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数与零》 序章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1 四周一片漆黑,浜田俊夫焦躁不安地坐在檐廊边上。 刚入睡就被吵醒,不管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感到不高兴。初中二年级的浜田俊夫,现在正是长身体最能吃能睡的时候。可是最近总是吃不饱,肠胃没什么负担,因而越发睡得沉了。在这时被吵醒,浜田俊夫别提有多烦了。 最近,像浜田这样的学生都被动员到了工厂干活。两三天前,厂长讲话时,先是这样说道:“这是军事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之后才实情相告:“其实你们生产的东西是制造飞机的重要零件。”当然厂长这样说,无非是想激励俊夫他们。不过要是把这句话换成“从明天开始增加配给的食品”之类的话,或许会更奏效吧。专家研究表明,每人每天只要能够保证两千几百卡路里就能维持生命。据说,主食的配给量便是依此而制定的。然而自去年空袭以来,情况越变越糟,就连这种接近极限的配给量也得不到保证了。每周的主食也被替换成了少得可怜的干玉米粉。能够生存下来,真是奇迹。不过,多亏了母亲千方百计从黑市上弄回一些食品,俊夫才没有因营养不良而倒下。 既然填不饱肚子,那么对于初二的俊夫来说,剩下的惟一享受便只有睡觉了。在暖和的被窝里躺上十个小时,至少可以不用为配给发愁。然而,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昨天夜里的空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照说今晚应该不会有空袭了。谁知刚入睡,就被警报声给吵醒了。今天还有位同学在大家面前豪言壮语道:“美国搞心理战,每晚都来空袭我们,大家千万别上当。像我,就算是有空袭警报,也照睡不误。”但俊夫没有那样的胆量,因为他曾经遭受过空袭之灾。 事情发生在一月二十七日的第一次空袭中。当时,他和母亲还住在京桥。那天白天,b-29轰炸机的编队出现在空中,投下了二百五十公斤炸弹以及大量的燃烧弹。邻近四户人家被炸成了一片废墟,俊夫家也被烧了个精光。俊夫常对朋友讲述当天炸弹落下时的凄惨景象。实际上,这也都是事后从邻居那里听来的。当时他和母亲一直躲在防空洞里,只听一声巨响,耳朵“嗡”地一下,整个人都被震傻了。正在那时,附近的人在洞口扯着嗓子叫他们快出来。他们出来一看,房屋已经烧起来了。要是再晚出来一步,他们可能还会被浓烟呛死在里面。 从那晓起,俊夫他们便转移到了小学的礼堂里,与五十多人一起生活。第五天,母亲的一个熟人来找他们。那个老人在茅场街经营一家很大的纺纱铺,住在小田急线1的梅丘。老人问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方便吧?”俊夫回答道:“没关系,这是我的母校。”随后老人又恳求俊夫母亲道:“其实呀,东京现在已经非常危险了,过几天我想回老家信州避一避。你们能不能过来帮我守守房子。” 1东京的交通分为轻轨和地铁,小田急线是轻轨之一。 自那以后,整整四个月过去了。 刚才警戒警报响起时,警防团的人也跟着大喊大叫起来。随后,四周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或许是因为这一带与京桥庶民区不同,房屋很宽并带有院子,邻居说话的声音不可能传过来。不过也说不定是因为这一带的人没有经历过空袭,现在还安心地躺在被窝里。 然而,近来的警戒警报就相当于去年的空袭警报。现在的空袭警报可不是吓唬人的,而是真正有敌机到来。所以听到空袭警报才起床,是来不及的。如果这样白白被炸死去,就会被视为“非国民”。俊夫可不想成为“非国民”,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拼命爬起来。 “小俊,先穿好鞋。”母亲一边在客厅里摸索着整理行李,一边喊道。 俊夫板着脸,假装没有听到。不过,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拿起放在脚边的鞋开始穿了起来。穿鞋对于俊夫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呀!可母亲一点也不知道。一周前,俊夫在工厂抽中了一张配给券,得到了一双真皮靴子。可是鞋码小了一号,不使上全身的力气用双手拽,脚是怎么也塞不进去的。 脚刚一蹬进去,小脚趾上的水泡就钻心地疼。这两三天俊夫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他以前穿的那双帆布鞋,母亲已经拿去和农民换了红薯,所以现在也没有其他法子。 今晚,俊夫不高兴,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被警报惊醒时,他正做着美梦。但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梦到什么了。俊夫越是努力去想,脑子里就越发混乱。 天空没有月亮,好在俊夫已经适应了黑暗。院子里的菜园、防空洞的入口都像蔚蓝色海底的照片一样清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六平方米左右的菜园里已经挂起了番瓜。看得出是外行栽培的,最多只能收获三四个小番瓜的样子。煮在菜粥里,顶多吃两天。菜园旁边是主人挖的防空洞,洞口看上去很气派,但里面却不中用。顶棚仅仅用门板隔了一下土而已,七十五公斤以上的人就能将它踩垮。后面的那棵柿子树也毫无用处。到了秋天即便结点果实,也会青涩得难以下咽。还有柿子树对面,邻居家研究室的拱顶屋,涂着用来伪装的迷彩色,怎么看都不顺眼…… 看到这里,俊夫的脑子突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想起了梦中的情景。就在那一瞬间,俊夫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因为是在黑暗中,也不怕母亲追问他脸红的原因,所以即便一直红着脸也没有关系。启子现在在做什么呢?俊夫透过黑暗,凝视着隔壁家的拱顶屋。 那个拱顶屋非常牢固,说不定身穿裙子的启子这会儿正待在里面呢。别的女人总是穿着劳动服和长裤,只有邻家启子时常穿着裙子。她的脸蛋长得跟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样。这可不是俊夫一个人的主观看法。连常到附近来卖点米的黑市商人也感叹道:“长得真是太像了,真叫人吃惊啊。”大叔说起这话的时候,俊夫母亲没有什么反应。当然了,母亲不怎么看电影。不过,这也证明了母亲还没有发现俊夫藏在《航空少年》杂志中的小田切美子的照片。 对于启子,俊夫只有一点不满意。每次去她家,她总会端出用薯类面粉做成的糕点,像对待孩子似的说:“你一定饿了吧,多吃点。”俊夫对此很不以为然:自己都上初二了,她也不过才上女子学校五年级罢了,她不就比我高三个年级嘛。 当然,俊夫去邻居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向启子的父亲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启子的父亲是大学老师,英语呀,物理呀,数学呀,什么科目都可以辅导俊夫。在做棘手的数学题时,启子有时会站在旁边。每当这个时候,俊夫总是在心里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早生他三年?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辅导启子了。因为一般高中的课程要比女子学校的课程难得多。可是,近来母亲总是告诫俊夫不要老去邻居家。 不过,问题不在启子,而在她父亲,也就是俊夫的老师身上。老师蓄着天皇那样的小胡子,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然而,有时在学习结束之后,老师会激昂地说:“这场战争,日本必输无疑,必须尽早结束这场愚蠢的战争。”因为在大学里,老师讲演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特高”1的刑警和宪兵来调查过。并且,从那以后,附近的人们都说老师是“赤化分子”,大家渐渐都疏远他了。母亲也跟着附和,而俊夫以现有的知识也无法理解反战论者和赤化分子的区别,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回答了母亲,惟有那天没去邻居家。 1“特别高等警察”的略称,日本旧警察制度下的政治警察,以镇压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为目标,1945年被废除。 但是,母亲在气度这一点上,却不像这一带的有钱人那样不近人情。母亲对于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的启子一家充满同情,总会 从仅有的食物中分出一些来给他们…… 突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了俊夫的思绪。断断续续的、短促而又刺耳的声音,只会让人认为是负责拉警报的人在胡乱地捣鼓着开关。或许,事实也就是如此吧。 这时,放在走廊上的收音机也响了起来。虽然受到警报声的影响,广播员的声音时断时续,但仍能听清是在播报“关东地区空袭警报令”。 俊夫站在院子里,转过身时,发现母亲也出来了。穿着劳动服的母亲看上去就像小姑娘一样。去年的这个时候,俊夫和母亲正好一样高,可是现在,俊夫比母亲高出了三厘米。 母亲将帆布包斜挎在肩上,并用一只手紧紧地按着。包里除了供应账簿和印章以外,还有六年前在中国中部战场中战死的父亲的照片和灵位,所以整个包袱看上去鼓囊囊的。 警报响了很久,似乎已经超过了规定时间。 警报声停止的时候,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这是重型轰炸机特有的声音。很明显,这绝不是我军的飞机。东京附近的我军飞机,都是迎击用的战斗机。 轰炸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为了防止爆炸气浪把玻璃震碎而在窗户上糊的纸,这会儿都哗啦啦地振动起来。 “娘,快进防空洞!”俊夫大声喊道。可是他的声音和轰炸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完全变了调。 母亲朝檐廊那边瞥了一眼。那里并排放着两件随时都就可以拿走的行李。这就是俊夫家全部的家当。 “快呀!”俊夫大声喊道。 母亲向防空洞洞口跑去,随即又回过头来问道: “小俊,你呢?” “我在外面看着。危险的时候,再进来。” 俊夫一边说一边跑了过去,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把她往洞里推。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了防空洞里。不知何处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嚷声。俊夫想,这里的人可真没经历过空袭。 轰炸机的声音大到极点,让人完全辨别不出方向。敌机的编队来到了东京上空。 随着“嗡”的一声,飞机急速下降,俊夫随即扑倒在地。遇到轰炸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然而,周围又马上传来了“咔咔”的响声,像是竹刀相撞的声音。俊夫刹那间意识到是燃烧弹。便拼命地闭上眼睛,紧紧地伏在地上。 他一直保持这样一种姿势,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轰炸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轻轻坐起来。左手边,什么东西在发光。仔细一看,院子的树丛中冒出烟花一样的火星,发出“嗖嗖”的声响。火势眼看着大起来了。 俊夫慌忙爬了起来,环视四周,其他地方并没有火花。防空洞也安然无恙。 “娘,是燃烧弹。快来帮忙……”俊夫在洞口处高喊了一声,马上朝廊檐前面的消防蓄水池跑去。水泥做的蓄水池前,放着三只装满水的桶。俊夫挑了只最大的,提起来,朝树丛那边飞奔过去。 “使劲把水泼到火源上”,学校发的《防空必备》手册上是这么写着的。然而,此时火光映红了夜空,十分壮烈,是学校演习用的发烟筒无法比拟的。最终,俊夫只能在三米远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泼水。一瞬间,火苗看似弱了下去,但旋即又卷土重来。 俊夫提着桶返回蓄水池的时候,和提着满满一桶水跑过来的母亲撞了个满怀。在燃烧弹火光的映衬下,母亲的脸显得神采奕奕,这副模样和在京桥开店时一样。俊夫把空水桶换给母亲,自己提着满满一桶水,又返回到燃烧弹前。与上一次不同,这次是从两米远处将水泼出去的。 母亲把三个水桶轮流灌满,再一个一个地传给俊夫,显得沉着而冷静,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要拿起装满全部家当的两件行李,逃到家门前的田里就平安无事了。至于明天的住所,自会有区政府来安排。 这次,俊夫算是尽全力了。他总共提了几十桶水。桶里大部分的水洒到地上,打湿了裤脚,但也有将近一半的水确实泼到了火苗上。最终,母亲也不必拎着行李逃走了。 “好了,没事了。”俊夫说着,从母亲手里接过最后一桶水。为保险起见,他缓缓地把水浇在正冒着热气的燃烧弹的残骸上酉。而且,他还打算明天把弹筒拿到工厂去给同学们看看。 “太好了,没受伤吧。”母亲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一边掏出写有“八纮一宇”1的毛巾来擦拭俊夫身上弄湿的地方。 1“八纮一宇”一词,出于日本最早的编年体古书《日本书记》中“兼六合以开都,掩八纮而为宇”的句子。传说是古代的神武天皇发布的诏令,意思是合天下为一家,其家长为万世一系的天皇。1903年,日莲派宗教家田中智学将“八纮一宇”阐释为“日本的世界统一之原理”。而“大东亚共荣圈”的思想支柱就是“八絃一宇”的、以天皇为中心的超国家思想。 然而,俊夫却仍然提着空水桶,呆呆地凝望着邻居家。研究室的拱顶屋旁,还在微微冒着红色火苗, “啊!”母亲也注意到了,拿着毛巾的手停了下来。 “启子应该没事吧。”母亲脱口说道。 俊夫想了一下,回答说:“赶快过去看看吧。” 2 尽管站在门口无法直接看到火焰,可玄关上空肆意飞舞着的火星却是显而易见的。 榆树下面那条羊肠小道,是俊夫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俊夫就沿着这条路,绕到了院子里。 距堂屋大约四米处的库房已经起火了,可是,却不见老师的身影。 “老师!”俊夫大声喊道。不赶快泼水,堂屋的屋顶就会燃烧起来。火星已经飞到这边来了。 俊夫这么喊了一声后,就赶快朝着最里面的研究室跑去。他突然想起,这家人图省事,把水泥做的拱顶屋当作防空洞来使用。现在,父女二人肯定和俊夫母子在京桥时一样,待在里面,还什么事都不知道呢。 湿透的绑腿和靴子很沉,俊夫几次险些跌倒,最终还是在院子中央摔了个大跟斗。俊夫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起身回头一看,不禁失声喊道:“老师!” 他爬了过去。老帅仰面直直地躺着,铁头盔、防空头巾什么都没有戴,还是穿着平时那件黑色西服。 “老,老师……” 俊夫从后面把手插到老师的腋下,想要把他扶起来。可是不行,只好作罢。老师软弱无力地躺在那里。 俊夫犹豫了。是把老师放在这里,任火星纷纷飘落在老师身上,去叫启子好呢,还是……俊夫很生气,埋怨启子到了这种时候还若无其事地待在屋子里。 突然,老师“哼”了一声。俊夫赶紧又凑到老师身边,紧紧地盯着老师。老师微微睁开了双眼。俊夫这才发现老师的眼镜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老师!”俊夫喊道。 老师好像明白了似的,脸颊和嘴唇微微抽动了几次,勉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俊夫……” “老师!”俊夫答道,“我这就去叫启子。” “俊夫!” 老师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俊夫刚要站起来,又蹲了下去。 老师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道:“别走,我有事拜托你。” “什么事?” 俊夫不由地朝房子那边望去。平时,老师教他数学的那间屋子的屋檐已经烧起来了。现在要冲进去拿点什么东西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那边传来了轰炸机的声音,敌机又来了。可是俊夫顾不上这些了,他一把扯下防空头巾,将右耳凑到老师嘴边,用手指塞住左耳。这时,在俊夫的眼里,燃烧的房子似乎都倾斜了。房檐四散着火星,就要烧塌了…… 邻组的人们赶来时,老师仍躺在地上,俊夫呆呆地站在旁边。 “喂,怎么了?” “他不就是这儿的老师吗?”大家都跑了过来。“救护队的医生应该还在这一带,快去叫过来一下。”站在前面的组长对后面的人喊道。他一面整理着铁头盔的带子,一面走到老师旁边,蹲了下来。 “头部受伤了。”俊夫说着,一把抓起地上的防空头巾,向研究室跑去。 身后传来水桶碰撞的声音。老师的家已经完全被火包围了。研究室的拱顶屋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上空,探照灯灯光交相辉映。 俊夫的手刚触到门把时,左边天空突然闪过一个亮点,随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坠落了下来。可能是我方的飞机。 正数18 1 “六三年盛夏时装秀。今夏最新款式即将闪亮登场。由亮泽优雅、柔软顺滑的印花丝绸,精美雅致的机织提花蕾丝,凉爽舒适、布满蕾丝的印花布,以及各种上等衣料制作而成的最新款时装,高贵典雅,气度非凡……” 在文字旁边配有一幅美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美女穿着靓丽夺目的夏装。衣服固然不错,更漂亮的是模特的肤色和肤质。近来,印刷技术大有进步,照片上就连模特生有柔软汗毛的肌肤的触感都被逼真地再观了出来。这种广告是禁止使用裸体模特的,因而一身夏装显得恰到好处。 这种车厢内广告,对私营铁路经营方来说肯定是个相当可观的收入来源。那些拿着报刊杂志、或者打着盹的、闲着无聊的乘客,在路途中,除非车上有漂亮女人,否则谁都会将目光投向美女广告的。 最近一段时间,浜田俊夫都没坐过私铁1。他现在的公寓位于东京的青山。即使偶尔去郊外办事,开自己的车或是坐公司的车去也不会误事。今天晚上,他本来是打算开车去的,但是出门时,看了一下表,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改乘电车。 1私营铁路(到车)的简称。 俊夫抄着手,闭着双眼。私铁是新型轻金属制造的电车,跑起来又轻又快…… 俊夫松开手时,车内广播正好响起:“下一站是梅丘,梅丘到了……” 2 当时的田野如今都成了住宅,模样全变了。在这里只住了一年,俊夫对于地理位置的记忆显得有些模糊。