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 主要人物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卡路儿·阿巴斯】 原名卡尔·拉·伊尔,曾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妮娜·维恩特】 ‘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被誉为‘呼风少女’。伊斯拉管区长。 【艾黎儿·阿巴斯】 卡路儿的干妹妹。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米海儿·阿巴斯】艾黎儿的父亲,卡路儿的养父。飞行机械维修工人。 【诺尔·阿巴斯】 艾黎儿的姐姐,长女。 【曼纽尔·阿巴斯】艾黎儿的姐姐,次女。 【克莉亚·库鲁斯】 住在范·维尔的少女。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 【葛列果里欧·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国王。 【玛利亚·拉·伊尔】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王妃。 序章 踏上狗屁不值的旅程吧! 这不是旅行,而是经过粉饰的放逐剧,世界厌倦了我们,便若无其事地强迫我们退场,自愿自地盘算着该如何繁荣发展。 就如往昔一再上演的戏码:是去利用价值的人遭到抛弃,其余人装出清廉坦白的面孔,放眼未来继续迫求继续追求进步。 被丢弃的我们只能在无人眷恋的流放之地开始生活。 这是从结尾开始的故事。 旅行的目的地,是不确定存在与否的天空尽头。 干脆让这一切全都消失算了。 西风吹拂过后,海面一片骚动。 航空长官机的周围开始溅起飞沫,以此为信号,后方三架中对长机也开始发动引擎,接着如波纹扩散般,更后方排列成扇形等候的二十四架飞机,也点亮氢电池的灯号。 总共二十八架双座式水上战斗机‘阿尔康号’的主旋转翼全都发出嗡嗡嗡声拍打海面,喷起满天的细小水珠,经过日光不规则的反射,架起透明的七彩光桥。 卡路儿·阿巴斯也开启节流阀,在如此晴朗的天气当中,他的心情却闷闷不乐。 长官机率先浮升,中队长机也跟上,波浪间传来隆隆巨响并卷起飞沫,在海面形成白色的喷雾。 卡路儿加快速度,机身上的两座旋转翼发出巨大声向将战斗机缓缓送上空中,他倾听着氢电池发出的声音,回头看了看后座的干妹妹——艾黎儿·阿巴斯,她闪烁着双眼看向卡路儿,完全无视他空虚的心情,脸上洋溢着他上旅途的兴奋,张大嘴巴兴奋地喊:“出发!” 卡路儿撅着嘴,露出倦怠的表情重新握紧操纵杆。 “即使出发,也不会抵达任何地方。” 他冷冷地说。 “我们被抛弃了。” 卡路儿在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说完这句话便压下操纵杆——操纵杆类似汽车方向盘,但因为战斗机具有三次元的机动性,因此可以将整个方向盘拉起或推进去,只见氢电池发出嗡嗡的尖锐声音,原本朝着上方的旋转翼倒向前方,从升力装置切换为推进装置,然而机翼并不能立即得到足够的升力,阿尔康号的机首朝着斜下方滑行一阵子,达到一定速度使翼面获取足够的升力后,才进入水平飞行。 如果此时同头望后方,会看到海面被喷起的细小水珠覆盖,形成一片白色的雾气,跟在后方的飞机如雏鸭般一只只从雾气中蹦出脸孔,达到一定的高度便纷纷将旋转翼切换为推进装置,在空中组织编队。 二十八架水上战斗机编队以航空长官为首,分为九个三架一组的小队,采雁行阵式翱翔在碧蓝色的海洋上。 然而乍见之下整齐划一的飞行编队当中,却四处出现小小的状况。这也是难免的,因为从中队长机以降,驾驶飞机的全都是十五岁的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他们虽然为了今天的出航仪式多次演练,但仍旧无法自在地操控战斗机,只能勉强称为飞行员见习生,未来的飞行骑士。 不久后,前方隐约出现陆地。 烟火一个接一个在空中绽放,先一步出发的‘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轨兵’的战斗机编队等候在水平距离约七千公尺的前方,回旋在出航仪式的会场上空。 接着映入卡路儿眼帘的,是漂浮在空中的巨大鸟影。 飘在两千公尺高空的巨大岩石犹如搞错比例尺般,在四周的风景中显得过分庞大,并在地面投射出长达本身表面积数倍的巨大阴影。 “伊斯拉!” 这声音是从后座传来的,案例二的语气中仍旧难掩兴奋。 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卡路儿等人将在‘空中之鸟’伊斯拉生活。 伊斯拉的表面积有两百四十三平方公里,南北二十五公里,周长约七十公里。 这座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前往何方的空中之鸟在十年前成功捕获的,人们利用飞机在伊斯拉的岩层上缠住数千根绳索,将它系在两千公尺下方的地面上,之后便一直为了今天而做准备:调查地质并解析成分,装上推进装置,建筑六座炮台,并展开住宅区,飞行艇停泊港湾等多项工程。 各项调查及建筑工程动员数十万工人以及数万艘飞艇,于两年前终告完成。 接着在跨海的三大国之间展开了五花八门的政治交易,各种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交错的结果,三国决定共同提供技术与资金援助,使得伊斯拉终于能够于今日顺利起航,踏上寻找‘天空尽头’的旅程。 为了探索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为了寻找大瀑布的尽头。 为了判明圣阿尔迪斯坦的创世神话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虚构。 海洋的对岸是什么样的世界?除了目前已确认的三个国家——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斋之国与贝拿雷斯帝国,此外是否还有人类居住的大陆或岛屿?没有尽头的大瀑布终止之处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无限延展的天空与海洋,是否存在着终点? 为了解答世人的疑问,伊斯拉将载着卡路儿等人,进行一场或许会延续数十年的漫长旅程。 “真蠢。” 卡路儿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你怎么还在抱怨啊?” 背后传来艾黎儿无奈的声音。 “你还真不死心,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摸样?你如果不想去,干脆下来好了,换我来驾驶。” 艾黎儿干净利落的语调经由传声管毫不客气地传来,卡路儿板起脸孔转向后座说:“我又没说不想去,只是觉得很蠢而已,我老早就已经死心了。” “哦,真的吗?” “你这是什么回答?还有,我先说好,驾驶座绝对不让给你,你只能乖乖坐在后面!” 两人虽然是干兄妹,但身为哥哥的卡路儿仍摆出颐指气使的态度下达命令,艾黎儿则朝着他吐舌头作为回应。 卡路儿哼了一声,将视线转回行驶方向。 机身下方已经是陆地。低头一看,地面上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 沿海的平地覆盖着等待收获时刻来临的麦穗,迎着海风柔软地掀起,不久之后又同时扑倒在地——这是冬作的麦子,秋天播种、晚春收获。飞机的影子如野狐般穿梭过麦田,烟火的声音和群众的欢呼声逐渐变得明晰。 不久之后,编队便到达风之革命纪念公园的正上方。 “哇,好棒!” 后座的艾黎儿发出兴奋地叫声。 “你看,好棒哦,大家好像都很高兴。” 艾黎儿指着地面的群众雀跃不已。 “真啰嗦!” 卡路儿骂了一声,不情愿地往下瞥了一眼。 如雷的欢呼声从脚底穿透上来。数万名市民不分男女老幼都挥舞着双手,赞美未来飞行员组成的编队飞行,孩童们憧憬的眼中映照着天空的颜色。 这座公园去年才开放,被选为伊斯拉出航典礼的会场,地面全都铺着石板, 院内种植着不少绿树,群众聚集的中央广场则设置着革命纪念碑、慰问塔、人工池塘等。 出了公园沿着干道往西北方前进二十公里左右,就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亚历山大。从卡路儿此刻所在的高度,可以清楚辨认出特别突出的卡雷拉大教堂(圣阿尔迪斯坦正教的总部即在此),但其他石造建筑却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即使是人口超过三百万人的大都市,从空中俯瞰也像小孩在的玩具般小巧玲珑。 “哼!” 卡路儿眺望着亚历山大城,眼神中掺插着憎恶、悲哀与自卑,只能籍由嘲笑来发泄负面情感,隐藏内心的痛苦。 他追随者中队长机缓缓右转。 “爸爸他们不知道在哪 里,你看得到吗?” 艾黎儿悠闲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人这么多,怎么可能看到。” “嗯……” 艾黎儿有些寂寞地看着下方,就如卡路儿说说,她无法一一辨认抬头仰望的群众脸孔,但当初答应让她踏上旅程的父亲和两个姐姐,一定也在人群当中。 他不畏机身侧面吹拂的强风,伸长脖子望着地面,挥舞着手高喊:“爸爸、姐姐,谢谢你们!我一定、一定会回来,你们要等着我!” 卡路儿擦了一下眼泪,立刻又把上半身缩回座位,以开朗的声音对着卡路儿的背部说:“我连你的份一起喊了。” “……嗯。” “准备要撤下去了吗?” “嗯。” “哎咻!” 艾黎儿发出欧巴桑般的吆喝声,把脚边的纸箱抬到膝上。箱子里装的是飞行科全体学生制作的纸片,信笺状的纸片,信笺状的纸片塞满了整整一箱。 航空长官再度将旋转翼面朝上,降低速度。 对新手而言,减速属于较困难的操作,卡路儿面勉强将旋转翼切换为飘浮装置,将机身向前倾斜以取得推进力,同时将时速降低至四十八公里,配合着中队长机缓缓在观众上空回旋。下方涌起的欢呼声穿透机壳传到驾驶舱,二十八架战斗机已不太灵活的动作形成一个圆环,在同一地点绕行。 这是,从航空长官机的后座飘出雪花般的纸片。 跟在后方的学生以此为信号,纷纷从后座将事先准备的纸片撒到空中。 “喝呀!” 艾黎儿也豪迈地将箱子里的纸片丢到窗外,纯白的纸片游过气流之间,从蔚蓝的晴空缓缓飘落到观众头上。 地面的欢呼声提高了分贝,艾黎儿兴奋地说:“哇,好棒!纸片的雪花真漂亮,而且大家都好高兴。卡尔,你看,你快看哪!真的好漂亮,爸爸他们一定很高兴!” “……” “啊,我还记得继续撒才行。喝呀!喝呀!嗨呀!” “……喂,艾黎,你的叫声不能高雅一点吗?” “再来一把,嘿!咦?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你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摸样?难得大家的气氛这么热烈!你该不会觉得斜眼看世界的自己很帅吧?笨蛋,像你这种人一点都不帅啦!” 卡路儿苦涩地歪曲嘴唇,他原本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把话吞进去,相反的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根本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真羡慕你这种乐观的个性,你一定没什么烦恼吧?” “嗯,没错!哎,你这人也真讨厌,干嘛老是想那么多?像你这样,到了新学校也不会受到女孩子的欢迎哦。” “……我又不是为了受女孩子欢迎才上学,是为了要成为一流的飞行员。你别说废话,快把纸片全撒下去。” “喝呀!嘿!嗨!哈!” “……你为什么不能闭上嘴巴?” “哇,连一张都不剩,真爽!箱子里的纸片全都丢出去了。” “你、你不要用手擦嘴巴!别这样,艾黎,这样看起来很没教养!” 卡路儿正在劝诫干妹妹,突然听到与地面欢呼声,迥异的巨大声响——伊斯拉与典礼会场之间喷起一阵沙尘。 空气如触电般颤动,在灰白色的烟雾中出现黝黑的巨大物体。 接着,烟尘的帷雾突然裂开。 钢铁铸造的巨鲸摇曳着粉尘的尾巴,缓缓从裂缝中展现威容。 黑色的胴体上有四个足以让小岛飞起的巨大升力装置,保护厚重装甲的船侧突出几个类似鱼鳞的半月形物体,基座上阴森森的大炮群张开黑色的嘴巴,升力装置的噪音划破白云,庞大的影子在扭曲的空间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摇曳。 “好大!” 听到后座的艾黎儿高兴的声音,卡路儿也不禁点头同意。 这艘巨舰全场越两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约六万五千吨,两侧共计有六座四十六公分三连装主炮塔,射程极力超过三万公尺;船身前后则装有两座十五公分三连装副炮塔、十二座二十四门对空炮塔,以及五十八座一把七十四门对空机枪。另外,在舰底还有四座八门对空炮塔以及五座十五门对空机枪。 这就是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 惊人的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引以为傲的这艘巨大战舰,即将作为伊斯拉的护卫舰,于今日启程前往天空的彼端。由于巴雷特洛斯证券亟欲和海洋对岸的斋之国与贝拿雷斯帝国推动协调路线,因此特别献出国军的重要兵器以展现诚意。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轨兵组成的单座式战斗机对,负责直接掩护路纳·巴克的周边空域,至于技术不纯熟的学生则为了避开飞行战舰周围常出现的乱流,因此跟在距离战舰一千公尺左右的地方低速飞行。 先前撒下的纸片仍旧在空中飘扬,路纳·巴库将钢铁的底盘展现在民众眼前,缓缓飞过出航典礼会场的上空。 处于路纳·巴克阴影中的观众对这战舰高声欢呼。升力装置驱动的如雷噪音震撼着大地,六万五千吨的铁块引领者数百家战斗机飞翔,浩大的编制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将伊斯拉系在地面的数千条钢索终于被切断了。预先装置在钩子与钢索之间的火药被引爆,钩子仍旧挂在岩盘上,只有钢索朝着地面甩卖,朝着地面摔落。 空中之岛缓缓地开始移动。 安装在岩盘最下层、全长两百二十公尺的方向舵发出嘎嘎声其中几个推进装置提高了旋转次数,促使这座空中之岛往右旋转。 粗壮的钢索一条接着一条掉落到两千公尺左右的下方,深深陷入红土大地中,扬起一阵阵的烟雾,在柔软的地面上刻印出数千条裂缝。在遥远的上空,伊斯拉的下层岩盘闪烁着数千个火花,毫不留恋地抛开这十年来把自己系留在地面的钢索束缚。 旋转结束后,推进装置的噪音暂时停止。 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指向东南方,到了夜晚,炮口所指的不动星艾隄卡就会出现在前方,而那也真是伊斯拉今后数年都不会改变的航路,他将依据创世神话的指示,义无反顾地朝着唯一的目标——不动星艾隄卡——飞翔。 路纳·巴克将船首对准伊斯拉,跟随在后的卡路儿等人也将机尾朝向观众,朝着航空战舰的行进方向前进。 群众的欢呼声逐渐远离,距离生长的故乡也越来越远。 前方的伊斯拉已经显得相当庞大。 向前看起来宛如飞天巨鲸的路纳·巴克,到了伊斯拉跟前却被降格为飞天蚱蜢。人工制造的路纳·巴克毕竟比不上大自然创造的伊斯拉。 长官机引领二十七架阿尔康号,斜斜升上天空。 高度由一千五百公尺上升到两千、两千五百,氢电池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阿尔康号的高度限制据官方说法是三千五百公尺,但事实上他真正的极限或许仅仅到这个高度。 卡路儿边回旋边俯瞰着此时位于左下方的伊斯拉上层——亦即他们今后将生活的地面。 除了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这一点之外,伊斯拉的自然环境和海中孤岛没有什么差别,岛上有山也有平原,有清澈的湖泊,深绿色的森林、绿油油的耕地、柠檬色的街道、两座飞机场、中央官舍、骑士团居住区、港湾设施亦即六座炮塔,纯白色的街道连接着崭新的建筑,视野的角落则是他们即将入学的凯各式高中羊毛色的校舍。 伊斯拉的外缘聚集了一万多名移居至岛上的民众,他们俯瞰着遥远的大地,明知地面上的人群无法看到岛上的人影,他们仍旧朝着下方的亲友 挥手,并将花瓣、纸片和彩带等朝着空中丢下去。 色彩缤纷的花瓣和纸片载送着思绪往下飘落,或许是这些飞舞的色彩,将众人的情绪传递到卡路儿胸中,使他不禁也感染到淡淡的哀愁,然而后座的艾黎儿却完全与感伤无缘,指着伊斯拉兴奋地高喊:“你看,大官们都在那里。” 卡路儿望向艾黎儿手指的方向,看到有几个人站在伊斯拉右端的范·维尔军港(虽然称为军港,但事实上只是将路纳·巴克系在空中的设施。)俯瞰着远处的出航典礼会场。 这些人就是今后将长期营运伊斯拉的贵族高官,他们全都带着白色军帽,穿着白色将校服,腰间佩戴亮丽的军刀,仿佛以长尺对其过一般排成两列,背脊挺直宛如雕像一般,四人议会的中心人物——发现‘圣泉’的伟大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和旧圣堂座骑士团长雷波特·梅塞,应该也在其中。 队伍里只有站在中央的一个人没有穿着军服。 和周围的军人或贵族相较,这个人的体格瘦小许多身上穿的是白色上衣和薄丝绢外套,长长的银白色头发随风飘扬。 卡路儿全身肌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俯瞰地面的双眼中燃起怒火,憎恶的讯号由脑髓传递到感觉神经的末端,组成肉体的七千兆细胞都在呼唤着复仇。 ‘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在冒汗,如果这把操纵杆上附有发射机枪的扳机,他一定会马上按下去,亲手将那个女人射成蜂窝。 暌违六年的银白色长发……在亚历山大宫殿被烧毁的那一天,妮娜·维恩特的头发映照着火焰的色彩,而今日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之下,仍旧和六年前一样,莫不关心地受到冰凉的微风吹拂。 卡路儿想起当天刻印在脑海中的景象。 在革命的那天晚上,他失去父母亲,也失去住家、身份、姓名以及所有一切。 ‘呼风少女’维恩特用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俯视卡路儿和他的父母,在晚风吹拂下露出一副无聊的态度。 以农具武装的群众发出喧闹声、粗鄙的哄堂大笑和廉价酒的气味、击打父亲背部的铁器、母亲被迫摆出的姿势……当卡路儿发出撕裂喉咙的尖叫,回应他的是下贱人群发出的嘲笑,他被人抓住头发,强迫亲吻妮娜·维恩特的鞋子。 此刻他再度回忆起当时的痛苦。 自肠胃底部涌起的回忆直奔身体末端,仿佛要刺穿肌肤般痛苦而沉重,让他不禁想要弯下身子。 但他仍旧咬紧牙关,睁开眼睛并倔强地抬起头。他在那一天已经将可恨的敌人身影刻画在自己的眼球上,直到今日仍旧没有忘记。他从脑髓里把憎恶的情感挤出到一滴不剩,将影像深深印在脑中。 ——我会让你尝到一样的处境。 ——你会失去一切,被众人舍弃并践踏。 ——妮娜·维恩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踏上旅程的感慨、对养父的感谢,以及对今后旅途抱持有的种种思绪,在此刻都被抛到脑后,心中只剩下对妮娜·维恩特的仇恨。 卡路儿让熔岩的情感侵染全身细胞,一双充满阴影的眼睛盯着‘呼风少女’纤细的背部和银白的头发。 不论这段旅程如何漫长,卡路儿都不会抛弃心中的这股憎恨,他一定要让妮娜·维恩特在无处可逃的小岛上遭到放逐、被剥夺身份、受到耻笑并度过孤独的生活。 他要让妮娜·维恩特体验到自己经历的地狱,耻笑她哭丧的脸,并且和众人一起践踏她。即使他哀声乞求或忏悔,仍旧不能原谅。 ——母后,请您看着,我会向待你如家禽般的可憎敌人复仇。 ——我会让他尝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亲您安眠吧。 阿尔康号的编队漂浮在行列的上空,机首则朝着远处地面的风之革命纪念公园,向群众表达无言的告别。 没有人知道是否能够在返回故乡——事实上回不来的可能性甚至比较高。前进的目标只有无尽的海洋。看不到两端的大瀑布,和不动星艾隄卡。 伊斯拉岛上的所有人都怀着沉默的感慨遥望巴雷特洛斯。 在这当中,只有卡路儿一个人顶着妮娜·维恩特的背影。 安装在下层岩盘的推进装置再度发出噪音。 天空在颤抖,数千张纸片迅速被风压扫过苍天,伊斯拉也开始朝着东南方前进,为了见证天之涯、海之角、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卡路儿俯瞰着逐渐模糊的地面,心中突然想起母亲的这句话。 然而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句话等于身旁吹过的风声,不代表任何意义。 第一章 卡尔·拉·伊尔 道路两旁的冷杉一直延续到视线尽头。 十二月的晴空下,翠绿的树叶如星辰般反射着阳光。 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吐着白色的气息,骑脚踏车穿梭在冷杉组成的行道树之间。 地面上平整而毫无间隙地铺着纯白色的石板,周围不仅没有垃圾,连一颗小石子都没,甚至也看不到路人,卡尔喘着气,全力踩着踏板,骑着闪闪发光的银色脚踏车毫无阻碍地奔驰。 不论他骑了多久,两旁依旧是一排排的冷杉,他不仅对过分宽敞的庭院感到有些厌倦,当他仍旧只看着前方,一双孩童用的狩猎鞋踩在踏板上,权利奔驰在行道树之间,任凭身上厚重的毛皮大衣随风飘扬。 他骑过昔日英雄的雕像,又经过两座喷泉,总算看到皇宫主殿的白色外观,这里是玩过的中枢,也是卡尔的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国王居住并掌理政务之地。 从上方俯瞰这座七层楼的建筑,会看到中央的正房和左右两侧的厢房形成冂字形,全场共两百五十公尺。卡尔在庄严肃穆的主殿前广场左转,将父亲的住处抛在后头,继续往前骑。 整座宫殿的占地面积为南北约九公里、东西约六·五公里——简单地说,如此广大的范围全都是卡尔家的庭院。对他而言,在自家院子里骑脚踏车迷路也不算是罕见的情况。卡尔从六岁就开始骑脚踏车,但只要一不小心,仍旧会想今天一样,在陌生的森林中迷失方向而找不到出口。虽然勉强逃过自家庭院遇难的羞辱,但接下来他有的面临错过晚餐时间的耻辱。因此九岁的卡尔为了坚守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的名誉,正拼命朝着母亲的住处前进。 穿过漫长的行道树,道路尽头出现宏伟的礼拜堂,这座礼拜堂是当年为了举办卡尔父母亲的结婚典礼,特地动员两千名工匠所建筑的。经过拱状的大门向前骑,则是一座可容纳三千人的歌剧院。卡尔没有停下来,继续骑过人造小河的砖桥,偶尔碰到走在路上的贵族——王宫内居住着七百名以上的贵族高官及他们的家人——向他致意,他也没有特地回礼,之事抬头望着暮色渐深的天空,皱起眉头默默踩着脚踏车的踏板。 “母后……” 他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焦虑的成分,因为他绝对不希望母亲对他感到失望,卡尔咒骂着丢下迷路的他先行离开森林的属下们,努力朝着前方的离宫迈进。 卡尔的母亲玛利亚住在距离主殿两公里左右的奇可·波雷多离宫。 这座两层楼的白色建筑和先前的宫殿不同,外观小巧典雅,房间数量也不多,内部装潢以白色和琥珀色为基调,气氛相当稳重。前厅则经过特别的设计,广阔的绿色草坪上种植着修剪成趣味形状的树木,喷水池上设置飞翔的天使雕像,几何配置的花坛中,盛开着从隔了一座海的贝拿雷斯和斋之国运来的珍奇花卉。 玛利亚王妃今天也和众多好友在庭院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离宫专属的厨师将精心制作的大餐排列在户外的自助餐桌面上,贵族们边谈笑边夹取自己喜欢的料理。 “母后,很抱歉我迟到了。” 卡尔跳下脚踏车,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奔进玛利亚的怀里。 纤细柔软的双臂环抱着卡尔,葡萄酒色的礼服低下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卡尔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挚爱的母亲对他微笑。 “马提诺和罗贝尔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先回家了,害我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所以是他们不好,不是我的错!” 玛利亚听到卡尔童稚的辩解,不禁笑了出来,弯下腰看着孩子的面孔说:“你不可以这样说朋友的坏话。” “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玛利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嘴角弯曲成微笑的形状,温柔地抓着卡尔的双手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卡尔的脸颊变得通红,母亲散发的优雅气质仿佛沉甸甸的重担般压迫他幼小的肩膀,令他忍不住低下头。 玛利亚歪着头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 “哪、那是因为……” “你是因为心里有所愧疚才会低下头吧?” 卡尔仍低着头,大声说:“不是!我心里没有愧疚!” “那么,你应该好好看着我说话才行。”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母后太美丽了!” “真是的……” 这回轮到玛莉亚满脸通红,一盘的贵族们都发出高亢的笑声。 “看来皇太子殿下的眼光还真高。” “将来的皇太子妃一定会很辛苦。比较对象如果是皇妃殿下。不论是多么艳丽的鲜花都会相形失色啊。” 玛莉亚周围的贵族们捏着嗓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卡尔非常讨厌这些穿着华丽服装、戴着金色卷毛假发的做作家伙,瞪着这些人怒斥:“太无礼了!我是第一皇子,你们的态度得放尊重一点!” 周围的人露出的腼腆的表情彼此互望,在无言中装模作样地点头致意,假装没有听见王之的斥责。玛莉亚轻轻将手横在两者之间,微笑着说:“迟到的事就算了,你肚子应该饿了,尽量吃吧。” “是!” “我要到里面休息,你今晚要乖乖的喔。” “好的……,晚安,母后。” “晚安,可爱的孩子。” 玛莉亚温柔地亲吻了表情沮丧的卡尔的额头,接着便伴随着友人回到室内。 卡尔一如平常结束了和母亲简短的对话,独自坐在屋外的餐桌前,将侍者送上的晚餐塞入嘴里,他心中虽然很想要独占母亲,但仍旧忍耐下来。 “母后太忙了……” 他如此喃喃自语想要说服自己,忙不惊喜拿起叉子将眼前豪华的料理送入口中,并以自尊心的力量抑制涌起的寂寞。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之,不能表现的跟一般小孩子一样。 ——将来我要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国王。让母亲以我为荣。 ——我是神所选中的特别人物,所以我得忍耐才行。 他一边自我规诫,一边食不知味地将大餐纳入胃里。 吃完晚餐,他便回到离宫一楼角落自己的房间里。 二楼传来玛莉亚等人愉快的笑声和弦乐声,卡尔内心其实也很想加入他们,但他却只能忍耐痛苦,肚子熬过孤单一人的夜晚——这也是为了替将来必须体验的‘国王的孤独’预作准备。 他坐在椅背刻有华丽浮雕的大椅子上,打开今日之内熟读的绘本。 绘本内容是给儿童阅读的简化版创世神话。 在天花板垂吊的三十六支烛光灯下,遥远的古代创世神话浮现于纸页上。 +++ 起初有了语言,接着出现光,其后下了雨。 雨水自空中落下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才抵达‘石板’。 雨水因石板承受自己而喜悦,连一日也未曾止歇地持续落下,石板上因此积满雨水并向外扩散。 开始下雨后过了七万年,雨水终于溢出石板的边缘,掉落至黑暗的深渊。 石板为永远坠落的雨水感到悲哀,向统治天空的唯一天神——圣阿尔迪斯坦祈祷:“圣阿尔迪斯坦,这样下去雨水未免太可怜了,我不在乎自己变得如何,请您救救雨水。” 圣阿尔迪斯坦接受石板的请求,将之劈裂为两半,雨水累积在两块石板上,并再度想外扩散。 雨水感受到喜悦,维持原来的气势继续落下。 七万年后,雨水再度溢出,圣阿尔迪斯坦再度劈开石板。 十二万年后又发生同样 的情形,圣阿尔迪斯坦正打算再度劈开石板,但第一块石板却留着眼泪说:“圣阿尔迪斯坦,您的慈悲与宽大击碎了我的心。我不在乞求更多的兄弟,今后我会设法让雨水永远停留在我身上,作为对您的祝福。” 第一块石板实现它的誓言,创造出不让雨水落下至深渊的机关,并将原本掉落至深渊的雨水,从自身中央朝着天空喷上去。 圣阿尔迪斯坦赞许石板,将这个防止雨水落下的机关称为‘天空的尽头’,喷上天空的雨水则称为‘圣泉’。 石板的一部分亦被圣泉喷到上方,成为游走在空中的岛屿。 这些岛屿当中,部分坠落至海中而著根于石板上,成为‘陆地’。 圣阿尔迪斯坦在‘陆地’上创造人类,另外也创造动物作为人类的朋友。 “我向你们承诺永恒的爱,你们要生儿育女、遍满地面,为了不让你们从天空的尽头溢出,也为了实践我的承诺,我会持续在天空生出新的岛屿,在你们的头顶飞翔。” 圣阿尔迪斯坦依照约定,每四年便在圣泉生出空中之岛。 空中之岛缓缓飞在人们的头顶,越过三座海洋,直到‘天空的尽头’才回到石板。人类询问圣阿尔迪斯坦‘天空的尽头’在何处。 “我虽然知道事实,但我并不认为应该以言语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们具有追求真相的能力。我决定在天空彼岸设置一颗不动的星球所谓答案,有一天当你们遵守我的指导而成长,能够飞跃三座海洋时,就可以朝着这颗不动星前进。” 圣阿尔迪斯坦说完,便创造出不动星艾隄卡,占据漆黑的天空一角。 在那之后,其他星球都会移动,只有艾隄卡停留在一点停止不动,等候人类朝着自己飞来…… +++ 在这之后神话进入第二节,叙述在陆地繁殖的人类当中出现建国之祖,但卡尔之事反复阅读创世纪的第一节。 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一段特别有趣,而是因为这段记载已经成为目前全巴雷特洛斯最热门的话题,没有读过就会跟不上同伴的话题,他就可以在朋友面前夸耀自己的知识。 (等他们明白自己除了身份之外连头脑都比不上我,就会更加崇拜我。) 卡尔想象着同伴们对自己五体投地的摸样,不禁露出幸福的微笑,接着他又回复严肃的表情,只为了向朋友炫耀而吸收神话中的知识。 古代的创世纪生化为什么会在今日成为话题。 以内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发现了原本被认为不存在的‘圣泉’。 朝着天空往上流的雨水——圣泉。 根据路易斯的说法,那就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海中喷泉’。 大约在一年前,冒险家路易斯由巴雷特洛斯王国的阿特加军港出航,前往寻找创世纪神话记载的‘天空的尽头’,提供资金的是卡尔的母亲玛莉亚。探险舰队由配置氢电池的三艘飞行船组成,依照圣阿尔迪斯坦的指示,以不动星艾隄卡为目标,在南方海的上空朝着东南方持续前进。 路易斯当然不是第一个从事此类探险的冒险家,可长期航行的大型帆船在五百年前就出现,过去也曾有数十支飞行舰队试图追寻‘天空的尽头’,但这些舰队要不是因为耗尽饮水和食粮而败退,就是一去不回、幸无音讯。 顺带一提,在路易斯之前的最长航海记录是五年前由巴雷特洛斯探险家创立的两百五十六天——在单程四个月的旅程中,能够忍受在不见一座岛屿影子的浩瀚天空中持续飞行果然值得赞赏,但船员毕竟也是普通人,,持续四个月待在狭小的船舱内忍受食之无味的保存食粮和腐败的饮水,终究会让人达到忍耐的极限,最后船内发生叛变,探险家被抛出飞行船外,船队连一座岛屿都没发现便将航路转回巴雷特洛斯。然而船员们也无法逃过劫难,回程中将近八成的船员因船内染病而死亡,无法继续飞行的探险船在海上漂流时被其他飞行船发现,残存的船员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回到本国。船员们虽然读上肉体、荣誉与飞行技术的极限试图探索‘天空的尽头’,然而无涯的天空却一再驳回这些崇高的挑战。 接着,轮到路易斯·得·阿拉康登场。 出航前,他特别注重饮水的准备,因为过去的探险家几乎都是因为船内储备的水腐败而受挫。路易斯在巴雷特洛斯境内四处探访,发现卡德拉地区的矿泉水比一般水质更不容易腐败。他将之进一步过滤,除去氧化的杂质,装入特别制作乙烯容器中大量囤积于船内,就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些水在出航一年后探险舰队返回之际仍旧没有腐败,让全世界的探险家都为之惊叹。 然而,即使确保饮水的安全,路易斯的航行仍旧并非一帆风顺。 出航后过了大约四个月,船员之间逐渐酝酿暴动的情绪,船员暴动并将船长丢到海中,听起来似乎一面倒是船员的错,然而在没有地图的冒险飞行中,船员内心的恐慌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路过想要稍微理解这种不安的情绪,可以想象朝着水平线不断游泳的情况:游得越久,距离海岸也越远,海水颜色逐渐变深,体力也逐渐减弱,而且前进的越远,回程所需要的体力也更多。起初乘着一时之勇只顾着往前进,但随着时间经过,会看是考虑不知是否能够安全回到岸上,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是否足以应付回程,没人能保证前方会有岛屿,游泳者心中开始盘算或许应该趁早放弃,掉头回到沙滩——随着航行的日数增加,这样的意见逐渐在传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以及说服力。 因此,路易斯集结酝酿叛变的船员,与他们长时间对话,他向船员们保证饮水和食粮的囤积量绝对足够,并说明这项探险对全世界的意义,甚至以发现‘天空的尽头’返国后的名誉与特别报酬为饵,尽可能平息船员的怒火,终于得到船员让步,做出以下决定:“继续朝着艾隄卡前进二十天,路过没有任何发现,就掉头回航。” 对话后的第十八天早上,负责守望的船员终于透过望远镜发现‘目标’。 路易斯从异常兴奋的船员手中抢过望远镜,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惊人的景观。 在目标距离大约两万公尺之处,海水呈‘往上喷起’的状态。 这可不是像‘喷泉’那么悠闲的景象,占据整个视野的海面全部横向断绝,形成阻碍前方的海水之壁。 路易斯起初以为这道海水之壁是大瀑布,预期在水壁后方会有更高一层的海面,而海水便是由该处落下。 然而当他借金到水壁前方,提升飞机高度越过水流上方,才发现这并不是瀑布,而应该称为巨大喷泉。 路易斯忍受乱流与震耳欲聋的巨响,仔细观察周遭的环境。 飞机下方不是海面,而是广无边际、有如针垫般的喷泉。 这道喷泉就如大瀑布般看不到‘边际’,海水喷起的范围广阔到完全看不到边境,更奇特的是海水并没有在周围海域引起任何海流。 “这就是创世神话中的圣泉!” “没想到真的存在。” “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发现了。” “生化时真实的,既然如此,天空的尽头一定也存在!” 船舰内产生一阵骚动,路易斯为了证实圣泉的存在,拍下数百张照片作为证据,宣誓要将伟大的发现带回本国。 经过六个月后的想在,巴雷特洛斯的,每个角落都在讨论‘圣泉’的话题,路易斯和其他船员受到热烈的欢迎,到处参加演讲,勇敢地船员们严苛至极的貌相过程也经过加油添醋,成为脍炙人口的故事。 世界之谜总算解开一个,圣泉确实存在。 接下来一定要 找到‘天空的尽头”。 宫廷内的言论都倾向组织第二次探险队。 当前全宫廷瞩目的焦点,就是足以实现长期探险之旅的终极工具——四年前屡获的空中之岛‘伊斯拉’。 卡尔放下阅读的书本,拿出另一本相关题材的图画书,执拗地吸收有关创世神话的所有细节知识。当他终于打了一个哈欠,窗外突然传来骚动声。 “嗯?” 卡尔将额头贴在窗上,凝视着黑暗的外头。 在瓦斯灯光下,两辆黑色的马车停在离宫前方,车中走出数名他从未见过的军服男子,一把推开出面询问的仆役长,迅速涌入离宫内。 “怎么回事?” 卡尔面对异于寻常的景象,不仅歪着头感到莫名其妙。 二楼传来尖叫,母庸置疑是玛莉亚的声音。 “母后!” 卡尔没有片刻犹豫,立刻冲出房间,穿着睡衣跑到玄关大厅,然而这时住在离宫的仆役长挡住了他。 “请别担心,王子殿下,那些人是近卫师团的队员,为了守护王妃殿下特别赶来。虽然行为有些慌张,但确实是我们的盟友。” “发生什么事?” 仆役长听了卡尔的问话,只迟疑一会儿,便平静地回答:“发生革命了。” 卡尔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再度歪着头。 卡尔和玛莉亚被迫匆忙换装,搭乘同一辆四头马车。 马车前进的方向是卡尔父亲所在的亚历山大主殿,车夫发出急迫的喊声击鞭,奔驰在瓦斯灯照明的夜路上。 坐在卡尔对面的玛莉亚穿着正式的服装,表情相当僵硬,卡尔担心地看着母亲,接着又将脸靠近车窗,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 亚历山大宫殿警卫空艇师团旗下的战斗机在宫廷上空盘旋,螺旋桨发出隆隆巨响,大气传送着诡异的低声,连马车窗都为之震动,数道探照灯束射在战斗机银灰色的下腹部。 光看眼前的景象,卡尔也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由地面发射的数道漏斗状光束搜索着灿烂的星空,低压的云朵上闪烁着黄色的光芒。战斗机在光线间来回飞翔,宛若宣告世界末日的天使。 军用卡车行驶在夜晚的道路上,以飞快的速度超前马车,卡尔只瞥见载货台上坐着许多士兵。 不久之后,马车抵达宫廷前方。 卡尔和玛莉亚在近卫兵的包围下,进入装潢华丽的宫殿。 过完葛列果里欧在名为‘月之间’的宽敞交谊厅欢迎接妻子。 卡尔抬头望见过完留着胡子的脸,暌违两个月的父亲仍旧像平常一般对卡尔保持不知来由的疏远态度,只是表面性地将手放在卡尔背后,看着玛莉亚说:“国军背叛了我们,在幕后牵线的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那怨念极深的家族仍旧对一百年前发生的事怀恨在心。你听过妮娜·维恩特吗?” “没听过。” “边境公爵拥戴哪女孩为旗帜人物,迷倒了一般百姓。据说她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风,无知的群众受到马戏术法的蛊惑,全都在边境公爵的掌心起舞。” “会发生战争吗?” “战争已经开始了!追随妮娜·维恩特的贱民多达十万人,正拿着农具和火把朝这里前进,你难道什么都没听说吗?你真的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只顾着在花园里优游自在地玩乐!”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住在这里啊!这样一来宫廷里的人都会暗中叫好,不像你只会露出牙龈大吼大叫!” “现在不是为这些蠢事争辩的时候,如果发生万一,我们甚至有可能得离开王宫,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你说什么?离开?离开宫廷还能去哪里?” “我们可以搭乘夜间战斗机,降落在斋之国的三之浦,哪里的领主是我的堂叔,紧急时刻可以庇护我们。” “斋之国?为什么要流亡到海外?我不要,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到那种地方!” “你别激动,我只是提到要是发生万一的状况,有可能要逃往海外。不过这里还有近卫师团守护,亚历山大宫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攻陷。” 在国王说话的同时,高空传来升力装置的噪音,不断重叠增幅的驱动音使得王宫主殿厚重的墙壁都在颤动。 卡尔离开争论中的双亲,独自走到阳台上。 在闪烁的星空中,两艘巨大的飞艇‘阿吉拉号’和‘卡德纳号’在宫殿上方回旋,这两艘重巡空艇的排水量达一万四千吨、全长一百亿十公尺,可说是近卫师团的核心。 两艘重巡空艇在地面发射的探照灯照明下,简直像是飞天的钢铁鲸鱼,周围则飞翔着数十架战斗机,毅然守护着亚历山大的天空。 卡尔抬头望见如此景象,心中涌起夸耀的情绪。 ——我们不可能会输。 根据国王的说法,民众的武器是农具,凭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击败这两艘空中要塞,飞天鲸鱼毫无疑问会一口吞没小鱼群。 卡尔感觉自己仿佛是统帅近卫师团的将领,瞪着黑暗的远方,举起小小的拳头呐喊:“我一定要击败你们这些恶棍!” 卡尔非常满意自己帅气的摸样,双手叉腰,继续对远方的革命军挑逗。 “那个叫妮娜什么的家伙,我一定会让你哭丧着脸逃回去!”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 “嗯?” 这应该只是一阵寻常的晚风。 然而卡尔却感觉到脊髓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电流通过。 在星空低下形成浓密阴影的树木开始骚动。 森林中的鸟群顿时飞到空中,尖锐的叫声仿佛是对同伴提出的警告。 转瞬间—— “呜哇!” 一阵旋风吹过卡尔的脚边,让他不禁发出尖叫。这阵风由地面往上吹,几乎让他瘦小的身体飘起来,他连忙抓住扶手。 风向太奇怪了。 风不都是横向吹的吗? 怎么会有风从底下往上吹? 这阵旋风有如死神的镰刀,朝着天空蹿升。 大气发出咆哮,夜空仿佛即将震裂。 暴风朝向的目标是阿吉拉号,卡德纳号和二十八架战斗机。 这阵风宛若具有质量的动物,横撞两艘重巡空舰的下腹部。 两艘一百一十公尺的巨大船舰摇晃了一下,战斗机编队直接受到影响,如树叶般被打乱阵型。 由下往上的凤之镰刀不只发出一击,而是接二连三地继续攻击,每一次造成的惊人风压都会震动整片天空,两艘重巡和战斗机编队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般任凭玩弄,在如此强烈的飓风下,不仅无法进行攻击,甚至连编队都无法达成,钢铁的鲸鱼被关在大气的摇篮当中,显得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候,风向突然改为横吹。 重量级的暴风像巨人挥舞着铁锤一般。 惊人的风势吹散空中的近卫空舰大队。 卡尔紧抓着扶手,凝视着吹来的风。 夜空中有七架银白色的飞机朝着这里飞来,风势好似由背后给予他们助力。 卡尔领悟到这阵风有明确的意识——对敌方严厉,对己方温柔。 “妮娜·维恩特……能够自由地操纵风……” 过完先前的话语在卡尔耳边响起。 “妮娜·维恩特……” 卡尔首度开口念出这个名字。 这是他今后将长期憎恨在心的宿敌姓名。 他与这名少女命中注定永远无法彼此相容。 在他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七架飞机纷纷由腹部投下长棒状的物体。 接着银白色的机身转身离开战斗区域,七条棒状物体都附着螺旋桨,朝着阿吉拉号直线飞来。 卡尔睁大了双眼。 ——那是空雷! “快闪开!” 他才刚高声呐喊,七道空雷刺穿了阿吉拉号的侧腹部。 漆黑的夜晚被数千道光束照亮,紧接着星空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涌出的热浪直达地面,像红色的爆炸烟雾逆行卷动,伴随着隆隆声燃烧天空,灼热的红色火焰里看得到飞散的钢铁,以及弯曲四肢如纸屑般漂浮在空中的人影。 火苗由阿吉拉号的侧腹部窜出,在风中飞舞。 几千亿的火花、撕裂的钢铁和蜷曲的肉体化为飞沫。 卡尔的口中发出尖锐般的悲鸣。 然而可憎的风不顾他的呐喊,再度怀着明确的意志涌起。 在这阵新的暴风当中,又出现一批和先前不同的银白色飞机。 九架飞机仿佛在嘲笑断裂成两半、缓缓落到地面的阿吉拉号,在上升气流的带送之下以惊人的速度飞向高空。 这九架飞机一鼓作气冲上无云的五千尺高空,接着将机首朝下,对准下方的卡德纳号如飞鹰般俯冲。 风向这会改为由上往下,增加急速俯冲的轰炸队之飞行速度,卡德纳号只能拼命往上发射对空炮弹。 数千道烧红的火束斜斜切过夜空。 轰炸队穿过蹿升的火红刀锋之间,九颗炮弹同时由机身发射,接着又如砍下举起的镰刀一般讲机首朝向下方,飞速驶过卡德纳号的旁边。 共有七颗炮弹命中。 卡德纳号的舰桥染成鲜红,有一瞬间微微鼓起,但在下一个刹那,钢铁装甲便爆裂开来。 破碎的庄家映照出闪烁的星光,接着机身中央无声地隆起,由内侧不断膨胀,当接合部位超过极限,便发生第二次爆炸。 这场爆炸是因炮弹直接命中火药库所引起,对于飞行舰艇而言,无可避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因为原本要朝着敌人发射的火力全数在自己内部爆炸,再怎么坚硬的装甲都无法承受。 冲击波呈同心圆状划过空中。 四周一带的天空有一瞬间形成真空状态,接着出现闪电,眼前的世界渲染成灼热的银白色,负责掩护重巡的十架战斗机全数遭到波及而爆炸。 卡德纳号的船身不仅断成两半,甚至变得粉碎,自星空中消失踪影,破碎的铁块在黑色的焦烟中散落至四面八方,原本构筑重巡的钢铁变成细小的碎片飘至地面,其中也掺杂着失去原型的人类肉块, 卡尔的声音已经喊得枯哑,只能张大嘴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轰!随着雷声般的巨响,脚底传来一阵震动,卡尔因过度恐惧差点跪倒在地,之间远处阿吉拉号分裂成两半的船身接触到地面后便爆炸,火焰和粉尘喷散到高空,船身似乎掉落在森林,树木立刻着火,在天际燃烧。 星空不断闪烁光芒。 忽明忽暗中,火焰疯狂在地面奔窜,彻底燃烧着革命之夜的底层。 “哦哦哦!哦哦哦!” 十万民众的叫声在黑暗中一波波传来,或许是因为见证了两艘重巡爆炸的景象,卡尔痛切感受到狂热而激动的情绪透过大气传来。 “搞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卡尔望着自己家中燃烧的庭院,不禁喃喃自语。 “野蛮人!暴力分子!” 这时升力装置的巨响如雷般纹纹传来,远处的夜空中浮游着两块蓝色的光团,蓝色光团的轮廓呈吊种型,左右两旁闪烁着红色的光线,诡异的光团缓缓朝着这边接近。 “殿下,那是敌舰,是背叛我们的国军前来轰炸宫殿,必须赶快撤离才行!” 仆役长奔到阳台,说完便抱起卡尔,至于国王和王妃即使失去理智,人就早已做好逃亡的准备。 “为什么?我是王子啊!我很伟大,我很厉害……” 卡尔被仆役长抱起之后,口中仍不断喃喃念着。 然而在近卫师团两艘重巡空舰被击沉之后,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隶属革命军的飞行战队凭着一首轻巡空舰便轻易压制宫廷上空,首先炮轰飞机场,断绝国王逃亡海外之路,接着又集中炮火轰炸宫廷内的歌剧院,籍以威吓国王。近卫师团虽然还剩下十四架掩护用的战斗机,当凭着机枪的武力自然无法对付战舰,在对空炮火追击中又遭到革命军的战斗机对攻击,迅速化为火焰消散在宫廷的上空。 首都亚历山大的领空落入革命军的手里这样一来就连地面的势力版图也被染成革命军的色彩。飞行战舰和轻巡空舰发动的轰炸,不到一小时就将近卫师团地面部队的战斗组织解体至个人单位。 妮娜·维恩特率领的十万市民发出野蛮的呐喊击垮近卫师团之后,手持火把涌入亚历山大宫殿内。 市民们为了夺回先前被拉·伊尔家族榨取的财富,闯进宫廷进行掠夺。住在宫廷内约七百人、一百二十户贵族的财产,全都还原到民众手中。 在报复的狂热中,森林被放火燃烧,铜像被拖到地上,喷泉被击碎,来不及逃亡的贵族被人抓住并被剥夺身上的衣服装饰。 国王一家最后被捕获时,是躲在奇可·波雷多离宫附近的饲料仓库中。宫廷的仆役长在藏匿国王一家人于该地后,为了换取自身的安全而向革命军告密——这是在近卫师团全灭的一个小时后发生的事情。被捕获的国王、王妃和第一王子,被带到聚满民众的主殿前大广场上。 卡尔身边围绕着数十重的火焰。 今天傍晚他才骑着脚踏车穿过主殿前的这座大广场,然而此刻广场却被肮脏的陌生群众占据,成为无法脱逃的刑场。 火把照亮民众的脸,每一张脸都脏兮兮的、牙齿泛黄,干裂的肌肤凹凸不平,脸上留着胡渣,很明显是一群没有洗澡习惯的人们。卡尔从没看过如此肮脏而充满杀气的人群,在周围形成一道厚重的肉体之墙。 夜空中飞过的战斗机和飞艇已经全数属于敌方,地位崇高的近卫师团微章早已被践踏在地面,四周完全没有己方的人,只有民众宛如无底深渊的负面情绪不断累积。 国王葛列果里欧和王妃玛莉亚处在人群中心,卡尔躲在一脸疲倦的玛莉亚背后,默默凝视着人群举起的火把。 国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严。 他将深沉的双眸朝向威吓怒吼的民众,不发一句辩解之言,或许是因为他了解死期已到,因此决定至少别表现出可耻的态度。 “把国王处死!” “王妃应该送到监狱!” “把王子丢到森林里!” 众人不断怒骂被捕获的三人,卡尔在玛莉亚后方缩得更小了,他的鞋底仿佛黏在地面上,完全无法动弹。 这时,风又吹起来。 这是和先前不同的和煦晚风,每根火把上的火焰都往同一方向摇曳。 民众讨论纷纷,人墙的一角缓缓出现一道缝隙。 身穿巴雷特洛斯军服的上级士官。圣阿尔迪斯坦正教的神父,另外还有十几名身着豪华晚礼服的贵族,踏着胜利者的步伐走向葛列果里欧国王面前。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受到军人与神父左右护卫、身穿长袍白上衣的瘦小少女。她银白色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扬,发丝映照着火焰的颜色。 “妮娜·维恩特!” “统治风的处女王!” “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民众的喊声传到卡尔的耳中。 ——原来呼唤怪风的就是那家伙。 卡尔躲在玛莉亚背后,露出半张脸瞪着妮娜· 维恩特,那头银白色的长发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 革命的中心人物伫立在国王面前。 国王默默睥睨着一行人,接着他对中央消瘦的白发老贵族开口:“你终于消除了一百年来的怨气,阿梅里亚诺。” 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扭曲嘴唇,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把你赶下台的是民众的怨气,葛列果里欧。我们一族只是塔上这股潮流罢了,剩下的就是风的助力。” “哼,煽风点火的幕后指使者还不是你!”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你不知道吗?制造风的这一位——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统治风的处女王。” 边境公爵将左脚退后一步,右手放在胸前转身,向旁边的少女行礼。妮娜·维恩特没有回礼,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国王冷笑了一声。 “你竟然为乡村女孩的魔术冠上圣阿尔迪斯坦的头衔,实在太肤浅了,不过这种简单的噱头正适合鼓舞无知的百姓。” “放尊重点!” 一名军人高声打断国王的话,民众之间也发出愤怒的声音。 “国王侮辱了处女王!” “他甚至藐视圣阿尔迪斯坦!” “国王的罪名是‘傲慢’,这是对圣阿尔迪斯坦的侮辱!” 玛莉亚面对数千名民众的怒骂,明显露出畏惧的神情,卡尔也紧紧抓着玛莉亚的礼服。 “跪下来!” “向处女王叩头!” “乞求她的原谅!” 一名兴奋的民众跑到国王的背后,以农具敲打他的背部。 国王的身体倒在地上,包围四周的人群发出欢呼声。施加暴力的人虽然被一名军人制止,但民众的兴奋之火却已经被点燃,人群中又跑出一名肮脏的中年男子,将倒在地上的国王一把拉起,强迫他向默默伫立的妮娜·维恩特低头。 群众大声嘲笑国王凄惨的姿态,没人任何人出面干涉,妮娜·维恩特只是毫无兴趣地受着晚风吹拂。 卡尔全身颤抖,默默望着父亲。 在他的记忆中,国王从没对他表现过父亲的态度,既没有露出慈爱的表情,也鲜少和他交谈,对卡尔而言,国王一直都是遥远的存在,即使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切身的体会。 然而此刻卡尔胸中充满着无法形容的屈辱,看到平时总是充满威严的父亲被迫向他人低头,幼小的卡尔感觉好似胸口被撕裂一般,身体内部发烫到无可忍受的地步。 “住手!你们该有点分寸!” 卡尔破口大骂,玛莉亚连忙俯身想按住他的嘴巴,但卡尔扭转身子继续大喊。“无礼的家伙!愚蠢的民众!我要把你们都送上断头台!” 命中注意到第一王子暴怒的态度,纷纷予以嘲笑。全身酒臭味的男子来到玛莉亚身旁,由后方抓住她消瘦的双臂,强迫她跪在国王的旁边,接着这名满脸胡渣的男子拉扯着想抬起头的玛莉亚,硬是将她的头压在地上。 卡尔也被全身汗臭味的男人从后方抱起,只能拼命扭动身体高喊。 “母后!母后!”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群众的笑声,玛莉亚像一只狗般被牵到妮娜·维恩特面前,被迫亲吻她的鞋子。 “可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卡尔已经发不出声音,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出,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恼不已,不论如何挣扎,他都无法逃离抓住自己的男人粗壮的双臂。 “王子也得下跪才行!” 周围的人群高声呐喊,抱住卡尔的男人缓缓走向玛莉亚旁边,让年幼的王子双膝落地,并由后方抓他的头发,将他的头他压在石板上。 在模糊的视线前方,他看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 ——统治风的处女王,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 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安稳地受风吹拂,仿佛在表明她是天上降临的神之后裔,与地面上这些丑恶的暴力与污秽毫无关联。 这时,一阵柔风朝着处女王吹来,有一瞬间吹起她原本遮掩她脸部的头发。 一双眼睛犹如野葡萄般呈现青紫色。 表情宛如洋娃娃般,似乎从不知感情为何物。 卡尔即使被压制在地面上,仍旧将妮娜·维恩特的脸孔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他绝对不会忘记。 他会永远将这张脸刻印在自己头盖骨的中心,总有一天要让对方也尝到同等的屈辱。 卡尔被迫亲吻妮娜·维恩特的鞋子,内心一再将报仇的决意植入灵魂深处,直到一名看不惯蛮行的神父出面制止之前,国王、王妃和第一王子都被迫跪在妮娜·维恩特的脚边,遭人践踏头部、品尝泥土的滋味。 隔天早上,葛列果里欧国王面对包围死刑台的群众,以冷笑预告新政权的悲惨末路,并以这样的话语结束演讲:“为了替将来诸位再度翼求王权的时代做准备,别忘了保留王的血统!” 国王很明显地是以高傲的态度要求革命政府赦免第一王子卡尔的性命,最后,他在群众的怒骂声中被送上断头台切断头颅。 仅仅一夜之间,巴雷特洛斯王国崩毁,取而代之的是刚诞生而充满不安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 为了完全清除腐败王权的遗毒,共和国废止了原本由王族掌握实权的政府,准备召开由民选议员掌权的议会。然而人们却料想不到,革命初期乍见之下符合民主精神的这项决定,却在将来引发流血的政争…… 石板建造的监狱冰冷而黑暗。 窗户外侧铺了厚重的布幕,由外面看不到里头的景象,阳光也无法照进狱中,只能从布幕缝隙透进的光线判断此刻是白天或夜晚。 破破烂烂的床铺已经发霉,毯子沾满灰尘并发出恶心的气味,烛台蒙上煤烟,铁门前则放着没有洗过的餐具,巨大的老鼠从墙壁缝隙间跑出来舔盘子。 卡尔背靠着潮湿而长了青苔的石壁坐在地方,在黑暗中看到玛莉亚。 只经过一夜,母亲便有如失去灵魂的空壳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垂着头坐在破旧的木椅上。 平时总是梳妆整齐、扎成发髻的头发,此刻处处散落出发丝,暗淡的头发反映着微弱的烛光。 卡尔的胸口隐隐作痛,光是呼吸就让他感觉背脊疼痛。 “母后。” 他试着叫了一声,但没有反应。 “母后。” 他很想哭,但仍拼命忍耐,一再告诉自己:“我是王子,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即使在怎么孤独、寂寞、都得保持坚毅超然的态度。”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办不到了。 “母后,请您振作起精神。” 他的眼中涌出泪水,脸孔也皱起来,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呜哇啊啊!呜哇啊啊!” 卡尔终于放声大哭,他抓着母亲,将头埋在她的膝上,不争气地流下眼泪与鼻涕。 “卡尔。” 玛莉亚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呼唤,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年幼孩子的背部。 “母后!母后!” 玛莉亚双手环抱卡尔,将他拉到膝上,紧紧抱住他。 卡尔呜咽着将双手绕到玛莉亚的背后,失去依靠的母子两人僵硬地抱在一起。 “我的宝贝。” 玛莉亚说完吻了卡尔的额头,他的双眼也不段涌出泪水。 “母后,呜、呜,请不要哭,呜呜……” “我没有哭。” “呜、呜、呜哇啊啊!” “你别哭,卡尔。” “母后、母后! ” 卡尔将头埋在母亲胸前,包覆在柔软而温暖的气味中,静静靠在母亲身上,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仍旧因为能够独占母亲而喜悦。 他很想一直赖在母亲怀里,虽然泪水因痛苦与悲伤而无法停止,但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贫瘠且肮脏的牢狱中,连窗外的光线都无法照射进来,但他却盼望能一直和母亲呆在这里。 接下来的一个月当中,卡尔和玛莉亚两人一直过着牢狱生活。 狱中的餐点只有监狱看守一天送来两次的豆子汤,卡尔一开始完全无法下咽,但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便勉强吃进肚子里,汤汁虽然几乎没有味道,但能够和母亲同桌吃饭就让他很高兴,么次都边聊些漫无目的的话题边移动着汤匙。 牢狱中没有特别的娱乐。 为了让母亲开心,卡尔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皇宫发生的种种趣事,有时为了让故事更生动,甚至还特地加油添醋、比手划脚地说着,玛莉亚总是带着微笑听儿子说故事,有时也插进一些问题,但从来不会分散注意力,很满足地听着卡尔幼稚的描述。 母子两凭着微弱的光线区分早晚,过着平静的日子,实物虽然不够充分,睡铺也极不卫生,又只能以的浸湿的布擦拭身体代替洗澡,但卡尔心中却比在奇可·波雷多离宫时温暖多了。 革命政权的算盘是要让卡尔实在监狱中,预料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只有不卫生且没有营养的食物,瘦弱的王子必定会自然死亡——虽然无法将小孩子送上断头台,但若是病死,世人大概也可以接受。因此,玛莉亚和卡尔在黑暗中的生活便一直持续下去。 卡尔在呗关进监狱后不知过了多少天后,开始频繁地咳嗽,玛莉亚便请求看守让他照射阳光。 原本贵为王妃的人物扯着看守的袖子一再苦苦哀求,甚至还将额头贴在地面请愿。 终于,典狱长批许母子两人在外面呆一个小时。 玛莉亚牵着卡尔的手,走出一直紧闭两人的钢铁门扉,这时卡尔才知道自己被关在某座塔的顶楼,他跟在母亲背后走下螺旋梯,来到塔的中庭。 “哇啊!” 屋外的阳光过分刺眼,让他不禁闭上眼睛,然而穿透眼帘的光线仍旧刺痛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逐渐习惯亮光,战战兢兢移开双手,展开紧闭的双眼,中庭在高达的石墙环绕下,只能看到小小一块天空,但即使是被切割的视野,一月天空的蓝色仍旧深深刻印在卡尔的眼球上。 空气相当清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叫声飞过天空,透过薄薄的云似乎能够望见后方的蓝天,冬日的阳光溢满整个天空,光线在云朵之间交错,酝酿出宛若自银河边际渗透出的透明色彩。 “哇啊……” 卡尔又发出惊叹声,在此同时,一滴泪水滑落他的脸颊。 泪水不停从他的双眼滚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泣。 或许是隐藏在这澄净风景中的某种东西,呼唤出他的泪水。 他意识的最深层和眼前毫无汙点的景色彼此共鸣,冬天的天空与灵魂交织出清澈的旋律,洗涤他内心最深层的痛苦。 他转头,看到玛莉亚也在哭泣,不知为何便发出笑声,玛莉亚见了也露出笑容,母子两都展开双臂彼此拥抱,尽情地大哭大笑,并抬头仰望一月的天空。 两人的脸都哭皱了,看到对方惨兮兮的表情又开怀大笑,接着将彼此抱得更紧,用对方的衣服擦拭止不住的泪水。天空、白云和小鸟默默看守着两人笨搓而生硬的情感交流。 “天空真美,母后。” “的确,真的很美。” “天上都是光线,好刺眼。” “没错,我们要感谢神。” “好的。” 两人松开彼此的手,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于胸前,向上天表达感谢之意。 阳光浸湿卡尔的全身上下,他感觉到发自体内的温暖。 卡尔全心全意地祈祷: ——神啊,请您务必让母亲脱离这座监狱。 ——路过能够拯救母亲,我不在自己的下场。 ——神啊,请务必达成我的愿望。 这时从远处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卡尔睁开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天空。 一架纯白的飞机即将飞过中庭上空,机身两侧的双翼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 飞机悠然自得地在云朵间嬉戏,游走在清澄的蓝天中,仿佛是神明回应卡尔的祈祷,派遣这架飞机来到此地。 卡尔指着飞机对身旁的玛莉亚说:“母后,我将来也要坐在那上面,飞离地面。” “卡尔,你想要当飞行员吗?” “飞行员?” 玛莉亚露出微笑,温柔地摸着卡尔的头说:“就是指飞在天上的人。” “飞在天上的人!” 卡尔的眼睛亮了起来——飞在天上的人,多么迷人的主意! “没错,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这是一个很棒的梦想,你要成为飞行员,自由自在飞在天上,不受任何人拘束。” “我要成为飞行员,用飞机载着母后,和母后一起飞到天上。” “谢谢你,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飞了。”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飞机不久之后便飞到远方,但母子两仍紧紧凑在一起,冬天白色的光线投射在幸福的中庭里,在一旁监视的典狱长即使过了约定的时间,仍旧让两人继续待一会儿。 这一天,卡尔的咳嗽终于停止了。 数天之后,玛莉亚被单独带出牢房,不知被送到何处。 卡尔询问典狱长母亲的去处,得到的答案是‘审判’,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只能环抱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一直等待母亲的归来。 过了三天,玛莉亚终于回到牢房,她的态度平静而沉稳,看不出和离开之前有任何不同。 “卡尔,我们今晚一起睡吧。” 玛莉亚以淘气的口吻这么说。 卡尔歪着头思索一会儿,说出模范生的回答:“我将来要成为伟大的国王,所以必须能够一个人睡觉。” 玛莉亚温柔地摸了卡尔的头,说:“卡尔,你已经不用成为国王了。” “为什么?” 玛莉亚想了片刻,微笑着回答:“因为那会让你变得不幸。” “不幸?” “你不是想当飞行员吗?” “没错,我要成为驾驶飞机的国王。” “你只要成为驾驶飞机的人就可以了,当一个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 卡尔的胸口感到有些无法释怀,他不了解母亲这句话的同意。 “我们今晚一起睡吧,你已经不用当王子了,至少让我在今晚扮演一个真正的母亲,好吗?” 既然母亲如此要求,卡尔自然无法拒绝,而且老实说,他很高兴能够和母亲一起睡觉。在玛莉亚离开牢房的这几天,他独自睡在黑暗的牢房里,也感觉相当寂寞。 当晚喝了豆子汤之后,母子两人裹在单薄的毯子中。 卡尔因接触母亲的体温而感到喜悦,得意洋洋地报告自己在母亲不在时一次都没有哭过。 “我不会再哭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哭。” “是吗?你真了不起,不过,不用勉强自己,想哭的时候还是可以哭。” “我没有勉强自己,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在乎。” 玛莉亚默默抱住卡尔,卡尔也用自己瘦小的 双臂环抱住母亲。 “原谅我,老是让你伤心难过,我真是个没用的母亲。” 卡尔发觉玛莉亚的声音带着泪水,便将母亲抱得更紧,率真说出内心的想法。 “我一点都不伤心,我现在很高兴,从此之后我就可以一直和母亲在一起了,现在是我一声最幸福的时刻。” 玛莉亚擦了擦眼中流出的泪水,勉强露出微笑,温柔抱住卡尔小小背部。 “你是我的一切。” “母后。” “你是我生命的证明。” “母后?” “卡尔。” “是。” “母后明天要到很远的地方。” “什么?” “你今后必须独自生活下去。” “什么……” “原谅我。” “母后。” “你要忘记自己曾是个王子,当一名普通人,和周围的人友善相处,不可以跟人争执,也要学会体谅他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好吗?” 卡尔无法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在他之前接受的教育中,并没有这样的指导内容。 “体谅他人?” “就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这样一来,别人也会对你亲切。” “唔……” “很困难吗?” “我不太了解。” “卡尔,你总是很体贴母后,对不对?” “是的。” “今后不论遇到谁,你都要像对待母后一样体贴对方。”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母后是我最重要的人。” “……” “母后,请不要哭。” “神啊,请您一定要让这孩子得到幸福,求求您,千万别让他遭遇不幸。” “母后,您为什么要哭?” “我不在乎自己的下场,即使掉到地狱的最下层也没关系,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与耻辱,但只有这孩子——请您务必赐予他喜悦与快乐。” “母后……” “……” “请您别哭……” “……卡尔,明天你就要被别人收养了,哪里比你之前住的房子小很多,也不知道每天的饭菜是否能够吃饱,但是你一定要忍耐,乖乖听那一家人的话,因为你得依赖对方养育,所以绝对不能反抗他们,一言为定,好吗?” “……我不懂,母后。” “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你的独自坚强地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跟母后在一起。” “不可以任性,拜托,请你听母后的话。” “我也要和母后一起走,不管到哪里都没有关系,我不想和您分开。” “别这样,求求你,听母后的话,拜托。” “请您别哭。” 卡尔边说,自己也开始放声哭泣,满脸鼻涕和眼泪靠在母亲的背上。 “别哭……神啊,求求您,请您赐给我语言——让这孩子能够了解的语言,以将我的心意传达给这孩子。” “我想跟您在一起,我要跟您一起走。” “……我们会在一起,即使看不到,母后还是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玛莉亚指着卡尔的胸口,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心脏的位置。 “我会呆在这里,一直待在你心中。” “心中……” “我会从这里对你说话,即使你看不到、摸不到,我还是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看不见……” “嗯,不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要你希望,我就会一直呆在这里。” “永远、永远都在一起吗?” “嗯,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卡尔的眼泪停了,玛莉亚露出微笑。抱住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这世上最珍贵的儿子。 “我爱你。” “母后。” “直到永远。”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卡尔将头埋在母亲怀里,感受着她胸口的体温,闭上眼睛,这是两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隔天早上。 铁门随着沉重的声音打开,看守们走入石牢内,无言地催促玛莉亚。 玛莉亚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卡尔小小的身体,接着他抬起头,直视年幼的儿子的双眼。 “卡尔。” “是。” “你要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怨恨他人。” “唔……”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略的对待,你都的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我不懂。” “说说看: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没错,你得记着这句话,不要被憎恨束搏,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光明……” “是的,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是拭去黑暗。” “只要我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的话对卡尔而言相当诚恳,但这些话仍旧以一串的音符形式刻印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茫然地想着,等自己成长到能够理解这些话的时候,再重新由心底唤回这些音符就行了。 “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玛莉亚对一旁的典狱长说,典狱长默默握着卡尔的手,其余人则环绕着玛莉亚的左右及后方,带她走出监狱。 “母后。” 卡尔朝着玛莉亚的背影呼唤。 玛莉亚回头,指着卡尔的胸口,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 在她最后的微笑中同时存在着慈爱与尊严,让卡尔永远无法忘怀。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对卡尔而言最重要的母后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母后!” 他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想要追随玛莉亚,但却被典狱长从背后抱住。 “放手!无礼的家伙!放手!” 他拼命挥着手脚,眼睁睁看着母亲走下石梯。他无法追上去,母亲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放手!放手!” 他撕破喉咙大喊,但典狱长完全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之事低声在他耳边说:“你不能跟过去,接下来的场景不是你该看的,请你在这里与母亲道别吧。” “你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放手!有分寸一点!” “请别这样,请你听我的吧。” 典狱长的声音仿佛掺杂鲜血,玛莉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这这时卡尔听到外面传来众人的吼声。 震撼大地的怒吼——卡尔记得这个声音。 那是可憎的那天夜晚响起的——革命的怒潮。 卡尔惊恐得毛发直竖,这时候,他总算了解母亲前一天晚上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睡觉。 “唔哦哦!” 卡尔发出类似野兽的叫声,压制住他的典狱长退缩了一下,卡尔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空隙,将幼小的两根手指插向典狱长的双眼。 “哇!” 束搏住卡尔的双臂松开,他连忙追随母亲的脚步跑出牢房,奔下螺旋阶梯,跑过曾享受日光浴的中庭,穿出石墙上的窄门来到监狱塔的外头。 “母后!” 他的叫声被数千群众的怒骂声淹没。 卡尔眼前只看到众人的背部,这些人的衣服上四处破洞并沾满泥土,留着糟蹋而蓬松的乱发 ,四处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怒骂——对于败者毫不容情的嘲笑,汗水的臭味、低级的玩笑…… “母后!” 卡尔边喊边挤进这道肮脏的人墙,推开撒发汗臭味的背部,将自己小小的身体钻进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跌倒了又爬起来并再度推开旁边的人,终于突破这道人墙。 视野变得宽阔,他看到母亲就在马蹄形的人墙中心。 “厚面皮的女人!” “都是因为你,国家才会变得穷。” “无耻的女人!” 玛莉亚承受着这些难堪的怒骂声,却没有低下头,只是以优雅的姿势站在马车的载货台上。 “你知道自己害多少人饿死吗?” “她根本不在乎我们饿死!” “把这女人冻伤断头台都显太便宜了!” 责难声一面倒地鞭笞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只是以平常的态度承受这些怒骂。 这时卡尔发现——母亲正站在搬运猪的货车上! 卡尔不禁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自他口中发出宛如坏掉的笛子般咻咻的气音。他无法理解,如此美丽的母亲为什么必须站在运动猪只的货车上承受众人的怒骂。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双眼溢出泪水,他再也无法承受,超过饱和界限的情绪化为无声的惨叫蹦出体外,嘴巴、鼻子和眼睛仿佛都溶解到不成原型。 他感觉心脏几乎裂开。 这时典狱长从身后伸出双臂,将卡尔的身体抬到肩上。 “王子,请别继续看下去!” 典狱长以痛苦的口吻说完,回到人墙当中,卡尔在模糊的视野中望着母亲的背影被运送家畜的货车载走,他忘记挣扎,只是拼命抬起头目送挚爱的母亲在扭曲的景象中被带到远处。 “我们约好要一起飞到天上。” 卡尔被典狱长带到人墙外,回到地面上之后,喃喃地说出一句有一句话。 “我要和母后一起飞到天空。” 他开始呜咽。 “我们说好要一起飞、一起飞到天空的。” 卡尔哭了,向来同情他们母子的典狱长跪在一旁,脸上挤出数不清的皱纹,陪着卡尔一同哭泣。 “呜呜呜,我们说好要一起飞的!母后……我们明明说好了……” 卡尔抬头望着天空,直立在原地大哭。 “呜哇啊啊!母后!呜哇啊啊!母后……” 卡尔一直站在原地哭泣,当人群散开、众人踏上归途时,卡尔仍旧留在原处,持续放声大哭。 在哭泣的同时,种种念头也在他的体内爆发,压缩的负面情感有如挖掘地面的钻洞机般穿透它的内心,四处进行伤害与破坏。 ——全都不见了。 不论是否重要,一切事物都已经消失殆尽。 宫殿、离宫、妒忌如水的豪华大床、卑屈的家臣、总是疏远的父亲、讨好的朋友、亮晶晶的脚踏车、最爱的美丽母亲,这些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是那些肮脏的家伙把这一切都夺走。 ——干脆一直哭下去算了。 她要哭到全身融化变成泪水。直到他所剩的唯一躯体也耗尽能量、停止活动并回到天上,他要一直抬头望着天空哭下去,他已经放弃一切,只剩下这唯一的心愿他没有义务要如此痛苦地继续生存下去,他如此伤心,如此难受,为什么还得悲伤地赖在地面上生活?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他咬紧牙关活下去,跪在泥中又再度爬起来。 ——神啊,没错吧? 可恨而残忍的神!不论问他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却霸占着天国的王座,挖着鼻孔给予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考验。 ——干脆消失算了。 他希望一切消失不见,这种毫无意义又可恨的世界,干脆完全消失——包括他自己在内,不论过去、未来或现在,最好都完全粉碎点归零。 卡尔不断诅咒着命运、天空、世界和人类,独自一人哭泣,他心中打定主意,即使地面化为泥沼,淹没到他的膝盖,双脚开始腐烂,他还是要继续哭泣。 这时,一名原本默默望着卡尔的中年男子走到典狱长的身边。 “喂,典狱长先生,接受王子的人还没决定吗?” 一直陪着卡尔的典狱长抬起了头。 “嗯,就是隔壁镇上有名的恶毒老头,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王子要被送到他那里当养子。” “为什么找上那种人?” “这……” “太过分了,难道没有更适当的收养场所吗?” 典狱长皱起眉头,默默思考了片刻,接着低声回答这时边境公爵的指示——让个性最恶劣的人当卡尔的养父,把王子虐待致死。王子在高利贷商人的家中不可能得到充足的事物,即使逃到街头,虚弱的王子也不可能生存。由于皇族先前挥霍过度,迫使人民承受沉重的负担,导致严重的饥饿与贫困问题,因此民众对拉·伊尔家族的怨恨极深,即使是小孩子,昔日的第一王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也会被排挤致死。 中年男子抓抓下巴,忿忿不平地抬头望着天空说:“太过分了。” “……没错,的确太过分了。” “好,决定了,王子就由我来领养。” “……什么?” “我是维拉斯加斯的飞行机械维修工人,反正对上头那些人来说,收养王子的不管是放高利贷的老头或是机械工人都没有太大区别,重点是要把王子丢到街头,不是吗?你就告诉隔壁镇上的那个臭老头,王子在混乱中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带走。凭你的职权,应该可以办到吧?” 典狱长眨着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中年男子拍拍典狱长的肩膀,同时回答两个问题。 “我叫米海儿·阿巴斯,我想让这孩子飞到天上。” 典狱长露出狐疑的表情,当米海儿已经转身背向他,缓缓用一只手抱起卡尔。 “……呜?” 卡尔哭丧的脸孔凑近米海儿。 他看到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很短,脸部薄薄的肌肤晒得黝黑,美貌傲然扬起,一双眼睛带着坚强的意志——仔细观察,右眼是黑色,左眼则是掺杂着白色的灰色。 卡尔单是被他抱起,就知道这名中年男子的全身肌肉都相当发达,厚厚的,棉布工作服上散发着机油的气味。 米海儿像个淘气顽童般笑了一下,低声在卡尔耳边说:“你一定会飞上天空。” 第二章 卡路儿·阿巴斯 当太阳主将西斜,天上的光线由黄铜色转为浅桃色,荒野远方深骑黑压压的浓雾,地平线上则缓缓现出城市的轮廓。 自动三轮车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不断地上下左右摇晃,使用旧式汽油燃料的车子排出独特的青灰色废气,朝着城市前进。 卡尔·拉·伊尔包裹在毛毯中坐在前座,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望着正前方。 他已经失去思考的力气,对眼前的景象也不感兴趣,甚至不在乎坐在驾驶座的这位米海儿·阿巴斯是何方人物,或是自己将被带到何方。 今天早上目睹的景象始终遮蔽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野夕竟。数小时前看到的景象像密度比眼前的风景更高。 母亲被家畜搬运车载送的背景——这幅景象深深烙印在卡尔的视网膜上,迟迟无法脱离。母亲瘦削的背影仿佛自背景切割出来,成为利锥深深刺在他脑髓中,使他对自己目前的境遇或将来的命运都不抱任何兴趣。 “这是我住的城市,维拉斯加斯。” 米海儿开口,但卡尔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毛毯拉到嘴巴的高度,以恍惚的眼神望着逐渐接近的城市。九岁的孩子正值最活泼调皮的时期,但他却想一朵枯萎的野蔷薇般一动也不动。 米海儿边哼着诡异的曲子边操纵着方向盘,也不管卡尔是否回答,独自说下去。 “城里主要是制作飞机机械的工厂,巴雷特洛斯的战斗机和飞艇有一大半都是在维拉斯加斯制造的,居民也几乎都是在工厂工作的机械工人,说话很粗鲁,因为贫穷也没办法常常洗澡。不过都是些值得信赖的人,即使受到大人物施压也不会破坏伙伴之间的约定,可说是藏匿王子最理想的地方。” 卡尔仍旧一言不发。 城市已经近在眼前,一栋栋波浪形屋顶的工厂并列,屋顶上突出几根烟筒,煤烟形成薄薄的丝状飘到暗红色的天空中,有一些飞机形状的影子斜斜划过天际。 “城市近郊有一座飞机场,替型飞机做测试飞行,或是替修理完毕的飞机做检测飞行,所以成立的上空一年到头都有飞机盘旋。另外还有一间菜鸟飞行员的训练所,运气好的话,你大概也可以混进去。” 米海儿看着卡尔开怀大笑。 “你想飞吧?不用客气,尽管飞刀天空的尽头。” 听到这句话,卡尔原本只印着母亲背影的视网膜上,隐约看到了飞在维拉斯加斯上空的飞机影子,然而这景象只维持一瞬间便消散,母亲乘坐在运猪的货车上的影像再度遮蔽天上的飞机影子,残忍切割着卡尔小小的胸膛。 荒野和城市的边界并不明确,或许因为维拉斯加斯是一座新建造的城市,周围并没有城墙环绕。 这一带开始出现零星的石造建筑,路上的汽车和马车也逐渐增加,铺着红土,被大车压平的道路起伏变小,不久就来到工厂聚集的区域。 在大门敞开的仓库阴影中,单座战斗机的机首反射着电灯泡的光线,在机翼底下工作的维修员手中握着熔接棒,尖端绽放出耀眼的火花,空地上横躺着经过多次修补、外壳已经生锈的轰炸机,一只野狗从机身上的大洞探出头来。 工厂虽然老旧,但却相当有活力,眼前所见的大多是不具浮筒的当做是战斗机,但偶尔也会看到是个螺旋桨的小型飞艇,或是带有六个以上升力装置的中型飞艇,另外有可由水路起降的双座式水上战斗机等,现场给人的印象便是一座制作飞行机械的城市。 不久后自动三轮车驶进了商店街,路面平铺着石板,行人身上并没有穿着华美的服饰,几乎都是灰色或土黄色的木棉衣,小孩子们也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有的提着水桶去装水,有的背着如小山丘高的石炭,或是用头顶着一大束稻草摇摇晃晃地行走。道路相当狭窄,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其他车辆,但木海尔仍旧以惯练的技术驾驶者三轮车,穿梭在人群之间。 天空开始染上夜晚的色彩,点灯夫将点火筒插入瓦斯灯的底座,灯笼中便绽放黄色的火焰,车子在道路两旁柔软的灯光之间行驶一阵子之后,路面转为上坡,进入山坡上的住宅区,一栋栋民宅粗糙的砖瓦屋顶密集地排列在一起,走在路上的工匠们抬起沾满机油的脸孔,以粗糙的声音向米海儿打招呼。 “嗨,米海儿,亚历山大城好玩吗?” “那孩子是谁?好像没看过。” 米海儿举起一只手对他们挥了挥,说:“我明天再跟你们聊吧,事情有点复杂,总之我打算领养着孩子。” “哦,你还真慷慨!不过你们家只有女儿,多一个儿子也不错。” “不是儿子,是助手。” 米海儿抛下以好奇眼神看着卡尔的居民,踩下油门之后,转向宛如日光浴中的老太婆般一动也不动的卡尔说:“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皇家的评价道目前为止仍旧很差,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得替你换个名字,好吗?” 卡尔没有回答,米海儿举起左手掌用力拍了一下卡尔的后脑勺。 “听好!这是很重要的话题。” “……” 卡尔毫无生气的眼睛不耐烦地朝向旁边的米海儿,米海儿那只丝毫未发射光线的左眼直直对准他。 “你不想饿死在街头吧?那就好好听我说话,仔细思考过了再回答。” “……” “你的忘记第一王子的身份。因为这场革命,你已经不在贵为王子,只是普通的小鬼。小鬼没办法独自生活,既无能又没力,只能白吃白喝。” 卡尔默默瞪着米海儿的侧脸,眼中的光芒比先前稍微强烈一些。 “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吃饭,让你睡在床上,还能让你飞到天上。你想当飞行员吧?那就尽管当吧。你可以利用我的好意,尽情飞在天空中,让母亲为你感到高兴。” “……”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就不能继续使用卡尔·拉·伊尔这个名字,否则马上会被人认出来,送到放高利贷的老头那里,这样一来你不但没办法飞到天上,还会每天被那恶毒的老头欺负,最后被赶出门而饿死在街头上,如果要避免这种事发生,你就得改名字才行。知道了吗?” “……不要。” “哼,终于开口了!你如果不想改名字,那就立刻下车,随便你要到哪里都可以,现在是一月,睡在路上只需一个晚上就可以让你冻死。” “……” “名字只是别人叫你使用的,又不会改变你这个人的内在!母亲替你取得真实名字先收藏在心里,等到时机来临再换回卡尔·拉·伊尔就行了。” “……” “知道了吗?” 卡尔保持沉默,很不情愿地点一下头,米海儿又以高压的态度说:“回答!” “……随便,随你高兴。” “哼,真是个傲慢的家伙,不过个性倔强是件好事,该取什么名字呢?阿巴斯家族代代都取名为‘儿’,我的三个女儿从大到小分别是诺尔、曼纽尔和艾黎儿,所以你也得取名为‘儿’才行,没意见吧?” 卡尔不耐烦地点点头,他的一颗心人就被今天早上的事情束搏着,对眼前的事情完全无法产生兴趣。 “该怎么取名字呢?你大概也希望新的名字跟本名有点关系吧?那就取名……‘卡尔路儿’……不好。对了,叫‘卡路儿’……嗯,挺不错的,‘卡路儿·阿巴斯’。如果拿掉‘儿’的话就叫卡路,真顺口!” “……” “决定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卡路儿’!” 米海儿得意洋洋地擅自决定。 “请便……” 卡尔甚至没有叹 气,只是冷冷地回答,对他来说,名字变得如何都无关紧要。瓦斯灯照明的住宅区夜景中,似乎仍旧浮现母亲瘦削的背影。 “快到家了。我刚刚也说过,别告诉别人你是王子,这个秘密只要我们两个知道就好,要是被人发现真的会很惨,你想保护自己的话,一定要保持沉默。” 米海儿再三叮嘱之后,将车子驶进狭小的巷子里,自动三轮车停在老旧的石板屋顶下方,睡在门前的野狗不情愿地走开,边打呵欠边用黄色的瞳孔盯着卡尔。 “哎,没想到拖到这么晚!进去吧,卡路儿,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卡尔·拉·伊尔——改名为卡路儿·阿巴斯,望着米海儿手比的方向。 这栋房屋是密集排列的众多民宅之一,途中他也曾看过许多同样造型的两层建筑。石灰墙上处处是凹洞和煤烟的痕迹,墙上有两扇朴素的窗户,建筑物正面有一扇不太牢固的木门,旁边挂着一盏壁灯,卡路儿终于了解这扇连他都能踢破的木门就是家里的大门,通往玄关的阶梯上睡了一只脏兮兮的猫。 卡路儿指着和米海儿同样的方向,诧异地问“……这是家?” “没错!难道还是狗屋吗?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米海儿字句分明地告诉养子。 ——算了,随它去吧! 卡路儿感到有些自暴自弃,在米海儿的催促下踏入简陋的阿巴斯家,这时前方传来三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你回来啦~” “你回来啦~” “你回来……咦,这孩子是谁?” 眨眼之间,三个可爱的女孩出现在卡路儿面前直盯着他。 三级没近距离观察着卡路儿,他摄于对方的气势,不禁红着脸移开视线。这时,看似最年长的女孩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他把视线移开了!真可爱。” 看似次女的女孩在胸前拍着手说:“害羞了呢!好可爱。” 看似三女的女孩则以怀疑的口气问:“真的吗?你觉得他可爱?” 长女抱住三女的肩膀,用指尖点了点妹妹的脸颊,接着又抬起头,用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珠看着米海儿问:“爸爸,这孩子是哪来的?是你私生子吗?” 米海儿坐在破旧的木椅上,将桌上的水瓶拿起来,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才说:“事情有点复杂,反正今后这孩子就由我们照顾。他的名字是卡路儿·阿巴斯,算是你们的干弟弟。” 三姐妹彼此互望一眼,长女和次女拍着对方的手掌欢呼而雀跃不已,三女则好奇地凑近卡路儿观察。 “太棒了!我们终于有一个弟弟!” “爸爸,谢谢你,我爱你!” 长女和次女凑到米海儿的左右两旁亲吻他的脸颊,接着又连忙跑回卡路儿身边,笑容满面地自我介绍。 “我叫诺尔,十六岁,请多多指教。卡路儿,你可以称呼我为姐姐。” “我叫曼纽尔,十二岁!真高兴多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两人都展现出开朗的笑容,诺尔拉起卡路儿的右手,曼纽尔则抓起他的左手,当场开始跳着舞步转圈圈。 “哇、哇、哇……” 卡路儿无从抵抗,只能跟着她们绕圈圈,两姐妹犹如春之精灵爽朗,边跳边催促仍旧伫立在原地的三女。 “艾黎,你也快过来自我介绍吧!” 三女儿无视大女儿的笑容,仿佛在赌气般别开了脸,望着别的方向粗鲁地回答:“……艾黎儿,九岁。” 诺尔和曼纽尔彼此对看一眼,停下跳跃的舞步从两侧搂着卡路儿的肩膀,诧异地问妹妹:“怎么了,艾黎,你有什么不满吗?” “看,你有个新弟弟了,从今后他就是你的弟弟!哇!这还的头发好柔软。好可爱!” “……那孩子几岁?” “喔,对了,我们还没问他呢,卡路儿,你几岁?” 曼纽尔贴近卡路儿的脸问他。 卡路儿的脑筋依旧一片混乱,今天他从早上便接二连三遭遇到各种未曾体验的事件,身体和精神双方面都极度疲倦,早已失去思考能力,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不过他还是察觉到如果无意义地闹别扭,只会让事情更加麻烦,因此他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九岁。” 他低着头小声回答,这时站在两侧搂着他肩膀的姐姐又彼此对望一眼。 “和艾黎同年也。” “卡路,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六月六日。” 诺尔和曼纽尔听了,睁大眼睛转向艾黎儿——后者仍旧撅着嘴巴望着别的地方,两位姐姐再度彼此对望,突然迸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艾黎,你多了一个哥哥!看,这是哥哥喔!” “卡路,她是你妹妹!我们是姐姐,只有她是妹妹!” 卡路儿抬起表情恍惚的脸,望着被称作自己妹妹的女孩。 女孩的睫毛往上翘,头发是红褐色的,一双碧绿色的大眼睛犹如冬天湖泊般清澄,卡路儿听到在自己停止活动的脑袋角落,有一个声音轻轻对他说‘这女孩好可爱’。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比不上居住在亚历山大宫殿的贵族子女,但一双意志坚强的眼睛、不服输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都隐藏着只有这女孩才有的独特气质,让卡路儿不知不觉便接受到吸引。 然而,此刻这位具有魅力的干妹妹——艾黎儿,拱起了双肩,气冲冲地回嘴:“我才不是妹妹!我也是姐姐!” 诺尔调皮地嘲笑她:“不行不行,你的生日是六月七日,比卡路晚了一天,真可惜!” 曼纽尔也附和道:“你要乖乖听哥哥和姐姐的话才行,因为你是年龄最小的,要听年长者的话。” 艾黎儿撅起脸庞,咚咚踩着地面说:“不要!我也是姐姐!差一天算什么!” “怎么可以不算,卡路?你也希望她当你的妹妹吧?” “……” 听到曼纽尔的问话,卡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无言地点了点头。 “看,卡路也希望你当他的妹妹!别挣扎了,艾黎,接受吧!这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不要!绝对不要!” “爸爸,艾黎儿又在闹别扭了!你快来妈妈她啦!” 米海儿虽然听到女儿呼唤自己,但他也和卡路儿一样,对少女琐碎的争执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粗鲁地说:“吵死了!当姐姐或妹妹有什么差别!赶快让我吃饭吧。我的肚子好饿!” “不行!有个哥哥或弟弟,意义完全不一样!爸爸,让我当姐姐好吗?这孩子是我的弟弟吧?” “不对不对,卡路是艾黎的哥哥!” “爸爸,诺尔欺负我!你快点决定,现在就决定啦!” 米海儿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勺,不经仔细思考就对艾黎儿宣布结果。 “呃,这个嘛,卡路儿是你的哥哥,因为他比你多活一天——决定了,就这样,赶快把饭拿来。” 艾黎儿哭丧着脸,两个姐姐由左右两方夹击妹妹,大声嘲弄她,卡路儿被遗弃在房间角落,默默旁观这三名过分活泼的姐妹喧闹的摸样。 “吵死了!拜托你们,快点让我吃饭吧!我刚出差回来,肚子好饿!” 米海儿望着天花板无奈地大喊,三姐妹终于转身跑到后方的厨房这回卡路儿又听到远处传来女孩子们准备晚餐的热闹对话。 卡路儿依旧孤伶伶地站在原地,这时米海儿低声对他说:“你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她们做的晚餐大概不合你的口味……不过我只能劝你想办法适应。不久之后,你那挑嘴的舌头大概也会习 惯庶民的口味。” “……” “她们很吵吧?那三姐妹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家里没有妈妈,没人能教导他们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我已经放弃管教她们,采取放牧政策。反正小孩子只要喂饱就会自然成长,你也一样。” “……” “你经历了许多难受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打起精神,那三个家伙虽然罗嗦,不过勉强还算懂得体谅他人,应该特能猜到你曾遭遇不幸,所以,你不用刻意勉强自己,心情沮丧就继续沮丧没关系,想哭也可以大声哭出来。” 卡路儿默默地点头。 “肚子好饿!他们该不会又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吧?最近那三个女生真的很奇怪,开始多此一举地钻研复杂的料理。我跟她们说,饭只要能吃就行了,她们却不肯听我的话!女孩子真难相处,家里有没有母亲,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听我的话呢?” 米海儿继续诉苦,他先前在自动三轮车上显得强壮又有男子气概,但回家后却明显被女儿们占了上风,怨言也多了起来。这时远处传来三姐妹的欢呼。 “完成了!” “哇,好像很好吃!” “是吗?这真的会好吃吗?” 在最后一句带着怀疑的感想说出来的同时,三姐妹走出厨房,在餐桌上排列五个大腕,里头盛着微红的清澄液体以及沉在底部的面条,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和切碎的青葱,另外还有一片白底上绘有粉红色漩涡的不知名物体。 米海儿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 诺尔和曼纽尔得意洋洋地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说:“拉面!” “……拉面?” “桑洛克街上有一位从斋之国搬来的老婆婆,这是她教我们做的,很好吃喔!要用筷子吃!” 曼纽尔将细长的木棒夹在两指之间,灵活地做出开合的动作。 米海儿显出露骨的排拒反应,说:“我说过了,我只要吃面包和马铃薯就行,不要特地做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 “不行!要吃各式各样的食物,营养才会均衡!这么好吃的东西买你吃了一定会喜欢,所以不要抱怨,快吃吧!卡路也一样!好,大家闭上眼睛,感谢上天每日的恩典,祈祷之后张开眼睛,开动!” 在诺尔发号施令下,五个人围着简陋的木桌,以生硬的姿势拿起筷子。米海儿笨搓地尝试用食指夹住筷子,但立刻就放弃,改用叉子和汤匙与未知物体进行格斗。 三姐妹以整齐的动作用双手捧起碗,闭上眼睛将嘴唇贴在碗的边缘,发出‘嗤嗤嗤’的声音吸饮着汤,接着紧紧地将碗放回桌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睁大眼睛,以完美的和音表达感想。 “好好吃!” “好好吃!” “好好吃!” “真的吗……” 米海儿懒洋洋地拿起汤匙和叉子捞起面后放入嘴里,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了一会儿,接着沉默地张开眼睛,用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把汤匙和叉子放回餐桌上,抬头仰望天花板。这时,他突然张大嘴巴:“好——————————好——————————吃” 三姐妹听到父亲高声呐喊,都露出胜利的表情,米海儿的表情因过度的美味而僵住,他看了看号称‘拉面’的异国食物,又看向自己的女儿,用手臂擦擦嘴巴低声沉吟。 “怎么回事?你们竟然做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东西好吃到可以杀死一个人啊!” “没错,很好吃吧?我们第一次吃到老婆婆煮的面,也感动到哭出来!” “我们第一次因为吃到太美味的东西而掉眼泪呢!拉面每个人都只有一碗,要珍惜喔!” “唔哦哦,我的叉子听不下来了!” 米海儿的太阳穴浮起好几条粗壮的青筋,一手捧着碗、一手拿着叉子将拉面送进嘴里,惊人的情势几乎像是要把碗都舔干净,转眼之间就把拉面吃完,最后,他以灵魂出窍般的表情抬头望着天花板。 “好好吃……这到底是什么食物……不知道为什么,眼泪都跑出来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哭泣呢……” 他喃喃自语,眼角落下一大滴眼泪。 诺尔得到父亲最高的赞赏,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卡路儿。然而这个新弟弟只是无精打采地低着头,默默俯视碗中的拉面。 “卡路,你没有胃口吗?很好吃喔。” “……” 卡路没有回答问题,也没有拿起叉子,继续保持僵直的姿势,三姐妹面面相窥,米海儿开口说:“他遭遇到许多事情,这一阵子大概不会有什么食欲,虽然这种时候最好还是要吃点东西,不过也不用勉强自己,肚子饿了大概就会想吃吧。” “……卡路,你真的没有食欲吗?” 曼纽尔凑过来问卡路儿,他勉强点点头。 “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我来帮卡路吃他的拉面吧,把碗拿过来,我只要两口就可以吃光!” 米海儿边说边伸出手,但诺尔和曼纽尔拼命掩护这碗拉面。 “爸爸,你只是自己想吃吧?卡路,你真的不想吃吗?就当做是被我们骗了,吃吃看吧!吃了搞不好就可以恢复精神喔,吃一口看看。” 两位干姐姐坐在卡路儿的两旁,害得他把头压得更低,这时坐在对面的艾黎儿发出冷淡的评语。 “哼,真没用!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但是也不能完全不回答人家的问题吧?” “……” “看来我还是应该当你的姐姐,因为我比你更可靠,即使没有精神也会吃东西,有人问我问题也会回答!” “……” 卡路儿稍稍抬起头看着这名傲慢的干妹妹,艾黎儿以挑衅的口吻继续说:“怎样?有什么意见吗?明明就是个不敢回答问题的胆小鬼!我才不要像你这样的哥哥,如果是当弟弟还好,但我才不想要胆小的哥哥呢!” “艾黎,你说得太过分了,卡路突然被带到陌生人的家里,心里一定很紧张,你应该体谅他才行。” 诺尔出面制止,但爱努尔的气焰却更加旺盛,咄咄逼人地质问。 “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一定是想跟姐姐她们撒娇吧?真难看!像你这样也算是男孩子嘛?就连小婴儿听到别人叫他都会回应!” 卡路儿的眼神变得强烈,原本一直没有变化的表情露出些许怒气,紧闭的嘴唇也张开了。 “我才不是撒娇!” “你明明就是在撒娇!” “哪有。” “你低着头不说话,连饭也不吃,这不是在撒娇是什么?” “我没有低头,也开口说话了。” “那就快点吃拉面呀!这是人家特地为你做的料理。” 卡路儿默默看着桌上的拉面,这一个月以来,他在牢里每天都只吃豆子汤,因此这道料理看起来已经相当丰盛。 “我开动了。” 他低声说一句,用叉子尖端挑起拉面放入口嘴里。 卡路儿闭着眼睛咀嚼面条,吞进喉咙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张开眼睛。 卡路儿的太阳穴流下一滴汗水,用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是他由衷的感想。 米海儿原本担心庶民的食物不合卡路儿的胃口,但事实刚好相反。 这名叫‘拉面’的食物甚至比奇可·波雷多离宫专属主厨做的料理还好吃! 卡路儿原本完全没有食欲,但此刻胃部却强烈要求更多食物,他来不及思索便举起手中的叉子往碗里猛插,不断捞起面条放入口中。 看到卡路儿突然相投野兽般大啖拉面,一旁的 诺尔和曼纽尔都高兴地拍手欢呼。米海儿看到王子毫无困难——甚至还以惊人的气势接纳庶民的食物,也总算松了一口去,然而,艾黎儿却仍旧以冷漠而疏远的眼光看着新哥哥。 “哇,卡路真棒,你的胃口真好!” “你一定很饿了吧?在知道就多做一点,下次要给你特大碗的才行。” 卡路儿默默用双手放下碗,左右两边的耳朵听到两名干姐姐的称赞,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低下头。 “……谢谢……很好吃。” 他小声道谢,两位姐姐又发出尖叫,从两侧抱住卡路儿的头,用脸磨蹭他的头发。 “讨厌,真可爱!” “好乖哦!” 卡路儿被她们紧紧抱在怀里,因而拼命地挣扎,但两位少女却露出满面笑容而不肯放手,不断连呼着‘好可爱’,像是对待小狗一般玩着卡路儿,艾黎儿冷眼看着他通红的脸颊独自一人在这方喝着汤。 “卡路儿也累了,你们就适可而止放开他吧。对了,他跟你们一起睡觉,待会儿带他到床上休息。” 米海儿打了个呵欠说完,两位姐姐便高兴地回应。 “好!” “卡路,我们一起睡吧。” 三姐妹的寝室仿佛沉浸在一月冷气团的最底层,房间角落的烛台是唯一的照明,摇曳的橘色灯光照亮室内,家具只有一个朴素的衣柜。 “我们每天都三个人一起睡,今天有卡路加入,就是四个人了。” “毛毯虽然不够,不过大家挤在一起就很温暖。” 诺尔和曼纽尔面带笑容告诉卡路儿。 卡路儿冷得直发抖,看着冰冷的地板和堆在地上的薄毛毯,房间里没有穿,看来三姐妹平常应该都是打地铺睡觉,毛毯虽然很明显是便宜货,但还算干净,和监狱里相比,已经算是相当人道的待遇。 两位姐姐把毛毯抱在胸前,使劲抛出去铺在地板上,接着卷起睡衣袖子兴奋说:“跳进去!” “哇!” 两人毫不犹豫地朝着毛毯之海跳进去,躺在地上将身体卷入一旁的毛毯里,接着哈哈笑着催促卡路儿。 “卡路,你也快来吧!” “站在那里会冻坏哦!” 从毛毯缝隙伸出来的手一再摇摆,仿佛在勾引一般。 然而卡路儿却无法动弹,他从不曾像这样睡在地上,面对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后方传来冷冷的声音。 “快走,别挡我的路。” 他转头,看到艾黎儿已经换上黄色的睡衣,从肩膀的高度看着他,两人彼此互望一会儿,艾黎儿突然无声地抬起一只脚。 “快过去!” 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卡路儿被狠狠踢中背部,脚步失去平衡,跌进毛毯之海当中,这时眼前的毛毯‘啪沙’一声掀了起来,近处传来姐妹们的笑声。 “我要熄灯喽。” 艾黎儿一口气吹熄房间角落的蜡烛,寝室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好暗!” “有鬼!” “哇,救命!” 黑暗中只听见少女们淘气的喊声,但卡路儿完全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搔搔痒。” “搔搔痒。” 他听到旁边传来耳语声,接着就有细细的指尖开始搔他的侧腹部。 “哇!” 卡路儿忍不住惨叫一声缩起身体,但两个干姐姐却更加兴奋,不断念着‘搔痒痒’玩弄着卡路儿,原本贵为王子的他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对待,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少女们的指尖尽情玩弄。 “真蠢。”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冷酷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接着他又在毛毯中滚动呻吟了好一阵子,本以为总算获得解放时,却又立刻被诺尔和曼纽尔从两旁夹住身体。 “凑在一起比较温暖?” “我就说嘛。” “艾黎儿也过来吧!” “真蠢。” 三姐妹渣黑暗中交谈。 “看,好温暖。” “这只手是谁的?” “是我。” “那么,这只手呢?” “……是我。” 卡路儿回答之后,诺尔高兴地哈哈大笑,闪人接着开始聊些漫无边际的话题。 “拉面真好吃。” “下次再做吧。” “明天也要吃拉面!” “爸爸再去跟老婆婆多学几道菜。” “我们跟卡路也说很好吃。” “听说拉面分为很多种类哦。” “哦!” “还有猪骨做的拉面。” “猪骨?” “老婆婆说,做法虽然比较难,可是真的很好吃。” “到肉店应该可以拿到免费的猪骨吧?” “要试试看吗?” “试试看吧。” “好,试试看!” “下次就做猪骨拉面。” “决定了,我们得去问老婆婆做法才行。” 三姐妹在毛毯中继续聊天。 卡路儿没有仔细听他们说话,只是静静等候睡眠来临。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了,他仍旧无法整理自己的心情。从今天早上开始,他脑中的情报处理系统就无法跟上现实的脚步,思考和影像仍旧感觉相当模糊啊,他甚至无法理解此刻自己为什么会被三个女孩包围,躺在毛毯当中。 母亲的事情一直占据着卡路儿的心。 母亲到底被带去哪里? 昨天晚上母亲和他同眠时,曾经说过要到‘很远的地方’,还说‘你的独自一人生活’。今天早上她被载上猪只的货车,在群众怒骂声中被带到某个地方。 “把这女人送上断头台太便宜了!” 卡路儿想起群众当中这样呐喊。 ——母后会不会是被送上断头台? 卡路儿在毛毯中摇摇头,将不详的想象抛出脑外,并一再告诉自己,母亲不可能会遭到如此残酷的命运,没有人会残忍到把那么美丽的母亲送上断头台。 “母后。” 他低声说出口,避免被三姐妹听到。 少女们忙着聊自己的话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卡路儿的自言自语,卡路儿小小的心灵塞满对母亲的思念,无法制止自内心用处的情绪。他咬着粗糙的毛毯,再度以不让任何人听到的声音低声呼唤:“母后。” 他每次呼唤一次,泪水就会涌出来,鼻涕也跟着流出来,背部感觉像是在痉挛一般。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呜、呜……呜呜……” 卡路儿拼命压低声音,避免被三姐妹听到,但他的努力却化作短暂的呜咽脱口而出。 做完母亲的形象一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记忆中母亲的体温犹如锐利的刀剑般砍在卡路儿的心窝上,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无法体验到那样的温暖——他心中不自觉地产生这样的念头。 “怎么了,卡路?” “你怎么哭了?” “哇,怎么搞的?” 姐姐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情况不对,纷纷抱紧卡路儿。 “你想家吗?是不是很寂寞?” “好可怜哦,不要紧,你不用哭,我们都很温柔的,对不对,艾黎?” “我才没有欺负他!我什么都没做。” “别担心,不要紧的,卡路。” 诺尔抚摸着他的背,卡路儿拼命忍住呜咽声。 ——母后…… 他无法说出 口,只能在心中多次呼唤。 这时他忽然想起母亲前一天晚上对他说的话。 ‘我会呆在这里,我会一直待在你的心中。’ 母亲确实曾指着卡路儿的心窝这么说过。 卡路儿像个胎儿般弯起身子,抱住心中的母亲,以及母亲给予的话语。 这时他感觉到仿佛有某种清澈的物体自身体的中心涌出。 这东西从心脏附近流出,犹如融雪时的清流般透明清澄,洗涤掉一切痛苦与悲伤,将肉体和心灵洗得干干净净。 ——母后。 卡路儿隐约意识到孤独与寂寞的感觉缓缓消散,他虽然仍旧担心着母亲,但心中某个角落仍暗自感谢身旁的三姐妹。相较于独自躺在奇可·波雷多离宫豪华的大床上,他觉得在这条简陋的毛毯上和大家一起睡反而比较舒服。 最后卡路儿终于陷入梦乡,三姐妹听到他口中沉稳的呼吸声,总算也闭上了眼睛。 四人紧紧靠在一起入睡,即使是一月的寒气也无法侵入毛毯中,孩子们像裹在同一个茧中的翼宝宝般抓着彼此的手睡着了。 维拉斯加斯的清晨来得特别早。 在日出的同时,好几个仓库的铁门都打开,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气味,崭新的战斗机由阴影中出现,机械工人纷纷从山丘上的住宅区走下狭窄的斜坡,循序前往各自的工厂。曙光映照在街道上,烟筒突出的浓烟开始遮蔽维拉斯加斯的天空,各地的工厂中都传来螺旋桨、旋转翼和升力装置的驱动音。 卡路儿睡眼惺忪地站在某处飞机场前。 这座小小的飞机场只有一条红土填平的跑道和一座小小的木造平房指挥中心。跑道附近就是维修厂,在阴影的仓库里有几架正在修理的战斗机,孤寂地接触清晨的空气。 这是,卡路儿听到近处响起旋转翼巨大的驱动音。 卡路儿忍不住用双手掩住耳朵,之见一架他从来没有看过的战斗机在地面上滑行,这架双座式轰炸机没有浮筒,水滴形的座舱罩密封住驾驶室,刚涂上的银白漆反射耀眼的朝日。卡路儿看到米海儿坐在驾驶座上,从打开的座舱伸出一只手,用手势呼唤他。卡路儿不知该怎么办,呆呆站在远处,这时一名看似米海儿助手的维修工人走到卡路儿旁边将他抱起,一脚踩在主机翼上。 “你坐在后座,我免费载你做测试飞行。” 米海儿从驾驶座对他笑了笑,维修工人则用束搏带将卡路儿绑在后座上,座位与飞行方向相同,因此卡路儿的视线前方就是前座的椅背。 米海儿带着笑容转向后方,对他说:“我说过,要让你飞到天上。” “……咦?” “在这座城市,即使是没有驾照的机械工人也照样能飞。” 米海儿边看着仪表板边说话,引擎显示仪、飞行显示仪、导航系统,全都没有异常状况,他打开节流阀,氢电池立刻产生反应,机体两侧的两个旋转翼也加快旋转速度。 整架飞机开始震动,座舱罩外的风景缓缓倾斜,米海儿用力将操纵杆拉向自己。 “要浮起来了!” 卡路儿仿佛感觉到一股空气由肚子里溢出,有一瞬间肉体似乎被留在地面上,只有意识被往上拉抬,然而在这之后,他立刻意识到整个身体都被带到空中。 “哇!” 他短暂地叫了一声,这才发觉机体已经垂直往上浮升五公尺左右,氢电池产生的震动传递到卡路儿小小的身躯中。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他终于体验到,原来离开地面会让身体感觉到如此新鲜的印象。自从和母亲离别以来,他的视野仿佛一直蒙上一层薄雾,但此时外界的一切突然又恢复鲜明的色彩与轮廓。 这架飞机的旋转翼固定着上方,属于机身前倾来推进的老式战斗机,此刻机身已经采取前倾姿势开始向前方飞行,越飞越高。 “目前高度三百公尺。” 米海儿如此告诉卡路儿。 后方的红土飞机场逐渐变小,仓库和指挥所只剩豆子般大小,紧贴着山丘斜坡的住宅区错综复杂的街道尽收眼底,路上的行人宛若蚂蚁的行列一般。 “高度五百。” 飞机在维拉斯加斯上空旋转并提升高度,仔细一看,另外还有数架前端附有螺旋桨的单座式战斗机以及装备四个以上旋转翼的飞艇盘旋在城市上空。 “高度八百。” 飞机毫无阻碍地提升高度,座舱罩外是从市中心看不到的山峦,卡路儿从未见过的青色湖泊横躺在远方,朝阳的光芒在他眼中闪了一下。 “一千两百。” 清晨的太阳依旧在天空低处。 俯瞰维拉斯加斯的街道,可见到地面都拖曳着长长的影子,建筑物和巷子的高度落差已经变得不甚明显,只能凭建筑物影子的凹凸来判别地面的起伏。路上的行人早已看不到了,即使是行驶中的大型汽车也只能勉强分辨出来。 “高度一千八百,怎样,怕了吗?” “不怕。” 卡路儿听到米海儿问话:“你喜欢高的地方吗?” “嗯。” “我也喜欢,上空的视野非常辽阔,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渺小。” “嗯。” 卡路儿不禁露出微笑,伸长脖子看着不断缩小的地面景象。 “高度两千,哪里就是亚历山大。” 米海儿指着西方说,卡路儿望着他所指的方向。 红土的荒野上几乎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障碍物,远处有一片连在一起的白色立方体,看起来像是从大地平面勉强探出头的凸起物,卡路儿很难想象,底下那犹如塑胶模型般小巧的人工建筑物群,正是自己过去生活的伟大王都,而那座骑着脚踏车也会迷路的广大宫廷,从天上看竟是如此渺小。 “好小。” 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氢电池的驱动音掩盖,没有传到米海儿的耳中。 卡路儿将视线从亚历山大移开,抬起了头。 辽阔的蓝天覆盖着渺小的王都,一片片的云朵就像撕碎后丢上空中的面包屑,高低不一地优游在天空。 “好大。” 卡路儿再度喃喃自语,小小的胸中感觉神清气爽,心想着:好喜欢这里! “叔叔。” “干嘛?” “可不可以再飞高一点?” 米海儿以大笑回应卡路儿的请求,又打开节流阀。 飞机奔驰在一月的天空中,维拉斯加斯和亚历山大都已经落在视野边缘,卡路儿在心中暗念:“干脆全都消失不见吧!” 他抬起头,望着深蓝的的天顶,心中感觉雀跃不已,他想要自由自在地飞,飞在那宛若浓缩过的蓝色当中,飞到蓝天的对岸。 “凭这种机型,这个高度就已经是极限了。” 米海儿回头对后座说。 “只能到这里吗?” “如果是更有马力的飞机,就可以飞得更高。” “可以搭更有马力的飞机吗?” “我是不行,不过如果你当上飞行员,总有一天一定可以驾驶。” “叔叔,你不是飞行员吗?” “我只是机械工人,生来左眼就瞎了,所以没办法成为飞行员,不过我还是很想飞,在修理飞机的时候,就常借口做测试飞行来驾驶飞机。” “哦。” “我本来有两个儿子,不过都在婴儿时期就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我大概会让他们成为飞行员吧。” 米海儿的口吻仿佛是在谈论晚餐的菜色。 接着,他爽朗地笑说:“所以我才会收养你,你不 是哭着想飞吗?那时候我想:‘啊,干脆把这家伙捡回去好了。’你要代替我和两个儿子,成为一名飞行员哦。” “……” “飞到天上吧!” “……叔叔,你真任性。” “哈哈哈,不行吗?” “……” “看,那里是海。” 米海儿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眯起眼睛,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横绝荒野的银白色光之原野。 机身朝着东方缓缓旋转,这时卡路儿才发现那片光之原野事实上是深蓝色的。虽然看不到波浪起伏中,但表面映照出比天空更蓝的蓝色,的确是海没错,水平线与天空完全融合,无法判别界线。 “不知道哪里有什么东西。” “啊?” “我从小就知道,海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摸样,总不可能一直都是海拔?还有那道大瀑布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边际?或者,也许我们住的陆地就像是河里的沙洲,大海其实是朝着某个方向流动,而在南方海洋和北方海洋的两端各自超乎想象的巨大河岸,是我们完全不知道的超级大陆……一想到这些,我的脑筋就没办法停止思考。” “……” “不过这些疑问大概不久就会得到答案吧。只要飞航技术持续发展,总有一天会找到海的尽头,而且听说最近连圣泉都找到了,我小时候还梦想着要亲自发现圣泉,不过也只是做梦罢了。话说回来,即使当个机械工人,也能像这样籍口做测试飞行而飞到天上,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天空的尽头。” “……天空的尽头?” “嗯,就是创世神话预言中的世界终点,可恶!真想亲自去看看!” 卡路儿想起自己在革命之前曾研究过创世神话,然而他吸收那些知识,只是为了向朋友炫耀,现在想起来也只觉得空虚。 “我也在书上读过,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任何东西都有终点,所以一定会有天空的尽头,否则就太奇怪了,不论是没有边际的大海、圣泉或大瀑布——总有一天,人类会明白世界的构造,并对这一切提出合理的解释。” 米海儿以少年般的眼神望着水平线,卡路儿也同样望着远处的海洋。 天空的尽头——这个名词听起来相当悦耳。 “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念出这几个字,胸口开始感到有些兴奋。正如米海儿说说,如果真有这种地方,他也想亲自去探个究竟。 “好,该下去了。” 正当卡路儿的思绪飞翔到远方,前座却传来突兀的话语。 “咦?这么快?” “总不能一直在天空上玩吧?穷人是没有空闲的时间的。” “再呆一会儿吧!” “你喜欢飞行吗?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这小子的确值得栽培,不过很可惜,今天到此为止,为了痴痴等待我去修理的那些可爱破飞机,我们得回去了。” 机身回转,朝向维拉斯加斯的方向,卡路儿打心底感到遗憾,他很想继续飞翔在天空,因为在这里,那些一直绕缠他的痛苦与悲伤都会全数烟消云散。 当飞机接近地面,先前的痛苦与班上再度从他的腹部底层涌起,眼前风景又开始蒙上一层薄雾,边的模糊不清,世界和自己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周围的一切都感觉相当疏远。 当飞机的轮子降落在跑道上时,卡路儿的脸上再度恢复如镜面般冰冻的表情。 “对了,你也得去上学才行,手续虽然有些麻烦,不过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一定可以让你从明天就开始上学。虽然只是一件聚集一群臭孩子的烂学校,不过你想当飞行员就得上学,忍耐吧。” 米海儿将飞机归还至仓库后,伸了一个懒腰这么说,卡路儿冷漠地点点头,脑中仍旧刻印着透过座舱罩看到的天空景色。他的视野中原本一直是被母亲的背影遮蔽的现实世界,如今却重叠上刚刚看到的天空的颜色。 ——还想再飞到天空中。 他心中这么想。 如果自己飞翔,不知道该有多好。 他想成为飞行员,飞翔在天空中,夺回母亲之后,两人一起飞到天空的尽头。 “爸爸,便当!” 愉快的梦想被艾黎儿悠闲的声音打断,她将手上的便当递给父亲,接着转向卡路儿质问:“你飞上去了吗?” “——嗯。” “爸爸,明天轮到我,我也想飞!” 艾黎儿显得忿忿不平,米海儿有些困惑地搔搔头说:“这里又不是小鬼的游戏场,是工作场所,懂不懂?今天只是特别优待,你死心吧。” “为什么?不公平!” “吵死了!你以为是谁让你每天吃饱喝足的?要乖乖听我的话!对了,你来得正好,历代卡路儿回家吧,顺便带他认识这座城市。” “好过分!” “我会给你零用钱,你们两个去买棉花糖吃吧,拜托你拉!” 艾黎儿以懊恼的表情看着手中微薄的跑腿费,又鼓起脸颊瞪了卡路儿一眼。 “什么嘛,笨蛋!别以为你飞到天空中就很了不起!” “……我哪有?” “当然有,你这个人感觉好像活在世上就很了不起一样!” “……什么意思?” “哼,走吧!别跟丢了,乖乖跟在我后面。” “……你才是一副了不起的态度。” “什么?我没听见。” “……没事。” 艾黎儿抬起下巴,开始快步往前走,卡路儿也以摇晃的脚步跟在她后方。 “你们要好好相处,还有,今天晚上我也要吃拉面。” 米海儿挥挥手这么说。 从米海儿工作的工厂走了大约三十分钟,便到达维拉斯加斯的市中心。 路上的行人还算多,狭窄的街道纵横交错,沿街都是挂着五颜六色招牌的商店,艾黎儿以惯练的步伐走在街上,完全没有回头,一会儿走在大街上,一会儿有拐进小巷子里,两人穿梭在路旁堆起的木箱之间,不久之后视野变得宽阔,来到一座摊贩的热闹广场。 一家家店铺都有装饰讲究和帘幕,营造出华美的气氛。人们将刚买的商品摆在户外餐桌上,边缀饮着茶边享受上午透明的阳光。卡路儿首度看到平民的城市生活,心里虽然有些困惑,但也怀着新鲜的心情跟着艾黎儿走。这时,艾黎儿突然转头对他说:“我们去吃点心吧。” 她说完也不等卡路儿同意,径自走到卖棉花糖的摊贩前停下脚步。 “我要两枝。” “好的。” 艾黎儿将米海儿给她的跑腿费递给摊贩,领了两根细细长长的木棒。 “给你。” 卡路儿看着手中的木棒,不禁诧异地歪着头,无法理解这是做什么用的,艾黎儿看到他狐疑的表情,也把头歪向一个方向。 “你没吃过棉花糖吗?” “没有。” “……” “你、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是哪里的孩子?从哪来的?” “我……” 卡路儿原本想要回答‘亚历山大宫殿’,但还是住嘴了,他想起昨天在三轮车上喝木海尔所做的约定,如果被人发现他是王子,就会惹来许多麻烦,因此他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跟你没关系。” 他粗鲁地回答,艾黎儿只是哼了一声,将木棒插进圆筒状的棉花糖制造机中。 “你连棉花糖都没吃过,还一副了不起 的态度!” 她边说边在空无一物的圆筒内转动木棒,这时木棒周围出现白色丝状的物体,转眼间就变成犹如云朵般蓬松的纯白圆球。 “嘿嘿!” 艾黎儿骄傲地举起刚做好的棉花糖给卡路儿看,再张开小小的嘴巴一口咬在棉花糖的表面。 “好甜哦!”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将棉花糖伸到满脸诧异的卡路儿面前。 “你吃吃看,很甜哦。” 卡路儿战战兢兢地照着艾黎儿的方式咬了一口,纯白的物体在口中融化,他不禁睁大眼睛。 “好甜!” 艾黎儿看到他天真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就是棉花糖,你也做做看吧,只要把木棒插进去转一转就行了。” 卡路儿接受干妹妹的指点,伸长手将棒子插进棉花糖制造机中,如绢丝般的白色丝网立刻黏着在棒子上,他笨搓地转动棒子,白色物体便鼓胀起来,真简单——他脸上自然而然地乏起笑容,这时艾黎儿却凑过来对他说了一句:“真差劲!” 卡路儿揪起了笑脸问:“哪有?我不是弄得很好嘛?” “你要转的更快,棉花糖才会变成圆形。” “……像这样吗?” “没错。” “真简单。” “嗯,很简单。” 不久之后,圆滚滚的棉花糖在卡路儿的手上诞生,他很满意地高高举起自己完成的作品,又低头看着艾黎儿说:“怎样?我做的比你的还好看。”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你干嘛举起棉花糖?真丢脸,赶快放下来!” 卡路儿眯起眼睛望着高举到头顶的棉花糖,说:“我做的棉花糖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你这个人人该不会是脑筋有点问题吧?” 艾黎儿皱起眉头问他,然而卡路儿无视周边的一切,将全世界最好吃的棉花糖含在嘴里,脸上立刻乏起幸福的微笑。 “好甜,又甜又好吃。” 艾黎儿放弃继续追问,以狐疑的表情吃着自己的份。 两人拿着棉花糖在广场上四处闲晃,不时在摊贩前停下脚步观看。四处传来人们的笑声,孩子们也高兴地到处乱跑。 卡路儿边吃边抬起头,飞机不断飞过蓝天,他甚至怀疑飞机比鸟儿还多。 “啊,有人在演戏。” 艾黎儿指着一群人围绕之处,灰色的人墙上方飘扬着写有居民的宣传旗帜,卡路儿不经意地看了旗子上写的字:“风之革命完全重现!圣少女妮娜·维恩特的奇迹!无恶不作的拉·伊尔皇家真面目!” 刹那间,卡路儿仿佛感觉到一道闪电击中脑髓。 “妮娜·维恩特!” 他幼小的口中吐出这个名字,深深刻印在意识底层的憎恶浮现到视网膜上。 在革命之后看到的可憎敌人——银白色的头发、野葡萄色的眼睛,重叠在运猪货车载送的母亲背影之上。 “怎么?你的表情好可怕。” 一旁的艾黎儿看着他的脸问,卡路儿以颤抖的声音说:“我们过去看看。” “你想看?好吧,反正是免费的。” 两人手拿着棉花糖穿过人墙,来到观众的最前排。 这出戏是革命政权为了宣传目的而在全国各地上演,虽然完全免费,但剧情相当偏颇,一面倒地贬低王族的形象,赞颂革命军。 演员在围成圆圈的人墙中央演戏,观众毫不忌惮地发出谩骂或欢呼声。 剧情正演到近卫师团与革命军在亚历山大的战斗结束,败北的国王与王妃被拖到正殿前的广场,与妮娜·维恩特会面。 “住手,求求你们饶我一命!” 饰演葛列果里欧国王的演员卑屈地倒在地上,双手在胸前合十哀求,饰演玛莉亚皇后的演员也露出恬不知耻的表情控诉:“是这个人不好!我只是被迫听他的命令,没有做任何坏事,请让我回到特列斯提亚!” 观众听到玛莉亚喊出遥远的故乡之名,纷纷发出怒骂声:妓女、淫妇,特列斯提亚的娼妇——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谩骂,就和卡路儿在那可憎的夜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穿着白色上衣饰演妮娜·问题的演员,昂首说出典型通俗剧风格的台词。 “死到临头还要求饶,未免太难看了吧!葛列果里欧国王、玛莉亚王妃!看看被你们糟蹋的民众脸上的表情!他们被你们持续榨取,提供廉价的劳力,连生病的孩子都无法拯救。这些痛苦与悲哀,全都写在民众的脸上!” 群众发出赞同的欢呼声,现场充满对妮娜·维恩特的赞赏与对拉·伊尔皇家的憎恶情绪。 “我知道,饶了我吧,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只求你们饶了我的性命!” “我把我的衣服都送给你,还有头饰、珠宝和鞋子。你想要的话,连离宫的男妾都可以给你!” 观众听到玛莉亚的台词后发出哈哈大笑,谩骂声此起彼落,缠弹王妃堕落的私生活,虽然剧情经过刻意的夸张与扭曲,但是革命政权的情报操纵做得相当彻底,民众不怀疑这些捏造出来的情报。 “饶了我吧!” “请原谅我,宽宏大量的妮娜·维恩特!” 饰演国王与王妃的演员趴在地上乞求,爬到妮娜的脚边亲吻她的脚尖。 观众不留情地嘲笑谩骂这对可悲的夫妻,甚至还有孩童抓起地上的沙砾丢到台上,饰演妮娜的演员露出怜悯的表情想要制止国王夫妻的丑态,但国王与王妃仍旧不断地乞求饶命,跪倒在妮娜的脚边哀求。 艾黎儿一脸无趣地看着舞台,朝着一旁的卡路儿说:“这出戏感觉有点无聊耶。” “……” “嗯?你怎么了?” “……” “怎么?你的表情……好可怕。” 卡路儿的表情和刚才制造棉花糖时完全不同,脸色铁青、头发直竖、眼角吊起、紧闭的嘴唇微微痉挛,双拳紧紧握住,在腰际不断颤抖。 这时,卡路儿身旁一名高大的少年捡起石头丢向饰演玛莉亚的演员、石头砸到玛莉亚的屁股,惹来观众一阵大笑,少年似乎很高兴逃得大人的笑声,得意洋洋地高喊:“淫妇!贱女人!特列斯提亚的妓女!” 然而就在他喊话的同时,卡路儿的拳头塞进他张大的嘴巴里。 “哇咦咧!” 少年发出奇特的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唔哦哦哦!” 卡路儿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狠狠用右脚踢在少年的肚子上,一旁的大人发现有人开始打架,纷纷在两名少年的周围筑起新的人墙。 “喂!等一下,你在搞什么?” 但是此刻,艾黎儿的制止声也无法传达到卡路儿的耳中,他激动地继续猛踢到在地上的少年。 “可恶!” 原本单方面受到攻击的少年总算站了起来,他的体格比卡路儿大一圈,很明显较为年长。少年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卷起袖子准备作战,围观的群众纷纷吹着口哨叫好,在一决胜负之前,两名少年注定无法脱离人墙的包围。 “哇!那是达米安。” 艾黎儿不禁惨叫,卡路儿挑衅的对象是统治这一带的暴虐孩子王——达米安·克罗斯贝。他的年龄十二岁,比卡路儿年长三岁,由于言行下流、外表邋遢,再加上态度粗野,因此被附近女孩子公认为最讨厌的男孩子。 “哼!” 达米安吆喝一声,伸出右直拳打中卡路儿的脸。 “嘿嘿!” 这回轮到卡路儿发出奇特的喊声倒在地上,旁观的大人已经无心看台上 演的戏,高声要求两名少年继续发动攻击。 “臭小子,站起来!” 达米安昂首站立,俯瞰倒在地上的卡路儿说道,卡路儿用手臂擦了擦嘴巴,瞪了达米安一眼,站起来举起拳头揍向年长少年的脸。 然而—— “嘿嘿!” 卡路儿再次被击中面部,发出和刚刚同样的喊声倒向后方,大人纷纷赞赏达米安完美的迎击,达米安也夸耀地高举起沾了鲜血的拳头。 卡路儿无法站起来,达米安倏然走向他,猛踢卡路儿的腹部,为自己先前遭到的苦头复仇。 “唔噗、呼唔!” 卡路儿每被踢中一脚,口中就发出这般叫声,胜败虽然已经分出,但达米安仍旧跨坐在卡路儿身上,毫不容情地由上方殴打对手,在达米安的拳头攻击之下,卡路儿的脸上迅速染上鲜血。 “喂,达米安,够了吧,快住手!” 艾黎儿虽然高声大喊,但达米安仍不住手,继续殴打对方来彰显违逆自己的下场,直到他确认卡路儿双眼肿到无法张开、脸上涂满鲜血、上下唇裂开并肿起、牙齿也断了还几根掉在地上,这才终于停下拳头。 “认输了吧,笨蛋!我以后还会继续欺负你,走着瞧吧!” 达米安说完才满意地站起来,周围的大人不负责任地拍手,为孩子王压倒性的胜利庆贺,但也有少部分人对卡路儿的勇敢表现表示赞许。 “可恶,脏死了!” 达米安边抱怨边将沾了卡路儿的鲜血、泪水和鼻涕的拳头擦在自己的裤子上,他想起先前卡路儿被压在地上通达的时候,口中不断吐出意义不明的诅咒。 “这家伙怎么搞的啊?” 达米安喃喃自语,低下头看了卡路儿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卡路儿脸上沾满血倒在地上,却紧紧抓着他的裤管瞪着他。 “你要……道歉……” “啊?” “……你要向……母后……道歉……” 达米安无法了解卡路儿话中的含义,为了省去麻烦,便抬起脚用鞋底践踏卡路儿的脸,卡路儿受伤的嘴唇在地上摩擦,鲜血染红了地面。 “你要……道歉!” 然而卡路儿在呻吟的同时仍然对达米安这么说。达米安感受到对方异常的怨念,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为了阻止卡路儿继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便一再踢他无法动弹的腹部。 “呼、呼……怎么样,臭小子,你说不出话了吧?” 他不断喘着气,俯瞰卡路儿埋没在呕吐物中的脸,用手擦了擦身上被溅到的血,转身想要离去。 但是—— “……你……要……道……歉!” 达米安一转头,又看到满脸鲜血、泪水与鼻涕的卡路儿紧紧抓着自己的腰,吐出同样的话语。 “你、你是怎么搞的?助手,放开!好恶心!” “你要向母后道歉……快道歉!” 卡路儿的脸孔已被打得不见原型,达米安看到对方的摸样有如图书书中的妖怪,心里感到恐惧,不断挥着拳头想要赶走他,但拳头却失去先前的力量。 “……你要收回刚刚的话……你要道歉!” 卡路儿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嘴唇也肿起来,但仍吐出折断的牙齿,即使身上长满鲜血仍旧死抓着达米安不肯放手。 最后,达米安终于竖起白旗。 “好啦好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承认是我不好,可以吗?快放手吧!放开我,滚去一边!” “……你要收回刚刚的话……” “好好好,我收回!喂,艾黎,你认识这家伙吗?我愿意道歉,快想想办法吧。” 达米安伸长脖子哀求,从头到尾看在眼底的艾黎儿这才默默走进两人,轻轻将手放在卡路儿的悲伤。 “达米安已经道歉,你可以放开他了。” “……道歉……你要向……母后道歉……” 卡路儿仍继续吐出同样的话。 “我说过,他已经道歉,算你赢——大家都赞成吧?” 艾黎儿出声询问周围旁观的大人,群众相当满意卡路儿的搏斗,纷纷拍手吹着口哨表示赞许。 艾黎儿缓缓抓起卡路儿的手臂,将他从达米安身上拉下来,暴戾的孩子王苍白着脸落荒而逃,卡路儿的身体几乎倒在地上,但艾黎儿稳稳接住她,背起沾满鲜血的干哥哥朝着阿巴斯·家走回去,周围的人墙自动瓦解,大人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台上的戏剧。 艾黎儿默默背着卡路儿走上坡,醉鬼和流浪汉低着头坐在路边,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银色的战斗机飞过被建筑物遮蔽的狭小天空,螺旋桨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巨响,地面的石板有些潮湿,艾黎儿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滑倒,一步步往前。 “到了。” 艾黎儿来到一处公共水场停下来。这里的设备相当简单,只提供装水的帮浦和水桶,先到之客只有一名洗衣服的老太太,艾黎儿向老太太打过招呼后,将卡路儿放下,让他把上半身靠在建筑的石灰墙上,接着取了满满一通的水,再将手帕浸在水里。 “好惨的脸!” 她边说边擦拭卡路儿沾满鲜血、泪水。鼻涕和呕吐物的脸孔。 卡路儿已经完全失去意识,没有察觉到艾黎儿在做什么,他张着嘴巴,后脑勺靠在墙上,默默闭着眼睛。 艾黎儿一再将弄脏的手帕浸在水桶里又扭干,用清水替卡路儿擦拭伤口。 “你太胡来了,达米安那家伙真的很强。” 她擦拭了一阵子,总算看到卡路儿脸上的皮肤。 “不过你还是赢了,真厉害。” 她说完,看到卡路儿红肿的眼睛微微张开,变形扭曲的上唇底下发出呻吟声。 “唔……唔……” “你恢复意识了吗?别乱动,安静一点。” “你要……道歉……” “打架已经结束,达米安逃走了,是你赢了。” 卡路儿肿起的眼脸之间隐约露出眼珠的颜色,他眨了眨眼,认出艾黎儿。 “咦……” “打架已经结束,我现在正替你处理伤口,别乱动!” 艾黎儿边说边将手帕压在卡路儿受伤的嘴唇上,呻吟声透过薄薄的手帕传来,艾黎儿平静地问疼痛折磨的卡路儿。 “你是指王妃吧?” “嗯?” “你说的‘母后’,是指王妃吧?” “……” “你是因为达米安说了王妃的坏话才生气,对不对?他说了你妈妈的坏话,你当然会生气。” 卡路儿沉默不语,不做任何回答,艾黎儿继续追问:“昨天晚上,你边哭边念着‘母后’,对不对?我只听到一次,不过我很肯定你说的是‘母后’。” “……” “发生革命之后,你和妈妈分开了,所以才会难过得哭出来,对不对?” 卡略沉默地瞪着艾黎儿一阵子,接着以粗暴的口吻恨恨地说:“如果我说我是王子,你会相信吗?” “……” “你不行吧?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我没办法说明。” 艾黎儿听了他的话,停住正在治疗的手,盯着卡路儿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笑出声来。 “当然不信。你怎么可能是王子?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落魄的王子!” “……嗯,就是这样。” “……嗯,不可能的。” “我只看过王子一次。就是卡尔·拉·伊尔,我在去年游行时见过他。” “……游行?” “嗯,那是在亚历 山大城举行的游行,去年夏天我爸爸带我去的。” “……” “但是花瓣漫天飞,还有很多马匹和飞机,王子坐在马车上,和游行队伍一起经过。” 艾黎儿似乎想起游行的景象,露出微笑抬头望着天空。 卡路儿回溯记忆,想起去年夏天的确参加过一场盛大的游行,但他不记得庆典的主题是什么,他的双亲都坐在十二头马车里,在无数群众注目之下缓缓经过亚历山大大道,卡路儿依照母亲的吩咐,朝着车窗外的人群挥了挥手,但民众只是以阴沉的眼神看着马车,没有人发出欢呼——照艾黎儿的说法,她当时也在那群阴气沉沉的民众当中。 卡路儿回想起那一天。 一艘接着一艘飞艇翱翔在夏日的天空中,同时将炸弹槽里塞满的花瓣发射到地面:仪对乘坐在白马山,另外还有好几辆战车和装甲车,以及单手拿着长枪、以整齐划一的步伐傲然前进的近卫师团——这些全都属于拉·伊尔皇家。 游行中让卡路儿印象最深刻的。是坐在旁边的母亲侧面。母亲的脸孔白皙而透明,不时向他温柔地微笑,由于平时母子很少有共同相处的时间。因此卡路儿很高兴能够和母亲一起乘坐马车。 但这些都不会再回来——不论是飞艇、骑兵、近卫师团,或是温柔的玛莉亚。 自己丧失一切,是妮娜·维恩特夺走他所有的东西——卡路儿幼小的心灵理解到这件事。 “王子真的很帅,他还对我挥手。” 艾黎儿以陶醉的表情说。 卡路儿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仔细听艾黎儿说话。 “他的头发是金色,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时艾黎儿又将仰望天空的视线,转回身旁伤痕累累的少年——金头头发沾满泥土,肿起的眼脸下隐约露出绿色的瞳孔,和去年夏天从路旁看见的王子容貌完全相同。 “……你……真的一模一样。” “跟什么一样?” “跟王子一模一样。” “……那当然,因为我就是卡尔·拉·伊尔。” 卡路儿冷冷地回答,他只想继续躲藏在记忆中,而且即使说了实话,他也不认为对方相信,因此这句话只是以自暴自弃的态度随口说出来。 但艾黎儿听了却板起面孔,不再继续问话,只是睁大双眼凝视着卡路儿。 卡路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用只能张开一半的一只眼睛瞪着艾黎儿。 “干什么?” “……” “你说说话啊,别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不可能的,王子不可能吃我们做的拉面。” “……” “没错,不可能的,王子总是睡在柔软的大床上,怎么可能睡在我们家的地板上呢?” “……嗯,的确,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事实上,卡路儿先前在幽暗的监狱里待了一个月,只能用豆子汤裹腹,因此对他而言,阿巴斯家的睡铺和餐点足以比拟高级饭店——但他没有说出口。 “……真奇怪,你真是个怪人。” 艾黎儿边喃喃说话边伸出手,擦拭卡路儿脸颊上的鲜血和泥土,继续处理伤口,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呼吸却开始变得急促。 “咦?” 卡路儿感到莫名其妙,只见艾黎儿大口大口用嘴巴吸气,呼吸声异常明显,最后终于停下治疗的手,低着头将一只手压在自己胸口,等候激动的情绪平息。 “怎、怎么?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艾黎儿只勉强说出这几个字便痛苦地低下头,这回轮到卡路儿慌张了。 “你、你要不要紧?要不要叫医生?” “……不……要紧,只是……有点怪怪的……” 艾黎儿低着头,缓缓调整呼吸,就如她说说的,激烈的呼吸逐渐平静,卡路儿总算安心地松一口气。 “你是不是感冒了?这种事常常发生吗?” “不是,是第一次……” 艾黎儿抬起脸,两颊通红到惊人的地步,连一双耳朵都染成苹果般的鲜红色。 “哇!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咦!真的吗?” “嗯,真希望有面镜子可以让你照照。” “感觉好热……” 艾黎儿双手放在脸颊上,不好意思地喃喃自语。他无法顺利控制身心的反应,仿佛受到不知名的情感操弄。 “要不要叫医生?你大概生病了。” “我说过不用啦,而且医生不是用叫的,病人的自己到医院才行,因为医生都在医院里。” “咦?不对呀,医生是用叫的,叫了之后医生就会自己过来。” 艾黎儿默默看着卡路儿,嗅出自己与这位干哥哥之间决定性的差异。 “……我不要紧,你呢?可以站起来吗?” “呃……好痛!” 卡路儿正想站起来,表情却因痛苦而扭曲,背靠在墙上整个人缓缓下滑,再度跌坐在地面上。 “脚……脚好痛。” “达米安刚刚踢了你好几次,要不要我再背你?” “不用了,让我扶着你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 “嗯。” 艾黎儿弯下腰,将卡路儿的右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当她看到卡路儿的脸几乎贴近自己的脸颊,又感觉到心脏不停悸动。 “我要站起来了,一、二……” “三!” 卡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艾黎儿扶着他咬紧牙关往前走,卡路儿在她的引领之下也踏出不安稳的脚步。 “不要紧吗?我会不会太重?” “没关系,不过我们还是走走停停地回去吧。” “嗯。” 卡路儿将上半身靠在艾黎儿身上,脸颊贴在她的头发上,勉强往前行走。 路旁肮脏的野猫野狗默默地观察两人,搜刮垃圾的乌鸦看到两人走近也不逃开,艾黎儿用肩膀支撑卡路儿破布般的身躯,路上不时停下来休息,但仍未发出一句怨言。他们穿过狭窄的巷子,安全抵达阿巴斯家。 ——这家伙真不错。 卡路儿对这个女孩产生这样的想法。 “哇,你怎么搞的?才一天就变得很有男人味,哈哈哈!” 米海儿傍晚回到家,看到伤痕累累的卡路儿便开怀大笑。 “你怎可以笑他?真恶劣!卡路好可怜哦~” “会痛吗?一定很痛吧?姐姐马上替你敷药。哎呀,好严重的伤口!快把纱布和绷带拿来!” 诺尔和曼纽尔同时回到家,看到卡路儿的惨状连忙替他疗伤,两人平时白天都在工作,曼纽尔在附近的面包店,诺尔则在城里的服饰店上班,通常都在这个时间回家。 卡路儿不由分说地被迫脱下衣服,早已干涸的伤口硬是被涂上药,并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转眼间就变成重伤患者般的模样。 “姐姐,你们太夸张了!” 艾黎儿冷淡地看着无法动弹的伤患。卡路儿似乎完全无法跟上这两位姐姐的步调,不论她们做什么都无法反抗,只是害羞地红了脸。 “卡路,张开嘴巴,啊~天啊,嘴巴里果然也破皮了!今天别做拉面吧,会弄痛伤口。” “嗯,今天晚餐就准备牛奶和面包吧,这样你应该可以勉强吃下去,我去热牛奶,你等等!” 曼纽尔跑进厨房里,米海儿不满地抱怨:“搞什么?我要吃拉面!我今天一直都在期待晚餐,还特地练习使用筷子,喂,卡路儿,你应该能吃拉面吧?是男人就 第三章 克莉亚·库鲁斯 ——母后,请您看着,我会向您如家畜般的可憎敌人复仇。 ——我会让她尝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请您安眠吧。 十五岁的卡路儿·阿巴斯再次坚定决心,一边操作双座式水上战斗机阿尔康号的操纵杆,一边伸长脖子看着飞翔在机身正下方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阿尔康号前方只有挡风板没有座舱罩,可以直接看到外界的风景。 这座巨大的岛屿周长越七十公里,面积约两百四十平方公里,昂然飞翔在空中,超过一万名的移民挤到岛屿外围,向遥远地面上逐渐远离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道别。 然而卡路儿的眼神追踪的既不是故乡也不是伊斯拉,而是站在范·维尔军巷一角、贵族高官及高级将校中央的少女。 距离风之革命已经过了六年,但她仍旧完全没有改变。白色的上衣、银白的头发、脸颊上的装饰、难以忘怀的白色外貌——卡路儿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盯着这名宿敌。 把美丽又温柔的母亲送上断头台的篡夺少女,她从自己的身边夺走一切,包括身份、家庭和双亲。 ——妮娜·维恩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啪!” 卡路儿的内心独白被这样的声音打断,他摸着挨打的后脑转头,瞪着自己的干妹妹。 十五岁的艾黎儿·阿巴斯用一双和平时一样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卡路儿说:“喂,你是不是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啦?驾驶飞机的时候别发呆,很危险耶!还是换我来驾驶吧?明明我的飞行技术比你好,为什么要我坐在后座?太不公平了!” 她及二连三地提出毫不留情的批判,像是把地上的石头一颗颗捡起来往卡路儿的身上砸过去。 卡路儿瞥了一眼没有血缘的妹妹,对她傲慢的态度故意叹一口气,将脸转回前方反问:“训练学校的毕业考试结果,是谁比较高分啊?”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教官没有眼光,基本上我们的实际测验根本没有多大差别,你只是笔试考得比较高分而已!” “结果就是结果,不要老是像小孩子一样抱怨。” “哼,别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在伊斯拉一定叫不到朋友,真可怜。”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打算成群结党,只要当飞行员就好。” “哇,真讨厌,你少摆出王子的嘴脸,明明早就被赶下王座,现在还自以为是王子!” “喂,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子,对那个地位也毫无留恋。” “你这个人个性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承认理想中自己和现实中自己之间有着令人绝望的差距,还误以为现实中的自己就是理想中的自己!”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我得提醒你,在伊斯拉别说出有关我过去的事,否则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别担心,反正不会有人相信,这年头冒用你名字的人太多了,即使我告诉别人实话,大家也只会觉得,又出现一个自称卡尔·拉·伊尔的蠢蛋!” “嗯,我想也是,反正别人不相信亦无所谓,话说回来,那些伪称是我的人未免太无耻了,明明在人格和举止方面都不如我,也不照镜子反省一下!” “你这个人果然一辈子都不可能交到朋友。” “我早就说过不需要那种东西。” “随便你!好啦,大家都已经开始准备降落了,飞机场有两座,你别搞错,降落到骑士团专用的机场啦!” “哇,我都没发觉!” 就如艾黎儿所说,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组成的阿尔康号编队已经缓缓进入降落回旋,降落目标是伊斯拉左方的艾斯可里埃机场——这里是提供飞行科的见习飞行员使用的小型机场。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顺着风势跟上队长机,伊斯拉的景色已经近在眼前,连地面得起伏都想当鲜明。 伊斯拉不是海上孤岛,而是空中孤岛。 岛上的岩石组成当中,有九成是违反重力原则飘浮的‘浮游石’矿物,在原始状态下,伊斯拉只是一座在天上随风飘动的‘空中之岛’,后来由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斋之国和贝拿雷斯帝国共同投资基金,花了十年岁月开发农地并建筑居住设施,设置六座炮台、两座飞机场。军巷、渔港以及可操纵岛屿行进方向的方向舵与推进装置。在如此的努力之下,伊斯拉现金具备的武力已经凌驾一艘超级飞行战舰,并继续在空中飞翔。 相较于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和贝拿雷斯等三大国拥有的武力,伊斯拉不论在对地、对舰或对空的攻守方面,都可称得上是最优秀的武器。 伊斯拉外缘的六座炮台火力等同于六艘路纳·巴克飞行战舰。除了十八座口径五十公分的对舰炮之外,岛上还有超过两百座对空炮,刺猬一般散布在全岛各个据点,遭到空袭时可以射出注意遮蔽整个天空的对空炮弹,岛屿地表的两座飞机场随时都有两百架以上的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保持待命状态,发生紧急状况时,掩护对会防御伊斯拉周围空域,制空对则会对敌军的空舰部队施以果断的枪击、炮击与雷击。更重要的是,如此可观的空中武力在天然岩盘的守护之下绝对不可能‘沉没’——就如一般武器无法击沉海洋的岛屿,如果要‘击沉’伊斯拉,就得将构成岛屿的浮游石全粉碎,此外,岛屿上还可居住超过一万名的居民,因此伊斯拉也具备‘运输舰’的功能,能将众人安全护送至目的地。 换句话说,伊斯拉兼备六艘超级战舰、两艘大型航空母舰以及载客一万人的运输舰技能,简直是‘空中无敌要塞’。 但它的厉害之处不仅如此。 伊斯拉具有要塞说没有的‘机动性’,这才是它所向无敌的最大因素。 要塞与舰队的战斗方式相较之下,一般都认为舰队较为具有优势,相较于固定不动的要塞,舰队可以在海上或空中游走;要塞炮台必须随时预测地方的移动方向才行予以炮击,但舰队却只需计算己方的移动目标就可准确攻击要塞。因此,战斗中先被击垮的通常都是要塞。然而伊斯拉却没有这个缺点,它可以边观察敌军舰队的行动自行移动,以压倒性的活力和稳如泰山的地盘击沉舰队,可说同时具有要塞‘难攻’的有点与舰队‘机动性’利处。 由于伊斯拉作为武器的优异性母庸置疑,使得在外交方向想走协调路线的三国之间展开了阴险的钩心斗角,长期进行台面下的斗争,最后搞得全体当事人都精疲力尽,心想‘这么麻烦的东西干脆送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算了’,因而决定将一群被时代遗弃的麻烦人物送到岛上,放逐到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在战乱时期必定会被视若珍宝,但在和平的时代,却只是勾起国与国之间不必要猜忌的无用废物。 这次的旅程虽然冠上‘向未知世界挑战’的名义来蒙骗一般大众,但是看在知识分子的眼里,这项计划很明显是将失去利用价值的人集中到伊斯拉,以便放逐到遥远的边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流放离岛’。 新时代的领导人刻意粉饰这项事实,将妮娜·维恩特等旧时代的功臣驱赶到再也无法返回的地方,先前盛大的出航仪式也只是为了避免大众认清现实的幌子,乘上伊斯拉的一般民众几乎都保持着‘发现天空的尽头’之浪漫理想,但统治伊斯拉的贵族高官却都深刻了解自己被放逐的身份。 伊斯拉的地标交织着种种梦想、希望与绝望,朝着不动星艾隄卡飞翔。 挡风板的前方,队长机的高度逐渐下降。 卡路儿谨慎跟上,但注意力却被伊斯拉的精光吸引。 由于种种因素,飞行科的学生至今只有在演习时曾降落在伊斯拉一次,而 且只停留两个小时就再度飞回地面,不仅没有在岛内观光,甚至连将来要就读的凯格斯高中和宿舍都没参观过。 这当然是为了避免泄漏伊斯拉内部而采取的措施,不过多亏如此,此刻的卡路儿对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感到新鲜无比,在演习时,光是跟在队长机后方就已经耗掉他所有的心力,但在此刻第二次飞行时,他却没有足够的余裕去观察伊斯拉的地表。 不久之后,飞机右手出现形同伊斯拉中央脊椎的阿斯卑纳山脉,这座山脉标高约八百公尺,山顶是光秃秃的岩石,山坡上则经过植树,覆盖着绿色的森林,长脚的鸟群展开橘子色的翅膀乘风飞翔。 伊斯拉自然环境相当丰富,虽然经过十年岁月在上面建筑人工设施并铺上道路,不过从上空鸟瞰,仍旧可以看见地表大半还是属于绿色的大自然与黄色的耕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坐落在伊斯拉的锡克拉湖清澄的蓝色湖面,卡路儿今后居住的男生宿舍便在湖畔,早晨和傍晚想必可以欣赏到水边清秀的美景。 平民居住的‘圣特汝尔’也位于锡克拉湖畔,由空中鸟瞰,沿着大街并排的商店街上全都是红、蓝、白、黄各种颜色的原色屋顶,展现出华丽的气象。由湖泊引水的渠道流经街上,小小的平底船游走在水面,先搬到岛上的孩子们正在玩水。 “在街上也可以游泳,感觉好像很好玩,到了夏天一定很凉爽、很舒服。” “你脑袋里只想着玩啊?” “有什么关系!想着快乐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随便,不过小心别搞到留级的地步。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当我可不希望有个丢脸的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是姐姐!” 她再度喊出这六年来一再重复的台词,卡路儿已经懒得叹息,迅速开始准备降落,一边降低速度一边观察风向,静止漂浮在空中固定的一点。 伊斯拉岛随时都在移动,虽然只是低速飞行,但也不会客气到飞机降落时特地停下来等候,因此战斗机的飞行员必须将伊斯拉的前景速度也纳入计算之内,同时考虑现成风况,才能正确降落在目标地点。 这对于见习飞行员而言算是相当困难的任务,因此为了避免擦撞,必须花时间一架架分别降落。 卡路儿看着同学们以笨搓的操作方式勉强落到伊斯拉,接着就轮到他上场了。 “不要出丑哦!” 他不了会来自后座的嘲弄,着手进行曾在学校教官怒骂之下一再反复的操作过程:检查仪表的数值,隔着机壳感受风况,将阿尔康号驾驶到红土起降场地而画的箭头正上方。 他在同学的注视下,正以为毫无问题而准备降落到地面时,一阵飓风突然袭来。 “哇!” 机身剧烈摇晃一下,卡路儿不禁惊叫一声,阿尔康号在主旋转翼朝上、保持漂浮状态时最容易受到风的影响,此时所需的操纵技术对菜鸟飞行员来说原本就最为困难,而此刻却又惨遭强风侵袭。 “哇、哇、哇!” 卡路儿焦急地想要重整态势,但驾驶中最忌违的就是焦急。阿尔康号的操纵杆相当敏感,飞行员甚至被教导要像拿着鸡蛋一般操作,只见克鲁尔指尖儿动摇立刻传达到机身,机首向上翘起,大幅偏离降落目标地点。 “哇啊啊!” 卡路儿发出难堪的叫声,此刻的阿尔康号就像醉鬼一样在原处不停打转,完全失去控制,令他不禁惊慌失措。 艾黎儿怒吼:“喂,冷静点!” “艾黎,救命!” “冷静点!把旋转翼朝向前方,机首向下!” “哇、哇啊啊!” “不要鬼叫,快点!” “啊啊啊!” “驾驶的时候不要大叫!” “好、好可怕,艾黎!” 卡路儿边喊边压下操纵杆,原本朝着上方的旋转翼因而转向前方,机首下降,阿尔康号降低高度并获取一定的速度,等到机身储备足够的升力后,艾黎儿太阳穴冒出青筋怒吼:“就是现在!转向右方!” “母后!救命~” “闭嘴!恋母情节的笨蛋,快点操作!” “这、这样就行了吗,艾黎?” “别担心,看前面、前面!” “啊……停住了,艾黎!我停住了,我们得救了!” “别高兴的太早!我们还得降落,你忘了吗?” “我、我知道啦,别对我大叫。” 直到机身完全恢复稳定,卡路儿才有心情回嘴,他红着脸再度接近降落目标地点,终于成功降落,并在教官冷淡的视线下从驾驶座跳到翼面上,再从翼面跳到地上。 艾黎儿踏上伊斯拉,伸了一个懒腰之后劈头对卡路儿说:“哎,刚刚真丢脸!都是你害的,新生活有个超差劲的开始!” “吵死了!刚刚突然刮起大风,我有什么办法?” 艾黎儿冷冷地看了卡路儿一眼,接着缓缓扭曲五官,装出极端欠揍的表情,模仿卡路儿先前的声音喊:“呜哇~艾黎~救命~救命!” “吵死了,你叫什么?我刚刚才没有这样喊!” “母后~救命!” “我才没说这种话,别捏造别人的台词!” 艾黎儿又装出白痴的表情,转动着眼珠子将十指指尖放在头顶,以双肩围出心形,双脚则歪成o型腿,用愚蠢的口吻喊:“艾黎~停下来了~停下来了~我们得救了!” “你这是什么蠢姿势?不要站成o型腿发出怪声!我根本没说过这种话,我刚刚之事向你寻求建议而已,哪有做出这么窝囊的动作!” “你本来就很窝囊!” “才没有,我一点都不窝囊,只是运气不好!” “你还找籍口?真难看、真糟糕,果然还是该由我坐在前座驾驶才对。” “哼!换你来驾驶,早就坠机了,刚刚是因为我技术好,遇到强风才没有坠落。” “你还嘴硬,真像个白痴——不对,你本来就是白痴!” “才不是嘴硬,我是在陈述事实!” 两人边吵嘴边离开起降场,在航空指挥所的前方停下脚步,完成降落的其他学生也都聚集在此,卡路儿只有在演习时见过他们,甚至不能称得上是点头之交。明天凯格斯高中在举办入学典礼后会进行编班,或许要等到那时才会正式彼此自我介绍,由于卡路儿对自己先前降落的丑态感到极为羞耻,想尽量避免其他同学的视线,便站在与大家隔着一段距离之处。 头顶上是一片悠闲的蓝天,由于伊斯拉正在移动,因此在这两千公尺的高空持续吹着微风,但不像先前预期的那么冷,春天时只要多穿一件衣服大概就够了,空气则比地面清澄许多,连远处阿斯卑纳山棱线岩的凹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后将一同度过校园生活的飞行科学生总共有四十八人,男生三十四人、女生十四人,班级将分为两班,预定籍由同学之间的竞争来提升彼此的技术。 聚在一起的男同学不时偷瞥艾黎儿身上。卡路儿也发现到这一点,只有艾黎儿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执拗地继续批判先前的降落过程。 “你的问题就是太容易被击垮,一下子就陷入惊慌状态。平时一副了不起的样子,遇到一点挫折就马上哭丧着脸,而且事后还忘记自己刚刚吓得半死的蠢样子!你这个人只要是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便会通通忘记,大脑构造未免太任性了一点,你应该更严厉训练自己的脑筋才行!” “……” “喂,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呃,有啦,我在听。” 看到艾黎儿一双大眼睛从近处 看着自己,卡路儿边移开脸便随口回答,他因为感受到其他同学的视线而很不自在,但艾黎儿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照样维持平常粗野,专横且自我中心的态度。 ——她不说话还挺可爱的…… 卡路儿内心惋叹,抬头望着天空。 同学们一一降落到地面上,每架飞机都毫无问题,目前为止大概就以卡路儿的降落方式最差劲,新生活的确如艾黎儿所说,有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始。 飞行科教官结束简短的训话后,四十七名学生坐上巴士。其中约有半数学生前往平民区‘圣特汝尔’,其余则到骑士团员居住区‘范·维尔’,学生人数虽然总共有四十八名,不过其中一人已经先到伊斯拉,因此今天缺席,等明天入学典礼时才会加入。 卡路儿和艾黎儿连同一般学生在圣特汝尔下了巴士,单手提着背包踏上崭新的街道,留在巴士的学生属于骑士阶级,在此下车的学生则属于平民阶级,卡路儿抬起头,隔着车窗看到未来的骑士以带有优越感的视线俯瞰平民。 ——只不过是区区骑士阶级,那是什么了不起的态度! ——我是第一王子,要是在往日,你们这种阶级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说话。 “啪!” 卡路儿的内心独自被这声音打断,他摸着被打的后脑勺,转身瞪着后方的艾黎儿。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明明就是你比较伟大?” “我、我哪有?我才没有这么想!” “骗人!要不然你干嘛用凶狠的眼光瞪着巴士?” “我的确瞪了他们。可是并没有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只是想到,他们不过是区区骑士阶级……” “那还不是一样!” “吵、吵死了!你干嘛管这些小事?别乱猜,继续往前走吧。” 飞行科的一般学生跟在负责引导的职员后方,好奇地观察他们即将在此生活的圣特汝尔街道。 踏上铺着全新的石板,沿路的建筑武龄再久也不会超过十年,洁白的墙面看上去相当赏心悦目,路上几乎没有野猫野狗,顶多只有居民带来的家犬乖乖坐在门口,相对的却有许多野鸟停在色彩鲜艳的石板屋顶上,发出各式鸣叫声。 其中最特别的就是从飞机上看到的渠道。遍布市区的渠道底部和侧壁都由坚固的白石建造,从锡克拉湖引来的水映照着天空的颜色,仍旧显得清澄而透明。往来于水面的平底船泛起涟漪,船板上陈列着湖里养殖的贝类和鱼类,城里的居民想买东西便由岸边呼唤船上的商人。看来湖里似乎养殖着许多水产,鱼贝类相当丰富。 当穿着飞行服的学生走在路上,先搬入的居民们纷纷对他们微笑挥手或鼓掌欢迎,甚至还有热心的欧巴桑主动跑上前,将糖果和饼干塞到学生手中。路旁的店挂着五颜六色的看板,饮食店飘来难以形容的香气,孩子们嬉闹着跑过喷水池旁边,路边还有许多摊贩卖着气球、装饰品、儿童用面具、棉花糖、冰激凌等等。听到摊贩的叫卖声,有些学生一时冲动便松开荷包。卡路儿原本也想买冰激凌,但他想到艾黎儿一定会骂他别浪费生活费,最后还是放弃了。 整条街上都充满活力。 除了周围有防风林遮蔽算是一大特色,这座城市看起来就跟地面的乡村城镇差不多。伊斯拉总人口约一万三千人,其中将近八成都居住在圣特汝尔,而支持居民日程生活就是卡路儿等人此刻行经的商店街,从居民们身上可以感受到对即将展开的旅程抱持的期待与希望。 花费约二十分钟参观了圣特汝尔的主要街道之后,学生又分为两组,一组是与双亲一同移居到伊斯拉的学生,另一组则是独自来到伊斯拉的学生,随同双亲移居的学生前往平民区的家中,其他学生则是职员的带领下前往湖畔的学生宿舍,卡路儿和艾黎儿当然也属于后者。 一行人往城市边缘前进,踏上环绕锡克拉湖的湖岸小径。 走了大约十分钟,湖泊出现在眼前,南方天顶射下来的阳光反射在几乎没有掀起白沫的深蓝色湖面上,纯白色的水鸟带着皱鸟悠闲地滑行在平板的水面上。 “从附近看果然还是很美,到了夏天一定要在这里游泳。” 艾黎儿愉快地说。其他学生似乎也很中意伊斯拉,兴奋地四处张望,离开市区没有多远,视野就往横向扩展,上地的起伏和森林的绿色、笔直的白色道路和湖面的青色,都以鲜明的原色迎接他们,在两千公尺的高度,空气不像地面一般浑浊,阳光直接照射到地表,将自然界中的细节清晰地透射到视网膜上。 众人单是走在路上就感觉相当兴奋,连原本应是摆出一张臭脸的卡路儿也自觉到心底蠢动着某种雀跃的情绪。虽然这趟旅程照理说应该一无是处,但他却无法抑制内心某个角落快乐地歌唱。 湖岸小径种植着银杏行道树,靠湖的另一侧没有种植树木,可以边走边眺望湖面。或许因为这趟长途旅行不知何时可以结束,因此至少将岛内设计得舒服一点——伊斯拉的自然环境经过适度的人工调整,营造出悠闲又优美的风景。 “这里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凯格斯高中学生宿舍,今后就是各位的家。” 职员笑容可掏地指着前方。 “哇,真棒!” 艾黎儿拍着手,其他住宿生也都情不知在禁地欢呼。 在凉爽的树荫后方,矗立着两座典雅的双层建筑,纯白的外观采用石灰墙建造。支撑建筑构造的木梁暴露在外部,墙面则用绘有细长的装饰图案,石灰墙与木梁交织出的几何模样看起来相当典雅,女学生们都高举着手彼此拍掌庆贺。 “右边是男生宿舍,左边是女生宿舍,中庭有间餐厅,吃饭时男女一起用餐。” “好~。” 男生听了职员的说明之后齐声回答。 上方带刺的铁栅栏围绕着宿舍园地,栅栏门扉上有蔷薇藤蔓的装饰,进门之后在两座建筑间有一块铺了草坪的中庭,张了玻璃的餐厅孤单地伫立在大枫树的树荫下。透过侧面的咖啡色大玻璃,可以看到里头整齐排列着座椅,倾斜的屋顶上也设有天窗,晴天在室内吃饭想必会相当舒服。 根据事前的说明,宿舍中没有厨师,必须由住宿生负责料理。宿舍内的工作采取轮班制度,每周负责做菜的学生都不一样,主管厨房的人就得对全体住宿生的胃袋负责。因此,卡路儿在来到此地之前曾接受三姐妹彻底的料理训练,勉强可以做出料理。虽然水准远不及艾黎儿做的拉面,当他暗自认为自己的厨艺应该是男生当中最高明的。 职员简短地说明注意事项之后,学生分为男女进入宿舍。 进入男生宿舍的总共只有六名学生,大家彼此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将行李搬到各自的房间里。 宿舍内的地板和侧墙都铺着木板,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也相当完善,可以让学生熬夜念书。 卡路儿的房间位在二楼的角落。 房间如鳗鱼窝一般狭长,家具只有简陋的双层床和一座衣柜,要是再多进来两个人,彼此的额头大概就会撞在一起。 卡路儿将行李放在地板躺在床上,窗外隔着中庭的枫树就是女生宿舍,距离近到大声朝着外面叫喊就可以互道早安。 这时—— “哇!你怎么在这里?” 女生宿舍传来很大的声音,卡路儿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艾黎儿。 她正从对面建筑物二楼角落探出头,长大了嘴巴望着卡路儿。两人的房间水平距离只有五公尺左右,窗户刚好在彼此对面。 “呼~” 卡路儿叹一口气,房间分配得未免太不巧了,看来那个傲慢的干妹妹注定要一直缠绕着他,他闭上眼睛无 奈地摇摇头,接着也从窗户探出头大喊:“不要大叫,很丢脸耶!” “你还不是在大叫!” “我可以,你不行!” “什么啊?别臭屁,笨蛋笨蛋笨蛋!” “什么!你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吵死了,色鬼,不要偷窥!” “谁要偷窥你这种货色,笨蛋!” “软脚虾!恋母情结!自恋狂!” “不要说些没凭没据的坏话!我既勇敢又独立,还能够客观地反省自己!” “你才办不到,笨蛋!” “可以,我可以办到!” “不行,你就是不行!” “别开玩笑!住嘴,你这个鼾声如雷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咕~咕~嘎~嘎~’地打鼾,简直像一条牛!还有,你的睡相太恶劣!你知道自己有好几次都差点把我压死吗?还便掐着我的脖子边说梦话,直喊着‘吃不下了’,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梦啊?上次还半睡半醒地脱下我的内衣……” 有恋母情结的自恋软脚虾骂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学生全都从窗户探出头,笑嘻嘻地旁观这场兄妹吵架。卡路儿看到旁边窗口的男生和对面窗口的女生,都想从远处观望情侣吵架一般,脸上露出含义深远的微笑。 一道汗水滑落卡路儿的太阳穴,他咳了一声,装出严肃的表情,以弥补的语气朝着女生宿舍说:“……总之,希望你以后克制粗鲁的言行,不要造成大家的困扰。” “呃……好。” 艾黎儿也尴尬地回答,将脸缩回窗内。 最糟糕的状态似乎仍旧持续——卡路儿关上窗户,躺在双层床的下层。 “唉……” 他将双手交叉在头下方,望着天花板的木纹。 今天的行程总算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只要吃完晚饭,准备明天的入学典礼,接着就只剩上床睡觉。 他闭上眼睛,寂静便降临到他身上,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他在来到此地之前,则遭遇了许多事情。 自从他被逐出王宫已经经过了六年,几经流转之后来到这种地方。 搭乘空中之岛,到底能够前往何方?失去的东西已经不会再回来,不论到何处,做什么,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拥抱自己。 挚爱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玛莉亚王妃早已被革命政权的党羽送上断头台。 无法承受的痛苦由卡路儿心底最深处升起,数年前他经由木海尔口中得知这件事情之后,至今仍感到痛苦不堪,不仅想要呻吟,甚至想发出悲鸣。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这种时候卡路儿会在脑海中回想起革命之夜看到的妮娜·维恩特,用憎恨的怒火来焚烧痛苦。 ——是那个女人害的! ——路过没有那个女人,母后应该还在世上。 ——我会遭遇这种命运,全都是那女人害的。 憎恨具有抑制痛苦的功效,对于妮娜·维恩特的憎恨可以稍微缓和丧母的悲痛——卡路儿在无意识间领悟到这一点,便不断在心中痛骂妮娜,另一方面则逃避到与母亲在一起时的甜美回忆当中,刻意遗忘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回忆中,母亲总是露出美丽的微笑。 卡路儿将最后看到的笑容刻印在心中,为了避免让它褪色,每天回想母亲的笑容就是最佳的保养方式,在他心中。母亲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连背景也想当鲜明,那一天、那一刹那的画面完全冻结在卡路儿心中,他籍由对妮娜的憎恨和母亲的微笑暂时平息丧母之痛等到痛苦再度发作时,他会再次反复同样的行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心情。 他张开眼睛,看到窗外女生宿舍屋顶后方的天空,比在地面仰望时更加清澄而透明。 ——飞在空中…… 卡路儿茫然地这么想。 当他躺在床上,几乎忘记这里是两千公尺的高空,伊斯拉此刻仍籍由推进装置继续往前飞,随着时间流逝,他会逐渐远离故乡,总有一天会到达地图之外的海域,这趟探索旅行的唯一指标是不动星艾隄卡,旅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是否能够返回故乡? 回到他的故乡——维拉斯加斯,再次感受阿巴斯家无可取代的温暖气氛。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义父与两名义姐的笑容,内心好似被勒紧般发出哀喊的悲鸣,他无法报答他们对自己不求回报的温柔,而在登上伊斯拉之后,他脑中涌现无尽的懊悔。 他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事情要从一年前来到阿巴斯的两名访客说起。 +++ 在他住进阿巴斯家后,过了五年的某一天—— 门口站着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朝卡路儿恭敬地鞠躬。 这两人很明显不是维拉斯加斯的居民,米海儿将三姐妹赶进寝室,让卡路儿独自留在客厅兼餐厅的房间里迎接这两名访客。 对方完全掌握卡路儿——也就是卡尔·拉·伊尔来到阿巴斯家的经过。 卡路儿在玛莉亚王妃被处决时趁乱逃离监狱,但这件事长久以来被革命政权隐匿。 根据官方说法,第一王子卡尔早已病死。 在玛莉亚王妃被处死的三天后,卡尔因为肺炎恶化而病逝,遗体已经火化,得年九岁——这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对世人发布的说法。 但经过五年之后,街头上出现许多号称‘我是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的十四岁少年。悲剧的王子逃狱后过着市井生活,这样的故事情节不论任何时代都对大众具有一定的魅力,大部分的假货都会立刻被拆穿而成为笑柄。不过其中也有骗得相当成功的家伙,甚至还能信誓旦旦地描绘出王宫生活和皇家成员的模样,这在卡路儿眼里虽然是不屑一顾的可笑谎言,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却相当具有说服力,还以为终于找到王子本人,然而在世人喧腾一阵子之后,即使是再厉害的骗子也会被人拆穿假面具,沦落为另一个笑柄。 因此,即使卡路儿现在决定公布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当然他完全没有打算要公开身份,他此时正在维拉斯加斯的飞行训练学校,最大的兴趣是飞行,对于往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当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名使者表示知道卡路儿的身份,并想针对这点与他进行重要的谈判,他只是打从心底感到麻烦,但是,使者并不理会他的感想,开始陈述他们的来意。 “你应该知道,目前开始有人期待王政复古。” ‘王政复古’这几个字感觉好像在距离卡路儿相当远的地方响起。他等着米海儿替自己回应,但米海儿也只是挖挖耳朵,让使者继续说下去。于是,使者开始冗长地陈述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困境,以及打破现状所需采取的对策。 风之革命过了五年。 取代王政的共和政体碰到了暗礁。 原本应取代皇家掌握政务的元老院,因为成员彼此猜忌,忙于谋略而无法正常运作:立法单位的贿赂情形则比政权时期更加严重,到头来沦为专门为保护富裕阶层利益而立法的机关。 在革命之际,巴雷特洛斯共和政体打到皇家的气焰,将当时负责行政的大半贵族诸侯都送上断头台,到头来这成了最大的致命伤,在革命后出现恐怖政治,革命同志产生内讧,不分日夜慢着断头台处决政敌:元老院议员为了求生存,只能依赖贿赂与谋略而荒废原本的职务,政治空白饿的负担完全落在一般大众身上。 当彼此发生争执时,给司法机关较多贿赂的人就会获得胜利,因此如果想要将看不顺眼的邻居送上断头台,只需先向共和政 府密告对方是叛乱分子,接着再贿赂裁决者即可。实际上的确有许多无辜的人经由这种方式遭到处决,甚至还有只凭密告或贿赂就将对方一族全数送上断头台的例子。整个国家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富者才是正义,贫者则被当做邪恶的一方。 于是民众开始觉得,和现在比起来,王政时期似乎还比较好一些,革命根本不应该发生,要不是妮娜·维恩特出现,大家都可以安心过日子——这样的论调逐渐占了上风,元老院则分裂为数个派系,为今后国家的走向而斗争。 “此刻大家必须认真思考,对巴雷特洛斯最重要的是什么。” 使者说到这里,首度公开他所代表的主人身份。 “我是贝德蓝·索雷尔公爵派来的使者,不知你们是否听过他的名字?” “没听过,是元老院的大人物吗?” 米海儿冷漠地回答,一名使者似乎看不惯他对主人名字摆出的傲慢态度,正想要站起来,却被另一名使者制止,并继续说下去。 根据使者的说法,目前元老院分为三个派系彼此斗争。 其中之一是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领导的共和派,这一派主张维持现状,正是恐怖政治的中枢。 第二个派系是加斯巴公爵领导的王政复古派,这一派以幸免于处决的贵族高官为主流,在革命前就位居政府要职。 第三派则是以贝德蓝·索雷尔公爵为中心的折衷派。这一派主张设置‘新元老院’,平均纳入革命前后的要人,以利于收拾混乱的场面。 这三派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鼎足对立的状态,但最近贝德蓝派逐渐占据上风,这也是因为大众已经疲于恐怖政治,再加上部分元老院不希望让先前的革命失去意义,两者的想法刚好与贝德蓝的主张达成一致。 “近期内局势应该会有巨大的变化。”使者说到这里,以严肃的表情朝着卡路儿说:“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明天会被逮捕入狱,大概不用多久便会被处决,革命之后的混乱局面总算要告一段落。” 卡路儿皱起眉头,他想起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就是在哪可憎的革命之夜被国王斥骂的老人,也是暗中主导风之革命的人物,如果他被处决了,那么的确是巴雷特洛斯历史上重要的事件。 “今后会形成王政权复古派和我方竞争的局面,复古派的加斯巴公爵计划拥立当年逃亡到斋之国的杰巴吉欧伯爵——你或许没听过,这位是前前代国王欧布迪欧·拉·伊尔的远房堂弟。复古派虽然勉强找到与拉·伊尔皇家具有血缘关系的人物作为旗帜,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得到太多人望,此外,如果让杰巴吉欧伯爵登基,那么风之革命就会丧失意义了。流血的代价必须藉由进步来偿还,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使者的声音在卡路儿耳中仍旧感到相当遥远。 ——这种事情随你们的便。 这是他率真的感想。 “对我们来说,最具威胁性的就是您的存在,卡尔·拉·伊尔。如果加斯巴公爵发现您的存在,就会演变成我们最畏惧的情况。” 卡路儿没有说话,代替他开口的是,米海儿平静的口吻:“……你们的意思是,希望这家伙消失吧?依照原本计划,他应该早就在牢里或街头饿死或病死,没想到却长到这么大,让你们很伤脑筋,是不是啊?” 米海儿的语气虽然沉稳,但声音底层却暗藏着杀气。 使者咳了一下稳定情绪,接着又端正姿势向卡路儿说:“我知道这是很无礼的请求,但我们跟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不同。边境公爵杀死太多人,他为了杀一个人,被迫不断杀掉所有相关人物。为了避免重复同样的错误,我们要向您提出一个方案,我们将保证支援您今后的生活,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的善意。做出明智的抉择,这也是为您幸福的生活,以及阿巴斯未来的发展。” “……你不要啰嗦那么多,有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如果太过荒谬的要求,我们绝对不会答应!这家伙只是想飞而已,你们得尊重他的意愿,别把他卷入你们愚蠢的斗争!” “我们也非常了解这一点,事实上这项提案或许是最符合网址意愿的结果。” “那快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叫他做什么?” 使者停顿一下,接着以平静的声音代替主人贝德蓝公爵向卡尔·拉·伊尔提出请求。“王子,我们希望您能够参加伊斯拉计划。” 卡路儿沉默片刻,自己咀嚼提案内容。这项计划他也早有听闻。 “你是指……要我登上空中之岛,寻找天空的尽头吗?” 巴雷特洛斯虽然内部存在着种种问题,但在外交方面还算安稳,隔着海洋的三大国历经半个世纪的大战,深刻理解到耗尽国家所有力量进行战争,其损失实在过分巨大,而利益则相当稀少,因此决定至少在表面上维持友好关系。虽然台面下仍旧不时拉扯彼此的后腿,但并没有血腥的拳打脚踢,而是类似游戏般的狡猾斗争,一般大众甚至相信三国已经握手言和,共同寻求世界和平。 就在这时候,伊斯拉被人类捕获。 ///////////////空中之岛的所有权属于巴雷特洛斯,但伊斯拉作为武器的适用性太高,如果处理不当,很有可能导致巴雷特洛斯和其他两国之间关系恶化。 捕获伊斯拉时在位的葛列果里欧国王偏好平和外交,由于国内的状况并不安稳,因此他希望对外关系至少能够维持表面上的良好状态,便打算以伊斯拉作为神轿,进行讴歌 三国良好关系的计划,大臣们为了达成国王的心愿纷纷提出各种方案,其中之一就是伊斯拉计划。 “搭乘空中之岛,踏上寻找天空尽头的旅程!” 计划的骨干是迎合众人喜好的浪漫主题,由于这是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和贝拿雷斯三国首度携手挑战的计划,所以规模相当庞大,政府也期望对王政不满的民众能够藉由这场热闹的祭典缓解阴郁的心情。 葛列果里欧打着如此的算盘提供祭典的乐曲,而贝拿雷斯和斋之国也相当配合地随之起舞,两国内部原本也都存在许多问题,并暗自担心巴雷特洛斯会率先发现天空的尽头,因此三国都毫不吝惜地投资伊斯拉计划,空中之岛逐渐转型为超级空中要塞。 若单凭舰队来探索天空的尽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船内仓库所能载运的清水河食粮都有限,而且船员毕竟也是人,如果好几个月都无法踏上陆地、只能关在狭窄的船上飞在天空中,肉体和精神都会出现问题。人类之所以至今仍旧无法解开世界构造之谜,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探索未知世界时必定会遭遇的这种‘不安’。 然而有了,伊斯拉,寻找天空的尽头将不再是梦想。 因为伊斯拉本身就是陆地。 刀语飞过乌云低下便可以补充水分,土地上可以栽培食粮,有渔夫同行则可以从水中捕鱼——即使探索之旅耗上数年之久,脚底踩着大地的安心感也会让居民的身心负荷减少许多。挑战者的‘不安’,可以藉由搭乘伊斯拉而抑制到最小的程度。 在这样的理念下,即使葛列果里欧国王已经失势,计划仍旧继续进行,无数人人力为了解开世界的构造之谜而日夜奋斗,不久前终于顺利将六座推进装置和方向舵安装完成。伊斯拉已经可以藉由人力操控,剩下的事选出参与计划的居民。 “可是,为什么要我去伊斯拉?” 卡路儿虽然口中这样问,心中大概也猜到折衷派的算盘,一盘的米海儿似乎有同样的想法,只见他板着脸孔,太阳穴爆出青筋,严厉的眼神狠狠瞪着使者。 使者露出沉痛的表情回答:“因为这是最佳的解决途径——不论是对您、对我们,或是对巴雷特 洛斯的未来。” “哼!”米海儿狠狠咒骂一声,忿忿地将脸别开。 卡路儿低下头,看着桌面开口:“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会替这个国家带来灾害吧?” “……请您谅解,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为你带来痛苦,而是为您提出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我们相信这项提案必会复合您,或是您父亲的希望。” “你是指……我可以当飞行员吗?” “伊斯拉将会设立一座设有飞行科的学校,这是为了在长途旅行中继续培养年轻飞行员。恕我们多此一举,您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将由我们来负担。” 阿巴斯家的客厅陷入片刻的沉默,米海儿仍旧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没有动作,似乎是要卡路儿自己做决定。 “……回得来吗?” 不久之后卡路儿这么问,使者闭上眼睛说:“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回来,甚至也不知道单程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有可能是半年,也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以确定的是,在找到天空的尽头之前,这趟旅程都不会结束。” 这回出现的静默比先前更加沉重,卡路儿的头压得更低,他无法下定决心。 使者终于亮出最后一张王牌。 “——妮娜·维恩特也会搭上伊斯拉。” “什么……?” 卡路儿原本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句话不禁抬头看向前方。 “她被任命为伊斯拉管区长,不久之后会离开亚历山大宫殿到岛上,你应该也知道,这等于说明她和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一样失去地位,现今的证券中将没有妮娜·维恩特的容身之处。” “……也就是说,她被放逐到离岛上?” “或许也可以如此解释。不过只要发现天空的尽头,这场放逐就可以结束,因此绝对不是刑罚。”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你们都要砍阿梅里亚诺的头了,干嘛不把那个女人也送上断头台?” “妮娜·维恩特并不具有实权,她只是革命的装饰品,当背后操纵她的边境公爵离开舞台,她就等于是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但是她仍旧相当受到民众爱戴,把她送上断头台冒的风险太大了,这回的处置方式是安稳地护送她离开表面的舞台。” “……” “她已经失去操纵风的力量,不论是对王权复古派或是对我们来说,都毫无厉害价值,今后她虽然号称为伊斯拉管区长,但实际营运伊斯拉的四人议会,他只需承认议会的决定,并不具有否决权。妮娜·维恩特只具有虚位,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或实行任何决策。” “……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们认为,王子应该会有兴趣和妮娜·维恩特生活在同一座岛上。” “……哼。” 卡路儿再度低下头,看着餐桌的木纹。 他整理并重新思索使者刚刚说的话。 ——这是一场狗屁不值的旅程。 他在心中狠狠地痛骂。 在‘寻找天空尽头’的浪漫主题背后,实际上是要将失去用途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放逐到离岛上。 把过去的纷争闹剧全部塞到伊斯拉这座小岛上,留在地面的人则装出清廉坦白的面孔,放眼未来继续追求进步。 “我们并不指望您现在立刻回答,我们会在一星期后再度来访,届时希望您能在深思之后做出贤明的判断。” 两名使者说完便离开阿巴斯家。 当使者乘坐的电动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米海儿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寝室的门前。 “哇!” “哎呀!” “啊啊!” 原本在门后偷听的三姐妹同时发出悲鸣,跌落到客厅的地板上。米海儿无奈地问:“你们全都听见了?” “嗯……” “因为……” “好像很有趣……” 米海儿深深叹一口去,这时艾黎儿愤怒地抬起头说:“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卡路儿可以去?” “……你在说什么?” “他不是要去伊斯拉吗?他可以伊斯拉的学校,还可以去寻找天空的尽头,不公平!我也要去!我也想飞!” “……喂,你有认真听刚刚的谈话吗?这可不是去玩啊。” “我很认真啊!我也想上伊斯拉的学校,想要当飞行员!” “你是女生,当飞行员干什么?” “因为我喜欢飞!拜托,我也要去,让我去吧!只要有钱,就可以去上训练学校了,而且我虽然没在上中学,可是都有自己念书,所以学历也没问题,搞不好会变成比卡路儿更厉害的飞行员。所以……我也要去!” “不行,你这家伙根本不听人说话啊。” 一盘的诺尔和曼纽尔从地面拍起来之后,也纷纷提出评论。 “艾黎儿这孩子每件事都想跟卡路竞争。” “干嘛这么爱逞强呢?” 接着她们站在忧虑的卡路儿两旁,摸摸他的头。 “真是辛苦你了。” “他们对你说那种话,你都没有生气,真了不起。” “嗯……” 卡路儿低着头,任凭她们抚摸自己的头。 自从他来到这价格已经过了五年,诺尔现在是二十一岁,几个月后跟维拉斯加斯的一名机械工人结婚;曼纽尔也已经十七岁,是城里生意最好的面包店之招牌店员。卡路儿对这个温柔的姐姐向来很顺从,然而一旁的艾黎儿虽然已经十四岁,却仍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挥舞着双手哭喊:“呜呜,我也要去!” 这个妹妹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似乎完全没有成长。 米海儿深深叹一口气,转向卡路儿说:“总之,要不要去就由你决定吧,我没有意见。她们的提案虽然很失礼,但是条件并不算坏,可以用大人物的钱上学并当飞行员,那不是正合你意吗?问题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如果我留在这个家,一定会带来麻烦。” “这种事情一定会有办法解决,你不用在意,只要做出对自己最好的决定就行了。” “呜呜,我也要去!” “吵死了!想去就自己去拜托刚刚那家伙!他们为了让卡路听话,大概也会答应多付一个人的学费。” “唔~呜呜~唔~” 艾黎儿发出诡异的低鸣声,对父亲说的话一再点头,接着擦干泪水与鼻涕,提起胸膛果断地说:“我回去拜托那个人,我真的回去摆脱他!就算卡路不去,我也要一个人去!寻找天空的尽头,这不是飞到天上的大冒险吗?不去的人根本是傻瓜!卡路太奢侈了,难得有这么棒的机会耶!不像一般小孩子一辈子只能呆在城里,你应该要明白光是能登上伊斯拉已经是天大的幸福!” 艾黎儿说完,坚定地看着刚刚离开的门口,仿佛她已经获准前往伊斯拉。 这时卡路儿还不知道,这番话不久就会成为事实。 正如米海儿所说,领导折衷派的贝德蓝公爵以卡路儿登上伊斯拉为条件,透过使者承诺艾黎儿同样负担学费与生活费。接到通知之后,艾黎儿自然兴奋地在家里四处乱跳。 数个月后,启程的日子来临了。 卡路儿和艾黎儿穿上学校分发的飞行服,将背包背上,走出阿巴斯家的大门。 身穿黑色西装的两名使者在门口等候他们,另外还有一辆迎送用的电动车。 这天早晨相当晴朗,在清澈的眼光中,诺尔和曼纽尔张开双手,微笑着抱住卡路儿。 “你要多保重。” “一 定要回来哦。” “嗯。” “艾黎儿就拜托你照顾了。” “那孩子常常会胡来。” “嗯,诺尔和曼纽尔也是,祝你们幸福。” 两名姐姐用指尖擦拭滑落的泪水,接着又抱紧艾黎儿,三姐妹不发一语,摸摸形成一个环,抱紧彼此。 米海儿跟平常一样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想睡的表情望着早晨的天空。 卡路儿走到义父面前。 “……我要走了。” “嗯,加油吧。” “……嗯。” “干嘛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男子汉就应该笑着走出家门!” “……嗯。” 卡路儿勉强露出笑容,但表情却相当僵硬。米海儿像是要示范给干儿子看一般,露出牙齿笑了一下,又说:“你要飞到天上,履行跟你妈妈的约定。” “嗯。” 卡路儿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明知有些话应该表达,却因为害羞与尴尬而无法说出口,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艾黎儿已经哭着跑过来,紧紧抓住米海儿,将一张被泪水弄湿的脸磨蹭在父亲胸前大喊:“呜哇~爸~呜哇!” “好脏!你的脸真恐怖,这样即使到了新学校也不会受男孩子欢迎的,你得表现得更有女人味一点!” “爸~谢谢~我一定会回来!谢谢~爸!” “嗯,你要回来煮拉面给我吃。我会等着。” “嗯,好!” 在一旁的使者看着这对父女抱住一起,不久便催促他们出发。 米海儿笑着向卡路儿道别。 “去吧,多保重,艾黎儿就拜托你了。” “……嗯。” 卡路儿到头来仍旧无法把话说出口,只好将手放在艾黎儿肩上催她上车。 两人将背包丢进行李箱里,进入豪华的车内,坐在柔软的椅垫上。 车门关上了。 车窗外,朝阳下的米海儿正朝着他们挥手,诺尔和曼纽尔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卡路儿和艾黎儿也从车内向他们挥手,艾黎儿调整坐姿朝向后方,带着泪水喊出道别的话语,但她的声音已经无法传递到车外。 电动车的引擎发动了,屁股底下传来震动。 这是卡路儿胸口突然升起一阵骚动,心底涌现出无法言喻的哀喊。 他不能就这样告别。 她必须对无可取代的人表达自己的谢意,因为他回叙再也见不到对方。 当他被所有人抛弃、只能等待死亡时,那个人领养了他:即使家中经济状况不佳,仍旧让他上中学和飞行训练学校。所以,他必须对自己最尊敬、非常喜欢的人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卡路儿突然抓住门把,将车门向外推开。 “喂,你在干什么?” 卡路儿不理会使者的困惑的叫声,跳出车外滚到路面上。 接着他站起来,任凭冲动驱使跑向米海儿,紧紧抓住他壮硕的身体。 他把脸埋在米海儿的怀里,鼓起勇气挤出他想传达的话。 “谢谢你,爸爸。” “……”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嗯。” 卡路儿听到父亲的回应,低着头再度跑向车子,心中夸赞自己首次称米海儿为爸爸。 “对不起,可以走了。” 引擎再度发动,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动,艾黎儿边哭边朝后方继续挥手。 卡路儿不再回头,他不能让父亲和姐姐看到自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脸,他虽然不感到悲哀,但却无法停住泪水。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当内心充满感谢,就会化为泪水流出来。 当车子离开维拉斯加斯行驶在荒野中,艾黎儿和卡路儿仍旧在哭泣。 (我一定要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卡路儿在内心一再重复先前向父亲表达的决心,将之渲染在意识深处。 在车内,两人似乎永远没有哭完的时候。 +++ 卡路儿躺在双层床的下方,用手臂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睛将头转向旁边。 伊斯拉的蓝天经过窗框的分割,呈现在他的面前。 天上依旧是相当清澄的蓝色,陌生的鸟停在中庭的枫树上唱者清凉的曲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四周相当安静。 当他默默躺在床上,旅行的感慨悄悄自心中浮起。 温暖的阳光伸长到床上,太阳已经开始倾斜,不久之后傍晚就要来临。 伊斯拉的夕阳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从这里看夕阳一定很漂亮,天空会染成地面上从没见过的鲜艳色彩,夕阳照射下的锡克拉湖亦会映成鲜红色,湖岸小径的树影则斜斜落在纯白的路面上…… 卡路儿下了床。 他想要换上便服,不过因为懒得打开预先送到此地的行李便作罢,直接穿着凯格斯高中的飞行服,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到男子宿舍的外头。 从太阳倾斜的角度来看,距离落日时间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卡路儿双手插在口袋里,独自走出宿舍。 门前就是湖岸小径,锡克拉湖落在前方。 卡路儿决定走一段适当的距离再回头,于是便闲散地走在白色的道路上。正如他预期的,湖畔的空气中弥漫着湖水、清朝和树木的气味,感觉相当清爽,光是在岸边散步就感觉身心都受到洗涤。 枝头上常会发现松鼠的身影,或许是为了供居民欣赏而特地带来的,松鼠双手捧着树果鼓动着脸颊,看起来相当可爱,卡路儿愉快地哼着歌继续向前走,走得越远行人越少,最后只剩下他独自面对大自然。 “真舒服。” 他自言自语着,原本只想走一段路便回头,但脚步却越走越远,由于四周设置着防风林,这里的风势没有原本想象的强,大气相当温和平静,让人几乎忘了这座岛正飞在两千公尺的高空。 不见人影的白色小径沿着湖岸转弯,原本在卡路儿由上方的太阳逐渐移到他背后,影子由脚尖向前延伸。 他抬起头望见天空开始转为暗红色。 傍晚即将来临。 卡路儿加快脚步。再走一段距离,便能看到太阳落在湖对岸的景色,湖面反射的夕阳想必会相当美丽,他想着干脆就这样绕湖一圈算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名少女蹲在路旁,前方架着一辆脚踏车,女孩以困惑的表情握着踏板,似乎正在努力尝试某件事情。 (大概是铰链掉下来了。) 卡路儿心中猜想。他在六年前仍住在亚历山大宫殿时,也曾经拥有一辆脚踏车,因此直到该如何修理。 困扰不已的少女忽然抬起头。 她的年龄大约与卡路儿相当,留着一头长长地黑发,下垂的眉毛给人胆怯的印象,眼镜则是野葡萄色。 她既然拥有一辆脚踏车,想必是富裕阶层的女孩,身上的衣服也相当高级:白色上衣的肩膀处绣着秀气的花纹,胸口绑着蝴蝶结,深蓝色的裙子贴身而笔挺,鞋面则是丝绒材质。她大概是为了看湖畔的夕景,特地从范·维尔的骑士团居住区骑到这里,却不小心让脚踏车的铰链掉下来。 卡路儿看到女孩的眼睛,对方明显是在向他求救,而他也知道该如何修理。 但是—— (哼!) 卡路儿别开视线,打算直接走过少女前方。 除了赶着要看 夕阳之外,女孩拥有脚踏车这一点也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卡路儿也喜欢脚踏车,但脚踏车属于奢侈品,凭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入手,因此革命后他再也没有骑过脚踏车,但现在大概已经不会骑了,看到女孩的脚踏车,心中的自卑与失落让他变得有些恶毒。 (你只好把脚踏车留在这里,自己走回去了,真可怜。) 此地与范·维尔之间有一段距离,除了要徒步绕湖半圈,还得越过伊斯拉中部的阿斯卑纳山地。虽然可以走隧道而不需攀山越岭,但如果从现在走回去,到家时早已天黑,势必得一个人抹黑走在陌生的土地上。 卡路儿心中思索着这些事情,将女孩抛在后方继续向前走,然而不知何时,他脑中突然浮现母亲最后对他说的话。 “你要忘记自己曾是王子,当一名普通人,和周围的人友善相处,不可以跟人争执,也要学会体谅他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 “要站在对方的力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 卡路儿停住脚步。 他是否能够回应母亲所欲传达的心意? “今后不论遇到谁,你都要像对待母后一样体贴对方。” 他当时只有九岁,无法完全明白母亲的话,但现在他已经十五岁,可以了解母亲的用意,也能够依照母亲的希望行动。 他转过头,看到女孩仍旧弯着身子调整踏板。 卡路儿折回原路,反省自己先前的恶意并快步跑向女孩。 “你的脚踏车坏了吗?” 卡路儿喘着气询问女孩,女孩抬头看他,在薄暮的天空下,一双野葡萄色的眼睛映照着淡淡的日光,显得相当脆弱。 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两人身旁,湖畔的青草无声地摇曳。 “呃,是的……” 女孩的声音相当微弱,像是塞在喉咙底部的气体勉强泄出一般。 卡路儿跪在她的旁边。 “让我看看。” 脚踏车的铰链果然松开了,这两脚踏车虽然还很新,但铰链却有些过松。 卡路儿将车身平放在地上,拉起铰链挂在后方的齿轮上,接着将踏板逆向旋转,让链扣上前方的齿轮。 他重新立起脚踏车,用手旋转踏板,后轮便跟着转动。 “修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一盘的女孩呆呆望着脚踏车。 “可以骑了。” 卡路儿再次对没有反应的女孩开口,女孩睁大眼睛转头看他,并轻轻展开小巧的嘴唇。 “呃……呃……” “什么?” “谢……谢谢……” 女孩面前挤出话语,尴尬地低下头,形状姣好的两只耳朵都染成红色。 卡路儿在飞行服上擦了擦蕉褐色机油的手指,握住车头的把手。 “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咦……” “我来检查一下能不能骑,我以前也骑过脚踏车。” 女孩再度呆呆地看着卡路儿,她的反应似乎比一般人慢一拍,在隔了微妙的时间差之后,表情冻结的脸总算朝着下方点一下。 卡路儿跨坐在椅垫上,脚踩着踏板,虽然很久没有骑脚踏车,但他感觉自己似乎还能够骑车。 “唉、咻。” 他踩着踏板,脚踏车缓缓地往前进,车身摇晃了一下让他单脚着地,不过他立刻恢复平衡,双脚踩着踏板骑过女孩面前。 “哈哈,幸好我还能骑。” “……” “怎样?我骑得很好吧?” “呃……嗯。” 女孩伫立在原地,双手垂在身旁,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她的动作有些过分僵硬且不自然,不知为什么似乎相当紧张。 卡路儿骑了一会儿,旋转车头折了回来,在女孩旁边停下车踩着地面,挺起胸膛得意地说:“脚踏车没问题,多亏我的修车技术高明。好,上车吧!” “喔……” “怎么?你不高兴吗?” “咦?呃……不、不是……” “……怎么了?” “谢……谢谢……” 女孩避开卡路儿的视线,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她好像不是很高心。) 卡路儿心中这么想,下了脚踏车。 “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可、可以……” “铰链有点松,你要小心一点,最好请脚踏车店的人帮你调紧。再见。” 卡路儿说完双手插在口袋里,留下女孩继续悠闲地散步。 西方的天空开始偏红,看情形似乎很有希望看到晚霞。 卡路儿抬头望着天空,接着又将视线转向后方。 女孩骑上脚踏车往反方向前进,摇摇晃晃的骑车姿势看起来很不安稳。 ——真是奇怪的人。 卡路儿内心喃喃自语,再度转回前方。 他走了一阵子,刚好来到面对太阳的位置。 正如他所预期,这里的视野相当良好,青色的湖水对岸是青灰色的山峦,连上山的菱线都看得一清二楚。 卡路儿独自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叹了一口气,将一颗心寄托在清爽的风景中。 他闭上眼睛,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肺部都染成打气的颜色。 “……呃,那个……” 这时旁边传来声音,吓得卡路儿挺直背脊,睁开眼睛转回头。 先前的那个女孩子下了脚踏车,照例将双手垂在身旁直立不动。 “呃,那个!呃……那个……” 她看起来像是一名被老师斥责的学生,脸上的表情僵硬而通红,低着头挺直背脊,努力想要大声说话,声音却完全变了一个调,这名女孩的外貌虽然清纯可爱,却给人有些土气的印象。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微笑,像要安抚胆怯的小猫一般,选择没有敌意的柔和语气开口:“怎么?你没办法一个人回家吗?” 女孩停顿了一拍,用力摇着低下的头像是要甩出去一般,接着说:“不、不是!不是的……那、那个……呃……事实上我是……那个……” 卡路儿开始觉得这女孩挺有趣的。光是在如此短暂的说话当中,她一会儿着急、一会儿客气,有时鼓起勇气抬起红咚咚的脸,却又立刻遭遇挫折而低下头,接着有想要重新开启对话——感情的起伏之大不禁令人感到好笑。 “冷静点,先试着深呼吸吧。” “是、是的!” 女孩以认真的表情迅速回答,接着将双肩往旁边张开,用力“吸——吐——吸——吐——”开始深呼吸。 ——这个女生真有趣! 卡路儿以观察稀有动物的心态看着女孩,她的表情仿佛在强烈表达“我会努力”,每吸一口气就会噘起嘴唇将双肩往旁边张开,吐气时则张大嘴巴,将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卡路儿忍住想笑的冲动,仅仅看守着这名正在深呼吸的稀有动物,但这只稀有动物却迟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他开始怀疑在自己喊停之前对方会永远继续深呼吸。 “呃,我知道了,停止深呼吸吧。” “吸——啊,可以停下来了吗……” “嗯,看来我要是不喊停,你果然会一直持续,算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呃&嗯,那个……事实上……” “什么事?” “那个……我也是……飞行科的学生。和你……一样……” 女孩低着头勉强挤出难以辨别的话语。 卡路儿歪着头思索片刻,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飞行服。 “你是我的同学?” 女孩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地默默点头。 卡路儿没有在今天的演习中看到她,不过他立刻想到:“对了,我听说有一个学生已经先搬到伊斯拉,就是你吧?” 女孩再度无言地点点头,双耳依久通红。 “原来你是我的同学啊。” “是、是的……” “我叫卡路儿·阿巴斯,你呢?” “……克莉亚。我叫……克莉亚·库鲁斯。” “请多指教,克莉亚。” “我、我也是……请多多指教……卡路儿。” “你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才特地跑回来找我吧?” “唔……是、是的……” 卡路儿笑了,如果说艾黎儿的愚蠢方式像是野生的猿人,那么克莉亚的愚蠢方式就像刚出生的小猫,虽然同样愚蠢,但不用的人的印象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真想跟她一起欣赏夕阳。 卡路儿不经意地这么想。 “你要不要坐下来?” “咦……” “如果你愿意的话。” “呃……咦……” “别那么惊讶,反正我们明天起就是同学,而且今天的夕阳一定会很漂亮。” “呃,那个……你想跟我一起……” “嗯。” “跟我一起……看夕阳吗?” 克莉亚呆呆望着卡路儿,表情呆滞得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卡路儿感到有些不对劲,站起来问克莉亚:“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克莉亚没有回答,眼中却流出泪水。 “——哇!” 面对她出其不意的反应,这回轮到卡路儿露出呆滞的表情。 克莉亚的双颊迅速被泪水浸湿,夕阳将泪珠滑落的轨迹染成暗红色,在她表情冻结的脸上,只有泪水无声地继续流下。 “喂。等、等等,那个,呃,你那么讨厌跟我在一起吗?对不起,我跟你道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克莉亚低着头,照例将双手垂在身旁,握紧拳头用力摇头,使泪水才从脸颊飞散,在橙色的夕阳下闪闪发光。接着她抬起头,努力挤出简短的话语。 “不是!呃,不是的,我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所以……很高兴……” “啊?” “我、我一直……被其他人畏惧……从小……就被讨厌……只能一个人独处……所以……不太有机会……跟同年级的人说话……所以……很高兴……” 克莉亚拼命将笨搓的句语连接在一起,并忍不住开始呜咽,泪水以更惊人的气势滑落。但她没有伸手擦去眼泪,双手依旧垂在身旁,低着头继续哭泣。 卡路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克莉亚。 凭她的外表,开始上学之后会受到男孩子瞩目,身上的打扮也很清秀,个性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像是会被讨厌的类型、 但是她却说——她几乎没有和其他人交谈过?她会被人畏惧? 卡路儿完全无法了解这女孩又何可怕之处。 “喂,等等!你一点都不可怕啊,就像个普通的女孩,那该不会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呜……呜呜……呜呜……” 克莉亚扭曲着端庄的五官,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试着在呜咽之间开口回应,却说不出话。 卡路儿抬起头,西边的天空已经染成红色,云层下方好似正在燃烧一般,远处却还残留着清澄的蓝色天空。 克莉亚如果真的住在范·维尔,就不能一直想这样哭下去,否则等她得以回家时都要黑了。 卡路儿叹一口气,看了看眼前这名笨搓的女孩,接着垂下肩膀说:“嗯,我大概了解你想说的话了。回来到伊斯拉的人想必都有一段痛苦的往事,你一定也是想起悲伤的回忆,才会哭得这么厉害吧?” “呜呜……呜呜……” 克莉亚摇摇头,接着又点了两次头,擦了擦眼泪却又再度摇头。 (到底是怎样?) 卡路儿心中暗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继续说:“我陪你走一段路回去吧?脚踏车可以双载,我们可以边骑车边欣赏夕阳,反正我也很喜欢骑车——只要你愿意的话。” “呜呜呜呜……呜?” “你如果继续哭下去,太阳就要下上了。明天还要上学,还是在天黑之前回去吧。” “……呜、呜、呜呜……” 克莉亚拼命想要停止呜咽,点了两次头,终于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手帕擦干泪水与鼻涕——看来她向前慌乱到忘记自己身上带着手帕。 “对、对……对不起……我……太笨了……” 她终于露出带有意义的字句。 “对不起……感觉好奇怪……对不起……我不哭了……很抱歉……让你感到惊讶……” “这……呃,你不用道歉,今天是我们到伊斯拉的第一天,情绪当然会比较不稳定。比如说,我有一个很笨的妹妹,今天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简直像一只猴子一样……不对,他根本是个猿人!结果她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坏话骂我,说我是胆小鬼、恋母情结、自恋狂之类的,可是和他哪猴子般的怪异举止比起来,我实在是太正常了……呃,所以,你就别在意啦。” “……猴子?那、那个……脚踏车……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会……我很高兴……” “是吗?太好了,我真的很喜欢骑脚踏车。老实说,我最喜欢交通工具跟很高的地方了。” “嗯……我也是……我喜欢交通工具和……很高的地方。” 克莉亚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完,露出生硬的微笑。虽然从僵硬的表情看得出她是在勉强自己,但她的努力仍旧让人感到高兴。 她的笑容像是长久以来过着特殊生活的人刻意想要装出正常人的模样,表情地下藏着无限的孤独——卡路儿可以体会到这一点。 ——这个人或许跟自己有点像。 卡路儿毫无凭据地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是哪里相似,但他总觉得两人仿佛都在注定要背负某种无关乎个人意志的宿命,永远无法摆脱束缚。 卡路儿握紧脚踏车的把手,骑在椅垫上回头看克莉亚。 “走吧,你站在后座。” “……嗯。” 克莉亚站在后轮突起的金属上,双手放在卡路儿的双肩。 “上来了吗?准备好了吗?” “……好了,没问题……” “好,出发!” 卡路儿大声发号口令,试图振奋克莉亚的精神,并用力踩着踏板。 承载两人的脚踏车奔驰在湖岸小径上。 最初的一百公尺虽然有些摇摇晃晃,但卡路儿很快就掌握到平衡,脚踏车犹如滑行在路面般快速前进。 锡克拉湖在他们的左手边,白色的湖岸小径上不见任何人影。 太阳落在湖的对岸,撕裂的云朵呈现参差不齐的轮廓,点缀着青铜色的天空,细长的云层下方射出好几道光束,照射在伊斯拉的地面,将地表的一切都染成鲜红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乘坐的脚踏车也被夕阳染成红色。 卡路儿望着眼前的黄昏景致,停下踩着踏板的脚,让脚踏车自由滑行。 “好棒,地面全都变成红色了。” “……嗯。” “这里是天空,我们现在正在空中。” “……嗯,在空中 序章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地变换云的形状呢? 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从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学会和云嬉戏。 就像捏黏土一般,引导风吹拂着白云的轮廓,在空中画出面包、蛋糕、大象、长颈鹿,或是漩涡及花纹。 她可以听到风在唱歌,大气与心灵融入同一次元,内心的想法直接转变为风。无垠的蓝天成为克莉亚?库鲁斯的画布。 “魔女!” 随着辱骂声投掷过来的石头,打在幼小的克莉亚提着水桶的右手臂上。 克莉亚发出短暂的叫声,水桶落在地面上,刚从井里提的水全撒在地上,迅速被吸入红土中。 丢石头的小孩子们看到她这副模样,全都哈哈大笑。 “活该,魔女!” “把她丢到火堆里!烧死她!” “滚出去!你和你妈,还有长得像竹竿的弟弟,都应该滚出这里!” 他们在远处起哄,但绝对不会靠近克莉亚。向克莉亚丢石头是同侪之间试胆子的勇敢表现,但贸然靠近魔女而受到诅咒,只能算是愚蠢的行为。 今年六岁的克莉亚双手拄在地上,眼看着空空的水桶无奈地在地上滚动。 她已经习惯受到欺负,但却无法不去在意。她难过得想哭,也想跑向丢石头的孩子跟前报复,但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更怕她,也会更加坚信她是魔女。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那就算了,但克莉亚无法忍受母亲和弟弟也被称为怪物。因此她不做任何反抗,默默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再次提着水桶,缓缓走回汲水场。 那些小孩原本已经做好准备,万一克莉亚攻过来就要立刻拔腿逃跑,不过看到这幅景象后总算确认己方的胜利,在原地蹦蹦跳跳,更大声地叫喊。 “你再提水,我们还是会照样丢石头!” “别把水弄脏!消失吧,恶魔!” 克莉亚听到背后恶毒的怒骂,咬紧牙关忍住泪水。她知道自己如果哭了,只会让对手更得意。不论受到多么恶劣的对待,她也必须保持正直的心灵。让心灵受到扭曲,等于输给他们——她这样告诉自己,拖着从早上就一直在工作的疲惫身体,回到汲水场。 “我回来了。” 重新提水之后,又经过一小时,克莉亚才回到破旧的家里。室内相当幽暗,墙上没有涂漆,裸露的石灰墙到处凹凸不平,天花板吊着的灯也没有点亮。 石炭炉散发着煤烟味,另外还掺杂着隔壁马厩的堆肥味、马粪味、马尿味。虽然这对嗅觉来说是相当严苛的考验,但也因为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房租格外便宜。 “你回来啦?真是辛苦你了。” 克莉亚的母亲——阿妮塔迎接长女归来,发现她的太阳穴附近流下一道血丝。 “我跌倒了。” 克莉亚在母亲还没问之前便这么说,并用手掌擦了擦伤口。 但是,阿妮塔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低下头,双腿跪在地面,双手掩住脸庞开始哭泣。 “神啊,您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只有我们要遭受这样的对待?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克莉亚咬着嘴唇,低头看着怨声连连的母亲。她心里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仍旧吞下千言万语,把提来的水倒入杯子,拿到里面的房间。 “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口渴吗?” 粗糙的木床上,盖着薄毯的男孩子稍稍抬起瘦削的脸。 “你又被人欺负吗?” “没有。” “你流血了。” “我只是不小心跌倒。来,喝水吧。” 克莉亚的弟弟——约翰,伸出瘦削的双手接过杯子,慎重而缓慢地一口口喝下水。 “我也好想帮忙。” “等你的病好了再说吧。” “……我的病真的会好吗?” “总有一天一定会好的。” “……嗯。” 约翰点点头,开始一连串的咳嗽。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克莉亚垂下睫毛。 “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快出来!” 粗暴的声音怒吼,拳头不断捶在木门上,沉重的回音震荡着破旧的室内。阿妮塔露出惊惧的神情,食指放在嘴唇前方,示意孩子们不要出声。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我看到她提水进来了!喂!你们打算躲到什么时候?快点乖乖开门!” 阿妮塔以快哭出来的表情捂住双耳,蹲在原地。这么做虽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但这位母亲只能束手无策地发抖。 “姐姐,我好害怕!” 不断反复的粗暴噪音使约翰陷入极度的恐惧。 克莉亚下定决心,走过母亲身旁,打开大门。 “嗯?你不是这家的女儿吗?你妈在哪里?” 走进屋子的是态度傲慢的收税员,他一闻到室内弥漫的异味便皱起眉头,接着发现躲在阴影中发抖的阿妮塔。 “原来你在这里,喂!怎么不回答我?” “拜托,请原谅我们!请您发发慈悲,饶过我们吧!” “你们已经欠缴一年的税金,竟然还敢厚着脸皮活下去!” “我的脚有问题,而且就像您看到的,我儿子还罹患肺病,就算我们想要缴税也没办法啊!” 阿妮塔将额头贴在泛黑的地板上哀求,但收税员却以怀疑的眼神低头看着她。巴雷特洛斯王国有许多凭仗职权欺负弱小的下级官员,是造成老百姓苦恼的原因之一。 “把孩子卖掉不就有钱缴税了吗?” “拜托,请别这么说!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两个孩子都还小,没办法工作啊!” “别担心,贵族当中也有人是为了特别的目的购买幼儿。我认识专门经营幼童买卖的商人,只要找到好买家,不但能缴清税款,搞不好还有剩钱呢!” 阿妮塔发出哀号,再度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我不想听这么可怕的事情!请您饶过我们吧!] 收税员冷眼观看阿妮塔的反应,舔了舔嘴唇。这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抹油,眼睛下方浮现黑眼圈,紫色的嘴唇给人病态的印象。 “你以为哭就能解决问题吗?你不付钱我就不离开。除了小孩之外,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卖吗?” 很明显的,这名收税员以欺凌阿妮塔为乐,阿妮塔越害怕、哀求声越凄惨,他的脸颊便因残虐的表情而越加红润。 阿妮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断亲吻收税员的鞋尖,以贫乏的语汇一再求饶。她没有发觉自己这样的态度只会更加助长对方的气焰,只是一味摆出卑屈讨好的态度请求宽限。 收税员尽情欣赏了下层阶级老百姓可怜的模样之后,刻意做作地叹一口气,装出提出善意建议的态度,以平稳的声音玩起残酷的游戏。 “既然你这么拼命地拜托,我只好让步,但是我不想完全让你如愿。你可以不用卖掉两个孩子,不过也得付出一定的代价,可以吗?” “好的、好的,那当然!我遭到什么样的命运都无妨,但请放过我的孩子吧。” “是吗?你真心这么想?” “我以圣阿尔迪斯坦之名发誓。” “好吧,那就让你自己来选——你要卖掉哪一个孩子?” “……啊?” “我可以不带走两个孩子,你只要把其中一个孩子卖给奴隶商人就行。由你来选!你不想要哪个孩子?打算把哪个孩子卖给变态贵族?直接指出来吧。” 阿妮塔张大嘴巴,仍旧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收税员的 脸,接着她终于了解这项提案的意图,发出长而尖锐的悲鸣声。 听到这声悲呜,克莉亚奔到弟弟旁边,跳到床上抱住弟弟的头,并狠狠瞪着收税员。 收税员愉快地看着母子们的反应,为自己完全主宰现场局面而感到满足,拉高声音下达命令。 “叫什么?这样好像把我当成坏人一样!我可是为了你好,原本应该卖掉两个孩子,现在只要卖掉一个就行。你如果不自己选,我就把两个孩子都带走,这样也没关系吗?” “哦!拜托,千万别这样!其他东西您都可以拿走,千万别带走我的孩子。” “吵死了!我说东你就说西,说西你就说东,这样怎么谈得拢嘛!我数到七,你自己决定要卖掉哪个孩子。我再说一遍,你如果不决定,我就把两个孩子都带走,知道吗?” “请别这样,请发发慈悲吧!” “七!” “神啊,请让我从这场恶梦中醒来吧!您这样欺负我,到底有什么意义?” “六!” “人类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怎么可以选择要卖掉哪个孩子!即使是野兽,也不会做这种事!” “五!” “天底下哪有这种母亲!这根本是恶魔的行径,难道您要我成为恶魔吗?” “四!” 收税员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这时,克莉亚犹如弹簧般从床上跳下来,抱住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朝着天空疯狂祈祷的母亲。 “选我吧!妈妈,请您指定我吧!” “咿咿咿!咿咿咿!” “让他带我走!拜托,指定我吧!” “三!” “别这样!别这样啊!” “妈妈!” “二!” 阿妮塔的喉咙蹦出类似野兽的吼声,低频、沉重而短促的震动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怪鸟悲鸣,几乎令人难以想像人类会发出这种声音。 “一!” 克莉亚张开双手保护弟弟,站立在母亲面前。如此一来,即使阿妮塔指向弟弟,一样会指到她。 宛若从所有脏器中绞出来的叫唤,回荡在库鲁斯家的屋内。 阿妮塔低着头,举起颤抖的右手。 “零!” 这个声音宣告收税员的游戏结束。 库鲁斯家中陷入寂静。 阿妮塔颤抖的指尖,清楚浮现在悲惨的库鲁斯家幽暗的室内。 母亲的裁定,今后将长久折磨着克莉亚。 阿妮塔的食指——朝向的是克莉亚的额头。 如果她打算指定约翰,应该会指到克莉亚的胸膛,但母亲的手指虽然不断痉挛,仍旧指着克莉亚的眉间。 克莉亚咬紧嘴唇。 即使是被石头砸到的痛楚,也无法和母亲指尖所传递的疼痛相比。这股疼痛超乎她的想像。 幼小的灵魂被母亲的食指贯穿,未成熟的精神淌着血。 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心灵,被封闭在冰雪当中。 一切活动都停止。 收税员露出狞笑,趾高气扬地将双手伸到克莉亚的双臂下方,高高举起克莉亚,宛若从浴池中捞起刚出生的圣人一般。 阿妮塔当场崩溃,倒在地上。 克莉亚以冰冻的表情看着母亲的背影,母亲瘦削的身影仍旧蜷缩在地上不断发抖。 “你妈说,她不要你了。” 收税员得意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克莉亚全身上下好似冻结一般,毫无反应。 “她比较喜欢你弟弟。” 收税员喜孜孜地扩大克莉亚心灵的伤口,他并没有看到从克莉亚心中流出的鲜血。 “都是因为你,害得一家人都被城里的人嫌弃。大家不是都称你为魔女吗?所以,你妈也想摆脱你,过着安宁一点的生活。这也怪不得她会指定你。” 从克莉亚的眼中流下一道眼泪。她虽然想要忍住哭泣,却无法抑止泪水不断涌出。她先前不论受到任何欺负都没有哭过,但现在似乎已经到达极限。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呻吟,只是在冻结的脸上淌着泪水。 “姐姐!” 约翰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 克莉亚的心灵毫无动静,也没有试着牵起弟弟伸出来的手,只是像个泥偶般被收税员扛在肩膀上,抬脸看着屋内的母亲与弟弟。 “我走了,今年的税就拿她来抵,别忘记明年也得乖乖缴税,否则下次你就没时间选择要卖掉哪个孩子了。” 收税员大笑之后,把克莉亚抱在肩上走出大门。 “姐姐!” 只有约翰的声音传到克莉亚耳中,这就是她与家人的诀别。 克莉亚一动也不动,身体折成两截,犹如货物般任凭搬运。 收税员走在阴沉的天空下方,沿着颠簸不平的红土乡间道路朝着市公所前进。路况逐渐改善,不久便进入小小的城镇。贫穷破旧的街上松散地分布着无精打采的杂货店、食品店、各式各样的摊贩,以及看上去没什么钱的银行。只有石造的教会高高耸立,不知为何景气似乎特别好。 路上的行人不算太少,每个人都注意到被扛在收税员肩上的克莉亚。 “啊,那是魔女克莉亚!” “喂,魔女被官员抓走了。” “发生什么事?难道她诅咒了拉?伊尔皇家吗?” 在娱乐甚少的镇上,这景象立刻吸引不停交头接耳的群众。收税员好似要夸耀自己的功劳,拉高嗓门怒斥看热闹的民众。 “走开走开!这可不是表演,我只是在狩猎魔女罢了。大家放心吧,可怕的魔女已经被我抓住。” 市民放声大笑。被恶政摧残而颓废的人心,特别喜欢欺负弱者来发泄怨恨。 “要烧死她吗?” “不,我要把她送到贝理斯伯爵家里。伯爵热哀于救济贫民,愿意出钱收容走投无路的孩子,真是善良啊!” “哦,真可怕!” 众人会心一笑。大家都知道,号称慈善家的贝理斯伯爵对孩童有特殊癖好,克莉亚被卖给他等于是掉入虎口,大概再也无法走出伯爵的豪宅。 先前对克莉亚丢石头的小孩子这时也来到收税员身边,开口询问。 “官员大人,您要把她卖掉吗?” “这家伙会永远消失吗?” 收税员不耐烦地点头,孩子们的脸色顿时亮起,开始朝着克莉亚丢石头当作饯别。 “哈哈,活该,魔女!快滚出城里!” “都是因为你使些奇怪的魔法,才会遭到报应!” “你妈和你弟弟一定也很高兴,可以摆脱你这个害人精!真是恭喜他们啦!” 石头也砸到收税员身上,收税员皱着眉头对孩子们怒吼,但这些坏孩子逃跑之后,又偷偷溜回收税员身后,朝着克莉亚的脸丢石头。 “滚出去!滚出去!” “不要再回来了!别给大家惹麻烦!” 石头打中克莉亚的太阳穴,先前的伤口又裂开,一道鲜红的血滑下她的脸颊。然而,克莉亚的表情依旧冻结,不论多么恶劣的怒骂或石头,都无法让她产生反应。 一个孩子捡起石头,瞄准克莉亚的眉间准备丢出时,异状突然发生。 “嗯?” 众人发觉街上不知何时刮起强风。 如果只是起风,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是风吹拂的方向。 这阵风竟然是从底下往上吹! 路上的砂砾、落叶和纸屑宛若被天空钓起来一般,朝着半空中飘舞。 在此瞬 间,所有小孩子都屏住气息。 “呼风!” 不知是谁的声音乘着风,被高高送到天际。 “快逃,魔女生气了!这是魔法!她在施展魔法!” 恶童们完全丧失先前的气焰,发出哀号四处奔逃。试胆时间已经结束了。 “嗯?怎么搞的?” 收税员也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困惑,他虽然知道克莉亚被大家称为魔女,却不知道其中的理由。 轰轰……阵风在道路对面咆哮。 现场所有人心中都产生不祥的预感。 下一刹那,横扫的飓风突击整条街道。 摊贩被吹毁,招牌高高飞到空中,打在身上的沙尘即使隔着衣服也会让人感到疼痛,人们的尖叫声和狂风一同飞到街道尽头。 风势不只一次。 飓风一而再、再而三地由上下左右各个方向毫不容情地吹打,看热闹的群众纷纷逃跑,有的跌到水沟里、有的被风玩弄而在路上滚动,有的整个人被风卷起,在哀求声中从脸部跌到地上。街道四处都呈现悲惨的情景。 在沙尘的帷幕当中…… 收税员将克莉亚扛在肩膀上,张大嘴巴望着四周。 他独自伫立在平稳的大气中,连头发都没有被风吹动。 这阵暴风刻意回避着他——不对,暴风守护的是克莉亚。 收税员发觉到这一点,斜眼看着自己准备卖掉的女孩,不禁发出尖叫,急忙将克莉亚从自己的肩膀甩到地上。 软弱无力的克莉亚原本应该直接落在地面上,但是—— “咿咿咿!” 收税员的喉咙再次发出细长而尖锐的叫声。他的双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只见克莉亚的身体竟然飘浮在空中。 风守护着克莉亚。 这场风暴臣服于克莉亚,如同顺从于伟大的国王一般,尽各种努力不让无赖之徒接近主人。空中不知何时聚集了暗色的云层,形成一股漩涡继续呼唤着风。 飕!克莉亚的双脚降落在地面上。她的表情仍旧冻结,好似戴上面具,美丽的野葡萄色双眸凝视着收税员。 收税员双手贴在身体后方的地面上,摩擦着屁股往后倒退,在被风吞噬前朝着克莉亚喊了最后一句:“怪物!” 风的咆哮吹走叫喊声。 风犹如同骑士一般,征伐侮辱国王的恶徒,将收税员的身体高高举起,送进大气的漩涡中。收税员就如同先前的阿妮塔,发出怪鸟般的惨叫声,消失在狂风中。 克莉亚的周围环绕着大气的激流,但她的黑发完全没有受到吹拂,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与世界分离。周遭的所有人与物,都遭受异常的风压侵袭,滚落地面、被风吹倒,或是飞到天上,只有克莉亚置身于风的制裁之外。 当风终于静止时,路上只剩下克莉亚一人。 天上密布的乌云散开。 阳光自云间透射下来,将低着头的克莉亚染成金黄色,阳光犹如水滴自她的发梢滴落。克莉亚小小的双肩与握紧的拳头在光线当中颤抖,但头发遮住她的表情。她一直孤单地站立在原处,全身不停颤抖。 过一会儿,路旁阿尔迪斯坦正教的教会大门打开了。 一名表情温和的年轻神父走到街上,毫不畏惧地走向克莉亚。 年轻的神父以温柔的声音对仍旧低着头颤抖的克莉亚说: “你知道圣阿尔迪斯坦是从风中诞生的吗?” 克莉亚听到突然的问话,沉默地抬起无精打采的视线。 神父继续说: “天上之父圣阿尔迪斯坦原本是风之神。你能够呼唤风,代表受到天父的宠爱。称呼你为魔女根本是天大的错误,你是神的独生女。” “……” “肚子饿了吗?过来吧,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还有,换件衣服吧,你应该穿上更合适的服装。我带你去见可以配得上你的人——阿梅里亚诺边境公爵。” “……” “来,握着我的手,将你的力量借给我们。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需要……我?” 过去未曾自他人身上看到的笑容,此刻出现在克莉亚的眼前。 ——他们愿意接纳自己…… 克莉亚举起颤抖的指尖,握住神父伸出的手。 三年后。 “妮娜?维恩特!” 革命的火把燃烧着夜晚的底层,众人以敬畏的态度如此称呼号召十万以上市民、打倒拉?伊尔皇家的克莉亚。 攻入皇城亚历山大之前,妮娜在麦克风前发表演说。她的语调相当稳重,令人难以想像出自九岁孩童之口。她透过十二座巨大的扩音器,振奋十万市民的革命意志。 “想想你们咬着草根、喝下泥水的日子!想想你们死去的孩子,想想你们无法给喊着肚子饿的孩子任何食物的日子!我们必须流下鲜血,往这条道路前进;必须踏在受伤倒地的同伴背上,烧尽所有悲剧的源头。前进吧,到亚历山大!到可憎的拉?伊尔皇家居住之地!把虚假的国王赶下王座,竖起自由的旗帜,空中的风会指示我们的目标。天上之父阿尔迪斯坦,请赐予您的孩子顺风,由正面吹倒背叛您的敌人!” 妮娜说完举起右手,剧烈的风便由革命军的后方吹拂,朝着亚历山大前进。 阿梅里亚诺公爵准备的演说稿以及这阵风,成为革命的决定性关键。燃烧疯狂怒火的十万群众高声呐喊,在风的推动之下往前迈进。 就如预先的计划,狂风将拉?伊尔皇家赶向灭绝之途。 接下来——没有人知道,被剥夺王位的前王子卡尔?拉?伊尔,怀抱着憎恨之火,发誓要向妮娜?维恩特复仇。 第一章 圣特汝尔 伊斯拉的黎明由岛屿前进方向的左斜前方来临。 圣特汝尔白色街道后方的天空转变为青紫色,底部则呈现鲜红,直接朝着天顶晕染清晨的色彩。 即使天空的色彩开始变化,刚从地平线探出头的旭日仍旧只照亮伊斯拉的下半部,光线到达的时间会比地表稍晚一些。 隶属于凯格斯高中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卡路儿?阿巴斯(十五岁)在太阳还没出来时便已经洗好脸、刷好牙,穿上制服并整理仪容,也没吃早餐便提起书包,在太阳还没出现的青紫色天空下走出学生宿舍的院子。他边走边打呵欠,独自走在昏暗的湖岸小径上。 伊斯拉的日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他就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离开宿舍。昨天他下了巴士来到宿舍的途中,曾注意到街上似乎也有咖啡厅及面包店,因此他决定找间店,吃过早餐再到学校。 他走在不见人影的清晨道路上,边走边望着左手边的锡克拉湖及右手边的圣特汝尔住宅区,脑中浮现昨天傍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和刚见面的女孩子共乘脚踏车,一同奔驰在云彩之间。 照射在水蒸气上的夕阳形成彩虹,内向的少女张开双手,想要拥抱七彩的云雾。两人掉进湖中之后,他不知为何抱住少女,但她并没有抗议,只是在离别之际慌慌张张地大声说:“谢谢你抱住我。” ——克莉亚?库鲁斯。 卡路儿一想起这个名字,表情就像抽掉了筋一般垮下来,心跳也加快。今天是凯格斯高中的开学典礼,他无法按捺在学校与克莉亚重逢的期待。 “呵呵呵。” 微笑不禁化成声音发出来。 “砰!” 愉快的梦想被这样的声音打断。卡路儿摸着被殴打的后脑勺,瞬间换上凶狠的表情回头。 “早安!” 他的干妹妹艾黎儿不知何时偷偷接近到他身后,此刻正露出满面笑容,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走路的时候别傻笑,很恐怖耶!怎么?第一天上学就在想黄色笑话?” “……你从后面走过来,怎么会知道我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你的背影就是在傻笑。” “什么啊?别信口胡说!” “还有,你的侧脸也在傻笑。” “吵死了,别打我的头!我们已经是高中生,应该用正常的方式打招呼!” “有什么关系!这样你应该清醒了吧?你还没吃早餐对不对?我们去街上吃吧!我昨天好像有看到一些很不错的店。” 艾黎儿擅自做出决定,重新拿好书包对卡路儿微笑。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放弃继续抗议,和艾黎儿并肩走在一起。 两人沿着湖岸小径走一会儿,来到圣特汝尔的商店街。 街道稳重而优雅,色彩缤纷的小店铺密集并排在一起,占据道路的单侧,隔着道路的另一边则是运河。时间虽然还早,但河面上已经出现贡多拉船,贩卖着锡克拉湖养殖的水产。 不久,太阳从运河对岸升起,清澄的水面反映着斑驳的日照。微风带着河水的气味,轻轻抚过兄妹两人的脸颊。 风的气味让他们想起差点忘记的事实——这里是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的岛上。在他们悠闲走路上学的此刻,伊斯拉仍旧朝着天之涯继续前进。 艾黎儿深深吸一口气,将书包举到头上伸了一个懒腰,说:“真舒服!” “嗯,空气好干净。” “天空好蓝。” “嗯,是很漂亮的蓝色。”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抬头望着天空。天上没有云,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蓝色。 卡路儿瞥了一旁的干妹妹,总算注意到些许变化。 “那是高中的制服吗?” “嗯,很可爱吧?” “嗯……” 卡路儿斜眼看艾黎儿一眼?随口回应一声。 “哼什么?说说感想吧!” “你的裙子不会太短吗?” “是吗?很正常吧?” 艾黎儿低头看着下方。裙子的长度是膝上十公分左右,在巴雷特洛斯女高中生之间是很常见的打扮。 但是,卡路儿却有些不满地说: “其他人或许都这样穿,但你没必要硬是配合别人的标准吧?长裙应该要盖住膝盖,最好连脚踝都几乎看不到。” “才不要,那样好难看!我一定会被其他人耻笑!而且你凭什么决定我要穿什么样的裙子?” “有什么关系,我好歹是你的干哥哥啊!” “你才不是我哥哥,你是我弟弟!而且就算你真的是我哥哥,也没有权利决定我的穿着!” 艾黎儿怒声反驳,直到确定卡路儿让步之后,才将脸转回前方。 清晨宁静而透明的天空上飘浮着薄薄的云,卡路儿抬头看着云,悠闲地哼着歌。艾黎儿见状,歪着头问: “你好像心情很好,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昨天你不是还叽哩咕噜地抱怨一堆吗?” 卡路儿得意地挺着胸膛回应: “我已经决定不要再抱怨,因为我发现抱怨完全没有益处。挑出不满意的细节只会导致自己的心情灰暗,根本没有意义。你了解吗?” “你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真恶心……好啦好啦,你说的对,所以又怎样?” “我昨天决定要改变心态。与其在旅程中一直抱怨,还不如想办法从中寻找乐趣,让心情快乐起来。怎样?你能够理解这样的想法吗?” “哎……怎么说呢?你能有这种想法或许算是很不错了,可是,听起来为什么总是让人很火大?” “我现在很期待即将展开的高中生活。虽然知道这场旅行只不过是放逐,但至少要从中取乐,才不虚度此行!怎样,艾黎,我成长了不少吧?” 卡路儿越发自鸣得意,斜眼看着干妹妹,艾黎儿无奈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随便你。总之,大概是昨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突然对伊斯拉的生活充满期待,对吧?” “你、你是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猜到的?” “我听你说话就知道了。怎样?你是不是出来散步时,遇到可爱的女孩子,两人还在湖里彼此泼水嬉戏?” “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你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哇、哇、哇!你该不会是偷看到的吧?你当时躲在哪里?从头到尾都看光了吗?真无耻!真不要脸!你太让我失望了,艾黎!” “……好,冷静一点,深呼吸三次。” “吸~吐~吸~吐~吸~吐~” “……好。我没偷看你做什么蠢事,只是随口猜猜,没想到你就上钩了。” “什、什么叫上钩啊?我、我才没有隐瞒,也没做什么坏事。” “冷静!冷静一点!好啦,反正有什么关系?女孩子看到你的外表,一开始或许会上当吧,只是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你的真面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在暗示我的内在很烂一样!” “不是好像……哎,算了,我也不想一大早就吵架。对了,我们找个地方吃早餐吧。” “嗯,找间便宜好吃的店吧。” 两人望着圣特汝尔的街景,找到店外摆出餐桌的面包店,买了两个鸡蛋三明治和冰红茶,一共花费六百奎尔。艾黎儿坐在露天餐桌前,立刻咬下三明治。 “虽然不是很贵,不过以后早餐还是自己做吧。” 卡路儿点头表示同意。 “出发之前,诺儿跟曼妞也说过,尽量别在外面吃饭,否则就没办法 存钱,碰到生病或受伤急需用钱时,那就很麻烦了。” 他复述着阿巴斯家两位干姐姐的教诲。卡路儿和艾黎儿都是第一次离家生活,而今后的生活费得自己计算,因此即使是一顿早餐,两人也不免格外慎重。 两人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由这次旅行的赞助者——贝德蓝?索雷尔公爵——出资,一个月可以到中央厅舍领取五万奎尔的生活费,从中用于吃饭或购买生活用品。岛上的物价方面,学生食堂的面包果汁类是一百奎尔,小吃店的便当是五百奎尔,平装书是六百奎尔,欣赏戏剧要一千五百奎尔,脚踏车大约是一万至两万奎尔。既然一个月有五万奎尔的生活费,那只要不乱花钱,就不用担心生活问题,甚至可以存下一笔钱。 至于住宿学生的晚餐费则包含在学费当中,负责掌厨的学生到街上买材料之后,可以凭收据再事后结算。 “对了,我本周负责掌厨,得想想晚餐的菜单才行。” “我想吃‘艾黎面’。” “啊?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倒是没有问题,不过其他住宿生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一开始就推出太奇特的料理,搞不好会被人嫌弃。” “没关系,艾黎面很好吃啊!而且还可以加面,大家一定很喜欢。” “嗯,我有把汤头带来伊斯拉,所以的确是有办法做这道菜……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是大家到伊斯拉之后,第一次在宿舍里吃晚餐,还是准备义大利面或炖肉之类的食物比较保险吧?” “喂,艾黎,你或许不记得了,但我小时候可是住在超大的皇宫里,每天都吃一流主厨用最高级食材做的料理,害我的舌头自然而然也变得比一般人更加挑剔,你懂吗?” “如果你嫌麻烦,我帮你拔掉吧。” “你这个人确实个性粗鲁又草率,说话难听得不像是个女孩子,举止也很恶劣,还不在意自己有一双o形腿,但只有厨艺是连我都承认的好,虽然说这当然也是因为诺儿跟曼妞的指导有方啦……老实说,和王宫主厨用高价食材制作的料理相比,我觉得你用一般食材做的菜更好吃。或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真的是这么想。” 艾黎儿听到前半段,原本已经举起拳头准备敲卡路儿的脑袋,但听到后半段总算放下拳头,哼了一声说: “因为是两个姐姐直接传授给我的,不好吃才有问题!” “嗯,的确。我之所以能够融入一般家庭的生活中,也是因为诺儿和曼妞做的料理太好吃了。而且我觉得,其中又以艾黎面最好吃!光提拉面的话,阿巴斯家三姐妹当中你做的最好吃。当然,诺儿面和曼妞面也会令人吃了就欲罢不能,不过艾黎面的中毒程度实在是非比寻常!爸爸也说过,三天不吃艾黎面,双手就会发抖。哎……真糟糕,一讲起艾黎面我就越来越想吃。没关系,我保证艾黎面即使出了家门也一定会受到欢迎。拜托,今天就做艾黎面吧!大家一定会因为太好吃而吓一大跳。” “你说得太夸张啦。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艾黎面好像很少做给家里以外的人吃过,毕竟端这道料理给客人吃未免太奇特了一点。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做做看吧……真的不要紧吗?住宿生当中也有斋之国来的人吧?拉面发源地的人吃了我做的料理,搞不好会嗤之以鼻耶。” “别担心,大家的反应一定会超乎你的期待。” 卡路儿充满自信地挺着胸膛保证,艾黎儿这才勉强同意,开始在脑中思考今天放学之后需要购买的材料清单。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边聊些不重要的话题边走了三十分钟左右,通往学校的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开始出现成排的樱花树。 “哇!” 艾黎儿发出感叹声。路面已经变成斑驳的白色,宛若白云般的樱花树枝重叠在两人前进的方向,处处飘舞的花瓣反映着风的流动。 “好漂亮,我第一次看到樱花。” “嗯,这大概是斋之国的赠礼吧。虽然很漂亮,不过只持续一个礼拜就会凋谢了。” “真的吗?好想拍一张照片喔。” 艾黎儿走在樱花树下方,舒服地伸一个懒腰,欣赏在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看不到的景色,散落的樱花瓣撒在他们的头发与肩膀上。 不久后,白雾般的樱花后方出现了凯格斯高中的校舍。 由于距离开学典礼还有一段时间,校园里并没有太多学生。住在圣特汝尔的学生大概多半会搭乘巴士上学,不过卡路儿和艾黎儿为了节省公车费,选择走路上学。 不时会有些骑着脚踏车上学的学生超越两人。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头发留到肩膀的长度,卡路儿见状不禁心跳加快。 (是克莉亚吗?) 他凝视着女学生的背影,发现自己认错人之后,叹了一口气。 (见到克莉亚之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卡路儿从早上就在想这件事,独自在房间里准备好几套台词,努力练习用成熟洒脱的举止向克莉亚打招呼。虽然练习到一半时,他也怀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他仍旧无法不去想像见到克莉亚之后的对话。 (真希望能早点见到她。) 昨天见到的女孩那美一丽的笑脸,依旧深深刻印在他脑海中。 “你是不是又沉浸在妄想中啦?” 从旁边传来相当不屑的声音,打破卡路儿快乐的梦想。他紧张地转头,看到艾黎儿用冷淡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的表情都垮下来了,一副陶醉的样子,视线飘来飘去,还不断傻笑。” “我、我哪有!才没这回事,我才没有很陶醉的样子!” “随便你怎么说,大概又在想昨天那个女孩子的事情吧?” “才才才才不是!我我我我才没有在找她!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在找她?这么说来,她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啰?原来如此。” “什什什么?你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何况这件事跟你无关吧?别乱猜!” 艾黎儿冷眼看着满脸通红的卡路儿,接着把脸转开。 “你明明说过不打算交朋友,没想到一开始就这么顺利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没有说过那种话!” 卡路儿急忙辩解后,把头转向前方。在樱花薄雾般的色调后方,崭新的校门敞开着铁 栅栏,似乎是在迎接他们。门柱石板上刻印着校名,沐浴在柔和的春日阳光下。校门内有一座白色的喷泉,白色的校舍在水花后方显得有些模糊。 兄妹俩在飘舞的白色花瓣簇拥下,踏入即将度过三年的凯格斯高中之第一步。 校园内可以见到提早上学的学生身影,卡路儿又开始不知不觉地寻找起克莉亚的背影。 *** 在苏醒的意识角落,依稀可以听到鸟儿的叫声。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晨曦透过蕾丝窗帘,照射在花岗岩上。 克莉亚在床上静静躺一阵子,观察着不太熟悉的早晨。 接着,她的思考能力逐渐恢复,辨识出自己目前所在的场所。 ——空中之岛“伊斯拉”。 这里是伊斯拉中央厅舍五楼的风之间,现在是新生活开始的早晨。 在岛上,她可以确保一定程度的自由,不需要将怪异的假发编入发丝,也不需要穿着拘束夸张的衣裳。 十五岁的克莉亚?库鲁斯在脑海中复习着这些事实,缓缓抬起上半身。 她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踏上轻柔的拖鞋,离开床铺走到巨大的装饰窗前,拉开了窗帘。 隔着窗户可以见到黄铜色的朝阳斜斜照射在伊斯拉广阔的大地上。 伊斯拉中央厅舍位于 山丘上,从最顶楼可一览骑士团员居住区——范?维尔。 右边是蒙上一层薄雾的范?维尔区,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可系在港口。军港周边矗立着庄严肃穆的兵舍、仓库群和飞机库,宛若豆子大小的港湾工作人员已经在地面上往来。 将视线往近处移动,可以俯瞰范?维尔的街道。虽然和克莉亚昨天傍晚造访的圣特汝尔相比规模较小,但这里是以骑士团员与贵族诸侯为主要消费者的高级区,商店建筑与陈列商品都走高级路线。 继续将视线往左手边移动,依稀可以看到远方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专用的梅克留斯机场。已经有两、三艘看似巡逻机的影子在附近空域盘旋。 至于圣特汝尔,则被犹如伊斯拉中央脊椎的阿斯卑纳山地遮挡,从这里无法望见,当然也看不到克莉亚今后要就读的凯格斯高中。 没错,克莉亚从今天起就是平凡的高中生。她可以就读凯格斯高中的飞行科,接受成为飞行员的训练。 克莉亚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想像过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她此刻再度在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克莉亚感觉胸口的血液沸腾。 自从六岁时被发现拥有超能力以来,她便只想着要抛弃自己,面对任何事都只能选择放弃,在不与他人接触交流的情况下,度过九年的岁月。然而,她现在却突然获准恢复为平凡的克莉亚?库鲁斯之身分,甚至能够上学。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啊!从旁人的眼光看来,或许会觉得她只是被利用完毕而遭到抛弃的可怜人偶,但她本人丝毫不觉得难过。虽然行动范围只限定在岛内,她仍旧为突然得到的自由感到万分高兴。 克莉亚轻轻将一只手掌贴在玻璃表面。 清晨的寒意隔着玻璃传来,从手指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阿斯卑纳山地的绿色棱线,“那个人”就在山的后方。 (卡路儿……) 她无声地呼唤昨天见到的少年。 这时,她感觉到内心深处犹如快乐的小鸟般开始歌唱。 克莉亚独自一人有些害羞地笑了。 她将额头轻轻贴在玻璃上,很小声地又重复一次。 “卡路儿。” 她感觉到害臊,羞红了脸颊,内心回想起昨天的记忆,整个人沉浸在从那里传来的情感中。 两人在一起奔驰的短暂梦幻…… 脚底下的薄云一直延展到天际,地表完全被云彩形成的地毯掩盖。红色的日光从天空低处透入,宛若飞石般在云的表面反弹而形成彩虹,散播着飞沫般的七彩光芒。 两人当时的确飞翔在天空中。 那时,她首度感觉到这个世界很美。 原本总是黑暗、沉重、拘束、狭窄而充满恶意的世界,只有在当时好似洗净了所有令人难耐的污秽因子。 在她旁边微笑的,是名叫卡路儿?阿巴斯的少年。 他的金发随风飘扬,态度帅气而优雅,在美丽的夕阳中送她一程。 今天在开学典礼上一定又能遇见他,因为他也是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学生。 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呢?昨天临别之际,不小心说出很奇怪的话,也许应该先为此道歉比较好——不对,或许不该为这种事情特别道歉…… 克莉亚不曾和同年代的人交流过,因此不太明白该怎么做才是“普通”的表现。 然而,幸福的梦想照例被来自身旁的冷淡声音打断。 “早安,小姐。” 对克莉亚而言,这不是打招呼,而是无意义的连串音节。 乌西拉伯爵夫人穿着拘谨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裙子,薄皮肤的脸上在这天早晨依旧带着神经质的表情,银边眼镜后方的双眼完全不带宽容的神色,以类似昆虫学家观察蟋蟀的眼光瞥了克莉亚一眼。接着,她张开干燥的嘴唇,嘴形宛若腹语师般几乎完全不动,发出一连串的音节。 “从今天开始,您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新生活终于要展开。由于您强烈的要求,宽容的路易斯提督和马克斯财务长才会答应这项莽撞的企划。不过就如我先前多次提过的,对于理智的范?维尔居民而言,这种愚蠢的行为——抱歉,像您这样戏剧化的举动,实在让人感受到彻底的失望。我之所以要再三提醒您,就是希望您能够随时记住这一点。” “……好的……” 克莉亚已经厌倦从每天一大早开始的说教。四名侍女照例无声地接近克莉亚,脱下她的睡衣,让她穿上今天的服装。 不过,她今天不需要戴上银白色的假发,服装也改成凯格斯高中的女生制服。 克莉亚的脸上自然露出微笑。 乌西拉冷眼旁观她的笑容,继续说教。 “请您务必、务必、务必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绝对、绝对不可以让人发现您就是伊斯拉的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知道吗?” “……好的。” “万一不幸被人发现这项事实,您就得立刻从高中退学。毕竟身为本岛之主的人物,绝对不可以和一般市民混在一起操纵飞机。基本上,路易斯提督和马克斯财务长未免太轻忽秩序的重要性,秩序的基础应该奠定在遵守社会一般常识之上……抱歉,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真对不起。” “如果您真的感到抱歉,应该立刻脱下身上的制服,像以前一样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坐在王座上。别忘了,您有最优先的任务。” “……真对不起。” 克莉亚机械式地继续道歉。 没错,众人对妮娜?维恩特的期待,就是要她穿上小丑般的服装,在头发上编织银白色的假发,独自静静坐在被称为王座的华丽座位上,不和任何人交谈,只是望着窗外不断消逝的景色,倚在豪华的椅背上,冻结自己的心灵。 在来到这座岛上之前,克莉亚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任何问题,只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她,如果能因此受到需要,那么,她愿意独自一人永远坐在椅子上。 然而,一名冒险家轻易粉碎克莉亚僵硬的想法…… “嗨,大家好!克莉亚,准备好了吗?” 这时,风之间突然传来轻佻的招呼声,面带开朗笑容的碧眼男子以悠然的步伐走向克莉亚。看到他往后梳的长发、魁梧的体格以及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军服,克莉亚冰冻的表情变得稍稍开朗。 “早安,路易斯提督。” 乌西拉伯爵夫人厌恶地打招呼,但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仍旧以一惯的悠闲笑容回应。 “早安,伯爵夫人,你的衬衫总是连一丝皱摺都没有。嗨,早安,克莉亚。哦,好可爱的制服啊!” “早安……提督。” 克莉亚露出生硬的笑容打招呼,路易斯看了便夸张地举着双手高喊。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好几次,绝对不可以引人注目吗?可是……你实在太可爱了,克莉亚!这么一来非但没办法隐藏身分,甚至只要你走在路上,就会吸引一大堆围观群众啊!” 路易斯用一只手遮住双眼,摇了摇头表示无奈。克莉亚只能尴尬地露出僵硬的微笑,不知该如何反应。乌西拉夫人则冷漠地说: “那么,这项计划还是宣告终止吧?” 路易斯闻言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突然露出开朗的笑容说: “不,当然不行,伯爵夫人。这是我下的决定——克莉亚?库鲁斯将在路易斯?得?阿拉康的庇护与援助下,从今天开始就读凯格斯高中飞行科,以成为一流飞行员为目标。” 乌西拉夫人眼镜后方的细眼 睛,露出严厉的光芒。 “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身为伊斯拉管区长的人物,怎么可以伪装身分,和一般平民一起上学呢?这项政策实在过于轻忽伊斯拉的未来!” “伯爵夫人,你总是代表雷波特骑士团团长发言,听起来还真刺耳!团长那边我已经亲自谈好,如果还要听雨点般的建言和指责,请先让我去找一把雨伞吧。哦!克莉亚,心灵像只落汤鸡的可悲中年人想和你一起在这里吃早餐,你不介意吧?” 克莉亚偷偷瞥了乌西拉夫人的表情一眼,从喉咙底部发出回答: “好、好的……我很乐意。” 鸟西拉夫人把脸转开,以下巴催促侍女,不久后,风之间一角的典雅餐桌上便摆出两人份的餐具。路易斯向克莉亚轻轻眨眼,以夸张的步伐走向餐桌,替克莉亚拉出椅子。 路易斯?得?阿拉康,今年三十八岁。 七年前,他在当时的王妃——玛莉亚?拉?伊尔的出资下,率领由三艘飞行舰艇组成的探险舰队,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发现“圣泉”的航海家。这段长期旅程必须在不见任何岛影的南方海上来回共航行十个月,因此他可说是兼具努力、勇气与耐力的人。在这次的旅途中,他则以主管全伊斯拉航路的“航海长”身分,名列四人议会当中。 路易斯在发现圣泉之后,已经得到足以玩乐一生的财富与名声,但他并不想过着安逸的生活。为了寻找创世神话当中“天之涯”的所在地,他自愿担任这趟危险旅程的航海长。如果能够实现心愿,那么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的名字就会超越时代与国境,永远刻印在人类历史上。 然而,此刻坐在克莉亚眼前、正在黑麦面包上涂奶油的男人,却好似完全不在乎这些丰功伟业,只是随性地聊些自己当海军士兵时的轶事,让即将第一次去上学的克莉亚放松紧张的心情。这名花花公子曾与多位贵妇传出绯闻,甚至还传说他和前任王妃玛莉亚也有暧昧关系,自然很擅长对待女性。克莉亚听着路易斯的谈话,心情放松不少,不时加以附和,脸上也露出仍显生硬的笑容。 路易斯以轻松的口吻聊起克莉亚今后的学校生活。 “希望个人指导的成果能让你在学校有所表现,毕竟你跟其他学生不一样,没有上过飞行训练学校。你有自信吗?” “……教官教得很仔细,所以,大概……一定……没问题……” “因为我请了非常优秀的教官,而且你的飞行时间也一定比其他学生还要多。我这个人只要下定决心,就不会在意金钱方面的花费,替你找的教学人才甚至还有些太过优秀呢。” 路易斯露出得意的笑容,克莉亚也面带微笑表示感谢。 “……真的……多亏提督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非常感谢……” “你不用在意,我可不是因为亲切才这么做。这算是投资。我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想利用你的力量。” 路易斯毫无顾忌地这么说,克莉亚只是继续微笑。之前她也曾听路易斯说过这点很多次。对路易斯来说,毫不保留地对克莉亚说出自己真正的计划,或许就是他表示诚意的方式吧。 “怎么样?飞到天空之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克莉亚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头。 “别着急,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好好爱惜自己,取回失去的少女时期。这么做才是真正为全伊斯拉的利益着想上 听到路易斯这番话,站在克莉亚背后的乌西拉夫人太阳穴上表现出不满的反应。针对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的对待方式,路易斯与乌西拉夫人(以及她的雇主雷波特骑士团团长)之间有着极大的鸿沟。 “你喜欢天空吧?” 路易斯假装没看到乌西拉夫人的表情,如此询问克莉亚。 克莉亚抬起头,以热切的表情很肯定地点头。 “……我很快乐。飞在天上……真的很舒服。” “哈哈哈,你果然是风的孩子!风应该飞舞在天空中,不可以被绑在椅子上。你应该生活的地方,正是这片蔚蓝的天空。” “……” “这么一来,我敢肯定你一定可以恢复‘呼风’的能力。” “……真的吗?” “你以前曾经跟我说过,你可以听到风在唱歌,还有你的心灵和大气相系在同一次元里。” 克莉亚追溯记忆,想起在风之革命刚结束不久时,路易斯曾问起她有关超能力的事情,而她的确好像这么说过。 “重要的是要找回那样的感觉,而最好的方法就是飞到天上,随时感受到风,试着再度听见消失的风之歌声。我相信这是最好的解决之道,所以才忍耐伯爵夫人的白眼,继续支援你。” 路易斯说完对乌西拉伯爵夫人眨眨眼,但她只是不悦地把脸别开。 克莉亚胆怯地缩着肩膀说: “……谢谢你。只是…………我有可能无法……达成你的期待……” “哈哈,真抱歉,我好像给你太大的压力。别担心,我不是要你马上找回力量。你只要慢慢花时间,自然而然地恢复力量,这对我来说便是很大的帮助。就是这么简单。” “……” “没有人能够预知这趟旅途在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肯定不会是一趟安稳的航行。世人称赞我发现了圣泉,但是根据我的推测,我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圣泉的人,之前应该也有许多船员看过圣泉的景象。我跟他们不同的一点,只是我生还了。因为我比过去所有的航海家都更胆小,一看到圣泉便踏上归途,所以才得以向赞助者报告圣泉的存在——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没这么简单……那是非常伟大的……成果……” “不对。真正伟大的,是勇敢突破圣泉、前往更远之处的航海家。以冒险家的态度来说,他们比我更加纯粹,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踏上归途。以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来看,他们或许是失败者……不过,我非常羡慕他们。那些航海家可能看到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的景象,即使无法生还,他们在临终前或许仍看到了天之涯。即使世人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以冒险家来说,也算是成功吧?” “……” “你不会感到很兴奋吗?天空的尽头到底存在着什么?不动星艾堤卡指引我们前往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我不需要财富与名声,只是想要扯下那块垂在我们面前、称作‘未知’的帷幕,将人类的睿智之光照射在躲在帷幕后头的美女身上——她的名字就叫做‘天之涯’!” 路易斯挥舞着手上的叉子高谈阔论,发现克莉亚生硬的笑容后,总算恢复平静,咳了一声端正坐姿。 “抱歉,一聊到这个话题,我就会兴奋得忘记自己的年纪,而且那个比喻也不太恰当,这都要怪海军出身的坏习惯……对了对了,我们刚刚谈到,为了达成这项困难的旅途目标,所以必须藉助你的力量。为了这个理由,希望你能够平安度过学校生活。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告诉我。” “我感到……相当光荣。可是……就算恢复呼风的能力……我还是不了解……那对这趟冒险之旅,会有什么样的贡献……” “根据我的看法,你的力量一定会派上相当大的用场。你知道俗称‘空族’的‘天空一族’吧?” “是……创世神话中的……” “没错,就是住在天空、掌理云与风的天空统治者。在贝拿雷斯帝国,他们被当作圣泉入口的守护天使;在斋之国,他们则被当作天国之门的守门者。从两千年前就流传着他们的传说,世人似乎把他们当作神话中的人物……但是,我相信他们是实际存 在的民族。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构造之谜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被解开,最大的原因大概就在于空族身上。” “……” “你想想看,比我更早发现圣泉的那些冒险家,为何没有人能够生还?他们比我更精于航海技术,更具有领导能力,并且兼具坚强的意志与勇气。他们之所以没有回来,或许是在探索的过程中,遭到具有敌意的对象袭击吧?以历代冒险家的资质来看,人类一直拖到最近才发现圣泉,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我当然也深刻了解到,通往圣泉并不是简单的旅程,但即使如此,圣泉保持神秘面貌的时间未免太长了。我怀疑,或许我只是运气好,躲过空族的袭击,因此才能够生还。” “这种事……” “我这么说或许听起来像是在谦虚,不过实际结束发现圣泉的航行旅途之后,我变得相当确信这一点。艾堤卡指示的方向一定横亘着某种物理性的障碍,否则以航行难易度来看,没有生还的人数未免太多了。” “巴雷特洛斯的创世神话当中……把‘空之一族’当作圣泉的守护者……” “没错,每个国家在细节的记述方面都有些差异,不过共通点是,有一群人在圣泉附近的空域监视,一旦发现接近者,就会毫不留情地攻击。根据隔着海洋的三个国家共同的传承,他们看来不会是爱好和平的民族,而是排外性强烈、好战,并且曾经具有庞大规模的势力……你有没有怀疑过,伊斯拉为什么要配备这么强大的武力?以单纯的冒险之旅来看,军方人员未免太多了吧?这都是因为我的建议。我相信如果要越过圣泉,就必须配备足够的战力,即使遇到空族袭击也能够坚持下去,甚至还有可能主动发动攻击。” “……想要‘呼风’的力量……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在风之革命时,你的力量摧毁了防守亚历山大上空的帝国禁卫军团,可说是相当优越的武力。毕竟这趟旅程中没有军队中继站,即使发生战斗、出现损伤,伊斯拉也无法得到补给与支援,所以战斗次数越多,我们的战力折损就越大。考虑到这样的条件,你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风的力量,对伊斯拉而言便非常重要,你可以理解吧?” “……” “你不用害怕,你的力量是为了保护珍爱的人而存在。为了伊斯拉居民的安全,我希望你能够找回过去的力量。如果能够达成这项目标,我会毫不吝惜地支援你。” 路易斯毫无忌惮地说完自己的目的,看了看手表。 “抱歉,我照例又讲了太多话。跟你聊天真的很快乐,让我都忘记时间。你赶得上开学典礼吗?要不要我请人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可以骑脚踏车赶上时间。” “那么,我也去参加开学典礼吧。形式上我是你的监护者,可以向担任导师的教官施加压力……” “不、不用了,不用做到那种地步……而且……如果提督出现在学校,那就没办法举行开学典礼……” 克莉亚客气地拒绝路易斯开玩笑的提议。发现圣泉的英雄要是真的出现在开学典礼上,一定会引起学生们的骚动,连克莉亚都会受到不必要的注目。克莉亚希望尽可能度过平静而没有风波的平凡高中生活。 “真可惜,我并不讨厌听到年轻的女高中生为我尖叫呢——不对,应该说是很喜欢才对!真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路易斯露出真挚的失望表情,克莉亚只好向他道歉。 两人结束了早餐,路易斯向乌西拉夫人道谢之后便回到楼下的办公室。克莉亚整理好仪容之后,也走出中央厅舍。 克莉亚对外宣称的身分是路易斯的远亲,住在中央厅舍的上级贵族居住设施,因此即使被人看到克莉亚出入厅舍,也没有人会感觉奇怪。 她从职员用的脚踏车停车场拉出昨天卡路儿修好的脚踏车,骑上之后确认链子没有问题,便踩下踏板。 白色的道路前方是辽阔的蓝天。 空气非常清澄,早晨的范?维尔街道上不时可以看到徒步上班的厅舍职员,以及开车的军港、机场相关人员。道路相当宽敞,建筑物之间也保留足够的间隔。视野非常良好,大气亦平稳而舒服。 脚踏车平稳地行驶在岛上“右岸”,不久之后便接近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地,准备进入科斯堤加隧道。穿越这条隧道之后,便会通往伊斯拉的“左岸”——圣特汝尔区。 岛上的生活很少用到“方位”。虽然伊斯拉的飞行方向固定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所在的东南方,不过,如果要用东南西北来描述岛内的街道和设施,就会过于累赘而难以理解。因此,在岛上取代方位的指示方式,是以伊斯拉前进方向为基准的“前后左右”。 使用这样的方式,位在伊斯拉船首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是“前方”,占据伊斯拉尾部的第六要塞炮台“嘎吉那”是“后方”,阿斯卑纳山地是“中央”,锡克拉湖和圣特汝尔是“左前方”,范?维尔则是“右方”。这种划分方式相当简单。不过,如果只单纯称呼“左”或“右”未免太单调,因此“左岸”与“右岸”这种称呼便逐渐流行起来,大家也开始习惯这样的称呼。 科斯堤加隧道内有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道路也相当宽敞,因此克莉亚非常顺畅地骑在昏暗的隧道中。穿过漫长的隧道,眼前就是伊斯拉左岸起伏的绿地。即将升上半空中的太阳,将崭新的光线投射在辽阔的大地,青草、泥土与风的气味钻入克莉亚的鼻孔里。 “呼……” 克莉亚感到相当舒服,不禁发出感叹。 到了和缓的下坡,克莉亚停下踩踏板的脚,抬头望着天空,任凭脚踏车向前滑行。天顶深邃的蓝色当中,重叠着大小不同的破碎白云,朝着西边飘动。 ——多么自由啊! 喜悦之情从她的心底涌出。 在蓝天下,独自一人骑着脚踏车上学。 光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就让她感到无比的高兴,几乎流下眼泪。对克莉亚而言,自由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换的珍宝。 ——今后每天都可以像这样上学,心中只怀抱着快乐的预感…… 她在内心如此告诉自己,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继续踩下踏板。 穿过阿申达之门之后,不久便看到樱花行道树。 并排的树木上方,淡红色花瓣替天空染上色彩,点点花瓣朝着克莉亚飘过来。 空气相当温暖,克莉亚面带微笑,在樱花树间前进。看到樱花,她就觉得身心好似都受到洗涤。 凯格斯高中的校舍很快就出现在樱花树后方,上学途中的学生背影也增多了,巴士从后方超越克莉亚。圣特汝尔与学校之间的巴士必须付费,搭乘的人大概都是与父母亲移居到伊斯拉的学生吧。 (……卡路儿呢?) 根据昨天的对话,他应该是住宿生,也曾提起自己是领奖学金入学,因此大概会徒步上学。克莉亚以视线追逐道路上学生们的背影,自觉心跳开始加快,双眼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卡路儿的身影。 *** “校舍里面也好干净,简直就是亮晶晶的!” “因为还没有人使用过啊!可以在没有学长姐涂鸦的桌子上念书,算是第一期学生的特权吧。” 卡路儿和艾黎儿在鞋柜前脱下鞋子、拿出拖鞋,环顾着崭新的校内。墙壁和走廊都洁白而光滑,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也相当完善。从大型采光窗透入足够的日光,教室充满开阔的气息。其他的学生也和他们两人同样兴奋,在校舍内四处观望。 艾黎儿看了看四周,问:“一年二班在哪里?” “呃……大概在前面吧?” 他们边望着教室门牌边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便发现自己的教室。这里是通称“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上课的教室,一班则通称“范?维尔班”。上志成为飞行员的贵族高官子弟都集中在一班,一般市民则被分配到二班。来到伊斯拉的贵族虽然是权力斗争中的失败组,但仍然保持着些许自尊,因此很喜欢如此明显的区分。 “早安!” 艾黎儿轻松地打着招呼,踏入二班的教室,卡路儿则默默跟在她身后。 教室内只有四、五名学生,彼此保持一段距离,尴尬地望着窗外,或将手肘拄在桌上 托着下巴发呆。这些学生来自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及贝拿雷斯,彼此几乎完全不认识。 艾黎儿好奇地环顾教室内,发现贴在墙上的座位表,然后提着书包来到自己的座位, 露出厌倦的表情说:“你为什么老是在我附近出没啊……” “我怎么知道?座位又不是我决定的!” 卡路儿不悦地对坐在右方的艾黎儿说道,把书包放在窗边的桌上。 他望了窗外一阵子,看到校舍对面地势较低的地方有一座红土操场,在春天的阳光中闪闪发光。除了偶尔飘过视野的白云碎片之外,窗外的景象和地面的学校没有太大差异。 不久之后,搭乘巴士上学的学生大举进入,教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早安,艾黎儿,你来得真早。” “哇,奈奈,你是搭巴土来的吗?早安!” 卡路儿发现艾黎儿突然跟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亲昵地聊天,仔细想想对方似乎有些眼熟,思索了一会儿,才想到那是昨天前往宿舍的途中走在一起的女孩。 “卡路,你也来打招呼吧。她是斋之国的奈奈子,和我们一样是住宿生。” 卡路儿在艾黎儿催促之下抬起头。 “呃,我叫卡路儿?阿巴斯,请多多指教。” 他不太自在地打完招呼,奈奈子则很有礼貌地鞠躬。 “我叫奈奈子?花崎,请多多指教,卡路儿。” 她用有些生硬的巴雷特洛斯语打招呼,艾黎儿笑着说: “你叫他卡路就行了,也可以叫我艾黎。我们好好相处吧。” “嗯,请多多指教,艾黎。请多多指教,卡路。”奈奈子缓缓说完,有些尴尬地问:“我的巴雷特洛斯语说得还好吧?你们听得懂吗?” “完全没问题!你是学会巴雷特洛斯语才到伊斯拉的吧?真厉害!会不会很辛苦啊?” “不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学习,不过发音还是有点困难……” “你的发音很棒,别担心。” 艾黎儿露出满面笑容向她保证。不久之后,闲着无聊的其他住宿生也聚集到艾黎儿身旁,转眼间艾黎儿的身旁便围了一群人,邻座的卡路儿则被孤立在圈圈之外。 “真有闲情逸致!” 卡路儿嘀咕一句,再度托着脸颊望向窗外。 就如刚刚对话中提到的,斋之国和贝拿雷斯的学生都已预先学习伊斯拉内部的共通语言——巴雷特洛斯语。伊斯拉计划虽然是三国共同出资的计划,但当初捕获伊斯拉并提出计划的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因此才有这样的优待。 教室内三国的学生杂处,卡路儿之前没有看过这种景象,因此感觉有些奇特。斋之国来的学生有着黑发及淡桃色的皮肤,整体而言偏瘦小而文静;巴雷特洛斯的学生是白皮肤,发色不一,体格偏强壮;贝拿雷斯的学生则介于斋之国与巴雷特洛斯之间,肤色略偏褐色,五官很深,有着深色头发,看起来大多知性而稳重。 距离开学典礼开始还有一些时间,卡路儿无精打采地用眼角瞄着教室内的情景,并陷入沉思中。 (……克莉亚应该是范?维尔班的吧?) 卡路儿早就知道克莉亚和他不同班,但还是感觉有些失望。他的一颗心已经飘离此刻所在的圣特汝尔班,被吸引到范?维尔班。 “这么晚了,老师怎么还没来?” “老师早就应该到了吧……” “开学典礼不是快要开始了吗?” 当学生纷纷问起这个问题时,教室的前门总算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名相当有个性的型男。学生们急忙坐回自己的位子。 这位型男没有注视学生,傲然站在讲台上,板着一张脸说: “我叫皇?罗多里哥?班德拉斯,今后有一段时间,将要在天空与地面上好好教育你们,以后要称呼我为班德拉斯老师。” 学生们悄然无声,面对个性过分突出的班德拉斯老师全都哑口无言。 这位老师的年纪大约是三十七、八岁,身高将近两公尺,结实的身体和隆起的肌肉紧紧包裹在薄衬衫里。白衬衫的领子大大敞开,可以看到衬衫底下浅黑色的肌肤,裸露的胸膛上挂着大型银色坠子,并长着浓密的胸毛。他的长发用发胶抹到脑后,五官的轮廓很深,仿佛一碰到就会割伤一般。深邃的眼窝中,镶嵌着闪闪发光、精力充沛的大眼睛。大量发胶和喷洒在身上的古龙水气味,直扑圣特汝尔班所有学生的鼻孔,几乎让人失去正常的嗅觉。 “今后,我不论在教室里或在天空中,都会对你们下达命令。我的职责是要把最近才刚学会飞行的幼鸟教育成为一流的老鹰。如果你们胆敢违逆我,就得先做好心理准备,知道吗?” 教室内一片死寂,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班德拉斯老师锐利的眼神盯着每一名学生,说:“你们应该回答我:‘知道了,班德拉斯老师!’” “知道了,班德拉斯老师!” 圣特汝尔班的全体学生经过指点后,异口同声地复诵一次。班德拉斯老师过分独特的造型与气息,在无言中便让学生们意识到,绝对不能反抗这位老师。 班德拉斯老师听了学生的回答,停顿了足够的时间之后,才以忧郁的表情举起一只手拨着长发,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瞥见胸毛。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 “我不小心睡过头一个小时,开学典礼在两分钟之后就要开始。” “?” “跑吧!绝对不能让学年主任知道我睡过头的事!你们打死也得及时赶到典礼会场,知道吗?” “……啊?什么?” 班德拉斯老师的双手用力捶在讲桌上,锐利而精力充沛的双眼猛然张大,朝着困惑不已的学生们怒吼。 “不要拖拖拉拉的,快跑!用尽全力跑到体育馆!” “呜哇!” 学生们发出悲鸣,依照他的命令,全力奔跑到体育馆。 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因为其他学生早已到体育馆集合。典礼开始前一分钟,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才气喘吁吁地抵达体育馆,在众人冰冷的视线下坐到铁椅上。跟在学生后头冲进体育馆的班德拉斯老师也不擦拭身上的汗水,举起单手向排成一列的老师们打过招呼之后,便毫不客气地插入队伍当中。 漫长的开学典礼总算结束,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回到教室,听班德拉斯老师说明接下来的飞行训练之后,开学第一天便在中午前结束了。从明天开始,学业与飞行训练并重的学生生活就要正式开始。 “嗯……” 卡路儿斜眼看着准备解散的同学们,坐在椅子上举起双手伸了一个懒腰,接着发出“砰”的一声,把手放回桌上,并抬头望着天花板。 他对今天的感想只有一个。 ——没有见到克莉亚…… 虽然她应该就在隔壁的教室,卡路儿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开学典礼时,卡路儿也曾用视线寻找克莉亚,然而还是无法 在众多学生中找到她。虽然他有看到几个相似的背影,但仍无法确认那是否为克莉亚。 取代克莉亚在体育馆看到的,则是他那宿敌的脸孔。 在讲坛的天鹅绒帘幕背景上方,挂着巨大的妮娜?维恩特肖像。卡路儿虽然尽量避免去看那张肖像,但是在开学典礼期间,仍无法避免以眼角瞄到长长的银白色头发。 妮娜?维恩特在卡路儿心中唤起的总是悲伤,因为他永远失去了无可替代的挚爱母亲——玛莉亚王妃。 看到妮娜的肖像,他心中再度想起母亲的温暖、温柔与美貌,并感到极度的痛苦。当他难以忍受痛苦的折磨时,便努力挤出憎恶的情感,以仇恨的怒火来遗忘丧母的痛苦。他藉由憎恨妮娜到几乎忘我的地步来隐瞒痛苦,接着再次唤起与母亲相处的回忆来安慰自己——在体育馆里,卡路儿便是以他惯常的方式来对抗妮娜。 此刻,他望着教室的天花板,试图忘却开学典礼发生的事,重新想着克莉亚。 他见到了根本不想见到的妮娜,却没有见到满心期盼的克莉亚,这点让他无奈得牙痒痒。他很想见到克莉亚,以忘却妮娜所唤起的不愉快与憎恨。 ——要不要去范?维尔班看看? 卡路儿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想着自己可以过去简单地打个招呼。但是转念一想,对方或许完全不在意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为此厚脸皮地攀谈,可能会被当成怪人。他很想尽可能自然地和对方讲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正当他感到苦恼时,奈奈子已经收拾完毕,走过来对艾黎儿说:“艾黎,你这个礼拜负责掌厨吧?要不要去商店街买东西?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喔。”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奈奈!好,那我们一起回家吧!喂,卡路,你也陪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吧。” “喔,好……” 艾黎儿拉着卡路儿的手臂,他只好无奈地抬起屁股。 这时,另一名身材高大的女生也走到艾黎儿身旁,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买东西吗?我想当作自己掌厨时的参考。” “啊,莎朗!当然好啦,大家一起去吧!” 这位名叫莎朗的女孩面带微笑,又转向卡路儿说: “我们还没打过招呼呢。我叫莎朗?摩科丝,和你们一样是住宿生,今后请多多指教。” “嗯……我叫卡路儿?阿巴斯,请多多指教。” 卡路儿有些尴尬地打着招呼。银发、浅棕色肌肤、五官轮廓很深的莎朗,看起来比其他学生更为成熟,让他不禁联想到阿巴斯家的两位干姐姐。 艾黎儿东张西望地环顾教室,开口询问: “千春呢?怎么没看到她,是不是先回去了?” 她寻找的是同住在宿舍的另一名女孩。奈奈子悠然地说: “她好像有事,说要先走一步。” “喔,这样啊。那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去吧。卡路,要走啰!” “嗯……” 卡路儿虽然还没有和克莉亚打过招呼,不过,看样子第一天大概见不到面了,他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在三个女孩子身后离开教室。 “好,食材都已买齐,剩下的只有做菜。加油吧!” 艾黎儿走在圣特汝尔的街道上,很有精神地替自己打气。她的手上提着制作艾黎面的食材。 “莎朗,我帮你拿吧。” “哦,谢谢你。卡路,你真体贴。” 走在一旁的卡路儿接过莎朗的购物袋提在右手,左手则提着奈奈子的份。 “卡路真的很善体人意呢。” 奈奈子也露出温和的笑容称赞。 卡路儿双手拿着购物袋,得意地挺起胸膛说:“这是绅士应该尽到的责任。这里只有我一个男生,怎么可以让女孩子拿这么重的东西!”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这还不是姐姐教你的!” 艾黎儿冷冷说道。卡路儿哼了一声,出言反驳。 “有什么关系,听诺儿和曼妞的话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也帮我提吧。” 艾黎儿伸出手中的袋子,但卡路儿把脸转开。 “不要,你不一样。” “为什么?你这样根本就没有听诺儿和曼妞的话嘛!她们不是教导你,要一视同仁地善待女孩子吗?” “妹妹不算是女孩子。” “我才不是妹妹!我是你姐姐!” 莎朗看着两人似乎要吵起来,面带困惑的笑容出言制止。 “我知道你们两个的感情很好,不过还是别吵架吧。你们也不希望像昨天那样,让其他住宿生看热闹吧?” “……也对。” “可是,因为艾黎她……” 卡路儿还想继续辩解,但奈奈子轻松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不过,我真的很期待吃到艾黎面。没想到在伊斯拉也能吃到拉面耶。” 奈奈子看着先前购买的食材,脸上浮现悠闲的微笑。艾黎儿连忙挥了挥举到面前的手。 “斋之国的人吃了一定会觉得很不满意吧。我完全是依照自己的做法,甚至也不知道这道料理能不能算是拉面。” “但一定很好吃吧,卡路觉得呢?” 听到奈奈子的问话,卡路再度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当然,艾黎面是天下第一美味。” “喂,你别这么说,不要随便提高大家的期待值!而且你凭什么感到得意啊?” “真期待,不知道筷子好不好拿。” “莎朗,我可以教你,很简单喔!” “卡路,既然是你点的菜,待会儿要来帮我才行。这里没有诺儿和曼妞可以帮忙我。” “啊?真讨厌!艾黎面虽然吃起来很好吃,可是做的时候很臭耶。” “你要我一个人忍耐臭味吗?别老是说些任性的话!”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会帮忙,别这么生气嘛!” “艾黎,我也来帮忙了我可以帮你捞起清汤上的碎屑。” “我也来帮忙吧。只要有我能够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帮忙。” “奈奈、莎朗,谢谢你们!我真的很需要帮忙。其实要我一个人掌厨,本来还感到很不安呢!” 莎朗将食指点在下巴上,抬头望着天空不可思议地说: “仔细想想,这种做法还真奇怪。让住宿生每周轮流做菜,感觉好像挺随便的……不知道是谁决定的规矩。” “听说是舍监决定的~听市公所的人说,宿舍的大小事情都属于舍监的权限~” “喔,对了,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舍监。” “我也是,昨天没有看到人。” “一般来说,住宿的第一天,舍监应该会向大家说明内规才对……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宿舍的规矩,甚至连舍监的人影也没看到。” “舍监或许是个很随性的人吧?真是这样,其实也满不错的了与其为了琐碎的事情被训话,还是给随便的人来管会比较好,我也不希望门禁的时间管得太严,” “说的也对,我比较喜欢放任主义的做法。个性随便的舍监听起来真棒!” 艾黎儿也随口说出自己的希望。众人针对今后的住宿生活胡乱臆测,和乐融融地聊着天,不久便抵达锡克拉湖畔的学生宿舍。 “真抱歉,让你们帮了好多忙。” 艾黎儿在制服上穿着围裙,擦着额头向莎朗与奈奈子道谢。厨房的窗户外面,日照已经带着橘色。 “没关系了而且这也给了我们很好的参考~” “我好惊讶,没想到艾黎这么会做菜。我开始担心轮到自己 时该怎么办了。” 奈奈子和莎朗纷纷感叹地说,艾黎儿笑着回答: “你们讲得太夸张啦。对了,轮到你们两个掌厨时,我也会来帮忙。大家应该彼此帮忙,不然真的会很辛苦。” “轮到我的时候你们也要来帮忙!我刚刚也有帮忙捞起清汤表面的碎屑!” 卡路儿手上仍拿着勺子,站在巨大的直筒锅前抗议。 “我知道啦!别那么认真地抗议行不行?” “可是……我真的很仔细地挑出碎屑耶!还努力忍耐着臭味……你应该更诚挚地赞美他人的努力吧?” “哎,真烦!你为什么老是要用这种讨人厌的方式说话啊?” “你们两个冷静一点了” “你们真的很要好呢,干脆结婚吧?” “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莎朗,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种话!” “哈哈哈,两个人的脸都好红喔~” “呵呵,真有趣。” “我们是兄妹,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你、是、我、弟弟!” “才不是,我是你哥哥!我的生日比你早一天!” “啊,好像兄妹搞笑双人组喔,” “确实很有趣,不过其他住宿生已经坐到餐桌前,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喔。” “哇,真的,大家都到齐了。” 艾黎儿从厨房门口窥视食堂,紧张地小声回答。她身后的奈奈子则数着食堂内的住宿生人数。 “一、二、三……还少了一个男生,就是那个感觉很不合群的人——他是不是不想吃晚餐?” “呃……那是什么样的人?” “你没看到他吗?我们到伊斯拉之后,走到宿舍的途中,那个人一直单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今天大家在教室里一起聊天时,他也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那个人长得很高,外表很英俊。” “……有那种人吗?” 莎朗从两人后方回答艾黎儿的疑问。 “他叫伊格纳修?阿克西斯,和我一样是贝拿雷斯人,不过他大概是个怪人吧?如果他喜欢独处,就没有必要勉强拉他过来,不用管他也没关系。” “……是吗?不过如果有人不想吃饭,好像也不能勉强人家来吃。” “那是舍监的工作吧了我们先准备现场所有人的份,好不好?” “说的也对,我中午没吃饭,肚子好饿。对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从中午就没吃饭呢。” “刚好可以节食了” “不过,大概会因此多吃很多艾黎面吧。” “艾黎,快点煮面吧,我的肚子快饿扁啦!” “好,交给我吧!艾黎面要上了!” 艾黎儿勇猛地卷起袖子,把面条塞进网勺里开始煮面,一旁的三个人都拍手喝采,替艾黎儿加油。 在宿舍吃晚餐的人包括四名女生和六名男生,连舍监在内一共有十一个人,但因为伊格纳修缺席,因此总共需要十碗艾黎面。艾黎儿将银色的网勺排列在热水沸腾的直筒锅里,以老鹰般的锐利眼神等候面条煮熟。 晃……艾黎儿的左右手突然拖曳着残影迅速翻转。不知何时,她的手指间已经夹了十把网勺柄。她依旧维持着锐利的眼神,宛若甩弄双节棍般在身体周围旋转所有的网勺。随着“咻、咻”的声音,飞沫呈同心圆洒在空中,面条瞬间便沥干了。 “哇,好棒好棒!” “艾黎真灵巧,什么都会。” 奈奈子和莎朗边拍手边喝采。艾黎儿等到面条的水充分甩干之后,猛然张大双眼,把面条丢入排成一列的十个碗当中,并迅速倒入海鲜与猪肉两种口味混合的汤头,再一一用筷子仔细将面拌入汤中,放上叉烧、白葱、笋干、漩涡鱼板及调味鸡蛋,接着终于开口: “久等了!” 她以专家的态度,瞬间便完成十碗艾黎面。莎朗和奈奈子将碗摆在巨大的托盘上,迫不及待地前往食堂。 “喔,来了来了。” “嗯!这香味是……” “哇,拉面!” “肚子好饿喔~” 围坐在大餐桌前的住宿生纷纷拍手迎接晚餐到来,每个人身上都还穿着制服。 “久等了~” “这是艾黎做的面,听说要用筷子吃。” 冒着热气的艾黎面排在十个人面前,艾黎儿和卡路儿也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来到食堂中。 “没想到在伊斯拉也能吃到拉面。” 说这句话的是来自斋之国的宪明?柏原,这名少年不论外表、言语或内在都没有任何特征。 艾黎儿不太有自信地说: “斋之国的人吃了,大概会觉得有很多问题吧?因为这道料理完全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做的。” “我是个拉面狂,斋之国热门的拉面店我几乎都吃过。” “哇!真糟糕。在被你批评之前,我先道歉吧——对不起。” 艾黎儿低头道歉,这时坐在宪明旁边、身材稍胖的男生有些胆怯又有些担心地开口:“别这么说,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艾黎儿的嘴角勉强露出笑容,说:“谢谢。呃,你是……” “我叫光男?福原,请多多指教,艾黎。” “嗯,请多多指教。如果不合你的口味,可以剩下来没关系。” 光男以认真的表情连忙摇头,看样子他是个温厚且对自己没有信心的男孩。 坐在光男旁边的则是看似体育健将、身材高大而脸孔老成的男生,以及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看似善于理性分析的男生。两人似乎都是贝拿雷斯人,均以好奇的眼光观察着眼前未知的食物。 “我叫沃夫冈?鲍曼,如你所见是个体育健将是也。我喜欢的肉是牛肉是也。外表虽然像是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不过仍旧是个货真价实的十五岁少年是也。听大家说,我向熟人学的巴雷特洛斯语有着严重的口音是也。” “我叫班哲明?夏礼夫,如你所见擅长理性分析,喜欢的面包是草莓奶油面包。我和莎朗是同乡,从小就认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叫艾黎儿?阿巴斯,你们称我为艾黎就行了,请多多指教。原来沃夫冈是学生啊!我还以为你是老师。” 艾黎儿很有精神地打招呼,沃夫冈听了便得意地自夸:“在开学典礼的时候,别人还误认我为家长是也!” 艾黎儿接着对坐在班哲明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说:“千春也一样。不好吃的话,还请多多包涵。” “我知道啦了你记得我的名字呀?我真高兴哩!” 女生宿舍四名住宿生之一——千春?得?路西亚,以慵懒的语调说完,举起一只手打招呼。她的皮肤晒得很黑,脸上画着夸张的浓妆,制服穿得很邋遢,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肚子好饿呀!” 千春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随性地丢出这句话。不过从她的外表难以想像的是,她似乎很规矩地在等候“开动”的指令。 大家彼此打过招呼之后,负责掌厨的艾黎儿咳了一下,在胸前拍手发号施令。 “开动!” 所有人齐声附和“开动”,接着便各自拿起筷子准备夹起艾黎面。 艾黎儿首先注意的是号称“拉面狂”的宪明其反应。 宪明似乎也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装出做作的态度凝视着艾黎面,并且用夸张的动作闻着味道。 “这是猪骨加上……鱼粉吧?你把秋刀鱼干磨成粉末,洒在汤的表面上。” 他还没吃面便猜中调味材料,令艾黎儿不禁发出呻吟——看来宪明 是个货真价实的拉面狂。 “虽然说这是流行的汤头,不过也因此难度很高喔。面、汤头、配菜,每一样都必须具备一流水准。三位一体产生的共鸣,才是拉面真正的精髓——开场白说到这里,我要开动了!” 他说完举起筷子,夹起大量面条,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一口气吸入口里。旁边的其他学生也同时夹起面条。 艾黎儿紧张地吞下口水。 转瞬间,食堂陷入冰冻的沉默。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接着每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东西!” 宪明的狂吼声打破静默,其他住宿生也总算回过神来,纷纷开口。 “这、这、太厉害了!” “比牛肉还要好吃是也!”, “草莓奶油面包根本比不上它!” “好好吃……不对,这已经超越好吃的次元!” “真不敢相信……这真的是用我们买的那些材料做的吗?” “太好吃啦!真是太好吃了呀!” 同学们各自匆匆说完感想,连忙专注地又开始猛吃,所有人都像饥荒刚过的村民,以忘我的表情夹起面条、咬着叉烧、把汤倒入胃袋里。 艾黎儿面对这超乎预期的好评,双手仍在胸前合十,以僵硬的表情交互看着众人和卡路儿。 卡路儿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没问题吧?” “嗯……” “你的厨艺实在是异于常人,其中又以艾黎面最棒,可以说已经达到艺术的境界。看样子,大家应该都会变成艾黎面的中毒者吧。” 卡路儿边说边吃着艾黎面,露出幸福绝顶的笑容继续说: “哎,真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幸好你有把汤头带来,在伊斯拉的味道也一点都没变,果然是艺术品!我可以每天都吃艾黎面过活。” “……这样营养会不均衡吧?” 艾黎儿有些尴尬地说完,张口吃着自己煮的面。虽然她也承认这碗面好吃,但她总觉得大家的反应未免太过夸张。或许是因为她从小便吃惯诺儿和曼妞儿做的料理,舌头已经变得比一般人更加挑剔。 “我吃完了……” 一旁的宪明好似精力耗尽般地说道,细心地将筷子摆在桌上,对着空碗合掌,并深深低下头。他的眼中流出泪水。 “谢谢……谢谢……”宪明由哀朝着碗表达感谢之意,接着说:“这不是拉面,是神!我刚刚吃下了神啊……” 听到拉面狂诡异的自言自语,艾黎儿感到有些恶心地瞥了他的侧脸,红着脸颊越发不自在地吃着艾黎面。其他住宿生也纷纷喝光了汤,开口说: “我吃完了……真的……好好吃……” “我第一次吃到比牛肉更好吃的食物是也。” “草莓奶油面包在我心目中的排行榜跌到第二名了。” “真的好好吃了艾黎真是料理天才,” “这应该可以拿来卖吧?宿舍门口一定会大排长龙。” “我差点要失神啦,我刚刚失去意识啰。” 食堂里到处是赞叹的声音。 “呃,谢谢……虽然我觉得你们有点太夸张……” 艾黎尴尬地道谢。这时,一旁的卡路儿伸出只剩下汤的碗,说:“艾黎,我要加面,面条煮硬一点。” “喔,好。” 艾黎儿回到厨房,迅速煮了偏硬的面条,接着回到食堂将面倒入卡路儿的碗里。卡路儿露出喜悦的表情,再度开始吃面。 这时,除了卡路儿以外的所有住宿生脸色都变得苍白。宪明更露出无奈的表情再度狂吼:“明明是中粗面条竟然也可以加面?搞什么啊!而且,这种事情应该早点说吧?” 他为自己把汤喝光而懊悔不已,将脸埋在餐桌上,一再用拳头敲打桌面。两名贝拿雷斯人见状,以诧异的表情问: “刚刚那一招是怎么回事是也?” “加面……原来如此。把汤留下来,搭配两次面条……原来如此。” “啊!对不起,我刚才忘记说了。呃,可是汤已经没有剩下……” 艾黎儿很抱歉地在面前合掌。直筒锅里的汤已经倒光,因此也没有办法替喝完汤的人加面。 “哇啊,我也忘记加面的事情~一不小心就把汤都喝光啦~” 奈奈子也惋惜地说。 正当艾黎儿不断道歉时,一个碗伸到她的面前。 “请替我加面。” “……咦?” 艾黎儿抬起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拿着没有汤的空碗。 这个女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对,或许她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这里,但却没有人察觉到任何迹象——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从一开始就坐在食堂的角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没看到她。 艾黎儿完全不明白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那个……请问你是谁?” “吾乃何人……这个答案取决于加面与否。” 少女以无机质的声音说着好似意义深远的话,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声。 她的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上衣和裤子都是紫红色的学校运动服。少女留着中直黑发,不知为何闭上双眼。看她的五官轮廓,应该是斋之国的人。 艾黎儿歪着头思索,终于猜到少女的真实身分。 “呃……你该不会是舍监吧?” “唔唔……” “你是舍监吗?很抱歉,汤已经没了,所以没办法加面……” “不用客气!即使没有汤,我依然会把面条吃下去上 疑似舍监的运动服少女毅然说完,肚子再度咕噜咕噜地响起,看来她真的很饿。艾黎儿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依照少女的要求,迅速煮了面倒入空碗里。 少女转向后方,双手捧着碗低下头。只见她的脖子抽动两下,接着又以脚踝为支点转过身,面对艾黎儿。 “我吃完了,好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 没有人看到少女吃下面的过程。只见她将空碗无声地放在桌上,擦了擦嘴巴,脸颊上莫名其妙地黏着漩涡鱼板,接着便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艾黎儿看到这场迅雷不及掩耳,却又完全意义不明的拉面消失魔法,虽然呆了瞬间,但还是连忙开口询问: “那、那个,你是舍监吧?” 少女依旧闭着双眼,只稍稍转过头说: “我是派遣舍监——静香?羽染,今后请多多指教。” “呃,好、好的……” “那么,再会。” 静香转身再度准备离去,这时其他住宿生也纷纷开口。 “等、等一下,自我介绍只有这样吗?” “你应该说明宿舍规则之类的事吧?” 静香停下脚步,再度只稍稍转过头,露出脸颊上的漩涡鱼板困惑地问: “……规则?” “……你为什么一脸困惑的样子?” “唔唔,别在意,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宿舍规则。呃,我是非常认真勤奋的派遣劳工,当然知道规则是什么。”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随便……” “感觉像是在找藉口。” “舍监为什么是派遣员工?” “没错,我是越过原野、山峦与时空次元,飞抵任何工作地点的可悲派遣劳工……” 她似乎是打心底感觉无奈地低声细语。卡路儿虽然感到困惑,但仍开口询问: “真搞不懂……不过,你脸颊上贴着鱼板喔。” 静香受到指摘,表情依旧无动于 第一章 圣特汝尔 伊斯拉的黎明由岛屿前进方向的左斜前方来临。 圣特汝尔白色街道后方的天空转变为青紫色,底部则呈现鲜红,直接朝着天顶晕染清晨的色彩。 即使天空的色彩开始变化,刚从地平线探出头的旭日仍旧只照亮伊斯拉的下半部,光线到达的时间会比地表稍晚一些。 隶属于凯格斯高中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卡路儿?阿巴斯(十五岁)在太阳还没出来时便已经洗好脸、刷好牙,穿上制服并整理仪容,也没吃早餐便提起书包,在太阳还没出现的青紫色天空下走出学生宿舍的院子。他边走边打呵欠,独自走在昏暗的湖岸小径上。 伊斯拉的日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他就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离开宿舍。昨天他下了巴士来到宿舍的途中,曾注意到街上似乎也有咖啡厅及面包店,因此他决定找间店,吃过早餐再到学校。 他走在不见人影的清晨道路上,边走边望着左手边的锡克拉湖及右手边的圣特汝尔住宅区,脑中浮现昨天傍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和刚见面的女孩子共乘脚踏车,一同奔驰在云彩之间。 照射在水蒸气上的夕阳形成彩虹,内向的少女张开双手,想要拥抱七彩的云雾。两人掉进湖中之后,他不知为何抱住少女,但她并没有抗议,只是在离别之际慌慌张张地大声说:“谢谢你抱住我。” ——克莉亚?库鲁斯。 卡路儿一想起这个名字,表情就像抽掉了筋一般垮下来,心跳也加快。今天是凯格斯高中的开学典礼,他无法按捺在学校与克莉亚重逢的期待。 “呵呵呵。” 微笑不禁化成声音发出来。 “砰!” 愉快的梦想被这样的声音打断。卡路儿摸着被殴打的后脑勺,瞬间换上凶狠的表情回头。 “早安!” 他的干妹妹艾黎儿不知何时偷偷接近到他身后,此刻正露出满面笑容,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走路的时候别傻笑,很恐怖耶!怎么?第一天上学就在想黄色笑话?” “……你从后面走过来,怎么会知道我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你的背影就是在傻笑。” “什么啊?别信口胡说!” “还有,你的侧脸也在傻笑。” “吵死了,别打我的头!我们已经是高中生,应该用正常的方式打招呼!” “有什么关系!这样你应该清醒了吧?你还没吃早餐对不对?我们去街上吃吧!我昨天好像有看到一些很不错的店。” 艾黎儿擅自做出决定,重新拿好书包对卡路儿微笑。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放弃继续抗议,和艾黎儿并肩走在一起。 两人沿着湖岸小径走一会儿,来到圣特汝尔的商店街。 街道稳重而优雅,色彩缤纷的小店铺密集并排在一起,占据道路的单侧,隔着道路的另一边则是运河。时间虽然还早,但河面上已经出现贡多拉船,贩卖着锡克拉湖养殖的水产。 不久,太阳从运河对岸升起,清澄的水面反映着斑驳的日照。微风带着河水的气味,轻轻抚过兄妹两人的脸颊。 风的气味让他们想起差点忘记的事实——这里是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的岛上。在他们悠闲走路上学的此刻,伊斯拉仍旧朝着天之涯继续前进。 艾黎儿深深吸一口气,将书包举到头上伸了一个懒腰,说:“真舒服!” “嗯,空气好干净。” “天空好蓝。” “嗯,是很漂亮的蓝色。”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抬头望着天空。天上没有云,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蓝色。 卡路儿瞥了一旁的干妹妹,总算注意到些许变化。 “那是高中的制服吗?” “嗯,很可爱吧?” “嗯……” 卡路儿斜眼看艾黎儿一眼?随口回应一声。 “哼什么?说说感想吧!” “你的裙子不会太短吗?” “是吗?很正常吧?” 艾黎儿低头看着下方。裙子的长度是膝上十公分左右,在巴雷特洛斯女高中生之间是很常见的打扮。 但是,卡路儿却有些不满地说: “其他人或许都这样穿,但你没必要硬是配合别人的标准吧?长裙应该要盖住膝盖,最好连脚踝都几乎看不到。” “才不要,那样好难看!我一定会被其他人耻笑!而且你凭什么决定我要穿什么样的裙子?” “有什么关系,我好歹是你的干哥哥啊!” “你才不是我哥哥,你是我弟弟!而且就算你真的是我哥哥,也没有权利决定我的穿着!” 艾黎儿怒声反驳,直到确定卡路儿让步之后,才将脸转回前方。 清晨宁静而透明的天空上飘浮着薄薄的云,卡路儿抬头看着云,悠闲地哼着歌。艾黎儿见状,歪着头问: “你好像心情很好,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昨天你不是还叽哩咕噜地抱怨一堆吗?” 卡路儿得意地挺着胸膛回应: “我已经决定不要再抱怨,因为我发现抱怨完全没有益处。挑出不满意的细节只会导致自己的心情灰暗,根本没有意义。你了解吗?” “你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真恶心……好啦好啦,你说的对,所以又怎样?” “我昨天决定要改变心态。与其在旅程中一直抱怨,还不如想办法从中寻找乐趣,让心情快乐起来。怎样?你能够理解这样的想法吗?” “哎……怎么说呢?你能有这种想法或许算是很不错了,可是,听起来为什么总是让人很火大?” “我现在很期待即将展开的高中生活。虽然知道这场旅行只不过是放逐,但至少要从中取乐,才不虚度此行!怎样,艾黎,我成长了不少吧?” 卡路儿越发自鸣得意,斜眼看着干妹妹,艾黎儿无奈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随便你。总之,大概是昨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突然对伊斯拉的生活充满期待,对吧?” “你、你是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猜到的?” “我听你说话就知道了。怎样?你是不是出来散步时,遇到可爱的女孩子,两人还在湖里彼此泼水嬉戏?” “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你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哇、哇、哇!你该不会是偷看到的吧?你当时躲在哪里?从头到尾都看光了吗?真无耻!真不要脸!你太让我失望了,艾黎!” “……好,冷静一点,深呼吸三次。” “吸~吐~吸~吐~吸~吐~” “……好。我没偷看你做什么蠢事,只是随口猜猜,没想到你就上钩了。” “什、什么叫上钩啊?我、我才没有隐瞒,也没做什么坏事。” “冷静!冷静一点!好啦,反正有什么关系?女孩子看到你的外表,一开始或许会上当吧,只是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你的真面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在暗示我的内在很烂一样!” “不是好像……哎,算了,我也不想一大早就吵架。对了,我们找个地方吃早餐吧。” “嗯,找间便宜好吃的店吧。” 两人望着圣特汝尔的街景,找到店外摆出餐桌的面包店,买了两个鸡蛋三明治和冰红茶,一共花费六百奎尔。艾黎儿坐在露天餐桌前,立刻咬下三明治。 “虽然不是很贵,不过以后早餐还是自己做吧。” 卡路儿点头表示同意。 “出发之前,诺儿跟曼妞也说过,尽量别在外面吃饭,否则就没办法 存钱,碰到生病或受伤急需用钱时,那就很麻烦了。” 他复述着阿巴斯家两位干姐姐的教诲。卡路儿和艾黎儿都是第一次离家生活,而今后的生活费得自己计算,因此即使是一顿早餐,两人也不免格外慎重。 两人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由这次旅行的赞助者——贝德蓝?索雷尔公爵——出资,一个月可以到中央厅舍领取五万奎尔的生活费,从中用于吃饭或购买生活用品。岛上的物价方面,学生食堂的面包果汁类是一百奎尔,小吃店的便当是五百奎尔,平装书是六百奎尔,欣赏戏剧要一千五百奎尔,脚踏车大约是一万至两万奎尔。既然一个月有五万奎尔的生活费,那只要不乱花钱,就不用担心生活问题,甚至可以存下一笔钱。 至于住宿学生的晚餐费则包含在学费当中,负责掌厨的学生到街上买材料之后,可以凭收据再事后结算。 “对了,我本周负责掌厨,得想想晚餐的菜单才行。” “我想吃‘艾黎面’。” “啊?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倒是没有问题,不过其他住宿生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一开始就推出太奇特的料理,搞不好会被人嫌弃。” “没关系,艾黎面很好吃啊!而且还可以加面,大家一定很喜欢。” “嗯,我有把汤头带来伊斯拉,所以的确是有办法做这道菜……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是大家到伊斯拉之后,第一次在宿舍里吃晚餐,还是准备义大利面或炖肉之类的食物比较保险吧?” “喂,艾黎,你或许不记得了,但我小时候可是住在超大的皇宫里,每天都吃一流主厨用最高级食材做的料理,害我的舌头自然而然也变得比一般人更加挑剔,你懂吗?” “如果你嫌麻烦,我帮你拔掉吧。” “你这个人确实个性粗鲁又草率,说话难听得不像是个女孩子,举止也很恶劣,还不在意自己有一双o形腿,但只有厨艺是连我都承认的好,虽然说这当然也是因为诺儿跟曼妞的指导有方啦……老实说,和王宫主厨用高价食材制作的料理相比,我觉得你用一般食材做的菜更好吃。或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真的是这么想。” 艾黎儿听到前半段,原本已经举起拳头准备敲卡路儿的脑袋,但听到后半段总算放下拳头,哼了一声说: “因为是两个姐姐直接传授给我的,不好吃才有问题!” “嗯,的确。我之所以能够融入一般家庭的生活中,也是因为诺儿和曼妞做的料理太好吃了。而且我觉得,其中又以艾黎面最好吃!光提拉面的话,阿巴斯家三姐妹当中你做的最好吃。当然,诺儿面和曼妞面也会令人吃了就欲罢不能,不过艾黎面的中毒程度实在是非比寻常!爸爸也说过,三天不吃艾黎面,双手就会发抖。哎……真糟糕,一讲起艾黎面我就越来越想吃。没关系,我保证艾黎面即使出了家门也一定会受到欢迎。拜托,今天就做艾黎面吧!大家一定会因为太好吃而吓一大跳。” “你说得太夸张啦。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艾黎面好像很少做给家里以外的人吃过,毕竟端这道料理给客人吃未免太奇特了一点。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做做看吧……真的不要紧吗?住宿生当中也有斋之国来的人吧?拉面发源地的人吃了我做的料理,搞不好会嗤之以鼻耶。” “别担心,大家的反应一定会超乎你的期待。” 卡路儿充满自信地挺着胸膛保证,艾黎儿这才勉强同意,开始在脑中思考今天放学之后需要购买的材料清单。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边聊些不重要的话题边走了三十分钟左右,通往学校的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开始出现成排的樱花树。 “哇!” 艾黎儿发出感叹声。路面已经变成斑驳的白色,宛若白云般的樱花树枝重叠在两人前进的方向,处处飘舞的花瓣反映着风的流动。 “好漂亮,我第一次看到樱花。” “嗯,这大概是斋之国的赠礼吧。虽然很漂亮,不过只持续一个礼拜就会凋谢了。” “真的吗?好想拍一张照片喔。” 艾黎儿走在樱花树下方,舒服地伸一个懒腰,欣赏在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看不到的景色,散落的樱花瓣撒在他们的头发与肩膀上。 不久后,白雾般的樱花后方出现了凯格斯高中的校舍。 由于距离开学典礼还有一段时间,校园里并没有太多学生。住在圣特汝尔的学生大概多半会搭乘巴士上学,不过卡路儿和艾黎儿为了节省公车费,选择走路上学。 不时会有些骑着脚踏车上学的学生超越两人。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头发留到肩膀的长度,卡路儿见状不禁心跳加快。 (是克莉亚吗?) 他凝视着女学生的背影,发现自己认错人之后,叹了一口气。 (见到克莉亚之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卡路儿从早上就在想这件事,独自在房间里准备好几套台词,努力练习用成熟洒脱的举止向克莉亚打招呼。虽然练习到一半时,他也怀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他仍旧无法不去想像见到克莉亚之后的对话。 (真希望能早点见到她。) 昨天见到的女孩那美一丽的笑脸,依旧深深刻印在他脑海中。 “你是不是又沉浸在妄想中啦?” 从旁边传来相当不屑的声音,打破卡路儿快乐的梦想。他紧张地转头,看到艾黎儿用冷淡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的表情都垮下来了,一副陶醉的样子,视线飘来飘去,还不断傻笑。” “我、我哪有!才没这回事,我才没有很陶醉的样子!” “随便你怎么说,大概又在想昨天那个女孩子的事情吧?” “才才才才不是!我我我我才没有在找她!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在找她?这么说来,她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啰?原来如此。” “什什什么?你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何况这件事跟你无关吧?别乱猜!” 艾黎儿冷眼看着满脸通红的卡路儿,接着把脸转开。 “你明明说过不打算交朋友,没想到一开始就这么顺利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没有说过那种话!” 卡路儿急忙辩解后,把头转向前方。在樱花薄雾般的色调后方,崭新的校门敞开着铁 栅栏,似乎是在迎接他们。门柱石板上刻印着校名,沐浴在柔和的春日阳光下。校门内有一座白色的喷泉,白色的校舍在水花后方显得有些模糊。 兄妹俩在飘舞的白色花瓣簇拥下,踏入即将度过三年的凯格斯高中之第一步。 校园内可以见到提早上学的学生身影,卡路儿又开始不知不觉地寻找起克莉亚的背影。 *** 在苏醒的意识角落,依稀可以听到鸟儿的叫声。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晨曦透过蕾丝窗帘,照射在花岗岩上。 克莉亚在床上静静躺一阵子,观察着不太熟悉的早晨。 接着,她的思考能力逐渐恢复,辨识出自己目前所在的场所。 ——空中之岛“伊斯拉”。 这里是伊斯拉中央厅舍五楼的风之间,现在是新生活开始的早晨。 在岛上,她可以确保一定程度的自由,不需要将怪异的假发编入发丝,也不需要穿着拘束夸张的衣裳。 十五岁的克莉亚?库鲁斯在脑海中复习着这些事实,缓缓抬起上半身。 她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踏上轻柔的拖鞋,离开床铺走到巨大的装饰窗前,拉开了窗帘。 隔着窗户可以见到黄铜色的朝阳斜斜照射在伊斯拉广阔的大地上。 伊斯拉中央厅舍位于 山丘上,从最顶楼可一览骑士团员居住区——范?维尔。 右边是蒙上一层薄雾的范?维尔区,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可系在港口。军港周边矗立着庄严肃穆的兵舍、仓库群和飞机库,宛若豆子大小的港湾工作人员已经在地面上往来。 将视线往近处移动,可以俯瞰范?维尔的街道。虽然和克莉亚昨天傍晚造访的圣特汝尔相比规模较小,但这里是以骑士团员与贵族诸侯为主要消费者的高级区,商店建筑与陈列商品都走高级路线。 继续将视线往左手边移动,依稀可以看到远方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专用的梅克留斯机场。已经有两、三艘看似巡逻机的影子在附近空域盘旋。 至于圣特汝尔,则被犹如伊斯拉中央脊椎的阿斯卑纳山地遮挡,从这里无法望见,当然也看不到克莉亚今后要就读的凯格斯高中。 没错,克莉亚从今天起就是平凡的高中生。她可以就读凯格斯高中的飞行科,接受成为飞行员的训练。 克莉亚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想像过会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她此刻再度在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克莉亚感觉胸口的血液沸腾。 自从六岁时被发现拥有超能力以来,她便只想着要抛弃自己,面对任何事都只能选择放弃,在不与他人接触交流的情况下,度过九年的岁月。然而,她现在却突然获准恢复为平凡的克莉亚?库鲁斯之身分,甚至能够上学。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啊!从旁人的眼光看来,或许会觉得她只是被利用完毕而遭到抛弃的可怜人偶,但她本人丝毫不觉得难过。虽然行动范围只限定在岛内,她仍旧为突然得到的自由感到万分高兴。 克莉亚轻轻将一只手掌贴在玻璃表面。 清晨的寒意隔着玻璃传来,从手指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阿斯卑纳山地的绿色棱线,“那个人”就在山的后方。 (卡路儿……) 她无声地呼唤昨天见到的少年。 这时,她感觉到内心深处犹如快乐的小鸟般开始歌唱。 克莉亚独自一人有些害羞地笑了。 她将额头轻轻贴在玻璃上,很小声地又重复一次。 “卡路儿。” 她感觉到害臊,羞红了脸颊,内心回想起昨天的记忆,整个人沉浸在从那里传来的情感中。 两人在一起奔驰的短暂梦幻…… 脚底下的薄云一直延展到天际,地表完全被云彩形成的地毯掩盖。红色的日光从天空低处透入,宛若飞石般在云的表面反弹而形成彩虹,散播着飞沫般的七彩光芒。 两人当时的确飞翔在天空中。 那时,她首度感觉到这个世界很美。 原本总是黑暗、沉重、拘束、狭窄而充满恶意的世界,只有在当时好似洗净了所有令人难耐的污秽因子。 在她旁边微笑的,是名叫卡路儿?阿巴斯的少年。 他的金发随风飘扬,态度帅气而优雅,在美丽的夕阳中送她一程。 今天在开学典礼上一定又能遇见他,因为他也是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学生。 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呢?昨天临别之际,不小心说出很奇怪的话,也许应该先为此道歉比较好——不对,或许不该为这种事情特别道歉…… 克莉亚不曾和同年代的人交流过,因此不太明白该怎么做才是“普通”的表现。 然而,幸福的梦想照例被来自身旁的冷淡声音打断。 “早安,小姐。” 对克莉亚而言,这不是打招呼,而是无意义的连串音节。 乌西拉伯爵夫人穿着拘谨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裙子,薄皮肤的脸上在这天早晨依旧带着神经质的表情,银边眼镜后方的双眼完全不带宽容的神色,以类似昆虫学家观察蟋蟀的眼光瞥了克莉亚一眼。接着,她张开干燥的嘴唇,嘴形宛若腹语师般几乎完全不动,发出一连串的音节。 “从今天开始,您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新生活终于要展开。由于您强烈的要求,宽容的路易斯提督和马克斯财务长才会答应这项莽撞的企划。不过就如我先前多次提过的,对于理智的范?维尔居民而言,这种愚蠢的行为——抱歉,像您这样戏剧化的举动,实在让人感受到彻底的失望。我之所以要再三提醒您,就是希望您能够随时记住这一点。” “……好的……” 克莉亚已经厌倦从每天一大早开始的说教。四名侍女照例无声地接近克莉亚,脱下她的睡衣,让她穿上今天的服装。 不过,她今天不需要戴上银白色的假发,服装也改成凯格斯高中的女生制服。 克莉亚的脸上自然露出微笑。 乌西拉冷眼旁观她的笑容,继续说教。 “请您务必、务必、务必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绝对、绝对不可以让人发现您就是伊斯拉的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知道吗?” “……好的。” “万一不幸被人发现这项事实,您就得立刻从高中退学。毕竟身为本岛之主的人物,绝对不可以和一般市民混在一起操纵飞机。基本上,路易斯提督和马克斯财务长未免太轻忽秩序的重要性,秩序的基础应该奠定在遵守社会一般常识之上……抱歉,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真对不起。” “如果您真的感到抱歉,应该立刻脱下身上的制服,像以前一样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坐在王座上。别忘了,您有最优先的任务。” “……真对不起。” 克莉亚机械式地继续道歉。 没错,众人对妮娜?维恩特的期待,就是要她穿上小丑般的服装,在头发上编织银白色的假发,独自静静坐在被称为王座的华丽座位上,不和任何人交谈,只是望着窗外不断消逝的景色,倚在豪华的椅背上,冻结自己的心灵。 在来到这座岛上之前,克莉亚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任何问题,只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她,如果能因此受到需要,那么,她愿意独自一人永远坐在椅子上。 然而,一名冒险家轻易粉碎克莉亚僵硬的想法…… “嗨,大家好!克莉亚,准备好了吗?” 这时,风之间突然传来轻佻的招呼声,面带开朗笑容的碧眼男子以悠然的步伐走向克莉亚。看到他往后梳的长发、魁梧的体格以及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军服,克莉亚冰冻的表情变得稍稍开朗。 “早安,路易斯提督。” 乌西拉伯爵夫人厌恶地打招呼,但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仍旧以一惯的悠闲笑容回应。 “早安,伯爵夫人,你的衬衫总是连一丝皱摺都没有。嗨,早安,克莉亚。哦,好可爱的制服啊!” “早安……提督。” 克莉亚露出生硬的笑容打招呼,路易斯看了便夸张地举着双手高喊。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好几次,绝对不可以引人注目吗?可是……你实在太可爱了,克莉亚!这么一来非但没办法隐藏身分,甚至只要你走在路上,就会吸引一大堆围观群众啊!” 路易斯用一只手遮住双眼,摇了摇头表示无奈。克莉亚只能尴尬地露出僵硬的微笑,不知该如何反应。乌西拉夫人则冷漠地说: “那么,这项计划还是宣告终止吧?” 路易斯闻言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突然露出开朗的笑容说: “不,当然不行,伯爵夫人。这是我下的决定——克莉亚?库鲁斯将在路易斯?得?阿拉康的庇护与援助下,从今天开始就读凯格斯高中飞行科,以成为一流飞行员为目标。” 乌西拉夫人眼镜后方的细眼 睛,露出严厉的光芒。 “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身为伊斯拉管区长的人物,怎么可以伪装身分,和一般平民一起上学呢?这项政策实在过于轻忽伊斯拉的未来!” “伯爵夫人,你总是代表雷波特骑士团团长发言,听起来还真刺耳!团长那边我已经亲自谈好,如果还要听雨点般的建言和指责,请先让我去找一把雨伞吧。哦!克莉亚,心灵像只落汤鸡的可悲中年人想和你一起在这里吃早餐,你不介意吧?” 克莉亚偷偷瞥了乌西拉夫人的表情一眼,从喉咙底部发出回答: “好、好的……我很乐意。” 鸟西拉夫人把脸转开,以下巴催促侍女,不久后,风之间一角的典雅餐桌上便摆出两人份的餐具。路易斯向克莉亚轻轻眨眼,以夸张的步伐走向餐桌,替克莉亚拉出椅子。 路易斯?得?阿拉康,今年三十八岁。 七年前,他在当时的王妃——玛莉亚?拉?伊尔的出资下,率领由三艘飞行舰艇组成的探险舰队,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发现“圣泉”的航海家。这段长期旅程必须在不见任何岛影的南方海上来回共航行十个月,因此他可说是兼具努力、勇气与耐力的人。在这次的旅途中,他则以主管全伊斯拉航路的“航海长”身分,名列四人议会当中。 路易斯在发现圣泉之后,已经得到足以玩乐一生的财富与名声,但他并不想过着安逸的生活。为了寻找创世神话当中“天之涯”的所在地,他自愿担任这趟危险旅程的航海长。如果能够实现心愿,那么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的名字就会超越时代与国境,永远刻印在人类历史上。 然而,此刻坐在克莉亚眼前、正在黑麦面包上涂奶油的男人,却好似完全不在乎这些丰功伟业,只是随性地聊些自己当海军士兵时的轶事,让即将第一次去上学的克莉亚放松紧张的心情。这名花花公子曾与多位贵妇传出绯闻,甚至还传说他和前任王妃玛莉亚也有暧昧关系,自然很擅长对待女性。克莉亚听着路易斯的谈话,心情放松不少,不时加以附和,脸上也露出仍显生硬的笑容。 路易斯以轻松的口吻聊起克莉亚今后的学校生活。 “希望个人指导的成果能让你在学校有所表现,毕竟你跟其他学生不一样,没有上过飞行训练学校。你有自信吗?” “……教官教得很仔细,所以,大概……一定……没问题……” “因为我请了非常优秀的教官,而且你的飞行时间也一定比其他学生还要多。我这个人只要下定决心,就不会在意金钱方面的花费,替你找的教学人才甚至还有些太过优秀呢。” 路易斯露出得意的笑容,克莉亚也面带微笑表示感谢。 “……真的……多亏提督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非常感谢……” “你不用在意,我可不是因为亲切才这么做。这算是投资。我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想利用你的力量。” 路易斯毫无顾忌地这么说,克莉亚只是继续微笑。之前她也曾听路易斯说过这点很多次。对路易斯来说,毫不保留地对克莉亚说出自己真正的计划,或许就是他表示诚意的方式吧。 “怎么样?飞到天空之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克莉亚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头。 “别着急,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好好爱惜自己,取回失去的少女时期。这么做才是真正为全伊斯拉的利益着想上 听到路易斯这番话,站在克莉亚背后的乌西拉夫人太阳穴上表现出不满的反应。针对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的对待方式,路易斯与乌西拉夫人(以及她的雇主雷波特骑士团团长)之间有着极大的鸿沟。 “你喜欢天空吧?” 路易斯假装没看到乌西拉夫人的表情,如此询问克莉亚。 克莉亚抬起头,以热切的表情很肯定地点头。 “……我很快乐。飞在天上……真的很舒服。” “哈哈哈,你果然是风的孩子!风应该飞舞在天空中,不可以被绑在椅子上。你应该生活的地方,正是这片蔚蓝的天空。” “……” “这么一来,我敢肯定你一定可以恢复‘呼风’的能力。” “……真的吗?” “你以前曾经跟我说过,你可以听到风在唱歌,还有你的心灵和大气相系在同一次元里。” 克莉亚追溯记忆,想起在风之革命刚结束不久时,路易斯曾问起她有关超能力的事情,而她的确好像这么说过。 “重要的是要找回那样的感觉,而最好的方法就是飞到天上,随时感受到风,试着再度听见消失的风之歌声。我相信这是最好的解决之道,所以才忍耐伯爵夫人的白眼,继续支援你。” 路易斯说完对乌西拉伯爵夫人眨眨眼,但她只是不悦地把脸别开。 克莉亚胆怯地缩着肩膀说: “……谢谢你。只是…………我有可能无法……达成你的期待……” “哈哈,真抱歉,我好像给你太大的压力。别担心,我不是要你马上找回力量。你只要慢慢花时间,自然而然地恢复力量,这对我来说便是很大的帮助。就是这么简单。” “……” “没有人能够预知这趟旅途在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肯定不会是一趟安稳的航行。世人称赞我发现了圣泉,但是根据我的推测,我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圣泉的人,之前应该也有许多船员看过圣泉的景象。我跟他们不同的一点,只是我生还了。因为我比过去所有的航海家都更胆小,一看到圣泉便踏上归途,所以才得以向赞助者报告圣泉的存在——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没这么简单……那是非常伟大的……成果……” “不对。真正伟大的,是勇敢突破圣泉、前往更远之处的航海家。以冒险家的态度来说,他们比我更加纯粹,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踏上归途。以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来看,他们或许是失败者……不过,我非常羡慕他们。那些航海家可能看到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的景象,即使无法生还,他们在临终前或许仍看到了天之涯。即使世人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以冒险家来说,也算是成功吧?” “……” “你不会感到很兴奋吗?天空的尽头到底存在着什么?不动星艾堤卡指引我们前往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我不需要财富与名声,只是想要扯下那块垂在我们面前、称作‘未知’的帷幕,将人类的睿智之光照射在躲在帷幕后头的美女身上——她的名字就叫做‘天之涯’!” 路易斯挥舞着手上的叉子高谈阔论,发现克莉亚生硬的笑容后,总算恢复平静,咳了一声端正坐姿。 “抱歉,一聊到这个话题,我就会兴奋得忘记自己的年纪,而且那个比喻也不太恰当,这都要怪海军出身的坏习惯……对了对了,我们刚刚谈到,为了达成这项困难的旅途目标,所以必须藉助你的力量。为了这个理由,希望你能够平安度过学校生活。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告诉我。” “我感到……相当光荣。可是……就算恢复呼风的能力……我还是不了解……那对这趟冒险之旅,会有什么样的贡献……” “根据我的看法,你的力量一定会派上相当大的用场。你知道俗称‘空族’的‘天空一族’吧?” “是……创世神话中的……” “没错,就是住在天空、掌理云与风的天空统治者。在贝拿雷斯帝国,他们被当作圣泉入口的守护天使;在斋之国,他们则被当作天国之门的守门者。从两千年前就流传着他们的传说,世人似乎把他们当作神话中的人物……但是,我相信他们是实际存 在的民族。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构造之谜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被解开,最大的原因大概就在于空族身上。” “……” “你想想看,比我更早发现圣泉的那些冒险家,为何没有人能够生还?他们比我更精于航海技术,更具有领导能力,并且兼具坚强的意志与勇气。他们之所以没有回来,或许是在探索的过程中,遭到具有敌意的对象袭击吧?以历代冒险家的资质来看,人类一直拖到最近才发现圣泉,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我当然也深刻了解到,通往圣泉并不是简单的旅程,但即使如此,圣泉保持神秘面貌的时间未免太长了。我怀疑,或许我只是运气好,躲过空族的袭击,因此才能够生还。” “这种事……” “我这么说或许听起来像是在谦虚,不过实际结束发现圣泉的航行旅途之后,我变得相当确信这一点。艾堤卡指示的方向一定横亘着某种物理性的障碍,否则以航行难易度来看,没有生还的人数未免太多了。” “巴雷特洛斯的创世神话当中……把‘空之一族’当作圣泉的守护者……” “没错,每个国家在细节的记述方面都有些差异,不过共通点是,有一群人在圣泉附近的空域监视,一旦发现接近者,就会毫不留情地攻击。根据隔着海洋的三个国家共同的传承,他们看来不会是爱好和平的民族,而是排外性强烈、好战,并且曾经具有庞大规模的势力……你有没有怀疑过,伊斯拉为什么要配备这么强大的武力?以单纯的冒险之旅来看,军方人员未免太多了吧?这都是因为我的建议。我相信如果要越过圣泉,就必须配备足够的战力,即使遇到空族袭击也能够坚持下去,甚至还有可能主动发动攻击。” “……想要‘呼风’的力量……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在风之革命时,你的力量摧毁了防守亚历山大上空的帝国禁卫军团,可说是相当优越的武力。毕竟这趟旅程中没有军队中继站,即使发生战斗、出现损伤,伊斯拉也无法得到补给与支援,所以战斗次数越多,我们的战力折损就越大。考虑到这样的条件,你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风的力量,对伊斯拉而言便非常重要,你可以理解吧?” “……” “你不用害怕,你的力量是为了保护珍爱的人而存在。为了伊斯拉居民的安全,我希望你能够找回过去的力量。如果能够达成这项目标,我会毫不吝惜地支援你。” 路易斯毫无忌惮地说完自己的目的,看了看手表。 “抱歉,我照例又讲了太多话。跟你聊天真的很快乐,让我都忘记时间。你赶得上开学典礼吗?要不要我请人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可以骑脚踏车赶上时间。” “那么,我也去参加开学典礼吧。形式上我是你的监护者,可以向担任导师的教官施加压力……” “不、不用了,不用做到那种地步……而且……如果提督出现在学校,那就没办法举行开学典礼……” 克莉亚客气地拒绝路易斯开玩笑的提议。发现圣泉的英雄要是真的出现在开学典礼上,一定会引起学生们的骚动,连克莉亚都会受到不必要的注目。克莉亚希望尽可能度过平静而没有风波的平凡高中生活。 “真可惜,我并不讨厌听到年轻的女高中生为我尖叫呢——不对,应该说是很喜欢才对!真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路易斯露出真挚的失望表情,克莉亚只好向他道歉。 两人结束了早餐,路易斯向乌西拉夫人道谢之后便回到楼下的办公室。克莉亚整理好仪容之后,也走出中央厅舍。 克莉亚对外宣称的身分是路易斯的远亲,住在中央厅舍的上级贵族居住设施,因此即使被人看到克莉亚出入厅舍,也没有人会感觉奇怪。 她从职员用的脚踏车停车场拉出昨天卡路儿修好的脚踏车,骑上之后确认链子没有问题,便踩下踏板。 白色的道路前方是辽阔的蓝天。 空气非常清澄,早晨的范?维尔街道上不时可以看到徒步上班的厅舍职员,以及开车的军港、机场相关人员。道路相当宽敞,建筑物之间也保留足够的间隔。视野非常良好,大气亦平稳而舒服。 脚踏车平稳地行驶在岛上“右岸”,不久之后便接近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地,准备进入科斯堤加隧道。穿越这条隧道之后,便会通往伊斯拉的“左岸”——圣特汝尔区。 岛上的生活很少用到“方位”。虽然伊斯拉的飞行方向固定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所在的东南方,不过,如果要用东南西北来描述岛内的街道和设施,就会过于累赘而难以理解。因此,在岛上取代方位的指示方式,是以伊斯拉前进方向为基准的“前后左右”。 使用这样的方式,位在伊斯拉船首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是“前方”,占据伊斯拉尾部的第六要塞炮台“嘎吉那”是“后方”,阿斯卑纳山地是“中央”,锡克拉湖和圣特汝尔是“左前方”,范?维尔则是“右方”。这种划分方式相当简单。不过,如果只单纯称呼“左”或“右”未免太单调,因此“左岸”与“右岸”这种称呼便逐渐流行起来,大家也开始习惯这样的称呼。 科斯堤加隧道内有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道路也相当宽敞,因此克莉亚非常顺畅地骑在昏暗的隧道中。穿过漫长的隧道,眼前就是伊斯拉左岸起伏的绿地。即将升上半空中的太阳,将崭新的光线投射在辽阔的大地,青草、泥土与风的气味钻入克莉亚的鼻孔里。 “呼……” 克莉亚感到相当舒服,不禁发出感叹。 到了和缓的下坡,克莉亚停下踩踏板的脚,抬头望着天空,任凭脚踏车向前滑行。天顶深邃的蓝色当中,重叠着大小不同的破碎白云,朝着西边飘动。 ——多么自由啊! 喜悦之情从她的心底涌出。 在蓝天下,独自一人骑着脚踏车上学。 光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就让她感到无比的高兴,几乎流下眼泪。对克莉亚而言,自由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换的珍宝。 ——今后每天都可以像这样上学,心中只怀抱着快乐的预感…… 她在内心如此告诉自己,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继续踩下踏板。 穿过阿申达之门之后,不久便看到樱花行道树。 并排的树木上方,淡红色花瓣替天空染上色彩,点点花瓣朝着克莉亚飘过来。 空气相当温暖,克莉亚面带微笑,在樱花树间前进。看到樱花,她就觉得身心好似都受到洗涤。 凯格斯高中的校舍很快就出现在樱花树后方,上学途中的学生背影也增多了,巴士从后方超越克莉亚。圣特汝尔与学校之间的巴士必须付费,搭乘的人大概都是与父母亲移居到伊斯拉的学生吧。 (……卡路儿呢?) 根据昨天的对话,他应该是住宿生,也曾提起自己是领奖学金入学,因此大概会徒步上学。克莉亚以视线追逐道路上学生们的背影,自觉心跳开始加快,双眼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卡路儿的身影。 *** “校舍里面也好干净,简直就是亮晶晶的!” “因为还没有人使用过啊!可以在没有学长姐涂鸦的桌子上念书,算是第一期学生的特权吧。” 卡路儿和艾黎儿在鞋柜前脱下鞋子、拿出拖鞋,环顾着崭新的校内。墙壁和走廊都洁白而光滑,氢电池发电的照明设备也相当完善。从大型采光窗透入足够的日光,教室充满开阔的气息。其他的学生也和他们两人同样兴奋,在校舍内四处观望。 艾黎儿看了看四周,问:“一年二班在哪里?” “呃……大概在前面吧?” 他们边望着教室门牌边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便发现自己的教室。这里是通称“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上课的教室,一班则通称“范?维尔班”。上志成为飞行员的贵族高官子弟都集中在一班,一般市民则被分配到二班。来到伊斯拉的贵族虽然是权力斗争中的失败组,但仍然保持着些许自尊,因此很喜欢如此明显的区分。 “早安!” 艾黎儿轻松地打着招呼,踏入二班的教室,卡路儿则默默跟在她身后。 教室内只有四、五名学生,彼此保持一段距离,尴尬地望着窗外,或将手肘拄在桌上 托着下巴发呆。这些学生来自巴雷特洛斯、斋之国及贝拿雷斯,彼此几乎完全不认识。 艾黎儿好奇地环顾教室内,发现贴在墙上的座位表,然后提着书包来到自己的座位, 露出厌倦的表情说:“你为什么老是在我附近出没啊……” “我怎么知道?座位又不是我决定的!” 卡路儿不悦地对坐在右方的艾黎儿说道,把书包放在窗边的桌上。 他望了窗外一阵子,看到校舍对面地势较低的地方有一座红土操场,在春天的阳光中闪闪发光。除了偶尔飘过视野的白云碎片之外,窗外的景象和地面的学校没有太大差异。 不久之后,搭乘巴士上学的学生大举进入,教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早安,艾黎儿,你来得真早。” “哇,奈奈,你是搭巴土来的吗?早安!” 卡路儿发现艾黎儿突然跟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亲昵地聊天,仔细想想对方似乎有些眼熟,思索了一会儿,才想到那是昨天前往宿舍的途中走在一起的女孩。 “卡路,你也来打招呼吧。她是斋之国的奈奈子,和我们一样是住宿生。” 卡路儿在艾黎儿催促之下抬起头。 “呃,我叫卡路儿?阿巴斯,请多多指教。” 他不太自在地打完招呼,奈奈子则很有礼貌地鞠躬。 “我叫奈奈子?花崎,请多多指教,卡路儿。” 她用有些生硬的巴雷特洛斯语打招呼,艾黎儿笑着说: “你叫他卡路就行了,也可以叫我艾黎。我们好好相处吧。” “嗯,请多多指教,艾黎。请多多指教,卡路。”奈奈子缓缓说完,有些尴尬地问:“我的巴雷特洛斯语说得还好吧?你们听得懂吗?” “完全没问题!你是学会巴雷特洛斯语才到伊斯拉的吧?真厉害!会不会很辛苦啊?” “不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学习,不过发音还是有点困难……” “你的发音很棒,别担心。” 艾黎儿露出满面笑容向她保证。不久之后,闲着无聊的其他住宿生也聚集到艾黎儿身旁,转眼间艾黎儿的身旁便围了一群人,邻座的卡路儿则被孤立在圈圈之外。 “真有闲情逸致!” 卡路儿嘀咕一句,再度托着脸颊望向窗外。 就如刚刚对话中提到的,斋之国和贝拿雷斯的学生都已预先学习伊斯拉内部的共通语言——巴雷特洛斯语。伊斯拉计划虽然是三国共同出资的计划,但当初捕获伊斯拉并提出计划的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因此才有这样的优待。 教室内三国的学生杂处,卡路儿之前没有看过这种景象,因此感觉有些奇特。斋之国来的学生有着黑发及淡桃色的皮肤,整体而言偏瘦小而文静;巴雷特洛斯的学生是白皮肤,发色不一,体格偏强壮;贝拿雷斯的学生则介于斋之国与巴雷特洛斯之间,肤色略偏褐色,五官很深,有着深色头发,看起来大多知性而稳重。 距离开学典礼开始还有一些时间,卡路儿无精打采地用眼角瞄着教室内的情景,并陷入沉思中。 (……克莉亚应该是范?维尔班的吧?) 卡路儿早就知道克莉亚和他不同班,但还是感觉有些失望。他的一颗心已经飘离此刻所在的圣特汝尔班,被吸引到范?维尔班。 “这么晚了,老师怎么还没来?” “老师早就应该到了吧……” “开学典礼不是快要开始了吗?” 当学生纷纷问起这个问题时,教室的前门总算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名相当有个性的型男。学生们急忙坐回自己的位子。 这位型男没有注视学生,傲然站在讲台上,板着一张脸说: “我叫皇?罗多里哥?班德拉斯,今后有一段时间,将要在天空与地面上好好教育你们,以后要称呼我为班德拉斯老师。” 学生们悄然无声,面对个性过分突出的班德拉斯老师全都哑口无言。 这位老师的年纪大约是三十七、八岁,身高将近两公尺,结实的身体和隆起的肌肉紧紧包裹在薄衬衫里。白衬衫的领子大大敞开,可以看到衬衫底下浅黑色的肌肤,裸露的胸膛上挂着大型银色坠子,并长着浓密的胸毛。他的长发用发胶抹到脑后,五官的轮廓很深,仿佛一碰到就会割伤一般。深邃的眼窝中,镶嵌着闪闪发光、精力充沛的大眼睛。大量发胶和喷洒在身上的古龙水气味,直扑圣特汝尔班所有学生的鼻孔,几乎让人失去正常的嗅觉。 “今后,我不论在教室里或在天空中,都会对你们下达命令。我的职责是要把最近才刚学会飞行的幼鸟教育成为一流的老鹰。如果你们胆敢违逆我,就得先做好心理准备,知道吗?” 教室内一片死寂,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班德拉斯老师锐利的眼神盯着每一名学生,说:“你们应该回答我:‘知道了,班德拉斯老师!’” “知道了,班德拉斯老师!” 圣特汝尔班的全体学生经过指点后,异口同声地复诵一次。班德拉斯老师过分独特的造型与气息,在无言中便让学生们意识到,绝对不能反抗这位老师。 班德拉斯老师听了学生的回答,停顿了足够的时间之后,才以忧郁的表情举起一只手拨着长发,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瞥见胸毛。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 “我不小心睡过头一个小时,开学典礼在两分钟之后就要开始。” “?” “跑吧!绝对不能让学年主任知道我睡过头的事!你们打死也得及时赶到典礼会场,知道吗?” “……啊?什么?” 班德拉斯老师的双手用力捶在讲桌上,锐利而精力充沛的双眼猛然张大,朝着困惑不已的学生们怒吼。 “不要拖拖拉拉的,快跑!用尽全力跑到体育馆!” “呜哇!” 学生们发出悲鸣,依照他的命令,全力奔跑到体育馆。 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因为其他学生早已到体育馆集合。典礼开始前一分钟,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才气喘吁吁地抵达体育馆,在众人冰冷的视线下坐到铁椅上。跟在学生后头冲进体育馆的班德拉斯老师也不擦拭身上的汗水,举起单手向排成一列的老师们打过招呼之后,便毫不客气地插入队伍当中。 漫长的开学典礼总算结束,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回到教室,听班德拉斯老师说明接下来的飞行训练之后,开学第一天便在中午前结束了。从明天开始,学业与飞行训练并重的学生生活就要正式开始。 “嗯……” 卡路儿斜眼看着准备解散的同学们,坐在椅子上举起双手伸了一个懒腰,接着发出“砰”的一声,把手放回桌上,并抬头望着天花板。 他对今天的感想只有一个。 ——没有见到克莉亚…… 虽然她应该就在隔壁的教室,卡路儿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开学典礼时,卡路儿也曾用视线寻找克莉亚,然而还是无法 在众多学生中找到她。虽然他有看到几个相似的背影,但仍无法确认那是否为克莉亚。 取代克莉亚在体育馆看到的,则是他那宿敌的脸孔。 在讲坛的天鹅绒帘幕背景上方,挂着巨大的妮娜?维恩特肖像。卡路儿虽然尽量避免去看那张肖像,但是在开学典礼期间,仍无法避免以眼角瞄到长长的银白色头发。 妮娜?维恩特在卡路儿心中唤起的总是悲伤,因为他永远失去了无可替代的挚爱母亲——玛莉亚王妃。 看到妮娜的肖像,他心中再度想起母亲的温暖、温柔与美貌,并感到极度的痛苦。当他难以忍受痛苦的折磨时,便努力挤出憎恶的情感,以仇恨的怒火来遗忘丧母的痛苦。他藉由憎恨妮娜到几乎忘我的地步来隐瞒痛苦,接着再次唤起与母亲相处的回忆来安慰自己——在体育馆里,卡路儿便是以他惯常的方式来对抗妮娜。 此刻,他望着教室的天花板,试图忘却开学典礼发生的事,重新想着克莉亚。 他见到了根本不想见到的妮娜,却没有见到满心期盼的克莉亚,这点让他无奈得牙痒痒。他很想见到克莉亚,以忘却妮娜所唤起的不愉快与憎恨。 ——要不要去范?维尔班看看? 卡路儿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想着自己可以过去简单地打个招呼。但是转念一想,对方或许完全不在意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为此厚脸皮地攀谈,可能会被当成怪人。他很想尽可能自然地和对方讲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正当他感到苦恼时,奈奈子已经收拾完毕,走过来对艾黎儿说:“艾黎,你这个礼拜负责掌厨吧?要不要去商店街买东西?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喔。”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奈奈!好,那我们一起回家吧!喂,卡路,你也陪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吧。” “喔,好……” 艾黎儿拉着卡路儿的手臂,他只好无奈地抬起屁股。 这时,另一名身材高大的女生也走到艾黎儿身旁,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买东西吗?我想当作自己掌厨时的参考。” “啊,莎朗!当然好啦,大家一起去吧!” 这位名叫莎朗的女孩面带微笑,又转向卡路儿说: “我们还没打过招呼呢。我叫莎朗?摩科丝,和你们一样是住宿生,今后请多多指教。” “嗯……我叫卡路儿?阿巴斯,请多多指教。” 卡路儿有些尴尬地打着招呼。银发、浅棕色肌肤、五官轮廓很深的莎朗,看起来比其他学生更为成熟,让他不禁联想到阿巴斯家的两位干姐姐。 艾黎儿东张西望地环顾教室,开口询问: “千春呢?怎么没看到她,是不是先回去了?” 她寻找的是同住在宿舍的另一名女孩。奈奈子悠然地说: “她好像有事,说要先走一步。” “喔,这样啊。那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去吧。卡路,要走啰!” “嗯……” 卡路儿虽然还没有和克莉亚打过招呼,不过,看样子第一天大概见不到面了,他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在三个女孩子身后离开教室。 “好,食材都已买齐,剩下的只有做菜。加油吧!” 艾黎儿走在圣特汝尔的街道上,很有精神地替自己打气。她的手上提着制作艾黎面的食材。 “莎朗,我帮你拿吧。” “哦,谢谢你。卡路,你真体贴。” 走在一旁的卡路儿接过莎朗的购物袋提在右手,左手则提着奈奈子的份。 “卡路真的很善体人意呢。” 奈奈子也露出温和的笑容称赞。 卡路儿双手拿着购物袋,得意地挺起胸膛说:“这是绅士应该尽到的责任。这里只有我一个男生,怎么可以让女孩子拿这么重的东西!”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这还不是姐姐教你的!” 艾黎儿冷冷说道。卡路儿哼了一声,出言反驳。 “有什么关系,听诺儿和曼妞的话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也帮我提吧。” 艾黎儿伸出手中的袋子,但卡路儿把脸转开。 “不要,你不一样。” “为什么?你这样根本就没有听诺儿和曼妞的话嘛!她们不是教导你,要一视同仁地善待女孩子吗?” “妹妹不算是女孩子。” “我才不是妹妹!我是你姐姐!” 莎朗看着两人似乎要吵起来,面带困惑的笑容出言制止。 “我知道你们两个的感情很好,不过还是别吵架吧。你们也不希望像昨天那样,让其他住宿生看热闹吧?” “……也对。” “可是,因为艾黎她……” 卡路儿还想继续辩解,但奈奈子轻松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不过,我真的很期待吃到艾黎面。没想到在伊斯拉也能吃到拉面耶。” 奈奈子看着先前购买的食材,脸上浮现悠闲的微笑。艾黎儿连忙挥了挥举到面前的手。 “斋之国的人吃了一定会觉得很不满意吧。我完全是依照自己的做法,甚至也不知道这道料理能不能算是拉面。” “但一定很好吃吧,卡路觉得呢?” 听到奈奈子的问话,卡路再度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当然,艾黎面是天下第一美味。” “喂,你别这么说,不要随便提高大家的期待值!而且你凭什么感到得意啊?” “真期待,不知道筷子好不好拿。” “莎朗,我可以教你,很简单喔!” “卡路,既然是你点的菜,待会儿要来帮我才行。这里没有诺儿和曼妞可以帮忙我。” “啊?真讨厌!艾黎面虽然吃起来很好吃,可是做的时候很臭耶。” “你要我一个人忍耐臭味吗?别老是说些任性的话!”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会帮忙,别这么生气嘛!” “艾黎,我也来帮忙了我可以帮你捞起清汤上的碎屑。” “我也来帮忙吧。只要有我能够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帮忙。” “奈奈、莎朗,谢谢你们!我真的很需要帮忙。其实要我一个人掌厨,本来还感到很不安呢!” 莎朗将食指点在下巴上,抬头望着天空不可思议地说: “仔细想想,这种做法还真奇怪。让住宿生每周轮流做菜,感觉好像挺随便的……不知道是谁决定的规矩。” “听说是舍监决定的~听市公所的人说,宿舍的大小事情都属于舍监的权限~” “喔,对了,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舍监。” “我也是,昨天没有看到人。” “一般来说,住宿的第一天,舍监应该会向大家说明内规才对……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宿舍的规矩,甚至连舍监的人影也没看到。” “舍监或许是个很随性的人吧?真是这样,其实也满不错的了与其为了琐碎的事情被训话,还是给随便的人来管会比较好,我也不希望门禁的时间管得太严,” “说的也对,我比较喜欢放任主义的做法。个性随便的舍监听起来真棒!” 艾黎儿也随口说出自己的希望。众人针对今后的住宿生活胡乱臆测,和乐融融地聊着天,不久便抵达锡克拉湖畔的学生宿舍。 “真抱歉,让你们帮了好多忙。” 艾黎儿在制服上穿着围裙,擦着额头向莎朗与奈奈子道谢。厨房的窗户外面,日照已经带着橘色。 “没关系了而且这也给了我们很好的参考~” “我好惊讶,没想到艾黎这么会做菜。我开始担心轮到自己 时该怎么办了。” 奈奈子和莎朗纷纷感叹地说,艾黎儿笑着回答: “你们讲得太夸张啦。对了,轮到你们两个掌厨时,我也会来帮忙。大家应该彼此帮忙,不然真的会很辛苦。” “轮到我的时候你们也要来帮忙!我刚刚也有帮忙捞起清汤表面的碎屑!” 卡路儿手上仍拿着勺子,站在巨大的直筒锅前抗议。 “我知道啦!别那么认真地抗议行不行?” “可是……我真的很仔细地挑出碎屑耶!还努力忍耐着臭味……你应该更诚挚地赞美他人的努力吧?” “哎,真烦!你为什么老是要用这种讨人厌的方式说话啊?” “你们两个冷静一点了” “你们真的很要好呢,干脆结婚吧?” “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莎朗,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种话!” “哈哈哈,两个人的脸都好红喔~” “呵呵,真有趣。” “我们是兄妹,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你、是、我、弟弟!” “才不是,我是你哥哥!我的生日比你早一天!” “啊,好像兄妹搞笑双人组喔,” “确实很有趣,不过其他住宿生已经坐到餐桌前,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喔。” “哇,真的,大家都到齐了。” 艾黎儿从厨房门口窥视食堂,紧张地小声回答。她身后的奈奈子则数着食堂内的住宿生人数。 “一、二、三……还少了一个男生,就是那个感觉很不合群的人——他是不是不想吃晚餐?” “呃……那是什么样的人?” “你没看到他吗?我们到伊斯拉之后,走到宿舍的途中,那个人一直单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今天大家在教室里一起聊天时,他也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那个人长得很高,外表很英俊。” “……有那种人吗?” 莎朗从两人后方回答艾黎儿的疑问。 “他叫伊格纳修?阿克西斯,和我一样是贝拿雷斯人,不过他大概是个怪人吧?如果他喜欢独处,就没有必要勉强拉他过来,不用管他也没关系。” “……是吗?不过如果有人不想吃饭,好像也不能勉强人家来吃。” “那是舍监的工作吧了我们先准备现场所有人的份,好不好?” “说的也对,我中午没吃饭,肚子好饿。对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从中午就没吃饭呢。” “刚好可以节食了” “不过,大概会因此多吃很多艾黎面吧。” “艾黎,快点煮面吧,我的肚子快饿扁啦!” “好,交给我吧!艾黎面要上了!” 艾黎儿勇猛地卷起袖子,把面条塞进网勺里开始煮面,一旁的三个人都拍手喝采,替艾黎儿加油。 在宿舍吃晚餐的人包括四名女生和六名男生,连舍监在内一共有十一个人,但因为伊格纳修缺席,因此总共需要十碗艾黎面。艾黎儿将银色的网勺排列在热水沸腾的直筒锅里,以老鹰般的锐利眼神等候面条煮熟。 晃……艾黎儿的左右手突然拖曳着残影迅速翻转。不知何时,她的手指间已经夹了十把网勺柄。她依旧维持着锐利的眼神,宛若甩弄双节棍般在身体周围旋转所有的网勺。随着“咻、咻”的声音,飞沫呈同心圆洒在空中,面条瞬间便沥干了。 “哇,好棒好棒!” “艾黎真灵巧,什么都会。” 奈奈子和莎朗边拍手边喝采。艾黎儿等到面条的水充分甩干之后,猛然张大双眼,把面条丢入排成一列的十个碗当中,并迅速倒入海鲜与猪肉两种口味混合的汤头,再一一用筷子仔细将面拌入汤中,放上叉烧、白葱、笋干、漩涡鱼板及调味鸡蛋,接着终于开口: “久等了!” 她以专家的态度,瞬间便完成十碗艾黎面。莎朗和奈奈子将碗摆在巨大的托盘上,迫不及待地前往食堂。 “喔,来了来了。” “嗯!这香味是……” “哇,拉面!” “肚子好饿喔~” 围坐在大餐桌前的住宿生纷纷拍手迎接晚餐到来,每个人身上都还穿着制服。 “久等了~” “这是艾黎做的面,听说要用筷子吃。” 冒着热气的艾黎面排在十个人面前,艾黎儿和卡路儿也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来到食堂中。 “没想到在伊斯拉也能吃到拉面。” 说这句话的是来自斋之国的宪明?柏原,这名少年不论外表、言语或内在都没有任何特征。 艾黎儿不太有自信地说: “斋之国的人吃了,大概会觉得有很多问题吧?因为这道料理完全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做的。” “我是个拉面狂,斋之国热门的拉面店我几乎都吃过。” “哇!真糟糕。在被你批评之前,我先道歉吧——对不起。” 艾黎儿低头道歉,这时坐在宪明旁边、身材稍胖的男生有些胆怯又有些担心地开口:“别这么说,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艾黎儿的嘴角勉强露出笑容,说:“谢谢。呃,你是……” “我叫光男?福原,请多多指教,艾黎。” “嗯,请多多指教。如果不合你的口味,可以剩下来没关系。” 光男以认真的表情连忙摇头,看样子他是个温厚且对自己没有信心的男孩。 坐在光男旁边的则是看似体育健将、身材高大而脸孔老成的男生,以及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看似善于理性分析的男生。两人似乎都是贝拿雷斯人,均以好奇的眼光观察着眼前未知的食物。 “我叫沃夫冈?鲍曼,如你所见是个体育健将是也。我喜欢的肉是牛肉是也。外表虽然像是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不过仍旧是个货真价实的十五岁少年是也。听大家说,我向熟人学的巴雷特洛斯语有着严重的口音是也。” “我叫班哲明?夏礼夫,如你所见擅长理性分析,喜欢的面包是草莓奶油面包。我和莎朗是同乡,从小就认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叫艾黎儿?阿巴斯,你们称我为艾黎就行了,请多多指教。原来沃夫冈是学生啊!我还以为你是老师。” 艾黎儿很有精神地打招呼,沃夫冈听了便得意地自夸:“在开学典礼的时候,别人还误认我为家长是也!” 艾黎儿接着对坐在班哲明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说:“千春也一样。不好吃的话,还请多多包涵。” “我知道啦了你记得我的名字呀?我真高兴哩!” 女生宿舍四名住宿生之一——千春?得?路西亚,以慵懒的语调说完,举起一只手打招呼。她的皮肤晒得很黑,脸上画着夸张的浓妆,制服穿得很邋遢,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肚子好饿呀!” 千春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随性地丢出这句话。不过从她的外表难以想像的是,她似乎很规矩地在等候“开动”的指令。 大家彼此打过招呼之后,负责掌厨的艾黎儿咳了一下,在胸前拍手发号施令。 “开动!” 所有人齐声附和“开动”,接着便各自拿起筷子准备夹起艾黎面。 艾黎儿首先注意的是号称“拉面狂”的宪明其反应。 宪明似乎也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装出做作的态度凝视着艾黎面,并且用夸张的动作闻着味道。 “这是猪骨加上……鱼粉吧?你把秋刀鱼干磨成粉末,洒在汤的表面上。” 他还没吃面便猜中调味材料,令艾黎儿不禁发出呻吟——看来宪明 是个货真价实的拉面狂。 “虽然说这是流行的汤头,不过也因此难度很高喔。面、汤头、配菜,每一样都必须具备一流水准。三位一体产生的共鸣,才是拉面真正的精髓——开场白说到这里,我要开动了!” 他说完举起筷子,夹起大量面条,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一口气吸入口里。旁边的其他学生也同时夹起面条。 艾黎儿紧张地吞下口水。 转瞬间,食堂陷入冰冻的沉默。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接着每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东西!” 宪明的狂吼声打破静默,其他住宿生也总算回过神来,纷纷开口。 “这、这、太厉害了!” “比牛肉还要好吃是也!”, “草莓奶油面包根本比不上它!” “好好吃……不对,这已经超越好吃的次元!” “真不敢相信……这真的是用我们买的那些材料做的吗?” “太好吃啦!真是太好吃了呀!” 同学们各自匆匆说完感想,连忙专注地又开始猛吃,所有人都像饥荒刚过的村民,以忘我的表情夹起面条、咬着叉烧、把汤倒入胃袋里。 艾黎儿面对这超乎预期的好评,双手仍在胸前合十,以僵硬的表情交互看着众人和卡路儿。 卡路儿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没问题吧?” “嗯……” “你的厨艺实在是异于常人,其中又以艾黎面最棒,可以说已经达到艺术的境界。看样子,大家应该都会变成艾黎面的中毒者吧。” 卡路儿边说边吃着艾黎面,露出幸福绝顶的笑容继续说: “哎,真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幸好你有把汤头带来,在伊斯拉的味道也一点都没变,果然是艺术品!我可以每天都吃艾黎面过活。” “……这样营养会不均衡吧?” 艾黎儿有些尴尬地说完,张口吃着自己煮的面。虽然她也承认这碗面好吃,但她总觉得大家的反应未免太过夸张。或许是因为她从小便吃惯诺儿和曼妞儿做的料理,舌头已经变得比一般人更加挑剔。 “我吃完了……” 一旁的宪明好似精力耗尽般地说道,细心地将筷子摆在桌上,对着空碗合掌,并深深低下头。他的眼中流出泪水。 “谢谢……谢谢……”宪明由哀朝着碗表达感谢之意,接着说:“这不是拉面,是神!我刚刚吃下了神啊……” 听到拉面狂诡异的自言自语,艾黎儿感到有些恶心地瞥了他的侧脸,红着脸颊越发不自在地吃着艾黎面。其他住宿生也纷纷喝光了汤,开口说: “我吃完了……真的……好好吃……” “我第一次吃到比牛肉更好吃的食物是也。” “草莓奶油面包在我心目中的排行榜跌到第二名了。” “真的好好吃了艾黎真是料理天才,” “这应该可以拿来卖吧?宿舍门口一定会大排长龙。” “我差点要失神啦,我刚刚失去意识啰。” 食堂里到处是赞叹的声音。 “呃,谢谢……虽然我觉得你们有点太夸张……” 艾黎尴尬地道谢。这时,一旁的卡路儿伸出只剩下汤的碗,说:“艾黎,我要加面,面条煮硬一点。” “喔,好。” 艾黎儿回到厨房,迅速煮了偏硬的面条,接着回到食堂将面倒入卡路儿的碗里。卡路儿露出喜悦的表情,再度开始吃面。 这时,除了卡路儿以外的所有住宿生脸色都变得苍白。宪明更露出无奈的表情再度狂吼:“明明是中粗面条竟然也可以加面?搞什么啊!而且,这种事情应该早点说吧?” 他为自己把汤喝光而懊悔不已,将脸埋在餐桌上,一再用拳头敲打桌面。两名贝拿雷斯人见状,以诧异的表情问: “刚刚那一招是怎么回事是也?” “加面……原来如此。把汤留下来,搭配两次面条……原来如此。” “啊!对不起,我刚才忘记说了。呃,可是汤已经没有剩下……” 艾黎儿很抱歉地在面前合掌。直筒锅里的汤已经倒光,因此也没有办法替喝完汤的人加面。 “哇啊,我也忘记加面的事情~一不小心就把汤都喝光啦~” 奈奈子也惋惜地说。 正当艾黎儿不断道歉时,一个碗伸到她的面前。 “请替我加面。” “……咦?” 艾黎儿抬起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拿着没有汤的空碗。 这个女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对,或许她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这里,但却没有人察觉到任何迹象——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从一开始就坐在食堂的角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没看到她。 艾黎儿完全不明白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那个……请问你是谁?” “吾乃何人……这个答案取决于加面与否。” 少女以无机质的声音说着好似意义深远的话,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声。 她的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上衣和裤子都是紫红色的学校运动服。少女留着中直黑发,不知为何闭上双眼。看她的五官轮廓,应该是斋之国的人。 艾黎儿歪着头思索,终于猜到少女的真实身分。 “呃……你该不会是舍监吧?” “唔唔……” “你是舍监吗?很抱歉,汤已经没了,所以没办法加面……” “不用客气!即使没有汤,我依然会把面条吃下去上 疑似舍监的运动服少女毅然说完,肚子再度咕噜咕噜地响起,看来她真的很饿。艾黎儿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依照少女的要求,迅速煮了面倒入空碗里。 少女转向后方,双手捧着碗低下头。只见她的脖子抽动两下,接着又以脚踝为支点转过身,面对艾黎儿。 “我吃完了,好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 没有人看到少女吃下面的过程。只见她将空碗无声地放在桌上,擦了擦嘴巴,脸颊上莫名其妙地黏着漩涡鱼板,接着便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艾黎儿看到这场迅雷不及掩耳,却又完全意义不明的拉面消失魔法,虽然呆了瞬间,但还是连忙开口询问: “那、那个,你是舍监吧?” 少女依旧闭着双眼,只稍稍转过头说: “我是派遣舍监——静香?羽染,今后请多多指教。” “呃,好、好的……” “那么,再会。” 静香转身再度准备离去,这时其他住宿生也纷纷开口。 “等、等一下,自我介绍只有这样吗?” “你应该说明宿舍规则之类的事吧?” 静香停下脚步,再度只稍稍转过头,露出脸颊上的漩涡鱼板困惑地问: “……规则?” “……你为什么一脸困惑的样子?” “唔唔,别在意,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宿舍规则。呃,我是非常认真勤奋的派遣劳工,当然知道规则是什么。”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随便……” “感觉像是在找藉口。” “舍监为什么是派遣员工?” “没错,我是越过原野、山峦与时空次元,飞抵任何工作地点的可悲派遣劳工……” 她似乎是打心底感觉无奈地低声细语。卡路儿虽然感到困惑,但仍开口询问: “真搞不懂……不过,你脸颊上贴着鱼板喔。” 静香受到指摘,表情依旧无动于 第二章 艾黎儿与克莉亚 夜空的底层处处可以看见红莲色的火焰。 折成两半的重巡空舰船首从燃烧的森林中突出,数颗炮弹犹如烟火般拖曳着尾巴,飞向四面八方。 在空中翱翔、夸耀胜利的战斗机都披着革命的色彩,雷波特?梅塞元帅率领的国军早已放弃支持拉?伊尔皇家。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引领着星尘,悠然压制整个战斗空域,将散发银色光泽的四十六公分炮口转向王宫。 王都亚历山大在燃烧。 十万市民发出欢呼声,涌进宫廷内。 欢呼声当中夹带着悲鸣,原本代表喜悦的声音逐渐变为带着兽性、野蛮而刺耳的叫唤。 我就像平常一样,听着风的声音。 风只是绕过眼前的现实,既不介入,也不会受到影响;不知从何方来,也不知吹向何处。我只是静静倾听着自由的风之歌,心灵渐渐与风同化。 心灵变成了风。 我的心飞越号称现实的各种事件。 虽然我的身体裹着纯白衣裳、坐在神轿上无法移动,但心灵却成为风而席卷世界,不受任何制约,眼中也没有映入任何影像。风扫过铺石板的街道,穿过狭窄污秽的市区,越过巨大的河川,穿梭在起伏的章原与大海的波浪间,奔向空中和云朵嬉戏。 这时,我的肉体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不论眼前的现实中发生任何事件,都与我无关。当我看着现实世界,感觉就像在做梦一般。化成风的心灵所感受到的,对我来说才是密度更高的现实。 在骚动的梦境当中,数千万群众高举的火把在黑暗中闪烁,照亮他们胜利的表情。他们喜悦地一再高喊我的名字:“荣耀归于您,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妮娜?维恩特!统治风的处女王!我们的统治者!” 有人被民众押到我面前。他们是穿着豪华的一对男女,以及和我大约同年纪的男孩子。民众压着他们的头,强迫他们亲吻我的鞋子。 我猜到这对男女大概是国王和王妃,男孩子大概是王子吧。他扭曲着表情,被一名男子抓着头发,把脸贴在我的脚上。 我停止思考。 思考眼前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事实上并没有任何意义。事物在我的意志之外发展,我的工作就是在必要的时候依照命令呼唤风——就是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别人需要我,我就已心满意足。遭到母亲舍弃的我,却受到阿梅里亚诺边境公一爵犹如珍宝般的对待。在受到重视的时候,我就不会感受到被母亲抛弃的痛苦。虽然不算是幸福,却也不算是不幸——处在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确定的状态,让空虚的肉体穿上华丽的衣裳,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某件事情。 低头一看,趴在地上的王子扭着脖子,狠狠瞪着我。他金色的头发沾上泥土,脸孔染上血迹,碧蓝色的双眼怀着深深的憎恶色彩看着我。 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憎恨着我。 我发觉到这一点后,受到美丽王子嫌恶的事实,将无奈而悲哀的情绪传递到我迟钝的心灵当中。 但是,我也觉得自己被憎恨是应该的。他的家园被烧毁、家人遭到践踏,财产也都被夺走,当然不可能不恨我。不过,即使我此时跪下来,向他一五一十说明自己的立场,也没有任何益处。我的工作只是依照别人的命令呼唤风,未受命令的时候就默默站在原地——即使我这样说明也无法当作藉口,因为是我站在十万民众的前方引领他们来到此地,并依照边境公爵写的原稿演说来怂恿民众,而且呼唤飓风毁灭禁卫军团。这些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拉?伊尔皇家的人会永远憎恨我。 我俯视着趴在地面上的国王、王妃与王子,静静地接受这项事实。 一个月后,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我坐在亚历山大郊外圆形剧场的石座上,看着玛莉亚王妃被处刑。 观众席坐满了群众,数万人的怒骂声毫不留情地攻击着瘦弱的王妃。 王妃直到最后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与气质,姿态相当优雅。 这时,我麻痹的心中总算产生罪恶感。 我感到相当不自在,只好在自己的内心辩解。 ——就是因为这个人挥霍无度,我才会被母亲卖掉。 ——她丝毫不顾庶民的生活,根本是自作自受。 藉由这样的想法,我仿佛逃离了深刻的罪恶感。 断头台的刀子滑下来后,行刑者将王妃的头举向观众席,换来震耳欲聋的野蛮吼声回应。这不是欢呼声,而是来自人性最深层的野兽咆哮。不知为何,我感觉到观众才是败者,而死去的玛莉亚王妃是胜者。我无法忍受听到数万只野兽连呼我的名字。 在那之后,我的工作只是观赏处刑过程。 我坐在石座上,看着数百人的头被砍断。 我无法正视如此残酷的景象,却只能继续坐在那里。因此我照例抛下自己的身体,将心灵融入风中,翱翔于全世界。 我相信,风永远会守护着我。 直到那一天…… 风抛弃懦弱的我。 我的心无法变成风。风不再来到我身旁,温柔地带我脱离现实、绕过一切事物飞翔。 我看到眼前尽是落败者被砍下头的景象。 断头台上响起怨恨的声音,鲜血从被切断的脖颈处喷出。被切下的头颅飞到空中,那张脸上憎恶的眼睛直瞪着我。 数人、数十人在我眼前死去,而我毫无躲藏之处。 我从石座上站起身,双手遮着眼睛,喊到喉咙几乎要破裂。我抓下银白色的假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流着口水以疯狂的姿态继续尖叫。 观众席的群众面对我突来的狂态都呆住了,但我毫不在意,仍继续叫喊。直到官员连忙跑来,抱住我的双臂将我带出刑场,我仍一直叫喊到灵魂都绽开裂痕。 在那之后,我的工作地点改到亚历山大宫殿最深处的房间,端坐在豪华的椅子上正视前方。 那里的环境大致称得上静谧,不过我既不感到快乐也不觉得痛苦。有时革命政权的干部会来到椅子前方,依照礼仪亲吻我的手背,其余时间我什么都不做。世界似乎静止了,四周毫无动静,而我依旧无法变成风。 我心想,自己大概永远听不到风的歌声。 我已经忘记数日子,不知道经过几年之后——有一天,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抓起我的手。 “我们飞到天上吧,妮娜?维恩特。” 他的口吻就像是要邀我到中庭散步,简简单单便让我从宝座上站起身,并让我除下假发与衣裳,穿上普通的衣服,带我到宫殿的飞行场。 我们坐上双座式战斗机,在路易斯的驾驶之下飞到天空。 这是我第一次在心灵处于身体中的状态飞到天空。 座舱罩外面是辽阔的蓝天,不论放眼何处,都只能看到蓝色。 我感到一阵怀念。 过去总是理所当然融入我内心的风,此刻似乎就在近处。 只要鼓起勇气伸出手,就可以再度与风牵手,听到已经听不见的风之歌——我茫然地这么想。只要我能够下定决心伸出手,只要我拥有如此积极的意志…… 这时,传声管突然传来路易斯的声音。他询问我的本名叫什么。 我花费一些时间,才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我以为再也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叫我了。 “克莉亚?库鲁斯……” 我低声对传声管说出这个名字,路易斯也重复念一次。这时,我不知为何掉下眼泪。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我还是哭了。 “真是个好名字,克莉亚。” 路易斯没有发觉我哭了,只是以开朗的口吻这么说。 *** 克莉亚用指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抬起上半身。 清晨的阳光聚积在风之间。 她沉浸在梦的余韵里,下了床走近窗边,拉起窗帘。 隔着玻璃看到的是和昨天相同的清晨景象。早起的军港工作人员宛若豆子般的大小,已经出现在范?维尔的街道上。白色的大鸟从正上方飞过,消失在山腰的森林里。 从今天开始,高中生活就要正式展开。 除了和普通科学生相同的课程之外,还有气象学、航空力学等与飞行相关的科目,另外当然也少不了飞行训练。依据范?维尔班导师索妮亚?芭蕾斯的训话,这里的飞行训练相当严苛,碰到高难度的情况还有可能伴随着生命危险。她也提到过去飞行科学生的训练中曾发生的意外事件,并威胁被判定不及格的学生有可能会被转到普通科。昨天在训话完毕之后就放学了,克莉亚在提升紧张感的同时,也发现自己还有一道必须越过的高墙。 那就是与班上同学之间的交流。 她昨天再度深刻意识到,自己完全缺乏沟通能力。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普通的对话。 毕竟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和同年纪的人交流过。 一直到六岁,她在城里都被当作魔女而排斥;在接下来的九年当中,则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默默坐在椅子上,能够私下交谈的对象只有风而已。虽然她会和革命政权的干部进行公式化的交流,但也只是朗读别人决定的台词,或是默默让人亲吻她的手背,不算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沟通。 除此之外……虽然不是要找藉口,但范?维尔班的学生都是贵族高官的子弟,遵守着关于彼此身分的无形规则,在对话之前会先充分检讨对方与自己的身分高低才开口,举止态度也具有高雅的气质,用词优雅而洗练,绝对不是无法和他人好好说话的克莉亚所能应付得了。但是从今天开始,她也得踏入这些人的圈子里。 克莉亚感觉肚子一阵紧缩,不知从何处升起忧郁的情绪。果然就如乌西拉夫人所说,像她这样的人想要上学,根本是有勇无谋的尝试——克莉亚不禁开始感到心虚。 但是,学校里也有让她期待的事。 (今天或许可以见到卡路儿。) 她昨天非但没有跟卡路儿打招呼,甚至也没有见到他。但今天范?维尔班和圣特汝尔班会共同举行飞行训练,到时候一定可以看到他。 (卡路儿……) 她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开始感到兴奋,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她想起前天宛若梦境般的情景,祈祷着能够再度和他一起度过如此美妙的时光。 克莉亚的脸上泛起害羞的笑容,脸颊变红,心跳开始加快。 她以腼腆的表情洗过脸、刷过牙,不等侍女过来便自己换上制服,没有吃早饭就离开风之间,骑上脚踏车。 *** 伊斯拉岛上有两座机场。 位于右岸后方的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专用的梅克留斯机场,左岸中央的则是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训练用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不过空艇骑士团正规军的飞机当然也会使用艾斯可里埃机场,因此学生们为了避免妨碍到正规军,只能使用机场边缘小小的跑道以及破旧的航空指挥处。 上午八点半,炙热的朝阳照在跑道的红土上。 维修工人奔波在二十五架双座式战斗机“阿尔康号”的周围。由机身向外突出的两片旋转翼以低速旋转,纷纷掀起尘土。 在尘土当中,全体共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身穿练习生用的飞行服,挺直背脊排成整齐的队伍。 队伍前方站着一名身穿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式军服的年轻女性教官,以凛然的态度盯着学生们。 朝阳映照着她鲜明的金发与勇猛坚毅的表情,紧紧贴附在身上的军服则在胸部与腰际描绘出优雅而丰盈的女性曲线。 