目击到「侦探」的船,正好浮在新月的中央附近。后来,它载着无头的尸体,漂流到月的上端岸边停靠。 「岸边部署了自警队员,虽然浓雾中能见度极低,但有数名目击者确实亲眼看到湖上的杀人过程。」 「天色那么黑,也能目击吗?」榎野问。 「湖上用灯照射出朦胧的光,可能是用手电筒,或是油灯……」 「有被发现吗?」 「没有。」 「那天晚上黑江的行动如何?」真住代替榎野询问。 「他好像与自警队队员分别行动,但有几次都以对讲机和队员连系。」 「因此……这里有个重点,」真住说,「尸体真的是黑江本人吗?」 「无法断定,但是对讲机是他的。」 「指纹呢?血型?」 「无法验证。」 「为什么?」 「首先,黑江的血型本来就不明。而关于指纹方面,虽然可以从黑江的房间取得,但未必是他的指纹。」 「没有人可以判断黑江的身体特征吗?」 「有一位神目,是自警队副队长,他坚称尸体是黑江的。但问他有什么根据,他也答不上来。」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真住嘟囔似的说,「就算跟这次有关的『卡捷得』是『断头』——船上的无头尸体也并不是黑江。」 当然,我并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但是,这事件真的那么像「推理」吗? 无头尸体的掉包——假设真是如此,那我们看到的尸体究竟是谁的?而黑江队长又到哪里去了呢? 「把黑江定为凶手,应该没有错吧?」真住道。 黑江队长是凶手? 我差点这么叫出来,但还是假装听不懂。 「湖上的消失也与自警队关系密切,如果黑江是凶手的话,自警队的行动也就稀松平常了。」 「你是说,自警队也是共犯?」 「不,并不是全体都有参与。」 「你们的推测部分到此为止。」榎野托着腮,状似无聊地说。「报告事实的部分就好。」 「对不起,榎野大人。」 「继续往下说。这对我们而言,是最重要的部分……被害者们的周围,都没有发现『卡捷得』的迹象。证据、传言,当然还有『卡捷得』本身,什么都没找到。此外,在被害者们的过往生活史中,书本或『卡捷得』都未有扮演过重要角色的痕迹,也未找到与『推理』的关联性。」汐间把终端机放下,摘掉耳机,「关键的那个『卡捷得』,依然在凶手手上——我的报告完毕。」 「接下来是我的报告。」真住转向榎野说。 「首先是关于几次在森林附近被目击的鬼魂。」 「总不会真的是鬼吧?」 汐间结束自己的报告,口气悠哉地说。 「但是,目击者很多。镇民们很多都相信鬼魂的存在,而且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鬼就是引发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被目击的鬼魂是女性,苍白。而且目击到鬼魂的人,据说都会被杀。这部分与杀人凶手的关系,好像比红印更为密切。发生湖上惨案的那天,也有镇民目睹到女鬼,还造成了一场骚动。自警队还利用它尝试与『侦探』接触。」 「遭到报复了吧。」汐间吃着通心面说。 「但是,鬼魂不可能直接杀人,据说它出现在森林边,引诱人进入……从这一点我们可以推测,鬼和杀人犯是不同的人,它主要负责引诱,我们应该思索共犯假扮鬼魂的可能性。只不过突然在眼前消失的手法,人是不可能做到的。会不会利用了『推理』中的诡计……」 「我看果然是鬼吧。」汐间拍着手乐在其中地说。 「你太吵了吧,可不可以闭嘴一下?」真住责备道。 「请继续。」 「是,真抱歉。」真住遵从榎野的话,「接下来是红印部分。据我们所掌握到的,被漆红印的人家有六十五间。由于这个数字在可调查范围,或许实际上更多也说不定。被标记之后,照常生活的家庭有四十八家,其中两家全部重建,其他只简单清理或改建。由于油漆很难去除,因此,大多的案例都是把门重漆一次。另外也换掉壁纸,加强安全警卫,以防有人再度进入。大致就是这样,居民们都没有特别奇怪的举动。」 「最后也没有东西被偷吧?」汐间问。 「关于这点,我很仔细地问过了。」真住此时才第一次操作手上的终端机。「那些受害者都强调,绝对没有遭窃。侦问是我的拿手项目,我想他们应该不会骗我。还有人对天发誓,并没有推托、忸怩的情状。」 「据我这边询问的结果,不能确定有东西被窃。」汐间把墨镜推到头上说。 没有遭窃…… 但榎野明明说,有东西被偷了呀。 「凶手的目的到 底是什么?」 「也许是我们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真住面有难色道。 「欸,有道理。像是家里人会疏忽的小发夹啦、零钱啦、雨水槽的扣锁等等,凶手说不定就是窃取蒐集这些东西的变态混蛋。不过这种凶手还真是耐人寻味啊,而且他居然能在没人目击下一再侵入家宅。不对,目击者可能全都被——」 一时间三人都陷入沉默。 真住开口了,彷佛不想被雨声淹没。 「其次,被漆上红印的家宅有个共同点——就像我们事前确认那样,几乎都是建于七〇年代到八〇年代、有点年份的老宅。有印记的屋子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平房,被漆上印记的房间,在各家都只有一间。墙壁几乎都是白色,因此,红漆显得特别醒目。有印记家宅的家庭成员没有明显的特征,嫌犯也没有专找容易下手的房子——像是把目标集中在老人独居屋——的倾向。」 地图上,红点密集的地方,也许纯粹是按地区划分出住宅区开发的年代。这一点相当重要,有红印的屋子只限于老屋。 「其次是关于我们亲爱的嫌犯——『侦探』。」真住刻意加了一句开场白,「镇民认为『侦探』自古就存在于这个镇里,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侦探』这个怪客存在的谣言,几乎与红印同一时期出现。用黑色的披风隐藏全身,脸上还挂着黑色的面具。最初大家都把它当作都市传说,才逐渐传开的。」 「留下红印的黑色怪客……的确很像都市传说。」 「传说渐渐升级,不久『侦探』成了这个镇不可缺少的存在。相信『侦探』是妖物之一的愚民不在少数。但是,没有人知道『侦探』留下红印的目的,和『侦探』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侦探』逐渐成为这个镇的统治性偶像,但『侦探』本身并没有利用这个优势。镇上的人也没有特别崇拜的倾向,只是在教育孩子的时候利用他的名字而已。」 「但是,他与我们所知的『侦探』大不相同。」 「反正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什么『卡捷得』叫作『侦探』,若是『名侦探』倒还听说过。」 「管他的,总之这个镇的『侦探』,就是个连续杀人狂的疯子。」 「最近自警队相当注意『侦探』的动向。尤其是队长黑江,为了追捕『侦探』使出了不少手段。湖上的杀人案,本来也是黑江为了追踪『侦探』才发生的。但是,这里不得不萌生出小小的疑问。黑江真的在追捕『侦探』吗?追捕『侦探』是这个镇上没人想得到的行为,因为镇民或多或少都受到『侦探』的恐怖影响。」 真住避开了接下来的话,但可以猜测他想说什么。 黑江队长如果是「侦探」的话,他在森林里追缉、「侦探」在湖上的消失都变成黑江队长自导自演了,连船上的尸体都有可能找了别人当替身。这的确是吻合「断头」的诡计。而且,对「推理」和杀人案一无所知的镇民而言,替身尸体这种事,他们肯定想破头也不明白。 难道「侦探」的真实身分就是黑江队长吗? 「最后——」真住把终端机放好。「我按榎野大人的指示,前往调查小镇的废弃物处理系统。基本上,位于河边的废弃物处理场会在每周三出车回收可燃垃圾,每月第二个周四回收不可燃垃圾,然后运到特定的收集场。废弃物处理场规模小,但也兼做火力发电。我向职员询问的结果,他们过去从来没有回收过书本或『卡捷得』。」 榎野听完报告点点头。 「报告完毕。」真住完成报告,吐了一口气。 「这次的『卡捷得』真的只有『断头』而已吗?会不会也偷藏着『消失』或『偷窃』呢?」 「不管还有没有其他『卡捷得』,既然这个人了解『推理』,就有可能从事开创性的犯罪。」 「话说得没错。反正他杀了这么多人,应该相当熟练了吧。恐怕他也是我负责的这么多案子里,杀人最多的一个。」 「在杀人的过程中,他一定又了解更多残酷的事吧。」 真住露出长者的态度静静说道。 「不过,谁杀了几个人,或是被杀都无所谓,我们反正只是要找出『卡捷得』把它删除掉而已。」 墨镜搜查官把吃完的盘子往前一推,从西装内侧取出手帕抹抹嘴。 「榎野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稍微休息一下。」 「您也累了吧。请好好休息,为明天做好准备。」 「嗯,那今天的工作算结束了吧。」汐间问,「我们回房间休息去吧。」 「容我再问一句,明天会逮捕凶手吗?」真住问道。 榎野静静地摇摇头。 「希望如此,」真住站起身说,「榎野大人的人身安全,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检阅官们解散,榎野在两人的簇拥下走出食堂。我还是不能开口叫他,依然小口小口地吃着通心面。墨镜男走过我身边时,讪笑地说:「哈罗!very cute(非常可爱)。」我感觉被戏弄,决定绝对不看他一眼,但不知他墨镜底下的视线是什么样…… 我吃完了通心面,把检阅官们放置的盘子收拾好,一起拿到厨房去。薙野叔嘴里衔着卷烟正在休息。见我进去,立刻熄了火开始洗碗。 「那些家伙说些什么呢?」薙野叔问。 「说了『侦探』的事,和黑江队长的案子……」 「这样。」 「薙野叔,你对『侦探』这件事怎么看?」 「其实啊,我本来是个外地人,在远地的饭店当厨师。不过,现在这种时代,饭店倒的倒收的收,到处流浪了一段时间,最后来到这小镇。坦白说,这镇上的人古怪得很。刚开始我很讨厌,几乎想马上离开。我不想卷进是非,所以遇到什么怪现象,也就充耳不闻。不过,不知不觉间我习惯了这里,朝木老板对我也很好,渐渐我也成了这个镇的人了。哈哈……不过,相对的,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你懂吗?」 「嗯……」 「我做的菜怎么样?」 「很好吃。」 「当然啦。」薙野叔满足地笑道。「明天的早餐,我会做得更豪华。你可要满怀感谢地吃哦。」 「不、不,普通份量就行了。」 我慌忙说道。普通份量就够多的了。 回到食堂,刚才出去的榎野又回来了。 「榎野,什么事吗?」 「我有话跟你说。」 「跟我?」 「嗯。」 榎野在餐桌上打开皮箱,把里面的物品东翻西挪,取出卫星照片板来。 「你进去过森林?」 我点头,榎野指着照片上的一点,那是在森林的正中央。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但仔细瞧了一会儿,便看到灰色的小建筑物。不管从什么角度想,那都不像普通的民宅,周围完全被森林包围。 「有看到这种建筑吗?」 「没有。难道它会是……『侦探』的住所?」 「很难说。」榎野轻描淡写地回答。「附近甚至还有个小农园。」 榎野手指的地方,森林开阔起来,是一片整然有序的绿。它与胡乱丛生的森林不相同,是人工化的绿地。 「这会是什么?」 「去调查看看吧。」 「调查?」 「到森林去。」 「明天跟检阅官们一起去吗?真辛苦……多小心哦。」 「不是,跟你一起去。」 「——我?」 「是的。」 「为什么找我?」 「我说过了呀。这件案子我 要跟你一起解决。」 「这么做好吗……我是说……检阅官们会生气吧。刚才我也听见你们的谈话……不会被怀疑吗?」 「谁知道。不过那两人也算是优秀的检阅官,他们说不定早就看穿你了。」榎野不以为意地说。 