何况他的方向感不强,有时连去公司都摸不清方向。好在今天时间充裕,俊夫不用匆匆忙忙地瞎窜。 以前,每天从车站到家,刚好四分钟。今天晚上,俊夫却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总算走到了当时和母亲一起住过的房前。门牌上的姓氏依旧,仍是当时避难离开的纺纱铺老板的名字。现在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他当时出征在外的长子吧。战后,他来探望过母亲两三次。但是。最近却断了来往。所以,俊夫觉得今晚没有必要进去打招呼。然而,当看到那旧貌依然的玄关时,俊夫不由地涌起一种想要走进去的冲动。 路灯照射在房屋前面用柏油和混凝土铺成的马路上。这条路比以前宽了许多。左边邻居家的大门也清晰地呈现在俊夫眼前,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边走去。 混凝土的门柱间隔约四米左右,位于房屋的左侧。两扇木门朝里开着。四米宽的道路笔直地通往正面的车库。玄关位于道路的右手边。这是一栋由轻型钢筋建造的平房,设计新潮。还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顶上方的白色圆形物体。 俊夫退到马路的对面想看个究竟。果然不出他所料,从这里望去,拱顶尽收眼底。当然,战争时期涂上的迷彩色,现在已褪尽,拱顶在月色下泛着银辉。 俊夫左右移动两三步,又仔细眺望了一下。随后,他穿过马路,进了大门。门牌上只写着“及川”两字。至于及川是何许人也,俊夫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电话里听过及川夫妇俩的声音。他是通过104查号台得到及川家的电话号码的。一共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一个月前,另一次就是今天早晨。及川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某位经常为外国电影配音的演员。但是,听说那位经常为老年人配音的演员还不到三十岁。看来,想要以声音来推断及川先生的年龄并不容易。俊夫第一次给及川先生打电话时,就直截了当地贸然问道:“下个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您在府上吗?”及川先生一定是被这个奇怪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对于一个月后的事情,他还是一口应承道:“嗯,我在家。”接着,俊夫又不安地继续问道:“我有事相求,想来拜访您。” “那,我在寒舍恭候。”及川先生如此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反而让俊夫感到惊讶。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要求拜访的预约电话。俊夫刚才还在担心,及川先生会不会觉得可疑而挂断电话。后来他又猜想及川先生该不会是位作家吧。如果是作家,经常会遇到编辑前来约稿的事。及川先生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电话。得到及川先生的应允后,俊夫也就没再去调查他的身份。 今天早晨,为了慎重起见,俊夫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知道了,您请过来吧。”从这种第一人称的口气看来,她应该是及川夫人。 俊夫站在及川家的玄关处,透过门上的雕花玻璃,看见里面亮着灯,他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俊夫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新的粗花呢上衣,摘掉了右边口袋上的线头。然后,按下了门旁的按钮。 里面的门铃响了起来。俊夫把手放下来,退后一步,等着。他正要把手抄在胸前,忽然门开了,有人探出头来,俊夫吓了一跳。速简直就像是自动售货机一样,从手指接触按钮开始还不到四秒呢。俊夫推测,这人一定是刚好要出门。 对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琥珀色的宽边眼镜。 俊夫微微低下头,说道:“这么晚来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是之前打电话的那个人。这是……” 俊夫正要递上准备好的名片,却被老人打断了。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这时,老人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要浑厚多了。及川先生把门大打开,招呼俊夫进了玄关。接着像是搂着俊夫似的,连推带拥地将他“赶”进了旁边的房间里。老人和一米七三的俊夫差不多高,俊夫只好由着他。 在老人的邀请下,俊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再次递上名片。这是张印有公司职务的名片。虽然今晚的事与公司毫无关系,但他只有这种名片,也只好将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花镜的度数不合适,及川先生接过名片后看了半天。随后,他很慎重地将名片放进灯芯绒便服的内包里。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及川先生戴着厚厚的玳瑁框眼镜,所以俊夫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俊夫猜想,此时及川先生一定是在揣测电动机公司的部长前来有何贵干呢? 俊夫拘谨地将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手说道:“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陈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及川先生只是“哦”了一声,好像是在等着俊夫下面的话。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俊夫越来越语无伦次。不管怎么想,自己要说的事都是不合常理的。这会儿,俊夫完全没有了几天前在公司股东大会上发言时的那种自信与冷静。 然而,难得的是及川先生此时的话给他解了围。“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是啊!”俊夫感激地说道,他真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也能像及川先生那样通情达理。 “是这样呀。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俊夫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及川先生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便什么也没问了。果然是绅士气派。不过,也许是他不愿干涉别人的隐私吧。 但是,俊夫认为,及川先生的内心还是挺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的。俊夫早就打算今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及川先生,以得到他的许可,使用研究室,所以他准备了充分的时间。而且,及川先生刚才也谠过隐居之类的话,应该不忙,有时间听俊夫讲述。况且,俊夫也没有理由让昨晚好 不容易打好的腹稿白白作废。 “如果没有打搅到您的话,”俊夫说着近乎毫无意义的社交辞令,“我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啊?这个……请等一下……” 外面传来阵阵敲门声。及川先生迅速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过去。他动作敏捷,与其年龄一点也不相称。及川先生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好像是个女人。 不一会儿,及川先生端着装有红茶和甜点的托盘回来了。“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俊夫连忙起身相迎,说道:“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牛奶呢,还是柠檬?”及川先生问道,右手停留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处。 “那就牛奶吧……谢谢。” 及川先生将一些牛奶倒进红茶后,端给俊夫,再往自己的杯子里也加了点牛奶和砂糖,然后开始搅拌起来。 俊夫看到这,才将自己的红茶一饮而尽。接着,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开始缓缓倒出事情的缘由。 “实际上,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是他在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3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俊夫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然而,在那本珍藏的旧笔记本里,俊夫却记录下了那句遗言。因为是战争时期,用的是劣质墨水,现在字已褪了色,呈淡淡的茶色。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午夜十二点,去研究室。” 当时老师将“一九六三年”反复强调了好几次,并叮嘱俊夫一定要在这个时间到研究室去,之后没说几句便断了气。于是,俊夫就在“六三”旁边画了一道线。 为了不忘记此事,第二天早晨俊夫把这件事用钢笔记在了笔记本上,并将它保管了整整十八年。 老师的葬礼是在第二天举行的。因为是战争期间,所以葬礼办得相当简单,只有俊夫母子和近邻的一位老人参加。这位老人是个建筑工人,经常出入老师家。听说当晚有很多人死于空袭,办手续稍迟一点,便领不到配给的棺材。多亏了这位老人先去政府办理领取棺材的手续,之后又连忙安排后事,老师的葬礼才得以顺利举行。但是,老师的女儿启子——也就是老师惟一的亲人一却没有出席葬礼。当时,她已下落不明。 而当时的俊夫却更在意老师的遗言。他一直担心会不会把一九六三年这个时间听错了。他想了很多数字,但是并没有发现有哪个数字的发音会被错听成六三。老师说的肯定就是一九六三年。十八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间,而且也是在深夜,到同一地方来。俊夫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总之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俊夫没有告诉母亲有关遗言的事。因为母亲和老师几乎没什么来往,即便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结束后,俊夫和母亲回到京桥,在废墟上搭起了简易房,重薪经营起理发店的生意。俊夫打算中学毕业后就到理发店帮忙于活。可是,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人通过学校,表示愿意为俊夫提供学费援助。 对方是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帮他出学费呢?俊夫虽然感到些许不安,但是因为没有附加条件,而且又有班主任作担保,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陌生人的好意。那时,正好是八年制义务教育取代九年制的时候,俊夫从旧制中学毕业后,被编入新制高中二年级。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了日本大学的工程学院。 在此期间,俊夫时不时会想起老师的遗言。进入工程学院之后不久,他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来,想要调查一下老师。然而,首先让俊夫感到为难的是,老师的户口去向不明。世田谷区政府的登记簿上,根本就找不到老师的名字。战争结束已经五年了,战争死亡者的名单上,也没有老师的名字。 于是,俊夫去了老师曾经工作过的文理科大学。文理大当天也遭到了轰炸,但是同样没有关于老师的记录。最后,俊夫在拜访了几位老师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老师只是一名普通的生物学家。这可以说是俊夫得到的有关老师的惟一消息。 俊夫的专业是电器工程学。毕业的前一年,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资助者,通过俊夫中学的母校传话,希望俊夫能到一家电动机公司工作。当时的那家公司小而又小,没有一点名气。但由于这是恩人的意思,所以俊夫毫不犹豫地进了那家公司。虽然俊夫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猜想,应该和公司有关。俊夫打算,如果知道那人是谁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报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后来那家生产录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公司发展迅猛。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两年前,作为创业元老的俊夫被提拔为部长。母亲对俊夫的出人头地感到很欣慰,早就把理发店关了,舒舒服服、清清静静地安度着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母亲便去世了,俊夫惟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让母亲抱上孙子。母亲因风湿病卧床不起的前几年,还一直张罗着帮俊夫找媳妇。可是,对母亲拿来的照片,俊夫总提不起劲儿。 去年春天,俊夫突然想起了老师的遗言。一年之后,就得去研究室了。可是,研究室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俊夫有些担心。战争结束后,他还一次都没去过梅丘。 与母亲的想法一样,俊夫也觉得启子可能还活着。说不定是在空袭中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着。倘若果真如此,启子由于某种契机,恢复了记忆,回到梅丘的话,应该会从那个建筑工老人口中打听到老师被安葬在浜田家的墓地菩提寺。 而且,如果去了菩提寺,她就会得知俊夫的住所,并主动与他联系。因此,俊夫认为,若是去了梅丘又失望而妇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启子可能真的死了,便索性不去那里了。 然而仔细想来,不管研究室所在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于实现老师的遗言,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老师和谁约好了一九六三年要在那间研究室里见面吧。之所以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可能是和彼此的研究相关吧,而且俊夫认为对方有可能是位外国的学者,考虑到对方来自遥远的国外,所以约定深夜见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万一研究室不在了,自己也会在这附近等这么一个人——三十一岁的俊夫是如此对及川先生解释的。 然而,当他一看到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时,便又会感觉到将有更神秘、更无法预测的事情发生。俊夫为了打消这样的念头,连续三个晚上都在银座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让自己尽量不去看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笔记本。 4 俊夫说完后,只觉得胸中积聚的憋闷消散开去,顿时轻松了许多。 然而,及川先生却称不上是一位称职的听众。他既没有适当地插些话进来,也没有表现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 不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大抵也只能如此吧。及川先生只是把研究室借给了俊夫。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俊夫说道,“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嗯?”及川先生一脸诧异。 “我觉得半夜打扰您实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及川先生起身,指了指墙上的按钮说道,“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后面的矮脚书架上并排摆放着小型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两个都是他们自己公司的产品。 他越发喜欢眼前这位及川先生了。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及川先生的话真及时,刚好这会儿俊夫的烟抽完了。最近,他抽得有些过量。 “好,谢谢……” 俊夫朝开门出去的及川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俊夫起身朝书架方向走去。在这种时刻,听点舒缓的音乐最合适。 正当俊夫想要扭开收音机的开关时,旁边一张倒扣着的小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拿起来瞧了瞧。 “咦……”俊夫忽然问想起了什么,“真是太像了,不会是……” 这不就是以前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嘛。上面还有她的亲笔签名。俊夫猜想及川先生可能是她的影迷。 俊夫凝视了几秒,将照片按原样放好后便打开了收音机。为了避免吵醒及川夫人,他调小了音量,随后,又坐回到沙发上。 