她是范?维尔班的导师——索妮亚?芭蕾斯,今年二十七岁。 她的本职并不是教师,而是现役的骑士团正规军人,因为接受凯格斯高中校长的委托才调为飞行科教官。因此,她身上带有浓厚的军人气质,不论对方是学生或教官同事都毫不留情。 “从今天开始就要进行正式的飞行训练。你们在训练学校应该已经学会起飞、水平飞行、浮升、降落等基本技术,在此要更加提升这些基本技术的精准度,并学习更高难度的技术。和训练学校不一样的是,教官不会和你们共乘。在学习基本技术的过程中,有关飞行的所有责任都要由各位自行承担,意外当然也有可能发生。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教官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没有人能够预测在空中发生的所有情况,因此,请各位深刻理解飞行训练所伴随的危险,明白吗?” 所以人都立正回答“是”,声音震动着清晨的空气。 索妮亚没有点头便继续说: “今天要请各位决定自己的搭档。不过这不算是正式搭档,只是一个月左右的训练期间中暂定的搭档。请你们当场决定最适合的共乘者。” 队伍中的学生以视线偷瞄着彼此。 他们昨天才刚结束开学典礼,几乎都还不认识其他同学。选择共乘者对自己的成绩有极大的影响,当然必须谨慎行事,但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实力。 索妮亚理解学生内心的彷徨,却佯装不知道的态度,继续训话: “相信各位对于前座与后座有自己的偏好,不过在训练过程中,会让各位都有机会乘坐前后座,之后再由我们依照适合度决定正式的搭档。现阶段,大家不用考虑技巧和实力的问题,只要选择自己相信可以处得来的对象,一班与二班的同学也可以互相选择搭档。决定搭档之后就到指挥处报到,时间是三十分钟,没办法自己决定搭档的人要扣分。开始!” 索妮亚宣布开始之后便离开学生的队伍,迳自走向指挥处的方向。 学生们虽然面带困惑,但仍旧解散队伍,开始寻找共乘者。 卡路儿斜眼看着周围同学无所适从的模样。他的心中没有丝毫困惑。 他紧闭双唇,坚毅地转身走向意中人所在之处。 艾黎儿将双手交叉摆在头部后方,闭上眼睛。 (反正又是跟他同组吧……) 她心中产生类似放弃的情绪,等待卡路儿来到她身边。 “艾黎!” 果不其然,有人来找她了。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微微张开单眼。 然而,站在她眼前的却是之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陌生男孩。 “那个……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搭档吗?” 这时,从那个男孩背后又有另一个从来没说过话的男生探出头,说:“不,请跟我搭档,我们一定可以合得来。” 接着,从两旁又有两名男生走上前,开口邀请: “不对,最厉害的应该是我才对。” “艾黎,请跟我搭档。” 这时,其他圣特汝尔班的男生发现被抢先一步,连忙争先恐后、如波涛般涌向艾黎儿四周。 “咦?咦?这是怎么搞的……” 艾黎儿正感到困惑,但周围已经环绕了两、三圈的男生。 “请务必跟我搭档。” “不对,你应该跟我在一起。” “艾黎,和你最匹配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我要将自己所有的技术都奉献给你。” “我想让你看看属于我的天空。” “我想喝你做的味噌汤。” “你愿意改姓田中吗?” “你愿意改姓山田吗?” “跟我白头偕老吧!” 男生们完全搞错方向,口中纷纷说出具有决定性错误的台词。艾黎儿惊慌失措地伸长脖子,朝着一旁的女生求助。 “喂,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奈奈~莎朗~救命呀!” 但在男生形成的漩涡外,奈奈子和千春、莎朗和班哲明已经各自组成搭档。 “艾黎,对不起~我们已经找好搭档了~” “你真受欢迎唷!真了不起呀!” 奈奈子和千春爽朗地笑着回答,莎朗和班哲明也露出洁白的牙齿,观望艾黎儿受欢迎的程度。 “卡路呢?他在干什么?” 艾黎儿询问之后,莎朗才转头检视四周,并意外地张大眼睛? “哎呀!卡路跑去范?维尔班了。” 一旁的班哲明也用手掌遮住眼睛上方眺望,并以赞叹的口吻说: “哦哦!他真是有勇无谋,不过那边的男生好像也形成人墙,大概有一场好戏可看吧。” 卡路儿前往的方向,正好形成了范?维尔班的另一个男生漩涡。 在贵族高官子弟形成的巨大漩涡中心,克莉亚缩着身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跑来自己周围。直到昨天为止几乎都没有交谈过的男生们,此时却改变眼神,气喘呼吁地凑到她面前,朝着双手放在胸前、缩起脖子的克莉亚,说出完全没有气质与洗练度可言的劝诱台词。 “请务必跟我搭档。” “不不不,你应该跟我搭档。” “我想和你一起飞到天空。” “跟在我的身后吧!” “我想让你看见属于我的天空。” “我想喝你做的浓汤。” “我的对象只有你一个人。” “你愿意改姓约翰吗?” “你愿意改姓罗多里格斯吗?” “跟我白头偕老吧。” 克莉亚无法理解,昨天还形同陌路的同学们为什么突然都聚集到自己身边。她的视线四处游移,不知该如何反应,伸向她的手和对她说出的言语都只让她感到恐惧。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斩断所有的杂音。 “克莉亚,请你跟我搭档。” 克莉亚抬起了头。 她绝对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卡路儿?阿巴斯紧张的表情以及他伸出的手掌。 克莉亚感觉自己的眼中充满泪水,心中感到极大的安慰。 她僵硬地牵起卡路儿的手,羞红了脸颊,以紧张的表情点一下头。 “嗯……好。” 周围由男生组成的人墙顿时失去声音,众人交互看着伸出手的卡路儿,与牵着他的手、低下头的克莉亚,接着终于发出绝望的惨叫。 “为、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克莉亚?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在包含种种妄想的呼喊中,卡路儿露出微笑。 “谢谢你,克莉亚,我真的很高兴。昨天很抱歉,没有跟你打招呼。” “没、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 “今后请多多指教,我们一起努力吧。” “嗯!我、我也……很高兴……” 克莉亚红着脸生硬地说,卡路儿则拉了拉她的手。 “好,我们去指挥处报到吧。我们大概是最早报到的一组。” “嗯……好。” “——等等!” 当两人正准备跑向指挥处时,一名男生突然挡在他们面前。 卡路儿讶异地看着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你是谁?” 这名学生缓缓拨动金色的长发才开口说:“我叫浮士德?费德尔?梅塞。你呢?你既然不知道我的名字,大概不是范?维尔班的学生吧?” “……” 卡路儿没有报上名字,只是默默瞪着这个自称浮士德的耍帅男。他很受不了对方看不起人的视线。 “你没有嘴巴吗?真是的,果然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完全不懂得礼节。” “……我叫卡路儿?阿巴斯。有关礼节的事情,我大概懂得比你多吧。” 卡路儿板着脸孔回答,心里重新唤起过去身为第一王子的自尊。 高个子的浮士德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卡路儿一会儿,接着用不带感情的冷酷声音说: “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分!克莉亚是路易斯提督的血亲,一般庶民就算不拜倒在她面前,也绝对不能牵着她的手。我命令你立刻离开她!” 浮士德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斥责卡路儿。 卡路儿咬紧牙关,出言反驳: “教官说过,一班和二班可以互相选择搭档。” “这种话就跟革命政权的痴言妄语没什么差别,只是依据平等宣言讲的门面话而已,怎么会有人当真呢!” 卡路儿用鼻子轻哼一声,自然而然地使出九岁之前在宫廷锻炼的讽刺技巧。 “原来如此,梅塞家族无法接受平等宣言,怪不得会被放逐到这里。” “你说什么?” 浮士德勃然大怒。卡路儿先前听到他的姓氏,便猜到他大概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儿子。所有巴雷特洛斯的民众都知道,支持阶级制度的雷波特遭到革命政权排挤,被放逐到伊斯拉。 这时,其他学生察觉到危险的气氛,立刻介入两人之间。 浮士德在其他同学的安抚之下,仍以燃烧的双眼瞪着卡路儿说: “你给我记住!在这座岛上胆敢侮辱我父亲,别以为你能够安然无事!” 卡路儿自己也明白,他因为欠缺考虑的讽刺而招致不必要的怒火,但为时已晚。 雷波特骑士团团长虽然遭到革命政权放逐,但仍旧主掌伊斯拉的军力,在岛上算是掌权者。这么一来,卡路儿等于是替今后的生活惹上不必要的风波。 然而—— “我们走吧,克莉亚。” 他脸上带着悠闲的笑容,牵着克莉亚的手。和这样的幸福相较,惹怒掌权者的儿子这点小事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嗯……” 克莉亚回头看了愤怒的浮士德一眼,任凭卡路儿拉着她前进。 卡路儿不理会范?维尔班全体男生嫉妒的眼神,高高兴兴地直奔指挥处。 “搞什么?那家伙真蠢!” 艾黎儿在受到男生追逐、四处奔逃的过程中,仍旧斜眼看着卡路儿的一举一动。她目送卡路儿兴奋得几乎用蹦蹦跳跳的步伐牵着陌生的女孩子跑进指挥处,自然而然发出不满之声。 “哼哼,看样子,他在湖边遇到的就是那个女孩。” 她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即使从远处她也看得出来,那个女孩的确是卡路儿喜欢的类型,模样清纯而温驯。 “真蠢。” 艾黎儿再度说出同样的台词,低下头停住脚步。男生形成的波涛发出“唔哦哦”的欢呼声,巨浪再度形成十几二十圈的漩涡包围住艾黎儿。 “和我在一起!” “不对,应该和我在一起。” “跟我搭档吧!” “跟我搭档,艾黎!” “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 艾黎儿没有仔细听这些莫名其妙的劝诱台词,只是以冷淡的表情随手抓住一只伸出来的手。 “你、你要选我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艾黎?” 兴奋到几乎要流下眼泪的男生,是同为住宿生的宪明?柏原。 艾黎儿斜眼瞄着指挥处,一边露出微笑说道: “当然啰,我们今后就是暂定的搭档,请多多指教。” “唔哦哦哦哦i'” 没有被选中的学生们发出悲鸣。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选那种家伙?” “仔细看,艾黎!那家伙根本只是个乡民嘛!” “他根本是个路人甲!”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艾黎?” 在地狱般的叫唤声中,只有宪明一人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扭着身体表达喜悦,并且自言自语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十年后要在郊外盖独栋房屋”、“我最喜欢的味噌汤是红汤”、“帐目可以分开计算”等等。艾黎儿不太感兴趣地鉴赏着自己搭档奇特的舞蹈,眼角瞥着卡路儿刚走进的指挥处。 一小时之后,所有的暂定搭档都已申请完毕,第一次的编队飞行训练即将开始。飞行训练生已经坐上在跑道待机的二十五架阿尔康号。 氢电池发出震动声,维修员一一离开步道,旋转翼的驱动音逐渐变得大声,红褐色的尘土扬起,附近空域开始骚动。 “冷静点,慢慢来,慎重一点。” “嗯,好。” 坐在后座的卡路儿没有透过传声管,直接朝着在前座操纵握柄的克莉亚说话。前后座的配置预定每次练习时都会交换,这次由克莉亚负责前座。她露出紧张的神情紧闭双唇,等候前方索妮亚驾驶的教官机起飞。 不久之后,位在编队前方的三架飞机缓缓朝着垂直方向起飞。 接着,二十五架飞机也如扬起地毯一般起飞,随着隆隆的旋转翼声提升高度。 克莉亚拉起节流阀,肺腑底部感觉顿时变得轻盈。眼前的跑道消失了,转变为整片蔚蓝的天空,脚底下伊斯拉的大地渐行渐远。 在这之前,她曾经随着个人教官练习过许多次起飞的过程。多亏路易斯推荐的教官亲切的指导,克莉亚现在才能像呼吸一般轻松地起飞。而且她不论尝试多少次都不会厌倦,每次飞起来时就会自然而然产生新鲜的心情。操纵飞机的乐趣实在是无与伦比。 “你真厉害。” 卡路儿感叹地说。他先前擅自认为克莉亚是个温吞笨拙的女孩,但却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克莉亚很仔细地读取风向,以纤细的动作操纵握柄,完全不让机身摇晃就垂直升到空中。 “我还……不太行……” 克莉亚别扭地低声说着谦逊的话语。她依照先前在指挥处接受的指示,和同学的飞机组成三架编队,接着将旋转翼垂直倒下,跟随着教官机转移为水平飞行。 “哇,克莉亚,你大概比我还厉害吧。” 卡路儿很坦率地说。他虽然感觉有些不甘心,不过克莉亚的技术很明显地相当熟练,或许是飞行科里面驾驶技术最好的。 操纵阿尔康号并不需要倚赖臂力。由于操纵杆极轻巧而纤细,即使凭女孩子的力量也能够进行空战,因此优秀的女性飞行员并不罕见,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中也有不少女性将官。卡路儿心想,克莉亚今后大概会加入她们的行列吧。 “我……没这回事……” 听到卡路儿的赞赏之后,克莉亚隔了三拍才勉强挤出回答。 “感觉真有些不甘心,我也得好好努力才行。” 卡路儿咳了一声之后,从座位旁边拉出步枪。搭乘前座者操纵飞机,搭乘后座者负责射击相关的一切事务——这是巴雷特洛斯、斋之国与贝拿雷斯帝国三国共通的传统操纵方式。 不久之后,索妮亚教官驾驶的教官机将旋转翼面恢复至上方,停留在空中,后续编队也随之跟上。 编队右侧水平距离大约一百公尺处的同位高度(和自机相同的高度)飘浮着二十四颗轻飘飘的鲜红气球,这些气球是为了今天的训练而特地施放。气球底下附有风向旗,可以判定风力。 练习机的编队依照先前在指挥处接受的指示,从前方依序由后座学生以步枪对准目标射击。 这项任务并不是很简单,关键当然在于前座必须保持飘浮状态的稳定机身。但对于飞行科的学生来说,要在受风力影响的高空中让机身保持在一定的位置相当困难,总是会因为无法读取风向而造成机身摇晃,使后座学生没有办法瞄准目标。 由前方开始的十架飞机完成射击后,没有一个学生仅以一发子弹便射中目标,最快的也要三发,最慢的则耗费十一发子弹才完成。由于在射中目标之前都必须持续射击,因此每一组搭档都拼命想要一发击中。 快要轮到卡路儿时,他感觉到发自喉咙的紧张,拿着步枪的手也汗湿了。不久后,终于轮到前一架飞机的后座搭乘者站起身,将步枪指向一旁。 “艾黎!” 在卡路儿面前瞄准目标的正是艾黎儿。她的侧脸看起来相当英武,紧闭着双唇将枪柄抵在肩上,然而宪明的驾驶技术实在称不上高明,机身不断在晃动。 艾黎儿只瞄准了短暂的时间便扣下扳机。卡路儿虽然没有听到枪声,但仍看到在白烟冒出的同时,艾黎儿的肩膀稍稍往后弹一下,长长的枪身显示出些微的反作用力。 在此同时,一百公尺远的气球破了。卡路儿仿佛听见其他组学生在机内纷纷发出赞叹。他虽然不甘承认,但他的干妹妹的确是相当优秀的后座搭乘者。 “可恶,真难搞!” 卡路儿边抱怨边在右脚踝上系紧防止坠落的安全带,单脚固定在机身上作为轴心旋转身体,将枪口朝向外头的天空。这次的射击训练使用的是对物狙击枪,不过在实战时通常会使用对空重机关枪。飞行科的实习课程预定会依照后座搭乘者的特性,在不久的将来给予各自最适合的武器。 顺带一提,伊斯拉当然也有双翼搭载固定枪的战斗机,但却因为“有欠优雅”的理由而不受骑士团团员的喜爱。 巴雷特洛斯的民族性偏好形式美及骑士道精神,喜欢单打独斗的空战方式,而不喜欢如野兽般血腥的斗争。因此,巴雷特洛斯的空战仍旧维持着注重理性与道义、维持个人尊严战斗的精神主义风气。像过去那样的决斗形式——双方停在空中,由先射中对手的一方获胜——当然已经没落,不过在教导空战技术基础的演习中,仍旧必须修习这样的技术。在实战中,虽然以中等速度移动中的射击机会较多,不过这类的应用技术课程还得等到后头。 卡路儿将木制枪托抵在肩上,将沉重的金属枪管对准目标,单眼注视着蜘蛛网般的瞄准器。鲜红色的气球一动也不动地嵌在蜘蛛网中央。克莉亚的驾驶技术无从挑剔,卡路儿的脚底完全没有晃动,如果他这样还射偏那就丢脸了。 他扣下扳机。 气球仍旧一动也不动地飘浮在空中。 卡路儿咬着嘴唇,再度将脸凑向瞄准器。 他扣下第二次扳机。轨迹弹拖着鲜红的痕迹,大幅偏离目标,飞过气球右方。 “怎么搞的?怎么没破?” 他焦急地喃喃自语,前座的克莉亚有些担心地提醒他: “大概是……因为有风……” “哦,你说的也对,我忘记把风的影响计算进去了。” 卡路儿说完稍微调整瞄准的方向,回想着第二发子弹拖曳的痕迹,并观察气球底部的风向旗来推测风的强度。 卡路儿慎重而仔细地扣下第二次扳机。 接着是第四次,紧接着是第五次,放松肩膀力气之后扣下第六次,专注全副精神之后又扣下第七次扳 机。 然而,气球依旧静静地停止在空中。卡路儿擦了擦太阳穴上的汗水。 周围其他同学的飞机都静静等候,卡路儿甚至幻想着同学们在飞机里笑得打滚的情景。 “对、对不起……我的驾驶技术……太差了……” 克莉亚很抱歉地说着。卡路儿摇摇头,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没这回事,你的驾驶技术非常完美,这不是你的问题。” 实际上正如他所说,克莉亚的驾驶技术无话可说。 “也许我没有负责后座的天分吧。” “那、那个……别担心,不要紧的……” “呃,你不用安慰我。反正大家也都射了很多发子弹才射中,艾黎能一发命中才是异常!嗯,下一发我一定会射中。” 他深呼吸一次,重整心情,以严肃的表情扣下第八次扳机。 接着是第九次,擦干手心的汗水之后扣下第十次,接着是追平本日最差记录的第十一次,更新记录的第十二次,再度更新记录的第十二次,史无前例的第十四次…… ——不要哭! 卡路儿如此告诉自己,但他仍旧想哭。如果前座是艾黎儿,他就可以尽情怒骂她的驾驶技术,藉由转移责任来缓和自卑感。然而,他无法同样地对待克莉亚。批评艾黎儿就算了,但要是对克莉亚做出同样的事,那简直不是人! 他闭上眼睛,用力吸一口气。 这里没有可以让他撒娇的对象。 他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他只能凭自己的力量——不对,是跟克莉亚合力达成任务。 卡路儿擦了擦眼睛,扣下第十五次扳机。 蜘蛛网中央可恨的气球总算破裂。 “呼……” 卡路儿松一口气,整个人缩成一团。 “还好破了……嗯,刚刚风势突然变强……” 克莉亚尴尬地安慰他,卡路儿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说:“嗯,我也感觉到了。下一个人一定会很辛苦……” 砰——卡路儿的话还没说完,下一组搭档瞄准的气球便应声破裂。 卡路儿紧张地回头,看到浮士德?费德尔?梅塞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单手拿着冒出青白色硝烟的步枪。 浮士德轻轻抽动一下鼻子,大概是哼了一声,并以充满优越感的神情看着卡路儿,嘴角浮现出嘲笑。 卡路儿的心中涌起强烈的挫折感,因为过度羞愧而不禁蒙住脸。 “那个……风……大概突然停止……嗯……” 克莉亚依旧生硬地安慰他,但这些话对卡路儿来说只是耳边风,他感觉自己的肺腑逐渐被深刻的挫折感淹没。 编队飞行完毕,克莉亚以杰出的定点降落技巧(降落在跑道上固定的一点)结束上午的飞行训练。经过午餐与午休时间,下午的课就开始了。下午四点半,所有课程结束并举行班会,班德拉斯飘散着浓厚的男人味,对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训话。 “上午的实习还跟得上吧?别忘记,这只是开始而已,今后的训练会更加激烈,甚至有可能出现死伤。我想你们应该也有心理准备,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们——绝对不可以用轻率的态度飞行,知道吗?” “知道了,班德拉斯老师上 “话说回来,上午的实习……依照原本的预定,我当然也得跟你们一起飞行,可是今天的教官却只有索妮亚?芭蕾斯一个人,我没有参加。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 学生们以困惑的表情面面相觑,班德拉斯老师以浑厚的声音继续说: “因为我睡过头了。我一起床,看到时钟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便不慌不忙地整理仪容,悠哉地吃过午餐才拜访教职员室,听完学年主任三十分钟的说教,又被索妮亚狠狠揍了肚子一拳。” “……” “我警告你们,千万别惹火索妮亚。她是现役军人,被她揍了肚子之后,一般人几乎都会气绝。我因为身体特别强壮才免于一死,但如果换成你们,早就上西天了。知道吗?” “知道了,班德拉斯老师!” “很好,班会结束之后,你们乖乖地直接回家吧,不要睡过头!还有,艾黎儿?阿巴斯在吗?” 学生们纷纷准备离去,只有艾黎儿一个人以诧异的神情举起手。班德拉斯老师招手示意她走向讲台。 班德拉斯老师将轮廓分明的脸凑近艾黎儿。 “听说你会做很好吃的拉面?” 艾黎儿不禁竖直背脊,紧张地点点头。 “最近校方在讨论,要举办一场飞行科全体学生的亲善会。你们宿舍的中庭大小刚刚好,又附设厨房,是非常具有潜力的候选地点。我想请你在宿舍中做出喂饱四十八名学生的拉面,有可能办到吗?” “呃,我想应该可以办到……只要有钱的话。” “很好,钱的事情包在我身上。这场亲善会过几天就要举办,请你先开始准备。” “我知道了。还有……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哦?你的胆子还真大。” “咦?问问题还需要胆子大吗?” “你的问题是什么?快说吧!” “老师,你没有闹钟吗?” 班德拉斯老师浅棕色肌肤上的一双大眼直瞪着艾黎儿,浑身散发令人窒息的男人味,脸上露出昂然的笑容回答: “我有十个闹钟。” “……” “有鸟叫声、婚礼钟声、空袭警报、老太婆的尖叫……各式各样的闹钟铃声,每天都设定在预定起床时间的一个小时前响起。” “……既然这样,为什么老师还有办法连续两天睡过头呢?” “人类有办法做到任何事,当然也可以在睡眠中一一停下随机响起的十个闹钟。人类有无穷的潜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位老师或许只是个具有浓厚男人味的废人吧……艾黎儿开始怀疑这一点,不过她当然没有说出心中的疑虑,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艾黎儿转身离开得意洋洋挺着胸膛的班德拉斯老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准备回家。坐在她旁边的男生则露出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面带哀戚地留在座位上。自从上午的实习结束之后,这个男生便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呼,” 艾黎儿叹一口气,双手叉腰俯看着一直在闹别扭的卡路儿。 “卡路,快点,该回去了。” “……” “你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今天又不是你第一次失败!别露出那么灰暗的表情,不然连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好差!” “……你才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闹别扭也没用吧?事情已经发生就没办法挽回,反省后赶快忘记吧!” “……” “没用的家伙,快站起来!” 艾黎儿轻轻踢了卡路儿的椅子,卡路儿瞪她一眼,无奈地站起身。 “陪我去买晚餐的材料吧,你要负责提东西。” “……” “回答我!” “……知道啦,真是任性的家伙!” 卡路儿边抱怨边拿起书包,两人并肩走出教室。 他们刚走出门口,就看到克莉亚低着头静静伫立在走廊上。 “啊。” “……啊。” 卡路儿和克莉亚口中发出同样的音节,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卡路儿首先尴尬地开口:“呃……嗨。” “嗯……” “怎么了?该不会是有事要找我?” “呃,对……那个……我担心你会很沮丧……” “喔,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嗯,我没有问题。已经造成的失败就没办法挽回,反省之后要赶快把它忘记。” 克莉亚抬起头,勉强露出微笑。 “嗯……我也这么想。我也要……反省才行。” “别这么说,你完全没有错。都是因为我,害你也被拖累……” 说到这里卡路儿便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克莉亚也同样不知该如何接话。 卡路儿以求助的眼神转向身旁的艾黎儿,但她此时却以冷淡至极的表情望着别的方向。 卡路儿连忙拉着艾黎儿的手肘,说:“对、对了!呃,她是艾黎儿,就是我那个……很像猴子的干妹妹。” “啊……” “艾黎,这个人是克莉亚——克莉亚?库鲁斯,她是范?维尔班的……” 艾黎儿用力甩开卡路儿的手,对克莉亚笑着说; “我叫艾黎儿?阿巴斯,是这个笨蛋的干姐姐,你可以叫我艾黎就好。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拖累你了,真是对不起唷了” “哦,好的。我叫……克莉亚?库鲁斯。那个……他没有拖累我……” “艾黎,我是你哥哥,不是你弟弟!” “闭嘴,笨弟弟!你竟然让这么可爱的女生替你担心,应该好好反省才行。今天回去之后,你得把双手贴在墙壁上好好反省!” “什么啊?又不是猴子!” “那、那个……我完全……不在意……嗯,真的……很对不起。” 克莉亚不知为何显得很抱歉地低下头,艾黎儿用开朗的笑容问: “克莉亚,你有时间吗?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圣特汝尔?我们要去买东西,人多一点比较好玩上 “咦?你要找我……一起去?” “对呀。” “那个……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吗?” “嗯?啊,对不起,你是不是有事?如果有其他事情那就算了。” 克莉亚仍旧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但她紧闭着双唇用力摇摇头,眼中泛起些许泪水。 “没、没有!我没有……其他事情。我也想……去买东西……” 她这句话的语尾很不中用地渐渐减弱,接着她又失去自信地低下头。 艾黎儿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克莉亚垂下的脖子,诧异地歪着头问: “克莉亚,你该不会是个怪人吧?” 艾黎儿这个问题实在相当直接,卡路儿闻言,不禁狠狠揍了她的后脑勺,说:“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她是因为第一次见面而感到紧张,你应该体谅人家才对呀!” “好痛!那也不用打我吧?我又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么可爱的女孩,举止态度却很奇怪……” “不可以说人家奇怪!你应该多学学讲话的方式!” “哼!你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才应该学学讲话的方式!” “那、那个……我完全不在意……请你们不要吵架……” “喔,没关系啦,这根本不算吵架。” “嗯,别担心,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好吧,那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买东西!” 艾黎儿很有精神地带头走,卡路儿和克莉亚则跟在她身后。 在他们后方,圣特汝尔班的男生纷纷从门口探出半个头,咬着袖口流下不甘的泪水,哀怨地呐喊。 “为什么只有他!” “竟然可以和两个那么可爱的女孩子……” “一起快快乐乐地去买东西!” 然而,卡路儿没有察觉来自后方的怨念,红着脸颊和克莉亚并肩踏上归途。他心中暗自感谢艾黎儿如此简单就邀到克莉亚。 傍晚的圣特汝尔处处是买东西的人群,三人将克莉亚一路牵来的脚踏车停在路边,走入人潮当中。 克莉亚和艾黎儿并肩走在一起,好奇地东张西望。五彩缤纷的招牌、烤面包的香气、点心店、气球摊、斋之国的烤鸡摊贩,还有反映着天空暮色的美丽运河水面……这一切看在克莉亚眼中,都是无比的新鲜。 卡路儿在克莉亚旁边微笑着问: “克莉亚,你是第一次来到圣特汝尔吗?” “嗯……” “好玩吗?” “嗯,很好玩。” “是吗?太好了。” “嗯。” 卡路儿不禁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走在维拉斯加斯街道上的情景。 革命发生之后,他被关进牢里。出狱后由阿巴斯家收养的次日,他在艾黎儿的带领下第一次走在街上,那一天映在他眼中的一切都非常新鲜。人们在极贴近的距离呼吸,走在路上的人虽然穿着破旧,但看起来粗犷、健壮而快乐;店头陈列着廉价商品和感觉不太卫生的食物,却不知为何显得极富魅力。看到此刻的克莉亚,他就觉得和当时的自己很像。 ——这个女孩果然跟自己很相似。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深深受到克莉亚吸引,但却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在克莉亚身边,他的内心便会有一部分和她产生共鸣,心跳也开始加快。克莉亚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深有同感,更无法丢下她不管——现在,卡路儿似乎理解其中的原因了。 ——她一定也曾遭遇过许多不幸。 克莉亚过去的生活绝对不会是普通的日子。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但她想必被迫度过特殊的生活,也从来没有和同学一起逛过街。克莉亚的一举一动都无言地说明这一点。 这时,走在前方的艾黎儿突然回头,指着棉花糖的摊贩问: “要不要吃点心?” “喔,好啊。克莉亚,我们来吃棉花糖吧。” “……棉花糖?” “你没吃过吗?很好吃喔。你看着,我来帮你做。” “好……啊,我来付钱……” 三人各自付钱给老板之后,接过木棒,卡路儿便开始替克莉亚制作棉花糖。他转动着木棒,棒子周围便逐渐汇聚绢丝般的白糖,克莉亚则诧异地看着卡路儿手上的棉花糖。 “嗯,做得不错。给你。” “谢谢……” “你可以大口咬下去,很好吃喔。” “嗯……” 克莉亚接过棉花糖后,照着卡路儿的建议,胆怯地含了一口棉花糖的表面,立刻睁大一双野葡萄色的眼睛。 “……好甜!马上就融化了……” 卡路儿一边制作自己的份,一边得意地说: “没错吧?我很擅长做棉花糖,还可以把它做成正圆形的。” “喂,你也应该帮我做吧?” “不行,艾黎的份自己做。对了,你就做那个很奇怪的棉花糖吧!克莉亚,你看着,艾黎会做很奇怪的棉花糖喔。” “什么叫很奇怪?真没有礼貌!” 艾黎儿边抱怨边走到卡路儿身旁,将木棒插入棉花糖制造器中。克莉亚边吃棉花糖边盯着兄妹俩的背影观察,不久之后,两人便同时转向克莉亚。 “完成了!” “完成了!” 兄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得意地高举手上的棉花糖。卡路儿的是圆形,艾黎儿的则像一只冬眠中的蛇,棉花朝着上方卷起。 “你看,艾黎的棉花糖很奇怪吧?全世界只有艾黎会做出这种形状的棉花糖上 “我得说清楚,这可是很困难的技术喔。要扭转棉花糖的棒子、卷成蛇的形状,真的很难!” 艾黎儿边说边臭着一张脸,含住螺旋状的棉花糖。“不过,味道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了……”她边吃边喃喃地说,令克 莉亚嘻嘻地笑了。 “你看,真的很有趣吧?” 卡路儿高兴地凑近克莉亚问道。他想要让克莉亚笑得更开心,便抓起艾黎儿的手,将她手上吃到一半的螺旋状棉花糖伸到克莉亚面前。 “看!看!好奇怪的棉花糖!你看!” 他执拗地要让克莉亚看棉花糖,克莉亚不禁用手捂住嘴巴,笑到满脸通红,看来这个笑话正好戳中她的笑点。至于艾黎儿则板着脸,说:“喂,卡路,你快放手,这样我没办法吃啦!” “看,克莉亚!你看!” 克莉亚捂住嘴巴,弯着身子想要忍住笑意,但笑声仍从指头的缝隙跑出来。 “哈哈,哈哈哈……” 卡路儿的脸颊通红,浮现满面的笑容。看到克莉亚在笑,便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想要让她笑得更开心。 “好,我们边吃边开始买东西吧。今天该做什么料理呢?” 艾黎儿一发问,卡路儿便立刻回答:“艾黎面!” “不行!哪有人连续两天都吃拉面啊!真伤脑筋……克莉亚,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咦?我吗?” “嗯,如果你方便的话,到宿舍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反正多出一人份的餐费,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 “呃……我……” 克莉亚呆愣一会儿,在脑中仔细咀嚼艾黎儿的提案,总算了解其中的含意,张大了眼睛问:“那个……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吃饭?” “嗯!话说回来,克莉亚,你的每个反应都好夸张、好好玩喔。” “克莉亚,你也一起来吃饭吧。艾黎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喔!虽然她个性粗鲁,做事又不经大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做的料理却非常纤细而洗练。” “你是想跟我挑衅吗?我可是随时随地都很纤细!啊,对了,克莉亚,你该不会有门禁时间吧?那就算了。” 克莉亚用力摇头,说:“是有……门禁……不过我可以骑脚踏车,尽快赶回去。我、 我也……想跟大家一起……吃饭……” 克莉亚的语尾再次歉疚地逐渐减弱,看来这是她独特的说话方式。艾黎儿诧异地看着克莉亚垂下的脑袋,又笑着说: “你不用为这种事低头吧?算了,既然有门禁时间,就得做可以迅速完成的料理才行。该做什么才好呢?义大利面?汉堡?还是咖哩饭?” 卡路儿拍一下双手,笑嘻嘻地说:“对了,咖哩!我想吃阿巴斯咖哩!” “说的也对,这样多一个人吃饭也没问题。好,就决定做阿巴斯咖哩!” “阿巴斯……咖哩?” “嗯,这是我两个干姐姐——诺儿和曼妞想出来的咖哩,味道圆润又浓厚,肉也煮到几乎快要融化的地步,真的很好吃!不过,艾黎,香料方面没问题吗?不知道伊斯拉有没有卖……” 艾黎儿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没问题!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已经事先把香料带来。我也顺便带了香草的种子,打算在宿舍的中庭开辟菜园。” “真厉害!你在料理方面真的一点都不妥协耶。” “这当然是诺儿和曼妞建议的啦。好,我们还得买洋葱、红萝卜、马铃薯和鸡肉。对了,还有菠菜!要买的东西很多,卡路,你要负责提喔。” “嗯,好!只要能吃到阿巴斯咖哩,我愿意帮任何忙。真期待!好想赶快吃到咖哩!” “那个……我也来帮忙。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菜……” “嗯,谢谢你,克莉亚!你会削马铃薯皮吗?如果可以请你帮忙,我就轻松多了。” “嗯。我小时候……有做过……所以,我应该还记得……” 克莉亚努力抬头挺胸地说出这些话。艾黎儿露出微笑,牵起克莉亚的手,接着将视线转向圣特汝尔的商店街。 “好,我们走吧,我已经大致掌握每家店的位置了。这道咖哩的关键在于新鲜的马铃薯和奶油,所以要尽量找到最棒的产品才行。动作得快点!” 艾黎儿说完便牵起克莉亚的手往前跑。克莉亚在艾黎儿的引导下,胆怯地跟着奔跑,卡路儿则带着笑容跟在两人后方。 “好、好好吃!” “太好吃了!” “这是什么?真的是咖哩吗?” “艾黎,你真是料理天才!” “我可以一辈子吃这道菜是也!” 傍晚的食堂里,再度响起住宿生赞叹的声音。 阿巴斯咖哩的破坏力不下于艾黎面,饥饿的男生纷纷吃完盘中的咖哩,排在锅子前面等着添第二碗,在他们后方则跟着表情陶醉的女生们。 卡路儿和克莉亚帮过艾黎儿之后,在其他人快吃完第一碗时,才走到餐桌前并肩坐下。 香料的香气刺激着鼻孔深处。 刚煮好的白饭带着光泽,上面淋了足够的亮琥珀色咖哩,大颗的马铃薯和红萝卜之间,露出带着薄薄油脂的烤鸡胸肉。咖哩吃进嘴里,阿巴斯家三姐妹编织出的十四种香料的交响曲,就会在舌尖上演奏出优雅纤细的音符。黄金比例调和出的香料魔力,以胜于毒品的气势占领食客的脑髓,转眼间盘子里的食物便全都落入胃里,克莉亚当然也不例外。 “好、好好吃!” 她转动着眼珠,发觉自己无法停住右手汤匙的动作。虽然她感到这样的举止太过粗鲁,但仍无法抗拒急着想吃完的冲动。 “嗯嗯,即使到了伊斯拉,味道还是没变。好好吃,实在是太好吃了!” 一旁的卡路儿也狼吞虎咽。他这番话毫无虚假,这碗咖哩饭确实是绝顶好吃。 “太好了,大家都喜欢,接下来就自己添吧。” “辛苦了,艾黎,真的很好吃!我可以每天都吃阿巴斯咖哩。” “你昨天不是还说每天都要吃艾黎面吗?算了,我也要开动……嗯,做得不错嘛。” “真的……好、好吃……” “真的?太好了,我还担心范?维尔的人会吃不惯呢。” “没有……这回事。我大概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克莉亚,再吃一碗吧,不快点去就抢不到了。” “没错,你最好赶快去添,尤其那些男生都不懂得控制,倒了一大堆咖哩。” 艾黎儿还没说完,只见自行添加咖哩的男生们便坐在大餐桌对面,每个人都在堆成小山丘般的白饭上毫不留情地倒上大量咖哩。 长相老成的体育健将沃夫冈,露出满面笑容对艾黎儿说:“我太满意了是也!谢谢你是也!” 擅长理性分析的班哲明也将盛满的咖哩饭摆在面前,用食指推一下眼镜,红着脸颊说:“连我都不小心被夺走理性……草莓奶油面包的顺位终于落到第三……” 文静的光男也不客气地盛了一大碗咖哩,摆在自己的位子上说:“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盛了这么多……” 被同学冠上镇民、乡民、路人甲等种种屈辱绰号的宪明,则向艾黎儿展示饭量多到无法无天地步的咖哩,说:“艾黎,我会吃下这碗咖哩饭继续努力!我们明天也一起飞吧!” “好啦,随便随便。”艾黎儿点头敷衍,对着克莉亚说:“你看,大家都像傻瓜一样盛这么多咖哩,你也得赶紧去添饭才行。” “嗯,克莉亚,我们去盛第二碗吧。” “好的……” 卡路儿带着克莉亚快步走向咖哩锅,艾黎儿吃着饭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开。 “可恶!真羡慕卡路,他为什么可以跟那么可爱的女生交朋友?” 坐在艾黎儿对面的宪 明,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出率直的感想。 “在范?维尔班引发男生漩涡的当事人,竟然如此轻易就被卡路带来这里,可见他具有相当强的吸引力。” 班哲明以冷静的语调附和。艾黎儿闭着眼睛继续咀嚼,说:“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很受异性欢迎。大概是因为姐姐们从小就教导他各种事情,所以他很会讨好女生吧。” “原来如此。而且他的外貌很英俊,举止也颇有气质。” “可惜内在是个胆小鬼。” “哦……原来如此。” 班哲明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艾黎儿瞥了他一眼,继续冷漠地移动汤匙。卡路儿和克莉亚很快就回到座位上。 “艾黎,咖哩已经没啦!” “对不起……” 克莉亚又道歉了。艾黎儿抬起视线看着卡路儿,说:“我们或许得换一个更大的锅子,去拜托舍监看看吧。” “说的也对……咦!舍监,你怎么盛这么多饭?” 卡路儿张大眼睛看着独自坐在食堂角落餐桌旁的静香?羽染,她正淡淡地吃着高达自己身高一半的咖哩饭,身上照例穿着紫红色的学校运动服。她闭上双眼,露出冷酷的笑容说:“战乱时,没办法塞进食物的人会先饿死……这是我祖父的遗言。” 她说出莫名其妙的话之后,继续拿着大汤匙向超大盘的咖哩挑战。 “她如果全部吃下去,身材应该会变形吧?嗯……反正餐费是跟舍监要的,那就别管她了。” 艾黎儿吃完之后自言自语着,并眺望仍在狼吞虎咽的同学们。 “伊格纳修还是没来,没关系吗?他还没有在这里吃过晚餐吧?” 卡路儿点点头说:“对耶。在教室有看到他,不过他总是一个人站在阳台,好像不太想和大家打成一片,大概不擅长和人相处吧。” 爱管闲事的奈奈子也点头附和。 “没错,我也有在教室看到他,果然长得很英俊,但是感觉很难亲近。” 艾黎儿漠不关心地听着这段对话,回答:“哦,这世界上还真的有各种人啊。卡路,帮我洗碗吧!” 卡路儿和克莉亚很快就把盘子里的咖哩饭吃光,克莉亚慌忙地说: “呃,让我来……” “可是,你不是有门禁吗?你还是留在食堂多跟大家聊天吧。” “呃,嗯……虽然门禁时间快到了……不过我还可以洗盘子……” 克莉亚说完,独自将众人的盘子搬到厨房,开始洗起碗盘。艾黎儿走到她身旁,带着爽朗的笑容一起洗盘子。 “真是不好意思,克莉亚。你是客人,其实不用做这种事情。” “嗯,不会……因为咖哩饭真的很好吃……而且我很高兴……所以这点小事……” 克莉亚红着脸颊洗盘子,艾黎儿看着她的侧脸露出微笑。这时,男生们争先恐后地涌进厨房,纷纷开口。 “克莉亚,这点小事让我来吧!请你到一旁休息。” “你那双像白鱼一般细致的手,怎么可以被我吃过的咖哩玷污呢?” “呃,那个……请让我来帮忙吧。” “杂事全都交给我是也!” “怎么可以让弱不禁风的少女洗碗呢?” 众人口中说着这些话,从克莉亚手中抢走盘子开始洗碗。 克莉亚呆呆站在一旁,艾黎儿笑着对她说:“那些男生既然这么说,就交给他们洗吧。你还有时间吗?我想跟你多聊聊!” “时间是没问题,可是……没关系吗……” “他们自己说想要洗盘子,别管他们。到那边跟女孩子聊天吧!来,快点!” “……呃,那个……麻烦各位……” 克莉亚客气地对男生们鞠躬之后,被艾黎儿拉着手来到食堂。男生们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继续洗盘子,全体心中都祈祷着可爱的克莉亚能够再次到宿舍吃饭。 莎朗、奈奈子和千春正在食堂的大餐桌旁,一边喝着饭后的红茶一边闲聊。艾黎儿和克莉亚也加入她们,聊着年轻女孩们漫无边际的话题。 “什么?千春,你平常老是在嚼的不是口香糖吗?” “不是喔。看起来像是在嚼口香糖,实际上是在嚼麻糬。你要不要吃吃看?” 千春将白色的物体递给艾黎儿。她含入口中,立刻瞪大眼睛说:“真的耶,这是很像口香糖的麻糬!” “还会膨胀喔。” 千春像吹泡泡糖一般让口中的麻糬膨胀起来,艾黎儿也灵巧地模仿她。 “我也要试试看。” “啊,我也想要!” “可以呀~阿克,你也来一片吧?” “呃……谢谢……” 克莉亚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阿克。她接过千春的麻糬,含在嘴里。每个人都边嚼边用力吹起泡泡,食堂里洋溢着此起彼落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东西?真奇怪,好好玩喔!” “千春啊,你这个人虽然打扮得很夸张,不过其实很细心吧?我今天早上也看到你在打扫中庭。” 千春的皮肤晒得很黑,戴着夸张的假睫毛,涂着鲜艳的眼影,丰润的嘴唇也涂着金黄色的口红。她以做了艺术指甲的指尖拨动头发,慵懒地说: “哎了我平常就很早起呀,起床又没事做,只好扫扫地啦,” 奈奈子感叹地说:“我真的吓一跳。你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就在扫地,之后还和舍监一起捣麻糬。” “那个啊了不晓得为什么,舍监发现我嚼的是麻糬耶。所以没办法,只好跟她一起捣麻糬啦。做好之后就在院子里烧起炭火,沾砂糖酱油开始吃啰。” “早起扫地之后,又捣麻糬、烧炭火……感觉跟你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呢!” “这很普通啦。” “哈哈,哈哈哈……” 麻糬的话题似乎又正中克莉亚的笑点,让她开怀地笑着。 不久之后,话题便转移到伊斯拉流传的种种传言。 奈奈子整理了从镇上居民与飞行科学生听来的各种小道消息,得意地告诉大家,其中包括伊斯拉诞生之谜、锡克拉湖周围的鬼故事、有关空族的恐怖传说……等等。虽然都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是经过擅长说故事的奈奈子加油添醋,每个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奈奈子大致说完收集来的谣言之后,接着又压低声音,缓缓述说特地留到最后的话题。 “我跟你们说……这是听范?维尔的某位大人物说的,实在很吓人,不过你们千万不可以跟别人说喔!因为这则消息的可信度很高,搞不好会传到本人耳中,所以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好吗?” “好啊好啊。” “什么什么?” 莎朗和千春纷纷回应,艾黎儿口中含着红茶也跟着点头附和。 隔了一拍之后,奈奈子淘气地闭上一只眼睛,一只手掌贴在嘴巴旁边,把声音压得更低,慢条斯理地说: “听说前王子——卡尔?拉?伊尔,好像也来到伊斯拉,而且还假扮成一般高中生就读我们学校,发誓要向妮娜?维恩特复仇!” “噗!” 奈奈子的话还没说完,艾黎儿便喷出口中含的红茶。 “唔!” 她身旁的克莉亚,也被冲进气管的红茶呛到。 两人同时趴在餐桌上猛咳嗽,奈奈子看到她们超乎预期的反应,满脸笑容地说:“你们这么惊讶啊?听说王子跟我们同年纪,所以我想说,如果他还活着,搞不好真的会来念我们高中呢。这感觉满可能发生的,对不对?” “这这这……对呀……” 艾黎儿拿起抹布擦拭餐桌上的红茶,勉强装出笑容蒙混过去。 坐在她旁边的克莉亚很不自在地将视线转向一旁,双手紧紧贴在大腿上,全身变得僵直。 莎朗感觉到气氛变得不太对劲,于是从旁插嘴。 “可是,之前不是也出现过很多假王子吗?那些人即使曾引起骚动,不过最后都被拆穿,成为笑柄……” “没错没错,这次一定也是这样!” 艾黎儿一脸认真地肯定莎朗的话,奈奈子则有些失去信心地说: “嗯……当然这只是谣言,没有确切的根据……不过,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一定很好玩吧?前王子跟我们就读同一所学校,感觉不是很浪漫吗?” “的确很好玩唷!” “好玩是好玩,可是未免太荒唐无稽了。” “没错没错,太荒唐无稽!虽然浪漫,可是一点现实感都没有!嗯,没错!”艾黎儿额头上冒着冷汗,拼命否定这则谣言,并以僵硬的笑容转向一旁的克莉亚说:“对不对?克莉亚,你也这么想吧?” “呃,对呀……” 克莉亚似乎很不自在地缩起脖子,低下了头。 奈奈子发现自己最得意的消息意外地不受好评,便以歉疚的表情说:“喔,对了,真抱歉。拉?伊尔皇家的人在巴雷特洛斯的名声很差吧?我不太清楚这种事,只是觉得,如果王子真的来了一定很有趣……” “呃,别在意,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那家伙……啊,不对。怎么说呢……呃,反正事情就是很复杂啦!嗯,没错!” “呃,那个……我差不多该离开……” 克莉亚胆怯地举起一只手开口,艾黎儿再度慌慌张张地说:“对了,克莉亚,你得遵守门禁时间吧?对不起,感觉好匆忙。” “没这回事……那个……咖哩很好吃……而且,今天真的很快乐……” 克莉亚低下头,莎朗、奈奈子和千春也笑着说: “欢迎你再来喔,我们也想跟别班的人交朋友。” “嗯,真想听听范?维尔班的八卦消息,” “下次一起捣麻糬吧!” 克莉亚听到她们友善的回应,变得满脸通红,并努力挤出回答:“好的!那个……我今天真的很快乐……我很久都没有……感到这么快乐……谢谢你们!” 艾黎儿有些腼腆地说:“克莉亚,你的反应真的都好夸张、好好玩喔。你干脆每天来这里吧?听说你住在厅舍?” “嗯……我住的地方管得很严……可、可是……我真的还、还想再来!” “你别低着头嘛!我们随时都欢迎你来,男生们也会很高兴。他们为了表现给你看,还会帮忙洗盘子,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你一定要再来喔!” 这时男生们敏锐地察觉到异状,双手沾着泡沫,纷纷跑到食堂高声悲叹。 “什么?克莉亚,你要回去了?” “门禁时间未免太早了是也。” “你不是要在这里洗澡、换上睡衣、飘散着洗发精的香气,并跟我们一起玩枕头大战吗?克莉亚!” 宪明充满妄想的台词招致女生们一致的嘘声,在怒骂声当中,其他男生也纷纷向克莉亚传递惜别之意。克莉亚努力抬起通红的脸,对每一句话都一一点头回应。接着,她双拳紧握贴在胸前,很努力地表达感谢的话语。 “那个……我、我才应该……感谢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我、我真的很快乐……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配感到这么快乐……所、所以,那个……我、我还想再来……” 她的语尾照例逐渐减弱而消失,但却不必要地刺激了思春期男生过度敏感的脑髓,唤起更加疯狂的妄念。其中脑袋遭到思春期回路侵犯得最严重的宪明,甚至大吼:“克莉亚,跟我结婚吧!” 听到他冒然开始求婚,女生们再度发出一阵嘘声。 这时,卡路儿偷偷接近克莉亚说: “那家伙是个乡民,别在意。你也知道,村子入口常常有人会呆呆站着,跟他问路就会说出村子的名字,对不对?他就是这种角色。他说的话好像具有意义,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你不用在意。” “这、这种事……他说的话确实很难理解……不过,嗯……反正也不是坏话……我不会在意的。” “嗯,对呀。所以,那个……明天的训练也请多多指教,我不会像今天那样失败了。” “嗯。明天也……加油吧。今天我表现得……也不太好……” 克莉亚很不自在地低下头,卡路儿则俯看着她。 他们两人已经成为搭档,明天仍旧可以见面,一起飞到天空中——虽然明白这点,但即使只是暂时的别离,也让卡路儿感到非常寂寞。 “我送你到半路吧,我可以再骑车载你。” “不用了,这样太麻烦你……我可以自己回去。今天……真谢谢你们……我真的很快乐。” 克莉亚朝着卡路儿和其他住宿生笑了笑,点点头之后便走出宿舍。 卡路儿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离去的纤瘦背影,叹了一口气,回到食堂的大餐桌前开始喝红茶。 然而,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来自旁边的冰冷视线。 他抬起头,发现是艾黎儿在看他。 “你、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艾黎儿故意重重地叹一口气,接着用只有卡路儿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不要太引人注目,这里好像流传着奇怪的谣言。” “?” “算了,反正不管你发生什么事都跟我无关。” “……什么意思?你从刚刚就一直对我好凶,我到底做了什么?” 艾黎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冷地将脸撇向一旁,托着脸颊望向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卡路儿诧异地看着她的侧脸,接着哼了一声,不服输地也把自己的脸撇向一旁,望着另一边的窗户。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下山,窗玻璃上映照着食堂内的景色。 克莉亚沿着湖边小径离开圣特汝尔的街道,穿过阿申达之门,独自骑在夜晚的道路上。 伊斯拉的夜空中出现一轮满月和满天的星星。市道一号上没有路灯,只能凭藉星星、月亮及车灯的亮光来骑车,但却完全不会感到不方便。天空中照射的光线相当明亮,可以看清道路两旁起伏的耕地。 只要依照这个速度,就可以在门禁时间之前赶回中央厅舍。当然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待会儿必须听乌西拉夫人说教,不过今天过得这么快乐,忍受这一点小事也是应该的。 光是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克莉亚脸上就出现笑容。 这么快乐的日子,或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卡路儿和艾黎儿——美好的一天,可以说是这两人赐予她的礼物。 克莉亚感到心情异常兴奋,踩着踏板的脚不禁更加用力,满心喜悦地奔驰在夜晚的道路上。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和同学一起念书、买东西、吃饭,直到天黑都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只是这么简单的小事,就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明天,又可以和卡路儿一起飞到空中……) 克莉亚在心中轻轻地对自己这么说,心跳突然加快,脸颊也变得通红,体内感觉到异常的热度。 她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的微笑仍旧没有消失。她从来没有想过,学校生活竟然会如此快乐。 第三章 星星、大海与克莉亚 日光透过树叶,在学生宿舍的中庭形成斑驳的影子。 早起的鸟儿在树梢歌唱,舍监养的三只鸡边走边啄食地面。清爽的微风吹拂,清晨的景象一如平常一般悠闲。 五月…… 旅途开始已经过一个月,岛上的居民也开始习惯伊斯拉的生活。 岛上没有发生特别的争执,宁静的生活几乎让人忘记伊斯拉正朝着不动星艾堤卡前进。当初筛选伊斯拉居民之际,已经刻意排除任性而好战的个性,因此目前的局面正是这项政策奏效的结果。空中之岛的居民都能够互相扶持,并且致力于社区活动,其中部分的理由或许也是因为他们本能地察觉到,在如此狭窄的岛上一旦发生争执,就会演变为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如果因为太过自我中心而受到他人嫌弃,也无法搬到其他城市,在这趟旅程中就得在没有逃亡之处的岛上过着拘束的生活。所以,为了避免受到排挤,最好的方式就是为社区奉献一己之力,尽量配合他人,而伊斯拉的居民也都属于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个性。因而对天性善良的人来说,伊斯拉比地面上的城市更容易居住。 最近每逢晴天的早晨,住宿生就会在中庭吃早餐。 大家会各自将桌椅搬到户外,沐浴在从树叶间透下的斑驳阳光中,享用斋之国的冰茶与刚捣好的麻糬。 负责以石杵和石臼捣麻糬的,是千春和“派遣舍监”静香。 千春像是吹泡泡糖一般吹起口中的麻糬,边以熟练的手势不断举起石杵又捣下,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站在石臼前的静香则闭着双眼,配合千春举起石杵的时机,面无表情地以沾湿的双手替麻糬翻面。两人真不愧是每天早上都在捣麻糬,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在她们旁边的艾黎儿,正将捣好的麻糬揉成适当的圆形并放在炭火上烧烤。她拿着扇子扇风,同时观察着网子上麻糬烤熟的程度。 “麻糬真的很好吃,我完全迷上它了。” 卡路儿站在网子前面抓起刚烤好的麻糬吃了之后,很满意地说。热腾腾的麻糬可以用海苔包起来,沾上又甜又辣的砂糖酱油来吃,并可依照个人口味沾些刚磨成泥状的芥末。新鲜的糯米香气直扑鼻子,让人忍不住绽放笑容。 艾黎儿抓起卡路儿偷吃的手,瞪了他一眼,又说:“我到伊斯拉之后变胖了,因为这里的食物实在太好吃,我得小心一点才行。” “你也会在意体重?真是让人意外,我还以为你都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我不是在讲外表的问题!要驾驶飞机,体重当然轻一点比较好。” “喔,原来如此,不愧是术科的优等生,平常就这么注意生活细节。” “你也应该注意这些事吧?你的术科多亏克莉亚帮忙才能勉强过关,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成绩大概会糟糕到惨不忍睹。” “才、才没有……好吧,我承认。不过最近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负责前座的时候,仪表就会故障,旋转翼也会出问题;然后轮我负责后座的时候,步枪的瞄准器就会失去准头。” “哇,你在找藉口吗?真丢脸!” “我是说真的!虽然听起来很像在找藉口……可是,我搭的飞机真的时常出现一些小问题!” “检查机身也是飞行员的工作吧?谁叫你在起飞之前没有好好检查!”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对新手来说,这种事情太困难了,光是要完成当天的课题就快应付不来,而且对于机身方面的知识也还不够……” 这时耳尖的奈奈子听到两人的对话,得意地插嘴说: “嘿嘿,我听说过有点危险的传言喔~你们想听吗?” “什么传言?” “这是我不小心听到的消息,听说范?维尔班有些人对卡路儿心怀不轨,这点你应该也有所觉悟吧?” “嗯……我常感觉到有人翻白眼瞪我。” “谁叫你的搭档是范?维尔班的偶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错,正是这个理由!目前克莉亚的粉丝已经在暗中增加不少。她的个性善良、长相可爱、外表清秀、认真勤奋、成绩又好,虽然一开始给人太内向的印象,可是现在已经勉强能够正常与人交谈,当然会受到欢迎啰,” “那当然!我也可以理解克莉亚受欢迎的理由,她真的是个好孩子,不会装腔作势,做事又很努力,真难想像那么棒的女孩子竟然会成为卡路的搭档!”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说我?” “嗯,对啦,虽然卡路没做什么坏事……可是,看在范?维尔班的男生眼里,他们还是会觉得很不是滋味,想要找机会扯卡路的后腿,让他在克莉亚面前丢脸,藉此减低他在克莉亚心目中的分数。所以,比方说了或许有人会暗中买通维修人员,让卡路驾驶的飞机出点小毛病……” 艾黎儿皱起眉头,双手放到后脑勺说: “恶,真的有这么小心眼的人吗?这应该只是谣言吧?” 卡路儿思索了一会儿,说:“虽然我的飞机的确常发生一些怪问题,但真的有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过,卡路儿边说边想到一个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物。 ——浮士德?费德尔?梅塞。 浮士德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的独生子。在选择搭档时,卡路儿曾经出言嘲讽他,在那之后两人就没有交谈过,偶尔碰面时对方会狠狠瞪卡路儿一眼。很明显的,浮士德非常讨厌卡路儿,而卡路儿也不服输地表达出嫌弃对方的态度。 如果是浮士德,就有足够的金钱与权力买通维修员乖乖听命。 “……真无聊!” 卡路儿自言自语地下了结论。 奈奈子愉快地说:“哎,反正这只是谣言,应该没有人真的会做到这种地步吧。不过,小心一点总是不会吃亏。” “嗯。你提到的这件事,我会记住。” “嘿嘿~” 奈奈子又得意地笑了。 卡路儿边咬着麻糬,边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景色虽然一如往常般悠闲,但风势却变得稍强,感觉也有些冰冷。 上午九点,在艾斯可里埃机场。 范?维尔班的导师索妮亚?芭蕾斯威风凛凛地挺直背脊,对着整齐列队的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宣布今天的训练内容。 “今天进行的是搜敌的飞行训练,各位将以八架一组的编队往西前进,途中一架架依序左转南下,维持一定的间隔排成搜敌航线,再返回伊斯拉。编队方式会贴在黑板上,请各位自行确认。这是大家第一次个别飞行,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学生们齐声回应之后,索妮亚继续以洪亮的声音说: “今天的训练空域中云层比较厚,搜敌航线上如果碰到云,可以避开飞行。不用我提醒,你们也应该知道绝对不可以闯进积乱云中!如果发生任何问题,不要勉强,应该降落在海上等候救援,知道吗?” “是!” 训示结束之后,学生们跑到黑板前方确认编队,迅速分为二组八架的编队奔向跑道,搭上练习机阿尔康号。 总共二十四架飞机发出的旋转翼噪音,立刻震撼着艾斯可里埃机场。 银色的机身朝着上午的蓝天依序起飞。 “要出发了,克莉亚。” “好的。” 坐在前座的卡路儿和后座的克莉亚彼此应答,检查仪表板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卡路儿拉开节流阀。 机身垂直向上飞起。 高度上升到两千一百公尺、两千两百公尺……两千五百公尺。 底下伊斯拉的大地 逐渐缩小,起伏也变得不甚明显,艾斯可里埃机场变得像玩具一般娇小,还可以望见阿斯卑纳山地两旁绿色的原野延伸到左岸与右岸,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正规军用的梅克留斯机场也纳入视野当中。 往前看是一望无际的五月天空。 就如索妮亚警告过的,今天的云量比平时还要多。 偏大的碎云宛若屏障般重叠在前进路线上。虽然没有看到积乱云,但在这几次的训练当中,今天的云量算是最多的一次。如果一不小心,搞不好还会撞上同学的飞机。因此卡路儿集中精神,将旋转翼垂直竖起。 这时卡路儿突然察觉到某样东西,将视线转向旁边,看到右边飞机上握着操纵杆的正是浮士德。即使在空中,他仍旧以挑衅的眼光瞪着卡路儿。 卡路儿基于前王子的自尊,也不服输地回瞪浮士德。 云量这么多已经够难应付了,没想到还跟最讨厌的家伙分在同一组,卡路儿不禁感到今天的训练或许前途多难,但仍旧追随着编队长机往西前进。 回头可以望见伊斯拉越来越遥远,逐渐缩小到看不见为止。编队长将高度提升到二千公尺,其他两组编队分别追随在两千五百及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越往前进,云量也越多。 底下看不到海,空中一千公尺左右的高度密布着暗色的层云,云底下大概正在下雨。前方依旧遍布着成群的云朵,遮掩住蓝色的天空。 引领卡路儿这一组的编队长是范?维尔班的学生,目前在术科方面保持最优秀的成绩,因此对自己的技术似乎颇为自信,面对较小的云朵都会毫不犹豫地直往前进。后续飞机有时会发现编队长机的尾灯消失了一阵子,直到穿透云层后才再度出现。 在这种视线不佳的状况下编队飞行时,为了避免彼此擦撞,各机绝对不能改变航线及速度,因此卡路儿也慎重地驾驶,保持一定的航线与速度,追随在身影模糊的编队长机后方。 风势相当强烈。 在形成漩涡状向上浮升的云朵之间,各架飞机安分地继续前进。 往北方看,远处出现了积乱云,但规模不大,而且只有单独一片云。卡路儿确认它不在前进路线上之后,不禁松一口气。他早已在课堂上听说过积乱云的恐怖。教官曾再三提醒他们,绝对不可以钻进积乱云里,也不可以试图穿越云层底下,在训练期间一定要避开积乱云飞行。 “小心一点,编队开始松散了。” 这时,克莉亚的声音突然透过传声管传来。 卡路儿听她这么说,迅速环顾四周,发现正如她所说的,各机之间的距离出现大小不一的偏差,有些飞机之间明显缩短了距离,感觉似乎随时会有擦撞的危险。 “风势太强,大家的方向才会出现偏差。带头的应该多避开云朵飞行才对。” 卡路儿忍不住抱怨。 “嗯……感觉状况有点奇怪。” 克莉亚担心地低语。 卡路儿脑中浮现今天早上听到奈奈子提起的谣言: ‘范?维尔班的男生觉得很不是滋味,想要找机会扯卡路的后腿,让他在克莉亚面前丢脸,藉此减低他在克莉亚心目中的分数。’ 在此同时,他也想起先前浮士德?费德尔?梅塞的嘲讽态度。 难道……编队长机和浮士德事先串通好,设计要来陷害卡路儿? (怎么可能!) 卡路儿立刻在心中否定这个想法。不论如何,同样是飞行科的学生,不可能会做到这种地步。虽然两班的关系并不算非常友好,但范?维尔班并不是敌人,而是队友。在随时有可能发生危险的飞行训练当中,不可能会做出愚蠢的妨害行为—— “危险!” 传声管突然传来克莉亚的声音。 在此同时,右方响起旋转翼的噪音。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卡路儿本能地踩下左脚的踏板。 飞机向左倾斜,右边的旋转翼往上弹,只见队友飞机的左旋转翼出现在卡路儿右边极度接近的距离。 “浮士德!” 卡路儿忍不住大叫。他往右边一瞪,浮士德的飞机就在眼前。 (难道他是故意的?) 就在他心中闪过疑虑的同时—— “小心前面!” 传声管再度震动。 刹那之间,周围完全被涂成灰白色。 飞机似乎钻进横挡在前方的云层中。卡路儿先前没有看到这片云,不过看样子是相当大的一块云。 他看不到自己飞机的翼尖,只听得到旋转翼的噪音,就连应该飞在附近的其他飞机也不见踪影。 “我什么都看不见!” 卡路儿发出悲鸣。 “冷静点,让飞机保持水平!” 克莉亚难得地大声呼喊,充满危机感的声音钻入卡路儿的耳中。 但是,卡路儿仍旧感到害怕,握住操纵杆的手也不断发抖,几乎想要尖叫。 (怎么还没有离开云层?) 此时此刻,他的视野一片灰白。 他无法确认自机目前的状态,只觉得飞机似乎还维持着刚刚向左倾斜的情况。 在云层中绝对不能改变飞行的路线与速度,但是…… (我该不会在旋转吧?) 卡路儿心中突然产生这个念头,此刻的他完全无法分辨上下。 “克莉亚,我们是不是在旋转?” 卡路儿用嘶哑的声音询问后座,克莉亚难得地以冷静而坚强的声音透过传声管向他说话。 “冷静一点,检查水平仪和倾斜计来确认机身状态。” “嗯,好。” 他照着克莉亚的指示确认仪表板。水平仪显示机位正常,倾斜计也显示同样的资讯,由此可见飞行姿势并没有任何问题。 “好、好像没问题……嗯,我们应该是在直线飞行吧?” “别担心,没问题的,我们很快就会穿出云层。不要改变速度,继续前进。” 看来在面临这种危机状况时,克莉亚的胆子反而变得比较大,她的声音中带着平常所没有的冷静与坚强意志。 卡路儿勉强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照着指示继续飞行。 如果后座的人是艾黎儿,他大概会尽情地哭喊求助。但面对克莉亚时如果做出同样的行为,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胆小鬼。于是,他只好唤起自己最后的胆识,绞尽残余的勇气,拼命忍住泪水,握紧操纵杆。 但是—— “这……该不会是仪表板出问题了吧?” 卡路儿忍不住再度以嘶哑的声音询问后座。 凭他自己的感觉,怎么想飞机都不可能是水平的。 他无法信任水平仪,总觉得自己的感官比仪器更值得信赖。 再加上出发之前,他曾听说那则谣言——浮士德买通维修员,在卡路儿的飞机上动了手脚。 那该不会是真的吧? 机身确实是倾斜的,而且还往莫名其妙的方向飞行,但坏掉的水平仪却无法显示这一点…… “相信水平仪!卡路儿,你快陷入空间迷向症状里了!” 传声管中的声音如此说道。 空间迷向症状最容易出现的情况,就是长时间飞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云层中时。陷入这种症状的飞行员即使在机身没有倾斜的状况下,仍旧会以为飞机是倾斜的夕而在试图修正的过程中导致飞机倾斜得更为严重;或者也有可能会以为旋转中的机身是在往反方向旋转,试图修正却反而陷入严重的失速旋转。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正常驾驶飞机,往往导致坠机的结果。 克 莉亚正是在警告卡路儿陷入了此种症状的初期状态,高声大喊。 “只看着仪表板!” “唔,好!” “相信阿尔康号!别担心,飞机正在直线前进。” “说、说的也是……” 卡路儿虽然怀抱不安,但仍依照克莉亚的指示,只看着仪表板,并将操纵杆保持不动,继续直线前进。正如克莉亚所说,仪表板显示飞行姿势并没有异常。 但是……好可怕! 卡路儿拼命忍住心中的呐喊,只在内心发出尖叫。他实在很想大哭。在无法判别上下左右、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空间里,新手飞行员往往会产生难以忍受的不安与恐惧。他很想找到可以作为凭据的目标,不论是什么东西都好。 赶快脱离云层吧!快点! 卡路儿在心中如此呐喊,但一反他的心愿,飞机迟迟没有到达云层的终点。 在他终于要开口尖叫时,周围总算变得明亮,云层也出现破碎的区域。原本要发出的绝望叫声,立即转变为欢呼。 “太好了,你看,终于看到出口!” “……嗯,不要紧了……” 阿尔康号终于钻出云层。 底下是暗色的大海,上方则是一片范围广大的层云。看到前方几乎与天空颜色融合在一起的水平线,卡路儿感动得几乎想哭。原本无法判别空间的感官终于能够以水平线为基准,掌握目前飞机的姿势。 机身不知何时已经将高度降落到云层下方。卡路儿原本以为自己是在直线前进,但却逐渐往下降而脱离了编队。周围完全看不到其他飞机,只有卡路儿和克莉亚孤单地飞行。 “我们和大家分散了……” “嗯……好像是这样……” 两人搜寻着周围的空域,却只看到辽阔的大海与带着不祥色彩的云层。 “真伤脑筋……怎么办?” “还是先降落到海面吧……我不懂导航方式,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伊斯拉……” “唔,可是我想尽可能避免……” “……都是因为编队长机进入云层,害得大家差点发生擦撞,我们才迫不得已要降落在海面上。反正我也在一起……还是放弃自行回去的打算吧。” “真不甘心。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嗯,我也一样……很不甘心。可是,如果我们继续飞行,救援队会很难找到我们。所以……好吗?” “……我知道了,降落吧。” “……嗯,真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的技术太差……可恶!” 卡路儿将旋转翼面朝上,朝着海面缓缓降低高度。 南方海是甚少出现巨浪的海洋,此刻的海面波浪也相当平稳。机身的机体部分接触到海面之后,飞机便停了下来。 卡路儿将飞机保持在漂浮于海面的状态,将氢电池状态改为“蓄电”,后座的克莉亚则操作通讯机器,向伊斯拉发出求救讯号。过了几个小时,救援队就会来到这里。索妮亚教官在训练之际一再提到“发生问题时要降落到海面上等候救援”,克莉亚便是忠实遵照这项指示。 两人完成必要的手续后,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卡路儿站起来转向后座,克莉亚以抱歉的表情低着头。 在辽阔的海面上,只有卡路儿和克莉亚的飞机随着波浪摇晃。四周没有任何人。 “……发生这种事,真的很抱歉。” 卡路儿一道歉,克莉亚连忙抬起头来。 “别这么说,那个……我也有错,因为我们是搭档,所以是两个人……一起失败。” 克莉亚挤出这些话,再次低下头。 卡路儿的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不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 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明明处在如此悲惨的状况,自己内心的一角竟然暗自感到高兴。 “要、要不要……放出橡皮艇?” “嗯,好……” 在遇难的时候,必须将收纳于机身中的橡皮艇放到海面上,在船上等候救援。两人从后座下方的收纳区取出折得很小的橡皮艇,再以专用充气筒充气,军用橡皮艇立刻膨胀到可以让两个大人横躺在上面的大小。他们用绳索绑住船尾的金属环,系在飞机上让船漂浮于海面。 克莉亚伫立在尾翼上,小声地说:“感觉好像……在露营。”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开朗的语调,卡路儿知道她是为了解除紧张的气氛而刻意开玩笑。 卡路儿也勉强装出开玩笑的语气说:“嗯,对呀。要不要来生营火?” “……橡皮艇会烧掉上 “嗯,说的也对……呃,其实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不是真的要生火。” “嗯,我知道……对不起,我回答得太认真了。” 接着,两人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将视线移开对方身上,望着过分辽阔的海面寻找接下来的话题。 云层依旧很厚,日照无法到达海面上,大气的湿度相当重。四周没有任何岛影,只看到色彩阴郁的大海,连飞越各座岛屿的鸟类都不见踪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远处发出的隆隆海浪声威吓着两人,浪涛看起来相当幽暗。 保持静默只会让气氛变得更为不安,因此卡路儿勉强装出轻松的态度。 “不要紧吧?会不会冷?” “不会……我有毛毯。”克莉亚将卷放在座位的毛毯摊开,抛到橡皮艇上。接着,她又看了看远方的水平线,说:“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收到求救讯号……不过救援队可能还要再花一些时间才会到这里……” “到橡皮艇上休息吧,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嗯……对……” 两人各自抱着毛毯来到船上,将背倚在船缘,并肩坐在一起仰望灰色的天空。竖耳倾听,除了波浪声之外,远方还传来雷声。克莉亚小声地说: “好像要下雨了……” “真糟糕,希望不要下雨。” “嗯……” “……” “……” “……啊,对了,克莉亚。” “什么事?” “……你、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过得还好?” “呃,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找个话题,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喔……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个嘛,我过得……很好啊。” “是吗?那就好。我……也过得满好的。” “是、是吗……” “嗯……” “……” “……” “……对不起,我真的很不擅长闲聊……应该说我从来没有跟人闲聊过……对不起,我说话乱七八糟的……” “别这么说啦……对了,你别再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何必一直道歉?” “啊,对、对不起……” “又来了。” “啊……哈哈……这大概已经变成口头禅吧。嗯……我不会再说了。” 克莉亚低下头,一颗大雨点滴落在她的后脑勺上。 “哇,真惨,开始下雨了……” “驾驶座要拉出遮雨棚才行。” “嗯,我们还是回到飞机上躲雨吧!明明才刚放出橡皮艇,时机真不巧。而且看那片乌云,感觉好像会下一场大雨。” 卡路儿抬起头仰望天空,对着明显充满水气的黑色乌云抱怨。 两人跳到尾翼上,再度钻进驾驶舱里,后座的克莉亚从驾驶舱后座拉出折叠式遮雨棚——这只是在钢丝 骨架上贴着塑胶布的阳春遮雨棚。由于阿尔康号是练习机,因此只有配备这点程度的遮雨设备。前座的卡路儿将手伸到后方,接过克莉亚拉出来的遮雨棚,再继续拉到前方扣在挡风板的钩环上,将驾驶舱密封起来。 雨点一颗颗打在塑胶布上,听在卡路儿耳中感觉格外刺耳。 四周逐渐变暗,厚重的乌云几乎让人忘记现在是白天,大海的颜色看起来犹如已经进入黑夜。 遮雨棚内是两人独处的密室。 旋转翼已经没有运转,声音也不会传到外面,因此不用传声管也能够交谈。 “今天真是多灾多难。” “嗯……对呀。” “雨势好像越来越强了。” “橡皮艇不要紧吧……” “应该不会沉下去吧……” “……” “……” 两人再度失去话题,在尴尬的沉默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雨声越来越激烈,原本小小的雨点转变为巨大的声响,遭到雨点击打的塑胶布将巨大的声音传递到驾驶舱内。 卡路儿感到相当不安。这场雨比他想像的更加剧烈,万一增强为暴风雨,阿尔康号就有翻覆的危险。 ——好可怕! 他几乎快叫喊出来,但仍努力忍住叫声。如果后座是艾黎儿,他大概早就大声哭喊,然而在克莉亚面前当然不能这么做。因此,他勉强装出没事的态度,对后座的克莉亚说:“别担心,这场雨马上就会停了,不用害怕。” “……嗯,我不要紧……我不会害怕。” 克莉亚平静而坚强的回答从近距离传来,她的声音中完全没有畏惧之意。 天空发出沙沙的声响。 雨势越来越强,波浪与强风粗暴地摇晃着阿尔康号。 “这样的天气里,救援队大概没办法来了。” “嗯……希望在天黑之前,雨可以停下来……” 卡路儿听着克莉亚的希望,盯着遮雨棚的外面。 外头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从塑胶布表面滑落的雨滴。冰冷的雨水散发的气味连遮雨棚内都能闻到,让他越发担心接下来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 卡路儿心中虽然充满不安,但仍竭尽意志力封住哭喊的冲动——他不能让克莉亚感到不安。 雨势没有停止。 下了几个小时的雨后,卡路儿听着雨声,不知不觉便陷入梦乡。当他醒过来时,仍旧下着雨。 他转头看看后座,发现克莉亚正以平静的眼神茫然望着遮雨棚外。 接着,她将野葡萄色的眼睛转向卡路儿。 “啊……你醒了吗?” “嗯……哈哈,我不小心睡着了,碰到这种情况还这么悠闲……” “没这回事,你真厉害。我都睡不着……” “你一直都醒着?” “嗯。” “你睡不着?” “……嗯,我有点……害怕。” “别、别担心,不要紧的!一点都不用害怕,我们一定会获救!” “嗯,对、对呀……对不起……我变得有些悲观。” “哎,你又说对不起了。我说过,别再道歉。” “啊……哈哈……‘对不起’真的变成我的口头禅……嗯,我不会再说了。” 卡路儿转过身,将肚子贴在椅背上,双手抱住前座,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朝着克莉亚的方向说话。他笑了笑,打起精神说: “仔细想想,我还没有像这样跟你好好交谈过。” “嗯……说的也是。” “或许遇难也是好事,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聊天。” 克莉亚满脸通红,低着头将视线转向一旁。 “嗯……我们的确应该更乐观一点,只是我都没办法做到……” “爸爸教过我,不论什么时候都只要往好的方向想。如果去想坏事,坏事就会真的发生。对了,克莉亚,等到雨停,我们来钓鱼吧。飞机装备里不是也有钓鱼竿吗?” “嗯,对呀。等到雨停……我们就钓鱼来当晚餐。” “你会处理鱼吗?” “……我没做过……” “只是切开鱼的话,我应该还有办法应付。反正只要用简易瓦斯炉来烤就行。如果能钓到鱼就好了……真希望雨快点停。” 然而,雨势却违反卡路儿的期待,似乎有越来越强的趋势。 除此之外,天空也开始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令卡路儿产生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巨大的闪电便劈开黑暗的世界。 “哇!” “啊!” 两人的悲鸣被雷声掩盖,震耳欲聋的雷声回荡在海面上,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并且刮起强风、掀起波浪。阿尔康号不断摇晃,仿佛随时会翻覆。 “呜……” 卡路儿勉强在喉咙遏止即将发出的另一声惨叫。 他不能在克莉亚面前表现出懦弱的一面。他抬起头,想要安慰克莉亚。 黑暗中只能看到克莉亚朦胧的轮廓。 当他正要开口时,克莉亚的侧脸突然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一道闪电出现在极近的距离,几乎就在同时,天空发出让人毛发竖立的咆哮。 “啊啊!” 克莉亚双手掩住耳朵高喊,两人的耳膜几乎都要被震破了。暴风雨好似在用过分强大的力量玩弄着两人。 “别担心,不会有事……” 卡路儿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对自己和克莉亚这么说。 毫无慈悲之心的雷声仍旧没有停止,惊人的光束不断闪烁,每次出现都伴随着仿佛要折断人背脊般的巨大声响,雷声一再回荡在海面上。 “克莉亚。” 卡路儿不经思考便将一只手伸向克莉亚。 克莉亚紧闭着眼睛,握住卡路儿伸出的手。 “卡路儿。” 此刻在这世界上,他们能够信赖的只有彼此的存在和阿尔康号。 两人在雷电当中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直到暴风雨结束为止,都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过一阵子…… 厚重的乌云终于开始出现裂痕。 风变得温和许多,雨也停了。 鲜红色的天空从云层裂缝之处露出来。 乌云逐渐散开,露出色彩温和的天顶,由天空低处照射的鲜红阳光燃烧着海面。卡路儿静静地拉开遮雨棚,将之收进驾驶舱后方。 接着他站起来,望着雨后的海面松了一口气。 “克莉亚,已经没事了。你看,夕阳!” “嗯,哇啊……” 克莉亚随着卡路儿站起来,眺望着变换容貌的大海,不禁发出赞叹。 无垠的大海和天空之间,是透明的红色与蓝色交织的世界。 暴风雨之后,大气底层蒙着一层薄雾,西边的天空残留着乌云的残骸,云朵的轮廓在气流吹拂下镶上金色。 海上弥漫着浓厚的雨水与潮水的气味,平稳的蔚蓝色天空被夕阳染成鲜红,波浪映照着天空与夕阳的色彩,发出斑驳的光芒。 天顶附近仍旧飘浮着破碎的云朵。夕阳被云层吸入,燃烧着鲜红色的火焰。彩霞与蓝色的天空之间,界限变得格外分明。 “好漂亮……” 克莉亚忍不住喃喃自语。 在飘动着紫色彩霞的夕阳底下,两人宛若被世界抛弃一般孤单。 过分辽阔的海面上没有遮蔽物,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具有生命的只有卡路儿与克莉亚。 两 人互看一眼,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接着又望向系在飞机上的小船。 正如他们的预料,船上积满雨水。卡路儿跳到尾翼上,将小船拉近飞机。如果有水桶,他就可以把水舀出来,可惜阿尔康号没有配备水桶,于是他打算干脆一举把船翻过来。克莉亚在他身后担心地问: “……不要紧吗?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哎咻……” 卡路儿站在尾翼上,奋力将船拉起来。橡皮艇虽然比他预期的还重,但他不想在克莉亚面前丢脸。他咬紧牙关,在手臂上鼓足力气,凭着气势将小船翻过来,结果因为用力过猛,连自己都跌进水里。 “卡路儿!” 克莉亚发出悲鸣,同时听到“扑通”的水声。 卡路儿的口中和鼻子都吐出咕噜咕噜的泡沫,勉强从海面冒出头。 “呜噗……” 他发现自己掉到海里时差点发出尖叫,但还是忍住了。克莉亚在阿尔康号的水平尾翼上,拼命朝他伸出手。 卡路儿采取立泳的姿势,勉强装出开朗的笑容。 “哈哈哈,我掉进海里了,真丢脸。” “快点抓住我的手!” “不要紧,别担心,我可以自己爬上去……” 卡路儿勉强不藉助克莉亚的力量爬上尾翼,水滴不断自身上滴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说:“真糟糕,怎么办呢?” “你得赶快弄干衣服才行……” “嗯,我会披上毛毯。虽然有些难看……” 卡路儿回到驾驶座,脱下靴子和全湿的飞行服,只剩下一件内裤。内裤虽然也湿了,但他不好意思在克莉亚面前脱下来,只好忍着不舒服的感觉继续穿着。 他从座位底下拉出自己的毛毯披上,在脖子前方打结绑起来,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晴天娃娃。 “真难看……真惨!” 他自言自语着,将脱下来的衣服摊在旋转翼面上晾干,并从机舱取出两根折叠式的钓竿。 两人移动到橡皮艇上,抬头望着天空。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又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向远方的水平线。东边的天空底层已经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不要紧吗?会不会冷?” 克莉亚开口询问。五月的海风仍带着湿气,感觉有些冰冷。 “没关系。救援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天气已经放睛,应该可以过来了吧?” “嗯……不过太阳快要下山了,或许要等到明天……” “哇,那我们真的得在这里露营了。” “嗯……” “……你会害怕吗?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害怕……只是想到进入夜晚,这里可能变得更冷……你不要紧吗?” “原来是这样啊。嗯,为了不让我冻死,一定要钓到大鱼才行!只要吃下够多的食物,身体就不会冷——这是我姐姐说的。” “嗯……对呀,吃过食物之后就不会冷了。好,我们一定要钓到大鱼!” 克莉亚没有表现出平常胆怯的态度,反而格外振奋精神,替卡路儿打气。 接着两人便坐在船上,将金属制的假饵丢进海里。 天空中逐渐增加偏红的色彩,在远方的波浪间,滚烫的夕阳只从海面露出半张脸。 卡路儿从毛毯中伸出一只手握着钓竿,偷偷瞥了克莉亚的侧脸。 克莉亚只是以平静的表情盯着浮标。 卡路儿心中涌起奇特的感情。 虽然两人遇难,飞机被迫降落在辽阔的海面上,而他也处在寒冷又落魄的状态——他却感到格外安心且满足。 他想起自己过去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矛盾感受。 对了,那是在风之革命后,他和母亲两人一同睡在监狱的夜晚。 他当时失去一切,被关在不见天日又不卫生的监牢里,照理来说,原本应该会因恐惧而哭喊,但因为母亲在他旁边,喜悦的感受反而胜于一切。躺在布满灰尘的床上,在母亲的怀抱中睡觉,那是他活到当时最幸福的回忆。 不论多么痛苦、多么悲惨,只要喜欢的人在自己身边,喜悦的感情就会胜过一切。就如同当年在监牢里,或是此刻在橡皮艇上。 “……卡路儿?” 当他陷入沉思时,忽然发现克莉亚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连忙将视线从克莉亚的侧脸转向浮标。 “对不起,我刚刚在发呆。” “啊……” “怎么回事?” 克莉亚用双手摇着钓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卡路儿,你也说了对不起。” “喔……对、对耶。” “不可以马上道歉。” “哈、哈哈……你说的对。好,我不会再说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钓鱼。” “真的吗?我曾钓过几次鱼,虽然都是在小河边……我是和艾黎跟姐姐一起去钓鱼的。钓到鱼之后当场烤来吃,真的特别香。” “真羡慕你们,一定很快乐吧?” “嗯,真的很快乐。我以前也说过,艾黎平时既粗鲁又暴力,举止也欠缺优雅,但是只有在料理方面却不知为什么格外细心。她会把鱼剖开,放在醋饭上做成寿司。听说这是斋之国的吃法,真的很好吃。希望下次可以找一天在宿舍里举办卷寿司派对。” “寿司啊……我有听说过,不过没有吃过……” “你可以拜托艾黎做给你吃。好!下次你来宿舍的时候,就做卷寿司吧!” “啊,那个……我应该付钱吧?每次都去宿舍吃饭,感觉很不好意思……” “你不用在意,没有人会抱怨的。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或许可以付钱给舍监。” “嗯,下次开始就这么做吧……艾黎真的很厉害,什么都会,我真羡慕她。” “她只擅长做菜而已,其他方面完全不行。既没有女人味、说话粗鲁、又很暴力,还有一双o形腿,睡相也很糟糕上 “没有这回事,艾黎是很棒的人。真的……” “嗯,好吧,她也不算太坏啦。” “真羡慕你,有这么要好的姐妹。” “克莉亚,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这……”克莉亚想了一会儿,带着些许笑容抬起头说:“我有……一个弟弟。” “这样啊。你们的感情好吗?” “感情……应该还好吧。嗯……还好。” “他该不会是不听你的话吧?” “……与其说是不听话……嗯……应该说,事情总是无法如愿……” “果然没错!艾黎也完全不听我的话。不听话的弟弟妹妹真可恶!” “不会吧?我想艾黎一定很珍惜你……”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真不敢相信!你一定不知道艾黎都是怎么对待我的!她真的很过分,对我又踢又打又劈,还骂我自以为了不起、不懂人情世故之类的。” “她一定是为了你好……”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艾黎一定是以欺负我为乐——嗯,绝对没错!” “不可能的,卡路儿,你误解她了……” “原来看在旁观者眼里,竟然会得到这样的印象。可是艾黎……嗯?” 卡路儿的语尾消失在诧异的声音中,他发现双手握着的钓竿出现动静。 “哇,钓到了!” 当他发现的瞬间,只见钓绳不断往下拉扯,卡路儿的身体也被拉向前方。 “哇、哇、哇!这一定是条大鱼!” 他的欢呼声中包含着惊讶与 喜悦,双脚用力踩着船底,橡皮艇不断摇晃。一旁的克莉亚担心地问: “你不要紧吗?要不要我帮忙?” “交给我吧!你等着看,我一定会钓到很大的鱼!” “嗯,好……” 克莉亚将双手握在胸前,默默看着卡路儿。 卡路儿用力拉住钓竿。他不想在克莉亚面前再度出糗,这次一定要很帅气地钓起大鱼,挽回自己的名誉。 “唔唔!” 他咬紧牙关,虽然立足之处相当不稳,但仍旧集中精神与猎物格斗。 “嘿!” 卡路儿奋力高喊。弹起来的钓竿前端,可以看到足以喂饱两人胃袋的巨大鰤鱼正摇动着尾鳍。 “哇,太棒了!” 卡路儿拉起钓绳,顺利将猎物拉到船上,鰤鱼在两人脚边威猛地跳跃。 “卡路儿,你真厉害!” 克莉亚不断拍手。 万分得意的卡路儿双手叉腰,挺着胸膛说:“呵呵,还好啦!” 他志得意满地说着谦虚话,然而——悲剧就在这个瞬间发生。 飘……他披在身上的毛毯突然松开,掉落到脚边,看来先前剧烈的格斗使得绑起来的结松开了。 帷幕被拉下,卡路儿的身体除了局部之外,毫不留情地呈现在克莉亚面前。 双手叉腰、挺着胸膛、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少年,赤裸裸地映入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少女眼中。 “呼……” 克莉亚的意识随着这样的声音消失,整个人往旁边倾倒。 “克莉亚?” 卡路儿的喊叫声和克莉亚掉入水中的声音几乎同时发生。 看到巨大的水花,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卡路儿立刻跳入海里,抱起失去意识的克莉亚,单手抓住阿尔康号的尾翼。 “对不起……我突然……失去意识。” “不、不用在意,是我太粗心……” 橡皮艇上,披着毛毯的两只落汤鸡围着瓦斯炉低下头。 克莉亚的飞行服也挂在旋转翼上,身上只穿着内衣,直接将毛毯披在肌肤上。她不禁为自己落魄的姿态而红了脸。 黑暗中,瓦斯炉的火焰映照出克莉亚全湿的头发与白皙的小腿。瓦斯炉上放着附铁脚的网子,网子上面切开的鰤鱼散发香喷喷的气味,开始出现焦色。 海面上几乎已经完全染成夜色,只有西方的天空剩下些微的夕阳余晖,天顶已出现闪烁的星星。 正如他们所担心的,夜晚的空气相当冰冷。 湿漉漉的身体,即使披着毛毯仍旧感觉寒冷。 再加上夜晚海面的诡异气氛,更增添了寒意。 远处的海浪声,逐渐加深色调的黑夜,海面上不时吹过的风强劲的力道——这一切都为卡路儿和克莉亚带来不安,丰富的想像力幻想出种种不祥的情况,像是橡皮艇翻覆、鲨鱼袭来、暴风雨再度来袭…… 卡路儿意识到自己开始陷入负面思考,摇摇两、三次头,抛开不必要的思虑,装出笑脸对克莉亚说话。 “今、今天发生好多事情,等我们回去,一定有很多话题可以告诉大家。” “……嗯,对呀。真是一场大冒险。” “没错,正是大冒险!我们不是遇难,而是在冒险。你看,鱼也快烤好了,一定很好吃。” “卡路儿,你真厉害,还会处理鱼。” “这是我到伊斯拉之前跟两个姐姐学的。虽然不像她们那么厉害,但只是切开鱼的话,勉强还可以应付。” “真厉害,我从来没有做过……” “下次你可以向艾黎请教,她一定很乐意教你。艾黎最喜欢当人家的老师了。” “是吗?那我真的很想拜托她。我完全不擅长料理……” “你如果开始学习做菜,一定马上就能得心应手,搞不好还能做出像艾黎面那么好吃的拉面。” “唔……我虽然想要挑战看看……不过还是得先从基础学起吧。” “啊!鱼已经烤好了,趁还没烤焦之前,赶快吃吧!” “好的……” “这里没有餐具,只能用手抓着吃。哇,好烫!” “好烫、好烫!” “呼,呼~好像很好吃呢,呼了呼~” “呼~呼~” “我要吃了……哇,真好吃!” “呼、呼……嗯,真的很好吃。” “这只鱼可真肥,而且好新鲜……虽然这是废话。” “鱼肉很柔软,感觉好高级,鱼皮也烤得很香。卡路儿,谢谢你。” “别客气。真想让艾黎吃吃看这条鱼,这样她或许会稍微对我刮目相看。” “嗯,真希望能让宿舍的每个人都吃吃看。” “如果可以再钓到一条鱼,就可以带回去当礼物。” “呵呵,我们遇难了,还要带礼物回去吗?” “我们不是遇难,而是在冒险。不过,艾黎现在大概很生气吧。回去之后一定会被她狠狠痛骂一顿,真讨厌。” “没这回事,她现在一定很担心。” “艾黎怎么可能会替我担心!她无时无刻都只想着要欺负我。有个像她那么傲慢的妹妹,还真是伤脑筋。” “她一定会很担心你,因为……怎么说呢……我可以感觉得到。” “感觉到什么?” “怎么说呢……艾黎和你……彼此都很珍惜对方,而且两人心灵相通……” “哇,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你想太多了,我跟她之间像是隔着一座银河系,完全无法沟通。” “不,没这回事。因为……你马上就会提到艾黎的话题。不论原本在讨论什么,最后都会讲到艾黎。” “啊?什么?我哪有!你一定是误会了,我才没有老是在讲艾黎的事。” “……是吗?可是……” “这是误会、误会呀!好,回去之后我一定要设法解开这场误会。你等着看吧,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两个的感情有多差。” “你们也不必特地吵架吧……” “啊,鱼已经吃完了。我原本还担心会吃不完,没想到一下子就吃光。我的肚子好饱。” “我也吃得好饱。啊,清理工作就交给我吧,我什么都没做……” “谢谢,那就请你帮忙吧。哈哈,感觉真的很像在露营。” “哎咻。” “啊,你竟然也会这样喊。” “咦,不行吗?” “不是啦。不是不行,只是觉得很可爱……” “是、是吗?” “对、对呀……很可爱。” “……” “对、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脸不用红成这样!那个,我真的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呃……就像小猫或是松鼠,像那些小动物一样可爱……我在说什么啊!” “我、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意思,不用担心。只是我之前不太常听到……不对,应该说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是、是吗?” “嗯……” “那是因为……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自己没有发觉吧?因为……就是这样,没错,一定是你没发现而已。” “是、是吗?我也不知道。可、可是……我有点高兴……” 克莉亚差点张大嘴巴,但又勉强闭上,掩饰着害羞的笑容进行餐后的整理。 周围已经完全进入黑夜。 蓝色的月光映出天空与海面的界限,两人也可以凭藉着月光看到彼此,足见这天的夜晚有多么明亮。 沉默很快又降临。 为了避免太过安静,卡路儿开口说:“肚子好饱喔。” “嗯,看样子应该不会太冷吧……” “……” “……” “救、救援队大概明天才会到吧?” “对、对呀,在夜间搜索太困难……应该要等到明天。” “嗯……” “……” 两人接不下话,只好同时低下头。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他们的脑筋已经不太灵活。两人心中也明白,接下来能做的只有睡觉。 这时,卡路儿感觉到心跳变得很快。 在如此寂静的夜晚,只有两人在海面上度过一晚…… 他的心脏擅自将过多的血液送往身体各个角落。 他偷偷抬起视线,看着隔壁的克莉亚。 蓝色的月光映照在克莉亚白皙的肌肤上。从她披在身上的毛毯露出脚踝及纤弱的脚尖,在那毛毯底下……卡路儿想到这里,连忙努力将污秽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中。 在这种时候,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拼命思考,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玛莉亚王妃在监狱里的教诲。 ‘要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做出让对方高兴的事情。’ 接着,他又想到干爹米海儿?阿巴斯豪迈的笑脸。 ‘事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就算出了问题,只要相信没问题,总有一天会变得没问题——应该吧。失败了就笑着忘掉,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脑中浮现阿巴斯家两个干姐姐的笑脸。 ‘你要随时对女孩子温柔亲切才行喔!’ ‘卡路,你要当个强壮、帅气又具有绅士气质的男孩子!’ 每想起一则教诲,卡路儿便一一点头。综合他敬爱的所有人的教导,碰到现在这种情况,他绝对不能沮丧。 为了让克莉亚安心,他应该坚强起来,隐藏不安与恐惧,表现出开朗而有精神的态度。 他坚毅地闭上双唇,鼓起勇气,以格外开朗的语调说: “好,我们还是赶快睡觉吧!反正醒着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今天发生很多事情,把我们搞得筋疲力尽,一定可以很快就睡着。” 克莉亚也知道卡路儿的用意,露出僵硬的笑容说: “嗯……对了,我去睡驾驶舱吧。” “咦?你要在那么窄的地方睡觉?还是在船上睡吧。我从小就跟姐姐们和艾黎一起睡觉,所以一点都不在乎。” “呃,可、可是……” 克莉亚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卡路儿不管她,装出悠闲的笑容躺在橡皮艇上。 “哇!”他张大双眼,“好棒!克莉亚,你看!来,躺在我旁边!” 克莉亚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依照卡路儿的指示躺在他身旁。 “啊。” 克莉亚也发出和卡路儿相同的赞叹声。 躺在船上的两人看到的是满天星星。先前在吃晚餐时,受到瓦斯炉的火焰光线影响,他们没有发现天上出现这么多星星。现在火焰已经熄灭,就可以看到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着银砂的大河。 银河水面好似塞满各式各样的宝石,数千万星尘构成了翱翔天际的水流,将各自的光芒送到隔着数万光年的两人眼中。 “好刺眼。明明是晚上,没想到这么刺眼……” “那是……火的颜色吗?想到那些光芒都是燃烧的结果,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大概因为暴风雨刚过,空气特别清澄。风雨把空气中的脏东西都洗掉了,所以才能看到这么多星星……嗯,一定是这样。” “真棒……我看到星云了……在那里,那里也有……” 在克莉亚手指的方向,各式各样的星云正在远处见证着漫长的时间流逝,有柠檬色、橘子色、葡萄色……朦胧的光芒犹如融化的彩虹般彩绘整片夜空。 “哇啊……” “真羡慕……” 两人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在他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似乎有许多像这样的星云散布在近处,无穷的夜空中可以看到七彩的光线重叠成好几重的淡色光芒。 “这样的星空……我在维拉斯加斯也没有看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在我目前为止看过的星空当中,这应该算是第一名吧。真的太棒了……” “嗯……我也觉得这是第一名……” “虽然是很普通的感想……不过,当我想到我们居住的星球也只是这些星星当中的一颗,就觉得自己……真的好渺小。” “嗯,我们真的很渺小……” “南方海虽然这么辽阔,但是从宇宙的规模来看,一定就像灰尘一样,小到几乎看不见……规模实在差太多了。” “对呀,想到我们这么渺小……让我觉得好安心。” “安心?” “你不觉得吗?比如说,每当碰到痛苦的事或是讨厌的事,就会想到这也不过是众多星星当中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感觉就……令人很安心。” “是吗?克莉亚,你的想法还真有趣,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这是我以前听附近教会的神父说的。和星球度过的时间相比,人类的一生甚至比不上星星眨眼的时间……所以,即使发生讨厌的事情,只要想到它马上就会过去了,就能够忍耐……” “嗯……说的也对,我可以理解。” “嗯……我也觉得,你一定可以理解……” “对了。” “什么事?” 卡路儿将双手绕到头后方,仰望着星空缓缓地开始述说。 “……我小时候发生过很讨厌的事情。当时真的很伤心、很难过……让我恨透这个世界,甚至想要死掉算了。” “……” “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碰到那种事,为什么还得继续活下去。当然,我现在还是无法理解……不过我现在知道,这世上也有温柔的人,所以……哎呀,我怎么开始变得多愁善感,还是别提这种灰暗的话题吧!” “没关系,我很想听。你说温柔的人,是指姐姐们吗?” “……嗯,还有爸爸和艾黎。我被赶出亚历山大,走投无路时,是他们收留我,还抚养我长大。我到了那个家之后,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卡路儿擤了一下鼻子,又继续说: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自己处理过身边的琐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一般人相处——这些很普通的事,都是艾黎教我的。她总是在我身边,骂我、踢我还打我……教我这些事情……” 说到这里,卡路儿的鼻音变得越来越重,但克莉亚只是默默地躺在一旁,望着天上的星星。 “我真蠢……跟你聊天之后才发现,艾黎虽然总是在生我的气,但就像你说的,她都是为了我好……其实,我自己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只是最近好像忘记了。我真蠢。” “……” “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跟艾黎好好相处……嗯,我不会再随便说她的坏话,也不要跟她吵架……嗯。” 卡路儿举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接着又望着星空,星云的光芒似乎摇晃得比刚刚更厉害。 “哈哈,这样感觉好像在炫耀自己的不幸,真差劲。对了,克莉亚,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也跟我说说你的秘密吧。” “秘密……” 克莉亚突然听到这种要求,想了一会儿。 有很多事情,她无法说出来。 尤其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她是妮娜?维恩特,她就必须离开学校。 她绝对不 希望这种事发生,但是要隐瞒如此要好的朋友,也让她感觉很抱歉,于是她尽量保留重要的细节,缓缓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从小……一直被人欺负,所以……总是感到很害怕。我尽量不去看自己以外的世界,封闭心灵……一个人默默坐在椅子上好几年,只依照周围大人的命令做事……完全不去思考……” “……” “……我当时觉得,自己只要当个洋娃娃就好。不去看任何东西,也不去感觉任何东西,只做别人吩咐的事,其余时间就默默坐在椅子上……这样一来,别人就会需要我了。” “……你是指教会的工作吗?像是修女之类的?” “……有点不太一样……对不起,我不太会说明……” “啊,没关系。对不起,你大概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吧?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你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 “不会……我不在意。只不过,到伊斯拉之后,我一直都很快乐……这是真的。以前我的视野总是很朦胧,像是蒙上一层雾,但是,现在眼前的景色好像渐渐染上色彩……即使不勉强自己,也能说出话……” “没错,克莉亚,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相比,你现在已经可以讲很多话了。你记得吗?到伊斯拉的第一天,我在锡克拉湖畔遇见你,当时几乎无法和你对话,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你现在已经可以满正常地跟人交谈。” “嗯……虽然讲得还不是很好……不过,我想应该比以前更熟练。” “哈哈,你用‘熟练’这个词,感觉好像教练的用语。不过,我刚到维拉斯加斯生活的时候也很辛苦,所以大概可以了解你的心情。” “……” “嗯?” 卡路儿察觉到克莉亚突然屏住气息。在星光之下,她的侧脸显得相当僵硬。 “克莉亚,你怎么了?” “没、没事……” “……是吗?啊,你该不会是累了吧?你想睡了吗?” “呃……卡路儿,你呢?” “我好像也差不多想睡了。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很安心,干脆就这样睡觉吧。别担心,救援队明天一定会来。” “嗯,一定……” “我有办法边说话边睡觉喔,你呢?” “我……还没有试过……” “是吗?我在家和姐姐们都是这样睡觉,先睡着的人就输了,脸上会被画上涂鸦。” “真有趣……” “嗯,早上起床时,会看到自己脸上都是奇怪的花纹和文字,真的很好玩。哪天也在宿舍试试看吧。” 接着,卡路儿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克莉亚时而回应、时而附和,但她的神情却显得心不在焉。 夜晚逐渐变深。 首先陷入梦乡的是卡路儿。他口中发出模糊而片断的语句,平静的睡脸受到夜晚的海风吹拂。 克莉亚偷偷看着卡路儿的侧脸,确认他已经睡着了。 她听着卡路儿有节奏的呼吸声,继续仰望闪闪发光的银河。 今天她说了许多话,或许是自出生以来说最多话的一天。 她和卡路儿聊了许多,也听他提起自己先前完全不知道的过去。 没错——今天首度听到的事实,一直在克莉亚的内心深处形成薄薄的一层暗雾。 ‘我被赶出亚历山大,走投无路时,是他们收留我,还抚养我长大。’ ‘我刚到维拉斯加斯生活的时候也很辛苦,所以大概可以了解你的心情。’ 卡路儿小时候,曾经在王都亚历山大生活。 后来,他因为某些原因被赶出工都,遇到亲切的养父,在维拉斯加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自己处理过身边的琐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一般人相处。’ 也就是说,卡路儿住在亚历山大时的地位很高,这点也可以从他的言行举止看出来。他大概是在某场不幸事件中失去原有的地位,被迫流落到维拉斯加斯。 从卡路儿的年纪推想,那场不幸事件——或许就是风之革命吧? 克莉亚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在学生宿舍听到的谣言。 ‘听说前王子——卡尔?拉?伊尔,好像也来到伊斯拉,而且还假扮成一般高中生就读我们学校,发誓要向妮娜?维恩特复仇!’ 毫无凭据的谣言,再加上刚刚在这里听到的事实——两者在克莉亚的意识中彼此交错。 克莉亚感到由胃部深处涌起不祥的隐形块状物体。 她紧紧闭上眼睛,用力摇头,抓紧毛毯的边缘。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来到伊斯拉之后,她总算能过着普通的生活,又这么快乐…… 神不可能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现在躺在她身旁、个性温柔的这名少年,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用憎恨眼神瞪着她的第一王子…… 想到这里,克莉亚的眼角滑下一道泪水。 不论她在意识表层如何抗拒,内心最深处却宣告着无法推翻的事实,眼泪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不对。” 克莉亚试图否定泪水与自己,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不对,不可能的。” 她强烈地否定内心深处传来的话语,捂住耳朵想要装作没听见,像个任性的孩子般猛摇头。 她的胸膛被莫名的情绪压迫。 她感到体内疼痛不堪,几乎要发出呻吟声。 “卡路儿。” 她呼唤着这个名字,但一旁的卡路儿完全没有察觉,睡得相当安稳。 “卡路儿。” 克莉亚确定卡路儿已熟睡之后,轻轻将头贴在他的肩膀上。 卡路儿的气息就在近处。虽然在黑夜里,她仍旧能够看到卡路儿的睫毛。四周只有夜空下的波浪在微微晃动,其余的星星、天空和云层完全死寂,宛若陷入深沉的睡梦中。 “千万别讨厌我。” 克莉亚轻轻说出内心的愿望。 “我不想被你讨厌……” 她说到这里,泪水又流出来。 克莉亚拉起毛毯擦了擦脸,再度悄悄将身体贴近卡路儿。她也感觉到自己的举止太过放肆,然而不这么做的话,她就会感到极度的不安、恐惧与悲伤。 隔着薄薄的毛毯,她可以感觉到卡路儿的身体在鼓动。 克莉亚感到心脏仿佛被难以忍受的痛苦切割,从伤口流出鲜血。 ——不对,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克莉亚一再对自己的深层意识辩解,试图抛开可怕的想像。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陷入梦乡的。不久之后,她便流着泪水、将额头贴在卡路儿的肩膀上,以祈祷的姿势睡着了。 随着清晨阳光出现的是战斗机的旋转翼声。 卡路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起床,发现天空已经变成蓝色,而克莉亚不在橡皮艇上。 他把视线移向阿尔康号,发现克莉亚已经穿上飞行服,正高举着手臂对天空招手。 他眺望着与克莉亚相同的方向,看到在透明的曙光当中,两架空艇骑士团正规军的战斗机正朝着他们缓缓降落。 卡路儿松了一口气,看来救援队终于顺利发现他们。 “啊,早安……” 克莉亚看到他醒了,有些胆怯地打招呼。 “嗯,早安。我睡得好熟啊。” 卡路儿打过招呼之后便跳到阿尔康号,穿上晾在旋转翼面的飞行服。虽然衣服仍旧有点湿,但勉强可以穿着。 “太好了,我们好像得救了。 ” “嗯,大家一定都很担心。” 克莉亚在朝阳的光线下,露出僵硬的微笑。 卡路儿也对她微笑,并朝着战斗机挥手。 回去之后,一定会被艾黎儿痛骂一顿吧——卡路儿脑中浮现这个念头。 不过,今天即使被她骂了,也还是乖乖忍耐吧。他决定不再随便和艾黎儿吵架,另外还要感谢她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照顾。 “就算会被骂,我还是想要早点回去。” “嗯,我们一起挨骂吧。”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互相微笑。 两架战斗机降落到水面,从驾驶舱走出来的正规军朝着他们挥手。 一小时之后,卡路儿和克莉亚在空艇骑士团导航员的引导下,安然无恙地回到伊斯拉。 卡路儿降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之后,便看到艾黎儿红肿着眼睛、好似要哭出来一般朝他冲过来。 卡路儿展露笑容,张开双手迎接艾黎儿。他心想自己害艾黎儿如此担心,一定要好好给她一个拥抱。 然而,当艾黎儿接近到两人伸手可以触及的距离时,她很灵巧地躲过卡路儿的双臂,握紧拳头朝他毫无防备的胸口重重捶下去,力道几乎足以将背脊击碎。 “砰”一声低沉的撞击声回荡在机场的跑道上。 卡路儿的身体弯曲成两半,倒在红土跑道上不停打滚,痛到说不出话。 艾黎儿低头看了痛苦不堪的卡路儿一眼,接着张开双臂冲向克莉亚。克莉亚反射性地想要保护自己的胸口,但艾黎儿却以几乎哭出来的表情抱住她。 “真对不起!那家伙实在太没用了,根本只会说大话!他一定跟你说了很多蠢话吧?对不起,克莉亚,我之前都没有告诉你,那家伙只是个胆小鬼,什么都不会!真抱歉他没有办法达到你的期待!” “……啊?” “我会狠狠揍他一顿,还会用力踢他!对不起,克莉亚,虽然我不敢拜托你原谅,不过还是请你原谅他吧!” “那、那个,艾黎,卡路儿他……” 克莉亚正要开口替卡路儿辩解,发现艾黎儿已经瞪大眼睛,转头看着在后方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卡路儿。 “哇,那么快就站起来了,简直跟僵尸一样!好,我再狠狠揍他一拳!” “住、住手,艾黎!其实,卡路儿一直对你……” “昨天晚上我一直打喷嚏,一定是他一直在说我的坏话吧?我很了解那个胆小鬼的作风!” “谁是胆小鬼?还有,你怎么可以突然跑来就揍我啊!” 艾黎儿转头,看到卡路儿愤怒地耸起肩膀,也同样气焰高涨地耸起肩膀说: “谁教你害大家担心?都是因为你这个笨蛋,害克莉亚也被你拖下水!你难道不会反省吗?” “吵、吵死了!反正……我们不是都获救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闭嘴,你这个自恋狂!都是因为你,害班上同学都好担心,连莎朗都在这里过夜!” “我、我知道是自己不好,可是……虽然我不应该造成大家的困扰,可是你哥哥好不容易获救,难道你就不能说声‘太好了’之类的吗?”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做了什么!快道歉,快点跪下来哭着跟大家道歉!” “我知道啦!我会道歉,可是你也应该多学学更适当的说话方式吧!” 两兄妹彼此怒骂,似乎随时要大打出手,圣特汝尔班的其他学生们连忙出面阻止。看来所有学生都在航空指挥处等候卡路儿他们归来。 在奈奈子和莎朗的安抚下,卡路儿终于被带离艾黎儿面前。 卡路儿喘着气,忿忿不平地抱怨。 “真是的!我本来还打算今后要跟她好好相处。那个笨蛋!” 莎朗无奈地微笑着说:“你们的感情真好。” 卡路儿气得扭曲着脸孔反驳。 “哪有!我们的感情怎么看都很差吧!那家伙是怎么搞的?我好不容易获救回来,她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 看到卡路儿怒气冲冲的模样,奈奈子和莎朗面面相觑,有些困惑地垂下眉毛。接着,她们彼此交头接耳地说了些悄悄话,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点头,同时转向卡路儿,笑嘻嘻地告诉他。 “艾黎本来叫我们不要说出去的,” “不过,看样子最好还是告诉你吧。” “因为卡路一点都不了解艾黎,” “嗯,你真的很不了解她……” “想听吗?” 卡路儿诧异地看着两人,试着将急促的呼吸稳定下来,问:“什、什么事?” 他很轻易就上钩了,不断催促着两人。 奈奈子显然难以按捺说出秘密的欲望,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之后,才告诉卡路儿昨晚艾黎儿的情况。 “艾黎儿昨天慌张到了极点,还引发一场大骚动呢!大家回去之后,她仍一直留在指挥处待命,因为她不想错过你们的无线电通讯……” 莎朗接着说道: “我因为担心她的情况,也留在这里陪她,结果艾黎竟然想要一个人在晚上开飞机去找你。我连忙阻止她,而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整个晚上都满脸湿答答的,还一直喊着‘不赶快去救卡路,他会死掉’……” “艾黎昨天熬夜,所以眼睛才会那么红。卡路,你应该也知道,其实艾黎是最担心你的人吧?她整晚都没有睡觉,一直在等你。虽然她只能表现出那样的态度,不过其实……你应该要了解她的。” 听完两人的话,卡路儿原本愤怒鼓起的脸颊逐渐凹下来。 他原本耸起的双肩也陡降,并且垂下了头。接着,他抬起抱歉的视线,望着在远方接受同学安抚的艾黎儿。 “嗯……我知道,嗯……” 他的语尾逐渐减弱,心中想着待会儿回到宿舍后,等到和艾黎儿独处时,再为昨天惹她担心的事道歉吧。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到天空中,伊斯拉清爽的风吹拂着艾斯可里埃机场,破碎的云朵往伊斯拉后方的西北方继续飘流。 *** 一星期后,凯格斯高中学生宿舍的中庭挤满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 受到五月阳光照射的绿色草坪上摆出一张张餐桌,学生们和乐融融地吃着艾黎面,四处传来“好好吃”、“太好吃了”、“这真的是拉面吗”等等赞叹声。在这当中,卡路儿、艾黎儿、克莉亚和其他几名住宿生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正在拉面摊位勤奋地工作。这个摊位是为今天的派对而特别打造。 摊位前方已经排了许多等待加面的学生。加两、三次面算是正常,其中还有强者甚至已经加了第七次面。 艾黎儿双手拿着八勺面,犹如甩双节棍般迅速旋转网勺,将多余的水分沥干,惊人的手艺在人群中引发“哦哦哦”的欢呼声。 “哇,好烫!艾黎,你在甩面之前应该先确认四周没人吧!” 在一旁洗盘子的卡路儿被飞溅的热水洒到,不禁发出抱怨。艾黎儿继续配合“嘿、喝”的吆喝声沥干面条,并以冷淡的眼神瞥了卡路儿一眼,反斥他:“谁教你要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大家都等着吃面,谁管会不会溅到你啊!” 人群中发出掌声与喝采声,卡路儿只好臭着一张脸继续洗盘子。他之所以被指派负责杂务,当然是为了一个礼拜前的遇难事件而受到处罚。 其实关于这件事,他并没有遭到索妮亚教官太大的指责,反倒因为在危急之际冷静选择降落海面而受到好评。相反的,当时的编队长和浮士德的评价则大幅下降。编队长是因为硬闯入云层中飞行,浮士德则因为在云中擅自改变 第一章 夏夜 ——我明明是王子! 卡路儿只能勉强以意志力封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怨言。 取代哭诉的,是往前踏出的沉重脚步。 这里是位于空中之岛伊斯拉“前方”的锡克拉湖,湖泊东北岸有一段狭长的沙滩,在沙上跑步就会淹没短靴的鞋跟。 卡路儿咬紧牙关,从沙中抽出鞋底,再度使出浑身力量向前奔跑,避免落后带头的班德拉斯老师。 ——为什么我要接受大兵的训练?我是王子耶! 他虽然努力避免说出口,但只要稍一疏忽,心中就会爆发像这样的不平之鸣。 八月的艳阳毒辣地从天顶照射下来,整片沙滩都被烤得炙热发烫,卡路儿感觉喉咙干渴难忍。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四十八名学生穿着整套飞行员制服,背着背囊,脚上穿着厚重的皮制短靴,双手扛着沉重的步枪,肩膀到侧腹部悬挂着弹带,腰间垂着西洋剑,跟在班德拉斯老师身后奋力奔跑。 “怎么?这么快就累倒啦!如此软弱是无法成为飞行员的!” 班德拉斯老师朝后方的学生怒吼——饱和学生们同样披挂弹带并带着剑,手上还多拿了一把重机关枪。学生们勉强挤出“喔!”的回应,跟在老师身后继续奔跑。班德拉斯老师的步伐相当稳定,跑在沙滩上的速度也保持一定,很难想像他和学生们同属于人类。 ——可恶! 卡路儿咬紧牙关跟在老师后头,努力避免落后。其他同学也和他一样全身沾满沙子,但仍以拚命的表情继续奔跑。 “战场不一定局限于天空,所以陆战训练也是飞行科的重要课程之一。别落后,跟着我向前跑吧!” 班德拉斯老师扯着嗓门激励学生。卡路儿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发出无声的诅咒。 ——别开玩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但此刻飞行科的所有学生大概都对班德拉斯老师抱持同样的感想吧? 班德拉斯老师虽然和学生们佩戴几乎同样的装备,但身上少了一套飞行服。他身上只穿一件紧身三角泳裤,布满浓密体毛的结实肌肉上直接披挂着背囊、绑着弹带,腰间以绳子绑着剑,手上抓着机关枪,汗水伴随着浓厚的男人味从胸毛、腋毛和肚脐毛之间滴下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朝后方的学生怒吼。 他这副模样是要故意折磨学生吗?邋遢也得有个限度吧!这难道不算是对女学生的性骚扰吗?体毛不要随风飘扬啊——学生们无声的抱怨消散于沙滩上灼热的大气中。严苛的气候、沉重的装备、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跑步训练,以及班德拉斯老师紧身的三角泳裤,这一切都磨灭学生的意志,让他们几乎崩溃。如果能够直接倒在沙滩上,一定会轻松许多吧?至少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看到那颗屁股了。 但是,如果有人倒下,其他人就得担负连带责任,飞行科全体学生都得从头再跑一次。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大家只得卯足气力与体力奔跑。 “好,到此为止!” 班德拉斯老师终于回头如此宣布。在此瞬间,四十八名学生全都倒在沙滩上,仰望天空大口喘着气。 “呼、呼、呼……” 卡路儿也和大家一样,皱起脸张开嘴巴,将湖畔新鲜的空气送进疲惫不堪的身躯中。他已经连一步都无法动弹。 然而,班德拉斯老师没有给他们足够的休息时间,又再度发号施令: “接下来进行水中训练,你们应该都有穿泳衣吧?” “呼、有……” “好,那么我们直接下水往返湖泊!跟在我后面,只要有一个人落后,所有人都得受罚!” 什么?所有学生脸上都出现无声的悲鸣。以他们现在的体力,长泳几乎等于是拷打。 然而,教官的指令是绝对的,如果胆敢违抗,就无法继续待在飞行科,也无法实现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因此,所有学生都忍住悲鸣,解下腰间的剑,将背囊、弹带和枪械排在脚边,脱下飞行服,在夏日阳光中亮出预先穿在衣服底下的泳衣。 接着,他们一一跳入水中,跟在班德拉斯老师后方开始游自由式。卡路儿当然也不例外。先前跑到满身大汗的身体泡在冰冷的湖水里,感觉格外舒服。他进入飞行科已经四个月,每天严苛的锻炼使得他的身躯更加结实。少年期尚未发展成熟的肌肉,精力充沛地划着水。 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大多数事情都能解决。 卡路儿在飞行科的训练中充分体会到这一点。今天他仍旧秉持同样的教条,将超越疲劳限度的身体积躺在锡克拉湖畔的沙滩上。 在他周围的其他学生也像壁虎一般趴在地面上不断喘气。所幸没有任何一个人落后,大家总算安然度过今天的考验。 班德拉斯老师环顾累倒在地主的学生,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不过,既然你们都换上泳衣,那如果想要留在这里玩,可以继续留下来没关系,肚子饿了就捕鱼来吃吧!日落之后各自回家,不想回家的人就在这里进行野营训练!知道了吗?” 这道解散命令未免太随便,不过学生们在这四个月中已经充分理解,这个老师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这副德行。他们卯足最后的力气回应之后,班德拉斯老师便露出无敌的笑容,潇洒地跳入湖中开始快乐地游泳。学生们无言地哇槽:想要留下来玩的人是你吧?但班德拉斯老师完全不予理会,元气十足地拍打着手脚扰乱湖面。 “他为什么还有力气游泳……” “简直是怪物……” 学生们面对拥有无限体力的老师,个个目瞪口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飞行服。照狸说应该没有人会想要继续待在这里游泳,然而…… “好棒喔,老师说我们可以在这里露营耶!感觉好有趣喔!我们可以玩到天黑,然后大家一起在这里生营火!” 一名女学生兴奋地提出建议。卡路儿仍旧仰躺在沙滩上,以惊叹而疲惫的眼神看着这名女学生。 “喂,艾黎……你是大猩猩吗?” “你干嘛突然骂人大猩猩?软脚虾!” 卡路儿的干妹妹——艾黎儿·阿巴斯,双手叉在腰间,以一副完全没事的态度俯视着卡路儿。严苛的陆战训练和长泳似乎都无法让这个活力格外充沛的女孩累倒,她似乎还觉得运动不足,以羡慕的眼神眺望着在湖中游泳的班德拉斯老师。周围的同学们仍旧躺在沙滩上,全身沾满沙子,有气无力地说: “艾黎,你真厉害……” “我已经不行了……大概好一阵子动不了……” “动得了的人才奇怪吧……” 在八月灿烂的阳光下,只有穿着凯格斯高中深蓝色泳衣的艾黎儿,动作格外轻盈。 “我喜欢夏天!” 她边说边将柔软的四肢伸展到水边,介于少女与成人之间的身体曲线在映照阳光的湖面尽情游泳。同学们观望着宛若水精灵的艾黎儿好一阵子,等到体力逐渐恢复,便涌出继续留在这里嬉戏的欲望。 毕竟这四个月以来,飞行科几乎每天都在进行严苛的训练,大家都没有好好玩耍。对于正值爱玩时期的十五、六岁少年少女来说,课业实在是太辛苦。或许班德拉斯老师也是因此才刻意安排这种训练,当然他或许什么都没想。总之,这是大家难得可以聚在一起的自由时间。 首先呼应艾黎儿的是圣特汝尔班的宪明。他在沙滩上撑起膝盖,咬着嘴唇使尽全身力量站起来。 “呜哦哦!唔哦哦!” 他凭着毅力抬起累到发抖的双脚,太阳穴绷出青筋,双手往前伸,就像第一次自己站起来的婴儿般缓缓走向艾黎儿 。 “我要玩……我要在这里和穿泳衣的女孩子……玩到筋疲力尽!” 宪明的脚步如同婴儿,却以惊人的气势毫无顾忌地喊出思春期男生理所当然的欲求。他拥有凡人、群众、路人等屈辱的昵称,而他也完全符合这些称号的形象,能够以笑脸做出一般人感到难堪、愚蠢、赤裸裸表现出欲望的行径 “嗯,宪明,我们一起来玩吧!” 艾黎儿朝着赞同者一号露出爽朗的笑容,鼓舞了其他疲惫的同学们。 圣特汝尔班的男生们纷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可恶!怎么可以输给那种凡人……” “他只不过是个路人甲!” “我也要享受青春……” “我想要留下美好的夏日回忆……” 他们以各自的欲求为原动力,奋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想要尽情吃晚餐是也……” 和卡路儿同为住宿生的沃夫冈。鲍曼也咬紧牙关站起来,以他那据说是向熟人学习的怪异巴雷特洛斯语腔调说话。在他旁边同样是住宿生的班哲明·夏礼夫,亦勉强支撑起自己瘦弱的身体。 “擅长理科的我,很容易受到周围的力量牵引……” 他一边辩解一边用瘦削无力的手脚在沙滩上匍匐前进。 “真是的……大家都太胡来了……” 卡路儿虽然口中抱怨,但仍无可奈何地跟着大家站起来,用湖水洗去身上的沙子。 在艾黎儿的呼唤下,圣特汝尔班的女生也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 “虽然很累,不过我也赞成继续玩~” 住宿生中的小妹妹奈奈子用悠闲的语气说话。 “晚餐怎么办?干脆由留在这里的人合出点钱,去采买食物吧?” 住宿生中的大姐头莎朗冷静地提出建议。 “我快累死啦。不过可以和大家一起玩,好高兴喔!” 化了一脸浓妆的千春用慵懒的话调说话。她的态度虽然显得轻浮随便,事实上个性相当认真、富有同情心、早睡早起,还很擅长做麻糬。话说回来,她虽然表明了态度,双脚却疲软得迟迟无法站起。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玩。” 艾黎儿高兴地牵起千春的手,笑咪咪地扶她起来。千春像小狗般吐出舌头,喊着“好累喔”,并且毫无顾忌地将全身重量靠在艾黎儿的肩膀上。经过四个月的学校生活,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已经完全打成一片。 另一方面,由贵族子弟组成的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则依据出身家庭的地位高低分成几倔小团体,彼此很难融洽相处,气氛冰冷而僵硬。 范·维尔班的领导人物是浮士德。他此刻闷闷不乐地斜眼瞪着圣特汝尔班喧闹的景象,接着视线转向稍稍远离范·维尔班的圈子,显出惶恐态度的清纯少女。她的眼神脆弱,夏日染红的肌肤白皙透明,紧绷而柔软的大腿到纤细脚踝间的曲线流畅优美,沾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当她用一只手拨起头发时,姣好的侧脸以湖面为背景,深深烙印在浮士德的视网膜上。 她是克莉亚·库鲁斯,飞行科全体男生憧憬的美少女。 然而范·维尔班的男生不仅受到彼此牵制,还得顾虑到出身高低的人际关系,因此遵守着“严禁偷跑”的不成文规则。能够打破这项规则的,只有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儿子——浮士德·梅塞。如果有人胆敢无视浮士德而接近克莉亚,绝对无法在范·维尔班安然存活。只要浮士德从阶级金字塔的顶点发号施令,这个人就会遭到所有同学阴险的排挤。因此,目前没有人胆敢心怀不轨地接近克莉亚。除了…… 劈啪! 这是浮士德太阳穴及脖子的青筋爆裂的声音。 学校里有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家伙,打从入学时就是如此。 圣特汝尔班的这名蠢男生完全无视浮士德的存在,总是堆起傻笑,喜孜孜地接近克莉亚。 此刻这家伙照例露出愚蠢的笑容,践踏范·维尔班的不成文规则,毫无顾忌地穿过层层隐形障碍墙,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接近克莉亚。 “克莉亚、克莉亚!我们今晚要在这里露营,你也一起来吧!大家会一起去买食物,通宵吃喝玩乐!你可以骗住宿家庭说,学校要举办临时的野营训练。我们一定会玩得很高兴,快站起来吧!” 脑袋驽钝到暴力程度的卡路儿竟然胆敢牵起克莉亚的手,硬是要将她拉向不懂人话的猴子集团——圣特汝尔班! 浮士德咬牙切齿,几乎把牙齿都磨碎。他拨了拨浏海,深深吐出一口气,快速走向胆大包天的卡路儿面前。 “放开你的手!” 只穿着一条泳裤的浮士德昂然挺起胸膛,朝卡路儿发号施令。 卡路儿听到浮士德的声音,顿时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但仍继续握着克莉亚的手。他从右边的嘴角叹了一口气,左边的嘴角则哇出不耐烦的言语: “嗨,浮士德,你今天的头发也是金色的耶!拜拜~” “等等,听我说话,你这没礼貌的家伙!你知道自己握的是谁的手吗?” “是克莉亚的手。那又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克莉亚,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卡路儿歪着头凝视克莉亚的眼睛。克莉亚红了脸,低下头摇了摇,说:“你……没有做什么坏事。” “看,连她也这么说。你明白了就快让开吧!” “别开玩笑,贱民!也不检讨一下自己的身分,快放开手!” 浮士德趾高气扬地下达命令,但他越说卡路儿越露出不屑的表情,身为庶民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熟练地说出讥讽之语。 两人之间展开一段低层次的冷嘲热讽,首先达到忍耐限度的是浮士德——卡路儿针对肚脐形状和乳头位置的谩骂似乎正中他内心的弱点。他怒发冲冠地想要抓住卡路儿,其他同学连忙出面制止,将他拉离吵架现场。 “给我记住!你这、这家伙!别以为你侮辱了我的肚脐和乳头,还能继续生存下去!肚脐、肚脐是……我绝对不原谅你!乳头……乳头也一样!给我记住!肚脐……乳头!给我记住,肚脐!” 浮士德牛头不对马嘴地连呼这两个名词,在众人挟持下离开沙滩。 克莉亚以歉疚的表情目送完全失去理智的范﹒维尔班头目离开,然后困惑地看着卡路儿。 身为谩骂战争胜利者的卡路儿,脸上依旧绽放着开朗的笑容,对克莉亚说:“我们走吧,克莉亚。你感觉比较像圣特汝尔班的人,就这么算吧!” “这……不要紧吗?” “没关系、没关系,班级区分或身分地位之类的区别根本不重要,大家都是飞行科的学生啊。” 卡路儿边说边硬是将克莉亚拉进自己班级的圈圈里。 克莉亚在圣特汝尔班当然也受到男女学生的欢迎。只见艾黎儿从她身后悄悄接近,张开双手大喊一声“哇”并紧紧抱住她。 “啊!” 克莉亚发出高兴的悲鸣。 “呜哩呜哩~” 艾黎儿仍旧从克莉亚身后抱住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克莉亚的脸颊上磨蹭着。 “哈哈哈、哈哈哈,艾黎,好痒、好痒啊!” 克莉亚毫无顾忌地笑着扭动身体,两人现在已完全打成一片。 圣特汝尔班的男生们眯着眼睛、张大鼻孔,露出幸福的表情鉴赏身穿泳衣嬉戏的两名少女。然而,这个班上却有一名无法默默观望幸福光景的男生。 “哇,你们在做什么?感觉好有趣,也让我加入吧 !” 卡路儿说完,硬是闯入将脸颊贴在一起的克莉亚与艾黎儿之间,露出灿烂的笑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两人验上。艾黎儿不禁发出尖叫声,用尽全力将卡路儿推开。 卡路儿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抬起头朝着艾黎儿发出怒吼: “干什么,暴力女人!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艾黎儿双手叉腰,俯视这个少了一根筋的男生。 “你还敢问?只穿一条泳裤就把脸颊贴在女生脸上,这样算是犯罪耶!” “有什么关系?大家不是玩得很愉快吗?” 艾黎儿用食指撑着额头并皱起眉头,思索一会儿之后,以严肃的表情开始对自己的干哥哥谆谆训诫。 “嗯……我来告诉你吧!只穿一条泳裤的男生突然跳向穿着泳衣的女生,还把脸贴到对方脸上,这算是性骚扰的行为。即使你觉得愉快,女孩子也不会这么觉得,知道了吗?” “什么?真的吗?” “嗯,没错!虽然偶尔可能会碰到不一样的情况,不过,你现在不用设想那种情况。懂了吗?回答我!” “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接受吧!”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用脚猛踢沙子?你以为自己是一匹马吗?你是不是要学马嘶嘶叫,冲过来踢我?” “我不打算学马叫,不过你要是太不讲理,我大概会踢过去吧。” “什么?你又要诉诸暴力?你以为暴力能解决一切吗?不行啊,艾黎,暴力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哼,虽然你表面上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你错了。我只是要铲除无法区分亲昵与性骚扰的笨男生罢了!” “你说铲除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吗?这种用词好像我是恶人一样!”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看!你实在是太没有耐心,马上就想使用暴力解决事情。这种地方就显示出你的不成熟 。” “成熟的人不会只穿着一条泳裤就把脸颊贴向女生。” “成熟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想踢人。” “哎~唷~” “真是的~” “你这个人实在是……” “你实在是……” “喝!” “哇啊!” 艾黎儿杰出的一招飞膝踢正要命中卡路儿的下巴,一旁的同学连忙介入两人之间,抱住已经飞到半空中的艾黎儿。兄妹俩虽然受到大家箝制,但仍旧伸长脖子彼此怒骂平日不良的行为。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自从开学以来,每天都看着卡路儿和文黎儿兄妹吵架,因此早已习于仲裁,不论两人吵得多厉害都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当真,只是像安抚笨孩子的母亲一样,说些“好好好”、“是是是”、“你说的没错”之类的话,堆起笑容把两人拉开到手脚无法碰触的距离。 在这当中只有克莉亚一人露出歉疚的表情。 “那个,我……不会太在意……” 克莉亚断断续续地说话,红着脸低下头,担心地轮流看着卡路儿和艾黎儿。 率先出面缓颊的是“村民”宪明。 “不要紧,克莉亚,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只是在闹着玩,没有太深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吵架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哎,卡路真是个蠢蛋!” “呃,他不是蠢蛋……嗯,他们两人很要好……嗯。” “别管他了,克莉亚,你也一起来露营吧。露营露营!” 村民以轻浮的态度举起双手,双脚弯曲张成外八字,露出傻笑在原地踏步连呼“露营”。完全符合“村民”绰号的粗野邀请方式虽然让克莉亚感到有些惶恐,但她仍在范·维尔班的视线关注下,战战兢兢地走向圣特汝尔班。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逐渐倾斜,湖面映照出天空的茜红色,耸立在东方水平线土方的积乱云从顶端晕染成淡红色。 “哇,已经傍晚了,时间过得真快。” 卡路儿从水面抬起头,踩着立泳的步伐仰望天空。鸟群划过天顶,飞向阿斯卑纳山的方向。 “玩乐的时间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今天玩了这么久,我觉得自己好像变瘦了……” 在卡路儿身旁跟他一起立泳的是光男·福原。他在刚入学时身材相当肥胖,不过经过飞行科严格的训练,现在已经瘦了许多,看起来只算是稍微偏胖而肌肉结实的体型,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想要吃肉是也!” 沃夫冈肌肉健壮的身上套着可爱的粉红色泳圈,在光男身旁笨拙地踢着水高喊。他走在街上时,常会被误认为三十多岁的单身男性。然而对于部分狂热者而言,他似乎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在男学生之间赢得爆发性的人气。 “我也要跟随你,大哥!” “喂喂,不准偷跑!” “我才是沃夫冈大哥的头号弟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沃夫冈周遭便培育出以男人亲密的友谊为主轴、充满汗水昧的青春物语。 “让我们朝着夕阳游过去是也!” 沃夫冈一声令下,以浓密友情联系的男学生们便跟在他身后,朝着湖岸踢水前进。班哲明保持一贯冷静的态度旁观过度热情的这群人,用手指推了推镜框,目送逐渐远离的水花,低声说:“希望友情不要发展为性爱关系……” 他毫不留情地自言自语之后,戴着眼镜把脸埋入湖水中,以示范教学般正确的姿势游着蛙式跟在同学后方。 卡路儿瞥了一眼游向岸边的学生们,边以立泳姿势踩着水边环顾四周。 “咦,克莉亚呢?她刚刚不是还在这里吗?” “她早就上岸了,大概是去准备晚餐吧~” 同是住宿生的奈奈子在近处回答。她的黑发绑成辫子,仍旧保留些许稚嫩的身体浸在湖水中,笑咪咪地游着狗爬式。卡路儿转头望向沙滩,看到女学生们仍穿着泳衣便开始堆起石窑、以饭盒煮米,并用草制作盘子。 “哇,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完全没有发觉。” “反正背囊里也装了野营必备用品,今晚算是很正式的野营训练啰。就这么决定!” “嗯,虽然这种训练太悠闲了一点,不过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卡路儿说完便游向岸边,准备帮忙做晚餐。 大家吃完甩野营装备制作的简单餐点、收拾完毕之后,细心的莎朗带了几名学生到湖畔森林中收集树枝,再回到沙滩升起熊熊营火。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到火边,从背囊掏出睡袋,纷纷坐下或躺下。 西方天空的红色消失了,东方透明的深蓝色天空中撒满星光,吹过水面的微风送来夏夜的气息。学生们围绕着营火,笑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卡路儿和要好的住宿生坐在一起,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众人当中有的仍穿着泳衣,有的则在泳衣上披着毛巾,也有的已经换上飞行服,甚至还有没玩够的学生在夜晚的湖中游泳。 “最近的训练越来越严格,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难熬……虽然说这也是正常的,不过要当飞行员真的好累喔。” 宪明听见卡路儿埋怨,附和说:“一定是因为三个月前那场事件,才害我们没办法悠闲生活。一定没错!” “你是指击落空族的事件吧?的确在那之后,骑士团就显得格外积极。”莎朗望着夜空说。即使到了晚上,闪烁着舷灯的夜间侦查机仍旧在伊斯拉上空巡逻。红色的灯光伴随着遥远的旋转翼声,划过细长的月亮附近。 “会发生战争吗?”光男问。 班哲明以冷静的口吻回答:“再过一个礼拜,伊斯拉就会抵达圣泉。在那之后是 连路易斯提督都不曾踏入的未知空域,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如果要和空族作战,我们应该得接受更多空战训练吧?可是,最近好像都以陆战训练为主。” “的确,驾驶飞机的时间减少许多是也。” “我好讨厌地面上的训练喔~衣服都会弄脏~”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操纵技术还不足以参加空战吧?即使身为飞行科的学生,在实战时我们大概仍会被当成地面战的预备兵。” “说的也对。最近都是保护飞机场的训练,像是建造阵地之类的,既疲累又无聊!我好想驾驶飞机!” 卡路儿抱怨完,其他男生也纷纷点头。大家都觉得如果真要作战,那与其躲在土囊后方握着步枪,还不如驾驶飞机飞在天上。然而,赋予飞行科学生的实战任务却是要守卫平常使用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亦即陆战队的工作。 “我们虽然比不上正规军的飞行员,但至少还能起飞降落,应该让我们多练习驾驶飞机才对啊!” 卡路儿噘起嘴巴。一旁的艾黎儿以嘲讽的眼光瞄他一眼,低声说:“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一旦发生空战,一定会哭喊着‘母后、母后’到处逃窜吧?” “什么?艾黎,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你是不是说了毁损我名誉的坏话?你一定说了!” “我才没有说你的坏话,只是说出实话而已。” “喔,又要开始打情骂俏啦?” “阿宪,应该说是兄妹吵架吧?” “夫妻档相声又要开始了。” “这已经不像吵架啰。” “你们说的夫妻是指谁呀?” “该不会是指我跟这家伙吧?” “好,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话说回来,今天的训练量这么大,你们竟然还有精神吵架,真是让人佩服。” “莎朗,你感觉好成熟喔了真的只有十五岁吗?应该有二十五岁吧了” “什么意思,奈奈子?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爱管闲事的奈奈子闪烁着双眼,直盯莎朗仍旧穿着泳衣的身体。的确就如奈奈子所说,莎朗稳重的言行举止和修长丰腴的身体都显得相当成熟。 艾黎儿歪着头说:“奈奈子,你的眼神好像欧吉桑喔。” “是吗?我很正常吧?话说回来,我们越接近目的地,大家好像越来越紧张。” “因为现在已经确认空族真的存在,不是传说而是实际人物,还会攻击所有接近圣泉的人。” “三个月之前,空艇骑士团击落三架空族飞机,其中不是活捉到一个人吗?那个被逮捕的敌人不知道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好像是机密,大家都不知道详情| “他应该会接受审讯吧?依照雷波特团长的个性,大概也使用了拷问和自白剂之类的手段,所以伊斯拉上层应该已经掌握到空族的概况。” “至少也透露一点资讯给我们吧了” “真小气。” “对了,克莉亚,你不是路易斯提督的亲戚吗?你有没有听说我们不知道的消息呀?” 奈奈子突然询问克莉亚,使得原本只是默默倾听其他人谈话的克莉亚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啊……对不起,我也没有听到详情……” “不是详情也没关系,只要一点小道消息就行了,克莉亚,你不是偶尔会和提督吃饭吗?有没有听他提过空族的事情?” 奈奈子为了得到八卦而继续追问,其他同学也好奇地望着克莉亚。 克莉亚思索了一会儿。 实际统治空中之岛伊斯拉的“四人议会”正如其名,是由四名贵族将校组成,包括“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财务长”马克斯·桑其斯以及“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克莉亚既然是四人议会当中路易斯的亲戚,自然会引来学生们的兴趣。 “这个嘛,嗯……提督跟我说话时,不会提起太严肃的议题……啊,不过上次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好像提起有关与空族对战的事……” “真的吗?他说什么?” “那个……他说这场战争或许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和斋之国都没有经历过的空战,因为空族和伊斯拉的空战doe差异太大……” “doe是什么啊?我记得讲课的时候好像曾提过……” 卡路儿提出疑问,平时甚少主动发言的光男胆怯地举起手说: “就是指教义或主义的意思……也就是针对空战的思考方式……” “哇,阿光真不愧是军事迷!” “应该称他为飞机宅男才对!” “唔……对不起。” 艾黎儿以笑脸询问不知为何低下头道歉的光男: “思考方式会有什么不同呢?空战不就是把对方的飞机击落就行了吗?” “嗯……可是举个极端一点的例子,如果敌人拥有对空火力强大、装甲又坚实厚重的飞行战舰,即使遭到战斗机攻击阻拦仍旧可以继续前进,就可以省略空战过程直接炮轰伊斯拉。只要拥有抵挡战斗机攻击的对空炮和装甲,根本不需要护卫用的战斗机……” “没有这回事吧?如果一再遭到战斗机攻击,即使火力再强、装甲再厚,最后还是会被击沉啊。” “嗯……这就是doe的差异。敌人如果认为‘飞行战舰比飞机还要厉害’勇空战中就会以飞行战舰为中心,编制也会偏重火力。相对的,我方认为‘飞机比飞行战舰还要厉害’,所以才会以飞机为中心,并以着重机动性的编制迎接空战。我想空族和伊斯拉的doe差异,大概就在这方面……” “原来如此,双方的基本战斗方式完全不同。” “老师之所以突然要求我们进行地上作战的训练,或许也是因为解析过空族战术的影响吧。” “什么?这么说来,敌人有可能直接登陆伊斯拉吗?” “应该有这个可能。空族如果派遣武力强大的飞行战舰硬是登上伊斯拉,由地上部队占领机场,那即使伊斯拉的飞行员多么优秀也无济于事。” “的确与空艇骑士团的战力相比,伊斯拉的地上部队太过脆弱是也。” “骑士团长或许认为,只要掌握制空权,就可以守护伊斯拉……所以才会忽略敌人强行登陆时的因应对策……” “真讨厌战争!如果能一直像这样和平就好了~” “奈奈子,你既然有志成为飞行员,不能听到战争就吓破胆啊!” “路人甲”宪明如此嘲笑,奈奈子便鼓起脸颊说: “我又不是因为想要参加战争才来这里了我是因为想要飞到天上,才会进入飞行科~” “说的也是,我也一样。” “我也是。我想要一直驾驶飞机,才不想拿枪射击!” 莎朗和文黎儿纷纷赞同奈奈子,一旁的克莉亚亦无言地点头。女学生想要搭乘飞机的理由果然还是以“喜欢天空”占多数,只有千春独自嚼着麻糬、望向天空。 “千春,你会害怕空战吗?” 卡路儿不经意地问她。千春的视线转向身旁,以一惯的慵懒语调回答: “当然怕啰。我坐在后座发射子弹的时候,总是会想哭耶。” “我也是,老实说我第一次射击的时候真的哭出来了~” “一想到如果参加真正的空战,便得朝着真人开枪……就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办到。” “嗯嗯,我了解。想到对方被射中就会死掉,感觉很难开枪| “可是……该怎么说呢?如果 遇到不开枪自己就会送命的情况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自己有可能被击落,或许我会想要射击对方……不,我想我一定会射击的。” “……” 众人沉默片刻,原本带着忧郁表情的千春抬起头,发现气氛不对,连忙辩解:“呃,我是指如果真的碰到那种情况啦……我当然也会祈祷不要发生……” 千春难得以含糊的语气说完,又尴尬地低下头。 接续千春发言的,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竟是光男。 “我也一样。如果……不光只是自己,譬如家人或朋友遭遇危险时……我想自己就有可能开枪射击。” 光男努力说出自己的想法,红着脸和千春同样低下头。 这时轮到千春抬起头,朝着身旁的光男露出微笑。 “如果是搭档遇到危险,你也会挺身射击吗?” 光男圆滚滚的脸变得更红。他很腼腆地缩起庞大的身躯,勉强回答: “嗯……当然……” “嘿嘿。” 千春以轻佻的态度吐出舌头,双手抱住膝盖重新坐好,将脸颊贴在自己膝盖上害羞地摩擦。 平时总是打扮夸张的千春,以及肥胖又内向的光男——这两人似乎完全没有共通点,但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却指定两人成为正式搭档。一开始大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现在看来他们却是志同道合,还能彼此补足对方的缺点,并获得良好的搭档成绩。 这时,路人甲突然噘起嘴巴说:“哇,你们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一对好夫妻嘛!喂,你们该不会在交往吧?亲过嘴了吗?” 宪明毫不在意现场的气氛,粗鲁地质问光男和千春。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阿宪!” “我、我才不会做出那么可耻的事情哩!” 两人红着脸激烈地抗议。至于宪明即使凭仗着路人甲的身分,如此唐突的询问仍是引来女生们一致的嘘声。 “阿宪好过分了” “怎么可以突然问这种问题?” “太厚脸皮了!” 其余的男生也及时察觉到现场形势,纷纷板着脸孔指责宪明: “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说你是路人甲。” “你是标准的凡人是也!” “你最适合的戏分,大概只有在别人问路的时候回答村名吧?” 众人毫不留情地用言语攻击宪明,凡人似乎也恼火了,把嘴巴噘得更尖。 “你们干嘛这么说?难道我的存在价值就只有说出村子的名称吗?我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今后我只说村名,就说‘这里是圣特汝尔’,这样你们满意了吗?喂,我以后真的只说这句话啰,你们愿意这样吗?” “嗯,不错啊,这样很适合你唷。” “嗯,阿宪,刚刚那句台词很适合你。” “我对你另眼相看了,你在讲刚刚那句台词的时候显得最耀眼~” “这里是圣特汝尔。” “太棒了!” “好帅喔!”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好知性喔!” “这里是圣特汝尔。” “在这趟旅程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出人模人样的话。” “真不可思议,他只是说出地名,就让人觉得他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里是圣特汝尔。” “阿宪,你怎么了?大家都在称赞你,为什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 “他的声音逐渐显得哀愁……不过,别管他吧。” r现在这样还好,可是,如果训练时阿宪还是这副德行,那就有点麻烦。遇到敌人的时候,要是他说出地名,那也会很糟糕吧,” 奈奈子担心地看着只肯说出地名的正式搭档宪明。先前和他是临时搭档的艾黎儿也点头说: “电讯联络的时候,他搞不好也只说地名而已。” “这里是圣特汝尔。” “真是伤脑筋~教官为什么要让我和阿宪搭档啊?真搞不懂,一开始明明就是艾黎和阿宪搭档~” 奈奈子叹了一口气。 艾黎儿听到她的叹息,垂下肩膀回答: “阿宪至少还能正常沟通,没什么不好啊。跟我搭档的人才麻烦呢!” “喔,你说他呀……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耶。” “我们住进宿舍已经四个月了,我也从来没有和他交谈过一句话。” “我曾经开口跟他说话,可是他完全不理我是也!” “我看他好像没吃饭,想要拿麻糬给他吃,可是他不肯接受哩。” 当话题转到不在场的“他”时,住宿生纷纷提出不太正面的评论。 刚入学的时候,大家依照自己选择的暂定搭档来进行训练,不过在一个月之后,教官发表了正式搭档,因此目前是和新的搭档来进行所有飞行训练。搭档的内容是: 卡路儿和克莉亚。 班哲明和莎朗。 宪明和奈奈子。 光男和千春。 沃夫冈和小弟之一。 还有——伊格纳修和艾黎儿。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都不肯开口说话吧?你们在训练中不会碰到问题吗?” 艾黎儿把脸埋进抱在胸前的膝盖间,说:“训练的时候,如果是和课业有关的事情,沟通是没有问题……可是除此之外,他完全不想说话,似乎不喜欢和人来往……不对,应该说是‘很讨厌’和人来往才对。” “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难道他都不会寂寞吗?他还没有在食堂跟我们一起用过餐吧?” “我看过伊格纳修在商店街一个人吃面包,看起来不是很寂寞的样子,一副淡然的模样在吃东西。” “他既然喜欢独处,那也没必要勉强和他沟通吧?反正他在训练中会说最低限度的话,这样就行了。” 艾黎儿以干脆的口吻做出结论。 身为话题人物的伊格纳修·阿克西斯是来自贝拿雷斯的住宿生。 正如大家异口同声所描述的,他自从住进宿舍以来,完全没有和其他学生交流的意愿,今天也在解散后立刻换回飞行服,独自一人迅速回到宿舍。在宿舍时,他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地迎接早晨,接着又是一个人去上学,在教室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如果有人向他搭讪亦置之不理。就像艾黎儿所说的,他只愿意进行飞行训练相关的必要对话,完全不打算聊天,似乎自愿断绝高中生的所有正常交流,淡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他的成绩也糟糕透顶。 不论是一般课程或实技训练,他的成绩总是在圣特汝尔班的最后一名附近。虽然还不至于留级,但也只差一点点。由于他的外表相当帅气,因此在刚入学时颇受女孩子欢迎,可是现在不论男女都没人理他,甚至很少在聊天时提起他。 “艾黎真倒楣,如果你有个像样一点的搭档,实技成绩就会更好了~” 奈奈子试着安慰艾黎儿,但艾黎儿摇摇头说; “搭档的成绩就是我的实力,而且我自己也会犯错啊。伊格纳修虽然技术很差劲,不过正是因为差劲才需要练习。他以后一定会进步,我也一样……嗯,一定的!” 她完全没有抱怨,回答的口吻仿佛是在劝戒自己一般。 “艾黎真伟大了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着要教官帮我换搭档~” 奈奈子说完,大家都纷纷点头。艾黎儿稍稍皱起眉头说: “这样听起来好像我在装好学生一样,感觉很讨厌呢!我不想装乖孩子,自己也会直接对伊格纳修 提出一堆抱怨……不过,他那个人都没有听进去。” 这时卡路儿不知为何露出得意洋洋的态度,说:“就是因为你素行不良,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索妮亚教官一定是觉得伊格纳修跟你这么粗暴的人很相配,才会让你们成为正式搭档。” “什么……我生气了!你这句话惹毛我啦!” “你干嘛握紧拳头?干嘛握得那么用力?喂,你举起那个拳头要干什么?喂,该不会是要诉诸暴力吧?你又想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又在打情骂俏了?” “兄妹相声开始是也。” “是夫妻相声吧?” “你们别吵啦~” “要好好相处喔。” “这里是圣特汝尔~” 曲于大家的劝戒,卡路儿和艾黎儿只有彼此互瞪便结束对立。村民虽然只能说出地名,但他似乎开发出藉由语调来表示鼓励或劝戒的方式,从刚才就很自豪地滥用同样的台词,却遭到众人漠视。 夜深之后,意气相投的伙伴们围坐在火前,话题仍旧没有枯竭的迹象。大家虽然因为白天的训练而十分疲惫,但却舍不得在睡梦中虚度快乐的时光。到后来烧柴用的树枝不够了,最先察觉到这点的克莉亚便从沙滩上站起来,说:“我今天什么都没做,就由我去捡树枝吧。” “不用啦,克莉亚,这种事交给卡路儿就好。” “喂,艾黎,你为什么指名我去捡树枝?” “你今天才是什么都没做!别只是傻笑,快去做点工作,替大家派上用场!” “什么……我生气了!你这句话惹毛我啦!” “呃,我不要紧……嗯,我一定可以马上捡完树枝……” “卡路,你也去帮忙吧。克莉亚,卡路说要帮你的忙,你尽管使唤他。” “喂,哪有人这样说话……” 卡路儿虽然口里抱怨,却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将毛巾披在赤裸的上半身,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转向同样只在泳衣上披着毛巾的克莉亚。 “既然我妹这么说,那我就来帮忙吧。我如果不听她的,她就会立刻发飙,真是难缠的妹妹。” 卡路儿装模作样地伸了一个懒腰,心中暗自感谢替自己和克莉亚制造独处机会的艾黎儿,快步走向湖畔的森林。 “我们走吧!两个人一起捡,一定可以很快完成任务。” “嗯。” 克莉亚泛起害羞的笑容点点头。 卡路儿和克莉亚在月光下走进夜晚的森林里。 细碎的月光透过晚风吹拂的树叶间落下,有如星尘般闪烁。白天吸收热气的青草水分正要开始浸染夜晚的冷空气。和地面上的一般森林相较,这座森林的规模小了许多,但在晚上一不小心仍有可能会迷路。 卡路儿走在克莉亚身旁,摆出一副英勇的表情,担负护卫的职责。 “小心脚步,地上有很多盘结的树根。” “嗯。” “找到树枝了!交给我,让我来捡吧。一、二、三……好,接下来就像这样用绳子绑起来占 “啊,我来拿吧。” “没关系,重的东西由我来提,这是绅士理所当然的工作。” 卡路儿刻意摆出成熟的笑容,把捆起来的树枝背在肩上,继续走向森林深处。 克莉亚担心地问: “不会迷路吗?如果走到太里面,有可能会回不去……” 卡路儿潇洒地转过头,竖起大拇指,露出爽朗的微笑说: “不要紧,相信我吧!” “嗯……” 克莉亚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她以不确定的步伐缓缓跟在卡路儿后方。 三小时后—— “呼、呼、呼……不要紧……一定是往这边走……相信我!” “嗯……” “哇啊!有蜘蛛!好大的蜘蛛网,哇啊!” “冷、冷静点,卡路儿,我马上替你弄下来……” “蜘、蜘蛛!好大一只蜘蛛爬在我脸上!” “别害怕,那不是蜘蛛,是我的手指……好,拿下来了。” “呼、呼、呼……对不起,谢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害我紧张一下。” “嗯,你当然会吓一跳。” “这座森林是怎么搞的,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大,出口到底在哪里呢……” “大家会不会担心我们……营火该不会已经熄灭了吧……” “有莎朗和艾黎在,营火应该没有问题。嗯,我们只要担心该怎么走出这座森林就好。” “我们已经完全迷失方向……” “我们不是迷失方向,而是在冒险。这是一场兴奋刺激的冒险之旅!” “啊,对喔,真对不起,我总是没办法像这样乐观思考……” 克莉亚当然不会想到,只是来捡树枝结果竟然变成冒险之旅,但她仍旧露出歉疚的表情低下头。 夜晚的森林静谧到可怕的地步。 不论走多久,枝叶交错形成的天盖仍旧没有终止的迹象。在没有路的路途中,树木纠缠着树枝,遮蔽上方的星空。 猫头鹰的叫声使夜晚显得更加寂静,冷空气逐渐渗透肌肤。虽然时值夏日,但这里是森林里,再加上两人都只在泳衣上披一条毛巾,甚至没有穿鞋子。卡路儿心中感到莫名的沉重,为了抛开阴暗的念头,他刻意装作不在乎的口吻说: “没关系,别害怕!碰到这种情况时,绝不能被不安的心情打败。我们来聊些有趣的话题吧!讲些一定能让大家笑出来的事情!” 克莉亚听到他唐突的提议,勉强回应: “有趣的话题呀……大家真的都好会说笑话。像奈奈子,我总是觉得她好厉害。我对于这方面就不太行……” “对了,你的确不太会积极地开玩笑,总是默默听人家说话。” “嗯……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 “呃,我不是在批评你啦!有些人的个性比较文静,这也不是坏事啊。” “嗯……不过,这样感觉还是不太好。如果没有主动说话,就好像……在偷懒一样。” “那、那个,你不用想得太严肃。每个人的个性都不一样,有些人擅长说笑话,也有些人不擅长……” “嗯,谢谢……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那、那个,我其实也很想……说些有趣的话,让大家笑出来。” 克莉亚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卡路儿有些慌张地试图鼓舞她: “嗯,当然,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很高兴你会这么想。” “真、真的吗?你真的很高兴?” “嗯,当然。因为我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你甚至没办法好好说话,但现在才经过四个月,你就有这么大的进步!”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真诚的评语,脸颊顿时变得通红,但仍旧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微笑。 “嗯……这都多亏了大家。因为大家对我很亲切……所以我也想变得更正常,像大家一样……” “啊哈哈,你这样说,好像自己是怪人一样。呃,刚刚讲到哪里?对了,我们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说些让人捧腹大笑的趣事。” “嗯……嗯……” 克莉亚认真地环抱双手,微微倾斜脑袋,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森林的天顶绞尽脑汁。卡路儿为了缓和她的紧张,便率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那从我开始吧!你应该也知道,我有个很不成材的妹妹,名叫艾黎儿·阿巴斯。这个干妹妹总是把自己当成我姐姐,实在是脑残到了极点! 她这个人有种种缺点,譬如喜欢张大嘴巴笑、坐在椅子上双脚会变成外八字、猜拳只会出石头等等,不过上次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在某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躺在自己宿舍房间里,因为热到睡不着,就拿起专用的纸杯电话想要和文黎儿说话——啊,对了,我和艾黎的房间刚好隔着宿舍中庭面对面,所以我就提议要接起纸杯电话的线路。在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一再拿小石头丢艾黎房间的窗户。直到她出现为止,我都会很有耐心地丢石头。不久之后艾黎就会露出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打开窗户,透过纸杯电话对我怒吼,一直聊到我睡着为止。所以那天晚上,我也照例用纸杯电话和艾黎说话,可是她的心情似乎很差,我就问她为什么心情那么差。她怒吼说,她接受训练很累了,半夜一点又被顽固的丢石头声吵醒,还得听些莫名其妙的话,碰到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会心情不爽。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批判她的肚量太小,叫她别为这种事生气。谁叫我睡不着,有什么办法呢?结果没想到艾黎竟然缓缓拿出剪刀,把纸杯电话的线剪断!那是我特地花工夫做的耶!所以我也恼火了,当场又拿两个纸杯做出新的纸杯电话,想要丢进艾黎的房间里。可是纸杯电话很轻,没办法丢到对面的宿舍里,我想到必须添加重量,就在给艾黎的纸杯里装了大小适中的石头,再用胶带封起来,然后甩了几下增加动力,用力丢向艾黎的房间,结果竟然把窗玻璃打破。当时因为是晚上,所以我没看清楚,艾黎在剪断我的纸杯电话之后,竟然把自己房间的窗户关起来了!她就是这种地方不够细心,她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把新的纸杯电话丢给她,怎么可以把窗户关上呢?结果都是因为艾黎,害大家都被吵醒了,宿舍里引起一场大骚动,甚至还传言说有可疑人物闯入艾黎的房间。真是的!有个粗心大意的妹妹实在很麻烦。我说完了,有趣的故事到此结束。” 卡路儿有些无奈地耸耸肩,结束这段故事。 克莉亚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一一吞进喉咙里。接着她整理思绪,露出僵硬的笑容,小心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想,不对的人应该是……突然把塞了石头的纸杯电话丢过去的人吧……” “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吗?嗯,宿舍里的同学也都把错归在我头上……可是我不觉得啊!真难以接受……算了,这种细节不重要。接下来换你了,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不论是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也不用刻意要逗我笑,放轻松一点说说看吧。” 卡路儿露出满脸笑容催促克莉亚。 克莉亚“嗯~嗯~”地沉吟并思索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歉疚地低下头。 “对不起……那个……我身边没发生过有趣的事情……” 她的句尾照例虚弱地消逝在森林的大气中。 “真的?太可惜了。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呀!即使你觉得很蠢也没关系,甚至没有笑点都可以。尽管说吧!” “嗯……那个……我下次一定会准备好。我会细心观察周遭发生的事,如果发生有趣的事,一定会努力讲给大家听。今天……真对不起……” “这……你不用这么认真地道歉,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要你说笑话,你当然会挡手不及啦。嗯,没错,所以别在意了。” 卡路儿爽朗地露出笑容,克莉亚抬起头说: “大家真的都好厉害……可以想办法娱乐其他人……像我就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呃,克莉亚,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平常多跟人接触,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怎么说呢?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嗯,我会努力的。” “嗯……好吧,我会好好期待……好,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座森林。” “的确,我们得赶快回去才行。” 接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子。 脚下虽然是柔软的腐质层,但不时会有小石头、树枝或章丛,光着脚走路仍旧会有危险。卡路儿回头看后面,发现克莉亚的步伐变得有些缓慢。 “克莉亚,你累了吗?” “没有,我不累。” “你的脚不要紧吗?是不是受伤了?到那边有月光照射的地方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吧。” 卡路儿指着森林中一小块空地说。茂密的树林里只有在那里有块圆形的空地,月光如同舞台照明般斜斜照在地面上。 两人抵达广场,坐在横倒的朽本上,卡路儿在月光下总算发现克莉亚的异状。 “哇!克莉亚,你果然受伤了!” 克莉亚的右脚掌大拇指底部被割开一道裂痕,还没完全干涸的伤口沾着血液和泥土。 “我都没有发现,只觉得有点痛……” “要先用清水把伤口洗干净渗否则会感染细菌……啊啊,可是要回到湖边才有清水!” “没关系,回去的途中,我会小心不让伤口碰到地面……” “啊,等一下班至少用这个包住伤口吧。” 卡路儿用牙齿将披在肩上的毛巾撕开,当作应急用的绷带,包覆在克莉亚右脚的脚尖上。 “虽然包得不太好,不过这样子至少比光着脚丫子好一些。在离开森林之前,就这样忍耐一下吧。” “嗯,谢谢……可是你没有毛巾,不会冷吗?” “不要紧。大家应该在担心我们,必须尽快回去才行……对了,克莉亚,为了早点离开森林,也为了不让你的伤口恶化,我有一项建议……” “怎、怎么回事?突然用这么严肃的口吻……” “呃,那个,我绝对不是心怀不轨而做出这种提议,纯粹是为了选择必要手段早点离开森林,才会这么建议……” “什么建议?” “那个……我来背你吧。” “什么?这……我会过意不去……”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的体力还很充沛……只是担心你的伤势。如果细菌侵入伤口,到最后变得无可挽救而必须截肢……我一定会一辈子后悔不已……” “那、那个……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可是,也有人因为破伤风而死啊!大家一开始都觉得没关系,等到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太晚了。所以,我很担心你也会变成那样……” “……” “拜托!如果我累了一定会好好休息。为了让我安心,就让我来背你吧。” 卡路儿以真诚的口吻拚命请求。 听到他这么说,克莉亚也无法拒绝。 “那个……我或许太重了,真抱歉……” 克莉亚勉强挤出回答。卡路儿听了露出放心的微笑,接着糖力充沛地从朽本上跳起来,将背部朝向克莉亚并且跪下一只脚。 “不要紧!来吧,公主,请上来!”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催促克莉亚。 “呃……如果你累了,真的不用勉强自己。我其实还能走……” 克莉亚腼腆地将手放在卡路儿的双肩上。由于他刚刚把自己的毛巾撕开,因此上半身完全赤裸,至于克莉亚身上也只穿了泳衣并披着一条毛巾。 克莉亚有些迟疑地将自己的上半身靠在卡路儿背上,他的背部结实而温暖。卡路儿将双手绕到克莉亚的膝盖后方。 克莉亚张开双脚,夹住卡路儿瘦削的背部,一双具有弹性且柔软的大腿直接贴在卡路儿的腹部两侧。 克莉亚的脸颊染得通红,心跳自然而然地加速。 “好,我要站起来啰。” “嗯……” 卡路儿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接着转过头,从极近的距离朝着背在身后的克莉亚笑说:“完全没问题,简直比背着背 囊还要轻松,这大概是平时训练的成果吧。我保证一定能走出森林,交给我吧!” “这样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嗯……” “没关系,反正没有人看到,不用担心!我们走吧,公主,尽管包在我身上!” 卡路儿格外有活力地说完,意气飞扬地往前走。 克莉亚将双手放在卡路儿肩上,脸颊仍旧通红。为了避免自己内心的悸动被听到,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胸口贴近卡路儿的背部。 “克莉亚,你好轻喔!真的有在吃饭吗?感觉好像洋娃娃一样。” 卡路儿边走边开玩笑。 在寂静得诡异的夜晚森林中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卡路儿开始感到疲倦。 这时候—— “哇!” 他的右脚滑向前方,剩下左脚着地,上半身整个往后仰。再加上克莉亚的体重,眼看他整个人就要往后倾倒。 “呀!” 克莉亚纤细的手离开他的肩膀。 ——这样下去会把克莉亚压在地上! 卡路儿在失去平衡的危急关头,勉强扭转身体,并且将双手往前伸出,避免压到克莉亚。 砰!卡路儿听见一个柔软的碰撞声。他将双手拄在地上,询问下方的克莉亚: “对、对不起,克莉亚,你不要紧吧?” “嗯,我跌在泥土上,所以不要紧……” 克莉亚仰躺在地面上,望着上方的卡路儿回答。 晚风吹过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 月光被骚动的树叶分割为数千道斜射在地面的光线,银灰色的光粒子温柔地照亮卡路儿和克莉亚的脸孔。 卡路儿此刻的姿势等于是重叠在仰卧地面的克莉亚身上,他的膝盖跪在克莉亚张开的双腿间。 两人都无法动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在月光中凝视着彼此的双眼。 卡路儿站不起来,也无法思考,只是深深受到被他压在下方的女孩双眼吸引。 野葡萄色的瞳孔如同一月的银河。 卡路儿感觉这双蕴含数千万细光的虹膜仿佛渗透进自己心底的深处,洗涤了所有沉淀在胸口的痛苦情绪。从他净化的意识底层,涌出无法以理性控制的情感。 “克莉亚。” 不知名的情感化为眼前这名少女的名字。 “卡路儿……” 少女的嘴唇做出回应,说出少年的名字。 克莉亚色泽丰润的嘴唇在苍白的月光中微微张开。 卡路儿支撑在地上的双臂逐渐弯曲成“ㄑ”字形。 两人的嘴唇越来越接近。 克莉亚并没有躲避,只是像灵魂出窍一般凝视着卡路儿。 正当两人颤抖的嘴唇即将接触之际—— 卡路儿的眼角瞥见某样东西,他轻轻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异物。 与此同时,克莉亚也从眼角发现异物的存在,并和卡路儿同样将视线转过去。 在这刹那,映在两人视网膜上的是派遣舍监——静香·羽染。她以正座的姿势坐在泥土上,双眼睁大到极限盯着两人。 “唔、唔哇!” “呀啊!” 两人好似弹簧般跳起来,口吐白沫趴在地上逃窜。 静香啧了一声,闭主张大的眼睛无声地站起来,走向逃窜的两人鞠了一个躬,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歉: “真抱歉。如果没有月光,两位就不会发现我的存在,能够安稳地接吻……难得的青春一页沦落到未遂的结局,都是因为我的疏忽,真是对不起。” “为、为、为什么舍监会在这种地方?你该不会是在偷窥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为什么默默地看着我们?为什么啊啊啊?” 年龄与出生地皆不明的派遣舍监和平常一样闭着双眼,长达下巴的直发剪齐为娃娃头,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她得意地挺着胸膛说:“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拜托,舍监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舍监会坐在这里张大眼睛偷窥我的私生活?” “我不是在偷窥,而是受到其他住宿生委托,前来寻找两位。当我得知两位去捡柴却迟迟没有回来,身为充满责任感的派遣劳工,我便义无反顾地在半夜进入森林寻找两位的行踪。当我看到两位完全不顾我的辛劳,陶醉在爱情气氛中时,我虽然觉得有些僭越,但还是决定静静地旁观两位的初吻,鉴赏两位的青春物语。” “谁叫你鉴赏那种东西!你看到我们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啊?” “呃,这个嘛……碰到刚刚那种场景,我也不好意思打断啰。” “你、你为什么面带笑意?拜托,你平常不是都面无表情吗?只有这种时候露出笑容感觉很恐怖耶!” 卡路儿陷入慌乱状态,一旁的克莉亚勉强冷静下来,轻轻问静香: “那个……舍监是来救我们的吧?” “没错。我重申一次,敌人绝对不是为了偷窥目的来此。” “太好了,谢谢你。我的脚受伤,没办法好好走路……” “我带你们回到湖畔。库鲁斯同学可以和刚刚一样,由阿巴斯同学背负。” “舍监,你从什么时候就在偷窥我们?该不会一直都在观察我们吧?喂!” “我没看,我什么都没看。” “拜托,别再露出奸笑了,很恐怖耶!我没有叫你不要笑,可是你不能笑得更开朗一点吗?” “笑得……更开朗?” 静香喃喃自语,抱起双臂仰望夜空沉思片刻,接着缓缓地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闭上双眼,从门牙缝隙喷出由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 “咻咻咻咻咻咻了” “哇!搞什么?” “咻~咻咻咻~咻~咻~咻~” “这样一点都不开朗!你的笑脸和笑声也太恐怖了吧?为什么要从门牙缝隙发出声音?舍监,你平常都是这样笑吗?” 静香将诡异的嘴型恢复原状,缩回门牙,恢复成平时毫无表情的脸孔。 “不,这是我首度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笑容……看来似乎不太受到好评,我以后再也不笑了。” “呃,不……你要笑当然是很好,可是不能更普通一点吗……算了,越说越复杂。好吧,你不是要带路吗?大家一定都在担心,请你带我们回去!” “交给我吧。我的笑容虽然糟糕透顶,但对于走夜路却相当有自信。” “喂,你该不会记恨在心吧?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不,我特地展现笑容却遭到全盘否定——这种事我绝对不会记恨在心。” “你一定记恨在心吧,舍监?” “不不,我是认真、开朗又正直的派遣劳工,不会执拗地为了一点小事而记恨在心。好,别再拖拖拉拉,快踏上归途吧。库鲁斯同学,你准备好了吗?” “啊,是的。真抱歉,麻烦了……” 克莉亚道歉之后,再度让卡路儿背起自己。 “真对不起,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们马上就会离开森林,你再忍耐一点。” 卡路儿露出笑容,朝着背上的克莉亚回答。走在前方的静香面无表情地转头说:“那我们走吧,请你别落后。” “嗯,我会努力。” 静香虽然闭着眼睛,不知为何却能够像猫一样在夜间视物,迅速穿梭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森林里,不久就将两人带同学生们等候的湖畔。 “真抱歉,克莉亚……都是因为我让这种家伙跟你一起去捡柴,才害你碰上那么大的麻烦……” 在沙滩上等两人回来的艾黎 儿打从心底感到抱歉,握着克莉亚的双手深深鞠躬。 一旁的卡路儿鼓起脸颊说: “你说的‘这种家伙’是指我吗?虽然我的确有些小看夜晚的森林,不过,你也不能用那种口气说我吧?我背着受伤的克莉亚一路走到这里耶!你应该奖励一下我的努力吧?” 但是,艾黎儿清澈的翡翠色眼睛狠狠瞪着卡路儿的脸。 “如果你没有迷路,就不用做无谓的努力!在这么小的一座森林里,你竟然也能迷路,还惊动到舍监!未免太白痴了吧!” 这回艾黎儿的怒气颇为认真。 卡路儿被劈头痛骂,也不禁瞪大双眼反驳: “你这是什么话?干嘛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态度!虽然我也犯了一点错,但还轮不到你来骂我!” “你才是!犯了错仍是一副了不起的态度,才应该好好反省!” “哇!感觉好火大!妹妹怎么可以这么傲慢地对哥哥说话?真火大!” “那个……请你们别吵架,冷静一点。” 克莉亚介入两人之间,左顾右盼地努力劝架。圣特汝尔班的同学面对惯常的兄妹吵架情景都感到无奈,以熟练的态度拉开卡路儿和艾黎儿。卡路儿即使从背后被抓住双臂,仍旧伸长脖子扭曲表情,执拗地朝着艾黎儿挑衅: “笨蛋~笨蛋~艾黎是大笨蛋~” “笨蛋是你吧?笨蛋!” 艾黎儿也露出牙龈破口大骂。 “艾黎,冷静一点~” “卡路,你也别骂了。” “我要吃西太公鱼是也!” “我要吃麻糬,” “跳到夜晚的湖里,让火热的前额叶清醒一些,或许会很有帮助。” “这里是圣特汝尔~” 宿舍的同学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有如处理日常业务般介入被戏称为“打情骂俏”或“夫妻相声”的兄妹吵架。 湖畔的夜更深了。 夏天的一晚虽然发生许多事,但综合来看几乎都无关紧要。 所有学生在无意识中都以为同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大家和志同适合的伙伴们一起上课、接受训练,在吵架与彼此打气中,朝着成为飞行员的目标迈进。 大家都相信,在空中之岛伊斯拉发现天空尽头之际,这里所有人都能以正式飞行员的身分驾驶飞机,在空中画出祝福的舞蹈。 再过几天,伊斯拉就会抵达圣泉。 此刻学生们还浑然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第二章 圣泉 当旭日斜斜照射在跑道上,在梅克留斯机场待命的二十五架阿尔康号同时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在残余些许红色的天空下,双翼飞机的五十座旋转翼发出隆隆巨响。所有飞机都同时开始垂直上升,扬起一阵灰白色的沙尘。 飞行科学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全体飞行。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配合周围的飞机,缓缓开启节流阀。驾驶舱外面,伊斯拉的大地缓缓远离视野。 他持续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让阿尔康号在滑翔中垂直倒下旋转翼。二十五架飞机的编队以索妮亚·芭蕾斯教官驾驶的编队长机为首,排成六支四架飞机编队的菱形队伍,开始水平飞行。众人的机尾对着伊斯拉左岸,呈一直线飞离伊斯拉。 天候晴朗而稳定,挡风板前方的海洋和天空都是蔚蓝一色。几乎没有任何风,下方的海面宛若以蜡固定般平静。 编队进入巡航状态后,驾驶变得比较轻松,卡路儿便拿起传声管。虽然没有重要的传达事项,他仍旧对后座的正式搭档开口: “看,克莉亚,好大的积乱云!” 他指着并排在西边天空的积乱云说。接着,传声管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大、好漂亮喔.” “那些云也在祝福今天的我们,说:‘恭喜,你们的努力终于获得报偿’。” “呵呵,的确。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卡路儿望向前方的编队长,只见索妮亚的飞机引领编队开始右转,俯瞰右下方的伊斯拉,朝着岛屿前方飞行。 空艇骑士团正规军驾驶的战门机编队已经等候在伊斯拉前方,飘浮在空中的定点。在更远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钢铁打造的巨大身影,也在夏日天空中悠然游泳。伊斯拉拥有的战斗飞行机械此刻都聚集到伊斯拉前方。 除了飞机之外,将近一万名的伊斯拉居民也都齐聚到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周围,期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景象。 今天是伊斯拉出航以来最盛大的庆典。 启程四个月之后,在伊斯拉有限的地表同甘共苦的居民们总算能够见证首度获得的旅行成果,看到天空和海面以外的景象。 卡路儿和大家一样,凝视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海域。 接着,他在海平线上方发现明显的异常状态。 眼前的景象逐渐昭示非比寻常的气氛,卡路儿感觉心中一阵骚动。 他们今天总算抵达未曾探索的海域,通往神话世界的入口。 “圣泉。” 卡路儿喃喃自语,好似要向自己确认一般。 创世神话中预言过圣泉的存在。六年前率领探索舰队的路易斯,正是第一个确认这座巨大无比“海中喷泉”的人。 此刻,这座喷泉出现在众人眼前并逐渐接近。曾经见过这幅光景而能够生还的,只有路易斯舰队的队员。想到有史以来始终成谜的海域横亘在水花后方,卡路儿便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从视野边缘瞥见伊斯拉居民兴奋的模样,路纳·巴可也射出祝福的礼炮,现场所有人心中都充满喜悦,空中震耳欲聋的庆祝声使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都在颤抖。 卡路儿眯起眼睛,远眺缓缓显现威容的圣泉。 他们越接近圣泉,宛若出自神话的景象便压迫着他的视网膜。横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海中喷泉”壮严的面貌,带给他更胜于首度看到大瀑布时的兴奋。 不久之后,伊斯拉终于来到圣泉前方水平距离两百公尺之处。不论是从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岛上,或是飞翔在伊斯拉前方两手五百公尺高空的阿尔康号编队,都能够清楚俯瞰到圣泉的景象。 “太棒了!” 卡路儿忍不住呻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克莉亚从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卡路儿无言地点头,面对眼前的景象哑口无言。 海面延伸到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水全都往上喷起。 海面和圣泉的边界是一道宛如大瀑布一般的海水之墙,带着细雾的水流将海面直线断绝。然而和大瀑布不同的是,这道水流是由下往上喷起,而且这座喷泉的范围超乎视线范围之外。 怎么可能呢…… 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不可能存在的“海中喷泉”仿佛在嘲笑人类有限知识形成的“常识”,横亘在伊斯拉航路前方,朝着蓝天伸出银白色的手掌。 上午的太阳即将升上南方的天顶。伊斯拉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前进,此刻刚好朝向太阳的方向,准备穿越圣泉的正土方。圣泉表面覆盖的细小水花受到斜射的夏日阳光照射,宛若撒了砂糖的点心,映照出七彩光线。 伊斯拉越向前进,屈折的光线便在前方形成数千道彩虹。 当引领在前方的路纳·巴克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圣泉上,彩虹的环便包围住影子——这就是巴雷特洛斯飞行员称为“天使的戒指”之现象。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空艇骑士团的飞机和阿尔康号编队的影子上,圣泉此刻已经化为彩虹之环的舞蹈场。 “哇!” “好惊人的景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都为底下的景象深深魅惑。占据整片视野的银白色地毯上,刺绣着数千道彩虹。 “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就好像……到了天堂。” 正如卡路儿所说,眼前是一片梦幻世界。彩虹如影随形地追着阿尔康号,随着光线变化,两人前方矗立好几道大彩虹,飞机等于是从彩虹底下穿过。驾驶座外面是层层光谱,上下左右出现几何形状的七彩,将心底深处洗涤成透明状态。 “我觉得……好感动……” 卡路儿转向后座,看到克莉亚的脸颊滑下一道眼泪。如果在平常,卡路儿一定会嘲笑她,但他现在却无心这么做,因为他自己不知为何也很想哭。或许在面对超乎人智的伟大景象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想要掉眼泪吧。 “真棒……该怎么说呢?世界真奇妙……”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此刻深深体认到这项事实——世界上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物。