「别、别吓我了。」 「不用放在心上。」 「总觉得好恐怖哦,那些人。」 「我不明了你这种情绪。」 「只要到森林里确认照片上的建筑就行了?马上就回来吧?」 「只要半路上不遇到鬼的话。」 「鬼!」 「谁叫它是闹鬼的森林嘛。」 我想提出抗议,可是榎野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只黑色棒状的物体,塞进我手里。那玩意儿沉甸甸的,触感冰冷。 是手电筒,而且还是强力聚光灯。 「等大家都睡着后再行动。」 「真的要去?」 「当然。而且由你来下命令。」 「……我?」 榎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好,好,那凌晨十二点整在这里集合。我们一起进森林调查。」我吞吞吐吐说。「这样行吧?」 榎野点头,把皮箱和拐杖拿在手里,走出食堂。我还一直愣愣地望着手中的手电筒良久。 直到约定的时间前,我躺在床上想睡一下,但眼睛清亮,别说是睡了,脑袋还越来越清醒。这么一来,墙壁和天花板的轧吱声也比平常更清晰,彷佛还听到窗外传来远方森林的低吟声。我鼓起勇气下了床。旅店里的人和检阅官都已就寝。我为防万一,把各样行李都塞进背包里背在背上,尽可能悄声走出房间。 打开手电筒走进漆黑的走廊,射出青白色的光。确定没有人影后,我快步走到食堂。 榎野还是穿着跟白天一样的服装,在幽暗的房间里,手持拐杖站着。 「榎野。」 「真快。」 榎野有点意外说道,然后在阴影中凝目看看手表。他连手电筒都没拿。 「我有点等不下去了——」 「提早出发吧。」 榎野没有回应我的话,率先往前走去。 「等等我,不用那么急吧。」 我跟在榎野后面走出大厅,我们快步来到玄关门前。 只凭榎野和我两个人,真的能搜索森林吗?鬼虽然可怕,但若是迷路受伤更可怕。而且,断头杀人魔「侦探」也潜伏在森林中,这次,我们也有可能走上黑江队长的险境。 正走出门外,榎野猛地回头。 「出门前,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啊。」 「唔。」 「我无法一个人外出。」 「什么意思?」 「我不能走到开放的空间。」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外出时,身体就不能动。」 我以为是开玩笑,但看到榎野表情严肃,立刻知道这并不是玩笑话。 他得的不是幽闭恐惧症,而是开放空间恐惧症吗?但是,既然没有心,却有恐惧感,这种状况着实奇妙,也许他过去遇过什么讨厌的事。 「那么,要怎么做?」 「虽然我一个人没办法外出,但只要附近有人就没问题。所以,克里斯,我想请你一直待在我碰触得到的范围。」 「这倒没问题……」 他深夜找我去探险,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榎野好像并不完全信赖那两个黑衣检阅官,又希望有人陪他外出,所以才会找我吧。不管怎么样,他需要我这点是不变的。不管是什么形式的需要,我都感到欢喜。 「好的,了解。」 我们一起出门。屋外降着无声的小雨,雨珠轻软得既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在夜的阴影中,它连形影都不见,只是静静地沾湿了红砖道。受到手电筒照射瞬间成形的光雨,却细得令人怀疑是否是一丝丝的线。由于几乎感觉不到雨丝,我们决定顶着雨走。 「如果,我现在说我要回去,你会怎么办?」 我向身旁的榎野问道。他似乎紧张了一下,步伐有点僵硬,但还是笔直向前地开了口。 「如果你那么说,就依你的话。我是个顺从的人。你不想去吗?」 「没有。对不起——我们还是去吧。」 榎野虽然不在意别人的存在,但却是服从的。他并不会反对黑衣检阅官们的意见,对我这个百分百的陌生人的问题,也都照实回答。而且,在户外行走时,还必须仰赖别人。他是不是个优秀的检阅官还在其次,我倒是对他的侦探能力有点不安——本来应该是扮「侦探」的人牵着我走才对呀…: 夜晚的城镇宛如海底都市般沉静,我们背着靠不住的街灯光线,往黑暗、幽深处前进。榎野依旧走在我身旁,以安步当车的动作跨着步伐。我们之间若是稍微拉开距离,榎野就会小跑步急忙走近我。 循着步道反方向行,周边变得越来越暗,不久便看到森林的轮廓。这时节离红叶还早,森林在雨水浸湿下变得更黑。身体感受不到的微风,不祥地扰动脚边的野草,不时阻挡我们的脚步。不过,正确地说是榎野看到我站住,也跟着止步。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我问榎野,他神情冷淡,斜眼睨着我。 「有。至少镇上称之为鬼的东西,是存在的。」 「真、真有的话,那可伤脑筋了。」 「伤脑筋?」榎野歪着头。「——不管怎么样,鬼魂的存在,已成功地在森林与市镇的分界点上扰乱了镇民。鬼既是守卫也是引路人,既用恐怖阻止人们进入森林,又以神秘引诱人进去。总之,我们在这里淋雨也没用,还是往前走吧。」 榎野指着森林的方面,当然,我没走之前,他也站着不动。我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地跨出步伐。小雨濡湿的头发覆在额头上,希望这个行动能在雨大之前结束—— 我们终于进入森林里。从这里开始,就是街灯照耀不到的陆地深海。树林抖动的枝叶不再在远处,而是在我们的头顶上,俯瞰着我们。风和空气都变了,但另一方面,可以不用担心雨,除了回荡的雨声外。 「榎野,到了森林中不怕吗?」 「身边有树在安心多了。虽然并不完全。」榎野说,「而且,我没带照明,所以不能离开克里斯身边。」 我们缓步踏在湿漉漉的地面,往森林深处走去。 我把光照向四面八方,略带恐怖气息的树洞四处可见,像是瞪视我们的眼睛。当然,没见到鬼魂的踪影。 「没见到鬼吧?」 「现在不在吧。」 「好像看不见回头路了耶。」 我忧心地回头看,森林的入口已经隐没在黑暗中。 「又不是走在黑云里。」榎野从内侧口袋拿出小型终端机,「这是卫星定位的装置。」 「好厉害哦……居然有这种东西。检阅官果然有许多贵重的机器。」 「这不算什么。」 我们并肩走在森林中,没有上次的浓雾,但仍是一片漆黑,似乎快要沉溺在浓厚的阴影中了。如果不是和榎野同行,我可能会因为太黑而失去镇定。 榎野的步履有些蹒跚,果然他不太能在屋外活动,即使是森林里也一样。他拄着拐杖,如果姿态正常的话,说不定看起来十分绅士。然而,那略带警戒的态度,不太像绅士倒像个胆怯的小孩。因为榎野并不是把拐杖拄着走,而是把它紧抱在腋下。 「『侦探』……真的是黑江队长吗?」我问。 「你认为呢?黑江生前、死后你都见过,不是吗?」 「我不知道。」想起那具无头尸就倒胃。「没有头,尸体看起来就像别人……」 「假设尸体不是黑江,『侦探』从湖上消失也是个事实吧?对于这一点,你怎么说?」 「唔——自警队里真的有黑江队长的同伙吗……」 「黑江有必要死吗?」 「什么意思?」 「黑江如果是凶手,他就等于把自己从世界上除掉了。准备了一具别人的尸体,打扮成自己,然后在湖上做了一场表演。他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让人看见自己的死亡场面吗?」 「也许是你们的调查已经逼在眼前吧。所以他成为嫌疑犯之前,先当上被害者。」 「思,以动机来说,的确别无其他,毋宁说,这个动机与无头尸体再适合不过。如果是指『断头』的『卡捷得』持有人杀人的话。」 「那么黑江队长果然……」 「真住和汐间是这么想的。但我可不会被骗。那就是为瞒骗检阅官所设计的诡计。」 「嗄?……」 「因为持有『断头』的『卡捷得』,所以把尸体掉包。这种推测全是凶手的误导。实际上凶手另有他人。而且凶手杀了黑江,把头颅拿走,这是引导我们误以为凶手是黑江的手法。看来这位『侦探』相当善于在我们之前,引导搜查人员走向错误方向。用在红印上的十字架是这个道理,船上的无头尸体也是。」 「那么,『侦探』与黑江是不同的人?」 「嗯。」 我们在森林中前往,榎野时而停下脚步,用卫星定位器确定位置。 「榎野,……你为什么当检阅官?」 「我不是想当才当的,等我意识过来时就已经是检阅官了。」 「是这么回事啊。」 「我们这种检阅官哪,」榎野抬起头瞧着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培养成『卡捷得』专门检阅官,我们的脑袋里几乎都是『推理』的相关资讯。」 「原来是这样……」 「克里斯,你呢?」 「什么?」 「为什么来到日本?」 「嗯……」看来还是瞒不过检阅官,不过……「我在英国的家园沉没了……无处可去,所以决定踏上旅程。日本是我父母很有渊缘的地方,所以……」 「你对『推理』的认知,是在英国学会的?」 「我爸爸……常常跟我说。」 「你对『推理』有什么期待?」 「期待?……」 期待吗?原来如此,或许我对「推理」抱着什么期待,但是究竟期待什么?「推理」纯粹是杀人的故事,是这个世界该排除的故事。暴力、犯罪、流血、杀人……为什么我对「推理」抱着近似憧憬的感情呢?为什么我要追求「推理」呢?而且是早已失落的「推理」…… 「我见过形形色色跟『推理』有关联的人,」榎野背对我走出去,「他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如果生活在跟『推理』无关的世界,人们就不用死得那么凄惨了。了解知道那个世界,你也会被那个世界知道。」 「我知道。」 「不要太深入了。」 「……这话说得有点迟了。」 「有道理。」榎野停住脚回头,「走吧。」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我们一直在森林中走着。树根交缠在地上,路况非常糟糕,我们就在好几次差点被绊倒中,追寻某个无形的东西。 突然间视野一开,我们停住了步伐。 那里的树林被砍伐开垦,形成了广场般的空地。这个静寂的广场宛如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圣域,悄然地迎接我们。这应该就是卫星照片上看到貌似农园的地方。雨稍微下大了,我咽了口气,举足踏进圣域。从黑夜中,又或是从天上,从我心里,似乎有声音在说:别进去。但是,我无法停下脚步。榎野跟在我后面,因为这是个开放场地,他没办法一个人行动。 那儿有块区画成四方形的农地,种植着我没见过的小树。我用手电筒照着,观察那些小树。 「种的好像不是蔬菜。」我说,「该不会是,大麻?」 「不是。」榎野在我身边蹲下,搓搓地面的叶子,「大麻不会长成这种树。」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树……」 「对,普通的树。一般在山上到处可见的树。这叫作小沟树,那是结香。」 看来也不是在制造毒品或毒药的原料。但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栽培呢?难道打算把树果当作粮食吗? 「克里斯。」榎野叫我,指着广场最里侧。 那里有栋铁皮屋顶的小屋。叫它小屋说不定还嫌太大,但叫它房子,外观又太粗陋。它有个状似烟囱的突起,让我来形容的话,颇像个工厂。渐渐增强的雨势,在铁皮屋顶发出吧哒吧哒的声响。 「那是……」 「跟照片上的房子相同。」 「消失的小屋,就是指它吗?」 「不对,那是另外一栋。」榎野踏出一步,「去看看吧。」 我们的冒险就快要进入佳境。榎野一声不吭的样子、轰然的雨声,以及听到我胸中激烈的鼓动,都让我全身上下有这种预感。