著名的法国“柯托”乐队里男高音的声音从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来,俊夫想要仔细倾听,不知不觉中思绪却又飘到了别处。 对方很快就会来吧。这个房间就在玄关旁边。门铃响起后,是自己去开门呢,还是等着及川先生去开门?俊夫浮想联翩,设想着各种人物以及各种场景。 到十一点五十分时,俊夫已经抽了九枝“和平”牌香烟,并且喝了三杯及川先生留下的红茶。 初夏的夜晚还是那样冷飕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俊夫已经按捺不住了。 正当他走到房门口时,门却自己开了,是及川先生,他推门探进头来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卫生间的位置。沿着这条走廊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往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及川先生考虑得真周到呀,俊夫暗想道。可是没有时间道谢了,他急匆匆地顺着及川先生指的路走了过去。 俊夫回到客厅时,客厅里空无一人。还差两分钟到十二点。对方也许打算直接去研究室吧!他恍然大悟,马上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往袋里一揣,接着出了玄关,穿上鞋。此时,俊夫才忽然想起收音机还开着。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对方可能是外国人。作为日本人,俊夫可不愿意迟到。 俊夫沿着草坪中央的小道,朝研究室跑去。这个角度刚好与十八年前那晚一样,拱顶屋可以尽收眼底。也许是有人经常打扫的缘故,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房顶泛着银辉。研究室前,一个人影都没有。 俊夫看了看手表,带夜光的时针与分针马上就要重叠在一起了。 他稍稍止住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及川府邸。只有堂屋最前面的窗口透着灯光,没有任何人到来的迹象。 俊夫又加快脚步,一步跃上研究室前四梯高的台阶。就在俊夫的手触到门的一刹那间,门把手自己转动了一圈,接着门开了。 5 俊夫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室内,灯光刺眼。俊夫,最先只是感觉到对方比自己矮。紧接着,迎着灯光,那人的轮廓映入俊夫眼帘。一身奇异的服装:带有帽子的上衣,宽大的、灯笼裤似的下装。这副滑雪服似的装扮,俊夫隐隐约约感觉在哪里见过。 帽子下面,大大地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那人开门的一瞬间,俊夫突然看到这张脸,不禁吃了一惊。 然而,俊夫马上恢复了常态,强作镇静地说道:“好久不见!”俊夫想,在这种场合下,除了这么打声招呼,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话可说。 然而,她只是睁大双眼,向后退去。并且很熟练地快速向墙边靠过去。 “是我啊!俊夫!好久不见!”他一边追过去,一边急忙报上名来。前几天,俊夫把大学时代的照片拿给公司里的部下看时,大家都没想到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他们现在的部长。何况,眼前这两人自初中以后就没再见过面。仔细想想,要没认错的话反而不可思议。 “俊夫……”她最终停了下来,吃惊道。 “嗯?”俊夫微笑着说道,“我变化这么大吗?” 随后,俊夫收起得意的面孔,正色道:“你和那时相比,可一点都没……” 然而,俊夫所期待的笑容并没有出现。她皱着眉头,说着奇怪的话:“你叫俊夫,就是那个特高的刑警……” “什么?”俊夫吃惊地大声道。 “您找我父亲吧,我现在就去叫,您稍等一会……” “那个……”俊夫目瞪口呆。她微微低下头,迅速朝门边走去。 俊夫慌慌张张追了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 “你还没认出来吗?是我呀!浜田俊夫!那时,我就住你家旁边……”看到她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俊夫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哎哟!”俊夫惨叫一声,蹲在了地上。他的要害部位被重重地踢了一脚。 尽管疼得眼冒金星,俊夫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捂着小腹,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追出了研究室。 “启……启子!” 穿着劳动服的启子站在草坪上,月色下的草坪泛着柔和的光,好似天鹅绒一般。 隔着防空头巾,她的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脸颊,失声嚷道:“怎么回事呀?家没了,家没了。啊,那是什么,好奇怪,太奇怪了……父亲,父……” 她大声嚷着。好不容易赶上来的俊夫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想到刚才踢自己要害的那一幕,这一回俊夫吸取了教训,一面捂着她的嘴,提防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面凑到她耳旁轻声说道:“小点声,会把这家人吵醒的。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唔!”她挣扎着发出声音来,俊夫情急之中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顾虑到是个女人,所以俊夫没怎么用力,但她还是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俊夫慌了神,连忙跪了下去,支撑起她。俊夫无意中左手一把抓到了她柔软的胸部,然而,事发突然,也顾不得许多了。好在这会儿她倒在俊夫怀里,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俊夫朝堂屋望了一眼,灯还亮着。他用力将启子抱了起来。失去知觉的人有多重,早在十八年前他就亲身体会过了。尽管现在抱着的是个女人,而他也已经长成大人了,但究竟能不能一口气将启子抱到距这里三十米远的堂屋玄关,他还是有点心虚。而且,碰到知道原委的及川先生倒还好说,可及川夫人还没入睡,若是夫人看到深更半夜,一位陌生男子抱着一伍昏厥的女子,会作何反应呢?想到这,俊夫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要去及川府为好。于是,他将怀中启子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朝右边走过去。 俊夫几乎是拖着双腿,将她抱到了研究室里的。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个沙发,于是使出最后的力气,朝那儿走去。将启子放到沙发上后,俊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她倒在沙发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俊夫想:幸亏她穿的是劳动裤。这么一想,俊夫才注意到她穿着空袭时的防空服装。俊夫将她的双腿摆拢,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将她压在侧身下的帆布包挪到前面来,最后解下防空头巾垫在了她的头下。 俊夫环视着四周,自己不是柔道高手,对于如何使人恢复意识是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水肯定是必要的。 他在旁边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样此时此刻比水更有用的东西。当然,不仅仅是这个时候,包括俊夫在内的一部分人,随时都认为它比水有用。那是一瓶威士忌,旁边还有酒杯。 俊夫把 威士忌倒入杯中。由于刚才的重体力劳动,这会儿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还没拿到启子的唇边,酒都快要洒光了。 “真没办法!”俊夫叽咕着,回头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当然,肯定没有人在那里窥视。接着,他含了—口威士忌,俯到启子身上。 在离她脸庞很近的地方,俊夫凝视后把嘴贴到了启子的唇上。 启子当然没有想要喝威士忌或是接吻的意识,仍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脖子流了下去。这样一来,却也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的效果。启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俊夫连忙起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紧接着的一瞬间,启子突然站了起来。看到这副架势,俊夫惟恐她又要踢自己一脚,慌忙护住自己的要害。 “啊……”她小声叫道。她像是悟出什么,脸羞得通红,一面紧紧捂着胸口,一面说道:“失礼了。您是俊夫的父……俊夫的父亲已经战死了。不好意思,那您应该是俊夫的亲戚吧。” “不,我是……” 哎呀,又来了!俊夫不禁心烦意乱,开始埋怨起启子的父亲来,把这等顽固的性格遗传给她,真是可恨。 “平日里经常承蒙俊夫母亲的关照。空袭最激烈的时候,还特意……” “空袭?”俊夫惊讶地反问道。 “父亲马上就来。但是,您这身西服,真……” “启子,启子!”俊夫大声地打断她,觉得她的话真是不知所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呀。 这回轮到俊夫往后退了,他好容易站稳脚,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请清楚地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你叫什么?” “伊泽启子。啊!你果然是警察。” 启子马上摆出立正的姿势。因为穿着胶底布袜,历以没有发出脚踵碰撞的咔嚓声。 “……我是伊泽启子。今年十七岁,圣仁女子中学五年级学徒挺身队,在大森的工场劳动。那个工场的名字……我们必须保密……” “咦?你说什么,十七岁……你打那以后一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打那以后?什么意思?” “当然是空袭的那天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从那天直至今日,你去了哪里……” “直至今日,究竟什么意思?今天不是五月二十五日吗?” “你以为是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二十五日?” “可是,现在是一九四五年呀!” “哎?你是这么想的吗?”俊夫一下瘫软下来,“完了。” “是啊。可不是一九四五年吗。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 “天皇纪元二六〇五年!”俊夫在脑子里重复道。天皇纪元二六〇〇年的纪念仪式时,小学发给俊夫他们红白两色的蛋形年糕。第二年,“大东亚战争”爆发了……她以为现在战争还在继续。启子完全丧失了这十八年的记忆。由于刺激导致失忆。那个刺激……一定是因为十八年后的重逢。 自己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俊夫勇敢地想道。 “启子,你,现在……” 他刚开口,突然想到要是打她一个耳光会怎么样?由于刺激导致的失忆,会因为再度的刺激恢复记忆,俊夫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故事。然而,俊夫刚才已经领教过启子的防身本领,所以他打算还是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 “知道吗?是你想错了。已经没有空袭了,现在是一九六三年了呀。” “六三年?” 她轻轻翕动嘴唇。小巧精致的嘴唇,虽然没有搽口红,却像苹果一样红润,莹润光亮。 “是的。今年是昭和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六三年。” 俊夫本来还想加上天皇纪元的年号,但那需要换算,俊夫懒得费功夫。 “你,究竟……”她抬起头来,看着俊夫,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是俊夫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俊夫断定,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不,是真的。你仔细看看我。我不是什么亲戚,我就是浜田俊夫。那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 启子像是审视特卖部的商品似的眼光让俊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但是,考虑到这是关键时刻,俊夫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任凭启子上下打量着。 突然,启子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开始向后退去。 “不行,”俊夫心下想道,“她是在强装笑脸。她肯定以为我不是俊夫,觉得我很可疑。” 俊夫赶紧从西服内袋里掏出驾照。 “是真的。你看这个。上面是写着一九六三年。看这里,有我的名字。我没有骗你。” 俊夫一边以同样的速度朝正沿着拱顶屋墙壁后退的启子追过去,一边把驾照翻开,像接力赛时传接力棒那样,递了过去。 驾照上这样写着: “发证日期: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有效期至: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东京都公安委员会” 她看着俊夫和驾照,慢慢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起驾照来。 启子将驾驶证上的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两三遍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俊夫。之后,又焦急地扫视着研究室的入口处。最后她将视线停留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也不动。 俊夫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藏蓝底碎白花的衣服下面,隆起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左胸处缝着姓名牌,上面写着: “圣仁高等女子学校学徒挺身队第五班六十五号伊泽启子” 她一定是将这身劳动服谨慎而妥善地收藏着,为了缅怀往事,今晚才特意穿上的吧。想到自己竟然悠然自得地穿着新缝制的西服就来了,俊夫不禁对自己的迟钝感到生气。不过,就算是拿出当时的衣服来,肯定也紧得穿不上了。俊夫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对了,不跟她提现在,就和她说过去好了。 俊夫改变了说话的方式。先得弄清楚她的记忆在哪里断了线,然后再顺藤摸瓜,让她恢复记忆。 “启子,以前的事情,你能记到什么时候?” “记到什么时候?”她回过头,看着俊夫。 “是的,你还记得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什么?” “嗯,对,二十五日晚上十点半左右响起的警戒警报,你还记得吗?” 她盯着俊夫,点了点头。 “是吗?那么,能跟我讲讲当时的事情吗?警报响了之后,你做什么了?” “警报响了以后,我马上起床,换上了防空服。看了看枕头旁边的夜光表,时间是十点五十四分,我想父亲应该还没睡吧,于是就去了书房。” “嗬!”记忆超群,俊夫感叹道。 “父亲正在整理着什么资料,看到我之后,让我坐到那边去,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跟我讲起了战况。冲绳的……” 她突然不做声了。看样子,好像还在猜疑俊夫是不是特高课警察或者宪兵。 看来,老师说不定又对启子谈起了他平常的反战想法。 “没关系,你接着说。总之,当时老师是和你说起战况来着吧。随后不久,空袭警报便响了。然后呢?” “警报响起后,我听到外边有人嚷嚷说敌机来袭,便劝父亲赶快去研究室。父亲只是‘嗯’了几声,还是继续整理资料。我让父亲明天再做,赶紧去研究室……” “总之,你们俩就到这儿来了吧。”女人说话就是啰嗦,俊夫迫不及待地抢先说道。 “嗯。” “到了这里以后,老师不一 会儿就出去了,没错吧?” “对,父亲出去了,说是要拿什么东西回来。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对吧。” “嗯,一直……可足,父亲老是不回来,我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想出去看看,可那个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什么?” 俊夫顺着启子指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那边有个物体。 “那是什么呀?” 一个高约两米左右的灰绿色箱子就像是被放大了的文件柜,矗立在研究室中央。没等她回答,俊夫便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他绕到箱子背面,发现有一扇门,于是,用拳头在门上敲了敲,箱子发出“咚咚”的闷响声来。 “原来如此。”俊夫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启子说道,“这种金属可真厚!即使被炸弹炸裂了也无妨吧。平时遇到空袭,你们都是躲在这里的吧?” 她摇摇头说道:“不,今晚是第一次。” 启子说的“今晚”,一定是十八年前的今晚。这个防空箱可能是在那晚才完成的。这样说来,这个特别制造的防空箱才使用了一回。 俊夫抬头打量了一下防空箱,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么,那晚你躲进去了?” 话音刚落,启子凝望着俊夫的脸,似乎明白了他说的“那晚”就是自己说的“今晚”,便点了点头。 “嗯,进去了。父亲说,里面安全……我们一块进去的。