虽然他以前自以为明白,可是或许并非真正了解。圣泉超乎寻常的景象,好似无言地指出他过去自以为是的心态。 卡路儿用指尖擦了擦鼻子,一不小心他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只好连忙忍住。他觉得周围的彩虹好似都在对自己微笑。 为了避免掉下眼泪,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天空。前方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斋之国这三大国的航海图中都没有记载的未知空域。 他们即将进入传说中由空族统治、没有任何生还者的领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卡路儿心中自然也产生对于未知的恐惧。 然而,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他心中想飞的决心绝对不会变。 ——我一定要飞! 在旅行转捩点的今日,他再度于心中发誓。 他喜欢飞在天上。驾驶飞机遨游苍穹、乘风飞翔,可以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 ‘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六年前,他和母亲在监狱的中庭抬头仰望飞机时,曾经如此发誓。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他在离开维拉斯加斯的那一天,也曾和父亲米海儿如此约定。 为了履行向双亲许下的承诺,他此刻才会握着操纵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气馁,坚持继续飞翔。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天 空的尽头,成为顶天立地的飞行员,挺着胸膛和在伊斯拉遇到的伙伴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重逢。 ——真想让母后也看到圣泉。 想起在监狱中仰望冬日睛空的回忆,卡路儿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路易斯舰队的出资者是卡路儿的母亲玛莉亚,或许也是因此才会让他这么想。 ‘我可以和卡尔一起飞翔。’ 母亲的笑脸和记忆从心底深处涌现。 他似乎看到圣泉前方浮现处刑前夕的情景。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母子两人被赶出王宫之后,被囚禁在黑暗中好几个星期,衣服、头发和肌肤都变得肮脏不堪,但经过六年之后,卡路儿仍旧无法忘怀母后清澄的笑容。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自己九岁时的声音在卡路儿耳边回荡,这些话从遥远的日子折磨着他。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让母后坐在后座,飞越圣泉的上方。她一定会很高兴,会称赞并拥抱他。 但是,这样的愿望无法实现。 妮娜·维恩特呼唤的风破坏了一切。 温柔美丽的母亲像狗一样被拖到妮娜面前亲吻她的鞋子,待在不见天日的监狱里长达一个月,最后被运猪的货车载到刑场,在众人的谩骂与嘲笑声中斩首。根据传闻,她的首级被展示到腐坏为止,身体则被丢入因禁重罪犯人的监狱里。 卡路儿低下头。 他咬紧牙关,拚命忍受由记忆底层浮起的痛苦,避免先前对未来产生的希望与重返维拉斯加斯的决心被痛苦撕裂。 他虽然极力避免想起,但灰暗的记忆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涌现。 不论是邀翔天空的快乐时光或满心的希望,都会被过去的记忆冲走,接着涌上来的就是冰冷、沉重、黑暗的乌云,在他心头降下大颗的痛苦之雨。直到他心中充满对妮娜的憎恨之前,这阵雨都不会停止。 映照在圣泉表面的母亲笑容土方,重叠浮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那宛若洋娃娃般白皙的美丽脸孔和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直直地凝视前方。 ——我要杀了你。 ——我要尽情践踏你、嘲笑你,让你坐上运猪的货车。 ——我要将你斩首示众,身体则丢弃在罪人之间。 ——我要让你尝到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就像你对母亲所做的一样。 “……卡路儿?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传声管传来克莉亚担忧的声音。 然而卡路儿无法回头,他不能让克莉亚看到自己此刻因憎恶而扭曲的表情。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代替你驾驶?” “……不要紧。我只是……呼吸有些困难,马上就会好……” 卡路儿一边回答一边拚命压抑心中涌起的憎恶。他深呼吸好几次,努力要忘却脑中浮起的回忆。 他把视线转向周围的天空。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底下则是向上喷起的无数细微水花,将夏天的日照反射成七彩,各自朝着天空架起彩虹之桥。 不知是否受到喷起的海水影响,风中带有潮水的气味,卡路儿忍不住深深吸入清爽的风之气息。 “天空在笑。” 他的口中不知不觉地说出这样的话。 “它在笑我的渺小。” 这不是经过思考的话语,而是自然而然从口中吐出,由自己的意识之外降临的语言。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在永别之日留下的话语,不知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右肩上。 “真的不要紧吗?你流了好多汗……” 卡路儿转头看到克莉亚从后座探出身体,观察着他的侧脸。 “嗯,对不起……我有时候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路儿努力恢复温和的表情,勉强对着克莉亚露出微笑。 克莉亚从口袋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卡路儿额头上的汗水。 “你很难受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可怕……” “是、是吗?因为我呼吸困难……” 卡路儿努力转变为柔和的眼神,从极近的距离看着克莉亚的双眼。 他看到克莉亚露出担心神色的野葡萄色眼睛。 犹如冬天的星座般清澄而绽放光芒……野葡萄色的眼睛…… “卡路儿?” 卡路儿没有回答克莉亚的探询,只是睁大眼睛。 “你……怎么了?” 克莉亚再次询问,但卡路儿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上下眼睑分得更开,凝固的虹膜紧盯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眼底闪过惊愕与畏惧的影子。 “?” 克莉亚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卡路儿终于微微张开嘴巴。 “没……什么。” “喔……是吗?” “……嗯,我只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 “……哇!飞机的高度下降了。我真蠢,待会儿一定会挨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恢复成原本的高度。克莉亚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了,克莉亚……我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卡路儿用比刚刚稍微僵硬的声音,透过传声管对克莉亚说话。 “嗯,可以呀……” 克莉亚不自觉地感到心悸,有些忸怩地回答。 “虽然很突然,可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伊斯拉?听说你离开双亲,独自接受路易斯提督的照顾……为什么?” “嗯……你想问我来到伊斯拉的理由吗?” “我只是……突然有些在意……” “理由……”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的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她来到伊斯拉的理由—— 因为她失去呼风的能力,对于革命政府失去用处而遭到放逐。 但是,她当然无法老实这样回答。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妮娜·维恩特,她就得离开学校,当然也无法成为飞行员。这是她绝对要避免的情况,至少在目前的阶段她不能说出实话。等到有一天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她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卡路儿就好。 这不算是骗他,只是没有说出一切。 所以,现在她至少要将真实的心情告诉卡路儿。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 “我以前总是独自坐在房间里。有一天,路易斯提督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让我坐上飞机。当我首度飞到天空……忍不住哭了。我无法停止眼泪……只想一直待在天上。” “……嗯,我了解。父亲第一次带我飞行时,我也好感动……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变得好小,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嗯,没错,我也很喜欢。当时我第一次明白,地面是如此渺小,天空却又大又美丽……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嗯,我也是。我无法忘怀第一次飞翔的情景。我想飞得更高,搭乘马力更强、更帅气的飞机,飞到天空的尽头……” “你正在实现梦想。当伊斯拉抵达天空尽头的时候,你一定已经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克莉亚也一样。只要你照现在这样继续努力,一定可以成为伊斯拉最棒的飞行员。” 克莉亚闻言腼腆地露出笑容,重新握住传声管说: “要成为最棒的飞行员很难,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真棒,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卡路儿的声音恢复成平时快乐的话调,好似终于松一口气。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克莉亚说完露出微笑。 在两人交谈时,阿尔康号的编队持续着缓慢的旋转。当编队绕过伊斯拉前端,便转向右边沿岸的空域,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进行巡航。 隔着挡风板可以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排水量超过两万吨的伊斯拉守护神,从三千公尺的高度默然睥睨着圣泉的景象。 xxx ——终于回到这里。 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俯瞰着圣泉,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句话。 路易斯此刻站在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舰桥的顶端,透过环绕射击指挥室的厚重玻璃,俯瞰着庄严肃穆的“海中喷泉”。 六年前,他率领探索舰队来到此地。他当时原本希望能够直接飞越圣泉上方,但队员因储水不足而濒临暴动边缘,他只好在拍摄圣泉的景象之后踏上归程。凯旋回到巴雷特洛斯王国之后,他虽然受到英雄般的对待,心中却始终渴望前往圣泉的另一端。 今天,他总算能够越过圣泉。 对于伊斯拉而言,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探险航海。 “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鬼怪。” 他喃喃自语。 “会出现的是敌方的航空战队。” 从他身旁传来公事化的回答。 路易斯垂下嘴角,将视线转向说话者。 白色的将校服贴在身体曲线上,沿着凹凸有至的身材往上看,是细细的脖子、娇小的下巴、紧闭成一直线的嘴巴、挺直的鼻子和充满知性的海绿色双眼。咖啡色的头发绑在鲻后,白色的军帽前缘压得很低。 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担任伊斯拉“外务长”的才女,年仅二十九岁就名列四人议会之一,具有丰富的教养和高度的知性,再加上宛若弦乐器般曲线优美的身材和百合般的美貌,简直是超脱尘进,可说是名翱其实的才色兼备。 路易斯对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缺乏的是浪漫,阿梅里亚。” “处理公务不需要浪漫。” “即使只有头衔,你好歹也是外交官吧?这种职务不是应该具备柔软的人格吗?” “虽然说是外交官,但也只是头衔罢了。” “喔,对啦,是我不好。你正确的职务是……呃……” “对外防谍、谍报侦查与宣传谋略本部长。” “太长了。” “所以才会简称为‘外务长’。” “不能称为女间谍头目吗?” “如果是正式称呼会有些问题,不过如果是内部俗称,我倒是不在意。” “知道了,头目。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见到如此浪漫的景观,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兼具知性与魅力的头目享受短暂的浪漫对话呢?” “这与公务无关。” “喔,对啦,是我不好。那么我就开始聊些一点都不浪漫的公事,让因公务而疲惫的精神更加毛躁吧。” “提督,我会建议你早日和浪漫的女性结婚。” “真感谢你提出如此有用的建议。你这人可怕的地方,在于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提出建议……算了,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敌方航空战队,在那之后有没有继续进行分析?” “有关敌军的规模及编制,目前所知只局限于从被捕获的敌方飞行员口中得到的情报。由于我们使用了自白剂,再加上完全没有其他情报来源,因此在现阶段无法解析敌方航空作战的理念,建立有效的迎击计划。” “简单地说,就是目前还对敌人一无所知吧。” “使用自白剂只能得到低品质的情报,而且敌方在派遣飞行员时有可能预先灌输错误资讯,因此可信度不高。” “可是,那名飞行员是在被击落之后奇迹般地生还,你会不会太多疑?” “我不认为受命深入敌军的飞行员会得到正确的资讯。至少如果换成我,一定会灌输飞行员错误的情报再予以派遣。这样一来,万一己方飞行员被敌军捕获并使用自白剂,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连自己人都骗,感觉真恐怖。” “这是谋略的常识。” “好,头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阶段唯一确定的是,被称为‘天空一族’的这批人会无条件攻击踏入圣泉的人。根据分析,他们并非为了实际利益,而是为了主义赌上性命战斗的集团。我们必须订立缜密的作战计划对抗这些敌人,才能获取胜利。为了得到能够利用在作战计划中的高品质敌情报告,必须实际与敌人进行接触,因此情报部门希望能够灌注全力在搜敌方面,现阶段的搜敌机数根本不够。” “问题是团长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他不想把双座式战斗机用在搜敌上,我也不知道详细的理由。” 阿梅里亚以不带任何感情的海绿色双眼盯了路易斯好一阵子,接着便以二流腹语师般的说话方式,尽可能以最低限度的嘴唇动作吐出机械式的回答: “他应该是担心如果让太多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一旦发现敌人舰队时,攻击机的数量会不足吧。不过别忘了,首先要找到敌人,才有可能发动攻击。” “团长的攻击意图十足,他说击落的敌方飞机属于旧型的上单翼机,所以不需要多费工夫探查敌情,只要以力量征服就行了。” “难道你不认为,击落的飞机或许是敌方故意要让我们掉以轻心的陷阱吗?” “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那我只好祈祷永远不必与你为敌了。不过听你的意见,感觉我们好像被敌人的陷阱要得团团转一样……坠落的飞机上不是找到一张航行图,还经由语言学家解读吗?难道那也是为了蒙骗我们所制作的假图?” “那张航行图十之八九是真的。话说回来,在九成的真实中掺入一成的谎言,这也是谋略惯用的伎俩。” “哦,那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现阶段的情报太过短缺,无法做出判断。” “图上记载的神圣雷瓦姆皇国……真的存在吗?” “我无法判断,根据自白剂得到的供词,这个国家确实存在,但是雷波特团长击落的三架飞机不属于雷瓦姆皇国,而是‘天空一族’的飞机。这点也和语言学家的分析一致。妨碍我们航路的势力是‘天空一族’,不是神圣雷瓦姆皇国。” “空族啊……哎,虽然我曾预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会出现敌对武力的障碍,却没想到要和神话中的人物作战。” “他们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蛮族、空中的史前人类。” 回应路易斯叹息的并非阿梅里亚。两人转头,看到一名身穿白色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将校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性。 路易斯响亮地上前踏出一步,将右手放到胸前敬礼。 “我正在和外务长欣赏壮观的景致。很感谢你的招待,雷波特团长。”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听见路易斯的谢词,缓缓地点了点 头,冷淡地瞥了阿梅里亚一眼,接着便走到路易斯身旁,透过有机玻璃俯瞰圣泉。 “像这样根本不能替氢电池充电。” 他没有打招呼便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路易斯也恢复平时轻松的态度,说:“因为没办法降落到水面上啊。” “真是莫名其妙的海域!飞机的电力消耗必须压低到最低限度才行,目前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脱离这里吗?” 路易斯瞥了站在右边的阿梅里亚一眼,但她依旧板着脸孔,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他便回答站在左边的雷波特:“很抱歉,目前还在探索当中。” “哼!不能充电,也不知道敌人的根据地在哪里,由此可见情报部门的能力,害我们被迫进行前所未闻的战斗!” 这时阿梅里亚在没有人问她的情况下,再度如腹语师般开口: “既然知道目前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为什么要击落所有国籍不明的飞机?” 路易斯深深叹一口气。在那场事件之后,两人随时都会夹着路易斯展开同样的争辩,今天看来也是如此。看到雷波特太阳穴上突起粗大的青筋,可想而知他接下来会吼出什么样的内容。 “他们无视于我方制止,任意拍摄地面情景,包括机场、港湾设施、市政厅、住宅区,全拍下来了!如果不阻止他们,现在伊斯拉早就被战火蹂躏!” “我没有叫你放过他们,只是在询问为什么要把所有飞机都击落。你可以击落两架、放过一架并跟踪在后面,这样就可以用战火蹂躏敌方的根据地。” “不要纸上谈兵,小女生!战场上会发生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不在场的人是无法理解临场时机的掌握方式!” 阿梅里亚虽然表情依旧没变,但路易斯注意到她被称为小女生时眼中闪过怒火。稍纵即逝的火花转变为冷酷的言语,从口中放射电力: “你说的临场时机掌握,是指蒙住眼睛乱打吗?” “作战室和战场不一样!如果要强迫士兵流血,先把自己的脸塞到鲜血与泥土中再大放厥辞吧!” “如果能因此得知敌情,我相当乐意。” “我是叫你别忘记,为了满足你愚蠢的脑袋,有多少士兵必须流血!” “哎哎哎,别吵了,拜托拜托。” 路易斯夹在两人之间,只能左顾右盼地伸出双手劝架,直到两人彼此冲突的言语被他的声音浇熄,才把握机会在绝妙的时间点咳了一声,拍拍手说出总算有些像样的话进行仲裁。 “积极交换意见虽然也很重要,不过请两位冷静一点,不要意气用事,应该尊重彼此的立场。好吗?” “……” “哼!” 雷波特和阿梅里亚纷纷将不愉快到了极点的脸转开,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 路易斯无声地叹息。 雷波特·梅塞曾任巴雷特洛斯王国军元帅,绝非无能的军人。他虽然出身平民,却从士兵学校一路晋升到元帅的地位,可说是纯正的职业军人。他对阿梅里亚的言语虽然严厉,但这也是因为他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军人感到骄傲,才会产生怒意。 他将旗下的军团和士兵视为家人,并且热爱战争的本质。在风之革命中,雷波特背叛拉·伊尔皇家、率领国军炮轰亚历山大宫殿,也不是为了主义或理想,而是因为热衷于战斗行为——至少这是市井间的定论。 虽然这项传言不知真假,但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出现以主义或理念为招牌,实际上只想试探自己锻炼的玩具之性能的军人,比较糟糕的状况是有时连本人都会失去自觉。不过,雷波特绝对不会被主义或理念牵着鼻子走,只是受到纯粹的战斗意欲所驱使,突击、蹂躏、包围并歼灭主政者指为敌人的对象。当主政者不再指定敌人,他便跳槽到与主政者为敌的一方发动战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人太热爱战争了,这就是路易斯对雷波特的评价。雷波特对风之革命的成功有莫大的贡献却被放逐到伊斯拉,究其远因大概也是因为他生性好战吧。 路易斯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说: “敌人一定还会不请自来——虽然我祈祷他们别来,但即使叫他们别来,他们也一定会再来。我对于战争是外行人,届时只能依赖两位。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雷波特摇晃着小腹的肥肉,挺起胸膛露出不屑的表情,以傲慢的口吻说: “首先我们得找到敌人的基地或敌方舰队才行,不过搜敌行动未免太愚蠢了。不如等对方主动发动攻击,我们再予以追踪并找出对方的根据地,然后出动所有航空战力歼灭对方。这种做法的效率最高。” 阿梅里亚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也没有发言。雷波特只是在对路易斯指导今后的作战计划。 “在完全不了解敌情的状况下作战,未免有些不安……” “敌方的战力和目的早就经由审问得到结果。只要有人胆敢踏入圣泉,那些野蛮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我们这位大小姐只是太过警戒。这年头还驾驶上单翼飞机攻击的未开发民族,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听说他们的战舰是用木头和纸做成的吗?真是愚蠢!统治南方海域的空艇骑士团,竟然得和半裸的蛮族交手!” 路易斯瞥了右边一眼,被称为大小姐的阿梅里亚眼中再度闪烁着冰冷的火焰。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缝隙细微到必须努力观察才能发觉。路易斯还来不及阻止,阿梅里亚没有人偶陪伴的腹语独脚戏便开始上演: “总比对付穿着将校服的野蛮人好——” “啊~~~~” 阿梅里亚的话语被路易斯突然发出的叫声盖过,没有被雷波特听见,因而雷波特露出诧异的眼光转向路易斯。 “怎么,提督?你忘记收回晾干的衣物吗?” “不,团长,请别在意。非常感谢你恳切的教诲。” “嗯。对了,上次跟你提起的计划,你愿意接受吗?” “你是指要让学生进行后方的搜敌工作吧?学生能够胜任这项任务吗?” “我只是要让他们再次调查伊斯拉行经的空域,做进一步的确认罢了。侦查机的数量越多越好,但我尽可能不想把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任务上。” 根据雷波特的说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通常是以搭载驾驶员、侦查员以及电信员三者的空雷轰炸机来进行搜敌任务,但如此一来,发现敌人时能够紧急出击的空雷轰炸机数量就会减少,对付敌人的攻击力便会不足。航行于圣泉的期间,随时都得出动搜敌飞机,所以为了有效运用数量有限的空雷轰炸机,最好能够动员学生的练习机……云云。 路易斯有些担心地压低声音问: “那么……届时该如何对待管区长?” 雷波特皱起眉头。针对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库鲁斯——进入飞行科就读一事,他曾多次向路易斯提出反对意见。 “我们当然不能让管区长去执行搜敌任务。万一碰上接触敌人的状况,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粗鲁地这么说。接触敌人意指在搜敌期间遇到敌方舰队时,以电信联络已方机场之后,在己方攻击队抵达之前紧跟着敌军并持续报告其航路的任务。敌方当然也会致力于击落接触中的飞机,因此这项任务的危险度相当高。 路易斯点点头。 “我会去拜托飞行科的两名教官,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让克莉亚回避搜敌任务。我们总不能在侦查任务中失去她。” 雷波特的表情显得更加不满。顺带一提,知道妮娜·维恩特就读飞行科的人除了四人议会的成员之外,只有负责监视她的 乌西拉伯爵夫人。 “我的儿子也得冒着危险参加侦查任务。虽然不能把犬子和伊斯拉管区长相提并论……不过我也说过很多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让她当个充场面用的洋娃娃不就好了?” 路易斯朝着玻璃露出温厚的笑容,简短地回答: “妮娜·维恩特是个聪明的女性,不能把她当成洋娃娃看待。”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还帮得上忙,可是她现在已经无法呼风,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她只是遇到瓶颈,一定会重新振作,再次替伊斯拉呼唤风。上学、交朋友、谈恋爱的时间,可以让妮娜获得重生。” “哎!浪漫主义者和军人是永远无法相容的。该怎么样才能像你这样乐观地生活呢?竟然让管区长就读飞行科……真是难以理解。” 同样的辩论过去已经重复好几次,但雷波特今天再度垂下肥胖的下巴提出抱怨。路易斯内心祈祷听厌的怨言能够早点结束,但表面上只能露出苦笑点头应付。 雷波特继续抱怨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再度嘲讽空族、歌咏空艇骑士团的优秀,并炫耀自己在飞行科努力的儿子之后,终于结束谈话。 “为了降低电力消费,在接触敌人之前,路纳得系留在伊斯拉右岸,所以在越过圣泉之前大概没办法再从这里欣赏风景。提督趁现在和这位大小姐尽情享受浪漫时光吧,我要回去司令室了,再会。” 路易斯和阿梅里亚朝着离去的雷波特背影行礼。这间射击指挥室的楼下就是路纳。巴克的司令室,包括舰长在内的十多名主要士官都聚集在那里,操纵这只漫游于天际的钢铁巨鲸。 雷波特庞大的身躯消失在楼下之后,路易斯斜眼瞥了一旁的外务长。她虽然照例面无表情,但瘦削的身体似乎燃起青色的磷火。 “你生气了吗?” 路易斯刻意用轻松的口吻询问。 “没有。” 美丽的嘴唇之间哇出隐约带有怒气的回答。从她的语调听来,路易斯接下来是不可能在这里和她共度浪漫时光。 路易斯将视线转向指挥室后方。 追随在路纳·巴克后方的就是伊斯拉前方的地表,远远可以望见群众聚集在第一炮台附近欣赏圣泉的景观。自启程之后过了四个月,超过一万人的伊斯拉居民没有发生太大争执,过着平稳的航行生活。由于脚底踏着大地,又可以从云层获得雨水,随时能够享受泥土及大海恩泽的安心感发挥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如果是飞艇组成的探索舰队,这趟航行大概无法如此顺利。他们是因为搭乘空中之岛伊斯拉,才能来到这里。 ——直到今日为止。 “旅程从现在才开始,今后想必还会碰上许多问题,我期待你会有很好的工作表现,外务长。” “季节……” “嗯?” “季节没有变化。” 阿梅里亚缓缓说出这句话,路易斯皱一下眉头,接着立刻了解她想说什么。 “喔,这个啊。出发之前天文学家曾发表论文,说伊斯拉越往南气温会变得越热或越冷……看样子他们是猜错了。不论往南航行多远,伊斯拉的季节变化和巴雷特洛斯都没有什么差别。” “巴雷特洛斯的历法几乎完全适用于伊斯拉。不论移动多远的距离,黄道倾斜都只有些微变化,太阳的入射角度会刚好随着伊斯拉移动的距离而产生细微变化,日出日落的时间也和本国相同,没有必要调整时差| “我从很久以前就主张这片海域不论到哪里都是平面的。当然我也能够理解有些学者坚持的球体学说,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这颗星球如果也是球体就可以建构单纯美丽的理论体系。但是从这个高度眺望海平线,完全没有弯曲,不论往哪里看都是直线。只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就主张我们居住的星球也是球体,这样的论点未免太薄弱。只有自己的星球不一样又有何不可?” 听路易斯这么说,阿梅里亚以海绿色的双眼凝视玻璃外面。从路纳巴克的舰桥眺望的海平线的确是直线延伸,海平线的两端与大气交融,无法办识大海与天空之间的色彩界线。 阿梅里亚再度微微张开嘴唇,问:“提督,你认为这座星球是什么样子?” 路易斯闭上眼睛,搔搔后脑杓。 “我的确有自己的一套假说……不过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我也不确信这个想法能够经过科学的检验。” “我很想听听看,请说吧。” “哦,你有兴趣吗?” “这也是公务的一环。” “嗯……” 路易斯摸摸下巴,仰望天花板。这名曾经在巴雷特洛斯宫廷与多位贵妇传出绯闻的花花公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今晚大家似乎要在圣特汝尔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这个话题就让我们换上便服,一起搭乘贡多拉船一边喝葡萄酒讨论吧。夜晚的运河映照着星光,一定非常美丽。” “我拒绝。” “真可惜,这也是为了完成你公务的一环啊。” “那么……至少要穿着制服……” “那会很醒目吧?” “……” 阿梅里亚默默看着一旁的路易斯,毫无表情的面孔下方,似乎蕴含着深层且冰冷的怒气。 “哎,抱歉抱歉,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是开玩笑的。只不过这种话题也没办法用认真的态度来谈,说出来就跟小孩子的梦想没有太大差别,甚至会让人怀疑我这个人的见识。如果是工作以外的轻松场合,我还有办法当作闲聊来谈……” 路易斯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么说,阿梅里亚默默地瞪了他一会儿,严厉的目光几乎能够消灭路易斯脑海中或许存在的些许私人期待。接着,才色兼备的外务长总算将自己今晚的行程和嘴唇一起稍稍放宽一些。 *** 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圣特汝尔的商店街呈现启航以来最热闹的盛况。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挂着灿烂的灯饰,摊贩张起五彩缤纷的帘幕并排在街上,烤海鲜香喷喷的气息融入夏日的夜晚,孩童们手拿棉花糖兴奋地嬉闹,运河上漂着一艘艘贡多拉船,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准备好好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的男男女女身影。 几乎所有伊斯拉的居民都聚集到圣特汝尔,并且都不约而同地刻意打扮。这四个月以来,伊斯拉的生活完全缺乏如此大规模的庆典,而且居民们也在潜意识中理解到今后不知何时才能疯狂庆祝,因此都抓住这次机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充满欢乐气氛的夜晚街道上翩翩起舞。 “卡路!不要偷懒!” 艾黎儿毫不容情的怒骂声打破快乐的庆典气氛。 “我才没有偷懒!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这样就叫做偷懒!你没看到客人都大排长龙了吗?不可以让客人等太久!” 卡路儿原本擅自中断煮叉烧的工作,坐在木箱上喝着水壶中的水,听见艾黎儿的话便露出不悦的神情,懒懒散散地站起身,用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等候行列。 “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受欢迎啊~” 奈奈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将刚煮好的艾黎面端给客人,口中发出哀号。 “请在这里排队。最多需要等待一个小时!请依照次序排队。” 从远处的队伍最尾端依稀传来光男拉起嗓门的喊叫声。 “面条有限是也!加面最多三碗!三碗是也!” 沃夫冈捏着手工面条,提醒站在临时拉面摊周围吃面的客人,引来一阵嘘声。沃夫冈在经过艾黎儿详加指导之后,现在已是制作艾黎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厨师。 面粉和鸡蛋制成的手工拉面转眼就被丢进锅里,成为热腾腾的一碗碗面。 “艾黎面已经成为伊斯拉的名产了……” 莎朗一边忙碌地在面摊中帮忙盛面,一边对身旁的千春说话。 “大家都好高兴哩,舍监这个主意真棒哟!” 千春将手工烤麻糬加在艾黎面上,以慵懒的语调对身旁的派遣舍监静香说话。 “多亏大家的努力,今晚可以大赚一笔,大概有一阵子可以过得很宽裕。” 要求住宿生在今晚庆典中推出艾黎面的正是静香。根据她的说法,这四个月当中她虽然认真负责地尽到派遣员工的责任,但不知为何宿舍的经费却出现严重赤字,连明天的餐点费用都没有着落。如果不趁今晚的庆典努力赚钱,学生宿舍就没有明天…… 还不是因为你都没有好好工作——全体住宿生立刻反弹,但静香只是闭上双眼保持面无表情,接着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从牙齿的缝隙发出咻咻声,完全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愿。住宿生无法猜透舍监如此反应的意义,只有卡路儿吐槽:“你该不会是想藉着傻笑蒙混过去吧?”这时大家终于放弃正常沟通,合力打造速成的拉面摊贩,并且租了户外餐桌,同心协力地贩卖艾黎面。 “目前业绩已经突破一百五十万奎尔……收益实在太惊人了!” 负责会计的班哲明数着钞票,以冷静的态度发出赞叹。一旁的克莉亚则穿着围裙,用餐盘将艾黎面搬到不锈钢的户外餐桌。 “久等了,请慢用!” 由身穿制服和团裙的可爱女学生担任服务生,也是这间摊贩的卖点之一。莎朗、奈奈子、千春和克莉亚都没有片刻休息,忙着往返于摊位和餐桌之间,以微笑吸引顾客、贡献业绩。 “阿光!汤快要用完了,请大家停止排队吧!” 艾黎儿手拿着汤勺高喊,负责引导顾客的光男在远处挥手表示明白,接着在行列最尾端立起“非常抱歉,汤已用完”的大字招牌。 原本打算从餐桌回到行列排队的顾客见状,惋惜地咬着嘴唇,纷纷问光男: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到学生宿舍就能吃到面吗?” “付多少钱我都愿意,把它当成宿舍固定的餐点吧!” 光男擦拭着汗水,一一记下每个人的要求,口头答应会妥善处理。 卡路儿卷起袖子切又烧,面对源源不绝的顾客行列感到惊叹与无奈,对一旁的艾黎儿说:“也许我们应该一并推出阿巴斯咖哩。” “不行,我会累死!” “可以结合艾黎面和半咖哩套餐,一定很受欢迎。” “你自己做吧!我已经不行了,绝对不干!” 艾黎儿在摊位昏黄的灯泡光线下擦拭额头上滴落的汗水,咬紧牙关将八枝面勺夹在双手的手指之间,宛若耍双节棍般在身体周围旋转以甩去热水。这时行列中传来欢呼声,众人纷纷对瘦小的面摊女老板拍手叫好。 “久等了!” 艾黎儿卯足最后气力,把沥干的面条加入碗中。卡路儿以绝妙的默契倒入海鲜与猪骨两种汤头,克莉亚以熟练的动作盛上配菜,千春则加上自制的手工烤麻糬,确认点餐无误之后,接着把面放在餐盘上端到餐桌。 “久等了!” 克莉亚此刻已经能够摆出完美的待客笑容,将两碗面端到顾客面前。 “小心烫,请慢用。” 克莉亚送上面之后将笑脸转向顾客,但她的笑容很快就转为惊讶的表情。 “提督……” 坐在眼前铁椅上、身穿衬衫和皮帽的男人,正是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他将隐藏脸孔用的皮帽帽檐稍稍往上推,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向克莉亚眨了眨眼。 克莉亚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发现他潜入现场,才担心地俯身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如果被大家发现提督在这里,一定会引来骚动……” “不用担心,我对逃跑的技术很有自信。话说回来,伊斯拉管区长穿着团裙、面带笑容服侍一般大众,感觉比较危险吧?” 克莉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露出哀戚的眼神蹲下来,抬头望着路易斯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是为了开玩笑才来……” 路易斯连忙挥手,露出困惑的笑容。 “不是的,真抱歉。看来你的学生生活非常顺利,我也安心了。今天我只是来和这位淑女一同用餐,没有别的意思丹你放心吧。” 坐在路易斯对面的阿梅里亚身穿素雅的晚礼服,一张宛若画在油纸上的无表情面孔转向克莉亚。在黑夜当中,她白色的肌肤受到各色灯饰的映照,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连外务长也来了……” “我因为想要拜听提督对于某项要件的个人见解,只好跟随他来到这里。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别这么说……对了,拉面真的很好吃,请慢用。” “我会品尝看看。我也了解管区长的处境,请别在意我们。” 阿梅里亚几乎完全没有张开嘴巴说完话,目送着克莉亚回到摊位的背影。接着她以责难的眼神瞪了坐在对面的路易斯一眼,索然无趣地拿起汤匙,用冷淡的表情无声地将汤送进嘴里。但在下一瞬间,她美貌的脸孔便露出惊讶的神情。 “!” 她虽然没有说话,表情却罕见地显示出惊叹。路易斯见状,半信半疑地用指尖搔搔脸颊,吐出自言自语。 “有这么好吃吗?不过就是高中生的料理,怎么可能……” 他说到这里,用惯练的手法拿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 “噗!” 在艾黎面接触舌尖的刹那,路易斯忍不住喷出来。 接着,他以惊叹的表情望向前方,只见阿梅里亚好似被石灰固定住一般,手上仍旧握着汤匙,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两人的脸颊上都从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 “这、这是……” “这真的是拉面吗?” 阿梅里亚说出心中的疑惑,这时她身后正在喝汤的两名中毒者特地转头回答: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 “这是叫艾黎面的全新食物。” 两名中毒者只说了这些话,便再度转回自己的碗继续吃面。阿梅里亚得到来自后方的热心回答后,以生疏的手法拿着筷子,将金黄色的中粗面条夹入口中。 “……呜!”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短促的呻吟声,眼前的食物美味到令她痛苦的地步。阿梅里亚此时才领悟到,美味超过一定的限度便会达到痛苦的境界,她脑中甚至闪过“美味苦”这样的新词汇。至于此刻的路易斯则仿佛被这碗魔性的食物夺走灵魂,忘记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面。阿梅里亚胆战心惊地又夹起第二口面。 接下来的五分钟,阿梅里亚失去了记忆。当她恢复意识时,看到的是路易斯呆滞的表情,以及自己连汤都喝完的碗。 “我……我怎么了……” 她试图搜寻空白的五分钟记忆,但脑中没有浮现任何景象,她只觉得自己先前似乎在云端上和可爱的妖精嬉戏,此外的一切都从大脑额叶剥落得一干二净。 “……你终于清醒了。” 阿梅里亚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吓得挺直背脊。路易斯双肘拄在餐桌上,下巴放在交错的双手手指上方,以认真的眼神看着阿梅里亚。 “提、提督,我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能让我见证如此贵重的场面,我得感谢自己有幸看到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二 路易斯以认真的口吻说完,将沉 思的眼神转向空中。阿梅里亚的太阳穴再度滑下一道汗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吗?” “……很遗憾。” “是吗?嗯,那就算了。没关系,我会把它忘掉|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别在意、别在意,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底,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阿梅里亚站起来,俯身向前继续追问,但路易斯只是带着忧伤的神情摇头,不肯做出任何回答。 就在这时候—— 啪! 突然有人重重地打了路易斯的后脑杓。 路易斯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惊讶地转头。 “嗨,色鬼,又在跟女朋友吵架啦?” 飞行科教官班德拉斯以粗鲁的口吻对伊斯拉的航海长开口,并且理所当然地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 路易斯不悦地皱起眉头说: “一介高中教师竟然拍打这座岛屿航海长的头部,实在不是令人赞叹的行为。” “什么航海长!碰到炮击就吓得装死的胆小鬼,别狂妄了!” “……我虽然不介意和邋遢的前同僚谈起海军时代的往事,不过很可惜我今晚已经和这位淑女有约,你还是回机场找个看不顺眼的长官狠狠揍一顿吧。” 班德拉斯老师还想继续反驳,这时和他在一起的军服女性发现了路易斯,连忙挺直背脊、踏响脚步,以紧张的神情把右手指尖贴在太阳穴上。 路易斯露出诧异的表情望向班德拉斯,班德拉斯耸耸肩说: “她是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和我一样被艾黎面迷惑,可是她说一个单身女子不好意思自己来吃面,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索妮亚仍旧露出紧张的表情保持敬礼的姿势,颤抖着声音说: “能见到您是我的光荣,路易斯提督!真没想到您竟然会到这样的场所……” 路易斯仔细地沿署索妮亚的脚尖往上看,包括优雅的腿部线条、匀称适中的纤腰、向前突起的胸部以及轮廓深邃的脸孔。接着他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以温和的口吻说: “初次见面,索妮亚教官。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路易斯·得·阿拉康。不过我目前正在微服出巡,可以请你不要敬礼吗?如果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分,那可就麻烦了。” “是!真抱歉!” 索妮亚以僵硬的动作放下敬礼的手。对于身为现役军人的索妮亚来说,路易斯等于是无法抬头正视的超级大人物,甚至连同桌用餐都难以想像,至于狠狠打他的后脑杓,更是超出一般常理的举止。针对她心中理所当然的疑惑,路易斯简短地回答: “这只大猩猩和我从十几岁当海军练习生的时代就认识了。这家伙原本是炮术科的学生,后来应征飞行科的人员招募,离开了大海。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孽缘,我们两个在那之后也常有机会碰面,更可悲的是现在还身处同一座岛,为同样的目标卖命。总之,这些都不重要,在这里不需要拘泥于正式礼仪,请你放轻松吧。对了,她是阿梅里亚·塞凡提斯,你应该也认识吧?” “是!没、没想到连外务长都光临……” “我刚刚正在吃面。现在是私人场合,请不要客气,坐下来吧。” “可、可是……” 索妮亚考虑到阶级差异而退缩,班德拉斯则不耐烦地用下巴示意她赶快坐下。这时,奈奈子笑咪咪地走上前。 “老师,你们来啦~我先去准备大碗面两碗,面条六份,班德拉斯老师要加十颗麻糬,索妮亚教官加六颗了没错吧?” 她没有等两人点餐便直接进行确认。班德拉斯以下巴指着另外两人说: “这两位是我的旧识,可以特别为他们追加两碗吗?这两个初学者在恍惚中把汤都喝光了,没办法加面。” “知道了~我会为两位特别追加,请稍后~” 奈奈子可爱地鞠躬,将点菜单送回摊位。路易斯诧异地望着在摊位后方宛若耍双节棍般沥干面条的艾黎儿,接着转向班德拉斯询问: “这碗拉面真的是那个女孩做的吗?我实在不敢相信十几岁的女孩子会有这么不得了的手艺。”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这道料理千真万确是那个女孩做的,她如果回到本国,大概会成为传说中的名厨吧。” “嗯……她的手艺实在太厉害。我接下来也打算挑战加面,只要把汤留下来就行了吧?” “没错,吃第一碗面的时候不要喝下一滴汤汁,加面的面条要求硬一点就会马上送来,汤和配菜要等到吃第三碗的时候再一起吃。” “我明白。阿梅里亚,你听到了吗?希望待会儿能够再度看到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我到底做了什么……” “别在意、别在意。” “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请告诉我吧。” 班德拉斯诧异地看着阿梅里亚的反应,接着好似有所领悟,点点头说: “你是因为吃了艾黎面而失去意识吧?这不稀奇。你有没有看到妖精——长着类似蝴蝶的翅膀,在云端的花圃中飞舞……” 阿梅里亚原本无表情的脸孔顿时产生变化,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看到了……那些妖精是怎么一口事?吃下这碗拉面的每个人都会看到他们吗?”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原来如此,你看见那个啦……看来你也被艾黎面选中……” 班德拉斯说完,将哀戚的双眼朝向空中,许久都没有开口。阿梅里亚见状,再次从铁椅上站起来。 “你、你说被选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食物会选中我?” 她难得地拉高嗓门,这时他们点的面刚好送上来。 “老师,久等啰!四碗艾黎面,小心烫喔。来,六份加面我已经带来了。这碗面加了十颗麻糬,这碗加了六颗,请慢用哟!” 千春以慵懒的话调说完,把碗放在桌上,以笑容告知:“因为是老师们,所以特别容许加面哟。”然后便哼着歌回到摊位。 四名大人望向冒着热腾腾蒸气的魔力面碗,再度面面相觑。 班德拉斯以沉重的口吻说: “只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妖精带走,请你们务必要把意识集中在碗里,一发觉危险就立刻停下筷子。如果身旁的人被选中了,要打对方巴掌并且呼唤名字,否则他们有可能被带走。” “这已经超越用餐的范围,简直像在挑战魔兽。” “你说‘被选中’、‘被带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开动吧。我再重申一次,如果要挑战加面,就不要喝汤,只能吃面。” 班德拉斯老师仿佛要示范如何击败艾黎面般捞起面条,将一整份面条豪迈地塞入嘴里,双颊宛如松鼠般鼓起并粗鲁地咀嚼,接着又将第二份面条放入碗中,发表感想:“饱噗!艾鼻卞奔饱噗!” “嘴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索妮亚怒斥班德拉斯,但她自己也相当爽快地发出声音吸入面条,接着不禁沉吟:“唔……比以前更好吃了……” 她仿佛承认败北般说完之后,也在转眼间吃完整碗面,开始挑战第二份面条。 再度挑战的路易斯将面条含入嘴里,双眼不禁眯起,但他马上摇摇头,刻意张大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碗,一边抗拒“美味苦”一边挑起面条吃下。 “好……我可以成功加面了!” 路易斯以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将第二份面条加入碗中 ,以满足的视线看着坐在对面的阿梅里亚,但她似乎仍然受到惊吓,迟迟不敢开动。 “怎么,你害怕吗?哈哈哈,没想到像你这样优秀的女性,竟然会畏惧高中生的料理,这又是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路易斯脸上泛起胜利者的笑容如此挑衅。 “……” 阿梅里亚闻言露出一丝不服输的表情,但又恢复平时冷漠的眼神,毅然挺直背脊,宛若品尝宫廷料理一般无声地将面送入口中。 “呜……” 吃下面条的刹那,阿梅里亚的鼻子发出这样的声音。超乎常理的美味侵占她的舌头、占领她的味觉神经,她觉得自己的骨髓仿佛全都漏光了,脊椎化为猪骨、头发化为青葱,肌肉则变成叉烧。 她努力要维持注意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理性基石,并且确认自己的肉体没有化为艾黎面,思考能力也仍旧存在。不要紧,没有问题——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她听到一阵愉快的歌声。 她惊讶地抬起头,清晰地看到星空中有一群可爱的妖精在光芒中张开翅膀,朝着这里降落。 “不、不要过来!” 阿梅里亚将筷子举向空中,拚命要赶走妖精,但妖精们却拍动着蝴蝶般的翅膀,巧妙地躲过她的筷子,张开双手高兴地笑着飞翔在阿梅里亚周围。 “不要!” 阿梅里亚边呼喊边挥舞筷子,但妖精却露出纯洁的笑脸穿过筷子,抱起阿梅里亚的身体,想要带着她飞到天上。在这瞬间,阿梅里亚脑中想起刚刚听到的“被带走”、“被选中”之类的话语,内心的恐惧化为凄厉的尖叫。 “住手!” “冷静一点,阿梅里亚!” 她听到身旁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这才惊醒过来。成群飞舞的妖精消失了,她的双脚确实踩在伊斯拉的大地上。 一道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滑落,她环顾四周,发现路易斯、索妮亚和班德拉斯都哑口无言地盯着她。 “……” 阿梅里亚发现自己的筷子举在半空中,便默默将筷子放回桌上,脸颊逐渐变得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颤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这是常有的事,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 班德拉斯边吃下第三份面条边安慰她,阿梅里亚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继续将视线垂落地面。 “这种事真的常发生吗?阿梅里亚,你别一直发呆,快吃面吧。” 路易斯催促之后,她才低着头勉强回答: “不……我好像……被这道料理选中……” “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真的差点被带走……” 班德拉斯品尝完最后的第三份面条和配菜,把汤喝到一滴不剩,才转向僵直着身体的阿梅里亚说: “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帮你打倒魔兽吧!” 阿梅里亚继续看着地面,默默无言地点头。 “这个该死的魔兽,竟敢带走这么可爱的长官,真是不可原谅!” 班德拉斯说完丝毫不带真诚情感的台词之后,再度一口气吃完一整碗的面条,并对走过身旁的莎朗追加点了新的面条和烤麻糬。 “这真的比口碑还要棒,我完全被打败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应该立刻开一家拉面店才对 。” 路易斯喝完汤,满意地看着在摊位上忙碌的艾黎儿这么说。 班德拉斯边吃面边粗鲁地说: “那可不行,艾黎儿在飞行员训练中也相当杰出。虽然技术还不算纯熟,却很有勇气和毅力,将来一定会是顶尖的飞行员。” 路易斯皱了皱眉头,嘴角泛起微笑说: “哼,你在炫耀自己的学生吗?看来你还挺认真在当老师嘛!我听说你被赶出军队成为老师时,还以为你不久之后就会因为揍了校长或学生而被革职呢!” “我才不会乱揍人,我揍的是企图以部下的性命换取勋章的长官。” “身为士兵还敢揍少将,这种人感觉应该会毫无顾忌地乱揍人吧?” 路易斯无奈地叹息。表情僵硬的索妮亚不敢置信地指着一旁的同事问: “恕我冒眛问一个问题……这个男人真的揍了少将吗?” “怎么搞的,原来你没听说过啊?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没想到他还挺低调的。”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被关进个人牢房的四年历史,太麻烦了。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低潮恶劣的时光。” 索妮亚仍旧指着班德拉斯无法动弹,平时就相当僵硬的表情更增添硬度,从太阳穴滑下好几道闪烁的汗水。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是珍禽异兽,别用那种眼光看我!” “你……你这人真的是……” 路易斯观察着两人的对话,理解了眼前的状况,便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对索妮亚说:“哎,这只大猩猩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由于那名少将的命令,士兵们必须一再进行没有战斗机掩护的长距离炮击,导致多名优秀的飞行员丧命。这只大猩猩冲进航空指挥室直接谈判,但是区区一名一等飞行员说的话当然没有人理会,结果他就使出自豪的右勾拳,击中少将的下巴。” “那不是右勾拳,是变种的上钩拳,又称为smash,要把右拳从右斜下方往左斜上方打过去……” “这不重要。总之因为这样,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皇·罗多里哥·班德拉斯,被关进个人牢房长达四年,之后则被赶出军队,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大吃学生煮的拉面。他之所以免受死刑,全是因为同袍飞行员的请愿,再加上优秀的裁判官斟酌背景情况从轻判决。” 索妮亚听到路易斯这段话中的某一部分,眉毛立刻惊讶地竖起。 “他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怎么搞的,原来他连这件事也没有提起呀?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最恶劣的那四年历史。那段记忆已经从我脑海中抹去了,连带也忘记自己曾经待遇军队的事情。” “你实在是太粗枝大叶!要不是因为这种个性,现在至少能当到少校吧?” “真无聊,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行了,不论是当教官或少校都没啥差别。” “你……你……像你这种家伙……竟然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索妮亚的惊愕仍旧没有消失。昔日的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集结了顶尖菁英飞行员,是巴雷特洛斯最坚强的机动决战军团。虽然在风之革命中被妮娜﹒维恩特的风摧毁,但据说如果正面迎战,就算出动国军所有航空战力都无法与之抗衡。竟然在拥有顶尖技术的菁英集团中还能被称为王牌…… “这只大猩猩曾获颁‘皇家王牌’的称号,是他自己抛弃这个地位。看来人真的不是凭外表或内在就能决定啊。” 皇家王牌是过去巴雷特洛斯王国送给最优秀飞行员的称号,现在因为政体改变,称号本身已经失去重要性,但拥有这项称号的人空战技术之高,即使是索妮亚也无法想像。 索妮亚因为太过惊讶而再度僵直身体。班德拉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兴致索然地吃完第三份面条,把碗递给经过的宪明说: “喂,路人甲,快去帮我拿新的面条!” 宪明笑嘻嘻地说: “咦,可是老师不是已经吃了三份面条吗?加面最多只能加到第三碗喔。” “闭嘴,路人甲。我是老师,所以没关系。” “这是什么歪理呀?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怎么 连老师都叫我路人甲?太过分了!” 路人甲虽然口中喃喃抱怨,却还是回到摊位上开始煮起面条。班德拉斯不理会学生们在他身后高喊“老师也要遵守规则”,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闭目养神,以不动如山的姿态等候第四份面条。 “禁卫军空艇军团……皇家王牌……” 索妮亚如同坏掉的机械娃娃一般,从刚才就反覆着同样的话。 班德拉斯将学生递上来的第四份面条放入碗后,斜眼看着路易斯说: “听说你们要让学生去担任搜敌任务。” “这是雷波特团长的请求。” “为什么搜敌成员要排除克莉亚·库鲁斯?” “这是基于我的个人理由,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她了。” “你这只狡诈的狐狸,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没什么企图,只是比任何人都强烈希望这座岛能够安全抵达目的地。” “我不喜欢这样。” “你是指给予克莉亚特别的对待吗?” “我是指把学生送上战场。” “没办法,人员不足,我也不是心甘情愿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打哈哈瞒骗过去,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搜敌是很危险的任务,必须单机出动,周围又没有同伴。如果遭遇数量占优势的敌人,凭学生的技术必定无法顺利逃脱。难道你想让我的学生去当找出敌人所在地的牺牲虫吗?” “他们虽然是学生,不过既然驾驶飞机,就有义务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的空域……飞行科应该曾经教导过这一点吧?而且,学生们一定会非常乐意参与。你想想我们在海军的时代吧,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尽早上战场。” “因为我们当时只是小鬼,什么都不懂。” “发生战争自然有人会死,不论是在伊斯拉地表或在空中都没有差别。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冷酷,不过伊斯拉的战力还没有多到可以让有能力驾驶飞机的学生蹲在防空洞里。横挡在我们前方的敌人规模比原先想像的还要庞大。” 班德拉斯狠狠瞪了路易斯一眼,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这座岛屿的未来是由学生们所担负,现在让他们送死有什么意义?” 路易斯冷漠地盯着过去的同僚,他的回答中蕴含身为航海长的责任。 “你以为光凭理想能够办事情吗?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如果败给空族,岛屿就没有末来可言。为了守护未来,就算是学生也得同甘共苦才行。” 两人默默地互瞪一会儿,一旁的索妮亚和阿梅里亚也从忘我的深渊中恢复清醒,聆听这两名男子难得的认真对话。 经过一段紧张的沉默,索妮亚慎重地选择用词开口: “正如航海长所说,学生们理解自己有义务守护伊斯拉的空域。他们也知道,光是想飞是无法坐上飞机的。既然要驾驶军方的飞机,就得学会击落敌机,并且要有所觉悟,自己也可能被击落……他们是在了解这一点之后,为了成为正式飞行员而接受训练,绝对不是秉持着天真的念头。即使在训练中,我们也让学生们做好随时有可能面临死亡危机的心理准备,才让他们掌控操纵杆。因此,他们一定会勇于接受这次任务,即使送死也在所不惜……” “那些年轻人,就算叫他们别乱来也没用。” “不过当初在选拔学生时,刻意集结了个性温厚且拥有协调性的孩子们,因此大家很少产生争执,才经过四个月就像一家人一般相处融洽。如果在这群好友中有人离去,那么剩下来的人不知会有多么悲伤……我担心到时候他们可能会为此放弃成为飞行员。” “我明白。当我第一次在战场上失去朋友的时候,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过疑问。我只是向往一望无际的海洋才选择上船,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把炮口对准敌舰,杀死许多人。当我的朋友身受重伤、在我身旁奄奄一息,我却必须紧盯着瞄准器,转动副炮塔的方向盘。” “……可是,航海长仍旧选择继续当个船员。” “因为我没有其他能力。” “……当我的学生面对那种情况时,我不知道自己该给他们什么样的建议。想到我只能命令学生‘飞到天上击落敌人’,我就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很抱歉,我说得太多了……” 索妮亚坦白说出心中的想法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路易斯对她微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给什么样的建议才对,只能让他们自行克服了。如果他们因此放弃成为飞行员,表示他们的程度也仅此而已。虽然很可惜,但我们只能默默送走想离开的人。” “……是。” “话说回来,老师的工作真是辛苦,没想到这只大猩猩竟然能够胜任——好,时间也不早了,阿梅里亚,你不是想知道某些事吗?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很幼稚的痴人梦话,不过还是换个场地吧,因为我特别不想让这只大猩猩听到。” “……是!” 路易斯又叫住莎朗,向她赞美了艾黎面,并给她格外丰厚的小费之后,与阿梅里亚一同站起身。 索妮亚以直立的姿势、班德拉斯则坐在位子上,目送两人走入夜晚的群众中。 “……你为什么完全没有提起?” 等到两名长官消失踪影,索妮亚才坐下来,瞪着坐在对面的同事提出质问。 “提起什么?” “你的过去。” “我说过了,因为我不想回忆起来,也懒得提起,再加上又没人问我。”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会回答吗?” “应该不会吧?太麻烦了。” “真是随便的家伙,一点都不诚恳。” “你还不是?” “什么?” “你会回答别人问你的任何问题吗?你应该也有不想回答的事吧?” 索妮亚听到班德拉斯挑衅的话语,露出毅然的表情,以比平常更加严肃的声音说: “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尽管提出来吧!” “哼!就算得到随随便便的回答,也没什么意义。”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面对真挚的问题,我一定会老实回答。” “是吗?那我就认真问你啰。” “好啊,尽管问吧。” 班德拉斯老师闪烁着深邃的双眸,以严肃的眼神盯着索妮亚胸前的乳沟。 “那对肿起物的尺寸是多少?” “去死吧!” 索妮亚不等疑问句的话尾消失,便将拳头重重捶在班德拉斯的胸口上。 “噗呼!” 装满艾黎面的胃部受到索妮亚的铁拳攻击,让班德拉斯不禁发出这样的呻吟。昔日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皇家王牌倒在地上打滚,努力忍住不让由胃部逆流的食物喷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问题,也准备好如果你真的发问就立刻用拳头教训你。结果我猜的没错,果然是这种问题!你这家伙果然是最恶劣、最糟糕的男人!” 她怒骂倒在地上打滚的同事,将自己的餐费丢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转身大步离去。 “老师,你在做什么啊?” 路人甲单手捧着五份面条,无奈地看着被揍了一拳之后在地上打滚的导师。 夜晚变得更深。 “呼……总算结束了,好累!” 卡路儿皱起脸孔,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朝着星空伸出双手。 “我绝对不要再干这种事!” 满脸憔悴的艾黎儿口中喃喃抱怨,走在卡路儿身旁,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宿舍 第一章 夏夜 ——我明明是王子! 卡路儿只能勉强以意志力封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怨言。 取代哭诉的,是往前踏出的沉重脚步。 这里是位于空中之岛伊斯拉“前方”的锡克拉湖,湖泊东北岸有一段狭长的沙滩,在沙上跑步就会淹没短靴的鞋跟。 卡路儿咬紧牙关,从沙中抽出鞋底,再度使出浑身力量向前奔跑,避免落后带头的班德拉斯老师。 ——为什么我要接受大兵的训练?我是王子耶! 他虽然努力避免说出口,但只要稍一疏忽,心中就会爆发像这样的不平之鸣。 八月的艳阳毒辣地从天顶照射下来,整片沙滩都被烤得炙热发烫,卡路儿感觉喉咙干渴难忍。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四十八名学生穿着整套飞行员制服,背着背囊,脚上穿着厚重的皮制短靴,双手扛着沉重的步枪,肩膀到侧腹部悬挂着弹带,腰间垂着西洋剑,跟在班德拉斯老师身后奋力奔跑。 “怎么?这么快就累倒啦!如此软弱是无法成为飞行员的!” 班德拉斯老师朝后方的学生怒吼——饱和学生们同样披挂弹带并带着剑,手上还多拿了一把重机关枪。学生们勉强挤出“喔!”的回应,跟在老师身后继续奔跑。班德拉斯老师的步伐相当稳定,跑在沙滩上的速度也保持一定,很难想像他和学生们同属于人类。 ——可恶! 卡路儿咬紧牙关跟在老师后头,努力避免落后。其他同学也和他一样全身沾满沙子,但仍以拚命的表情继续奔跑。 “战场不一定局限于天空,所以陆战训练也是飞行科的重要课程之一。别落后,跟着我向前跑吧!” 班德拉斯老师扯着嗓门激励学生。卡路儿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发出无声的诅咒。 ——别开玩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但此刻飞行科的所有学生大概都对班德拉斯老师抱持同样的感想吧? 班德拉斯老师虽然和学生们佩戴几乎同样的装备,但身上少了一套飞行服。他身上只穿一件紧身三角泳裤,布满浓密体毛的结实肌肉上直接披挂着背囊、绑着弹带,腰间以绳子绑着剑,手上抓着机关枪,汗水伴随着浓厚的男人味从胸毛、腋毛和肚脐毛之间滴下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朝后方的学生怒吼。 他这副模样是要故意折磨学生吗?邋遢也得有个限度吧!这难道不算是对女学生的性骚扰吗?体毛不要随风飘扬啊——学生们无声的抱怨消散于沙滩上灼热的大气中。严苛的气候、沉重的装备、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跑步训练,以及班德拉斯老师紧身的三角泳裤,这一切都磨灭学生的意志,让他们几乎崩溃。如果能够直接倒在沙滩上,一定会轻松许多吧?至少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看到那颗屁股了。 但是,如果有人倒下,其他人就得担负连带责任,飞行科全体学生都得从头再跑一次。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大家只得卯足气力与体力奔跑。 “好,到此为止!” 班德拉斯老师终于回头如此宣布。在此瞬间,四十八名学生全都倒在沙滩上,仰望天空大口喘着气。 “呼、呼、呼……” 卡路儿也和大家一样,皱起脸张开嘴巴,将湖畔新鲜的空气送进疲惫不堪的身躯中。他已经连一步都无法动弹。 然而,班德拉斯老师没有给他们足够的休息时间,又再度发号施令: “接下来进行水中训练,你们应该都有穿泳衣吧?” “呼、有……” “好,那么我们直接下水往返湖泊!跟在我后面,只要有一个人落后,所有人都得受罚!” 什么?所有学生脸上都出现无声的悲鸣。以他们现在的体力,长泳几乎等于是拷打。 然而,教官的指令是绝对的,如果胆敢违抗,就无法继续待在飞行科,也无法实现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因此,所有学生都忍住悲鸣,解下腰间的剑,将背囊、弹带和枪械排在脚边,脱下飞行服,在夏日阳光中亮出预先穿在衣服底下的泳衣。 接着,他们一一跳入水中,跟在班德拉斯老师后方开始游自由式。卡路儿当然也不例外。先前跑到满身大汗的身体泡在冰冷的湖水里,感觉格外舒服。他进入飞行科已经四个月,每天严苛的锻炼使得他的身躯更加结实。少年期尚未发展成熟的肌肉,精力充沛地划着水。 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大多数事情都能解决。 卡路儿在飞行科的训练中充分体会到这一点。今天他仍旧秉持同样的教条,将超越疲劳限度的身体积躺在锡克拉湖畔的沙滩上。 在他周围的其他学生也像壁虎一般趴在地面上不断喘气。所幸没有任何一个人落后,大家总算安然度过今天的考验。 班德拉斯老师环顾累倒在地主的学生,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不过,既然你们都换上泳衣,那如果想要留在这里玩,可以继续留下来没关系,肚子饿了就捕鱼来吃吧!日落之后各自回家,不想回家的人就在这里进行野营训练!知道了吗?” 这道解散命令未免太随便,不过学生们在这四个月中已经充分理解,这个老师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这副德行。他们卯足最后的力气回应之后,班德拉斯老师便露出无敌的笑容,潇洒地跳入湖中开始快乐地游泳。学生们无言地哇槽:想要留下来玩的人是你吧?但班德拉斯老师完全不予理会,元气十足地拍打着手脚扰乱湖面。 “他为什么还有力气游泳……” “简直是怪物……” 学生们面对拥有无限体力的老师,个个目瞪口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飞行服。照狸说应该没有人会想要继续待在这里游泳,然而…… “好棒喔,老师说我们可以在这里露营耶!感觉好有趣喔!我们可以玩到天黑,然后大家一起在这里生营火!” 一名女学生兴奋地提出建议。卡路儿仍旧仰躺在沙滩上,以惊叹而疲惫的眼神看着这名女学生。 “喂,艾黎……你是大猩猩吗?” “你干嘛突然骂人大猩猩?软脚虾!” 卡路儿的干妹妹——艾黎儿·阿巴斯,双手叉在腰间,以一副完全没事的态度俯视着卡路儿。严苛的陆战训练和长泳似乎都无法让这个活力格外充沛的女孩累倒,她似乎还觉得运动不足,以羡慕的眼神眺望着在湖中游泳的班德拉斯老师。周围的同学们仍旧躺在沙滩上,全身沾满沙子,有气无力地说: “艾黎,你真厉害……” “我已经不行了……大概好一阵子动不了……” “动得了的人才奇怪吧……” 在八月灿烂的阳光下,只有穿着凯格斯高中深蓝色泳衣的艾黎儿,动作格外轻盈。 “我喜欢夏天!” 她边说边将柔软的四肢伸展到水边,介于少女与成人之间的身体曲线在映照阳光的湖面尽情游泳。同学们观望着宛若水精灵的艾黎儿好一阵子,等到体力逐渐恢复,便涌出继续留在这里嬉戏的欲望。 毕竟这四个月以来,飞行科几乎每天都在进行严苛的训练,大家都没有好好玩耍。对于正值爱玩时期的十五、六岁少年少女来说,课业实在是太辛苦。或许班德拉斯老师也是因此才刻意安排这种训练,当然他或许什么都没想。总之,这是大家难得可以聚在一起的自由时间。 首先呼应艾黎儿的是圣特汝尔班的宪明。他在沙滩上撑起膝盖,咬着嘴唇使尽全身力量站起来。 “呜哦哦!唔哦哦!” 他凭着毅力抬起累到发抖的双脚,太阳穴绷出青筋,双手往前伸,就像第一次自己站起来的婴儿般缓缓走向艾黎儿 。 “我要玩……我要在这里和穿泳衣的女孩子……玩到筋疲力尽!” 宪明的脚步如同婴儿,却以惊人的气势毫无顾忌地喊出思春期男生理所当然的欲求。他拥有凡人、群众、路人等屈辱的昵称,而他也完全符合这些称号的形象,能够以笑脸做出一般人感到难堪、愚蠢、赤裸裸表现出欲望的行径 “嗯,宪明,我们一起来玩吧!” 艾黎儿朝着赞同者一号露出爽朗的笑容,鼓舞了其他疲惫的同学们。 圣特汝尔班的男生们纷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可恶!怎么可以输给那种凡人……” “他只不过是个路人甲!” “我也要享受青春……” “我想要留下美好的夏日回忆……” 他们以各自的欲求为原动力,奋力地重新站起来。 “我想要尽情吃晚餐是也……” 和卡路儿同为住宿生的沃夫冈。鲍曼也咬紧牙关站起来,以他那据说是向熟人学习的怪异巴雷特洛斯语腔调说话。在他旁边同样是住宿生的班哲明·夏礼夫,亦勉强支撑起自己瘦弱的身体。 “擅长理科的我,很容易受到周围的力量牵引……” 他一边辩解一边用瘦削无力的手脚在沙滩上匍匐前进。 “真是的……大家都太胡来了……” 卡路儿虽然口中抱怨,但仍无可奈何地跟着大家站起来,用湖水洗去身上的沙子。 在艾黎儿的呼唤下,圣特汝尔班的女生也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 “虽然很累,不过我也赞成继续玩~” 住宿生中的小妹妹奈奈子用悠闲的语气说话。 “晚餐怎么办?干脆由留在这里的人合出点钱,去采买食物吧?” 住宿生中的大姐头莎朗冷静地提出建议。 “我快累死啦。不过可以和大家一起玩,好高兴喔!” 化了一脸浓妆的千春用慵懒的话调说话。她的态度虽然显得轻浮随便,事实上个性相当认真、富有同情心、早睡早起,还很擅长做麻糬。话说回来,她虽然表明了态度,双脚却疲软得迟迟无法站起。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玩。” 艾黎儿高兴地牵起千春的手,笑咪咪地扶她起来。千春像小狗般吐出舌头,喊着“好累喔”,并且毫无顾忌地将全身重量靠在艾黎儿的肩膀上。经过四个月的学校生活,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已经完全打成一片。 另一方面,由贵族子弟组成的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则依据出身家庭的地位高低分成几倔小团体,彼此很难融洽相处,气氛冰冷而僵硬。 范·维尔班的领导人物是浮士德。他此刻闷闷不乐地斜眼瞪着圣特汝尔班喧闹的景象,接着视线转向稍稍远离范·维尔班的圈子,显出惶恐态度的清纯少女。她的眼神脆弱,夏日染红的肌肤白皙透明,紧绷而柔软的大腿到纤细脚踝间的曲线流畅优美,沾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当她用一只手拨起头发时,姣好的侧脸以湖面为背景,深深烙印在浮士德的视网膜上。 她是克莉亚·库鲁斯,飞行科全体男生憧憬的美少女。 然而范·维尔班的男生不仅受到彼此牵制,还得顾虑到出身高低的人际关系,因此遵守着“严禁偷跑”的不成文规则。能够打破这项规则的,只有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儿子——浮士德·梅塞。如果有人胆敢无视浮士德而接近克莉亚,绝对无法在范·维尔班安然存活。只要浮士德从阶级金字塔的顶点发号施令,这个人就会遭到所有同学阴险的排挤。因此,目前没有人胆敢心怀不轨地接近克莉亚。除了…… 劈啪! 这是浮士德太阳穴及脖子的青筋爆裂的声音。 学校里有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家伙,打从入学时就是如此。 圣特汝尔班的这名蠢男生完全无视浮士德的存在,总是堆起傻笑,喜孜孜地接近克莉亚。 此刻这家伙照例露出愚蠢的笑容,践踏范·维尔班的不成文规则,毫无顾忌地穿过层层隐形障碍墙,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接近克莉亚。 “克莉亚、克莉亚!我们今晚要在这里露营,你也一起来吧!大家会一起去买食物,通宵吃喝玩乐!你可以骗住宿家庭说,学校要举办临时的野营训练。我们一定会玩得很高兴,快站起来吧!” 脑袋驽钝到暴力程度的卡路儿竟然胆敢牵起克莉亚的手,硬是要将她拉向不懂人话的猴子集团——圣特汝尔班! 浮士德咬牙切齿,几乎把牙齿都磨碎。他拨了拨浏海,深深吐出一口气,快速走向胆大包天的卡路儿面前。 “放开你的手!” 只穿着一条泳裤的浮士德昂然挺起胸膛,朝卡路儿发号施令。 卡路儿听到浮士德的声音,顿时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但仍继续握着克莉亚的手。他从右边的嘴角叹了一口气,左边的嘴角则哇出不耐烦的言语: “嗨,浮士德,你今天的头发也是金色的耶!拜拜~” “等等,听我说话,你这没礼貌的家伙!你知道自己握的是谁的手吗?” “是克莉亚的手。那又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克莉亚,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卡路儿歪着头凝视克莉亚的眼睛。克莉亚红了脸,低下头摇了摇,说:“你……没有做什么坏事。” “看,连她也这么说。你明白了就快让开吧!” “别开玩笑,贱民!也不检讨一下自己的身分,快放开手!” 浮士德趾高气扬地下达命令,但他越说卡路儿越露出不屑的表情,身为庶民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熟练地说出讥讽之语。 两人之间展开一段低层次的冷嘲热讽,首先达到忍耐限度的是浮士德——卡路儿针对肚脐形状和乳头位置的谩骂似乎正中他内心的弱点。他怒发冲冠地想要抓住卡路儿,其他同学连忙出面制止,将他拉离吵架现场。 “给我记住!你这、这家伙!别以为你侮辱了我的肚脐和乳头,还能继续生存下去!肚脐、肚脐是……我绝对不原谅你!乳头……乳头也一样!给我记住!肚脐……乳头!给我记住,肚脐!” 浮士德牛头不对马嘴地连呼这两个名词,在众人挟持下离开沙滩。 克莉亚以歉疚的表情目送完全失去理智的范﹒维尔班头目离开,然后困惑地看着卡路儿。 身为谩骂战争胜利者的卡路儿,脸上依旧绽放着开朗的笑容,对克莉亚说:“我们走吧,克莉亚。你感觉比较像圣特汝尔班的人,就这么算吧!” “这……不要紧吗?” “没关系、没关系,班级区分或身分地位之类的区别根本不重要,大家都是飞行科的学生啊。” 卡路儿边说边硬是将克莉亚拉进自己班级的圈圈里。 克莉亚在圣特汝尔班当然也受到男女学生的欢迎。只见艾黎儿从她身后悄悄接近,张开双手大喊一声“哇”并紧紧抱住她。 “啊!” 克莉亚发出高兴的悲鸣。 “呜哩呜哩~” 艾黎儿仍旧从克莉亚身后抱住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克莉亚的脸颊上磨蹭着。 “哈哈哈、哈哈哈,艾黎,好痒、好痒啊!” 克莉亚毫无顾忌地笑着扭动身体,两人现在已完全打成一片。 圣特汝尔班的男生们眯着眼睛、张大鼻孔,露出幸福的表情鉴赏身穿泳衣嬉戏的两名少女。然而,这个班上却有一名无法默默观望幸福光景的男生。 “哇,你们在做什么?感觉好有趣,也让我加入吧 !” 卡路儿说完,硬是闯入将脸颊贴在一起的克莉亚与艾黎儿之间,露出灿烂的笑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两人验上。艾黎儿不禁发出尖叫声,用尽全力将卡路儿推开。 卡路儿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抬起头朝着艾黎儿发出怒吼: “干什么,暴力女人!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艾黎儿双手叉腰,俯视这个少了一根筋的男生。 “你还敢问?只穿一条泳裤就把脸颊贴在女生脸上,这样算是犯罪耶!” “有什么关系?大家不是玩得很愉快吗?” 艾黎儿用食指撑着额头并皱起眉头,思索一会儿之后,以严肃的表情开始对自己的干哥哥谆谆训诫。 “嗯……我来告诉你吧!只穿一条泳裤的男生突然跳向穿着泳衣的女生,还把脸贴到对方脸上,这算是性骚扰的行为。即使你觉得愉快,女孩子也不会这么觉得,知道了吗?” “什么?真的吗?” “嗯,没错!虽然偶尔可能会碰到不一样的情况,不过,你现在不用设想那种情况。懂了吗?回答我!” “我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接受吧!”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用脚猛踢沙子?你以为自己是一匹马吗?你是不是要学马嘶嘶叫,冲过来踢我?” “我不打算学马叫,不过你要是太不讲理,我大概会踢过去吧。” “什么?你又要诉诸暴力?你以为暴力能解决一切吗?不行啊,艾黎,暴力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哼,虽然你表面上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你错了。我只是要铲除无法区分亲昵与性骚扰的笨男生罢了!” “你说铲除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吗?这种用词好像我是恶人一样!”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看!你实在是太没有耐心,马上就想使用暴力解决事情。这种地方就显示出你的不成熟 。” “成熟的人不会只穿着一条泳裤就把脸颊贴向女生。” “成熟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想踢人。” “哎~唷~” “真是的~” “你这个人实在是……” “你实在是……” “喝!” “哇啊!” 艾黎儿杰出的一招飞膝踢正要命中卡路儿的下巴,一旁的同学连忙介入两人之间,抱住已经飞到半空中的艾黎儿。兄妹俩虽然受到大家箝制,但仍旧伸长脖子彼此怒骂平日不良的行为。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自从开学以来,每天都看着卡路儿和文黎儿兄妹吵架,因此早已习于仲裁,不论两人吵得多厉害都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当真,只是像安抚笨孩子的母亲一样,说些“好好好”、“是是是”、“你说的没错”之类的话,堆起笑容把两人拉开到手脚无法碰触的距离。 在这当中只有克莉亚一人露出歉疚的表情。 “那个,我……不会太在意……” 克莉亚断断续续地说话,红着脸低下头,担心地轮流看着卡路儿和艾黎儿。 率先出面缓颊的是“村民”宪明。 “不要紧,克莉亚,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只是在闹着玩,没有太深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吵架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哎,卡路真是个蠢蛋!” “呃,他不是蠢蛋……嗯,他们两人很要好……嗯。” “别管他了,克莉亚,你也一起来露营吧。露营露营!” 村民以轻浮的态度举起双手,双脚弯曲张成外八字,露出傻笑在原地踏步连呼“露营”。完全符合“村民”绰号的粗野邀请方式虽然让克莉亚感到有些惶恐,但她仍在范·维尔班的视线关注下,战战兢兢地走向圣特汝尔班。 几个小时之后,太阳逐渐倾斜,湖面映照出天空的茜红色,耸立在东方水平线土方的积乱云从顶端晕染成淡红色。 “哇,已经傍晚了,时间过得真快。” 卡路儿从水面抬起头,踩着立泳的步伐仰望天空。鸟群划过天顶,飞向阿斯卑纳山的方向。 “玩乐的时间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今天玩了这么久,我觉得自己好像变瘦了……” 在卡路儿身旁跟他一起立泳的是光男·福原。他在刚入学时身材相当肥胖,不过经过飞行科严格的训练,现在已经瘦了许多,看起来只算是稍微偏胖而肌肉结实的体型,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想要吃肉是也!” 沃夫冈肌肉健壮的身上套着可爱的粉红色泳圈,在光男身旁笨拙地踢着水高喊。他走在街上时,常会被误认为三十多岁的单身男性。然而对于部分狂热者而言,他似乎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在男学生之间赢得爆发性的人气。 “我也要跟随你,大哥!” “喂喂,不准偷跑!” “我才是沃夫冈大哥的头号弟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沃夫冈周遭便培育出以男人亲密的友谊为主轴、充满汗水昧的青春物语。 “让我们朝着夕阳游过去是也!” 沃夫冈一声令下,以浓密友情联系的男学生们便跟在他身后,朝着湖岸踢水前进。班哲明保持一贯冷静的态度旁观过度热情的这群人,用手指推了推镜框,目送逐渐远离的水花,低声说:“希望友情不要发展为性爱关系……” 他毫不留情地自言自语之后,戴着眼镜把脸埋入湖水中,以示范教学般正确的姿势游着蛙式跟在同学后方。 卡路儿瞥了一眼游向岸边的学生们,边以立泳姿势踩着水边环顾四周。 “咦,克莉亚呢?她刚刚不是还在这里吗?” “她早就上岸了,大概是去准备晚餐吧~” 同是住宿生的奈奈子在近处回答。她的黑发绑成辫子,仍旧保留些许稚嫩的身体浸在湖水中,笑咪咪地游着狗爬式。卡路儿转头望向沙滩,看到女学生们仍穿着泳衣便开始堆起石窑、以饭盒煮米,并用草制作盘子。 “哇,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完全没有发觉。” “反正背囊里也装了野营必备用品,今晚算是很正式的野营训练啰。就这么决定!” “嗯,虽然这种训练太悠闲了一点,不过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卡路儿说完便游向岸边,准备帮忙做晚餐。 大家吃完甩野营装备制作的简单餐点、收拾完毕之后,细心的莎朗带了几名学生到湖畔森林中收集树枝,再回到沙滩升起熊熊营火。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到火边,从背囊掏出睡袋,纷纷坐下或躺下。 西方天空的红色消失了,东方透明的深蓝色天空中撒满星光,吹过水面的微风送来夏夜的气息。学生们围绕着营火,笑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卡路儿和要好的住宿生坐在一起,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众人当中有的仍穿着泳衣,有的则在泳衣上披着毛巾,也有的已经换上飞行服,甚至还有没玩够的学生在夜晚的湖中游泳。 “最近的训练越来越严格,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难熬……虽然说这也是正常的,不过要当飞行员真的好累喔。” 宪明听见卡路儿埋怨,附和说:“一定是因为三个月前那场事件,才害我们没办法悠闲生活。一定没错!” “你是指击落空族的事件吧?的确在那之后,骑士团就显得格外积极。”莎朗望着夜空说。即使到了晚上,闪烁着舷灯的夜间侦查机仍旧在伊斯拉上空巡逻。红色的灯光伴随着遥远的旋转翼声,划过细长的月亮附近。 “会发生战争吗?”光男问。 班哲明以冷静的口吻回答:“再过一个礼拜,伊斯拉就会抵达圣泉。在那之后是 连路易斯提督都不曾踏入的未知空域,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如果要和空族作战,我们应该得接受更多空战训练吧?可是,最近好像都以陆战训练为主。” “的确,驾驶飞机的时间减少许多是也。” “我好讨厌地面上的训练喔~衣服都会弄脏~”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操纵技术还不足以参加空战吧?即使身为飞行科的学生,在实战时我们大概仍会被当成地面战的预备兵。” “说的也对。最近都是保护飞机场的训练,像是建造阵地之类的,既疲累又无聊!我好想驾驶飞机!” 卡路儿抱怨完,其他男生也纷纷点头。大家都觉得如果真要作战,那与其躲在土囊后方握着步枪,还不如驾驶飞机飞在天上。然而,赋予飞行科学生的实战任务却是要守卫平常使用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亦即陆战队的工作。 “我们虽然比不上正规军的飞行员,但至少还能起飞降落,应该让我们多练习驾驶飞机才对啊!” 卡路儿噘起嘴巴。一旁的艾黎儿以嘲讽的眼光瞄他一眼,低声说:“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一旦发生空战,一定会哭喊着‘母后、母后’到处逃窜吧?” “什么?艾黎,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你是不是说了毁损我名誉的坏话?你一定说了!” “我才没有说你的坏话,只是说出实话而已。” “喔,又要开始打情骂俏啦?” “阿宪,应该说是兄妹吵架吧?” “夫妻档相声又要开始了。” “这已经不像吵架啰。” “你们说的夫妻是指谁呀?” “该不会是指我跟这家伙吧?” “好,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话说回来,今天的训练量这么大,你们竟然还有精神吵架,真是让人佩服。” “莎朗,你感觉好成熟喔了真的只有十五岁吗?应该有二十五岁吧了” “什么意思,奈奈子?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爱管闲事的奈奈子闪烁着双眼,直盯莎朗仍旧穿着泳衣的身体。的确就如奈奈子所说,莎朗稳重的言行举止和修长丰腴的身体都显得相当成熟。 艾黎儿歪着头说:“奈奈子,你的眼神好像欧吉桑喔。” “是吗?我很正常吧?话说回来,我们越接近目的地,大家好像越来越紧张。” “因为现在已经确认空族真的存在,不是传说而是实际人物,还会攻击所有接近圣泉的人。” “三个月之前,空艇骑士团击落三架空族飞机,其中不是活捉到一个人吗?那个被逮捕的敌人不知道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好像是机密,大家都不知道详情| “他应该会接受审讯吧?依照雷波特团长的个性,大概也使用了拷问和自白剂之类的手段,所以伊斯拉上层应该已经掌握到空族的概况。” “至少也透露一点资讯给我们吧了” “真小气。” “对了,克莉亚,你不是路易斯提督的亲戚吗?你有没有听说我们不知道的消息呀?” 奈奈子突然询问克莉亚,使得原本只是默默倾听其他人谈话的克莉亚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啊……对不起,我也没有听到详情……” “不是详情也没关系,只要一点小道消息就行了,克莉亚,你不是偶尔会和提督吃饭吗?有没有听他提过空族的事情?” 奈奈子为了得到八卦而继续追问,其他同学也好奇地望着克莉亚。 克莉亚思索了一会儿。 实际统治空中之岛伊斯拉的“四人议会”正如其名,是由四名贵族将校组成,包括“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财务长”马克斯·桑其斯以及“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克莉亚既然是四人议会当中路易斯的亲戚,自然会引来学生们的兴趣。 “这个嘛,嗯……提督跟我说话时,不会提起太严肃的议题……啊,不过上次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好像提起有关与空族对战的事……” “真的吗?他说什么?” “那个……他说这场战争或许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和斋之国都没有经历过的空战,因为空族和伊斯拉的空战doe差异太大……” “doe是什么啊?我记得讲课的时候好像曾提过……” 卡路儿提出疑问,平时甚少主动发言的光男胆怯地举起手说: “就是指教义或主义的意思……也就是针对空战的思考方式……” “哇,阿光真不愧是军事迷!” “应该称他为飞机宅男才对!” “唔……对不起。” 艾黎儿以笑脸询问不知为何低下头道歉的光男: “思考方式会有什么不同呢?空战不就是把对方的飞机击落就行了吗?” “嗯……可是举个极端一点的例子,如果敌人拥有对空火力强大、装甲又坚实厚重的飞行战舰,即使遭到战斗机攻击阻拦仍旧可以继续前进,就可以省略空战过程直接炮轰伊斯拉。只要拥有抵挡战斗机攻击的对空炮和装甲,根本不需要护卫用的战斗机……” “没有这回事吧?如果一再遭到战斗机攻击,即使火力再强、装甲再厚,最后还是会被击沉啊。” “嗯……这就是doe的差异。敌人如果认为‘飞行战舰比飞机还要厉害’勇空战中就会以飞行战舰为中心,编制也会偏重火力。相对的,我方认为‘飞机比飞行战舰还要厉害’,所以才会以飞机为中心,并以着重机动性的编制迎接空战。我想空族和伊斯拉的doe差异,大概就在这方面……” “原来如此,双方的基本战斗方式完全不同。” “老师之所以突然要求我们进行地上作战的训练,或许也是因为解析过空族战术的影响吧。” “什么?这么说来,敌人有可能直接登陆伊斯拉吗?” “应该有这个可能。空族如果派遣武力强大的飞行战舰硬是登上伊斯拉,由地上部队占领机场,那即使伊斯拉的飞行员多么优秀也无济于事。” “的确与空艇骑士团的战力相比,伊斯拉的地上部队太过脆弱是也。” “骑士团长或许认为,只要掌握制空权,就可以守护伊斯拉……所以才会忽略敌人强行登陆时的因应对策……” “真讨厌战争!如果能一直像这样和平就好了~” “奈奈子,你既然有志成为飞行员,不能听到战争就吓破胆啊!” “路人甲”宪明如此嘲笑,奈奈子便鼓起脸颊说: “我又不是因为想要参加战争才来这里了我是因为想要飞到天上,才会进入飞行科~” “说的也是,我也一样。” “我也是。我想要一直驾驶飞机,才不想拿枪射击!” 莎朗和文黎儿纷纷赞同奈奈子,一旁的克莉亚亦无言地点头。女学生想要搭乘飞机的理由果然还是以“喜欢天空”占多数,只有千春独自嚼着麻糬、望向天空。 “千春,你会害怕空战吗?” 卡路儿不经意地问她。千春的视线转向身旁,以一惯的慵懒语调回答: “当然怕啰。我坐在后座发射子弹的时候,总是会想哭耶。” “我也是,老实说我第一次射击的时候真的哭出来了~” “一想到如果参加真正的空战,便得朝着真人开枪……就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办到。” “嗯嗯,我了解。想到对方被射中就会死掉,感觉很难开枪| “可是……该怎么说呢?如果 遇到不开枪自己就会送命的情况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自己有可能被击落,或许我会想要射击对方……不,我想我一定会射击的。” “……” 众人沉默片刻,原本带着忧郁表情的千春抬起头,发现气氛不对,连忙辩解:“呃,我是指如果真的碰到那种情况啦……我当然也会祈祷不要发生……” 千春难得以含糊的语气说完,又尴尬地低下头。 接续千春发言的,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竟是光男。 “我也一样。如果……不光只是自己,譬如家人或朋友遭遇危险时……我想自己就有可能开枪射击。” 光男努力说出自己的想法,红着脸和千春同样低下头。 这时轮到千春抬起头,朝着身旁的光男露出微笑。 “如果是搭档遇到危险,你也会挺身射击吗?” 光男圆滚滚的脸变得更红。他很腼腆地缩起庞大的身躯,勉强回答: “嗯……当然……” “嘿嘿。” 千春以轻佻的态度吐出舌头,双手抱住膝盖重新坐好,将脸颊贴在自己膝盖上害羞地摩擦。 平时总是打扮夸张的千春,以及肥胖又内向的光男——这两人似乎完全没有共通点,但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却指定两人成为正式搭档。一开始大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现在看来他们却是志同道合,还能彼此补足对方的缺点,并获得良好的搭档成绩。 这时,路人甲突然噘起嘴巴说:“哇,你们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一对好夫妻嘛!喂,你们该不会在交往吧?亲过嘴了吗?” 宪明毫不在意现场的气氛,粗鲁地质问光男和千春。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阿宪!” “我、我才不会做出那么可耻的事情哩!” 两人红着脸激烈地抗议。至于宪明即使凭仗着路人甲的身分,如此唐突的询问仍是引来女生们一致的嘘声。 “阿宪好过分了” “怎么可以突然问这种问题?” “太厚脸皮了!” 其余的男生也及时察觉到现场形势,纷纷板着脸孔指责宪明: “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说你是路人甲。” “你是标准的凡人是也!” “你最适合的戏分,大概只有在别人问路的时候回答村名吧?” 众人毫不留情地用言语攻击宪明,凡人似乎也恼火了,把嘴巴噘得更尖。 “你们干嘛这么说?难道我的存在价值就只有说出村子的名称吗?我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今后我只说村名,就说‘这里是圣特汝尔’,这样你们满意了吗?喂,我以后真的只说这句话啰,你们愿意这样吗?” “嗯,不错啊,这样很适合你唷。” “嗯,阿宪,刚刚那句台词很适合你。” “我对你另眼相看了,你在讲刚刚那句台词的时候显得最耀眼~” “这里是圣特汝尔。” “太棒了!” “好帅喔!”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好知性喔!” “这里是圣特汝尔。” “在这趟旅程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出人模人样的话。” “真不可思议,他只是说出地名,就让人觉得他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里是圣特汝尔。” “阿宪,你怎么了?大家都在称赞你,为什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 “他的声音逐渐显得哀愁……不过,别管他吧。” r现在这样还好,可是,如果训练时阿宪还是这副德行,那就有点麻烦。遇到敌人的时候,要是他说出地名,那也会很糟糕吧,” 奈奈子担心地看着只肯说出地名的正式搭档宪明。先前和他是临时搭档的艾黎儿也点头说: “电讯联络的时候,他搞不好也只说地名而已。” “这里是圣特汝尔。” “真是伤脑筋~教官为什么要让我和阿宪搭档啊?真搞不懂,一开始明明就是艾黎和阿宪搭档~” 奈奈子叹了一口气。 艾黎儿听到她的叹息,垂下肩膀回答: “阿宪至少还能正常沟通,没什么不好啊。跟我搭档的人才麻烦呢!” “喔,你说他呀……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耶。” “我们住进宿舍已经四个月了,我也从来没有和他交谈过一句话。” “我曾经开口跟他说话,可是他完全不理我是也!” “我看他好像没吃饭,想要拿麻糬给他吃,可是他不肯接受哩。” 当话题转到不在场的“他”时,住宿生纷纷提出不太正面的评论。 刚入学的时候,大家依照自己选择的暂定搭档来进行训练,不过在一个月之后,教官发表了正式搭档,因此目前是和新的搭档来进行所有飞行训练。搭档的内容是: 卡路儿和克莉亚。 班哲明和莎朗。 宪明和奈奈子。 光男和千春。 沃夫冈和小弟之一。 还有——伊格纳修和艾黎儿。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都不肯开口说话吧?你们在训练中不会碰到问题吗?” 艾黎儿把脸埋进抱在胸前的膝盖间,说:“训练的时候,如果是和课业有关的事情,沟通是没有问题……可是除此之外,他完全不想说话,似乎不喜欢和人来往……不对,应该说是‘很讨厌’和人来往才对。” “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难道他都不会寂寞吗?他还没有在食堂跟我们一起用过餐吧?” “我看过伊格纳修在商店街一个人吃面包,看起来不是很寂寞的样子,一副淡然的模样在吃东西。” “他既然喜欢独处,那也没必要勉强和他沟通吧?反正他在训练中会说最低限度的话,这样就行了。” 艾黎儿以干脆的口吻做出结论。 身为话题人物的伊格纳修·阿克西斯是来自贝拿雷斯的住宿生。 正如大家异口同声所描述的,他自从住进宿舍以来,完全没有和其他学生交流的意愿,今天也在解散后立刻换回飞行服,独自一人迅速回到宿舍。在宿舍时,他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地迎接早晨,接着又是一个人去上学,在教室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如果有人向他搭讪亦置之不理。就像艾黎儿所说的,他只愿意进行飞行训练相关的必要对话,完全不打算聊天,似乎自愿断绝高中生的所有正常交流,淡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他的成绩也糟糕透顶。 不论是一般课程或实技训练,他的成绩总是在圣特汝尔班的最后一名附近。虽然还不至于留级,但也只差一点点。由于他的外表相当帅气,因此在刚入学时颇受女孩子欢迎,可是现在不论男女都没人理他,甚至很少在聊天时提起他。 “艾黎真倒楣,如果你有个像样一点的搭档,实技成绩就会更好了~” 奈奈子试着安慰艾黎儿,但艾黎儿摇摇头说; “搭档的成绩就是我的实力,而且我自己也会犯错啊。伊格纳修虽然技术很差劲,不过正是因为差劲才需要练习。他以后一定会进步,我也一样……嗯,一定的!” 她完全没有抱怨,回答的口吻仿佛是在劝戒自己一般。 “艾黎真伟大了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着要教官帮我换搭档~” 奈奈子说完,大家都纷纷点头。艾黎儿稍稍皱起眉头说: “这样听起来好像我在装好学生一样,感觉很讨厌呢!我不想装乖孩子,自己也会直接对伊格纳修 提出一堆抱怨……不过,他那个人都没有听进去。” 这时卡路儿不知为何露出得意洋洋的态度,说:“就是因为你素行不良,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索妮亚教官一定是觉得伊格纳修跟你这么粗暴的人很相配,才会让你们成为正式搭档。” “什么……我生气了!你这句话惹毛我啦!” “你干嘛握紧拳头?干嘛握得那么用力?喂,你举起那个拳头要干什么?喂,该不会是要诉诸暴力吧?你又想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又在打情骂俏了?” “兄妹相声开始是也。” “是夫妻相声吧?” “你们别吵啦~” “要好好相处喔。” “这里是圣特汝尔~” 曲于大家的劝戒,卡路儿和艾黎儿只有彼此互瞪便结束对立。村民虽然只能说出地名,但他似乎开发出藉由语调来表示鼓励或劝戒的方式,从刚才就很自豪地滥用同样的台词,却遭到众人漠视。 夜深之后,意气相投的伙伴们围坐在火前,话题仍旧没有枯竭的迹象。大家虽然因为白天的训练而十分疲惫,但却舍不得在睡梦中虚度快乐的时光。到后来烧柴用的树枝不够了,最先察觉到这点的克莉亚便从沙滩上站起来,说:“我今天什么都没做,就由我去捡树枝吧。” “不用啦,克莉亚,这种事交给卡路儿就好。” “喂,艾黎,你为什么指名我去捡树枝?” “你今天才是什么都没做!别只是傻笑,快去做点工作,替大家派上用场!” “什么……我生气了!你这句话惹毛我啦!” “呃,我不要紧……嗯,我一定可以马上捡完树枝……” “卡路,你也去帮忙吧。克莉亚,卡路说要帮你的忙,你尽管使唤他。” “喂,哪有人这样说话……” 卡路儿虽然口里抱怨,却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将毛巾披在赤裸的上半身,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转向同样只在泳衣上披着毛巾的克莉亚。 “既然我妹这么说,那我就来帮忙吧。我如果不听她的,她就会立刻发飙,真是难缠的妹妹。” 卡路儿装模作样地伸了一个懒腰,心中暗自感谢替自己和克莉亚制造独处机会的艾黎儿,快步走向湖畔的森林。 “我们走吧!两个人一起捡,一定可以很快完成任务。” “嗯。” 克莉亚泛起害羞的笑容点点头。 卡路儿和克莉亚在月光下走进夜晚的森林里。 细碎的月光透过晚风吹拂的树叶间落下,有如星尘般闪烁。白天吸收热气的青草水分正要开始浸染夜晚的冷空气。和地面上的一般森林相较,这座森林的规模小了许多,但在晚上一不小心仍有可能会迷路。 卡路儿走在克莉亚身旁,摆出一副英勇的表情,担负护卫的职责。 “小心脚步,地上有很多盘结的树根。” “嗯。” “找到树枝了!交给我,让我来捡吧。一、二、三……好,接下来就像这样用绳子绑起来占 “啊,我来拿吧。” “没关系,重的东西由我来提,这是绅士理所当然的工作。” 卡路儿刻意摆出成熟的笑容,把捆起来的树枝背在肩上,继续走向森林深处。 克莉亚担心地问: “不会迷路吗?如果走到太里面,有可能会回不去……” 卡路儿潇洒地转过头,竖起大拇指,露出爽朗的微笑说: “不要紧,相信我吧!” “嗯……” 克莉亚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她以不确定的步伐缓缓跟在卡路儿后方。 三小时后—— “呼、呼、呼……不要紧……一定是往这边走……相信我!” “嗯……” “哇啊!有蜘蛛!好大的蜘蛛网,哇啊!” “冷、冷静点,卡路儿,我马上替你弄下来……” “蜘、蜘蛛!好大一只蜘蛛爬在我脸上!” “别害怕,那不是蜘蛛,是我的手指……好,拿下来了。” “呼、呼、呼……对不起,谢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害我紧张一下。” “嗯,你当然会吓一跳。” “这座森林是怎么搞的,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大,出口到底在哪里呢……” “大家会不会担心我们……营火该不会已经熄灭了吧……” “有莎朗和艾黎在,营火应该没有问题。嗯,我们只要担心该怎么走出这座森林就好。” “我们已经完全迷失方向……” “我们不是迷失方向,而是在冒险。这是一场兴奋刺激的冒险之旅!” “啊,对喔,真对不起,我总是没办法像这样乐观思考……” 克莉亚当然不会想到,只是来捡树枝结果竟然变成冒险之旅,但她仍旧露出歉疚的表情低下头。 夜晚的森林静谧到可怕的地步。 不论走多久,枝叶交错形成的天盖仍旧没有终止的迹象。在没有路的路途中,树木纠缠着树枝,遮蔽上方的星空。 猫头鹰的叫声使夜晚显得更加寂静,冷空气逐渐渗透肌肤。虽然时值夏日,但这里是森林里,再加上两人都只在泳衣上披一条毛巾,甚至没有穿鞋子。卡路儿心中感到莫名的沉重,为了抛开阴暗的念头,他刻意装作不在乎的口吻说: “没关系,别害怕!碰到这种情况时,绝不能被不安的心情打败。我们来聊些有趣的话题吧!讲些一定能让大家笑出来的事情!” 克莉亚听到他唐突的提议,勉强回应: “有趣的话题呀……大家真的都好会说笑话。像奈奈子,我总是觉得她好厉害。我对于这方面就不太行……” “对了,你的确不太会积极地开玩笑,总是默默听人家说话。” “嗯……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 “呃,我不是在批评你啦!有些人的个性比较文静,这也不是坏事啊。” “嗯……不过,这样感觉还是不太好。如果没有主动说话,就好像……在偷懒一样。” “那、那个,你不用想得太严肃。每个人的个性都不一样,有些人擅长说笑话,也有些人不擅长……” “嗯,谢谢……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那、那个,我其实也很想……说些有趣的话,让大家笑出来。” 克莉亚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卡路儿有些慌张地试图鼓舞她: “嗯,当然,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很高兴你会这么想。” “真、真的吗?你真的很高兴?” “嗯,当然。因为我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你甚至没办法好好说话,但现在才经过四个月,你就有这么大的进步!”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真诚的评语,脸颊顿时变得通红,但仍旧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喜悦的微笑。 “嗯……这都多亏了大家。因为大家对我很亲切……所以我也想变得更正常,像大家一样……” “啊哈哈,你这样说,好像自己是怪人一样。呃,刚刚讲到哪里?对了,我们应该聊些有趣的话题,说些让人捧腹大笑的趣事。” “嗯……嗯……” 克莉亚认真地环抱双手,微微倾斜脑袋,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森林的天顶绞尽脑汁。卡路儿为了缓和她的紧张,便率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那从我开始吧!你应该也知道,我有个很不成材的妹妹,名叫艾黎儿·阿巴斯。这个干妹妹总是把自己当成我姐姐,实在是脑残到了极点! 她这个人有种种缺点,譬如喜欢张大嘴巴笑、坐在椅子上双脚会变成外八字、猜拳只会出石头等等,不过上次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在某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躺在自己宿舍房间里,因为热到睡不着,就拿起专用的纸杯电话想要和文黎儿说话——啊,对了,我和艾黎的房间刚好隔着宿舍中庭面对面,所以我就提议要接起纸杯电话的线路。在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一再拿小石头丢艾黎房间的窗户。直到她出现为止,我都会很有耐心地丢石头。不久之后艾黎就会露出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打开窗户,透过纸杯电话对我怒吼,一直聊到我睡着为止。所以那天晚上,我也照例用纸杯电话和艾黎说话,可是她的心情似乎很差,我就问她为什么心情那么差。她怒吼说,她接受训练很累了,半夜一点又被顽固的丢石头声吵醒,还得听些莫名其妙的话,碰到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会心情不爽。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批判她的肚量太小,叫她别为这种事生气。谁叫我睡不着,有什么办法呢?结果没想到艾黎竟然缓缓拿出剪刀,把纸杯电话的线剪断!那是我特地花工夫做的耶!所以我也恼火了,当场又拿两个纸杯做出新的纸杯电话,想要丢进艾黎的房间里。可是纸杯电话很轻,没办法丢到对面的宿舍里,我想到必须添加重量,就在给艾黎的纸杯里装了大小适中的石头,再用胶带封起来,然后甩了几下增加动力,用力丢向艾黎的房间,结果竟然把窗玻璃打破。当时因为是晚上,所以我没看清楚,艾黎在剪断我的纸杯电话之后,竟然把自己房间的窗户关起来了!她就是这种地方不够细心,她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把新的纸杯电话丢给她,怎么可以把窗户关上呢?结果都是因为艾黎,害大家都被吵醒了,宿舍里引起一场大骚动,甚至还传言说有可疑人物闯入艾黎的房间。真是的!有个粗心大意的妹妹实在很麻烦。我说完了,有趣的故事到此结束。” 卡路儿有些无奈地耸耸肩,结束这段故事。 克莉亚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一一吞进喉咙里。接着她整理思绪,露出僵硬的笑容,小心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想,不对的人应该是……突然把塞了石头的纸杯电话丢过去的人吧……” “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吗?嗯,宿舍里的同学也都把错归在我头上……可是我不觉得啊!真难以接受……算了,这种细节不重要。接下来换你了,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不论是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也不用刻意要逗我笑,放轻松一点说说看吧。” 卡路儿露出满脸笑容催促克莉亚。 克莉亚“嗯~嗯~”地沉吟并思索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歉疚地低下头。 “对不起……那个……我身边没发生过有趣的事情……” 她的句尾照例虚弱地消逝在森林的大气中。 “真的?太可惜了。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呀!即使你觉得很蠢也没关系,甚至没有笑点都可以。尽管说吧!” “嗯……那个……我下次一定会准备好。我会细心观察周遭发生的事,如果发生有趣的事,一定会努力讲给大家听。今天……真对不起……” “这……你不用这么认真地道歉,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要你说笑话,你当然会挡手不及啦。嗯,没错,所以别在意了。” 卡路儿爽朗地露出笑容,克莉亚抬起头说: “大家真的都好厉害……可以想办法娱乐其他人……像我就完全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呃,克莉亚,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平常多跟人接触,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怎么说呢?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嗯,我会努力的。” “嗯……好吧,我会好好期待……好,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座森林。” “的确,我们得赶快回去才行。” 接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子。 脚下虽然是柔软的腐质层,但不时会有小石头、树枝或章丛,光着脚走路仍旧会有危险。卡路儿回头看后面,发现克莉亚的步伐变得有些缓慢。 “克莉亚,你累了吗?” “没有,我不累。” “你的脚不要紧吗?是不是受伤了?到那边有月光照射的地方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吧。” 卡路儿指着森林中一小块空地说。茂密的树林里只有在那里有块圆形的空地,月光如同舞台照明般斜斜照在地面上。 两人抵达广场,坐在横倒的朽本上,卡路儿在月光下总算发现克莉亚的异状。 “哇!克莉亚,你果然受伤了!” 克莉亚的右脚掌大拇指底部被割开一道裂痕,还没完全干涸的伤口沾着血液和泥土。 “我都没有发现,只觉得有点痛……” “要先用清水把伤口洗干净渗否则会感染细菌……啊啊,可是要回到湖边才有清水!” “没关系,回去的途中,我会小心不让伤口碰到地面……” “啊,等一下班至少用这个包住伤口吧。” 卡路儿用牙齿将披在肩上的毛巾撕开,当作应急用的绷带,包覆在克莉亚右脚的脚尖上。 “虽然包得不太好,不过这样子至少比光着脚丫子好一些。在离开森林之前,就这样忍耐一下吧。” “嗯,谢谢……可是你没有毛巾,不会冷吗?” “不要紧。大家应该在担心我们,必须尽快回去才行……对了,克莉亚,为了早点离开森林,也为了不让你的伤口恶化,我有一项建议……” “怎、怎么回事?突然用这么严肃的口吻……” “呃,那个,我绝对不是心怀不轨而做出这种提议,纯粹是为了选择必要手段早点离开森林,才会这么建议……” “什么建议?” “那个……我来背你吧。” “什么?这……我会过意不去……”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的体力还很充沛……只是担心你的伤势。如果细菌侵入伤口,到最后变得无可挽救而必须截肢……我一定会一辈子后悔不已……” “那、那个……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可是,也有人因为破伤风而死啊!大家一开始都觉得没关系,等到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太晚了。所以,我很担心你也会变成那样……” “……” “拜托!如果我累了一定会好好休息。为了让我安心,就让我来背你吧。” 卡路儿以真诚的口吻拚命请求。 听到他这么说,克莉亚也无法拒绝。 “那个……我或许太重了,真抱歉……” 克莉亚勉强挤出回答。卡路儿听了露出放心的微笑,接着糖力充沛地从朽本上跳起来,将背部朝向克莉亚并且跪下一只脚。 “不要紧!来吧,公主,请上来!”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催促克莉亚。 “呃……如果你累了,真的不用勉强自己。我其实还能走……” 克莉亚腼腆地将手放在卡路儿的双肩上。由于他刚刚把自己的毛巾撕开,因此上半身完全赤裸,至于克莉亚身上也只穿了泳衣并披着一条毛巾。 克莉亚有些迟疑地将自己的上半身靠在卡路儿背上,他的背部结实而温暖。卡路儿将双手绕到克莉亚的膝盖后方。 克莉亚张开双脚,夹住卡路儿瘦削的背部,一双具有弹性且柔软的大腿直接贴在卡路儿的腹部两侧。 克莉亚的脸颊染得通红,心跳自然而然地加速。 “好,我要站起来啰。” “嗯……” 卡路儿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接着转过头,从极近的距离朝着背在身后的克莉亚笑说:“完全没问题,简直比背着背 囊还要轻松,这大概是平时训练的成果吧。我保证一定能走出森林,交给我吧!” “这样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嗯……” “没关系,反正没有人看到,不用担心!我们走吧,公主,尽管包在我身上!” 卡路儿格外有活力地说完,意气飞扬地往前走。 克莉亚将双手放在卡路儿肩上,脸颊仍旧通红。为了避免自己内心的悸动被听到,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胸口贴近卡路儿的背部。 “克莉亚,你好轻喔!真的有在吃饭吗?感觉好像洋娃娃一样。” 卡路儿边走边开玩笑。 在寂静得诡异的夜晚森林中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卡路儿开始感到疲倦。 这时候—— “哇!” 他的右脚滑向前方,剩下左脚着地,上半身整个往后仰。再加上克莉亚的体重,眼看他整个人就要往后倾倒。 “呀!” 克莉亚纤细的手离开他的肩膀。 ——这样下去会把克莉亚压在地上! 卡路儿在失去平衡的危急关头,勉强扭转身体,并且将双手往前伸出,避免压到克莉亚。 砰!卡路儿听见一个柔软的碰撞声。他将双手拄在地上,询问下方的克莉亚: “对、对不起,克莉亚,你不要紧吧?” “嗯,我跌在泥土上,所以不要紧……” 克莉亚仰躺在地面上,望着上方的卡路儿回答。 晚风吹过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 月光被骚动的树叶分割为数千道斜射在地面的光线,银灰色的光粒子温柔地照亮卡路儿和克莉亚的脸孔。 卡路儿此刻的姿势等于是重叠在仰卧地面的克莉亚身上,他的膝盖跪在克莉亚张开的双腿间。 两人都无法动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在月光中凝视着彼此的双眼。 卡路儿站不起来,也无法思考,只是深深受到被他压在下方的女孩双眼吸引。 野葡萄色的瞳孔如同一月的银河。 卡路儿感觉这双蕴含数千万细光的虹膜仿佛渗透进自己心底的深处,洗涤了所有沉淀在胸口的痛苦情绪。从他净化的意识底层,涌出无法以理性控制的情感。 “克莉亚。” 不知名的情感化为眼前这名少女的名字。 “卡路儿……” 少女的嘴唇做出回应,说出少年的名字。 克莉亚色泽丰润的嘴唇在苍白的月光中微微张开。 卡路儿支撑在地上的双臂逐渐弯曲成“ㄑ”字形。 两人的嘴唇越来越接近。 克莉亚并没有躲避,只是像灵魂出窍一般凝视着卡路儿。 正当两人颤抖的嘴唇即将接触之际—— 卡路儿的眼角瞥见某样东西,他轻轻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异物。 与此同时,克莉亚也从眼角发现异物的存在,并和卡路儿同样将视线转过去。 在这刹那,映在两人视网膜上的是派遣舍监——静香·羽染。她以正座的姿势坐在泥土上,双眼睁大到极限盯着两人。 “唔、唔哇!” “呀啊!” 两人好似弹簧般跳起来,口吐白沫趴在地上逃窜。 静香啧了一声,闭主张大的眼睛无声地站起来,走向逃窜的两人鞠了一个躬,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歉: “真抱歉。如果没有月光,两位就不会发现我的存在,能够安稳地接吻……难得的青春一页沦落到未遂的结局,都是因为我的疏忽,真是对不起。” “为、为、为什么舍监会在这种地方?你该不会是在偷窥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为什么默默地看着我们?为什么啊啊啊?” 年龄与出生地皆不明的派遣舍监和平常一样闭着双眼,长达下巴的直发剪齐为娃娃头,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她得意地挺着胸膛说:“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拜托,舍监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舍监会坐在这里张大眼睛偷窥我的私生活?” “我不是在偷窥,而是受到其他住宿生委托,前来寻找两位。当我得知两位去捡柴却迟迟没有回来,身为充满责任感的派遣劳工,我便义无反顾地在半夜进入森林寻找两位的行踪。当我看到两位完全不顾我的辛劳,陶醉在爱情气氛中时,我虽然觉得有些僭越,但还是决定静静地旁观两位的初吻,鉴赏两位的青春物语。” “谁叫你鉴赏那种东西!你看到我们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啊?” “呃,这个嘛……碰到刚刚那种场景,我也不好意思打断啰。” “你、你为什么面带笑意?拜托,你平常不是都面无表情吗?只有这种时候露出笑容感觉很恐怖耶!” 卡路儿陷入慌乱状态,一旁的克莉亚勉强冷静下来,轻轻问静香: “那个……舍监是来救我们的吧?” “没错。我重申一次,敌人绝对不是为了偷窥目的来此。” “太好了,谢谢你。我的脚受伤,没办法好好走路……” “我带你们回到湖畔。库鲁斯同学可以和刚刚一样,由阿巴斯同学背负。” “舍监,你从什么时候就在偷窥我们?该不会一直都在观察我们吧?喂!” “我没看,我什么都没看。” “拜托,别再露出奸笑了,很恐怖耶!我没有叫你不要笑,可是你不能笑得更开朗一点吗?” “笑得……更开朗?” 静香喃喃自语,抱起双臂仰望夜空沉思片刻,接着缓缓地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闭上双眼,从门牙缝隙喷出由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 “咻咻咻咻咻咻了” “哇!搞什么?” “咻~咻咻咻~咻~咻~咻~” “这样一点都不开朗!你的笑脸和笑声也太恐怖了吧?为什么要从门牙缝隙发出声音?舍监,你平常都是这样笑吗?” 静香将诡异的嘴型恢复原状,缩回门牙,恢复成平时毫无表情的脸孔。 “不,这是我首度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笑容……看来似乎不太受到好评,我以后再也不笑了。” “呃,不……你要笑当然是很好,可是不能更普通一点吗……算了,越说越复杂。好吧,你不是要带路吗?大家一定都在担心,请你带我们回去!” “交给我吧。我的笑容虽然糟糕透顶,但对于走夜路却相当有自信。” “喂,你该不会记恨在心吧?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不,我特地展现笑容却遭到全盘否定——这种事我绝对不会记恨在心。” “你一定记恨在心吧,舍监?” “不不,我是认真、开朗又正直的派遣劳工,不会执拗地为了一点小事而记恨在心。好,别再拖拖拉拉,快踏上归途吧。库鲁斯同学,你准备好了吗?” “啊,是的。真抱歉,麻烦了……” 克莉亚道歉之后,再度让卡路儿背起自己。 “真对不起,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们马上就会离开森林,你再忍耐一点。” 卡路儿露出笑容,朝着背上的克莉亚回答。走在前方的静香面无表情地转头说:“那我们走吧,请你别落后。” “嗯,我会努力。” 静香虽然闭着眼睛,不知为何却能够像猫一样在夜间视物,迅速穿梭在只有月光照明的森林里,不久就将两人带同学生们等候的湖畔。 “真抱歉,克莉亚……都是因为我让这种家伙跟你一起去捡柴,才害你碰上那么大的麻烦……” 在沙滩上等两人回来的艾黎 儿打从心底感到抱歉,握着克莉亚的双手深深鞠躬。 一旁的卡路儿鼓起脸颊说: “你说的‘这种家伙’是指我吗?虽然我的确有些小看夜晚的森林,不过,你也不能用那种口气说我吧?我背着受伤的克莉亚一路走到这里耶!你应该奖励一下我的努力吧?” 但是,艾黎儿清澈的翡翠色眼睛狠狠瞪着卡路儿的脸。 “如果你没有迷路,就不用做无谓的努力!在这么小的一座森林里,你竟然也能迷路,还惊动到舍监!未免太白痴了吧!” 这回艾黎儿的怒气颇为认真。 卡路儿被劈头痛骂,也不禁瞪大双眼反驳: “你这是什么话?干嘛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态度!虽然我也犯了一点错,但还轮不到你来骂我!” “你才是!犯了错仍是一副了不起的态度,才应该好好反省!” “哇!感觉好火大!妹妹怎么可以这么傲慢地对哥哥说话?真火大!” “那个……请你们别吵架,冷静一点。” 克莉亚介入两人之间,左顾右盼地努力劝架。圣特汝尔班的同学面对惯常的兄妹吵架情景都感到无奈,以熟练的态度拉开卡路儿和艾黎儿。卡路儿即使从背后被抓住双臂,仍旧伸长脖子扭曲表情,执拗地朝着艾黎儿挑衅: “笨蛋~笨蛋~艾黎是大笨蛋~” “笨蛋是你吧?笨蛋!” 艾黎儿也露出牙龈破口大骂。 “艾黎,冷静一点~” “卡路,你也别骂了。” “我要吃西太公鱼是也!” “我要吃麻糬,” “跳到夜晚的湖里,让火热的前额叶清醒一些,或许会很有帮助。” “这里是圣特汝尔~” 宿舍的同学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有如处理日常业务般介入被戏称为“打情骂俏”或“夫妻相声”的兄妹吵架。 湖畔的夜更深了。 夏天的一晚虽然发生许多事,但综合来看几乎都无关紧要。 所有学生在无意识中都以为同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大家和志同适合的伙伴们一起上课、接受训练,在吵架与彼此打气中,朝着成为飞行员的目标迈进。 大家都相信,在空中之岛伊斯拉发现天空尽头之际,这里所有人都能以正式飞行员的身分驾驶飞机,在空中画出祝福的舞蹈。 再过几天,伊斯拉就会抵达圣泉。 此刻学生们还浑然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第二章 圣泉 当旭日斜斜照射在跑道上,在梅克留斯机场待命的二十五架阿尔康号同时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在残余些许红色的天空下,双翼飞机的五十座旋转翼发出隆隆巨响。所有飞机都同时开始垂直上升,扬起一阵灰白色的沙尘。 飞行科学生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全体飞行。卡路儿握着操纵杆,配合周围的飞机,缓缓开启节流阀。驾驶舱外面,伊斯拉的大地缓缓远离视野。 他持续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让阿尔康号在滑翔中垂直倒下旋转翼。二十五架飞机的编队以索妮亚·芭蕾斯教官驾驶的编队长机为首,排成六支四架飞机编队的菱形队伍,开始水平飞行。众人的机尾对着伊斯拉左岸,呈一直线飞离伊斯拉。 天候晴朗而稳定,挡风板前方的海洋和天空都是蔚蓝一色。几乎没有任何风,下方的海面宛若以蜡固定般平静。 编队进入巡航状态后,驾驶变得比较轻松,卡路儿便拿起传声管。虽然没有重要的传达事项,他仍旧对后座的正式搭档开口: “看,克莉亚,好大的积乱云!” 他指着并排在西边天空的积乱云说。接着,传声管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大、好漂亮喔.” “那些云也在祝福今天的我们,说:‘恭喜,你们的努力终于获得报偿’。” “呵呵,的确。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卡路儿望向前方的编队长,只见索妮亚的飞机引领编队开始右转,俯瞰右下方的伊斯拉,朝着岛屿前方飞行。 空艇骑士团正规军驾驶的战门机编队已经等候在伊斯拉前方,飘浮在空中的定点。在更远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钢铁打造的巨大身影,也在夏日天空中悠然游泳。伊斯拉拥有的战斗飞行机械此刻都聚集到伊斯拉前方。 除了飞机之外,将近一万名的伊斯拉居民也都齐聚到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周围,期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景象。 今天是伊斯拉出航以来最盛大的庆典。 启程四个月之后,在伊斯拉有限的地表同甘共苦的居民们总算能够见证首度获得的旅行成果,看到天空和海面以外的景象。 卡路儿和大家一样,凝视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海域。 接着,他在海平线上方发现明显的异常状态。 眼前的景象逐渐昭示非比寻常的气氛,卡路儿感觉心中一阵骚动。 他们今天总算抵达未曾探索的海域,通往神话世界的入口。 “圣泉。” 卡路儿喃喃自语,好似要向自己确认一般。 创世神话中预言过圣泉的存在。六年前率领探索舰队的路易斯,正是第一个确认这座巨大无比“海中喷泉”的人。 此刻,这座喷泉出现在众人眼前并逐渐接近。曾经见过这幅光景而能够生还的,只有路易斯舰队的队员。想到有史以来始终成谜的海域横亘在水花后方,卡路儿便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从视野边缘瞥见伊斯拉居民兴奋的模样,路纳·巴可也射出祝福的礼炮,现场所有人心中都充满喜悦,空中震耳欲聋的庆祝声使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都在颤抖。 卡路儿眯起眼睛,远眺缓缓显现威容的圣泉。 他们越接近圣泉,宛若出自神话的景象便压迫着他的视网膜。横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海中喷泉”壮严的面貌,带给他更胜于首度看到大瀑布时的兴奋。 不久之后,伊斯拉终于来到圣泉前方水平距离两百公尺之处。不论是从飞翔在两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岛上,或是飞翔在伊斯拉前方两手五百公尺高空的阿尔康号编队,都能够清楚俯瞰到圣泉的景象。 “太棒了!” 卡路儿忍不住呻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克莉亚从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卡路儿无言地点头,面对眼前的景象哑口无言。 海面延伸到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水全都往上喷起。 海面和圣泉的边界是一道宛如大瀑布一般的海水之墙,带着细雾的水流将海面直线断绝。然而和大瀑布不同的是,这道水流是由下往上喷起,而且这座喷泉的范围超乎视线范围之外。 怎么可能呢…… 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不可能存在的“海中喷泉”仿佛在嘲笑人类有限知识形成的“常识”,横亘在伊斯拉航路前方,朝着蓝天伸出银白色的手掌。 上午的太阳即将升上南方的天顶。伊斯拉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前进,此刻刚好朝向太阳的方向,准备穿越圣泉的正土方。圣泉表面覆盖的细小水花受到斜射的夏日阳光照射,宛若撒了砂糖的点心,映照出七彩光线。 伊斯拉越向前进,屈折的光线便在前方形成数千道彩虹。 当引领在前方的路纳·巴克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圣泉上,彩虹的环便包围住影子——这就是巴雷特洛斯飞行员称为“天使的戒指”之现象。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空艇骑士团的飞机和阿尔康号编队的影子上,圣泉此刻已经化为彩虹之环的舞蹈场。 “哇!” “好惊人的景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都为底下的景象深深魅惑。占据整片视野的银白色地毯上,刺绣着数千道彩虹。 “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就好像……到了天堂。” 正如卡路儿所说,眼前是一片梦幻世界。彩虹如影随形地追着阿尔康号,随着光线变化,两人前方矗立好几道大彩虹,飞机等于是从彩虹底下穿过。驾驶座外面是层层光谱,上下左右出现几何形状的七彩,将心底深处洗涤成透明状态。 “我觉得……好感动……” 卡路儿转向后座,看到克莉亚的脸颊滑下一道眼泪。如果在平常,卡路儿一定会嘲笑她,但他现在却无心这么做,因为他自己不知为何也很想哭。或许在面对超乎人智的伟大景象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想要掉眼泪吧。 “真棒……该怎么说呢?世界真奇妙……”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此刻深深体认到这项事实——世界上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物。虽然他以前自以为明白,可是或许并非真正了解。圣泉超乎寻常的景象,好似无言地指出他过去自以为是的心态。 卡路儿用指尖擦了擦鼻子,一不小心他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只好连忙忍住。他觉得周围的彩虹好似都在对自己微笑。 为了避免掉下眼泪,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天空。前方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斋之国这三大国的航海图中都没有记载的未知空域。 他们即将进入传说中由空族统治、没有任何生还者的领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卡路儿心中自然也产生对于未知的恐惧。 然而,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他心中想飞的决心绝对不会变。 ——我一定要飞! 在旅行转捩点的今日,他再度于心中发誓。 他喜欢飞在天上。驾驶飞机遨游苍穹、乘风飞翔,可以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 ‘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六年前,他和母亲在监狱的中庭抬头仰望飞机时,曾经如此发誓。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他在离开维拉斯加斯的那一天,也曾和父亲米海儿如此约定。 为了履行向双亲许下的承诺,他此刻才会握着操纵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气馁,坚持继续飞翔。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天 空的尽头,成为顶天立地的飞行员,挺着胸膛和在伊斯拉遇到的伙伴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重逢。 ——真想让母后也看到圣泉。 想起在监狱中仰望冬日睛空的回忆,卡路儿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路易斯舰队的出资者是卡路儿的母亲玛莉亚,或许也是因此才会让他这么想。 ‘我可以和卡尔一起飞翔。’ 母亲的笑脸和记忆从心底深处涌现。 他似乎看到圣泉前方浮现处刑前夕的情景。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母子两人被赶出王宫之后,被囚禁在黑暗中好几个星期,衣服、头发和肌肤都变得肮脏不堪,但经过六年之后,卡路儿仍旧无法忘怀母后清澄的笑容。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自己九岁时的声音在卡路儿耳边回荡,这些话从遥远的日子折磨着他。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让母后坐在后座,飞越圣泉的上方。她一定会很高兴,会称赞并拥抱他。 但是,这样的愿望无法实现。 妮娜·维恩特呼唤的风破坏了一切。 温柔美丽的母亲像狗一样被拖到妮娜面前亲吻她的鞋子,待在不见天日的监狱里长达一个月,最后被运猪的货车载到刑场,在众人的谩骂与嘲笑声中斩首。根据传闻,她的首级被展示到腐坏为止,身体则被丢入因禁重罪犯人的监狱里。 卡路儿低下头。 他咬紧牙关,拚命忍受由记忆底层浮起的痛苦,避免先前对未来产生的希望与重返维拉斯加斯的决心被痛苦撕裂。 他虽然极力避免想起,但灰暗的记忆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涌现。 不论是邀翔天空的快乐时光或满心的希望,都会被过去的记忆冲走,接着涌上来的就是冰冷、沉重、黑暗的乌云,在他心头降下大颗的痛苦之雨。直到他心中充满对妮娜的憎恨之前,这阵雨都不会停止。 映照在圣泉表面的母亲笑容土方,重叠浮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那宛若洋娃娃般白皙的美丽脸孔和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直直地凝视前方。 ——我要杀了你。 ——我要尽情践踏你、嘲笑你,让你坐上运猪的货车。 ——我要将你斩首示众,身体则丢弃在罪人之间。 ——我要让你尝到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就像你对母亲所做的一样。 “……卡路儿?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传声管传来克莉亚担忧的声音。 然而卡路儿无法回头,他不能让克莉亚看到自己此刻因憎恶而扭曲的表情。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代替你驾驶?” “……不要紧。我只是……呼吸有些困难,马上就会好……” 卡路儿一边回答一边拚命压抑心中涌起的憎恶。他深呼吸好几次,努力要忘却脑中浮起的回忆。 他把视线转向周围的天空。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底下则是向上喷起的无数细微水花,将夏天的日照反射成七彩,各自朝着天空架起彩虹之桥。 不知是否受到喷起的海水影响,风中带有潮水的气味,卡路儿忍不住深深吸入清爽的风之气息。 “天空在笑。” 他的口中不知不觉地说出这样的话。 “它在笑我的渺小。” 这不是经过思考的话语,而是自然而然从口中吐出,由自己的意识之外降临的语言。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在永别之日留下的话语,不知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右肩上。 “真的不要紧吗?你流了好多汗……” 卡路儿转头看到克莉亚从后座探出身体,观察着他的侧脸。 “嗯,对不起……我有时候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路儿努力恢复温和的表情,勉强对着克莉亚露出微笑。 克莉亚从口袋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卡路儿额头上的汗水。 “你很难受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可怕……” “是、是吗?因为我呼吸困难……” 卡路儿努力转变为柔和的眼神,从极近的距离看着克莉亚的双眼。 他看到克莉亚露出担心神色的野葡萄色眼睛。 犹如冬天的星座般清澄而绽放光芒……野葡萄色的眼睛…… “卡路儿?” 卡路儿没有回答克莉亚的探询,只是睁大眼睛。 “你……怎么了?” 克莉亚再次询问,但卡路儿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上下眼睑分得更开,凝固的虹膜紧盯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眼底闪过惊愕与畏惧的影子。 “?” 克莉亚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卡路儿终于微微张开嘴巴。 “没……什么。” “喔……是吗?” “……嗯,我只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 “……哇!飞机的高度下降了。我真蠢,待会儿一定会挨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恢复成原本的高度。克莉亚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了,克莉亚……我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卡路儿用比刚刚稍微僵硬的声音,透过传声管对克莉亚说话。 “嗯,可以呀……” 克莉亚不自觉地感到心悸,有些忸怩地回答。 “虽然很突然,可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伊斯拉?听说你离开双亲,独自接受路易斯提督的照顾……为什么?” “嗯……你想问我来到伊斯拉的理由吗?” “我只是……突然有些在意……” “理由……”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的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她来到伊斯拉的理由—— 因为她失去呼风的能力,对于革命政府失去用处而遭到放逐。 但是,她当然无法老实这样回答。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妮娜·维恩特,她就得离开学校,当然也无法成为飞行员。这是她绝对要避免的情况,至少在目前的阶段她不能说出实话。等到有一天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她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卡路儿就好。 这不算是骗他,只是没有说出一切。 所以,现在她至少要将真实的心情告诉卡路儿。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 “我以前总是独自坐在房间里。有一天,路易斯提督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让我坐上飞机。当我首度飞到天空……忍不住哭了。我无法停止眼泪……只想一直待在天上。” “……嗯,我了解。父亲第一次带我飞行时,我也好感动……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变得好小,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嗯,没错,我也很喜欢。当时我第一次明白,地面是如此渺小,天空却又大又美丽……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嗯,我也是。我无法忘怀第一次飞翔的情景。我想飞得更高,搭乘马力更强、更帅气的飞机,飞到天空的尽头……” “你正在实现梦想。当伊斯拉抵达天空尽头的时候,你一定已经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克莉亚也一样。只要你照现在这样继续努力,一定可以成为伊斯拉最棒的飞行员。” 克莉亚闻言腼腆地露出笑容,重新握住传声管说: “要成为最棒的飞行员很难,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真棒,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卡路儿的声音恢复成平时快乐的话调,好似终于松一口气。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克莉亚说完露出微笑。 在两人交谈时,阿尔康号的编队持续着缓慢的旋转。当编队绕过伊斯拉前端,便转向右边沿岸的空域,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进行巡航。 隔着挡风板可以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排水量超过两万吨的伊斯拉守护神,从三千公尺的高度默然睥睨着圣泉的景象。 xxx ——终于回到这里。 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俯瞰着圣泉,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句话。 路易斯此刻站在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舰桥的顶端,透过环绕射击指挥室的厚重玻璃,俯瞰着庄严肃穆的“海中喷泉”。 六年前,他率领探索舰队来到此地。他当时原本希望能够直接飞越圣泉上方,但队员因储水不足而濒临暴动边缘,他只好在拍摄圣泉的景象之后踏上归程。凯旋回到巴雷特洛斯王国之后,他虽然受到英雄般的对待,心中却始终渴望前往圣泉的另一端。 今天,他总算能够越过圣泉。 对于伊斯拉而言,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探险航海。 “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鬼怪。” 他喃喃自语。 “会出现的是敌方的航空战队。” 从他身旁传来公事化的回答。 路易斯垂下嘴角,将视线转向说话者。 白色的将校服贴在身体曲线上,沿着凹凸有至的身材往上看,是细细的脖子、娇小的下巴、紧闭成一直线的嘴巴、挺直的鼻子和充满知性的海绿色双眼。咖啡色的头发绑在鲻后,白色的军帽前缘压得很低。 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担任伊斯拉“外务长”的才女,年仅二十九岁就名列四人议会之一,具有丰富的教养和高度的知性,再加上宛若弦乐器般曲线优美的身材和百合般的美貌,简直是超脱尘进,可说是名翱其实的才色兼备。 路易斯对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缺乏的是浪漫,阿梅里亚。” “处理公务不需要浪漫。” “即使只有头衔,你好歹也是外交官吧?这种职务不是应该具备柔软的人格吗?” “虽然说是外交官,但也只是头衔罢了。” “喔,对啦,是我不好。你正确的职务是……呃……” “对外防谍、谍报侦查与宣传谋略本部长。” “太长了。” “所以才会简称为‘外务长’。” “不能称为女间谍头目吗?” “如果是正式称呼会有些问题,不过如果是内部俗称,我倒是不在意。” “知道了,头目。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见到如此浪漫的景观,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兼具知性与魅力的头目享受短暂的浪漫对话呢?” “这与公务无关。” “喔,对啦,是我不好。那么我就开始聊些一点都不浪漫的公事,让因公务而疲惫的精神更加毛躁吧。” “提督,我会建议你早日和浪漫的女性结婚。” “真感谢你提出如此有用的建议。你这人可怕的地方,在于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提出建议……算了,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敌方航空战队,在那之后有没有继续进行分析?” “有关敌军的规模及编制,目前所知只局限于从被捕获的敌方飞行员口中得到的情报。由于我们使用了自白剂,再加上完全没有其他情报来源,因此在现阶段无法解析敌方航空作战的理念,建立有效的迎击计划。” “简单地说,就是目前还对敌人一无所知吧。” “使用自白剂只能得到低品质的情报,而且敌方在派遣飞行员时有可能预先灌输错误资讯,因此可信度不高。” “可是,那名飞行员是在被击落之后奇迹般地生还,你会不会太多疑?” “我不认为受命深入敌军的飞行员会得到正确的资讯。至少如果换成我,一定会灌输飞行员错误的情报再予以派遣。这样一来,万一己方飞行员被敌军捕获并使用自白剂,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连自己人都骗,感觉真恐怖。” “这是谋略的常识。” “好,头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阶段唯一确定的是,被称为‘天空一族’的这批人会无条件攻击踏入圣泉的人。根据分析,他们并非为了实际利益,而是为了主义赌上性命战斗的集团。我们必须订立缜密的作战计划对抗这些敌人,才能获取胜利。为了得到能够利用在作战计划中的高品质敌情报告,必须实际与敌人进行接触,因此情报部门希望能够灌注全力在搜敌方面,现阶段的搜敌机数根本不够。” “问题是团长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他不想把双座式战斗机用在搜敌上,我也不知道详细的理由。” 阿梅里亚以不带任何感情的海绿色双眼盯了路易斯好一阵子,接着便以二流腹语师般的说话方式,尽可能以最低限度的嘴唇动作吐出机械式的回答: “他应该是担心如果让太多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一旦发现敌人舰队时,攻击机的数量会不足吧。不过别忘了,首先要找到敌人,才有可能发动攻击。” “团长的攻击意图十足,他说击落的敌方飞机属于旧型的上单翼机,所以不需要多费工夫探查敌情,只要以力量征服就行了。” “难道你不认为,击落的飞机或许是敌方故意要让我们掉以轻心的陷阱吗?” “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那我只好祈祷永远不必与你为敌了。不过听你的意见,感觉我们好像被敌人的陷阱要得团团转一样……坠落的飞机上不是找到一张航行图,还经由语言学家解读吗?难道那也是为了蒙骗我们所制作的假图?” “那张航行图十之八九是真的。话说回来,在九成的真实中掺入一成的谎言,这也是谋略惯用的伎俩。” “哦,那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现阶段的情报太过短缺,无法做出判断。” “图上记载的神圣雷瓦姆皇国……真的存在吗?” “我无法判断,根据自白剂得到的供词,这个国家确实存在,但是雷波特团长击落的三架飞机不属于雷瓦姆皇国,而是‘天空一族’的飞机。这点也和语言学家的分析一致。妨碍我们航路的势力是‘天空一族’,不是神圣雷瓦姆皇国。” “空族啊……哎,虽然我曾预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会出现敌对武力的障碍,却没想到要和神话中的人物作战。” “他们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蛮族、空中的史前人类。” 回应路易斯叹息的并非阿梅里亚。两人转头,看到一名身穿白色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将校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性。 路易斯响亮地上前踏出一步,将右手放到胸前敬礼。 “我正在和外务长欣赏壮观的景致。很感谢你的招待,雷波特团长。”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听见路易斯的谢词,缓缓地点了点 头,冷淡地瞥了阿梅里亚一眼,接着便走到路易斯身旁,透过有机玻璃俯瞰圣泉。 “像这样根本不能替氢电池充电。” 他没有打招呼便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路易斯也恢复平时轻松的态度,说:“因为没办法降落到水面上啊。” “真是莫名其妙的海域!飞机的电力消耗必须压低到最低限度才行,目前还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脱离这里吗?” 路易斯瞥了站在右边的阿梅里亚一眼,但她依旧板着脸孔,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他便回答站在左边的雷波特:“很抱歉,目前还在探索当中。” “哼!不能充电,也不知道敌人的根据地在哪里,由此可见情报部门的能力,害我们被迫进行前所未闻的战斗!” 这时阿梅里亚在没有人问她的情况下,再度如腹语师般开口: “既然知道目前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为什么要击落所有国籍不明的飞机?” 路易斯深深叹一口气。在那场事件之后,两人随时都会夹着路易斯展开同样的争辩,今天看来也是如此。看到雷波特太阳穴上突起粗大的青筋,可想而知他接下来会吼出什么样的内容。 “他们无视于我方制止,任意拍摄地面情景,包括机场、港湾设施、市政厅、住宅区,全拍下来了!如果不阻止他们,现在伊斯拉早就被战火蹂躏!” “我没有叫你放过他们,只是在询问为什么要把所有飞机都击落。你可以击落两架、放过一架并跟踪在后面,这样就可以用战火蹂躏敌方的根据地。” “不要纸上谈兵,小女生!战场上会发生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不在场的人是无法理解临场时机的掌握方式!” 阿梅里亚虽然表情依旧没变,但路易斯注意到她被称为小女生时眼中闪过怒火。稍纵即逝的火花转变为冷酷的言语,从口中放射电力: “你说的临场时机掌握,是指蒙住眼睛乱打吗?” “作战室和战场不一样!如果要强迫士兵流血,先把自己的脸塞到鲜血与泥土中再大放厥辞吧!” “如果能因此得知敌情,我相当乐意。” “我是叫你别忘记,为了满足你愚蠢的脑袋,有多少士兵必须流血!” “哎哎哎,别吵了,拜托拜托。” 路易斯夹在两人之间,只能左顾右盼地伸出双手劝架,直到两人彼此冲突的言语被他的声音浇熄,才把握机会在绝妙的时间点咳了一声,拍拍手说出总算有些像样的话进行仲裁。 “积极交换意见虽然也很重要,不过请两位冷静一点,不要意气用事,应该尊重彼此的立场。好吗?” “……” “哼!” 雷波特和阿梅里亚纷纷将不愉快到了极点的脸转开,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 路易斯无声地叹息。 雷波特·梅塞曾任巴雷特洛斯王国军元帅,绝非无能的军人。他虽然出身平民,却从士兵学校一路晋升到元帅的地位,可说是纯正的职业军人。他对阿梅里亚的言语虽然严厉,但这也是因为他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军人感到骄傲,才会产生怒意。 他将旗下的军团和士兵视为家人,并且热爱战争的本质。在风之革命中,雷波特背叛拉·伊尔皇家、率领国军炮轰亚历山大宫殿,也不是为了主义或理想,而是因为热衷于战斗行为——至少这是市井间的定论。 虽然这项传言不知真假,但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会出现以主义或理念为招牌,实际上只想试探自己锻炼的玩具之性能的军人,比较糟糕的状况是有时连本人都会失去自觉。不过,雷波特绝对不会被主义或理念牵着鼻子走,只是受到纯粹的战斗意欲所驱使,突击、蹂躏、包围并歼灭主政者指为敌人的对象。当主政者不再指定敌人,他便跳槽到与主政者为敌的一方发动战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人太热爱战争了,这就是路易斯对雷波特的评价。雷波特对风之革命的成功有莫大的贡献却被放逐到伊斯拉,究其远因大概也是因为他生性好战吧。 路易斯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说: “敌人一定还会不请自来——虽然我祈祷他们别来,但即使叫他们别来,他们也一定会再来。我对于战争是外行人,届时只能依赖两位。今后我们该怎么做?” 雷波特摇晃着小腹的肥肉,挺起胸膛露出不屑的表情,以傲慢的口吻说: “首先我们得找到敌人的基地或敌方舰队才行,不过搜敌行动未免太愚蠢了。不如等对方主动发动攻击,我们再予以追踪并找出对方的根据地,然后出动所有航空战力歼灭对方。这种做法的效率最高。” 阿梅里亚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也没有发言。雷波特只是在对路易斯指导今后的作战计划。 “在完全不了解敌情的状况下作战,未免有些不安……” “敌方的战力和目的早就经由审问得到结果。只要有人胆敢踏入圣泉,那些野蛮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我们这位大小姐只是太过警戒。这年头还驾驶上单翼飞机攻击的未开发民族,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听说他们的战舰是用木头和纸做成的吗?真是愚蠢!统治南方海域的空艇骑士团,竟然得和半裸的蛮族交手!” 路易斯瞥了右边一眼,被称为大小姐的阿梅里亚眼中再度闪烁着冰冷的火焰。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缝隙细微到必须努力观察才能发觉。路易斯还来不及阻止,阿梅里亚没有人偶陪伴的腹语独脚戏便开始上演: “总比对付穿着将校服的野蛮人好——” “啊~~~~” 阿梅里亚的话语被路易斯突然发出的叫声盖过,没有被雷波特听见,因而雷波特露出诧异的眼光转向路易斯。 “怎么,提督?你忘记收回晾干的衣物吗?” “不,团长,请别在意。非常感谢你恳切的教诲。” “嗯。对了,上次跟你提起的计划,你愿意接受吗?” “你是指要让学生进行后方的搜敌工作吧?学生能够胜任这项任务吗?” “我只是要让他们再次调查伊斯拉行经的空域,做进一步的确认罢了。侦查机的数量越多越好,但我尽可能不想把空雷轰炸机用于搜敌任务上。” 根据雷波特的说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通常是以搭载驾驶员、侦查员以及电信员三者的空雷轰炸机来进行搜敌任务,但如此一来,发现敌人时能够紧急出击的空雷轰炸机数量就会减少,对付敌人的攻击力便会不足。航行于圣泉的期间,随时都得出动搜敌飞机,所以为了有效运用数量有限的空雷轰炸机,最好能够动员学生的练习机……云云。 路易斯有些担心地压低声音问: “那么……届时该如何对待管区长?” 雷波特皱起眉头。针对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库鲁斯——进入飞行科就读一事,他曾多次向路易斯提出反对意见。 “我们当然不能让管区长去执行搜敌任务。万一碰上接触敌人的状况,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粗鲁地这么说。接触敌人意指在搜敌期间遇到敌方舰队时,以电信联络已方机场之后,在己方攻击队抵达之前紧跟着敌军并持续报告其航路的任务。敌方当然也会致力于击落接触中的飞机,因此这项任务的危险度相当高。 路易斯点点头。 “我会去拜托飞行科的两名教官,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让克莉亚回避搜敌任务。我们总不能在侦查任务中失去她。” 雷波特的表情显得更加不满。顺带一提,知道妮娜·维恩特就读飞行科的人除了四人议会的成员之外,只有负责监视她的 乌西拉伯爵夫人。 “我的儿子也得冒着危险参加侦查任务。虽然不能把犬子和伊斯拉管区长相提并论……不过我也说过很多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让她当个充场面用的洋娃娃不就好了?” 路易斯朝着玻璃露出温厚的笑容,简短地回答: “妮娜·维恩特是个聪明的女性,不能把她当成洋娃娃看待。”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还帮得上忙,可是她现在已经无法呼风,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她只是遇到瓶颈,一定会重新振作,再次替伊斯拉呼唤风。上学、交朋友、谈恋爱的时间,可以让妮娜获得重生。” “哎!浪漫主义者和军人是永远无法相容的。该怎么样才能像你这样乐观地生活呢?竟然让管区长就读飞行科……真是难以理解。” 同样的辩论过去已经重复好几次,但雷波特今天再度垂下肥胖的下巴提出抱怨。路易斯内心祈祷听厌的怨言能够早点结束,但表面上只能露出苦笑点头应付。 雷波特继续抱怨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再度嘲讽空族、歌咏空艇骑士团的优秀,并炫耀自己在飞行科努力的儿子之后,终于结束谈话。 “为了降低电力消费,在接触敌人之前,路纳得系留在伊斯拉右岸,所以在越过圣泉之前大概没办法再从这里欣赏风景。提督趁现在和这位大小姐尽情享受浪漫时光吧,我要回去司令室了,再会。” 路易斯和阿梅里亚朝着离去的雷波特背影行礼。这间射击指挥室的楼下就是路纳。巴克的司令室,包括舰长在内的十多名主要士官都聚集在那里,操纵这只漫游于天际的钢铁巨鲸。 雷波特庞大的身躯消失在楼下之后,路易斯斜眼瞥了一旁的外务长。她虽然照例面无表情,但瘦削的身体似乎燃起青色的磷火。 “你生气了吗?” 路易斯刻意用轻松的口吻询问。 “没有。” 美丽的嘴唇之间哇出隐约带有怒气的回答。从她的语调听来,路易斯接下来是不可能在这里和她共度浪漫时光。 路易斯将视线转向指挥室后方。 追随在路纳·巴克后方的就是伊斯拉前方的地表,远远可以望见群众聚集在第一炮台附近欣赏圣泉的景观。自启程之后过了四个月,超过一万人的伊斯拉居民没有发生太大争执,过着平稳的航行生活。由于脚底踏着大地,又可以从云层获得雨水,随时能够享受泥土及大海恩泽的安心感发挥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如果是飞艇组成的探索舰队,这趟航行大概无法如此顺利。他们是因为搭乘空中之岛伊斯拉,才能来到这里。 ——直到今日为止。 “旅程从现在才开始,今后想必还会碰上许多问题,我期待你会有很好的工作表现,外务长。” “季节……” “嗯?” “季节没有变化。” 阿梅里亚缓缓说出这句话,路易斯皱一下眉头,接着立刻了解她想说什么。 “喔,这个啊。出发之前天文学家曾发表论文,说伊斯拉越往南气温会变得越热或越冷……看样子他们是猜错了。不论往南航行多远,伊斯拉的季节变化和巴雷特洛斯都没有什么差别。” “巴雷特洛斯的历法几乎完全适用于伊斯拉。不论移动多远的距离,黄道倾斜都只有些微变化,太阳的入射角度会刚好随着伊斯拉移动的距离而产生细微变化,日出日落的时间也和本国相同,没有必要调整时差| “我从很久以前就主张这片海域不论到哪里都是平面的。当然我也能够理解有些学者坚持的球体学说,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这颗星球如果也是球体就可以建构单纯美丽的理论体系。但是从这个高度眺望海平线,完全没有弯曲,不论往哪里看都是直线。只因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体就主张我们居住的星球也是球体,这样的论点未免太薄弱。只有自己的星球不一样又有何不可?” 听路易斯这么说,阿梅里亚以海绿色的双眼凝视玻璃外面。从路纳巴克的舰桥眺望的海平线的确是直线延伸,海平线的两端与大气交融,无法办识大海与天空之间的色彩界线。 阿梅里亚再度微微张开嘴唇,问:“提督,你认为这座星球是什么样子?” 路易斯闭上眼睛,搔搔后脑杓。 “我的确有自己的一套假说……不过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我也不确信这个想法能够经过科学的检验。” “我很想听听看,请说吧。” “哦,你有兴趣吗?” “这也是公务的一环。” “嗯……” 路易斯摸摸下巴,仰望天花板。这名曾经在巴雷特洛斯宫廷与多位贵妇传出绯闻的花花公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今晚大家似乎要在圣特汝尔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这个话题就让我们换上便服,一起搭乘贡多拉船一边喝葡萄酒讨论吧。夜晚的运河映照着星光,一定非常美丽。” “我拒绝。” “真可惜,这也是为了完成你公务的一环啊。” “那么……至少要穿着制服……” “那会很醒目吧?” “……” 阿梅里亚默默看着一旁的路易斯,毫无表情的面孔下方,似乎蕴含着深层且冰冷的怒气。 “哎,抱歉抱歉,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是开玩笑的。只不过这种话题也没办法用认真的态度来谈,说出来就跟小孩子的梦想没有太大差别,甚至会让人怀疑我这个人的见识。如果是工作以外的轻松场合,我还有办法当作闲聊来谈……” 路易斯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么说,阿梅里亚默默地瞪了他一会儿,严厉的目光几乎能够消灭路易斯脑海中或许存在的些许私人期待。接着,才色兼备的外务长总算将自己今晚的行程和嘴唇一起稍稍放宽一些。 *** 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圣特汝尔的商店街呈现启航以来最热闹的盛况。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挂着灿烂的灯饰,摊贩张起五彩缤纷的帘幕并排在街上,烤海鲜香喷喷的气息融入夏日的夜晚,孩童们手拿棉花糖兴奋地嬉闹,运河上漂着一艘艘贡多拉船,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准备好好庆祝伊斯拉抵达圣泉的男男女女身影。 几乎所有伊斯拉的居民都聚集到圣特汝尔,并且都不约而同地刻意打扮。这四个月以来,伊斯拉的生活完全缺乏如此大规模的庆典,而且居民们也在潜意识中理解到今后不知何时才能疯狂庆祝,因此都抓住这次机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充满欢乐气氛的夜晚街道上翩翩起舞。 “卡路!不要偷懒!” 艾黎儿毫不容情的怒骂声打破快乐的庆典气氛。 “我才没有偷懒!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这样就叫做偷懒!你没看到客人都大排长龙了吗?不可以让客人等太久!” 卡路儿原本擅自中断煮叉烧的工作,坐在木箱上喝着水壶中的水,听见艾黎儿的话便露出不悦的神情,懒懒散散地站起身,用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等候行列。 “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受欢迎啊~” 奈奈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将刚煮好的艾黎面端给客人,口中发出哀号。 “请在这里排队。最多需要等待一个小时!请依照次序排队。” 从远处的队伍最尾端依稀传来光男拉起嗓门的喊叫声。 “面条有限是也!加面最多三碗!三碗是也!” 沃夫冈捏着手工面条,提醒站在临时拉面摊周围吃面的客人,引来一阵嘘声。沃夫冈在经过艾黎儿详加指导之后,现在已是制作艾黎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厨师。 面粉和鸡蛋制成的手工拉面转眼就被丢进锅里,成为热腾腾的一碗碗面。 “艾黎面已经成为伊斯拉的名产了……” 莎朗一边忙碌地在面摊中帮忙盛面,一边对身旁的千春说话。 “大家都好高兴哩,舍监这个主意真棒哟!” 千春将手工烤麻糬加在艾黎面上,以慵懒的语调对身旁的派遣舍监静香说话。 “多亏大家的努力,今晚可以大赚一笔,大概有一阵子可以过得很宽裕。” 要求住宿生在今晚庆典中推出艾黎面的正是静香。根据她的说法,这四个月当中她虽然认真负责地尽到派遣员工的责任,但不知为何宿舍的经费却出现严重赤字,连明天的餐点费用都没有着落。如果不趁今晚的庆典努力赚钱,学生宿舍就没有明天…… 还不是因为你都没有好好工作——全体住宿生立刻反弹,但静香只是闭上双眼保持面无表情,接着抬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从牙齿的缝隙发出咻咻声,完全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愿。住宿生无法猜透舍监如此反应的意义,只有卡路儿吐槽:“你该不会是想藉着傻笑蒙混过去吧?”这时大家终于放弃正常沟通,合力打造速成的拉面摊贩,并且租了户外餐桌,同心协力地贩卖艾黎面。 “目前业绩已经突破一百五十万奎尔……收益实在太惊人了!” 负责会计的班哲明数着钞票,以冷静的态度发出赞叹。一旁的克莉亚则穿着围裙,用餐盘将艾黎面搬到不锈钢的户外餐桌。 “久等了,请慢用!” 由身穿制服和团裙的可爱女学生担任服务生,也是这间摊贩的卖点之一。莎朗、奈奈子、千春和克莉亚都没有片刻休息,忙着往返于摊位和餐桌之间,以微笑吸引顾客、贡献业绩。 “阿光!汤快要用完了,请大家停止排队吧!” 艾黎儿手拿着汤勺高喊,负责引导顾客的光男在远处挥手表示明白,接着在行列最尾端立起“非常抱歉,汤已用完”的大字招牌。 原本打算从餐桌回到行列排队的顾客见状,惋惜地咬着嘴唇,纷纷问光男: “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到学生宿舍就能吃到面吗?” “付多少钱我都愿意,把它当成宿舍固定的餐点吧!” 光男擦拭着汗水,一一记下每个人的要求,口头答应会妥善处理。 卡路儿卷起袖子切又烧,面对源源不绝的顾客行列感到惊叹与无奈,对一旁的艾黎儿说:“也许我们应该一并推出阿巴斯咖哩。” “不行,我会累死!” “可以结合艾黎面和半咖哩套餐,一定很受欢迎。” “你自己做吧!我已经不行了,绝对不干!” 艾黎儿在摊位昏黄的灯泡光线下擦拭额头上滴落的汗水,咬紧牙关将八枝面勺夹在双手的手指之间,宛若耍双节棍般在身体周围旋转以甩去热水。这时行列中传来欢呼声,众人纷纷对瘦小的面摊女老板拍手叫好。 “久等了!” 艾黎儿卯足最后气力,把沥干的面条加入碗中。卡路儿以绝妙的默契倒入海鲜与猪骨两种汤头,克莉亚以熟练的动作盛上配菜,千春则加上自制的手工烤麻糬,确认点餐无误之后,接着把面放在餐盘上端到餐桌。 “久等了!” 克莉亚此刻已经能够摆出完美的待客笑容,将两碗面端到顾客面前。 “小心烫,请慢用。” 克莉亚送上面之后将笑脸转向顾客,但她的笑容很快就转为惊讶的表情。 “提督……” 坐在眼前铁椅上、身穿衬衫和皮帽的男人,正是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他将隐藏脸孔用的皮帽帽檐稍稍往上推,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向克莉亚眨了眨眼。 克莉亚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发现他潜入现场,才担心地俯身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如果被大家发现提督在这里,一定会引来骚动……” “不用担心,我对逃跑的技术很有自信。话说回来,伊斯拉管区长穿着团裙、面带笑容服侍一般大众,感觉比较危险吧?” 克莉亚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露出哀戚的眼神蹲下来,抬头望着路易斯用更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是为了开玩笑才来……” 路易斯连忙挥手,露出困惑的笑容。 “不是的,真抱歉。看来你的学生生活非常顺利,我也安心了。今天我只是来和这位淑女一同用餐,没有别的意思丹你放心吧。” 坐在路易斯对面的阿梅里亚身穿素雅的晚礼服,一张宛若画在油纸上的无表情面孔转向克莉亚。在黑夜当中,她白色的肌肤受到各色灯饰的映照,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连外务长也来了……” “我因为想要拜听提督对于某项要件的个人见解,只好跟随他来到这里。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别这么说……对了,拉面真的很好吃,请慢用。” “我会品尝看看。我也了解管区长的处境,请别在意我们。” 阿梅里亚几乎完全没有张开嘴巴说完话,目送着克莉亚回到摊位的背影。接着她以责难的眼神瞪了坐在对面的路易斯一眼,索然无趣地拿起汤匙,用冷淡的表情无声地将汤送进嘴里。但在下一瞬间,她美貌的脸孔便露出惊讶的神情。 “!” 她虽然没有说话,表情却罕见地显示出惊叹。路易斯见状,半信半疑地用指尖搔搔脸颊,吐出自言自语。 “有这么好吃吗?不过就是高中生的料理,怎么可能……” 他说到这里,用惯练的手法拿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 “噗!” 在艾黎面接触舌尖的刹那,路易斯忍不住喷出来。 接着,他以惊叹的表情望向前方,只见阿梅里亚好似被石灰固定住一般,手上仍旧握着汤匙,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两人的脸颊上都从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 “这、这是……” “这真的是拉面吗?” 阿梅里亚说出心中的疑惑,这时她身后正在喝汤的两名中毒者特地转头回答: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 “这是叫艾黎面的全新食物。” 两名中毒者只说了这些话,便再度转回自己的碗继续吃面。阿梅里亚得到来自后方的热心回答后,以生疏的手法拿着筷子,将金黄色的中粗面条夹入口中。 “……呜!”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短促的呻吟声,眼前的食物美味到令她痛苦的地步。阿梅里亚此时才领悟到,美味超过一定的限度便会达到痛苦的境界,她脑中甚至闪过“美味苦”这样的新词汇。至于此刻的路易斯则仿佛被这碗魔性的食物夺走灵魂,忘记像平常那样开玩笑,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面。阿梅里亚胆战心惊地又夹起第二口面。 接下来的五分钟,阿梅里亚失去了记忆。当她恢复意识时,看到的是路易斯呆滞的表情,以及自己连汤都喝完的碗。 “我……我怎么了……” 她试图搜寻空白的五分钟记忆,但脑中没有浮现任何景象,她只觉得自己先前似乎在云端上和可爱的妖精嬉戏,此外的一切都从大脑额叶剥落得一干二净。 “……你终于清醒了。” 阿梅里亚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吓得挺直背脊。路易斯双肘拄在餐桌上,下巴放在交错的双手手指上方,以认真的眼神看着阿梅里亚。 “提、提督,我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能让我见证如此贵重的场面,我得感谢自己有幸看到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二 路易斯以认真的口吻说完,将沉 思的眼神转向空中。阿梅里亚的太阳穴再度滑下一道汗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吗?” “……很遗憾。” “是吗?嗯,那就算了。没关系,我会把它忘掉|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别在意、别在意,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底,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 “听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 阿梅里亚站起来,俯身向前继续追问,但路易斯只是带着忧伤的神情摇头,不肯做出任何回答。 就在这时候—— 啪! 突然有人重重地打了路易斯的后脑杓。 路易斯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惊讶地转头。 “嗨,色鬼,又在跟女朋友吵架啦?” 飞行科教官班德拉斯以粗鲁的口吻对伊斯拉的航海长开口,并且理所当然地在同一张餐桌前坐下。 路易斯不悦地皱起眉头说: “一介高中教师竟然拍打这座岛屿航海长的头部,实在不是令人赞叹的行为。” “什么航海长!碰到炮击就吓得装死的胆小鬼,别狂妄了!” “……我虽然不介意和邋遢的前同僚谈起海军时代的往事,不过很可惜我今晚已经和这位淑女有约,你还是回机场找个看不顺眼的长官狠狠揍一顿吧。” 班德拉斯老师还想继续反驳,这时和他在一起的军服女性发现了路易斯,连忙挺直背脊、踏响脚步,以紧张的神情把右手指尖贴在太阳穴上。 路易斯露出诧异的表情望向班德拉斯,班德拉斯耸耸肩说: “她是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和我一样被艾黎面迷惑,可是她说一个单身女子不好意思自己来吃面,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索妮亚仍旧露出紧张的表情保持敬礼的姿势,颤抖着声音说: “能见到您是我的光荣,路易斯提督!真没想到您竟然会到这样的场所……” 路易斯仔细地沿署索妮亚的脚尖往上看,包括优雅的腿部线条、匀称适中的纤腰、向前突起的胸部以及轮廓深邃的脸孔。接着他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以温和的口吻说: “初次见面,索妮亚教官。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路易斯·得·阿拉康。不过我目前正在微服出巡,可以请你不要敬礼吗?如果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分,那可就麻烦了。” “是!真抱歉!” 索妮亚以僵硬的动作放下敬礼的手。对于身为现役军人的索妮亚来说,路易斯等于是无法抬头正视的超级大人物,甚至连同桌用餐都难以想像,至于狠狠打他的后脑杓,更是超出一般常理的举止。针对她心中理所当然的疑惑,路易斯简短地回答: “这只大猩猩和我从十几岁当海军练习生的时代就认识了。这家伙原本是炮术科的学生,后来应征飞行科的人员招募,离开了大海。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孽缘,我们两个在那之后也常有机会碰面,更可悲的是现在还身处同一座岛,为同样的目标卖命。总之,这些都不重要,在这里不需要拘泥于正式礼仪,请你放轻松吧。对了,她是阿梅里亚·塞凡提斯,你应该也认识吧?” “是!没、没想到连外务长都光临……” “我刚刚正在吃面。现在是私人场合,请不要客气,坐下来吧。” “可、可是……” 索妮亚考虑到阶级差异而退缩,班德拉斯则不耐烦地用下巴示意她赶快坐下。这时,奈奈子笑咪咪地走上前。 “老师,你们来啦~我先去准备大碗面两碗,面条六份,班德拉斯老师要加十颗麻糬,索妮亚教官加六颗了没错吧?” 她没有等两人点餐便直接进行确认。班德拉斯以下巴指着另外两人说: “这两位是我的旧识,可以特别为他们追加两碗吗?这两个初学者在恍惚中把汤都喝光了,没办法加面。” “知道了~我会为两位特别追加,请稍后~” 奈奈子可爱地鞠躬,将点菜单送回摊位。路易斯诧异地望着在摊位后方宛若耍双节棍般沥干面条的艾黎儿,接着转向班德拉斯询问: “这碗拉面真的是那个女孩做的吗?我实在不敢相信十几岁的女孩子会有这么不得了的手艺。”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这道料理千真万确是那个女孩做的,她如果回到本国,大概会成为传说中的名厨吧。” “嗯……她的手艺实在太厉害。我接下来也打算挑战加面,只要把汤留下来就行了吧?” “没错,吃第一碗面的时候不要喝下一滴汤汁,加面的面条要求硬一点就会马上送来,汤和配菜要等到吃第三碗的时候再一起吃。” “我明白。阿梅里亚,你听到了吗?希望待会儿能够再度看到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我到底做了什么……” “别在意、别在意。” “你这么说我更在意了,请告诉我吧。” 班德拉斯诧异地看着阿梅里亚的反应,接着好似有所领悟,点点头说: “你是因为吃了艾黎面而失去意识吧?这不稀奇。你有没有看到妖精——长着类似蝴蝶的翅膀,在云端的花圃中飞舞……” 阿梅里亚原本无表情的脸孔顿时产生变化,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看到了……那些妖精是怎么一口事?吃下这碗拉面的每个人都会看到他们吗?” “这不是拉面,是艾黎面。原来如此,你看见那个啦……看来你也被艾黎面选中……” 班德拉斯说完,将哀戚的双眼朝向空中,许久都没有开口。阿梅里亚见状,再次从铁椅上站起来。 “你、你说被选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食物会选中我?” 她难得地拉高嗓门,这时他们点的面刚好送上来。 “老师,久等啰!四碗艾黎面,小心烫喔。来,六份加面我已经带来了。这碗面加了十颗麻糬,这碗加了六颗,请慢用哟!” 千春以慵懒的话调说完,把碗放在桌上,以笑容告知:“因为是老师们,所以特别容许加面哟。”然后便哼着歌回到摊位。 四名大人望向冒着热腾腾蒸气的魔力面碗,再度面面相觑。 班德拉斯以沉重的口吻说: “只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妖精带走,请你们务必要把意识集中在碗里,一发觉危险就立刻停下筷子。如果身旁的人被选中了,要打对方巴掌并且呼唤名字,否则他们有可能被带走。” “这已经超越用餐的范围,简直像在挑战魔兽。” “你说‘被选中’、‘被带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开动吧。我再重申一次,如果要挑战加面,就不要喝汤,只能吃面。” 班德拉斯老师仿佛要示范如何击败艾黎面般捞起面条,将一整份面条豪迈地塞入嘴里,双颊宛如松鼠般鼓起并粗鲁地咀嚼,接着又将第二份面条放入碗中,发表感想:“饱噗!艾鼻卞奔饱噗!” “嘴巴里含着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索妮亚怒斥班德拉斯,但她自己也相当爽快地发出声音吸入面条,接着不禁沉吟:“唔……比以前更好吃了……” 她仿佛承认败北般说完之后,也在转眼间吃完整碗面,开始挑战第二份面条。 再度挑战的路易斯将面条含入嘴里,双眼不禁眯起,但他马上摇摇头,刻意张大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碗,一边抗拒“美味苦”一边挑起面条吃下。 “好……我可以成功加面了!” 路易斯以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将第二份面条加入碗中 ,以满足的视线看着坐在对面的阿梅里亚,但她似乎仍然受到惊吓,迟迟不敢开动。 “怎么,你害怕吗?哈哈哈,没想到像你这样优秀的女性,竟然会畏惧高中生的料理,这又是你令人意外的一面。” 路易斯脸上泛起胜利者的笑容如此挑衅。 “……” 阿梅里亚闻言露出一丝不服输的表情,但又恢复平时冷漠的眼神,毅然挺直背脊,宛若品尝宫廷料理一般无声地将面送入口中。 “呜……” 吃下面条的刹那,阿梅里亚的鼻子发出这样的声音。超乎常理的美味侵占她的舌头、占领她的味觉神经,她觉得自己的骨髓仿佛全都漏光了,脊椎化为猪骨、头发化为青葱,肌肉则变成叉烧。 她努力要维持注意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理性基石,并且确认自己的肉体没有化为艾黎面,思考能力也仍旧存在。不要紧,没有问题——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她听到一阵愉快的歌声。 她惊讶地抬起头,清晰地看到星空中有一群可爱的妖精在光芒中张开翅膀,朝着这里降落。 “不、不要过来!” 阿梅里亚将筷子举向空中,拚命要赶走妖精,但妖精们却拍动着蝴蝶般的翅膀,巧妙地躲过她的筷子,张开双手高兴地笑着飞翔在阿梅里亚周围。 “不要!” 阿梅里亚边呼喊边挥舞筷子,但妖精却露出纯洁的笑脸穿过筷子,抱起阿梅里亚的身体,想要带着她飞到天上。在这瞬间,阿梅里亚脑中想起刚刚听到的“被带走”、“被选中”之类的话语,内心的恐惧化为凄厉的尖叫。 “住手!” “冷静一点,阿梅里亚!” 