榎野从走进本镇开始,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阴森之处吧,而我们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和榎野一起走近那栋铁皮小屋。 入口处没有门,只立了一片三合板。我把灯往它照去,并没有特异之处。最后我们两人站在入口前,合力搬起那片三合板,横倒在旁。 刹那间,一股怪异的恶臭笼罩着我们,那种明显不寻常的臭味,令人本能地想走避——我再也受不了,如果没有榎野在旁,我一定立刻转身逃走。但是,我不能离开榎野一步。 我举起颤抖的手,将灯光射入小屋中。 啊…… 我的脑细胞一起发出抗拒令。 那是不可目睹的东西! 从墙连到另一面墙的铁杆上,随意吊挂着许多……宛如洗好衣物般的肤色东西…… 另外有两个巨大的铁桶,里面堆着暗红色条状物体…… 暴露出来的白色东西是…… 这里不是什么圣域,而是地狱啊! 榎野一个人进入屋内。 「榎野,」我立刻追过去。「这是……」 「无数的被害者。」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般冷漠平淡。 「这太诡异了!」 人体被拆成了碎片, 放进锅里, 剥去了皮, 晒在铁杆上…… 简言之,这是个杀人工厂。到处放着从没见过的木制水槽、类似织布机的工具,角落有块扭成一团的破布,可能是用来擦拭血水,已经染成暗红色。中央有张大桌子,好像在宣告遗体是在这里被肢解一般,表面已变得深黑。放进铁桶里还没煮的切碎遗体,泡在什么液体中,看起来就像在烹煮世上最污秽的食物一般。还有挂在铁棒上的人皮,从形状可知,那的确是人体的一部分。这些、这些才是「推理」中杀人魔的勾当。我太天真了,真正的犯罪是这种样子。啊——我真的无法理解。 雨下得时大时小,像波浪般打在屋顶。屋顶滴落的雨滴在水洼猛烈弹跳着。我站在门口,无视飞沫溅湿了脚,呆望着这副难以置信的惨状。凶手利用了末日预言的动机,而这种光景才是世界末日。自己成就了预言——这句话在我脑中回荡。 到头来,「侦探」只不过是个狂人吧?一个与逻辑、推理都无关的纯粹杀人魔,不是吗? 「榎野,我们……我们回去 吧。」我说。 榎野已进入屋内相当里面的地方,正欲打开墙边放置的置物柜。 榎野听到我的声音后回头,他不能拂逆别人说的话,于是点头,顺从地回到我身边。 就在此时,尽管无风,置物柜的门却静静地,自动开了。 中间有个偌大的黑影子在蠢动。 那动作彷佛影子本身是个有意识的生命。 不久,影子有了轮廓,即刻成了实体呈现出来。 漆黑的装扮和黑色的面具。 「侦探」—— 「侦探」躲在里面。 榎野背对着墙,没有发现。 「榎野!」 我大叫的同时,黑影挥起粗壮的手臂,他的手上握着一支大斧,不偏不倚地正欲把榎野的头劈成两半。 劈下的瞬间不到一秒钟。 只有一秒。 一秒即死。 我太过惊骇,手上的手电筒不觉滑到地上。 榎野被杀了。 就在一刹那间,几乎是目测也无法捕抓的转瞬间,榎野在光线中转身,用力抡起拐杖。 下一秒钟,黑影发出巨大的声响翻倒在地。 我赶紧拾起手电筒,把光照在四脚朝天的黑影上。 光芒中映出黑色的面具。 空洞的两个眼窝里……有着血丝满布的眼珠。 那对眼睛带着腾腾杀气,看向榎野。「侦探」手持着斧头再次站起。他并没有失去斗志,反而更加旺盛起来。现在那魔鬼般的眼神凝视着榎野,「侦探」巨大的身躯,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全身震动。 相对的,榎野却有如一丝波纹也无的清泉,沉着不惊地摆好架式应战。榎野轻轻挥舞拐杖,缓缓将瘦小的身子往后退一步,然后单手敏捷地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银边眼镜。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戴眼镜的模样。 拿着斧头的「侦探」与榎野的距离只有几公尺。 「克里斯,把光保持在对方身上。」榎野说。 光——就是我手中的手电筒。 此时,「侦探」挥动斧头向榎野扑来。我用发颤的手操作光源,追逐「侦探」狂野的动作。 榎野举起手杖,直接架住对方的斧头。眨眼间,拐杖做了个神奇的动作,缠住了斧头,使它从「侦探」手中脱飞而去。斧头在空中飞过,撞到墙壁落下来,插在地上。 失去斧头的「侦探」呆在原地,而榎野再往前一步,用最简单的动作,举起拐杖架住「侦探」的脚往后一甩,「侦探」再次跌倒在地。「侦探」的身体猛烈地撞到地上,榎野再走前一步,用拐杖尖架住「侦探」的手,扭一圈转到背后固定。关节被折弯的「侦探」发出呻吟,当场趴伏在地。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榎野气息不紊说,「我脑中刻入三千种犯人的行动模式,你也不例外。」 「榎野!你没事吗?」 「我没问题,倒是去把那里的绳索拿来给我。」 榎野指着桌上,切碎的肉片交错着一条绳子。我尽可能转开脸拿起绳子,然后将它交给榎野。 正要递到榎野手上时,我的脚被牢牢抓住了。 低头一瞧,「侦探」的手攫住了我的脚。 「哇!」 他朝我的脚一施力,我便整个人翻倒在地。 「克里斯!」 榎野一退缩,「侦探」便如发狂的狼般嚎叫站起。榎野彷佛被那声音冲开,也跟着跌倒。 「快逃啊,克里斯!」 榎野的声音牵引着我站起,「侦探」交互看着我们俩,然后把目标从榎野转向我。我使足了劲把两条发抖的腿往后移,然后跑出去,但脚步声立刻跟上。不论是体格还是腿长,我都输他一截。 我跑到屋外,雨水打在我的脸上。耳鸣声混着雨声,成为最刺耳的音乐,况且还又加上我蹒跚的脚步声和「侦探」狂想式的追赶声。 他就快追上我了。 念头才一起,我感到背后被推了一把。 我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倒在草丛里,立刻全身湿透。 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回头一看,「侦探」正站在我背后。 没有表情。 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侦探」有动作了。 我要被杀了。 我闭上眼向神祷告。 但是,死亡并没有到来。我听见「侦探」从身旁掠过的声音。睁开眼,寻找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消失在森林。 「克里斯,克里斯。」 榎野站在小屋门口叫我。从门口到我倒地之处,只有几步的距离。我以为自己逃得很远了,没想到才走了这点距离。 榎野无法从门口出来。我站起来,拍拍湿透的衣服,走回榎野身边。 「没受伤吗?」 「没有……」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竟然得救了。 「凶手不杀小孩,但检阅官似乎是例外。」 「但是……听说坏孩子会被割下头……」 「你没被割头,表示你不是坏孩子吧。」 「没这个道理啊……」 就算他一开始就砍下我的头也不奇怪。我没有帮助过任何人,还把榎野置于险境。 「榎野你呢?没事吗?」 「没问题。」 榎野把眼镜摘下来放回胸前口袋。 「榎野,你刚才好厉害。那是福尔摩斯派的剑术吗?」 「是吗?」榎野歪着头,「我只是配合对方的动作反应而已。」 「不过,果然正牌侦探都擅长擒拿术。」 「我是检阅官,不是侦探。」 榎野讶异地看着我,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兴奋。 对了,这可不是兴奋的时候。 「让『侦探』逃掉了呢。」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榎野沉吟说着,同时小心地将右手举起来。他的手背上划了一道痕正在流血,鲜红的伤口不断有血滴落下来。 「你受伤了!」 「第一次挥过来时砍到的。」 「哎呀,怎么办?很痛吧?喂,你没事吗?把手举高一点不要动。」我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纱布和绷带。「我马上帮你处理伤口。我还有镇痛药哦,会痛吗?」 「并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 「可是一直流血。」 我扶起榎野细瘦的手,拉出纱布暂时压在伤口处,直到血止住后再用绷带卷好。 「别动,快好了。」 「事出意外,应该先确认过才对,又被他先算计到了。」 「啊?」 我不太懂榎野的话,不过反正先专心处理伤口要紧。 榎野转动手腕,好像在检查绷带的包扎状况。 「我越来越搞不懂了。这么残酷的事……」我低声说,「这间可怕的小屋,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侦探』的希望花园,但我看到的却只是『绝望花园』。」 榎野从置物柜里取出一个手提保险箱,虽然吊着一个数字锁,但似乎打不开。 「这是什么?」 「『侦探』的宝物。」 榎野说完,再从胸前口袋拿出眼镜戴上。 「四码的数字锁……你知道号码吗?」 「不用号码。」 榎野站起来,拿起了拐杖。他把手提保险箱放在地上,挥挥手叫我站远一点。我走到榎野背后。 榎野开始转动拐杖柄。接着杖柄松开,拐杖分成两支。留在榎野右手上的杖柄,呈手枪的形状。 「哇,拐杖有机关。」 「克里斯,离远一点比较好。」 榎野手持杖柄,靠近保险箱。 「是枪吗?」 「在日本,手枪跟书本一样,是禁止携带物。克里斯,连检阅官也不得拥有。」 「那,这是?……」 「烧焊器。」 分离的杖柄末端喷出蓝白的火焰,看起来像一把没有实体的小刀。当火焰刀对准数字锁的金属部分,便放射出激烈的火花。我不禁躲到榎野身后。 「啊,那副眼镜。」 「是保护眼睛用的,镜片没有做特殊处理。」 不一会儿,数字锁被烧断,喀嚓一声旋扭部分便掉在地面。 榎野打开保险库。 里面塞满了细细的木屑,一看即知它是内在物品的保护层。把它拨开往里面寻找,榎野从中拿出了一把装饰十分美丽的小刀。刀刃有十二公分长,相当厚实而且没有研磨。从表面的镌刻看来,原本应该不具有刀子的性能。 「这是?……」 「『卡捷得』。」 「嗄!就是它?」 「刀柄不是镶了一颗红色的宝石吗?这就是『卡捷得』的主体。但不能把『卡捷得』从这里挖下来。附在小工具上的『卡捷得』,一旦挖出来,就会立刻失去透明度,内在也无法读取了。」 榎野端详着宝石。 「没错,就是『断头』。」 第六章 真相 我们回到旅店,一同进到我房间。我从浴室拿出毛巾递给榎野,两人都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我并不在意偶尔淋点雨,但榎野不敢单独外出,肯定没有淋湿的经验吧。他把滴水的外套随便丢在地上,只剩下白衬衫,才用毛巾包住头发擦拭。接着又坐在床上,从毛巾的缝隙里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卡捷得」。 「以前的人干嘛要做这种玩意儿?」 我把疑问说出来,榎野才慢吞吞地把脸转过来。 「因为留下来有意义。」 「留下来?」 「很奇妙,人类总会在失去的东西中找到价值,有时也会感到美好。对部分的人而言,『推理』中细腻的技术必须保留下来。这种感情我不了解,但是,现在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了解呢?这个红宝石,对『推理』迷来说,也许只是外形美丽的躯壳罢了。」 「但是,『侦探』在森林的小屋里,做出那种令人发指的事呀,他一定是被『卡捷得』迷惑,脑袋出问题了吧。那玩意儿一定拥有这种魔力吧,它可是暴力和杀人的结晶呀,『侦探』偷看了那种东西才会……」 「『卡捷得』不会改变人的心,只会教你怎么做。」 