可父亲说要拿个什么东西过来,不久便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里面等着父亲……” “等等,等等。空袭警报响后,你们马上就躲进去了吗?” “嗯,马上……仅仅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 惝若果真如此,那时正好应该是燃烧弹落下的时候。那么,那时候,老师为了去拿忘掉的东西到了院子里…… “后来怎么样了?” “我待在里面等着。可是,父亲一直没回来。然后,我想打开门,可怎么也打不开。” “……”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差点哭了出来。之后,突然,只听‘嘎吱’一声,门自己开了。我想出去找父亲,刚打开研究室的门……” “然后呢?怎么样了?” “你站在门口。” “你……”俊夫吃惊道,“你说我站在那儿。是现在的我吗?不是十四岁的我?”俊夫急不可耐地问道。 “是啊。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 “……” “然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知道的呀。” 俊夫抄起两只手,仰望着防空箱。今天晚上,她来到这里,就待在里面。出来的一瞬间,十八年的记忆烟消云散了…… “这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俊夫看着她,问道。 启子默默地走到防空箱前,把门打开。俊夫探进头朝里瞅了起来。 里边亮着灯,乳白色的墙壁方方正正。正对面的墙壁上,安装了几个电源开关似的东西。里面很狭小,像是潜水艇的内部。冷冰冰的,索然无味。俊夫把头缩了回来,关上门。随后,他开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启子来。 6 因为公司的应酬接待,俊夫经常会去酒吧或是夜总会。和那里的女招待聊天时,最让俊夫困惑的是,她们总会让他猜自己的年龄。无奈之下,俊夫只好根据她们的认真程度来随机应变。一般,俊夫报出的年龄总会比他的判断要小两到五岁。于是,那些女人会一面嗔怪道:“你心里肯定以为我很老的吧?”一面做出并非不满的样子悄悄地低声吐露实情。她们所说的年龄,往往和俊夫的猜测相吻合。但是,这并非就能证明俊夫对于女人的年龄看得很准,因为女招待们往往会虚报年龄。 俊夫的公司里也有很多年轻女性。档案上记载了她们的真实年龄。以前,俊夫在翻阅那些档案时,总会联想起她们本人,不禁万分感慨一些女职员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年龄,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装扮自己。 但是,凡事都有限度。不管近年来美容科学如何进步,也不管女性们是如何讲究美容的奥妙,可是能瞒过别人眼睛的年龄充其量不超过十岁。用雪花膏、粉饼派妆艳抹的时候还好说,素面朝天的时候,就很难蒙混过去了。 十八年后在及川府上的研究室里,与俊夫重逢的伊泽启子,应该三十五岁了。若是从前,三十五岁也是接近半老徐娘的年龄了,即便按现在的观点,三十五岁也是妙龄已过,眼角开始有鱼尾纹,皮肤也变得松弛了。即使不像意大利人、西班牙人那样发福,但全身,尤其是腰间会长出多余的脂肪,所以,大致一眼就能判断出年龄。 这当然和美容无关。俊夫已经为自己的推断找到了几个根据。 第一,是刚才看到的那个类似防空箱的物体,从内部看来,怎么也不像是防空箱。而且,若是防空箱的话,按常识应该建在屋外。因此,那个东西不管本身多么结实,若是周围的建筑物给炸塌下来了的话,里面的人也无法逃生。何况老师也曾说过,研究室很牢固,足以当作防空洞用,因而没有必要再在里面设一个防空箱了。这个防空箱肯定还有别的用途。 其次,是今晚伊泽启子牛头不对马嘴的言辞。若将其解释为失忆,未免有些牵强。她的记忆似乎在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那一刻断了线。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告一段落,之后的记忆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绝技”,人类的脑细胞是不具有的。 最后一个根据是俊夫往防空箱里窥视时,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东西。或者用“联想”二字更为确切。当然这一联想完全是得益于他的好记性。 战争期间,在伊泽老师家,老师经常给俊夫看些外国杂志。要读懂战前的《生活》、《时代》上的文章对于初二的俊夫而言,有些勉为其难。不过,能欣赏一下照片,俊夫也就心满意足了。当时的热门话题呀,癌症冶疗的前景呀,以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裸体照片都让他叹为观止。有些照片,俊夫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其中之一便是一位美国学者实验过程的一组照片。 当时,俊夫不能理解烧杯中放着白球和金鱼的那张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向老师请教。老师只是瞟了一眼杂志,便脱口答道那是某位博士的实验。接着又向俊夫解释了其中的含义。装在烧杯里像开水一样的物体是液体空气,处于零下一百几十度左右的低温状态。博士将橡胶球浸入,瞬间就被冻得硬邦邦的,用铁锤一敲,立即像陶瓷一般裂得粉碎。接着,将金鱼浸入,金鱼也落入了同样悲惨的境遇,被冻得硬邦邦的。不过,这回博士不再使用铁锤,而是观察片刻后,把金鱼放进装着普通水的鱼缸里。转瞬间,金鱼苏醒过来,又开始自由自在地游动起来。 老师还告诉俊夫,这位博士正在进行一项实验,这项实验包括延长冷冻时间,以及冷冻和复活比金鱼更高等的动物。老师在说话间不知而觉还在博士这个称呼后加了个“君”字。俊夫对这项实验饶有兴趣,正想继续请教几个问题时,启子进来了。她谈起红薯配给的事来,俊夫只好就此作罢。结果,接下来的几天,冷冻着的金鱼那哀怨的眼神,在俊夫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俊夫无意中注意到老师在讲述中,将某某博士改称为某某君了。十八年后的今天,他才领悟到个中缘由。 老师是与那位美国学者有深交,还是并不怎么赞赏他的研究呢?俊夫认为一定是后者。 7 俊夫思索着如何向启子解释自己的想法。当然,俊夫对于自己的推论有着绝对的自信,用它去推断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惟一的麻烦就是措辞的问题。一定要 避免使用刺激性的语言,防止她再度昏厥。所以,万万不能使用“冷冻”之类的词语,这只会让她联想到结着霜的冷冻食品,“冷藏”和“冻结”也不能用。但“低温”一词又太模糊了。 忽然,俊夫灵机一动,想起曾在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人工冬眠”一词,就是指的这种情况。用它肯定没有问题。“人工冬眠”一词来自英语的“冷冻睡眠”,用它来说明效果会更佳。 还有重要的一点,不能让她感觉自己是父亲的实验品。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伊泽老师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老师对于成功有相当的自信,因为他已经做过了金鱼和土拨鼠的实验。 只是为了把爱女从空袭和红薯粥中解救出来,而使之沉睡至未来的和平时代。并且长隔十八年之久,时间开关仍然准确无误地工作着,从中也可以看出老师的自信程度。 话说回来,及川先生竟然把这台机器完好无损地保存了十八年之久,实在是不可思议。倘若途中,防空箱的门被撬开的话……俊夫想到这儿,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和启子说话都感到有些恐怖了。 俊夫抄着手思考的时候,启子也在一旁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她好像是发现了自己有些不对劲,所以拼命地回忆着什么。 但是,毕竟是经过人工冬眠,不可能想起什么来。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手足无措起来,一副焦躁不安的表情,使劲地搓着两手,不时转动着身体。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烦躁也在不断地加剧。 终于,她开口道:“我,我,去趟洗手间。” “哎!”俊夫慌张道。 外面寒气逼人,启子又是一位女性,总不能就在门外的草丛中解决吧。无论如何,得带她去及川家。可是,及川先生看到一身劳动服打扮的年轻女子,会作何感想呢? 然而,她转过身,并没有朝着门那边走,而是向研究室的里面跑了过去。 十八年前那里的洗手间,及川先生还保留着吗?俊夫又开始担心起这件事来。 好在她很久都没有从洗手间出来。于是,俊夫下定决心,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慢慢把事情向启子说清楚。 俊夫朝放在屋子角落的电话走去。宽敞的研究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摆在角落,只有那台电话机立在房子中央。 俊夫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朋友开的一家小型出租车公司的电话,里面传出社长本人睡意朦胧的声音。俊夫报上自己的姓名。 “什么?是浜田啊。深更半夜的,究竟有什么享啊?” “对不起,对不起,”俊夫望着天花板,抱歉道,“有点急事,能不能给我弄辆车……” “你自己的车呢?抛锚啦?” “不,有点事,把车放家里了……还有,尽可能来辆又破又旧的车。” 若是来辆装有四盏前灯的六三年款新车,她肯定又会吃惊得昏过去的。 “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对了,有辆三十年代的福特。嗯,前几天,有个美国人还想拿六三年款的新车跟我交换呢。” “好,那太谢谢你了,我就要那辆。还有,司机若是穿上国民服,戴上战斗帽,就再好不过了……” 在俊夫的影响下,对方也开起了玩笑。他“嗤嗤”地笑着说道:“你在搞什么名堂。好,行了,包在我身上。” 俊夫带着启子走出研究室大门时,堂屋的窗口还有一盏灯亮着。一定是及川先生在写东西吧。 启子停下来,睁大双眼,朝灯光处望去。俊夫连忙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来,赶快走,就要晚了。”俊夫敷衍着催促道。说着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贸然闯进别人的家门肯定不好,可擅自离开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俊夫暗想道。而且,明天还要就那台机器的所有权问题再来拜访及川先生,那个时候再向他道歉也不迟。 车库就在代代木上原。不一会儿,一辆三十年代款型的轿车便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哈,尊夫人果然是一身劳动服……去哪里?化装舞会?”出租车公司的社长一面说着一面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头上戴着古时日本男子的假发。 8 俊夫睁开眼的一刹那,一把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朝旁边的被子望了一眼。平常他总喜欢赖床,现在却能如此利落、敏捷地爬起来,一定还在担心梦里发生的事情吧。 旁边的被子里,启子睡得正香。俊夫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肯定不是梦,因为在梦里,每次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在车里的时候,俊夫感到十分为难,不知该把她带到哪里去才好。自己的公寓太过于现代化,搞不好又会把她吓得昏厥过去;日式旅馆倒是不错,但又担心那里太复杂了。总之,不可以随便让她遇到其他人,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外出,那样会有危险。眼下,还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正当俊夫为找不到旧式旅馆犯愁的时候,社长觉察出他们并不是去参加化装舞会,于是心领神会地将车开到了位于代代木的一个熟人开的旅馆。她从福特上走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哝道:“呀,这个地方还有温泉……”俊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种带温泉的旅馆是战后才开始泛滥的。他决定暂且在这里住下。 启子睡得很熟。尽管已经沉睡了十八年,可看上去还没有睡够的样子。不过这也难怪,那台机器既狭小,又没有柔软的垫子。启子大概是想尽情享受现在这种舒适的睡眠吧,不过,她的睡姿可不怎么好看,两只胳膊都伸到了被子外面,左手臂完全裸露着——她已经将劳动服脱下来了。 昨晚,女招待把浴衣一拿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大概是女招待直愣愣的眼神,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穿的劳动服不合适宜吧。自己身上都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了,却依旧在意着自己的着装,真不愧是女人啊!俊夫感慨不已。 连无袖上衣之类都一无所知的启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这副睡相,肯定会比俊夫还要惊讶。俊夫将她的双手放进被窝,把被子重新给她盖好。她毫无知觉,跟昨晚穿着一身防空服昏厥时的情形一样,还安详地沉睡着。 俊夫看看枕边的手表,刚过九点。今天是周日,无需操心公司的事。不过,今天一定要把她的事情处理好。俊夫点上昨晚女招待拿来的“和平”牌香烟,盘腿坐在被褥上。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环视着四周。 日式的房间里适当地装点了一些廉价但又新潮的摆设。这种设计可能正好有助于启子了解新环境。 壁龛旁的搁板下摆放着十六寸电视机。昨晚,启子只瞟了一眼,好像没认出那是一台电视机。如今,电视机的款式与二十年前人们所想像的有着天壤之别。对面的角落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藏蓝底碎白花劳动服,上酉是帆布防空包。俊夫暗想,若是要偷看她的包,现在是惟一的机会。于是俊夫又瞟了她一眼。可能是热的缘故,启子又掀开了被子。不过,幸亏是翻身背对着俊夫的。俊夫连忙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悄悄地站了起来。 走到帆布包前,正准备蹲下身来时,俊夫的目光停留在了帆布包上方挂着的自己那件粗花呢上衣上。翻盖兜里露出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俊夫想起了那是昨晚放在研究室防空箱里面的笔记本。出防空箱时,他随手将它揣进衣兜里,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俊夫取出笔记本,回到被褥上,背对着启子坐了下来。 这是一本小笔记本,大学生记笔记用的,已经破旧不堪。封皮和背面上没写任何东西。 俊夫翻开封皮,看到第一页上用细钢笔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类似符号的东西。那是从未见过的记号。翻开第二页,还是同样的符号。 俊夫横看竖看,觉得这些类似符号的东西,像是把笔记本放正后横着写下 的。但是,这决非英语或是德语。反而感觉与阿拉伯文字相似。俊夫猜想,这也许是伊泽老师的专业——生物学符号吧。总之,一定记载了与那台机器相关的事情。 然而,俊夫不管怎么看,都不解其意。看来,除了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外也别无他法了。俊夫泄气地把笔记本往枕边扔了过去。 笔记本刚好平平地掉到榻榻米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时,俊夫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俊夫在心中慢慢数了十下,才转过身去。启子重新盖好被子,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着俊夫。 俊夫朝她微微一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一副僵硬的表情,并把两肩缩进了被窝。 俊夫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把脸。”他说着,向洗手间走去。 方便、洗漱完毕之后,俊夫穿过走廊,进了电话间。 拨通电话后,他对接电话的人说道:“请找一下七号房间的山田。”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睡意浓浓的声音:“哎呀,是阿浜啊。前天真是多谢你了。” “还在睡吗?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嗯,不过,只要是阿浜就没关系。哎呀,才九点半……今天是星期天吧。阿浜你打高尔夫吗?” “不,今天……其实,我有点事要拜托你。” “啊,是吗?那,找个地方见见吧。” “不行,我现在出不来,还是在电话里说吧。那个……我想请你帮我买一些年轻女性的服饰。” “你可真过分,到现在还瞒着有女朋友的事……行呀,是礼物吧?买什么好?” “嗯……就先买一套马上可以穿的套装,不要太鲜艳了。还有鞋子、手提包……然后,再买些合适的化妆品。还有长筒袜和手绢……差不多了吧。” “真行啊。不愧是阿浜。不会只拿一只手提包去敷衍对方。她的尺寸,知道吗?” “对啊,还要尺寸,真麻烦!我还想急着要呢。” “那,那就说个大概吧。她的身高是多少?” “唔。和你差不多吧。胖瘦程度呢,大概只有你一半。” “啊呀,你说得太过分了……总之就是标准身材嘛,我知道了。那,直接送到你家里?” “不,不是我家。是代代木,嗯……交到一个叫‘若叶庄’的地方吧。” “噢,那你现在跟她在一起……” “嗯。” “嗬,真是大饱耳福!” “不,其实,有点事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总之,交给我吧。” 俊夫告诉她确切的地址后,挂断了电话,并穿过走廊,来到了账房。 他付了今天的账,顺便借了张报纸。老板娘算账的时候,俊夫蹲在账房门口,翻着报纸,他觉得让启子看报前有必要将可能会刺激她的消息去掉。 从《朝日新闻》的早报中,俊夫首先取走了有电视预告栏目的那部分。