她听到身旁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这才惊醒过来。成群飞舞的妖精消失了,她的双脚确实踩在伊斯拉的大地上。 一道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滑落,她环顾四周,发现路易斯、索妮亚和班德拉斯都哑口无言地盯着她。 “……” 阿梅里亚发现自己的筷子举在半空中,便默默将筷子放回桌上,脸颊逐渐变得通红。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颤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这是常有的事,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 班德拉斯边吃下第三份面条边安慰她,阿梅里亚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继续将视线垂落地面。 “这种事真的常发生吗?阿梅里亚,你别一直发呆,快吃面吧。” 路易斯催促之后,她才低着头勉强回答: “不……我好像……被这道料理选中……” “你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真的差点被带走……” 班德拉斯品尝完最后的第三份面条和配菜,把汤喝到一滴不剩,才转向僵直着身体的阿梅里亚说: “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帮你打倒魔兽吧!” 阿梅里亚继续看着地面,默默无言地点头。 “这个该死的魔兽,竟敢带走这么可爱的长官,真是不可原谅!” 班德拉斯说完丝毫不带真诚情感的台词之后,再度一口气吃完一整碗的面条,并对走过身旁的莎朗追加点了新的面条和烤麻糬。 “这真的比口碑还要棒,我完全被打败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应该立刻开一家拉面店才对 。” 路易斯喝完汤,满意地看着在摊位上忙碌的艾黎儿这么说。 班德拉斯边吃面边粗鲁地说: “那可不行,艾黎儿在飞行员训练中也相当杰出。虽然技术还不算纯熟,却很有勇气和毅力,将来一定会是顶尖的飞行员。” 路易斯皱了皱眉头,嘴角泛起微笑说: “哼,你在炫耀自己的学生吗?看来你还挺认真在当老师嘛!我听说你被赶出军队成为老师时,还以为你不久之后就会因为揍了校长或学生而被革职呢!” “我才不会乱揍人,我揍的是企图以部下的性命换取勋章的长官。” “身为士兵还敢揍少将,这种人感觉应该会毫无顾忌地乱揍人吧?” 路易斯无奈地叹息。表情僵硬的索妮亚不敢置信地指着一旁的同事问: “恕我冒眛问一个问题……这个男人真的揍了少将吗?” “怎么搞的,原来你没听说过啊?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没想到他还挺低调的。”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被关进个人牢房的四年历史,太麻烦了。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低潮恶劣的时光。” 索妮亚仍旧指着班德拉斯无法动弹,平时就相当僵硬的表情更增添硬度,从太阳穴滑下好几道闪烁的汗水。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是珍禽异兽,别用那种眼光看我!” “你……你这人真的是……” 路易斯观察着两人的对话,理解了眼前的状况,便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对索妮亚说:“哎,这只大猩猩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由于那名少将的命令,士兵们必须一再进行没有战斗机掩护的长距离炮击,导致多名优秀的飞行员丧命。这只大猩猩冲进航空指挥室直接谈判,但是区区一名一等飞行员说的话当然没有人理会,结果他就使出自豪的右勾拳,击中少将的下巴。” “那不是右勾拳,是变种的上钩拳,又称为smash,要把右拳从右斜下方往左斜上方打过去……” “这不重要。总之因为这样,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皇·罗多里哥·班德拉斯,被关进个人牢房长达四年,之后则被赶出军队,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大吃学生煮的拉面。他之所以免受死刑,全是因为同袍飞行员的请愿,再加上优秀的裁判官斟酌背景情况从轻判决。” 索妮亚听到路易斯这段话中的某一部分,眉毛立刻惊讶地竖起。 “他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怎么搞的,原来他连这件事也没有提起呀?我还以为这家伙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到处吹嘘。” “因为提到这件事,就得连带提起最恶劣的那四年历史。那段记忆已经从我脑海中抹去了,连带也忘记自己曾经待遇军队的事情。” “你实在是太粗枝大叶!要不是因为这种个性,现在至少能当到少校吧?” “真无聊,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行了,不论是当教官或少校都没啥差别。” “你……你……像你这种家伙……竟然是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王牌?” 索妮亚的惊愕仍旧没有消失。昔日的亚历山大禁卫军空艇军团集结了顶尖菁英飞行员,是巴雷特洛斯最坚强的机动决战军团。虽然在风之革命中被妮娜﹒维恩特的风摧毁,但据说如果正面迎战,就算出动国军所有航空战力都无法与之抗衡。竟然在拥有顶尖技术的菁英集团中还能被称为王牌…… “这只大猩猩曾获颁‘皇家王牌’的称号,是他自己抛弃这个地位。看来人真的不是凭外表或内在就能决定啊。” 皇家王牌是过去巴雷特洛斯王国送给最优秀飞行员的称号,现在因为政体改变,称号本身已经失去重要性,但拥有这项称号的人空战技术之高,即使是索妮亚也无法想像。 索妮亚因为太过惊讶而再度僵直身体。班德拉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兴致索然地吃完第三份面条,把碗递给经过的宪明说: “喂,路人甲,快去帮我拿新的面条!” 宪明笑嘻嘻地说: “咦,可是老师不是已经吃了三份面条吗?加面最多只能加到第三碗喔。” “闭嘴,路人甲。我是老师,所以没关系。” “这是什么歪理呀?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怎么 连老师都叫我路人甲?太过分了!” 路人甲虽然口中喃喃抱怨,却还是回到摊位上开始煮起面条。班德拉斯不理会学生们在他身后高喊“老师也要遵守规则”,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闭目养神,以不动如山的姿态等候第四份面条。 “禁卫军空艇军团……皇家王牌……” 索妮亚如同坏掉的机械娃娃一般,从刚才就反覆着同样的话。 班德拉斯将学生递上来的第四份面条放入碗后,斜眼看着路易斯说: “听说你们要让学生去担任搜敌任务。” “这是雷波特团长的请求。” “为什么搜敌成员要排除克莉亚·库鲁斯?” “这是基于我的个人理由,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她了。” “你这只狡诈的狐狸,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没什么企图,只是比任何人都强烈希望这座岛能够安全抵达目的地。” “我不喜欢这样。” “你是指给予克莉亚特别的对待吗?” “我是指把学生送上战场。” “没办法,人员不足,我也不是心甘情愿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打哈哈瞒骗过去,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搜敌是很危险的任务,必须单机出动,周围又没有同伴。如果遭遇数量占优势的敌人,凭学生的技术必定无法顺利逃脱。难道你想让我的学生去当找出敌人所在地的牺牲虫吗?” “他们虽然是学生,不过既然驾驶飞机,就有义务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的空域……飞行科应该曾经教导过这一点吧?而且,学生们一定会非常乐意参与。你想想我们在海军的时代吧,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尽早上战场。” “因为我们当时只是小鬼,什么都不懂。” “发生战争自然有人会死,不论是在伊斯拉地表或在空中都没有差别。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冷酷,不过伊斯拉的战力还没有多到可以让有能力驾驶飞机的学生蹲在防空洞里。横挡在我们前方的敌人规模比原先想像的还要庞大。” 班德拉斯狠狠瞪了路易斯一眼,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这座岛屿的未来是由学生们所担负,现在让他们送死有什么意义?” 路易斯冷漠地盯着过去的同僚,他的回答中蕴含身为航海长的责任。 “你以为光凭理想能够办事情吗?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如果败给空族,岛屿就没有末来可言。为了守护未来,就算是学生也得同甘共苦才行。” 两人默默地互瞪一会儿,一旁的索妮亚和阿梅里亚也从忘我的深渊中恢复清醒,聆听这两名男子难得的认真对话。 经过一段紧张的沉默,索妮亚慎重地选择用词开口: “正如航海长所说,学生们理解自己有义务守护伊斯拉的空域。他们也知道,光是想飞是无法坐上飞机的。既然要驾驶军方的飞机,就得学会击落敌机,并且要有所觉悟,自己也可能被击落……他们是在了解这一点之后,为了成为正式飞行员而接受训练,绝对不是秉持着天真的念头。即使在训练中,我们也让学生们做好随时有可能面临死亡危机的心理准备,才让他们掌控操纵杆。因此,他们一定会勇于接受这次任务,即使送死也在所不惜……” “那些年轻人,就算叫他们别乱来也没用。” “不过当初在选拔学生时,刻意集结了个性温厚且拥有协调性的孩子们,因此大家很少产生争执,才经过四个月就像一家人一般相处融洽。如果在这群好友中有人离去,那么剩下来的人不知会有多么悲伤……我担心到时候他们可能会为此放弃成为飞行员。” “我明白。当我第一次在战场上失去朋友的时候,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过疑问。我只是向往一望无际的海洋才选择上船,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把炮口对准敌舰,杀死许多人。当我的朋友身受重伤、在我身旁奄奄一息,我却必须紧盯着瞄准器,转动副炮塔的方向盘。” “……可是,航海长仍旧选择继续当个船员。” “因为我没有其他能力。” “……当我的学生面对那种情况时,我不知道自己该给他们什么样的建议。想到我只能命令学生‘飞到天上击落敌人’,我就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很抱歉,我说得太多了……” 索妮亚坦白说出心中的想法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路易斯对她微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给什么样的建议才对,只能让他们自行克服了。如果他们因此放弃成为飞行员,表示他们的程度也仅此而已。虽然很可惜,但我们只能默默送走想离开的人。” “……是。” “话说回来,老师的工作真是辛苦,没想到这只大猩猩竟然能够胜任——好,时间也不早了,阿梅里亚,你不是想知道某些事吗?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很幼稚的痴人梦话,不过还是换个场地吧,因为我特别不想让这只大猩猩听到。” “……是!” 路易斯又叫住莎朗,向她赞美了艾黎面,并给她格外丰厚的小费之后,与阿梅里亚一同站起身。 索妮亚以直立的姿势、班德拉斯则坐在位子上,目送两人走入夜晚的群众中。 “……你为什么完全没有提起?” 等到两名长官消失踪影,索妮亚才坐下来,瞪着坐在对面的同事提出质问。 “提起什么?” “你的过去。” “我说过了,因为我不想回忆起来,也懒得提起,再加上又没人问我。”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会回答吗?” “应该不会吧?太麻烦了。” “真是随便的家伙,一点都不诚恳。” “你还不是?” “什么?” “你会回答别人问你的任何问题吗?你应该也有不想回答的事吧?” 索妮亚听到班德拉斯挑衅的话语,露出毅然的表情,以比平常更加严肃的声音说: “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尽管提出来吧!” “哼!就算得到随随便便的回答,也没什么意义。”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面对真挚的问题,我一定会老实回答。” “是吗?那我就认真问你啰。” “好啊,尽管问吧。” 班德拉斯老师闪烁着深邃的双眸,以严肃的眼神盯着索妮亚胸前的乳沟。 “那对肿起物的尺寸是多少?” “去死吧!” 索妮亚不等疑问句的话尾消失,便将拳头重重捶在班德拉斯的胸口上。 “噗呼!” 装满艾黎面的胃部受到索妮亚的铁拳攻击,让班德拉斯不禁发出这样的呻吟。昔日禁卫军空艇军团的皇家王牌倒在地上打滚,努力忍住不让由胃部逆流的食物喷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问题,也准备好如果你真的发问就立刻用拳头教训你。结果我猜的没错,果然是这种问题!你这家伙果然是最恶劣、最糟糕的男人!” 她怒骂倒在地上打滚的同事,将自己的餐费丢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转身大步离去。 “老师,你在做什么啊?” 路人甲单手捧着五份面条,无奈地看着被揍了一拳之后在地上打滚的导师。 夜晚变得更深。 “呼……总算结束了,好累!” 卡路儿皱起脸孔,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朝着星空伸出双手。 “我绝对不要再干这种事!” 满脸憔悴的艾黎儿口中喃喃抱怨,走在卡路儿身旁,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宿舍 第三章 散花 庆典后过了四天,伊斯拉周围依旧是“喷起的海水”。 圣泉始终没有止境。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都是一片无法降落的海域。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所有飞行机械都是以氢电池为原动力,如果不能降落至水面,自然无法充电。再加上这里又是地图上没有标示的海域,因此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再度充电。 面对这种状况,骑士团团长雷波特命令旗下菁英:“除了前方戒备的飞机,所有飞机都留在地面待命。”不仅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连梅克留斯机场及艾斯可里埃机场配备的两百二十架飞机都被禁止进行搜敌以外的飞行。 到了第五天,在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下,伊斯拉居民接获节电的命令。由于禁止使用氢电池发电的照明器具,伊斯拉居民们夜晚只好用蜡烛及油灯照明。巴士和汽车也被禁止驾驶,并鼓励以脚踏车作为岛内代步工具。 得到消耗电力许可的,只有在前方进行戒备的少数飞机。八架搜敌机以伊斯拉为中心形成扇形编队,每架飞机不断来往于扇子的骨架间形成搜敌线,寻找阻挡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空族舰队。 抵达圣泉时疯狂庆祝的居民,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开始厌倦不知何时才会终止的“海中喷泉”。虽然如此壮观的景象应该是百看不厌,但如果必须以“没有电力的生活”为代价,未免太不划算。平时驾驶小艇到海面上捕鱼的渔夫也变得无所事事。在航行于圣泉上方期间,政府鼓励以罐头、鱼干和肉干等长期保存的食品为食。 大家都希望能够早日越过圣泉,获得解放。 就在居民的怨声开始浮现的第十四天——八月二千四目十四时,陌生的螺旋桨噪音打破沉默。 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是这阵螺旋桨的声音明显不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飞机,而是异质的声响。 在此同时,刺耳的警笛声响遍伊斯拉的地表,告知敌人来袭的消息。 敌方的五架双座式战斗机突破伊斯拉的前方戒备,凭着蛮勇直接飞向范·维尔。这些飞机和先前侵犯领空的飞机同样属于旧时代的上单翼飞机,机身上没有垂挂炸弹。 伊斯拉的对空炮悄然无声,面对明显来袭的敌机没有射出任何一发威吓炮弹,仿佛是故意要将敌人引诱到内陆深处。国籍不明的五架飞机悠然抵达伊斯拉空艇骑士团使用的梅克留斯机场上空,展开令人惊愕的行动。 只见敌机的后座搭乘者缓缓站起来,双手举起炸弹,朝着飞机跑道丢下去。 机场中的骑士团员瞠目结舌,望着极端简陋的十公斤炸弹坠落。五颗涂成黑色的纺锤形炸弹落在跑道之后爆炸,造成的凹穴顶多只能绊倒地面上的小孩。接着,五架飞机便得意洋洋地返回。 这场宣战布告未免太过悠闲。 然而不论如何,战火确实已经点燃。 指挥室的号令一下,空艇骑士团团员纷纷跑向自己的爱机,迫不及待地检查仪器、启动氢电池槽,驾驶舱内响起睽违已久的震动声。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总共有八十架,其中单座式战斗机“马其那·迪欧”有二十架,双座式水土战斗机“拉嘎迪亚”则有六十架。 马其那·迪欧的双翼配备前方固定机枪,战斗性能卓越,不过因为无法在水上充电、必须在跑道上起飞降落等理由,在空艇骑士团中不太受欢迎。至于拉嘎迪亚则类似飞行科学生搭乘的练习机阿尔康号,没有配备固定枪,但能够垂直起飞降落,因此空战性能虽然略逊一筹,却因为能够充电、机能性较佳,因此在类似这次前途未卜的探索飞行中受到重用。至于剩下的一百五十多架飞机,则属于双座式的舰上空雷轰炸机。 此刻接受指挥室命令而准备起飞的,正是三十架双座式战斗机“拉嘎迪亚”组成的中队。至于必须在地面滑行的马其那·迪欧,则奉命要等到填平跑道上的洞穴之后,再执行伊斯拉上空的掩护任务。 睽违十天的旋转翼噪音撼动着梅克留斯机场。此刻准备前往战斗空域的正规军飞行员内心怀抱的不是“守护伊斯拉”的使命感,而是有如前往附近狩猎场的轻松情绪。敌军过度简陋的飞机与炸弹抹去飞行员的紧张,唤醒了侮蔑与轻慢的态度。 三十架拉嘎迪亚在跑道上垂直起飞,抵达三千公尺的高度后,便以指挥官机为首,形成各三架共十队的编队,将旋转翼朝着缓缓离去的敌机尾端垂直竖起,开始猛烈地追逐。他们计划要直接跟随敌机前往它们作为根据地的机场或航空母舰,迅雷不及掩耳地掌握制空权。通常在这种场合,会先派遣数架侦查机追随敌机,待发现敌军根据地并确认全貌之后才会派遣攻击队,但以神速为贵的雷波特不想因为派遣侦查机而让敌方有所警觉并做好迎敌准备。猛将雷波特的一贯作风,就是要在敌军摸索我方反应的期间进行全力攻击。 自伊斯拉起飞的编队消失在天空远方之后,岛内各地设置的广播器开始通知居民前往避难。 这次避难也兼具防空训练的作用,妇女与小孩纷纷躲进防空洞。圣特汝尔郊外挖掘的地下水泥防空设施一共有十七座,将近五千名妇孺被分配到这些设施,挤得水泄不通。在伊斯拉启航前筛选居民时,刻意不让六十岁以上的人来到伊斯拉,因此居民中最年长的是四人议会的财务长马克斯·桑其斯,今年五十八岁。 一般市民当中,成年男子也必须承担防卫伊斯拉的义务。配置在伊斯拉地面的数百座对空炮弹的炮手,几乎都是经过训练的一般成人男子,每一门炮都由三至十二人的队伍负责迎击敌机。万一发生地面战,他们也必须拿起步枪捍卫防卫据点,可说是半民半兵的身分。因此,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身穿便服的男性,此刻纷纷前往预先分配的对空炮弹或防卫据点,等候军方的指示。 自从下达节电指令以来便稍嫌过分安静的伊斯拉此刻顿时热闹起来。忙碌移动的人们脸上表现的不是对终于出现的空族感到恐惧,更像是期待祭典开始的兴奋情绪,态度缺乏紧张感。 凯格斯高中一百名普通科学生、五十名维修科学生以及四十八名飞行科学生也中断平日授课,分别前往预先分配的紧急配置场所。普通科学生和一般市民同样负责地面设施的防卫任务,维修科及飞行科的学生则负责伊斯拉左岸和艾斯可里埃机场的防卫任务。 骑士团正规军驾驶的飞机此刻已经整齐排列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维修员忙碌地往返于飞机与仓库之间,正规军则聚集在航空指挥室,等候雷波特骑士we长的出击命令。 飞行科四十八名学生为了不要妨碍到正规军,便在跑道旁边列队集合。所有学生都穿上飞行服,背脊挺得笔直,倾听教官的指示。 飞行科教官索妮亚和班德拉斯老师也穿着飞行服,面对学生发表由正规军发布的本日主要任务。 “各位今天将负责伊斯拉后方的戒备任务。由于目前无法掌握空族出现的空域,因此伊斯拉航行过的后方空域也有戒备的必要。我想你们应该都了解,搜敌是相当危险且责任重大的任务,各位务必要充分利用至今学习到的成果,守护伊斯拉的空域。” 飞行科学生都露出严肃的表情,挺着胸膛回应。大家原本以为会被分配到地面任务,却意外得知可以驾驶飞机,每一张脸孔都毫不隐瞒地流露青少年趾高气扬的兴奋表情。索妮亚感到些许不安,但没有表现在脸上,仍继续说: “另外,有部分搭档必须负责圣特汝尔方面的对空支援任务,这项任务的危险性比搜敌任务低,属于地面待命性质。被选中的人必须即刻出发,将阿尔康号停在锡克拉湖,直到获得新指令之前都要在湖畔待命。我想你们心中可能会有所不满,不过这也 是上级的指示,请忍耐吧。” 索妮亚道歉之后公布了三对留在地面待命的搭档。卡路儿不知为何也被选入其中,不禁忿忿地鼓起脸颊。不过这既然是正规军的命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听命。卡路儿当然不会知道,这项指示是路易斯为了让克莉亚移动到安全场所而特地提出的。 “真羡慕,大家都能去搜敌……” 卡路儿艳羡地望着其他同学涌入指挥室确认自己的搜敌顺序,不禁叹了一口气。一旁的克莉亚歉疚地安慰搭档: “我们的任务也很重要啊,一起努力吧。” “……嗯,我知道。” 卡路儿对克莉亚的态度一向顺从,这次也不例外。他点点头,望着另外两对奉命在地面待命的搭档。 “真无聊是也,我也想要去搜寻敌机是也!” “我也是,大哥!为什么我们会被送到湖边啊?” 第一对搭档是满腹不平的沃夫冈和他的小弟。 “为什么我要和卡路从事同样的任务?这点才让我感到不安啊。” “……” 第二对搭档则是厌恶地皱起眉头的艾黎儿,和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伊格纳修。 这三对奇特的搭档组合兴致索然地坐进自己的飞机,飞往作为待命地点的锡克拉湖。其他负责搜敌任务的学生们则依照指定的顺序,一架架飞往被分配到的搜敌线。他们的任务是要以艾斯可里埃机场为中心,形成扇状分布的搜敌线,进行伊斯拉后方的戒备工作。由于这项任务是针对已经飞行过的空域进行确认性质的戒备,因此和前方戒备相较,危险度和重要性都比较低——至少雷波特团长是这么想的。即使如此,这原本也应该是骑士团员担负的职责,只是基于尽可能不让空雷轰炸机用在搜敌的伊斯拉内部情况,才会派遣学生前往戒备。 卡路儿等人的三架飞机从艾斯可里埃机场起飞后,不到十分钟便降落在锡克拉湖。卡路儿和克莉亚漂浮在水面上,无奈地看着彼此。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老师刚刚说,直到获得新指令之前都要在湖畔待命……所以,我想我们的任务应该就是等待吧……” 克莉亚依稀察觉到这是路易斯从中介入的结果,心里感到相当歉疚。这时艾黎儿的飞机沿着湖面朝他们接近,她同时以悠闲的声音说: “有一辆车过来了!你们看,有人在挥手!” 他们转头看她所指的方向,见到环绕锡克拉湖畔的湖岸小径上停了一辆黑色汽车,一名身穿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的中年女性随同看似中央厅舍官员的西装打扮男子下车,朝着刚降落在水面的阿尔康号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克莉亚低声说:“乌西拉伯爵夫人……” “克莉亚,你认识她吗?” r嗯……” 克莉亚远远望见那名中年女性便垂下双肩,整个人顿时失去活力。卡路儿诧异地看着克莉亚的反应,但他也不能不理会对方的呼唤,便跟随在另外两架飞机后方,把阿尔康号开往湖岸。 三对搭档上岸后,穿着西装的男性便出示身分证件,表明他是奉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之命前来,并以不带感情的声音传达关于此后的指示。 “克莉亚·库鲁斯和伊格纳修·阿克西斯两人必须撤退到中央厅舍,其他学生在接获新指令之前都要留在这里待命。发生紧急状况时,必须依照各自判断守护伊斯拉的上空。” 除了伊格纳修以外的所有学生都哑口无言,只有伊格纳修仍旧保持平时超然的态度,聆听来自航海长的指示。克莉亚露出更加歉疚的表情低下头,她感到无颜面对其他同学。 “等一下,为什么是克莉亚和伊格纳修?” 卡路儿的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乌西拉伯爵夫人大步走向克莉亚,强硬地抓起她的手臂。 “来,快上车吧。” “……” 克莉亚默默地抬头看了乌西拉伯爵夫人一眼,接着又将充满歉疚与泪水的双眼转回卡路儿身上。 “……真对不起,我得走了……” “喔……嗯……” 卡路儿看着克莉亚坐进高级汽车的后座,只能做出这样的回答。他勉强说服自己,由于克莉亚是路易斯提督的远亲,不能让她受伤,所以才会采取这样的避难措施。 乌西拉伯爵夫人接着又命令望向天空、一脸无趣的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你坐在小姐的旁边。” “……” 伊格纳修没有回答,依照指示默默坐在后座克莉亚旁边的位置。 “出发吧。” 乌西拉以冰冷的声音对司机下令,克莉亚依依不舍地看着车窗外,汽车转眼间就沿着湖岸小径开往范。维尔的方向。 “……这是怎么一日事?” 等到汽车消失踪影之后,剩余的四人面面相觑。 “克莉亚要去避难还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连伊格纳修也一起去?” “搞不好他的身分其实很高贵吧……” “真神秘是也。” “的确搞不懂。不过没关系,就凭我们的力量度过难关吧,大哥!” 小弟之一为了鼓舞大家,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 卡路儿和文黎儿诧异地互看一眼,问小弟之一:“你是谁?” “太过分了!我们是同班同学,你们既然不记得我的名字!我是沃夫冈大哥的头号弟子,‘大气中的马可’正是我的称号!” 大气中的马可双脚弯曲成外八字,用力踱着地面表达愤怒。卡路儿对于不记得他的名字之事表达歉意,并称赞他帅气的称号之后,对艾黎儿说: “没办法,要是发生紧急情况,我只好跟你搭档了。” “好吧,不过我要负责前座,你负责后座。” “不行,你是我妹妹,应该坐在我后面才对。” “你才是我弟弟!” “你是我妹妹!” “连在这种地方也上演兄妹相声……继续争吵也不会有结果,还是猜拳决定是也。” 沃夫冈出言劝谏,兄妹俩鼓起脸颊彼此互瞪一会儿,双双握拳之后,同时举起右手猜拳。 “剪刀、石头……” “布!” 卡路儿出的是“布“”,艾黎儿出的是“石头”。 艾黎儿懊恼地看着干哥哥雀跃不已,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感到不解。 “奇怪……为什么每次在不能输的情况,我一定会猜输呢?” 八月二十四日,十五时十五分。 从伊斯拉起飞、负责追踪敌机的三十架拉嘎迪亚编队的中队长机,在两万公尺前方发现宛若空中肿瘤般的敌方舰队。 先前在伊斯拉投掷炸弹的五架飞机仿佛没有察觉到有敌机追踪,简直像是在诱导敌机一般回到舰队。 中队长机立刻向梅克留斯机场报告发现敌方舰队的消息,接着为了进一步探查敌方舰队的全貌,便单枪匹马地加速逼近敌军。 成群飘浮在二千五百公尺高度的敌机全都是未曾见过的机型,不论是巴雷特洛斯、斋之国或贝拿雷斯帝国,都没有生产这种样式的机械。中队长甚至无法区别这群不可思议的空中舰艇何者为战舰、何者为航空母舰,不过他还是继续驾驶飞机接近。 当他飞到水平距离七千公尺左右,下方开始响起对空炮弹的声音,然而这阵炮弹攻击也显得过分薄弱,不论是威力、高度与距离都明显不足,而且炮手们似乎随机进行射击,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中队长机自然不可能被如此差劲的对空炮火击落,直接将高度提升到五千 公尺,展开强行侦查。 中队长机穿过无用的炮火攻击之后,终于行经敌方飞行舰队正上方,俯瞰到的是老旧得令人惊讶的武力。后座电信员通知梅克留斯机场: ‘一五一五,遇见敌方主力。伊斯拉五十度,两百二千海里,航线二千九度,高度三千五百公尺,云高五千五百公尺,能见度两万公尺…… 敌方主力包括:相当于驱逐舰的直接护卫舰八艘,相当于飞行战舰的旧式大型木造舰艇两艘,相当于航空母舰的旧式大型木造舰艇两艘。’ 中队长刻意使用“木造舰艇”这几个字来表达轻蔑的意味。 收到通报的指挥室想必会因为“敌方大型舰队来袭”而骚动,但中队长想到他们见到实物时势必会感受到巨大的落差,内心甚至有些歉疚。中队长相信指挥室应该能够从“旧式”的形容了解他的意图,便继续报告观察到的敌情。 从五千公尺高度俯瞰到的敌军简直像是幽灵舰队,相当于飞行战舰的大型舰艇使用木造装甲,类似帆船的船身下方配置着六具业已生锈的浮力装置,炮塔不在甲板上而是从舷侧突出,口径目测大约是十八公分左右,和路纳·巴克的四十六公分主炮相较,根本像是玩具。并列飞翔在后方的航空母舰木造甲板也处处是补钉,从木头颜色看起来似乎已经腐烂,后甲板上停的竟然是双翼飞机。简陋的舰桥脆弱得仿佛受到枪击就会分尸,破损的前甲板也没有修理,任凭它在风吹雨打中朽烂。 光以数量而言,两艘战舰、两艘空母、八艘驱逐舰算是相当大规模的舰队,但空族舰队的简陋程度甚至会让人心生不安,并怀疑己方真的有必要为此组织编队认真攻击吗? 中队长哑口无言地观察下方,视线突然回到水平高度,凝视着空中的一点。从那里传来类似鸟群相逢并彼此交错的喧闹声。中队长确认大略状况之后,立刻传送新的电信: ‘发现敌方直接掩护机。即将歼灭。一五二五。’ 歼灭的字眼当中自然而然带着热度,已方飞机即将与空族战斗机队展开空战。 不,眼前的局面根本不能称为空战,而是由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员展开单方面的屠杀。双方战斗机的性能差异之大,甚至会让胜者感到不公平。 敌方的直接掩护机共约四十架,数量虽是对方占上风,然而旧式的上单翼机自然无法对抗旋转翼面垂直竖起的拉嘎迪亚,不论是速度、回转性能、升力、武装或装甲,拉嘎迪亚都大幅超越敝方,可怜的空族只能在空中冒着黑烟散落。 ‘已控制该空域。残余电量充足。等候临时攻击队抵达。敌方舰队变化航线九一度。一五三○。’ 不到五分钟之后,中队长机的电信员便送出这样的电报。 正如中队长所担心的,收到第一份报告的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室内掀起一阵大骚动,众人纷纷喊着:“敌方舰队大举来袭!”然而正确来说,这场骚动比较像是兴奋的庆典。 猛将雷波特此时再度做出果断的决定: “留下二十架直接掩护机守卫伊斯拉,其余全数出动!” 这项攻击命令就连参谋都吓了一跳。虽然说快速派出最大攻击力是航空攻击的理想模式,但这项决定未免太过仓促。若是获得成功,雷波特便会在将来的国家教科书中被传颂为千古名将,然而如果失败夕就会被三流杂志讥为历代罕见的愚将了。 “哇,好壮观!” “伊斯拉的飞机该不会全都出动了吧?” 艾黎儿和卡路儿仰望天空,发出天真的感叹。 光滑的银翼发出隆隆声响,覆盖整片天空。从梅克留斯机场和文斯可里埃机场起飞的将近两百架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组成的联合舰队,威风凛凛地朝向伊斯拉航路上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 灿烂的阳光从机翼之间渗透,一架又一架的十字形机影不断越过锡克拉湖的水面。虽然是飞在远处的高空,但湖面却掀起涟漪,使停泊在水上的阿尔康号连带产生摇晃。即使是在伊斯拉的出航仪式,他们都没有看过配备炸弹、鱼雷的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进军之景象。 卡路儿和文黎儿站在湖畔吞声屏气,仰望正规飞行员组成的整齐编队飞经土方。 “好帅喔……”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记得小时候曾对母亲说过,他想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天上。 “哇,连路纳都出动了!” 一旁的艾黎儿高声大喊,指着天顶。 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也将舰首朝向艾堤卡的方向,略微落后各式飞机组成的联合舰队,高度约为四千五百公尺左右。覆盖全长三百公尺船身的银灰色钢铁装甲、毅然指向前方的主炮塔,以及突破前方空域的升力装置咆哮声——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庄严威武。 “真棒……我也好想看路纳发射主炮的样子……”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如果他能参与这次攻击,就可以亲眼见证路纳·巴克四十六公分主炮发射炮弹粉碎敌方舰队的景象。 “敌人似乎是从前方来袭是也。” 沃夫冈望着伊斯拉的前方空域,低声喃喃说道。 艾黎儿回答: “上层大概是觉得后方有飞行科的学生看守,才能把火力集中到前方吧……” 看来在后方搜敌的飞机应该没有传来任何联络,伊斯拉才能将全部兵力集中到前方的敌军舰队。 “但是这样一来,伊斯拉上空就会出现很大的漏洞是也……” “不是有留下直接掩护机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这里丢下不管,让飞机全数出动的。” 沃夫冈听了卡路儿的回答后点点头,接着又说出惊人之语: “有没有可能是陷阱是也……” “啊?空族舰队会来这一套吗?” “在我的国家里,常常会在战争时使用弃子招数是也……” 贝拿雷斯出身的沃夫冈说。卡路儿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回答: “不过,空族不是野蛮人吗?他们应该不会使用陷阱招数吧?就算他们另有本队,我们要击破应该也不是问题……上层大概也觉得,就算是陷阱也无关紧要,才会全力攻击前方吧……” 派遣陷阱舰队诱出伊斯拉的航空战力,再以真正的主力舰队攻打防御力变得薄弱的伊斯拉——这说来简单,但实际要进行却必须具备高度的舰队运用技术。和远方的陷阱舰队保持联系、看准伊斯拉主力出尽的时机、找到在没有标识的天空中移动的伊斯拉、进行追踪攻击——这绝对不是平凡的舰队运用技术所能办到。 “反正我们在这里担心作战计划的事也没用。总之在接到命令之前,我们先轻松一下吧。” 艾黎儿悠闲地说完,在湖畔的草地上坐下。 “真搞不牺怎样才算是‘圣特汝尔方面的对空支援任务’。万一敌人真的来袭,我们可以起飞吗?” “他们说过,紧急时依照各自的判断行动,只希望不会碰到那种状况是也。” “就算敌人来袭也不用怕,我们有大哥在呀!” 马可兴奋地挥起一只手回答。卡路儿瞥了他一眼,又眺望后方空域。现在同学们应该都意气昂扬地在执行搜敌任务吧。 “真羡慕……为什么只有我们被分配到这种闲差事?” 卡路儿不断喃喃抱怨,远眺着飞行科学生负责的空域。 十六时五十分。 攻击队全数出动后,已经闲散许多的艾斯可里埃机场仍传来阿尔康号的旋转翼声。 伊斯拉前方虽然发现疑似敌方主力的舰队,但为了预防万一,后方的戒备行动仍持续进行中。 此刻轮到千春与光男 这组搭档点亮氢电池槽。前座的千春检查过电池槽顺利发动的嗡嗡声、确认仪器没有异常之后,朝着维修员挥手。维修员大声吼完两、三点注意事项,便远离阿尔康号。 旋转翼的马达声越来越大,扬起一阵灰尘。千春握着传声管,向后座的光男说话:“出发了,阿光。要加油哟~” 光男也露出坚毅的表情,拿起传声管说:“嗯。我们的责任重大,一定要集中精神,努力达成任务。” “不知道敌人会不会出现……前方的敌人已经被打败了吗?” “我不知道,不过担心也没用。总之,我们只要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千春点头,拉开节流阀,让机身缓缓垂直上升。千春的操纵技术在飞行科里算是相当优秀,她几乎没有让机身摇晃便达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空,接着将平躺的旋转翼面垂直倒下。如此一来,阿尔康号就可以发挥媲美前螺旋桨机的性能。 后座的光男负责导航、通信、侦查与机关枪射击。他藉由导航表确认航路之后,告知千春应该前进的方向,并附加一些注意事项。 “如果没有发生状况,日落前应该可以回到伊斯拉。傍晚时分会变得很难辨识敌人,必须格外注意戒备。” 千春听光男说完,确认一下太阳的位置。时间已经快十七点,太阳已偏向西边。云量为五至六,能见度一万五千公尺。正如光男所说,太阳的角度越倾斜就会越难进行搜敌任务,而且此刻的时间已经接近难以辨识敌机的时段。 “我们走了!” 千春转向后方,朝着伊斯拉活力充沛地道别。接着她把脸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背对伊斯拉尾端,朝着空无一物的蓝天飞翔。 破碎的云遍布在天空各个高度,曲于遮蔽物众多,因此巡逻工作也更加困难。如果碰到敌人,在这种天候里最容易接近目标。千春和光男都聚精会神地监视云层之间的缝隙,以及接近太阳的天空与海平线交会之处。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就在他们离开伊斯拉、在大海上方前进两百四十海里(约四百四十公尺)时——后座的光男在染上暮色的空中发现异物。 “嗯……” 他瞥见碎云之间似乎飞过类似成群蝴蝶的物体。 “千春,提升高度!我看到那里有些东西。” 光男以传声管将异状告知前座。 阿尔康号上升到最高极限的三千五百公尺,但云层分布上限更高,因此仍旧无法清楚眺望到广阔的空域。由于练习机无法飞得更高,光男只好拿起双筒望远镜观察先前发现异状之处。 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景象是毫无间断的浮云,天空已经逐渐转变为赤铜色,但距离日落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风势不是特别强,笼罩在海面的云层迟迟没有散去,继续屏障着视线。前方应该存在某样东西,但他们无法观察。 光男下定决心,指着左上方的空域说: “千春,往那边飞过去看看,我有些在意。” “嗯。” 千春照着光男的指示,将阿尔康号飞向他所指的地方。 两人的飞机钻入碎云中,全身沐浴着冰冷的水气,穿过之后又再度钻进另一朵云中。在不断钻进钻出云层的过程中,他们仍一心监视着同样的方向。 然后—— “在那里!” 千春指着左下方高喊。 在她手指的方向,大约二千公尺高度之处,出现了两人从未见过的大群巨大钢铁飞蛾,发出隆隆声朝着伊斯拉飞翔。 “那、那是什么?” “大型轰炸机吗:!可是未免太大了!” 光男立刻拿出双筒望远镜观察之后,不禁喃喃说道。透过镜片看到的飞机个个壮硕庞大,翼面宽敞到几乎可以在上面打棒球,机身上遍布着机枪座。这支超大型轰炸机编队共计有二十四架飞机。 而且,不只如此。在编队中央有一艘比轰炸机更巨大的雪茄形飞行战舰,宛若一颗巨大的飞蛾茧。 “还有航空母舰……” 光男发出呻吟,千春问: “那是航空母舰吗?我从来没看过那种战舰。” “我也没有……不过它的上下甲板之间好像都塞满战斗机……” 光男透过望远镜观察这颗青铜色的巨茧,所幸敌人的飞行高度低了五百公尺,因此很容易观察。 巴雷特洛斯的航空母舰是藉由升降机将平时停放在仓库中的飞机抬到上甲板起飞,然而眼前的航空母舰却是在上甲板的前后下方设置类似起降口的空间,飞机则并排停在上下甲板之间的狭小空间。这样的构造或许比较不易让飞机受到上甲板的风势影响,但起降时相当困难。 “或许是单座式战斗机专用的航空母舰吧。像那样的构造,虽然可以让战斗机起飞,但如果是轰炸机或鱼雷机,要起飞就太危险了。” “这么说……那是为了守护大型轰炸机的战斗机专用空母吗?” “大概吧……这样一来,即使受到对方战斗机攻击,也可以守护轰炸机……” “感觉好厉害……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什么?关于战斗的思考方式……” “doe……嗯,没想到航空母舰的存在目的,竟然是为了掩护超大型轰炸机……和我们的思考模式完全不同……” “他们一点都不像蛮族……搞不好比我们还要先进……” 千春不安地说出感想。光男以坚定的口吻说: “千春,利用云层作为屏障,和舰队平行飞行吧。我想进一步观察。” “嗯,我会努力。” 阿尔康号钻进云中回转,原本在左下方的敌军舰队此刻变成在右下方。两人的飞机开始跟着神秘舰队平行飞翔,仿佛裹上云制毛毯一般,偶尔掀起角落偷窥。 光男继续拿着望远镜观察,看到除了超大型轰炸机和航空母舰之外,还有许多单座式战斗机成群飞在周围。这些战斗机并非上单翼机种,而是类似马其那·迪欧,配备固定机枪的下单翼战斗机。 “看起来和之前来袭的机型差好多……” 千春沉思一会儿,回答光男的疑惑: “他们或许是故意先派出旧机种,让我们产生轻敌心态,接着才派遣真正部队。” “嗯,看到这些飞机之后,我也开始这么想了。总之,他们肯定是朝着伊斯拉前进,我们得赶快联络总部才行。如果被这些轰炸机攻击,伊斯拉一定会成为一片火海。” 光男看了配备的手表,确认现在时刻是十八时六分。他思索文章的内容一会儿之后,开始敲打送信机的键盘。 ‘一八○七。伊斯拉二百九十度,二百四十海里,发现敌军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朝一百二千度方向之东北前进中。 敌军编队包含掩护用空母一艘。高度三千公尺,云量五到六,云高六千公尺,能见度七千公尺……’ 光男尽可能详细地描述敌军编制及周围空域状况,送出报告。 接下来—— 发现敌军的巡逻机必须在此停止搜敌工作,进行更危险、责任更重大的任务。 两人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光男拿起传声管,对前座说话: “千春,没问题吧?” “嗯,我知道。不要紧,我们一定可以办到。” “背着降落伞,预防万一吧。” “嗯……你也是。” “当然。别担心,骑士团一定会马上赶到。” “嗯……我会努力,这也是为了伊斯拉。” 千春露出坚毅的表情转头望向光男。 两人彼此注视并点 头,做好心理准备。 为了心爱的伊斯拉,他们必须赌上性命完成任务。 ‘一八○九,开始进行接触任务。’ 光男报告完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注视隐约出现在右下方的敌军轰炸机编队。 千春依照光男的指示,把原本代替椅垫铺在座位上的降落伞背起来。他们的下方不是海面而是圣泉,因此就算背着降落伞跳下去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不过至少可以感到稍微安心一些。 光男和千春的飞机躲在云层中,和空族编队保持一定的距离飞行,并持续传送敌军舰队的航线变化、速度以及空域状况给梅克留斯机场的航空指挥室。 他们尽可能和敌军舰队保持着不至于跟丢的距离,慎重地进行追踪。如果被敌军发现,就会遭到从敌方航空母舰起飞的单座式战斗机攻击。不论是数量或技术,两人都不是对手。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染成红色,云层后方夏天的夕阳色彩相当鲜艳。 太阳即将落下,骑士团的迎击部队抵达时大概已经是夜晚了。光男将照明弹装填入自己的对空步枪中。 ——伊斯拉后方有一艘敌军航空母舰和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编队接近中。 梅克留斯机场指挥室内的作战总部接获报告后,掀起一阵骚动。 一开始众人怀疑这该不会是误报,然而负责接触任务的学生机陆续传送更加详细的敌情报告,包括敌军编队的航线、速度、高度和周围空域的风量、云量和能见度等。持续传送的详细报告终于解除集结在指挥室内的作战将校心中的疑惑,领悟到自己掉入空族布下的陷阱。 “我们上了诱饵的钩!后方的轰炸机才是敌军的主力。”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项事实,立刻向正在前方对付诱饵舰队的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通知最新情报,并催促他们回头。 然而—— ‘一八一五。歼灭敌军舰队。击落战舰二、空母二、驱逐舰八。’ 几乎在同一时刻,伊斯拉前方两百二十海里处传来了己方联合舰队夸耀战功的电信。 但是,指挥室内没有人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项报告等于表明,他们已经将搭载的炸弹和空雷几乎全数用在诱饵舰队上,两百多架飞机组成的庞大编队回到伊斯拉后,必须先重新装备大量炸弹与空雷,才能再度出击,对付敌军的主力舰队。 此刻守护伊斯拉上空的只有二十架掩护用战斗机马其那·迪欧,如果敌军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攻过来,伊斯拉便会化为一片火海。 雷波特的决断成为一大败笔。 这等于是与时间竞赛,看是空艇骑士团重新装备、出击的速度比较快,还是敌军编队抵达伊斯拉上空、砸下炸弹的速度比较快。学生机发现敌军主力,或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如果连敌方主力编队都没有发现,伊斯拉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受到后方攻击,就只能毫无抵抗地化为灰烬与瓦砾之岛。作战将校对于认真的学生表达无言的感谢之后,急忙开始拟定对策。 ‘敌军主力编队由伊斯拉后方接近中,务必火速返回。’ 他们以祈祷的心情将这项消息告知己方的联合部队。在突然变得忙碌的指挥室内,只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一人环抱双臂伫立在原地,忿忿地咬牙切齿。 光男和千春发现敌军主力并开始进行接触任务的消息也传到艾斯可里埃机场,待命中的学生们不禁议论纷纷。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任务只是为了确认,不可能真正遇到敌军舰队,因此有人兴奋、有人喜悦,有人懊恼自己没能发现敌人,也有人替千春和光男担心。等候室内充满各式各样的心情。 尤其是和两人共同生活近五个月的住宿生,更是感到忐忑不安。还没有轮到搜敌任务的莎朗、班哲明、宪明和奈奈子等人带着忧虑的神情聚在一起,但他们在这里也无法帮上千春和光男任何忙,只能干着急而已。 “怎、怎么办?接触任务对光男来说,根本太困难了| “光男和千春的搭档成绩虽然优秀……可是,两人都还只是见习飞行员,希望他们不要太勉强。” “不能要求取消任务吗?这种事学生根本做不来,应该请正规军代替才行~” “接触任务的原则就是单机行动,如果有其他飞机加入,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会提高,情报也会变得复杂。话说回来,像这次情况……还是应该尽速由正规军接手吧!” “伊斯拉已经没有留下多余的飞机,就算想换大概也没办法替换……” 大家越谈论越感到绝望,想到此刻千春和光男正在远处的空中拚命穿梭在云层之间报告敌情,众人便坐立不安。 “不行……我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他绝对不能这样一去不回。” 宪明吸着鼻涕,用沙哑的声音说话。 “我们去拜托老师吧,老师或许能够帮上一些忙。” 奈奈子焦急地用视线寻找索妮亚和班德拉斯老师。两人先前都在等候室监督学生,此刻不知为何却都消失踪影。 夜晚悄悄地降临梅克留斯机场的跑道。 太阳已经由西边的天空落下,空中开始闪烁着星星。 身穿飞行服的班德拉斯壮硕的背影出现在星光下,悠闲地晃到阿尔康号附近。 他背上绑着重机关枪,毫不犹豫地走向实习时固定乘坐的爱机前方,表情依旧如平常般泰然自若,没有紧张或激昂的迹象,脚步就像在散步一般。 然而当他走到爱机前,顿时停下脚步。 黑暗中有一个人影站在阿尔康号前方。 “索妮亚。” 班德拉斯低声说。索妮亚靠在阿尔康号的机身上,以军人毅然的态度质问: “你要去哪里?你的工作岗位应该是在等候室吧?” 班德拉斯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搔搔后脑杓说: “走开,我没有时间跟你啰唆。” “我在问你要去哪里。” “去散步。” “散步到哪里?” “走开,索妮亚。” “未经命令擅自驾驶飞机是违反军令的行为,请你立刻回到工作岗位。” 班德拉斯更用力地搔着后脑杓,一双大眼瞪着站在前方的同僚。 “我没时间了。如果你不肯让开,我只好凭蛮力让你离开。” “哦?那么我也要凭蛮力来阻止你。” 索妮亚抽出腰间的手枪,把枪口对准班德拉斯的眉间,白皙的美貌吐出冰冷的言语。 “我是军人,不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要请你遵守军法。” “难道你要我坐视菜鸟学生冒着生命危险接触敌人?” “这也是为了整体着想,不能因为过度重视个人性命,让整体陷入危机。” “很抱歉,我的职业是老师,你要训话就去军营训话吧。” “我重申一次,接触任务必须单机进行,在攻击队抵达之前没有人能够去救援——这是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航空规则。快回去吧,教师怎么可以率先破坏规则啊!” 班德拉斯呆呆望着索妮亚的枪口片刻。接着,他垂下肩膀低下头,喉咙深处发出“呵呵”的笑声之后又抬起脸,太阳穴上冒出青筋怒吼: “哼!不管是军人或教师,都不能去救自己技术不成熟的学生吗?那我不干了!我现在就辞掉老师的工作。不干了不干了,我不想当老师啦!” “……” “我不是军人也不是老师,而是人类!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坐视学生送死!就算我放弃当军人或老师,也不能放弃人类的身分!” “……” “我要走了,快让开!” 索妮亚指着班德拉斯眉间的枪口在抖动。 她自觉到双脚在颤抖。 颤抖的原因来自她内心的迷惘。 索妮亚也明白班德拉斯说的话,甚至理解到痛切的程度。如果她不是军人,一定早就跳上阿尔康号去救学生。 然而,战场上不能以个人感情为优先,如果因为廉价的感伤而意气用事,结果会导致己方人员大量死亡,就好比如果为了一枚齿轮而停止所有生产线,便会造成工厂无可挽回的损失。班德拉斯曾隶属于禁卫军空艇军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了整体安全,在过程中失去一枚齿轮也是不得已的事。 但是,她眼前的同事即使被枪口指着眉间,依旧不顾军法向前逼近,意图搭乘阿尔康号。他不顾整体的规则,想去救援两百四十海里之外的千春和光男。 “停下来!” 索妮亚喊。 “我拒绝。” 班德拉斯的右手搭在索妮亚肩上,想要把她直接推开。 他的手相当沉重,索妮亚感觉到班德拉斯的心情好似灼伤般传到自己心中。 她能够体会班德拉斯的心情。 然而,目前不容许用这样的心情做决定。为了避免让伊斯拉一万名居民横尸遍野,只好牺牲两名学生。 索妮亚将枪口举向近距离处的班德拉斯眉间,以哭泣的声音喊道: “大笨蛋!” 夜空下回荡着尖锐的一发枪声,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同一天十九时五分,在伊斯拉的锡克拉湖畔。 “哇,这么快就回来啦!” 卡路儿望着地平线上方都已经染成夜色的天空,惊讶地喊道。 “好快喔,敌人都被消灭了吗?” 艾黎儿同样抬头仰望天空,说出心中的感想。 满天繁星的天上遍布着刚返回的两百多架伊斯拉空艇骑士团飞机。从伊斯拉地表往上照射的探照灯光在夜空中盘旋,不断旋转的漏斗状光线照亮一架架联合舰队飞机的底盘。 “以凯旋的军队而言,未免显得有些慌乱是也。” 沃夫冈环抱双臂,仰望分散到两边机场降落的正规军飞机,提出疑惑的感想。他们即使从湖畔也能看出这次的降落与平时不同,简直像是面临紧急状况,飞机降落的间隔相当短暂,夜空处处可见慌乱的气氛。 “发生什么事?难道出现新的敌人吗?” 卡路儿歪着头询问。 “在这里根本无从得知,真令人在意……”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等待命令是也。” “嗯……” 艾黎儿有些不安地回答。她继续望着空艇骑士团飞机银色的底盘,某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压迫她的胸腔。 “应该不会……有人死掉了吧?” 她不安地低声询问,卡路儿连忙回答: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死掉呢?” 虽然他毫无根据,但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一旁的沃夫冈依旧环抱双臂,以一贯沉重严肃的口吻说: “没有一场战争是不会死人的,我们是为了杀敌而战斗,不可能只有己方安然无恙是也。万一发生战争,即使是学生也可能会丧命是也。” “可是……” “这是真正的空战,必须以必死的决心驾驶飞机是也。我们的技术虽然不成熟,还是必须具备这样的觉悟是也。” “……” “如果是为了防卫伊斯拉,我可以抱着必死的决心是也。” “沃夫冈……” 艾黎儿抬起头望着沃夫冈的侧脸,他那张毅然凝视星空的欧吉桑脸孔上,表情丝毫没有动摇。 艾黎儿感觉到似乎有股更加不祥的气氛紧紧掐着自己的喉咙…… 同一天十九时三十五分。 艾斯可里埃机场迎接返回的两百多架飞机,进入今天第二段忙碌的时间。 运送机载运着空雷,往返于夜间照明打亮的跑道上,超过一百名维修员使出浑身解数,忙着要尽速将炸弹和空雷送到轰炸机上。 “快点!快点!” “先充电!” “调整设定的工作交给飞行员!快把炸弹送上去!” “不可以让接触敌人的学生送死!展现维修员的志气吧!” 跑道上处处是喊叫声,维修员的脸都被机油抹黑,但是每个人都忘了用袖子擦拭,只顾着抓起工具箱中的道具,迅速且正确地替氢电池充电,并将沉重的空雷悬挂在空雷轰炸机上。 先前歼灭诱敌舰队的飞行员也没有时间休息,忙着协助重新装备的工作,用手电筒照亮维修员工作的双手,或是自行检查瞄准器、搜索镜、电信机和机枪等装备,准备再度出击。 二十时十分—— “拜托你们了!一定要射准!” 出发准备完成后,耗尽全力的维修员目送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联合舰队飞向伊斯拉后方,纷纷朝着他们大喊。 空艇骑士团员飞越朝着夜空照射的探照灯光束,朝向伊斯拉后方的敌军超大型轰炸机编队飞行。他们以冒着生命危险持续跟踪敌人的学生机送来的情报为导引,努力要及早赶到现场。伊斯拉几乎所有的航空战力,全都再度飞翔在夜晚的海面上。 同一天二十时三十五分。 驾驶座外面已是一片漆黑。黑暗的空间给人硬质的印象,好似可以伸手触摸一般。只有飘过的云冰冷的水气,在星光照射下呈现朦胧的雾气。 千春从来没有想过仪表板的光线会显得如此可靠。她握紧操纵杆,继续监视敌方的轰炸机编队。 目前高度是三千五百公尺,相当于阿尔康号的极限高度。她一开始学习驾驶时很难完全发挥阿尔康号的性能,不过在和光男搭档之后,她终于可以上升到极限高度。即使在飞行科的学生当中,也很少有搭档能够飞到这么高。 敌方轰炸机编队依旧飞翔在右下方三千公尺的高度,朝着伊斯拉前进。 黑暗中可以看见敌方编队白色与绿色的尾灯,以及窗户透出的白色光线。在晚上监视的优点是,敌人为了避免与已方发生碰撞,必须亮起尾灯,但单机行动的千春和光男可以完全熄灭灯光隐藏起来。这样一来,被敌军发现的机率就会降低许多。 云量依旧相当多。 满月躲在飘浮于天空高处的层云后方,只有偶尔从云朵间透出光线。一缕青色的月光照射在敌军超大型轰炸机粗糙的翼面上。轰炸机的机身肥胖而弯曲,看起来有些类似河豚,膨胀的腹部内想必是塞满炸弹。根据目测,轰炸机全长六十公尺、宽约一百公尺,单是一架轰炸机就相当于一艘驱逐舰的大小。四具螺旋桨在大气中隆隆作响,让巨大的躯体飞翔起来。上翼面犹如刺猬般排列着对空武器,拼接而成的钢铁装甲显得坚实威武,根本不可能用战斗机的机枪射落下来。千春看到完全屏除洗炼设计、纯粹追求坚固性的轰炸机外观,不禁哑口无言。要是集结二十四架像这样的怪物炮轰伊斯拉,地上设施大概会片甲不留吧?圣特汝尔、凯格斯高中和学生宿舍,想必都会被火海淹没。 月光很快又被云层遮蔽,前方再度只能看到飞机的尾灯。 驾驶舱内只听得到阿尔康号的旋转翼声音。这声音好似被漆黑的夜空吸收,无限的寂静扩散于阿尔康号周围,原本嘈杂的旋转翼声音也显得孤单而不可靠。 被黑暗包围会让人失去距离感,当空间辨识能力快要丧失时,只能抬头仰望天顶云层间的星光,勉强恢复区别上下的知觉。能够作为指引的,只有满月和星光而已。 ‘敌军编队改变航线十五度。二○四五。’ 后座的光男念出报告内容,他的声音让千春再度确认在这寂寞的黑暗中,自己并不是孤单的。 她拿起传声管说: “阿光。” “什么事?” “大家现在应该在替我们担心吧?” “大家一定在骚动。宪明大概会说,交给他们没问题吗?绝不可能办到的……” “哈哈哈,他一定会这么说。” “奈奈子大概会担心得不知该怎么办,卡路则会毫无根据地说‘不会有问题的’,然后被艾黎吐槽。” “嗯嗯,我也可以想像这样的情景。” “我们得加油,完成这项任务之后,回去向他们好好炫耀一番。” “嗯,没错。我们一定要回伊斯拉。” “不论如何,一定要回去。” “嗯,我们要一起回去。” 千春露出微笑,把传声管挂在旁边。藉由和后座聊天,她才能摆脱夜间飞行时特有的莫名不安与寂寥。 夜晚给人阴森森的感受,眼前的敌军也过分诡异。两人飞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天空中,从三千五百公尺下方传来的圣泉水声,感觉就像是要把自己拖往黑暗的深渊。 千春用力咬着嘴唇,压下心中的恐惧。 她必须在此发挥自己最大的力量。 这是为了守护伊斯拉而分配给自己的职责,没有人能够代替他们。她必须和光男同心协力,共同克服这项考验。 她一再如此告诫自己,否则就会忍不住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他们还没有收到来自基地的回应,只能相信此刻攻击队已经朝着这里飞来。千春慎重地躲在云层后方,继续追踪敌人。 紧张的时间有如牛步般慢到让人焦躁,当他们已经不记得飞了多久时—— “来了!” 光男激动的声音打破沉默。 “在那里!你看,那是编队灯!” 光男指着夜空一角,千春仔细凝视。确实在云层的缝隙间看到远方隐约出现蓝色与红色的光点。 空族的尾灯是白色与绿色,因此那些蓝色与红色光点一定是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飞机。 “太好了,他们终于来了……” 千春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看来他们已经顺利完成接触机的责任,接着只要在一旁观看空艇骑士团攻击敌军就好。 “不知道还有多少距离……骑士团已经发现空族了吗?” 光男担心地问。要掌握骑士团与空族编队之间的距离,只能仰赖双方的编队灯,此刻两边的距离不知还有一万公尺还是两万公尺。空艇骑士团如果要进行空雷轰炸,必须以肉眼判断己方与敌方的间距。由于月光被云层遮蔽,唯一的目标就是空族白色与绿色的尾灯,然而—— “糟糕,他们熄灯了!” 光男忍不住高喊。空族编队似乎也发现空艇骑士团来袭,全体同时把尾灯熄灭,连先前从机窗透出的光线也消失。 即使是距离相当接近的光男,也无法辨识出空族编队的位置,先前俯瞰的白色与绿色尾灯瞬间全都消失。 这样一来根本不可能进行夜间空雷轰炸行动。 “空族想必对自己的飞行技术很有把握,否则不可能这么做……” 夜间编队在飞行途中如果关掉尾灯,虽然不易被敌军发现,但己方彼此间碰撞的危险性也会大幅提升。为了避免碰撞,必须保持和熄灯前相同的速度和航线直行。直行听起来简单,但是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受到风速影响还能够保持定速直线前进,事实上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不愧是号称天空一族的飞行员,对于自己的驾驶技术一定有绝对的自信,才会以关闭尾灯的方式躲避空艇骑士团、避免无谓的牺牲,保留全力攻打伊斯拉。 空雷轰炸行动通常会在与敌方水平距离少于一万公尺的地点下达突击指令,然后各机离开编队加速前进,抵达一千公尺距离内得到充足动力后投下空雷。然而此刻月亮躲在云朵后方,敌军又熄灭尾灯,如果照惯例执行任务,空雷轰炸机就得朝着无法办识的黑暗空间投掷空雷。空族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在紧要关头选择熄灭尾灯。此刻,空艇骑士团被迫执行困难至极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 这次的空雷轰炸行动如果失败,伊斯拉就会成为一片火海。 无数伊斯拉的居民都会牺牲性命。 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让空雷轰炸机顺利击落隐藏的敌人。 光男握紧手中的步枪,里头装填的是照明弹。 在出发搜敌之前,所有学生都被分配到五发照明弹。 接触机的任务不只是诱导。 当敌方目标变得难以辨识,接触机必须发射照明弹,在黑夜中照亮敌军。这也是使眼前这场夜间空雷轰炸行动成功的唯一手段。 然而就如同地面的战斗,发射照明弹的先锋士兵转眼间便会被敌人的火力攻击,因为敌人同样能够清楚看见发射照明弹的地点。 如果光男从目前的位置发射照明弹,一定会被配置在轰炸机编队上翼面的对空武器集中炮火攻击,也会遭到负责掩护的敌军单座式战斗机追逐。如此一来,数量与技术都比敌军差一大截的千春和光男绝对撑不了多久。 只要发射这颗照明弹,就无法活着回到伊斯拉。 光男也了解这一点。 远处空艇骑士团的编队灯正以高速逼近,光男看到这些灯光呈扇形扩散,显示骑士团已经解除编队、进入突袭阶段。这样下去,所有炮弹都会白白浪费。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考虑。 然而光男仍旧感到犹豫——如果只有一个人,他当然能够射出照明弹,但飞机上还有千春。要是发射照明弹,她也会一起送死。这是光男绝对不愿意见到的情景。 他想过要让千春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可是底下不是海面,而是圣泉。即使背着降落伞,要是被喷起的海水吞没,大概也永远别想得救。 此刻光男能够选择的路有两条: 为了守护千春,什么都不做。 或是为了守护伊斯拉,射出照明弹,和千春一起死在这里。 “阿光……” 千春以忧虑的声音呼唤后座,接着又说: “我不要紧。我……不会害怕。” 千春也知道他们目前能够做什么,以及光男内心在担心什么。 “我不希望伊斯拉成为火海。相较之下,这真的不算什么。” 千春为了鼓励光男,努力挤出坚强的话调,声音只有些微颤抖。她当然不可能不害怕,也不会想要冒着生命危险。 但是,她想要守护伊斯拉。只有这个念头,给予她莫大的勇气。 光男颤抖的手握紧步枪。 他下定决心。 ——必须发射照明弹。 ——但是千春不能死。 ——自己的下场如何都不要紧。 “发射照明弹吧。” 光男透过传声管,只告知千春这项决定。 “……嗯。我们应该再接近一点吧?” “你知道敌人的位置吗?” “虽然看不见……不过他们应该没办法改变航线和速度,所以可以估计大概的位置。” “照明弹一共有五发,第一发用来确认敌军位置,剩下四发用来辅助空雷轰炸行动。没问题吧?” “嗯,我们一定要成功。” 千春的口气变得像男孩子一般坚毅。 即使决定要做,这项任务也没那么容易。 他们必须正确掌握己方空雷轰炸队的位置,在他们进入射击点一千公尺以内的前一刻,在最适当的位置发射照明弹。照明弹在射出之后就会坠落并消失,如果不是发射在坠落时刚好可以照亮敌军轰炸机编队的位置,就没有发射的意义。 换句话说,第一发照明弹的目的是要照亮敌军编队。掌握敌机位置之后,剩下的四发只要有一发能够在最适当的时机和位置射击,就算是成功了。然而在第一发射出之后,他们毫无疑问会受到集中的炮火攻击,因此必须设法闪躲并射出最佳的照明弹。除此之外,没有其余让空雷轰炸行动成功的方法。 千春将机身朝着右方滑行。 光男注视着完全漆黑的空间。在夜空一角,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编队灯正直线朝着此处逼近。 伊斯拉的空雷轰炸队指挥官发现目标突然在黑暗中消失,心中也相当焦急。 空族舰队似乎算准他下达突击指令的时机,在同一瞬间熄灭尾灯。 指挥官即使想要取消突击,但电信已经传送给所有编队,现在只能以先前看到的尾灯估计敌方大略的位置进行空雷轰炸。 只希望月亮能够出现。 他以祈祷的心情望着天顶,但今晚的月亮似乎站在空族那一边,完全不打算从云层后方露脸。 必须朝着看不见的敌军舰队进行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虽然明知抱怨现况也无济于事,但这实在是最恶劣的条件。 如果是正规军驾驶的接触机,一定会赌上性命射击照明弹,在黑暗中暴露敌军舰队的藏身之处。 然而这次的接触机是由学生驾驶,不论是决心或技术都无法期待与正规军有相同的表现。他们大概根本没想到要射击照明弹,只顾着寻找躲在黑夜中的敌人吧。 ——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正当指挥官为先前下达的突击指令不断懊悔时,在他眼前的夜空中闪过一道光芒。 “……嗯?” 光线呈螺旋状在夜空中往上冲,抵达顶点之后爆炸。 刺眼的光球缓缓降下,将黑暗驱逐。 这颗照明弹大概是为了寻找敌军位置而射击,因此没有照出空族编队。 ——学生在发射照明弹! 指挥官察觉到这一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照明弹,同样的光线穿破夜空,旋即在天顶爆炸。 光线的帘幕照亮钢铁翅膀的一端——那正是空族的超大型轰炸机编队。现在他们总算能够掌握敌军大致的位置。 在这一刹那,惊人的对空炮弹朝着天空一角同时发射。 超大型轰炸机上翼面搭载的对空武器全都指向夜空中的某一点,展开集中炮火攻击。 在火山爆发般的火花雨点中,只见一架阿尔康号不断逃窜,却还打算射出第四发照明弹﹒ “接触机!” 指挥官忍不住高喊。 由于敌军主动发射对空炮弹,因此伊斯拉军可以充分掌握到敌军编队的位置。 虽然说照明弹发射的位置不够理想,因此无法看到敌方的编队全貌,不过这样的要求未免太遇奢侈。 指挥官粗暴地握住机内电话,朝着突击中的所有空雷轰炸机怒吼: “敌人就在弹幕底下!别辜负那些勇敢的学生!” “哦哦哦!” 部下们激昂的呼应声从听筒传来。学生们赌上性命的行为感动了所有空雷轰炸队的成员,同时振奋他们的精神。 “展现空雷轰炸队的尊严!就算用碰撞的方式,也要把每一架敌机击沉!” 指挥官如此喊道,接着又紧盯前方。 水平距离约七千公尺。 对空炮弹的火线群以极高的速度射击。 学生机受到宛若浊流般的对空炮弹轰击,竟然还企图回转,看来他们也知道之前发射照明弹的位置不够理想。 那架学生机——即使处在曳光弹的暴雨中,却还想飞到敌军轰炸机编队正上方射出第四发照明弹,协助己方的空雷轰炸行动! “大笨蛋!” 指挥官对素未谋面的学生怒吼。 学生们的努力让他感到心痛。指挥官注视着前方的黑夜,希望能够救出那两名学生。然而,此刻空雷轰炸队能够为那两名勇敢学生所做的事,就是将搭载的所有空雷都投在敌军的超大型轰炸机上。 不能让勇敢的学生送死——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心中只祈祷着这一点,将眼睛凑向空雷瞄准器。 “唔唔唔!唔唔唔!” 千春发出这样的呻吟声,几乎把额头贴在操纵杆上,闪躲着机身周围的对空炮弹。 夜晚已不复存在,驾驶舱外面是灼热的火雨,往上射击的曳光弹将一切都切割成碎片,炮弹穿过空气的声音震耳欲聋。千春边呻吟边驾驶,机身发出恐怖的“咚咚”声飞翔。钢铁碎裂的声音,装甲被破坏的声音,连结管破裂泄出瓦斯的声音——光是还没有坠落就已经算是奇迹。 “千春,别再上升,这里就可以了!” 后座的光男高喊,但千春没有停止上升。她心中相当明白,之前发射的三发照明弹由于高度不足,无法顺利照亮敌人。 如果要照亮敌军全貌,必须再向上爬升两百公尺,并往右三百公尺才行。 千春脑中只想着这项目标,卯足浑身勇气,继续将机首朝着对空弹幕的中央前进,拚命凝视着火光后方的世界。 ——为了不让伊斯拉成为火海,空雷一定要射中。 只有这个想法能够给予她勇气。她看着高度计,尽可能闪躲敌人的炮火,朝着目标的空域前近。 夜空仿佛在燃烧,细密的火焰微粒子覆盖着世界,灼热的天空就像是神用桶子泼洒出大量火粉。 千春就连脸上肌肤都感受到热度,热到她几乎想要逃离驾驶座。 但是,还差一点点…… 虽然脚底烫到极点,或许已经在燃烧。 不过,只剩一点点距离…… 到了!这里就是……敌军的正上方! “阿光!” 她用沙哑的声音朝着后座大喊。 光男将右手臂伸出座舱外,步枪的枪口发射出第四颗光球。 光球沿着蜿蜒的路径,宛若冲上黑暗海洋的海蛇一般,眩目的光线切开对空炮弹的浊流上升。 到了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度,光球终于炸裂。 夜空破碎了。 好似星空底部的栓子被拔起来,从天幕后方涌出的水脉化为数千道光线,以放射状扩散于天际。 在灿烂的光之帷幕正下方——敌军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掩护用航空母舰和战斗机的外观,一清二楚地暴露在夜空当中。 光球就像天使的卵,将下方辽阔的钢铁海洋照成火红色,就连上翼面配置的对空炮弹以及空族射击手绝望的表情,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成功了……” 这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安心。 相隔一百公尺的距离,光男再度射出第五发照明弹,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黑暗的夜空被抹去,钢铁飞蛾和中央白色的巨茧暴露在新生的光芒当中,失去任何藏匿之处。 接触机的任务总算达成。 剩下的就是要和光男一起活着回去。 就在千春内心产生空隙的瞬间—— “千春,右下方!” 传声管突然传来几乎刺破耳膜的叫声。 她转向光男警告的方向,看到五架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正朝着这边飞上来,仿佛是为了报复藏身处被揭穿, 气势相当惊人。 “快逃!” 光男再度怒吼,千春连忙重新握紧操纵杆。 然而,她的力气已经在先前发射照明弹的过程中消耗殆尽。她的双手颤抖,完全没办法使力。 “唔唔唔……” 千春边呻吟边拚命将力气传送到胆怯的双手,在夜空中寻找逃跑之处。 展现在空艇骑士团空雷轰炸队指挥官眼前的,是威武肃穆的空族编队全貌。 学生赌上性命发射的第四发照明弹其位置与时机都无可挑剔。 这颗照明弹使得二十四架超大型轰炸机上的装甲接缝都清楚浮现在夜空中,甚至还照亮了白鲸般的航空母舰偌大的起飞口。 接着,第五颗光球如同教科书的范例一般,间隔一百公尺的距离,拖着光线的尾巴在敌军正上方爆裂。 两颗照明弹显示出敌军编队的纵向距离,指挥官看到挡风板外的光线亮度几乎与白画的空雷轰炸条件不相上下。唯一麻烦的是从他内心深处涌出某种灼烧的情感,使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指挥官连忙用手臂擦了擦眼角。他不能为了这种事情失败。 这次的空雷轰炸行动绝对不容许出错。 此刻已经可以清晰看到敌军编队如同庞大鱼群般猛攻过来的态势。即使在夜晚,也能精确掌握到两者之间的距离。 水平距离两千公尺。在超增压模式下,更加快的速度使得驾驶席前倾。 指挥官将自己的目标锁定在航空母舰。他心想只要将空雷射入舰首下方疑似离舰口的巨大开口,或许就能引爆舰上配备的炸弹。 航空母舰阴森的外观在瞄准器中越来越大,离舰口几乎像是要将前方的对手吞没。 眼前的舰队和先前歼灭的诱饵舰队实在相差太多。空族编队近代化的外观和伊斯拉的技术水准相比,根本毫不逊色。 但是,他们一定要击落全数舰队。 水平距离一千公尺。 眼前无数只钢铁飞蛾厚重的翅膀重叠在一起,遮蔽明亮的夜空。曲于敌机排列相当密集,一旦航空母舰内的炸弹被引爆,或许能卷入不少牺牲品。 指挥官拉起投掷杆投下空雷,机身突然变得轻盈。 接着他立刻转向左方,避开敌军编队上方,以免遭受对空炮弹攻击。 空雷在惯性驱使下,直线穿越夜空。 后续的空雷轰炸机群跟着前方的指挥官一一投掷空雷,并如鞭子般急速转弯。 在黑暗中,数十架飞机的尾部螺旋桨同时嗡嗡作响,朝着飞蛾群形成好几十道银白色的直线飞行轨迹。 空雷轰炸机左转之后,凝视着自己丢出的空雷轨迹。 现场条件是必中的距离与亮度。如果这样还射偏,就会成为驾驶空雷轰炸机队员的耻辱,一定也会被发射优异照明弹的学生讥笑吧。 所幸队中没有一个人落到被耻笑的下场。 千春看到下方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喷起的爆风使机身往上浮升,风压和热度直接从底下涌上。 下方的景象宛若一片灼热的地毯,就好像海面在燃烧一般。爆炸循着连锁反应不断扩散。 熟烂柿子色的火焰如同麦芽糖般蠕动,就如风吹过草原般描绘出流动的纹路,处处形成放射状的巨大漩涡。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空雷是穿甲馏弹,钢铁弹头会贯穿敌军装甲抵达内部,再藉由导火线引发爆炸,因此大型轰炸机被击中之后,就会引爆自机装载的所有炸弹,被炸得粉身碎骨,成为铁质绞肉而完全不留原形,甚至还会卷入飞行在附近的友机。 现场是一片凄惨的连环爆炸漩涡。 威武的航空母舰似乎也被火海吞没,完全不见踪影。 充斥在空中的火焰、铁片、黑烟与破碎板金形成灼热泥流,缓缓朝圣泉落下。 即使如此,千春和光男仍无法安心。 失去归处的五架敌军单座式战斗机往阿尔康号猛冲过来,似乎打算替同胞复仇,枪击已经展开了。 “快飞!” 光男在步枪中填入散弹,朝着前座大喊。阿尔康号将旋转翼面垂直立起,发挥与一般螺旋桨机相近的运动性能。千春交互踩着左右两边的踏板,使机身左右闪躲敌人的子弹。 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属于下单翼机,机翼配备固定枪,性能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马其那·迪欧不相上下,比最高时速只有二百五十公里的阿尔康号快了许多。速度较慢的阿尔康号不断被敌机占据后上方的位置,只能藉曲滑翔方式偏离轴线,避免被子弹射中。 光男旋转后座的座位,正面朝向追在后方的敌机射击。此刻他的姿势刚好和前座的千春背对背,面对敌军的驾驶员。 追在后方的五架敌机无法同时展开进攻,因为双翼配备固定枪的战斗机必须将自身的机身首尾线(尾翼到机首的直线)对准目标才能射击。因此即使敌方的数量占多数,一次仍旧只有一架飞机能够进入射击点攻击。 换句话说,光男必须判断即将进入有效射程的飞机是哪一架,再及时通知前座的千春闪躲。虽然这属于飞行科还没教的实战技术,但喜欢飞机的光男常常独自研读相关资料,因此知道该怎么做。 “左边,左边,左边……” 他用一只手举着步枪牵制敌机,另一只手拿着传声管,告知前座接近射击点的飞机是哪一架。当左侧飞来的飞机朝着他们对准首尾线的瞬间,他便会加强语气喊:“左边!” 在此同时,千春会踩下左边的踏板。当敌军射出曳光弹,阿尔康号便会滑向敌人飞来的方向避开射击。这项技术必须要前后座的默契绝佳才能办到。 但是,实际操作时并没有这么简单。当敌军察觉到他们的躲避方式,就开始使出迷惑战术。 “左,右,右,左……” 数架飞机同时飞向接近射击点之处,不断摇晃机轴,让他们无法锁定目标。 光男聚精会神地观察敌机的动作,燃烧的轰炸机群成为这片空域的营火。他感觉到太阳穴滑下一道液体,原本以为是汗水,伸手一摸却是鲜红色的,看来他不如何时受伤流血了。但他没有时间在意这种事,因为如果闪躲时机稍有延迟,他就会害千春坠入圣泉中。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直到空艇骑士团的单座式战斗机赶来救援之前,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继续闪躲。 ——不用担心,救援马上就会到了。轰炸机燃烧的火焰一定照亮了阿尔康号在夜空中逃窜的情景,己方战斗机察觉之后势必会前来救援。只要再撑一会儿,空艇骑士团的飞机一定会看到我们。 光男只能如此相信。 他的伤口仍不断流血,必须时常伸手擦拭,否则就会遮蔽视线。 “右,左,右……” 光男感觉视线逐渐模糊,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腿正在流血。虽然他连感觉疼痛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他猜想这大概是被刚刚飞来的对空炮弹擦伤的。被剖开的肌肉间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淋湿他整只脚。 敌军仿佛抓准他分心的空档,右边的敌机突然对准首尾线。 “右边!” 光男高喊,千春踩下右边的踏板,机身往旁边滑行。左侧飞过火烫的曳光弹,紧接着左边的敌机也对准了轴线。 “左边!” 光男的声音开始沙哑,当曳光弹飞过之后,旋即又有一架飞机从左方飞来。 “左……边!” 他努力从胸腔底部挤出足够的音量,然而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只剩下通过声带的空气,听起像在喘气一般。 “阿光!” 第四章 鸟的名字 通知敌军来袭的尖锐警笛声响彻伊斯拉的地表。 伴随着警笛声的是无数螺旋桨的声音。伊斯拉上空传来音调明显与空艇骑士团飞机不同的异国引擎之破坏旋律。 在夜间照明昏黄的光线中,马其那·迪欧,转动着前方螺旋桨,纷纷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奔跑在跑道上的引导员、维修员和飞行员脸上都带着错愕的表情。 照亮伊斯拉上空的探照灯之间,飞舞着疑似空族部队的单座式战斗机群,原本负责守卫上空的马其那·迪欧则拖引着火焰尾巴坠落。 空族的战斗机和马其那·迪欧属于同一类型,亦即机翼配备固定枪的下单翼机,战斗性能也和马其那·迪欧不相上下,飞行员技术似乎旗鼓相当。看来早先出现的敌机,果然只是为了蒙骗伊斯拉司令部两派遣的旧型机种。 令人绝望的是双方数量上的差异: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主力几乎全数出动,空族决战军团则准备充裕。两者间的战力差异相当明显。 作战司令部当然也明白,空艇骑士团必须立刻唤回主力才行。 可是,狡猾的空族却处处阻挠。 五架专门负责破坏通信的双座式侦查机从不久前就在伊斯拉上空盘旋,不断发射电波阻碍弹。阻碍弹发射在所有电波发射器和通信设施上方,导火线设定在一定的高度会爆炸。 阻碍弹里面填塞的是银色碎纸片。只要在空袭期间持续散布这些纸片,就可以瘫痪伊斯拉的无线电联络。 数千万银色碎纸片受到来自地面的探照灯照射,在伊斯拉空中翩翩飘舞。接触到这些纸片的无线电讯遭到纸片干扰,不论如何呼唤远方的伊斯拉主力舰队都无法传递讯息。这样一来,要等两百多架飞机返回,大概要等到它们依原定作战目标歼灭敌军的超大型轰炸机编队才有可能。至于行动缓慢的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则仍旧停留在最初击败诱敌舰队之处没有返回。 目前的伊斯拉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眼前唯一能仰赖的就是设置在伊斯拉地表的数百座对空炮台。只要优秀的高射炮仍能运作,敌军的战斗机编队就无法接近。马其纳·迪欧巧妙利用来自地面的支援,勉强和敌人交战。 可是敌军拥有的不仅是战斗机。中小型飞行舰艇凭仗着钢铁装甲,即使遭到对空炮火攻击,仍旧不断接近伊斯拉,朝着地面设施进行炮击轰炸。这些中小型飞行舰艇相当于海上五至十人搭乘的小船,相当尽责地负起小型炮舰与水雷艇的职责。 敌军的突袭集中在军事设施所在的伊斯拉右岸范·维尔区,左岸的艾斯可里埃机场则尚未受到战火波及。 现在,艾斯可里埃航空指挥室内的电话响了。 由于无法使用无线电,岛内联络只好凭藉有线电话。接到联络的上级骑士团员确认过让他怀疑耳朵听力的命令之后,脸色苍白地转向艾斯可里埃航空队的司令长官。 同一时刻—— 在飞行员等候室待命的飞行科学生望着窗外范·维尔方向的夜空议论纷纷。夜空底层不时闪烁光芒,照亮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地黑压压的棱线。从远处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声响。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由于无法掌握山后方的状况,个个都感到焦躁不安。 其中又以浮士德·费德尔·梅塞的情绪最为激昂。伊斯拉空域遭受敌军压制,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他们却只能在此旁观,这让他感到义愤填膺。 “即使是学生,也应该飞到天上守护家园吧?为什么我们得躲在这里发抖?借我电话,让我直接跟父亲谈判!” 他雄纠纠地高举拳头演说。隶属于贵族阶级的学生大多附和浮士德,连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也有人同意浮士德的意见而点头。 不论是贵族或平民,都不愿意见到伊斯拉成为火海。 “可是,凭我们的技术……” 奈奈子才开口,范·维尔班的贵族子弟立即反驳: “就算技术不够成熟,也比待在这里发抖来得好!” “能够战死在空中,我们无怨无悔!” “胆小鬼滚去一边!” 战场的狂热支配他们的理智,日常的思考能力已经荡然无存。奈奈子胆怯地用双臂抱紧自己的身体,低头看着自己无法停止颤抖的双脚。 就在这时,接到梅克留斯机场航空司令部命令的上级骑士团员急忙冲进来,学生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面色紧张的上级团员向学生们公布团长雷波特·梅塞的命令: “伊斯拉一百二千度、十五海里处,有一百一十架敌军联合舰队接近!飞行科一年一班的学生必须即刻出击,死守艾斯可里埃机场上空!” 范·维尔班的学生听了齐声欢呼。这项命令的意思是要他们迎击第二波的敌军。浮士德握紧拳头,紧闭着嘴唇感谢父亲勇敢的抉择。 上级团员继续发布命令: “一年二班负责防卫地面据点,守护艾斯可里埃机场!”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懊恼地低下头。他们虽然也具备驾驶飞机的技术,却必须留在地面,拿着步枪躲在土囊后方。其中也有人以羡慕的眼神望着范·维尔班的学生斗志高昂地奔向飞行跑道。 “……太乱来了,他们的技术根本还不能上战场。“” 莎朗冷静地低声评论,一旁的班哲明也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目前通讯受到阻碍,大概是要让他们拖延时间,撑到骑士团主力返回吧。” 宪明双手拿着步枪,背着背囊催促他们: “虽然搞不懂大人物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快点就位吧。真讨厌这种状况,希望敌人别降落到地面……” “我好害怕……不想战斗……” 奈奈子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抱着步枪。 四名住宿生走出等候室,在星空下前往跑道附近预先指定的防御据点。 四人负责的据点周围有四方形的土囊包围,中央装设十二毫米的机枪,规模相当小。机场内外总共设有八处类似的据点,每一处都派驻十多名伊斯拉男性居民,负责射击、瞄准方向盘、搬运及填充弹药等工作。 圣特汝尔班的学生一手拿着步枪,躲在土囊后方以防敌人降落。如果届时展开地面战,他们就得守护对空炮台进行战斗。 四人面前是艾斯可里埃机场的跑道,范·维尔班学生驾驶的十一架阿尔康号在灯光照明的红土上一一起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则留在地面仰望他们飞翔。 莎朗静静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悲伤。 她和范·维尔班的学生绝对称不上友好,毕竟他们总是以鄙视的态度对待圣特汝尔班的学生,甚至还会颐指气使,并嘲笑他们不成熟的飞行技术。老实说,莎朗自己也对他们抱持很差的印象。 然而……她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莎朗仰望飞到夜空远处的阿尔康号,心中暗自如此祈祷。 空族散布的银色纸片反映着探照灯的光芒,在天上不断闪烁,简直像是夏天的雪。转眼间,夜空底层便燃起一字排开的火光,照亮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阿尔康号朝着第二波敌军即将来袭的伊斯拉前端飞行。远处传来大型飞机的爆炸声。在夜间仍旧明亮的棱线后方,范·维尔正在燃烧…… 另一方面,在锡克拉湖畔。 待命中的卡路儿、艾黎儿搭档与沃夫冈、马可搭档同样听到空袭警报,并且看到天上撒落的银色碎纸片,纷纷仰望着呈现异象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 艾黎儿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阿斯卑纳山地后方染成红色的夜空 。她也依稀看到往返于天上的飞机机影。 “应该是敌军来袭是也,看来事态紧急……” “范·维尔遭到攻击了!” 卡路儿将视线转向飞行科学生待命的艾斯可里埃机场,看到十一架阿尔康号垂直上升到空中,飞机底盘受到地面探照灯的照明。 “飞行科的学生飞到天上了!他们打算要跟空族作战!” 卡路儿指着远方高喊,沃夫冈和艾黎儿也看到同样的景象。只见阿尔康号背向燃烧中的范维尔,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不知为何朝着卡路儿等人所在之处飞来。 “为、为什么要往我们这边飞来?” 他还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这时,远方又传来新的炮击声,沉重的声响撼动着伊斯拉的大地。 四人同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伊斯拉前方有东西在接近,炮击声是从设置在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传来的。锡克拉湖畔距离哥利翁只有两、三公里,因此脚底都能感受到炮击的震动。 “是第三波敌人来了!” 卡路儿用沙哑的声音说完,聚精会神地望着炮击声传来的方向。 夜空变得更为漆黑,月亮与星星都躲在云层后方。设置在哥利翁的三座五十公分主炮从刚刚就持续发射炮弹。 炮弹在伊斯拉前方的空域爆炸,绽放出一朵朵的烟雾。哥利翁的炮弹设有计时导火线,可以在敌军飞机群当中爆炸。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的大量火花映照出众多细小的机影,那想必就是空族的战斗机编队。 “大概是新出现的敌方联合舰队是也,目标应该是艾斯可里埃机场……” 空袭中首先遭到攻击的就是机场。第一波攻击首先炮轰梅克留斯机场,接着第二波攻击想必是以艾斯可里埃机场为目标。 “飞行科的学生会被攻击!” 卡路儿高喊着转向艾黎儿,艾黎儿则沉默地望着前方的敌机群。 这支大型编队的战斗机、轰炸机与中小型飞行舰艇全数加起来,总共有将近一百架,艾黎儿当然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足以与之对抗的航空武力。 “……不可能的,只有等空艇骑士团回来了。凭我们的力量,不论是数量或技术都没办法跟他们比。” “可、可是……如果被那些飞机攻击,街道和机场都会全毁呀!伊斯拉的居民也会丧入命。” “就算如此,我们又能做什么?顶多只能发射对空炮弹而已!我们不是正规军,是学生耶!凭着不成熟的技术和练习机,不可能在天空作战!” “可是,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笨蛋!我们怎么可能战胜那些敌人?” “艾黎,你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难道你不想守护伊斯拉吗?” “啊?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你说你要守护什么?别傻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程度吗?” “你、你干嘛摆出冷眼旁观的态度啊!伊斯拉面临危机,你难道不能认真思考吗?” “凭常识思考也知道,就算我们上了战场也不能做什么!你只是被战争冲昏头,快跳到湖水里冷静一下脑袋吧!” 卡路儿正要反驳,头上刚好飞过熟悉的旋转翼声。 四人抬起头,看到十一架阿尔康号飞过上方,直接朝着敌军的联合舰队前进。翼灯闪烁着红色与蓝色的光芒,旋转翼垂直倒下,毫无犹豫地准备迎击。 前方的编队长机微微倾斜机身,俯瞰站立在湖畔的卡路儿等人,月光照亮了后座搭乘者的脸庞。 “浮士德……” 卡路儿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浮士德的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俯视卡路儿,旋即将视线转回前方,继续朝着敌机编队飞行。 卡路儿在地面上望着同学们的背影,握紧的拳头在腰际颤抖。接着他缓缓转过身,跑向自已的阿尔康号。 “喂,你要做什么?” 艾黎儿连忙跟在卡路儿身后。只见卡路儿坐进漂浮在湖边的阿尔康号前座,点亮氢电池槽的灯。 “卡路,冷静点!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艾黎儿怒声斥责,卡路儿却以认真的表情朝着她说: “我不想躲在这里发抖!我也能够战斗!” “我说过了,你根本不可能打赢!别忘记这不是训练,而是真的会死人的实战!” “我当然知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一定要战斗!” 卡路儿坚定地如此扬言。沃夫冈和马可也跳上旁边另外一架阿尔康号,和卡路儿一样开始转动旋转翼。艾黎儿高喊: “沃夫,怎么连你也跟他一样?拜托,冷静点吧!” 沃夫冈将庞大的身躯缩在后座,单手举着配给的重机关枪,对文黎儿说: “我要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是也。现在能够保卫伊斯拉的,只有我们是也!” “可是,眼前的状况……” “即使只是在正规军回来之前争取时间也没关系,我不忍心坐视伊斯拉陷入火海,男子汉应该战斗到性命结束为止是也!” 旋转翼的隆隆声淹没沃夫冈的声音,湖面开始骚动,阿尔康号即将起飞。 艾黎儿站在湖畔全身颤抖。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对眼前逞一时之勇的男孩们——特别是对卡路儿——感到愤怒。 她真的觉得他们是笨蛋。面对比自己多出十倍的对手,连飞行科都还没毕业的训练生驾驶着练习机迎击,结果如何根本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绝对不是敌人的对手,一定会全数被歼灭。他们为什么不了解这么简单的事?卡路儿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这么笨的家伙会是她弟弟?只会做些傻事,完全不在乎替周围的人带来困扰。这种天然培养出来的大笨蛋,干脆卤莽地飞到战场被击落送命算了。等他临死之际,一定会领悟到自己的愚蠢,哭着大喊:“母后救命!”或是“艾黎,救救我吧!”艾黎儿甚至能够听到他届时的哭喊声。卡路儿真的真的是个大笨蛋,无药可救的头号大笨蛋,由于他太过愚蠢、懦弱、恋母、自恋,才会让她如此坐立不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艾黎儿用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喊完,跑向湖面,跳上卡路儿搭乘的阿尔康号后座,将安全带绑在身上,单手举起突击步枪。 前座的卡路儿兴奋地回头喊:“艾黎!” 艾黎儿将步枪吊带绕在肩上,凶恶地耸起肩膀,没有透过传声管就直接大吼: “笨蛋!懦夫!自恋狂!” 平时的卡路儿听了一定会生气,但他此刻却以满面笑容回应艾黎儿的怒骂。 “谢谢你,艾黎。” “你去死吧!我不会替你造坟墓,也不会献花给你!” “我不会死,一定会生还。你也一样。” 卡路儿充满自信地这么说,开启节流阀。艾黎儿转头对后方的沃夫冈怒吼: “沃夫,你要跟我约定,一定要生还,绝对绝对不可以乱来!” 沃夫冈露出爽朗的笑容,朝着艾黎儿挥手说: “我保证我会乱来,可是一定会生还是也!” “一定、一定喔!如果你毁约,我绝对不原谅你!只有你才能做出艾黎面的面条,所以你绝对不可以死!” 声音逐渐消失在水花中。 水滴反射着月光,两架阿尔康号在细微的光粒子中垂直上升。 飞机上升的高度越来越高,底下的锡克拉湖逐渐缩小,直到他们能够俯瞰锡克拉湖的全貌。 到了三千公尺的高度,天上的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满月将青色的光线投射在整座天空。远方可以 望见燃烧中的范维尔区,战斗机和大型飞艇交错飞翔,对空炮火燃烧着夜空的底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伊斯拉。哥利翁射出的炸裂弹将他们即将前往的战场空域映照成灼热的色彩,机影以火焰为背景飞翔,月光将三千公尺下方的圣泉染成梦幻的颜色。 此刻虽然是晚上,但由于满月相当明亮,因此能够看到天空与圣泉的界线。从伊斯拉地表往上投射的探照灯也将敌机照得相当清晰,即使在夜晚也能够以肉眼识别敌机。 他们可以战斗。 卡路儿拉下飞行眼镜,盯着从远方逼近的敌军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部队。已经有十几架敌机闯入炸裂弹的罗网而爆炸,拖曳着火焰的尾巴向下坠落。范·维尔班的十一架飞机飘浮在哥利翁炮台附近,展开横排一字线的单横阵,大概是准备在此守候敌机、发动攻击。好几道探照灯轻轻抚过阿尔康号银色的底部,好似在鼓舞学生们。 卡路儿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斗志凝聚在丹田。 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他询问自己:你不是热爱伊斯拉吗? 他回答自己:没错,我热爱伊斯拉。 所以,他才要战斗。他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卡路儿张开眼睛,看到敌军的单座式战斗机编队穿越炸弹罗网,正准备肆虐伊斯拉的上空。 他做好心理准备,朝向战斗空域降低高度。 此时,哥利翁炮台的两座探照灯同时指向前方。 原本射向天顶的两道粗大光束突然倒下,指向逼近的空族战斗机、轰炸机联合部队。超过一百架的机影分为两千、两千五、三千公尺等三段高度,宛若一片云霞般向前直行。 卡路儿和沃夫冈前往范·维尔班排列的横阵。他们飞过浮士德的编队长机前方,以眼神示意参阵的意愿。 浮士德背后是燃烧的范·维尔区。在喷起的热风与银色纸片中,他右手拿着狙击枪,朝着卡路儿咧嘴而笑。 (别被吓坏了!) 他无声的笑容如此说道。卡路儿将飞机侧面朝向浮士德飞行,不服输地抬起嘴角,回赠无声的言语: (你才是!) 他们在学校里几乎不曾好好交谈,每次见面都在吵架,但卡路儿觉得自己此刻首度和浮士德正常对话了。 浮士德虽然态度傲慢、喜欢耍帅,又总是瞧不起圣特汝尔班,但卡路儿了解他也和自己一样热爱伊斯拉。或许他这个人其实不坏,这场战役结束后,不妨和他说说话——卡路儿心中这么想,将阿尔康号飞向横阵的右端,躺平旋转翼,飘浮在空中的定点。沃夫冈的飞机则飞到他的右方。 他们此刻的态势等于是将阿尔康号的右侧朝向直行中的空族编队,后座的艾黎儿将突击步枪的枪口举向右方准备迎击。目前的高度是两千五百公尺,卡路儿凝视着分为三段高度的敌军联合部队。 他看到的机影包括下方垂挂炸弹的轰炸机、垂挂空雷的空雷轰炸机,以及轻快的单座式战斗机。争取制空权时交战的是单座式战斗机,敌方数量大约有四十架,而阿尔康号只有十三架,不论在数量或技术方面都远输给敌军。 敌军制空队似乎也发觉到阿尔康号编队,于是加速脱离编队朝着这边飞来。 四十架格斗用单座式战斗机的前方配备螺旋桨,四座机枪从挺拔的机翼向外突出,和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装备不相上下。 迎击的十三架阿尔康号停留在空中定点没有移动。阿尔康号不论是最快速度、升力及回转性能都不如对手,只能善用“空中静止”的特性进行迎击。 双方战斗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敌机首先将机首朝下,增加速度之后再提升高度。飞行科排列的单横阵处于仰望敌机的态势,机身右侧突出的机枪朝着夜空举起。 当四十架敌机的高度达到三千五百公尺便同时将机首向下,犹如瞄准猎物的老鹰般朝着下方的单横阵俯冲。 “尽量把它们引诱到最近距离!” 浮士德发号施令。十三架阿尔康号都还没有开炮。 敌机斜斜切过夜空,螺旋桨的嗡嗡声在上方震荡,让人连腹部都为之颤抖,但是,绝对不能服输。 与敌机的距离缩短为五百、三百、两百公尺。 还不能开枪。 前方俯冲的敌军战斗机两翼亮了一下,曳光弹朝这边发射。 等到敌机接近到一百公尺的距离,甚至能看清敌军飞行员脸孔的瞬间—— “攻击!” 号令一下,阿尔康号后座同时朝着空族编队射击。 燃烧的火线交错,夜空弥漫着爆炸的焦味。从单横阵发射的子弹全是炸裂弹,飞向敌军机群中央爆炸,曲内部破坏编队。 四十架敌机虽然彼此分散,却仍越过阿尔康号继续向下俯冲。破碎的机翼随后落下,有两架飞机冒着烟,无法再度抬起机首,直接坠入圣泉中。 然而,阿尔康号也非毫无损伤。 浮士德旁边的一架飞机尾端着火,在后座持步枪的学生被抛到机外,倒挂在机身上,双手无力地摇晃,只有脚踝系着的安全带勉强让他免于坠落。前座驾驶者则靠在操纵杆上,业已断气。中弹的阿尔康号旋转翼依旧运转,但机身脱离单横阵,缓缓呈螺旋状下坠,播起黑烟的漩涡并掉入圣泉中被海水吞没。 “……” 卡路儿无言地望着坠落的学生。他虽然知道发生战斗一定会出现死伤,也自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首度看到的死亡景象仍旧过分残酷。 ——不要害怕! 他鼓舞自己,缩短与旁边机身的距离。敌机不会给他沉浸在感伤中的时间。敌军的战斗机群再度抬起机首,朝着阿尔康号上升。 “攻击!” 浮士德再度发号施令,十二架阿尔康号再度由机身侧面向敌机发射鲜红的火焰雨点。 敌军战斗机沐浴在火雨中往上爬升,不顾机身冒烟或起火,在弹幕中逼近阿尔康号。它们勇猛无比的突进战术,仿佛是要以自己的机身为盾牌来守护后方的同僚。 两方编队再度擦身而过,燃起一片壮观的火花。 破碎的机翼在爆炸声中划过夜空,空中弥漫烟雾。囤积在机翼内的烧夷弹开始燃烧,炸裂弹犹如烟火般替夜空增添色彩,爆炸的烟雾中掺杂着垂死的叫声。 又有一架阿尔康号起火,乘坐在上方的两名学生发出尖叫声坠落。凄厉的叫声传到卡路儿耳中,他这才知道人在垂死时的叫声竟是如此凄惨。他睁大眼睛,望着坠落中的同学,两条性命即将被夺走。他曾经数度在走廊上碰到的脸孔越来越远,飞机拖曳着火焰的尾巴被圣泉吞没。 只要发生战争,就会有人丧生。 卡路儿再度提醒自己,努力控制情绪。 敌机的攻击相当执拗,这回他们没有同时射击,而是各自散开,犹如在猎物周围飞舞的老鹰一般,与阿尔康号的单横阵拉开距离、开始盘旋,不知是在等候时机还是在玩弄阿尔康号。它们就像是舔着舌头的狼群,在一定距离下包围着学生机,缓缓持续盘旋。 敌军迟迟没有发动攻击。 “防御圆阵!缩短编队间距,集中火力!” 浮士德发出命令,十一架阿尔康号边警戒着周围的敌机边缓缓解除单横阵,形成一道圆环,十一架飞机的枪口朝着所有方位,不论敌军从何处攻击都能够集中炮火迎击。采取圆阵的作用正是为了朝任何方位尽可能集中火力,可以视状况随机应变、改变阵形,由数架飞机构成有效的弹幕——这就是阿尔康号的编队空战方式。此刻浮士德的指挥发挥了效果,令敌军无法轻易接近。 卡路儿也 加入圆环,紧张地戒备着敌机。 空气中散播着微弱的电流,鲜血、钢铁与硝烟的气味仍旧残留在四周,从艾黎儿枪口冒出的紫烟消散到夜空中。 持续的寂静几乎让人想要逃跑。随着时间流逝,静默逐渐增添质量。 浓密的无声状态持续着。 组成圆阵之后的一分钟,感觉像是一小时般漫长。 ——快点、快点攻过来吧!这样就可以再度开枪…… 正当卡路儿几乎想要如此大叫的瞬间,负责圆阵一角的某架飞机后座人员似乎超越忍耐的极限,大声呼喊并朝夜空胡乱发射机关枪。考虑到己方与敌机的距离,这阵枪击只不过是显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心态。 “笨蛋!” 卡路儿的喊叫声并没有作用,在他死角处的敌机垂直向下俯冲,艾黎儿发觉之后立即朝俯冲的敌机射击。她的目的不是要命中对方,而是要唤起注意。其他飞机也发觉了攻来的敌机,纷纷集中火力。 敌机在俯冲途中起火,机首瞬间坠落。 击落一架敌机——正当卡路儿心中如此计算时,中弹的敌机却勉强抬起机首,撞上最靠近自己的阿尔康号。 剧烈的火焰自圆阵一端燃起。 卡路儿张大眼睛,看着被碰撞的阿尔康号破碎的机身在空中飘舞。两架飞机撒落碎片,彼此纠缠朝着圣泉坠落。 卡路儿开始感到极度的恐惧。 这些敌人是怎么搞的?这真的是空战吗? 他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这些感想。 号称天空一族的这群人……难道不畏惧死亡吗?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战? “卡路!” 后座的叫声让卡路儿恢复清醒,他连忙张望四周,发现又有四架敌机向下俯冲。急速俯冲的机身不断震动,仿佛完全不畏惧死亡,硬是闯向圆阵的中央。 “这些家伙是怎么搞的!” 卡路儿边喊边猛踩踏板,机身滑向一旁。艾黎儿的步枪宛若老鹰般射向敌机侧面,但没有命中。敌机飞到五百公尺下方,获得加速度之后再次朝着这边攻来,贪婪地寻找接下来要攻击的阿尔康号。 这场战役似乎要等到其中一方全灭才有可能结束。 此刻。1?(敌军的战斗机已经重重包围阿尔康号。飞行科学生非但不能迎击对手,甚至已被因禁在敌人的牢笼里无法动弹。 在牢笼之外,五至十人搭乘的中小型飞艇闪烁着编队灯飞过。包含飞行炮舰和水雷艇的小规模舰队穿过阿尔康号的拦阻,即将炮轰伊斯拉地表。这些舰艇一共十匹艘,以伊斯拉目前的防卫能力,绝对不可能抵挡这些敌人。 “机场有危险了!” 卡路儿高喊,但他们自己也无法突破敌军战斗机制造的牢笼。 另一方面,守候在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学生也看见在伊斯拉前方展开的战火。 哥利翁炮台附近的空域受到炸裂弹的影响,燃烧着鲜红色的火焰。远方不断传来螺旋桨的嗡嗡声,闪烁的光芒和爆炸烟雾中处处可见罂粟种子般的机影,那无疑就是范。维尔班的阿尔康号与空族战斗机。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与莎朗四人从包围炮台的土囊后方探出头,无言地望着战斗空域,心中祈祷着不要有任何一名学生死亡。 这时警笛声突然重新响起,邻近的对空炮台同时喷射火焰。 脚底传来伴随炮火齐射的震动。只见第三要塞炮台“帕洛玛”将炮口转向岛内领空,五十公分的主炮发射出炸裂弹。 圣特汝尔上空持续发生爆炸,空中扩散的火焰照亮敌方的空中舰艇群。十四架中小型飞行舰艇即使受到来自下方的炮火袭击,仍旧强硬地突破战斗空域,将机首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以异常的高速俯冲。 敌军的目标是—— “强行登陆!”莎朗喊道。 这是早已预期到的情况。空中要塞伊斯拉不可能被“击沉”,但是一旦被“占据”就意味着败北,因此敌军一定会看准某个时机强行登陆。然而即使如此,这个时间点仍旧太早了。 首先成为攻击目标的就是机场。如果机场被占领,伊斯拉就会丧失一半的防御力。 “敌人要攻来了!大家集中精神,不要掉以轻心!” “不要、不要,好可怕了” “我、我不太清楚状况,不过……我可以先溜吗?” “怎么可以!如果这里被敌人占据,千春和阿光都回不来了!” 莎朗难得地发出怒吼,宪明立即露出沮丧的神情,很不情愿地望着逼近的小规模飞行舰队。 地面炮火发出隆隆声,帕洛玛炮台不断进行炮轰,敌军舰艇中有几艘的舷侧已经起火,舰身也开始倾斜。 但是,敌人仍旧毫不在意地进攻。这波攻击似乎也兼具探查武力的目的,敌方的突击行动相当强硬且勇猛。不过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当然没有心情赞叹敌人,只能持续以高射炮进行炮击。 上空弥漫着烟雾并吹着爆炸气流,在灰烬与煤烟中不断出现流逝的物体。 数千万火线将星空切割成碎片。敌机发射的电波阻碍弹爆炸之后,散落无数银色的雪花。来自地面的探照灯照在雪花上产生紊乱的反射,形成数千条细长的光线。细致的光粒子中充满炮火与烟雾,其中浮现盘旋的飞机、破碎的铁片和折断的机翼。 莎朗生平首度面对战场的夜空,不禁哑口无言。 眼前是无法以言语形容,只能称之为“破坏美学”的景象。 这五个月以来熟悉的风景——她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变的风景,在短短一夜之间便化成火焰、瓦砾与烟雾,迅速瓦解为死亡与破坏的世界。在凄惨至极的景象中,却掺杂着某种甜蜜的感伤情绪。 在如此狂热的气氛中死去……莎朗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马上恢复清醒、找回平日的自己,并且用力摇头将这个念头赶出脑袋。 这是懦弱的想法。如果输给懦弱的自己,就无法继续前进。想要前进就得坚强起来、鼓起勇气,坚信自己能够突破任何困难,否则就会被战场吞没,沉醉在战场气氛中葬身此地。 莎朗如此告诫自己,绷紧脸颊,替颤抖的双手注入力量,重新拿稳步枪,紧盯着接近的敌军飞艇舰队。 五艘飞艇受到地面炮火攻击后,满是疮痍却仍俯冲下来。飞艇上散乱的破洞冒出火焰与白烟,却仍不放弃攻击。其余九艘飞艇已经全毁,舰身处处冒出黑烟,像是挣扎着要摆脱钓钩的大鱼一般在伊斯拉上空打滚。灰烬后方的钢铁摩擦声刺激着耳膜。 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俯冲的飞艇都受到程度不一的破坏,但敌军似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生还的打算,在对空炮弹攻击中仍然没有停止俯冲。 敌军飞行炮舰的十五公分主炮发射炮弹,红色的弹道划过夜空,落在艾斯可里埃机场附近,爆炸引发的地震晃动着莎朗的脚底。 接着又是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每一发都越来越接近,瞄准越来越精准。敌人即使受到来自地面密集的炮轰,仍旧仔细观察炮弹的着地点,实在很难想像敌方的观察员究竟具备多大的胆子。天空一族不是为了生存而进行空战,而是为了空战而生存——他们勇猛的战斗方式甚至让人产生这样的怀疑。 “那、那是……不要啊不要啊~” 奈奈子突然发出惊叫,指着敌军飞行舰队的一角。 莎朗从土囊探出头,观察奈奈子所指的方向。 一艘宛若河豚般肥胖的飞艇边燃烧边从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坠落,从机身的破坏状况来看应该支撑不了多久。然而,从它的尾端却有些白色物体朝地面落下。 掉落的白色物体边滑翔边展开为水母般的姿态,摇摇晃晃地接近伊斯拉地表。 “降落伞部队!”莎朗忍不住高喊。 即将坠落的飞艇抛下的降落伞部队像是从罐中掉落的糖果,逐次撒在夜空中,没有顺序与秩序,单凭气势强行降落。 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对空机枪朝着这些降落伞部队射击,但因为敌人降落的高度过低而无法正确瞄准。从那么低的高度强行降落很有可能会冲撞地面死亡,但敌军却毫无畏惧地跳下舰艇。 “快、快射击!射击射击射击!” 宪明焦急地将枪口朝向降落伞部队,但因为过分焦急再加上技术不够成熟,因此完全无法命中。 “这情况实在不妙:;真的很不妙……没错。” 班哲明边喃喃说些废话边从土囊后方射击,但降落的敌人数量太多,空中已经绽放着超过五十朵白色降落伞。 圣特汝尔班的其他学生也从各自负责的对空炮台据点射击降落伞部队,但他们同样因为第一次面对战场而胆怯。虽然也射下了十几个降落伞,但剩下将近三十个降落伞却已经着地。 “来了!他们下来了!干嘛要下来呀!” 宪明发出尖叫声丢下步枪,躲在土囊后方双膝跪地,抱着头缩成一团,屁股朝着夜空不断发抖。 “你在干什么?快发射子弹啊!” 莎朗勃然大怒,但就连奈奈子似乎也感染恐惧的心情,哭喊着:“我不要了我想回宿舍~” 她和宪明同样躲进土囊的阴影,完全不敢看敌军的方向。 “拜托,怎么连奈奈子也这样?振作一点!你们不射击就会被杀啊!” “不行了!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宪明丝毫不愧对“凡人”的称号,恬不知耻地发出悲鸣,抱着头缩成一团。 “咦!照明设备似乎被破坏了,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班哲明仍旧将脸探出土囊。他的态度虽然冷静,脑袋却已经错乱,不知道自己的镜片被煤烟熏黑。莎朗和不可靠的伙伴在一起,努力支撑自己几乎瓦解的意志,把枪口举向降落地面的敌军。 约三十名敌军降落在跑道旁边,夜间照明隐约照亮他们匍匐前进的姿态。他们以熟练的动作穿梭在战火中,爬在地面上散开。 莎朗等人负责的对空炮台,不幸位在最接近敌军降落地点之处,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有大约七十公尺,连空族降落部队穿着的铁灰色制服吊带裤都看得一清二楚。 莎朗从土囊后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天空一族。 他们的外观和巴雷特洛斯人差异不大,灯光下的脸孔、身材和发色也和地面上的人几乎没有差别。他们全身穿着铁灰色军服和军帽,几乎每个人都拿着轻机关枪,双眼锐利地扫视艾斯可里埃机场的地面设备。 “天空一族”的称呼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怪物,但实际看到的他们却和人类没有差异,只有信念不同而已。 话说回来,传说中住在天空的空族为什么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航空战力? 他们要不是匹敌巴雷特洛斯的巨大势力,就是如佣兵舰队般受到某国支援,专门攻击经过特定空域的飞行物。不论如何,目前已知这群敌人拥有近代化的装备、个性好战,而且数量远超过伊斯拉。 夜空中又有一艘中型飞艇飞过伊斯拉上空一千公尺左右的高度,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投下系着降落伞的巨大容器。降落伞在落下过程中被射破,容器直接落到地面,撞在跑道上破碎。容器中放的是木材、土囊、迎击用的重机关枪等地面据点用的资材。 “他们想要建立攻占伊斯拉的据点!我们得想想办法!” 莎朗朝着另外三人怒喊,奈奈子和宪明边颤抖边从主囊探出脸,看着灯光下敌军的行动。敌军虽然受到来自地面的枪击,却仍利用投下的资材躲避子弹,从土囊缝隙窥探情势,并以机关枪反击。这些士兵很明显是正式的陆战队员。 “如果让他们把这里当成据点就糟了,我们赶快射击吧!” 莎朗一边鼓舞大家,一边从土囊探出头,举起步枪射击。 但是子弹没有命中,反而引来对方熟练的反击,莎朗连忙躲到土囊后方,火红的机枪子弹锐利地飞过她的头顶。 “不妙不妙不妙!骑士团到底在搞什么!” “他们没办法管到这边,敌人数量太多了!你别啰唆,快开枪!” 宪明胆怯地从土囊探出头。 “哇啊啊!” 可是,宪明立刻发出尖叫并把头缩回,另一颗机枪子弹飞过他的头顶。 “我们一定被他们当作攻击目标了!” “就是因为你不开枪,他们才会攻击我们!如果继续躲藏,这座炮台就要被夺走了!不想死就快开枪吧!” 莎朗拚命从土囊探出头进行反击,敌人的枪弹扫过她的脸庞附近。 正如宪明所说,敌军的降落伞部队很明显是以莎朗他们守卫的对空炮台为目标,因为这里距离降落地点最近,而且也被看穿是由不成熟的士兵所看守。三十名左右的敌军从遮蔽物后方窥视,虎视眈眈地寻找莎朗等人的空隙。如果这里被攻占,就会成为空族的桥头堡,以此为据点让空族的地面部队逐次降落,攻占伊斯拉的地表。因此,这座炮台绝对不能被夺走。 “大家,拜托快开枪吧!这是很重要的局面!” 受到莎朗的斥责与鼓舞,宪明、奈奈子和班哲明总算鼓起勇气,从土囊后方探出头,胆怯地将步枪举向敌军。然而懦弱的射击只会让子弹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简直像在向敌军昭示己方不成熟的技术。 就在此时—— 一名敌军突然从遮蔽物后方跳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站起来,朝着莎朗等人扫射机关枪。奈奈子见状,发出悲鸣把脸缩回。 十几名敌军抓准这个空隙,从临时据点跳出来,朝着这边跑来。 莎朗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打算进行突击!” 宪明连忙扣下步枪的扳机,子弹却出不来。 “子、子弹出不来了!” 他没有发现弹匣卡在排出口,慌慌张张地继续扣着扳机。在这段期间,十几名敌军已经向前逼近。不论数量、技术或装备,敌军都占有绝大的优势。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千公尺。 前方的士兵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他将安全装置拔除,拿在一只手上。 莎朗瞄准这名士兵开枪,但是没有射中。 隔了一拍的空档,绝望的手榴弹朝着这边丢过来。 时间停止了。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吗? 莎朗冷静地这么想。 手榴弹呈抛物线落下,投掷的技术精准熟练到可恨的地步。再过两秒钟,手塯弹就会滚到据点内爆炸,将四人的身体炸飞到土囊之外。 这样一来,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这是手榴弹,大家快逃!” 莎朗朝着胆怯的三人怒吼,双眼则紧盯着逼近中的手榴弹。 至少要把它丢回去才行……莎朗如此心想,但对方当然也是算准爆炸时间才丢出手榴弹,因此手榴弹很可能在莎朗碰到的瞬间就爆炸,将她整个人的身体炸碎。即使如此,她还是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刻,到死都不放弃。 她下定决心,伸出双手准备接起掉下来的手榴弹—— 晃! 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挡住她的手,莎朗和突击前进的敌军之间站了一个人。 “……咦?” 莎朗碰到未曾预期的状况, 不禁放下手。 一名瘦小的少女背对她,宛如从地面长出的植物般直立不动。 大约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留着娃娃头的黑发,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手上没拿任何武器的小不点—— “……舍监?” 莎朗感到莫名其妙地喃喃说道,接着立刻恢复清醒大喊: “快逃!” 在这一刹那,银白色的闪光将夜空纵向切割。 莎朗正要从土囊后方跳出来保护舍监,却看到被支解的手榴弹落在眼前。 “咦……” 她呆呆地抬起头。 “我原本想要极力避免正务之外的劳动。” 即使在夜晚,静香仍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 “……舍监?” “事后我一定要申请特别劳动津贴。” 静香说完,张开长睫毛下方的一双眼睛。 那双锐利的深绿色眼睛捕捉到敌人的身影。 敌方总共十四人,每人都将轻型机关枪抵在腰际。 灿——静香的忍者刀发出摩擦声,绽放银白色的光芒。 敌军的轻机关枪发出咆哮,数千颗子弹朝静香飞来。 捷——静香的脚跟踢起火花,深绿色的瞳孔牵引着光线残影。 刀锋一闪,深绿色的闪电呈钩状曲折。 冷风疾驶过十几名空族士兵之间,但这些士兵完全没有察觉到吹过自己身边的疾风,持续朝莎朗等人所在的炮台猛冲。 静香已穿越敌军,单脚跪在地上,将倒着拿的忍者刀横放在一旁,静止不动。 一道鲜红色的雾水沿着刀尖流下。 赤铜色的微粒子仿佛勾勒着先前的闪电轨迹。 当血液喷洒出来时,奔跑在静香后方的空族士兵终于停下脚步,身体重重地倒落地面,躺在自己的一滩血上。 静香将视线转向旁边。 躲在临时据点内的其余二十名左右空族士兵,同时朝着静香发射子弹。 数千颗子弹从正面飞向静香。 这时,静香双脚的脚底突然浮起。 身着运动服的她宛若羽毛般飘浮在空中。 静香以月光为背景,好似在无重力中游泳的人鱼一般往后弯腰,双手插入运动服的口袋里。 当这双手再度抽出时,手指间已夹着闪烁青铜色光芒的六把“苦无”双刃小刀。 深绿色的瞳孔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她扭转着飞到空中的身体,甩出手臂将小刀全数掷入敌军的临时据点内。 机枪子弹与小刀在空中交错。或许是因为投掷的反作用力,只见静香的身体在空中弹起,消失于黑暗中。小刀拖曳着薄墨色的线条,深深嵌入持着机枪朝夜空扫射的六名空族士兵体内。 几乎在同一时刻,静香无声无息地落在敌方据点内。她的着地方式相当特别,仿佛脚底和地面之间铺了一层隐形的弹簧垫。 慌乱的敌军士兵仍以为静香飞在空中,拚命在夜空中寻找身穿运动服的身影。 静香站在他们身后,发出“锵”的摩擦音从运动服口袋内取出宛若死神道具般的大镰刀。她闭着双眼吊起两端嘴角,露出门牙并从牙缝间发出“咻咻咻咻咻”的怪声。 惊慌失措的敌军同时转向后方,看到身穿红色运动服的恶魔奇特的表情。 转眼间,空族军队的惨叫声回荡在满月之下。 哑口无言……莎朗望着陷入沉默的敌军临时据点,夜间照明黄色的灯光投射在不可置信的光景上。 十几名敌军发出尖叫,从遮蔽物后方跳出或爬出来,舍弃先前特地设置的据点逃窜到跑道上。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有的只能靠上臂爬出来,有的手掌无力地垂下,看样子他们手脚的肌腱都被切断,从远处也能看出这些人已经无力战门。其他飞行科学生发现这一点,纷纷跑向敌军解除他们的武装。 莎朗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当她看到敌军投掷手榴弹时,原本已经准备好要面对死亡……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穿着运动服的舍监却闯入战场,而且不到一分钟就镇压敌方的据点。 莎朗望着被捕获的敌军,头上浮现好几个问号。这时,静香才在月光中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她抬起脚跨过土囊,在仍旧不断发抖的宪明和奈奈子旁边以正座姿势坐下,没有打声招呼就取出挂在腰际的水壶,把热茶倒入杯子里,双手捧着开始饮用。她的双眼仍旧闭着,以慵懒、无表情的面孔啜饮着茶。 “舍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过一会儿,莎朗才提出问题,但静香仍旧以一贯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 “我只是一介派遣员工。” 接着她便沉默不语,肚子发出很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似乎是在要求食物。莎朗见状连忙递上干粮面包,静香便以一副食之无味的态度开始嚼面包。 “……舍监,你的职业是什么?” 莎朗又提出和先前相似的问题。 “我是越过原野、山峦与时空次元,飞抵任何工作地点的可悲派遣劳工。” 静香的回答仍和先前差不多。她吃完面包又双手捧着茶杯喝热茶,接着肚子再度咕噜咕噜地响起。 同一时刻,圣特汝尔上空两千八百公尺的高度—— 破碎的火焰由下往上喷起,宛若夏夜的萤火虫般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乘着风恣意奔窜飞舞。俯瞰下方,熟悉的圣特汝尔街道开始冒出点点火焰。 在距离机身大约八百公尺的下方,商店街色彩缤纷的屋顶有些已经瓦解,冒出白烟和桃色的火焰。没有人前往灭火,照这样下去火势会迅速扩展。 然而,即使心爱的街道即将被火焰吞没,卡路儿也无法赶去救火。 他咬着嘴唇,望着包围在四周的敌机。 飞行科的阿尔康号编队已经完全遭到包围,同伴们宛若梳子的齿一一被折断般坠落,十三架飞机只剩下七架。空族战斗机队像是玩弄老鼠的猫,保持一定的距离持续盘旋,只要学生一有大意,就会从上下发动攻击,其中尤其以来自机身下方的攻击因为处于死角所以更加危险。搭档之间必须同心协力,不断监视周遭的动静。 剩余七架飞机的状况也不好,每一架飞机都被削去部分机身,甚至也有从破洞冒着煤烟的飞机。七架飞机并肩排列,以自身为盾牌防卫隔壁的飞机,才能勉强撑到此刻。 卡路儿监视着附近敌人,拿起传声管问: “艾黎,你没事吧?” 这个问题当然只是问安心用的。 “怎么可能没事?我就说一定会变成这种情况……” 艾黎立刻以沙哑的声音回答,她的语气比卡路儿预期的有精神多了。听到艾黎儿的声音,让卡路儿确认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快要萎缩的勇气也稍稍膨胀一些。事实上,艾黎儿的表现可圈可点,她的步枪已经击落三架敌机,截至目前为止飞行科的射击冠军仍是卡路儿与艾黎儿搭档。 这时,突然有一阵旋转翼的声音自极近距离响起。卡路儿回头,看到编队长机飞来,坐在后座拿着狙击步枪的浮士德对卡路儿大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突破包围才行!” 他的声音相当响亮,卡路儿以手势表示了解,并唤起其他飞机注意。 幸存的搭档们都注视着编队长机。 浮士德下令众人排列成突破包围的阵形。 “单纵阵!前端曲我负责,大家跟我来!” 卡路儿点点头。眼前要突破敌军包围,的确只有这种做法。 但在这种状况中,最危险的就是负责突破敌方包围的 前头机。敌军一定会设法率先击落编队长机,阻碍编队空战进行。因此,采用舍身战术的单纵阵正代表浮士德的决心。 卡路儿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他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代替浮士德,但编队必须讲究序列,在此刻坚持己见只会浪费无谓的时间,让整支编队陷入危机。 七架飞机解除圆阵,以迅速的机动力组成由浮士德带头的单纵阵。豺狼般的敌机仿佛等着看好戏一般,冷眼旁观学生们拚命的努力。 卡路儿依照战斗开始时的顺序,排在单纵阵后方第二的位置,最末尾则是沃夫冈的飞机。 “末尾由我们负责,我会赌上性命阻挡追击是也!” 后座的沃夫冈露出可靠的笑容,一手拿着重机关枪拍着胸脯保证。他虽然仍旧活力充沛,但脸上和飞行服都沾上血液和煤烟,机身也处处冒着黑烟。 艾黎儿踮起脚尖,将手掌贴在嘴巴旁边高喊: “绝对不要死,沃夫!你不能破坏约定,只有你才能做出面条!” 沃夫冈皱起满是煤烟和割伤的脸孔,快活地笑着说: “我一定会遵守承诺生还,再度制作艾黎面,还要创下加面的新记录是也!” “我只负责吃面哦!” 前座的马可则以开玩笑的口吻朝着艾黎儿挥手。 “马可也一样!回去之后我会请你吃艾黎面,所以绝对别死!” 艾黎儿尽力鼓舞他们,并朝两人挥手,接着闭上眼睛握紧自己的突击步枪。她的双手在颤抖。即使想要忍住,仍无法停止抖动。 ——希望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够回到一如往常的伊斯拉。 艾黎儿把枪管贴在额头上祈祷。 她强烈地祈祷之后,咬着嘴唇睁开眼睛,猛然抬起头,没有透过传声管就对前座的卡路儿怒吼: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得拚命突破重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哀号!” “我知道!我今天还没有哀号过一次!” 艾黎儿笑了,她的头发、脸上和手掌都沾上鲜血、机油和煤烟,但清澄的笑容却没有一丝污秽。 “嗯!我也很惊讶,你该不会变坚强了吧?是训练的成果吗?” “我从以前就很坚强!只是有时候会撒娇而已!” 艾黎儿眨了眨一只眼睛,举起大拇指伸向卡路儿面前说: “你今天有点帅喔,笨弟弟!” 卡路儿看到艾黎儿爽朗的笑容,红着脸说: “笨妹妹!这种时候别开玩笑,认真一点!” 他咕哝着说完,重新转向前方。他因为难得听到艾黎儿称赞自己而脸红。 卡路儿静静等候飘浮在挡风板前方的浮士德机发号施令。 只见浮士德的右手高高举起又放下。 编队长机的机首朝下,后方跟随的六架飞机也维持单纵阵跟他一起下降。 在此同时,敌军飞机形成的围墙展开如暴风雨般激烈的机关枪扫射。 世界染成红色,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曳光弹雷雨。 浮士德的飞机勇敢地穿梭在雨点中,然而第二号和第四号飞机都中弹了,冒着火焰倾斜机身。空族没有放过他们,负伤的两架飞机又遭到烧夷弹集中攻击。 卡路儿无法正视惨状,不禁把脸别开。他听着远方无情的爆炸声,依旧继续降低高度。此刻没时间尖叫,也没时间悲伤,只能专心想着如何生存。 己方只剩下五架飞机。 阿尔康号边下降边将旋转翼面垂直竖起,飞行速度逐渐加快,在下降五百公尺左右之后接近最快速度,接着灵新抬起机首。 五架阿尔康号此刻的高度为两千三百公尺,距离伊斯拉地表三百公尺,正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前进。 圣特汝尔的街道在下方燃烧。 他们常去的面包店、望弥撒的教会、采买食材的蔬果店,全都被火焰吞噬。卡路儿内心感到悲痛,但此刻没时间沉浸在感伤当中。 超过三十架敌机同时转向,仿佛要享受狩猎乐趣般追上来。 左右和后方都是敌机,它们凭藉速度上的优势,从侧面逼近并横越飞行科学生的航路予以枪击。被当作攻击目标的是前方的浮士德机。 阿尔康号也并非只有逃亡,后座搭乘者不断朝着逼近的敌机由机轴外开枪。这种情况下如果要命中对方,必须尽量接近敌机。使用固定枪的敌机,无法对侧面接近的阿尔康号枪击。只有从死角逼近之后开枪,才有可能寻得活路。 后座的艾黎儿勇猛地说: “我们必须掩护浮士德!卡路,表现出你的勇气吧!” “我知道了,走吧!” 卡路儿答应之后,紧紧闭上嘴唇。 三架敌机由右方逼近,不断加速想要阻挡浮士德的去路。 卡路儿踩下右边的踏板,机身往右滑翔,在几乎伸手可触及的距离与敌机擦身而过。 在此同时,艾黎儿的步枪开火了。卡路儿这名厉害的干妹妹,不论做什么都精通到令人感叹的地步。 中弹的敌机引擎罩喷出火焰,倾斜着机身逃离战场。另一架飞机的螺旋桨中弹,朝前方倾斜、降低高度,折断的螺旋桨被抛到空中,失去控制的机身撞上伊斯拉地表开始燃烧。 卡路儿望着挡风板前方。 浮士德坐在前头机的后座,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只顾着以狙击步枪瞄准敌机。他毫无畏惧地逼近敌人,在敌机进入射击距离的瞬间开枪。 然而敌机也相当执拗,仿佛刻意要折磨对手一般从死角不断发动枪击,能够躲过那些炮弹也算是一项奇迹。 编队长机的机首再度朝下,四架飞机也周样跟随。 高度降低到三百、两百、一百。 滑遇脚底下的是伊斯拉的耕地,他们已经穿过圣特汝尔,距离艾斯可里埃机场只剩下不到五分钟左右的距离。 这个高度对练习生来说相当困难,只要一有失误就会撞上地面,但这也是敌机最难追击的高度。双翼配备固定枪的敌机从阿尔康号后上方接近射击之后,必须立刻抬起机首,否则就有撞上地面的危险。这场战斗对攻击方来说,也是相当严苛的考验。 可是,空族的单座式战斗机却反而像是乐在其中般继续追赶,完全不畏惧如此低的飞行高度,仿佛在彼此试胆般执拗地逼近到危险距离才发射炮弹。 卡路儿拚命增加速度。被瞄准的是最前方的浮士德机和最后方的沃夫冈机,多亏这两机,夹在中间的三架飞机没有受到太大攻击。艾黎儿善用这一点,拚命想赶走周围的飞机,但敌机在她接近时便迅速逃离,完全不打算跟她交手。 技术比不上对手,机身性能也差了一截,连战术都被识破了。 剩下的只能期待地面对空炮弹的支援,但炮塔位在艾斯可里埃机场周边及范·维尔区,必须努力撑到那里才有可能得救。 飞在前端的浮士德机拚命引领后续飞机向前飞行。 卡路儿光是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觉得热泪盈眶。浮士德这家伙虽然讨人厌,但是对于编队有相当大的责任感,看得出他是以自身为盾牌,保护后续飞机避免受到敌机攻击。 卡路儿不想输给他。 必须要回报他的努力才行。 卡路儿鼓舞自己,抓准敌机的空隙移动机身,由侧面接近敌机,辅助艾黎儿的射击。 艾黎儿的步枪又击中另一架敌机,敌机的驾驶座下方开始起火,急遽坠落并撞上耕地燃烧。 卡路儿搭档这一天已经击落六架敌机,战果辉煌。 在挡风板前方,浮士德拿着步枪看向他们,嘴角带着些许笑容。 (不赖嘛。) 浮士德的表情传达出这番讯息。 (你也不赖。) 卡路儿也试图以表情传达,对着同处于危机的战友微笑。 这时,上方的高空中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从三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有三架银色的单座式战斗机以惊人的速度朝下方俯冲。 卡路儿发现三架飞机的机首朝着编队前端的浮士德。三架飞机的驾驶座正下方都描绘着银狐。 “危险!”他高喊。 三架飞机发射的曳光弹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浮士德的身体。 在此刹那,浮士德机成了一团火焰。 残酷且如散花般的火焰吞没浮士德的全身。银狐宛若在嘲笑般,从他前方朝着斜下方滑行。 机身在剧烈的爆炸中完全不留原形。 浮士德露出傲慢笑容的空间,此刻已经完全被火焰占据。先前还在那里的生命,转变为破碎的钢铁、旋转翼的碎片、破裂的飞行服、火焰、灰烬、煤烟,以及朝四面八方扩散的黑烟。 卡路儿睁大双眼。 他飞过浮士德机留下的浓烟,将之抛在遥远的后方。 直到刚刚为止,前方还有三架己方飞机,现在却减少为两架。 他无法理解自己经过的光景。 “咦……” 他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咦……” 只有间号通过喉咙,他的脑袋无法运转。 那家伙厌恶我……他是个讨厌鬼,我们也总是在吵架……可是我刚刚才知道他不是那么坏的人……还想着或许今后能够成为朋友——然而,他却突然在爆炸中消失了。 “咦咦……” 卡路儿无法了解其中的理由,毕竟一个人如此轻易就丧生实在是太奇怪了。人死的时候应该……怎么说呢?应该经过各种过程,先挣扎、悲叹,最后领悟到某种道理之后才死,不是吗?可是他们才刚彼此微笑,下一瞬间浮士德就被炸死,这未免太奇怪了吧? 卡路儿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开始旋转。 ——浮士德死了。 这句话在他脑中一次又一次地从左边流向右边,不断反覆、一再反覆,几乎让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卡路!” 艾黎儿透过传声管传来的声音总算唤醒卡路儿。 “不要发呆!我们还没摆脱敌人!” 艾黎儿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她应该也看到浮士德的飞机爆炸,声音中充满悲伤,然而她仍旧鼓起勇气,正视现状并呼喊: “我们一定得生还,这才是给浮士德的最佳饯别礼物!” 她用男孩般的语气怒吼。卡路儿也拚命保持自己的意识,朝着后座回吼: “我知道!我知道啦!” 接着,他看向挡风板前方月光下起伏的耕地。 “我一定……要生还!” 他下定决心,压抑懊悔、悲伤与愤怒,将这句话深深刻印在灵魂中。 艾黎儿说的没错,生还才是送给浮士德的最佳饯别礼物。 他必须抛弃感伤,只想着如何生存。叹息、悲伤与哀悼的泪水,必须等到逃离战场之后再流。 卡路儿努力激励自己,压抑内心的悲痛,紧紧握隹操纵杆盯着前方。 ——银狐。 他在敌机中寻找击落浮士德的三架银狐。 然而,他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其他空族的战斗机都是绿色,只有银狐是银色,那想必是敌军的指挥官机。三架飞机从遥远的上空急速俯冲到如此低的高度,击落浮士德之后再同时抬起机首升到遥远的上空,此刻一定还盘旋在空中,寻找再度攻击的时机。他们的技术相当了得,绝对不可以大意,如果置之不理,就会让更多同伴送死。 阿尔康号剩下四架,包括前方两架范·维尔班的飞机、卡路儿机与最后的沃夫冈机。失去编队长机的四架飞机擦干泪水,朝着艾斯可里埃机场继续前进。 敌人的攻击仍旧没有停止,一分钟感觉如同一小时般漫长。卡路儿不断警戒着银狐。他必须同时监视四周与上方,否则又会遭到致命的突击。 敌军的炮弹仍旧集中攻击前头机,单纵阵会从前端被削去。失去浮士德作为盾牌之后,卡路儿机受到的曳光弹攻击也增加了。后座的艾黎儿不断替换弹匣,射击左右两边的敌机。 艾斯可里埃机场太遥远了。明明只有五分钟的距离,却是无法中断注意力的漫长忍耐时间。 卡路儿仰望高空,没有看到银狐,但他心里相当明白,他们一定飞翔在某处,从死角虎视眈眈地观察接下来的猎物。 就在这时候—— 前方的同位高度发出亮光,三道银光直接朝他们逆向飞行。 “艾黎,前面!” 艾黎儿立刻站起来,将枪身举在卡路儿头顶上瞄准。 银狐猛然前进,时速高达五百公里以上。卡路儿原本以为他们会从上方攻击,没想到却从同高度的正面攻来。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想要击落飞机,照理说应该从后上方发动攻击才对。以五百公里以上的时速冲向时速三百公里的飞机并发射炮弹,要命中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们在玩游戏吗? 卡路儿只能想到这个结论,不禁怒从中来。 挡风板前方的银狐越来越接近,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掌心在流汗,当他们擦身而过时大概就会彼此射击吧。 “艾黎,我们要替浮士德报仇,一定要把它们击落!” “我知道!” 双方在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中擦身而过。 艾黎儿的枪声震荡着卡路儿的耳膜。 在此同时,银狐也发动声势浩大的机枪扫射。 三架银狐机发出尖锐的噪音飞过卡路儿正上方,看上去像是银色的闪电。由于交错速度过快,卡路儿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觉得似乎看到曳光弹的雨点,但飞机安然无恙。 然而—— “啊啊啊啊!” 卡路儿口中发出绝望的叫声。他看到飞在前方的两架阿尔康号同时起火,失控的机身剧烈地左右摇晃。 “快降落!着地!” 他高声大喊,但前方飞机的前座驾驶者已被火焰吞没。前方一架飞机剧烈倾斜,撞上一百公尺下方的伊斯拉地表;另一架勉强撑了一会儿,却被一旁飞过的空族战斗机补上致命的机枪子弹,当场在空中爆炸。 卡路儿已经失去声音。 他无法理解这一切。 范·维尔班的学生全数阵亡——只有这项事实在他脑中的角落蠕动。 阿尔康号剩下两架。 卡路儿紧闭着嘴巴。他意识到此刻飞在最前方的就是自己,接下来被攻击的目标也轮到自己。 不要去想多余的事情,只要想着如何求生存。要沉浸在感伤中,也得等到逃离这场危机之后。 飞吧!一定要生还!他不能让艾黎儿跟着送死。 “艾黎,看好银狐!大家都是被他们击落的!” “我知道!可是他们又不见了!” 卡路儿望着四周,但银狐编队再度消失踪影,实在是相当棘手的敌人。银狐非常清楚对手厌恶的情况,先前逆向行驶同时击落两架飞机的技术也实在惊人。卡路儿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的确完全被玩弄在敌方的般掌之间。 而且,他们也不能只注意银狐。周围依旧飞翔着二十多架敌机,不断朝他们发动枪击。 后方的沃夫冈机也在努力奋战,持续驱赶着跟随在后 上方的敌机。卡路儿机之所以能专注于前方,都是多亏了沃夫冈的帮忙。 两架阿尔康号彼此守护对方,继续前进。 他们全身是伤,却仍拚命飞在敌军的包围网中。 距离艾斯可里埃机场还有三分钟。只要抵达机场上空,就能够得到对空炮弹的支援。 “加油,沃夫!就算只剩下我们,也一定要生还。” 卡路儿看着前方,对后方的沃夫冈说出无法传达的言语。 沃夫冈机也受到激烈的炮火攻击。 自从组成单纵阵之后,敌机就一直跟随在后上方。沃夫冈直立在后座,拿着心爱的重机关枪威吓敌机。 然而,他已经全身伤痕累累。太阳穴流着血,被削伤的肩膀流下的鲜血染红飞行服的上半部,煤烟熏黑的脸上也滑下黑色的血液。 但沃夫冈仍旧没有失去战意。由于子弹的数量有限,因此他得小心避免浪费不必要的子弹,不过在紧急关头,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开枪驱赶对准首尾线的敌机。正是因为有他坐镇后方,卡路儿机才能逃到这里。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我没有丝毫悔恨是也!” “我也是,大哥!” “我一定要亲手击落狐狸是也!” 沃夫冈表明决意,专注地以深邃的双眼观察周围空域。 面对如此绝望的状况,他心中仍燃起固有的男子气概。 即使同归于尽也无妨,他绝对无法放过那些银狐。那群死狐狸竟以玩弄的态度击落范·维尔班的学生…… 就在此时—— “看到了!” 盯着上方的沃夫冈高喊。三架银狐从左斜土方直接俯冲,机首朝向卡路儿机。 “马可,左边!我们要挡住那些家伙的去路是也!” “知道了!” 沃夫冈机开始加速,横挡在卡路儿机侧面,轰立于展开突袭的银狐前方。 银狐丝毫不在乎,继续以异常的高速冲上来。 沃夫冈睁大眼睛。 他将重机关枪的枪口对准可恨的狐狸们。 银狐逼近到足以命中的距离。 即使同归于尽——也要击落狐狸! “哦哦哦哦哦哦!” 沃夫冈发出咆哮,举起重机关枪扫射。 机枪的子弹射向银狐,银狐的曳光弹也朝这边飞来。 火红的雨点彼此交错,世界染成灼热的色彩。 沃夫冈感觉有东西贯穿身体,数发乃至数十发燃烧的子弹穿透自己的身驱,在驾驶座上打出好几个孔。 有一瞬间,他感觉好似有人烙印在他的脊椎上。 接着,沃夫冈感到眼前一片空白。 声音消失了。 一直笼罩他们的黑夜突然变得刺眼。 剧烈的光线包覆着他。 光线没有热度,呈现清静的色彩。 这就是——散花的火焰。 沃夫冈在临死之前勉强理解到这一点,并在心中为了无法实现生还诺言之事向艾黎儿致歉。 后方传来震撼星空的爆炸声。 注视前方的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发出他从未听过的尖叫声。 横过眼前的是毫发未损的三架银狐。 三架飞机甚至没有冒烟,安稳的飞行姿态好似在嘲笑卡路儿,对他低语着“看看你们后面吧”。 艾黎儿在尖叫,她正用惊人的声音在哭喊。卡路儿听到她如此惊慌的反应,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事。 沃夫冈…… 他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不知为何看起来总像学长,说话方式相当奇特,每次卡路儿和文黎儿吵架时都会出面劝谏,身体虽然强壮个性却很温柔,意外地喜欢吃甜食,也很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 他总是露出可靠的笑容,拥有许多卡路儿没有的优点,怪不得很多男同学都相当仰慕他。 沃夫冈……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他用手臂擦拭眼角,内心涌起无限的悲伤。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呼喊,悲鸣撕破喉咙冲出来。如果他能够哭泣,早就哭到筋疲力竭。如果他此刻能够在这里大哭大喊,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是,他使出浑身力量压抑泪水。 他再度告诉自己今天不知已经反覆多少遍的话,并且再度将这句警语深深刻印在灵魂深处。 舍弃感伤,一定要生还。 这才是献给其他人的饯别礼物。 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和文黎儿两人…… “……生还。” 卡路儿喃喃自语。 “为了浮士德、沃夫冈,还有大家……” 卡路儿绞尽所有力量压抑差点冲出喉咙的尖叫声,一再告诫自己。 从他的眼角落下大颗的泪水,飘向机身后方,他连忙用手臂擦拭眼睛。 他不需要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一定、一定、一定……” 他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睛瞪着敌机群,再度用手臂擦拭眼睛。 银狐在哪里?不要躲躲藏藏的,快出来!一定要把你们击落! 当他的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他便斥责自己,并用手臂擦拭眼睛直到眼睑几乎快磨破皮,努力睁开燃烧的双眼重新审视战斗空域。 “我不会输!绝对不会输!” 卡路儿朝着周围的敌机怒吼。 阿尔康号只剩下一架,周围全是敌机。 银狐不见踪影,想必是躲在夜空某处思索着该如何玩弄最后的猎物,贪婪地舔着舌头,露出狡猾的狐狸笑容。 “快出来,死狐狸!我要把你们击落!出来吧,卑鄙的家伙!” 卡路儿吼到声带都要扯破了,声音中充满残余的所有勇气,朝着敌机群怒吼。 敌机仿佛在嘲笑他一般,群集在阿尔康号周边飞翔。敌机好似在要弄拚命拿着步枪威吓的艾黎儿,一会儿摇晃着机轴假装要逼近,一会儿又与阿尔康号平行飞翔并朝着卡路儿露出奸笑,完全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此刻包围在四周的敌机想必是在等候银狐,等着欣赏指挥官机以艺术般的技法解决最后这架学生机,事后回到基地便可以愉快地聊起这项战场的话题。 如果这样白白死去,那么不论是浮士德的死或沃夫冈的死,都会成为敌方炫耀的内容。卡路儿想到这里,心中就燃起熊熊怒火。 在星光与月光中,银色纸片反射着探照灯光线依旧飘浮在上空,卡路儿凭着这些光线才能辨识下方耕地的起伏。 距离机场还有两分三十秒。 好远。一秒钟感觉像是一分钟,一分钟就等于一小时。卡路儿将注意力提升到极限,闪躲着敌机的炮弹拚命飞翔。 接着—— “银狐,左斜后方,同位高度!”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的喊叫声,把头转向后方。 三架银狐从左斜后方直接攻来,以同样的高度追随在后方。 “艾黎!” “……我知道!” 艾黎儿紧闭着嘴巴瞄准步枪。 卡路儿注视着敌机的飞行路线。敌人一定会对准首尾线,他必须看准时机移动机身,从机轴外进行射击。 他一定得亲手击落那些家伙,替大家复仇。 三架银狐俯冲过来,空中的螺旋桨声越来越大。 周围的敌机像是要追赶他们一般缩小包围网。 卡路儿将头转向后方,张大眼睛瞪着银狐。他们正以惊人的气势逼近,想要咬住阿尔康号的尾巴。 不能害怕,冷 第二章 复仇 圣泉仿佛没有尽头。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伊斯拉的航线上仍旧只看得到“喷起的海水”。 由于无法降落到海面上,氢电池自然无法充电。限电生活的影响扩及所有层面,警戒敌军工作只能从阿斯卑纳山脉的观测点进行目测,甚至连戒备用的飞机都无法派遣。居民们被迫过着没有电力的生活,主张返回的声浪越来越大。 在没有地图的探险航海过程中,船员中势必会出现主张返回的声音,为此在伊斯拉出发之前,已经发给所有参与者“不论发生什么状况,在抵达目的地前绝对不会返回”的切结书,只有签署这份文件的人才能够登上伊斯拉。不过人类处于极限状态时,往往会丧失理智的外衣,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对神许下的承诺更重要,因此有许多居民开始倾向返回派的主张。 安抚民情也是航海长路易斯的工作。他派遣经过缜密会议后讨论出的宣抚官前往民众居住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说服工作,并拿出伊斯拉出发前的切结书,努力摘掉暴动的种子。 在受到空族追逐的现况下,即使回头也会遭遇同样的结果。空族从伊斯拉后方断续进行小规模的空袭,每受到一次攻击,空艇骑士团的战力就会被削弱。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总有一天他们会被空族追上,被迫进行决战。空族的目的就是不让踏入圣泉的人生还,不论航线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或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都没有太大差别。 那么,他们只能选择前进——这是路易斯不变的答案。 路易斯在大约七年前曾经一度来到圣泉前方而逃回,这次他不能再度回头,不论如何都要越过圣泉,抵达“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就是为此而存在,他也是为此耗费七年的岁月。 在航海长坚定的信念下,伊斯拉今天也在圣泉上方迎接新的早晨。 九月上旬的朝阳照射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宿舍的中庭。 时节虽然即将迈入初秋,草坪却仍旧绿意盎然,蒙上闪闪发光的朝露湿气。 住宿生之一的莎朗晒完衣服后,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以忧郁的表情望着天空。 天空似乎浑然不知莎朗的心情,今日依旧透明清澈,毫无污点的白云吸饱了朝阳,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飘向伊斯拉的后方。 在抵达圣泉之前,这样的早晨一定充满欢笑。大家会把白色的户外用餐桌搬到绿色的草坪上,艾黎儿会准备好吃的料理,千春则会捣麻糬,大家边说笑边享受早餐时光。 然而,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莎朗望着一片沉寂的男女学生宿舍,眼中露出感伤的神情。 两天前,他们替死者建造墓碑,并痛哭一场。 剩下的圣特汝尔班学生都努力要切换心情。他们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必须连死去学生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然而直到今日,他们仍旧与昔日的开朗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 负责迎击的范·维尔班学生全都战死,至于圣特汝尔班方面,光男和沃夫冈也已战死,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则身受重伤,再也不可能驾驶飞机,出院后将转入普通科。和卡路儿乘坐同一架飞机的艾黎儿因为肩膀受伤而住院中,即使伤口复原,左手臂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此外,奈奈子在领教空战的恐怖后,打算放弃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希望转入普通科。千春要恢复以往的开朗,大概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莎朗忍不住叹一口气。 其中最奇怪的是卡路儿。 他在空战中幸存归来,大家都期待能够仰赖他的经验,他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然而在前天晚上发生的小规模空袭以后,他的态度就突然变得很奇怪。 空袭的隔天早上,圣特汝尔的居民发现卡路儿倒在湖畔,便将他背回宿舍。他身上没有重伤,但不知为何脸颊、太阳穴和头皮都有被抓伤的痕迹。由于他的指甲嵌着皮肤和头发,因此可想而知是他自己抓伤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那之后,卡路儿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叫他吃饭也没有回应。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莎朗担心地从门外大声呼唤,试图要强行进入房间,却被卡路儿以从没有听过的可怕声音怒吼。 光是想到当时卡路儿的怒吼声,莎朗便感到毛骨悚然。从那声音几乎完全无法辨识言语内容,好似野兽的咆哮。莎朗听到那阵怒吼,立刻明白此刻关在房间里的不是她所认识的卡路儿。 如果有艾黎儿在,或许还有办法对应,但是她仍需要安静休养,莎朗不想让她担心,因此没有通知她。目前宿舍内没有人能够应付卡路儿,他一直没有吃饭也不跟任何人交谈,独自一人锁在房间里。 有谁能够想想办法? 连平日坚强的莎朗,都不禁认为沉重、阴暗、无奈的气氛笼罩着学生宿舍。 “早安。”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莎朗转头,立即吓得挺直背脊。 站在她面前的是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的娇小少女。 “舍、舍监!” 莎朗忍不住将双手举到眼前防卫,腰部往后缩,打算一有机会就要逃跑。 不过,派遣舍监静香剪成娃娃头的头发完全没有晃动,双眼依旧闭上,一步步走向莎朗。 “什、什么事?我没有食物,也没有钱!” 莎朗像是面对妖怪一般尖叫。 静香无声地拖着脚步往前进,逐渐缩短与莎朗之间的距离。 莎朗的太阳穴冒出冷汗。 静香想要的不外乎是食物或金钱,而且是惊人的食量与破天荒的金额。 她无法忘记在那恶魔般的夜晚,眼前这个妖怪的战斗方式。 莎朗当时面临空族地上部队的突击,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然而一身运动服打扮的静香却挡在她前方,只凭短刀和“苦无”飞刀就摆平手持机关枪的敌军部队,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简直属于不同的次元,甚至让人觉得只要有这只怪物在,伊斯拉地表就安全了。 奇妙之处还不仅如此。 这只妖怪在制服敌人之后,回到己方阵地便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并以施恩的态度索取莎朗的粮食。莎朗胆怯地递给她,她便保持正坐的姿势猛吃,完全不顾周围的枪林弹雨。她的肚子不断咕噜咕噜地响着,吃尽己方的食物、喝光水之后,就在炮弹声中打瞌睡。从她那副模样可以想见,超凡的战斗力似乎无法持续太久,在过度疲惫之后便丧失战斗能力。她没有持续守护伊斯拉地表的防卫能力,只能针对单一据点进行暴风般的快速攻击。但即便如此,也已经相当具有威胁力。 隔天,静香向凯格斯高中的校长申请惊人的特别劳动津贴,据说校长看到文件上的金额便睁大眼睛昏厥过去。目前双方似乎仍在进行劳资沟通,很难断定这项争执能否在航行圣泉的期间获得结论。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莎朗吞下涌到喉头的疑问,双手掌心朝着静香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并且窥伺着逃跑的机会。 妖怪闭着双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断逼近往后倒退的莎朗,口中低声说:“我有一个想法。” “呜!”莎朗的喉咙深处发出悲鸣,猛烈摇头。“我没有钱也没有食物!” 静香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尽到舍监的责任。” 她的声音中带点无奈,算是相当罕见的态度。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各位,也想替自己的工作场所找回活力。” “啊……是是,一定的……麻烦你了……” 莎朗总算点了点头,看来这妖怪也受不了宿舍沉重的 气氛。 然而,什么是舍监的责任?莎朗点头之后歪着头思考,这时从静香背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舍监,我准备好了哟,” 制服上套着围裙的千春笑嘻嘻地跑过来,从静香背后抱住她。 “危险!” 莎朗高喊,千春以诧异的表情抬头看她。 “咦?为什么?” “啊,没事,对不起……没什么。” 莎朗尴尬地羞红脸颊,心想千春没有实际目睹那场战斗,所以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好喜欢舍监哟~” 千春欢喜地以脸颊磨蹭静香的后脑杓。 静香面无表情,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应:“我也很喜爱千春同学。” “哇,我很爱你唷!” 千春将手臂插入妖怪的两侧腋下,把她像婴儿一样高高抱起举向天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旋转。妖怪不知为何显得全身无力,像一具尸体般任凭手脚随着离心力摇摆,两端的嘴角吊起露出门牙,从门牙缝隙发出“咻咻咻咻咻”的奇特声音。静香当晚就是在吐出这串意义不明的声音后,一瞬间制服敌军的据点。 莎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蹲在原地,用手蒙住双眼大喊: “住手,千春!” “好高好高!” “咻咻咻咻咻,” “拜托!把她放在地上,离她远一点!” “咦?莎朗,你今天好奇怪哟!” “咻?咻咻咻?” 莎朗抬起头,看到降落在地面的静香和双手绕到背后的千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歪着头看她。她勉强恢复镇定,咳了一下站起身。 “呃,没事……对不起,嗯……我只是有点……担心很多事情……”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啦。” “咻咻咻咻咻了” “嗯……对了,你刚刚说要准备什么?” “啊,我们打算来捣麻糬!我想到好久没吃麻糬了,好想吃喔!” 千春拿出心爱的石杵露出微笑,一旁的静香则坐在石自上静静等候。 莎朗呆呆地望着石杵和石臼,终于泛起安心的笑容。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吃到千春做的麻糬。好,我们来捣麻糬吧!肚子吃饱才会有精神,我去叫大家过来。” 千春卷起袖子,以笑容回应。 “嗯,我们在这里捣麻糬。舍监,好久没捣麻糬了,要加油喔!” “一定要捣出最棒的麻糬。” 静香低声说完﹒蹲在石臼前方。 “嘿!呀!喝!” 千春活力充沛地发出吆喝声,挥动那根得自斋之国外婆的石杵,静香也很巧妙地配合她的动作拉动糯米团,两人以绝妙的默契捣起麻糬。 莎朗离开两人走向宿舍。 她边走边反省自己不应该过分畏惧舍监。仔细想想,舍监当时是为了保护大家而战斗,甚至累到在炮火中也能熟睡。多亏有她在,大家才能得救。至于劳动津贴的争议,或许只是她隐藏内心害羞的举动,不是真心要申请……不对,她一定是真心想要申请津贴。不过……嗯,总之她的确救了大家。 莎朗在心中向静香道歉,走入女生宿舍的玄关。 在静谧的黑暗中,她听到千春的石杵轻巧地发出“啪、啪”的声音。 捣麻糬声中掺杂着笑声。千春的笑声比以前更开朗活泼,仿佛要唤醒所有住宿生。 ‘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连死者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 莎朗耳边响起千春所转述的光男话语。 她闭上眼睛,将头抬向天花板。 千春的笑声直奔九月的天空,清澈的声音仿佛是要传递给不在眼前的对象。 “别哭。” 莎朗仍旧将脸朝向天花板﹒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 “别哭,傻瓜。” 她紧咬嘴唇,全力忍住泪水。 “我得回应千春才行。” 莎朗如此勉励自己。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哭过,她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眼睛,在玄关侧面的镜子中确认眼睛没有肿起来,并勉强露出笑脸。 她得装出最像样的笑脸才行。 “千春的麻糬啊……好久没吃了……” 飞行科的学生之一——宪明·柏原,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刚烤好的麻糬,放入嘴巴里咀嚼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却又立刻哀愁地垂下肩膀,平日粗鲁而满不在乎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眉毛一直保持着下垂的八字形。 “……很抱歉,我最近没有食欲……” 一旁的班哲明也只咬一口麻糬就停下筷子。 千春见状,笑嘻嘻地用网子烤麻糬,督促他们: “喂,不行啦!振作一点!” 看到她开朗的笑容,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总算勉强吃完一块麻糬。 “嗯……我要振作。” “我也要……振作。” 两人同时比出胜利手势,却看不出丝毫气势。 “你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振作的样子啊~” 旁观的奈奈子无奈地叹一口气。 五名住宿生和舍监——总共六个人——一起吃早餐,场面理应还算热闹,气氛却仍旧有些消沉。 当众人聚在一起,就无可避免会想到不在场的人。 大家要永远一起飞翔。抵达天空的尽头后,要共同跳舞庆祝——过去许下的承诺,今后该如何实现? 宪明只吃一块麻糬,完全没有碰饮料。即使千春和莎朗试着鼓舞他,他也只是无力地笑着,不像以前那样轻佻地回应。 他在战争前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而且现在已经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这点深深刺痛宪明的心。 他因为言行轻薄而被取了“路人甲”的绰号,自己也很中意这个称呼,自以为“反正没人会拿我说的话当真,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紧”,因此更加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日这种地步。 庆祝抵达圣泉的典礼当天,在大家收拾摊位后回宿舍的途中,他随性地对光男开玩笑,却引来千春哭着抗议,他一时恼火便使用相当过分的言词。他当时只想着,反正事后再道歉就好,而且光男应该很习惯被嘲笑,这根本不算什么。 ‘光男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个飞机宅男吧〡” ‘光男的长处不就只有这一点吗?他的运动神经很差,又是胖子,讲话也一点都不有趣!’ 宪明想起自己当时的谩骂,胃部就感到一阵紧缩。 当光男在战斗的时候,宪明躲在土囊后方抱着头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发抖。他没有想到战场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另一方面,光男却在如此恐怖的战场为了保护千春与伊斯拉而奉献性命。那场空雷轰炸行动,可说是足以名留巴雷特洛斯战史的一大战果。 ——那家伙……比我厉害多了。 宪明打从心底这么想。他绝对比不上光男,也办不到那种事。 ——我只是个路人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平凡到了极点,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赢过有才能的人。毕竟他的脑袋、运动神经和容貌等先天条件都太过平凡,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宪,你很没有精神哟~怎么不像平常那样说些蠢话啊?” 千春笑咪咪地对宪明开口。 宪明抬起视线看了千春一眼,立刻低下头。 “……嗯……真抱歉。” “……” 莎朗从近处观察宪明的态度,难过地咬着嘴唇,接着又装出笑容说: “你如果吃不下麻糬,要不要吃面包?艾黎做的草莓果酱还剩下一些。” “呃……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下次再吃吧。” “是吗……” 中庭笼罩在难以承受的沉默中,不论如何努力尝试,沉重的气氛仍旧再度降临在众人的肩膀上。 莎朗改对奈奈子开口。 “奈奈,你呢?还是没有胃口吗?” “嗯……我不太想吃……” 奈奈子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也一直都没有精神,不像以前那样喜爱闲聊八卦。她只有一次不经意地提起,她想要放弃当飞行员的梦想。 “……你找到答案了吗?” 莎朗询问她,奈奈子无精打采地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我现在好怕飞到天上……” “……没错,的确很可怕……直、的很可怕……” “嗯……我喜欢驾驶飞机……可是没办法对人开枪……”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仔细想清楚再做决定吧。好吗?” 奈奈子默默点头。 “我很喜欢说故事或写东西……所以我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比较适合往那方面发展……” 奈奈子说到这里时——〡 “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 “艾黎?” “哇,大家一起在吃早餐啊?好好喔,我也要吃,” 艾黎儿笑咪咪地走进来。 她穿着制服,左手臂用绷带挂在胸前。 艾黎儿的出现顿时扫去现场的阴霾。莎朗立刻跑到她身边,担心地问: “艾黎,你不要紧吗?你现在的状况应该还不能出院吧?” “不要紧啦!每天都有受伤的人被送进医院,我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占据那么好的床位呢?反正伤口已经缝合,我决定回宿舍继续疗养啦。”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艾黎儿周围。 艾黎儿放松心情,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哇,千春做的麻糬!我好想吃!” 千春也露出笑脸,双手握着艾黎儿的右手蹦蹦跳跳。 “嗯,我马上去烤!我会马上烤好哟,艾黎!” 她的声音中充满各式各样的情感,说完立刻跑向烤肉网。 “呃,这不是吃剩的……只是因为我吃不下,所以……给你吃吧,艾黎。” 当奈奈子扶着艾黎儿坐在椅子上后,宪明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麻糬递给她。艾黎儿爽朗地笑着说: “谢谢!阿宪,你怎么了?眉毛都垂下来啦。哈哈,真奇怪。” 她毫不犹豫地把麻糬丢入嘴里,咀嚼几口之后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好好吃!好好吃喔!嗯嗯,砂糖酱油的调味恰到好处。我还想吃!” 艾黎儿晃动着双脚,欢欣喜悦地吃着刚烤好的麻糬。 “艾黎,太好了,你已经恢复活力啦~艾黎回来果然就不一样~” 奈奈子半哭丧着脸向她撒娇。 艾黎儿动着嘴巴,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有什么不一样?真伤脑筋,麻糬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我住院以后已经养胖一些,可是还是吃个不停。算了,就当作庆祝出院大吃一顿吧。千春,再帮我烤三块麻糬!” “没问题!” “咦,那个笨蛋呢?怎么没看到他?该不会还在睡觉吧?要不要我去踢醒他?” 众人听到艾黎儿的问话,彼此面面相觑,接着由莎朗将卡路儿目前的状态告知艾黎儿。 艾黎儿在听莎朗讲述的过程中,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听完不禁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哦……这样啊……” “他会常常变成这样吗?我觉得,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卡路……” “呃……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几次,就像旧病发作一样……那家伙小时候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一直苦恼着他……当他因为某种契机想起过去的事情时,就有可能会……爆发吧。” “这样啊……” “嗯……不过听你的说法,他这次的情况似乎特别严重。你说他抓着头发晕倒在湖边?我好像没看过这么严重的发作情况……” 艾黎儿说到这里,开始在脑中思考。 在伊斯拉只有艾黎儿知道卡路儿的过去。她知道卡路儿深深憎恶妮娜·维恩特,希望让她落入和母亲同样的下场。 在湖畔想必是发生了某种和妮娜维恩特有关的事件,才会让卡路儿自残并且失去意识,回来后也一直关在房间里,甚至对同伴大吼大叫。 艾黎儿抬头仰望男生宿舍,看到卡路儿的房间拉上窗帘。那个少根筋的男生,竟然不会想要晒晒舒服的朝阳。 ——我不认识这样的卡路。 艾黎儿的心跳不寻常地加快。 她内心一直担忧着会有这么一天来临。 当卡路儿过去的阴霾再度浮现…… 他和妮娜·维恩特来到同一座岛,朝着同样的目的地前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自己过去的伤口。届时他会变得如何,连艾黎儿也不知道。 父母亲被杀、房子被烧毁、被剥夺第一王子的头衔并放逐到市井之间——这样的经验会造成何等程度的痛苦,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艾黎儿也无法轻易针对他的过去说出安慰或鼓励的话语。 “卡路……不要紧吗?连艾黎也没有看过的症状……不是很严重吗?” 奈奈子不安地询问。艾黎儿将右手举向天空,用鼻子吐出一口气。 “真是的,每次都这样……麻烦死了!他大概一点都不在乎让大家担心或造成别人的困扰吧?” “没这回事……” “总之,现在先别理他,反正他好像想要独处。等他肚子饿了,就会像平常一样找一堆藉口走出来啦。”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别担心,那家伙是个笨蛋,明天就会忘记一切,变得跟没事一样。对了,听说在离开圣泉之前,学校课程和训练都暂停喔,真幸运!这样我们要做什么呢?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可以洗衣服……啊,莎朗已经洗好……我想到了,商店街正在进行复兴工作,我们去帮忙吧?面包店好像也遭到火灾,那里的阿姨常常算我便宜一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帮上她的忙。” 莎朗笑着说: “也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活动活动筋骨,心情会变得比较好。” 奈奈子也立刻举起手说: “我也要去~那家面包店好可怜喔~” 其他住宿生都没有异议,于是大家整理完餐具之后便换上飞行服,在舍监的目送下前往圣特汝尔。住宿生中只有卡路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即使去叫他也没有回应,因此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放眼望去,九月的蓝天没有一片乌云。大家走一会儿,看到圣特汝尔的市区。 街上处处可见空袭的痕迹。建筑的外墙被打穿,露出烧焦的室内;原本漂亮的石板街道处处都是裂痕,熏黑的路面往下凹陷。数百名居民忙着复原工作,脸上、手上和裤子都被煤烟染黑,不时发出怒吼声,汗水中夹带着尘土,卖力地在修复街道。 “灾情真的很严重……” “而且不久之前又有一次空袭……真是的,这里是平民居住区,怎么可以当作攻击目标呢!” “大概是因为在范维尔上空受到空艇骑士团强烈迎击,才 把剩余的炸弹投掷在圣特汝尔吧?他们的目的或许是要让居民产生动摇,造成内部分裂。” “空族感觉真讨厌,好像完全摸透我们讨厌什么。” “有史以来踏入圣泉的探索舰队全都被他们歼灭,想必对方也累积了不少战术经验吧。” 听了班哲明的评语,众人的表情都变得黯淡。 大家常光顾的面包店已经全毁,在原本是厨房的瓦砾堆中,五十几岁的女店主正奋力要把埋在底下的烤箱挖出来。 “阿姨!” 艾黎儿跑上前喊道。 店主抬起沾满煤烟的脸,看到艾黎儿左手绑着绷带,不禁睁大眼睛喊: “哎唷,艾黎,你怎么受伤了?” “我只是一时不小心……对了,阿姨,让我们来帮忙吧!我们帮你挖出埋在底下的东西,收拾垃圾和废弃物!” “你在说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好好躺下来休息啊!我会替你送去刚出炉的鸡蛋面包,你赶快回家睡觉!” “阿姨,冷静一点!店里变成这样,你要怎么烤面包?你看,我带好多朋友一起来,拜托让我们帮忙吧!” 众人齐声打招呼,店主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眯起眼睛说: “哎……你们真是好孩子,不过只帮我的店感觉过意不去,请你们分头去帮忙其他地方吧,这样对大家比较有帮助。” “嗯……说的也对。好,大家分头帮忙吧!希望商店街能尽快恢复活力!” 其他住宿生当然没有异议,众人分散到大街上的各个角落,投入修复工作中。无法使用左手的艾黎儿以右手移开建材碎片,协助挖出埋在瓦砾下的家具。 将近三百名居民彼此协助,进行费力的修复工程。处处可以听到有人在谈论先前的空袭,有不少人担忧现状或对今后感到不安。居民间也开始有人对以路易斯为首的四人议会表示不平与不满。 到了中午,大家暂时休憩片刻,一起吃午餐。住宿生并排坐在地上,吃着商店街的店主们提供的配给黑麦面包及蔬菜汤。 “哎……好累喔。不过,大概还得忙上一阵子。” “即使修复完成,如果又被另一场空袭破坏,那也没有意义……” “阿宪,你真是悲观,眉毛都变成八字眉了!别老是说些灰心话嘛!” 艾黎儿以开玩笑的口吻取笑他,但宪明只是含混地在嘴里咕哝,没有正面回答。一旁的女店主双手又腰笑着说: “辛苦了,谢谢你们。要不是我的店变成这样,就可以亲自烤面包给你们。” “不用啦,阿姨。你平常总是算我们便宜一点,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真是的……像艾黎这么乖的孩子,为什么也得受伤呢?路易斯提督到底在做什么啊!” 店主边叹息边抱怨。艾黎儿带着开朗的笑容,把可以活动的手举到面前挥了挥,说:“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们好歹会驾驶飞机,当然有可能会上战场。这不是提督的错。” “即使这么说……可是造成这么大的灾害,为什么还要继续这趟旅程?他为了自己的功绩,把大家卷入危险,牺牲这么多人,应该可以考虑放弃了吧?如果继续前进,一定会出现更多死伤,或是像我这样失去整间店的受害者。” 艾黎儿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店主所说的话恰好是返回派的主张,虽然就道义上来说没有问题,但艾黎儿总觉得内心有些不能释怀。 ——返回真的比较好吗?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转换为语言。 这时,艾黎儿身旁的千春开口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 千春低着头,朝地面说话。 “……这趟旅程……等于失败了……” 千春鼓起勇气,将意见传达给店主。店主皱着眉头说: “即使没有找到天空的尽头,但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知道圣泉潜伏着敌人,算是很大的成果。何不趁现在回头,下次带更多军队回到这里呢?” “可是……这样的话……” 正当千春要继续说下去时,商店街的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呼声。 “哇啊,是马车!” “好棒喔!好帅的军队!” 原本在吃饭闲聊的居民也露出诧异的表情望着欢呼声传来之处。军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朝他们接近,其中掺杂着马蹄声。 “……怎么回事?是哪位大人物要来吗?” 住宿生也站起来看同样的方向,喜欢凑热闹的群众率先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哦哦,是仪队!” “还有禁卫骑兵!” “这么说来,一定是妮娜!妮娜·维恩特来了!” 人墙发出欢呼声,住宿生也议论纷纷。 “好像是管区长来了。真难得,她平常不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呢。” “大概是来慰问吧?圣特汝尔的民心变得很消沉,她一定是来鼓舞大家。” “这么突然?事先完全没有联络就来了耶。” “如果事先联络,会让返回派的人有时间准备抗议活动,所以这次算是奇袭吧。” “我们也去看看吧。如果不快一点,就没办法亲眼看到她。” “说的也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妮娜呢。” 大家都和艾黎儿一样,过去不曾有机会从近处看到妮娜维恩特,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瞻望小指头大小的身影,没有仔细看过她的长相和服装。听说她长得相当美丽,所以大家都想一睹芳容,也想听听她的声音。 这时,不远处传来盛大的欢呼声,部分居民高喊着妮娜的名字。在前方引导的仪队将人群分散到两边,禁卫骑兵从马鞍上喊话: “妮娜·维恩特管区长即将造访此处,请各位退散到街道两旁,绝不可以冲到道路中央。管区长的个性非常纤细,如果她主动攀谈,回答务必不得失礼!” 居民的表情因喜悦而散发光芒。妮娜·维恩特虽然被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放逐到此,但在民众之间的人气依旧很高。除了她的功绩之外,神秘的容貌与天人般的存在感,也让人们对她自然而然产生敬畏之心。她鲜少出现在人群面前,自革命以来或许是头一次造访民众居住的地区,因此不论大人小孩都无法隐藏兴奋的表情,乖乖服从高姿态的禁卫军下达的命令,站在大街两旁等候伊斯拉管区长的到来。 不久之后,由四匹马牵引的豪华马车来到圣特汝尔商店街。 马车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经过居民面前,坐在车中的正是妮娜·维恩特。她银白色的头发随风飘扬,冰冻的表情泰然望着前方。 全体居民都兴奋地挥手,高声欢迎她的到来。大家虽然知道实际运作伊斯拉的是四人议会,管区长没有实权,但她的人气依旧是伊斯拉第一。 马车来到大街中央时突然停下来,居民们都屏住气息。 一名高个子的禁卫军单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打开车门。 妮娜·维恩特站起身,由禁卫军牵下马车。 居民们高声欢呼。没有人预期到能够在伸手可以触及的近处目睹妮娜·维恩特的尊容。 然而,艾黎儿此时注意到的不是妮娜,而是那名禁卫军。 “伊格纳修?” 这名禁卫军虽然将银色头盔戴得很低,盖住眼睛的上方,但从他高挑的身材和只露出一半的英俊侧脸,仍旧能看出他是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虽然是住宿生,但是在共同 生活将近五个月之后,仍旧无意和同居的学生们进行交流。神秘的美男子伊格纳修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艾黎儿,以惯练的动作协助妮娜下车,并以和平时没有两样的冷淡眼神眺望居民的行列。 其他住宿生也注意到了。 “咦……那是……伊格纳修?”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打工……也不可能站在那里吧……” 所有学生都诧异地歪着头,但伊格纳修完全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注视着人群。 “好神秘喔,为什么?为什么伊格纳修会站在那里?” 最爱八卦新闻的奈奈子,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从以前便对拒绝与他人交流的伊格纳修抱持着种种臆测。 另一方面,主角妮娜维恩特将冰冻的眼神瞥向居民,无声地开始向前迈进,不时观察着崩塌的建筑物。 “好美……” “真迷人……” “她真的是……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呢……” 道路左右两旁的女人们陶醉地叹息。妮娜的身影在残破的灾区风景中格外突出,仿佛包裹在散发着淡光的茧中。她每走一步,商店街沉郁的空气就被来自天上的美貌吹散。 住宿生一眼看着伊格纳修,另一眼则注视着行进中的妮娜,原本只注意伊格纳修的艾黎儿也将些许视线移向妮娜。 “——咦?” 艾黎儿把原本歪向右边的头摆正,这回改为歪向左边。 “……咦?” 她揉揉眼睛,注视妮娜的侧脸。 “咦……那是……咦咦……” 妮娜长得和某人非常相似。 艾黎儿转头观察其他住宿生的反应。虽然每个人都是从近距离看着妮娜,却没有人表示任何疑问。 “等、等一下……咦咦咦?” 妮娜仍旧望着前方,走过住宿生的面前。 艾黎儿瞪大眼睛看着妮娜的背影。 纤细的背部、从脖子到肩膀的线条、瘦削的腰部、柔软的双腿、走路的方式……这个背影和某人未免太像了。虽然头发的颜色和长度不同,脸上也化了浓妆,但只要除掉这些,几乎等于是…… “等等!那是……咦咦咦?” 艾黎儿指着妮娜的背影,转向其余住宿生,但没有人像她那么惊讶。奈奈子露出陶醉的笑容对艾黎儿说: “真是惊人,没想到伊格纳修竟然是禁卫军仪队。他为什么会住在宿舍里呢?” “呃,我不是在说这个……咦?难道都没有人发现吗?” “嗯?发现什么?” “呃,那个……咦?难道是我想太多?” “什么事呀?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告诉我吧!” 奈奈子兴奋地凑过来,艾黎儿呆愣半晌,独自思索一会儿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呃,这个嘛……抱歉,我想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嗯……我得再去确认一次。” “怎么回事?你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更在意啦,” “对不起……嗯,对不起……不过,我得看得更仔细一点……” 艾黎儿嗫嚅说完,将视线转回妮娜的背影。 妮娜在禁卫军护卫之下检视商店街的情况,不时对居民们说一、两句话。被她问话的居民都摘下帽子,以戒慎恐惧的态度报告现状。只要是妮娜前往之处,居民们都会展露笑容,并予以温暖的掌声与欢呼。 妮娜巡视过毁坏的建筑物,并与民众交流之后,来到岔路上的广场停下脚步。禁卫军各自散开,仪队士兵在妮娜背后整齐排列,看来她似乎是要发表演说。人群顿时开始移动,想要抢得妮娜附近的位置。 “哇、哇、哇……” 住宿生在人群推挤中被分散了。 禁卫军怒声整理着簇拥向前的人潮上让居民以妮娜为中心在广场上呈扇形排列,总算平息了混乱。 在这段混乱中,妮娜一直闭着眼睛。 民众确保观赏位置之后,视线全都集中到妮娜身上。 不久之后,广场上终于安静下来。 妮娜张开双眼。 接着,她用双手稍稍拉起裙角,以优美的动作向居民鞠躬。她的高雅气质浸染到居民之间,所有人都无意识地为妮娜所散发的“圣性”折服。 仪队高声要求众人安静,等到群众鸦雀无声,妮娜才开口演说。 “我看到各位承受的苦难,心中感到相当痛苦,也为大家投入复兴工作的努力而感动。为了让圣特汝尔能够早日恢复美丽的街景,我保证一定会采取最佳措施。” 居民听了都热烈鼓掌。现场虽然没有使用扩音器,但妮娜稳重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传达到每一个居民的耳中。 由于从小接受演说训练,因此克莉亚在成为妮娜时,能够运用完全不同的声音。除了藉由声音强弱制造出音乐节奏效果的演说技术之外,她还能够藉由腹部呼吸,将吸入的空气透过腹肌和横隔膜推送到声带,加工为容易入耳的声音传递给听众。此刻的妮娜和平时内向退缩的克莉亚其说话方式完全不同。她凛然挺胸,将蕴含着威严的语句深深浸染到听众心中。 “各位对于今后的路程或许会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应该继续朝着艾堤卡前进,或者应该在此放弃这趟旅程……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中,会有这样的意见出现,也是早在出航前便能预期的事。” 不知何时开始,听众都忘记闲聊,被妮娜夺走心灵。他们不在意演说的内容,而是奢望永远聆听如此悦耳的美声。 妮娜不愧是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她在突袭亚历山大王城之前,曾以演说振奋十万市民的士气。此刻居民们亲眼见证传说的存在,因为亲闻她的演说而感到无比幸福。 “各位,让我们重新回顾创世神话吧。圣阿尔迪斯坦将建国英雄分散到三座海洋、予以祝福时,曾这么说过:‘在汝之业冠上我名,必能得到祝福。’圣阿尔迪斯坦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允许冠上祂尊贵的名字,并预言我们将因此获得祝福。顺从祂旨意的事业必定能够达成……这是神对我们承诺的约定。” 阿梅里亚准备的演讲稿相当巧妙,藉由空白吸引听众注意,并以意外的切入点抓住人们的心灵。她不去批判返回派,而是抬出圣阿尔迪斯坦的语言来强化说服力。历经漫长时代的教条简单易懂,能够轻易捕捉大众的心。 演说继续下去。 随着妮娜的语言,听众的心意开始转向路易斯与阿梅里亚希望的方向,控制现场的则是妮娜酝酿出的圣性。 “……回应圣阿尔迪斯坦旨意的时机来临了。我们终于可以强而有力地宣言,不论遇到何种苦难都不服输,不论遇到何种困境都能克服——这就是我对于这场试炼的看法。我们现在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不愧对圣阿尔迪斯坦之名的行动。” 居民间自然而然响起掌声,其中当然也有阿梅里亚派遣的部下混入群众里带头鼓掌,不过妮娜的演说仍旧让掌声自然扩散到人群中。 滔滔不绝的演说如同好几条支流汇聚为大河,妮娜的声音节奏中增添高贵的气质,原本压抑的声音凛然拉高,将清凉的气息吹向听众之间。 “艾堤卡之所以在天空中不会移动,是因为这颗星的名字代表‘伦理’。不论遭遇何种试炼,人们都不能迷失‘伦理’。‘伦理’是跨越时空而不变动的,它高居于天上的一处,点燃永恒火光引导我们……我们不能背弃它,否则会远离神的祝福,最终达到‘堕落’的终点。现在的我们是否正开始背弃上天昭示的‘伦理’,迈入‘堕落’的道路呢?” 音 乐般的声音转调,成为强而有力的咏叹。居民们的鼓掌声更加热烈,甚至还有人吹口哨或欢呼。趋势已经相当明朗。 “凭圣阿尔迪斯坦之名,让我们以伦理为目标,找到‘天空的尽头’,听取天使的福音。让我们祝福圣阿尔迪斯坦之名,感谢祂的引导。继续进行这趟苦难的旅程,才是表现我们信仰神的具体行动。” 句尾被欢呼声淹没,任谁都能看出何方才是胜者。 在众多满足的面孔当中,只有艾黎儿一个人表情僵硬,呆呆伫立在原地。 艾黎儿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望着妮娜。如雷的掌声好似在远方响起,她必须勉强撑住颤抖的双脚才能站稳脚步。 ——怎么会…… 艾黎儿仿佛看到卡路儿自残之后失去意识的模样重叠在妮娜的身影上。 “卡路……” 她内心感受到的痛苦,大概只有卡路儿承受的数千分之一。 然而,这阵刺痛仍旧宛若有人将短刀刺入她心中一般难以承受。 她哥哥感受到的痛苦,想必比这个还要强烈数千、数万倍吧。 艾黎儿看到眼前的景象失去颜色。在黑白的世界中,妮娜双手拉起裙角,鞠躬致意准备退场,身为仪队士兵的伊格纳修将妮娜牵到马车的升降台。 ——怎么会有这种事! 艾黎儿奋力拨开人墙,朝着妮娜的马车前进。 禁卫军穿过围成扇形的听众之间,再度将人们分散到两边。 驾驶挥舞着鞭子,马车开始前进。 艾黎儿强硬地穿梭在人群间,途中踩到别人的脚,也被人踩到好几次,最后超越马车来到人群最前排,站在面对道路的位置。 她看到禁卫军阻挡民众的长枪柄横挡在眼前。在那前方的街道上,妮娜乘坐的马车逐渐接近。 妮娜的侧脸出现在马车车窗上——不,这不是妮娜,一定是她,艾黎儿不可能会看错。 “等等,妮娜!” 妮娜的视线转向艾黎儿。 艾黎儿将力气集中在丹田,扯着嗓门高喊。 “你……你不是妮娜!” 当她喊出这句话,妮娜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似乎有瞬间的动摇。 ——果然…… 艾黎儿得到确信。马车穿越她眼前,这样下去妮娜就要离开了。 艾黎儿紧闭嘴唇,抱定决心。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起来痛殴一顿,甚至有可能会被关进牢里,但应该不至于送命。 ——去吧! 她鼓舞自己之后,穿过禁卫军的长枪下方,右手贴上地面又立刻站起来,左手仍用绷带吊着,开始追逐妮娜的马车。 “喂,等等!” 观众看到状况出现,掀起一阵骚动。士兵从后方追赶艾黎儿,她必须在被抓到之前对妮娜说话才行。 艾黎儿全力奔跑,眼前就是马车的尾端。骑马的禁卫军出面制止她,骑在马上的正是伊格纳修。 “拜托,伊格纳,放过我吧!” 艾黎儿以拚命的表情央求。 伊格纳修露出奸笑。 两人在飞行科是正式搭档。虽然彼此除了训练内容之外没谈过多少话,但截至目前为止和伊格纳修有过交流的学生只有艾黎儿。 “伊格纳!” 伊格纳修跳下马,脸上浮现和平常相同的冷笑,接着无情地将手中拿的长枪横挡在艾黎儿面前。 “拜托,别阻止我!” 艾黎儿扭曲着表情大喊,伊格纳修嘲笑的脸孔接近艾黎儿的耳朵。 “把我推开。” 他对艾黎儿低语。 “咦……” “快点。” 他的声音低到只有艾黎儿听得见。 艾黎儿瞬间理解对方的用意,心怀感谢地用右手推开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失去平衡,趁机将枪尖刺入马车的车轮。 马车往前方倾斜,驾驶发出怒骂声,在此同时,伊格纳修原本骑乘的马好似受到命令般挡在马车前方。 ——谢谢你,伊格纳! 艾黎儿朝着背后表达无言的感谢,一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右手抓住窗框,把脸伸入车内。 伊斯拉的管区长——妮娜·维恩特近在她眼前,只要再接近一点,两人的额头就要碰在一起。 野葡萄色的湿润眼睛望着艾黎儿。 没错。 不论如何化妆、如何巧妙地接上假发、穿上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服装并改变声音,艾黎儿也不可能认错自己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 在此瞬间,妮娜的表情崩溃了。 修饰为淡红色的铁面具底下,隐藏的正是克莉亚的脸。 艾黎儿的脑中,瞬间闪过种种疑问。 ——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然而,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抛开所有疑问。她不是为了问这些问题才做出如此莽撞的举动。 她有话要告诉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此刻想必和卡路儿一样痛苦,她必须设法稍稍安慰无可取代的挚友。 “我会救回卡尔·拉·伊尔。” 刹那间,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 “所以,我们再一起飞吧。” 克莉亚发自内心的泪水滑到脸颊上。 眼泪滚滚而下,但克莉亚没有伸手擦拭,只是回答: “我好喜欢你。” 克莉亚这时才理解到,人有办法面带微笑哭泣。 这时有别的禁卫军士兵出现,从艾黎儿背后抓住她的双手。 艾黎儿被用力拖下马车,好几名士兵大费周章地围捕左手悬着绷带、个子娇小的艾黎儿。 克莉亚从车窗探出头高喊: “住手,别动粗!她是我的朋友,请你们放尊重一点!” 然而,居民的喧哗声淹没克莉亚的叫声,士兵们为了在群众面前展示破坏秩序者的下场,粗暴地抓住艾黎儿的头发,不顾她受伤的左手便从背后抓住她的双手,甚至有士兵举起拳头准备揍她。