「什么『卡捷得』……什么『推理』……都是不该留在这世上的东西吗?」 如果没有那种东西,就没有人会受伤,也没有人会死了。「推理」的碎片「卡捷得」里输入了所有杀人的方法。正因为如此,检阅官们才要消灭它。这是绝对正确的决定。留下「卡捷得」究竟有什么好处? 追求「推理」说不定会从上世代的墓场里挖掘出血腥疯狂的犯罪,而到今天为止,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我只是被怀念的身影牵引着,去找寻「推理」。那就是旅行的目的。在英国我失去一切,所以我需要一个目的,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推理」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去追寻它,是件很重要的事。 难道我一直做错了吗? 我到底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我又为了什么来寻找「推理」呢? 「你想不想看?」榎野把「卡捷得」递给我。「我允许你。」 「……还是算了。」 「没有你想像中的那种害处。」 「我这种平常人也可以看吗?」 「我不是说了没关系吗。」 榎野把装饰刀粗鲁地朝我扔来,我赶忙伸手接住。 它比我想像的重,像冰一般冷,令人担心会不会一碰就坏了。 「这么小的东西里,竟然能装进大量的资料。」 隔着刀刃与刀柄的金属部分镶嵌了红色宝石,那应该并不是纯粹的宝石吧,而是类似玻璃的物质。 我往里面望去,看见数不清的微小文字。直、横、斜、远、近、上下左右,总之,玻璃里面全都是文字。在清澈透明的空间里,文字就像雪花般飘落。但是,就算把这些文字集合起来,当下也无法了解它的意思。可能我的日语阅读能力较差的关系。几次把宝石倾斜观察,最终也只能读懂几个平假名而已。稍微一变换角度,看到的文字就又全然不同了。 「这就是『卡捷得』啊。」 我夹着叹息说道。 「在亲眼看到内容之前,无法判定它是不是『卡捷得』,就算看了,如果文词不对,也会是假货。当然假货也是重要的销毁对象。」 「销毁——你是指烧掉?」 「当然。」 真可惜…… 我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自语。我把装饰刀还给榎野。 「就算是如此,这镇上发生的种种事件究竟跟它有什么关系?」 「一种单纯的渴望导致了这个事件。」 榎野不时擦擦头,一面把玩着「卡捷得」。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 「人们犯罪的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种类,过多与不足吧。不足的东西一味想着补足,而过多的时候负担不了就露出破绽。这次事件的原因就是不足。这个国家不足、这个镇不足,还有凶手不足的东西。从这个方向去想,就能接近真相。」 「不足的东西?不足的东西太多了,哪里找得到线索啊。」 我摇摇头,放弃思考。 「自己想想嘛。」 榎野用难以分辨是轻鄙还是建议的口气,冷淡地说了这句话后,轻轻闭上眼睛,专心地擦乾头发。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呆呆地观察他那很难以形容的、明明漠不关心却带着莫名亲切的冷淡态度。 「想出来了?」 「哦,呃……没有。」 「果然还是得解释一下。」榎野依旧坐在床上,身体倚着墙说:「这个事件的本质,可以归纳为一项,只要能注意到那点,几乎就能把所有的谜一起解开了。想要快速领悟那个重点,最好的方式还是先解开『侦探』在四年前就执着进行的红印之谜。」 「在镇上各处漆红印,真的有它的意义在吗?」 「我想是有的。」 「大家想破了头都没想出来,你却已经知道了?」 「当然。」 「这么一想,你之前也说过,红印其实只是做为偷窃的掩饰。」 「你还记得这句话,那不就够了吗?」 「但是两位检阅官一再坚称,并没有东西被偷……不过,如果像他们所说,被偷东西小得连失主都不知道的话,那我也不可能猜得出来了。」 「失主没发现东西被偷——这个方向相当不错,克里斯。」 「是哦……」 「切记,留下红印本身,就是一种行为。『侦探』用这件事来窃取他的目标。那么,你觉得留下红印的意义在哪里?」 「不知道。」 「我们从别的方向来想吧。『侦探』想追求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是『侦探』不足的东西哦。」 「嗯……」 「你一点都不明白嘛。」榎野用近乎惊呼的声音说道,「你觉得书本不存在代表了什么?」 「代表『推理』也不存在?」 「对,就是这个意思,但这并非本质。你想偏了,把它当成了本质。」 「不对吗?……」 「你从不足这个点去想想嘛,而且还跟无头杀人案连结在一起。」 榎野说完,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走到房间角落蹲下。然后他闭上嘴,突然静止不动。雨渐渐转小,雨水滴落的间隔越来越长,而至隐没。我靠在榎野对面的墙壁,坐在地上。 「克里斯——」 「什么事?」 「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榎野把「卡捷得」放在腿上,揉揉双眼。 「可以啊。不怕感冒吗?」 「不怕。」 「那『侦探』怎么办?不用管他吗?」 「后续……明天……」 榎野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一定很疲倦了吧,发出安定的鼻息声,蜷成一团睡着。看来就算心是机器做的,也需要睡眠。虽然在我看来,他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机器化。 我担心「侦探」。他曾在我屋外出现过,也就是说,「侦探」知道我住在这里,说不定他会一路跟着我们,再次在这里出现。这次我想他不会再默默离去了。 如果现在「侦探」袭击我们,只有我能保护无招架之力的榎野。 我坐在地上,绷紧了神经,侧耳倾听周围的声音。门窗都关紧了,但说不定「侦探」会打破玻璃窗跑进来。那时候,我就只有飞扑出去保护榎野。 天色渐渐亮了,眼皮越来越沉重之际,我 注视着榎野的侧脸。我必须保护,我必须保护榎野。 我…… 我醒过来时,房间一片明亮。 我跳起来,张望四周。榎野不在了。他刚才还在角落睡着的,但现在不见踪影。勉强可以看得出有人待过的痕迹,床单凌乱,毛巾丢在地上,但是哪里都不见榎野。 我畏畏缩缩地走到窗边,打开窗帘,但没有异状。窗外,灰沉沉的暗云被强风吹成碎片,云的背后隐约看见淡淡的蓝天。雨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柔柔的阳光,如丝带般落在地面。 「榎野……到哪儿去了?……」 榎野不在了。 莫非,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还在朦胧中的脑海,想起了昨晚的事,我和榎野在森林中追踪「侦探」,又让他溜走,还有在那个怪异小屋里的种种,那不是梦。如果这都是事实,榎野到底去了哪里…… 大厅有些声响,诱引着我走向大厅。 大厅聚集了很多人。平常宽敞的空间令人难以置信地密度大增,几乎都是我见过的面孔。看起来,与「侦探」案有关系的人们都到齐了。 我一走进大厅,他们立刻中断说话看着我,但又立刻失去兴趣般继续交谈。 「嗨,克里斯。」 是桐井老师。桐井老师倚在窗边一个人站着,脚边放着他的小提琴盒。他依旧额头微冒着汗,脸色苍白,声音沙哑,看着就让人生怜,不过表情并不暗淡。对喜爱夜的晦暗的桐井老师来说,清晨饱满的光线也许是对身体有害的毒素。 「克里斯,早。」 悠里也在。他坐着轮椅待在柜台旁。腿上密实地盖着毛毯,身穿着厚毛线衣。精神看起来相当不错,恰和桐井老师相反。 其他在大厅里的包括老板朝木先生、大厨薙野叔、自警队的新任队长神目和其他数名自警队员,前天夜晚目击女鬼而在街上喧哗的男人也在,还有几个我没见过的人夹杂其中。 黑西装的检阅官也来了。他们态度傲慢地占据了大厅中央。白发的真住先生像在昭示政府官员的威严,摆好架式立正不动,与大厅的人们对峙。另一位墨镜汐间把手背在身后,在一个小范围里来回踱步。他的长腿好像圆规一样,转身的时候还画出弧形轨道。 一位穿着美丽深绿色制服的少年,夹在两名检阅官之间。 是榎野。 太好了,他平安无事。我有股冲动想跑到榎野身边,但我的理性告诉我,现在的情势不容许我这么做。不能在黑衣检阅官面前,做出令人怀疑的动作,不能给榎野造成麻烦。 榎野依旧单手握着拐杖,但并没有拄在地上,而是夹在腋下。这是他的持杖方式。至于先前那个皮箱,目前开着大口倒在脚边。里面的东西已经散落一地。榎野一定如同往常般,为了找一件东西而把皮箱里的物品全倒出来吧,真是豪迈的散乱。 我姑且先走到桐井老师身旁。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他耳边悄声问。 「我也是莫名其妙被检阅官叫出来,一大早就到这里集合了。现在,那个少年刚把皮箱里的东西倒出来,还没开始说话。不过,看来检阅官终于要为这个事件画下句点了。」 「画下句点——」 是吗? 榎野终于要把这个镇的事件完结了。 此时,汐间好像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推推墨镜朝我看来。 「哦,英国少年来了。」 你的事我都看穿喽——汐间脸上露出似有此意的笑容。 我缩进桐井老师背后,躲开视线。 「榎野大人,请继续。」真住严肃说道。 榎野微微点头。 「好,接下来——」榎野往前踏出一步。「我们就本镇发生的多起事件加以检视后,要将冒名『侦探』的凶手,从我们保护的历史上清除。」 听众开始发出鼓噪。 榎野面无表情地缓缓环视一递,然后,将拐杖转了一下。 他在等待大厅恢复安静。 「『侦探』就在这里面。」榎野宣告道。 「『侦探』……在这里面?」 有人说。大家面面相觑,沉默地互相确认彼此。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们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我和桐井老师身上。 「我来说明吧。」榎野说了这句话,闭眼几秒钟后再接着说。「『侦探』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镇约是四年前。那时候,几乎同时,镇上发生许多人家被留下红色十字架的事件。漆上印记的人是『侦探』的传闻不腔而走,事实上的确有镇民目击到,穿着黑衣黑面具、号称『侦探』的人物,在屋门上画印记的现场。从那时候起,『侦探』不时在家家户户门上画下红色印记,没有人了解他的目的何在。『侦探』留下的神秘印记,虽然令人不悦,但没有实际弊害,所以镇民们也就逐渐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大厅里的人全都专注地听着榎野的声音。 榎野的声音像夜的空气一般冰冷。 「没有任何事物阻止『侦探』的行为。于是『侦探』四年来不倦不休地一再侵入屋宅,在六十户以上的屋里留下红印。或许他是被一种狂热的、迷信的想像所煽动,但其实是充满更深沉谋略的行为。正确来说,『侦探』利用这种行为,成功地偷取了某件东西。但是,镇上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被偷的事。