虽然可以告诉启子电视是什么,可是,东京的电视频道多达六个,启子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由于是星期天,因而附有八页周日版,上面刊登了关于原子能中心的介绍。俊夫将它们也全部抽掉,因为启子连原子弹爆炸都不知道呢。 总共十二页的报纸,挑完以后只剩一半了。不过空袭期间的报纸,每页只有现在的一半大,而且仅仅只有一张。所以对启子来说这已经够多了。 俊夫回到房间时,屋子已收拾得千干净净卜穿着宽袖棉袍的启子,站在窗前,饶有兴趣地盯着窗外。 看她回过头来,俊夫默默地将报纸递过去。她顺从地接了过来,随即坐下看了起来。 启子的视线最先落在报纸上端的日期处。那里从左向右横向印着“昭和三十八(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印刷品也可能会出错,于是把每页的上端都翻了一遍,以确认其他几页的日期。 之后,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第一页。俊夫在她旁边坐下,瞥了一眼她正看的那一版。 没有什么大新闻。头条是《住宅地债券,征集有意者》,旁边是一条《劝告委指出,违反公劳法ilo条约》的报道。中间是一则标题为《困难重重的物价对策,砂糖价格暴涨》的消息。不过,上面只有关税金额,具体的价格并未列出。启子一定还以为每斤砂糖上涨了两三钱吧。 她将这一面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后翻开了社会版。 一则标题为《假扮情侣——女警官百货店里布阵抓小偷,盗窃团伙主犯落网东京》的消息映入她的眼帘。她似乎很有兴趣地读了起来。俊夫走到烟灰缸前,将“和平”牌香烟点燃,站在那里注视着她。 她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社会版,突然拿着报纸站了起来,走到俊夫身旁。 “哎!”她说道,“这个,是什么?” 她用手指着社会版的最下端。那是一则广告:“大扫除,请用味之素株式会社的ddt”。 “哦,那是,二氯二苯……”对化学不怎么在行的他,回答不上来了,“完整的名字想不起了,是一种强效杀虫剂。战后美军带进来的一种药。就因为有了它,东京现在连苍蝇蚊子都没有了。” “你说谁带进来的?” “美军。美国军队。” “什么?美国军队……”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不解的神情来,似乎不相信畜生般残暴的美英军队会把这种药带进来。 正在这时,女招待端着早餐进来了。 对启子来说,这十八年是一个空白,而十八年前正是粮食匮乏的时代,她应该很久没见过海苔和鸡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动筷子,端着一碗米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喝了几口酱汤。 “要不要喝点凉的东西?” 俊夫说完,还没等她回答,就径直走向电话机,点了可乐。 “啊,有可乐吗?”启子高声问道。 “咦,”俊夫感到惊讶,“你知道可乐吗?” “我早就想尝一尝了。我家的书上有可乐的广告。看起来很爽口。” “对啊。” 她家里的确有。战前《生活》杂志的封底上登有彩色的可乐广告。画面很逼真,冒着气泡,好像连“嗖嗖”的气泡声都可以听见。 启子自己什么也没吃,却不断地张罗着给俊夫添饭。 “还想吃的话,把我那份也吃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俊夫第三碗饭。此时,启子的表情让俊夫蓦然想起十八年前,她请自己吃玉米粉做的蛋糕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看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浜田俊夫本人。 俊夫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那份吃个一千二净。那时的自己,食欲旺盛,所以现在不能破坏自己在启子心目中的这个印象。但是,在吃完第四碗后,三十一岁的俊夫已经有心无力了。 正在为难之际,送进来的可乐替他解了围。 启子兴冲冲地倒了两杯可乐,随即端起一杯往自己嘴里送,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真像化学药品赛璐珞1的味几” 1赛璐珞:一种由硝酸纤维和樟脑制成的无色、易燃材料,用以制作照相胶卷等。 俊夫拿起杯子,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没错,是很像。俊夫不禁佩服起启子敏锐的味觉来。 不过,启子仍然一点一点地继续尝试着喝下去,终于全部喝完了,还打了个嗝。 “啊,不好意思。”她羞得满脸通红,还用手捂住嘴。 俊夫寻思着, 看样子已经没有必要向启子解释什么了。她应该会很快吸收新知识了。下午就算带她到东京逛逛,也无大碍了吧。但是,启子又缄口不言,转而陷入沉思之中。 启子或许正在思考那台机器的事吧,俊夫猜测着,聪明的她一定能推断出那台机器究竟是什么。然而,启子盯着榻榻米,轻声说道:“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吧?” 俊夫一惊,手里的杯子滑落了下来。 启子十八年后才重返这个世界,但在自家研究室里迎接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邻居家的儿子。这件事不管怎么考虑,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肯定遭遇了什么不测。俊夫开始抱怨起自己的疏忽来了,本应该早些注意到这一点的。现在说话要更加小心,以兔再次刺激到她。 洒在地上的可乐浸透了榻榻米,启子注视着表层留下的可乐泡沫,又伤感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把实情和盘托出的好。俊夫重新正襟危坐。 “就在那个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之前,被燃烧弹直接击中。因为不知道你们家墓地所在的寺庙,就埋到了我家墓地里。”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昨天正好是老师的忌日,在去研究室之前,我到谷中的寺庙去烧了香。我母亲前年去世了,也埋在那儿。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老师肯定不会寂寞的。”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俊夫。细长的大眼睛,看着看着便噙满了泪花。 “过一会儿,一起去寺庙吧。” 她点点头,“哇”的一声扑到俊夫的膝上。 俊夫紧紧地抱着她。 9 正午时分,山田小枝来了。 “有客人来了。”女招待招呼道。俊夫应声正准备出去,门打开了,女招待抱着两个纸箱站在门口,接着小枝抱着一大堆的纸袋钻了进来。 “我的动作快吧。我可在银座跑了一圈啊。” “这么多啊。”俊夫之前盘算过可能会花两万日元左右。可是,他打量了一下纸袋,感觉到可能会比自己的预算高出一倍。 对于突如其来的到访者,启子惊恐万分,僵硬地站在角落里。与昨晚在研究室的入口处第一眼看到俊夫时的表情相比,惟一不同的就是启子现在浮肿的双眼。 小枝朝启子笑了笑,向俊夫低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啊。从阿浜平时的爱好来看,我就猜到应该是这样一个人。这套套装绝对合适。” 小枝在最大的那个纸箱前面坐下,动手把它打开。不过,她的手可没嘴巴那么灵巧,盖得严严实实的纸箱怎么也打不开。 启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盯着小枝的手。还有那个搬纸箱过来的女招待,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里面的东西出现。 小枝注意到了直愣愣站在自己面前的女招待的粗腿。她停了下来,直起身子,说道:“啊,对了,辛苦你了。” 说着将两张一百日元的钞票递了过去,女招待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边走边回头地出了房门。 “阿浜,你也回避一下吧!” “什么?” “我要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时装模特!男士请回避。” 看着启子那浮肿的脸庞,小枝似乎把她想成连套装怎么穿都不知道的乡下姑娘了。 在这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俊夫都只能孤孤单单地和他的“和平”牌香烟一同被关在阳台上了。 终于听到里面喊了一声“行了,可以了”。俊夫再次回到了房间里;小枝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启子让他看。接着,小枝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 俊夫将她送到玄关处。 “一共多少钱?我手头的现钱没多少了。” “哎呀,行了。” “行了?你……” “全部都是赊账买的啦,没关系。这多亏我在银座吃得开。账单到了的话,阿浜你再付钱吧。她看起来怎么样?我买的不错吧?” “啊啊……我都认不出来了。” “那是她生就个美人坯子,再加上我的精雕细琢,你当然认不出来了。阿浜,你非得请我一顿不可!” “一点小意思,”说着,俊夫将准备好的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过去,“回去的车费。” “哎,你这是干什么呀?算了,你可得好好把握哟,拜拜!” 看着小枝往车站走去,俊夫才回到了屋里。 启子跷着腿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化妆盒。 “小枝向你问好。”俊夫说着,在启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她是个好人呢。”启子微微笑着。她穿着无缝长筒袜,跷在上面的那只脚轻轻摇晃着拖鞋。 “是啊,是个好人,只是说话稍稍有些粗鲁……启子,你口红的颜色是不是稍微浓了点啊?”俊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眼影和眼线都画得很浓,活脱脱一个郊区夜总会的女招待。 启子放下二郎腮,手飞快地伸向化妆盒。“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位……” 从耳根处可以看出她那张藏在浓妆下的脸已羞得通红。她迅速站起来,朝梳妆台奔去。 大约十分钟后,启子回到俊夫面前,小枝在她脸上苦心经营了一个小时的“劳动成果”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对,这样子最好。”俊夫觉得自己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这是你的吗?”启子指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问道,“……放在梳妆台旁边的,你可别忘了。”启子说的就是那本写着奇怪字符的笔记本。 “哦,对了,启子,你认识里面的字吗?”俊夫闻道。 启子拿起笔记本,还是按照战前的读书习惯,从右到左“哗啦哗啦”地翻起来。忽然,她露出怪异的神情,看看翻开的笔记本,又望望俊夫的脸。 俊夫瞥了一眼笔记本,“啊”地叫出声来。原来,那一页写着日语。 “给我看看……”俊夫从启子手中夺过笔记本。 “此事一目了然” 一行字印入了俊夫的眼帘。他连忙翻到下一页,同样是日语。俊夫注意到后面的笔记全是用日语记录的。然后,他又翻到开头,第一页照样是阿拉伯文字似的东西。他一直翻到有一半都是同样字符的那一页。不过,从那页以后,将笔记本竖放,写着的便都是日语。 俊夫从日语部分开始阅读。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觉心(决心)从今天起用日语写日记,况且已经学了不少日本文字……” 俊夫“啪”地一声将笔记本合上了。 10 这个笔记本里似乎记着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俊夫思量着自己有必要先读一读。而在这期间,必须将启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行。 “看电视吗?扩俊夫试着问道。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电视的发达程度,可能是战前的人们无法想像的。现在的电视一定会让启子感到无比惊讶。 果然,启子向屋里张望,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啊,电视机?是那个吧?”聪明的她好像立刻就意识到摆放在壁龛旁的就是电视机。 “十年前就开始播送了。东京就有五个电视广播台。”俊夫一边解释,一边走到电视机面前。 跟过来的启子,仔仔细细地把电视机打量了一番,说道:“好小的屏幕啊。” 听了这话,俊夫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来。启子是个外行。在战前一般人看来,所谓电视,就是用无线电播放的电影。 “屋子里亮着灯也没关系。”俊夫抢先说道,随即把电视打开。 “嗯嗯……” 他看了一下手表,一点半了。 “今天星期天,现在不知在播放什么节目?” 刚要换频道的俊夫,看了看启子,停下手来。此时的启子就像阅兵式上的旁观者那样,一脸庄重地盯着电视画面。 不一会儿,她像发现了知己似的欢呼了起来:“哎呀,这不是花柳章太郎吗?”而后,转向俊夫道,“花柳章太郎长胖了不少啊!” 听启子这么一说,俊夫转到电视机的后面,调整了一下垂直振幅的旋钮,花柳章太郎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圆了。一般来说,很多家庭电视机的垂直振幅调得都不是很到位。很多人都认为上电视的人,腿都会显得比较粗。所以俊夫没有理由嘲笑现在的启子。 俊夫拍拍手上的灰尘,向启子问道:“肚子饿了吧?” 自己倒无所谓,可启子早饭时几乎没吃什么。 启子答了声“不”,眼睛仍然盯着电视里明治座剧场上演的新派剧。 “不吃东西,对身体可不好啊。这里不供应午饭,不过,可以让女招待做点饭团之类的。吃点饭团,怎么样?” 俊夫正要拿起室内的电话时,启子转过脸来说道:“太浪费了。我带着吃的,就吃那个吧。” “什么?” 启子起身,拿过放在劳动服上面的帆布包。 “这是备用食品,看来现在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启子笑着从包中掏出一个纸袋,打开。 里面是军用干面包。褐色,橡皮擦大小,两面各有一个凹孔。 “尝点吧?” 俊夫从递过来的纸袋中拿出一块,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毕竟是十八年前的东西,还能吃吗? 启子已经津津有味地啃起干面包来了。眼睛仍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画面不放。 俊夫不放心地瞧了会儿,也没发现启子出现肚子疼的迹象。 他拿起电话,要了点茶水。然后,拿起两片干面包,朝阳台走去。 点燃“和平”牌香烟后,俊夫翻开了笔记本。 他先将用日语写的那部分粗略地看了一下,是用日记体写的,但时间间隔较长。平均每个月写一次左右,每次两三行到两页不等。从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开始,一直写到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为止。之后剩下的几页是空白。 翻开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后面的那一页,也就是最后一次日记,俊夫开始读了起来。 “五月二十日(星期五)今晚我终于决定实施计划了。盟军方面近日可能会对日本发出最后通牒。美军的空袭日益激烈,似在牵制日本。这一带也不安全了。而且,当局对我追查得越来越紧,或许在明天我就会被捕。事态已刻不容缓。” 最后两段字迹潦草,可能当时空袭警报已经拉响,事态紧迫,不容老师再写下去了。 然而,这篇文章只是提到了“计划”一词,具体指什么却不清楚。于是,俊夫又往前挑着读了两三段日记,也没有发现与此相关的字句。 俊夫最后决定从头按顺序慢慢往下读。 由于第一次的日记是从二年的中间开始写的,日期没有写年号。他稍稍往后翻了翻,查到了第二年的年号,因此确定第一年应该是一九三七年。 “四月三日(星期六)我觉心从今天起用日语写日记,况且已经学了不少日本文字,这样也是一种练习。启子今天在学校被选为年级长,这太让人欣慰了。启子说六号要去给‘神风号’送行,考虑到是半夜,我劝还是不去为好。启子已经能够挑一些新闻来读了,我也要努力。” 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因此“神风”应该不是指神风特攻队,而应该是朝日新闻社派出访问欧洲的专机。 然而,让俊夫吓了一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伊泽老师会是外国人。老师身高一米五五左右,戴着无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皮肤比俊夫还要黑一些。但至少不是白人。俊夫一边想着,一边朝屋子里老师的直系亲属启子看了一眼。 她依然目不转睛,纹丝不动地盯着电视画面。从侧面看过去,她确确实实跟很适合日本发型的电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样。 俊夫接着往下读。 之后的内容几乎全部是有关启子的。像什么启子在学校取得了甲等成绩呀,第一次给父亲做了可口的酱汤呀,都被他一一记录了下来。 日记中出现了好几次的“机器”这个单词,引起了俊夫的注意。“机器无异常”、“保养了机器”之类的字眼随处可见。而且有几天,日记只写了日期和这几句话。里头提到的“机器”到底是不是研究室里的那个物体?俊夫百思不得其解。倘若真是那样,就意味着那台机器早在一九三七年就制作好了。 老师还在日记中写下了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二月。从那以后,日记里基本上没出现错别字,而且文笔流畅。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我终于找到了工作。多亏朋友小山君提前为我斡旋,我才有幸谋得文理科大学讲师一职。今日去面见系主任,他告诉我,他曾读过我的论文,并且将我夸奖了一番。我教授古代生物学,月薪一百五十日元。从四月开始便不用再制作‘悠悠’了。” “悠悠”是一九三三年左右一种非常流行的玩具。俊夫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就在家中的那个“悠悠”上留下了自己的牙印。俊夫还记得,直到空袭前家里还摆放着“悠悠…… 从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八年,已经过去了五年,“悠悠”恐怕也不流行了。