艾黎儿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负伤的部位遭到如此粗鲁的对待后,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克莉亚在丹田施力,使用腹肌与横隔膜将吸入的空气转换为声音,朝着正准备对艾黎 儿落下铁拳的士兵高喊: “不准打她!” 妮娜·维恩特的命令如同弓箭一般划破喧嚣。 正要殴打艾黎儿的士兵仍举着拳头,睁大眼睛望着管区长。压制住艾黎儿的士兵和居民们也都停住动作,呆呆看着管区长。 平时总是端庄高贵、绝对不表现出冲动情感、保持神秘静谧态度的妮娜·维恩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事实上,这或许是妮娜·维恩特首度在公开场合对属下发布命令。妮娜·维恩特应该是只有虚名而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装饰用管区长才对。 “放开她!” 然而,此刻妮娜竟然从马车的车窗探出身体,愤怒地朝着禁卫军下达坚定的命令。士兵连忙松开艾黎儿。 面对眼前发生的异常状况,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吞声。 在马车、士兵和居民全都静止的情况下,妮娜自己打开车门,走下马车踏在地面上。她在居民的注视中缓缓走到艾黎儿前方,以毅然的语气告诉禁卫军: “她是我的朋友,没有逮捕或处罚的必要。” 禁卫军面面相觑,接着站到艾黎儿后方踏步致意,保持不动的立姿。 妮娜缓缓接近艾黎儿,牵起她的右手,怀着忧愁的心情用双手握住,并以只有艾黎儿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道歉 。 “真抱歉,我欺骗了你,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克莉亚……” “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不奢求得到原谅,你可以骂我,或着用石头丢我。” “这……我怎么会……” “我深深伤害卡路。为了补偿他,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我死了能让他获得救赎,那么我马上就去死。” 艾黎儿睁大眼睛。克莉亚——妮娜——的痛苦有数万分之一传达到她心中,就已经让她痛得想哭。 “你、你在说什么?” “谢谢你,艾黎。请你帮我转告飞行科的同学,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乐,甚至让我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快乐的事情,活着真棒。我不会忘记这五个月的时光,绝对不会忘记。” 克莉亚看着聚集在街道两旁的居民,在其中找到住宿生的身影,对他们露出只以嘴角表达的寂寞微笑。住宿生仍旧面带惊讶,他们没有发现妮娜就是克莉亚,因此完全没有掌握状况。 “克莉亚,等等,你是在道别吗?为什么?没有必要啊!” 克莉亚紧紧握住艾黎儿的手。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有时也会像今天这样,在大家面前发表别人交给我的原稿。只要做这些事,就会有人需要我。我之所以进入飞行科,是因为想要自由飞翔在天上。可是,现在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应该这么做。为了惩罚自己抱持着愚蠢的梦想,我决定今后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克莉亚……” “卡路只要看到我、想起过去,就会痛苦。所以……我不会再回飞行科。” “我不要,克莉亚……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 艾黎儿扭曲着脸、掉下眼泪,垂下嘴角发出呻吟。 克莉亚好似要抛开眷恋一般放下艾黎儿的手,努力挤出笑容,背对自己重要的朋友。 “请你救救卡路。我没办法发挥任何力量,只能祈祷卡路早日把我忘了。” 克莉亚说完便回到马车上。 艾黎儿感觉到好几百双好奇的眼睛朝着自己,但她仍旧呆立在原地,目送亲爱的好友离去。 驾驶挥动鞭子,马车开始前进,禁卫军的队伍在周围护卫。伊格纳修也没有回头,骑着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等到妮娜一行人的身影都消失了,居民好似松一口气般散开,七嘴八舌地闲谈,也有人接近艾黎儿询问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这当中掺杂着熟悉的声音。 “艾黎,刚刚那是……” “怎么回事?艾黎,你为什么会认识妮娜?” 住宿生聚集到艾黎儿身旁,看来他们依旧没有察觉到妮娜就是克莉亚。 “……嗯……对呀,嗯……” 艾黎儿仍旧怅然若失,默默望着克莉亚消失的方向。 ——卡路有危险。 她猛然想到这一点,将视线转向学生宿舍旳方向。 不合季节的冰冷强风吹往宿舍的方向。 紧闭的房门,停滞的空气。日照虽然被窗帘遮蔽,但从细微的缝隙仍透入些许光线。在狭窄的光域中,飘动着琥珀色的微粒子。 停滞的空气带着血的气味。 太阳穴、双手、胸部、双脚……尽情自残之后未经治疗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卡路儿背靠在墙上,双手抱着双膝,默默瞪着对面的墙壁。 他的眼中带着野兽的色彩。 凶狠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眼球布满血丝,黯淡无光的虹彩直直盯着暗色的墙壁没有动弹。 此刻在卡路儿内心中蠕动的,只有六年前那场革命的记忆。 在仅仅一夜当中,他失去一切。 革命的中心人物是妮娜·维恩特——有着野葡萄色眼睛与银白色头发的少女。 最爱的母亲玛莉亚被载上家畜搬运车,遭群众扔掷石头,在嘲笑声中被斩首。 如果没有妮娜·维恩特…… 母亲就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 卡路儿最重要的一切都被夺走、杀害。 为此他发誓复仇,难道错了吗? 他想要展示在这六年来围绕在妮娜·维恩特记忆上的憎恶断层。他要将所有负面情感重叠而成的年轮压在那女人脸上,把她的脸磨碎。 他要让她哭喊、乞求原谅,为她所做的一切道歉。 接着,让她坐上运猪的货车,被扔掷石头、谩骂,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得到和母后同样的命运。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呼唤的革命之风…… 母后就能够继续活着,周围环绕着高级贵族,穿着美丽的服装,在那座豪华庭园的繁花簇拥中露出微笑。 我也能继续当第一王子。 有一天我会坐上国王的宝座,统治隶属于巴雷特洛斯王国的所有国民和领土。 这样一来,王国一定能迈向更伟大、辉煌、繁荣的道路。 是你毁了一切,妮娜·维恩特。 美丽的母亲、第一王子的身分,以及辉煌的未来,全都被你的风夺走。 那阵风——由下往上吹的飓风,依旧附着在记忆中。 毁灭无敌的禁卫军空艇军团的那阵风,带来憎恶的气息。 憎恨的情感沉重而痛苦。越是憎恨,越是折损自己的身体。从憎恶繁殖的毒素浸染全身细胞,削减自己的生命。 头好痛,肺部像吸入煤烟一般痛苦,肚子里像是流入融化的铅一般沉重难受。 ——可恶,好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种痛苦? 我想要……过着更开朗、快乐、舒适的每一天。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为什么要遭遇这种苦难? 我想要逃离诅咒。 如果要承受这种痛苦,干脆死掉算了。 ——好想死。 ——母后,我好想死。 ——杀死克莉亚之后,我也会死。 ——我会前往母后所在的地方。 ——你会称赞我吗,母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敲门的声音。 “……卡路……你在里面吗?” 艾黎儿压低的声音从门后方传来,看样子她又溜出医院。 卡路儿没有回答。 “……你不吃饭吗?至少喝点水吧?” 艾黎儿担心地问,但卡路儿无法回答。他此刻不想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接触。 “……我已经出院了,因为有太多人受伤被送进医院里,我不能一直占着床位,所以决定回宿舍慢慢休养。” 卡路儿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黑暗的空间,只有艾黎儿的声音穿入浓密的黑影当中。 “……我听说你倒在湖畔,一定是发生不好的事情吧?嗯……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和一般人很不一样……你一定遭遇了我无法想像的辛酸。” “……” “大家都在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恢复活力。我也是……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恢复以前的活力。” 卡路儿没有回答,接着是一阵沉默,艾黎儿似乎隔着门板在思索该说些什么。 他开始想要塞起耳朵。 卡路儿唯一确信的是,不论什么样的言语,都无法传递到他此刻的心中。 不久后艾黎儿似乎下定决心,以确实的声音开始说话: “那个……我想告诉你有关爸爸的事情。就是把你带回家,教导你如何在城里生活,把你扶养到十五岁,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爸爸。” 她指的是米海儿·阿巴斯,卡路儿最喜欢的父亲。 “你也知 道爸爸很早就失去两个儿子和妻子吧?没错,我原本应该有两个哥哥,但是他们没有长大,在襁褓中死了。妈妈生下我之后,也马上过世……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妈妈的脸。” 艾黎儿的话语中断一会儿,接着重新以确实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不是要炫耀自己的不幸,只是想说,如果城里有更好的医院,也有足够的医生,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两个婴儿都是在医院走廊上断气的,因为医生人数不足,等待接受治疗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就在等待当中……如果、如果有更完善的医疗制度,即使是穷人也能接受治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我妈也一样。她生下我之后变得很衰弱,爸爸想要替她买营养的食物,却因为太贵而买不起,最后……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累积对政治的不满,导致那场革命发生……” 这些事情卡路儿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只知道父亲米海儿曾有两个儿子和妻子,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在阿巴斯家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在贫穷却欢乐的家里,他一直和可靠的父亲与迷人的三姊妹过着快乐的生活。 “爸爸一定很懊恼,也很难过。如果有更多医生,如果可以用合理的价钱买到食物……两个哥哥和妈妈或许不会死。他可以大吐苦水,把一切责任算到皇家头上,但是,爸爸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对不对?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拉·伊尔皇家的坏话。” 的确没有。卡路儿曾经多次因为说谎、没做家事等理由被责骂,也被打过巴掌,却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些事。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这么做,毕竟你过去就是住在拿重税盖起的大宫殿里。如果说爸爸是为了一吐怨气才把你捡回家也不足为奇吧?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对不对?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家之后只说些蠢话、吃拉面、喝酒、放臭屁、哈哈大笑,不是吗?他之所以把你捡回来,努力让你念到中学,只是因为看到你孤单地站在路旁,哭着说‘想飞’。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憎恨你,但他不仅不恨你,还教导你在城里生活的方式,并且把你送到伊斯拉……” 卡路儿紧闭的眼睑映出父亲的身影。听了艾黎儿的话之后,他才重新体认到自己对父亲的感谢。 诚如艾黎儿所说,米海儿有许多理由憎恨拉·伊尔皇家。卡路儿想起革命当晚面对国王、王妃与自己的十万市民脸上憎恨的表情。如果米海儿同样因憎恶而扭曲表情、怒骂皇家并投掷石头也不奇怪,他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爸爸常告诉你,要当个帅气的男子汉,不是吗?他是以身作则向你示范,怎样才算是一个帅气的男子汉。他是用态度和行动教导你。一定没错,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卡路儿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爸爸。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同时想起亲爱的父亲悠闲的笑容。 ——我也想当个帅气的男人。 他衷心地这么想。 “所以……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没有人能够帮上忙,只能独自战斗……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输.像上次的空战,你不也展现出坚强的毅力吗?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像爸爸一样露出帅气的笑容。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尽管说吧。” 艾黎儿的温柔深深浸透卡路儿的心。 “……我把午餐放在这里,还有水。虽然你可能没有食欲……不过还是吃一点吧。毕竟,今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状况。”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咚”一声将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 “……再见,我晚上会再过来……其实,如果你能够自己走出来更好。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艾黎儿平静地说完,接着卡路儿听到沿着走廊远离的脚步声。 他再度孤单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越过床铺,来到卡路儿的脚边。 外面似乎已经是下午。 卡路儿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在他的心里,不断袭来的记忆和艾黎儿温柔的声音彼此交战。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艾黎儿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他虽然感谢她的温柔,复仇的决心却掩盖这份温柔。 卡路儿一直在脑中描绘复仇的景象。 即使窗外变暗,他也没有察觉到日落,仍旧沉浸在黑暗的内心世界中。 他感觉胸口好似装了铅块般沉重而灼热。 这时—— 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走近他的房门。 “卡路,你在吗?你一定在里面吧。” 这是艾黎儿的声音。 “……你没有吃饭吗?我拿晚餐过来了,放在这里,拜托,你一定要吃喔。至少要喝些水。” 卡路儿又听到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的声音。 他想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喝水,但他不感到口渴,也不感到饥饿。他的身体完全不追求这些生命必需的元素。 “……大家都在担心你,我是说真的。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大家都想要仰赖你,因为你是上次空战的幸存者。大家认同你的实力,所以……嗯……” 艾黎儿替他打气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白天他还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现在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声音无法传递到他心中。 “那个……你大概觉得我很啰唆吧,不过我还是得跟你报告一声……我刚刚已经告诉大家,但也想要直接告诉你……” 卡路儿希望艾黎儿别来烦他,他现在只想独处。 “……我昨天跟军医和老师讨论过将来的事情……决定要离开飞行科了。嗯,因为我受的伤,好像会影响到瞬间反应,在前座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灵活使用操纵杆,在后座使用机关枪射击也会有问题……你也知道,爸爸是维修员,我从小就在帮忙他的工作,所以,我决定转到维修科。” 艾黎儿一口气说完,卡路儿仍旧没有回答。她停顿一下,继续说: “……不过,他们说我可以留在宿舍,不会被赶出去,所以今后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嗯……就这样,我报告完了。我要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还有……希望你早日振作起来。你是为了成为飞行员才来到这座岛上的,不可以为这种事情灰心,好吗?” 艾黎儿伫立在走廊上,想要得知门内的动静。 卡路儿在房间里,这点绝对不会错。但是,他的生命力似乎比白天更加稀薄。虽然艾黎儿看不到实际的模样,只能凭臆测来判断,但是卡路儿对于言语的反应显然变得更加冷淡。 ——卡路不打算活下去…… 艾黎儿直觉想到这一点,不禁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如果照这样下去,卡路儿或许真的会将自己囚禁在室内直到饿死为止。 艾黎儿打从心底想要哭泣。他们两人从小就一起生活,但她从来没有看过卡路儿变成这副模样。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走开。” “咦……” 艾黎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她旁边说话。 她吓一跳,不禁从门口跳开。 一名身材高瘦、面带嘲笑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艾黎儿身旁。 “……伊格纳?” 这名少年虽然也是住宿生,却从来不和其他学生交流。他孤僻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冷笑,盯着卡路儿的房门。 “你、你怎么突然……” 伊格纳修依旧望着前方,冷冷地说: “别阻止我。” 艾黎儿张大嘴巴,脑筋无法跟上突然的发展。 伊格纳修举起右手,轻轻将艾黎儿推开。 他的右手手 背上有一道与外表格格不入的丑陋伤痕。陈旧的伤口似乎是以刀子或玻璃碎片刺穿右手,直接扭转刀身扩大伤口造成。 伊格纳修缓缓抬起一只脚,军鞋的鞋底朝向门板。 “喂,等等……你想干什么?” 艾黎儿高喊,伊格纳修回以嘲笑。 “复仇。”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用力把门踢开。 艾黎儿发出的悲鸣声,划破宿舍停滞的空气。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踏入带有浓重鲜血气味的黑暗中。 卡路儿抱着双膝,坐在房间的角落。 他空洞的眼睛完全没有看伊格纳修的方向,只是朝着前方的墙壁。 即使出现粗暴的闯入者,卡路儿也没有任何反应。 伊格纳修夸张地吊起嘴角嘲笑。 “真丢脸啊,卡尔·拉·伊尔。” 他愉快地俯瞰卡路儿,对他宣言。 “我已经看不下你这张白痴脸蛋了,笨王子。” 卡路儿总算抬起空虚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 艾黎儿终于大声质问: “喂!你、你在干什么啊?” 伊格纳修一把抓住卡路儿的头发,用力拉扯以强迫他抬起脸,并朝着艾黎儿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要借一下这个笨蛋。” 伊格纳修说完,便将失去生气的卡路儿拖到走廊上。艾黎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异常的状况。 “你去阻挡那些住宿生。” 伊格纳修以严肃的口吻说完,狠狠揍了卡路儿的胸口一拳。卡路儿吐出一声呻吟,原本就软弱无力的身体倒向前方。 伊格纳修悠然将卡路儿扛在肩膀上,直接走下楼梯。 艾黎儿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她原本想要阻止,脑中的某个角落却有声音告诉她:“没有必要阻止。” 在此之前,伊格纳修总是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现在他的言行虽然稍嫌粗暴,但总算介入宿舍的事务,而且不知为何竟然知道卡路儿的真实身分。因此,他的行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而且——伊格纳修不是坏人。 这一点艾黎儿从白天发生的事就明白了。当时伊格纳修为了停住克莉亚的马车,假装被艾黎儿推开,也因为如此,艾黎儿才有机会去鼓励克莉亚。 楼下的住宿生发现骚动,似乎正在质问伊格纳修。艾黎儿连忙冲下楼梯,制止宪明和班哲明。 “不要紧,交给伊格纳修处理吧!” 穿着睡衣的两个男生听了似乎都相当意外。 “为、为什么?艾黎,这家伙明显不太正常吧?”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没关系!不要紧。伊格纳,你走吧!卡路就交给你!” 伊格纳修笑了。他穿过挡在前方的两个男生中间,走出大门。 宿舍前方系着禁卫军骑兵用的军马,伊格纳修将卡路儿无力的身体放在马鞍前方,自己也以惯练的动作跳上马鞍、握住缰绳。 接着,他朝聚集在大门的住宿生冷笑一下,踢了马镫后奔驰向黑夜。 “……真的不要紧吗?”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不是坏人……虽然我只是凭直觉猜测,不过,嗯……总比继续束手无策来得好吧……” 艾黎儿有些没自信地回答,茫然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的军马消失在黑夜里。 锡克拉湖的湖面闪烁着星光。 透明清澈的静止水面,溶解着数千道光芒。 湖畔没有任何人。由于连日来的夜间空袭,伊斯拉的居民甚少在这时间外出。 然而此刻,有一匹马朝着这里奔驰而来。 马蹄踏入砂质的湖岸,终于在岸边停住脚步。 伊格纳修粗鲁地将卡路儿的身体从马鞍上丢下去。 啪——水花溅起,卡路儿面朝下地落入水里。 由于这里是岸边,因此卡路儿没有下沉,然而由于他的面部朝下,所以整张脸都埋入水中。 卡路儿的鼻子和嘴巴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伊格纳修也从马鞍上跳下来,站在沙滩上,脸上依旧带着冷笑,默默地俯瞰卡路儿。 “噗哈!” 不久之后,卡路儿吐出一口气,将脸从水面抬起。他的手脚贴在潮湿的沙土,将喝进肚里的水吐出来,喘着气调整呼吸。 “这副德行还真适合你。” 卡路儿的眼中映照着星光,类似野兽的视线瞪着伊格纳修。 “……你是……谁……” 他的声音几乎像恶魔一般沙哑。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不过我知道你的事。你是个有严重恋母情结的笨王子。” “回答……我……” “看来你还没脱离王子的心态嘛。” 伊格纳修抓着卡路儿的头发,强迫他站起来。 “笨王子被剥夺地位后,只是个普通的笨蛋罢了,真可笑!” 伊格纳修抬起膝盖,踢向卡路儿的肚子。 “呜咕!” 卡路儿的身体弯成ㄑ字形。 “至少该稍微反抗一下吧?我从小就在期待这一天,如果太轻易杀死你,也无法得到满足。” 卡路儿无法承受冲击,往前倒入水中。 “真火大,还装出一副承受世间所有苦难的表情!” 伊格纳修走向倒下的卡路儿,声音逐渐掺杂着无法按捺的憎恶。 “你难道没有自觉,你只是陶醉在自己的不幸中吗?” 伊格纳修抓起卡路儿的头发,抬起他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你!” 扎实的拳头挥向卡路儿的面孔。 然而—— “哦?” 卡路儿伸出右手接住伊格纳修的拳头,眼中泛着野兽的神情。 “别得寸进尺!” 接着,他突然用右脚扫过伊格纳修的单脚。 “唔!” 伊格纳修的身体失去平衡,卡路儿拦腰将他推倒,并压在他身上。 由于两人都在岸边,因此水深只及脚踝,被推倒的伊格纳修头发随着波浪漂动。卡路儿骑乘在伊格纳修身上,但伊格纳修即使被压倒在地,仍旧没有停止嘲笑。 “终于恢复活力了吗,笨王子?那也好,我们就来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打个你死我活吧。” 卡路儿的眼光依旧宛若野兽,举起右拳揍向伊格纳修的脸。 伊格纳修即使被揍,仍愉快地笑着说: “这还不够,你的力气仅止于此吗?还是说,你除了自己憎恨的对象之外都没有什么兴趣?” “谁是……你的兄弟!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给我说明清楚!” “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因为你那好色的老爹才生出来的,就像目前被你骑在胯下的家伙上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的样貌。注重面子的国王应该没有娶妾,但他曾数次听说王国史上没有记载的秘密关系确实存在。国王之所以和玛莉亚王妃不合,据说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葛列果里欧的性癖好。 伊格纳修趁卡路儿一时疏忽便把他推开,并以敏捷的动作站起身。 两人直立在脚踝高度的湖水中,彼此互瞪。 月光与星光照射在全身湿透的两人身上。 卡路儿用手臂擦拭脸颊,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年。 过分端正的五官和经过锻炼的坚韧身躯,还有脸上一贯的嘲笑与傲慢态度——的确和父亲葛列果里欧有几分神似。 第三章 射击观测 黎明水平的光线将范·维尔军港染成红色。朝阳在东方的天空燃烧,将圣泉的泡沫都煮成鲜红色。 系在军港的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它巨大的船身也映照着天空与圣泉的红锈色。路纳·巴克全长约两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约六万五千吨,射程距离超过三万公尺,两舷六座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对准天空。 高级士官直立在上甲板,空艇骑士团的团旗随着喇叭吹奏升起,接着升起的则是称作“z旗”的骑士团传统决战旗帜。 一群人聚集在埠头。在禁卫军护卫之下准备登上飞行战舰的,包括航海长路易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以及管区长妮娜·维恩特。 高级士官以最敬礼迎接三人登上路纳·巴克。由最高司令官雷波特带头,路易斯和妮娜跟在他后方步入船内,走上舰桥的楼顶。船员都露出紧张的表情向平时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妮娜·维恩特敬礼。 路纳巴克的舰桥耸立在船身中央,高约二十公尺左右,爬上狭窄的阶梯,就是相当于路纳﹒巴克大脑的司令室。 厚重装甲守护的司令室内只有三名参谋将校与两名通信兵,毫无装饰的室内摆放两座大型双筒望远镜、磁力罗盘、通信机以及书桌。妮娜接受众人以最敬礼迎接之后,坐在后方的铁椅子上。 路易斯无言地陪伴在她身旁,将视线转向雷波特。 雷波特点点头,命令参谋出航。通信兵拿起通信机的听筒传达命令,不久之后升力装置的震动便传到司令室。 “你只要待在战舰上,就能够鼓舞船员的士气。” 路易斯小声地对妮娜说话。妮娜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点头。 “路纳是我们最后的依靠,如果路纳被击沉,伊斯拉也会灭亡。所以我希望你待在这里。在这里比在防空洞抱着膝盖更有意义。” “……” 妮娜没有回答,失去生气的双眼望着玻璃窗外。 浑沌的朝阳从海平线下方探出头,天空、圣泉和路纳﹒巴克都染成鲜红色。 在燃烧的红色火焰中,可以看到远方天际飘浮着不祥的岛影。 那座岛屿和伊斯拉同样是天空之岛,周围群集飞机的机影,数量多到仿佛伸手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飞行舰艇巨大的影子。上次空战里没有出现的空族战舰以及巡空舰组成间隔稍长的单纵阵,飞在飞行要塞的北端。 “这个阵形还真奇怪。” 雷波特低声评论敌军的阵形。他因为自己错误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后,就显得失去霸气,虽然勉强试图保持威严,表情却落寞凋零,没有以前自信十足的态度。当路易斯要求让妮娜登上路纳·巴克时,他也只是兴致索然地答应。 “他们打算挑起舰队战吗?” “有可能。真是一群好战的家伙!” 雷波特似乎忘记自己的素行,如此回答路易斯,接着他又询问在一旁使用望远镜观察的参谋。 “敌军的概况如何?” “主舰一艘,重巡四艘,轻巡四艘,高度两千五百,速度二十四节,掩护用战斗机约二十七架。” “看得到主舰的炮塔吗?” “看得到。口径四十到四十六公分,上甲板有三座三连装炮塔,和我们不相上下。” “哼。对方是来客,我们可以联合伊斯拉的炮台和路纳的力量欢迎他们。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的联合舰队负责攻击敌方要塞的飞机场,战舰就由路纳对付。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 升力装置发出嗡嗡声,玻璃窗外的风景往下移动,钢铁巨鲸俯瞰着范.维尔军港,在朝阳中往天空高处上升。 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的一百五十架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联合舰队,以远方的飞行要塞为目标,飞越路纳.巴克。舷侧高射炮的炮手挥手目送空艇骑士团的英姿。双方主力即将在敌军要塞的上空展开正面冲突,势必会演变为一场激烈的空战。 在距离路纳·巴克三万五千公尺之处,空族飞行舰队的单纵阵将左舷朝向路纳斜向接近。敌军舰队的司令官似乎也察觉到雷波特的意图,准备挑起炮击战。飞行战舰彼此间的炮击战相当罕见,因此想要发挥平日训练成果的船员总是心怀期待地在空中寻找敌舰。不论是空族或骑士团,都为了此刻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临而兴奋。 雷波特拿起望远镜,以欣赏同类的眼光观察敌军舰队,舔了舔嘴角。 “击沉主舰之后,从射程距离外攻击。派出观测机!” 参谋开始敲击通信机的键盘,路纳·巴克后方的飞机弹射器射出双座式观测机。承载沉重通信器材与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上升到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占据路纳·巴克正上方的位置。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观测机负责的任务,是要判别炮弹射击的“远近”。炮弹落点上下左右的观测是由舰桥最上方的射击指挥室负责,但因为水平距离的判别较为困难,因此由观测机飞到比舰桥更高的位置观测“远近”,并以摩斯电信联络射击指挥室辅助炮击。有些军队会让观测机更接近标的,以便得到更详细的射击报告,但由于这么做容易受到对方掩护机的攻击,因此伊斯拉没有采用这种做法,而是让观测机在较安全的战舰正上方进行观测。 通信兵操作通信机的转盘,拿起听筒。 “这里是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观测机请回答……了解,接收良好,通信机没有异常。○六○三。” 为了得到迅速正确的情报,观测机与司令室之间也能够以无线电话相连。在司令室无法观测的地方,就由观测机作为战舰的眼睛来行动。 “掩护机的数量太少了。” 留在伊斯拉的战斗机全都被派去掩护飞机场,观测机由于数量上居于劣势,必须一边闪躲敌军战斗机一边进行射击观测。路纳·巴克升力装置的驱动音盖过雷波特的抱怨,钢铁巨鲸完成上升,缓缓向右旋转,等候敌军的舰队。在伊斯拉地面,各炮台的主炮也朝着天空举起炮口。 在朝阳中,空族飞行舰队的影子逐渐变大,轮廓也更加鲜明。群集在舰队周围的单座式战斗机似乎在观察伊斯拉方面的行动,没有飞离战舰。 参谋向雷波特报告: “艾斯可里埃机场传来电信,由于学校方面不肯合作,阿尔康号还要耗上一段时间才会到达。” “现在情况紧急,强迫他们上飞机。快点!” 妮娜·维恩特听到雷波特的指示后,眼神稍稍变得黯淡。 “即使是学生的练习机,至少可以充当观测机的盾牌。” 雷波特低声自语。 “路纳!” 卡路儿骑在马上,看到超级飞行战舰的身影出现在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上方,观测机则从路纳的后甲板弹射器飞出,缓缓回旋并提升高度。炮击战想必即将开始,情况已刻不容缓。 这时,后方有一辆巴士以高速接近,卡路儿将马靠向街道旁边,与巴士并排奔驰。巴士上的乘客都是飞行科的学生,他们从巴士车窗探出头,朝着骑马的卡路儿高喊。 “卡路!” 其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卡路儿看到左手臂悬在胸前的艾黎儿从车窗伸出头。 卡路儿挥了挥手,艾黎儿也挥着右手,从巴士上询问: “你的脸怎么了?” 对于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卡路儿皱着眉头说: “我跟人打了一架,不过已经没事。艾黎,真的很抱歉。” 他大声回答,艾黎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卡路儿从她的表情变化看出他妹妹相当担心,心里不禁感到痛楚。 “之后到机场再说吧!我们好像也被赋予了任务 !” 巴士加快速度,卡路儿朝着追过自己的巴士挥手。宪明和班哲明在后方的座位拍打车窗喊话,他们的态度显得既担心又严肃。 ——圣特汝尔班也奉命出击。 卡路儿直觉猜到这一点。 伊斯拉的军力数量和空族相较处于劣势,没有余力让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学生和可使用的飞机闲置。而且在先前的空战中,学生的表现因为“替空艇骑士团再度装备争取到时间”而获得好评。当时范·维尔班虽然等同于被猫玩弄的老鼠,但至少争取到看门狗回来的时间。 ——难道还要再次战斗? 卡路儿自问。在那一天,他已经深切体认到,凭自己的实力无法在战场的天空飞翔,也因此他决定抛下自以为是的心态,做自己能做的事。 当卡路儿即将被击落的时候,一名异国的飞行员——“黑尾鸥”先生,不求回报地拯救了他。 他希望能够像那个人一样,拥有足够的技术、决心与经验,才能说出守护某人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因为他深刻体认到,战场不是能够以半吊子的心态踏入的地方。 然而,如果输了这场战争,伊斯拉就会被占领。 卡路儿绝对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为了阻止这样的局面,他是否也能够尽上一些心力? 当卡路儿抵达艾斯可里埃机场时,朝阳染红的天空已经开始晕染青色。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战斗仍旧还未开始,路纳·巴克巨大的舰影盘旋在距离伊斯拉海岸两千公尺的地方。卡路儿从马鞍上跳下来,冲入飞行员的等候室。 飞行科一年二班——通称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身穿飞行服,聚集在等候室里。 “卡路,你……” 艾黎儿立刻跑上前,卡路儿伸出一只手说: “对不起,艾黎,都是我不好,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直接了当地道歉。艾黎儿呆愣一下,总算明白哥哥是指她受伤的左手。 “笨、笨蛋!别提这种事啦,反正这也不是你害的。更重要的是,你那张脸是怎么搞的?你和伊格纳打架了吗?” “没什么,我们只是彼此怒骂、互相殴打。我感觉爽快很多,总比一直关在房间好。对了,你的伤……” “哎呀,别提了别提了,真烦。反正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当维修员,因为我从小就在帮爸爸工作,大概可以马上当上维修员吧。先别管这个,目前情况不妙,飞行科的学生好像也会被派上战场。” 莎朗担心地走到艾黎儿身旁。 “教官和骑士团的人在指挥室里大声争执,学校方面和骑士团对于如何对待我们似乎无法达成共识。” 平时脸色就已颇苍白的班哲明,以更加惨白的面孔补充说明: “我听到班德拉斯老师和索妮亚老师对骑士团员怒吼,质问他们是不是要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都害死,看来我们似乎也会奉命出击……” 卡路儿点点头,环顾四周的学生。 每个人都面带愁容地低着头,没有人像上次那样想要逞英雄。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空战的恐怖已经深植在大家的脑中。学生们搭乘练习机前往战场,只会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落到全数灭亡的结果。火鸡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赢过老鹰。 “我不行了不可能的!我绝对没办法飞到那种地方……” 奈奈子因为过度恐惧已经哭了出来。对于放弃成为飞行员的她来说,目前的状况未免太过残酷。 “奈奈子,你现在立刻离开飞行科吧。这样你就不用送死,可以写你想写的书。” 宪明抛弃平时开玩笑的口吻,以认真的态度这么说,但奈奈子只是一边啜泣一边摇着头。 班哲明从旁开口: “可是……即使逃走了,如果伊斯拉被占领,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我们没有逃跑的场所……” 宪明无法回答,只能低下头。 听到这段对话的二十名学生都无声地垂头丧气。正如班哲明所说,就算不战而逃,但要是败给空族也无济于事。伊斯拉被占领,居民全都会成为俘虏,由胜方行使特权,败者只能默默地任凭摆布。 如果没有逃亡之处……就算明知无法生还,是否也该战斗呢? 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在内心挣扎。 这时,外面传来逐渐接近的快速脚步声,等候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 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加严肃,喘着气挺起胸膛走到全体学生面前。她宛若机械般转向学生,对他们毅然宣布: “本日六点,雷波特团长向各位下达出击命令,任务是要掩护由路纳·巴克射出的观测机。你们今天的任务,是要守护观测机避免受到来袭的敌军战斗机攻击。所以——” 索妮亚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扯下军服胸前的骑士团徽章,用力摔在地上。 “我决定不当军人了。我要以个人的身分请求各位,千万不可以出击。凭各位的技术,如果飞到战场,绝对逃不过被击落的命运。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拿你们来争取时间而已。从观测炮击落点到传送电信给指挥室,需要两、三秒的时间,你们的任务只是赚取这点时间——这种事情不值得牺牲你们的性命。除非你们无论如何都想在此刻送死,否则绝对不可以出击。” 学生们露出不安的表情面面相觑。索妮亚老师虽然叫他们不要出击,但既然是团长下达的命令,飞行科学生便有义务要服从。这不就是军纪吗? “班德拉斯正在阻拦骑士团员,不想死的人在十分钟以内坐上巴士,我会带各位到防空洞避难。我绝不会让你们送死,责任全都由我和班德拉斯承担。” 等候室内的所有视线都投注在索妮亚身上。在她那张铁面具底下,透露着在先前空战中失去所有范·维尔班学生的悲哀。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名学生——从索妮亚的姿态,传递出这样无言的呐喊。她决定放弃军人的地位、成为一般人的决心,感动了所有学生。 “索妮亚老师……” “想死的人留在这里,想活下去的就坐上巴士。我要去做逃亡准备,你们得在十分钟以内上车,快点!” 索妮亚说完,便从腰际掏出手枪,离开等候室。看来她不惜开枪,也要争取骑士团员到来之前的时间。 留下来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喂……怎么办?” “逃亡是违反军纪的重罪吧?” “我们还不是军人,即使逃亡也没有问题。” “老师说责任由他们承担……” “不上战场真的没关系吗?伊斯拉如果被占领……” “可是,如果出击一定会送死!” 现场开始产生混乱,学生们的视线集中到卡路儿身上。他是那场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意见。 卡路儿努力不让大家发觉自己的脚在颤抖,勉强挤出坚强的声音对大家说: “现在出击一定会死,战场的天空不是我们能够擅自闯入。就像索妮亚老师说的,大家最好还是先逃亡吧。” 他这番话使得等候室内的气氛开始倾向门外。卡路儿继续说: “我们没有义务服从无理的命令。我们还是学生,不是军人。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必须先具备必要的飞行技术才行。” 学生们彼此交换视线,卡路儿对艾黎儿点头,她便以绝佳的默契用右手打开等候室的门。 “快逃吧。老师刚刚说要在十分钟以内上车,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的光线与新鲜的空气从外面流入,圣特汝尔班的学生 总算一个接一个跑出等候室。站在门外的索妮亚以严肃的表情注视指挥室的方向,并对跑出来的学生发号施令。 “巴士在跑道的边缘,快点!” 听到她以严厉的声音催促,仍在等候室里犹豫不决的学生们也冲出室外。 然而——仍有人默默地目送匆忙跑出去的学生。 奈奈子正要出门时﹒注意到异状,转头回顾室内。 “……阿宪?” 宪明低着头不断颤抖,双手好似木棍一般朝着地面伸直。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怎么回事?快逃吧……” 奈奈子以颤抖的声音询问,宪明则以比她抖得更厉害的声音回答: “……不用了,奈奈子,你快逃吧。我要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 “……咦?你在说什么,阿宪?” “……快点,你快逃吧……别管我……” 奈奈子的脸庞转眼间变得苍白。她连忙跑回室内,握着正式搭档的双手。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战斗吧?拜托,不可能的,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阿宪,你不用想那些奇怪的念头,带头逃跑才符合你的个性啊!走吧!” 宪明流着鼻涕,眼中也泛着泪水。但他仍站在原地,勉强挤出声音说: “嗯,没错,那就是路人甲的戏分。逃跑真的比较像我的作风,我也很想这么做。我很害怕,好想逃跑,更讨厌战争。” “嗯,这不是坏事,所以……” 宪明努力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奈奈子的恳求: “……可是,我对光男说出很过分的话,却没有机会道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他道歉……所以、所以……” “这……可是,阿光已经死了……” “我每天都感觉好难受。光男做出那么了不起的事,而我……却只是在远处抱怨,什么也没做……根本比不上他……” 宪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卯足全身力气才能站直身体。奈奈子的眼睛也开始变得湿润。 “奈奈子,你不是想要当作家、写出伊斯拉的故事吗?你想要把在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所有人吧?” “嗯……” “我不希望你把我写成路人甲。我或许不能表现得像大家那样杰出,可是我也想稍微耍帅一下。我希望你把我写得更帅气一点。” “……阿宪……” “不要紧,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别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奈奈子,你要在书中写下我凯旋归来的英姿喔。” 某种不祥的预感刺穿奈奈子的胸膛,泪水滑下她的脸颊。 “别说啦,拜托,阿宪,你绝对不可以出击!” “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可是,没有人跟你搭档,你一个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啊〡” 奈奈子终于依偎在宪明身上开始哭泣。 宪明满脸困惑,这时一旁的班哲明也站了出来。 “奈奈子,请你快点离开,宪明的搭档由我来担任。” “什么……” 奈奈子抬起涕泪交零的脸孔,呆呆看着班哲明。 平时总是冷静沉着的班哲明以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镜的镜框。 “我不会让他胡来的,放心吧。好,请你快点离开。” “班仔……” 和奈奈子同时呼唤这个名字的是莎朗。 “你打算……留下来吗?” 莎朗和班哲明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在贝拿雷斯帝国的首都凯拉沙萨德一起长大,因为向往飞行而一同来到伊斯拉。 他们深知对方,即使没有交谈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然而…… “班哲明,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已经失去冷静了!这次的出击命令,不论怎么想都太过胡来啊!” 莎朗难得地显得相当激动,走到班哲明的面前。 班哲明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莎朗肩上说: “……我们到外面谈吧。” 他对宪明点点头,带着莎朗走出等候室。 早晨的天空逐渐由红转蓝,群集的碎云从东方飘来。 班哲明和莎朗靠在等候室的水泥墙上,莎朗以锐利的眼光瞪着班哲明。 “……冷静一点,别被热情冲昏头。卡路说的没错,凭我们的技术根本不能上战场。” 班哲明望着天空,回答青梅竹马: “只要不乱来、不做有勇无谋的冒险,还是有战斗的方式。今天早上的碎云很多,如果能有效利用云朵,就有可能以寡敌众。” “别说了!” 莎朗高喊。她站在班哲明面前,双手抓着他的领口。 “冷静点!你根本没有那种勇气吧?你是个软脚虾、胆小鬼,只会念书,老是被欺负,连一点毅力都没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在现在去那种地方?” “莎朗……” “我不希望因为这么愚蠢的任务而失去你!如果你为了这种事送命,那么我……” 莎朗将额头贴在班哲明的胸前,咬紧嘴唇。班哲明知道她正努力忍住眼泪。 班哲明轻轻抱住莎朗的头,她的头发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这是夏天盛开于凯拉沙萨德的花朵香气。班哲明深深吸入这股气味。 “我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 “力气也比你大。” 他用手臂紧紧抱住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我知道你脆弱的一面。因为你的外表比较成熟,周围的人自然而然都会希望你发挥领导力,而你也努力想要回应大家。但事实上你脆弱又爱哭,却总是勉强自己鼓舞大家、率领大家……” 莎朗颤抖的双手,笨拙而胆怯地绕到班哲明背后。 班哲明露出微笑。 “我想要证明,现在的我比你强壮,也能够守护你。” “……” “我一定会回来,所以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 “不行……别去……” 莎朗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涌出,滴落在地面上。 班哲明抬起头,听到远处传来枪击声,想必是索妮亚在开枪。时间已所剩不多。他温柔地推开莎朗,走向等候室,高声大喊: “艾黎,请你带大家离开。” “知道了!不过,给我一点时间!” 玻璃窗内传来艾黎儿充满活力的声音。 “好,快点!” 班哲明大声说完,转向莎朗,看到她一双眼睛充满泪水。 “把眼镜拿下来。” “啊?” 莎朗伸出一只手摘下班哲明的眼镜,将双手绕到他的脑后,亲吻他的嘴唇。 晚夏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吹拂过的微风带着夏草的气息。 莎朗移开嘴唇,仰望班哲明。 “答应我。” 班哲明再度戴上眼镜。 “一定要回来。” 班哲明恢复平常的眼神,以稍稍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发誓,一定会再度回到你身边。” 莎朗取下飞行用的围巾,挂在班哲明的肩上。 “把这个当作护身符吧。” “……好。” 班哲明抚摸着得自莎朗的礼物,水色的围巾闻起来很香。 接着莎朗背向班哲明,毅然挺胸说: “我会带领大家逃跑,因为不论怎么想,这都是最佳选择。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过愚蠢。” “……是的,这才是正确答案。” 莎朗只将侧脸转向班哲明,对他说: “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好,我一定会回来。” 莎朗听见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回头,仿佛要抛开眷恋一般跑向巴士。 班哲明过去不论是读书或行动,总是选择正确的途径,然而此刻的他首度选择有勇无谋的愚蠢行径,抛弃自己、为了他人而献身。 少年转为大人的时刻,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莎朗为了不让班哲明看到自己哭丧的脸,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时,心中不禁这么想。 等候室中除了奈奈子和宪明之外,卡路儿和艾黎儿也留下来。 艾黎儿太阳穴的青筋暴露,紧紧握着的右手拳头笔直指向地面,全身愤怒地颤抖。 “你说……谁要为了什么战斗?” 面对燃起熊熊怒火的妹妹,卡路儿尽可能用平稳冷静的口吻回答: “是我要为了伊斯拉战斗。” 他听到艾黎儿太阳穴的血管绽裂的声音。 接着,艾黎儿张大嘴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连续二十发左右的怒骂声朝卡路儿袭来,他一直等到“笨蛋”的机关枪扫射停止,才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艾黎儿喘着气直瞪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这个笨蛋……不是上次才受到教训吗?你输得那么惨,几乎要送命,为什么还要飞到战场?” 她用右手不断拍打着墙壁说教。 卡路儿的表情变得僵硬,咳了一下,试着对妹妹辩解: “嗯,可是我还是……” “别跟我说‘可是’或‘还是’!你为什么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让人担心、制造困扰?为什么还是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说到后来,声音几乎哽咽。 巴士即将出发,卡路儿催促着妹妹: “……对不起。对不起,艾黎,你快点带大家离开吧。”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应该也知道,凭自己的技术根本不可能上战场!你明知自己会送死,为什么还要去呢?” 卡路儿低下头。他明白艾黎儿说的没错。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妹妹完全正确。 然而——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笨、很蠢,可是,我不想因为无法获胜就逃避。” “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等你要死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样下去,伊斯拉一定会输。伊斯拉如果被空族占领,城市就会被蹂躏,我喜欢的人也会成为奴隶、被迫屈服于暴力……我没办法忍受那种情况。” “这种事交给骑士团担心就行了!战斗不是我们的工作!” 卡路儿咬紧嘴唇、挺起胸膛,在语言中注入灵魂。 “如果我坐视不管,到头来一定会后悔!如果、如果伊斯拉输了,害你在我面前被人欺凌,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艾黎儿呆呆看着面前的哥哥,好一阵子哑口无言,最后终于红着脸颊说: “这种事……这种事……可是……” “我一直表现得很懦弱,总是造成你的困扰、让你担心,还害你受到这么重的伤……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报恩!我希望你能够安心生活,我要为了你的笑容而飞到战场!” 艾黎儿用右手抓着头发,脸红到几乎要冒烟,朝着卡路儿怒吼: “你不要一脸认真地喊着丢脸的台词啦!你脑袋的血管是不是全都断掉?听你说这些话才让我觉得丢脸!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些廉价、陈腐、愚蠢的台词?你还是跳进水沟里清醒一下脑袋吧!” “就算愚蠢、陈腐,那又怎么样?这就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很笨、很幼稚、很莽撞,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被别人欺负!我希望你能够在伊斯拉继续保持悠闲的傻笑,所以我才要战斗、才要守护你!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也不会让他们碰到你一根指头!” 艾黎儿此刻全身上下都变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高兴、害羞或绝望。不可言喻的种种情感混杂在一起,控制她整个人。她现在能说出的单字只有一个: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的语尾因为悲伤而消失,不断吸着鼻涕。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像你这种笨蛋……我根本没办法说服你,因为你太笨了……” 就在艾黎儿濒临绝望的深渊时,千春突然冲进等候室大喊: “艾黎、奈奈子,快点!巴士已经要出发……咦?” 千春看到等候室内的情况,不禁歪了头。 她看到奈奈子和宪明、艾黎儿和卡路儿,四人各自哭丧着脸,依偎着彼此或抓住对方的领口。 千春瞬间领悟眼前的状况。 “阿宪……卡路……你们打算飞到战场吗?” 这句话中的严肃含意,只有千春能够表达。 “……嗯。” “……我们打算飞到战场。” 千春听到他们的回答,点了点头,转向艾黎儿和奈奈子。 “……不可能说服他们的。男孩子有时候就算抛弃生命也要逞强耍帅,凭我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他们。” 千春悲伤的瞳孔映出宪明和卡路儿的身影。 “……你们一定要回来。否则……大家都会为你们难过……” “……嗯。” “……我知道。” 千春听完他们的回答,对艾黎儿和奈奈子说: “快点,大家都在等……” 奈奈子在走出门之前,转向宪明说: “阿宪,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在书中提到你,会假装你根本不存在。” “咦?喔,好啊……就这样吧。” “你如果活着回来……我会把你写得比实际还要帅上两成左右。” “谢啦,我会好好期待。” “约好啰,你一定要回来。卡路也一样,如果你死了,我会假装一开始就没有你这个人。所以……待会见。” “嗯,待会见。” “待会见,奈奈子。” 奈奈子好似要抛开眷恋,冲出等候室。 艾黎儿也回头对两人说: “阿宪,你是最不适合送死的人!识相一点,绝对不可以死喔!”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死了就是不识相吗?” “如果遇到危险,尽管逃跑没关系,不要勉强战斗。拜托,好吗?” “我知道啦。别忘记,我是一介乡民,逃跑正是我的强项。” “至于你,卡路……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宰了!” “艾黎……你这句话很奇怪吧?” “如果你死了,我会追到地狱狠狠揍你、踢你一顿!我是说真的!” “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 艾黎儿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哥哥。 “绝对、绝对不可以死。” 艾黎儿说完之后,也冲出等候室。 留下来的卡路儿和宪明面面相觑。 “我们感觉……好像都变成英雄了。” “阿宪,你后悔吗?” 卡路儿开口询问。宪明思索一会儿,低声说: “……我是不是搞砸了?或许我不该耍帅……” “……你现在还来得及上巴士……。” 宪明以眷恋的眼神看着窗外,接着无奈地叹气。 “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头啦。算了,可恶……我一定要一直躲在云里头。” 这时班哲明也回到等候 室,脖子上缠着莎朗送他作为护身符的围巾。留下来的三人看着彼此的脸。 自从宿舍生活开始,已经过五个月左右,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熟知彼此。 “我做出愚蠢的选择。” “没错,真的很蠢。” “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是蠢蛋啊。” 远处传来炮火的声音,一想到即将前往枪林弹雨的战场,他们便感到胃部沉重,上次空战的恐怖重新涌上喉头。 三人自然而然形成圆环,拉着彼此的手,每个人手脚的颤动都传递到握着的指尖。他们稍稍前倾,额头几乎碰在一起,围成圆圈彼此打气。 卡路儿开口: “我们要连不在的人的份一起努力,飞向战场。” “当然!” “好的。” “我们不是孤独的,因为有大家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不要紧,我们一定能够战斗。” “不要紧,绝对没问题。” “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 “嗯,遇到危险,就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只要留在伊斯拉上空战斗,一定可以降落到地面,别掉进圣泉就不会有事。” “嗯嗯,没问题,我绝对不会离开伊斯拉的上空。” “……看来迎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接近等候室,门被用力地推开,两名空艇骑士团员踏进门,确认室内的情况后,怒声询问: “怎么搞的!为什么才这几个人?其他学生去哪里?” 班哲明回答: “他们都早退了。” “早退?笨蛋!你以为这种理由说得通吗?” “我们是学生,身体不适时当然必须早退,乖乖在家中静养。” “我不是在问这种问题!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很跩的女教官带学生逃跑!” “索妮亚教官带着身体不适的学生先行离开。” “不要强词夺理!一点屁用都没有!伊斯拉遭逢危机,凡是具有飞行技术的人都应该要战斗!” “是的,我们三人都准备好要作战,谨听吩咐。” 骑士团员听了这个回答,看看室内的时钟确认时间已经不多,忿忿怒骂索妮亚之后,对他们怒吼: “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学生受命掩护路纳·巴克的观测机!你们必须竭尽所能,守护己方观测机避免受敌军攻击!” “是!” 三人同时挺直背脊回答,骑士团员有些恼火地瞪着他们。 “阿尔康号已经在仓库里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飞行。赶快过去!” 他以高姿态命令完毕,三人立刻抓起飞行帽与飞行眼镜,冲出等候室。 他们沿着跑道边缘跑向仓库。 伊斯拉上空回荡着雷鸣般的炮声,硝烟笼罩在上空,遮蔽了阳光。敌军想必正在接近,但却看不到机影。 他们从跑道边缘看到仓库敞开的大门,石板建筑物阴暗的室内,可以辨识出并排停放的阿尔康号轮廓。 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靠在墙上,等候着卡路儿等人。他身旁摆了一枝枪身长到异常地步的狙击用机关枪。 卡路儿停下脚步。 “伊格纳……” 他的异母兄弟稍稍皱起微肿的脸,对卡路儿露出嘲讽的笑容。 卡路儿向另外两人简短地说: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先进去吧。” 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但仍点了点头,穿过伊格纳修身旁冲入仓库。在里头等候的维修员,引领他们到准备完毕的阿尔康号旁。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妮娜的护卫吗?” 卡路儿质问他。伊格纳修耸耸肩,自嘲地说: “妮娜登上路纳·巴克,在战舰里我的武艺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奉命驾驶战斗机,从外面护卫她。” “那就快去啊!” “反正一样要死,我希望在死前能够从近距离看到你死掉的模样。” “……” “你负责前座,我负责后座,如何?” “……” 卡路儿原本想一口回绝,但他突然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伊格纳修的正式搭档艾黎儿已经无法飞行,卡路儿的正式搭档克莉亚则在路纳·巴克舰上。 换句话说…… ——他能够找到的搭档只有这个家伙。 卡路儿此刻才总算了解这一点,心中感到一阵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这种最不可靠的家伙搭档……” “那你自己飞呀!” “……” 卡路儿正在犹豫时,维修员驾驶着牵引车经过他身旁,车后方以绳索系着阿尔康号。 宪明已经坐在驾驶舱的前座,班哲明坐在后座,正在确认仪器的刻度。宪明挥着手说: “卡路,快点!” 伊格纳修依旧带着嘲讽的表情说: “没时间了,快做决定吧。”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的成绩明明很烂!” “喂,你以为平庸的蠢蛋能在十几岁当上禁卫军吗?我的技术比一般正规军人厉害多了!” “……” 卡路儿瞪着伊格纳修好一会儿,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别把枪口对准我喔。” 卡路儿说完,拱起肩膀踏入仓库。 维修员立刻奔来,将两人带到准备完成的阿尔康号旁。 卡路儿坐上前座、伊格纳修坐到后座之后,黄色牵引车开过来,将绳索系在机首下方的连结器。维修员坐在机翼上对后座的伊格纳修说: “透过通信机可以直接和路纳·巴克的舰桥通话。不过虽然可以发送讯息,收讯却不太好。如果只是单纯的联络事项,使用摩斯电信比较可靠,请你们用那个吧。” 为了顺利进行掩护观测机的任务,维修员已经事先将通信机设定为能够与路纳·巴克直接通话。伊格纳修点点头,继续听维修员提醒两、三项事宜。 卡路儿确认仪器正常后,向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示意。绳索顿时拉紧,缓缓将阿尔康号拉到仓库外面。 早晨的阳光被云层与炮烟遮蔽,由于战斗仍在伊斯拉沿岸进行,因此炮击声还相当遥远。当他们来到阿尔康号专用的起降场时,绳索便被切断,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挥着手离开。 两架阿尔康号静静沐浴在朝阳中,即使想要珍惜留在地表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 卡路儿将目光朝向同学的飞机。 宪明和班哲明也在驾驶舱中看着他,彼此抱定决心点了点头。 卡路儿点燃氢电池槽,一旁宪明驾驶的银色机身也开始颤动。 水平躺下的旋转翼发出隆隆声响、卷起沙尘,机身逐渐累积升力。 机身的震动越来越强,阿尔康号宛若得到生命一般,整架飞机都在产生共鸣。 节流阀打开了。 氢电池槽发出格外高亢的嗡嗡声。 阿尔康号瞬间往前倾,轮子接着便离开地面。 两架飞机同时缓缓地垂直上升,伊斯拉地表逐渐降低到视野下方。 阿尔康号的共鸣声浸透到卡路儿体内,手上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让卡路儿体认到他们即将前往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方。 离开地表越远,越是远离平稳的日常生活。 前方是天空的战士——飞行员居住的场所‘ 两架飞机拖曳着驱动音,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放眼周边空域 ,伊斯拉左岸的海面上方飘浮着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 在更远处、距离三万公尺以上的空域,可以看到犹如青鱂鱼般细小的机影侧面,那想必就是敌军的飞行舰队。距离舰影稍远处,还有一座类似魟鱼的岛影,由于不知道岛屿尺寸,因此无法判别水平距离,不过那应该是空族的飞行要塞。周围明灭的火花,大概是伊斯拉方面的战斗机、轰炸机联队在发动攻击。敌军舰队没有留下来守护要塞,直接朝伊斯拉前进,似乎想要挑起飞行战舰间的炮击战。 卡路儿凝视着路纳﹒巴克的正上方。 在战舰上方一千公尺、高度约三千五百公尺之处,有一架搭载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以“8”字形回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守护那架飞机。 卡路儿回头看向后座。 伊格纳修正将大型弹匣装填进有着超长枪身的狙击枪中,枪身和子弹看起来都相当厚重。 “我打算用这家伙射穿你的后脑杓。” 他没有看卡路儿,随口说出危险的言词。 “……认真一点。你准备好了吗?” “我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 “……把降落伞背好。” “不需要,降落伞只会妨碍我射击。要死的时候,我宁愿死得干脆一点。” “……随便你。” 卡路儿背起降落伞,再次望向路纳·巴克。 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塔正在运作,三连炮缓缓仰起,接着停顿下来——在此瞬间,惊人的炮声撼动天际。 有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轰”的咆哮声制造强大的压力,使阿尔康号的挡风板不断震动。开炮的路纳·巴克本身也因为强烈的反作用力,使得庞大的船身横向滑动。船身下方设置的缓冲机旋转着螺旋桨,缓冲炮击的反作用力,并将滑动的船身推回原本的位置。 经过十几秒无声的时间,三万公尺远方的空域绽放数朵鲜红的火花,鱼群般的机影在火花中摇动。 装设计时导火线的炮弹正在爆炸。如果是水上舰艇的炮击,可以藉由水柱来进行射击观察,但飞行战舰是让炮弹在预测空间中爆炸,无法看到有没有直击,不过首次发射不太可能会击中目标。观测机会观测炮弹在空中的落点,联络路纳·巴克的射击指挥室,反覆修正以求击中目标。尽可能迅速、正确地进行射击观测,使己方的炮弹比敌军更早击中目标——这就是飞行战舰之间的炮击战。卡路儿等人的任务,则是要让观测机能够专心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避免被敌军击落。 原本盘旋在敌军飞行舰队周边、黑胡椒般的影子逐渐变大。 敌军掩护用的战斗机正朝这边飞来,它们的目标当然是路纳·巴克的观测机。笔直飞来的机影越来越鲜明,共计十七架下单翼单座式战斗机——那就是他们今天的对手。 区区两架阿尔康号必须对抗所有敌机,卡路儿不禁想起索妮亚教官曾说过“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你们争取时间而已”。 他发觉自己握着操纵杆的手正在发抖。 如果有人间他是否害怕,他一定会老实回答“害怕”。 不论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心情是多么正确、纯粹,敌人仍会毫不在意地尽情蹂躏己方。正确的信念或年轻人的奋斗都与胜负无关,弱者飞翔在天空就只会遭受嘲笑,被折断翅膀——战场就是这样的地方。要在这片天空生存,必须变得比谁都要强。 卡路儿闭上眼睛,想起那天月夜一起飞上天空而送命的战友们。 ——我会和你们一起飞翔。 浮士德、光男、沃夫冈……卡路儿脑中浮现为了守护伊斯拉而丧生的每一个人。年轻的战士们被迫在迈向梦想的半途殒落。 ——我会继承你们的勇气飞翔。 接着他张开眼睛,瞪着远处的敌机群。 在蔚蓝天空的背景上,艾黎儿、莎朗、奈奈子、千春……少女们担心的眼神重叠在敌机前方。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去。 他许下坚定的承诺,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 机身顿时加速,阿尔康号一举提升高度,迈向天空的更高处。 旋转翼的声音变调,挡风板前方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接近。 炮烟被风吹动,云量大约是六至七,破碎的云透着蓝天不断涌现。 从碎云之间可以看到十七架敌方机影飞来。 ——前往决战的天空。 卡路儿已经下定决心,要卯足所有心力守护己方的观测机。 宪明机紧跟在卡路儿机的斜后方,上升之后他们立刻分居观测机的左右两侧。观测机内的正规飞行员挥挥手,向学生掩护机表示感谢。驾驶观测机的飞行员是顶尖好手,才能够驾驶搭载沉重通讯器材、双翼上装置着水上起落架的飞机,与敌军单座式战斗机上演格斗战。他们对于学生的掩护能力大概不抱太大的期待,顶多只觉得聊胜于无吧。 敌方的单座式战斗机也上升到和他们同样的高度。这种外型细长、敏捷迅速的飞机,正是先前空战时交手过的战斗机型,伊斯拉骑士团称之为“螳螂”。 敌军“螳螂”机编队依旧勇猛无比,一发现阿尔康号便立刻从正面飞过来。 卡路儿深知敌机的恐怖。它们不仅具有异常强烈的战斗意欲,而且不论是飞行员的技术、机身性能或数量都比己方高出许多。 他握着操纵杆的右手开始颤抖,臼齿不自觉地发出撞击声。 “别停在它前方。” 传声管突然响起。 “啊?” “敌方机首的引擎部分装了机枪,逆向飞来时会发动攻击。” 伊格纳修懒洋洋地警告后,将过长的枪身伸长到卡路儿头上,指向敌机。 “等我一下指示,你就往旁边滑行。” 他冷冷地下达命令。 “什、什么……” “吵死了,笨王子。你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完,以惯练的动作瞄准目标。 螳螂机不断接近,在视野中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异国螺旋桨的声音侵犯着天空。卡路儿不知不觉便做好随时踩下右踏板的准备。 螳螂机的螺旋桨不断逼近,彼此之间的水平距离剩下不到一千公尺。以时速超过五百公里的战斗速度来看,这段距离只要一眨眼就会缩短。 伊格纳修仍将单眼贴在瞄准器上,宛若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卡路儿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甚至怀疑伊格纳修会不会是因为想跟他同归于尽,才故意迟迟不开口。 双方的水平距离接近至五百公尺以内,卡路儿已经可以透过螺旋桨看到敌机驾驶座的内部,但伊格纳修仍旧一语不发。 这时——敌机的螺旋桨后方有东西在闪烁。 接着,鲜红色的曳光弹穿过螺旋桨,朝这边伸展过来。 “咦?” 卡路儿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施展什么样的魔术。毕竟如果从机首附近射击,很有可能会射穿自己的螺旋桨。 就在他瞬间恍神的时候—— “滑行!” 伊格纳修发号施令,卡路儿反射性地踩下右踏板。 阿尔康号向右滑行,不可思议的曳光弹穿过机身左侧。 在彼此擦身而过之际,伊格纳修的狙击枪发出“砰、砰、砰”三声枪响。 连射的炸药弹好似受到吸引般注入螳螂机的鼻头。 刹那间,螺旋桨被压扁,驾驶座洒上一片鲜血。 敌机的双翼朝着地面垂直倒下,无力地从蓝天中坠落。 “你……” 卡路儿瞪大眼睛看着后座。 伊格纳修的技术实在太惊人,卡路儿从来没有看过能够如此正确地在敌机航线上预先散布枪弹的学生。伊格纳修的技艺甚至比浮士德还要厉害。 “别发呆!接下来马上又会有别的敌机飞来。敌机对于逆向攻击有绝对的自信,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定要往右滑行。” 伊格纳修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话。看来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确实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卡路儿感到有些嫉妒,开口问他: “刚刚那发曳光弹……好像是透过螺旋桨射过来的……” “那是空族的同步装置。他们将螺旋桨的回转轴和机枪发射装置定为同步,才能够从螺旋桨的缝隙射出炮弹。就是因为有这项装置,他们才能够朝着机身前方直射。空族之所以会选用逆向攻击,正是因为知道我们没有相同的装置。” 卡路儿点点头,接着又看到下一架敌机飞来。 伊斯拉的单座式战斗机是在双翼配备机枪,于迎面互击时较难射中敌机的机身,然而搭载同步装置的敌机却能够直击伊斯拉机的机身。在那晚的空战中,敌军队长机“银狐”之所以像玩弄他们般使出逆向攻击,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卡路儿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又感到怒火中烧。他无法忘怀当时的耻辱。 “可恶!真是卑鄙的装置,竟然用这种东西害死大家!” 他脑中浮现一个个化作火焰被击落的同学们。 “冷静点,这根本不算卑鄙,而是能够有效击落敌机的发明。别小看空族,他们比我们更熟悉战争。” 传声管中传来教诲的口吻,伊格纳修的态度冷静得让卡路儿感到恼火。 “别说教!别命令我!” “我先说好,这次空战的条件比上次更恶劣,凭我的技术大概也很难幸存。” “我、我当然知道!” “那没事就别乱叫,保持脑袋清醒。一旦失去冷静,就是死期到了。” 卡路儿再度被说教,却敢怒不敢言,只好重新握紧操纵杆。 不用伊格纳修告诉他,卡路儿也知道在残酷的战场中,只有保持冷静的人才能生存。 他环顾四周空域,看到四架螳螂机在斜前方三千公尺左右的优势高度举起镰刀。它们的目标除了观测机之外,还包括卡路儿的飞机。一旁宪明的飞机也在戒备着敌军是否会由云层中发动奇袭。 “云。利用云发动搅乱攻势。” 传声管传来平静的声音,卡路儿听见后左顾右盼,看到好似捏碎棉花糖的碎云开始聚集在一起。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 四架螳螂机急速翻转,将驾驶座朝向正下方降下。 “唔唔!” 卡路儿发出呻吟,推倒操纵杆。 阿尔康号的机身朝左倾斜下降,宪明机也跟随在后。卡路儿左眼瞥见涌起的圣泉,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远离伊斯拉地表,飞行在伊斯拉沿岸约一千公尺之处。在这片天空,无法使用降落伞着地。 卡路儿冲入高度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碎云中。 视野染成一片灰色,看不见任何东西,冰冷的空气飘入驾驶座。 卡路儿失去分辨上下左右的能力。在云层中飞行的时间如果太久,就会陷入空间失调症,容易因驾驶失误而坠落。 卡路儿看准时机,穿出云层。 一瞬间,世界转为一片蓝色。他在重返的世界中寻找螳螂机,发觉其中一架追逐在他的正后方并开始攀升,其他三架落在后方,才刚穿出云层。 后座的伊格纳修举起格外长的枪身对准敌机。 伊格纳修迟迟没有开枪,似乎想要等敌机接近到极限的程度。卡路儿开始寻找接下来能够冲进去的云层,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发现密集的碎云群,便朝着该处翻转机身。 砰!伊格纳修开枪了,机身后方出现一团火焰。 爆炸的敌机转眼间落到后方,蓝黑色的烟雾弥漫在空中。 卡路儿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不得不承认伊格纳修的技术高明。他的技艺惊人,实在很难想像到底是如何累积经验才能达到如此水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所经历的绝对不是平凡人的生活——伊格纳修想必体验过比飞行科训练严苛上千万倍的地狱般道路。 卡路儿一边臆测一边飞行,右眼瞥见路纳·巴克的钢铁装甲反射着朝阳。他虽然担心受到云层遮蔽而无法看到观测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后方的三架敌机。 他把机身恢复水平,穿入碎云群中。正如他所预测,碎云的间隔相当密集,简直像是云的丛林。他穿过灰色冰冷的世界,再度回到蓝天的怀抱中,接着又进入灰色世界。 云守护着阿尔康号。卡路儿对自己说,即使数量、性能和技术都比不上敌机,但只要善用云层,就能进行战斗。 三架敌机跟着进入空中丛林,践踏水蒸汽猛追卡路儿。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将枪口对准云中,聚精会神地凝视。反射着日光的云层表面隐约浮现机影。 砰!沉重的声响从卡路儿的脚底传来。 云中传来机械压扁的声音,白云中冒出红色的火焰。 粉碎的铝合金掉落到云层底下。 “哇!” 卡路儿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后座,只见伊格纳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轻描淡写地更换弹匣。追逐在后方的敌机只剩下两架。 “我本来想速战速决,但对方也不是简单的货色,大概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后座传来的声音冷静得令人恼火。 “呃……好。” 卡路儿老实回应,接着又为自己这样的态度感到更加恼火。 这时,旁边的云突然裂开。 从裂缝之间,冷不防冒出另外两架螳螂机。 它们的出现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曳光弹的光束朝着卡路儿机飞来。 “唔……” 卡路儿踩下踏板躲过射击,伊格纳修开枪却射偏了。螳螂机敏捷回转,轻松占据阿尔康号后上方的位置,摩拳擦掌地展开追逐。 卡路儿将机身滑向旁边,不让敌机对准首尾线。 “技术不错嘛。” 传声管传来这样的评语,卡路儿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你、你才是……” 他刚说完,后座便传来老实不客气的回答: “我不是说你,是在说敌机的技术不错。” 卡路儿腼腆的表情转眼间因耻辱而变得通红。 “我知道啦!哼,反正我就是差劲,真抱歉啊!” “小心点,差劲鬼!就算我的技术再高明,如果被你拖累,我们还是会被干掉。” 卡路儿无法反驳,只好注视后方。四架螳螂机仿佛在享受狩猎乐趣般追过来。 “我们跟友机分散了,他们比较危险。” 卡路儿听伊格纳修这么说便环顾四周,但由于云层的屏障,无法看清周围状况。 “阿宪、班仔……” 卡路儿以祈祷的声音低声呼唤两人的名字。 ——不要勉强,如果发现苗头不对,赶快逃回伊斯拉吧…… 然而,他没时间去担心别人,必须拚命驾驶飞机躲过后方射来的机枪子弹。伊格纳修虽然努力要引来敌机发动狙击,但是敌机也朝旁边滑行以躲过射击,继续执拗地追过来。 “真倒楣,对方是王牌级的好手。” 伊格纳修喃喃说道。 另一方面——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宪明边喊边拚命驾驶着阿尔康号。 “宪明,冷静一点!请多利用云!” 班哲明透过传声管呼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架螳螂机追逐着宪明机,以从容的态度摇晃机轴,好似在玩弄小飞虫般闪烁着双翼四门黑色机枪。 班哲明也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后方,准备等敌机飞来好随时射击。高度是三千公尺,卡路儿机已消失在碎云中,他们奉命守护的观测机也无法从这里看到。 学生机的任务是要吸引敌军战斗机的注意,争取射击观测的时间,因此他们此刻也算是达成任务,然而目前的状况如果持续下去就很不妙了,双方技术的差异已经相当明显,阿尔康号迟早会被击落。班哲明握住传声管,以强烈的命令口吻说: “宪明,逃命应该是你的拿手招数吧?请你彻底逃躲。不可以抱着半吊子的心态,一定要彻底逃命!” “唔,说的也对!你、你说的没错,我的拿手招数就是逃命!” 宪明恢复镇定,努力抛开恐惧,开始在空中寻找可以逃亡的场所。 四周虽然飘浮着不少碎云,然而由于彼此间隔太大,因此飞机马上会穿出来,他必须寻找能够遮蔽前进方向的大块云朵。 “我的……逃命场所……” 凡人无穷的生存本能让他立刻在空中嗅到安全的地点。 “——在那里!” 宪明以近乎动物般的直觉在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发现飘浮的层云。只要躲进那里,就可以甩掉敌机的追逐。 “我要全力躲起来!” 宪明将机首对准层云急速降落。 螳螂机也急速回转追上来,两架飞机斜斜划过天空,机身不断颤动,钻入层云当中。接着宪明迅速将机身恢复水平,在水蒸汽中直线前进。 四周看不到敌机的影子,视野的每个角落都是灰色,连旋转翼隆隆的声响仿佛都被云层吸收。带着水气的气流从挡风板前方袭来,立即又消散到机身后方。 虽然仍置身战场,但云中相当安静。宪明迟迟不想离开这个宁静的世界,就像在冰冷的早晨不愿从棉被出来的小孩子。提供藏身之处的云朵对宪明来说,是最能让他的身心得到安宁的场所。 “哎……” 班哲明一边感到无奈,一边也有些佩服。宪明完全没有落入空间失调症的迹象,轻轻松松地在云中飞行。或许是想要逃离敌人的本能太强烈,胜过能见度等于零的恐惧吧?即使在云中什么都看不见,空气冰冷潮湿,又容易失去平衡感,宪明仍打死不肯离开。 “宪明……太强了!” 凡人也有凡人的本事,这样一来,不论多厉害的敌人都无法追上来。然而在班哲明产生敬意的瞬间,视野染成一片蓝色,飞机穿出云层。 “啊啊啊!完蛋了!” 宪明情不自禁地发出绝望的叫喊,看来他还想在云中多待一会儿。 班哲明环顾四周,确认敌机已经消失。他们在云中飞行那么久,即使技术再高超的敌人,也不太可能追上来。 “真厉害!宪明,你真是逃跑的天才!” “真、真的吗?你是在称赞我吧?” “老实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不过……” 班哲明指着后方水平距离一万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的地方。 “光凭这样是无法达成任务……” 他指着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以及遭受四架敌军战斗机攻击的观测机。 虽然观测机的驾驶员具备杰出的技术,但如果必须忙着躲避敌机,就无法顺利执行任务。 “我们如果不去保护观测机,伊斯拉就会灭亡。” “……” 宪明打从心底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遥望着战斗空域。 “……一定要去那里吗?” “那里也有云——只要有云,我们就能达成任务。” “……” “我不会强迫你,由你自己判断吧。” 宪明默默听着班哲明的话。 如果飞去那里,大概就没办法生还了。 那里不是他的技术能够应付的地方。虽然飘着云,但是对上四架螳螂机,即使有云也无济于事,顶多只能在被击落之前替射击观测争取些许时间。 宪明仍不敢过去。想到光男曾勇闯如此恐怖的天空,让他重新感到肃然起敬。 ——光男。 ——原来你飞在这种地方,真厉害!你太有勇气了。 ——我还是不行,好害怕。 ——虽然我一时逞强来到这里,可是,我根本没办法飞。 他在心中对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朋友诉说无言的藉口。 这时,在他呼唤的心中突然涌出透明清流般的情绪。 “……咦?” 这般情感奔流源源不绝地从心脏附近涌出,连宪明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冒出来的,仿佛隐藏在自己意识最底层的某样东西逐渐苏醒。 “什、什么……” 宪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内心竟然会有这种情感。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一直觉得,优秀的人天生具备优秀的力量,而身为凡人的自己则是因为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天分,才会变成凡人。 但是…… ——不对。 他心中出现这样的声音。 ——大家都一样。 ——大家的内心都沉睡着惊人的力量。 宪明的心对他这么说。 ——相信你自己。 在他体内奔驰的清流如此诉说。 ——差别只在于相信或不相信。 宪明听到这样的声音,全身细胞感觉都在沸腾。 “相信自己。”(吐槽:相信那个相信自己的自己,然后天元突破吧……)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这时,体内的奔流变得更加激烈。 “相信我自己。” 他说出口,体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强烈的力量。他的信念越坚强,这股力量也越强大。 宪明直觉猜到这股从自己体内涌起的不可思议奔流叫什么。 ——勇气。 他心中的声音也教导他如何使用这股力量。 ——挤出来! ——勇气是要努力挤出来的。 使出全副精力,将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强大力量唤醒,这样一来,勇气一定会做出回应,体内会冒出无穷的力量,使握着操纵杆的手不再颤抖,并教导大家: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达成。 宪明似乎猜到这是谁的声音。 “光男,谢谢你。” 他觉得光男此刻正和自己一起飞行。 在心中鼓励自己的,一定是光男。 他掉下眼泪,接着用手臂擦干眼泪,连鼻涕也一起用飞行服的袖子擦干。 宪明抬起头,瞪着远处的空中战场。 他不再感到迷惘。 “走吧,光男。” 他希望能够挺胸面对已故的朋友。 “我会和你在一起。” 后座的班哲明转头看宪明。 宪明的双眼中带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力量。 “我要去守护观测机。” “是吗……” “没异议吧,班仔?” “……没有,我们过去吧!” 宪明鼓起勇气,打开节流阀。 大气被劈裂开来。 阿尔康号发出咆哮声,斜向疾驰过夏日天空。 他们飞过高度为两千五百公尺的路纳·巴克旁边,巨鲸的主炮塔将三连炮对准距离三万公尺外的敌军舰队。在路纳的正上方,观测机闪躲着四架敌机,等候观测的时刻来临。 刹那间,路纳·巴克的大炮震撼天际,凄厉至极的咆哮声几乎将蓝天染成朱色,连阿尔康号的驾驶座内也感受到震动。 他们没有看见弹道,经过十几秒恐怖的静寂后,远处敌军舰队的身影被火光吞没。没有望远镜是不可能观察到炮弹的落点,此刻在观测机内,侦查员想必正聚精会神地测量射击远近。四架螳螂机为了阻挠,从左右夹击观测机。 宪明开始寻找云朵。战斗空域似乎吹着强风,白云迅速变化轮廓,从东往西飞逝。宪明心想,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最佳选择,就是躲在云中搅乱四架飞机。 飞在五百公尺上方的一架螳螂机察觉到宪明机接近,立即将机首转向他们,降低高度飞来。 宪明用颤抖的左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勇气。 ——挤出勇气! 他替自己打气,将操纵杆倒下,飞入飘过一旁的云中。 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旋转翼的声音被风带到后方。 他盯着挡风板前方,笼罩在四周的水蒸汽有浓淡之分,偶尔会看到蓝色的云层裂缝晃过机身两旁。 宪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思考与视野清晰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可以察觉到敌机的气息自空中传来。 “班仔,右斜后下方有东西。” “咦?” “……的样子。” 班哲明转向宪明所说的方向,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道深色的影子。 “……是敌机吗?” “……应该可以射击看看吧?” 听他这么说,班哲明便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影子。 班哲明扣下扳机,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穿甲弹、曳光弹和炸药弹朝着深色的影子注入。 影子突然冒出火焰,匆忙远离云层。 “射中了吗?” “射中了!我射中了!” 两人兴奋地大喊。宪明拉起操纵杆,飞出云层,蓝天在头顶上方延展。他注视底下,看到中弹的螳螂机翼尾冒着烟,逃离战斗空域。 “太棒了,班仔,我们打倒一架敌机!” “是的,我们也能办到!” 宪明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勇气与自信。 飞行科的大家都在帮助他们。他心中确信,光男、沃夫冈、浮士德和范.维尔班的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飞在这片天空。 “我们也能战斗!” 他如此欢呼,然而在下一瞬间—— 天空发生爆炸。 宪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连忙转向,躲避爆炸产生的气流。 空中燃起数百颗红色的火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阿尔康号周围响起。 爆炸、硝烟以及飞散的钢铁碎片,遮蔽夏日的天空。 “舰炮射击!” 班哲明大喊。 敌军主舰的四十六公分主炮进行齐射,炸裂周边的空域。数十颗穿甲榴弹引爆计时导火线,在空中绽放巨大的火焰。 云层因受热而飞散,爆炸烟雾接二连三在蓝天中绽放。爆炸产生的气流挤压着阿尔康号,眼前尽是蓝黑色的喷烟和贯穿其间的炸裂光。 “我们进入炮弹的散布界了!宪明,快离开!” “呃,好!” 阿尔康号旋转机身,脱离舰炮射击的散布界。 敌军猛烈的炮击将后方空域化为炼狱,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也被爆炸的烟雾与尘埃遮蔽。 “路纳没事吧?” “刚刚那是首次射击,应该不太可能直击……” 正如班哲明所说,炮烟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毫发未损的身影昂然出现,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唧唧声开始转向。 敌方飞行战舰此刻想必也正在观测首次射击的炮弹落点与目标距离,准备做出修正并发动第二次攻击。路纳转向以离开敌军预测的地点,并将自身的转动角度纳为下次攻击的修正值。 像这样相隔两万公尺以上的飞行战舰间的远距离炮击战,可说是高度物理计算的竞赛。与炮击有关的变数包括敌舰与己舰的航线、高度、速度、距离、风速、风向、舰身上下左右的倾斜角度、大气温度、湿度、效率系数等等。每次炮击之后就得经由观测修正这些数值,以求击中对方。 在计算出这些变数之后,当然不能直接让所有炮塔瞄准同一点发动炮击。远距离炮击的目标,是要让敌舰进入称作“散布界”的炸弹爆炸范围内。只要持续让敌舰处于“散布界”并发动炮击,以机率而言,最终一定能够命中敌舰——这就是远距离炮击的思考模式。射击观测的目的,就是要让敌舰被封锁在散布界中,降下更浓密的炮弹之雨。 观测得到的数值越正确,散布界就会缩得越小,炮弹直击的可能性也会更高。决定胜败的关键在于正确的观测值和迅速的物理计算。因此,观测机扮演的角色才会如此重要。 爆炸烟雾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的炮塔做出射击。 这是今天第三次齐射,远处如小鱼般的敌机再度埋没在灰色的炮烟当中。 这时,敌军的飞行舰队开始有所行动。 追随在主舰后方的四艘重巡空舰和四艘轻巡空舰脱离单纵阵,开始朝前方逼近,当抵达水平距离一万三千公尺之处,舰桥后方的烟囱冒出蓝灰色的烟。 “它们在施放烟幕,大概打算躲在里头搞鬼吧。” 正如同班哲明所说,共计八艘巡空舰射出的烟幕转眼间在天空扩散,遮蔽敌军主舰的身影。 “那样的话,它们不也看不到我们吗?” “没错。可是……敌军似乎不笨。” 班哲明的指尖指着烟幕流动的天空一点。 宪明凝视该处,看到五架螳螂机和先前没看过的双座式水上飞机组成六架编队穿过烟幕,在水平距离七千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左右之处,缓缓画着8字形回旋。 “那是空族的观测机!” “它们大概打算穿过烟幕接近这里,进行射击观测吧。空族大概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战斗机。” “……那不是……有点糟糕吗?我们完全看不见对方,它们却可以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如果要克服这项不利,我们的观测机也得越过烟幕接近敌舰才行,但这样一来,会更容易受到敌军掩护机的攻击。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守护己方观测机的战斗机……” “……” 宪明只能咬牙切齿地从远方眺望敌军的观测机编队。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击落由五架战斗机守护的观测机。 “对了,我们的观测机呢?” 宪明和班哲明突然想起这一点,四处观望。但在爆炸的烟雾中,他们完全迷失必须守护的己方观测机。 这时,两人上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云层的帷幕裂开。 从裂缝间出现的是银灰色的整流罩,发出巨大噪音的螺旋桨将云层打散。这架双座式飞机的双翼下方搭载着水上起落架。 “啊啊啊!” 宪明和班哲明同时高喊。 他们负责掩护的己方观测机划过阿尔康号前方,朝着圣泉直落。 在它后方紧跟着三架螳螂机,追逐着观测机下降。观测机理应随时保持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此刻却急速降落,可见一定是发生了突发状况。 “宪明, 第一章 你的名字是…… 伊斯拉燃烧的那天晚上,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躲在地下防空洞的角落。 这是专门让重要人物避难的防空洞,听说比一般人躲藏的防空洞更加宽敞,储备的水和食物也相当充裕,而且构造坚固,崩塌的机率很小。 然而,上方一再传来沉重的震动。在琥珀色的灯泡光线中,落下的土块和木屑越来越多,躲在防空洞里的人们表情也逐渐变得不安。在这里无法得知地面的情况,更增添众人的忧虑。 大家只知道一点——伊斯拉正受到炮击。 我一直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原地,心里想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同学们。 大家是否安然无恙?有没有人受伤?学生们奉命进行后方搜敌工作,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我只能向圣阿尔迪斯坦祈祷,让此刻飞到战场上的全体同学都能够如同昨日一般,迎接朝阳的到来。 但是,祈祷没有传达到上天。 两天后,共同葬礼在范·维尔军港的码头举行。 我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俯瞰仪队。在我左右两旁的是四人议会的成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痛的表情。其中最让人难过的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他因为自己不当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此刻犹如枯木般失去活力,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天空。 数百声空炮回荡在伊斯拉的晴空。 寻获的遗体被放入棺木中,宣读过名字后,由士兵抬着棺材,经由木管投入圣泉中。出席者之间传来啜泣与痛哭声。人们朝着被抛落夏空的棺材,呼唤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死者名字。下方喷起的海面形成数百道彩虹,吞没一具具尸体。 没有找到遗体的人,便将写了名字的纸放在棺材里,投入圣泉。 熟悉的名字一一被宣读,这些人都是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 “浮士德·费德尔·梅塞。” 透过扩音器宣读的名字刺入我的心中。没有放入遗骨的棺木显得很轻,由士兵抬起之后投入圣泉中。 “光男·福原。” 刺入心中的无形之剑刺得更深,直到剑柄。 “沃夫冈·鲍曼。” 我感觉全身出现裂痕,从裂缝流出鲜血。我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粉碎,融解于空气中。 浮士德是班上的核心人物,虽然有些过于自傲,但他不论在课业或实技方面都相当优秀,这一定是暗中努力的结果。他那贵族般的傲慢态度,或许也是努力维持领导地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有时会主动向内向的我攀谈,也会关心我在中央厅舍的生活。从他那铁面具的缝隙,偶尔会掉落出如同氧化物般隐藏的温柔。 光男的个性很安静,说话的次数几乎跟我一样少,总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他虽然不喜欢引人注目,但是大家一起做菜时总是会率先帮忙,就连洗碗、收拾等大家常常忽略的工作,也都会细心完成。他很喜欢飞机,熟知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情,也能够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复杂的知识。 沃夫冈的块头很大,言谈举止很有男子气概,受到许多同学景仰。他的力气大,个性却很温柔,也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他虽然不是特别爱出锋头,但感觉相当可靠,随时随地都默默地守护大家。 范·维尔班的同学们也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顶尖飞行员,日夜努力着,期待能够凯旋回到被逐出的故乡。他们虽然都是高官贵族的子弟,却咬紧牙关、汗流浃背地忍受辛苦严苛的训练,时而欢笑并彼此打气,共同度过难关。 但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也无法和他们交谈。 当战死的学生名字一个接一个宣读出来,这项事实就变得更加明显,哭声几乎从内心的破洞倾泄而出。但现在的我身为妮娜·维恩特,无法放声大哭。 身为管区长的义务,就是要将感情封闭于铁面具底下,冷眼旁观前方的情景——从小我就被训练随时做到这一点。 在会场远方的角落,我看到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脸孔像豆子般大小。抵达圣泉之前和平欢乐的气氛已经消失,每个人都冰冻着表情,无言地目送落入圣泉的一具具棺木。没有一个学生高声呐喊或崩溃哭泣。 空炮的声音越来越远,夏日天空的颜色也逐渐淡化。我仍旧将心灵压抑在面具底下,等待着有人走过来拉下舞台的帘幕,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不论我等多久,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我和路易斯提督一起用餐。中央厅舍遭受空族炮击而半毁,因此我和负责监督的乌西拉伯爵夫人借住在路易斯提督的私人住宅。 当我们吃着简单的餐点时,提督针对今后伊斯拉的运作方式进行简单的报告。 “我打算改变伊斯拉的航线。” 根据他的解释,这是目前的首要工作。 先前的战斗中,空族很显然预测到伊斯拉的航线,才能够预先埋伏攻击。 “否则,他们不可能策划出那样的作战计划。” 提督似乎是藉着和我对话,整理自己脑中的思绪,因此好似在朝着远处的对象说话一般。 “要从三方面分头攻击移动中的伊斯拉,根本是奇迹。如果说空族真的是神明的眷属,那我也没办法,但是从拷问俘虏的经验可以知道,他们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一样都是人类。平凡的人类为什么能够进行那样的攻击?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伊斯拉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在前进。既然掌握了伊斯拉的航线和速度,即使凭人类的力量也能够发动先前那样的攻击。只要事前研拟详尽的作战计划,就能够将数支战队集结到预期的迎敌空域中。” 提督没有碰盘中的食物,自顾自地说话。 “既然如此,在脱离圣泉之前,就别让伊斯拉朝着艾堤卡前进。我们可以不断改变航路,回避敌人的埋伏,这样一来敌人也没办法展开同样的攻击方式。他们或许会进行零散的袭击,却很难再度发动大规模的决战计划。伊斯拉只要在离开圣泉之后,再度以艾堤卡为目标前进就行。问题是……” 提督干脆将叉子放回桌上,仍继续自言自语。 “改变航线有一个缺点,先前寄信给我们的神圣雷瓦姆皇国……或许也会失去和我们再度接触的机会| 伊斯拉与空族交战后,来自未知国度的信件装入通信筒寄达此地,我也读了那封信。 神圣雷瓦姆皇国据说位在往东南方前进之处。 他们和巴雷特洛斯同样信仰唯一的真神——圣阿尔迪斯坦,并且拥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身体特征与相同的国体。伊斯拉今后如果要继续生存,势必得和他们合作。 “据说雷瓦姆流传着和我们相同的创世神话,那么,他们应该知道我们是以艾堤卡为目标,才能预测我们的航路,并投递那封信。但是,如果我们将航线偏离艾堤卡的方向,双方就会失去接触的机会。” 根据那封信,雷瓦姆也派遣探索舰队来到圣泉,并与空族处于交战状态,和伊斯拉的状况几乎相同。他们在探索中一定也为了避免空族的攻击,不断改变航线。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无法以无线电沟通的情况下,双方碰面的机会将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 路易斯提督考虑到这样的缺点后,仍决定要改变航线。 “总之,最重要的是要脱离圣泉。只要抵达可降落到水面的海域,就可以进行充电。飞机的航行限制解除之后,就能够对抗空族,也可以增加搜敌用的飞机,这样一来和神圣雷瓦姆皇国碰面的可能性便会增加——这是目前能够选择的最佳对策。” 提督祈祷般的语气中完全没有平时嘻笑的态度。从他的表情可以 看出,此刻的局势相当急迫。 我感觉提督的声音好似从远处传来。他虽然向我进行报告,但这些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有关伊斯拉运作的一切都由四人议会决定,妮娜·维恩特只是装饰用的管区长,没有否定权,只能默默认可,和娃娃没什么两样。 用餐完毕后,我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简朴房间,换上居家服。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自从和空族战斗以来,伊斯拉到了夜间就会实施灯火管制,不再像以前那样半夜还有人在街上游荡。负责夜间戒备的双座式战斗机飞过寂静的范·维尔上空,旋转翼的声音在远处回荡。 我拉上窗帘、点亮桌灯,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闭上眼睛。 自从那一夜以来,一切都变了。这里已经不是抵达圣泉之前宛如乐园般的伊斯拉。 死伤实在过度惨重。 展现在眼前的“战争”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刺激胃部黏膜的异臭上层,弥漫着弹药硝烟、烧焦的人肉与粉碎的钢铁气味。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中,熟悉的人们一一死去。没有道别的机会,年轻的躯体瞬间被炸弹和机枪子弹撕裂。 悲哀这个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 我只能默默忍受着不可言喻的沉重压力,无法躲到任何地方。我只能紧闭着嘴唇,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默默承受一切。 今后该怎么办? 从明天开始,我将如何面对幸存的飞行科同学? 我有面对他们的资格吗? 我能够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装成一般学生“克莉亚”,厚颜无耻地接受训练吗?这样是不是太过卑鄙? ——我在欺骗大家。 我想到这一点。 即使平常和大家一起接受训练,到了战斗的时刻却独自被隔离到安全的场所,抱着膝盖躲在防空洞里。等到战争结束,又厚脸皮地回到大家面前,像玩游戏一样驾驶飞机。 ——太卑鄙了。 责备自己的声音不断从意识底层响起,几乎要切碎我的心灵,让我痛苦不已。 ——卡路儿。 为了寻找逃避的场所,我轻轻呼唤这个名字。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举止过于放肆,但至少在独处的时间,我希望能够照自己的意思度过。 ——我好难受,卡路儿。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幻想中对他诉苦。 ——该怎么办? 我在心灵的角落问他。他想了一会儿,开口回答: ——我想,我们不能忘记所有死去的人。 ——我们必须好好追悼大家。 ——然后要连同他们的份更加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我点点头。幻想中的卡路儿对我微笑,继续说: ——没有人会说你卑鄙的。 ——那是路易斯提督的命令,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你烦恼。哈哈哈,克莉亚,你实在太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啦。 我问他“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开口回应: ——你别独自一个人烦恼。 ——我们是一起努力的同学啊。 ——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找我商谈。 ——希望你不要隐藏秘密,那会让我感到更难过。 虽然说话的只是幻想中的卡路儿,但我心中仍感到一阵刺痛。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到床上。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并将枕头紧紧抱在胸前。 ——就算我说出实话,你也不会讨厌我吗? 卡路儿闻言呆了一会儿,接着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克莉亚,你还真奇怪。 我犹豫一会儿,对着幻想中的卡路儿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歪着头问: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我看着他的金发、美丽的碧蓝色眼珠、气质高雅的眼神与全身上下散发的高贵气息。 火焰覆盖我的视野。 接着是群众野蛮的呐喊、压制夜空的飞行战舰,以及燃烧的皇宫。 国王跪在地上,王妃被拖到街上,受到众人嘲笑。 然后,王子被迫亲吻我的脚尖。 民众拉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但他仍奋力抬起头瞪着我,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 那是美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他眼中燃烧的憎恶火焰仍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双眼神——和此刻卡路儿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询问他: ——卡路儿,你是不是卡尔·拉·伊尔? 这时,幻想中的卡路儿停止动作。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维持和平时一样的微笑,变成一座蜡像。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幻想无法继续发展。 ——老实说,我也有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妮娜·维恩特。 ——没错,就是把国王和王妃送上断头台的人。 ——是我鼓动十万市民,把卡尔拉·伊尔逐出宫殿。 ——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卡路儿? 当我问这些问题时,静止的卡路儿面带微笑,化为细小的微粒消散于空气中。凭我贫瘠的想像力,没有办法预测他的答案。 我更用力地抱紧枕头。 种种思念——真的是各式各样的思念,在我脑中旋转。今晚大概又睡不着了。 ——好难受。 我的诉苦永无休止,在自怜自艾中,眼中甚至泛起泪水。虽然这种哭法相当难堪,不过反正没有人在看,哭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救救我,卡路儿。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幻想中的卡路儿求助。 他总是立即出现并予以援助,但只要我说出实话,他就会带着微笑静止,最后成为微粒子消散于空气中。 原本应该是让我安心休憩的地方,却无法带给我安宁。 痛苦的折磨立刻回来,不断苛责我的内心。 不知从何处传来责难的声音。 ‘卑鄙的家伙。’ ‘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假装是大家的好朋友。’ ‘遇到危险就自己躲起来。’ ‘等到安全之后才厚脸皮地回到大家身边,打算继续隐藏身分生活。’ ‘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欺骗所有朋友。’ ‘卑鄙的家伙!魔女!快滚出这里!’ 不知何时,这个声音和把我赶出故乡的怒骂声重叠在一起。 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因为呼风的能力被称为魔女,走在路上都会被丢掷石头。 我回想起当污吏逼迫母亲选择要舍弃哪个孩子时,她指着我的表情。 不堪回想的种种景象压缩在一起,成为恶魔般的声音,切割我的心灵。 我把头缩到毛毯里,用双手遮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不断责难着我。 正如同这个声音所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家伙。 只要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我就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 眼泪开始落下。虽然这种哭法很难堪,但我无法停止。 “卡路儿。” 我呼喊着这个名字,幻想中的他再度露出微笑,开口说 : ‘妮娜·维恩特,我要杀了你。’ 我张大眼睛,幻想中的卡路儿瞪着我。 “……卡路儿?” ‘不对,我的名字不是卡路儿·阿巴斯。’ “……什么?” “我的名字是卡尔·拉·伊尔。” 幻想中的卡路儿说完,抓住我的手。 他前进的方向有一座断头台,聚集在那里的群众以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杀死卑鄙的家伙!’ ‘杀死那个骗子!’ ‘把魔女妮娜·维恩特的头砍下来!’ 他们都是飞行科的同学,包括幸存和已死的学生,所有人都拉高嗓门批判我。 卡尔·拉·伊尔转向我。 ‘我要让你饱受嘲笑,像狗一样被拖着走,然后送上断头台,砍断的头展示在众人面前,身体则丢入重罪囚犯的监狱里,和我母亲尝到同样的命运。’ 卡尔·拉·伊尔说完,把我拉上断头台。 我发出尖叫声,从床上跳起来。 我抓着头发,想要把刚刚的幻想驱出脑外,但卡尔·拉·伊尔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剥落。 他眼中蕴合的复仇火焰永远无法凭我的力量消除。 ——这是我唯一理解的事。 *** 伊斯拉的墓地没有个别的墓碑。死者被葬在海里,在旅途中丧生者的姓名会刻在树立于锡克拉湖畔的巨大石板上,任人凭吊。 然而,无法承受悲痛的遗族仍旧会在石板周围替死者购买或建立墓碑,因此那一带便自然而然形成墓地。 此刻,幸存的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正汗流浃背地树立起临时的手工墓碑。 浅桃色的光线从天上照射下来。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穿过防风林的风中甚少湿气,带着干草的气味。 墓地周围绿色的夏草随风摇曳。每当风吹过来,夕阳的赤铜色光线就会反射在青草的表面,将金色的光芒铺展在工作中的学生脚下。 卡路儿虽然还没拆下头上的绷带,但仍帮忙在隆起的泥土上竖起铁管架成的速成墓碑,并且仔细地用双脚踏平。他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接着在旁边堆起新的土堆。 不久之后,二十四座临时墓碑在草地上拖曳着拉长的十字影子,黑暗的铁管架成的墓碑以血色的天空为背景,朝着天空伸展双手伫立在地面。 学生们一一走到墓碑前,谨慎地挂上老鹰徽章,每一枚徽章上都记载着死去学生的名字。 共同葬礼结束后,接着是授与死者勋章的仪式。 战死的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得到特别升等,获认定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正规军人,并以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授与代表正规一等飞行员的老鹰徽章——战死者比幸存的学生早一步被认定为正规飞行员。 在和缓的风中,二十四枚徽章分送到所有的墓前。 圣特汝尔班的女学生将摘来的花一一送到坟墓上。仪式结束后,大家在墓前排列整齐,低头默祷。 祈祷传送到夏日的天空。 女学生纷纷开始啜泣,卡路儿紧闭着嘴唇,勉强忍住泪水。 站在卡路儿身旁的是穿着制服的干妹妹艾黎儿。她负伤的左手臂仍旧以绷带吊在胸前,和大家一样在默祷。她原本应该待在医院里休养,却偷偷溜出病房,摘来献给死者的花。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莎朗等幸存的住宿生也在风中默祷。他们和战死的光男与沃夫冈曾在学生宿舍中同甘共苦四个月,因此悲哀也更加深沉。 其中又以在眼前失去正式搭档的千春受到的打击最为深刻。自从那一天之后,千春甚至失去语言和表情,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连饭都没吃,也没有参加今天的典礼。 千春以外的所有住宿生和其他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继续待在逐渐西斜的夕阳中。 没有人开口说话。 骤然来到眼前的现实太过残酷,使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许此刻最妥当的反应,就是像部分女学生一样压低声音啜泣,但大多数学生还无法进入哭泣的阶段。 他们仍旧无法接受同学死去的事实。 他们心中想着,或许那些同学并没有死,此刻正躲在石板后面恶作剧地看着大家悲痛不已的模样,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哭泣,就会笑着跑出来。大家心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不论等多久都没有实现的迹象。浮士德、光男和沃夫冈都默默地成为墓碑,任风吹拂。 不久之后,太阳落到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脉后方,低矮和缓的棱线染成金黄色,切割着鲜红的天空。 卡路儿抬头望向天顶。在飞舞的蜻蜓上方,暗红色的碎云朝西方流逝,伊斯拉的云层近到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他想到此刻已经是八月下旬。 “夏天要结束了。” 他喃喃说道。 “嗯。” 艾黎儿点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云朵飘逝。 如果能够大哭,卡路儿当然也会大哭。如果能够大声呼唤死去朋友的名字,拉扯地上的青草、踢起泥土,或许能够发散无从发泄的情绪。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此燃起追悼之火,聊着对于死者的思念。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似乎应该共同为死去的朋友做些事情——但卡路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时,一个新的人影不知何时掺入学生当中。 脆弱而无所依靠的人影摇摇晃晃地以蹒跚脚步穿过学生之间,走到一座墓前。 那是光男的坟墓。 人影以颤抖的手献上白色百合花,小小的背影虚弱地蹲在墓前。 “千春……” 艾黎儿喃喃呼唤。 千春背对着所有人,把一只手放入口袋里,拿出红色的勋章。 这是妮娜·维恩特赠与千春和光男搭档的圣堂座骑士十字勋章。 他们在敌军集中炮火的攻击中射出照明弹,使困难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获得成功。为了表扬这项功绩,因而授与他们这枚勋章。这时,千春将自己和光男两人份的勋章挂在墓碑上。 鲜红色的两枚勋章和代表正规飞行员的老鹰徽章在光男的基前摇晃。 千春低着头,背影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在无言地表达:“我不要这种东西,把光男还给我。” 卡路儿默默将手放在艾黎儿背上,艾黎儿回头,看到奈奈子和莎朗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艾黎儿点点头,随同奈奈子及莎朗走到前方,站在千春两边轻轻将身体靠向她,并将手环绕在她的背上温柔抚摩。 艾黎儿对她说: “战争结束之后,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到我面前,要我等你恢复精神之后替他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他说的话吧。” “……” “‘军队组织只能藉由勋章的形式向士兵表达谢意,希望你能够将这枚勋章当作全体队员与伊斯拉居民感谢的心情。’” “……” [‘谢谢你,那是最棒的照明弹。’” “……” “就是这样。所以,千春……好吗?” 艾黎儿安慰千春之后,勉强抬起头,挤出声音对光男的墓碑说: “阿光真厉害,你现在是圣堂座骑士了。不但是飞行员,还是骑士大人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身旁传来沙哑而断续的说话声。 “……我……” 千春干枯的嘴唇张开。艾黎儿张大眼睛,看着千春的侧脸。她脸上没有 平时夸张的妆 容,瘦削苍白的素净脸蛋在颤抖。 “……是我太笨……才会回头……那时候……我太笨了……没有看前方……阿光才会……” 千春的双唇间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艾黎儿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如果我……顺利逃脱……阿光……现在还……” 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摇头。她明白千春在责备自己发射照明弹之后没有顺利摆脱敌机,因此她再次紧紧握住千春的手。 “没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千春,你不能这么想……” “……是我太差劲……才会害阿光死掉……” 这时奈奈子也皱起脸孔抱住千春的背,将脸颊贴在她颤抖的背上央求。 “别这样啦~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啊……我实在看不下去啦~” 奈奈子在哭泣。她勉强挤出笨拙的安慰话语,双手紧紧抓着千春的背,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莎朗将左手放在奈奈子身上,右手绕到千春的肩膀上,说:“千春,你这样会让阿光伤心的……别这么想,好吗?我们得祈祷,让阿光能在天上安心生活。” “可是……我……如果我……更振作……” 艾黎儿温柔地抚摩千春的手背,说:“不是这样的……你应该也明白吧?这是拚命努力之后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千春如果那么说,大家都会伤心的……” “可是,如果……” 不论其他人如何安慰,千春脸上仍旧失去活力而表情僵硬。 “阿光……都是我害的……” 千春开口正要继续自责,这时心底深处突然闪过战斗前四天的夜晚,两人坐在秋千上对话的情景。 “咦……” 千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然而光男当时的模样却像录影重播一般,鲜明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天晚上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好似映照在淡色透明的帷幕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星光下坐在秋千上交谈。 当时光男所说的话,此刻重新回到千春的脑海中。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光男这段话仿佛预知自己的命运一般。 这些话重新浸染千春被撕裂的心灵。 从她的双眼滚落一颗颗透明的水滴,她仿佛看到光男站在面前鼓励自己。 ——阿光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 千春想到这里,更加无法控制眼泪。 “阿光……” 千春呼唤这个名字,伸出了手。 如同当晚一般。 记忆中的光男包覆在淡色帷幕中,握住她的手。 “握着我的手。” 她出声央求,记忆中光男手上的温度传送到千春娇小的手掌上。 当晚的光男露出微笑,开口说: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 千春的表情崩溃了。 光男笑着说: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她张开嘴巴,大声吐气。 “呜哇啊……啊啊啊……” 哭声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原本被隐藏起来、蜷缩成僵硬块状的情绪顿时爆发。 “啊啊啊……呜啊啊啊……” 叹息化作痛哭,千春跪在地上仰望天空,不畏任何人的眼光大哭。 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都张大眼睛,面面相觑。 原本一直失去生气的千春脸上又恢复表情,毫无顾忌地表达悲伤并哭泣。 “阿光……阿光……” 千春抬头望着鲜红的天顶哭喊着。 围绕在她身旁的女孩们也流下泪水。或许是感染到千春的情绪,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也抛开理性的束缚,开始哭泣。 四人的手自然而然环抱着彼此的背部,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好似变成一颗球,皱起脸孔大声哭喊着失去的朋友。 赤裸裸的悲哀感染到站在后方的圣特汝尔班全体学生,大家不知不觉地抛开压抑、放声哭泣。 宪明、班哲明和卡路儿也哭到从未哭过的地步。 眼泪一直无法停止,直到太阳下山、四周笼罩在黑夜里,悲哀仍旧没有止境。 过一阵子,千春开始边哭边向周围的女生说话。她的声音回荡在夏日夜晚的空气中。 “光、光男说过,如、如果我们一直在悲伤,死、死掉的人……就会……呜呜……很难过。” 千春抽搐着喉咙,一再咽下心中涌起的情绪,试着将光男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他说过,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呜呜。我们不能气馁,要连死掉的人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呜呜……” 艾黎儿边哭边点头,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千春,千春也用双手环抱艾黎儿,把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贴在艾黎儿的脸颊上,继续说出她曾经承诺光男的约定。 “我跟光男……约定过……一定……不可以气馁,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千春勉强挤出的声音好似磨刀一般,让卡路儿听了心痛不已。 卡路儿用手臂一再擦拭眼睛,眼睑都磨得红肿,但他不在乎,仍以同样的动作不断擦拭流出的泪水。 接着他咬紧牙关,努力告诉自己:要感谢赌上性命战斗的朋友,对他们说声“谢谢”,并且发誓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然后放声大哭,告诉他们,失去他们真的很寂寞。等到泪水流完、尽情表达悲痛之后,就要发誓,一定会连他们的份一起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要飞到天上。 要连大家的份一起飞翔,直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一再擦拭涌出的泪水,将这个誓言深深烙印在心底。他把誓言刻印在心灵中枢的最深处,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永远不可忘记。 对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而言,一个季节结束了。 这时—— 风突然“飕”地吹了起来。 “……嗯?” 卡路儿抬头望着风吹来的方向。 大气中掺杂着不祥的声压。深刻记忆在肺腑中的火药、火焰与煤烟气息,再度刺激着鼻腔。 “空袭!” 所有学生都恢复清醒,转向卡路儿眺望的方向。 在此同时,范·维尔地区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并听见“砰、砰”的高射炮声,傍晚的天空中绽放数朵炸裂弹的花朵。 伊斯拉后方北北西的空中,出现一支飞机编队。 和先前攻击伊斯拉的编队相比,这次的规模较小。一共有三十架左右的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编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侵犯范·维尔的领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掩护机立即出动迎击,银色的机翼飞舞在黄昏天空的一角。 学生们议论纷纷。 “怎、怎么办?” “如果拖拖拉拉,马上又会飞来大群编队啊!” “快、快躲到附近的防空洞!” 由于距离上次的战斗不到几天,学生们光是看到敌机便失去冷静,无法立即做出对应。 众人畏惧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卡路儿身上。 在范·维尔班全体学生战死的迎击战中,卡路儿是唯一的幸存者,在这群人中算是唯一经历过空战的男生。他和艾黎儿的搭档击落七架飞机,在飞行科当中创下超群的记录。 卡路儿拚命压抑双脚的颤抖,内心激励着几乎陷入恐慌的自己。 ——看着吧,浮士德。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对丧生的战友说话。 ——我会继承你所做的事情。 卡路儿毅然睁开双眼,装出平静的表情,拉高嗓门说: “圣特汝尔有四座对空炮,从这里跑过去不到五分钟,大家分担帮忙吧。” “嗯、嗯。” “快点!我们也得替伊斯拉尽点力才行。” 卡路儿迅速将在场的二十名学生分为四批,朝着圣特汝尔奔跑。他身旁的艾黎儿虽然左手仍以绷带悬挂在胸前,也跟着他一起奔跑。 “艾黎儿,你先回医院吧。” “不要,我也要帮忙。” “可是你受伤了。” “这点伤不要紧,即使只有右手,我也能帮上忙。” “……”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坚定的回答,便不再反驳,继续朝着圣特汝尔奔跑。 阿斯卑纳山地后方传来炸弹着地的声音,天空底层的红色不知是夕阳的色彩,或是建筑物燃烧的火焰光芒。 空袭的规模很小,目的大概只是要确认伊斯拉的复原情况。经过小小的冲突后,“天空一族”便在日落时分撤退。 问题在于敌机飞来的方向。 敌人由伊斯拉后方发动攻击,仿佛意图将伊斯拉逼向艾堤卡的方向。根据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的判断,其中隐含着来自敌人的非文字讯息。 “敌人追踪在我们后方。” 阿梅里亚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朝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的背影报告。 “追踪伊斯拉的飞行要塞似乎和先前埋伏袭击的飞行要塞规模相同,先前的编队攻击应该是为了侦查我方的武力状况。” 路易斯仍旧望着窗外的夜景,头也不回地问: “空族是不是在发情呀?” 阿梅里亚在内心深处的笔记本记下:提督的心情越烦躁,发言越没品。 “他们想要表达的,应该是绝不让我们生还的决心,并意欲引发伊斯拉内部的动摇。” “真是纠缠不清!” “空族也知道,目前伊斯拉最值得忧虑的情况就是内乱。根据他们过去歼灭无数探索舰队的经验,一定懂得什么样的逼迫方式最有效。” “真是的,即使我们放弃和神圣雷瓦姆皇国合流而改变航线,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不过藉由改变航路,可以回避像上次那样的大规模分头合击。请别忘记,我们现在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事项是脱离圣泉,为此才需要改变航线。能否和雷瓦姆会合,只能听天由命。” “嗯……事情还真棘手。居民们的情况如何?” “主张返回的居民增加了。如果不思考对策,这种声音或许会越来越多。” “军队呢?” “目前还没有人公开主张返回,不过士兵们似乎都开始产生思乡之情。” “出现返回派的主张是探索旅行中无法避免的过程,我上次也是因为这样才逃回去。但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能在死了人之后,还厚脸皮地逃回去。” “那么得即早说服返回派才行。但如果采用拙劣的方式,反而会替他们的主张火上加油。首先我们得派遣几名宣抚官到圣特汝尔进行游说工作,接着再由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发表仔细研拟过的演讲稿。” “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啊……” 路易斯喃喃自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不久之后他想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选和阿梅里亚想到的刚好相同。 锡克拉湖的水面闪烁着星光与月光。 湖岸的夏草在风中散发青色的气息。前日的战斗好似遥远的梦境一般,伊斯拉的星空显得碧蓝、透明而水亮。 可是,那不是梦。 卡路儿穿着制服跑过湖岸小径,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他的奔跑方式并不规律,反倒像在苛责自己般踩着粗暴的步伐。他紧咬嘴唇,盯着前方一点狂奔,直到喘不过气为止。等到他喘不过气,便弯下腰调整呼吸、擦拭嘴角,接着再度奔跑。 “哇啊!” 他迎着风吐出呻吟,发觉之后又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情绪,继续在星空下奔跑。 跑完外围约六公里的湖泊一圈之后,卡路儿喘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仍立刻开始跑第二圈。他抬头仰望星空,偶尔看看旁边的湖面,有时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粗暴地继续奔跑。 在替同学建造墓碑、大哭一场、回到宿舍之后,卡路儿仍迟迟无法入睡。他的身体虽然疲倦,却无法进入梦乡。 在黑暗的房间中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使他感到胸腔里塞满沉重的情绪,胃部缩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他实在无法继续躺着。 “对不起!对不起!” 卡路儿无意识地喃喃念着。 他明白自己是在对死去的朋友和因他而受重伤的艾黎儿道歉。 对于无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卡路儿只能不断苛责自己并道歉。 他了解自责并没有任何意义,艾黎儿也为此斥责过他。当他看到幸存的朋友落入同样的窠臼,也会无法忍受而加以劝谏,然而要控制自己却相当困难,只要一不注意,悔恨的情绪就会浸染大脑,让他重新忆起再也无法挽回的现实。虽然理智明白懊悔无济于事,但理智以外的某种情感却化作痛苦的折磨,使他无法成眠。 “呜啊啊……呜啊啊……” 刻印在脑中的空战影像无法消失。 当晚的天空和此刻头顶上方的这片星空相同。 数千道曳光弹将天空割裂为碎片,对空弹幕蒙蔽天空。在四处乱窜的火焰背景中,螺旋桨的转动声、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响、飞行战舰的巨影,以过分巨大的力量统治世界。 卡路儿仿佛看到当晚同学们的飞机出现在自己眼前,少年们驾驶的阿尔康号穿过鲜红色的火焰。 引导在单纵阵前方的浮士德转头对他微笑,但下一个瞬间就被曳光弹撕裂身体,化作一团火球。 沃夫冈为了保护被银狐盯上的卡路儿,挺身而出面对敌人。他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展开枪击,却无法伤到敌人,徒然葬送宝贵的生命。 共同组成防御圆阵的范·维尔班学生,彼此屏障着旁边的同伴战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全体丧生。 死亡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预告。他的朋友相信平日训练的成果而坐上飞机,却如昆虫般毫无抵抗地死亡。 ——守护伊斯拉。 如此微小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的正确、纯粹心情,却被敌人以嘲讽的态度连机身一同践踏为碎片。 统治战场天空的原则只有数量、机身性能和技术,不论拥有多么正确、纯粹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至少以卡路儿的情况来说,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情感中还掺杂着肤浅、轻率与傲慢的态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路儿边跑边朝着星空大吼,否则他无法忍受自横隔膜下往上冲的情感奔流。 即使他努力要凭意志的力量压抑自己,眼泪仍旧源源不断地落下。 他连忙擦干泪水。哭泣没有任何用处,男子汉怎么可以轻易掉泪!他虽然如此斥责自己,却无法停止涌出的 泪水。 卡路儿怒斥自己,持续在夜空下奔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减轻痛苦。 不久后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跌倒在地上。卡路儿喘着气,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繁星的大河在闪烁,无数星光照射在被他折磨到临界地步的身体,仿佛是要安抚他一般慈祥而清澄。 卡路儿横躺在地面上,胸膛不断起伏。他沐浴着星光,将混乱的思绪寄托在静止不动的星空怀抱里。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追悼石板附近,斜眼瞥见居民各自建造的数座墓碑。 还有—— “咦……” 月光下出现一个人影。 小小的身影以胆怯的脚步穿梭在墓碑之间,前往某个方向。 那里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白天为同学建造的墓碑。 卡路儿诧异地抬起上半身。虽然只凭月光与星光难以判别对方的身分,但他仍猜到这个人影是谁。 怎么办?卡路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打招呼。 他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觉得不便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会挑选没人的夜晚前来。 卡路儿站起身,用一只手拍掉背上的泥土,追在人影的后方。 正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个人影停在战死的学生墓前,静静凝视着挂在墓碑上的正规飞行员徽章。 卡路儿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人影没有察觉到卡路儿站在身后。她跪在墓前,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祈祷。 看着没有祈祷文的祈祷,让卡路儿相当心痛。那微微颤抖的背影,显示出她内心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 卡路儿想要这样告诉她,便轻轻呼唤: “克莉亚。” 背影抖动一下,克莉亚放下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缓缓转头。 “卡路儿……” 克莉亚张大的双眼噙着宛若星尘的泪水,纯白色的上衣被月光染成青色。 “为……什么……” “……我刚刚在跑步……接着看到你走来……” 克莉亚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卡路儿好一会儿,接着连忙起身,拍拍深蓝色裙子上的泥土,准备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卡路儿急忙追在克莉亚后头,克莉亚则以跌跌撞撞的脚步逃离湖畔。 “你为什么要逃,克莉亚?” 卡路儿立刻追上她,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并将她拉近自己。 克莉亚低下头面向卡路儿,被卡路儿抓住的手腕在颤抖。 “克莉亚!” “……放开我……” 克莉亚勉强挤出好似雏鸟般脆弱的声音,苍白的表情在月光下越加失去色彩。 卡路儿猜到克莉亚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因此仍旧握着她的右手腕说: “我不会放开。” “……” “看着我,克莉亚。” 克莉亚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看向卡路儿,只是摇摇头。 “……我……还是……不行……”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些话。 “……我……要离开飞行科……” “什么……” “……我太卑鄙……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上课……” 那天在路易斯提督的指示下,飞行科学生中只有克莉亚和伊格纳修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学生们担任搜敌或迎击任务,有半数战死。克莉亚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在那段期间躲在防空洞里什么都没做吧?卡路儿如此推测,因此平静地告诉她: “没有人会责备你。” 克莉亚再度闭上嘴巴摇头。 “是提督命令你避难的,你一点都不卑鄙。” “不是……不是这样……卡路儿,拜托,放开我吧……” “克莉亚,你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 “我一直在欺骗大家。” “什么?”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什、什么?” 卡路儿这才发现克莉亚的状况相当异常。 “克莉亚,冷静一点,我完全搞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 克莉亚仍旧低着头,无言地摇头。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你真的……不用管我……” “克莉亚?” “对不起……你不用原谅我……” “克莉亚!” 卡路儿用力将握着的手腕拉近自己。克莉亚虽然抗拒,但她的力量比不上卡路儿,卡路儿几乎是强硬地抱紧畏惧的克莉亚。 克莉亚将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紧紧地缩起身体。 卡路儿笨拙地将双手绕到克莉亚瘦小的背上,用力抱住她,接着勉强说出: “别气馁。” “……” “听说光男最后告诉千春,生还的人有责任要为死去的人更加努力,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 “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死去的同学一定会很难过。他们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而战斗的。” “……” 克莉亚依旧没有抬起头,背部微微颤抖着。 卡路儿用力抱紧她瘦小的身体,想要鼓舞克莉亚的心情自然而然传递到双臂。或许是空战以来一直在他内心骚动的情感驱使他这么做。虽然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卤莽,但他现在不想放开克莉亚。他甚至毫无根据地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克莉亚,她就会跑到自己再也无法追到的地方。 “克莉亚。” 卡路儿在克莉亚耳边低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克莉亚依旧在颤抖,紧紧缩着身体伫立在原地。 “克莉亚。” 每次呼唤这个名字,卡路儿就感到内心涌起莫名强烈的情感。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反常,却无法抑制这股情感。 克莉亚抱在胸前的双臂稍稍用力,仿佛在抗拒卡路儿。她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说:“我太……卑鄙了……” 这声音跟五个月前卡路儿在湖畔首度见到她时一样脆弱。在那之后,经过和飞行科同学的交流,她的态度已经改变许多,能够正常跟人交谈,但她此刻似乎又恢复以前内向而退缩的个性。 “我不懂,你哪里卑鄙?”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我隐瞒一些事情……” 这些话就像是拿着诚意的扫把收集勇气的碎片,勉强以声音交织出来。 卡路儿不禁加强语气,说:“那又怎样?每个人都隐藏一、两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来,就不用勉强告诉别人。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而离开飞行科呢?” “ ……” “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如果你就这样离开,给我的打击会更大。你隐藏秘密没关系,可是我不能忍受你不告而别。” “……卡路儿……” 克莉亚的声音中带着泪水,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松开。 接着,她纤细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绕到卡路儿背后。卡路儿明白克莉亚是鼓起勇气才这么做。 两人笨拙地将双手放在对方身后,颤抖着伫立在原地。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对方的悸动与体温。 克莉亚的额头贴在卡路儿胸前。卡路儿抱紧她,她的脸便埋在卡路儿的怀里。 数千道星光照射下来,飞舞在湖畔的青光则是萤火虫。星星与萤火虫的光芒伴随着晚风,在两人身旁飘动。 卡路儿感 觉到原本混乱而激动的情绪逐渐变得平静,克莉亚柔软的肌肤和透过上衣传来的悸动,温和地安抚他凌乱的情绪。 “克莉亚……” 他喃喃呼唤这个名字,声音中带着与平常不同的感情。 卡路儿缓缓将双手放在克莉亚的肩膀上,克莉亚仍旧把头压得低低的没有抬起来,光滑的黑发在他面前散发香气。 “克莉亚。” 卡路儿每次呼唤这个名字,体内吹拂的感情也越加强烈。 “我……” 他的声音迷失方向,消散在黑夜中,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克莉亚更加缩紧纤细的身体,被卡路儿紧紧压着双肩,茫然无从地站在原地。 卡路儿觉得自己应该对克莉亚说些话。 他明白这一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要表达的一定是无法化为言语的东西。 然而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此刻在他体内翻滚的奇特情绪传达给克莉亚,否则实在是难以忍受。 卡路儿的手自然移动,并拢的指尖碰触克莉亚的下巴。 他僵硬地施加力量,克莉亚白皙的脸孔便抬起来。 克莉亚没有说话,微弱的光线照亮她长长的睫毛,瞳孔映照着星光,形状姣好的鼻梁在黑暗中透着青色的光泽。 卡路儿感觉到强烈的情绪自胸中涌起,一口气冲到头盖骨。 他完全受到本能的冲动驾驭,毫无抵抗的余地。 不需要言语。 从贴在一起的嘴唇传来的,是甘甜的滋味与柔软的触感。 克莉亚有一瞬间缩起身体,紧紧握住绕到卡路儿背后的双手,但她没有推开卡路儿,只是闭上眼睛任凭摆布。 卡路儿移开嘴唇,总算理解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他虽然自觉过分唐突卤莽,却未感到后悔,只是再度抱紧手臂中的女孩。 “克莉亚。” 他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中充满情感。 他终于理解心中莫名的情绪是什么。 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他越是抱紧克莉亚,心中的情感越强烈。克莉亚的柔软、温暖以及透过嘴唇传递的香甜滋味,更加激发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我……” 此刻,卡路儿总算知道他刚刚说到一半的话是什么。 “我喜欢你。” 这句话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 “我不想放开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我不希望你离开,也无法想像没有你的学校。” 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卡路儿凭着冲动告白,努力加强语气表达心意。他想要使用更洗炼的句子,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我想一直这样。” 他只能以热情将情感化为语言传递给对方。 “我想和你……一直这样……” 他的辞汇已经用尽,不过此刻或许根本不需要语言。 向心爱的人表达真正的情感时,言语未免太不可靠。与其道出千百句陈腐的言词,他宁愿继续亲吻她。 卡路儿感觉到克莉亚的呼吸。自从那场空战后一直毛躁不安的心灵在克莉亚无言的温柔下得到安抚。光是和她在一起,卡路儿干枯的心情便恢复滋润。 “你喜欢我吗?”卡路儿问。 克莉亚的气息从近距离飘到卡路儿身上,让他更加陷入忘我的深渊。 “我……好喜欢你。” “卡路儿……” “叫我卡路就行了。” “卡……路……” 克莉亚的声音中不知何时开始带着啜泣。 “怎么?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 “你如果不想谈,那就算了……不过我想更进一步了解你,可以吗?像是你出生的地方,还有家人……我想更了解你的事。” “……” “克莉亚。” “……卡路……” “什么事?告诉我吧,克莉亚。” 克莉亚把脸庞稍稍移开,像只胆怯的小动物般抬头看着卡路儿。 “……我也……” “嗯?” “……我也不知道……你的事情……” 卡路儿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困惑了一会儿后眨眨眼睛说: “喔,说的也是。对不起,这样子很不公平吧?好,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事情,你尽管问我吧……啊!” 他说到这里,脑中忽然窜过冰冷的念头。 有些事情他无法说出口。 关于自己的过去,他有一项必须隐瞒所有人的秘密。 ——我曾经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只有阿巴斯家的人知道卡路儿·阿巴斯就是卡尔·拉·伊尔。 在伊斯拉则是只有他的干妹妹艾黎儿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克莉亚知道。 卡路儿瞬间这么想。 话说卡路儿之所以会逃到伊斯拉,就是为了远离企划王政复古的势力。折衷派的贵族担心,原本就已经很惨烈的斗争会因为第一王子生还的消息而更加恶化,因此提供资金让卡路儿和艾黎儿踏上“寻找天空尽头”名义的放逐旅程。 如果揭穿自己的身分,等于是本末倒置,失去踏上这趟旅程的意义。 没错,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卡路儿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克莉亚是“别人”吗? 不是,克莉亚不是“别人”。 她是足以信赖的朋友……不,应该说是更加亲近的存在。 对于克莉亚,他是否有必要持续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他现在所做的事,对于克莉亚是否相当不诚实? ——我在欺骗克莉亚。 卡路儿这么想。 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因为克莉亚不愿谈及过去而焦躁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他只顾着批判别人,对于自己的行为却毫无反省,简直跟小孩子没有两样。他根本没有资格责备克莉亚。 卡路儿反省之后深深吸一口气,将新鲜的空气送入肺中冷却火热的情绪,并以冷静的口吻开口说: “……克莉亚,如果我说出关于自己的事情,或许会让你吓一跳。就算我要求你相信我,你或许仍无法立即相信……这样也没关系吗?” 卡路儿以真挚的态度询问。 克莉亚湿润的眼睛凝视卡路儿好一会儿,思考足够充分的时间后,终于开口: “……卡路,有件事……” 她缓缓地主动展开话题,让卡路儿感到自己的气势稍被减弱,不过还是问她: “什、什么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 “咦?真、真的吗?好难得,克莉亚竟然会这么说。” “……嗯。我只是觉得……在听你提起之前,最好先问问看……” “喔,这样啊……好呀。虽然你大概不会猜中,不过即使你猜错了,我也不会笑你。我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看法。” “嗯……如果猜错了……我会很高兴的。” “啊……哈哈,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鬼吗?我开始有点害怕听你说了。” 卡路儿开玩笑地说。 克莉亚闭上眼睛,接着缓慢而平静地张开双眼,开口询问: “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曾见过面?” 卡路 儿盯着克莉亚的眼睛好一会儿。 “……什么?” “……我觉得……很久以前……好像曾见过你。” “……什么?” “……在我九岁的时候,你也是同样的年纪……距今大约六年前……” “大约六年前……” “……嗯……” “我……九岁的时候?” 卡路儿不需要搜寻记忆的抽屉,便能立刻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件。 他眼前再度浮现绝对无法忘怀的情景。 烙印在脑中的影像和刻印在他意识最深层的憎恶相同,总是虎视眈眈地等候举起镰刀的时机。 从下方往上吹起的飓风,拖曳着火焰坠落的战斗机,被毁灭的禁卫军空艇军团,断成两半、被火焰吞没而坠落的重巡空舰,肮脏的十万市民掀起巨浪…… ——风之革命。 随着脑中闪过的可憎字眼,宿敌的身影再度浮现。 银白色的头发,巫女般的夸张装束,能剧面具般无表情的面孔,脸上的化妆,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 ——妮娜·维恩特。 父母、王宫、第一王子的地位,都被这个呼风少女夺走。 要不是那个女人,革命不可能发生,父母亲不会被处刑,他生下来拥有的一切也不会被剥夺。这名少女是粉碎他人生的永远仇敌。 自从那天之后,卡路儿的日子便围绕着心灵中枢的憎恨而旋转。他要将母亲受到的对待全数还诸妮娜身上——这就是他的生存目的。他之所以会答应登上伊斯拉,也是因为听说妮娜将赴任为伊斯拉的管区长。他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不是寻找天空的尽头,而是要向妮娜复仇。 随着空族的来袭,他最近差点忘记这段仇恨。空战的冲击和失去朋友的悲伤覆盖长年的憎恨,漂浮在心灵的最表层。 然而只要一有机会,对于妮娜的憎恶就会突破一切情感,粗暴地支配卡路儿的意识。 自革命以来持续钉入心灵土壤中的憎恨之楔,能够瞬间撕裂卡路儿的灵魂,使黑暗情绪从裂缝中流入。卡路儿没有反抗的手段,自裂缝间源源不断涌入的黑暗情绪很快会将他的心灵染成同样的色彩。 卡路儿横眉竖目、怒发冲冠,连身体末端都在颤抖。他想要大声怒吼,并且破坏眼前的一切。 “……卡路?” 克莉亚也察觉到卡路儿的变化,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卡路儿勉强控制自己,装出平静的态度。 “……嗯……不要紧,没事……我只是有点……” “……” “……对不起,你会害怕吗?我有时候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嗯……只要再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 卡路儿一边颤抖一边设法辩解。他也知道当自己心中对妮娜的憎恶觉醒时,会露出恶魔般的表情吓坏其他人。他不想让克莉亚害怕,因此努力克制自己。 克莉亚也在颤抖,但她只是默默看着卡路儿,眼中逐渐泛起悲伤的表情。 “对不起。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 ” “对了,关于六年前的事……你刚刚在问,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 卡路儿重复克莉亚的问题,在记忆深渊中任意搜索。 “不知道耶,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不是我自夸,小时候我周围有各式各样的人,根本没办法记得每一个人。” “……是吗……你的地位……一定很高吧?” 克莉亚以细微但确实的声音询问。 对于这个问题,卡路儿犹豫了片刻。但他一转念,想到自己继续隐藏这件事,等于是在欺瞒克莉亚。于是,他老实回答: “……嗯。” 在黑暗中,他看到克莉亚的喉咙吞下某样东西。 卡路儿不知道她吸入的是夜晚的空气,或是即将说出口的话语,然而,他知道克莉亚此刻相当紧张。 克莉亚以柔弱的声音勉强回答: “这样啊……” “……嗯。” “那个……卡路,或许你会笑我……我也宁愿让你嘲笑我……不过……我希望你能听听我的猜测。” “……嗯,没关系,我真的很想听你说说看。” “那个……呃……” 卡路儿看得出克莉亚很努力地要鼓起勇气。 他在内心中替克莉亚加油,等候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心想克莉亚绝对不可能猜中。 她不可能会猜到的。 但是—— “你该不会是……卡尔·拉·伊尔吧?” 克莉亚的问题消散在夜晚的大气中。 卡路儿呆呆站在原地。 风带走沉默,接着,克莉亚再次吐出同样意义的句子。 “前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相传在监狱中病死的……王子。我在想……这或许是……你的真实身分……” 卡路儿只是呆呆望着克莉亚。 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的时间。 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脸颊,这才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场,然后,没有经过思考的问句擅自从嘴里溜出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克莉亚缓缓地抬起头。 她湿润的眼中充满恐惧、悔恨、悲伤与面对真实的勇气碎片。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听到和先前同样的这句话,此刻才理解其中的重要含意。 眼前美丽的少女顿时转变为不同的形象。 卡路儿的手开始颤抖,口中再度吐出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话语。 “……你是……谁……” “……” “……你……为什么……这么想……” 克莉亚痛苦地说出掺杂各种情感的问句: “……你真的是……卡尔·拉·伊尔吗?” “……” “你不是卡路儿·阿巴斯……而是卡尔·拉·伊尔?” 卡路儿僵硬地看着克莉亚。 他的思考能力依旧无法正常运转,只是凭着感情的驱使而将双手绕到克莉亚背上。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内心擅自低语。 ——不论在这趟旅程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不论有如何痛苦、悲伤或残酷的事件在等候我们…… ——我都会永远爱着克莉亚。 他赌上自己的存在如此发誓。 所以,他说出实话。 “……嗯。” “……” “……你猜的没错,我以前的确被这么称呼。” “……” “卡尔·拉·伊尔……” 大气中产生电压。 “……正是我以前的名字。” 克莉亚全身顿时失去力量,弯曲双膝几乎要倒下来。 卡路儿连忙抱住克莉亚。 “克莉亚?克莉亚!” 他奋力呼唤,克莉亚才张开双眼,看着面前的卡路儿。 “对、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惊讶……不要紧吧?” “……” “要你别惊讶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已经不是王子,只是想成为飞行员、和大家一起上学的普通人。” “……” “……没错……嗯,我不是想要自豪,或是让你惊讶,只是不想再隐瞒你,所以才会……” 在卡路儿忙着辩解的这段时间,克莉亚缓缓站稳双脚,被卡路儿抱住的背部也恢复力量。她努力举起手放在卡路儿的胸前,确实踏稳在潮湿的泥土上,恢复原本的姿势。 卡路儿停顿一下,稳定自己的情绪后,才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猜到的?” “……” “看穿这件事的只有艾黎,所以我真的吓一跳。你说你见过我,是在哪里呢?亚历山大宫殿里住了很多贵族,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 克莉亚如同被遗忘的冰雕般伫立在原地,默默盯着下方。 她没有回答,只传递出悲伤的情绪。 卡路儿逐渐感到焦虑。 “……别隐瞒我……我会难过的,克莉亚。” “……” “你说如果猜错了,你会很高兴,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是王子,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 他越是发问,克莉亚的表情越僵硬。卡路儿实在无法按捺自己,便说: “克莉亚……鼓起勇气告诉我吧。别担心,我绝对不会讨厌你的,我保证。” “……卡路……” 克莉亚的声音如同冰柱的水滴滑落,卡路儿迫不及待地俯身向前说: “嗯,什么事?你说说看。” “那个……我……” “嗯,没关系,我在听,你努力说出来吧。” “那个……我……” “嗯、嗯。” “……以前……阿尔迪斯坦正教会的神父……曾经教导过我……” “嗯、嗯。” “他说……真实末必会带来幸福……” “……咦?呃,这个嘛,嗯……” “……他说……真实有时是残酷的……所以……” “……怎么样?”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勇气的碎片与无尽的悲伤在克莉亚的声音中强烈回荡。她越是想要隐藏,意识深处的悲哀越是从她脆弱的身影透出来,以超出言语的力量传递给卡路儿。 然而,卡路儿无法看清这股情感的根源,完全摸不着头绪。 “……什么?对不起,克莉亚,我没有听清楚……” 卡路儿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克莉亚低着头好一阵子。 大气中的电压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 过不久,克莉亚静静地抬起头,她的脸上像被迫在冰冻之地服刑的因犯般冻僵而面无表情。 “……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真相……” 雪水般的声音落在卡路儿的肩膀上。 “……我不想……被你讨厌……” 泪水沿着克莉亚的脸颊滑落。她的双手笔直朝向地面,仿佛要支撑即将崩溃的身体。她仍旧低着头,以僵硬的姿势在哭泣。 “……因为我……喜欢你……” 她勉强鼓起勇气,告诉卡路儿这件事。 “……我很喜欢你……” “克莉亚……” “所以……我不会再……见到你……” “……什么?” 克莉亚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 “……克莉亚?” “……请你……” “……什么?” “……请你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克莉亚再度退后一步。卡路儿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从你的记忆中……把我消除……才是最好的做法。” 克莉亚抬起头。她的脸皱成一团,卡路儿从来没看过她这样的表情。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克莉亚缓缓后退,两人之间拉开为伸手无法触及的距离。 卡路儿努力运转脑袋,勉强理解克莉亚这句话的意思。 ——克莉亚在向自己道别。 当他领悟这一点,立刻大喊: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这么说?” 回答他的是克莉亚的啜泣声。她努力抑制自己,却无法阻止强烈的悲伤涌出。 “……克莉亚!” 卡路儿伸出双手想要抱紧她,克莉亚则转身开始奔跑。 他连忙要追上去,然而在这时候——夜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噪音。 卡路儿惊讶地抬起头仰望星空,看到的是银灰色的钢铁编队。 月光勾勒出层层重叠的钢铁翅膀轮廓。和那可憎夜晚相同的螺旋桨转动声,演奏出令人无法忘怀的旋律。 ——天空一族。 探照灯的十几道光束从伊斯拉地表往上投射,照亮敌军夜间轰炸机编队的底盘。这支编队由每组四架双人舰上轰炸机组成七组编队。轰炸机的机身不大,只悬挂一颗炸弹,引领着掩护用战斗机队往范﹒维尔方向前进。 敌机编队颇具规模,虽然比不上前日空战中由三方来袭的威胁,但从整齐的编队飞行也看得出这是一场规划完善的攻击。 ——空战要开始了!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地面,看到克莉亚不顾眼前的异状,仍沿着湖岸小径奔跑。 “克莉亚,等等!” 卡路儿毫不犹豫地追着远离的背影。 通知敌军来袭的警笛声传到锡克拉湖畔,圣特汝尔的居民想必正急忙躲进防空洞里。伊斯拉右岸的高射炮群已经敞开炮门,朝着夜空射出数朵火焰的花朵。 克莉亚不时望着天空,加快脚步逃跑。 卡路儿一边观察敌机的动向一边追逐克莉亚。 远处的震动沿着地面传来,阿斯卑纳山地后方的天空染成红色。 敌机想必是在对梅克留斯机场发动攻击,来回于夜空中的探照灯光束偶尔会照亮空艇骑士团迎战敌机的场景。 敌军编队的航线从范·维尔横跨伊斯拉前往圣特汝尔方面,螺旋桨的声音逐渐接近,数架被骑士团战斗机追赶的敌军轰炸机放弃攻击机场,悬挂着炸弹继续飞翔。照眼前的情况看来,这些轰炸机有可能会将剩余的炸弹丢到圣特汝尔。 锡克拉湖不在敌军编队的航线上,应该还算安全,但盲目的奔跑仍旧会有危险。从先前的空战经验得知,空族相当喜爱夸耀自己的驾驶技术,他们或许会如同热衷猎兔的贵族般,半是游戏地朝着在地面上奔跑的目标攻击。为了日后向同伴炫耀,这些士兵不惜夺走他人的性命。 敌军编队越过阿斯卑纳山脉,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圣特汝尔即将面临危机,然而此刻卡路儿能做的事只有拦住克莉亚。 “克莉亚,等等,现在乱跑很危险!” 卡路儿大声喊叫。克莉亚仰望夜空,看到飞在前方的敌军编队侧面,三架仍挂着炸弹的轰炸机朝着圣特汝尔前进。聪明的她或许理解到卡路儿话中的含意,终于停下脚步。 卡路儿也停止奔跑,调整呼吸观察敌机的情况。 对空炮一再发射,圣特汝尔的天空被数百道火线割破,温柔的月光与星光被青紫色的炸药火焰蒙蔽。 五架空艇骑士团战斗机从范·维尔方面追在空族后方飞来,但敌军战斗机编队不仅没有逃避,反而在圣特汝尔的上空回转,由正面挑起格斗。卡路儿和克莉亚身处的伊斯拉左岸,天空中顿时回荡着螺旋桨的噪音。 另一方面,空族的轰炸机依旧异常勇猛,完全不畏惧对空炮,反而像是要夸耀勇气一般飞入炮火之间,纷纷丢下机上悬挂的炸弹。 卡路儿感到脚底传来沉重的震动,由地面喷起的火焰将防风林的树叶后方染成红色。转眼间,熊熊大火点燃夜空底层 第二章 复仇 圣泉仿佛没有尽头。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伊斯拉的航线上仍旧只看得到“喷起的海水”。 由于无法降落到海面上,氢电池自然无法充电。限电生活的影响扩及所有层面,警戒敌军工作只能从阿斯卑纳山脉的观测点进行目测,甚至连戒备用的飞机都无法派遣。居民们被迫过着没有电力的生活,主张返回的声浪越来越大。 在没有地图的探险航海过程中,船员中势必会出现主张返回的声音,为此在伊斯拉出发之前,已经发给所有参与者“不论发生什么状况,在抵达目的地前绝对不会返回”的切结书,只有签署这份文件的人才能够登上伊斯拉。不过人类处于极限状态时,往往会丧失理智的外衣,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对神许下的承诺更重要,因此有许多居民开始倾向返回派的主张。 安抚民情也是航海长路易斯的工作。他派遣经过缜密会议后讨论出的宣抚官前往民众居住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说服工作,并拿出伊斯拉出发前的切结书,努力摘掉暴动的种子。 在受到空族追逐的现况下,即使回头也会遭遇同样的结果。空族从伊斯拉后方断续进行小规模的空袭,每受到一次攻击,空艇骑士团的战力就会被削弱。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总有一天他们会被空族追上,被迫进行决战。空族的目的就是不让踏入圣泉的人生还,不论航线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或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都没有太大差别。 那么,他们只能选择前进——这是路易斯不变的答案。 路易斯在大约七年前曾经一度来到圣泉前方而逃回,这次他不能再度回头,不论如何都要越过圣泉,抵达“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就是为此而存在,他也是为此耗费七年的岁月。 在航海长坚定的信念下,伊斯拉今天也在圣泉上方迎接新的早晨。 九月上旬的朝阳照射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宿舍的中庭。 时节虽然即将迈入初秋,草坪却仍旧绿意盎然,蒙上闪闪发光的朝露湿气。 住宿生之一的莎朗晒完衣服后,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以忧郁的表情望着天空。 天空似乎浑然不知莎朗的心情,今日依旧透明清澈,毫无污点的白云吸饱了朝阳,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飘向伊斯拉的后方。 在抵达圣泉之前,这样的早晨一定充满欢笑。大家会把白色的户外用餐桌搬到绿色的草坪上,艾黎儿会准备好吃的料理,千春则会捣麻糬,大家边说笑边享受早餐时光。 然而,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莎朗望着一片沉寂的男女学生宿舍,眼中露出感伤的神情。 两天前,他们替死者建造墓碑,并痛哭一场。 剩下的圣特汝尔班学生都努力要切换心情。他们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必须连死去学生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然而直到今日,他们仍旧与昔日的开朗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 负责迎击的范·维尔班学生全都战死,至于圣特汝尔班方面,光男和沃夫冈也已战死,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则身受重伤,再也不可能驾驶飞机,出院后将转入普通科。和卡路儿乘坐同一架飞机的艾黎儿因为肩膀受伤而住院中,即使伤口复原,左手臂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此外,奈奈子在领教空战的恐怖后,打算放弃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希望转入普通科。千春要恢复以往的开朗,大概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莎朗忍不住叹一口气。 其中最奇怪的是卡路儿。 他在空战中幸存归来,大家都期待能够仰赖他的经验,他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然而在前天晚上发生的小规模空袭以后,他的态度就突然变得很奇怪。 空袭的隔天早上,圣特汝尔的居民发现卡路儿倒在湖畔,便将他背回宿舍。他身上没有重伤,但不知为何脸颊、太阳穴和头皮都有被抓伤的痕迹。由于他的指甲嵌着皮肤和头发,因此可想而知是他自己抓伤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那之后,卡路儿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叫他吃饭也没有回应。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莎朗担心地从门外大声呼唤,试图要强行进入房间,却被卡路儿以从没有听过的可怕声音怒吼。 光是想到当时卡路儿的怒吼声,莎朗便感到毛骨悚然。从那声音几乎完全无法辨识言语内容,好似野兽的咆哮。莎朗听到那阵怒吼,立刻明白此刻关在房间里的不是她所认识的卡路儿。 如果有艾黎儿在,或许还有办法对应,但是她仍需要安静休养,莎朗不想让她担心,因此没有通知她。目前宿舍内没有人能够应付卡路儿,他一直没有吃饭也不跟任何人交谈,独自一人锁在房间里。 有谁能够想想办法? 连平日坚强的莎朗,都不禁认为沉重、阴暗、无奈的气氛笼罩着学生宿舍。 “早安。”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莎朗转头,立即吓得挺直背脊。 站在她面前的是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的娇小少女。 “舍、舍监!” 莎朗忍不住将双手举到眼前防卫,腰部往后缩,打算一有机会就要逃跑。 不过,派遣舍监静香剪成娃娃头的头发完全没有晃动,双眼依旧闭上,一步步走向莎朗。 “什、什么事?我没有食物,也没有钱!” 莎朗像是面对妖怪一般尖叫。 静香无声地拖着脚步往前进,逐渐缩短与莎朗之间的距离。 莎朗的太阳穴冒出冷汗。 静香想要的不外乎是食物或金钱,而且是惊人的食量与破天荒的金额。 她无法忘记在那恶魔般的夜晚,眼前这个妖怪的战斗方式。 莎朗当时面临空族地上部队的突击,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然而一身运动服打扮的静香却挡在她前方,只凭短刀和“苦无”飞刀就摆平手持机关枪的敌军部队,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简直属于不同的次元,甚至让人觉得只要有这只怪物在,伊斯拉地表就安全了。 奇妙之处还不仅如此。 这只妖怪在制服敌人之后,回到己方阵地便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并以施恩的态度索取莎朗的粮食。莎朗胆怯地递给她,她便保持正坐的姿势猛吃,完全不顾周围的枪林弹雨。她的肚子不断咕噜咕噜地响着,吃尽己方的食物、喝光水之后,就在炮弹声中打瞌睡。从她那副模样可以想见,超凡的战斗力似乎无法持续太久,在过度疲惫之后便丧失战斗能力。她没有持续守护伊斯拉地表的防卫能力,只能针对单一据点进行暴风般的快速攻击。但即便如此,也已经相当具有威胁力。 隔天,静香向凯格斯高中的校长申请惊人的特别劳动津贴,据说校长看到文件上的金额便睁大眼睛昏厥过去。目前双方似乎仍在进行劳资沟通,很难断定这项争执能否在航行圣泉的期间获得结论。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莎朗吞下涌到喉头的疑问,双手掌心朝着静香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并且窥伺着逃跑的机会。 妖怪闭着双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断逼近往后倒退的莎朗,口中低声说:“我有一个想法。” “呜!”莎朗的喉咙深处发出悲鸣,猛烈摇头。“我没有钱也没有食物!” 静香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尽到舍监的责任。” 她的声音中带点无奈,算是相当罕见的态度。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各位,也想替自己的工作场所找回活力。” “啊……是是,一定的……麻烦你了……” 莎朗总算点了点头,看来这妖怪也受不了宿舍沉重的 气氛。 然而,什么是舍监的责任?莎朗点头之后歪着头思考,这时从静香背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舍监,我准备好了哟,” 制服上套着围裙的千春笑嘻嘻地跑过来,从静香背后抱住她。 “危险!” 莎朗高喊,千春以诧异的表情抬头看她。 “咦?为什么?” “啊,没事,对不起……没什么。” 莎朗尴尬地羞红脸颊,心想千春没有实际目睹那场战斗,所以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好喜欢舍监哟~” 千春欢喜地以脸颊磨蹭静香的后脑杓。 静香面无表情,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应:“我也很喜爱千春同学。” “哇,我很爱你唷!” 千春将手臂插入妖怪的两侧腋下,把她像婴儿一样高高抱起举向天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旋转。妖怪不知为何显得全身无力,像一具尸体般任凭手脚随着离心力摇摆,两端的嘴角吊起露出门牙,从门牙缝隙发出“咻咻咻咻咻”的奇特声音。静香当晚就是在吐出这串意义不明的声音后,一瞬间制服敌军的据点。 莎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蹲在原地,用手蒙住双眼大喊: “住手,千春!” “好高好高!” “咻咻咻咻咻,” “拜托!把她放在地上,离她远一点!” “咦?莎朗,你今天好奇怪哟!” “咻?咻咻咻?” 莎朗抬起头,看到降落在地面的静香和双手绕到背后的千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歪着头看她。她勉强恢复镇定,咳了一下站起身。 “呃,没事……对不起,嗯……我只是有点……担心很多事情……”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啦。” “咻咻咻咻咻了” “嗯……对了,你刚刚说要准备什么?” “啊,我们打算来捣麻糬!我想到好久没吃麻糬了,好想吃喔!” 千春拿出心爱的石杵露出微笑,一旁的静香则坐在石自上静静等候。 莎朗呆呆地望着石杵和石臼,终于泛起安心的笑容。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吃到千春做的麻糬。好,我们来捣麻糬吧!肚子吃饱才会有精神,我去叫大家过来。” 千春卷起袖子,以笑容回应。 “嗯,我们在这里捣麻糬。舍监,好久没捣麻糬了,要加油喔!” “一定要捣出最棒的麻糬。” 静香低声说完﹒蹲在石臼前方。 “嘿!呀!喝!” 千春活力充沛地发出吆喝声,挥动那根得自斋之国外婆的石杵,静香也很巧妙地配合她的动作拉动糯米团,两人以绝妙的默契捣起麻糬。 莎朗离开两人走向宿舍。 她边走边反省自己不应该过分畏惧舍监。仔细想想,舍监当时是为了保护大家而战斗,甚至累到在炮火中也能熟睡。多亏有她在,大家才能得救。至于劳动津贴的争议,或许只是她隐藏内心害羞的举动,不是真心要申请……不对,她一定是真心想要申请津贴。不过……嗯,总之她的确救了大家。 莎朗在心中向静香道歉,走入女生宿舍的玄关。 在静谧的黑暗中,她听到千春的石杵轻巧地发出“啪、啪”的声音。 捣麻糬声中掺杂着笑声。千春的笑声比以前更开朗活泼,仿佛要唤醒所有住宿生。 ‘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连死者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 莎朗耳边响起千春所转述的光男话语。 她闭上眼睛,将头抬向天花板。 千春的笑声直奔九月的天空,清澈的声音仿佛是要传递给不在眼前的对象。 “别哭。” 莎朗仍旧将脸朝向天花板﹒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 “别哭,傻瓜。” 她紧咬嘴唇,全力忍住泪水。 “我得回应千春才行。” 莎朗如此勉励自己。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哭过,她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眼睛,在玄关侧面的镜子中确认眼睛没有肿起来,并勉强露出笑脸。 她得装出最像样的笑脸才行。 “千春的麻糬啊……好久没吃了……” 飞行科的学生之一——宪明·柏原,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刚烤好的麻糬,放入嘴巴里咀嚼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却又立刻哀愁地垂下肩膀,平日粗鲁而满不在乎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眉毛一直保持着下垂的八字形。 “……很抱歉,我最近没有食欲……” 一旁的班哲明也只咬一口麻糬就停下筷子。 千春见状,笑嘻嘻地用网子烤麻糬,督促他们: “喂,不行啦!振作一点!” 看到她开朗的笑容,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总算勉强吃完一块麻糬。 “嗯……我要振作。” “我也要……振作。” 两人同时比出胜利手势,却看不出丝毫气势。 “你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振作的样子啊~” 旁观的奈奈子无奈地叹一口气。 五名住宿生和舍监——总共六个人——一起吃早餐,场面理应还算热闹,气氛却仍旧有些消沉。 当众人聚在一起,就无可避免会想到不在场的人。 大家要永远一起飞翔。抵达天空的尽头后,要共同跳舞庆祝——过去许下的承诺,今后该如何实现? 宪明只吃一块麻糬,完全没有碰饮料。即使千春和莎朗试着鼓舞他,他也只是无力地笑着,不像以前那样轻佻地回应。 他在战争前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而且现在已经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这点深深刺痛宪明的心。 他因为言行轻薄而被取了“路人甲”的绰号,自己也很中意这个称呼,自以为“反正没人会拿我说的话当真,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紧”,因此更加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日这种地步。 庆祝抵达圣泉的典礼当天,在大家收拾摊位后回宿舍的途中,他随性地对光男开玩笑,却引来千春哭着抗议,他一时恼火便使用相当过分的言词。他当时只想着,反正事后再道歉就好,而且光男应该很习惯被嘲笑,这根本不算什么。 ‘光男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个飞机宅男吧〡” ‘光男的长处不就只有这一点吗?他的运动神经很差,又是胖子,讲话也一点都不有趣!’ 宪明想起自己当时的谩骂,胃部就感到一阵紧缩。 当光男在战斗的时候,宪明躲在土囊后方抱着头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发抖。他没有想到战场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另一方面,光男却在如此恐怖的战场为了保护千春与伊斯拉而奉献性命。那场空雷轰炸行动,可说是足以名留巴雷特洛斯战史的一大战果。 ——那家伙……比我厉害多了。 宪明打从心底这么想。