连失主本人也宣称没有遭窃。这奇妙的矛盾从哪里产生的呢?从这条线追查下去,就能发现这一连串事件核心所存在的事实真相。」 被偷走了东西,但谁也没注意到——这才是最大的谜团吧。果然,被偷走的都是屋主没注意到的小物品吧。 「没有东西被偷。」神目发言。「很抱歉我要插句话。自警队调查了很多次,但是被漆上红印的家庭,没有一件物品遗失。」 「我同意你的意见。」榎野只把头微微转向神目。「虽然被偷了,但屋主都说没有遭窃。调查之后,实际上也没有东西少了。」 「这种状况不可能发生吧。」 「所以,真给我说中了。」汐间很得意地打断说,「『侦探』那家伙根本是个疯子,为了蒐集发夹啦、零钱,才会从四年前就开始持续留下红印的行为。简直就像个筑窝的松鼠和水獭。」 「不,假设『侦探』是对发夹异常执着而一直蒐集,红印之谜还是没有解开。如果是屋主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他不会故意做出类似偷窃通知的行为。」 「哦,有道理。」 汐间对榎野的反对很爽快地接受了。 「留下红印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得从根本来思考。」 「还是想让镇上的人知道『侦探』的存在吗?」神目说。 「不对。」榎野立即否定,「印记有更实质的意义。」 「什么……实质的意义?」 「没必要想得太远,只要把红印当作是涂鸦就行了。在屋门上、室内墙上、用油漆恶作剧地乱涂一通时,九成九的屋主都一定会做一件事。」 「嗄……什么事?」神目显出困惑的样子。 「清除。」 「哦,你是说把印记消除。」神目大大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候,被留下印记的居民大致有两种行动。一种是觉得心里发毛,所以就搬走,让屋子空置。另一种是清掉印记,继续住下去。印记用的是红漆,不太好清理。若要完全清除,门的部分必须再上另一道漆。墙壁的部分,就得把壁纸完全拆掉。清除油漆继续住下去的人并不少。」 「难道是——」我用没有人听到的声音小声说。 接着,脑中的迷雾豁然全开了。 榎野推理得没错,红印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画下印记之后,人们的行为才有意义。 「留下印记的家屋,只有一个共同点。只要看看这张卫星照片就知道了……」榎野开始在地板上散乱的物品附近来回走着,想寻找卫星照片板。「看到就知道了……」 「榎野大人,在这里。」 真住指着自己的脚边,那里有一张卫星照片板。 「……看到了就会了解,被加上印记的房屋在几个地点形成族群。这里有几栋老房子,与新兴的水泥立方体街景有着回异的印象。思考两者的差别,答案应该不难,马上就能看出『侦探』异常执着渴望的东西。」 「我看不出来。」神目无力地摇头道。 「你在这个封闭的镇土生土长,也许没有办法了解。或许根本不认识它的面貌。但是,你们确实看到它,或者摸过它。然而你们却视而不见,就算摸了,手指也没有意识。」 不足。 无书本世界的不足。 啊……那是。 「请告诉我们,『侦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神目焦急地问道。 「别急,就快到结论了。」榎野转身背对我们,走回原来的位置。「我一直把问题放在室内的印记。印记漆在门上就行了,为什么要特意侵入室内留下印记呢?因此我想到,尽管它增加被目击的危险,但对嫌犯一定有重大的意义。好吧,再把话题转回来。为了消除室内的印记,就得拆下所有的壁纸,那么拆下的壁纸该怎么处理呢?」 「已经不能用了,只好丢……」神目说。 「对了,镇民们都这么做。」 丢掉壁纸。 于是—— 「『侦探』就在回收车来到前,将丢弃的壁纸捡走。」 「……嗄?」 「『侦探』偷的就是壁纸啊。」 「为什么要偷壁纸……」 「壁纸是代替品。它可以取代『侦探』想要的,而且是身边最容易得到的理想物品。也就是说,『侦探』想要的是——」 焚书造成了时代的巨变,因而被这个世界渐渐驱逐掉的东西…… 这个国家、这个镇、「侦探」所不足的东西…… 「是纸。」 「纸是一种柔软的纤维质物体,据说从纪元前就存在了。在这个镇土生土长的人,恐怕有些都没见过纸吧。它在四千年前就已存在,古代埃及有一种叫作莎草的纸,而小亚细亚在纪元前一五〇〇年就有羊皮纸的存在。中国用布纤维造纸是在纪元前二世纪,那时已完成我们所知用植物纤维造纸的原型,大约在六一〇年左右传到日本。从此之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焚书时代开始之间,纸被运用在许多事物上。那个时代,人们指尖触摸雪白光亮的纸,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纸主要用在艺术和媒体上,或者是建筑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用在书本。」 我无法想像周围充斥纸张的时代。 纸的存在一定曾经像空气那么天经地义,但焚书的行动终结了纸被运用为媒体的时代。然而,纸的制造并没有结束,现在还是有地方在制造纸,当然,没有人知道现在在哪里、为了谁而制纸,主要应该是执法者吧。 据说,日本的住宅内,有很多地方用到纸,像拉门、纸窗等。此外,一般家庭也会用到壁纸。日本人的生活周遭都会用到纸。最后的书本还留存在日本,也许也因为他们对纸极为亲密的关系。 「现在,纸的生产力低迷,在运输断绝的地方,不太容易获得。」榎野说。 都是榎野他们烧光了书,所以纸才会消失的。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对榎野这么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以为或许有人会为此指责榎野他们的不是,但大家都很平静地继续听他说。 「『侦探』非常想要纸,但是到处都无法取得。因此,『侦探』把目标转向老旧房屋墙上张贴的壁纸。从地图上密集的红点,就可知道嫌犯集中瞄准的房子,都是贴壁纸还是家常便饭的时代兴建的。先前我已向大家报告过,红点密集的地方,是旧时代建筑的集中地区。『侦探』趁屋主不在之际,偷偷潜入屋子,迅速留下红印,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他完成所有的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这个时间点,『侦探』还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不久后,屋主发现了红印。屋主都宣称没有东西被偷。这是当然的,因为偷窃还没有开始。但是在此之后,屋主们却都成了嫌犯的帮手。也就是说,他们把壁纸拆下来,拿到外头去丢弃。红印可以说,是『侦探』让屋主本人把他想要的宝贝送上门的魔法印记。这样一来,『侦探』便能绅不知鬼不觉,并且安全地偷出壁纸。」 「为什么他要这么迂回费事呢?既然想要壁纸,一开始偷走壁纸就好了嘛。」 「原因有二。第一,偷壁纸相当花时间,但在四面墙上留下印记只要三分钟就够了,拆下壁纸再拿出去需要两三倍时间吧。由于他是闯空门,所以时间越短越好。 第二,如果他像一般小偷,潜入别人家中把壁纸撕下来偷走,他的犯罪意图就很容易暴露。如果它成为众所周知的窃案,就会产生很大的不便。居民们也会采取各种防卫方法吧。万一没搞好,说不定屋主在事前就把壁纸毁弃了。『侦探』必须在无人察觉下得到壁纸。而红印就是应运而生的小诡计。有了留印记这个行为,屋主会主动把他的猎物丢到屋外,而且也不会被人当作偷窃案。他只要偷偷捡拾垃圾中的壁纸即可。」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我们去询问废弃物回收的时间。」 真住十分钦佩地说。 「纸对镇上的人也是十分宝贵的物品,但是没有人意识到壁纸也是纸。这种意识的差异,让他们一一表示『家里没有被偷』。他们只是丢了,并不觉得被偷。」 「壁纸——是用来代替『侦探』所需要的纸吗?」 桐井老师此时才首度向榎野提问。 「跟我们身边的物品相比,它与我们所知的纸最接近。『侦探』尽可能选择白色壁纸的人家留下红印,可能是因为白纸的用途较广。他在壁纸留下红印时,尽可能避开中央,只漆在四个角落,就是为了尽量增加可利用的面积。」 我们生活在纸张消失的世界。 活字消失,即表示印刷字体的纸也要消失。 当然,纸的用途还有很多,但是,已经不用再大量生产不用的东西。所以,纸张渐渐消失,而封闭的小镇自然更为严重。 回想起来,我身边也很少看到纸了。住宿表用黑板代替,而且连地图都没有,可见纸张不足已十分明显。上课学习不用纸,只用黑板。这家旅店是原木风格,因此也不需要贴壁纸。新兴的住宅区都是混凝土打造,更是完全不用壁纸。 「『侦探』所引发的事件全是为了纸。此外,『侦探』为了将纸利用到极限,因而导演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现象。很多镇民们连纸也没看过,于是他用纸做的戏法愚弄了他们。」 「这么说来,我所看到的鬼也是……」 目击到女鬼的男子大声叫道。 「鬼——是纸做的。」榎野挺直身子,朝那个人瞥了一眼。「这个镇上,除了『侦探』还有鬼。但是,那只不过是『侦探』预先准备的纸。镇民和杀人案被害者目击到的女鬼,都是他用纸剪成的女人形体,有着长发、穿着裙子的女人形状,就如同目击报告所说的一样。这是一种充分运用纸张特性的戏法。纸既轻又薄、可塑性高,只要用线绑着就能在远处操作,看起来就像鬼一样飘动。『侦探』便是利用它威胁驱赶接近森林的人,又或是将他的目标引诱到森林里迷路。」 「人们怎么会被那种东 西轻易骗倒呢?」桐井老师叉着双手说。 「本镇的镇民不熟悉纸的特性,『侦探』应该就是利用了这个优势吧。此外,树林茂密的森林、阴暗的街角都是让鬼魂乍现的好地方。而且,为了让女子形状的纸片更有真实感,他还很仔细地画了女人的相貌。几乎已接近真人尺寸的人偶,只有平面或立体的差别而已。真人大小的人偶躲在黑暗中,都会令人产生恐惧感了,所以『侦探』制作的女鬼也发挥了同等的效果。」 「那要如何让她在眼前消失?」 「因为它是纸做的,只要强风一吹,片刻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有可能是『侦探』在旁用线操作,把它拉到树荫下摺叠、或是卷起都行。」 摺叠的少女…… 我想起悠里告诉我的故事,榎野应该也意识到这点吧。 「纸幽灵到了下雨天,马上就淋湿不能用了。所以『侦探』一定做了好几个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一个被镇上的一个孩子捡到。应该是被风吹走的女鬼之一吧。那孩子年纪太小,第一次触摸到纸作的东西。这是他与纸第一次接触。所以,他无法理解纸上所画的少女。孩子把它当作真正的少女看待。从这一点可知,画在纸上的幽灵,有相当的真实感。然而,纸幽灵被雨水打湿,所以,那孩子捡到的纸应该有几个地方已经破损,所以,孩子以为少女生病或受伤了。不久后,少女的形貌也开始损坏、锈蚀。为了治疗少女,孩子求助于『侦探』。」 「你说的是拓人……」悠里喃喃说道。 「『侦探』给了孩子一个新的少女,把他赶回家。」 「『侦探』把他毫发无伤地放了吗?」神目露出吃惊的神情,「『侦探』不杀孩子的传闻是真的吗?」 「是真的,『侦探』不杀孩子。」 「这么说来,钏枝的事件又怎么说,他还是个少年啊。」 