所以,老师必须寻找别的工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大学讲师一职。俊夫读到这里松了一口气。模样长得像天皇的老师去做“悠悠”,的确有些不太合适。 不过,对于老师而言,可能教授古代生物学和制作“悠悠”一样,只不过是为生活所迫而已。从这之后,老师在日记里,便没有再提及有关自己工作的事了。 一九四一年三月的日记中,老师颇费笔墨地记录了启子通过圣仁女子高中的入学考试。当时的学费是三元五十钱日元。 但是,关于十二月的宣战布告,老师却只字未提,也许是与他毫不相关的缘故吧。老师反而在日记中对法国哲学家贝格森和波兰政治家巴岱莱夫斯基的逝世,表示了沉痛的哀悼。 一九四五年初,老师写下了这样一番话:“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星期三)按这个国家的计算方法,启子今年该满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按理说正是向她吐露实情、离开日本的良机。然而今日我却有别的打算。去年末,美军开始空袭东京,局势日趋严峻。尽管这样,我也不会弃启子于不顾,而且,到了紧急关头,为了启子,我一定会使用机器。也许启子会受到沉重打击,但为了她的安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段话像是日记的关键,俊夫反反夏复看了几遍。然后,又浏览了一下后面的部分,便将笔记本合上放到桌上。电视里传来耳熟的广告歌曲。俊夫抬头一看,启子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广告。 “《干练妈妈》已经看完了吗?”俊夫问道。 多年以来,俊夫已经习惯了边做事情,边听电视。即使眼睛看着笔记本,耳里仍然听得清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节目。 “什么?”启子总算转过脸来朝向俊夫。 “到这边来吧。我已经把日记浏览了一遍。” “嗯,眼睛好累啊。” 启子站起身来,眨了眨眼睛。然后,她走到电视机前面,像是要触摸爆炸物品似的,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电视机的开关。看到这儿,俊夫连忙起身关掉了电视机。之后,二人走到了 负数31 0 对于时空转换一瞬间的冲击,俊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而对于时空转换的冲击,伊泽启子却只字未提,因为从“时间机器”里出来后,她与年长的俊夫相逢了。这件突如其来的相逢,一定令她将那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哪怕只是乘坐电梯上上下下,停止的时候也会感到异样,更何况是在纯金属物体中穿越时空。乘坐的人理所当然会受到相应的影响。 然而,此时令俊夫感到困惑的是,坐在里面感受不到“时间机器”的前进方向。是像汽车一样向前行驶呢?还是像火箭一般垂直向上呢?俊夫把握不了,所以身体也无法防备。 俊夫毫无办法,只能一边盯着云母板,一边用力踩在坑里。此时,可以说他的心情与京桥遭受空袭时,听到上空投下二百五十公斤炸弹时的感受一样。 光亮达到顶部的瞬间,云母板的光全部消失了。与此同时,俊夫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一般。片刻,俊夫受到了更为猛烈的冲击。 冲击全部袭向他的臀部。俊夫没有经历过军队生活,然而这回,俊夫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遭受海军“精神棒”1抽打的水兵们的痛楚。 1二战期间,日本军队中最为常见的一种体罚方式是用橡树棒猛打士兵屁股。这种棒子在海军中被称为”精神棒”。被打者双手按住脚尖,被打倒后迅速站起,接受下一棒。 “哎哟……” 俊夫双手支撑着身体,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原来如此。俊夫一面忍受着疼痛,一面想道。启子肯定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冲击。说到臀部上的忍耐力,女性肯定要比男性强得多。他一边摩挲着腰部,一边站起身来。突然“喀嚓”一声,“时间机器”的门自动打开了。 门外空无一物。俊夫慌忙跑到门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番,总算看到了天空和地面。原来“时间机器”停在了一片荒野的正中央。 太奇怪了,俊夫不由得心生疑虑。伊泽老师应该是在一九三三年来到这里,并安居下来才对啊。可是,为什么到一九三四年了,这里还没有研究室呢。 他两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身体,战战兢兢地把头探出“时间机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田地,接着是树丛。前面还看得见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由此,至少可以断定现在不是冰河期。 俊夫吸了吸鼻子,香气缭绕,确乎是从田地里传来的。对日本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熟悉、更让人感觉安心的味道了。俊夫把汗津津的手从墙上移了下来,走出了“时间机器”。 周围渺无人烟。空气清新,弥漫着浓浓的香味,俊夫深吸了几口,开始朝房屋那边走了过去。 途中,他转身回望,灰绿色的“时间机器”,掩映在树木草丛之中,并不醒目。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时间机器”制造者的良苦用心。 田边立着根电线杆,原木的顶部横着块木头,左右各有一个绝缘器,十分简陋。俊夫駐足仰望着。因为这种东西上面,往往都写有制造日期。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他所期待的东西。 三米多宽的马路对面,并排着三间房屋。马路上还留有货车碾过的痕迹。三间房子的房檐处,都挂着国旗。俊夫向最右边那间走了过去。这是一户破旧的农舍。角落的一间房子拿来作了香烟铺。铺子里面并排摆着四个以前煎饼店常有的那种大玻璃瓶,瓶上盖着铝制水壶盖似的东西。瓶子里面装着香烟。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女,梳着椭圆形的发髻。 总之,这里有人家,有日本人。俊夫的不安顿时消失了百分之六十。 “请问。”俊夫询问道。 “欢迎!”那妇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语,“您要点什么?” “哦?啊啊,那,给我拿包‘和平’香……不……”俊夫回过神来,扫视了一下瓶子里面,“来一包‘蝙蝠’牌香烟吧。” “好的。” 妇人从瓶中拿出一包“蝙蝠”牌香烟,递了过来。 俊夫正要把手伸向内包,突然想起来,自己没穿外套。他将外套盖在启子身上了。 顿时,他羞得满脸通红。 “那个……不好意思,还是不要了。我没带钱包来,放在外套里了。” “哎呀,这个嘛……不要紧,您先拿着吧!” 妇人将俊夫放回瓶边的“蝙蝠”牌香烟又拿了过来,递给了他。 “这……” “钱嘛,您下次来的时候,再……” 妇人一而说着,一面很有礼貌地低下头去。这时,俊夫嗅到她头上发油的香味和母亲年轻时候的一模一样,于是将“蝙蝠”牌香烟收了下来。 “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给你补过来。” “区区七钱的东西,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半天俊夫才反应过来,一钱相当于一日元的百分之一。之后,他又意识到,货币的价值和货币的种类都变了。所以,即使为了显示自己的诚信,打算再一次忍受腰痛去取来钱包付清香烟钱,这也未必能行得通。因为如果他将一九六三年的十元硬币之类的拿出来的话,老板娘恐怕会吃惊得晕过去。 然而,俊夫的手已经无意识地打开了“蝙蝠”牌香烟的盒盖,撕开了银箔纸。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将烟退回去了。 无奈,俊夫只好取出一枝衔在嘴上。他正要掏出裤包里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妇人迅速为他擦燃了火柴。 “请。” “谢谢……” 俊夫吸了一口香烟。他记得谁曾在书中写过,以前的“蝙蝠”牌香烟口感不错。吸了一口,感觉的确不错。 印在烟盒上的金粉有少许沾在了俊夫的大拇指上。 “对了!”俊夫开始问正事了,“今天几号来着?” “今天是海军纪念日1,”老板娘看着屋前的旗杆说道,“二十七号。” 1为每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和二十八日,是日俄战争中日军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的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 “五月吧?” “是啊。” 老板娘一脸诧异。 “今年是哪年呢?最近,我老爱忘事。” “您看您,”老板娘笑着说,“一九三二年啊。” “三二年?不是三四年吗?” “你这样可不行哦,老爷,可得记牢了。你看,这报上不是写得清请楚楚的吗?”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报纸来,俊夫朝报纸瞅了瞅。 报纸上方从右到左横写着“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这个日期。正下方“任命新内阁”几个醒目的大字印入俊夫的眼帘。 “……任内阁总理兼外务大臣,海军大将、正二位、一等功勋、二级子爵斋藤实……” 俊夫回想起斋藤内阁是在“五·一五”事件1犬养总理被暗杀后新组的内阁。“五·一五”事件的确发生在一九三二年…… “对啊,是我记错了。这么说来,马上就要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2了。”为了不引起老板娘的怀疑,俊夫转移了话题。 “嗯,从七月三十号开始吧。但愿日本能够取得好成绩。” “没问题的。”俊夫当场保证道,“游泳和三级跳远都稳操胜券。而且还有马术,西中尉肯定会赢的。” “哎呀,老爷,您真是无所不知啊!” “啊,的确略知一二。” 俊夫担心自己谈得过多反而会招来怀疑,便决定就此打住。 “那,下次我一定过来付钱。” 俊夫为自己的谎言感到 羞愧,然而,这种场合不这么说就下不了台。 “真的,什么时候给钱都没关系。谢谢您的光临。” 11932年s月15日,日本海军少壮派法西斯军官发动武装政变,杀死了总理大臣犬养毅,史称“五·一五”事件。犬养内阁垮台后,短暂的政党政治结束,军部乘机加紧干预政治,加快法西斯化的步伐。 2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行,于一九三二年七月三十日开幕,八月十四日闭幕。 俊夫返回到“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这时,他想到了启子,顿时浮想联翩。他觉得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时间机器”的使用方法,改日和启子一起做“时空旅行”也未尝不可。 俊夫走进机器,刚想将正面的控制杆扳到“未来”的方向时,突然惴惴不安起来。刻度盘好像有些异常,误差两年。机器是否能够准确无误地飞回原来的位置——一九六三年启子所在的研究室…… 研究室?俊夫猛然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情,顿时脸色发白。刚才,机器是从研究室的地板出发的,但飞到这里时,没有研究室,直接降落到了地面!所以自己才闪了腰。 倘若机器就这样返回,可能与研究室的地板相撞,造成损坏。这不是闪不闪腰的问题了。 俊夫走到机器外面,试着推了推,可是机器纹丝不动,它已经深深地陷进褐色的黏土中。 怎么办……无论如何,都得把机器抬起来。研究室地板的高度……若不抬高一米左右,就不能返回以前的世界。 俊夫又走进机器,环视四周,他猜测思维缜密的机器制造者说不定估计到会有这种情况,而准备了相关的装置。 然而,俊夫终究还是未能找到这样的装置。不过,他的目光落到侧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二十平方厘米大小的布口袋上。俊夫回想起那个笔记本就是前晚从里面找出来的,他连忙将手伸进去,手指触換到了一个东西。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沓纸币。一百日元的纸币,约有一百来张,扎成一束。这些也是以前,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发行的流通货币。大概是伊泽老师为了以防不测而预备的吧。 得救了……俊夫雀跃不已。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里,跑到了香烟铺。 “喂,这个……”俊夫想先把欠下的烟钱付清。 “哎呀,您可真认真……”老板娘说着,接过钱一看,顿时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哎呀,一百日元……” “嗯?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买七钱的东西,拿一百日元来……没有零钱吗?” 的确,一百日元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 “没有。” “这可不好办啊。我就是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也没那么多钱找给您啊……那,还是等你有了零钱再给我吧。” “那,那好吧。”俊夫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这附近可有建筑工匠?” “工匠?” “嗯,我有事拜托他们。” “有啊。” “就在附近吗?” “嗯,孩子他爸就是……” “哦,那太……” “我去叫吧。他就在里面睡觉呢。昨晚的上梁仪式上,人家请他喝酒,喝得大醉……不过,有活儿干嘛。” 老板娘瞥了眼俊夫手里的百元纸币,起身向里屋走去。 “让您久等了,老爷,什么事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噢,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一趟……前面那个空地?” “好,可以,我跟您……” 男人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看上去比老板娘年长十岁左右吧。不过,他长得很像上一代的歌舞伎演员羽左卫门,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从他的长相推断,老板娘肯定也是烦恼不断吧。 “今天刚好闲着……”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一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趿拉上草鞋,穿上一件奇怪的和服,掖着后摆,走了出来。 看到他的侧面,俊夫突然吃了一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老爷,在哪里啊?”男人催促道。 “什么?噢,在这边。”俊夫领着他走了出去。 “那边,你看,有块空地是吧?”稍稍走了一会儿,俊夫指着机器所在的位置说道。“啊,原来是平林家的地皮。平林一直在北海道旅行……老爷,您是他亲戚吧?” “唔,嗯。” 平林去的真是时候。 “嗬,那个,好大的保险柜啊!” 俊夫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是在说“时间机器”。 “是啊,就是那个保险柜的问题。好不容易才将它搬到了这里,谁知,成了现在这样,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 “能不能帮我把它稍微抬高一点?” “抬高?” “是啊……这样陷在泥土里,一生锈可就完了……” 俊夫一面说着牵强的理由,一面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男人对俊夫表示理解,老实地答道:“说得也是啊。” 两人走到了机器前。男人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好像是在目测机器的尺寸。看他如此老练的样子,似乎将“时间机器”抬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儿,俊夫马上开心起来。 “老爷,往下面垫几根原木什么的不就行了吗?” “不,还要……能不能往上抬高三尺,不,四尺左右啊?” 若不抬高一米左右的话,会有危险。就算高得有些过了,自己不过就是受点腰疼而已,无所谓的。 “啊,那么高……这可不好办啊,那东西看上去太重了。” “拜托您了。费用嘛,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会出的。” “这个嘛……” 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不言而喻,这当然是他抬价的伎俩。 “怎么样,我出两百日元……” “呀,两百!”男人立刻喜笑颜开,“……这样呀,再怎么我都会试试看。越快越好是吧?” 此吋的他干劲十足,像是怕这个便宜被别人捡去了似的。 两百日元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乎俊夫的想像。 男人正准备往回跑时,回头对俊夫说道:“老爷,您吃过午饭没?” “没有,还没……” “这样啊,那就请到我家坐坐吧。我让孩子他妈给您做点吃的。” 俊夫这才想起旅店卖早饭时,自己刚起床,只是随随便便吃了几口。何况现在的自己已经有把握返回以前的世界,想到这儿俊夫顿时食欲大振。 “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您将就吃点现成的吧,实在对不住了。”老板娘抱歉地说道,“这是孩子他爸昨天去藏前时,随便到鲋佐买回来的。” 虽然老板娘这么说,但是俊夫觉得,不用说鳇鱼干,光是甜烹1虾虎鱼这道菜就已经够美味可口的了。 男人回家后没顾得上吃饭,换上工作服就往外跑。出门时还瞧了瞧俊夫前面的食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他那副馋样,大概是老板娘把他的那份也给了俊夫吧。 俊夫享用完午餐后,抽了枝“蝙蝠”牌香烟,听老板娘发了一通牢骚。之后,便去了“时间机器”降落的地方。一群男女已经聚集在那里,正听候男人分配任务。 男人一身利落的装扮:藏青色的劳动围裙,灯芯绒的马裤,脚上穿着胶底布袜,身着和服短褂,头戴鸭舌帽。 有四个小伙子穿着同样标记的和服短褂。.除此之外,还有儿个戴着手背套2、裹着绑 腿的妇女。 1甜烹:将海藻类或鱼贝类用酱油、甜料酒、砂糖等红烧而成的一种可保存的食品。 