他绝对比不上光男,也办不到那种事。 ——我只是个路人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平凡到了极点,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赢过有才能的人。毕竟他的脑袋、运动神经和容貌等先天条件都太过平凡,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宪,你很没有精神哟~怎么不像平常那样说些蠢话啊?” 千春笑咪咪地对宪明开口。 宪明抬起视线看了千春一眼,立刻低下头。 “……嗯……真抱歉。” “……” 莎朗从近处观察宪明的态度,难过地咬着嘴唇,接着又装出笑容说: “你如果吃不下麻糬,要不要吃面包?艾黎做的草莓果酱还剩下一些。” “呃……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下次再吃吧。” “是吗……” 中庭笼罩在难以承受的沉默中,不论如何努力尝试,沉重的气氛仍旧再度降临在众人的肩膀上。 莎朗改对奈奈子开口。 “奈奈,你呢?还是没有胃口吗?” “嗯……我不太想吃……” 奈奈子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也一直都没有精神,不像以前那样喜爱闲聊八卦。她只有一次不经意地提起,她想要放弃当飞行员的梦想。 “……你找到答案了吗?” 莎朗询问她,奈奈子无精打采地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我现在好怕飞到天上……” “……没错,的确很可怕……直、的很可怕……” “嗯……我喜欢驾驶飞机……可是没办法对人开枪……”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仔细想清楚再做决定吧。好吗?” 奈奈子默默点头。 “我很喜欢说故事或写东西……所以我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比较适合往那方面发展……” 奈奈子说到这里时——〡 “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 “艾黎?” “哇,大家一起在吃早餐啊?好好喔,我也要吃,” 艾黎儿笑咪咪地走进来。 她穿着制服,左手臂用绷带挂在胸前。 艾黎儿的出现顿时扫去现场的阴霾。莎朗立刻跑到她身边,担心地问: “艾黎,你不要紧吗?你现在的状况应该还不能出院吧?” “不要紧啦!每天都有受伤的人被送进医院,我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占据那么好的床位呢?反正伤口已经缝合,我决定回宿舍继续疗养啦。”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艾黎儿周围。 艾黎儿放松心情,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哇,千春做的麻糬!我好想吃!” 千春也露出笑脸,双手握着艾黎儿的右手蹦蹦跳跳。 “嗯,我马上去烤!我会马上烤好哟,艾黎!” 她的声音中充满各式各样的情感,说完立刻跑向烤肉网。 “呃,这不是吃剩的……只是因为我吃不下,所以……给你吃吧,艾黎。” 当奈奈子扶着艾黎儿坐在椅子上后,宪明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麻糬递给她。艾黎儿爽朗地笑着说: “谢谢!阿宪,你怎么了?眉毛都垂下来啦。哈哈,真奇怪。” 她毫不犹豫地把麻糬丢入嘴里,咀嚼几口之后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好好吃!好好吃喔!嗯嗯,砂糖酱油的调味恰到好处。我还想吃!” 艾黎儿晃动着双脚,欢欣喜悦地吃着刚烤好的麻糬。 “艾黎,太好了,你已经恢复活力啦~艾黎回来果然就不一样~” 奈奈子半哭丧着脸向她撒娇。 艾黎儿动着嘴巴,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有什么不一样?真伤脑筋,麻糬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我住院以后已经养胖一些,可是还是吃个不停。算了,就当作庆祝出院大吃一顿吧。千春,再帮我烤三块麻糬!” “没问题!” “咦,那个笨蛋呢?怎么没看到他?该不会还在睡觉吧?要不要我去踢醒他?” 众人听到艾黎儿的问话,彼此面面相觑,接着由莎朗将卡路儿目前的状态告知艾黎儿。 艾黎儿在听莎朗讲述的过程中,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听完不禁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哦……这样啊……” “他会常常变成这样吗?我觉得,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卡路……” “呃……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几次,就像旧病发作一样……那家伙小时候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一直苦恼着他……当他因为某种契机想起过去的事情时,就有可能会……爆发吧。” “这样啊……” “嗯……不过听你的说法,他这次的情况似乎特别严重。你说他抓着头发晕倒在湖边?我好像没看过这么严重的发作情况……” 艾黎儿说到这里,开始在脑中思考。 在伊斯拉只有艾黎儿知道卡路儿的过去。她知道卡路儿深深憎恶妮娜·维恩特,希望让她落入和母亲同样的下场。 在湖畔想必是发生了某种和妮娜维恩特有关的事件,才会让卡路儿自残并且失去意识,回来后也一直关在房间里,甚至对同伴大吼大叫。 艾黎儿抬头仰望男生宿舍,看到卡路儿的房间拉上窗帘。那个少根筋的男生,竟然不会想要晒晒舒服的朝阳。 ——我不认识这样的卡路。 艾黎儿的心跳不寻常地加快。 她内心一直担忧着会有这么一天来临。 当卡路儿过去的阴霾再度浮现…… 他和妮娜·维恩特来到同一座岛,朝着同样的目的地前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自己过去的伤口。届时他会变得如何,连艾黎儿也不知道。 父母亲被杀、房子被烧毁、被剥夺第一王子的头衔并放逐到市井之间——这样的经验会造成何等程度的痛苦,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艾黎儿也无法轻易针对他的过去说出安慰或鼓励的话语。 “卡路……不要紧吗?连艾黎也没有看过的症状……不是很严重吗?” 奈奈子不安地询问。艾黎儿将右手举向天空,用鼻子吐出一口气。 “真是的,每次都这样……麻烦死了!他大概一点都不在乎让大家担心或造成别人的困扰吧?” “没这回事……” “总之,现在先别理他,反正他好像想要独处。等他肚子饿了,就会像平常一样找一堆藉口走出来啦。”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别担心,那家伙是个笨蛋,明天就会忘记一切,变得跟没事一样。对了,听说在离开圣泉之前,学校课程和训练都暂停喔,真幸运!这样我们要做什么呢?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可以洗衣服……啊,莎朗已经洗好……我想到了,商店街正在进行复兴工作,我们去帮忙吧?面包店好像也遭到火灾,那里的阿姨常常算我便宜一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帮上她的忙。” 莎朗笑着说: “也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活动活动筋骨,心情会变得比较好。” 奈奈子也立刻举起手说: “我也要去~那家面包店好可怜喔~” 其他住宿生都没有异议,于是大家整理完餐具之后便换上飞行服,在舍监的目送下前往圣特汝尔。住宿生中只有卡路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即使去叫他也没有回应,因此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放眼望去,九月的蓝天没有一片乌云。大家走一会儿,看到圣特汝尔的市区。 街上处处可见空袭的痕迹。建筑的外墙被打穿,露出烧焦的室内;原本漂亮的石板街道处处都是裂痕,熏黑的路面往下凹陷。数百名居民忙着复原工作,脸上、手上和裤子都被煤烟染黑,不时发出怒吼声,汗水中夹带着尘土,卖力地在修复街道。 “灾情真的很严重……” “而且不久之前又有一次空袭……真是的,这里是平民居住区,怎么可以当作攻击目标呢!” “大概是因为在范维尔上空受到空艇骑士团强烈迎击,才 把剩余的炸弹投掷在圣特汝尔吧?他们的目的或许是要让居民产生动摇,造成内部分裂。” “空族感觉真讨厌,好像完全摸透我们讨厌什么。” “有史以来踏入圣泉的探索舰队全都被他们歼灭,想必对方也累积了不少战术经验吧。” 听了班哲明的评语,众人的表情都变得黯淡。 大家常光顾的面包店已经全毁,在原本是厨房的瓦砾堆中,五十几岁的女店主正奋力要把埋在底下的烤箱挖出来。 “阿姨!” 艾黎儿跑上前喊道。 店主抬起沾满煤烟的脸,看到艾黎儿左手绑着绷带,不禁睁大眼睛喊: “哎唷,艾黎,你怎么受伤了?” “我只是一时不小心……对了,阿姨,让我们来帮忙吧!我们帮你挖出埋在底下的东西,收拾垃圾和废弃物!” “你在说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好好躺下来休息啊!我会替你送去刚出炉的鸡蛋面包,你赶快回家睡觉!” “阿姨,冷静一点!店里变成这样,你要怎么烤面包?你看,我带好多朋友一起来,拜托让我们帮忙吧!” 众人齐声打招呼,店主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眯起眼睛说: “哎……你们真是好孩子,不过只帮我的店感觉过意不去,请你们分头去帮忙其他地方吧,这样对大家比较有帮助。” “嗯……说的也对。好,大家分头帮忙吧!希望商店街能尽快恢复活力!” 其他住宿生当然没有异议,众人分散到大街上的各个角落,投入修复工作中。无法使用左手的艾黎儿以右手移开建材碎片,协助挖出埋在瓦砾下的家具。 将近三百名居民彼此协助,进行费力的修复工程。处处可以听到有人在谈论先前的空袭,有不少人担忧现状或对今后感到不安。居民间也开始有人对以路易斯为首的四人议会表示不平与不满。 到了中午,大家暂时休憩片刻,一起吃午餐。住宿生并排坐在地上,吃着商店街的店主们提供的配给黑麦面包及蔬菜汤。 “哎……好累喔。不过,大概还得忙上一阵子。” “即使修复完成,如果又被另一场空袭破坏,那也没有意义……” “阿宪,你真是悲观,眉毛都变成八字眉了!别老是说些灰心话嘛!” 艾黎儿以开玩笑的口吻取笑他,但宪明只是含混地在嘴里咕哝,没有正面回答。一旁的女店主双手又腰笑着说: “辛苦了,谢谢你们。要不是我的店变成这样,就可以亲自烤面包给你们。” “不用啦,阿姨。你平常总是算我们便宜一点,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真是的……像艾黎这么乖的孩子,为什么也得受伤呢?路易斯提督到底在做什么啊!” 店主边叹息边抱怨。艾黎儿带着开朗的笑容,把可以活动的手举到面前挥了挥,说:“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们好歹会驾驶飞机,当然有可能会上战场。这不是提督的错。” “即使这么说……可是造成这么大的灾害,为什么还要继续这趟旅程?他为了自己的功绩,把大家卷入危险,牺牲这么多人,应该可以考虑放弃了吧?如果继续前进,一定会出现更多死伤,或是像我这样失去整间店的受害者。” 艾黎儿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店主所说的话恰好是返回派的主张,虽然就道义上来说没有问题,但艾黎儿总觉得内心有些不能释怀。 ——返回真的比较好吗?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转换为语言。 这时,艾黎儿身旁的千春开口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 千春低着头,朝地面说话。 “……这趟旅程……等于失败了……” 千春鼓起勇气,将意见传达给店主。店主皱着眉头说: “即使没有找到天空的尽头,但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知道圣泉潜伏着敌人,算是很大的成果。何不趁现在回头,下次带更多军队回到这里呢?” “可是……这样的话……” 正当千春要继续说下去时,商店街的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呼声。 “哇啊,是马车!” “好棒喔!好帅的军队!” 原本在吃饭闲聊的居民也露出诧异的表情望着欢呼声传来之处。军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朝他们接近,其中掺杂着马蹄声。 “……怎么回事?是哪位大人物要来吗?” 住宿生也站起来看同样的方向,喜欢凑热闹的群众率先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哦哦,是仪队!” “还有禁卫骑兵!” “这么说来,一定是妮娜!妮娜·维恩特来了!” 人墙发出欢呼声,住宿生也议论纷纷。 “好像是管区长来了。真难得,她平常不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呢。” “大概是来慰问吧?圣特汝尔的民心变得很消沉,她一定是来鼓舞大家。” “这么突然?事先完全没有联络就来了耶。” “如果事先联络,会让返回派的人有时间准备抗议活动,所以这次算是奇袭吧。” “我们也去看看吧。如果不快一点,就没办法亲眼看到她。” “说的也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妮娜呢。” 大家都和艾黎儿一样,过去不曾有机会从近处看到妮娜维恩特,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瞻望小指头大小的身影,没有仔细看过她的长相和服装。听说她长得相当美丽,所以大家都想一睹芳容,也想听听她的声音。 这时,不远处传来盛大的欢呼声,部分居民高喊着妮娜的名字。在前方引导的仪队将人群分散到两边,禁卫骑兵从马鞍上喊话: “妮娜·维恩特管区长即将造访此处,请各位退散到街道两旁,绝不可以冲到道路中央。管区长的个性非常纤细,如果她主动攀谈,回答务必不得失礼!” 居民的表情因喜悦而散发光芒。妮娜·维恩特虽然被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放逐到此,但在民众之间的人气依旧很高。除了她的功绩之外,神秘的容貌与天人般的存在感,也让人们对她自然而然产生敬畏之心。她鲜少出现在人群面前,自革命以来或许是头一次造访民众居住的地区,因此不论大人小孩都无法隐藏兴奋的表情,乖乖服从高姿态的禁卫军下达的命令,站在大街两旁等候伊斯拉管区长的到来。 不久之后,由四匹马牵引的豪华马车来到圣特汝尔商店街。 马车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经过居民面前,坐在车中的正是妮娜·维恩特。她银白色的头发随风飘扬,冰冻的表情泰然望着前方。 全体居民都兴奋地挥手,高声欢迎她的到来。大家虽然知道实际运作伊斯拉的是四人议会,管区长没有实权,但她的人气依旧是伊斯拉第一。 马车来到大街中央时突然停下来,居民们都屏住气息。 一名高个子的禁卫军单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打开车门。 妮娜·维恩特站起身,由禁卫军牵下马车。 居民们高声欢呼。没有人预期到能够在伸手可以触及的近处目睹妮娜·维恩特的尊容。 然而,艾黎儿此时注意到的不是妮娜,而是那名禁卫军。 “伊格纳修?” 这名禁卫军虽然将银色头盔戴得很低,盖住眼睛的上方,但从他高挑的身材和只露出一半的英俊侧脸,仍旧能看出他是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虽然是住宿生,但是在共同 生活将近五个月之后,仍旧无意和同居的学生们进行交流。神秘的美男子伊格纳修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艾黎儿,以惯练的动作协助妮娜下车,并以和平时没有两样的冷淡眼神眺望居民的行列。 其他住宿生也注意到了。 “咦……那是……伊格纳修?”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打工……也不可能站在那里吧……” 所有学生都诧异地歪着头,但伊格纳修完全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注视着人群。 “好神秘喔,为什么?为什么伊格纳修会站在那里?” 最爱八卦新闻的奈奈子,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从以前便对拒绝与他人交流的伊格纳修抱持着种种臆测。 另一方面,主角妮娜维恩特将冰冻的眼神瞥向居民,无声地开始向前迈进,不时观察着崩塌的建筑物。 “好美……” “真迷人……” “她真的是……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呢……” 道路左右两旁的女人们陶醉地叹息。妮娜的身影在残破的灾区风景中格外突出,仿佛包裹在散发着淡光的茧中。她每走一步,商店街沉郁的空气就被来自天上的美貌吹散。 住宿生一眼看着伊格纳修,另一眼则注视着行进中的妮娜,原本只注意伊格纳修的艾黎儿也将些许视线移向妮娜。 “——咦?” 艾黎儿把原本歪向右边的头摆正,这回改为歪向左边。 “……咦?” 她揉揉眼睛,注视妮娜的侧脸。 “咦……那是……咦咦……” 妮娜长得和某人非常相似。 艾黎儿转头观察其他住宿生的反应。虽然每个人都是从近距离看着妮娜,却没有人表示任何疑问。 “等、等一下……咦咦咦?” 妮娜仍旧望着前方,走过住宿生的面前。 艾黎儿瞪大眼睛看着妮娜的背影。 纤细的背部、从脖子到肩膀的线条、瘦削的腰部、柔软的双腿、走路的方式……这个背影和某人未免太像了。虽然头发的颜色和长度不同,脸上也化了浓妆,但只要除掉这些,几乎等于是…… “等等!那是……咦咦咦?” 艾黎儿指着妮娜的背影,转向其余住宿生,但没有人像她那么惊讶。奈奈子露出陶醉的笑容对艾黎儿说: “真是惊人,没想到伊格纳修竟然是禁卫军仪队。他为什么会住在宿舍里呢?” “呃,我不是在说这个……咦?难道都没有人发现吗?” “嗯?发现什么?” “呃,那个……咦?难道是我想太多?” “什么事呀?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告诉我吧!” 奈奈子兴奋地凑过来,艾黎儿呆愣半晌,独自思索一会儿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呃,这个嘛……抱歉,我想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嗯……我得再去确认一次。” “怎么回事?你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更在意啦,” “对不起……嗯,对不起……不过,我得看得更仔细一点……” 艾黎儿嗫嚅说完,将视线转回妮娜的背影。 妮娜在禁卫军护卫之下检视商店街的情况,不时对居民们说一、两句话。被她问话的居民都摘下帽子,以戒慎恐惧的态度报告现状。只要是妮娜前往之处,居民们都会展露笑容,并予以温暖的掌声与欢呼。 妮娜巡视过毁坏的建筑物,并与民众交流之后,来到岔路上的广场停下脚步。禁卫军各自散开,仪队士兵在妮娜背后整齐排列,看来她似乎是要发表演说。人群顿时开始移动,想要抢得妮娜附近的位置。 “哇、哇、哇……” 住宿生在人群推挤中被分散了。 禁卫军怒声整理着簇拥向前的人潮上让居民以妮娜为中心在广场上呈扇形排列,总算平息了混乱。 在这段混乱中,妮娜一直闭着眼睛。 民众确保观赏位置之后,视线全都集中到妮娜身上。 不久之后,广场上终于安静下来。 妮娜张开双眼。 接着,她用双手稍稍拉起裙角,以优美的动作向居民鞠躬。她的高雅气质浸染到居民之间,所有人都无意识地为妮娜所散发的“圣性”折服。 仪队高声要求众人安静,等到群众鸦雀无声,妮娜才开口演说。 “我看到各位承受的苦难,心中感到相当痛苦,也为大家投入复兴工作的努力而感动。为了让圣特汝尔能够早日恢复美丽的街景,我保证一定会采取最佳措施。” 居民听了都热烈鼓掌。现场虽然没有使用扩音器,但妮娜稳重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传达到每一个居民的耳中。 由于从小接受演说训练,因此克莉亚在成为妮娜时,能够运用完全不同的声音。除了藉由声音强弱制造出音乐节奏效果的演说技术之外,她还能够藉由腹部呼吸,将吸入的空气透过腹肌和横隔膜推送到声带,加工为容易入耳的声音传递给听众。此刻的妮娜和平时内向退缩的克莉亚其说话方式完全不同。她凛然挺胸,将蕴含着威严的语句深深浸染到听众心中。 “各位对于今后的路程或许会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应该继续朝着艾堤卡前进,或者应该在此放弃这趟旅程……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中,会有这样的意见出现,也是早在出航前便能预期的事。” 不知何时开始,听众都忘记闲聊,被妮娜夺走心灵。他们不在意演说的内容,而是奢望永远聆听如此悦耳的美声。 妮娜不愧是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她在突袭亚历山大王城之前,曾以演说振奋十万市民的士气。此刻居民们亲眼见证传说的存在,因为亲闻她的演说而感到无比幸福。 “各位,让我们重新回顾创世神话吧。圣阿尔迪斯坦将建国英雄分散到三座海洋、予以祝福时,曾这么说过:‘在汝之业冠上我名,必能得到祝福。’圣阿尔迪斯坦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允许冠上祂尊贵的名字,并预言我们将因此获得祝福。顺从祂旨意的事业必定能够达成……这是神对我们承诺的约定。” 阿梅里亚准备的演讲稿相当巧妙,藉由空白吸引听众注意,并以意外的切入点抓住人们的心灵。她不去批判返回派,而是抬出圣阿尔迪斯坦的语言来强化说服力。历经漫长时代的教条简单易懂,能够轻易捕捉大众的心。 演说继续下去。 随着妮娜的语言,听众的心意开始转向路易斯与阿梅里亚希望的方向,控制现场的则是妮娜酝酿出的圣性。 “……回应圣阿尔迪斯坦旨意的时机来临了。我们终于可以强而有力地宣言,不论遇到何种苦难都不服输,不论遇到何种困境都能克服——这就是我对于这场试炼的看法。我们现在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不愧对圣阿尔迪斯坦之名的行动。” 居民间自然而然响起掌声,其中当然也有阿梅里亚派遣的部下混入群众里带头鼓掌,不过妮娜的演说仍旧让掌声自然扩散到人群中。 滔滔不绝的演说如同好几条支流汇聚为大河,妮娜的声音节奏中增添高贵的气质,原本压抑的声音凛然拉高,将清凉的气息吹向听众之间。 “艾堤卡之所以在天空中不会移动,是因为这颗星的名字代表‘伦理’。不论遭遇何种试炼,人们都不能迷失‘伦理’。‘伦理’是跨越时空而不变动的,它高居于天上的一处,点燃永恒火光引导我们……我们不能背弃它,否则会远离神的祝福,最终达到‘堕落’的终点。现在的我们是否正开始背弃上天昭示的‘伦理’,迈入‘堕落’的道路呢?” 音 乐般的声音转调,成为强而有力的咏叹。居民们的鼓掌声更加热烈,甚至还有人吹口哨或欢呼。趋势已经相当明朗。 “凭圣阿尔迪斯坦之名,让我们以伦理为目标,找到‘天空的尽头’,听取天使的福音。让我们祝福圣阿尔迪斯坦之名,感谢祂的引导。继续进行这趟苦难的旅程,才是表现我们信仰神的具体行动。” 句尾被欢呼声淹没,任谁都能看出何方才是胜者。 在众多满足的面孔当中,只有艾黎儿一个人表情僵硬,呆呆伫立在原地。 艾黎儿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望着妮娜。如雷的掌声好似在远方响起,她必须勉强撑住颤抖的双脚才能站稳脚步。 ——怎么会…… 艾黎儿仿佛看到卡路儿自残之后失去意识的模样重叠在妮娜的身影上。 “卡路……” 她内心感受到的痛苦,大概只有卡路儿承受的数千分之一。 然而,这阵刺痛仍旧宛若有人将短刀刺入她心中一般难以承受。 她哥哥感受到的痛苦,想必比这个还要强烈数千、数万倍吧。 艾黎儿看到眼前的景象失去颜色。在黑白的世界中,妮娜双手拉起裙角,鞠躬致意准备退场,身为仪队士兵的伊格纳修将妮娜牵到马车的升降台。 ——怎么会有这种事! 艾黎儿奋力拨开人墙,朝着妮娜的马车前进。 禁卫军穿过围成扇形的听众之间,再度将人们分散到两边。 驾驶挥舞着鞭子,马车开始前进。 艾黎儿强硬地穿梭在人群间,途中踩到别人的脚,也被人踩到好几次,最后超越马车来到人群最前排,站在面对道路的位置。 她看到禁卫军阻挡民众的长枪柄横挡在眼前。在那前方的街道上,妮娜乘坐的马车逐渐接近。 妮娜的侧脸出现在马车车窗上——不,这不是妮娜,一定是她,艾黎儿不可能会看错。 “等等,妮娜!” 妮娜的视线转向艾黎儿。 艾黎儿将力气集中在丹田,扯着嗓门高喊。 “你……你不是妮娜!” 当她喊出这句话,妮娜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似乎有瞬间的动摇。 ——果然…… 艾黎儿得到确信。马车穿越她眼前,这样下去妮娜就要离开了。 艾黎儿紧闭嘴唇,抱定决心。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起来痛殴一顿,甚至有可能会被关进牢里,但应该不至于送命。 ——去吧! 她鼓舞自己之后,穿过禁卫军的长枪下方,右手贴上地面又立刻站起来,左手仍用绷带吊着,开始追逐妮娜的马车。 “喂,等等!” 观众看到状况出现,掀起一阵骚动。士兵从后方追赶艾黎儿,她必须在被抓到之前对妮娜说话才行。 艾黎儿全力奔跑,眼前就是马车的尾端。骑马的禁卫军出面制止她,骑在马上的正是伊格纳修。 “拜托,伊格纳,放过我吧!” 艾黎儿以拚命的表情央求。 伊格纳修露出奸笑。 两人在飞行科是正式搭档。虽然彼此除了训练内容之外没谈过多少话,但截至目前为止和伊格纳修有过交流的学生只有艾黎儿。 “伊格纳!” 伊格纳修跳下马,脸上浮现和平常相同的冷笑,接着无情地将手中拿的长枪横挡在艾黎儿面前。 “拜托,别阻止我!” 艾黎儿扭曲着表情大喊,伊格纳修嘲笑的脸孔接近艾黎儿的耳朵。 “把我推开。” 他对艾黎儿低语。 “咦……” “快点。” 他的声音低到只有艾黎儿听得见。 艾黎儿瞬间理解对方的用意,心怀感谢地用右手推开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失去平衡,趁机将枪尖刺入马车的车轮。 马车往前方倾斜,驾驶发出怒骂声,在此同时,伊格纳修原本骑乘的马好似受到命令般挡在马车前方。 ——谢谢你,伊格纳! 艾黎儿朝着背后表达无言的感谢,一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右手抓住窗框,把脸伸入车内。 伊斯拉的管区长——妮娜·维恩特近在她眼前,只要再接近一点,两人的额头就要碰在一起。 野葡萄色的湿润眼睛望着艾黎儿。 没错。 不论如何化妆、如何巧妙地接上假发、穿上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服装并改变声音,艾黎儿也不可能认错自己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 在此瞬间,妮娜的表情崩溃了。 修饰为淡红色的铁面具底下,隐藏的正是克莉亚的脸。 艾黎儿的脑中,瞬间闪过种种疑问。 ——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然而,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抛开所有疑问。她不是为了问这些问题才做出如此莽撞的举动。 她有话要告诉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此刻想必和卡路儿一样痛苦,她必须设法稍稍安慰无可取代的挚友。 “我会救回卡尔·拉·伊尔。” 刹那间,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 “所以,我们再一起飞吧。” 克莉亚发自内心的泪水滑到脸颊上。 眼泪滚滚而下,但克莉亚没有伸手擦拭,只是回答: “我好喜欢你。” 克莉亚这时才理解到,人有办法面带微笑哭泣。 这时有别的禁卫军士兵出现,从艾黎儿背后抓住她的双手。 艾黎儿被用力拖下马车,好几名士兵大费周章地围捕左手悬着绷带、个子娇小的艾黎儿。 克莉亚从车窗探出头高喊: “住手,别动粗!她是我的朋友,请你们放尊重一点!” 然而,居民的喧哗声淹没克莉亚的叫声,士兵们为了在群众面前展示破坏秩序者的下场,粗暴地抓住艾黎儿的头发,不顾她受伤的左手便从背后抓住她的双手,甚至有士兵举起拳头准备揍她。艾黎儿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负伤的部位遭到如此粗鲁的对待后,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克莉亚在丹田施力,使用腹肌与横隔膜将吸入的空气转换为声音,朝着正准备对艾黎 儿落下铁拳的士兵高喊: “不准打她!” 妮娜·维恩特的命令如同弓箭一般划破喧嚣。 正要殴打艾黎儿的士兵仍举着拳头,睁大眼睛望着管区长。压制住艾黎儿的士兵和居民们也都停住动作,呆呆看着管区长。 平时总是端庄高贵、绝对不表现出冲动情感、保持神秘静谧态度的妮娜·维恩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事实上,这或许是妮娜·维恩特首度在公开场合对属下发布命令。妮娜·维恩特应该是只有虚名而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装饰用管区长才对。 “放开她!” 然而,此刻妮娜竟然从马车的车窗探出身体,愤怒地朝着禁卫军下达坚定的命令。士兵连忙松开艾黎儿。 面对眼前发生的异常状况,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吞声。 在马车、士兵和居民全都静止的情况下,妮娜自己打开车门,走下马车踏在地面上。她在居民的注视中缓缓走到艾黎儿前方,以毅然的语气告诉禁卫军: “她是我的朋友,没有逮捕或处罚的必要。” 禁卫军面面相觑,接着站到艾黎儿后方踏步致意,保持不动的立姿。 妮娜缓缓接近艾黎儿,牵起她的右手,怀着忧愁的心情用双手握住,并以只有艾黎儿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道歉 。 “真抱歉,我欺骗了你,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克莉亚……” “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不奢求得到原谅,你可以骂我,或着用石头丢我。” “这……我怎么会……” “我深深伤害卡路。为了补偿他,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我死了能让他获得救赎,那么我马上就去死。” 艾黎儿睁大眼睛。克莉亚——妮娜——的痛苦有数万分之一传达到她心中,就已经让她痛得想哭。 “你、你在说什么?” “谢谢你,艾黎。请你帮我转告飞行科的同学,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乐,甚至让我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快乐的事情,活着真棒。我不会忘记这五个月的时光,绝对不会忘记。” 克莉亚看着聚集在街道两旁的居民,在其中找到住宿生的身影,对他们露出只以嘴角表达的寂寞微笑。住宿生仍旧面带惊讶,他们没有发现妮娜就是克莉亚,因此完全没有掌握状况。 “克莉亚,等等,你是在道别吗?为什么?没有必要啊!” 克莉亚紧紧握住艾黎儿的手。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有时也会像今天这样,在大家面前发表别人交给我的原稿。只要做这些事,就会有人需要我。我之所以进入飞行科,是因为想要自由飞翔在天上。可是,现在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应该这么做。为了惩罚自己抱持着愚蠢的梦想,我决定今后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克莉亚……” “卡路只要看到我、想起过去,就会痛苦。所以……我不会再回飞行科。” “我不要,克莉亚……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 艾黎儿扭曲着脸、掉下眼泪,垂下嘴角发出呻吟。 克莉亚好似要抛开眷恋一般放下艾黎儿的手,努力挤出笑容,背对自己重要的朋友。 “请你救救卡路。我没办法发挥任何力量,只能祈祷卡路早日把我忘了。” 克莉亚说完便回到马车上。 艾黎儿感觉到好几百双好奇的眼睛朝着自己,但她仍旧呆立在原地,目送亲爱的好友离去。 驾驶挥动鞭子,马车开始前进,禁卫军的队伍在周围护卫。伊格纳修也没有回头,骑着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等到妮娜一行人的身影都消失了,居民好似松一口气般散开,七嘴八舌地闲谈,也有人接近艾黎儿询问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这当中掺杂着熟悉的声音。 “艾黎,刚刚那是……” “怎么回事?艾黎,你为什么会认识妮娜?” 住宿生聚集到艾黎儿身旁,看来他们依旧没有察觉到妮娜就是克莉亚。 “……嗯……对呀,嗯……” 艾黎儿仍旧怅然若失,默默望着克莉亚消失的方向。 ——卡路有危险。 她猛然想到这一点,将视线转向学生宿舍旳方向。 不合季节的冰冷强风吹往宿舍的方向。 紧闭的房门,停滞的空气。日照虽然被窗帘遮蔽,但从细微的缝隙仍透入些许光线。在狭窄的光域中,飘动着琥珀色的微粒子。 停滞的空气带着血的气味。 太阳穴、双手、胸部、双脚……尽情自残之后未经治疗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卡路儿背靠在墙上,双手抱着双膝,默默瞪着对面的墙壁。 他的眼中带着野兽的色彩。 凶狠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眼球布满血丝,黯淡无光的虹彩直直盯着暗色的墙壁没有动弹。 此刻在卡路儿内心中蠕动的,只有六年前那场革命的记忆。 在仅仅一夜当中,他失去一切。 革命的中心人物是妮娜·维恩特——有着野葡萄色眼睛与银白色头发的少女。 最爱的母亲玛莉亚被载上家畜搬运车,遭群众扔掷石头,在嘲笑声中被斩首。 如果没有妮娜·维恩特…… 母亲就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 卡路儿最重要的一切都被夺走、杀害。 为此他发誓复仇,难道错了吗? 他想要展示在这六年来围绕在妮娜·维恩特记忆上的憎恶断层。他要将所有负面情感重叠而成的年轮压在那女人脸上,把她的脸磨碎。 他要让她哭喊、乞求原谅,为她所做的一切道歉。 接着,让她坐上运猪的货车,被扔掷石头、谩骂,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得到和母后同样的命运。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呼唤的革命之风…… 母后就能够继续活着,周围环绕着高级贵族,穿着美丽的服装,在那座豪华庭园的繁花簇拥中露出微笑。 我也能继续当第一王子。 有一天我会坐上国王的宝座,统治隶属于巴雷特洛斯王国的所有国民和领土。 这样一来,王国一定能迈向更伟大、辉煌、繁荣的道路。 是你毁了一切,妮娜·维恩特。 美丽的母亲、第一王子的身分,以及辉煌的未来,全都被你的风夺走。 那阵风——由下往上吹的飓风,依旧附着在记忆中。 毁灭无敌的禁卫军空艇军团的那阵风,带来憎恶的气息。 憎恨的情感沉重而痛苦。越是憎恨,越是折损自己的身体。从憎恶繁殖的毒素浸染全身细胞,削减自己的生命。 头好痛,肺部像吸入煤烟一般痛苦,肚子里像是流入融化的铅一般沉重难受。 ——可恶,好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种痛苦? 我想要……过着更开朗、快乐、舒适的每一天。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为什么要遭遇这种苦难? 我想要逃离诅咒。 如果要承受这种痛苦,干脆死掉算了。 ——好想死。 ——母后,我好想死。 ——杀死克莉亚之后,我也会死。 ——我会前往母后所在的地方。 ——你会称赞我吗,母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敲门的声音。 “……卡路……你在里面吗?” 艾黎儿压低的声音从门后方传来,看样子她又溜出医院。 卡路儿没有回答。 “……你不吃饭吗?至少喝点水吧?” 艾黎儿担心地问,但卡路儿无法回答。他此刻不想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接触。 “……我已经出院了,因为有太多人受伤被送进医院里,我不能一直占着床位,所以决定回宿舍慢慢休养。” 卡路儿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黑暗的空间,只有艾黎儿的声音穿入浓密的黑影当中。 “……我听说你倒在湖畔,一定是发生不好的事情吧?嗯……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和一般人很不一样……你一定遭遇了我无法想像的辛酸。” “……” “大家都在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恢复活力。我也是……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恢复以前的活力。” 卡路儿没有回答,接着是一阵沉默,艾黎儿似乎隔着门板在思索该说些什么。 他开始想要塞起耳朵。 卡路儿唯一确信的是,不论什么样的言语,都无法传递到他此刻的心中。 不久后艾黎儿似乎下定决心,以确实的声音开始说话: “那个……我想告诉你有关爸爸的事情。就是把你带回家,教导你如何在城里生活,把你扶养到十五岁,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爸爸。” 她指的是米海儿·阿巴斯,卡路儿最喜欢的父亲。 “你也知 道爸爸很早就失去两个儿子和妻子吧?没错,我原本应该有两个哥哥,但是他们没有长大,在襁褓中死了。妈妈生下我之后,也马上过世……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妈妈的脸。” 艾黎儿的话语中断一会儿,接着重新以确实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不是要炫耀自己的不幸,只是想说,如果城里有更好的医院,也有足够的医生,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两个婴儿都是在医院走廊上断气的,因为医生人数不足,等待接受治疗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就在等待当中……如果、如果有更完善的医疗制度,即使是穷人也能接受治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我妈也一样。她生下我之后变得很衰弱,爸爸想要替她买营养的食物,却因为太贵而买不起,最后……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累积对政治的不满,导致那场革命发生……” 这些事情卡路儿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只知道父亲米海儿曾有两个儿子和妻子,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在阿巴斯家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在贫穷却欢乐的家里,他一直和可靠的父亲与迷人的三姊妹过着快乐的生活。 “爸爸一定很懊恼,也很难过。如果有更多医生,如果可以用合理的价钱买到食物……两个哥哥和妈妈或许不会死。他可以大吐苦水,把一切责任算到皇家头上,但是,爸爸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对不对?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拉·伊尔皇家的坏话。” 的确没有。卡路儿曾经多次因为说谎、没做家事等理由被责骂,也被打过巴掌,却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些事。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这么做,毕竟你过去就是住在拿重税盖起的大宫殿里。如果说爸爸是为了一吐怨气才把你捡回家也不足为奇吧?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对不对?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家之后只说些蠢话、吃拉面、喝酒、放臭屁、哈哈大笑,不是吗?他之所以把你捡回来,努力让你念到中学,只是因为看到你孤单地站在路旁,哭着说‘想飞’。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憎恨你,但他不仅不恨你,还教导你在城里生活的方式,并且把你送到伊斯拉……” 卡路儿紧闭的眼睑映出父亲的身影。听了艾黎儿的话之后,他才重新体认到自己对父亲的感谢。 诚如艾黎儿所说,米海儿有许多理由憎恨拉·伊尔皇家。卡路儿想起革命当晚面对国王、王妃与自己的十万市民脸上憎恨的表情。如果米海儿同样因憎恶而扭曲表情、怒骂皇家并投掷石头也不奇怪,他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爸爸常告诉你,要当个帅气的男子汉,不是吗?他是以身作则向你示范,怎样才算是一个帅气的男子汉。他是用态度和行动教导你。一定没错,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卡路儿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爸爸。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同时想起亲爱的父亲悠闲的笑容。 ——我也想当个帅气的男人。 他衷心地这么想。 “所以……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没有人能够帮上忙,只能独自战斗……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输.像上次的空战,你不也展现出坚强的毅力吗?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像爸爸一样露出帅气的笑容。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尽管说吧。” 艾黎儿的温柔深深浸透卡路儿的心。 “……我把午餐放在这里,还有水。虽然你可能没有食欲……不过还是吃一点吧。毕竟,今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状况。”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咚”一声将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 “……再见,我晚上会再过来……其实,如果你能够自己走出来更好。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艾黎儿平静地说完,接着卡路儿听到沿着走廊远离的脚步声。 他再度孤单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越过床铺,来到卡路儿的脚边。 外面似乎已经是下午。 卡路儿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在他的心里,不断袭来的记忆和艾黎儿温柔的声音彼此交战。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艾黎儿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他虽然感谢她的温柔,复仇的决心却掩盖这份温柔。 卡路儿一直在脑中描绘复仇的景象。 即使窗外变暗,他也没有察觉到日落,仍旧沉浸在黑暗的内心世界中。 他感觉胸口好似装了铅块般沉重而灼热。 这时—— 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走近他的房门。 “卡路,你在吗?你一定在里面吧。” 这是艾黎儿的声音。 “……你没有吃饭吗?我拿晚餐过来了,放在这里,拜托,你一定要吃喔。至少要喝些水。” 卡路儿又听到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的声音。 他想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喝水,但他不感到口渴,也不感到饥饿。他的身体完全不追求这些生命必需的元素。 “……大家都在担心你,我是说真的。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大家都想要仰赖你,因为你是上次空战的幸存者。大家认同你的实力,所以……嗯……” 艾黎儿替他打气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白天他还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现在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声音无法传递到他心中。 “那个……你大概觉得我很啰唆吧,不过我还是得跟你报告一声……我刚刚已经告诉大家,但也想要直接告诉你……” 卡路儿希望艾黎儿别来烦他,他现在只想独处。 “……我昨天跟军医和老师讨论过将来的事情……决定要离开飞行科了。嗯,因为我受的伤,好像会影响到瞬间反应,在前座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灵活使用操纵杆,在后座使用机关枪射击也会有问题……你也知道,爸爸是维修员,我从小就在帮忙他的工作,所以,我决定转到维修科。” 艾黎儿一口气说完,卡路儿仍旧没有回答。她停顿一下,继续说: “……不过,他们说我可以留在宿舍,不会被赶出去,所以今后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嗯……就这样,我报告完了。我要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还有……希望你早日振作起来。你是为了成为飞行员才来到这座岛上的,不可以为这种事情灰心,好吗?” 艾黎儿伫立在走廊上,想要得知门内的动静。 卡路儿在房间里,这点绝对不会错。但是,他的生命力似乎比白天更加稀薄。虽然艾黎儿看不到实际的模样,只能凭臆测来判断,但是卡路儿对于言语的反应显然变得更加冷淡。 ——卡路不打算活下去…… 艾黎儿直觉想到这一点,不禁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如果照这样下去,卡路儿或许真的会将自己囚禁在室内直到饿死为止。 艾黎儿打从心底想要哭泣。他们两人从小就一起生活,但她从来没有看过卡路儿变成这副模样。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走开。” “咦……” 艾黎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她旁边说话。 她吓一跳,不禁从门口跳开。 一名身材高瘦、面带嘲笑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艾黎儿身旁。 “……伊格纳?” 这名少年虽然也是住宿生,却从来不和其他学生交流。他孤僻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冷笑,盯着卡路儿的房门。 “你、你怎么突然……” 伊格纳修依旧望着前方,冷冷地说: “别阻止我。” 艾黎儿张大嘴巴,脑筋无法跟上突然的发展。 伊格纳修举起右手,轻轻将艾黎儿推开。 他的右手手 背上有一道与外表格格不入的丑陋伤痕。陈旧的伤口似乎是以刀子或玻璃碎片刺穿右手,直接扭转刀身扩大伤口造成。 伊格纳修缓缓抬起一只脚,军鞋的鞋底朝向门板。 “喂,等等……你想干什么?” 艾黎儿高喊,伊格纳修回以嘲笑。 “复仇。”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用力把门踢开。 艾黎儿发出的悲鸣声,划破宿舍停滞的空气。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踏入带有浓重鲜血气味的黑暗中。 卡路儿抱着双膝,坐在房间的角落。 他空洞的眼睛完全没有看伊格纳修的方向,只是朝着前方的墙壁。 即使出现粗暴的闯入者,卡路儿也没有任何反应。 伊格纳修夸张地吊起嘴角嘲笑。 “真丢脸啊,卡尔·拉·伊尔。” 他愉快地俯瞰卡路儿,对他宣言。 “我已经看不下你这张白痴脸蛋了,笨王子。” 卡路儿总算抬起空虚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 艾黎儿终于大声质问: “喂!你、你在干什么啊?” 伊格纳修一把抓住卡路儿的头发,用力拉扯以强迫他抬起脸,并朝着艾黎儿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要借一下这个笨蛋。” 伊格纳修说完,便将失去生气的卡路儿拖到走廊上。艾黎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异常的状况。 “你去阻挡那些住宿生。” 伊格纳修以严肃的口吻说完,狠狠揍了卡路儿的胸口一拳。卡路儿吐出一声呻吟,原本就软弱无力的身体倒向前方。 伊格纳修悠然将卡路儿扛在肩膀上,直接走下楼梯。 艾黎儿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她原本想要阻止,脑中的某个角落却有声音告诉她:“没有必要阻止。” 在此之前,伊格纳修总是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现在他的言行虽然稍嫌粗暴,但总算介入宿舍的事务,而且不知为何竟然知道卡路儿的真实身分。因此,他的行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而且——伊格纳修不是坏人。 这一点艾黎儿从白天发生的事就明白了。当时伊格纳修为了停住克莉亚的马车,假装被艾黎儿推开,也因为如此,艾黎儿才有机会去鼓励克莉亚。 楼下的住宿生发现骚动,似乎正在质问伊格纳修。艾黎儿连忙冲下楼梯,制止宪明和班哲明。 “不要紧,交给伊格纳修处理吧!” 穿着睡衣的两个男生听了似乎都相当意外。 “为、为什么?艾黎,这家伙明显不太正常吧?”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没关系!不要紧。伊格纳,你走吧!卡路就交给你!” 伊格纳修笑了。他穿过挡在前方的两个男生中间,走出大门。 宿舍前方系着禁卫军骑兵用的军马,伊格纳修将卡路儿无力的身体放在马鞍前方,自己也以惯练的动作跳上马鞍、握住缰绳。 接着,他朝聚集在大门的住宿生冷笑一下,踢了马镫后奔驰向黑夜。 “……真的不要紧吗?”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不是坏人……虽然我只是凭直觉猜测,不过,嗯……总比继续束手无策来得好吧……” 艾黎儿有些没自信地回答,茫然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的军马消失在黑夜里。 锡克拉湖的湖面闪烁着星光。 透明清澈的静止水面,溶解着数千道光芒。 湖畔没有任何人。由于连日来的夜间空袭,伊斯拉的居民甚少在这时间外出。 然而此刻,有一匹马朝着这里奔驰而来。 马蹄踏入砂质的湖岸,终于在岸边停住脚步。 伊格纳修粗鲁地将卡路儿的身体从马鞍上丢下去。 啪——水花溅起,卡路儿面朝下地落入水里。 由于这里是岸边,因此卡路儿没有下沉,然而由于他的面部朝下,所以整张脸都埋入水中。 卡路儿的鼻子和嘴巴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伊格纳修也从马鞍上跳下来,站在沙滩上,脸上依旧带着冷笑,默默地俯瞰卡路儿。 “噗哈!” 不久之后,卡路儿吐出一口气,将脸从水面抬起。他的手脚贴在潮湿的沙土,将喝进肚里的水吐出来,喘着气调整呼吸。 “这副德行还真适合你。” 卡路儿的眼中映照着星光,类似野兽的视线瞪着伊格纳修。 “……你是……谁……” 他的声音几乎像恶魔一般沙哑。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不过我知道你的事。你是个有严重恋母情结的笨王子。” “回答……我……” “看来你还没脱离王子的心态嘛。” 伊格纳修抓着卡路儿的头发,强迫他站起来。 “笨王子被剥夺地位后,只是个普通的笨蛋罢了,真可笑!” 伊格纳修抬起膝盖,踢向卡路儿的肚子。 “呜咕!” 卡路儿的身体弯成ㄑ字形。 “至少该稍微反抗一下吧?我从小就在期待这一天,如果太轻易杀死你,也无法得到满足。” 卡路儿无法承受冲击,往前倒入水中。 “真火大,还装出一副承受世间所有苦难的表情!” 伊格纳修走向倒下的卡路儿,声音逐渐掺杂着无法按捺的憎恶。 “你难道没有自觉,你只是陶醉在自己的不幸中吗?” 伊格纳修抓起卡路儿的头发,抬起他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你!” 扎实的拳头挥向卡路儿的面孔。 然而—— “哦?” 卡路儿伸出右手接住伊格纳修的拳头,眼中泛着野兽的神情。 “别得寸进尺!” 接着,他突然用右脚扫过伊格纳修的单脚。 “唔!” 伊格纳修的身体失去平衡,卡路儿拦腰将他推倒,并压在他身上。 由于两人都在岸边,因此水深只及脚踝,被推倒的伊格纳修头发随着波浪漂动。卡路儿骑乘在伊格纳修身上,但伊格纳修即使被压倒在地,仍旧没有停止嘲笑。 “终于恢复活力了吗,笨王子?那也好,我们就来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打个你死我活吧。” 卡路儿的眼光依旧宛若野兽,举起右拳揍向伊格纳修的脸。 伊格纳修即使被揍,仍愉快地笑着说: “这还不够,你的力气仅止于此吗?还是说,你除了自己憎恨的对象之外都没有什么兴趣?” “谁是……你的兄弟!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给我说明清楚!” “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因为你那好色的老爹才生出来的,就像目前被你骑在胯下的家伙上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的样貌。注重面子的国王应该没有娶妾,但他曾数次听说王国史上没有记载的秘密关系确实存在。国王之所以和玛莉亚王妃不合,据说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葛列果里欧的性癖好。 伊格纳修趁卡路儿一时疏忽便把他推开,并以敏捷的动作站起身。 两人直立在脚踝高度的湖水中,彼此互瞪。 月光与星光照射在全身湿透的两人身上。 卡路儿用手臂擦拭脸颊,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年。 过分端正的五官和经过锻炼的坚韧身躯,还有脸上一贯的嘲笑与傲慢态度——的确和父亲葛列果里欧有几分神似。 第三章 射击观测 黎明水平的光线将范·维尔军港染成红色。朝阳在东方的天空燃烧,将圣泉的泡沫都煮成鲜红色。 系在军港的超级飞行战舰——路纳·巴克,它巨大的船身也映照着天空与圣泉的红锈色。路纳·巴克全长约两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约六万五千吨,射程距离超过三万公尺,两舷六座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对准天空。 高级士官直立在上甲板,空艇骑士团的团旗随着喇叭吹奏升起,接着升起的则是称作“z旗”的骑士团传统决战旗帜。 一群人聚集在埠头。在禁卫军护卫之下准备登上飞行战舰的,包括航海长路易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以及管区长妮娜·维恩特。 高级士官以最敬礼迎接三人登上路纳·巴克。由最高司令官雷波特带头,路易斯和妮娜跟在他后方步入船内,走上舰桥的楼顶。船员都露出紧张的表情向平时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妮娜·维恩特敬礼。 路纳巴克的舰桥耸立在船身中央,高约二十公尺左右,爬上狭窄的阶梯,就是相当于路纳﹒巴克大脑的司令室。 厚重装甲守护的司令室内只有三名参谋将校与两名通信兵,毫无装饰的室内摆放两座大型双筒望远镜、磁力罗盘、通信机以及书桌。妮娜接受众人以最敬礼迎接之后,坐在后方的铁椅子上。 路易斯无言地陪伴在她身旁,将视线转向雷波特。 雷波特点点头,命令参谋出航。通信兵拿起通信机的听筒传达命令,不久之后升力装置的震动便传到司令室。 “你只要待在战舰上,就能够鼓舞船员的士气。” 路易斯小声地对妮娜说话。妮娜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点头。 “路纳是我们最后的依靠,如果路纳被击沉,伊斯拉也会灭亡。所以我希望你待在这里。在这里比在防空洞抱着膝盖更有意义。” “……” 妮娜没有回答,失去生气的双眼望着玻璃窗外。 浑沌的朝阳从海平线下方探出头,天空、圣泉和路纳﹒巴克都染成鲜红色。 在燃烧的红色火焰中,可以看到远方天际飘浮着不祥的岛影。 那座岛屿和伊斯拉同样是天空之岛,周围群集飞机的机影,数量多到仿佛伸手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飞行舰艇巨大的影子。上次空战里没有出现的空族战舰以及巡空舰组成间隔稍长的单纵阵,飞在飞行要塞的北端。 “这个阵形还真奇怪。” 雷波特低声评论敌军的阵形。他因为自己错误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后,就显得失去霸气,虽然勉强试图保持威严,表情却落寞凋零,没有以前自信十足的态度。当路易斯要求让妮娜登上路纳·巴克时,他也只是兴致索然地答应。 “他们打算挑起舰队战吗?” “有可能。真是一群好战的家伙!” 雷波特似乎忘记自己的素行,如此回答路易斯,接着他又询问在一旁使用望远镜观察的参谋。 “敌军的概况如何?” “主舰一艘,重巡四艘,轻巡四艘,高度两千五百,速度二十四节,掩护用战斗机约二十七架。” “看得到主舰的炮塔吗?” “看得到。口径四十到四十六公分,上甲板有三座三连装炮塔,和我们不相上下。” “哼。对方是来客,我们可以联合伊斯拉的炮台和路纳的力量欢迎他们。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的联合舰队负责攻击敌方要塞的飞机场,战舰就由路纳对付。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 升力装置发出嗡嗡声,玻璃窗外的风景往下移动,钢铁巨鲸俯瞰着范.维尔军港,在朝阳中往天空高处上升。 从梅克留斯机场起飞的一百五十架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联合舰队,以远方的飞行要塞为目标,飞越路纳.巴克。舷侧高射炮的炮手挥手目送空艇骑士团的英姿。双方主力即将在敌军要塞的上空展开正面冲突,势必会演变为一场激烈的空战。 在距离路纳·巴克三万五千公尺之处,空族飞行舰队的单纵阵将左舷朝向路纳斜向接近。敌军舰队的司令官似乎也察觉到雷波特的意图,准备挑起炮击战。飞行战舰彼此间的炮击战相当罕见,因此想要发挥平日训练成果的船员总是心怀期待地在空中寻找敌舰。不论是空族或骑士团,都为了此刻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临而兴奋。 雷波特拿起望远镜,以欣赏同类的眼光观察敌军舰队,舔了舔嘴角。 “击沉主舰之后,从射程距离外攻击。派出观测机!” 参谋开始敲击通信机的键盘,路纳·巴克后方的飞机弹射器射出双座式观测机。承载沉重通信器材与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上升到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占据路纳·巴克正上方的位置。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观测机负责的任务,是要判别炮弹射击的“远近”。炮弹落点上下左右的观测是由舰桥最上方的射击指挥室负责,但因为水平距离的判别较为困难,因此由观测机飞到比舰桥更高的位置观测“远近”,并以摩斯电信联络射击指挥室辅助炮击。有些军队会让观测机更接近标的,以便得到更详细的射击报告,但由于这么做容易受到对方掩护机的攻击,因此伊斯拉没有采用这种做法,而是让观测机在较安全的战舰正上方进行观测。 通信兵操作通信机的转盘,拿起听筒。 “这里是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观测机请回答……了解,接收良好,通信机没有异常。○六○三。” 为了得到迅速正确的情报,观测机与司令室之间也能够以无线电话相连。在司令室无法观测的地方,就由观测机作为战舰的眼睛来行动。 “掩护机的数量太少了。” 留在伊斯拉的战斗机全都被派去掩护飞机场,观测机由于数量上居于劣势,必须一边闪躲敌军战斗机一边进行射击观测。路纳·巴克升力装置的驱动音盖过雷波特的抱怨,钢铁巨鲸完成上升,缓缓向右旋转,等候敌军的舰队。在伊斯拉地面,各炮台的主炮也朝着天空举起炮口。 在朝阳中,空族飞行舰队的影子逐渐变大,轮廓也更加鲜明。群集在舰队周围的单座式战斗机似乎在观察伊斯拉方面的行动,没有飞离战舰。 参谋向雷波特报告: “艾斯可里埃机场传来电信,由于学校方面不肯合作,阿尔康号还要耗上一段时间才会到达。” “现在情况紧急,强迫他们上飞机。快点!” 妮娜·维恩特听到雷波特的指示后,眼神稍稍变得黯淡。 “即使是学生的练习机,至少可以充当观测机的盾牌。” 雷波特低声自语。 “路纳!” 卡路儿骑在马上,看到超级飞行战舰的身影出现在阿斯卑纳山地的棱线上方,观测机则从路纳的后甲板弹射器飞出,缓缓回旋并提升高度。炮击战想必即将开始,情况已刻不容缓。 这时,后方有一辆巴士以高速接近,卡路儿将马靠向街道旁边,与巴士并排奔驰。巴士上的乘客都是飞行科的学生,他们从巴士车窗探出头,朝着骑马的卡路儿高喊。 “卡路!” 其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卡路儿看到左手臂悬在胸前的艾黎儿从车窗伸出头。 卡路儿挥了挥手,艾黎儿也挥着右手,从巴士上询问: “你的脸怎么了?” 对于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卡路儿皱着眉头说: “我跟人打了一架,不过已经没事。艾黎,真的很抱歉。” 他大声回答,艾黎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卡路儿从她的表情变化看出他妹妹相当担心,心里不禁感到痛楚。 “之后到机场再说吧!我们好像也被赋予了任务 !” 巴士加快速度,卡路儿朝着追过自己的巴士挥手。宪明和班哲明在后方的座位拍打车窗喊话,他们的态度显得既担心又严肃。 ——圣特汝尔班也奉命出击。 卡路儿直觉猜到这一点。 伊斯拉的军力数量和空族相较处于劣势,没有余力让具备驾驶飞机能力的学生和可使用的飞机闲置。而且在先前的空战中,学生的表现因为“替空艇骑士团再度装备争取到时间”而获得好评。当时范·维尔班虽然等同于被猫玩弄的老鼠,但至少争取到看门狗回来的时间。 ——难道还要再次战斗? 卡路儿自问。在那一天,他已经深切体认到,凭自己的实力无法在战场的天空飞翔,也因此他决定抛下自以为是的心态,做自己能做的事。 当卡路儿即将被击落的时候,一名异国的飞行员——“黑尾鸥”先生,不求回报地拯救了他。 他希望能够像那个人一样,拥有足够的技术、决心与经验,才能说出守护某人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因为他深刻体认到,战场不是能够以半吊子的心态踏入的地方。 然而,如果输了这场战争,伊斯拉就会被占领。 卡路儿绝对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为了阻止这样的局面,他是否也能够尽上一些心力? 当卡路儿抵达艾斯可里埃机场时,朝阳染红的天空已经开始晕染青色。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战斗仍旧还未开始,路纳·巴克巨大的舰影盘旋在距离伊斯拉海岸两千公尺的地方。卡路儿从马鞍上跳下来,冲入飞行员的等候室。 飞行科一年二班——通称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身穿飞行服,聚集在等候室里。 “卡路,你……” 艾黎儿立刻跑上前,卡路儿伸出一只手说: “对不起,艾黎,都是我不好,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直接了当地道歉。艾黎儿呆愣一下,总算明白哥哥是指她受伤的左手。 “笨、笨蛋!别提这种事啦,反正这也不是你害的。更重要的是,你那张脸是怎么搞的?你和伊格纳打架了吗?” “没什么,我们只是彼此怒骂、互相殴打。我感觉爽快很多,总比一直关在房间好。对了,你的伤……” “哎呀,别提了别提了,真烦。反正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当维修员,因为我从小就在帮爸爸工作,大概可以马上当上维修员吧。先别管这个,目前情况不妙,飞行科的学生好像也会被派上战场。” 莎朗担心地走到艾黎儿身旁。 “教官和骑士团的人在指挥室里大声争执,学校方面和骑士团对于如何对待我们似乎无法达成共识。” 平时脸色就已颇苍白的班哲明,以更加惨白的面孔补充说明: “我听到班德拉斯老师和索妮亚老师对骑士团员怒吼,质问他们是不是要连圣特汝尔班的学生都害死,看来我们似乎也会奉命出击……” 卡路儿点点头,环顾四周的学生。 每个人都面带愁容地低着头,没有人像上次那样想要逞英雄。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空战的恐怖已经深植在大家的脑中。学生们搭乘练习机前往战场,只会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落到全数灭亡的结果。火鸡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赢过老鹰。 “我不行了不可能的!我绝对没办法飞到那种地方……” 奈奈子因为过度恐惧已经哭了出来。对于放弃成为飞行员的她来说,目前的状况未免太过残酷。 “奈奈子,你现在立刻离开飞行科吧。这样你就不用送死,可以写你想写的书。” 宪明抛弃平时开玩笑的口吻,以认真的态度这么说,但奈奈子只是一边啜泣一边摇着头。 班哲明从旁开口: “可是……即使逃走了,如果伊斯拉被占领,也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我们没有逃跑的场所……” 宪明无法回答,只能低下头。 听到这段对话的二十名学生都无声地垂头丧气。正如班哲明所说,就算不战而逃,但要是败给空族也无济于事。伊斯拉被占领,居民全都会成为俘虏,由胜方行使特权,败者只能默默地任凭摆布。 如果没有逃亡之处……就算明知无法生还,是否也该战斗呢? 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在内心挣扎。 这时,外面传来逐渐接近的快速脚步声,等候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 飞行科教官索妮亚·芭蕾斯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更加严肃,喘着气挺起胸膛走到全体学生面前。她宛若机械般转向学生,对他们毅然宣布: “本日六点,雷波特团长向各位下达出击命令,任务是要掩护由路纳·巴克射出的观测机。你们今天的任务,是要守护观测机避免受到来袭的敌军战斗机攻击。所以——” 索妮亚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扯下军服胸前的骑士团徽章,用力摔在地上。 “我决定不当军人了。我要以个人的身分请求各位,千万不可以出击。凭各位的技术,如果飞到战场,绝对逃不过被击落的命运。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拿你们来争取时间而已。从观测炮击落点到传送电信给指挥室,需要两、三秒的时间,你们的任务只是赚取这点时间——这种事情不值得牺牲你们的性命。除非你们无论如何都想在此刻送死,否则绝对不可以出击。” 学生们露出不安的表情面面相觑。索妮亚老师虽然叫他们不要出击,但既然是团长下达的命令,飞行科学生便有义务要服从。这不就是军纪吗? “班德拉斯正在阻拦骑士团员,不想死的人在十分钟以内坐上巴士,我会带各位到防空洞避难。我绝不会让你们送死,责任全都由我和班德拉斯承担。” 等候室内的所有视线都投注在索妮亚身上。在她那张铁面具底下,透露着在先前空战中失去所有范·维尔班学生的悲哀。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名学生——从索妮亚的姿态,传递出这样无言的呐喊。她决定放弃军人的地位、成为一般人的决心,感动了所有学生。 “索妮亚老师……” “想死的人留在这里,想活下去的就坐上巴士。我要去做逃亡准备,你们得在十分钟以内上车,快点!” 索妮亚说完,便从腰际掏出手枪,离开等候室。看来她不惜开枪,也要争取骑士团员到来之前的时间。 留下来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喂……怎么办?” “逃亡是违反军纪的重罪吧?” “我们还不是军人,即使逃亡也没有问题。” “老师说责任由他们承担……” “不上战场真的没关系吗?伊斯拉如果被占领……” “可是,如果出击一定会送死!” 现场开始产生混乱,学生们的视线集中到卡路儿身上。他是那场空战中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意见。 卡路儿努力不让大家发觉自己的脚在颤抖,勉强挤出坚强的声音对大家说: “现在出击一定会死,战场的天空不是我们能够擅自闯入。就像索妮亚老师说的,大家最好还是先逃亡吧。” 他这番话使得等候室内的气氛开始倾向门外。卡路儿继续说: “我们没有义务服从无理的命令。我们还是学生,不是军人。要赌上性命守护伊斯拉,必须先具备必要的飞行技术才行。” 学生们彼此交换视线,卡路儿对艾黎儿点头,她便以绝佳的默契用右手打开等候室的门。 “快逃吧。老师刚刚说要在十分钟以内上车,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的光线与新鲜的空气从外面流入,圣特汝尔班的学生 总算一个接一个跑出等候室。站在门外的索妮亚以严肃的表情注视指挥室的方向,并对跑出来的学生发号施令。 “巴士在跑道的边缘,快点!” 听到她以严厉的声音催促,仍在等候室里犹豫不决的学生们也冲出室外。 然而——仍有人默默地目送匆忙跑出去的学生。 奈奈子正要出门时﹒注意到异状,转头回顾室内。 “……阿宪?” 宪明低着头不断颤抖,双手好似木棍一般朝着地面伸直。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怎么回事?快逃吧……” 奈奈子以颤抖的声音询问,宪明则以比她抖得更厉害的声音回答: “……不用了,奈奈子,你快逃吧。我要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 “……咦?你在说什么,阿宪?” “……快点,你快逃吧……别管我……” 奈奈子的脸庞转眼间变得苍白。她连忙跑回室内,握着正式搭档的双手。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战斗吧?拜托,不可能的,这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阿宪,你不用想那些奇怪的念头,带头逃跑才符合你的个性啊!走吧!” 宪明流着鼻涕,眼中也泛着泪水。但他仍站在原地,勉强挤出声音说: “嗯,没错,那就是路人甲的戏分。逃跑真的比较像我的作风,我也很想这么做。我很害怕,好想逃跑,更讨厌战争。” “嗯,这不是坏事,所以……” 宪明努力用微弱的声音回应奈奈子的恳求: “……可是,我对光男说出很过分的话,却没有机会道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他道歉……所以、所以……” “这……可是,阿光已经死了……” “我每天都感觉好难受。光男做出那么了不起的事,而我……却只是在远处抱怨,什么也没做……根本比不上他……” 宪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卯足全身力气才能站直身体。奈奈子的眼睛也开始变得湿润。 “奈奈子,你不是想要当作家、写出伊斯拉的故事吗?你想要把在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所有人吧?” “嗯……” “我不希望你把我写成路人甲。我或许不能表现得像大家那样杰出,可是我也想稍微耍帅一下。我希望你把我写得更帅气一点。” “……阿宪……” “不要紧,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别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奈奈子,你要在书中写下我凯旋归来的英姿喔。” 某种不祥的预感刺穿奈奈子的胸膛,泪水滑下她的脸颊。 “别说啦,拜托,阿宪,你绝对不可以出击!” “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可是,没有人跟你搭档,你一个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啊〡” 奈奈子终于依偎在宪明身上开始哭泣。 宪明满脸困惑,这时一旁的班哲明也站了出来。 “奈奈子,请你快点离开,宪明的搭档由我来担任。” “什么……” 奈奈子抬起涕泪交零的脸孔,呆呆看着班哲明。 平时总是冷静沉着的班哲明以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镜的镜框。 “我不会让他胡来的,放心吧。好,请你快点离开。” “班仔……” 和奈奈子同时呼唤这个名字的是莎朗。 “你打算……留下来吗?” 莎朗和班哲明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在贝拿雷斯帝国的首都凯拉沙萨德一起长大,因为向往飞行而一同来到伊斯拉。 他们深知对方,即使没有交谈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然而…… “班哲明,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已经失去冷静了!这次的出击命令,不论怎么想都太过胡来啊!” 莎朗难得地显得相当激动,走到班哲明的面前。 班哲明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莎朗肩上说: “……我们到外面谈吧。” 他对宪明点点头,带着莎朗走出等候室。 早晨的天空逐渐由红转蓝,群集的碎云从东方飘来。 班哲明和莎朗靠在等候室的水泥墙上,莎朗以锐利的眼光瞪着班哲明。 “……冷静一点,别被热情冲昏头。卡路说的没错,凭我们的技术根本不能上战场。” 班哲明望着天空,回答青梅竹马: “只要不乱来、不做有勇无谋的冒险,还是有战斗的方式。今天早上的碎云很多,如果能有效利用云朵,就有可能以寡敌众。” “别说了!” 莎朗高喊。她站在班哲明面前,双手抓着他的领口。 “冷静点!你根本没有那种勇气吧?你是个软脚虾、胆小鬼,只会念书,老是被欺负,连一点毅力都没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在现在去那种地方?” “莎朗……” “我不希望因为这么愚蠢的任务而失去你!如果你为了这种事送命,那么我……” 莎朗将额头贴在班哲明的胸前,咬紧嘴唇。班哲明知道她正努力忍住眼泪。 班哲明轻轻抱住莎朗的头,她的头发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这是夏天盛开于凯拉沙萨德的花朵香气。班哲明深深吸入这股气味。 “我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 “力气也比你大。” 他用手臂紧紧抱住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我知道你脆弱的一面。因为你的外表比较成熟,周围的人自然而然都会希望你发挥领导力,而你也努力想要回应大家。但事实上你脆弱又爱哭,却总是勉强自己鼓舞大家、率领大家……” 莎朗颤抖的双手,笨拙而胆怯地绕到班哲明背后。 班哲明露出微笑。 “我想要证明,现在的我比你强壮,也能够守护你。” “……” “我一定会回来,所以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 “不行……别去……” 莎朗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涌出,滴落在地面上。 班哲明抬起头,听到远处传来枪击声,想必是索妮亚在开枪。时间已所剩不多。他温柔地推开莎朗,走向等候室,高声大喊: “艾黎,请你带大家离开。” “知道了!不过,给我一点时间!” 玻璃窗内传来艾黎儿充满活力的声音。 “好,快点!” 班哲明大声说完,转向莎朗,看到她一双眼睛充满泪水。 “把眼镜拿下来。” “啊?” 莎朗伸出一只手摘下班哲明的眼镜,将双手绕到他的脑后,亲吻他的嘴唇。 晚夏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吹拂过的微风带着夏草的气息。 莎朗移开嘴唇,仰望班哲明。 “答应我。” 班哲明再度戴上眼镜。 “一定要回来。” 班哲明恢复平常的眼神,以稍稍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发誓,一定会再度回到你身边。” 莎朗取下飞行用的围巾,挂在班哲明的肩上。 “把这个当作护身符吧。” “……好。” 班哲明抚摸着得自莎朗的礼物,水色的围巾闻起来很香。 接着莎朗背向班哲明,毅然挺胸说: “我会带领大家逃跑,因为不论怎么想,这都是最佳选择。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过愚蠢。” “……是的,这才是正确答案。” 莎朗只将侧脸转向班哲明,对他说: “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好,我一定会回来。” 莎朗听见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回头,仿佛要抛开眷恋一般跑向巴士。 班哲明过去不论是读书或行动,总是选择正确的途径,然而此刻的他首度选择有勇无谋的愚蠢行径,抛弃自己、为了他人而献身。 少年转为大人的时刻,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莎朗为了不让班哲明看到自己哭丧的脸,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时,心中不禁这么想。 等候室中除了奈奈子和宪明之外,卡路儿和艾黎儿也留下来。 艾黎儿太阳穴的青筋暴露,紧紧握着的右手拳头笔直指向地面,全身愤怒地颤抖。 “你说……谁要为了什么战斗?” 面对燃起熊熊怒火的妹妹,卡路儿尽可能用平稳冷静的口吻回答: “是我要为了伊斯拉战斗。” 他听到艾黎儿太阳穴的血管绽裂的声音。 接着,艾黎儿张大嘴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连续二十发左右的怒骂声朝卡路儿袭来,他一直等到“笨蛋”的机关枪扫射停止,才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艾黎儿喘着气直瞪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这个笨蛋……不是上次才受到教训吗?你输得那么惨,几乎要送命,为什么还要飞到战场?” 她用右手不断拍打着墙壁说教。 卡路儿的表情变得僵硬,咳了一下,试着对妹妹辩解: “嗯,可是我还是……” “别跟我说‘可是’或‘还是’!你为什么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让人担心、制造困扰?为什么还是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说到后来,声音几乎哽咽。 巴士即将出发,卡路儿催促着妹妹: “……对不起。对不起,艾黎,你快点带大家离开吧。”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应该也知道,凭自己的技术根本不可能上战场!你明知自己会送死,为什么还要去呢?” 卡路儿低下头。他明白艾黎儿说的没错。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妹妹完全正确。 然而——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笨、很蠢,可是,我不想因为无法获胜就逃避。” “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等你要死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样下去,伊斯拉一定会输。伊斯拉如果被空族占领,城市就会被蹂躏,我喜欢的人也会成为奴隶、被迫屈服于暴力……我没办法忍受那种情况。” “这种事交给骑士团担心就行了!战斗不是我们的工作!” 卡路儿咬紧嘴唇、挺起胸膛,在语言中注入灵魂。 “如果我坐视不管,到头来一定会后悔!如果、如果伊斯拉输了,害你在我面前被人欺凌,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艾黎儿呆呆看着面前的哥哥,好一阵子哑口无言,最后终于红着脸颊说: “这种事……这种事……可是……” “我一直表现得很懦弱,总是造成你的困扰、让你担心,还害你受到这么重的伤……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报恩!我希望你能够安心生活,我要为了你的笑容而飞到战场!” 艾黎儿用右手抓着头发,脸红到几乎要冒烟,朝着卡路儿怒吼: “你不要一脸认真地喊着丢脸的台词啦!你脑袋的血管是不是全都断掉?听你说这些话才让我觉得丢脸!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些廉价、陈腐、愚蠢的台词?你还是跳进水沟里清醒一下脑袋吧!” “就算愚蠢、陈腐,那又怎么样?这就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很笨、很幼稚、很莽撞,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被别人欺负!我希望你能够在伊斯拉继续保持悠闲的傻笑,所以我才要战斗、才要守护你!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也不会让他们碰到你一根指头!” 艾黎儿此刻全身上下都变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高兴、害羞或绝望。不可言喻的种种情感混杂在一起,控制她整个人。她现在能说出的单字只有一个: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的语尾因为悲伤而消失,不断吸着鼻涕。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像你这种笨蛋……我根本没办法说服你,因为你太笨了……” 就在艾黎儿濒临绝望的深渊时,千春突然冲进等候室大喊: “艾黎、奈奈子,快点!巴士已经要出发……咦?” 千春看到等候室内的情况,不禁歪了头。 她看到奈奈子和宪明、艾黎儿和卡路儿,四人各自哭丧着脸,依偎着彼此或抓住对方的领口。 千春瞬间领悟眼前的状况。 “阿宪……卡路……你们打算飞到战场吗?” 这句话中的严肃含意,只有千春能够表达。 “……嗯。” “……我们打算飞到战场。” 千春听到他们的回答,点了点头,转向艾黎儿和奈奈子。 “……不可能说服他们的。男孩子有时候就算抛弃生命也要逞强耍帅,凭我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他们。” 千春悲伤的瞳孔映出宪明和卡路儿的身影。 “……你们一定要回来。否则……大家都会为你们难过……” “……嗯。” “……我知道。” 千春听完他们的回答,对艾黎儿和奈奈子说: “快点,大家都在等……” 奈奈子在走出门之前,转向宪明说: “阿宪,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在书中提到你,会假装你根本不存在。” “咦?喔,好啊……就这样吧。” “你如果活着回来……我会把你写得比实际还要帅上两成左右。” “谢啦,我会好好期待。” “约好啰,你一定要回来。卡路也一样,如果你死了,我会假装一开始就没有你这个人。所以……待会见。” “嗯,待会见。” “待会见,奈奈子。” 奈奈子好似要抛开眷恋,冲出等候室。 艾黎儿也回头对两人说: “阿宪,你是最不适合送死的人!识相一点,绝对不可以死喔!”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死了就是不识相吗?” “如果遇到危险,尽管逃跑没关系,不要勉强战斗。拜托,好吗?” “我知道啦。别忘记,我是一介乡民,逃跑正是我的强项。” “至于你,卡路……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宰了!” “艾黎……你这句话很奇怪吧?” “如果你死了,我会追到地狱狠狠揍你、踢你一顿!我是说真的!” “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 艾黎儿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哥哥。 “绝对、绝对不可以死。” 艾黎儿说完之后,也冲出等候室。 留下来的卡路儿和宪明面面相觑。 “我们感觉……好像都变成英雄了。” “阿宪,你后悔吗?” 卡路儿开口询问。宪明思索一会儿,低声说: “……我是不是搞砸了?或许我不该耍帅……” “……你现在还来得及上巴士……。” 宪明以眷恋的眼神看着窗外,接着无奈地叹气。 “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头啦。算了,可恶……我一定要一直躲在云里头。” 这时班哲明也回到等候 室,脖子上缠着莎朗送他作为护身符的围巾。留下来的三人看着彼此的脸。 自从宿舍生活开始,已经过五个月左右,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熟知彼此。 “我做出愚蠢的选择。” “没错,真的很蠢。” “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是蠢蛋啊。” 远处传来炮火的声音,一想到即将前往枪林弹雨的战场,他们便感到胃部沉重,上次空战的恐怖重新涌上喉头。 三人自然而然形成圆环,拉着彼此的手,每个人手脚的颤动都传递到握着的指尖。他们稍稍前倾,额头几乎碰在一起,围成圆圈彼此打气。 卡路儿开口: “我们要连不在的人的份一起努力,飞向战场。” “当然!” “好的。” “我们不是孤独的,因为有大家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不要紧,我们一定能够战斗。” “不要紧,绝对没问题。” “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 “嗯,遇到危险,就立刻背着降落伞跳下去。只要留在伊斯拉上空战斗,一定可以降落到地面,别掉进圣泉就不会有事。” “嗯嗯,没问题,我绝对不会离开伊斯拉的上空。” “……看来迎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一阵粗暴的脚步声接近等候室,门被用力地推开,两名空艇骑士团员踏进门,确认室内的情况后,怒声询问: “怎么搞的!为什么才这几个人?其他学生去哪里?” 班哲明回答: “他们都早退了。” “早退?笨蛋!你以为这种理由说得通吗?” “我们是学生,身体不适时当然必须早退,乖乖在家中静养。” “我不是在问这种问题!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很跩的女教官带学生逃跑!” “索妮亚教官带着身体不适的学生先行离开。” “不要强词夺理!一点屁用都没有!伊斯拉遭逢危机,凡是具有飞行技术的人都应该要战斗!” “是的,我们三人都准备好要作战,谨听吩咐。” 骑士团员听了这个回答,看看室内的时钟确认时间已经不多,忿忿怒骂索妮亚之后,对他们怒吼: “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学生受命掩护路纳·巴克的观测机!你们必须竭尽所能,守护己方观测机避免受敌军攻击!” “是!” 三人同时挺直背脊回答,骑士团员有些恼火地瞪着他们。 “阿尔康号已经在仓库里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飞行。赶快过去!” 他以高姿态命令完毕,三人立刻抓起飞行帽与飞行眼镜,冲出等候室。 他们沿着跑道边缘跑向仓库。 伊斯拉上空回荡着雷鸣般的炮声,硝烟笼罩在上空,遮蔽了阳光。敌军想必正在接近,但却看不到机影。 他们从跑道边缘看到仓库敞开的大门,石板建筑物阴暗的室内,可以辨识出并排停放的阿尔康号轮廓。 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靠在墙上,等候着卡路儿等人。他身旁摆了一枝枪身长到异常地步的狙击用机关枪。 卡路儿停下脚步。 “伊格纳……” 他的异母兄弟稍稍皱起微肿的脸,对卡路儿露出嘲讽的笑容。 卡路儿向另外两人简短地说: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先进去吧。” 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但仍点了点头,穿过伊格纳修身旁冲入仓库。在里头等候的维修员,引领他们到准备完毕的阿尔康号旁。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妮娜的护卫吗?” 卡路儿质问他。伊格纳修耸耸肩,自嘲地说: “妮娜登上路纳·巴克,在战舰里我的武艺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奉命驾驶战斗机,从外面护卫她。” “那就快去啊!” “反正一样要死,我希望在死前能够从近距离看到你死掉的模样。” “……” “你负责前座,我负责后座,如何?” “……” 卡路儿原本想一口回绝,但他突然察觉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伊格纳修的正式搭档艾黎儿已经无法飞行,卡路儿的正式搭档克莉亚则在路纳·巴克舰上。 换句话说…… ——他能够找到的搭档只有这个家伙。 卡路儿此刻才总算了解这一点,心中感到一阵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这种最不可靠的家伙搭档……” “那你自己飞呀!” “……” 卡路儿正在犹豫时,维修员驾驶着牵引车经过他身旁,车后方以绳索系着阿尔康号。 宪明已经坐在驾驶舱的前座,班哲明坐在后座,正在确认仪器的刻度。宪明挥着手说: “卡路,快点!” 伊格纳修依旧带着嘲讽的表情说: “没时间了,快做决定吧。”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你的成绩明明很烂!” “喂,你以为平庸的蠢蛋能在十几岁当上禁卫军吗?我的技术比一般正规军人厉害多了!” “……” 卡路儿瞪着伊格纳修好一会儿,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别把枪口对准我喔。” 卡路儿说完,拱起肩膀踏入仓库。 维修员立刻奔来,将两人带到准备完成的阿尔康号旁。 卡路儿坐上前座、伊格纳修坐到后座之后,黄色牵引车开过来,将绳索系在机首下方的连结器。维修员坐在机翼上对后座的伊格纳修说: “透过通信机可以直接和路纳·巴克的舰桥通话。不过虽然可以发送讯息,收讯却不太好。如果只是单纯的联络事项,使用摩斯电信比较可靠,请你们用那个吧。” 为了顺利进行掩护观测机的任务,维修员已经事先将通信机设定为能够与路纳·巴克直接通话。伊格纳修点点头,继续听维修员提醒两、三项事宜。 卡路儿确认仪器正常后,向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示意。绳索顿时拉紧,缓缓将阿尔康号拉到仓库外面。 早晨的阳光被云层与炮烟遮蔽,由于战斗仍在伊斯拉沿岸进行,因此炮击声还相当遥远。当他们来到阿尔康号专用的起降场时,绳索便被切断,驾驶牵引车的维修员挥着手离开。 两架阿尔康号静静沐浴在朝阳中,即使想要珍惜留在地表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 卡路儿将目光朝向同学的飞机。 宪明和班哲明也在驾驶舱中看着他,彼此抱定决心点了点头。 卡路儿点燃氢电池槽,一旁宪明驾驶的银色机身也开始颤动。 水平躺下的旋转翼发出隆隆声响、卷起沙尘,机身逐渐累积升力。 机身的震动越来越强,阿尔康号宛若得到生命一般,整架飞机都在产生共鸣。 节流阀打开了。 氢电池槽发出格外高亢的嗡嗡声。 阿尔康号瞬间往前倾,轮子接着便离开地面。 两架飞机同时缓缓地垂直上升,伊斯拉地表逐渐降低到视野下方。 阿尔康号的共鸣声浸透到卡路儿体内,手上传来微微发麻的感觉,让卡路儿体认到他们即将前往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方。 离开地表越远,越是远离平稳的日常生活。 前方是天空的战士——飞行员居住的场所‘ 两架飞机拖曳着驱动音,上升到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放眼周边空域 ,伊斯拉左岸的海面上方飘浮着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 在更远处、距离三万公尺以上的空域,可以看到犹如青鱂鱼般细小的机影侧面,那想必就是敌军的飞行舰队。距离舰影稍远处,还有一座类似魟鱼的岛影,由于不知道岛屿尺寸,因此无法判别水平距离,不过那应该是空族的飞行要塞。周围明灭的火花,大概是伊斯拉方面的战斗机、轰炸机联队在发动攻击。敌军舰队没有留下来守护要塞,直接朝伊斯拉前进,似乎想要挑起飞行战舰间的炮击战。 卡路儿凝视着路纳﹒巴克的正上方。 在战舰上方一千公尺、高度约三千五百公尺之处,有一架搭载水上起落架的观测机以“8”字形回旋。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守护那架飞机。 卡路儿回头看向后座。 伊格纳修正将大型弹匣装填进有着超长枪身的狙击枪中,枪身和子弹看起来都相当厚重。 “我打算用这家伙射穿你的后脑杓。” 他没有看卡路儿,随口说出危险的言词。 “……认真一点。你准备好了吗?” “我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 “……把降落伞背好。” “不需要,降落伞只会妨碍我射击。要死的时候,我宁愿死得干脆一点。” “……随便你。” 卡路儿背起降落伞,再次望向路纳·巴克。 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塔正在运作,三连炮缓缓仰起,接着停顿下来——在此瞬间,惊人的炮声撼动天际。 有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轰”的咆哮声制造强大的压力,使阿尔康号的挡风板不断震动。开炮的路纳·巴克本身也因为强烈的反作用力,使得庞大的船身横向滑动。船身下方设置的缓冲机旋转着螺旋桨,缓冲炮击的反作用力,并将滑动的船身推回原本的位置。 经过十几秒无声的时间,三万公尺远方的空域绽放数朵鲜红的火花,鱼群般的机影在火花中摇动。 装设计时导火线的炮弹正在爆炸。如果是水上舰艇的炮击,可以藉由水柱来进行射击观察,但飞行战舰是让炮弹在预测空间中爆炸,无法看到有没有直击,不过首次发射不太可能会击中目标。观测机会观测炮弹在空中的落点,联络路纳·巴克的射击指挥室,反覆修正以求击中目标。尽可能迅速、正确地进行射击观测,使己方的炮弹比敌军更早击中目标——这就是飞行战舰之间的炮击战。卡路儿等人的任务,则是要让观测机能够专心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避免被敌军击落。 原本盘旋在敌军飞行舰队周边、黑胡椒般的影子逐渐变大。 敌军掩护用的战斗机正朝这边飞来,它们的目标当然是路纳·巴克的观测机。笔直飞来的机影越来越鲜明,共计十七架下单翼单座式战斗机——那就是他们今天的对手。 区区两架阿尔康号必须对抗所有敌机,卡路儿不禁想起索妮亚教官曾说过“这项任务虽然名为掩护观测机,但只是要你们争取时间而已”。 他发觉自己握着操纵杆的手正在发抖。 如果有人间他是否害怕,他一定会老实回答“害怕”。 不论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心情是多么正确、纯粹,敌人仍会毫不在意地尽情蹂躏己方。正确的信念或年轻人的奋斗都与胜负无关,弱者飞翔在天空就只会遭受嘲笑,被折断翅膀——战场就是这样的地方。要在这片天空生存,必须变得比谁都要强。 卡路儿闭上眼睛,想起那天月夜一起飞上天空而送命的战友们。 ——我会和你们一起飞翔。 浮士德、光男、沃夫冈……卡路儿脑中浮现为了守护伊斯拉而丧生的每一个人。年轻的战士们被迫在迈向梦想的半途殒落。 ——我会继承你们的勇气飞翔。 接着他张开眼睛,瞪着远处的敌机群。 在蔚蓝天空的背景上,艾黎儿、莎朗、奈奈子、千春……少女们担心的眼神重叠在敌机前方。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去。 他许下坚定的承诺,将旋转翼面垂直倒下。 机身顿时加速,阿尔康号一举提升高度,迈向天空的更高处。 旋转翼的声音变调,挡风板前方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接近。 炮烟被风吹动,云量大约是六至七,破碎的云透着蓝天不断涌现。 从碎云之间可以看到十七架敌方机影飞来。 ——前往决战的天空。 卡路儿已经下定决心,要卯足所有心力守护己方的观测机。 宪明机紧跟在卡路儿机的斜后方,上升之后他们立刻分居观测机的左右两侧。观测机内的正规飞行员挥挥手,向学生掩护机表示感谢。驾驶观测机的飞行员是顶尖好手,才能够驾驶搭载沉重通讯器材、双翼上装置着水上起落架的飞机,与敌军单座式战斗机上演格斗战。他们对于学生的掩护能力大概不抱太大的期待,顶多只觉得聊胜于无吧。 敌方的单座式战斗机也上升到和他们同样的高度。这种外型细长、敏捷迅速的飞机,正是先前空战时交手过的战斗机型,伊斯拉骑士团称之为“螳螂”。 敌军“螳螂”机编队依旧勇猛无比,一发现阿尔康号便立刻从正面飞过来。 卡路儿深知敌机的恐怖。它们不仅具有异常强烈的战斗意欲,而且不论是飞行员的技术、机身性能或数量都比己方高出许多。 他握着操纵杆的右手开始颤抖,臼齿不自觉地发出撞击声。 “别停在它前方。” 传声管突然响起。 “啊?” “敌方机首的引擎部分装了机枪,逆向飞来时会发动攻击。” 伊格纳修懒洋洋地警告后,将过长的枪身伸长到卡路儿头上,指向敌机。 “等我一下指示,你就往旁边滑行。” 他冷冷地下达命令。 “什、什么……” “吵死了,笨王子。你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完,以惯练的动作瞄准目标。 螳螂机不断接近,在视野中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异国螺旋桨的声音侵犯着天空。卡路儿不知不觉便做好随时踩下右踏板的准备。 螳螂机的螺旋桨不断逼近,彼此之间的水平距离剩下不到一千公尺。以时速超过五百公里的战斗速度来看,这段距离只要一眨眼就会缩短。 伊格纳修仍将单眼贴在瞄准器上,宛若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卡路儿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甚至怀疑伊格纳修会不会是因为想跟他同归于尽,才故意迟迟不开口。 双方的水平距离接近至五百公尺以内,卡路儿已经可以透过螺旋桨看到敌机驾驶座的内部,但伊格纳修仍旧一语不发。 这时——敌机的螺旋桨后方有东西在闪烁。 接着,鲜红色的曳光弹穿过螺旋桨,朝这边伸展过来。 “咦?” 卡路儿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施展什么样的魔术。毕竟如果从机首附近射击,很有可能会射穿自己的螺旋桨。 就在他瞬间恍神的时候—— “滑行!” 伊格纳修发号施令,卡路儿反射性地踩下右踏板。 阿尔康号向右滑行,不可思议的曳光弹穿过机身左侧。 在彼此擦身而过之际,伊格纳修的狙击枪发出“砰、砰、砰”三声枪响。 连射的炸药弹好似受到吸引般注入螳螂机的鼻头。 刹那间,螺旋桨被压扁,驾驶座洒上一片鲜血。 敌机的双翼朝着地面垂直倒下,无力地从蓝天中坠落。 “你……” 卡路儿瞪大眼睛看着后座。 伊格纳修的技术实在太惊人,卡路儿从来没有看过能够如此正确地在敌机航线上预先散布枪弹的学生。伊格纳修的技艺甚至比浮士德还要厉害。 “别发呆!接下来马上又会有别的敌机飞来。敌机对于逆向攻击有绝对的自信,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定要往右滑行。” 伊格纳修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话。看来他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确实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卡路儿感到有些嫉妒,开口问他: “刚刚那发曳光弹……好像是透过螺旋桨射过来的……” “那是空族的同步装置。他们将螺旋桨的回转轴和机枪发射装置定为同步,才能够从螺旋桨的缝隙射出炮弹。就是因为有这项装置,他们才能够朝着机身前方直射。空族之所以会选用逆向攻击,正是因为知道我们没有相同的装置。” 卡路儿点点头,接着又看到下一架敌机飞来。 伊斯拉的单座式战斗机是在双翼配备机枪,于迎面互击时较难射中敌机的机身,然而搭载同步装置的敌机却能够直击伊斯拉机的机身。在那晚的空战中,敌军队长机“银狐”之所以像玩弄他们般使出逆向攻击,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卡路儿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又感到怒火中烧。他无法忘怀当时的耻辱。 “可恶!真是卑鄙的装置,竟然用这种东西害死大家!” 他脑中浮现一个个化作火焰被击落的同学们。 “冷静点,这根本不算卑鄙,而是能够有效击落敌机的发明。别小看空族,他们比我们更熟悉战争。” 传声管中传来教诲的口吻,伊格纳修的态度冷静得让卡路儿感到恼火。 “别说教!别命令我!” “我先说好,这次空战的条件比上次更恶劣,凭我的技术大概也很难幸存。” “我、我当然知道!” “那没事就别乱叫,保持脑袋清醒。一旦失去冷静,就是死期到了。” 卡路儿再度被说教,却敢怒不敢言,只好重新握紧操纵杆。 不用伊格纳修告诉他,卡路儿也知道在残酷的战场中,只有保持冷静的人才能生存。 他环顾四周空域,看到四架螳螂机在斜前方三千公尺左右的优势高度举起镰刀。它们的目标除了观测机之外,还包括卡路儿的飞机。一旁宪明的飞机也在戒备着敌军是否会由云层中发动奇袭。 “云。利用云发动搅乱攻势。” 传声管传来平静的声音,卡路儿听见后左顾右盼,看到好似捏碎棉花糖的碎云开始聚集在一起。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 四架螳螂机急速翻转,将驾驶座朝向正下方降下。 “唔唔!” 卡路儿发出呻吟,推倒操纵杆。 阿尔康号的机身朝左倾斜下降,宪明机也跟随在后。卡路儿左眼瞥见涌起的圣泉,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远离伊斯拉地表,飞行在伊斯拉沿岸约一千公尺之处。在这片天空,无法使用降落伞着地。 卡路儿冲入高度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碎云中。 视野染成一片灰色,看不见任何东西,冰冷的空气飘入驾驶座。 卡路儿失去分辨上下左右的能力。在云层中飞行的时间如果太久,就会陷入空间失调症,容易因驾驶失误而坠落。 卡路儿看准时机,穿出云层。 一瞬间,世界转为一片蓝色。他在重返的世界中寻找螳螂机,发觉其中一架追逐在他的正后方并开始攀升,其他三架落在后方,才刚穿出云层。 后座的伊格纳修举起格外长的枪身对准敌机。 伊格纳修迟迟没有开枪,似乎想要等敌机接近到极限的程度。卡路儿开始寻找接下来能够冲进去的云层,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发现密集的碎云群,便朝着该处翻转机身。 砰!伊格纳修开枪了,机身后方出现一团火焰。 爆炸的敌机转眼间落到后方,蓝黑色的烟雾弥漫在空中。 卡路儿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不得不承认伊格纳修的技术高明。他的技艺惊人,实在很难想像到底是如何累积经验才能达到如此水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所经历的绝对不是平凡人的生活——伊格纳修想必体验过比飞行科训练严苛上千万倍的地狱般道路。 卡路儿一边臆测一边飞行,右眼瞥见路纳·巴克的钢铁装甲反射着朝阳。他虽然担心受到云层遮蔽而无法看到观测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后方的三架敌机。 他把机身恢复水平,穿入碎云群中。正如他所预测,碎云的间隔相当密集,简直像是云的丛林。他穿过灰色冰冷的世界,再度回到蓝天的怀抱中,接着又进入灰色世界。 云守护着阿尔康号。卡路儿对自己说,即使数量、性能和技术都比不上敌机,但只要善用云层,就能进行战斗。 三架敌机跟着进入空中丛林,践踏水蒸汽猛追卡路儿。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将枪口对准云中,聚精会神地凝视。反射着日光的云层表面隐约浮现机影。 砰!沉重的声响从卡路儿的脚底传来。 云中传来机械压扁的声音,白云中冒出红色的火焰。 粉碎的铝合金掉落到云层底下。 “哇!” 卡路儿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后座,只见伊格纳修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轻描淡写地更换弹匣。追逐在后方的敌机只剩下两架。 “我本来想速战速决,但对方也不是简单的货色,大概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后座传来的声音冷静得令人恼火。 “呃……好。” 卡路儿老实回应,接着又为自己这样的态度感到更加恼火。 这时,旁边的云突然裂开。 从裂缝之间,冷不防冒出另外两架螳螂机。 它们的出现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曳光弹的光束朝着卡路儿机飞来。 “唔……” 卡路儿踩下踏板躲过射击,伊格纳修开枪却射偏了。螳螂机敏捷回转,轻松占据阿尔康号后上方的位置,摩拳擦掌地展开追逐。 卡路儿将机身滑向旁边,不让敌机对准首尾线。 “技术不错嘛。” 传声管传来这样的评语,卡路儿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你、你才是……” 他刚说完,后座便传来老实不客气的回答: “我不是说你,是在说敌机的技术不错。” 卡路儿腼腆的表情转眼间因耻辱而变得通红。 “我知道啦!哼,反正我就是差劲,真抱歉啊!” “小心点,差劲鬼!就算我的技术再高明,如果被你拖累,我们还是会被干掉。” 卡路儿无法反驳,只好注视后方。四架螳螂机仿佛在享受狩猎乐趣般追过来。 “我们跟友机分散了,他们比较危险。” 卡路儿听伊格纳修这么说便环顾四周,但由于云层的屏障,无法看清周围状况。 “阿宪、班仔……” 卡路儿以祈祷的声音低声呼唤两人的名字。 ——不要勉强,如果发现苗头不对,赶快逃回伊斯拉吧…… 然而,他没时间去担心别人,必须拚命驾驶飞机躲过后方射来的机枪子弹。伊格纳修虽然努力要引来敌机发动狙击,但是敌机也朝旁边滑行以躲过射击,继续执拗地追过来。 “真倒楣,对方是王牌级的好手。” 伊格纳修喃喃说道。 另一方面——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宪明边喊边拚命驾驶着阿尔康号。 “宪明,冷静一点!请多利用云!” 班哲明透过传声管呼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架螳螂机追逐着宪明机,以从容的态度摇晃机轴,好似在玩弄小飞虫般闪烁着双翼四门黑色机枪。 班哲明也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后方,准备等敌机飞来好随时射击。高度是三千公尺,卡路儿机已消失在碎云中,他们奉命守护的观测机也无法从这里看到。 学生机的任务是要吸引敌军战斗机的注意,争取射击观测的时间,因此他们此刻也算是达成任务,然而目前的状况如果持续下去就很不妙了,双方技术的差异已经相当明显,阿尔康号迟早会被击落。班哲明握住传声管,以强烈的命令口吻说: “宪明,逃命应该是你的拿手招数吧?请你彻底逃躲。不可以抱着半吊子的心态,一定要彻底逃命!” “唔,说的也对!你、你说的没错,我的拿手招数就是逃命!” 宪明恢复镇定,努力抛开恐惧,开始在空中寻找可以逃亡的场所。 四周虽然飘浮着不少碎云,然而由于彼此间隔太大,因此飞机马上会穿出来,他必须寻找能够遮蔽前进方向的大块云朵。 “我的……逃命场所……” 凡人无穷的生存本能让他立刻在空中嗅到安全的地点。 “——在那里!” 宪明以近乎动物般的直觉在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发现飘浮的层云。只要躲进那里,就可以甩掉敌机的追逐。 “我要全力躲起来!” 宪明将机首对准层云急速降落。 螳螂机也急速回转追上来,两架飞机斜斜划过天空,机身不断颤动,钻入层云当中。接着宪明迅速将机身恢复水平,在水蒸汽中直线前进。 四周看不到敌机的影子,视野的每个角落都是灰色,连旋转翼隆隆的声响仿佛都被云层吸收。带着水气的气流从挡风板前方袭来,立即又消散到机身后方。 虽然仍置身战场,但云中相当安静。宪明迟迟不想离开这个宁静的世界,就像在冰冷的早晨不愿从棉被出来的小孩子。提供藏身之处的云朵对宪明来说,是最能让他的身心得到安宁的场所。 “哎……” 班哲明一边感到无奈,一边也有些佩服。宪明完全没有落入空间失调症的迹象,轻轻松松地在云中飞行。或许是想要逃离敌人的本能太强烈,胜过能见度等于零的恐惧吧?即使在云中什么都看不见,空气冰冷潮湿,又容易失去平衡感,宪明仍打死不肯离开。 “宪明……太强了!” 凡人也有凡人的本事,这样一来,不论多厉害的敌人都无法追上来。然而在班哲明产生敬意的瞬间,视野染成一片蓝色,飞机穿出云层。 “啊啊啊!完蛋了!” 宪明情不自禁地发出绝望的叫喊,看来他还想在云中多待一会儿。 班哲明环顾四周,确认敌机已经消失。他们在云中飞行那么久,即使技术再高超的敌人,也不太可能追上来。 “真厉害!宪明,你真是逃跑的天才!” “真、真的吗?你是在称赞我吧?” “老实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不过……” 班哲明指着后方水平距离一万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的地方。 “光凭这样是无法达成任务……” 他指着路纳·巴克巨大的身躯,以及遭受四架敌军战斗机攻击的观测机。 虽然观测机的驾驶员具备杰出的技术,但如果必须忙着躲避敌机,就无法顺利执行任务。 “我们如果不去保护观测机,伊斯拉就会灭亡。” “……” 宪明打从心底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遥望着战斗空域。 “……一定要去那里吗?” “那里也有云——只要有云,我们就能达成任务。” “……” “我不会强迫你,由你自己判断吧。” 宪明默默听着班哲明的话。 如果飞去那里,大概就没办法生还了。 那里不是他的技术能够应付的地方。虽然飘着云,但是对上四架螳螂机,即使有云也无济于事,顶多只能在被击落之前替射击观测争取些许时间。 宪明仍不敢过去。想到光男曾勇闯如此恐怖的天空,让他重新感到肃然起敬。 ——光男。 ——原来你飞在这种地方,真厉害!你太有勇气了。 ——我还是不行,好害怕。 ——虽然我一时逞强来到这里,可是,我根本没办法飞。 他在心中对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朋友诉说无言的藉口。 这时,在他呼唤的心中突然涌出透明清流般的情绪。 “……咦?” 这般情感奔流源源不绝地从心脏附近涌出,连宪明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冒出来的,仿佛隐藏在自己意识最底层的某样东西逐渐苏醒。 “什、什么……” 宪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内心竟然会有这种情感。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一直觉得,优秀的人天生具备优秀的力量,而身为凡人的自己则是因为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天分,才会变成凡人。 但是…… ——不对。 他心中出现这样的声音。 ——大家都一样。 ——大家的内心都沉睡着惊人的力量。 宪明的心对他这么说。 ——相信你自己。 在他体内奔驰的清流如此诉说。 ——差别只在于相信或不相信。 宪明听到这样的声音,全身细胞感觉都在沸腾。 “相信自己。”(吐槽:相信那个相信自己的自己,然后天元突破吧……)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这时,体内的奔流变得更加激烈。 “相信我自己。” 他说出口,体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强烈的力量。他的信念越坚强,这股力量也越强大。 宪明直觉猜到这股从自己体内涌起的不可思议奔流叫什么。 ——勇气。 他心中的声音也教导他如何使用这股力量。 ——挤出来! ——勇气是要努力挤出来的。 使出全副精力,将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强大力量唤醒,这样一来,勇气一定会做出回应,体内会冒出无穷的力量,使握着操纵杆的手不再颤抖,并教导大家: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达成。 宪明似乎猜到这是谁的声音。 “光男,谢谢你。” 他觉得光男此刻正和自己一起飞行。 在心中鼓励自己的,一定是光男。 他掉下眼泪,接着用手臂擦干眼泪,连鼻涕也一起用飞行服的袖子擦干。 宪明抬起头,瞪着远处的空中战场。 他不再感到迷惘。 “走吧,光男。” 他希望能够挺胸面对已故的朋友。 “我会和你在一起。” 后座的班哲明转头看宪明。 宪明的双眼中带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力量。 “我要去守护观测机。” “是吗……” “没异议吧,班仔?” “……没有,我们过去吧!” 宪明鼓起勇气,打开节流阀。 大气被劈裂开来。 阿尔康号发出咆哮声,斜向疾驰过夏日天空。 他们飞过高度为两千五百公尺的路纳·巴克旁边,巨鲸的主炮塔将三连炮对准距离三万公尺外的敌军舰队。在路纳的正上方,观测机闪躲着四架敌机,等候观测的时刻来临。 刹那间,路纳·巴克的大炮震撼天际,凄厉至极的咆哮声几乎将蓝天染成朱色,连阿尔康号的驾驶座内也感受到震动。 他们没有看见弹道,经过十几秒恐怖的静寂后,远处敌军舰队的身影被火光吞没。没有望远镜是不可能观察到炮弹的落点,此刻在观测机内,侦查员想必正聚精会神地测量射击远近。四架螳螂机为了阻挠,从左右夹击观测机。 宪明开始寻找云朵。战斗空域似乎吹着强风,白云迅速变化轮廓,从东往西飞逝。宪明心想,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最佳选择,就是躲在云中搅乱四架飞机。 飞在五百公尺上方的一架螳螂机察觉到宪明机接近,立即将机首转向他们,降低高度飞来。 宪明用颤抖的左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勇气。 ——挤出勇气! 他替自己打气,将操纵杆倒下,飞入飘过一旁的云中。 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旋转翼的声音被风带到后方。 他盯着挡风板前方,笼罩在四周的水蒸汽有浓淡之分,偶尔会看到蓝色的云层裂缝晃过机身两旁。 宪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思考与视野清晰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可以察觉到敌机的气息自空中传来。 “班仔,右斜后下方有东西。” “咦?” “……的样子。” 班哲明转向宪明所说的方向,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道深色的影子。 “……是敌机吗?” “……应该可以射击看看吧?” 听他这么说,班哲明便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影子。 班哲明扣下扳机,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穿甲弹、曳光弹和炸药弹朝着深色的影子注入。 影子突然冒出火焰,匆忙远离云层。 “射中了吗?” “射中了!我射中了!” 两人兴奋地大喊。宪明拉起操纵杆,飞出云层,蓝天在头顶上方延展。他注视底下,看到中弹的螳螂机翼尾冒着烟,逃离战斗空域。 “太棒了,班仔,我们打倒一架敌机!” “是的,我们也能办到!” 宪明心中涌起更强烈的勇气与自信。 飞行科的大家都在帮助他们。他心中确信,光男、沃夫冈、浮士德和范.维尔班的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飞在这片天空。 “我们也能战斗!” 他如此欢呼,然而在下一瞬间—— 天空发生爆炸。 宪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连忙转向,躲避爆炸产生的气流。 空中燃起数百颗红色的火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阿尔康号周围响起。 爆炸、硝烟以及飞散的钢铁碎片,遮蔽夏日的天空。 “舰炮射击!” 班哲明大喊。 敌军主舰的四十六公分主炮进行齐射,炸裂周边的空域。数十颗穿甲榴弹引爆计时导火线,在空中绽放巨大的火焰。 云层因受热而飞散,爆炸烟雾接二连三在蓝天中绽放。爆炸产生的气流挤压着阿尔康号,眼前尽是蓝黑色的喷烟和贯穿其间的炸裂光。 “我们进入炮弹的散布界了!宪明,快离开!” “呃,好!” 阿尔康号旋转机身,脱离舰炮射击的散布界。 敌军猛烈的炮击将后方空域化为炼狱,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也被爆炸的烟雾与尘埃遮蔽。 “路纳没事吧?” “刚刚那是首次射击,应该不太可能直击……” 正如班哲明所说,炮烟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毫发未损的身影昂然出现,全长两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身躯,发出唧唧声开始转向。 敌方飞行战舰此刻想必也正在观测首次射击的炮弹落点与目标距离,准备做出修正并发动第二次攻击。路纳转向以离开敌军预测的地点,并将自身的转动角度纳为下次攻击的修正值。 像这样相隔两万公尺以上的飞行战舰间的远距离炮击战,可说是高度物理计算的竞赛。与炮击有关的变数包括敌舰与己舰的航线、高度、速度、距离、风速、风向、舰身上下左右的倾斜角度、大气温度、湿度、效率系数等等。每次炮击之后就得经由观测修正这些数值,以求击中对方。 在计算出这些变数之后,当然不能直接让所有炮塔瞄准同一点发动炮击。远距离炮击的目标,是要让敌舰进入称作“散布界”的炸弹爆炸范围内。只要持续让敌舰处于“散布界”并发动炮击,以机率而言,最终一定能够命中敌舰——这就是远距离炮击的思考模式。射击观测的目的,就是要让敌舰被封锁在散布界中,降下更浓密的炮弹之雨。 观测得到的数值越正确,散布界就会缩得越小,炮弹直击的可能性也会更高。决定胜败的关键在于正确的观测值和迅速的物理计算。因此,观测机扮演的角色才会如此重要。 爆炸烟雾被吹散之后,路纳·巴克的炮塔做出射击。 这是今天第三次齐射,远处如小鱼般的敌机再度埋没在灰色的炮烟当中。 这时,敌军的飞行舰队开始有所行动。 追随在主舰后方的四艘重巡空舰和四艘轻巡空舰脱离单纵阵,开始朝前方逼近,当抵达水平距离一万三千公尺之处,舰桥后方的烟囱冒出蓝灰色的烟。 “它们在施放烟幕,大概打算躲在里头搞鬼吧。” 正如同班哲明所说,共计八艘巡空舰射出的烟幕转眼间在天空扩散,遮蔽敌军主舰的身影。 “那样的话,它们不也看不到我们吗?” “没错。可是……敌军似乎不笨。” 班哲明的指尖指着烟幕流动的天空一点。 宪明凝视该处,看到五架螳螂机和先前没看过的双座式水上飞机组成六架编队穿过烟幕,在水平距离七千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左右之处,缓缓画着8字形回旋。 “那是空族的观测机!” “它们大概打算穿过烟幕接近这里,进行射击观测吧。空族大概也知道,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战斗机。” “……那不是……有点糟糕吗?我们完全看不见对方,它们却可以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如果要克服这项不利,我们的观测机也得越过烟幕接近敌舰才行,但这样一来,会更容易受到敌军掩护机的攻击。目前伊斯拉并没有能够守护己方观测机的战斗机……” “……” 宪明只能咬牙切齿地从远方眺望敌军的观测机编队。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击落由五架战斗机守护的观测机。 “对了,我们的观测机呢?” 宪明和班哲明突然想起这一点,四处观望。但在爆炸的烟雾中,他们完全迷失必须守护的己方观测机。 这时,两人上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云层的帷幕裂开。 从裂缝间出现的是银灰色的整流罩,发出巨大噪音的螺旋桨将云层打散。这架双座式飞机的双翼下方搭载着水上起落架。 “啊啊啊!” 宪明和班哲明同时高喊。 他们负责掩护的己方观测机划过阿尔康号前方,朝着圣泉直落。 在它后方紧跟着三架螳螂机,追逐着观测机下降。观测机理应随时保持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此刻却急速降落,可见一定是发生了突发状况。 “宪明, 第四章 恋歌 收到代理观测机传来命中目标的报告后,聚集在路纳·巴克舰桥司令室内的两名参谋将校,同时拿起双筒望远镜确认三万公尺外的巨大烟雾。 突然出现的黑色积乱云越过烟幕,漆黑色的体积不断在夏日天空膨胀。眼前的局面一目了然。 “敌军主舰被击沉了!” 通信兵朝着传声管高喊,舰内一千名船员同时欢呼。他们浑身灼伤、流血,跨过同僚的尸体卖力工作的辛苦,终于得到报偿。 “代理观测机,请迅速返回。你们一定会得到比上次的骑士十字勋章更高的勋章。” 雷波特说完,通信兵立刻送出迅速返回的讯息,然而—— “……没有回答,想必是被卷入爆炸……” “……是吗?真遗憾,又牺牲了勇敢的学生……” 听到这段对话,一旁的妮娜·维恩特立即询问: “你们的意思是……那两人战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雷波特压下军帽的帽檐。 “管区长,这里是战场,士兵战死是经常发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进一步搜索……” 她虽然如此哀求,但雷波特只是咂舌一声,瞪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只好出面劝阻妮娜。 “管区长,这里就交给团长处理吧。请你回到座位上。” “可是,他们两个还不一定是真的死了……” 难得激动的妮娜在路易斯的安抚下,坐回司令室后方的铁椅子上。 路易斯凑近她,低声说道: “我不希望造成更大的损伤。拜托,找回呼风的力量吧。” “……” “没有你的力量,这场战争无法获胜。我们虽然赢得炮击战,但敌人还没有全数歼灭,路纳也未必能够安然无事。” “……”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任性,可是还是要拜托你。” “……那两个人……怎么了……” “别担心,目前只是无法取得联络,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我们只能相信他们一定会生还。” “……” “如果有呼风的力量,就不再需要让任何人冒险,我也不想把学生送上战场。我需要你的力量。” 妮娜呆呆看着路易斯好一阵子,以恍惚的表情回答: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 妮娜没有自信地点头,但她的力量当然不是说要唤回就能唤回。 另一方面,雷波特几乎把脸贴在司令室的防弹玻璃上,俯瞰路纳·巴克的情况。 “主炮没问题吗?” “右舷第一炮塔前方中弹了,不过其他都没有问题。左舷的三座主炮完全没有受损。” “嗯。” “右舷五门对空炮当中,有三门中度受损。虽然在炮击战中没有太大影响,不过目前以飞机为作战对象,或许会比较吃亏。” “只要主炮还能运作就没关系,首先进行炮击。” 雷波特点点头,接着观察敌军飞行舰队的情况。两艘轻巡空舰停止放出烟幕,开始逼近路纳·巴克,大概是想要挑起雷击战。两艘重巡空舰则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要继续进行炮击战,不过在击沉主舰之后,巡空舰自然不是路纳·巴克的对手。 “先击沉轻巡空舰。” “是!” 通信兵将指令传送到射击指挥室,十五公尺测距仪开始进行观测。由于隐藏战舰的烟幕早已消散在大气中,因此即使没有观测机也没问题。从远距离炮击切换到中距离炮击,需减少装填炮弹时的火药量来进行调整。 不久之后,主炮齐射的震动便传送到全舰,接着第二、第二次齐射也顺利进行。雷波特拿着双筒望远镜,看到敌军的轻巡空舰一一爆炸。 雷波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路纳·巴克的船员技术相当熟练,第一次射击便已相当接近目标,第二次射击达成夹叉,第三次则命中目标,轻而易举地歼灭敌方轻巡空舰,接着便将目标转向放弃炮击战而开始逃跑的两艘重巡空舰。 “从射击距离外攻击!” 战舰的巨炮可以从重巡空舰的主炮射程距离外进行炮击,因此能够悠然目送逃亡的重巡空舰。路纳·巴克抬起炮身角度,毫不留情地发动齐射。 “呵呵呵、呵呵呵。” 看到两艘重巡空舰的船身从中折断、舰上人员全都被抛落到空中,雷波特打从心底发出愉快的笑声。对于飞行战舰的将校而言,没有比赢得炮击战的胜利更痛快的时刻,司令室内先前紧张的气氛也消失了,参谋们都感到轻松不少。 “不愧是路纳,果然是伊斯拉的守护神,气势不凡。” “只要有路纳在,伊斯拉就不会有问题。空族的飞行舰队被一艘战舰全数歼灭后,大概也只能举手投降吧?” 雷波特恢复军人的气概。他相信只要有路纳·巴克这艘无敌战舰在,这场空战就绝对不会输。 “舰内尽快进行复原消防作业,接下来的目标是敌军飞行要塞。和上次一样,由路纳来压制要塞上空。” 指令发出之后,路纳的推进装置开始嗡嗡作响。 路纳虽然仍旧处处冒烟,还是朝着远处的敌军飞行要塞迈进。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和空族战斗机正在要塞周围进行炽烈的空战,从远处也能看到闪烁的火花以及划过天际坠落的战斗机。 前次战役中,决定战局的也是路纳巴克。它虽然一开始被诱敌战术骗往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回来之后便不让敌人有反抗的余地,占据空族飞行要塞的上空,兼作飘浮炮台和观测机,将射击观测结果持续传送给伊斯拉的所有炮台。路纳与伊斯拉联手之后,几乎压倒性地攻破空族要塞,终于使空族落荒而逃,结束当天的空战。雷波特这次似乎也想要以上次的方式结束战斗。 “干脆把那座要塞抢过来,这样就有另一座伊斯拉。” 雷波特拿着望远镜观察逐渐接近的空族要塞,自信地喃喃自语。 然而—— 这时,一名参谋将校发现底下有个奇特的东西,便将脸贴近防弹玻璃,俯瞰路纳正下方的圣泉。 “……影子……” 路纳·巴克此刻飞翔在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下方的圣泉将海水喷到两百公尺的高度,然而在一片水花当中,却看到几个类似鱼影的影子。 圣泉里当然不可能会有鱼类在游泳。 那么,那些影子是—— “……难道是……潜水艇?” 参谋喃喃自语,将携带用的双筒望远镜贴在眼睛上,凝视可疑的黑影。 这些影子如同跟随帆船的海豚一般与路纳·巴克并行,保持同样的速度前进,时而像是要躲入圣泉飞沫一般深潜,过一会儿又浮上来与战舰并行。 “喂!那是……” 参谋放下望远镜,正要询问一旁的同僚,却注意到更恐怖的事实。 只见潜藏在圣泉里的数百个相同影子重重包围路纳·巴克,宛若杀人鲸群朝着猎物龇牙咧嘴。 “圣泉中出现敌影!我们被包围了!” 司令室内所有人员听到都大吃一惊,凝视着参谋所指的地方。众人看到已经完成包围阵型的数百个影子,不禁哑口无言。 “那、那是什么?” “……潜水艇吗?” “难道是飞艇潜入圣泉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武器……” 回答参谋最后一个问题的是路易斯: “……住在圣泉的空族,当然有可能开发出利用地理环境的武器……” 雷波特和参谋将校都屏住气息。 利用圣泉隐匿的“飞天潜水艇”——目前包围路纳巴克的特殊武器只能这么称呼。 “对潜警戒!准备投掷炸弹!” 通信兵将雷波特的指示传递到舰内,路纳的底部炸弹槽打开,准备投掷炸弹。飞行战舰平常都会将这类炮击装置设在船身底部,进行炮击与对潜水艇的战斗。 这时—— “飞行潜水艇浮出水面!” 随着参谋的报告,包围路纳·巴克的数百个影子溅起水花,在船身周边形成彩虹,同时浮出水面。 潜水艇穿破圣泉的帷幕,空族狩猎者出现在灿烂的阳光中,在路纳下方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悠然随行。 面对如此异状,司令室内的全体人员都哑口无言。 “那是……水雷艇?” “不……应该称为空雷艇才对。” 伊斯拉没有人看过那样的武器。 潜水艇的外型与三人座的小型船相当,利用双翼的小螺旋桨飞行,船首搭载十四公厘的机关炮,下方则吊着一颗空雷。以装备而言虽然算是水雷艇,不过它们能够潜入圣泉,也能在空中飞行,因此或许应该称为“空雷艇”。数量总共有一百四十艘左右,重重包围着路纳。 “真狡猾!” 雷波特狠狠地说。 一般水雷艇在海上战斗的角色几乎清一色是负责“夜间雷击”。这些类似豺狼的战斗舰善用小小的船身,趁天黑时接近敌军大型舰艇,从近距离发动雷击并迅速逃遁。由于它们欠缺防御力,因此很少在白天的战斗中使用,然而这些“空雷艇”却能够隐藏在圣泉中接近敌军,在白天达到与夜间雷击战相同的效果。 路纳此刻已经进入空雷艇的包围网。 “投掷炸弹!主炮塔装填三式弹!对空武器全开!射击!全力射击!” 号令一下,路纳·巴克的炸弹槽投下数十颗炸弹,纺锤型的弹头发出“咻咻”的声音落下。 数颗炸弹被吸入圣泉,爆炸之后溅起巨大的水花。飞沫映照着炸药的颜色,染成一片橙橘色。伴随着“轰、轰”的声响,隐藏在圣泉的空雷艇被炸飞,在空中散成钢铁碎片。 路纳·巴克两舷的对空武器也同时射击,整艘战舰好似刺猬一般全身包覆着数千道粗壮的火光。数十艘空雷艇被扫射贯穿,连同悬挂于底部的空雷一起化作火球,一艘接着一艘爆炸,令人惨不忍睹,艇上的船员大概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在先前的战役中,大家已经知道空族的人民狂热地信奉教条,并且具备异常旺盛的战斗意欲,然而空雷艇船员的勇猛程度依旧惊人。这些船只没有像样的防御构造,底部挂着一颗就足以击沉驱逐舰的空雷,在对空武器的弹幕中不仅没有逃跑,反而向前逼近。 “他们是笨蛋吗?” “只有笨蛋才愿意驾驶水雷艇!对手相当不好对付!” 雷波特加以警戒。以搭载鱼雷的小型船对抗巨大战舰,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任务,必须事先抱定必死的觉悟才能进行如此贴近的攻击。敌军空雷艇的所有船员都舍弃性命在飞行,将被炸碎的同伴抛在后头,自己炸碎之后又成为后方同僚的烟幕。最后剩下几艘空雷艇隐藏在被炸死的同伴造成的炮烟中,接近到足以命中目标的距离。 牺牲数十艘船之后,最后逼近射程的只有四艘。 誓死运送的空雷从船身下方被抛出。 “空雷掉下来了!” “右舷!快闪!” 参谋高喊。投掷下来的四发空雷逼近路纳·巴克的右舷,接下来的瞬间,减轻重量的空雷艇便上升并左转,以友军为盾牌眺望空雷的轨迹。 路纳拚命扭转方向,然而敌军的贴近攻击却胜过路纳的机动性。 四发空雷贯穿右舷,造成破坏。 弹头的钢铁装甲裂开,导火线点燃内部装满的火药。 路纳·巴克的舰内产生四颗巨大的火球。 超越两百六十公尺的船身大幅倾斜,从右舷的破洞冒出剧烈的火焰。 “四发命中右舷!” 参谋在大幅倾斜的司令室内呐喊。 “不行,撑住!一定要撑过去!” 雷波特怒吼,然而回应他的是朝右舷迅速逼近的敌军空雷艇群。眼尖的敌人才不会放过路纳此刻的弱点。 “右舷成为敌军目标!” 右舷的对空武器几乎完全沉默,先前炮击战中裂开的伤口被空雷艇的枪尖刺入,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右舷主炮呢?” “只有第二主炮塔勉强幸存!” “快射击!用三式弹赶走它们!” “是!” 急切的号令在舰内传送,右舷第二主炮塔装填完三式弹,对准摩拳擦掌的空雷艇群。 “发射!” 四十六公分炮的咆哮声回荡在天际。 转眼间,伊斯拉空艇骑士团自豪的三式弹便在空雷艇群的正中央爆炸。 三式弹内部是数千发小铅球,藉由导火线在空中引爆外壳之后,散出的铅球激流便会由内部撕裂敌军机群。 刹那间,惊人的光芒笼罩路纳巴克右方的天空。 空雷爆炸后卷入飞在近处的空雷艇,引发凄惨的连环爆炸,绽放出数十道光束,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太阳。 “干得好!我们成功了!” “活该,蛮族!领教到文明世界的厉害了吧!” 司令室内纷纷传出拍手喝采的声音,雷波特也满足地抚摸着八字胡。虽然发明三式弹的不是巴雷特洛斯而是斋之国,但此刻不需要在意这些细节。 然而—— “……嗯?” 闪光消失之后,空中仍旧听得到不祥的螺旋桨声。 炮烟被风吹散,视野再度变得清晰。 蓝天中没有东西在飞翔,但圣泉中浮游着十条左右和先前相同的可憎鱼影。 “他们竟然躲入圣泉逃过攻击!” “快装填三式弹!” 乐观的气氛瞬间消失,舰内所有传声管再度响起如同暴风雨般急切的怒吼。 防弹玻璃外头,退守到圣泉的空雷艇群再度浮出。躲过先前炮火、共计九艘空雷艇的机首,全都朝向右舷第二主炮塔。 双翼的螺旋桨发出噪音,幸存的九艘空雷艇翻转机翼朝路纳的右舷进攻。 右舷的对空炮依旧沉默,第二主炮来不及装填炸弹。 “右舷!右舷!” 拚命的叫声带着绝望的色彩。 “完了。” 雷波特低声说完,路纳·巴克的右舷再度染上灼热的色彩。 舰内回荡着惨叫声。 两发、三发、四发、五发,接二连三的攻击将路纳巨大的身躯染成赤铜色。 升起的火焰瞬间涌到舰桥。 奔驰在空中的空雷艇悠然自得地飞过路纳上方,好似故意要让舰桥司令室看到机身的下腹部。所有飞艇都投下空雷,其中五发命中目标。即使是超级战舰,右舷受到共计九发空雷集中攻击,损伤仍相当严重。 “无法上升,船身倾斜,无法复原!” “第二主炮塔重度破损!” “前方甲板重度破损,发生火灾!” 舰上处处交错着悲鸣,船首附近冒出火焰,甲板下的船员居住区被火舌吞没,船内此刻再度展开与火焰和煤烟的战斗。 “这、这样下去,无法继续战斗……” “左舷的主炮和对空炮都还在,将左舷对准敌军飞行要塞,继续炮击!” “可是照目前的状况,无法抵挡敌军的第二波攻击!” “路纳如果放弃战斗,伊斯拉就输了。到最后关头,还可以占据敌军飞行要塞作为陆上炮台。会战结束之前,路纳不能回到伊斯拉。” 雷波特固执地下达命令。这项命令过分悲壮,但路纳·巴克是伊斯拉的生命线,路纳如果殒落,伊斯拉也会灭亡,参谋们只好点头。 “掩护机到底在干什么?快过来呀!” 先前要求派遣的掩护机到现在连一架都没有飞来,放眼望去,伊斯拉上空依旧进行着激烈的空战,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战力分配到这里。虽然心知肚明,但数量不及敌人的战斗实在是太艰辛、太痛苦。 这时传来几乎震裂传声管的叫声。 “左斜上方,四千公尺高度,敌军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接近中!” 雷波特用肉眼瞪着报告中的方向。 在灰暗的天空云层缝隙之间,出现一颗颗不祥的芥子粒般黑影。 在远比路纳·巴克航行的一千公尺高度更高的空中,井然有序的舰上轰炸机编队飞翔在四千公尺的高度。雷波特用手上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看到十架螳螂机掩护二十四架俯冲轰炸机,正朝着这边逼近。轰炸机底部悬挂的,是足以贯穿战舰装甲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凭路纳目前对空武器的状态,很难迎击对方。 雷波特不禁咬牙切齿。 最恶劣的敌人在最恶劣的时机来临。 对于飞行战舰而言,最可怕的不是炸弹也不是空雷,而是俯冲轰炸机。 对付水上舰艇时,一般的俯冲轰炸机通常会在约八百公尺的高度投掷炸弹,继续俯冲到接近水面时抬起机身飞离。投掷高度越接近敌舰,命中率也越高,然而如果从太低的位置投掷,俯冲的机身有可能来不及抬起,直接冲入海中而坠死。即使是老手,投掷高度的最低极限也是四百公尺,在更低的高度投掷则必死无疑。 然而,如果是对付飞行舰艇,轰炸机就没有冲入海中的危险,可以顺着投掷炸弹的气势直接沿着舰艇旁边俯冲,直到远在底下的海面附近再轻轻松松抬起机身。因此即使是平庸的飞行员,也能与目标接近到四百公尺以内的距离再投掷炸弹,命中率也会大幅提升。对于俯冲轰炸机而言,飞翔中的战舰巨大的躯体是绝佳标的。 “降低高度!接近圣泉!” 雷波特自己在风之革命中,也藉由俯冲轰炸机摧毁守卫王都亚历山大的禁卫军团两艘重巡,因此深知眼前敌人的危险性。 “所有主炮准备三式弹!” 左舷的主炮仰起角度,但敌军编队似乎已掌握有关路纳现状的情报,避开左舷转向右舷方面。负责掩护的十架螳螂机固守在轰炸机周围没有离开。 敌军编队占据路纳的逆风方向,路纳拚命回旋下降,勉强将左舷前方的十二公分对空炮对准敌机群。 带头的队长机将机首往下钻,从四千公尺的高度一口气俯冲,其余飞机也以猛禽般的机动性跟随在后。第一编队共计十二架轰炸机,俯冲角度六十度。 “对空炮,等它们降到两千公尺!” 舰上传递着号令。 在对空炮的瞄准器中,宛若老鹰的十二架飞机体积不断扩大。敌方到达两千公尺高度时,炮身发动射击,经过调整的导火线在轰炸机前方布下炸裂弹的网子。在几乎抹灭天空的火焰包覆下,四架轰炸机一举被炸毁。然而敌机毫不畏惧,即使被预知航线、在前方布下炸裂弹的散布界,依旧没有回顾中弹爆炸的友机。 到达一千两百公尺的高度后,仅剩的五架轰炸机抛下底部悬挂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 接着,它们宛若挥下镰刀一般穿过路纳旁边俯冲,被抛下的炸弹分别落在路纳前方中甲板、后部舰桥,以及飞艇仓库。 排水量超过六万吨的巨大身躯受到爆炸的冲击而剧烈摇动,浓密的火焰朝着天顶延伸。 传声管传来濒死的惨叫,碎裂的钢铁在悲鸣。五发炸弹中有三发命中,其中落在前方中甲板的炸弹爆炸后,一举烧毁士兵室与士官居住区。 暴风从敞开的破洞涌出,烧焦的人们被抛到空中、落入圣泉。船内此刻陷入一片火海。 然而,敌人不给他们复原的时间。 第二编队剩余的十二架报炸机向下俯冲,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左舷剩余的三座对空炮仍旧努力在应战,然而路纳已经失去回头的力量。可悲的巨兽在受伤、流血状态中,只能眼巴巴地仰望着袭来的鹰群。 路纳发射的稀疏炮弹轻易地就被突破,只击中两架飞机,剩余十架飞机接近到与路纳只有一百公尺之遥的高度后抛下炸弹。 炸弹不可能会偏离目标。 十发炸弹全数命中,贯穿破损的钢铁装甲。 红色的火焰瞬间吞没路纳,接着冒出黑烟,船内形成火焰的滚流,席卷着因灼伤而惨叫的船员。 后甲板的铁塔倒下,压在船员身上,破裂的铁片、燃烧的木片和断裂的铁索在空中飞舞,船内纵横交错的蛇管变得滚烫,灼伤消防员。走廊成为一片血河,暗红色的烟雾笼罩在船内,坏掉的电灯不断明灭,映照着燃烧的器具、肉片和尸体。 幸存的十五架空族轰炸机飞翔在路纳·巴克的周围,好似要确认自己的战果。路纳已经无法射击对空炮,只能像婴儿一般在圣泉上方爬行。它没有再度上升的力量,只能等着坠入圣泉当中。 夸耀胜利的螳螂机由上方飞来,半是游戏地以机关枪扫射在甲板灭火的消防员。船员无法反击,只能单方面被机枪射杀、流血、被火焚烧,最后从倾斜的船身落到圣泉中。 司令室内没有人发言。 战斗的胜败已相当明显。 无敌战舰路纳·巴克已经无法回到伊斯拉。 舰上没有逃躲之处,只能等待沉没的时刻到来。 “往逆风的方向加速,用风力来灭火!直到最后都不能放弃!” 雷波特下达命令后,用军帽的帽檐遮蔽双眼,静静地俯瞰上甲板的火灾。很显然,此刻即使凭藉些许风力的吹拂,也很难熄灭如此旺盛的火势。如果是海上舰艇,还能下令“全体撤退”,然而飞行战舰却连撤退的选择都没有,全体船员都将迈向坠入圣泉的命运。 参谋和通信兵只能低着头忍住泪水。 航海长路易斯确认所有状况后,转身走向坐在司令室后方的妮娜。 “……看来已经结束了。” 他把手放在妮娜的肩上,以沉痛的表情宣告。 “我们无法逃脱……真抱歉,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妮娜抬起视线,开口询问: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路易斯以沉默代替回答。 “是吗……” 妮娜好似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你还真冷静。” “……是的……我想……我还是死了比较好……” “唔……” 路易斯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思索。 这时候,舰桥防弹玻璃外传来另外一阵旋转翼声。 “嗯?” 司令室内的所有人都抬起头。这不是螳螂机的螺旋桨声音,而是更为熟悉的空艇骑士团的旋转翼声。雷波特的眉头动了一下。 “阿尔康号……竟然还有幸存者。” 一架阿尔康号飞过舰桥附近。 前座的学生瞥了舰桥内部一眼,后座的学生以手势比出承担掩护任务的信号,接着阿尔康号便伴随着旋转翼声,如海鸥般悠然离开舰桥。 “……卡路!” 妮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防弹玻璃凝视外头。 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搭乘的 阿尔康号单枪匹马向螳螂机挑起空战。原本在扫射船员取乐的螳螂机看到新猎物出现,欣喜地举起镰刀。卡路儿毫不畏惧,灵敏地操纵着机身与之抗衡。 “啊啊……卡路,为什么……” 妮娜的声音中含着泪水。 路易斯若有所思地说: “他是你在飞行科的朋友吧?没想到竟能撑到现在,技术真不错。” 妮娜咬着嘴唇,思索一会儿后摇摇头说: “……不,他跟我……没有关系……” 她的句尾消失在悲哀的声调中。 路易斯低头看着妮娜,对她说: “时间不多了,别让自己后悔。” “……” “最后的时间,随你高兴如何运用吧。” 妮娜以湿润的眼睛望着路易斯。 “你不用再当妮娜·维恩特。” “……” “你不是想要以克莉亚·库鲁斯的身分,告诉他一些话吗?” 妮娜默默注视着路易斯。路易斯想必已从在学校负责监视妮娜的伊格纳修口中得到情报,完全掌握克莉亚在飞行科内的交友情况。 “……我可以告诉他吗?” 她小声地问。 “在最后的时刻,即使任性一点也没关系。” 路易斯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 妮娜默默望着玻璃窗外的阿尔康号,将充满决意的眼神转回路易斯身上。 “既然已经到最后时刻,我决定要任性一点。” 路易斯悠然点头。 “嗯,好啊,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妮娜静静地点头,迅速打开司令室的门,跑下狭窄的阶梯。 路易斯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喃喃说道: “接下来只能赌在你身上了。” 风吹拂在耳边。 路纳·巴克窜起的火焰热度传递到阿尔康号的驾驶舱内。卡路儿俯瞰下方,上甲板的惨状令人哑口无言。烧焦的尸体、巨大的破洞、从裂开的装甲冒出的蓝紫色火焰、消防员散布的灭火药剂、从不断摇晃的船身被抛出的船员——在这惨不忍睹的地狱景象中,夸耀战果的螳螂机却依旧无情地以机枪扫射。 卡路儿握紧操纵杆,怒目瞪着挡风板前方无法动弹。 接着,他缓缓拿起传声管。 “右斜下方,二百公尺!” “喔……好!” 伊格纳修被他声音中的气势慑服,将枪口对准他所说的方向,但前方只有云层,什么都看不到,如果是在平常,伊格纳修早就对前座怒吼了。 “咦……” 云层中开始出现灰色的影子,让伊格纳修再度大吃一惊。卡路儿到底是如何发现敌机呢?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但还是盯着瞄准器,看到螳螂机从云中上升。 伊格纳修毫不犹豫地射击。 葬送的火焰燃烧螳螂机的机首,螳螂无力地坠入云中。 “你究竟……” 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朝着前座发出惊叹。 卡路儿没有夸耀,不时望着周边空域,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进行掩护。 伊格纳修边替换弹匣边喃喃抱怨: “……出生时贵为第一王子……当了飞行员也具备王牌等级的天分……别开玩笑!即使是受到上天恩宠,也该有个限度吧?” “右斜上方,四百公尺!” “……哎,我知道!我知道啦!” 伊格纳修自暴自弃地怒吼,照着卡路儿所说的方向举起枪口,射穿从云中出现的敌机。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卡路儿已经完全掌握这片空域。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他狠狠怒骂,环顾四周。 路纳·巴克正缓缓下降,看来已经失去上升的力气。 乘坐在里头的妮娜·维恩特想必也无法得救。 “可恶……竟然落到这种下场……” 伊格纳修情不自禁地感到懊恼。他从少年时期参与革命便一直陪伴在妮娜·维恩特身边守护她,甚至一同被放逐到伊斯拉岛上。虽然他自觉那不符合自己的个性,但是他对妮娜已自然而然产生类似家人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妮娜和伊格纳修都失去家人,孤独的境遇让他产生共鸣吧? “喂,笨王子,你满意了吧?这样下去,妮娜一定会死喔。” “……” “一直怀恨在心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你来说应该是很痛快的一场好戏吧?” 伊格纳修狠狠地说。卡路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 厚重的烟雾弥漫天空,与云层融合在一起,好似雷云般笼罩在上空。日光被掩蔽,也看不到蓝天,战场的天空只有无垠的火焰、粉尘与鲜血的色彩。 阿尔康号目前的高度是一千二百公尺,同样高度的天空中笼罩着云层与烟雾,可见度相当低。路纳·巴克在燃烧中依旧拚命朝着逆风方向飞行。大约十五公里外的伊斯拉似乎也察觉到路纳严重受损,开始朝这边转向,准备以地表接住受伤的路纳。然而伊斯拉的飞行高度维持在不变的两千公尺,而路纳目前的高度约为一千公尺,它已经没有能力上升一千公尺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上。 “这样下去,伊斯拉也完蛋了,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让我想想看,该选择什么样的死法呢?” 伊格纳修兴致索然地喃喃说道。卡路儿没有回答,俯瞰下方的路纳。 坚强可靠的伊斯拉守护神已经失去原本的面貌,破损的装甲处处冒出火焰,烧焦的船身摇摇晃晃地反覆上下颠簸,似乎随时都会掉入圣泉当中。损伤特别严重的右舷火势无法平息,拖曳着烟雾污染天空。 坐在舰上的妮娜·维恩特一定也无法得救吧。 可憎的敌人即将连同巨舰掉入圣泉。 ——母后,妮娜会死在这里。 ——在那之后,我也会死在这片天空。 ——与那场革命有关的所有人,都会在今天到达母亲所在的地方。 他在心中如此诉说的同时,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寂寞。 他虽然抵达复仇的终点,心中却只留下空虚感。 难道他是为了尝到这种滋味,而度过风之革命以后的六年时光? 憎恨的情绪引导他抵达的,竟是如此寂寥的场所。没有欢喜也没有祝福,只有无限的空虚充斥在心中。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 他想起母亲在牢中对自己说过的话。母亲当时一定已预知,如果委身于憎恨,同样的火焰会焚烧自己,无法生出任何东西,逝去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要这样结束? 卡路儿自问。 ——不会后悔吗? 找不到答案。 ——我从米海儿父亲的生活态度学到什么? ——我能挺着胸膛面对死去的同伴吗? ——我要怎么告诉艾黎儿…… 空虚的情绪加入烦闷的心思。 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应该有些事必须在此刻进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 “喂、喂,那是……” 后座的伊格纳修探出身体,指着路纳·巴克的上甲板。 舰上的火势依旧在扩散,但甲板上的火焰几乎已被风吹熄,只见一地散乱的铁架、木片、器具、船员的遗骸和肉片、血浆等。 在这可悲的景象中,伫立着一名孤单的少女。 “喂,那是……” “……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绝对不会看走眼。只见妮娜·维 恩特穿着一贯的白色礼服,银白色的头发任风吹拂,独自默默地仰望阿尔康号。 ——她是为了见我而跑出来。 卡路儿握着操纵杆的手注入力量,但他不知道力量的泉源是什么样的感情。 妮娜独自伫立在烧焦的上甲板,仰望飞翔在云间的阿尔康号。 她脚下的灭火剂、云朵的水蒸汽、煤烟与血肉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漂浮着木片及铁屑的泥浆。由于路纳正朝着逆风方向航行,加上船速的风吹拂在她身上,长长的假睫毛不断晃动。 然而对于妮娜来说,恶臭与凄惨的破损状况仿佛位在远方。 舍去对生命眷恋的现在,她的心情反倒变得平静而开放。 飞在空中的阿尔康号缓缓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 “对不起,卡路,你不用原谅我。” 她喊着不可能被听到的话。 “为了作为补偿,我会死在这里。如果你能够为此满足,我就很高兴了。” 她继续悲哀的谢罪独白。 “都是因为我的力量,害你遭遇残酷的命运。有关你母亲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像那样高贵而温柔的人会被处刑,全都是我害的。” 阿尔康号的双翼在路纳·巴克冒出的烟雾间若隐若现。 “不论我如何道歉,都不可能获得你的原谅。真的很过分吧?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是王子。换成是我站在你的立场,一定也无法原谅对方,一定会恨之入骨。” 妮娜轻轻用手触摸银白色的假发。 “还有,我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即使让你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还是爱上了你。” 她当场取下象征妮娜·维恩特的银白色假发。 及肩的黑发从假发底下露出,妮娜的真面目——克莉亚·库鲁斯——出现了。 “这是最后了,我很快会死在这里。所以……对不起,至少在最后,让我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动吧。” 克莉亚朝着天空高喊。 “我一直都听从别人的摆布,但卡路,是你改变了我。自从在湖畔见到你以后,我经历许多快乐的时光。” 舰上的火势依旧没有平息,甲板的裂缝冒出火焰,她感到来自脚底的热度。结束的时刻已经逼近,时间所剩不多。 “我们一起骑着脚踏车奔驰在云端上,还到街上买东西,和大家一起吃艾黎面、吃阿巴斯咖哩。我们曾经一起躺在海上仰望星空。抵达圣泉的那一天,我们也在无数彩虹上方一起飞翔。这些对我来说,全都是无法取代的珍贵回忆,也是我的宝物。” 爆炸发生了,火柱从上甲板窜升,路纳正在下沉。克莉亚在青紫色的火焰包围中张开双手。 “我爱你。” 她自然地露出笑容。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能以这样的形式表达心情,给予克莉亚莫大的喜悦。 克莉亚在燃烧的甲板上朝着卡路儿挥手。 “再见,卡路,能够见到你真的很棒。谢谢你,再见。” 她发誓绝对不哭,因此脸上只露出微笑。虽然她的话不可能被飞在上空的卡路儿听到,但只要能够传递最细微的心情,她就已感到心满意足。 卡路儿静静望着克莉亚从下沉的船舰甲板上对自己挥手。 隔着被吹乱的云朵,透明的野葡萄色眼睛传达她赎罪的祈祷。卡路儿虽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眼神与表情却传递出超乎言语的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克莉亚被迫降落在海上的那个夜晚。 他们当时在训练中与大家分散,迫降在海面上,乘坐同一艘小船仰望星空,聊了许多话。 卡路儿从未看过那样鲜丽且缤纷的星空。他想起克莉亚在梦幻的星光下,敞开心胸诉说的话。 ‘……我从小……一直被人欺负,所以……总是感到很害怕。我尽量不去看自己以外的世界,封闭心灵……一个人默默坐在椅子上好几年,只依照周围大人的命令做事……完全不去思考……’ 小小的克莉亚颤抖着说出这些话。 ‘我当时觉得,自己只要当个洋娃娃就好。不去看任何东西,也不去感觉任何东西,只做别人吩咐的事,其余时间则默默坐在椅子上……这样一来,别人就会需要我。’ 卡路儿当时感觉到克莉亚的悲哀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 他觉得这个女孩跟自己很像。 ‘每当碰到痛苦的事或是讨厌的事,就会想到这也不过是众多星星当中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感觉……令人很安心。’ 克莉亚——妮娜·维恩特,一定也经历过许多艰辛和痛苦。 ‘和星球度过的时间相比,人类的一生甚至比不上星星眨眼的时间……所以,即使发生讨厌的事情,只要想到它马上会过去,就能够忍耐……’ 她一定是如此熬过无数的悲哀。 ——克莉亚。 ——妮娜维恩特。 当他们第一次在湖畔相遇时,她甚至无法正常与人对话,极度内向且胆怯。 当时她的脚踏车链子掉了,因为无法修理而不知所措,卡路儿原本想置之不理,但想起母亲的话之后,便替她修理脚踏车,接着,两人骑着脚踏车奔驰在云层当中。 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受。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受到对方吸引,脑中只想着克莉亚的事。当他们一起度过更多时光,看到克莉亚越来越活泼开朗,他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他们曾在摊位上一起煮艾黎面、一起在宿舍狂欢、一起在森林里迷路,抵达圣泉那一天还一起飞在彩虹上方…… 对了,当时妮娜·维恩特曾经这么说: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两人拥有相同的梦想。 ‘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没错,他们曾经彼此承诺,要在天空的尽头和大家一起跳庆祝的舞蹈。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当他这么说,妮娜便露出笑容。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没错,妮娜·维恩特和他一样,只是想飞而已。 妮娜·维恩特和大家一样,想要和同伴们一起飞舞在天空的尽头…… ‘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劣的对待,你都得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这是永别之日母亲对他说的话,他当时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但是……如果是现在呢?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他现在已经可以了解这些话的意义。 卡路儿拿起传声管,呼唤后座的伊格纳修。 “喂。” “啊?” “换你来驾驶。” “你说什么?” “尽可能让机身接近路纳,我有话要跟克莉亚说。凭你的力量,应该可以办到吧?” “你打算干什么?” “没时间了,快点!” “……搞什么,真任性!哎,算我倒楣……” 伊格纳修喃喃抱怨,将身体钻到前座。卡路儿把操纵杆让给他,移动到后座。他心中怀着对伊格纳修的感谢,从后座探出身体,握住传声管。 “左斜前方会有风吹来, 把旋转翼改为水平,让机身迎着风接近路纳。” “嗯,知道啦……等等,你怎么知道风会从哪吹来?” “别多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伊格纳修半信半疑地倒下旋转翼面,缓缓倾斜操纵杆。 这时,果真有一阵轻柔的风从卡路儿告知的方向吹来。 “别开玩笑!混蛋……” 伊格纳修虽然恼火,仍旧慎重地接近路纳巴克,并注视周边的空域。 四周从刚才便异常宁静,反而让他感到不安。空族或许是躲在云层中,企划着新一波攻击。 卡路儿从座位探出身体,交互观察空域与路纳。克莉亚的身影逐渐接近,在火海中望着他。卡路儿领悟到克莉亚打算死在这里。 这时候—— “……来了!” 伊格纳修指着右斜上方高喊,卡路儿也盯着他所指的方向。 卡路儿立刻看到敌机。 “第三波……战斗机、轰炸机联合编队!” 在高度四千公尺、水平距离大约一万公尺的地方,散布着芥子般的细点,空族编队依旧井然有序,笔直朝这边飞来。 共计三十六架俯冲轰炸机编队,外加二十架左右的掩护用螳螂机。 “……他们是来送上致命一击。空族打算彻底攻下路纳,直到它被击沉为止。” 路纳已经没有迎击的力量,第三波俯冲轰击如果开始,一切都完了。 除此之外—— “喂喂……他们真的打算杀到片甲不留啊……” 前座传来自暴自弃的声音,伊格纳修的右手伸到机外指着下方。 卡路儿俯瞰圣泉,看到为数一百以上的黑影在游动。 第四波的空雷艇一共有一百三十艘。 它们似乎已经确信获得胜利,毫不畏惧对空炮,溅起水花从海面升起。卡路儿几乎能够听到路纳·巴克的船员绝望的喊叫声。 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的波状攻击——彻底的歼灭行动即将开始。十几分钟后,路纳·巴克会被解体为数千万细小的铁屑沉入圣泉。 卡路儿理解到,克莉亚和自己都无法活着离开这片空域。 ——这里就是旅行的结束之处。 他心中这么想。 “看来我们大概也会死在这里。” “嗯。你和我要是都死了,拉·伊尔皇家真的断绝啦。” 伊格纳修自嘲地笑着,卡路儿平静地请求他: “在那之前,我想要对克莉亚说一句话。” “……哼,如果是废话,我就要揍你。” “是很重要的事情。” “……哼……走吧。” “嗯。” 伊格纳修用力踩下踏板,机身向旁边滑行,乘着风飘到路纳巴克的正上方。 卡路儿从座位探出身体。 克莉亚几乎在他正下方三公尺左右的地方,以泛着泪水的双眼仰望他。 只要大声喊,对方一定能听见。 卡路儿将力气集中到丹田。 他必须用一句话表达自己现在的想法。 ——一定要传达给她! 卡路儿在心中祈祷,说出这句话。 克莉亚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阿尔康号逐渐接近。 前座变成伊格纳修,卡路儿则坐在后座,探出身体接近路纳。 远处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正在逼近,周围海面再度浮起超过一百艘的空雷艇,每一艘底部都挂着空雷。 克莉亚心想,自己很快就会随同铁屑坠入圣泉中。 卡路儿或许打算从后座射杀她吧。 她觉得,如果是这样也好。既然都要死,这样的死法好多了。当她落入地狱被永恒之火焚烧,她会祈祷卡路儿得到幸福。 克莉亚挺直背脊,朝着卡路儿张开双手,任凭他要射击眉心或心脏。 机身缓缓向旁边滑行,乘着风飘到克莉亚的正上方。 卡路儿在距离三公尺左右的高度从座位探出身体,手中没有握着步枪。 克莉亚看到卡路儿的表情。 她的初恋对象双眼直视着她。 然后—— “活下去!” 卡路儿喊出的话语穿破风声与旋转翼的噪音,传到克莉亚耳中。 他只说了这句话,阿尔康号便由路纳的右舷飞到左舷,乘着风离去。 克莉亚独自站在甲板上,无法理解刚才瞬间对自己喊出的话语。 她试着在口中重复这句话。 “……活下去……” 当她念着这句话,才理解其中的意义。 原本一直忍住的泪水从眼中滴落。 “……卡路……” 卡路儿的温柔浸染她的心灵。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真是了不起的人。充满同情心,而且帅气无比。 她爱上的是这么棒的对象。 心中涌出无尽的爱慕,舒适凉爽的风自心中吹拂。 “卡路……” 克莉亚仰望阿尔康号。 少年们还没有放弃,以步枪扫射飞上空中的空雷艇群,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们绝不放弃生存,勇敢挑战强大的敌人,试图以自己的手抓取希望。 ——对,我也要像那样尽到自己的责任。 克莉亚露出坚毅的表情。 她用力将拳头握在腰际。 接着她挺起胸膛对自己说: “……活下去!” 她斥责自己畏惧的心灵,挺直背脊瞪视空族。 心中怀着无限的爱慕。 她希望今后也能和卡路儿一起生活。 她想要守护伊斯拉。 所有的思念都传递到心中。 她希望风的歌声能够再度回荡在心中。 她试着鼓起勇气,再度唱出过去理所当然歌唱的风之歌。 “风啊,请你回应我。” 克莉亚低声说道。 ——咻! 她听到了回答。 风的语言……如同熟悉的朋友。 她从幼年时期就自然听见这个声音,但自从革命以来便再也没有听到。 此刻,风的歌唱旋律再度回到她的耳际,自由自在飞翔在空中。 克莉亚缩起脸颊,瞪大双眼,奔驰在燃烧的甲板上。 她踩着血肉与油污,拚命穿过火焰,抵达路纳·巴克的舰首附近。 这里没有任何屏障物,风由逆风方向直接吹拂。 路纳·巴克正朝着逆风方向前进,希望结合船舰的速度利用风力上升。 克莉亚的眼前只有昏暗的阴天、烟雾和众多碎云。 她抬起头,看到敌军的战斗机、轰炸机联合部队由正面逼近,下方则是宛若杀人鲸的一百三十艘空雷艇。 克莉亚深深吸入一口气。 接着,她将双手高高举向天空,再度听到“咻”的风声。 她朝着天空祈祷。 她将双手高举向天空,忍受炎热的空气﹒向风敞开心灵。 ——风啊。 ——我想要与你歌唱。 ——为了心爱的所有人。 ——为了心爱的伊斯拉。 ——为了让珍爱的人们都能够以笑脸迎接今后的生活。 ——云啊,构成云的水粒子啊。 ——和我一起玩耍吧。 ——我要用风雕塑你的轮廓。 ——我要把你捏成迷人的模样。 ——接着还要把阳光送到这里 。 ——大家一起唱歌吧。 ——水和风和光,大家一起来唱歌。 克莉亚将高举的双手左右张开。 像是要抱住天空。 像是要接纳世界的一切。 像是要凭自己的力量开创前程。 她挺着胸膛正视前方,如同展翅般张开双手,朝着天空祈祷。 粗暴的螺旋桨声刺破无言的祈祷。 第一波共十四架俯冲轰炸机从克莉亚正上方四千公尺的高度,以六十度的俯角如鹰群般冲下来。 高度三千、两千八百、两千五百……螺旋桨的噪音逼近。 高度两千、一千七百……克莉亚看得到两百五十公斤的黑色炸弹在发光。 但她没有逃跑,只是张开双手直视轰炸机。 她盯着逼近的死神,继续对风细语。 ——我要告诉你。 ——我喜欢上一个人了。 ——我想要将歌声传达给那个人。 克莉亚野葡萄色的眼睛带着清澄的光芒。 她的眼中出现星空。那天晚上在海上与卡路儿仰望的三千星光,此刻都汇聚到她的眼中闪烁。 克莉亚张开嘴唇,将心中唯一的愿望转变为言语。 “唱出恋爱的歌。” ——风啊。 “献给卡路。” —一定要传递给他。 高度一千五百、一千四百……轰炸机达到最高速度,炮击手即将拉下投掷杆。 在这一刹那—— 天空突然裂开。 隐形的刀剑在十四架轰炸机前挥动。 这是风之剑。 机身的双翼被斩断,飞过路纳巴克侧面,机身则悬挂着炸弹以惊人的速度坠入圣泉之中。 氢电池槽飞散到阴沉的天空。 破碎的螺旋桨、碎裂的座舱罩、折断的主翼、炸飞的辅助翼、弹开的铝合金、在抵达目标前爆炸的两百五十公斤炸弹…… 这一切都成为梅雨般的细点,在昏暗的天空中散落。 卡路儿、伊格纳修,司令室的路易斯、雷波特和参谋将校,空族飞行员、空雷艇驾驶员,路纳·巴克的船员——不分敌我双方,只要是身处决战空域的所有人,全都惊讶得瞠目结舌。 接着,坚毅的野葡萄色眼睛看着水平方向。 即将释放空雷的一百三十艘空雷艇映入星空般的眼中。 “卡路。” 在此瞬间—— “绝对不能死。” 海啸冲击天空。 一开始产生了宛若天空咆哮般的巨大声响。 接着,整座天空都被掀开。 大气的秩序被搅乱,由下往上窜升着看不见的奔流。 视野被类似水花的东西——宛若大气爆发、超越天理的某种现象——所粉碎。 看不见的海啸伴随沉重的鼓动冲击天顶,在波动中剧烈颤动,飞向天空的顶点。 被海浪吞没的空雷艇纷纷爆炸,任凭激烈的上升气流摆弄,船身无法承受负荷而分解,爆炸的空雷将己方船舰也卷入其中。 火焰乘着风,宛若鲜红的飞龙奔驰向高空。好几道燃烧的风束扭动着飞向天空,看不见的海啸也染上火焰的色彩,将鲜红色的飞沫喷向高空。 撒落的火花接着被龙卷风吞没,再度飞舞到天空高处。这道龙卷风没有和云层相连,而是突然出现在晴空中,左右扭动、任意飞舞。圣泉的飞沫被龙卷风卷起,将银色水雾溅洒到整片天空。阳光穿破云层射下,反射在水雾上成为金黄色。金色与银色粒子密切结合,爆炸的火焰如同数百朵蔷薇一般绽放其中。 违反常理的上升气流来自飞翔在一千公尺高度的路纳·巴克,以惊人的气势直达五千公尺左右的高度。被风抬起的空雷艇残骸因为空雷引爆而化为细小的铁屑与火花,扩散在五千公尺的高空。 令人目瞪口呆的惊人景象全由克莉亚一手导演。 她依旧站在路纳巴克的舰首,将双手朝着左右斜下方张开,手掌朝着天空,全身笼罩在野葡萄色的雾气中。 风仍旧没有停止,随着时间流逝而更加疯狂。 原本凝聚的云层被空中吹拂的风分散,数千道火焰在风中画着螺旋,简直像火之妖精的舞蹈。舞蹈没有结束,反而更增添气势。 风的声音编织着旋律,从高处往低处奔窜,接着又朝天空飞起,自由自在飞翔在空中,替空雷艇唱出葬送之歌。 先前血流成河的战场,此刻成为克莉亚一个人的舞台——由残酷的风支配的火与水与光之舞台。 卡路儿呆呆望着下方。 阿尔康号此刻的高度是一千七百公尺。先前他们还被空雷艇的机枪扫射,现在的局面却已完全改变。 “喂喂……真不得了。” 前座的伊格纳修望着四周,只能瞠目结舌。 呼风的力量强烈得违反常理。 在卡路儿眼中,这阵风反倒比较像压缩大气所形成的鞭子。以克莉亚为中心挥动的隐形鞭子,一一打下周围的空雷艇,缠绕住船身后高高抛向空中。 他想起革命的那天夜晚,由下往上吹起的强风搅乱禁卫军团的重巡空舰和掩护机,俯冲轰炸机趁此空隙发动攻击,决定胜负。 这次的呼风力量和当时相同——不,甚至变本加厉。 狂风依旧吹拂,避开卡路儿的飞机在四周尽情搅乱,从背后追击逃窜的空族。敌方的舰队有的被打落到圣泉中,有的被高高卷向空中爆炸。卡路儿还发现,风正努力抬起路纳巨大的身躯。 “云……” 一直笼罩在上方的厚重云层被强风吹散,原本四处扬起的烟雾与粉尘也被风的波浪推挤。 大气变得清澄,乌云散开,从裂缝透出阳光。 好几道光束斜斜地照射下来。 光线有如天使的祝福一般,注入原本被黑暗笼罩的战场。然后,光束彼此结合,扩张光明的领域。 不久之后,天空洋溢着光芒,卡路儿眼中映照着灿烂的金黄色。这是克莉亚的风呼唤的天空之光。 ‘只要你肯原谅——’ 母亲在永别之日对他说的话再度在他耳边回荡。 ‘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卡路儿沐浴着无穷的光线,终于理解母亲的真意。 只要舍弃憎恨,就能得到幸福——母亲想要告诉他的,只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个课题虽然单纯,实行起来却相当困难。 ——我克服难关了。 他流下泪水,却没有去擦拭,只是尽情让泪水洒在金黄色的空中。 从小孩转为大人,一定就是像这样的情况吧。 “母后。” 卡路儿的泪水洒在洋溢光芒的空中,在风中闪烁。 “再会,请你安息吧。” 此刻,卡路儿总算能够向母亲道别。为了自己的成长,他接受母亲残酷而无理的死亡悲剧。 悔恨、悲伤与憎恶,全都溶解在光线中。 阳光照射下来,把一切冲刷到夏日天空的远方。 接着他张大双眼,瞪向四周空域。敌军的轰炸机编队仍旧盘旋在五千公尺的高度窥伺动静。当它们俯瞰到底下的异常光景,便迅速退守到不受风势影响的高度,等候隐形的海啸平息。 前座的伊格纳修怒吼: “可恶,轰炸机还没有放弃。喂,换你驾驶!” 射击技术还是伊格纳修高出一筹。正确地说,卡路儿也知道自己没有担任后座的才能。两人以惯练的动作再度交换座位。 卡路 儿握紧操纵杆,抬起下巴。还未解决那些轰炸机之前,他不能安心,更何况克莉亚的风力也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这是最后的战斗!” 他打开节流阀,阿尔康号发出嗡嗡声飞向高空。 在路纳·巴克的舰桥司令室,路易斯独自握紧颤抖的拳头,忍住兴奋与喜悦的心情。其他将校依旧无法理解眼前光景的意义,呆站在原地没有反应,只有路易斯内心确信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干得好。 他由衷感谢克莉亚,亦即妮娜·维恩特。打从决战之前,他就知道一定得凭藉风的力量。为了让克莉亚找到恢复呼风能力的契机,路易斯才把她带上路纳·巴克。希望虽然薄弱,但总比完全没有要好……路易斯原本就抱定这样的打算,但直到此刻,克莉亚总算才大显身手。 防弹玻璃前方上演着异常的光景。 类似龙卷风的好几道气流窜升到以红色为基调的天空,卷入空雷艇引发爆炸,将火花、瓦砾、铁屑和喷烟吹到五千公尺的高度,甚至还吹散云层,唤出金黄色的阳光。 所谓笔墨难以形容的景象,一定就是指眼前这种情况吧?无法想像的力量,制造出无法想像的景色。 “快利用这阵风!让路纳乘着风势浮起来!” 路易斯忍不住大吼。原本在下沉中的路纳乘着克莉亚呼唤的风,逐渐提升高度。如果顺利,或许能够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 然而,敌人还没有全数被歼灭。在风吹拂不到的五千公尺高度,还有一共二十架敌军轰炸机编队,与二十架掩护用的螳螂机,战力足以摧毁现在的路纳。 “喂,那是什么?” 一名参谋突然尖叫,指着天空的一角。 在高度六千五百公尺、水平距离三千公尺左右,直到先前都被云层覆盖而无法看见的空域,不知何时飞翔着一艘巨大的飞行战舰。 “他们还有战舰吗?” “大小和路纳差不多,是超级战舰!空族的超级战舰出现了!” 悲鸣声此起彼落,路易斯也忍不住直盯着前方。看来由于云层的关系,先前彼此都没有看到对方,直到克莉亚唤来狂风之后,双方才赤裸裸地呈现在空中。或许对方看到路纳·巴克时,也感到同样的惊讶吧? 这艘陌生的超级飞行战舰包裹着全副钢铁装甲,有如刺猬般的对空炮和大型主炮毅然指向决战空域,崭新的外表毫无损伤。面对如此巨大的战舰,即使有妮娜的风,路纳大概也无法与之抗衡。 “怎么可能……” 路易斯为空族的战力慑服。如果说他们把如此强大的武力一直保留到现在,那么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然而——路易斯突然注意到飞行战舰底部有个熟悉的东西。 “……嗯?” 战舰的船身下方飘扬着好几面长长的旗帜。 路易斯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他的心中产生预感,拿起双筒望远镜确认,看到黄底的旗帜上绣有金色公鹿与飞天之船的花纹。 他不可能看错,那是自古流传在巴雷特洛斯的圣阿尔迪斯坦徽章。 ——璜娜·雷瓦姆。 路易斯的脑中想起先前收到的异国信件之寄件人姓名与内文。 ‘你们是否知道,我们和你们在遥远的古代是信奉同一神明、拥有同样血统的人民?’ 他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为了人类历史的发展,我们希望能够和未曾谋面的朋友携手合作,共同解开世界的秘密。’ ‘如果你们愿意与我们接触,请在海上舰艇或飞行舰艇上高举圣阿尔迪斯坦的徽章,接近我们的舰队。圣泉方面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将以最高的喜悦迎接你们踏上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 路易斯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举起颤抖的手,指向陌生的超级飞行战舰。 “那、那、那……” 他无法说出话,只能勉强抬起摇晃的脚步,接近窗玻璃进一步观察。 “那不是空族。” “……什么?” 陌生飞行战舰的炮门有所动作,大炮指着天空,参谋们都发出悲鸣。 “战舰要射击了!” 在他们喊完的瞬间,四十六公分主炮发出巨大的声响。 除了路易斯以外,司令室内所有人都闭上眼睛,抱定必死的觉悟。 转眼间——飞行在五千公尺高度的空族轰炸机编队由内侧被炸裂。 这种对空炸裂弹与三式弹相似,遭到突袭的十几架空族轰炸机与螳螂机毫无还手的余地便往下坠落。 “……什么……” 没有人理解其中的含意,只有路易斯一人张开双手,欢呼异国战舰的名称。 “爱尔巴斯特!” 神圣雷瓦姆皇国夸耀的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好似在回应他的呼唤一般开始转向,将左舷完全面对敌军的飞行要塞,以四十六公分主炮发动齐射。 空族飞行要塞的地表窜起火光,爱尔巴斯特毫不容情地接连发射巨大炮弹。 “怎、怎么搞的?那艘战舰为什么在攻击空族?” 参谋们都无法掌握状况,只有路易斯对未曾谋面的异国执政长官发出感谢的欢呼。 “啊啊,璜娜·雷瓦姆!太棒了,璜娜·雷瓦姆!” 他一反常态,用几乎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爱尔巴斯特的舰影,展现出异国执政长官值得信赖的处事方式。 “好险!差点连我们都被卷进去了!” 后座的伊格纳修朝着陌生的飞行战舰怒吼。 前座的卡路儿迅速离开炮击空域,在两千公尺的高度水平飞行,抬头仰望新出现的战舰。 “那艘战舰在攻击空族,他们是我们的伙伴!” “应该是雷瓦姆皇国的旗舰吧?大概是因为云层散开,他们才看到这里的局势。现在形势逆转了!” 伊格纳修的语尾被回荡在天空的螺旋桨声掩盖,这阵声音属于陌生的异国音调。 ——不,卡路儿记得这个音调。 他环顾四周,察觉到声音的来源。 “在那里!” 青灰色的战斗机编队从云层缝隙降下,好似在守护爱尔巴斯特。 一共三十架左右的单座式战斗机群崭新的机身,凛然反射着日照,在与阿尔康号相同的高度抬起机首,缓缓摇动机翼盘旋在路纳·巴克周围,像是在告知伊斯拉方面他们的参战意欲。 “他们是来掩护我们的,太好了……” 卡路儿松一口气。 “不对,他们似乎也打算加入制空战,编队分开了。” 正如伊格纳修所说,三十架飞机中有十架留在路纳·巴克周围,剩余的二十架则抬起机首飞向伊斯拉的地表,大概是要参加在伊斯拉飞机场上空展开的制空战。这批盟友的确相当可靠。 制空队飞过卡路儿旁边,卡路儿露出笑脸挥手,向陌生的战斗机群表示感谢。 在此同时,他仔细在编队中寻找熟悉的机影。 ——那个人也在其中吗?一定在吧? 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注视着飞过旁边的战斗机。 然后,他又见到那个人。 卡路儿从前座激动地探出身体,用力挥手并呼喊他所憧憬的飞行员名字。 “黑尾鸥先生!” 身为卡路儿努力目标的飞行员,坐在绘有黑尾鸥图案的战斗机座舱中,也面带微笑地朝着他挥手,接着便轻轻摇动机翼,直线飞向伊斯拉的地表。 卡路儿目送着离去的机身,心中感到无比的温暖。 “谢谢你,黑尾鸥先生……” 现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雷瓦姆与伊斯拉协力,一定能够撑过这场战争。 路纳·巴克乘着风上升,圣泉表面涌起水花,伊斯拉已近在眼前。 克莉亚依旧张开双手,完全支配着风。路纳拚命驱动升力装置作为回应,受伤的巨大身躯摇摇晃晃地爬上天空。 “没关系,不要紧了……” 卡路儿替克莉亚加油,眺望前方的伊斯拉,接着他也追逐着黑尾鸥的尾巴飞行。他想要从近距离观察对方的空战技术,当作自己学习的对象。 路纳·巴克卯足最后力气坠落的场所,好巧不巧正是锡克拉湖。 筋疲力竭的巨大战舰卷起湖水,满是烟尘与血肉的船身降落在湖底的泥土中。 船身遭到如此严重的破坏后,在无法获得补给的伊斯拉大概再也无法战斗。不过,光是能够生还就已是一项奇迹。 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航空战力与雷瓦姆的航空战力结合在一起,为了守护伊斯拉而奋勇袭击空族的飞行要塞。飞行战舰爱尔巴斯特的制空能力强大无比,舰队被歼灭的空族自然没有能力还手。 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 空族飞行要塞的整片地表都扬起烟雾,仓皇地逃离决战空域。 卡路儿等人的阿尔康号也在黄昏时回到艾斯可里埃机场。 阿尔康号顺利着地,卡路儿和伊格纳修拖着疲惫的身躯,降落到地面上。 两人无法相信自己能够生还,一边确认脚底下跑道的触感一边面面相觑。 他们的脸上都沾满血液、泥土、汗水和煤烟,狼狈到了极点。两人同时尴尬地擦拭脸孔,反而扩大肮脏的范围。 卡路儿有些腼腆地看着伊格纳修。 “……我们回来了。” 卡路儿只这么说。 “……多亏有我在。” 伊格纳修粗鲁地回答。 一阵风吹过两人之间。 他们内心的怨恨,似乎被风卷到夕阳西下的天空。 卡路儿默默地伸出右手。 伊格纳修望着他的手好一会儿,有些迟疑地稍稍举起右手,接着又改变主意把手放下,别开了脸。 “……别这样,笨蛋,好恶心。我们是敌人啊!” 然后,他快步离开现场。 伊格纳修边走边庆幸自己的脸很脏,因为他不想让卡路儿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接着兀自穿过维修员之间离开机场。 “……真是个怪胎。” 卡路儿望着伊格纳修的背影喃喃自语。 他抬头看向暗红色的天空。虽然看得到几道喷烟,但没有敌机的踪影,战场的色彩已经消失。 无可取代的朋友其面孔映照在天际。 “阿宪、班仔……” 他呼唤着被圣泉吞没的两名挚友。 接着,他吸了一下鼻子。自己虽然安全返回,但失去的东西未免太过重大。那两人再也不会回来,自己再也不能和他们通宵聊些蠢话、在湖中游泳,或摆摊贩卖艾黎面。 卡路儿不断吸着鼻涕、擦拭脸颊,迟来的悲伤深深刺痛他的内心深处。 这时,远处传来旋转翼的声音。 “咦……” 他抬起头,看到一架阿尔康号从空中降落。这架阿尔康号肮脏又破旧,看起来疲惫不堪,摇晃着机身奋力降落在附近的草地上。 维修员连忙跑上前,卡路儿也一起奔跑。维修员探视了座舱之后,高声呼唤医护兵过来。 卡路儿挤出最后的力气奔向前,看到维修员扶着一名满身是血的男人双肩,把他从座舱中拖出来。 “班德拉斯老师!” 飞行科一年二班的导师班德拉斯,喘着微弱的气息,正从座舱里出来。 班德拉斯老师满是血汗的脸上,一双白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他见到卡路儿便说: “喔,你还活着啊……每个家伙都……太胡来了……” 他在旁人的扶持下总算降落到地面,拖着脚步狠狠说道。他的肩膀受重伤,鲜血染红飞行服。 班德拉斯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后座。 “那两个笨蛋……等一下一定要好好对他们说教,搞不好还得揍上一顿。都是因为你们太胡来,害我每次都抽到下下签!” 卡路儿望向后座,不禁高声欢呼。 “阿宪!班仔!” 全身湿透并沾满鲜血的两人叠在一起,躺在狭窄的后座里。 “还活着!你们还活着!” 卡路儿跳上旋转翼面,把头钻进后座摸摸两人的脸。他们虽然对卡路儿的呼唤没有反应,但仍旧有呼吸——他们还活着。班德拉斯老师把他们从圣泉中捞起来,并驾驶着沉重的机身逃过敌机的攻击。 “班德拉斯老师!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卡路儿对离去的老师背影道谢,可靠的老师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将受伤的身体横躺在医护兵搬来的担架上。 “班仔!阿宪!” 卡路儿抱住失去意识的两人,几乎想把脸颊贴到他们的脸上磨蹭。他和维修员一起把两人抬出座舱。虽然自己的身体也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你们还活着,我们都生还了……” 他露出满面笑容,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下,一路上陪伴着两人继续说话。 夕阳俯瞰着少年们,吸饱战场鲜血的天空拖曳着长长的鲜红云彩,不久后逐渐染成星空的颜色。 不变的夜晚降临在伊斯拉,星星的颜色相当温柔,好似在怜悯地面上的人们。 *** 战斗之后过了两天。 锡克拉湖的湖面映照着九月的蓝天与重度破损的路纳·巴克。船内的火药、炮弹和战死者已经被搬出,原本担任伊斯拉守护神的战舰失去飞行能力后,在旅程结束之前将一直待在湖里成为鱼群的居所。候鸟栖息在舰桥和主炮塔上,营造出些许悠闲的气息。 失去主人的范·维尔军港中,来了一艘新的超级战舰。 这是神圣雷瓦姆皇国的圣泉探索舰队之旗舰——爱尔巴斯特。在仪队吹奏的欢迎喇叭乐声中,探索舰队的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和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进行了历史性的相逢,也与四人议会的重要人物欢颜握手。他没有隐藏对于“空中之岛”伊斯拉的惊讶,在迎宾设施举办的会谈中针对双方文化、语言、历史的相似点表达极度高昂的兴趣,接下来还继续展开无穷尽的非正式欢谈。马科斯中将也对内敛的妮娜·维恩特请求“务必要来访问神圣雷瓦姆皇国,会晤璜娜·雷瓦姆执政长官”。他说妮娜和璜娜都是承担重任且尽责的女性,气质也相当接近。“两人都年轻、聪明且美丽,事实上个性却很倔强。”马科斯中将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然而,和乐的欢谈却因为突然飞来的空族战斗机投掷的传信筒而顿时变得紧张。藉由雷瓦姆的协助,四人议会不到一小时便能解读信中的文字,并为其中的内容惊讶不已。在场的马科斯中将没有提出轻率的建言,仅仅说明“空族主动进行交涉是很罕见的情况”。与马科斯结束欢谈后,四人议会的成员针对空族的要求一直谈论到深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做出结论。 在秘密决定重大议案的当天—— 凯格斯高中的住宿生聚集在军事医院的病房热闹地聊天。 这间宽敞的双人房是军方特地为完成重任而身负重伤的宪明和班哲明所安排。宪明全身缠绕着绷带,班哲明则在失去的右手掌缠着绷带。两人都穿着睡衣打点滴,但表情相当开朗,和前来探病的卡路儿、奈奈子 第一章 约定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异样的巡空舰穿越血色天空,飞到伊斯拉的上方。 这是一艘全长约一百公尺的轻型巡空舰,舰首附近昭示着王冠与剑组成的「天空一族」徽章,舰底垂着好几缕鲜蓝色的长旗,舷侧突出的十四公分炮塔盖上铁盖。或许是为了避免引起伊斯拉居民过度的反感,巡空舰没有飞越圣特汝尔上空,而是大幅迂回,飞到伊斯拉右岸范·维尔地区距离海岸一千公尺的上方静止飘浮。 由于事前经过岛内广播,因此伊斯拉地表的对空炮群都保持静默。在范·维尔军港工作的军方相关人员只是以严厉的眼神注视着前方的敌舰。大家都知道,这艘船是来谈判而不是来开战的,只能用理性压抑内心的憎恨,仰望着夕阳染红的天空中黑色的舰影。 这时,一阵熟悉的螺旋桨声自梅克留斯机场方面逼近。 四架单座式战斗机「马其那·迪欧」飞过军港上方,朝着空族的巡空舰前进。转眼间,战斗机便飞到海面上空,在调停舰周围缓缓盘旋。这项行动与其说是为了威吓空族,不如说是为了让伊斯拉的居民安心。 军港一角聚集一群高官,管区长妮娜·维恩特、四人议会成员,以及营运伊斯拉的所有高官全都到齐。 伊斯拉这趟旅程的命运,将委托给一名女性将校。 「我要出发了。」 全身穿着纯白色将校服的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挺直背脊,并脚敬礼,面无表情的脸孔与平常一样冷漠。她面对着航海长——刘易斯·得·阿拉康致意。 「谈判过程全权交给你处理,你的决定就是伊斯拉的意志。拜托你了。」 「我会努力得到最佳的结果。」 阿梅里亚淡淡接下过分沉重的权限,清澈的海绿色眼珠转向上翼配备四座螺旋桨的飞艇侧面。她借助空服员之手进入机舱内,背后跟随着三名外交辅佐官与一名翻译人员。刘易斯咬住嘴唇望着垂直上升的飞艇底盘,内心祈祷谈判能成功。到了这个地步,除了祈祷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飞艇缓缓晃动机翼,接近空族的轻巡舰。轻巡舰也缓缓回转,将舰尾朝向伊斯拉,等候飞艇接近,接着便伴随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出发。 飞艇尾随空族的轻巡舰,机影在晚霞中越来越小。阿梅里亚即将前往地点不明的空族势力范围内,进行严苛且孤独的谈判工作。 刘易斯将视线转向旁边。 妮娜·维恩特凝视着阿梅里亚消失的空域,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她以冷静的态度接受一切命运的安排。 「……真抱歉。」 刘易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歉。