「但是他不是孩子,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告诉我们的话,全是些不可解的谜。您知道那个双目受伤的女孩吗?她在森林里遇到种种奇怪的事。最后『侦探』伤了她的眼睛,她是在濒死的状态下逃出森林。」 神目把女子诡异的遭遇,简单地向榎野说明一遍。这个故事汐间已向榎野报告过,包括女子在森林里看到又消失的小屋,还有无头尸。 「消失小屋的部分没有可疑之处。小屋如果是用纸扎的,就是同样的道理。」 「用纸扎的小屋?……」 「有一种纸叫作瓦楞纸,它很厚,也很结实。这种厚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层波浪状的薄纸,它很轻,也很容易摺叠。『侦探』应该是自己做的吧。用瓦楞纸来做一栋小房子并不难,而且还可以快速地把小屋摺起来,紧急时可以立刻把它藏起来。他做了一个装置,把绳子系在屋顶处,将绳子一拉整个小屋就能摺叠起来。绳子只要绑在附近的树上就行了。绳子一拉,小屋就会立刻摺起来升到树上去。」 「就像收伞的感觉吗?」神目说道。 「对。如果你能有这种程度的了解,消失就不是问题。在重力下生存的生物——当然人类也是——眼睛比较习惯追逐下降的物体,而不是上升的物体。人的目光追不上瞬间升到树上的小屋,也就因此,当故事中的女孩逃出小屋转头的瞬间,便以为小屋消失了。当时『侦探』本来就在附近,是他把小屋拉上去的。」 「但是,小屋里有具无头尸体,它还留在地面上啊……」汐间说。 「只要事先把地板抽掉就行,就像打开盖子一样。又或是尸体的重量让底部脱离了。」 「对呀,有道理。」 「『侦探』制作那栋摺叠小屋,只是作为暂时放置尸体的场所。拉上去摺叠、藏在树里的设置,是为了手边没有尸体时,又或不需要小屋时方便藏匿而做的。双眼受伤的女子只是偶然间撞见放置尸体的地方罢了。」 「那女子在森林里看到的所谓尽头之墙呢?」 「那就是『侦探』偷来的壁纸。可能是洗干净后,或是洗净前挂在晾晒架上。女子触摸到它时,触感自然与屋里的墙壁相同,因为它就是屋里用的壁纸啊。」 红印之谜、森林出没的鬼魂、消失的小屋、森林尽头之墙,全都跟纸有关系。 冒名「侦探」的嫌犯对纸有着什么样的渴望啊? 不过,无头尸体之谜还没有解开。「侦探」——凶手杀人无数又将头砍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杀人与纸不可能没有关系。 「接下来再检证湖上的杀人案。」 榎野自顾自地说下去。 「队长的这桩案子……」 神目低语道。虽然其他还有很多无头尸体案,但榎野在此似乎只把焦点放在黑江队长杀害案上。 「『侦探』想利用这个事件,误导我们的眼光离开真相。但是以冒牌『侦探』的程度,不可能骗得了我。反而成为告诉我凶嫌真面目的事件。」 凶手——终于要指认凶手了。 究竟这些人中谁才是凶手呢? 解决我们亲眼目击的湖上事件,真的能引导我们找到嫌犯吗?嫌犯不是在湖上消失了? 「我可是亲眼看到呀——」朝木老板说。「嫌犯从湖上消失,他消失的一刹那,我就在附近呀。」 榎野举起手制止朝木。 「我按顺序说吧。事件当晚,凶嫌穿着一身黑,在推测『侦探』所在而埋伏许久的自警队面前亮相。但是,在此之前,『侦探』已经在某个人的面前现身,就是那位英国人,克里斯提安纳。」 「嗄?」 周围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身上,目光中全是疑惑。然而,那一夜「侦探」出现在我房间窗外是不争的事实。 「夜里,有个人敲击他房间的窗子,他醒过来往窗外看去,『侦探』就站在那里。『侦探』立刻逃走,没有错吧?」 「是。」 我挺起胸膛答道,感觉有些尴尬。虽然我和榎野昨天晚上还聊得很开心。 「这点的确没错,为什么他会到克里斯的窗前……」桐井老师说。 「这个行为有重要的意义,我们待会儿再谈。接下来,『侦探』在自警队面前出现。此时,克里斯提安纳也在现场,对吗?」 「对。」 「自警队追踪『侦探』往森林前进。但『侦探』已经不见身影。这个时间点,跟黑江队长的对讲机还能通讯,没错吧?」 「……没错。」 神目回答。 「在进入森林前,音乐家桐井脱队了?」 「是。」 「这时候,朝木代替他上场,担任森林的向导。」 「是的。」 「然后,你们目击了湖上的惨剧。」 「是的。」 众人环视下的湖上惨剧,然后凶手消失。 究竟凶手是如何从湖上消失的? 「我想问问目击湖上杀人的人,在湖上看到『侦探』身影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一到湖边就看到了。同时有几个人看见。」神目回答。 「为什么会看见。」 「这个嘛……因为他点着微微的灯火,所以才看见的。我们到达湖边时,『侦探』——凶手坐在船上。」 「凶手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我们仔细注视,发现他正高举起斧头状的物体。我们还在观望、无计可施之际,斧头便已一再落下……」 「当时凶手是什么模样?」 「因为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所以不太能形容。他只是很执着、不断地挥下斧头。」 「动作呢?」 「动作?……刚才不是说 了吗?一直反覆做着挥动斧头的动作。」 「然后呢?」 「灯火突然灭了,船往岸边行,看起来好像要靠岸。我们到达岸边,等着小船靠来,终于载着队长的小船慢慢地……」 「然后?」 「那边那位克里斯少年,游泳到小船边,在船上系了绳子,我们便把船拉到岸边。那时我们看到队长凄惨的尸体……」 「船里有找出凶器吗?」 「是的,朝木老板发现的。」 「还有没有其他印象深刻的事?」 「就是『侦探』已经不在了。」 在之后的调查中,很确定没有人上岸。「侦探」不可能消失在湖上,所以,从这个案件真的能带我们找出凶手吗? 「前面的谈话中,只有一点疑问。那就是为什么『侦探』刻意在船上做出杀人的行径。」 「为什么有疑问?」 「你想想看,船上是个很不容易平衡的地方。对着躺在船底的被害者,一再挥动斧头,最后终于把他的头给砍下来……你们觉得这有道理吗?」 「你这么说也对……」 「你可以说,因为他被追到无路可走,所以在船上砍下被害者的头,但是,我还是认为船上是非常不适宜砍头的场地。那么,湖上的无头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了解了这一点,只需改变一点看法。」 「要怎么改变看法?」站在一旁的汐间饶有兴趣地问。 「黑江是事前在别的地点被杀的。」 「……这怎么可能。我们亲眼在现场看到杀人的景象啊!」 「你们看到的只是影子。」 「但是……」 「被害者在神目等人到达前,就已被杀了。他的头被砍下,身体放到船上。为了怕太早被发现会坏事,所以拉着船藏在岩石后头去。」 「可是对讲机的通讯……」 「『侦探』偷走黑江的对讲机,是他在跟你们对话。」 「可是,队长的对讲机是跟他的尸体一起被发现的哦。」 「那是『侦探』施的小计谋。这一点之后再说明。」榎野轻轻把玩着拐杖,「『侦探』先把黑江叫出来杀害,那时夺下他的对讲机,假装黑江还活在世上。」 「那么,我们在湖上看到的杀人景象是怎么回事?」 我一提问,榎野立刻转过身来,但又佯装不认识般回过头去说道:「你们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杀人景象,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船也不是真的。」 「那究竟是什么?」 「只要综合前面所有的内容,想一想就知道了。」 「那是……」 「是纸片船。」 榎野的说话声在大厅中回荡。 纸片船—— 「人怎么可能坐在纸片船上。」 「没有人坐。」 「但我看到『侦探』挥着斧头的身影!」神目说。 「刚才说了,那只是影子。」 「影子?……」 「你们看到的杀人景象只是剪影戏。」 「剪影戏!」 「凶手在纸片船上,放了一个自己会动的剪影戏装置,那东西叫作走马灯。」榎野态度从容地转着拐杖。「这里面有人知道走马灯是什么吗?有人把濒死前看到的回忆闪影比喻为走马灯。所谓的走马灯,由两层纸板构成,把画了剪影的纸板做成筒状放在内侧,利用中心蜡烛热度造成的上升气流使之旋转,就会在外侧的纸上映出会动的剪影戏了。你们看到的景象,可以说是放大很多倍的走马灯。看起来朦胧的灯火就是走马灯中心的灯了,你们看到的凶手身影,只不过是用模型做好,映在外纸上的剪影。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湖上就没有人。只有纸片船和走马灯。只载着走马灯和蜡烛的话,纸片船并不会沉没。当然,纸船的底部应该涂了蜡,提高了耐水性。」 我们看到的是剪影戏吗! 回想起来,「侦探」的动作十分单调。他只是一味重复举起斧头挥下的动作,只要反覆几个连续动作的模型,看起来就像真的在动一样。 我们到达湖边时,除了纸片船之外,载有真的无头尸体的小船也在湖上。但「侦探」已经不在了,他只是让我们把纸片船当成真船,误以为「侦探」从船上消失的。大雾笼罩的湖,对我们误认杀人场景也有推波助澜之效。 「但是……之后的调查中,并没有发现纸片船。」 「既然是纸船,当然不会一直浮在水面上。对方连沉入水中的时间都算好了。」 「请等一下。」桐井老师难得插嘴说,「说到时间,还有个蜡烛的问题。蜡烛亮着,而且看得见剪影戏的时段十分有限。如果凶手已经不在湖上,无法设定蜡烛的话,要让蜡烛配合自警队的动向亮起,岂不是很难吗?」 「你说得很对。」榎野表情不变说道,「要让湖上的戏法成立,就必须控制目击者的行动。」 「怎么做?」 「很简单,凶手只要把目击者带到湖边就行了。」 怎么可能…… 「那个领头的人,本来是个不应该出现在现场的人物。但是,他为了消除这种不应当性,运用了某种手段。他利用了某个人。」 「这……」 「克里斯提安纳。」榎野只把眼睛转向我。「你目击了杀人现场,对吧?有没有想到什么?」 「我……我和桐井老师一起,去到自警队集合的地点。」 「但是音乐家桐井在前往森林的途中,离开了队伍。」 「你的意思是……」 「我不能控制克里斯他们的行动。」 桐井老师自己说。老师不是凶手。 「凶手不论如何都需要克里斯提安纳到现场去。因此,他运用的手段就是去敲你的窗叫醒你。」 「那时候的『侦探』!」 「『侦探』断定克里斯提安纳一定会来追自己,他似乎对克里斯提安纳的意向相当清楚,可能曾在某处听到克里斯提安纳的说话吧。总之,他必须诱导克里斯提安纳去到自警队集合的地点。然而,克里斯提安纳追到一半就放弃了。到此为止他的预测没错。只要再一次到窗前叫醒克里斯提安纳即可。然而,幸运降临在凶手身上。音乐家桐井出现了,他很完美地将克里斯提安纳诱导到现场。」 「把我说得这么难听……我只不过是到克里斯的房间拿回我的小提琴时,不小心得知自警队不寻常的行动罢了。」 「那应该是实情,不过对凶手来说则是幸运,克里斯提安纳依照他的计划到现场去了。」 「是的。」 「克里斯提安纳在现场的话,凶手就有个自然的理由陪他同行到湖边。」 「自然的理由?……」 「最正当不过的理由——把夜里溜出旅店的小孩子带回去。」 当时说这句话的人…… 榎野用拐杖指着一个人。 「『侦探』就是你——朝木。」 他宣告了凶手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 朝木老板怎么会是「侦探」…… 众人还未能充分理解前,时间像冻结般陷入胶着。然而,空气中渐渐升起一股紧张感,然后时间再度开始快速流动,而推动时针的则是伸直了拐杖的榎野。 