2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套子。 俊夫不禁想起那些被称为“打夯妇女”的大婶们来。总之,因为急着凑人数,队伍里还混杂进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俊夫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坐下来,观赏起那个男人干活的样子来。 开始,俊夫以为那个男人准会在机器四周搭建脚手架,接着可能放下绳索将机器抬起来。但是,他却并未采用如此原始的方法,而是使用了一种更合乎物理法则的办法。 首先,那个男人从机器旁边往下掘了个坑,然后将一根长长的原木塞了进去。离机器一米左右的原木下方,垫起一块大石头作为支点。接着,把绳索系在原木的另一端,也就是露在外面的那端。最后让那些打夯的大婶们使劲拉绳索。这种方法利用的是杠杆原理。 随着机器的一侧逐渐上升,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小伙子们便把原木迅速往下塞。 之后,大家又跑到另外一边,重复同样的工作。就这样,把机器向上抬了一根木头的厚度那么高。接着,方向转变了九十度,再次重复同样的工作。当然,石头的支点也相应抬升同样的高度。如此一来,“时间机器”的下面横竖各六根六尺左右长的木头,按顺序层层叠叠重了起来。倘若途中木头滚落,所有的辛苦都将白费。所以小伙子们在关键地方绑上了绳子,打上了钉子,这样一来就牢固多了。 妇女们竭力的吆喝声和那个男人的斥责声响彻整个旷野,一直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大家中途稍稍休息了一下,一同享用了老板娘拿来的槲树叶包的糯米糕。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大家辛苦了!”俊夫慰问道,并避开众人把那个男人叫了过来,“没有装钱的袋子,就这么直接拿给你实在不好意思。”说着,递过两张一百日元的纸币。那个男人恭恭敬敬地接过钱,放到劳动围裙的钱袋里。 可是俊夫马上就后悔没把钱直接交给老板娘,那个男人说不定今晚又会去喝个烂醉。 目送大家走了之后,俊夫立马准备爬上“时间机器”。然而,他再次陷入了困境。没错,那个男人热火朝天地闹腾着把机器抬高了差不多五尺。可是,俊夫却无法直接落脚至机器上面。那个男人大概连想也没想到俊夫会钻进保险柜里吧。 作为基座的木头,有两处露了出来。但是,正好这两处都在门齣对面。而剩下的部分,都没有露出机器底部。从整体上看来,机器和基座的结合体就像倒放的墨水瓶一样。机器下侧的棱角磨得圆圆的,周围没有任何把手。如果门开着的话,可以用手抓住门边,像玩单杠似的爬上去。可是,俊夫刚才出去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了。而且,手又无法够到门柄,俊夫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俊夫觉得从约十米外的地方冲过来,向上跳起,去够门柄把门打开可能会行得通。于是,他马上开始行动。首先把路上的石块之类清除掉,然后走了几步,步测出十米的距离,挽起衬衣袖子,准备开跑。 由于天色昏暗,俊夫途中跌倒了几次。俊夫来回演练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比较顺利地跳起来,抓到了门柄。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砰”的一声额头撞到了门上,俊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分钟都没能爬起来。 俊夫站起身来的时候,早已暗自下定决心。事已至此,除了再次向那个男人求援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香烟瓶前不见了老板娘的身影。只有一个小男孩在摆弄着马口铁皮作的玩具车。一张脸和男人像极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你父亲在吗?”俊夫问道。 小男孩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要向屋里跑去,又折转回来。他抱起玩具车,瞪了俊夫一眼,跑开了。 “哎呀,是老爷您呐,剛才真是多谢……”老板娘说着,一边用围裙的角边擦着手,一边走了出来,“您给了这么多……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 老板娘一个劲儿地将头贴在榻榻米上致谢。看样子男人把钱如数交给了老板娘,俊夫这才放下心来。 “来,老爷,请进来吧。我现在就去买点啤酒回来。” “啊,不用了。你丈夫在家吗?” “丈……孩子他爸……刚刚出去了。我们家那位就是这样,拿到一点点钱,马上就……真拿他没办法。这会儿可能在车站前的‘葫芦’酒馆里吧,我这就去把他叫回来。” 老板娘说着开始脱起围裙来。 “……不用了,就这样吧。那个,”俊夫走进了那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拦住老板娘,“不用叫了。你家里,有梯子吗?” “梯子?” “嗯,没有的话,梯凳也行。” “倒是两样都有……不知您拿来做什么呀?” “唔,这个嘛……” “两样东西都放在屋后。” 老板娘走出来领着俊夫去看梯子和梯凳。她或许在想两百元都付得起的人,是不会借这个去作贼的吧。 俊夫最后借走了梯凳。因为它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合适, “那,我暂时借用一下,”俊夫扛着梯凳说道,“要是还回来的时候太晚的话,我就把它放在外面吧。” 机器所在的空地,自然是在外面。 那个梯凳,跟机器刚好合适,就像是专为道格拉斯飞机制作的舷梯一般。 俊夫踩着梯凳,进了“时间机器”。 他打开灯,将控制杆扳到右边。接着将手伸向发送按钮,不过中途却又停了下来。 俊夫走下“时间机器”,门开着,借着从里面溢出的光,他在机器周围寻找着。附近有一堆垃圾。他从中找出之前包糯糕的旧报纸,捡了起来,返回机器。这可是纪念品啊。 俊夫将旧报纸插到墙上的口袋里。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贝壳按钮。 云母板上的光缓缓地上升,真让人等得不耐烦。俊夫数着“一、二……” 正数到“十七”的时候,背后传来“喂,”的一声,俊夫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门开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立领制服,戴着车站站长般的帽子…… “你在这儿干吗?” 军刀发出“咔嚓”的响声。原来是个警察。 俊夫环视了一下四壁,没有发现类似中止起飞的按钮。 “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只是,稍微在此……休息休息。” 俊夫意识到必须马上打发走这位不速之客,机器大约一分钟后就要起飞了。 "什么,休息?你小子是浮浪者呀。” “浮浪者”……这词早过时了。现在都说“流浪汉”。 “喂,过来。”警察一把抓住俊夫的手腕。 “哎呀,你等等。” 警察把俊夫的衬衫“哧”地扯破了。 “出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警察力气不小,可俊夫也不服输。然而,对方却像是个柔道高手,更何况是在狭窄的机器内格斗,矮小的警察处于优势地位。俊夫的胳膊被他反扭着,痛得叫了起来。 “走,快点出去。” 警察把俊夫往外推,俊夫在门口拼命地挣扎。 俊夫用力扭转身子,看了一眼云母板,光层已经超过一半,马上就要发出红色光芒了。 “搞错了,我……你不能这样,让我进去,喂。”俊夫终究还是被推出了门外。脚底的梯凳“嘎”的一声歪了。 “啊!” “啊!” 俊夫摔倒在 地面上,发出几声尖叫,不过他又马上一跃而起,抬头张望。机器入口处,那个警察正惊慌失措地朝下面张望着。 梯凳呢?……梯凳倒在脚边。俊夫连忙靠过去,想将它立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四周一片漆黑。 抬头一看,机器的门已经合上了。 “喂!”俊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喂,不行,不行!” 至于什么不行,俊夫自己也不清楚。 俊夫不顾一切地将梯凳立起来,爬了上去。 “开门,快开门!”俊夫不停地拍打着机器的门。最后,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乱舞。 机器从俊夫的眼前消失了。 1 被“时间机器”抛弃的俊夫,醒来时已是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早展。他睁开双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世田谷一家香烟铺的客厅里。而这家香烟铺就位于世田谷区成立之前的世田谷镇。 隔壁屋里的挂钟响了起来。俊夫好像就是被这钟声给吵醒的。所以,在他听到钟声之前,挂钟应该已经响了好几声了。尽管如此,挂钟还是响个不停。多半已经十点或者十一点了。昨晚,俊夫筋疲力尽来到这里住下时,已是午夜十二点,算起来,他已经睡了十个多小时了。 在这种硬邦邦的被子里居然能睡得如此之熟,连俊夫自己都很感慨。不过,他感到后背上硬硬的,也不能只怪男主人家里的被子太薄了,一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海绵橡胶床垫了,二来是因为从“时间机器”上跌落时后背受到了撞击。 突然,从隔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破锣似的声音。“昭和,昭和,昭和的孩子,我们啊……” 作曲者要是听见这样的曲调,准会自杀。声音如此尖锐,高亢,一定是昨天傍晚在店门口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正想着,女主人的嗓门儿便压过了小男孩。“小点儿声,老爷还在睡呢。” “啊,我,已经起来了。”俊夫望着天花板,大声喊道。那声音决不亚于前面二人。 “哎呀,老爷,真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女主人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来,给你一钱,拿着,出去玩儿……老爷,您累着了吧,别急着起来,再多睡一会儿吧。”女主人和小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从女主人的口气可以推测,现在可能才八九点。然而俊夫却没有心思去看放在枕边的手表。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自己一跃而起赶着去做的了。 “时间机器”是在昨晚十点左右从俊夫眼前消失掉的。之前,在和那个警官扭作一团的时候,在他不停敲门的时候,俊夫想了很多。他已经深知被“时间机器”撇下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的大脑皮层完全停止了思维活动。经过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十分钟的空白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既然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居住下去,那么就不得不考虑如何让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尽可能地舒适。 钱,还有一些。所以,省吃俭用一段时间之后,就得去找份工作。自己在弱电1方面的知识,比这个世界的同行先进三十年,因而找份与此相关的工作肯定很容易。不,倒不如将自己的知识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再一样一样地取得专利权。这样一来,说不定自己可以过上相当不错的日子呢。 1弱电是指低于220伏的电,电话、电视、网络、可视门铃等使用的都是弱电。 至于住处,最好是在这附近。那对夫妇,人还不错,以后有什么事还能找他们商量商量。把这块空地租过来,然后盖一栋房子…… 不,这不行,俊夫转念想道。不久之后,伊泽老师会来到那里,并住下来的。 对啊,俊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的大脑异常活跃。伊泽老师将在一九三三年,也就是明年来这里。他将从未来的世界,乘坐“时间机器”来到这里。……所以,一年之后,“时间机器”又会回到这里了! 俊夫在心中暗自欢呼着,高兴得差点跌落到地上,因为此时的他一直坐在梯凳上思索着。 等一年即可。老师来这以后,是请求他让我使用机器呢,还是自己悄悄地擅自使用呢……总而言之,不管怎样,都可以返回到一九六三年的世界。 现在是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应该是在一年后。然而,对俊夫来说,明年伊泽老师会来到这里一事已经是过去的事实,所以对于此事,俊夫胸有成竹。根据那个笔记本便可得知老师是在明年八月份左右来这里的。俊夫寻思着,机器抵达后,自己得尽快乘着它离开。就算自己擅自借用一下,回到一九六三年,以后还可以让机器独自返回。俊夫三思后,觉得这样做也无妨。 但是,随即俊夫又转念一想,机器的计时刻度是以“年”为单位的,若是八月出发,必定会到达一九六三年的八月,那样的话,时间上就会出现三个月的空白。 所以,倒不如等上两年,在一九三四年的五月二十七日,从机器离开及川家研究室之后的时间出发。计时刻度恰好与二十九年后吻合,这样一来,启子仍在酣睡中,只要她不察觉自己结束了“时空旅行”返回,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还有一个更妙的办法。可以提前一天,即二十六日就返回以前的世界。然后马上回公司,可以将自己昨日的缺勤取消,不用在意…… 然而,俊夫平静了一下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出发的时日可以不必担心,问题只在于“时间机器”本身。自己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呢?机器会把自己准确无误地带回一九六三年的世界吗? 机器降落到这里时,俊夫发现晚了两年。明明打算到一九三四年的世界,却来到了一九三二年。应该是负数“29”,却变成了负数“31”。那个机器的计时刻度肯定不准。 不过,俊夫觉得也不能妄下结论,说“时间机器”出了故障。送启子走时,伊泽老师当然调整过刻度。之后,老师在给俊夫的遗言中提到了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机器也如期出现了。至少那时机器并未出故障。但是,为什么俊夫使用时,与预定的时间相差两年呢。机器载着启子抵达的日期是二十五日,俊夫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七日,仅仅两天,机器就突然出了故障,这未免太凑巧了吧。 会不会是自己调整刻度盘的方法有误呢?当时,俊夫是依据老师的笔记推测数字并调整计时刻度的。但是,那些数字是否真如俊夫推断的那样呢? 不过俊夫可以肯定的是:十位上的数是“2”,不是“3”。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接下来的数字,也就是“9”上。老师调整的数字是“8”,“8”之后的数字是什么呢,俊夫在潜意识里认为是“9”,并且对此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仔细想来,自己认为的“9”,与笔记本上写的“9”有些出入。这可能并非手写体与印刷体的差别。“8”之后的数字与“10”之前的数字不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这时,俊夫突然想起老师是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文明世界来的。 我们这个世界在计算时,以十为单位,即采用的是所谓的“十进制”。但是,“十进制”决不是绝无仅有、至高无上的。未来的文明社会,说不定使用的是“十进制”以外的计算方法。 俊夫确信,那些数字并非“十进制”的数字。所以,“8”之后的数字和“10”之前的数字才会不同。 俊夫猜测,它一定是“十一进制”到“十七进制”之间的某一类。这可以从伊泽老师所调试的表示“18”的这一数字来进行推理。那是个两位数。如果是“十九进制”以上的数字的话,那么“18”只要用一个一位数来表示就足够了。再者,倘若是“九进制”或“十八进制”的话,个位上的数字应该是“0”。然而,那个数字 并非是“0”,这是一开始就被验证了的。而且已经确定十位上的数字是“1”,所以也不可能是“八进制”以下的数字。 俊夫从“十一迸制”开始,一个一个地验证,用它们来表示“18”和“31”,看看是否满足条件。 “十一进制”的验证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假定是“十一进制”的话,“18”用公式可以表示为“111+7”,“31”则应该表示为“11x2+9”。这么一来,“31”、就应该是29,俊夫想到这儿,吓了一跳,之后便无法再推断下去了。在研究室里的时候,俊夫只是把个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了一个,“7”不可能会变成“9”。 紧接着俊夫开始用“十二进制”进行推算。用“十二进制”则完全吻合,俊夫吃惊得差点从梯凳上跌了下来。 倘若是“十二进制”的话,俊夫摆弄之前的机器刻度上意味着“18”的那个数字,应该是16(12x1+6=18)。俊夫把十位上的数字向前移动一个,使之变为2,至于个位上的6,俊夫那时本以为是"8”,打算把它变为“9”,而实际上却把它变成了7。那时俊夫原意是要将机器的时间调为“29”的,却没想到最终调成了27(122+7),即“31”。 机器把俊夫从一九六三年,准确无误地带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一九三二年。机器并没有出故障。只是俊夫错把“十二进制”数当作“十进制”数,这才闹出了乱子。 这么一来,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伊泽老师在送启子出发齣时候,为什么选了“十八年”这样一个数字,也一清二楚了。在“十二进制”里面,十八是十二的一点五倍。就像咱们“十进制”里面的十五、二十五之类的数字,刚好便于计算。 可是,未来世界为什么采用“十二进制”,而不是“十进制”呢? 俊夫想起了读大学时一个喜欢数学的朋友告诉自己的一件事。 古代的巴比伦人,早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就已经知道平方根、立方根之类的高等数学了。因为“60”的公约数很多,他们采用“六十进制”来进行计算。“60”可以被2、3、4、5、6、10、12、15、20、30整除。 