妮娜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刘易斯。她没有回答,只露出温柔的微笑。 天上的红色消褪至西方底层,不久之后夜幕便从东方展开,撒在天顶的星尘逐渐将星光扩散到整片夜空。 卡路儿结束晚餐后的整理工作,随同妹妹艾黎儿回到食堂。在琥珀色的灯光中,同样是住宿生的奈奈子和千舂坐在大餐桌前泡红茶。 卡路儿和艾黎儿也坐在木椅上,四人围坐在桌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左手臂吊着绷带的艾黎儿终于开口,询问坐在旁边的哥哥。卡路儿仍旧低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总得想个办法。」 「……嗯,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真火大!」 听到艾黎儿的发言,奈奈子和千春纷纷点头。 他们此刻之所以感到愤怒与烦恼,是因为今天傍晚妮娜的护卫——伊格纳修·阿克西斯告知他们四人议会的决定。 「为什么要让克莉亚去当祭品?」 艾黎儿的话语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祭品」这个词的回音使人难耐。 守护圣泉的「天空一族」提出的停战条件,是要伊斯拉交出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简单地说,只要伊斯拉交出空族创世神话中的「呼风少女」,他们便愿意停止继续攻击,让伊斯拉通过圣泉。四人议会秘密决定接受这项要求,从今天起将与空族展开停战谈判。 其余的住宿生已经在今天从艾黎儿口中得知克莉亚就是妮娜·维恩特。大家虽然非常惊讶,不过接下来则替克莉亚的将来感到忧心。入院中的宪明、班哲明以及陪伴他们的莎朗,此刻想必也在军用医院的病房中担心着同样的事。 「一定得听空族的话吗?难道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我们得到雷瓦姆这样的盟友后,应该可以选择战斗吧?」 「凭克莉亚呼风的力量,应该能够和空族抗衡……而且,如果把这个力量交给敌人,对伊斯拉感觉会更加不利……」 对于奈奈子和千春的疑问,卡路儿回答: 「根据伊格纳的说法,四人议会当然也把妮娜·维恩特视为重要的战力,但是妮娜……克莉亚似乎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力量用在战争中……即使是为了拯救众多己方人员,可是,她对于呼唤风力杀死大量敌人的行为仍旧怀有罪恶感。如果一再反复同样的情况,甚至可能会破坏她的心灵……」 艾黎儿深深点头说: 「的确……上次她之所以呼唤风,好像也是因为卡路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才让她勉强自己努力那么做……要不是被逼到极限,克莉亚不可能一再呼唤风来杀死敌人。」 「什么莫名其妙?一点都不莫名其妙,我说的是很正当的话。」 「好啦好啦,反正你一定是一脸正经地喊出丢死人的话。话说回来,依照克莉亚的个性,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当作兵器。她之所以长久以来都无法使用力量,也是因为自己呼唤的风会杀死很多人的缘故吧?她不可能一再接受军人的命令呼风来杀死敌军。」 「可是……这样下去,克莉亚就要被空族带走啦~」 「我们只能……不靠克莉亚的力量和空族作战,一直作战……只要这趟旅程还未结束,就要一直作战……直到找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自己也知道这个回答非常不切实际,心中感到相当挫败。 因为,这种事不可能办到。 空族显然获得来自某处的补给,伊斯拉却无法得到任何补给,两者的力量相差太多。每次战斗之后,伊斯拉的战力便会减少,到头来绝对无法避免被歼灭的命运。在先前的空战中,他们甚至失去伊斯拉的守护神——超级战舰路纳·巴克。 众人陷入沉默。艾黎儿、奈奈子和千春都知道,卡路儿的回答不可能实现。这场战斗一定得藉由谈判来终止,现在总算等到这个良机。四人议会之所以迅速决定接受空族的要求,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千春低声问: 「克莉亚怎么想呢?她能接受自己成为祭品吗?」 卡路儿微微抬起头,复述白天他从伊格纳修口中听到的话。 「……是克莉亚自己愿意成为祭品的。我想……她应该接受了。」 在场所有人都叹一口气。 这样的抉择的确很符合克莉亚的个性。如果牺牲自己便能使伊斯拉继续平安旅行,克莉亚一定会如此决定。 「我……好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 艾黎儿毫不隐瞒内心的愤怒,右手握紧拳头压在桌上,不断颤抖。她无法忍受好友被大人们强硬地引向不幸的命运。 这时,奈奈子用力拍手说: 「对了,卡路儿,你带着克莉亚逃亡吧!就你们两个人!」 「我们都会帮忙的~这样不是很浪漫吗?」 卡路儿低下头。 「我当然……也想这么做。如果能够成功就好了。可是……」 可是,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妥。 舍弃伊斯拉、伙伴们,甚至这次旅行的目的,和克莉亚手牵手一起逃亡——这的确是相当浪漫的念头。 但是,克莉亚是否期望这样的逃亡呢? 「可是圣泉很大耶,如果不能降落到水面便无法充电……这样飞机不会在中途掉下来吗?」 「即使脱离圣泉,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岛屿……如果水和粮食都耗尽,就会饿死或渴死。空族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艾黎儿和千春的回答点出了现实。 即使逃离伊斯拉,若是在空族的领空内胡乱航行,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要不是克莉亚被带走,就是两人同时落入圣泉中。 「……我什么都办不到。我明明得想办法解决,可是完全不行……」 卡路儿咬紧嘴唇,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力。艾黎儿用鼓舞大家的语气说: 「阿梅里亚外务长正在进行谈判吧?只能赌在这一点了。希望她能够顺利用言语笼络对方,提出对我们有利的条件,让克莉亚不用被交出去……」 然而,她的语尾没有自信地消失。她也明白,无论如何事情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外交成果必须仰赖身后陈列的炮口数量来决定。武力优越的一方,才能强迫对方接受合乎己意的条件。谈判就是为此进行。伊斯拉的第一优先事项,是要求对方停止进一步的攻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亮出任何牌。 不论怎么想,似乎都不可能得到太好的结果,众人全都陷入忧郁的心情。 「只能交给大人处理……我们什么都办不到……」 千春的话语悲哀地回荡在众人心中。 在高官目送之下飞离伊斯拉的飞艇尾随着空族的轻巡舰,飞翔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底下的圣泉已经没入黑暗的夜幕中。 身为外务长的阿梅里亚·塞凡提斯,翻阅着放在膝上的薄薄一迭纸。 这是雷瓦姆皇国寄来的「天空一族」相关资料。即使在雷瓦姆眼中,空族仍是相当神秘的存在,关于其政体、根据地、如何营运如此庞大的军队组织等等事项依旧没有解答。不过,至少相较于伊斯拉过去得到的情报,雷瓦姆的资料在质和量双方面都高出许多。在抵达敌方指定的谈判地点之前,她必须尽可能知道更多有关敌人的信息。炮口数量劣于空族的伊斯拉能够拿来对抗的武器,只有敌情报告——也就是情报。 阿梅里亚在黑暗中凭借着照亮手边的小灯泡阅读资料,思索对方的弱点。 要坐上谈判桌,意味着双方都会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空族之所以主动提出谈判的要求,也是因为他们判断与其以武力撃倒对方,不如谈判来得有利。接下来能够使对方做出多大的让步,便取决于谈判者的手腕。 ——空族迫切地想得到妮娜·维恩特。 「天空一族」的创世神话中,预言着「呼风少女」的到来。此刻,等候两千年的公主终于搭乘伊斯拉出现,因此空族无法凭蛮力歼灭「侵入圣域者」。 ——空族现在不希望继续战斗。 在上次的空战中,空族差点杀死搭乘路纳·巴克的妮娜,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度冒同样的危险,这一点和伊斯拉的期望刚好一致。然而,这仅局限于「现阶段」的情况,在交出妮娜之后,空族是否会维持停战状态是相当可疑的一件事。阿梅里亚必须设法取得空族绝对不会再发动攻击的承诺才行。 「似乎已经到达了。」 辅佐官轻声报告,阿梅里亚的视线离开数据,转向飞艇的圆窗。 窗外是没有星星的一片黑暗。 在黑暗的角落,有一处光线聚集的区域——那不是星光。 阿梅里亚聚精会神地凝视该处。白色与绿色光线排成横一字划破夜空,层层堆积。 那是空族的飞行要塞。要塞规模可与伊斯拉匹敌,地表都是飞机场与要塞炮、对空炮等军事设施。那座塞满敌军的要塞,便是这次的谈判舞台。阿梅里亚毫无畏惧地接受空族单方面指定的谈判场所。刘易斯与雷波特虽然苍白着脸反对,但阿梅里亚只是冷淡地回答:「要得知敌情,最好的方式是直接进入敌区。」 飞艇依循引导,抵达空族飞行要塞的正上方,接着开始降落。窗外可以看到飞机场的两排导引灯斜向流动。每一座地面军事设施都灯火通明,这或许是对伊斯拉方面的威吓吧?和抵达圣泉以来便实施灯火管制的伊斯拉相比,此地的夜景实在相差太多。 阿梅里亚乘坐的飞艇缓缓降落在飞机场。 阿梅里亚将数据交给一旁的辅佐官,站了起来。另一名辅佐官打开升降口,敌区的空气涌入机内,辅佐官们的表情都因为紧张而僵硬。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言语的战斗。 彼此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伊斯拉的未来。 至今为止流过的鲜血是否会白白浪费或是成为通往未来的基础,全都取决于阿梅里亚接下来的言谈与行动。 阿梅里亚凛然挺直背脊,以展现决心的海绿色眼阵注视着敌区。 「走吧,前往我们的战场。」 「是!」 辅佐官朝着阿梅里亚的背影回答。此刻,她终于踏出进入敌区的第一步。 眼前当然不会有欢迎的铜管合奏,只有强烈的探照灯照射过来。十几名荷枪士兵面对面排成两列,形成通往航空指挥处的路径。 在两排士兵的中央,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壮年将校,脸上带着不输阿梅里亚的冷漠表情。他身后站着三个人,看上去大概是高级士官。 阿梅里亚主动走向该名将校,并举起单手制止想要上前协助的翻译人员。 她走到可以握手的距离,抬头望着敌方将校。对方年约五十多岁,锻炼过的壮硕身躯穿着铁灰色的军服,深邃的灰色眼睛默默望着阿梅里亚。他们虽然号称是「住在空中的民族」,但外表与巴雷特洛斯人差别不大。 「我是伊斯拉的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非常感谢你们这次的邀请。」 阿梅里亚以学习了一阵子的空族语言流畅地自我介绍。空族将校闻言,眉毛宛如痉挛般稍稍抬起一下。 「我可不记得自己邀请了小妞过来。把你们的岛主带来这里。」 对方冰冷的声音穿透腹部底层。 阿梅里亚没有改变表情,直直看着敌人说: 「天空一族是以年龄与性别来衡量对方吗?我明白了。」 她几乎没有张开嘴巴地如此说道。 敌军将校的嘴角扭曲,露出憎恶的表情。 阿梅里亚仍旧保持不带感情的眼神,只稍稍抬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已经取得伊斯拉航海长刘易斯·得·阿拉康的全权委托才来到此地,请安心吧,岛主先生。」 将校太阳穴上的青筋暴露。他以一只手压了压军帽的帽檐,转身背对阿梅里亚。 「……我是第一飞行要塞『斯科比乌斯』的司令官,巴西流斯·奥迪斯卡。跟我来。」他没有理会其他辅佐官,说完便跨着沉重的大步走在两排士兵之间。 阿梅里亚默默地跟随对方。晚风吹起她绑在后方的头发,她的视线笔直地注视着巴西流斯的背影。 ——凭感情行事,喜欢威吓别人。 ——言语直接,不懂得暗示或隐喻。 ——在试图遏制激动的情绪时,会先与对方保持距离。 ——具备理解讥讽的智能,但没有回应讥讽的机智。 阿梅里亚迅速将这些印象输入记忆的一角。 飞机跑道的尽头 停着三辆接送用的汽车,阿梅里亚和下属遵循引导坐进后座。空族的文化与伊斯拉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差异,进步程度的相似度简直像以磅秤测量过一般精准。 ——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 阿梅里亚脑中闪过来自神圣雷瓦姆皇国的信件上出现的词语。从先前的接触已经得知,「天空一族」也信奉圣阿尔迪斯坦,想必亦是由和雷瓦姆及巴雷特洛斯相同的「种子」所发芽的民族。然而,相较于雷瓦姆皇国寻求友好的关系与协助,空族却拒绝对话,劈头便展开敌对行动。或许是在由种子发芽为树木、形成森林的漫长过程中,圣阿尔迪斯坦的教诲开始变质,使他们成为异常独善、排外的民族。宗教道德与政治密切相关,具有彼此利用的倾向。在空族的情况,或许是圣阿尔迪斯坦的教诲在某个时期受到扭曲,并一直延续到现在。阿梅里亚望着漆黑的窗玻璃外不断流逝的街灯以及映成双重影像的自己侧脸,思索着这些问题。 不久之后,三辆汽车穿过华丽的大门,进入看似军事设施的区域内。两侧种植着品味高尚的行道树,双线道的道路铺得很整齐,像这类人工景观也和巴雷特洛斯非常相似。 车子和几辆军用车擦身而过,行驶在和缓弯曲的道路上好一阵子,然后离开林荫道路,来到典雅的建筑物前方。这是一座由茶色砖块打造、屋顶为尖塔的两层楼建筑,想必 是对内外用的交谊设施。入口处燃烧着庄严肃穆的琥珀色灯火,身穿燕尾服的管家们列队在门口等候。 车子无声地停在建筑物前方,接着车门打开。 阿梅里亚跟着辅佐官走出车子,来到玄关前,观察建筑物的外观。 ——空族拥有洗炼的文化。 先前她只有机会看到空族的军事面,但藉由踏入敌区、以自己的眼睛观察细节,便能窥见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蛮族,不可能会想到要在飞行要塞上建造迎宾馆。 一行人被引入建筑内,室内的装潢也相当奢华讲究。他们踩在柔软的红色天鹅绒地毯上,被带入一楼内侧的会议室。 空族高官也在阿梅里亚等人之后进入会议室,彼此无言地就座,双方隔着会议桌对峙。坐在阿梅里亚对面的是巴西流斯。 ——这个男人并不可怕,不过…… 阿梅里亚的视线移向巴西流斯旁边的男人。 ——这个人可就麻烦。 那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体格结实,银色的短发整理得很干净,无框眼镜下的脸孔露出温和的笑容。他穿的不是军服而是西装,身体轮廓也给人柔和亲切的印象。 ——不要被骗了。 阿梅里亚如此告诉自己。优越的谈判者通常会露出像这样看似无害、宛若草食动物一般的笑容,使用悠闲、温柔的语言让对方受骗而不自知,同时替己方阵营带来利益、给予敌方阵营损害。阿梅里亚一眼就看出,他是熟知游戏规则的谈判者。 「我是外务尚书省次官,塞农·卡瓦迪斯。非常感谢你远道而来,希望这次能够谈出对彼此有利的结果。」 塞农满面笑容,以友善的口吻说话,眼镜后方的双眼也确实带着笑意。 阿梅里亚堆起笑容说: 「非常感谢你们招待我们来到如此华丽的建筑。在踏上这趟旅程以来,这大概是我首度有机会接触到进步的文化。」 塞农笑着点头。 「很荣幸听你这么说。我也知道,你们的文化足以和我们匹敌。」 看来他理解阿梅里亚话中隐含的意义。阿梅里亚此刻确信,空族也能玩「外交游戏」。她先前的谈话目的是要暗示对方:「别欺骗人。」 如果欺骗对方被发现,就得接受惩罚——这是外交游戏的规则。若被发现有欺瞒事宜,不能以「被骗的人自己活该」这种态度来反驳。若是「不以欺骗为耻的文化」便无法玩外交游戏,并且会被逐出外交舞台,在世界上受到孤立。阿梅里亚提到「进步的文化」 时,塞农的回答暗示在这里外交游戏也能成立。 彼此介绍完毕就座后,首先开口的是身为要塞司令官的巴西流斯。 「会议应该很快会结束。我们的要求不多,只要你们肯乖乖接受,便能在今天之内回到伊斯拉。」 虽然他的口气相当高傲,阿梅里亚内心却期待敌方阵营是由巴西流斯掌握主导权。她露出微笑说:「我们也如此期待。」 巴西流斯显出欣喜的表情。阿梅里亚暗想,如果只要和这个男人打交道,事情便简单多了。 要塞司令官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如同阿梅里亚的预期。 「交出呼风少女,否则你们就得葬身圣泉底下,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阿梅里亚保持微笑,朝着巴西流斯挺出的腹部射击言语的子弹。 「我拒绝。」 巴西流斯的腹部命中隐形的子弹,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他勉强坐正,在反作用力的推动下将手肘贴在桌面,俯身向前说: 「……什么?」 他的太阳穴暴露青筋,怒视阿梅里亚。 阿梅里亚美丽的嘴唇泛起嘲讽的笑容。 「你们完全不了解我们,也不试着了解我们。」 塞农温和的眼眸深处闪过锐利的光芒,阿梅里亚察觉到,这个男人显然对眼前的局面乐在其中。 「呼风少女妮娜·维恩特是伊斯拉的管区长,也就是我们的岛主。」 塞农没有改变表情,巴西流斯却瞬间露出僵硬的表情,空族其他的辅佐官也都面面相 愿。 ——他们果然不知道。 阿梅里亚在心中偷笑。 在会议前对空族隐瞒呼风少女是伊斯拉管区长的事实是阿梅里亚的主意。当双方为了决定谈判日期与地点而三度透过使者往返信件时,她刻意没有提及这件事,直到此刻来到谈判桌上才揭晓真相。 决定谈判优势的除了背后的大炮数量之外,还有关于敌人的情报量。正如同伊斯拉完全不知道空族的消息,空族也对伊斯拉一无所知。那么,尽可能隐瞒己方情报并搜集敌方情报才是上策。利用防谍与谍报工作,可以挽回些许的武力劣势。 「很遗憾,我们的文明并不容许臣下遵从交出主人的要求。正如天空一族,我们也是重视荣耀与名誉的民族。」 她以平静的语调流畅地说完这些话。 接着是一阵沉默。巴西流斯的表情逐渐僵硬,一旁的塞农仍旧保持平稳的态度。阿梅里亚也看不出来,他温和的表情底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感情。 「你们为什么隐瞒这一点?」 巴西流斯以凶狠的口吻打破沉默,阿梅里亚冷淡地说: 「我们以为你们理应知道。」 「真愚蠢!简直像小孩子的说词!」 「我也很惊讶,你们具备如此高度的文明,竟然会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展开谈判。」 巴西流斯的太阳穴暴出无法隐藏的青筋,阿梅里亚确信谈判对手已经落入圈套。 「滚回去!和你们这些蛮族谈判根本是一大错误!不知礼仪的蛮族,我一定要把你们一个不留地从那座岛上丢下去!」 没有比容易激动的人更易于对付的谈判对手了,阿梅里亚站起身说道: 「真遗憾,我们原本也以为能够藉由谈判来解决。既然如此,伊斯拉只能选择战斗到最后一人为止。」 阿梅里亚示意全体辅佐官起立。 巴西流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塞农依旧没有动作。 阿梅里亚走向门口。这当然只是装装样子,她内心相信对方一定会出声制止,脸上则 保持面无表情,迅速走向门口伸向门把。 巴西流斯的视线转向塞农,塞农以温和的声音朝阿梅里亚的背影说: 「这是言语上的误会。指控我们要求伊斯拉交出管区长,未免太过夸大一些。」 阿梅里亚保持冷淡的表情转身。塞农眼镜后方的光芒比先前更加锐利冷酷,只有嘴上泛起笑容。他继续说: 「我们希望能与伊斯拉保持亲善关系,为此希望能够让呼风少女成为大使,来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这当然只是文字游戏,不过,事后要向伊斯拉居民解释一连串事件之际,「亲善大使」的名义确实比「祭品」好听一些。 「我们对彼此所知太少,应该积极促进双方理解。请回到座位上吧。」 阿梅里亚观察塞农片刻后,再度回到座位,辅佐官也跟着她坐下来。 「看来这场谈判会持续很久。」 塞农对阿梅里亚笑着说道,阿梅里亚也以笑容回应。 「我们已经准备了枕头和替换的衣服。」 她每说出一句讽剌的话,巴西流斯的脸孔便会抽搐一次。 「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塞农提出问题,阿梅里亚回答: 「无条件的永久和平。」 她首先抛出要求。这是谈判的基础,从这里为起点逐渐让步,直到找出最适当的落脚 「你们侵犯我们的圣域,必须付出代价。」 塞农以笑脸回答。这句话似乎透露出他隐藏的本性。 「难道至今为止年轻人流下的鲜血还不够多吗?」 「流血的不只是你们。」 「你刚才不是说想要和伊斯拉维持亲善关系吗?」 「这是面子问题。在两千年的历史中,我们不曾放过侵入圣域的人。你们是历史上首度企图从我们这里取得行经圣泉许可的人。作为交换代价,我们希望你们派遣管区长作为亲善大使。」 阿梅里亚与塞农的言语剑尖不断交锋。 「大使人选不能由我们指定吗?」 「如果不是呼风少女,那就没有意义。」 「我们无法交出管区长。如果是其他人物或财货物品,还有讨论的余地。」 「我们对管区长以外的人、金钱或财物都没有兴趣。」 巴西流斯听着他们没有交集的对话,再度握拳敲桌子,激动地大喊·· 「无聊!别耍小花招,快说出你们真正的要求!」 「无条件的永久和平。」 「我们怎么可能这样放过你们?如果允许这种事,会伤害到国王的威信!」 阿梅里亚听到这句话,海绿色的眼晴闪过冰冷的光芒。 「……国王?你们的政体是君主制度吗?」 巴西流斯正要吼回去,但塞农伸出左手制止他。 「最终的决定是由国王裁定。」 「那么,你们并没有讨论与决定谈判事项的权限吗?」 塞农陷入沉默,眼镜底下的双眼闪过光芒。 「向议会提案的是我们,国王只是对议会的决定予以承认或否决而已。我们仍具有谈判必要的权限,请放心。」 阿梅里亚开始思索。她先前不知道天空一族属于何种政体,不过从此刻的气氛看来,国王的权力应该非常大。刚才塞农的话与其说是在撒谎,不如说是努力让国王的权力显得比实际要小,因此「只摘取王权的一部分」说出来。 ——空族的国王想要得到妮娜·维恩特。 ——塞农与巴西流斯也是依据国王的旨意来到此地。 ——那么,在得到呼风少女之前,他们无法结束谈判。 阿梅里亚在内心的最深处偷笑。由于巴西流斯的大意,她得以掌握对方最不愿被知道的部分。 既然如此,目标只有一个。 ——在亮出最后王牌之前,尽可能获得最大限度的保证、情报,以及人与物的资源。这是最佳对策。 关于是否允诺派遣妮娜·维恩特的答案,应该尽量拖延,以便延长谈判时间,并在这段谈判过程中让对方接受己方的要求。敌方当然也了解她的用意,会以威胁恐吓的姿态提出要求。但对方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们在得到妮娜之前无法结束谈判。她的工作便是要利用这项弱点,尽可能持续坚持己方的要求。 阿梅里亚重新做出心理准备——这会是一场很漫长的谈判。 ◎ ◎ ◎ 夜深了,住宿生们回到自己的寝室上床睡觉。 卡路儿躺在床上,默默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无法入睡。此刻他内心深处涌出的悲伤,和先前憎恶妮娜时的情感又不相同。在午夜零时过后的静谧中,只有痛苦增加密度。 他把毛毯盖在头上,在床上翻一个身。 克莉亚的笑容浮现在黑暗中,透明的笑容一层又一层重迭,在空间中流动。卡路儿此刻痛切地体会到内心的爱慕之情。 他感到胸口几乎涨破,体内膨胀的痛苦与悲哀几乎要满溢而出。如果不凭意志的力量压抑,他可能会大声吶喊。 ——不想失去克莉亚。 这个念头在卡路儿的心中萦绕。 自从克服过去的憎恶以来,他还没有和克莉亚说过话。 他有许多话想告诉克莉亚。他必须向克莉亚道歉,乞求她原谅。他为了自己累积六年的单方面憎恶,深深地伤害了克莉亚,现在为此懊悔不已。 然而…… 他无法接受今后再也见不到克莉亚。 卡路儿闭上眼睛、缩起身体,以祈祷的姿势忍受疼痛,全身上下都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即使面对如此不合情理的局面,他仍无法替克莉亚做任何事。 他想象着克莉亚独自一人被野蛮的空族包围,忍不住全身发抖。数十只粗壮的手臂伸向她,不久之后便遮蔽她痩小的身体,只听到淫秽的笑声。 卡路儿掀开毛毯,从床上跳起来。 他抓着头发,在房间中来回踱步,接着又打开窗户,吸入夜间的空气。 他探头到窗外仰望星空。伊斯拉的星空仍旧和平时一样,清晰到令人恐惧的地歩。他心中浮现从前和克莉亚一起在海上仰望星空的记忆,但他再也无法像那样和克莉亚一起欣赏星星。 卡路儿不禁发出呻吟。虽然很难为情,不过,他此刻只要一不注意便会掉下眼泪。他拚命忍受着不断涌起的无奈感。 此时,彷佛心有灵犀一般,对面女生宿舍的玻璃窗打开,穿着睡衣的艾黎儿露出脸。 卡路儿和艾黎儿隔着夜晚的中庭彼此注视。 面无表情的艾黎儿左手仍旧吊着绷带,右手默默地指着中庭。即使不说话,卡路儿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卡路儿点点头,将上半身缩回房间里关上窗户,接着走出男生宿舍,前往中庭。 不久,穿着睡衣的艾黎儿也走出女子宿舍。兄妹两人并肩坐在中庭的秋千上,一边摇荡秋千一边仰望星空。这里正是从前光男和千春谈话时所坐的秋千。 「我睡不着,实在太不甘心了。」 艾黎儿伸直双脚,低着头小声说道。 「嗯,我也是……」 卡路儿同样低下头,无力地荡着秋千。 「有没有办法能见到克莉亚?如果可以当面劝阻她,或许她会改变心意。如果克莉亚主动提出她不愿意去空族那里,四人议会或许会重新考虑……」 艾黎儿说的正是卡路儿在想的问题。 「嗯……我想这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办法。可是,听说现在克莉亚身边的警备森严……」 自从获悉空族的目标是妮娜·维恩特之后,妮娜居住的刘易斯提督宅邸便派驻了禁卫军严密警卫。一般学生想要见她,一定会被赶回去。万一空族特攻部队向宅邸发动突袭、抢走妮娜,伊斯拉便会陷入险境。因此,在空族飞行要塞举办的谈判结束之前,妮娜都无法外出或和人面谈,形同笼中鸟一般……这些都是伊格纳修说的。 「要躲过警卫的耳目潜入提督家里,见到克莉亚好说服她……感觉不太可能吧……」 艾黎儿叹一口气说道。 卡路儿依旧低着头说 「看来只能拜托伊格纳了……他是克莉亚的禁卫军,或许可以帮助我们……」 他没有自信地低声说,心里也不认为伊格纳修会这么好心地帮忙。毕竟伊格纳修的真实身分是卡路儿的异母兄弟,打从出生就一直仇恨拉·伊尔皇家。虽然在先前的空战之际,他不知为何决定坐在卡路儿的后座共同战斗,但那大概只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临时起意。伊格纳修没有理由协助卡路儿到这个地步。 「姑且拜托看看吧?搞不好他会帮忙喔。」 艾黎儿直截了当地这么说。 卡路儿诧异地看着一旁的妹妹,用无奈的声音说: 「不可能的,他对我超级冷淡。上次空战的时候,他也是因为想在最接近的地方亲眼看到我的死相才坐在我后座。战争结束之后,我想要和他握手时,他却拒绝了,还说我们是敌人。」 艾黎儿摇摇头说: 「我想不会有问题吧?他虽然口头这么说,不过一定很喜欢我们。那家伙天生就是这样,没有逻辑可以解释,那是命中注定、无法挣脱的性格。」 艾黎儿笑着一口咬定。卡路儿冷眼看着她说: 「是吗?他或许不是坏人,不过也没有好到哪里。我之前曾在湖边被他狠狠揍一顿,空战的时候他也一直骂我『笨王子』、『差劲死了』之类的。」 「所~以~说~这是他表现爱情的方式啊!非常扭曲的爱!」 艾黎儿似乎很中意自己的说词,喜孜孜地不断重复「扭曲的爱」、「扭曲的爱」。卡路儿看着她的视线越来越疏离。 「你在说什么啊?哪有这么怪的人?」 「你还真是迟钝。」 「喂,你别搞错了!不用说爱情,我和他直到几天前才第一次交谈,交情也没有很好。所以不可能的,他不可能会答应我一厢情愿的要求。」 「哦?那我去拜托他看看吧。我相信事情一定会很顺利。」 艾黎儿笑容满面地说。卡路儿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抬头仰望星空。接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双眼从星空移开,转而望向艾黎儿。 「你为什么这么替伊格纳说话?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如此信任他?」 「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 艾黎儿呆愣一下后如此回答。卡路儿颤抖着嘴唇,继续追问: 「你是不是隐瞒我什么?我们两个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果你有事情瞒我,我一定会马上知道喔!」 艾黎儿目瞪口呆地望着卡路儿好一阵子,接着嘴角泛起恶作剧的笑容。她故意把头转开说: 「为什么?隐藏秘密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是大人,没必要向你一一报告所有事情吧?」卡路儿听到她的话,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 「你果然在背后偷偷摸摸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别隐瞒你哥哥!」 艾黎儿用指尖拉扯右眼下眼睑,吐着舌头说: 「咿~谁理你!」 「喂,别放肆!我绝对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都得先向你报告?」 「因为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今后你绝对不可以再去见伊格纳!」 「为什么?伊格纳人很好啊,也挺可爱的~」 「别说了!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和他在一起!」 卡路儿激动地怒吼,艾黎儿则故意用傲慢的回答与态度来误导他。等到她终于玩够了,才露出平时的笑容对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卡路儿说: 「哈,我开玩笑的啦。我跟他根本没什么,在训练之外也不曾交谈过。」 「……咦?」 「是你自己在瞎操心,我才没有隐瞒什么秘密。」 「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因为你生气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卡路儿望着笑嘻嘻的艾黎儿,苍白的脸微微泛红,不久之后整张脸变得通红。 「这、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早就知道真相,只是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你、你 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我知道啦。」 卡路儿尴尬地说完,转开通红的脸。艾黎儿摇晃着秋千,仰望夜空说: 「不过啊,老实说,我觉得拜托伊格纳是很值得一试的办法,即使不行也得试试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式能接近克莉亚。」 「……嗯……我想也是。」 「交给我吧。别担心,一定会成功。」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想到要去拜托伊格纳修,就让他感到懊恼。但是正如同艾黎儿所说的,他没有别的好方法,只能深深怨叹自己的无力。 南方夜空高挂着苍白的满月,清澄的月光穿透漆黑的天幕,将中庭染成蓝白色。卡路儿身旁的艾黎儿也染上同样的色彩。 「喂。」 艾黎儿稍稍降低声音呼唤卡路儿。 「你喜欢克莉亚吗?」 她的问话中带有平时恶作剧的口吻。 「你、你干嘛突然问这种事情?」 「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她,对不对?」 「这、这种事……」 「老实承认吧。我说的没错,对不对?」 艾黎儿继续追问,语气越来越像恶作剧的少年。 卡路儿从头到脚都变得通红,终于回答: 「怎、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那个……会有这样的心情……那也没办法吧?」 「你喜欢她吗?」 艾黎儿把脸凑近,近距离盯着卡路儿的眼睛。 卡路儿的脸发烫到几乎冒烟的地步,但仍努力回答: 「……嗯……我喜欢她。」 艾黎儿盯着他的瞳孔好一阵子,接着笑说:「这样啊。」 说完,她仰望夜空,再度晃动秋千。卡路儿不满地问: 「怎样?你只有这点反应啊?我特地认真回答耶!」 「嘿嘿~」 艾黎儿仰望星星,发出笑声。 「笑什么?我很不好意思耶。你说话啊!」 艾黎儿没有回答,只用一只右手握着链子开始用力荡秋千。虽然左手臂仍旧吊着绷带,她仍灵巧地增加摆动幅度。 「艾黎,危险!你会掉下来!」 「别担心~」 她像唱歌一样回答,等到获得足够的冲力后,便大喊一声跳下秋千。她的身体在夜空中画出小小的抛物线,顺利着地。然后,她转头朝惊讶的卡路儿笑着说: 「就这样吧!我要去睡啦。」 「……嗯?呃,说的也是……现在已经夜深了。」 「伊格纳的事情交给我,我明天去拜托他。」 「啊……好。我也跟你一起去……」 卡路儿吞吞吐吐地回答。这时满月刚好躲到云层后方,中庭瞬间变暗。 月光消失后,三千星彩的色泽变得更加鲜艳。只见卡路儿眼前的艾黎儿化作剪影,娇小的身躯染上星星的色彩。 看到这幅景象,卡路儿心中产生某种变 化。 艾黎儿的剪影传递给他一种奇特的情感,这是他先前不曾对她抱持的陌生感受——和思念克莉亚时不一样,艾黎儿的剪影传递给他的,是言语无法说明的东西。 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自以为十分了解的妹妹,此刻突然感觉像是首度遇见的人。——在这里第一次遇见的一名女孩。 卡路儿不自觉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剪影在他前方歪着头问: 「嗯?怎么回事?」 这时,天上的云层飘散,满月再度照亮夜空。星彩消失了,一如往常的艾黎儿在卡路 儿面前露出狐疑的表情。 卡路儿吞下口水,用力摇摇头。 「没、没事,没什么特别的。」 「哦,是吗?.」 「嗯。不要紧,还是平时的你跟我。」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艾黎儿狐疑地点点头。 「那就晚安了。」 「嗯,晚安。」 艾黎儿一边挥手一边向前跑,卡路儿也有些尴尬地向她挥手。 在抵达女子宿舍的门口时,艾黎儿突然转向卡路儿,从远处对他大喊。 「卡路~」 「什么事?」 「大笨蛋~」 艾黎儿用发自丹田的洪亮声音怒骂之后,转身奔入女子宿舍里。 卡路儿一个人呆呆地留在中庭里。艾黎儿看样子不会再出来,夜晚一片静悄悄。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卡路儿无法摸清艾黎儿言行的意图,无奈地自言自语。他原本以为自己了解艾黎儿的一切,但今天首度对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内心的悸动也不知为何加快了。 ◎ ◎ ◎ 二十人编制的乐团演奏的旋律,在高耸的圆形天花板形成回音,宛若天上旋律般再度降临。 然而,更让阿梅里亚惊讶的是双方文化的相似性。当她在迎宾馆接受「天空一族」的款待时,几乎忘记这里是敌方飞行要塞,产生犹如置身于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错觉。 会谈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告一段落,伊斯拉的外交团成员受邀来到这座舞蹈场。在立食形式的用餐时间,双方辅佐官透过翻译人员谈话,并在优雅的背景音乐中欣赏舞蹈家的表演,气氛似乎很祥和,但实际上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双方正藉由不会留下记录的非正式交流,摸索着彼此最能接受的结论。 「你没有带礼服来吗?」 阿梅里亚突然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她依旧穿着全身白色的军服,清澈的眼睛瞥一下身旁,接着回答塞农的讽剌: 「下次我会记得的。」 塞农温和地笑了。看到他的笑容,阿梅里亚得知他理解这句话的含意——谈判拖得越久,情势对伊斯拉越有利。这点塞农也明白,他应该希望尽快让伊斯拉亮出最后王牌,使己方让步的程度降到最低。 塞农继续以亲昵的语气说: 「真是聪明人,没想到会被『下层居民』逼到这种地步。」 「……下层?」 阿梅里亚反问,塞农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你们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呢。」 「我们的确需要增进彼此理解。不过,『下层居民』是什么意思?」 塞农仅是以嘴角展现笑容,没有回答阿梅里亚的问题。舞蹈家的表演完毕,现场响起一阵掌声,接着弦乐器开始演奏和缓的曲调。 这时,塞农提出邀请。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跳支舞吗?」 「……这是我的荣幸。」 阿梅里亚将手迭在塞农伸出的手上,踏入舞池。空族高官的视线集中在她的背影上, 看着她深深鞠躬,随着音乐起舞。 与会者不禁发出「哦哦」的赞叹声。 赞叹的理由除了惊讶伊斯拉居民竟然能够轻易适应空族的文化之外,更主要是在赞赏阿梅里亚优雅的舞姿。几乎贴身的白色军服包裹的柔软肢体,在塞农手中画出流利的曲线,随着舞步绽放高贵的气质,使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清丽。 塞农巧妙地引导着阿梅里亚。他放在阿梅里亚纤瘦背上的手稍稍施加力气,并且把嘴唇凑近她的耳朵。 「谈判继续拖延对你并没有好处。我们是压下主战派的声浪才能来到这里。谈判拖得越久,主张攻击伊斯拉的主战派将会增加,到时候连我们也无法遏止。」 阿梅里亚感觉他这段话并非完全虚假。她抬起俏丽的下巴,用只有塞农听得到的声音问: 「主战派的影响力能够左右空族国王的意志吗?」 「这些人主要是军事相关的企业界人士支持的政治家,只要势力足够庞大,国王也无法置之不理。空族仍旧有可能放弃妮娜·维恩特,决定对伊斯拉发动攻击。」 阿梅里亚思索片刻。 塞农的话虽然不无夸大的可能性,但对方确实主动表示出些许善意。 那么,自己也回以少许的善意吧。 她向外跨出一步并转身,和塞农保持距离,接着像是被牵着她的塞农右手卷入一般,滑入塞农的怀中,从极近距离抬起头望着他。 「伊斯拉的要求……」 海绿色的双眼带着严肃的光芒。 「——是要和王位继承者交换人质。」 塞农的手掌传来电流般的悸动。 阿梅里亚握紧牵着塞农的右手,接着贴近他的胸前。她闭上眼睛让长睫毛造成阴影,艳丽的嘴唇凑近塞农的嘴边,低声细语: 「我们想要以空族国王的直系血脉保障伊斯拉的安全。」 原本一直带着笑容的塞农嘴角首度往斜上方抽搐。 「你要我们拿王子和妮娜·维恩特交换作为人质?这实在是太愚蠢了!我们怎么可能接受?」 「对外公布的名义是交换亲善大使。如果不是王子,就无法匹配伊斯拉管区长的身分。此外,让王位继承者滞留在伊斯拉,就不用担心你们会违反约定。」 「……我可以理解你们想要安全的保障,但要求王子当人质未免太过分。如果你们担心我们一旦得到妮娜·维恩特便会违反协议发动攻击,那根本是杞人忧天。我们是以圣阿尔迪斯坦的教诲作为立法础石,如果违背和你们之间的约定,等于违背与神的契约。如此一来,政体就无法保全,因此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来到此地后,我已经明白你们拥有先进的文化,也认为彼此交换的约定足以信赖。但是,如果我们单方面交出管区长,伊斯拉的居民不会接受。必须要有相应的代价,亦即保障伊斯拉绝对安全、名义上是大使的人质。」 塞农的笑容已经消失,从面具底下露出的是深邃得令人战栗的表情。塞农也明白,阿梅里亚的要求虽然狂妄,但是相当合理,如果他轻率反击,空族将会失去正当的立场。 这时音乐结束了,阿梅里亚松开牵着的手,抬头看向塞农。 「我希望能够得到善意的响应。」 她在如雷的掌声中优雅地收起右脚,把左手滑向胸前并转身。 ——塞农无权决定是否接受这项要求,得看国王如何决断。 她边走内心边如此确信。 谈判时,除了要对付面前的对手,还得考虑到与背后真正的掌权者进行交易。谈判决定的事项如果不能由真正的掌权者实行,那就没有任何意义。阿梅里亚透过塞农向空族的国王「抛出要求」,虎视眈眈地等候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 ◎ ◎ 与「天空一族」的谈判开始后经过两天——伊斯拉停止了。 设置 在伊斯拉底部的推进装置停止鸣动,航行途中一直不曾停止的风变得柔和,经过 地表的云都随着自然的风飘荡。 圣特汝尔地区的居民也发现到异样。 每个人都露出担心的表情臆测讨论。毕竟从启航以来的五个月当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这时,设置在街上的音响开始播放岛内广播,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宣传部门的女性声音平淡地告知情况。 「四人议会此刻正在和空族进行调停,伊斯拉停止航行是暂时性的措施。空族飞艇有可能航经伊斯拉附近,不过都是没有危险的联络船。航行预定在数天之后重新开始。」 同样的通知重复两次后广播便结束了。居民们再次面面相觑,针对广播内容进行讨论。 「如果伊斯拉一直在移动,联络船要往返会很不方便。这里没有航海图,一不小心我方的外交人员可能会找不到伊斯拉。」 「可是现在停下来,空族更容易发动攻击吧?」 「只能赌赌看了。现在打算以谈判结束战争。若是希望对方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们也得稍微让步才行。」 众人不安地议论着。在他们头顶上方,空族骑士团的战斗机编队发出隆隆的螺旋桨声飞过,机首朝向的方向是宛若毛毛虫的空族驱逐舰侧面。双方保持一定的距离营造出紧张的气氛,但没有发射炮火。从地面观望的居民都以祈祷的心情仰望天空。所有人都已经受够了战争,希望伊斯拉能恢复抵达圣泉之前的和平状态。 卡路儿和艾黎儿藏身在防风林中,背部承受着透过树叶的九月阳光。他们从树干后方露出半张脸,静静观察前方的房屋。 两人注视的是伊斯拉航海长刘易斯·得·阿拉康的宅邸,数十名禁卫军不分日夜严密守卫,保护住在此地的妮娜·维恩特。 「伊格纳好像不在。」 两人轮流仔细地寻找,但他们仰赖的美少年完全不见踪影。 「他一定是在最接近克莉亚的地方护卫,直到谈判结束都得紧跟在她身边……所以大概不会来到外面吧。」 卡路儿懊恼地低语,但艾黎儿没有放弃,仍吊着绷带的左手臂隐藏在草丛中。她注视刘易斯的住宅说: 「不可以放弃,应该保持信心!只要我们一直等他,他迟早会出现。目前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伊格纳可以见到克莉亚。」 「……嗯……我知道,可是……」 「不要老是说些丧气话!要是有更好的方法,我早就那么做了!既然你直接拜托警卫时没有得到允许,最后只剩下这个方法吧!」 「别、别生气啦。嗯……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只能这样做……」 两人曾经拜托负责刘易斯宅邸警卫工作的禁卫军让他们见伊格纳修,却被拒绝了。在戒备森严的此刻,不仅是克莉亚,连负责随身护卫她的伊格纳修,也只有部分高官才能与他接触。 「拜托,伊格纳,出来吧……」 艾黎儿朝着前方的刘易斯宅邸如此祈祷。 太阳开始西沉,防风林染上片刻的琥珀色,接着缓缓失去色彩。秋虫开始聚集在他们周围鸣唱,刘易斯宅邸的大门亮起水银灯,使白色石造建筑的身影浮现在夜晚当中。卡路儿揉着疲倦的眼睛说: 「肚子好饿……」 「……今天大概是没希望了。难道只能窝在家里等谈判结束吗……」 艾黎儿也失去自信地低语。防风林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如果克莉亚或伊格纳其中一人发现我们在这里就好了。」 「要不要干脆到门口大声喊喊看?或许会被抓起来,可是只要造成骚动,伊格纳一定会察觉到我们。」 「……嗯,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要不要试试看?试试看吧?」 「如果他没发觉,我们大概会被关进监狱……但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交给我吧!你继续躲在这里,我去叫叫看。」 「不、不行啦,艾黎!我也跟你一起去……」 「你如果被抓到就没有意义啦!别担心,反正我有前科,这次大概也可以获得原谅。」 艾黎儿提到的前科,是指先前在圣特汝尔听妮娜演说之后,她冲到街上追上马车、把头钻进车窗里鼓舞妮娜的事。 卡路儿用力摇头说: 「既然有前科就更不能让你去做!不行不行,快回来!」 「别担心,你待在这里,交给我吧!」 艾黎儿彷佛是要去恶作剧一般,笑嘻嘻地伸出手制止卡路儿,自己则缓缓后退,接近刘易斯的宅邸。 「不行,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走啰!」 艾黎儿转身正要起跑,卡路儿背后突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别傻了。」 兄妹两人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同时张大眼睛转向后方。 声音传来的方向只看得到一片漆黑的防风林,什么都看不见。 不对——黑暗的角落出现一个格外浓黑的人影。 兄妹两人同时张大嘴,颤抖着手指向人影。 「伊、伊格纳……」 他们要找的人物缓缓走上前,走出树林站在星光下。 身穿禁卫骑兵制服的伊格纳修没有注视兄妹两人,将冷淡的眼神移到虚空说: 「我接获报告,说有可疑的学生躲在防风林监视屋子。我心想该不会是你们……结果竟然真的猜中了!你们还想跑到门口大叫?在你们解释清楚之前便会被狠狠揍一顿啦。小鬼要玩耍的话去别的地方吧!」 他以不带感情的语调冷冷说道。 艾黎儿依旧以指尖指着伊格纳修,用颤抖的声音开口: 「凹、凹、凹……」 她的舌头打结,无法顺利说出这个单字。伊格纳修诧异地抬起单边眉毛问: 「……凹?」 「傲娇!」 艾黎儿喊完便冲到他的怀里,并用可以活动的右手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前说: 「谢谢!你真是太棒了!」 「喂、喂,住手……」 「你一直躲在树丛里看我们吧?你果然在替克莉亚和我们担心!」 「笨、笨蛋,才不是这样!我才不管你们会变成怎么样,你别误会!」 「嗯嗯,没错,我知道的,你这个傲娇!」 「到底什么是『傲娇』啊?」 「艾、艾黎,快离开那家伙!」 艾黎儿无视伊格纳修和卡路儿慌乱的态度,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喜悦。她用指尖擦拭泪水,抬起满面笑容的脸看着伊格纳修。 「我们找你是因为只有你能帮得上忙。拜托,可以至少听我们说完吗?」 「……我拒绝,太无聊了。你们别误会,我是为了要赶走你们才过来这里,没时间陪你们玩扮家家酒。」 「拜托,只要听听我们的要求就好。」 「……哼,那我姑且听听看吧。」 「我想你应该知道,卡路儿很想见到克莉亚。我希望你让卡路儿和克莉亚见面说话。」 「那个笨蛋只是一介学生,在这种紧要时刻,怎么可能让他随随便便谒见管区长!」 「这一点要靠你的地位帮忙啦。」 「我只是护卫,没办法替民间人士安排会晤事宜。」 「别这么严肃嘛。卡路,你也来拜托他吧。不要无谓逞强,你无论如何都想见到克莉亚,不是吗?」 卡路儿以懊恼的表情咬着嘴唇默默思考之后,他毅然挺起胸膛,重新面对伊格纳 修。 「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光凭我们根本无计可施……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 卡路儿温顺地垂下头。 「……就是这样。拜托!不论是十分钟或五分钟都行,希望你可以让我和克莉亚单独会面。」 伊格纳修以冷淡的眼神俯视卡路儿,冷哼一声。 「省省吧,我怎么可能理会小鬼的要求?如果你们继续待在这里,我就要强制驱逐了。快回宿舍吧。」 「伊格纳,拜托!」 艾黎儿哀声乞求,伊格纳修却冷淡地背对他们。 「我没办法帮上你们,别做无谓的期待。」 「可是……」 艾黎儿绕到准备离去的伊格纳修面前,张开双手阻止他,并用诚恳的口吻说: 「你应该也无法接受这种情况吧?克莉亚要一个人背负所有责任,被带到空族的国度,-辈子住在那里……这绝对有问题!」 伊格纳修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撩起头发。 「这是克莉亚自己的意思,我们根本无法插手。如果拒绝空族的要求,伊斯拉就会灭亡,我们别无选择。」 「可是,那也不能……」 伊格纳修的眼神中出现些许怒意,他盯着艾黎儿说: 「如果为了守护克莉亚一个人而战斗,伊斯拉会犠牲许多士兵,平民居住区也无法幸免,学生会被迫参战,步上范·维尔班的后麈。到最后,伊斯拉将无法达成旅行的目的,还会被空族虏获,成为他们的飞行要塞。你们想,克莉亚会希望迎接那样的将来吗?她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还跟她说些有的没的,只会增添她的悲伤。你们别去烦她吧!」 卡路儿和艾黎儿都无话可说。 正如伊格纳修所说,如果现在见到克莉亚,他们一定会试图阻止她,让她的决心动摇,并提出一起逃亡之类不切实际的提案。即使知道那种幼稚的想法无法解决眼前的状况,他们仍旧无法抗拒宛如激流般涌出的情感。当然,这么做不会有任何结果。 卡路儿握在腰间的双拳颤抖,把内心的感受化为文字: 「可是……我无法忍受今后再也见不到她……」 自从那天晚上在森林中得知彼此的身分后,他和克莉亚就没有交谈过。他只有在空战中,乘着阿尔康号飞经路纳·巴克时,朝着甲板上的克莉亚喊出赎罪的话语,在那之后完全没有见过面。 身为卡尔·拉·伊尔的卡路儿,以及身为妮娜·维恩特的克莉亚。 在得知彼此过去并克服仇恨的现在,他想要和克莉亚真正地对话。 「我不是要阻止克莉亚,或是想和她一起逃亡……我只是想和她说话,即使只有短暂的时间也没关系。」 卡路儿情不自禁地将内心的思念化作言语,脱口而出。 「我太过任性,拘泥于自己心中的憎恶,因此伤害克莉亚。我之前说出很过分的话,我……我想要向克莉亚道歉。我要为了过去的一切向她道歉,只是这样……」 「拜托,伊格纳,我求求你……」 卡路儿将一只脚跪在地上并低下头,表现出臣子对君主的敬礼。伊格纳修见状,太阳穴抽搐一下。 「……别这样,笨蛋,你好歹是前王子吧?」 「我已经不是王子,只是飞行科的学生,没有任何权威或权力,只能像这样拜托你。」 伊格纳修终于达到忍耐的极限,忍不住怒吼: 「你难道不知耻吗?这是拉·伊尔皇家的末代子孙该做的事吗?」 卡路儿即使受到辱骂,仍旧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伊格纳修原本似乎还想要多说两、三句话,但都吞到肚子里,皱着眉头背对卡路儿。 「你就一辈子跪在那里吧,蠢蛋!我实在是受不了你。」 「伊格纳……拜托……」 艾黎儿以僵硬的表情再度挡在伊格纳修面前,但被他推开了。 伊格纳修越走越远,卡路儿却仍然跪在地上没有抬起头。艾黎儿只能目送伊格纳修冷漠的背影离去。 卡路儿跪在地上,心中只能不断祈祷。 他希望再度见到克莉亚,向她道歉并鼓励她。 兄妹两人在黑暗中无法动弹,幽深的黑夜包围着他们。 ◎ ◎ ◎ 从交涉日开始过了五天。 在空族第一飞行要塞「斯科比乌斯」的迎宾馆会议室里。 「你们对我们的误会太多了。」 塞农看着伊斯拉提出的条文草案,叹一口气说道。他抬起头,以笑容朝对面的阿梅里亚问: 「你以为我们是住在天空的土匪吗?」 阿梅里亚面不改色地回答: 「因为你们要求以管区长交换通行许可。」 「虽然这是粗鲁的要求,但是像这样坐上谈判桌,便是我们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那么,你们能接受我方的提案吗?」 「先不谈接不接受……首先,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们不是要把呼风少女送上火刑台,而是要迎接她作为未来的指导者。如果妮娜·维恩特的才能卓越,甚至有可能排除王位继承者,登上女王的宝座。我们绝不可能会侮辱等待两千年的预言人物。」 「也不会强迫她结婚?」 「预言中提到的是处女王。我们不仅不会要求她结婚,甚至不会让未经许可的男人接近她。」 「关于让伊斯拉随从人员同行的要求呢?」 「这点没有问题,我们可以让她把伊斯拉的生活完整地搬到首都布雷阿迪斯。但是禁卫军的人数最多只能有二十人,因为在我们的军队组织里,二十人以上的队伍便被视为独立的战斗单位,超过这个人数很可能会引发某些组织的反弹。」. 「……原来如此,这点没有问题。」 阿梅里亚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条文草案,对于其中有很大部分顺利过关而感到意外。这恐怕是接下来要他们做出巨大让步的布局,不过对伊斯拉而言,这些都是务必要通过的重要事项,因此她暂且先松一口气。 塞农继续说: 「当然,或许还需要做细部的调整,不过我们也不希望妮娜·维恩特在布雷阿迪斯的生活受到委屈。我们由衷希望她能够成长为优秀的指导者。在我们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呼风少女被视作圣阿尔迪斯坦的女儿,只会受到崇拜与敬重,绝不会遭到侮辱。」 阿梅里亚抬起头说: 「要克服怀疑并不容易,而且我们需要让伊斯拉的居民接受。请务必给予协助。」 「那是当然的,我们对你们也几乎一无所知,因此才会产生许多误会。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能够进行成熟交流的对象,大概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流血。」 塞农旁边的巴西流斯司令官露出不悦的表情。看来不论是在空族或伊斯拉,军人都是主战派的急先锋。 ——这都要怪彼此最初的接触实在是太糟糕了。 阿梅里亚心想。 伊斯拉和「天空一族」首度接触,是在大约四个月前,三架空族警戒机到伊斯拉拍摄地表。虽然这的确是无法令人坐视的举动,但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却一一话不说地把它们全数击落。莽夫与莽夫突然相逢,在言语交谈之前便亮出拳头,自然会演变成血流成河的战争。事实上,军人们反而期待如此的发展。首战中的骑士团员彷佛在享受狩猎蛮族的乐趣般飞舞在空中,不去深思这将招致什么样的结果,就像是要试验平日锻炼的玩具性能,或是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战。 ——太愚蠢了。 阿梅里亚深深为 过去的日子感到悔恨。 那些无益的战斗日子再也无法挽回。 「……我有同感。」 她忍不住老实说出内心话。空族把伊斯拉当成蛮族,或许不完全是错误的。对于失去的宝贵生命,只能予以无尽的哀悼。 「……好,接下来要讨论的才是正题。」 塞农转移话题。 「不过在这之前,何不先用餐呢?」 看来他在正式会议中对伊斯拉让步,但是在非正式场合另有要求。 「……我非常乐意。」 阿梅里亚接受了。她理解这场谈判已经接近重要关头。 「妾生的王子?」 阿梅里亚在立食形式的餐厅听到塞农在耳边低语,不禁反问。 塞农拿着葡萄酒杯,露出笑容。 「不论是在哪一国的王宫,住在里面的都是凡人,七情六欲的烦恼永远没有止境。」 「……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这是很常见的故事。正妻生的孩子是庸才,妾生的王子却相当优秀。王位继承者当然是嫡生长子,但是有反对势力支持优秀的王子。对国王的心腹来说,这是很头痛的问题,他们随时想要找机会赶走侧室所生的王子。这次伊斯拉的要求对于国王的心腹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也就是说……要让拥有王位第二顺位继承权的王子担任大使?」 「这样的身分还不够格吗?」 阿梅里亚盯着塞农的眼睛,他脸上从容的笑容没有变化。 「如果可以的话……只要是正统的王位继承候选人,我们便没有意见。」 「太好了。」 塞农把葡萄酒杯举到面前,阿梅里亚也举起自己的酒杯,两人敲响清脆的声音。 「国王也会很高兴的,这是一项非常好的交易。」 塞农满意地将酒杯举到嘴边。 ◎ ◎ ◎ 「唉……」 「呼……」 叹息几乎成为卡路儿和艾黎儿两人的每日例行公事。他们望着彼此憔悴的脸孔,皱起眉头,再度默默地移动汤匙。 学生宿舍的食堂中,除了他们还有莎朗和奈奈子。千春今天轮值看护,前往医院照顾宪明和班哲明。天空已经变黑,冰冷的夜晚空气逼入室内。 自从他们见到伊格纳修后已经过两天。虽然他们后来也透过学校相关人士与骑士团员试图要接近克莉亚,但是在如此重要的时期,一介学生根本不可能见到管区长。伊斯拉依 旧保持静止不动,居民们毫无根据的谣言四处流窜。 卡路儿放下汤匙,朝今天轮值煮晚餐的奈奈子笑着说: 「我吃完了,炖肉很好吃喔。」 「太好了,虽然还比艾黎做的差很多……」 穿着围裙的奈奈子没有自信地看向艾黎儿,艾黎儿嘻嘻笑着说: 「红萝卜很甜、很好吃啊!至少比卡路厉害一百倍。啊,碗盘我来洗,交给我吧。我没有帮忙做菜,至少得做点事情。」 「不用了,艾黎。你如果乱来,会拖更久的时间才能痊愈喔~你既然受伤便乖乖休养吧~」 奈奈子连忙阻止她,迅速收回大家吃完的盘子,转身回到厨房。艾黎儿左手吊着绷带,歉疚地目送奈奈子的背影离去。莎朗泡了红茶,剩下的三人开始喝茶。 食堂内异常安静,茶杯放在托盘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真安静,好难想象不久前曾发生过战争。」 莎朗盯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低声说道。 「真的很难想象。」 他们回忆起离开巴雷特洛斯、抵达圣泉之前,食堂里热闹的情景。 当时,大家都聚在这里吃艾黎面、嬉闹到天亮。可是,那段日子已经显得相当遥远, 甚至彷佛是梦中的场景。 当时光男还在,沃夫冈也在,克莉亚亦常来宿舍玩。众人点着灯通宵聊天,谈论驾驶飞机的喜悦、无关紧要的闲话或是个人的梦想与未来。在找到天空的尽头、结束这场冒险之前,他们相信大家可以一直在一起。 不论如何眷恋、如何懊悔,逝去的日子都已无法挽回。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此刻却深深剌痛他们的胸口。 莎朗似乎无法忍受寂静,打破沉默向大家述说她今天在医院从骑士团员听来的消息。 「索妮亚老师即将面对军法会议的审判,不知道结果如何……希望可以从轻判决。」 在先前的空战中,飞行科教官索妮亚与班德拉斯违背骑士团的出击命令,几乎让全体飞行科学生躲进防空洞避难。班德拉斯老师由于只是凯格斯高中的教师,因此只需接受减薪与警告处分,但身为军人的索妮亚老师因为违反军令而被囚禁,根据传言至少会被判处五年徒刑。 「太不合理了!我们现在还活着,都是因为有索妮亚老师在。她明明拯救这么多学生,为什么得被关进牢里?」 艾黎儿的嘴唇不甘心地颤抖着。 「飞行科全体学生一起向骑士团提出请愿书吧?希望至少能让老师减刑。」 这时奈奈子洗完碗盘回来,对莎朗的提议点点头,接着又说: 「对了……我还是决定要转到普通科~」 「啊……奈奈子,你做出决定了吗?」 「……嗯。我想我还是没办法……参加战争……」 奈奈子低下头,以微弱的声音说道。自从第一次空战以来,奈奈子很明显地开始胆怯,并曾屡次找人商谈。在伊斯拉搭乘飞机,意味着要飞在战场的天空。赌上性命的战争终究无法强迫任何人接受。 「既然是奈奈子自己做的决定,虽然很遗憾……不过你还是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宿舍。」 「嗯。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写文章,我会往这方面努力看看。」 奈奈子已经决定新的目标,表情变得坚定。 接着,一旁的艾黎儿以悠闲的表情说: 「开学之后,我也要转到维修科,现在便得开始用功。不过我从小就帮忙爸爸的维修工作,一定不会有问题。」 现在伊斯拉处于非常时期,学校已经停课。等到重新开学,艾黎儿便会转到维修科。她因为左手臂负伤的后遗症,将会影响驾驶飞机的能力。虽说即使无法握住操纵杆或操作后座的机枪,仍可选择以「侦查员」的身分搭乘飞机,但这一行必须具备高度的航空工学、物理学与导航知识,因此艾黎儿一开始便放弃了。 「我最不擅长念书啦。但如果是维修科,面对的是机械,一定没有问题!」 「……的确。虽然感觉会有些寂寞,不过大家还是可以一起住在宿舍里,所以……」 「嗯,我们还是会留在宿舍。莎朗和千春要多加油喔,你们一定要成为飞行员,帅气地飞在天上。」 「……嗯。我不会放弃,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莎朗向她保证,艾黎儿也回以笑脸。 这时—— 「……嗯?」 卡路儿露出讶异的表情望向窗外。他听到某种声音。 「……马?」 轻快的马蹄声接近,卡路儿和艾黎儿面面相觑,接着大喊: 「伊格纳!」 两人好似弹簧一般跳起来,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望着夜晚的户外。 栗色马已经停在门口,从马鞍上跳下来的伊格纳修挺着肩膀,大步跨入中庭。 「发生什么事?」 军服打扮的伊格纳修发现食堂亮着灯,立刻朝这边走来,砰一声粗暴地推开门,看着餐桌前的四个人。 第一章 约定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异样的巡空舰穿越血色天空,飞到伊斯拉的上方。 这是一艘全长约一百公尺的轻型巡空舰,舰首附近昭示着王冠与剑组成的「天空一族」徽章,舰底垂着好几缕鲜蓝色的长旗,舷侧突出的十四公分炮塔盖上铁盖。或许是为了避免引起伊斯拉居民过度的反感,巡空舰没有飞越圣特汝尔上空,而是大幅迂回,飞到伊斯拉右岸范·维尔地区距离海岸一千公尺的上方静止飘浮。 由于事前经过岛内广播,因此伊斯拉地表的对空炮群都保持静默。在范·维尔军港工作的军方相关人员只是以严厉的眼神注视着前方的敌舰。大家都知道,这艘船是来谈判而不是来开战的,只能用理性压抑内心的憎恨,仰望着夕阳染红的天空中黑色的舰影。 这时,一阵熟悉的螺旋桨声自梅克留斯机场方面逼近。 四架单座式战斗机「马其那·迪欧」飞过军港上方,朝着空族的巡空舰前进。转眼间,战斗机便飞到海面上空,在调停舰周围缓缓盘旋。这项行动与其说是为了威吓空族,不如说是为了让伊斯拉的居民安心。 军港一角聚集一群高官,管区长妮娜·维恩特、四人议会成员,以及营运伊斯拉的所有高官全都到齐。 伊斯拉这趟旅程的命运,将委托给一名女性将校。 「我要出发了。」 全身穿着纯白色将校服的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挺直背脊,并脚敬礼,面无表情的脸孔与平常一样冷漠。她面对着航海长——刘易斯·得·阿拉康致意。 「谈判过程全权交给你处理,你的决定就是伊斯拉的意志。拜托你了。」 「我会努力得到最佳的结果。」 阿梅里亚淡淡接下过分沉重的权限,清澈的海绿色眼珠转向上翼配备四座螺旋桨的飞艇侧面。她借助空服员之手进入机舱内,背后跟随着三名外交辅佐官与一名翻译人员。刘易斯咬住嘴唇望着垂直上升的飞艇底盘,内心祈祷谈判能成功。到了这个地步,除了祈祷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飞艇缓缓晃动机翼,接近空族的轻巡舰。轻巡舰也缓缓回转,将舰尾朝向伊斯拉,等候飞艇接近,接着便伴随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出发。 飞艇尾随空族的轻巡舰,机影在晚霞中越来越小。阿梅里亚即将前往地点不明的空族势力范围内,进行严苛且孤独的谈判工作。 刘易斯将视线转向旁边。 妮娜·维恩特凝视着阿梅里亚消失的空域,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她以冷静的态度接受一切命运的安排。 「……真抱歉。」 刘易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歉。妮娜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刘易斯。她没有回答,只露出温柔的微笑。 天上的红色消褪至西方底层,不久之后夜幕便从东方展开,撒在天顶的星尘逐渐将星光扩散到整片夜空。 卡路儿结束晚餐后的整理工作,随同妹妹艾黎儿回到食堂。在琥珀色的灯光中,同样是住宿生的奈奈子和千舂坐在大餐桌前泡红茶。 卡路儿和艾黎儿也坐在木椅上,四人围坐在桌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左手臂吊着绷带的艾黎儿终于开口,询问坐在旁边的哥哥。卡路儿仍旧低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总得想个办法。」 「……嗯,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真火大!」 听到艾黎儿的发言,奈奈子和千春纷纷点头。 他们此刻之所以感到愤怒与烦恼,是因为今天傍晚妮娜的护卫——伊格纳修·阿克西斯告知他们四人议会的决定。 「为什么要让克莉亚去当祭品?」 艾黎儿的话语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祭品」这个词的回音使人难耐。 守护圣泉的「天空一族」提出的停战条件,是要伊斯拉交出妮娜·维恩特——亦即克莉亚。简单地说,只要伊斯拉交出空族创世神话中的「呼风少女」,他们便愿意停止继续攻击,让伊斯拉通过圣泉。四人议会秘密决定接受这项要求,从今天起将与空族展开停战谈判。 其余的住宿生已经在今天从艾黎儿口中得知克莉亚就是妮娜·维恩特。大家虽然非常惊讶,不过接下来则替克莉亚的将来感到忧心。入院中的宪明、班哲明以及陪伴他们的莎朗,此刻想必也在军用医院的病房中担心着同样的事。 「一定得听空族的话吗?难道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我们得到雷瓦姆这样的盟友后,应该可以选择战斗吧?」 「凭克莉亚呼风的力量,应该能够和空族抗衡……而且,如果把这个力量交给敌人,对伊斯拉感觉会更加不利……」 对于奈奈子和千春的疑问,卡路儿回答: 「根据伊格纳的说法,四人议会当然也把妮娜·维恩特视为重要的战力,但是妮娜……克莉亚似乎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力量用在战争中……即使是为了拯救众多己方人员,可是,她对于呼唤风力杀死大量敌人的行为仍旧怀有罪恶感。如果一再反复同样的情况,甚至可能会破坏她的心灵……」 艾黎儿深深点头说: 「的确……上次她之所以呼唤风,好像也是因为卡路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才让她勉强自己努力那么做……要不是被逼到极限,克莉亚不可能一再呼唤风来杀死敌人。」 「什么莫名其妙?一点都不莫名其妙,我说的是很正当的话。」 「好啦好啦,反正你一定是一脸正经地喊出丢死人的话。话说回来,依照克莉亚的个性,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当作兵器。她之所以长久以来都无法使用力量,也是因为自己呼唤的风会杀死很多人的缘故吧?她不可能一再接受军人的命令呼风来杀死敌军。」 「可是……这样下去,克莉亚就要被空族带走啦~」 「我们只能……不靠克莉亚的力量和空族作战,一直作战……只要这趟旅程还未结束,就要一直作战……直到找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自己也知道这个回答非常不切实际,心中感到相当挫败。 因为,这种事不可能办到。 空族显然获得来自某处的补给,伊斯拉却无法得到任何补给,两者的力量相差太多。每次战斗之后,伊斯拉的战力便会减少,到头来绝对无法避免被歼灭的命运。在先前的空战中,他们甚至失去伊斯拉的守护神——超级战舰路纳·巴克。 众人陷入沉默。艾黎儿、奈奈子和千春都知道,卡路儿的回答不可能实现。这场战斗一定得藉由谈判来终止,现在总算等到这个良机。四人议会之所以迅速决定接受空族的要求,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千春低声问: 「克莉亚怎么想呢?她能接受自己成为祭品吗?」 卡路儿微微抬起头,复述白天他从伊格纳修口中听到的话。 「……是克莉亚自己愿意成为祭品的。我想……她应该接受了。」 在场所有人都叹一口气。 这样的抉择的确很符合克莉亚的个性。如果牺牲自己便能使伊斯拉继续平安旅行,克莉亚一定会如此决定。 「我……好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 艾黎儿毫不隐瞒内心的愤怒,右手握紧拳头压在桌上,不断颤抖。她无法忍受好友被大人们强硬地引向不幸的命运。 这时,奈奈子用力拍手说: 「对了,卡路儿,你带着克莉亚逃亡吧!就你们两个人!」 「我们都会帮忙的~这样不是很浪漫吗?」 卡路儿低下头。 「我当然……也想这么做。如果能够成功就好了。可是……」 可是,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妥。 舍弃伊斯拉、伙伴们,甚至这次旅行的目的,和克莉亚手牵手一起逃亡——这的确是相当浪漫的念头。 但是,克莉亚是否期望这样的逃亡呢? 「可是圣泉很大耶,如果不能降落到水面便无法充电……这样飞机不会在中途掉下来吗?」 「即使脱离圣泉,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岛屿……如果水和粮食都耗尽,就会饿死或渴死。空族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艾黎儿和千春的回答点出了现实。 即使逃离伊斯拉,若是在空族的领空内胡乱航行,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要不是克莉亚被带走,就是两人同时落入圣泉中。 「……我什么都办不到。我明明得想办法解决,可是完全不行……」 卡路儿咬紧嘴唇,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无力。艾黎儿用鼓舞大家的语气说: 「阿梅里亚外务长正在进行谈判吧?只能赌在这一点了。希望她能够顺利用言语笼络对方,提出对我们有利的条件,让克莉亚不用被交出去……」 然而,她的语尾没有自信地消失。她也明白,无论如何事情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外交成果必须仰赖身后陈列的炮口数量来决定。武力优越的一方,才能强迫对方接受合乎己意的条件。谈判就是为此进行。伊斯拉的第一优先事项,是要求对方停止进一步的攻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惜亮出任何牌。 不论怎么想,似乎都不可能得到太好的结果,众人全都陷入忧郁的心情。 「只能交给大人处理……我们什么都办不到……」 千春的话语悲哀地回荡在众人心中。 在高官目送之下飞离伊斯拉的飞艇尾随着空族的轻巡舰,飞翔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底下的圣泉已经没入黑暗的夜幕中。 身为外务长的阿梅里亚·塞凡提斯,翻阅着放在膝上的薄薄一迭纸。 这是雷瓦姆皇国寄来的「天空一族」相关资料。即使在雷瓦姆眼中,空族仍是相当神秘的存在,关于其政体、根据地、如何营运如此庞大的军队组织等等事项依旧没有解答。不过,至少相较于伊斯拉过去得到的情报,雷瓦姆的资料在质和量双方面都高出许多。在抵达敌方指定的谈判地点之前,她必须尽可能知道更多有关敌人的信息。炮口数量劣于空族的伊斯拉能够拿来对抗的武器,只有敌情报告——也就是情报。 阿梅里亚在黑暗中凭借着照亮手边的小灯泡阅读资料,思索对方的弱点。 要坐上谈判桌,意味着双方都会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空族之所以主动提出谈判的要求,也是因为他们判断与其以武力撃倒对方,不如谈判来得有利。接下来能够使对方做出多大的让步,便取决于谈判者的手腕。 ——空族迫切地想得到妮娜·维恩特。 「天空一族」的创世神话中,预言着「呼风少女」的到来。此刻,等候两千年的公主终于搭乘伊斯拉出现,因此空族无法凭蛮力歼灭「侵入圣域者」。 ——空族现在不希望继续战斗。 在上次的空战中,空族差点杀死搭乘路纳·巴克的妮娜,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度冒同样的危险,这一点和伊斯拉的期望刚好一致。然而,这仅局限于「现阶段」的情况,在交出妮娜之后,空族是否会维持停战状态是相当可疑的一件事。阿梅里亚必须设法取得空族绝对不会再发动攻击的承诺才行。 「似乎已经到达了。」 辅佐官轻声报告,阿梅里亚的视线离开数据,转向飞艇的圆窗。 窗外是没有星星的一片黑暗。 在黑暗的角落,有一处光线聚集的区域——那不是星光。 阿梅里亚聚精会神地凝视该处。白色与绿色光线排成横一字划破夜空,层层堆积。 那是空族的飞行要塞。要塞规模可与伊斯拉匹敌,地表都是飞机场与要塞炮、对空炮等军事设施。那座塞满敌军的要塞,便是这次的谈判舞台。阿梅里亚毫无畏惧地接受空族单方面指定的谈判场所。刘易斯与雷波特虽然苍白着脸反对,但阿梅里亚只是冷淡地回答:「要得知敌情,最好的方式是直接进入敌区。」 飞艇依循引导,抵达空族飞行要塞的正上方,接着开始降落。窗外可以看到飞机场的两排导引灯斜向流动。每一座地面军事设施都灯火通明,这或许是对伊斯拉方面的威吓吧?和抵达圣泉以来便实施灯火管制的伊斯拉相比,此地的夜景实在相差太多。 阿梅里亚乘坐的飞艇缓缓降落在飞机场。 阿梅里亚将数据交给一旁的辅佐官,站了起来。另一名辅佐官打开升降口,敌区的空气涌入机内,辅佐官们的表情都因为紧张而僵硬。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言语的战斗。 彼此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伊斯拉的未来。 至今为止流过的鲜血是否会白白浪费或是成为通往未来的基础,全都取决于阿梅里亚接下来的言谈与行动。 阿梅里亚凛然挺直背脊,以展现决心的海绿色眼阵注视着敌区。 「走吧,前往我们的战场。」 「是!」 辅佐官朝着阿梅里亚的背影回答。此刻,她终于踏出进入敌区的第一步。 眼前当然不会有欢迎的铜管合奏,只有强烈的探照灯照射过来。十几名荷枪士兵面对面排成两列,形成通往航空指挥处的路径。 在两排士兵的中央,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壮年将校,脸上带着不输阿梅里亚的冷漠表情。他身后站着三个人,看上去大概是高级士官。 阿梅里亚主动走向该名将校,并举起单手制止想要上前协助的翻译人员。 她走到可以握手的距离,抬头望着敌方将校。对方年约五十多岁,锻炼过的壮硕身躯穿着铁灰色的军服,深邃的灰色眼睛默默望着阿梅里亚。他们虽然号称是「住在空中的民族」,但外表与巴雷特洛斯人差别不大。 「我是伊斯拉的外务长阿梅里亚·塞凡提斯,非常感谢你们这次的邀请。」 阿梅里亚以学习了一阵子的空族语言流畅地自我介绍。空族将校闻言,眉毛宛如痉挛般稍稍抬起一下。 「我可不记得自己邀请了小妞过来。把你们的岛主带来这里。」 对方冰冷的声音穿透腹部底层。 阿梅里亚没有改变表情,直直看着敌人说: 「天空一族是以年龄与性别来衡量对方吗?我明白了。」 她几乎没有张开嘴巴地如此说道。 敌军将校的嘴角扭曲,露出憎恶的表情。 阿梅里亚仍旧保持不带感情的眼神,只稍稍抬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已经取得伊斯拉航海长刘易斯·得·阿拉康的全权委托才来到此地,请安心吧,岛主先生。」 将校太阳穴上的青筋暴露。他以一只手压了压军帽的帽檐,转身背对阿梅里亚。 「……我是第一飞行要塞『斯科比乌斯』的司令官,巴西流斯·奥迪斯卡。跟我来。」他没有理会其他辅佐官,说完便跨着沉重的大步走在两排士兵之间。 阿梅里亚默默地跟随对方。晚风吹起她绑在后方的头发,她的视线笔直地注视着巴西流斯的背影。 ——凭感情行事,喜欢威吓别人。 ——言语直接,不懂得暗示或隐喻。 ——在试图遏制激动的情绪时,会先与对方保持距离。 ——具备理解讥讽的智能,但没有回应讥讽的机智。 阿梅里亚迅速将这些印象输入记忆的一角。 飞机跑道的尽头 停着三辆接送用的汽车,阿梅里亚和下属遵循引导坐进后座。空族的文化与伊斯拉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差异,进步程度的相似度简直像以磅秤测量过一般精准。 ——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 阿梅里亚脑中闪过来自神圣雷瓦姆皇国的信件上出现的词语。从先前的接触已经得知,「天空一族」也信奉圣阿尔迪斯坦,想必亦是由和雷瓦姆及巴雷特洛斯相同的「种子」所发芽的民族。然而,相较于雷瓦姆皇国寻求友好的关系与协助,空族却拒绝对话,劈头便展开敌对行动。或许是在由种子发芽为树木、形成森林的漫长过程中,圣阿尔迪斯坦的教诲开始变质,使他们成为异常独善、排外的民族。宗教道德与政治密切相关,具有彼此利用的倾向。在空族的情况,或许是圣阿尔迪斯坦的教诲在某个时期受到扭曲,并一直延续到现在。阿梅里亚望着漆黑的窗玻璃外不断流逝的街灯以及映成双重影像的自己侧脸,思索着这些问题。 不久之后,三辆汽车穿过华丽的大门,进入看似军事设施的区域内。两侧种植着品味高尚的行道树,双线道的道路铺得很整齐,像这类人工景观也和巴雷特洛斯非常相似。 车子和几辆军用车擦身而过,行驶在和缓弯曲的道路上好一阵子,然后离开林荫道路,来到典雅的建筑物前方。这是一座由茶色砖块打造、屋顶为尖塔的两层楼建筑,想必 是对内外用的交谊设施。入口处燃烧着庄严肃穆的琥珀色灯火,身穿燕尾服的管家们列队在门口等候。 车子无声地停在建筑物前方,接着车门打开。 阿梅里亚跟着辅佐官走出车子,来到玄关前,观察建筑物的外观。 ——空族拥有洗炼的文化。 先前她只有机会看到空族的军事面,但藉由踏入敌区、以自己的眼睛观察细节,便能窥见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蛮族,不可能会想到要在飞行要塞上建造迎宾馆。 一行人被引入建筑内,室内的装潢也相当奢华讲究。他们踩在柔软的红色天鹅绒地毯上,被带入一楼内侧的会议室。 空族高官也在阿梅里亚等人之后进入会议室,彼此无言地就座,双方隔着会议桌对峙。坐在阿梅里亚对面的是巴西流斯。 ——这个男人并不可怕,不过…… 阿梅里亚的视线移向巴西流斯旁边的男人。 ——这个人可就麻烦。 那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体格结实,银色的短发整理得很干净,无框眼镜下的脸孔露出温和的笑容。他穿的不是军服而是西装,身体轮廓也给人柔和亲切的印象。 ——不要被骗了。 阿梅里亚如此告诉自己。优越的谈判者通常会露出像这样看似无害、宛若草食动物一般的笑容,使用悠闲、温柔的语言让对方受骗而不自知,同时替己方阵营带来利益、给予敌方阵营损害。阿梅里亚一眼就看出,他是熟知游戏规则的谈判者。 「我是外务尚书省次官,塞农·卡瓦迪斯。非常感谢你远道而来,希望这次能够谈出对彼此有利的结果。」 塞农满面笑容,以友善的口吻说话,眼镜后方的双眼也确实带着笑意。 阿梅里亚堆起笑容说: 「非常感谢你们招待我们来到如此华丽的建筑。在踏上这趟旅程以来,这大概是我首度有机会接触到进步的文化。」 塞农笑着点头。 「很荣幸听你这么说。我也知道,你们的文化足以和我们匹敌。」 看来他理解阿梅里亚话中隐含的意义。阿梅里亚此刻确信,空族也能玩「外交游戏」。她先前的谈话目的是要暗示对方:「别欺骗人。」 如果欺骗对方被发现,就得接受惩罚——这是外交游戏的规则。若被发现有欺瞒事宜,不能以「被骗的人自己活该」这种态度来反驳。若是「不以欺骗为耻的文化」便无法玩外交游戏,并且会被逐出外交舞台,在世界上受到孤立。阿梅里亚提到「进步的文化」 时,塞农的回答暗示在这里外交游戏也能成立。 彼此介绍完毕就座后,首先开口的是身为要塞司令官的巴西流斯。 「会议应该很快会结束。我们的要求不多,只要你们肯乖乖接受,便能在今天之内回到伊斯拉。」 虽然他的口气相当高傲,阿梅里亚内心却期待敌方阵营是由巴西流斯掌握主导权。她露出微笑说:「我们也如此期待。」 巴西流斯显出欣喜的表情。阿梅里亚暗想,如果只要和这个男人打交道,事情便简单多了。 要塞司令官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如同阿梅里亚的预期。 「交出呼风少女,否则你们就得葬身圣泉底下,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阿梅里亚保持微笑,朝着巴西流斯挺出的腹部射击言语的子弹。 「我拒绝。」 巴西流斯的腹部命中隐形的子弹,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他勉强坐正,在反作用力的推动下将手肘贴在桌面,俯身向前说: 「……什么?」 他的太阳穴暴露青筋,怒视阿梅里亚。 阿梅里亚美丽的嘴唇泛起嘲讽的笑容。 「你们完全不了解我们,也不试着了解我们。」 塞农温和的眼眸深处闪过锐利的光芒,阿梅里亚察觉到,这个男人显然对眼前的局面乐在其中。 「呼风少女妮娜·维恩特是伊斯拉的管区长,也就是我们的岛主。」 塞农没有改变表情,巴西流斯却瞬间露出僵硬的表情,空族其他的辅佐官也都面面相 愿。 ——他们果然不知道。 阿梅里亚在心中偷笑。 在会议前对空族隐瞒呼风少女是伊斯拉管区长的事实是阿梅里亚的主意。当双方为了决定谈判日期与地点而三度透过使者往返信件时,她刻意没有提及这件事,直到此刻来到谈判桌上才揭晓真相。 决定谈判优势的除了背后的大炮数量之外,还有关于敌人的情报量。正如同伊斯拉完全不知道空族的消息,空族也对伊斯拉一无所知。那么,尽可能隐瞒己方情报并搜集敌方情报才是上策。利用防谍与谍报工作,可以挽回些许的武力劣势。 「很遗憾,我们的文明并不容许臣下遵从交出主人的要求。正如天空一族,我们也是重视荣耀与名誉的民族。」 她以平静的语调流畅地说完这些话。 接着是一阵沉默。巴西流斯的表情逐渐僵硬,一旁的塞农仍旧保持平稳的态度。阿梅里亚也看不出来,他温和的表情底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感情。 「你们为什么隐瞒这一点?」 巴西流斯以凶狠的口吻打破沉默,阿梅里亚冷淡地说: 「我们以为你们理应知道。」 「真愚蠢!简直像小孩子的说词!」 「我也很惊讶,你们具备如此高度的文明,竟然会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展开谈判。」 巴西流斯的太阳穴暴出无法隐藏的青筋,阿梅里亚确信谈判对手已经落入圈套。 「滚回去!和你们这些蛮族谈判根本是一大错误!不知礼仪的蛮族,我一定要把你们一个不留地从那座岛上丢下去!」 没有比容易激动的人更易于对付的谈判对手了,阿梅里亚站起身说道: 「真遗憾,我们原本也以为能够藉由谈判来解决。既然如此,伊斯拉只能选择战斗到最后一人为止。」 阿梅里亚示意全体辅佐官起立。 巴西流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塞农依旧没有动作。 阿梅里亚走向门口。这当然只是装装样子,她内心相信对方一定会出声制止,脸上则 保持面无表情,迅速走向门口伸向门把。 巴西流斯的视线转向塞农,塞农以温和的声音朝阿梅里亚的背影说: 「这是言语上的误会。指控我们要求伊斯拉交出管区长,未免太过夸大一些。」 阿梅里亚保持冷淡的表情转身。塞农眼镜后方的光芒比先前更加锐利冷酷,只有嘴上泛起笑容。他继续说: 「我们希望能与伊斯拉保持亲善关系,为此希望能够让呼风少女成为大使,来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这当然只是文字游戏,不过,事后要向伊斯拉居民解释一连串事件之际,「亲善大使」的名义确实比「祭品」好听一些。 「我们对彼此所知太少,应该积极促进双方理解。请回到座位上吧。」 阿梅里亚观察塞农片刻后,再度回到座位,辅佐官也跟着她坐下来。 「看来这场谈判会持续很久。」 塞农对阿梅里亚笑着说道,阿梅里亚也以笑容回应。 「我们已经准备了枕头和替换的衣服。」 她每说出一句讽剌的话,巴西流斯的脸孔便会抽搐一次。 「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塞农提出问题,阿梅里亚回答: 「无条件的永久和平。」 她首先抛出要求。这是谈判的基础,从这里为起点逐渐让步,直到找出最适当的落脚 「你们侵犯我们的圣域,必须付出代价。」 塞农以笑脸回答。这句话似乎透露出他隐藏的本性。 「难道至今为止年轻人流下的鲜血还不够多吗?」 「流血的不只是你们。」 「你刚才不是说想要和伊斯拉维持亲善关系吗?」 「这是面子问题。在两千年的历史中,我们不曾放过侵入圣域的人。你们是历史上首度企图从我们这里取得行经圣泉许可的人。作为交换代价,我们希望你们派遣管区长作为亲善大使。」 阿梅里亚与塞农的言语剑尖不断交锋。 「大使人选不能由我们指定吗?」 「如果不是呼风少女,那就没有意义。」 「我们无法交出管区长。如果是其他人物或财货物品,还有讨论的余地。」 「我们对管区长以外的人、金钱或财物都没有兴趣。」 巴西流斯听着他们没有交集的对话,再度握拳敲桌子,激动地大喊·· 「无聊!别耍小花招,快说出你们真正的要求!」 「无条件的永久和平。」 「我们怎么可能这样放过你们?如果允许这种事,会伤害到国王的威信!」 阿梅里亚听到这句话,海绿色的眼晴闪过冰冷的光芒。 「……国王?你们的政体是君主制度吗?」 巴西流斯正要吼回去,但塞农伸出左手制止他。 「最终的决定是由国王裁定。」 「那么,你们并没有讨论与决定谈判事项的权限吗?」 塞农陷入沉默,眼镜底下的双眼闪过光芒。 「向议会提案的是我们,国王只是对议会的决定予以承认或否决而已。我们仍具有谈判必要的权限,请放心。」 阿梅里亚开始思索。她先前不知道天空一族属于何种政体,不过从此刻的气氛看来,国王的权力应该非常大。刚才塞农的话与其说是在撒谎,不如说是努力让国王的权力显得比实际要小,因此「只摘取王权的一部分」说出来。 ——空族的国王想要得到妮娜·维恩特。 ——塞农与巴西流斯也是依据国王的旨意来到此地。 ——那么,在得到呼风少女之前,他们无法结束谈判。 阿梅里亚在内心的最深处偷笑。由于巴西流斯的大意,她得以掌握对方最不愿被知道的部分。 既然如此,目标只有一个。 ——在亮出最后王牌之前,尽可能获得最大限度的保证、情报,以及人与物的资源。这是最佳对策。 关于是否允诺派遣妮娜·维恩特的答案,应该尽量拖延,以便延长谈判时间,并在这段谈判过程中让对方接受己方的要求。敌方当然也了解她的用意,会以威胁恐吓的姿态提出要求。但对方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们在得到妮娜之前无法结束谈判。她的工作便是要利用这项弱点,尽可能持续坚持己方的要求。 阿梅里亚重新做出心理准备——这会是一场很漫长的谈判。 ◎ ◎ ◎ 夜深了,住宿生们回到自己的寝室上床睡觉。 卡路儿躺在床上,默默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无法入睡。此刻他内心深处涌出的悲伤,和先前憎恶妮娜时的情感又不相同。在午夜零时过后的静谧中,只有痛苦增加密度。 他把毛毯盖在头上,在床上翻一个身。 克莉亚的笑容浮现在黑暗中,透明的笑容一层又一层重迭,在空间中流动。卡路儿此刻痛切地体会到内心的爱慕之情。 他感到胸口几乎涨破,体内膨胀的痛苦与悲哀几乎要满溢而出。如果不凭意志的力量压抑,他可能会大声吶喊。 ——不想失去克莉亚。 这个念头在卡路儿的心中萦绕。 自从克服过去的憎恶以来,他还没有和克莉亚说过话。 他有许多话想告诉克莉亚。他必须向克莉亚道歉,乞求她原谅。他为了自己累积六年的单方面憎恶,深深地伤害了克莉亚,现在为此懊悔不已。 然而…… 他无法接受今后再也见不到克莉亚。 卡路儿闭上眼睛、缩起身体,以祈祷的姿势忍受疼痛,全身上下都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即使面对如此不合情理的局面,他仍无法替克莉亚做任何事。 他想象着克莉亚独自一人被野蛮的空族包围,忍不住全身发抖。数十只粗壮的手臂伸向她,不久之后便遮蔽她痩小的身体,只听到淫秽的笑声。 卡路儿掀开毛毯,从床上跳起来。 他抓着头发,在房间中来回踱步,接着又打开窗户,吸入夜间的空气。 他探头到窗外仰望星空。伊斯拉的星空仍旧和平时一样,清晰到令人恐惧的地歩。他心中浮现从前和克莉亚一起在海上仰望星空的记忆,但他再也无法像那样和克莉亚一起欣赏星星。 卡路儿不禁发出呻吟。虽然很难为情,不过,他此刻只要一不注意便会掉下眼泪。他拚命忍受着不断涌起的无奈感。 此时,彷佛心有灵犀一般,对面女生宿舍的玻璃窗打开,穿着睡衣的艾黎儿露出脸。 卡路儿和艾黎儿隔着夜晚的中庭彼此注视。 面无表情的艾黎儿左手仍旧吊着绷带,右手默默地指着中庭。即使不说话,卡路儿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卡路儿点点头,将上半身缩回房间里关上窗户,接着走出男生宿舍,前往中庭。 不久,穿着睡衣的艾黎儿也走出女子宿舍。兄妹两人并肩坐在中庭的秋千上,一边摇荡秋千一边仰望星空。这里正是从前光男和千春谈话时所坐的秋千。 「我睡不着,实在太不甘心了。」 艾黎儿伸直双脚,低着头小声说道。 「嗯,我也是……」 卡路儿同样低下头,无力地荡着秋千。 「有没有办法能见到克莉亚?如果可以当面劝阻她,或许她会改变心意。如果克莉亚主动提出她不愿意去空族那里,四人议会或许会重新考虑……」 艾黎儿说的正是卡路儿在想的问题。 「嗯……我想这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办法。可是,听说现在克莉亚身边的警备森严……」 自从获悉空族的目标是妮娜·维恩特之后,妮娜居住的刘易斯提督宅邸便派驻了禁卫军严密警卫。一般学生想要见她,一定会被赶回去。万一空族特攻部队向宅邸发动突袭、抢走妮娜,伊斯拉便会陷入险境。因此,在空族飞行要塞举办的谈判结束之前,妮娜都无法外出或和人面谈,形同笼中鸟一般……这些都是伊格纳修说的。 「要躲过警卫的耳目潜入提督家里,见到克莉亚好说服她……感觉不太可能吧……」 艾黎儿叹一口气说道。 卡路儿依旧低着头说 「看来只能拜托伊格纳了……他是克莉亚的禁卫军,或许可以帮助我们……」 他没有自信地低声说,心里也不认为伊格纳修会这么好心地帮忙。毕竟伊格纳修的真实身分是卡路儿的异母兄弟,打从出生就一直仇恨拉·伊尔皇家。虽然在先前的空战之际,他不知为何决定坐在卡路儿的后座共同战斗,但那大概只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临时起意。伊格纳修没有理由协助卡路儿到这个地步。 「姑且拜托看看吧?搞不好他会帮忙喔。」 艾黎儿直截了当地这么说。 卡路儿诧异地看着一旁的妹妹,用无奈的声音说: 「不可能的,他对我超级冷淡。上次空战的时候,他也是因为想在最接近的地方亲眼看到我的死相才坐在我后座。战争结束之后,我想要和他握手时,他却拒绝了,还说我们是敌人。」 艾黎儿摇摇头说: 「我想不会有问题吧?他虽然口头这么说,不过一定很喜欢我们。那家伙天生就是这样,没有逻辑可以解释,那是命中注定、无法挣脱的性格。」 艾黎儿笑着一口咬定。卡路儿冷眼看着她说: 「是吗?他或许不是坏人,不过也没有好到哪里。我之前曾在湖边被他狠狠揍一顿,空战的时候他也一直骂我『笨王子』、『差劲死了』之类的。」 「所~以~说~这是他表现爱情的方式啊!非常扭曲的爱!」 艾黎儿似乎很中意自己的说词,喜孜孜地不断重复「扭曲的爱」、「扭曲的爱」。卡路儿看着她的视线越来越疏离。 「你在说什么啊?哪有这么怪的人?」 「你还真是迟钝。」 「喂,你别搞错了!不用说爱情,我和他直到几天前才第一次交谈,交情也没有很好。所以不可能的,他不可能会答应我一厢情愿的要求。」 「哦?那我去拜托他看看吧。我相信事情一定会很顺利。」 艾黎儿笑容满面地说。卡路儿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抬头仰望星空。接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双眼从星空移开,转而望向艾黎儿。 「你为什么这么替伊格纳说话?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如此信任他?」 「嗯?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 艾黎儿呆愣一下后如此回答。卡路儿颤抖着嘴唇,继续追问: 「你是不是隐瞒我什么?我们两个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果你有事情瞒我,我一定会马上知道喔!」 艾黎儿目瞪口呆地望着卡路儿好一阵子,接着嘴角泛起恶作剧的笑容。她故意把头转开说: 「为什么?隐藏秘密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是大人,没必要向你一一报告所有事情吧?」卡路儿听到她的话,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 「你果然在背后偷偷摸摸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别隐瞒你哥哥!」 艾黎儿用指尖拉扯右眼下眼睑,吐着舌头说: 「咿~谁理你!」 「喂,别放肆!我绝对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都得先向你报告?」 「因为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今后你绝对不可以再去见伊格纳!」 「为什么?伊格纳人很好啊,也挺可爱的~」 「别说了!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和他在一起!」 卡路儿激动地怒吼,艾黎儿则故意用傲慢的回答与态度来误导他。等到她终于玩够了,才露出平时的笑容对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卡路儿说: 「哈,我开玩笑的啦。我跟他根本没什么,在训练之外也不曾交谈过。」 「……咦?」 「是你自己在瞎操心,我才没有隐瞒什么秘密。」 「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因为你生气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卡路儿望着笑嘻嘻的艾黎儿,苍白的脸微微泛红,不久之后整张脸变得通红。 「这、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早就知道真相,只是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你、你 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我知道啦。」 卡路儿尴尬地说完,转开通红的脸。艾黎儿摇晃着秋千,仰望夜空说: 「不过啊,老实说,我觉得拜托伊格纳是很值得一试的办法,即使不行也得试试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式能接近克莉亚。」 「……嗯……我想也是。」 「交给我吧。别担心,一定会成功。」 卡路儿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想到要去拜托伊格纳修,就让他感到懊恼。但是正如同艾黎儿所说的,他没有别的好方法,只能深深怨叹自己的无力。 南方夜空高挂着苍白的满月,清澄的月光穿透漆黑的天幕,将中庭染成蓝白色。卡路儿身旁的艾黎儿也染上同样的色彩。 「喂。」 艾黎儿稍稍降低声音呼唤卡路儿。 「你喜欢克莉亚吗?」 她的问话中带有平时恶作剧的口吻。 「你、你干嘛突然问这种事情?」 「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她,对不对?」 「这、这种事……」 「老实承认吧。我说的没错,对不对?」 艾黎儿继续追问,语气越来越像恶作剧的少年。 卡路儿从头到脚都变得通红,终于回答: 「怎、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那个……会有这样的心情……那也没办法吧?」 「你喜欢她吗?」 艾黎儿把脸凑近,近距离盯着卡路儿的眼睛。 卡路儿的脸发烫到几乎冒烟的地步,但仍努力回答: 「……嗯……我喜欢她。」 艾黎儿盯着他的瞳孔好一阵子,接着笑说:「这样啊。」 说完,她仰望夜空,再度晃动秋千。卡路儿不满地问: 「怎样?你只有这点反应啊?我特地认真回答耶!」 「嘿嘿~」 艾黎儿仰望星星,发出笑声。 「笑什么?我很不好意思耶。你说话啊!」 艾黎儿没有回答,只用一只右手握着链子开始用力荡秋千。虽然左手臂仍旧吊着绷带,她仍灵巧地增加摆动幅度。 「艾黎,危险!你会掉下来!」 「别担心~」 她像唱歌一样回答,等到获得足够的冲力后,便大喊一声跳下秋千。她的身体在夜空中画出小小的抛物线,顺利着地。然后,她转头朝惊讶的卡路儿笑着说: 「就这样吧!我要去睡啦。」 「……嗯?呃,说的也是……现在已经夜深了。」 「伊格纳的事情交给我,我明天去拜托他。」 「啊……好。我也跟你一起去……」 卡路儿吞吞吐吐地回答。这时满月刚好躲到云层后方,中庭瞬间变暗。 月光消失后,三千星彩的色泽变得更加鲜艳。只见卡路儿眼前的艾黎儿化作剪影,娇小的身躯染上星星的色彩。 看到这幅景象,卡路儿心中产生某种变 化。 艾黎儿的剪影传递给他一种奇特的情感,这是他先前不曾对她抱持的陌生感受——和思念克莉亚时不一样,艾黎儿的剪影传递给他的,是言语无法说明的东西。 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自以为十分了解的妹妹,此刻突然感觉像是首度遇见的人。——在这里第一次遇见的一名女孩。 卡路儿不自觉地发出疑惑的声音,剪影在他前方歪着头问: 「嗯?怎么回事?」 这时,天上的云层飘散,满月再度照亮夜空。星彩消失了,一如往常的艾黎儿在卡路 儿面前露出狐疑的表情。 卡路儿吞下口水,用力摇摇头。 「没、没事,没什么特别的。」 「哦,是吗?.」 「嗯。不要紧,还是平时的你跟我。」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艾黎儿狐疑地点点头。 「那就晚安了。」 「嗯,晚安。」 艾黎儿一边挥手一边向前跑,卡路儿也有些尴尬地向她挥手。 在抵达女子宿舍的门口时,艾黎儿突然转向卡路儿,从远处对他大喊。 「卡路~」 「什么事?」 「大笨蛋~」 艾黎儿用发自丹田的洪亮声音怒骂之后,转身奔入女子宿舍里。 卡路儿一个人呆呆地留在中庭里。艾黎儿看样子不会再出来,夜晚一片静悄悄。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卡路儿无法摸清艾黎儿言行的意图,无奈地自言自语。他原本以为自己了解艾黎儿的一切,但今天首度对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内心的悸动也不知为何加快了。 ◎ ◎ ◎ 二十人编制的乐团演奏的旋律,在高耸的圆形天花板形成回音,宛若天上旋律般再度降临。 然而,更让阿梅里亚惊讶的是双方文化的相似性。当她在迎宾馆接受「天空一族」的款待时,几乎忘记这里是敌方飞行要塞,产生犹如置身于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错觉。 会谈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告一段落,伊斯拉的外交团成员受邀来到这座舞蹈场。在立食形式的用餐时间,双方辅佐官透过翻译人员谈话,并在优雅的背景音乐中欣赏舞蹈家的表演,气氛似乎很祥和,但实际上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双方正藉由不会留下记录的非正式交流,摸索着彼此最能接受的结论。 「你没有带礼服来吗?」 阿梅里亚突然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她依旧穿着全身白色的军服,清澈的眼睛瞥一下身旁,接着回答塞农的讽剌: 「下次我会记得的。」 塞农温和地笑了。看到他的笑容,阿梅里亚得知他理解这句话的含意——谈判拖得越久,情势对伊斯拉越有利。这点塞农也明白,他应该希望尽快让伊斯拉亮出最后王牌,使己方让步的程度降到最低。 塞农继续以亲昵的语气说: 「真是聪明人,没想到会被『下层居民』逼到这种地步。」 「……下层?」 阿梅里亚反问,塞农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你们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呢。」 「我们的确需要增进彼此理解。不过,『下层居民』是什么意思?」 塞农仅是以嘴角展现笑容,没有回答阿梅里亚的问题。舞蹈家的表演完毕,现场响起一阵掌声,接着弦乐器开始演奏和缓的曲调。 这时,塞农提出邀请。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跳支舞吗?」 「……这是我的荣幸。」 阿梅里亚将手迭在塞农伸出的手上,踏入舞池。空族高官的视线集中在她的背影上, 看着她深深鞠躬,随着音乐起舞。 与会者不禁发出「哦哦」的赞叹声。 赞叹的理由除了惊讶伊斯拉居民竟然能够轻易适应空族的文化之外,更主要是在赞赏阿梅里亚优雅的舞姿。几乎贴身的白色军服包裹的柔软肢体,在塞农手中画出流利的曲线,随着舞步绽放高贵的气质,使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清丽。 塞农巧妙地引导着阿梅里亚。他放在阿梅里亚纤瘦背上的手稍稍施加力气,并且把嘴唇凑近她的耳朵。 「谈判继续拖延对你并没有好处。我们是压下主战派的声浪才能来到这里。谈判拖得越久,主张攻击伊斯拉的主战派将会增加,到时候连我们也无法遏止。」 阿梅里亚感觉他这段话并非完全虚假。她抬起俏丽的下巴,用只有塞农听得到的声音问: 「主战派的影响力能够左右空族国王的意志吗?」 「这些人主要是军事相关的企业界人士支持的政治家,只要势力足够庞大,国王也无法置之不理。空族仍旧有可能放弃妮娜·维恩特,决定对伊斯拉发动攻击。」 阿梅里亚思索片刻。 塞农的话虽然不无夸大的可能性,但对方确实主动表示出些许善意。 那么,自己也回以少许的善意吧。 她向外跨出一步并转身,和塞农保持距离,接着像是被牵着她的塞农右手卷入一般,滑入塞农的怀中,从极近距离抬起头望着他。 「伊斯拉的要求……」 海绿色的双眼带着严肃的光芒。 「——是要和王位继承者交换人质。」 塞农的手掌传来电流般的悸动。 阿梅里亚握紧牵着塞农的右手,接着贴近他的胸前。她闭上眼睛让长睫毛造成阴影,艳丽的嘴唇凑近塞农的嘴边,低声细语: 「我们想要以空族国王的直系血脉保障伊斯拉的安全。」 原本一直带着笑容的塞农嘴角首度往斜上方抽搐。 「你要我们拿王子和妮娜·维恩特交换作为人质?这实在是太愚蠢了!我们怎么可能接受?」 「对外公布的名义是交换亲善大使。如果不是王子,就无法匹配伊斯拉管区长的身分。此外,让王位继承者滞留在伊斯拉,就不用担心你们会违反约定。」 「……我可以理解你们想要安全的保障,但要求王子当人质未免太过分。如果你们担心我们一旦得到妮娜·维恩特便会违反协议发动攻击,那根本是杞人忧天。我们是以圣阿尔迪斯坦的教诲作为立法础石,如果违背和你们之间的约定,等于违背与神的契约。如此一来,政体就无法保全,因此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来到此地后,我已经明白你们拥有先进的文化,也认为彼此交换的约定足以信赖。但是,如果我们单方面交出管区长,伊斯拉的居民不会接受。必须要有相应的代价,亦即保障伊斯拉绝对安全、名义上是大使的人质。」 塞农的笑容已经消失,从面具底下露出的是深邃得令人战栗的表情。塞农也明白,阿梅里亚的要求虽然狂妄,但是相当合理,如果他轻率反击,空族将会失去正当的立场。 这时音乐结束了,阿梅里亚松开牵着的手,抬头看向塞农。 「我希望能够得到善意的响应。」 她在如雷的掌声中优雅地收起右脚,把左手滑向胸前并转身。 ——塞农无权决定是否接受这项要求,得看国王如何决断。 她边走内心边如此确信。 谈判时,除了要对付面前的对手,还得考虑到与背后真正的掌权者进行交易。谈判决定的事项如果不能由真正的掌权者实行,那就没有任何意义。阿梅里亚透过塞农向空族的国王「抛出要求」,虎视眈眈地等候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 ◎ ◎ 与「天空一族」的谈判开始后经过两天——伊斯拉停止了。 设置 在伊斯拉底部的推进装置停止鸣动,航行途中一直不曾停止的风变得柔和,经过 地表的云都随着自然的风飘荡。 圣特汝尔地区的居民也发现到异样。 每个人都露出担心的表情臆测讨论。毕竟从启航以来的五个月当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这时,设置在街上的音响开始播放岛内广播,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宣传部门的女性声音平淡地告知情况。 「四人议会此刻正在和空族进行调停,伊斯拉停止航行是暂时性的措施。空族飞艇有可能航经伊斯拉附近,不过都是没有危险的联络船。航行预定在数天之后重新开始。」 同样的通知重复两次后广播便结束了。居民们再次面面相觑,针对广播内容进行讨论。 「如果伊斯拉一直在移动,联络船要往返会很不方便。这里没有航海图,一不小心我方的外交人员可能会找不到伊斯拉。」 「可是现在停下来,空族更容易发动攻击吧?」 「只能赌赌看了。现在打算以谈判结束战争。若是希望对方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们也得稍微让步才行。」 众人不安地议论着。在他们头顶上方,空族骑士团的战斗机编队发出隆隆的螺旋桨声飞过,机首朝向的方向是宛若毛毛虫的空族驱逐舰侧面。双方保持一定的距离营造出紧张的气氛,但没有发射炮火。从地面观望的居民都以祈祷的心情仰望天空。所有人都已经受够了战争,希望伊斯拉能恢复抵达圣泉之前的和平状态。 卡路儿和艾黎儿藏身在防风林中,背部承受着透过树叶的九月阳光。他们从树干后方露出半张脸,静静观察前方的房屋。 两人注视的是伊斯拉航海长刘易斯·得·阿拉康的宅邸,数十名禁卫军不分日夜严密守卫,保护住在此地的妮娜·维恩特。 「伊格纳好像不在。」 两人轮流仔细地寻找,但他们仰赖的美少年完全不见踪影。 「他一定是在最接近克莉亚的地方护卫,直到谈判结束都得紧跟在她身边……所以大概不会来到外面吧。」 卡路儿懊恼地低语,但艾黎儿没有放弃,仍吊着绷带的左手臂隐藏在草丛中。她注视刘易斯的住宅说: 「不可以放弃,应该保持信心!只要我们一直等他,他迟早会出现。目前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伊格纳可以见到克莉亚。」 「……嗯……我知道,可是……」 「不要老是说些丧气话!要是有更好的方法,我早就那么做了!既然你直接拜托警卫时没有得到允许,最后只剩下这个方法吧!」 「别、别生气啦。嗯……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只能这样做……」 两人曾经拜托负责刘易斯宅邸警卫工作的禁卫军让他们见伊格纳修,却被拒绝了。在戒备森严的此刻,不仅是克莉亚,连负责随身护卫她的伊格纳修,也只有部分高官才能与他接触。 「拜托,伊格纳,出来吧……」 艾黎儿朝着前方的刘易斯宅邸如此祈祷。 太阳开始西沉,防风林染上片刻的琥珀色,接着缓缓失去色彩。秋虫开始聚集在他们周围鸣唱,刘易斯宅邸的大门亮起水银灯,使白色石造建筑的身影浮现在夜晚当中。卡路儿揉着疲倦的眼睛说: 「肚子好饿……」 「……今天大概是没希望了。难道只能窝在家里等谈判结束吗……」 艾黎儿也失去自信地低语。防风林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如果克莉亚或伊格纳其中一人发现我们在这里就好了。」 「要不要干脆到门口大声喊喊看?或许会被抓起来,可是只要造成骚动,伊格纳一定会察觉到我们。」 「……嗯,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要不要试试看?试试看吧?」 「如果他没发觉,我们大概会被关进监狱……但继续待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交给我吧!你继续躲在这里,我去叫叫看。」 「不、不行啦,艾黎!我也跟你一起去……」 「你如果被抓到就没有意义啦!别担心,反正我有前科,这次大概也可以获得原谅。」 艾黎儿提到的前科,是指先前在圣特汝尔听妮娜演说之后,她冲到街上追上马车、把头钻进车窗里鼓舞妮娜的事。 卡路儿用力摇头说: 「既然有前科就更不能让你去做!不行不行,快回来!」 「别担心,你待在这里,交给我吧!」 艾黎儿彷佛是要去恶作剧一般,笑嘻嘻地伸出手制止卡路儿,自己则缓缓后退,接近刘易斯的宅邸。 「不行,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走啰!」 艾黎儿转身正要起跑,卡路儿背后突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别傻了。」 兄妹两人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同时张大眼睛转向后方。 声音传来的方向只看得到一片漆黑的防风林,什么都看不见。 不对——黑暗的角落出现一个格外浓黑的人影。 兄妹两人同时张大嘴,颤抖着手指向人影。 「伊、伊格纳……」 他们要找的人物缓缓走上前,走出树林站在星光下。 身穿禁卫骑兵制服的伊格纳修没有注视兄妹两人,将冷淡的眼神移到虚空说: 「我接获报告,说有可疑的学生躲在防风林监视屋子。我心想该不会是你们……结果竟然真的猜中了!你们还想跑到门口大叫?在你们解释清楚之前便会被狠狠揍一顿啦。小鬼要玩耍的话去别的地方吧!」 他以不带感情的语调冷冷说道。 艾黎儿依旧以指尖指着伊格纳修,用颤抖的声音开口: 「凹、凹、凹……」 她的舌头打结,无法顺利说出这个单字。伊格纳修诧异地抬起单边眉毛问: 「……凹?」 「傲娇!」 艾黎儿喊完便冲到他的怀里,并用可以活动的右手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前说: 「谢谢!你真是太棒了!」 「喂、喂,住手……」 「你一直躲在树丛里看我们吧?你果然在替克莉亚和我们担心!」 「笨、笨蛋,才不是这样!我才不管你们会变成怎么样,你别误会!」 「嗯嗯,没错,我知道的,你这个傲娇!」 「到底什么是『傲娇』啊?」 「艾、艾黎,快离开那家伙!」 艾黎儿无视伊格纳修和卡路儿慌乱的态度,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喜悦。她用指尖擦拭泪水,抬起满面笑容的脸看着伊格纳修。 「我们找你是因为只有你能帮得上忙。拜托,可以至少听我们说完吗?」 「……我拒绝,太无聊了。你们别误会,我是为了要赶走你们才过来这里,没时间陪你们玩扮家家酒。」 「拜托,只要听听我们的要求就好。」 「……哼,那我姑且听听看吧。」 「我想你应该知道,卡路儿很想见到克莉亚。我希望你让卡路儿和克莉亚见面说话。」 「那个笨蛋只是一介学生,在这种紧要时刻,怎么可能让他随随便便谒见管区长!」 「这一点要靠你的地位帮忙啦。」 「我只是护卫,没办法替民间人士安排会晤事宜。」 「别这么严肃嘛。卡路,你也来拜托他吧。不要无谓逞强,你无论如何都想见到克莉亚,不是吗?」 卡路儿以懊恼的表情咬着嘴唇默默思考之后,他毅然挺起胸膛,重新面对伊格纳 修。 「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光凭我们根本无计可施……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 卡路儿温顺地垂下头。 「……就是这样。拜托!不论是十分钟或五分钟都行,希望你可以让我和克莉亚单独会面。」 伊格纳修以冷淡的眼神俯视卡路儿,冷哼一声。 「省省吧,我怎么可能理会小鬼的要求?如果你们继续待在这里,我就要强制驱逐了。快回宿舍吧。」 「伊格纳,拜托!」 艾黎儿哀声乞求,伊格纳修却冷淡地背对他们。 「我没办法帮上你们,别做无谓的期待。」 「可是……」 艾黎儿绕到准备离去的伊格纳修面前,张开双手阻止他,并用诚恳的口吻说: 「你应该也无法接受这种情况吧?克莉亚要一个人背负所有责任,被带到空族的国度,-辈子住在那里……这绝对有问题!」 伊格纳修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撩起头发。 「这是克莉亚自己的意思,我们根本无法插手。如果拒绝空族的要求,伊斯拉就会灭亡,我们别无选择。」 「可是,那也不能……」 伊格纳修的眼神中出现些许怒意,他盯着艾黎儿说: 「如果为了守护克莉亚一个人而战斗,伊斯拉会犠牲许多士兵,平民居住区也无法幸免,学生会被迫参战,步上范·维尔班的后麈。到最后,伊斯拉将无法达成旅行的目的,还会被空族虏获,成为他们的飞行要塞。你们想,克莉亚会希望迎接那样的将来吗?她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还跟她说些有的没的,只会增添她的悲伤。你们别去烦她吧!」 卡路儿和艾黎儿都无话可说。 正如伊格纳修所说,如果现在见到克莉亚,他们一定会试图阻止她,让她的决心动摇,并提出一起逃亡之类不切实际的提案。即使知道那种幼稚的想法无法解决眼前的状况,他们仍旧无法抗拒宛如激流般涌出的情感。当然,这么做不会有任何结果。 卡路儿握在腰间的双拳颤抖,把内心的感受化为文字: 「可是……我无法忍受今后再也见不到她……」 自从那天晚上在森林中得知彼此的身分后,他和克莉亚就没有交谈过。他只有在空战中,乘着阿尔康号飞经路纳·巴克时,朝着甲板上的克莉亚喊出赎罪的话语,在那之后完全没有见过面。 身为卡尔·拉·伊尔的卡路儿,以及身为妮娜·维恩特的克莉亚。 在得知彼此过去并克服仇恨的现在,他想要和克莉亚真正地对话。 「我不是要阻止克莉亚,或是想和她一起逃亡……我只是想和她说话,即使只有短暂的时间也没关系。」 卡路儿情不自禁地将内心的思念化作言语,脱口而出。 「我太过任性,拘泥于自己心中的憎恶,因此伤害克莉亚。我之前说出很过分的话,我……我想要向克莉亚道歉。我要为了过去的一切向她道歉,只是这样……」 「拜托,伊格纳,我求求你……」 卡路儿将一只脚跪在地上并低下头,表现出臣子对君主的敬礼。伊格纳修见状,太阳穴抽搐一下。 「……别这样,笨蛋,你好歹是前王子吧?」 「我已经不是王子,只是飞行科的学生,没有任何权威或权力,只能像这样拜托你。」 伊格纳修终于达到忍耐的极限,忍不住怒吼: 「你难道不知耻吗?这是拉·伊尔皇家的末代子孙该做的事吗?」 卡路儿即使受到辱骂,仍旧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伊格纳修原本似乎还想要多说两、三句话,但都吞到肚子里,皱着眉头背对卡路儿。 「你就一辈子跪在那里吧,蠢蛋!我实在是受不了你。」 「伊格纳……拜托……」 艾黎儿以僵硬的表情再度挡在伊格纳修面前,但被他推开了。 伊格纳修越走越远,卡路儿却仍然跪在地上没有抬起头。艾黎儿只能目送伊格纳修冷漠的背影离去。 卡路儿跪在地上,心中只能不断祈祷。 他希望再度见到克莉亚,向她道歉并鼓励她。 兄妹两人在黑暗中无法动弹,幽深的黑夜包围着他们。 ◎ ◎ ◎ 从交涉日开始过了五天。 在空族第一飞行要塞「斯科比乌斯」的迎宾馆会议室里。 「你们对我们的误会太多了。」 塞农看着伊斯拉提出的条文草案,叹一口气说道。他抬起头,以笑容朝对面的阿梅里亚问: 「你以为我们是住在天空的土匪吗?」 阿梅里亚面不改色地回答: 「因为你们要求以管区长交换通行许可。」 「虽然这是粗鲁的要求,但是像这样坐上谈判桌,便是我们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那么,你们能接受我方的提案吗?」 「先不谈接不接受……首先,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们不是要把呼风少女送上火刑台,而是要迎接她作为未来的指导者。如果妮娜·维恩特的才能卓越,甚至有可能排除王位继承者,登上女王的宝座。我们绝不可能会侮辱等待两千年的预言人物。」 「也不会强迫她结婚?」 「预言中提到的是处女王。我们不仅不会要求她结婚,甚至不会让未经许可的男人接近她。」 「关于让伊斯拉随从人员同行的要求呢?」 「这点没有问题,我们可以让她把伊斯拉的生活完整地搬到首都布雷阿迪斯。但是禁卫军的人数最多只能有二十人,因为在我们的军队组织里,二十人以上的队伍便被视为独立的战斗单位,超过这个人数很可能会引发某些组织的反弹。」. 「……原来如此,这点没有问题。」 阿梅里亚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条文草案,对于其中有很大部分顺利过关而感到意外。这恐怕是接下来要他们做出巨大让步的布局,不过对伊斯拉而言,这些都是务必要通过的重要事项,因此她暂且先松一口气。 塞农继续说: 「当然,或许还需要做细部的调整,不过我们也不希望妮娜·维恩特在布雷阿迪斯的生活受到委屈。我们由衷希望她能够成长为优秀的指导者。在我们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呼风少女被视作圣阿尔迪斯坦的女儿,只会受到崇拜与敬重,绝不会遭到侮辱。」 阿梅里亚抬起头说: 「要克服怀疑并不容易,而且我们需要让伊斯拉的居民接受。请务必给予协助。」 「那是当然的,我们对你们也几乎一无所知,因此才会产生许多误会。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能够进行成熟交流的对象,大概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流血。」 塞农旁边的巴西流斯司令官露出不悦的表情。看来不论是在空族或伊斯拉,军人都是主战派的急先锋。 ——这都要怪彼此最初的接触实在是太糟糕了。 阿梅里亚心想。 伊斯拉和「天空一族」首度接触,是在大约四个月前,三架空族警戒机到伊斯拉拍摄地表。虽然这的确是无法令人坐视的举动,但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却一一话不说地把它们全数击落。莽夫与莽夫突然相逢,在言语交谈之前便亮出拳头,自然会演变成血流成河的战争。事实上,军人们反而期待如此的发展。首战中的骑士团员彷佛在享受狩猎蛮族的乐趣般飞舞在空中,不去深思这将招致什么样的结果,就像是要试验平日锻炼的玩具性能,或是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战。 ——太愚蠢了。 阿梅里亚深深为 过去的日子感到悔恨。 那些无益的战斗日子再也无法挽回。 「……我有同感。」 她忍不住老实说出内心话。空族把伊斯拉当成蛮族,或许不完全是错误的。对于失去的宝贵生命,只能予以无尽的哀悼。 「……好,接下来要讨论的才是正题。」 塞农转移话题。 「不过在这之前,何不先用餐呢?」 看来他在正式会议中对伊斯拉让步,但是在非正式场合另有要求。 「……我非常乐意。」 阿梅里亚接受了。她理解这场谈判已经接近重要关头。 「妾生的王子?」 阿梅里亚在立食形式的餐厅听到塞农在耳边低语,不禁反问。 塞农拿着葡萄酒杯,露出笑容。 「不论是在哪一国的王宫,住在里面的都是凡人,七情六欲的烦恼永远没有止境。」 「……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这是很常见的故事。正妻生的孩子是庸才,妾生的王子却相当优秀。王位继承者当然是嫡生长子,但是有反对势力支持优秀的王子。对国王的心腹来说,这是很头痛的问题,他们随时想要找机会赶走侧室所生的王子。这次伊斯拉的要求对于国王的心腹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也就是说……要让拥有王位第二顺位继承权的王子担任大使?」 「这样的身分还不够格吗?」 阿梅里亚盯着塞农的眼睛,他脸上从容的笑容没有变化。 「如果可以的话……只要是正统的王位继承候选人,我们便没有意见。」 「太好了。」 塞农把葡萄酒杯举到面前,阿梅里亚也举起自己的酒杯,两人敲响清脆的声音。 「国王也会很高兴的,这是一项非常好的交易。」 塞农满意地将酒杯举到嘴边。 ◎ ◎ ◎ 「唉……」 「呼……」 叹息几乎成为卡路儿和艾黎儿两人的每日例行公事。他们望着彼此憔悴的脸孔,皱起眉头,再度默默地移动汤匙。 学生宿舍的食堂中,除了他们还有莎朗和奈奈子。千春今天轮值看护,前往医院照顾宪明和班哲明。天空已经变黑,冰冷的夜晚空气逼入室内。 自从他们见到伊格纳修后已经过两天。虽然他们后来也透过学校相关人士与骑士团员试图要接近克莉亚,但是在如此重要的时期,一介学生根本不可能见到管区长。伊斯拉依 旧保持静止不动,居民们毫无根据的谣言四处流窜。 卡路儿放下汤匙,朝今天轮值煮晚餐的奈奈子笑着说: 「我吃完了,炖肉很好吃喔。」 「太好了,虽然还比艾黎做的差很多……」 穿着围裙的奈奈子没有自信地看向艾黎儿,艾黎儿嘻嘻笑着说: 「红萝卜很甜、很好吃啊!至少比卡路厉害一百倍。啊,碗盘我来洗,交给我吧。我没有帮忙做菜,至少得做点事情。」 「不用了,艾黎。你如果乱来,会拖更久的时间才能痊愈喔~你既然受伤便乖乖休养吧~」 奈奈子连忙阻止她,迅速收回大家吃完的盘子,转身回到厨房。艾黎儿左手吊着绷带,歉疚地目送奈奈子的背影离去。莎朗泡了红茶,剩下的三人开始喝茶。 食堂内异常安静,茶杯放在托盘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真安静,好难想象不久前曾发生过战争。」 莎朗盯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低声说道。 「真的很难想象。」 他们回忆起离开巴雷特洛斯、抵达圣泉之前,食堂里热闹的情景。 当时,大家都聚在这里吃艾黎面、嬉闹到天亮。可是,那段日子已经显得相当遥远, 甚至彷佛是梦中的场景。 当时光男还在,沃夫冈也在,克莉亚亦常来宿舍玩。众人点着灯通宵聊天,谈论驾驶飞机的喜悦、无关紧要的闲话或是个人的梦想与未来。在找到天空的尽头、结束这场冒险之前,他们相信大家可以一直在一起。 不论如何眷恋、如何懊悔,逝去的日子都已无法挽回。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此刻却深深剌痛他们的胸口。 莎朗似乎无法忍受寂静,打破沉默向大家述说她今天在医院从骑士团员听来的消息。 「索妮亚老师即将面对军法会议的审判,不知道结果如何……希望可以从轻判决。」 在先前的空战中,飞行科教官索妮亚与班德拉斯违背骑士团的出击命令,几乎让全体飞行科学生躲进防空洞避难。班德拉斯老师由于只是凯格斯高中的教师,因此只需接受减薪与警告处分,但身为军人的索妮亚老师因为违反军令而被囚禁,根据传言至少会被判处五年徒刑。 「太不合理了!我们现在还活着,都是因为有索妮亚老师在。她明明拯救这么多学生,为什么得被关进牢里?」 艾黎儿的嘴唇不甘心地颤抖着。 「飞行科全体学生一起向骑士团提出请愿书吧?希望至少能让老师减刑。」 这时奈奈子洗完碗盘回来,对莎朗的提议点点头,接着又说: 「对了……我还是决定要转到普通科~」 「啊……奈奈子,你做出决定了吗?」 「……嗯。我想我还是没办法……参加战争……」 奈奈子低下头,以微弱的声音说道。自从第一次空战以来,奈奈子很明显地开始胆怯,并曾屡次找人商谈。在伊斯拉搭乘飞机,意味着要飞在战场的天空。赌上性命的战争终究无法强迫任何人接受。 「既然是奈奈子自己做的决定,虽然很遗憾……不过你还是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在宿舍。」 「嗯。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写文章,我会往这方面努力看看。」 奈奈子已经决定新的目标,表情变得坚定。 接着,一旁的艾黎儿以悠闲的表情说: 「开学之后,我也要转到维修科,现在便得开始用功。不过我从小就帮忙爸爸的维修工作,一定不会有问题。」 现在伊斯拉处于非常时期,学校已经停课。等到重新开学,艾黎儿便会转到维修科。她因为左手臂负伤的后遗症,将会影响驾驶飞机的能力。虽说即使无法握住操纵杆或操作后座的机枪,仍可选择以「侦查员」的身分搭乘飞机,但这一行必须具备高度的航空工学、物理学与导航知识,因此艾黎儿一开始便放弃了。 「我最不擅长念书啦。但如果是维修科,面对的是机械,一定没有问题!」 「……的确。虽然感觉会有些寂寞,不过大家还是可以一起住在宿舍里,所以……」 「嗯,我们还是会留在宿舍。莎朗和千春要多加油喔,你们一定要成为飞行员,帅气地飞在天上。」 「……嗯。我不会放弃,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莎朗向她保证,艾黎儿也回以笑脸。 这时—— 「……嗯?」 卡路儿露出讶异的表情望向窗外。他听到某种声音。 「……马?」 轻快的马蹄声接近,卡路儿和艾黎儿面面相觑,接着大喊: 「伊格纳!」 两人好似弹簧一般跳起来,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望着夜晚的户外。 栗色马已经停在门口,从马鞍上跳下来的伊格纳修挺着肩膀,大步跨入中庭。 「发生什么事?」 军服打扮的伊格纳修发现食堂亮着灯,立刻朝这边走来,砰一声粗暴地推开门,看着餐桌前的四个人。 终章 伊斯拉返回的场所 移至运输船团、将近五千名的伊斯拉居民被塞入船内狭窄的居住区,踏上返回雷瓦姆的路。失去伊斯拉之后的旅程相当辛苦,对于没有受过限制用水训练的一般居民尤其严苛。一周只能以湿毛巾擦拭身体一次,船内的生活一直为饥渴与臭味所苦,每个人都相当怀念伊斯拉的大地。 由于在船上不可能上学,因此我们普通科的学生便当起临时的船员见习生,负责协助船内的活动。包括清扫、煮饭、舰内机器检查等工作都由学生负责,学业只能在工作之余各自自习。修毕飞行科所有课程的卡路儿等五人都已经隶属于伊斯拉空艇骑士团,成为新科飞行员。然而所有飞机都伴随伊斯拉的毁灭而舍弃,因此空艇骑士团也无事可做,每天只能勤修学业与进行肉体锻炼。 不过,和去程不同的是,回程有确定的航线,不用担心路上会有危险。中途也曾碰到几座有人居住的岛屿,我们会走出运输船降落在沙滩上,待个几晚舒展身体。其中有不少人拒绝回到运输船,决定留在岛上定居。虽然说这种结束旅行的方式有些逃避的意味,但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我自己也对不卫生的船内生活很受不了,有一阵子甚至认真考虑要在下一座岛屿离开运输船,再也不要回到船上。 刻苦的运输船生活持续七个月。由于运输船的速度比伊斯拉稍微快一些,因此我们比预定时间早一个月回到神圣雷瓦姆皇国。 迎接我们的又是一场相当盛大的典礼。上次是欢迎典礼,这次更名为凯旋典礼。雷瓦姆人和巴雷特洛斯人一样喜欢热闹的庆典,这或许也是「圣阿尔迪斯坦的种子」所造成的相似性吧。 刘易斯妓海长与马科斯中将受封为解开世界奥秘的伟大探险家,获得璜娜·雷瓦姆执政长官颁发的勋章。我们在「天空的尽头」拍摄的照片广泛流传到雷瓦姆国内各地,人们惊讶于染成七彩的世界外缘奇特的景象,决定针对空族王子马纽斯所教授的世界图进行科学验证,其中一环便是由雷瓦姆派遣舰队到巴雷特洛斯共和国。 欢迎典礼固然隆重,不过璜娜·雷瓦姆执政长官执行下一阶段任务的速度也相当惊人。在抵达雷瓦姆短短两个月后,于圣历一八六二年十二月,五千名旧伊斯拉居民移至重新编制的雷瓦姆派遣舰队上,朝着遥远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国出发。舰队司令官马科斯携带璜娜.雷瓦姆执政长官的亲笔书信,引领多位外交辅佐官一同启航,准备缔结两国间的通商协定。旧伊斯拉四人议会将指挥权委让给马科斯中将,由他负责统率旧伊斯拉居民以及空艇骑士团员。 雷瓦姆派遣舰队的船舰和运输船团相比舒适许多。由于前往巴雷特洛斯的距离与航路都已经明暸,因此可以载运足够的粮食与水,并有计昼地分批搭乘,使居住区更为宽敞,也不需要每天忙着清扫和煮饭。普通科学生全数搭乘同一艘运输船,在甲板上的露天教室重新开始上课。 一八六三年九月,从雷瓦姆出发经过了九个月,我们回到圣泉。距离那年夏天悲伤的回忆已经过三年。派遣舰队决定避开圣泉,沿着海洋与圣泉边缘朝巴雷特洛斯航行。回避的理由是航行在无法降落海面充电的圣泉上相当危险,再加上空族攻击雷瓦姆派遣舰队的可能性并非是零(根据后来得知的消息,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要沿着圣泉外缘测量其规模)。 右耳听着圣泉隆隆的水声,令人想起种种航行的回忆。尤其是卡路儿常常望着圣泉沉思,他心中一定想着离别三年、现在仍旧生活在圣泉某处的克莉亚吧?航行途中,旧伊斯拉空艇骑士团员借用雷瓦姆空军的战斗机参加训练,卡路儿则迅速崭露头角,进步到连老练的飞行员也刮目相看的地步。他似乎是为了要忘却离别的痛苦,因而埋首于飞行训练。 当时,我们已经知道卡路儿就是卡尔·拉·伊尔。他在回国告知国民之前,主动告诉我们这项消息。可耻的是,为此惊吁不已的只有我一人,其他住宿生都没有特别的反应。知道真相之后我们才想起,宿舍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卡路儿的确有些自大傲慢、不懂世事的态度,不过他现在已经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个喜欢飞翔的普通男孩,因此大家的反应都只有「咦」、「哦」、「这样啊」。很遗憾的,惊慌失措到可耻地步的只有我一人(当时还追根究柢地问了许多私人问题,真的很抱歉,卡路)。 姑且不论这个。 不久之后,圣泉的隆隆水声便逐渐消逝在派遣舰队后方。我们背对着不动星艾堤卡,一路朝巴雷特洛斯共和国前进。 越往前进,海风中掺杂的怀念气息似乎越发浓郁。虽然海面一如往常,却能让人感觉到故乡逐日接近。 然后—— 旅行结束的日子终于来临。由海平线彼端飞来的飞艇,朝着雷瓦姆派遣舰队的航线数度发射信号弹。从飞艇降落的小型舰艇载着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军人。当他们踏上派遣舰队的甲板、见到刘易斯航海长时,都感到万分惊愕。他们大概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搭乘伊斯拉的人竟然能够回来吧。数天之后,巴雷特洛斯又增派两艘巡空舰与雷瓦姆舰队合流,确认回来的是真正的刘易斯提督与伊斯拉成员。他们无法隐藏动摇与惊愕,急忙通知本国「伊斯拉计昼成功」。伊斯拉成就的种种历史伟业,包括接触天空一族、航越圣泉、邂逅神圣雷瓦姆皇国、发现「天空的尽头」,终于得见天日。 在抵达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两个星期前,有数名政治家搭乘飞艇由本国造访派遣舰队,与马科斯中将和四人议会商谈。 根据他们的说法,现在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陷入严重的政争,共和政权的存续处于危急状态。民众疲于一再的政策失误,开始喊出王政复古的声音,政局混乱到无法预测明日的地步。因此,他们想举办盛大的伊斯拉凯旋典礼,并希望请刘易斯提督发表支持共和政权的演说,将国内舆论再度导回共和政权。 刘易斯航海长受到这样的请求,经过仔细考虑后,找来一名少年讨论。 少年前往刘易斯航海长的办公室,听完讨论的内容说: 「这件事我也想要拜托提督。我有些话一定要告诉巴雷特洛斯的人们。」 前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此时已经成长为精悍的少年。 ——摘自奈奈子二化崎《天空尽头的伊斯拉》 朝阳由地平线露出脸,将红土大地染得更红。在红色的早晨中,一辆三轮汽车扬起沙土前进。车子的行进完全称不上轻快,直接将地面的起伏传递到座椅。车子上下左右不断摇晃,发出隆隆的排气声,气喘吁吁地行驶在没有遮蔽物的大地。 在前座握着方向盘的是看来颇为粗野的壮年男子。他以拚命的表情瞪着前方,把车体性能逼到极限,挑战颠簸的道路。 「哇,已经天亮了!快点,爸爸,不能开得更快吗?」 「这样下去等我们到达时,凯旋典礼早已结束啦!这辆破烂三轮车根本开不快嘛!」 面对两个爱女毫不容情的斥责,米海儿·阿巴斯以相当不悦的态度回答: 「竟敢说它破烂!你们怎么可以批评我的好伙伴破烂呢?它比你们还要年长耶!」长女叹一口气说: 「所以我才劝你要买新车啊!从我出生前就在使用的车,怎么可能撑到现在呢?」 一旁的次女曼妞儿诧异地歪着头问: 「比诺儿还要年长……等于是已经开了三十六年以上吗?」 「二十六年啦!真没礼貌!」 「对喔,真抱歉,不过二十六年也够久啦!即使身为维修师傅,也不应该用那么久啦!即使身为维修师傅,也不应该用那么久吧?」 三轮汽车彷佛是要同意曼妞儿的话,发出「咳咳咳」的痛苦排 气声。 「才不是二十六年,我跟这家伙已经交往三十一年!正是多亏我高超的修理技术,才能让它活到现在,笨蛋!」 米海儿边吼边抓起座位旁边的木条敲打前方的车盖,引擎的呻吟声总算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座位底下传来诡异的震动。米海儿像个踢踏舞者般踩几下地板,震动便消失了,然而这回速度却明显地减慢。 「真是折磨老骨头……」 「感觉好像让老爷爷背着……」 「吵死了!不要一直抱怨!我也很想让这家伙安乐死啊,可是你们的老公赚太少,所以我不得不继续驾驶它,笨蛋!不想坐就下车,自己走去亚历山大!」 诺儿和曼妞儿面面相觑,接着像照镜子一般将鼓起的脸颊凑在米海儿的左右两旁。 「好过分~这又不是裴德洛的问题,是景气太糟了!」 「法兰克赚多少跟爸爸有什么关系?现在的维拉斯加斯,根本没有人可以赚多少钱!」 两人纷纷替留在维拉斯加斯照顾孩子的先生说话。诺儿已经是三岁男孩与一岁女孩的母亲,曼妞儿也有一岁的儿子。 「吵死了,笨蛋!既然知道景气不好就不要抱怨。」 「回程不要紧吗?要是卡路和艾黎也坐上来,车子一定会坏掉。」 「别管那么多,继续赶路吧!我们要是没有赶上凯旋典礼,卡路和艾黎一定会担心!」 在曼妞儿的催促下,米海儿只好臭着一张脸踩下踏板,但仍没有加快多少速度,老爷三轮汽车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在邀请「伊斯拉计划」参加者的亲属前往凯旋典礼前,都已预先通知参加者是否与雷瓦姆的派遣舰队同行归来。没有在派遣舰队上,意味着参加者已经在旅途中死亡,或是决定在途中停留的地点永久定居。三天前,阿巴斯家收到电报,得知卡路儿和艾黎儿将搭乘派遣舰队返回,一家人自然是齐声欢呼。从伊斯拉踏上旅程至今已经过三年十个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担心两人的安危。今天他们是为了迎接卡路儿和艾黎儿,才坐着三轮汽车摇摇晃晃地前往凯旋典礼的会场。 「到亚历山大还要多久?」 「越过那座山就到了。现场一定会是一场大骚动,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是不在乎,可是卡路儿……」 诺儿的语气相当忧虑,曼妞儿也点头说: 「没想到他竟然挑在这种节骨眼公开身分,情况一定会很严重……」 她以担心的眼神望着山后方。 光是伊斯拉凯旋一事便是相当大的新闻,但现在亚历山大正为了更惊人的消息而骚动:在风之革命中被逐出皇宫、原本被认为已经死于狱中的前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其实还活着,据说他为了向妮娜·维恩特复仇而搭上伊斯拉。 这条消息虽然乍听之下令人难以相信,但是,伊斯拉航海长刘易斯和财务长马克斯却承认他是货真价实的王子,接着由巴雷特洛斯紧急派遣的旧拉·伊尔皇家相关人士,也都承认他是真正的卡尔·拉·伊尔。目前在首都,不论走到哪里,都在谈论有关旧拉·伊尔皇家第一王位继承人返回的传言,人们在市场、学校和火车内纷纷耳语着「王政复古」的可能性。 伊斯拉计划原本是将共和政权已不需要的昔日掌权者一并放逐、送到无垠的海洋上,寄望巴雷特洛斯能够藉此解开过去的束缚,开启踏向未来的第一步。然而与预期相反的是,新政权不断向下坠落,议会中由市井选出的权力人士只顾着守护自己的地盘,导致议事瘫痪,议员收取贿赂的情况也相当泛滥。市场则因为不成熟的营运而停顿,导致物价高涨,有一段时期人们甚至得藉由黑市以物易物的交易来绷口。直到现在,巴雷特洛斯共和国仍因为慢性的不景气使得治安恶化,各地都出现抗议活动与暴动。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革命。真怀念王政时期,当时虽然遭人榨取,但至少社会比较安定——像这样的声浪逐渐占有优势,而伊斯拉正是在这样的时期归来,成长后的卡尔·拉·伊尔也将登场。 「卡路知道现在巴雷特洛斯的情况吗?如果他知道,应该不可能暴露自己的身分吧?」 「希望他不是在伊斯拉被某人骗了……不是有王政复古派之类的主张吗?他会不会受到那些人蛊惑……」 两个干姐姐不停替干弟弟担心。自从卡路儿九岁时被阿巴斯家收养以来,六年当中她们一直相当宠爱他,教导他在城里生存的方式,灌注所有温情避免他变得偏执别扭,在他启程之日也曾哭着拥抱他。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卡路儿对于她们两人而言,确实是可爱到极点的真正弟弟。 顺带一提,有关卡路儿离开监狱之后的生活,报导的说法是「他获得善意协助者庇护」。 阿巴斯家的存在并没有曝光,因此目前米海儿等人的生活还没有受到骚扰,不过,卡路儿今后要在维拉斯加斯生活,想必会相当困难。 「反正,应该会没事吧?维拉斯加斯的伙伴们都是好人,即使知道卡路儿的真实身分也不会欺负他。」 对于米海儿大而化之的说法,诺儿煞有其事地点头说: 「没错,有我们在一定不会有问题,我不会让任何人动卡路一根寒毛。」 「裴德洛和法兰克都会帮忙。只要好好解释,街上的邻居一定也会接受。大家会保护卡路,所以不会有问题!」 曼妞儿也坚定地这么说。米海儿哼笑一声,重新握紧方向盘。 「话说回来……不知道他们变成什么样子。希望艾黎儿变得稍微成熟一点……」 「真想早点见到艾黎,希望她过得很好。」 「好想吃艾黎面喔~」 「爸,你太悠闲啦,至少应该替接下来的事情稍微担心一下吧?啊,已经到山下,距离亚历山大应该不远了吧?」 曼妞儿指着前方红褐色的山壁说道。 这座山标高四百公尺左右,比较接近小丘。三轮汽车摇摇晃晃地爬上和缓的山路,从山顶附近能俯瞰地平线彼端巴雷特洛斯共和国的首都亚历山大。在大气朦胧的远方,城墙守护的四角形区域隐约浮现。 「哇,好多车子!」 诺儿睁大眼睛喊道。即使距离如此遥远,也能看到通往亚历山大的路上有许多汽车扬起沙尘。这些车子想必是要去观赏伊斯拉的凯旋典礼。另外有几十架飞艇盘旋在天空低处,或许是想从空中俯瞰典礼。眼前的景象清楚呈现喜爱热闹的国民此刻鼓噪的心情。 「前面有检查哨。哇,塞得好严重……」 曼妞儿远眺道路前方,皱起眉头低语。在下了山路、与干线道路链接的地点附近,设有一处检查哨,前方塞了很长的等候车阵。民众都迫不及待,不想错过伊斯拉计划参与者和卡尔·拉·伊尔返回的时刻。 「我们的车子最破烂……」 对于诺儿悲伤的评语,米海儿挖着鼻孔说: 「应该说是最古典,笨蛋!好,前进吧,到这里便已接近目的地。拜托你,好伙伴,千万别在中途挂掉啊。」 三轮汽车发出濒死般的排气声,喷出壮观的漆黑废烟驶下山路。 三小时后。 经过最后的检查哨、通过城墙上开凿的隧道后,首都亚历山大展现在父女三人面前。 「怎样?哈哈,总算抵达这里!」 「哇,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亚历山大呢!」 「太好了,爸爸,真是太棒啦!」 「唉,其实挺危险的。我本来有心理准备,这家伙大概要挂掉了,父女三人只能死在半路……没想到这个好家伙竟然办到啦!真不愧是我的好伙伴,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竟然还这 么可靠!」 「什么?原来情况这么糟啊?真不敢相信,爸爸真的完全不考虑后果耶!」 「哎呀,没关系,反正到达目的地就好啦!你们看,好多人喔,简直是庆典嘛!」 曼妞儿是第一次来到亚历山大,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单边双车道的石板道路上塞满车子,目标都是作为凯旋典礼会场的旧亚历山大宫殿——今日的国民议会厅。路边并列的中小型商店挂起色彩缤纷的招牌,纷纷举办庆贺伊斯拉凯旋归来的特别优惠,炒热庆典的气氛。这次典礼除了巴雷特洛斯本国之外,也会向贝拿雷斯与斋之国转播,预定播放刘易斯提督、马科斯中将以及目前巴雷特洛斯国民议会议长的演说。 然而,大众的兴趣已完全由伊斯拉的功绩转向卡尔·拉·伊尔与妮娜·维恩特的命运始末。 目前为止的报导中完全没有提到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事,只有卡尔·拉·伊尔的名字登上台面。媒体针对这个谜团执拗地追问相关人员,却只得到「一切都会在凯旋典礼上说明」的答案,众人终于在状况不明的情况下迎接这一天的到来。 妮娜·维恩特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只有卡尔·拉·伊尔的名字在国内大肆宣传? 为了解开这个谜,此刻巴雷特洛斯所有国民都守在收音机前方等待实况转播。 热闹的街道上,有十几个人高声发表着激昂的路边演说。这些人都是各个政治派系为了今天的凯旋典礼而送来的辩士。 熟练高亢的语调压过三轮汽车的排气声传入车内,其中一人在演说中连呼卡路儿的名字,使诺儿在车阵中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倾听。 演说内容是: 「卡尔·拉·伊尔为什么会在现在这个时期生还呢?请大家仔细思考其中的含意!这项奇迹代表着,在共和制度明显失败的今天,上天将过去的第一王子送回我们身边!伟大的圣阿尔迪斯坦早已预知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在各位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之前,他让流浪的王子躲到伊斯拉,等到人们脑子清醒的此刻,终于将众所期待的王子送回来!神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要下达王政复古的号令!为了解散错误的政体、取回巴雷特洛斯过去的光荣,卡尔王子的生还正可说是天孙降临!各位,请别忽视今日凯旋典礼中圣阿尔迪斯坦展露的奇迹!反省自己的过错,遵从圣阿尔迪斯坦的导引吧!」 诺儿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这个演说者大概是王政复古派暗中安排的,卡路儿应该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被奉为天孙吧? 她不禁觉得大家都太任性了。在风之革命前后,民众明明万分痛恨拉·伊尔皇家,然而才经过十年左右,社会舆论便转向相反的方向。他们以自己的手将卡路儿从王位继承人的宝座拉下来,投以石头与怒骂,并将他的双亲处刑,现在却单方面地将所有期待压在卡路儿身上,想要奉他为王政复古的旗帜。 「卡路不要紧吗?事情好像演变得很严重……」 她以不安的眼神望着远方的天空。此刻,卡路儿和艾黎儿想必完全不知道亚历山大的骚动,正随着雷瓦姆派遣舰队朝凯旋典礼会场飞行。 「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出现在大家面前啊。只要闭上嘴巴、保持低调,大家一定会渐渐淡忘……」 诺儿朝着不在场的卡路儿,低声说出无法传达的话语。 在这之后,一行人在混乱中总算抵达举办凯旋典礼的亚历山大宫殿。过去被当作财政崩溃肇因的拉·伊尔皇家居处,现在已成为一般的观光名胜,建筑与土地也都分割贩卖给有权的诸侯。讽剌的是,卡路儿凯旋回来的地点正是自己已经售出的老家。 正门前设有检查哨,卫兵面对三轮汽车排放的废烟皱起眉头,不过在确认米海儿手上的邀请函后还是让他们进去会场。这份邀请函只寄给伊斯拉计划的相关人士。米海儿将爱车停在宫殿庭院内的停车场之后,随同女儿们走向广场。 铺设整齐的道路两旁是静谧的森林,他们走了好久仍旧没有看到宫殿,曼妞儿感叹地 说: 「原来卡路是在这种地方出生的,真难以想象!」 「的确,没想到他竟然能在我们家生活。」 「哈哈哈!那家伙第一次看到我们家的时候,还很惊讶地问:『这是住家吗?』看来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在这种地方长大,当然会把我们家当成狗屋啦。」 米海儿大笑着回忆过去。在那之后过了十年,种种情况都已物换星移。 「没错,我都忘记他原本是王子。如果他希望的话,或许应该让他恢复王子的身分。」米海儿以逞强的口吻对两个女儿说道。诺儿呆呆地抬头望着父亲,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 「……嗯。如果卡路希望的话,这样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吧。」 不过,曼妞儿仍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忍不住问: 「咦?什么意思?让他恢复王子的身分是指……」 米海儿依旧露出悠闲的笑容说: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恢复王子的身分比较幸福,那就让他恢复吧。反正,他也不会因此变成另一个人,想吃艾黎面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家里。他原本便是住在这种地方的人物,还是应该住在这种地方、和身分相当的人来往,这样对他大概比较好吧?」 「咦?什么意思?卡路不再是我们的家人吗?我才不要和他分开!卡路是我的弟弟,是我可爱的弟弟!」 「我说的是如果他希望恢复王子身分的情况啦。反正,等我们见面之后再好好讨论吧。不过啊,当我想到他的幸福就觉得……」 「……j 父女三人沉默一阵子,各自陷入沉思。对于阿巴斯家与卡路儿奇妙的连结,他们都有所感触。像这样走在亚历山大宫殿内,便会意识到卡路儿与自己之间有很大的身分差异。卡路儿能在阿巴斯家顺利成长,几乎等同于奇迹。 不久后,森林突然消失,视野朝着左右两边扩展,午后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射下眩目的光芒。 「唔喔,真壮观!」 宫殿前广场聚集了将近两万人。由于空间相当宽敞,因此不至于太过拥挤,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人群穿着黑灰色的冬季服装,在人墙前方,亚历山大宫殿白色的墙壁反射着日光。 「呃,我看看,座位好像是固定的。」 「爸爸,快看门票!」 米海儿在诺儿的催促下拿出邀请函,上面写着阿巴斯家分配到的座位号码。为了让归来的人们顺利和家人团圆,因此主办单位预先指定等候场所。三人拨开人群,找到指定座位的折迭椅坐下,这才总算松一口气。 「呼,总算到了,真是麻烦。」 米海儿靠在椅背上仰望蓝天。 「真棒,这是很正式的典礼呢。」 诺儿赞叹地环顾四周。穿着正式服装的数千人坐在整齐排列的折迭椅上,期待与参加伊斯拉计划的家人重逢。坐在位子上,可以看到人们的背影与宫殿,更远处则是特别设置的演讲台。舞台前方有三十人左右的乐团坐镇。 座位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坐满,人们的传言也自然而然地进入耳中。除了自己家人的话题之外,最热门的还是卡尔王子归来的消息。不仅是巴雷特洛斯人,连斋之国和贝拿雷斯帝国的人都在谈论有关王子的话题。三国的所有国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原本以为已经身亡的第一王子戏剧性地返国。 「听说他是为了向妮娜·维恩特复仇才登上伊斯拉呢。」 「不知道复仇成功了吗……可是,妮娜不在伊斯拉吧?这么说来……」 「这点马上就可以知道,听说王子本人会出面 说明。」 「妮娜是革命的旗帜,王子如果向妮娜复仇,这回便轮到王子成为王政复古的旗帜。真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这些耳语很难不传入诺儿的耳中,让她忍不住想要捣住耳朵。 ——卡路才不会做那种事。 她压抑自己想要如此吶喊的冲动。阿巴斯家的三人都知道,卡路儿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他不是那种会向憎恨的对象复仇、抢夺权力的少年。 不久之后,喧哗声瞬间静止,将近两万名观众同时屏息。 天空传来震动声响——那是飞行舰艇的升力装置发出的嗡嗡声。 声音朝这里逼近,天空在撼动,背后的森林则发出沙沙声回应震动声响。 「哦哦哦!」 欢呼声直达天顶,阿巴斯家的三人也忍不住站起来,挺直背脊望着宫殿后方的蓝天。大气不断震动,云层被撕裂,天空被陌生国度的舰影覆盖。 从未见过的舰艇组成的飞行舰队压制亚历山大的天空。 超级战舰、大型空母、重巡空舰等舰艇发出隆隆声响航经观众的头上。仰望天空的两万多名观众脸上,飘过无数飞艇的巨影。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舰队撒下色彩缤纷的纸片。 在此同时,位于演讲台前方的乐团开始演奏热闹的进行曲。伴随着豪迈华丽的音乐,舰队在亚历山大宫殿上空悠然回旋。 地面上的人群骚动。 「那是雷瓦姆的舰队!」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 在撒下彩色纸片的舰队后方出现飞行运输船团,旧伊斯拉居民乘坐的就是这支船团。撒下的纸片好似蕴含对家人的祈祷。 庆典会场的观众无法隐藏喜悦,家人彼此握住手,朝着飞过上空的运输船团挥手,歌颂着对圣阿尔迪斯坦的感谢。在那群空中飞船的某处有着怀念的家人,他们此刻一定俯瞰着地面在欢呼。为了向回来的亲人传达心意,众人纷纷站起来挥着双手、挥动手帕,朝天空大声呼喊着名字。 这趟旅程原本被认为是一去不返,现在却奇迹似地返回——而且不是逃回来,是在发现天空的尽头之后凯旋归来,返回的冒险家想必会永远成为故乡的英雄受人讃扬。众人无法压抑内心涌起的感慨,已经有人拥抱着身旁的家人掉下眼泪。即将见到怀念亲人的喜悦洋溢在宫殿前的广场。 这时,从回旋在宫殿上空七百公尺的雷瓦姆飞行舰队脱离一艘小型飞艇。这艘有着四座螺旋桨、外型臃肿的飞艇转眼间便斜斜下降,降落在宫殿前广场旁边,亦即前拉·伊尔皇家的私人机场。 乐团演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仪队士兵的喇叭声。 飞艇的机舱门打开,伊斯拉四人议会与马科斯中将走下来,朝着观众挥手。在盛大的欢呼声迎接之下,一行人走向演讲台。紧紧跟随在后方的是身穿空艇骑士团正式服装的两名士兵。 凯旋典礼的司仪是一名中年舞台演员,他以厚实洪亮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向观众宣布: 「大家久等啦!我为了有幸在此介绍他们而颤抖!首先介绍完成历史性壮举的中心人物,刘易斯·得·阿拉康提督!」 刘易斯以惯练的态度和严肃的表情,摘下帽子响应众人的欢呼声。 「接下来是诞生自『圣阿尔迪斯坦种子』的兄弟,从遥远的神圣雷瓦姆皇国来访的伟大司令官,马科斯·葛雷洛中将!」 司仪列出浮夸的形容词,陆续介绍四人议会的每一位成员。在依序介绍骑士团团长雷波特、财务长马克斯、外务长阿梅里亚之后,观众朝着演讲台的五人发出盛大的欢呼声。 在介绍的同时,遍布天上的飞行舰队与运输船团也降落在昔日亚历山大禁卫军使用的机场。旧伊斯拉居民踏在怀念的巴雷特洛斯土地上高声欢呼,众人分别搭乘数辆运输用卡车驶向凯旋典礼的会场。 在充满喜悦情绪的宫殿前广场,刘易斯身为代表独自登上演讲台。 观众呼喊着刘易斯的名字。他继圣泉之后又发现「天空的尽头」,伟大航海家的名声 势必会名垂青史。刘易斯受到穿着华丽的女性观众尖声欢呼,但仍保持严肃的表情走向麦克风。 「首先,我要向圣阿尔迪斯坦表达感谢。」 刘易斯才刚开口说完第一句话,便受到两万名观众如雷的欢呼声。 「另外,还有过去未曾谋面却与我们并肩作战的马科斯·葛雷洛中将、共同度过苦难的四人议会成员、不吝啬给予我们支持的璜娜·雷瓦姆执政长官、在旅途中激烈的战争里奉献生命的士兵们、信任我们并一直等待的各位——我要向所有人表达感谢。这不是我的功绩,而是集结在此地所有人的功绩,所有人的凯旋典礼!」 口哨声和掌声再度响起。等到观众的欢呼声平息之后,刘易斯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旅途的摘要。 抵达圣泉、遭遇空族、邂逅雷瓦姆……这些都是业已报导过的内容,但刘易斯刻意没有提及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事,也没有触及她的存在。察觉到异状的观众面面相觑,但刘易斯仍毫不在乎地继续说下去。 「与空族谈和之后,我们顺利穿越圣泉,与马科斯中将会合,一路朝向神圣雷瓦姆皇国前进。在长达约八个月的旅途之后……」 他只是淡淡地列举发生过的事件,说明性质的演说与如此华丽的舞台似乎不太搭调。观众默默倾听,原本骚动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刘易斯说完伊斯拉在「天空的尽头」崩坏的始末之后,接着简短报告归途的情况,并再度向雷瓦姆皇国及圣阿尔迪斯坦表达感谢。观众纷纷鼓掌,但脸上都带有意犹未尽的表情。 这时刘易斯咳嗽一下,露出无奈的微笑,恢复平日轻松的口吻。 「好,现在差不多……应该要响应各位的期待。」 在此瞬间,观众的表情顿时亮起来。刘易斯果然懂得人情世故——众人的笑脸表达出这样的讯息。 「我虽然曾试图制止,但是他坚持有话要告诉各位。而且不只是巴雷特洛斯,他还希望贝拿雷斯和斋之国的人也一起听。唉,这样一来我的存在便会被隐蔽在他的阴影里啊!」 观众对于刘易斯戏谑的说词报以笑声与鼓掌,大家知道刘易斯是为了解除「他」的紧张而刻意营造出轻松气氛。 「那么我就来介绍,搭乘伊斯拉和我们共同旅行的流浪贵族……旧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今天最热烈、最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宛若海啸般掀起,回荡在一月的天空底下。 在四人议会与马科斯中将登上演讲台之后,原本跟随在他们后方的卡路儿与艾黎儿依照预定计划绕到讲台后方,等候出场的时刻。当司仪以浮夸的语词介绍讲台上的主角时,卡路儿则紧盯着手上的演讲稿。 卡路儿的双脚在发抖。他的脸色发青,太阳穴闪着冰冷的汗水。为了今天的演说,他曾在运输船内以住宿生为对象不断练习,但是到了正式会场却为舞台规模的差异之大而胆怯。毕竟观众不只是面前的两万人,演说还会透过收音机广播传递到巴雷特洛斯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传达到遥远的斋之国和贝拿雷斯帝国。 「卡路,你不要紧吧?你的脸色好苍白。」 一路陪伴他的艾黎儿从下方窥视他的脸孔,但卡路儿连回答都忘记,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讲稿。他干燥的嘴唇颤抖,喃喃念着台词。 「喂喂喂,你真的不要紧吗?该不会到这里才搞砸吧?你真的很有可能在紧要关头大失败,真的很恐怖耶。」 即使受到艾黎儿轻微的挑衅,卡路儿依旧无法像平常那样反驳。他宛若穿着平时的衣服站在冰天 雪地中,手脚不停发抖,双眼好似缝在讲稿上一般无法动弹。 「唉……」 艾黎儿闭上双眼深深叹一口气,接着张开眼睛,郑重地从卡路儿手中夺走讲稿。「咦?」 卡路儿颤抖的嘴唇才刚吐出疑问,却见艾黎儿把讲稿由中央用力撕破。 卡路儿因为顿时失去依靠之物而困惑。艾黎儿在他面前拱起肩膀,把五张稿纸撕成无法判读的碎片,接着把纸片抛到空中。 「啊!」 卡路儿终于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发出惊人的叫声。 演说用的台词残骸乘着风,飞过卡路儿的头顶上方。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艾黎?」 卡路儿尖叫的声音变调了。自从决定要在凯旋典礼演说之后,他花费十天一再修改这份讲稿,并和四人议会成员讨论内容,日夜苦思用词遣字,还在住宿生面前练习数十次,直到他能够堂堂朗读完毕为止。但是,此刻他呕心沥血好不容易完成的讲稿却…… 「这样根本没办法演说啊!你在想什么?」 艾黎儿威猛地双手扠腰,挺起胸膛说: 「那种东西根本没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笨蛋!」 「你不是已经完全背起来了吗?你每天都反复读同一篇文章,连说梦话的时候都在演说,应该不用思考也能自然地说出台词吧?」 「可是……虽然已经背起来了……可是没有稿子,一旦忘词的时候就糟糕啦!」 「喂,你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大家的面前演说,如果只是低头看着讲稿、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文章,根本没办法把想法传递给听众!你不是有重要的话一定要告诉大家吗?」 「呃,嗯……」 「那就得抬起头,看着大家的脸演说才行。不是念讲稿上面的文字,而是用你自己的话说出来。即使讲得很笨拙也没关系,只要表达出真实的心情就好!」 卡路儿没有自信地低下头。他知道艾黎儿说的没错,但心中的不安仍旧占据优势。 「唉,我还以为你已经从软脚虾毕业,没想到即使当上飞行员,碰到紧要关头时还是会怯场。」 「那、那是因为……这是不同的情况。驾驶飞机没有问题,可是,之前我又没有在台上演讲过……」 卡路儿嗫嚅地回答,但艾黎儿只是假装没听见,竖起耳朵倾听从演讲台传来的刘易斯声音。根据先前的演习,再过不久卡路儿便会被邀请上台。 「快轮到你出场了。」 艾黎儿站在卡路儿面前,用力握紧他的双手。她果决的翡翠色眼睛看着卡路儿。 「这是旅行的总决算,卡路。」 「你只要在这里勇敢地说出伊斯拉教导你的事情就好。你一只有你才能办到的事。」 「你不是想要夺回克莉亚吗?」 「嗯。」 「那就抱着强烈的信念上台吧!把你的心情传递给全世界, 卡路儿的双脚依旧在颤抖,但他回答的声音恢复了力气。 艾黎儿抬头望着哥哥露出微笑,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 「加油,我的哥哥。」 「……艾黎……」 艾黎儿的温柔与温暖替卡路儿带来勇气,他虚弱的眼神逐渐恢复光辉。 卡路儿也将双手绕到妹妹背后,透过手掌传递感谢之情。 「……嗯,我会加油。我不需要讲稿,只要带着自己的信念上台即可。」 「嗯,没错!」 「我要把伊斯拉教我的东西全数传递给世界。正如同你所说的,这是旅行的总决算。」 这时,卡路儿的手脚已经不再颤抖。 「嗯!伊斯拉的大家都和你在一起。大家都在替你加油,所以你要用自己的语言带来最完美的结局。」 「……嗯!」 这时,卡路儿听到刘易斯呼唤自己的声音。 「那么我就来介绍,搭乘伊斯拉和我们共同旅行的流浪贵族……旧巴雷特洛斯王国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在此同时,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传到舞台后方,撼动两兄妹脚底下的地板。 卡路儿紧闭着嘴巴抬起头。 ——展现在旅途中学习的所有成果,以及在这段时间里培育的所有勇气。 ——把自己所有的思念传递给全世界吧。 ——为了改变命运。 ——为了夺回克莉亚。 他下定决心凝视着天空。蔚蓝的天空无限扩展,此刻不在场的伙伴们似乎也在天空的 彼端支持自己。 ——走吧,大家都在一起。 他看着面前艾黎儿温柔的双眼,强而有力地说: 「我要上台了!」 艾黎儿露出笑脸,用力拍打哥哥的背部。 「去吧,笨哥哥!」 卡路儿痛得皱起眉头,但仍露出不输妹妹的开朗笑容。 「很痛耶,笨妹妹!」 接着,他一脚踏上演讲台的阶梯。 卡路儿从舞台旁边走向绽放灿烂光芒的讲台中央。 今天的主角总算登场,两万人的叫声毫不留情地传来。其中有期待的声音与崇拜的声音,当然也有怒骂声与嘘声。卡路儿承受两万人怀着各式各样情感的呼喊,走向讲台前的刘易斯身旁。 「要不要我待在这里?」 刘易斯观察着观众的反应低声询问,大概是想要在发生意外时能够立即伸出援手。观众的狂热态度的确超出想象。对共和政权失望的人们好似崇拜神明一般以夸张的讃美词迎接卡路儿,然而,无法忘怀对于拉·伊尔皇家憎恶的人们也毫不留情地怒骂他。观众席同时存在欢喜与憎恶的情绪。 「不要紧,我不是一个人。」 卡路儿抬起头对刘易斯说道。刘易斯有些惊讶地张大眼睛,接着嘴角露出笑容。 「一切都交给你,快去吧。」 卡路儿也对刘易斯报以微笑,接着站到演说用的麦克风前方。 撼动大地的欢呼声依旧没有平息,卡路儿闭上眼睛,静静等候骚动平静下来。听众也察觉到卡路儿的用意,逐渐降低声量。 另一方面,在观众席中—— 「哇,出来了!是卡路儿,他总算上台啦!」 米海儿站起身,远眺着在惊天动地的呼叫声中走上演讲台的卡路儿。一旁的两个姐姐也瞇起眼睛,望着远方如豆子大小的卡路儿。 「咦?真的?那是卡路吗……天啊,真的耶,是卡路!」 「他变得好高!容貌好像也变得精焊许多!感觉好像大哥哥喔!」 「可是也好可爱喔!眼睛闪闪发光的,好可爱呀~」 「讨厌~他还是这么可爱!我好想抱紧他~」 两个姐姐抓着对方的双手,扭动着身体尖叫。 「不要扭来扭去的,笨蛋!他要开始演说了,赶快朝着他传送能量!为了别让他怯场,快点传送能量!」 米海儿露出牙龈怒吼,诺儿和曼妞儿紧张地问: 「啊?能量?要怎么传送?」 米海儿将双手握在一起举到眉间,竖起左右手的食指说: 「这样!就像这样!用这个姿势瞪着卡路儿祈祷:别出错啊~别怯场啊~」 「这、这样吗?这样就行了吗?」 两个姐姐也模仿米海儿,食指并拢在一起举在眉间。 「没错!像这样祈祷,把能量传送给卡路儿!」 「知道了,我会努力!」 「卡路,加油!我们会传送能量给你,鼓起勇气吧!」 父女三人以严肃的表情摆出奇特的姿势,不断发出呻吟并吊起眼睛瞪着台上的卡路 儿。 卡路儿闭上眼睛等候观众安静下来。 他知道阿巴斯家的三人在观众席的某个角落。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他们现在一定在担心自己。一想到这里,他便感觉到奇特的暖流涌入胸口。 他想要让无可取代的家人看到自己成长的姿态。 卡路儿张开眼睛,台下两万人的脸孔都在看他。 「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以前叫卡尔·拉·伊尔的人。」 群众瞬间陷入沉默。 他的第一句招呼并不算特别杰出。 「我现在已经改变名字,不过为了避免带给家人困扰,所以不能在这里说出来。可是,这回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大家,因此才公开从前的身分。」 为了站上这个演讲台,他必须说出共和政权的政治家要他说的话。他得先履行承诺。 「我听说现在巴雷特洛斯开始有王政复古的声浪,也知道有人为此打算把我拱出来。但以我个人的意见,我想还是继续维持共和体制比较好。不论是哪一种政体,都不可能马上顺利运作。即使是实行王政,也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获利,不可能让大家都过着富裕的生活。风之革命正是对于王政的否定,不是吗?即使伴随着痛苦、显现明显的缺点,不过,还是应该由大家选出来的人来带领所有人,摸索出新的社会型态。」 观众纷纷露出意外的表情。众人原本预期凯旋归国的卡尔王子会否定现在的政权,主张王政的正当性,没想到王子却主动表示自己支持共和体制。台下处处可以看到显得意外的脸孔。 「我今天之所以站在各位的面前,不是为了讨论政治话题,而是有件事情一定要请大家帮忙。」 卡路儿边说边对自己的冷静感到惊讶。他刚刚双脚还抖得很厉害,现在却能够泰然自若地说出台词。 虽然说截至目前为止的演说内容都是他先前反复思索的词语,并在同学面前练习过好几次,但是他觉得,不在这里的伙伴们似乎真的都来到附近鼓励自己。 「有一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她被『天空一族』囚禁了,我一定要夺回她。」 接下来他要说的不是预先准备的台词,而是发自内心的言语。 「为了让伊斯拉继续航行,她自愿前往敌区。这是距今三年以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过得如何。」 倾听演说的观众依旧带着错愕的表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前王子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个人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从她身上学到很多事。也因为她,让我体验到许多美好的感情。不论经过多久的时间,我都无法忘记她。她是绝对无可取代的人。」 卡路儿吐出一口气,再度以清晰的声音说道: 「她的名字是妮娜·维恩特。我在世界上最珍惜的人,正是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 在此瞬间,现场变得更加寂静。 卡路儿看着眼前两万人的脸孔,继续说道: 「『天空一族』与伊斯拉缔结停战协议的条件,便是要求我们交出妮娜·维恩特。妮娜是为了守护伊斯拉的居民而犠牲自己。我想要夺回她,为此需要来自世界各地的协助。」宛若真空的静默持续数秒。 这时,观众总算理解前王子的意思。 插图 换句话说…… 卡尔·拉.伊尔竟然爱上妮娜·维恩特! 在理解的瞬间,两万人顿时发出空前惊天动地的吶喊声。 观众席的米海儿也目瞪口呆,两个姐姐则激动地抓着彼此的手,一边尖叫一边蹦蹦跳 原本预期要听闻前第一王子复仇剧的听众,全都热情接受如此戏剧性地转变为恋爱剧的发展。把拉·伊尔皇家逼上灭亡之途的呼风少女与流浪王子在空中之岛相逢,两人陷入不被许可的恋情——这样的八卦简直可以让大家聊上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一年! 卡路儿静静地承受众人激烈的反响。事前阿梅里亚外务长已经提示过他,公开这项事实一定会撼动大众。 「利用历史性的恋爱故事,把舆论拉到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这是阿梅里亚外务长的说法。在发表演说之前,刻意不回应妮娜·维恩特为什么不在此地的疑问,构成吸引大众注意力的谜团。接着在卡尔·拉·伊尔的演说中,以最戏剧性的方式解开谜底,让大众为之狂热——这是阿梅里亚提出的策略。 「不论在任何时代,大众都喜欢戏剧性的故事。观众会成为多事的旁观者,同情被分散的恋人,并想予以协助。公开事实之后不久,大众会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让宿敌之间的恋情能够得到完美的结果。人们的天性就是会同情第三者的悲剧,只要公开你和克莉亚之间的关系,一定能够得到情绪化的回响。如果能够趁机让舆论对自己有利,便能招募到充裕的人力与金钱,展开新的伊斯拉计划并夺回克莉亚。卡尔·拉·伊尔爱上妮娜·维恩特——你的任务只是要向全世界公布这项事实。」 阿梅里亚如此断言,卡路儿也照做了。 他下定决心,朝着全世界宣布: 「我爱妮娜·维恩特!」 剎那间,聆听广播的三国国民都发出尖叫。 眼前两万人兴奋的热度甚至足以焚烧天空。 众人的兴奋几乎让告白者本人感到胆怯,但他不能在此退缩。 卡路儿凛然挺起胸膛,把自己真挚的情感化作语言,传递给全世界。 「我向她承诺过,一定要夺回她,为此我需要各位的力量。拜托各位,请务必借给我力量,好让我能够夺回被囚禁的妮娜。」 两万人口中迸发出比海啸更惊人、类似火山爆发的赞同声,如雷的口哨声和掌声迟迟没有歇止。支持这一对恋人的声音让卡路儿全身颤抖。 「为了让空族打开门户,必须准备众多船舰与炮弹。在伊斯拉计划中,由于大炮数量不足,只好让妮娜成为犠牲品。这一次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而是为了让对方坐上谈判桌,因而需要非常庞大的舰队。我们希望能够踏上新的旅程,展开新的伊斯拉计划,与空族缔结通商协议并建立外交关系,同时夺回妮娜·维恩特。为此,我们需要各位的支持!」 赞同的声浪涌向天空。支持世纪恋情的舆论总有一天会牵动政治,牵动政治之后就会引来出资者,让新的伊斯拉计划成为国家级计划。如果能够与空族缔结通商协议,也能藉由贸易滚入亿万财富,这对于出资者而言是足以赚回投资的计划。收音机另一端一定有不少政治家、诸侯贵族或财界人士听到观众热烈的欢呼而舔着舌头。为了让世界各地的掌权者听到这样的欢呼声,卡路儿才特地公开自己的身分发表演说。 说穿了,这其实是在煽动群众。 他利用公开自己对克莉亚的心意这件事,想要驱动大众的意志。 但是…… 他不论采取任何手段,都要夺回克莉亚。 他的决心不会动摇。因此这不是虚伪的情感,只是将真实的心情暴露给全世界知道。虽然是经过计划的行为,但不是卑鄙的手段。 卡路儿鼓起勇气,感受着伙伴们无形的支持,毅然抬起头环顾狂热的观众。 「正如同大家想象的,我一开始非常憎恨妮娜,憎恨她的呼风力量从我身上夺走身分、地位、住家,以及亲爱的母亲。我一开始之所以参加伊斯拉计划,也是想找机会向妮娜复仇。我以为把妮娜送上处刑台才是对母亲最好的饯别方式。但是,伊斯拉教导我许多事——不,不只是伊斯拉,还有我 见到的所有人,都开导了被憎恨囚禁的我,并把我导向正途。」 掌声、口哨声和欢呼声更加激昂。 卡路儿可以体会到,自己的心情已经成功地传递给观众。 他凛然提高声量,言语开始转变调性,流畅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全世界。 「至今遇见的所有人都支持着我,让我能够舍弃对妮娜·维恩特的憎恨。憎恶是空虚的感情。在争论王政或共和体制之前,或许我们应该针对自己攻击、践踏、击倒他人的心态展开革命。需要改变的不是政治型态,而是我们自己的心态。与其憎恨,不如饶恕·,与其批判,不如宽容;与其诬蔑,不如善待对方。光是改变这些,便能让我们迈向更美好的明日,创造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没有争端且富裕的未来!」 欢呼的热度没有降低,反而更加激昂,不论男女老少都用力拍手支持卡路儿。正如艾黎儿所说的,看着观众的脸、将内心情感化作语言,才能将自己想要表达的话传递给陌生的对方。 卡路儿停顿一下并喝一口水,接着抬起头露出微笑。演说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关于新的伊斯拉计划,我相信贝拿雷斯帝国和斋之国的国民一定也能赞同。同时,圣泉对岸的神圣雷瓦姆皇国已经承诺予以协助。如果天空一族能够敞开门户,将是世界史上相当重要的一步。希望各位能够让我们再度踏上新的旅程。」 两万名观众都站起来,热烈地鼓掌叫好。人们支持的声音响彻云霄,一张张笑脸都看 着卡路儿。卡路儿一再鞠躬、挥手,接受观众给予他的温暖支持,以及闹事者的嘲讽与口哨声。" 刘易斯走向他,把手放在卡路儿肩膀上,眨着一只眼睛低声说: 「效果超乎想象呢。」 卡路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自己也很惊讶。」 刘易斯的嘴角带着笑容,继续说道: 「接下来便是我的工作。交给我吧,我一定会说动那些大富翁。」 「拜托了,提督。」 刘易斯点点头,然后接过麦克风。他间不容缓地以不输舞台剧演员的夸张台词赞美卡路儿的演说,并宣传新的伊斯拉计划是如何呼应圣阿尔迪斯坦的旨意,而且开拓未知的航路、与空族缔结通商协议能够让出资者获得多大的回报。看来冒险家也必须具备优秀的募款能力o 卡路儿斜眼看着刘易斯卖力演说,悄悄走下舞台。当他来到后台,笑容满面的艾黎儿 立即张开双手冲向他,跳到他身上。 「咕呼!」 他受到妹妹冲撞,不禁发出呻吟。 艾黎儿将双手绕到卡路儿的脖子后方,用力绞紧。 「做得好,卡路!你好厉害,你果然好厉害!」 「艾、艾黎,我快死了……」 卡路儿痛苦地将双手举向天空挣扎,但艾黎儿依然露出满面笑容,将他的脖子掐得更紧。 「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那么可耻的台词!一脸正经地朝着全世界大喊『我爱妮娜·维恩特』,我听了都快羞耻得昏倒啦!太厉害了,我绝对不可能像你这样丢脸!只有你才能说出那种话!真厉害,你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艾黎儿同时赞美且羞辱他,并用尽全力抱紧他的脖子。卡路儿勉强拉开妹妹,气愤地对她大吼: 「你怎么可以说我是厚颜无耻!是你叫我不要看讲稿,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啊!」 「嗯,我的确是这么说,可是没想到你会做到那种地步!老实说,我真的害羞得要命!唉~你实在是太厉害啦!哇~我一直在流汗。」 笑到肚子痛的艾黎儿痛苦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卡路儿依旧板着脸孔。 「可、可是,提督说过,即使感觉害羞也要说出来,不然没办法筹到钱……」 卡路儿正在辩解,后方又传来别的声音。 「嗨,卡路,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真的太棒了,卡路~我的脸到现在还好红呢~即使不是我在丢脸,还是觉得好害羞喔~」 「没想到你竟然一脸正经地对世界高喊爱情。」 「有什么关系,这是为了救出克莉亚啊!卡路,你的演说真的很棒。」 「嗯嗯,真的很帅哟~一点都不丢脸~」 宪明、奈奈子、班哲明、莎朗和千春边说边走向他。在他们身后,搭乘运输用卡车抵达会场的其余旧伊斯拉居民也都到了。不久之后,他们将和留在故乡的家人重逢。 在此,伙伴们即将要道别。 从明天开始,大家就要回到自己的故乡。 卡路儿和艾黎儿露出笑脸。 「大家一起来拍照吧?」 「嗯。」 「要在哪里拍?难得有这个机会,一定要找个很棒的背景。」 「啊,去那里拍吧!在那里可以把宫殿当作背景。」 「不愧是前王子,真是可靠啊~」 「奈奈子,你别取笑我啦……」 七人离开后台,穿过小小的树林,走到亚历山大宫殿宽敞的阶梯前方。正如同卡路儿所说的,纯白的石造阶梯后方矗立着白墙的宫殿,可以当作很棒的背景。周围也有不少伊斯拉居民抱持同样的想法,正忙着拍下纪念照。 他们并肩排在阶梯上。飞在晴空中的巴雷特洛斯空军飞艇依旧撒下色彩缤纷的纸片, 飘落在同学们的头上与肩膀上。 奈奈子单手拿着相机东张西望,口中说: 「我来找人帮忙拍照……啊,老师!」 奈奈子眼尖地在人群中找到飞行科教官班德拉斯与索妮亚,于是奔向他们。 「老师、老师,跟我们一起拍照吧!」 其余同学也高兴地跑向两位老师。班德拉斯与索妮亚露出笑脸,加入学生们的圈圈。「喂,你们这些小鬼给我带来好多麻烦啊!」 班德拉斯将三个男生一把抓在双臂下方,以爽朗的笑容逼他们闻自己的狐臭。 「老师,好臭!」 「真的好臭!」 「连眼镜都被熏到起雾了!」 在几乎窒息的男学生旁边,女学生们围着索妮亚欢喜地说: 「索妮亚老师,谢谢你的照顾!」 「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老师的救命之恩!」 「我一定要成为像老师这么帅的大人!」 索妮亚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脸红,一一和学生们握手。 「我才是,我绝对不会忘记你们。虽然离别之后会有些寂寞,但是大家回到故乡后,仍要坚强地活下去。若是大家能成为堂堂正正的大人,才是我最高兴的事。」 索妮亚说话时,眼中已闪烁着泪光。自从失去范·维尔班的学生之后,她便一直承受自责的苦恼。 「老师……」 「老师!」 女学生们都抱住索妮亚。在与空族展开决战之际,由于索妮亚挺身守护学生,大家才能活到现在。因此,学生们都想要表达感谢之情。 「好羡慕她们喔~」 「我比较想去那边!」 「眼镜被熏到破裂了!」 男学生们被迫闻班德拉斯老师的狐臭,都以艳羡的眼神望着索妮亚与女学生们。 「那么,就由我将各位痛苦的表情纳入照片,大家接着便可以解散。」 派遣舍监静香不知何时接近,拍摄起幸福的女学生与痛苦的男学生。奈奈子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中的相机不知何时被夺走了,接着开口说: 「舍监!舍监也跟我们一起拍照吧!」 「不,我必须前往下一个派遣工作地 点……」 「没关系啦,大家一起来拍照嘛!」 艾黎儿发号施令,并将相机递给附近的伊斯拉居民,请他人帮忙拍照。 「大家排好,老师跟舍监也要一起拍!」 插图 和善的居民拿起相机,拍摄排列在楼梯前的十人笑脸。 「谢谢~」 「老师也要多保重!」 「我们会去找老师玩,请告诉我们新的工作地点!」 艾黎儿问出两位老师接下来分发到的学校,并给老师自己的住址,承诺来日一定要重逢。即使伊斯拉的旅行结束,旅途中产生的连繋依旧会维持下去。 「好,你们出发吧。人生的旅途中虽然有山有谷,不过相较之下谷地还是多一点< 是,不可以被击倒了!当你们感到痛苦的时候,就想起我的狐臭吧!跟这个比起来,不管什么样的试炼都能克服!」 班德拉斯老师洋洋得意地训诲学生们。 「是!」 男学生们虽然依旧扭曲着脸,但仍齐声回答,表现出新科飞行员的气势。 「大家多保重。等我成为老师之后,也希望能再和大家见面。」 索妮亚以笑脸送走学生。 「好的!老师、舍监,我们一定还要再相逢!」 学生们都敬礼回答,依依不舍地与恩师道别。班德拉斯、索妮亚以及静香三人望着学生们离去的背影,一直不停地挥手。 ◎ ◎ ◎ 「哇啊,开始了开始了!大家好像都很高兴!」 典礼会场已经处处绽放着喜悦的花朵,在故乡等候的家人与伊斯拉的居民又哭又笑地拥抱在一起。接下来就可以自由解散,各自与家人回到故乡。 七名学生聚在一起,望着四周不断扩散的喜悦气氛。从原本被认为一去不返的苦难旅程返回之后,众人的喜悦格外强烈,也有许多旅行轶事可以分享。返乡后的伊斯拉居民想必会在邻居面前炫耀夸大的冒险故事吧。 午后透明的日照将宫殿前广场染成白色,一月的风吹过充满喜悦的幸福天空。 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但不能一直待在同个地方。 世上没有不会改变的东西,一切事物都会改变,即使是重要的朋友,也有一天必须道别。 但是,他们可以许下承诺。「我们一定要再见面。」卡路儿对伙伴们说。 「没错。」 「我也会写信~」 「对了,大家告诉我住址吧。」 「虽然我没去过贝拿雷斯或斋之国,不过我一定会存钱去找你们。」 「我也是!我想要去亚历山大更多地方观光!」 「凯拉沙萨德是个好地方,我可以当大家的导游。」 七人围成圆圏,一同谈笑。 各式各样的思绪从这个圈圈传递到卡路儿心中。他虽然面带笑容,但一不小心就会想哭。他知道若是哭出来一定会被取笑,因此努力压抑泪水强颜欢笑。 「啊~对不起,我不行了~」 一旁的艾黎儿提早达到极限。她虽然维持着笑脸,泪水却扑簌簌地掉落。 「我也不行了~」 「我也是~」 「我也……」 以此为契机,奈奈子、千春与莎朗都流下泪水。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开始哇哇大哭。 「干什么,别哭啦!」 宪明虽然这么说,但也用手臂擦着眼睛。卡路儿和班哲明彼此相望,努力忍着眼泪表现出男子气概。 「我们一定可以再见面……」 「我会写信,艾黎,你也要写信给我喔。」 「嗯,我一定会写信。」 「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们~我还想采访更多消息~」 众人彼此握手、拥抱,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迟迟无法分开。他们想要一直像这样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待在同样的地方。 然而,在这时候—— 「宪明!」 陌生的中年女性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名看似斋之国人的胖女人直直朝他们冲过来。宪明回头后,不禁瞪大眼睛。 「妈妈?」 「宪明!」 肥胖的女人紧紧抱住宪明,将儿子的头抱在胸前让他几乎要窒息。女人哭着用脸颊摩擦宪明的头说: 「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像你这种笨蛋,竟然还能活着!」 「妈……我要死了……」 「你这么笨,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太好了,像你这种笨蛋还能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我快要在这里……死掉啦……」 宪明被埋在母亲过度丰满的胸前,手脚逐渐失去力量。 「奈奈子~~」 接着,一名中年男性高声尖叫着冲过来,这回轮到奈奈子瞪大眼睛。 「爸爸?」 「奈奈子、奈奈子、奈奈子、奈奈子!」 男人和宪明的母亲一样,以惊人的气势抱住奈奈子,并在原地转圈。 「爸,住手,我快死了~」 「奈奈子~奈奈子~太好了,你竟然能够回来!我还以为你绝对回不来了!」 父亲无法隐藏喜悦,紧紧抱住生还的女儿不肯放手。 其余五名同学呆呆望着眼前的景象好一阵子,然后彼此相视露出笑容。 「我们也回到家人的身边吧。」 「嗯,让他们等太久实在不好意思。」 「对呀,我们该走了。」 「说的也是。阿宪、奈奈子,要多保重喔!再见!」 艾黎儿道别之后,宪明和奈奈子在父母亲的拥抱中痛苦地举起单手回应。 「呃、嗯……再见,艾黎!还有大家!改天大家再一起吃艾黎面吧!」 「嗯,再见!大家要多保重喔!我会去找你们玩!」 转眼间,宪明与奈奈子的其他亲属便从人群中出现,纷纷围在两人身边,遮蔽他们的身影。 卡路儿微笑着说: 「艾黎,我们也走吧。爸爸他们一定在担心。」 「嗯!班班、莎朗、千春,再见!我一定会写信的,再见!」 她朝剩余的伙伴们挥手。 「总有一天一定要再相聚!」 「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我也是!我会专程到维拉斯加斯吃艾黎面!」 众人以笑脸挥手,转身前往各自的亲属身边。 「再见!以后还要再相聚喔!」 卡路儿一再反复同样的话,朝伙伴们的背影挥手,接着转向艾黎儿? 「爸爸他们在哪里?」 「嗯……在那里!」 艾黎儿看着指定区的号码和广场内竖立的介绍牌,指向广场的西侧。 「我们走吧!」 兄妹两人开始奔跑。 他们穿梭在人群之间,寻找阿巴斯家的成员。 两人都心跳加快地环顾周遭,每当发现相似的面孔,心脏就几乎要跳出来。他们都想要早点见到怀念的家人。 「在哪里呀?人这么多,根本找不到……」 「爸爸!姐姐!我是艾黎,我回来了,你们在哪里?」 艾黎儿朝着群众高喊,卡路儿也反复呼唤。 这时,答案从兄妹两人背后传来。 「卡路!」 「艾黎!」 两人惊讶地回头,看到诺儿和曼妞儿正朝他们飞奔过来。 卡路儿和艾黎儿同时大喊:「姐姐!」 他们跑向姐姐,伸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 四人以惊人的气势相撞,但仍紧紧抱住彼此的身体,形成一个圆环。 「卡路!艾黎!」 「姐姐、姐姐、姐姐!| 光是呼喊名字,四人脸上便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们无法按捺澎湃的情感,全都以泪洗面。 「我好想念你们,一直期待要早点见到你们!」 「谢谢!谢谢你们回来了!」 「我也是、我也是!」 「还有我,我也一样!」 他们心中有无数的话语想要传达,却无法顺利化作言语,只能藉由双臂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这时,卡路儿隐约听到另一个怀念的声音。 「喂~你们在哪里?诺儿!曼妞儿!可恶,跑去哪里啦!」 卡路儿从姐姐胸前拉开被泪水浸湿的脸,转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父亲米海儿在人群当中露出一脸伤透脑筋的表情。 「爸爸!」 卡路儿忍不住高喊。米海儿转向他,粗犷的脸上立刻泛起熟悉的悠闲笑容。 「喔,卡路儿,你长高好多啊!」 听到父亲悠闲的说话声,卡路儿立刻冲到他的怀里。粗壮的双臂立即环抱住卡路儿。 「我回来了,爸爸!」 「怎么搞的,这种地方还是跟小鬼一样。」 米海儿有些腼腆,但仍以平常的悠闲口吻说话。卡路儿满面笑容地向他报告: 「我依照约定回来了!我找到天空的尽头,也成为飞行员!」 「嗯,干得好!这才是我的儿子。」 这时,艾黎儿也从后面跑过来大喊: 「爸爸,我回来了~」 她以不输给卡路儿的气势,跳向父亲的怀抱里。 「你也还是跟小鬼一样。都已经十九岁,却没有一点女人味!」 米海儿满面通红,一并抱住成长的儿子与女儿,掩饰内心的害羞。 「讨厌~我还要抱他们啦~」 「卡路、艾黎,别忘了这里~」 诺儿与曼妞儿从后面跑过来,五名家人凑在一起,看起来像一颗圆球。 「爸爸、姐姐,我们回来了!」 「卡路、艾黎,欢迎你们回家!」 万般感触只需这样的言语便能充分传达,米海儿一再擦拭鼻子下方,忍住涌起的泪水。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你们,像是圣泉、空族、天空的尽头,还有伊斯拉的朋友……」 「嗯嗯,告诉我们吧,维拉斯加斯的其他人一定也想听你们谈谈伊斯拉之旅!」 「时间很充足,可以慢慢聊!今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所以慢慢来吧。」 「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们是家人,所以今后会一直生活在一起——卡路儿内心确认着这一点。在自己心爱的父亲与姐姐怀抱中,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笑容却流下眼泪。 一月晴朗的天空在家人的头顶上方扩展。 数千个家庭的呼喊声久久萦绕在亚历山大宫殿中。 这是漫长旅程的结束之地。 在伊斯拉相逢的人们在此告别,各自踏上崭新的路途? 典礼次日,巴雷特洛斯五家主要报纸都以头版报导伊斯拉凯旋典礼的新闻。除了天空一族、神圣雷瓦姆皇国、天空的尽头等等,占据最大篇幅的报导则是呼风少女与流浪王子的恋爱故事。这些报导的消息来源都是「王子代理人」刘易斯的采访内容,至于身为事件中心人物的卡尔王子则行踪不明。 新闻带来的反响相当惊人。尤其是对于犠牲自己前往「天空一族」国度的妮娜·维恩特,同情的声浪非常大。从邪恶的敌人手中救出可怜的少女——这样的舆论越来越强势。刘易斯与阿梅里亚也不放过机会,不断鼓舞煽动,将舆论发展为更大规模的运动。在伊斯拉培养出的历史性恋爱越过海洋,同样吸引了斋之国与贝拿雷斯帝国的关心。刘易斯很快便接到许多改编戏剧或小说的企画案,他对所有提案都予以许可。不久之后,以卡尔和妮娜为题材、良莠不齐的作品便在市井之间流传。 政治家当然不会置身事外,许多野心家都想利用如此庞大的舆论来赚取自己的支持。共和政权自然不会放过将过往失败政策放诸水流的机会。如果能够推出第二次伊斯拉计画,与空族缔结通商协议,势必能够转移民众对于政权的批判。在伊斯拉凯旋的狂热尚未消褪之际,各方掌权者的心机纠缠在一起,产生一股新的巨大漩涡…… 凯旋典礼后三个礼拜。 干燥的风吹过大街。 二月的寒风吹过之后,剌激喉咙的石炭气味便从黄褐色的路面升起。宽敞的街上摆出许多摊位,穿着各式民族服装的人们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将喜欢的菜肴摆在露天餐桌上享受午餐。菜肴有薄面皮包裹的烤羊肉、小黄瓜与鸡肉的炖饭、豆类蔬菜与鹿肉汤等等。来自海洋东西两岸的罕见食材制作的料理以惊人的低廉价格贩卖,吸引许多人蜂涌而至,围绕在中意的摊位前方。 贝拿雷斯帝国的首都凯拉沙萨德,是一座具有两千年历史的贸易都市。它座落在流经贝拿雷斯的两条大河汇流之处,成为物流中心而繁荣。到了春天,街上会绽放珍奇的花朵吸引行人的目光。然而,在此刻的二月,只能看到绵延不绝的冰冷石造建筑和干燥的路面连接在一起。 两名穿着贝拿雷斯帝国空军制服的士兵并肩走在路上。笔挺的青铜色军服上挂着吊裤带,脚下是一双粗犷的皮革靴子。其中一名士兵是戴着眼镜的独臂男子,左边的臂章绣着代表少尉阶级的两条红线。 「难熬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班哲明对身旁的莎朗这么说,莎朗面向前方点头。 「希望能够带来些许安慰……」 他们说到这里便陷入沉默,望着道路的前方。 两人刚刚拜访沃夫冈·鲍曼的老家,将他的遗物交给遗族,并告诉他们沃夫冈在伊斯拉的生活,此刻正在回程的路上。 「想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 「……是吗?」 莎朗轻声说完,抬头望向天空。 结束伊斯拉的旅程之后,她和家人共同返回凯拉沙萨德,并且凭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结业证书接受贝拿雷斯帝国空军的实技测验,成为第七十二飞行战队通信员而进入军队。班哲明因为弹道观测的功绩受到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高度评价,获颁「功二级银鹰勋章」,返国后贝拿雷斯空军便迎接他进入守护凯拉沙萨德天空的禁卫航空战队,成为飞行少尉。这是相当于未来将校候补的待遇,由此可见军队对于班哲明的期待之大。 然而,班哲明却显得闷闷不乐。 两人默默无言,漫无目标地走在街道上,接着到达一座大公圜。这是过去的英雄纪念公园,宽敞圜内的干枯树木伸展着枝叶。 「莎朗,你何时出发?」 「下个月,我得开始准备才行。等到花开的时候,我已经飞在海斯蓝的天空。」 「的确……」 海斯蓝是位于凯拉沙萨德东南方五百公里左右的地方城市。它面向海洋,过去在贝拿雷斯与斋之国的战争中,曾作为空军前线基地而受到战火波及。 从春天开始,两人之间会相隔五百公里的距离。 冰冷的风吹过树木之间的空隙,班哲明突然停下脚步。 「莎朗,我……」 「……嗯?」 班哲明似乎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站在原地不动。 「……什么事?」 莎朗抬起头看着班哲明问道。 班哲明迟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