「自警队几乎全让朝木带队,他控制了时间。」 湖上的戏法完全需要时间的控制。为了控制时间,凶手自己一定要在现场。为了在现场,他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而为了制造充分的理由,他利用了我。回想起来,当时朝 木老板出现得太过巧合。虽说半夜里特地跑出来找我,但一下子就把我找到,也未免运气太好了点。朝木老板一定是连自警队的动向都了若指掌,才会在森林的入口堵到我的。 「骗人……」悠里嘴里虚弱地吐出这句话。 「你说我……是『侦探』?」 朝木倚坐在大厅旁的小圆椅上,两只粗手交叉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我还有别的理由判断你是『侦探』。」榎野朝着拐杖的末端,往朝木老板跨出一步,用俯视的眼光看他。「在船到达岸边时,跑在最前头的就是你。你的目的看起来像是要拾起凶器斧头,其实是要把黑江的对讲机放回原位。你偷偷地使用对讲机,是为了混淆黑江的死亡时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把对讲机放回原位。」 「没有这种事……克里斯比我更接近小船吧?」 「嗄?」 突然叫到我的名字,令我吃了一惊。 但是,榎野完全没有中计的样子。 「荒谬的说法,还需要我再反驳回去吗?」榎野转过身,背对朝木耸耸肩。「你早已看过『断头』的『卡捷得』了吧?那种简单的无头杀人手法,别想骗过我的眼睛。」 「不关我的事!」 「爸爸……爸爸真的是『侦探』吗?」 「悠里。」 「是爸爸杀了队长?」 「我……我……」 「快说你不是!」悠里终于哭着叫喊道。 「朝木先生……你真的是……在镇上留下红印、杀人如麻的『侦探』吗?……说啊,真的是你吗?」神目声音颤抖地逼问朝木。 朝木彷佛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虚弱的表情走向榎野。 「喂,检阅官大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侦探』?」 「我有证据。」 榎野说完,也向朝木走近一步悄声地说话。 朝木一听,表情霎时转成苍白,他像是虚脱一般往后走了几步,坐倒在椅子上。榎野转过身,缓缓走离朝木身旁。 真住与汐间刻不容缓地走到榎野两侧。朝木老板已经无处可逃了。 悠里嚎啕哭着转动轮椅离开了大厅。我犹豫着该不该追上前,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必须见证朝木老板——「侦探」的结局,我必须用自己的眼睛牢牢记住这一刻。 「杀了几个人?」汐间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朝木没有马上回答,他环视着周围的人们。 「悠里不在了吧?——三十四个。比你们想像的少吧?」 「这是我至今遇过的『卡捷得』持有者中,杀人第二多的。」真住说。 「真可惜,没拿到第一。」 「你老实说……你真的是『侦探』?」神目问道。 「是的,我是『侦探』。你们……整个镇都害怕的『侦探』。」 「为什么你要杀黑江队长?」 神目表情严厉。 「是为了让检阅官掉入陷阱,不过好像失败了。黑江近日追『侦探』追得很紧。我的身分可能就快曝光了。杀了他做一个了结,顺便也可以把凶手嫁祸给他。如果有人发现『断头』的『卡捷得』,当然就会想到尸体掉包的手法吧?那么,他们应该就会以为黑江才是凶手。这样一来,他就能成为没有人找到的凶手替身。因为,真正的黑江已经成了死人了嘛。我打算来一招将计就计……但检阅官似乎比我预料的更高竿。」 「最近这段时间,『侦探』的活动变得频繁起来,也是因为你害怕黑江和我们暗地的搜查已经越来越接近你的关系吧?」榎野说。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经常都在……跟时间奋战。」 「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之谜已经水落石出了……」桐井老师离开窗边,走进人群中。「但又是为什么把镇民弄成无头尸体呢?」 「你们没有必要知道。」 「虽然我不想相信……你也是为了纸吧?」 桐井老师一说,朝木老板身体颤抖起来,但没有吭声。 连无头尸体也都跟纸有关系? 「卫星摄影照出了『侦探』的农场与工厂。森林小屋附近,有块种植树木的土地。这里种了很多小沟树与结香等制造纸张原料的树木。」 榎野背对着卫星照片板说,从他说话的口吻我察觉到,他似乎没告诉其他人,昨晚和我曾经造访过那个地方。 「这些植物都是和纸的原料,我想你们都不知道,纸张是植物纤维制造的吧。一般来说,普通纸是择树与白杨树的树干碾碎制浆做成,而和纸是把小沟树蒸或煮,做成原料。那栋外形像工厂的房子,恐怕就是用来放制造和纸的工具。那里是他的地下造纸厂。」 地下造纸—— 「侦探」不但偷纸、利用纸,还打算自己造纸。他对纸是那么渴望。 但我又立刻想起在工厂所见到的凄惨景象。那该怎么形容呢?把人剁成碎片,丢进锅里煮——这种事我不认为跟纸有关。 「为什么要连续杀人砍头呢?」我问榎野。 「为了把人做成纸。」 榎野静静地说。 他的话语听起来宛如一节诗歌,然而里面却听不出什么深刻的寓意,只留下令人作呕的真实。 「把人……做成纸?」 「人身体的皮剥下后风干的话,也可以代替纸吧。他肯定是想制造人皮纸。」榎野平淡地说,「刚才也说过,早在纪元前就有人利用动物皮来做纸。羊皮纸普及于世的时代,最高级的用纸是出生未久的羔羊皮做的。用人皮来做纸当然闻所未闻,而且也未必能行。不过,他——就是这么做了。」 「就为了这种原因,杀人砍头?……」 我们在那小工厂见到的人皮,是准备用来做纸的吗? 我感到全身发冷。昨夜的记忆苏醒了。不管什么样的战争,不论什么样的自然灾害,都不能把人摧残到那种地步。那是人类才想得到的独特惨状。 若是如此……把人碾成碎片丢进锅里会有什么意义?我在工厂看到那个塞满碎尸的锅子,再也不想回顾。 「『侦探』对尸体的头部不抱兴趣。所以他只把用不到的头部,丢到河里处理掉。实际上也有在下游发现头颅的案例。头是不需要的,但躯体在剥了皮之后,却没有丢到河里顺水流掉。也就是说躯体部分还有需要。」榎野继续淡漠地说。「说到没有头的尸体有什么用途——」 「对了……做成涂料。」桐井老师说。 「对了。为了让墨水安定在纸上,必须用一种施胶剂涂布在纸上防止晕开。因此中国在唐代时就开发出动物性的胶质。这是用动物的骨、皮、内脏熬煮而成的液体,主要成分是明胶。在十四世纪的欧洲,同样也开发出动物性的施胶剂,他们用肢解的羔羊放进锅里熬煮,从中撷取液体的过程,都留下过纪录。『侦探』追求的纸,在最后涂上施胶剂就完成了。」 「呜呜……」 不自觉间,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侦探』是想从人体上取得施胶剂吗?」 只为了造纸,竟用了那么残酷的手段…… 「他想把人体做成纸。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全世界恐怕只有他想得到。」榎野侧眼看着朝木说,「至于无头的尸体,由于需要的只有躯体。甚至可以说,头部是没有用处的垃圾。躯体的皮可以用,内脏和肉可以做成施胶剂,对他而书,人类也许只是会走路的纸。他为了造纸,才把镇民们搞成无头尸体。」 一切都是为了纸。 为了纸偷窃,为了纸杀人。 杀人案——是「推理 」。 这就是我喜爱的「推理」—— 冷血地杀人、冷血地使用。过分,太过分了。然而,我为何感到一股无力感?犯下这么残酷的罪孽,然而世界却没有因而改变。「侦探」也许绞尽脑汁而犯下这个罪行,但结果得到了什么?不但什么也得不到,还无意义地致人于死。那些性命因为太过渺小,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感觉不到他们的价值和重量。啊!今天,也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场洪水又轻易地带走数百人的性命。这种空虚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同情凶手,完全不行。然而想到他某天某日可能感觉到的无力感,我就感到无比空虚。 「侦探」唯一胜出的,是他的残酷远远凌驾了灾害造成的死亡。 太残酷了。 如果我也像悠里一样不懂「推理」该有多好…… 「为什么你要把人体做成纸?」 听到榎野的问题,朝木颓然地垂下肩膀摇摇头。 「你早知道了吧?」 「为了做书吧。」 「是啊。」 原来是这样…… 「书这种东西,到底长得什么样子?」神目问。 「老百姓没必要知道。」 汐间凌厉地斥声道,但朝木开始说话了。 「书是用很多张纸编在一起做成的。通常是长方形,由于纸有厚度,所以书本身会接近立方体。当然,大小和厚度也大不相同。做书需要大量的纸。」 「为什么你想做书?」榎野再度问道。 「为了悠里。」 「我不懂。」 「因为悠里想读书!悠里想看书,所以我想帮他准备几本。悠里只有几年好活了。所以……我必须赶快准备纸张。然而,一张纸都买不到。我想卖了『卡捷得』攒些钱,但根本没有人要买。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自己做纸。」 「在森林里的工厂。」 「……为了做纸,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对于杀人,刚开始我并非没有犹豫,也想过用别的动物来代替人类。所以去找了羊……可是那些动物根本买不到。幸运的是,我手上还有『卡捷得』……还好没卖掉。我读了它,想到了用无头尸体造纸的方法。」 「『卡捷得』里面没有这种资料。」 「这是创造力。你们这些检阅官哪会懂。」 「你那么在乎纸张,却为了做戏法用完就丢了吗?」 「我没丢。全部都可以再利用。沉到湖底的纸船,有一天我也会去捞起来用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榎野问,「为什么冒名『侦探』?」 听到这个问题,朝木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名字很酷吧?对我而言『侦探』是个英雄。所以,当初的出发点是善意的,我希望让更多人知道『侦探』这个名字。在镇上到处漆上红印,原本也打算留给镇民好印象,这么一来,偷取壁纸也会变得更容易。但是,整个镇没有一个人知道『侦探』是何许人物。可以说……太缺乏共识了。镇上那些家伙自作主张给『侦探』添加了负面形象,变成了可怕的故事。因为『无知』而抹杀了原本『侦探』英雄的一面……我再也当不了英雄了……」 名曰「侦探」的英雄。 这种人物在世上已经绝种了。 朝木直到最后都坚持不杀小孩的立场,应该是因为他自己有悠里这个孩子吧。不论是什么状况,一旦杀了小孩就背叛了想当英雄的自己。 说不定,朝木也只是个想找回失落之物的人罢了。 然而,这个镇的「侦探」不是我所认识的侦探。 「好了,站起来。」 汐间在旁催促朝木。 「薙野,」朝木转向薙野叔说,「悠里交给你了。」 「喂……开什么玩笑!你不在,我们怎么办哪?」 「拜托了。」 朝木说完,便随着两名检阅官走出去。 「啊,对了。」朝木突然又回头,「克里斯,昨天真抱歉。你的事我很了解,连你想做的事,也许我都知道。所以——千万别变成我。」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朝木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祥。 我实在无法把昨晚那个漆黑、可怕面具下的双眼,和今天朝木老板的眼神联想在一起。说不定榎野的推理错了,真正的凶手还在别处?我所知道的「侦探」总是穿着黑色装束,戴着黑色面具。从来没有人看见「侦探」脱下黑暗的那一刹那。 「侦探」彷佛还躲藏在森林的深处。当然,眼前的朝木老板应该就是「侦探」,然而,「侦探」会不会还独行在黑暗中,继续活在这个镇里呢?…… 榎野手持拐杖,站在稍远的墙边。 他那着实冷淡的目光正扫过整个大厅。 我听见背后传来啜泣声。 是悠里。不知何时他又回来了。 「爸爸!我该怎么办?」悠里抽泣着说。 唉,这就是事件终结时的景象。 「你要回来啊!」 悠里悲痛的哭喊,听起来彷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彷佛来自遥远的过去…… 彷佛来自大海的另一岸…… 我听到杂音。 那是响在我心底的深海杂音…… 我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朝木老板没有回答。 「孩子,」汐间轻轻调整墨镜的位置,走到悠里面前。「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 「我不要!」 悠里转着轮椅想要逃离,但汐间扶住轮椅的把手压住。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他像自言自语般说着,脸上露出狞笑。 悠里睁圆了眼睛,全身僵硬。 「汐间,」真住叫他,「你跟我一起上车,现在正要忙,不是游戏的时候。把凶手交给警察之后,得跟局里的同事取得联络,然后到森林去,知道吗?」 「丢个烧夷弹到森林里不就没事了?」 汐间推高墨镜,威风十足地走出旅店。后面跟着真住和朝木老板。朝木经过玄关时微弯的背,是我看到他的最后身影。 悠里想追上前去,可是薙野叔阻止了,他的哭声振痛我的耳朵。薙野叔推着悠里的轮椅离开了大厅。 「克里斯。」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桐井老师叫我,「去看看悠里吧。」 「好。」 我点头。 榎野还在大厅里。然而,我想先到悠里的房里去。 「老师……真是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啊。」 「不过,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老师,你还要留在这个镇吗?」 「看心情喽。不过我比较担心你。接下来的旅程,你也要一个人走吗?」 「为什么现在还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你好像会因为这次的事件,而被命运的巨大浪潮所吞噬。你眼前横亘着偌大的黑影。那个影子在你的表情上显露出复杂的阴霾,连你的容貌都与几天前见到你时不太一样了。只有身高似乎一直没变。」 「……老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常有人说我的预言非常准确,虽然我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接近死亡的人容易看见真实,你要多小心哪,克里斯。你还这么年少。」 「好。」 「千万不可以做危险的事。」 「好。」 「乖,真是个听话的孩子。」桐井老师拍拍我的肩,「能和悠里谈谈吗?」 「我正要去找他。」 「那么,我就在此跟你道别。有困难的时候记得随时来找我。」 「老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再见了,老师。」 「我们会再见的。」 我和桐井老师告别,走去悠里房间。 薙野叔站在走廊,愁眉苦脸地交叉着双臂,快哭出来的表情跟他的脸很不搭调。 「我一个人是可以把这旅店撑下去,可是我担心悠里。」 「我可以跟悠里说说话吗?」 「悠里很喜欢你,你去安慰他一下吧。」 我敲了门,走进悠里的房间。 悠里面对墙壁,拚命擦着流出的泪。我在悠里身边蹲下叫他的名字。 「悠里——你有一次说过,你想看书对吗?」 悠里诧异地看着我。他的脸胀得通红,也许只是因为擦了太多眼泪吧。 「爸爸说,他想为我做书。」悠里颤抖着声音说,「我的病,已经没多久日子了。他太心急才做出那种事——」 泪水不断从悠里的眼眶中奔溢出来。至今一直压抑的情感在这瞬间全都化成了泪水。他不再抹掉流出的泪,而是弯下瘦弱的身体,呜咽起来。 「五年前妈妈在洪水中去世……从此之后,爸爸就变了。他一定是在妈妈的遗物中发现那把漂亮的刀,就是检阅官所说的『卡捷得』。那把刀后来不知到哪去了……但爸爸对我越来越严格。只有一次,爸爸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我想要书,爸爸便说『知道了』。因为我听说书本里包罗万象,只要看到书就能时时看见我妈妈,就算在病床上,也不会感到痛苦……」 「悠里——」我轻轻叫着他,「有一天我会带书来给你看。」 「克里斯——」 「不要紧,别担心。我会用我的做法,让你有一天能看到书的。」 「不行。若是连你都像爸爸那样……!」 「别紧张,我就是为了那个目的来这里的。日本是最后的土地。我要找回失落的东西。就像乐器一样,失落了会再度苏醒,我也要把书带回世界。」 「克里斯——我可以相信你吗?」 「嗯,你要等我。」 「我知道了。」悠里拭去眼泪,「我会等你的。」 终奏 为了短暂的别离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我蹲在他身边帮忙,把卫星照片板和其他不明用途的机器,一一放回皮箱中。 当我靠近他身边,突然发现榎野一直盯着我瞧。 「怎么了?」 「克里斯,你别动。」 榎野说完突然凑到我眼前,猛然抓起我的项链,拿到他眼前。榎野的头就在我眼下,他彷佛检视我的心一般,检视着项链。 「榎野?」 「你果然……」 「怎么样?」 「你没注意到吗?」榎野终于拉开了距离。「你的项链——是『卡捷得』。」 「什么!……」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冲击之大几乎令我忘了这个镇的经历。 我在检阅官面前暴露出「卡捷得」。 「真的吗?」 「我好歹也是个检阅官。」 「怎么办……榎野,我该怎么做?」 「这叫我……怎么说呢?」榎野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先确认一下『卡捷得』的内容吧。」 「……嗯。」 榎野再次检视我的项圈。 「这是『记述者』。」 我心中零落的碎片,现在终于合而为一。 这就是我旅行的目的。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种种奇妙的事件。 还有,「推理」。 我该做的事就是留下「推理」—— 眼前有个真正的侦探。 啊,神哪! 我终于在这个沉沦的世界找到我的使命了。 也许我能挽救已经失落的东西。 「榎野,」我下定决心说,「我终于懂了!我要成为『推理』的作家。我就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 榎野睁圆了他独特的丹凤眼,凝视着我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这样……」榎野叹息般说,「那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榎野低头整理皮箱,盖上盖子,把它提起站好。 我也一起站起来。 他把拐杖转了一圈后夹在腋下。 「别了,克里斯。」 「榎野,这种情境下,你有什么心情?」 「没有。」榎野轻轻摇头。「不过,以后我应该会明白。」 「希望。」 「人心是复杂的。你对我说的话,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会当作参考的。」榎野说着,以极标准的姿势向我行礼。「那么,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吧?」 「克里斯——我们也许不该再见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寻常了。我已经知道你是『卡捷得』的持有者,而你也知道我是检阅官。」 「如果你想抓我的话,你就抓吧。当你必须做时,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榎野——我希望以后你还是我的朋友。」 榎野没吭声。 「你会顺从吧?答应我吧!」 「克里斯,再怎么说我也是隶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官。」 「我知道。榎野,如果你说不再见面,我有一天会偷偷去见你的。」 榎野低下头背对着我。 「……嗯。」 他轻轻点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般回头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在海里是怎么样——」 此时,外头传来检阅官呼叫榎野的声音,看来出发的时间到了。 榎野快步走到旅店大门口。 突然止步。 然后,他等着黑衣检阅官们到门口来迎接后,才一同走向汽车。 对了,他不能独自走到屋外—— 「海里非常美丽哦!」 我朝着屋外大喊。 声音是否传到了榎野的耳边呢? 回到大厅,只剩一片死寂,刚才的喧闹宛如从未发生过。自警队的神目及队员们都已离去,镇里的居民也走光了。 榎野还站在窗边。 刚射进来的阳光将榎野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个威严、美丽的身影。 「榎野,」我说,「你不跟上去没关系吗?」 榎野回头,望着我的脸点点头。 又剩下我们两个。 「这就是『推理』的终点。」 「是,这就是终点。」榎野把两手轻轻交错在背后,小声说道。「附带说一下,我没有告诉他们,你跟我的关系。」 「嗯……」我倏然想起刚才的情形。「这么说,你确实握有朝木老板就是『侦探』的证据喽?」 「当然有。」榎野若无其事地举起拐杖。「他的身体上留有我拐杖的痕迹。我这么告诉他了。因为昨晚我瞒着其他人跟你去冒险,所以我没有昭告众人。就算少了它,只要到那间小屋去搜查,就一定能采集到足迹或指纹吧。」 「原来如此……」 榎野见我想得出神,突然叫我:「克里斯,我希望你告诉我现在的想法。」 「榎野……」我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太会说……不过,我觉得太不合理了。不对,并不是凶手受到制裁不合理……也不是对你破案的能力感到不合理……而是对更大的、难以抗拒的……」称它命运太过含糊,称它生死又太过犀利——「是一种不安,也许我们会一无所得。」 榎野直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好像恢复意识般转了一下脖子。 「听不太懂。」 他丢下这话,开始收拾散落在脚边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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