可以说“十二进制”是对“六十进制”的进一步整理。“12”可以被2、3、4、6这个四个数整除。而与此相反,“10”只能被2和5这两个数整除。 现在我们在时间上仍采用“十二进制”。一天被分为白天和黑夜,各十二个小时。白天又被分为上午六小时,下午六小时。这六个小时,既可以按三小时分为两部分,也可以按两小时分为三部分,还可以按一小时半分为四部分。而且,一个小时还可以按巴比伦的方式分为六十分钟。这同样也有很多等分的方法。若是把上午下午当作各有五个小时,每小时各有一百分钟的话,这样会方便得多吧。 除此之外,巴比伦人发明的“十二进制”,在成打的计算、十二英寸为一英尺的英式度量衡制度,以及角度的度数等方面至今都有保存。因为在计算角度等的时候,总是希望底数能够被更多的数除尽。 现在广泛使用的“十进制”起源于印度,经中东、近东与阿拉伯数字融合后传入欧洲。 其实,“十进制”原本是发端于人类两手的手指数目,倒不如说它是一种更原始的进位制。 因此,未来的、完全崭新的、被认为比起我们的时代要进步得多的文明世界采用“十二进制”,这可谓是理所当然的了。 而机器飞行使用的是和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年”完全相同的时间单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伊泽老师所处的未来世界,不管距今多少万年,地球公转和自转的周期同现在相比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们的时间单位一定还是以此来制定的。而且,由太阳年和历年之间的差所产生的闰日,也一定和我们的公历相同或相似。这是在机器内部加以调整的。但是,按他们的日历追溯到我们的时代,闰年的位置有可能不同。因而,有时也可能会出现一天的误差,只有这一点让俊夫稍微有点担心。 然而,别的姑且不论,目前的问题算是全部解决了。俊夫跳下梯凳,将它扛在肩上,步伐变得轻快起来。 外面有人在高唱着《昭和的孩子》,不过俊夫早就醒了,所以并不怎么吃惊。然而,当小男孩的声音第二次响起时,俊夫却睡得正香。 “饿呀,饿呀,肚子好饿呀!” 俊夫惊愕之余,一跃而起。连地面都被震得咚咚直响。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既不是空袭,也不是火灾。屋子里弥漫着煮墨鱼的香味,俊夫可以断定这是小男孩要求开饭的示威。 俊夫赶在女主人责骂小男孩之前起床了。他站在被子上,脱下节日时穿的印有“巴”字图案的浴衣。这会儿,他浑旁还是疼痛不已。而且,从昨天吃过午饭之后直到现在,俊夫仅仅吃了两块糯米糕。 枕边,他的衬衫和裤子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沾了泥的地方也都已被浆洗过,衬衫上脱线的地方也被缝补好了。那两百日元可真是灵验非凡。 穿戴妥当后,俊夫戴上自动上发条的手表,指针指着十二点十分。他拉开隔门。 小家伙用筷子敲着碗,催促着母亲赶快端上墨鱼来。可是,一见到俊夫,吓得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嗨,小调皮!”俊夫向小孩子打了声招呼。 小家伙吓得直眨眼,不过他没有像昨夜那样躲开,似乎对俊夫少了些戒心。 这时,头上包着布手巾的女主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太吵了,老爷您没睡好吧。我已经在水井边把牙膏什么的东西给您准备好了……”接着,女主人朝小孩子说道,“小祖宗,洗了手没?” 果然不出俊夫所料,看样子,这孩子是家中的小霸王,享有比男主人更高的特权, “洗了呀!” “小祖宗”将右手往围裙上蹭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 俊夫趿拉着红色带子的女式木屐,穿过昏暗的厨房来到水井边。 水泵的旁边放着牙刷和印有楠正成1铜像标志的软管牙膏。牙膏和牙刷都是崭新的,未曾使用过。 1楠正成(1294~1336):名楠木正成。日本中世纪时期著名的武将,在推翻镰仓幕府、中兴皇权中起了重要作用。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出于维护天皇制的需要,对其进行大肆宣扬。不但追赠其位阶至正一位,且建凑川神社以“军神”祭之,并将其事迹写进中小学教材。 水龙头上裹着的一层用来过滤的粗布,已变成茶色。俊夫把镀了搪瓷釉的洗脸盆放到水龙头下面,一压水泵,晶莹的水便喷涌而出。 俊夫拿起一旁的黄铜水杯接上水,往喉咙里灌。这井水比饮水冷却机里的水还凉爽,他情不自禁地一连喝了三杯。 俊夫一边体验着没有含氟和任何保护成分的纯牙膏,一边环顾四周。主人家屋后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看样子,近邻韵两户也是农家。家里人都像是下地干活去了,四周鸦雀无声。他们的庭院里,杜鹃花争奇斗艳,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觅食。 田地的左边,接近车站的地方,耸立着两所连俊夫都略感惊讶的新潮住宅。旁边有一栋只搭建了骨架的房屋。一个木匠正坐在房顶上,手不停地忙乎着什么,看他那副投入的样子可不像在干活,大概是在享用便当吧。菜肴或许是咸大马哈鱼,或许是咸鳕鱼子……俊夫直接从水泵出口处接了些水,擦了把脸。然后,用染着“东京市重建庆典”的布手巾擦拭着脸,回到了客厅。 “小祖宗”早用秋风扫落叶般的速度吃完饭,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盘子里留了少许 墨鱼的残骸。饭桌上,榻榻米上到处都是饭粒。 女主人正一个劲儿地拾捡着饭粒,往嘴里送。 “哎呀,老爷,您这边请。” 她把长方形火盆桌边的座垫翻了个面,接着开始张罗起来。 俊夫想要看看二百日元的威力,便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座垫上,准备翻看放在一旁的报纸,直到女主人张罗完毕。 俊夫翻开报纸的社会版面,一张身着和服的老人的照片印入他的眼帘。俊夫立即回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室里就挂着这位人物的头像。 “东乡元帅1他……”俊夫本打算问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可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1东乡平八郎(1847~1934):日本海军元老、帝国元帅。1934年病故后,被日本军国主义奉为“军神”。 生活在一九三二年的女主人哪会知道东乡元帅是什么时候死的呀。 “哎呀!”女主人把最后一颗饭粒塞到嘴里后,转过身来,说道,“上面有写到东乡元帅吗?” 女主人好像平时不怎么看报纸。 “你脸上有饭粒。”俊夫提醒道。随后,开始给女主人念起了新闻。 “昨天是海军纪念日,番町的东乡元帅府邸前,小学生和新娘培训学校的学生蜂拥而至,齐声高呼‘万岁’。” “昨天有军乐队游行,东京很热闹吧。我们以前在厩桥的时候,经常上街去看热闹。啊,老爷,吃饭吧。” 女主人总算拿起俊夫面前的碗,给他盛了饭。 原来如此,俊夫不由得慨叹道。难怪总觉得比起偏远地区的乡下人来说,这夫妇俩显得有些特殊,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原来以前他们住在商业街啊。这么说来,女主人的肤色黯黑,可以想像是以前化妆过多,说不定当过女招待什么的。 “老爷,您昨天可受苦了吧。哦,说到这儿,那个保险柜怎么样了?早晨就不见了……” 要是没把话题扯到昨天的海军纪念日上就好了,俊夫后悔不已。他夹起一条墨鱼脚来送进嘴里。直到食物下肚,俊夫都还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作答。 “那个嘛,昨天夜里运走了。” “哎呀,为什么突然又……” “嗯,计划有一点变动。” 事实上,哪里是“一点”,根本就是大变更。 “是货车什么的吗?” “呃……啊啊,是的,是卡车……” “大概是十点左右吧,您借走梯凳后不久,听到您在大声叫着什么……” “咦?……嗯。” “可是。好不容易做好的台子,就这样浪费了呀。” “嗯。不过,幸亏有了这个台子,我才轻轻松松地爬上了卡车。这可帮了大忙呀。” “是吗?那就好……您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要是辛苦都白费了,我们可过意不去啊。” “哎呀,哪有的事……” “您给了一百五十块钱,实在是……” “什么?” “孩子他爸,一大早就跑到中.山的赛马场去了。拿了十日元。” “咳!” 男主人昨天老老实实回到家里固然是好。可是两百日元变成了一百五十日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俊夫起初以为男主人给了打夯的大婶们五十日元,那么他实际到手的就是一百五十日元。然而,听女主人的口气,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男主人一定是瞒了五十日元,也就是说,他拿了六十日元去赌马。 “嗯,”俊夫说道,“他经常去赌马吗?” “唔,他常去……不道,我倒觉得这总比去玩女人要好得多……” “……” 女主人重新坐下,又开始了她拿手的唠叨。 “老爷,您听听吧,前些日子他……” 正在这时,一声“我回来了”给俊夫解了围。 不是男主人的声音,俊夫一脸疑惑地看着女主人。 “是我家老大回来了。” 女主人正说着,一位背着双肩书包,身着带有金色扣子制服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一见到俊夫,便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背后的双肩书包倾斜了九十度,以至于包里的赛璐珞制的笔盒哗啦哗啦作响。看来,他一定也听说了两百日元的“故事”。 “阿隆,来,吃饭了。” 阿隆将书包放在门槛旁,在矮饭桌前坐下。 “阿隆读几年级了呀?”俊夫点燃“蝙蝠”牌香烟,问道。 “普小四年级。”阿隆用文艺汇演时的腔调答道。那个“小祖宗”长得和男主人很像,而眼前这个阿隆,吊起的眼角跟女主人一模一样。 “哦,看你长这么高,还以为上五年级了呢。” “这孩子学习也好着呢!”给阿隆盛饭的女主人接口说道,“……可会画画了。就在前些日子,据说还作为日本的代表,外国的……叫什么来着?” “法国,娘。” “对对对,就是画了幅画送给那个法国。” “哦,了不起!” “画的是在富士山上面飞翔的飞机,连司机的脸都画得清清楚楚……” “娘,那是飞行员。” “哦……管它是什么,这孩子,对飞机呀什么的知道得可多了……还有墨鱼呢。多吃点。没有营养的话……对了,老爷,您再吃……” “啊,不用了……谢谢。” 俊夫已经吃了三碗饭了,至于墨鱼,可能一年之内都不想再吃了。 “哪里哪里,怠慢您了。晚上我去买点啤酒回来……” 阿隆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对女主人说道:“娘!听说派出所的警察不见了……” 正端着“小祖宗”使用过的小碗,一个劲地往嘴里扒茶泡饭的女主人,停下筷子,诧异地看着阿隆。 “嗯?不见了?” “听说从今早起,就不见踪影了……大伙儿还在找呢!” “呀!不会是被小偷绑走了吧!现在世道可真乱啊。对吧?”女主人像是在寻求俊夫的同感似的补充了一句。 “对,没错!” 俊夫没有别的话题,只好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子来。 衣柜上面,摆放着军舰,飞机以及纽约帝国大厦的模型, “那个军舰是什么呀?”俊夫指着衣柜那边问道。 “那个吗?那是阿隆做的。” “哎哟。做得不错嘛!” “按照书上附录的说明做的呢。” 难怪如此,若是阿隆依据自己的想法设计的,未免太天才了。原来,这个年代的孩子不做塑料模型,而是做这些啊。 “那个警察真是个好人,可……不会已经被杀害了吧?” “不知道,娘。” 俊夫起身,走到衣柜前面。 “呀,知道了。”俊夫端详着用厚纸制成的军舰,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这是‘三笠’号,日本海海战1时的。”军舰模型的底部清楚地印着这样几个字。 11905年5月在日本海发生的日俄大海战。 “嗯……吃饱了。”阿隆说道。这下正合俊夫之意。阿隆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看!这些地方还有子弹的痕迹,和实物一模一样。” “哇,你做得真够仔细呀!这个是纽约帝国大厦,这个飞机是……” 这个模型上什么都没印,有点像九三式重型轰炸击机,可又不是。机身全都涂成迷彩色。 “爱国号!”阿隆替俊 夫解了围。 “对呀对呀,是第一号爱国飞机。” 少年时代对飞机情有独钟的俊夫,终于想起来了。“爱国号”实际上是对民间捐款制造的陆军飞机所冠予的名称,与海军的“报国号”相似。然而,这并非国产飞机,而是模仿瑞典的“容克斯k37”飞机制成的。 此后,兰菱公司与容克斯公司进行技术合作。一九三八年,这一机种才转变为国产九三式双发轻型轰炸机。随后,三菱又进一步将它研制成为九三式重型轰炸机。 “是这么回事啊。” 俊夫仔细确认一番后发现枪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机枪。而后,他又把视线转向了“纽约帝国大厦”的台座。 “哦!”俊夫喃喃自语道,“《少年俱乐部》吧,好久没看过了。” “叔叔,您看过吗?” “嗯,小时候看过。” 俊夫读这本杂志那会儿,正是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纸张已经处于国家统一管理之下,杂志上没有这种附录。 “是吗?”阿隆说道,“正是《少年俱乐部》刚刚问世的时候吧。” “……嗯,是的。”俊夫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去哪儿?” “嗯,去银座那边。” “银座……您这身打扮不合适吧。” 女主人将俊夫的衬衣打量了一番。衬衣皱皱巴巴的,似乎在诉说昨晚的激烈搏斗。 “可以借你丈夫的衣服穿一下吗?这件事也非得拜托你不可。” “和服可以吗?我们家那位可没穿过西服呀。” “和服,这个……” “我想老爷您穿大岛绸衫肯定合适。可是您太高了,我们家那位……”女主人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俊夫说道。 俊夫此时才注意到二人都站着在说话,于是就跟在自己家一样说道:“来,坐下说吧。” 坐下后,女主人的脸跟俊夫的脸达到了同一高度。这是女主人上身较长的缘故。 然而,她马上又站了起来。 “这样吧。我去找件老爷您能穿的衣服来。我知道上哪儿去找……去去就回。” 女主人走到梳妆台前,将上面的罩子掀到一旁,匆匆梳好头发。接着,她从长方形火盆桌的抽屉里取出钱包,揣进怀里。俊夫本想递给她十日元,无奈手头全是一百日元的,只好作罢。 “阿隆,娘去一趟车站。”女主人朝里屋喊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没过十分钟,女主人便回来了。 “您看看这个,旧是旧了点,不过跟您的身材刚刚合适呀……” 俊夫看了一眼女主人递过来的外套,頓时惊呆了。 “啊,这件……” 这是一件浅茶色、深茶色与红色相间的格子外套。与俊夫留在一九六三年那件外套的面料一模一样。 还不仅仅如此。待女主人将西服展开后,俊夫发现西服背部变成了诺福克上装1的模样,中间还开了衩。而且,衣兜上也有翻盖……形状和俊夫那件一模一样。 俊夫接过外套,不由得把里子翻过来看了看。当然,那里不会绣有“浜田”这个名字。但是,衣服的牌子被不知是剃须刀还是什么的东西胡乱地弄掉了,连周围的面料都被弄破了。而且,这件西服像是穿了很多年的旧货,有些褪色,里子也被磨破了。 俊夫走到女主人的梳妆台前半跪着穿上西服。 “哎呀,我说舍身嘛……简直就跟订做的似的。” 俊夫伸开胳膊肘,像做体操一样动了几下。然后,盯着女主人的眼睛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女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您还满意吧?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找到的。大概一年前,有位客人把它当作酒钱留在店里了。我之前无意中听说过这事,所以今天去碰碰运气。瞧,这不刚合适吗。” 俊夫盯着胸前的衣兜处看了一会儿,随后又突然死死盯着女主人说道:“这附近,我昨天弄的那个时间机……不,有没有看到过和我那个保险柜差不多的。不是最近,就是几年前,你们看到过吗?。 女主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不过她说道:“这个嘛,不太清楚。我家是去年才从厩桥搬到这里的。不过,也没听说过厩桥的哪户人家有这么大的保险柜呀……保险柜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 “哦?” “没什么……总之你帮了大忙!”俊夫微笑着说。俊夫想把裤兜里的东西放到上衣口袋里,于是便把手伸进裤兜。手指触到了车钥匙、手帕、“蝙蝠”牌香烟的烟盒,还有那卷钱……俊夫大声说道:“那,老板娘,这个能替我保管一下吗?” 女主人看了看俊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瞧,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这个……钱……”女主人的声音都交了调。 “嗯!”俊夫回答道,“事先给你打声招呼,这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时间机……不,是保险柜里的。” 俊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幸亏,这时女主人、已经吓呆了,根本就没注意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再这么下去的话,俊夫从银座返回时,女主人恐怕也恢复不了常态。俊夫断定她绝不可能有拿着钱潜逃的心思。 见女主人半天没反应,俊夫于是大声喊道:“快,找个地方放好!” “好……好的……”女主人坐正身子,拿起那卷钱数了起来。 这次轮到俊夫慌张起来了,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有多少钱。所以,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女主人数钱的手。 女主人像念经似的数着,每数五张就会舔一下大拇指,发出“吧嗒”的声响。所以,俊夫将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数到三十几张时,女主人停下手来,“呀,这是……”说着抽出一张来,递给俊夫。 俊夫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哪里是钱,武内宿祢1换成了财神爷,“百圆”成了“百团”。这分明是小孩玩的纸币嘛。 1武内宿祢:日本古代的传说人物。传说他是大和朝廷初期的人物,活了二百四十多岁,所以成了日本的长寿神。 “出了点差错。”俊夫羞得满脸通红,嘴里嘟哝了几句。接着,他把那张玩具纸币塞进了口袋里。 女主人一下子忘了数到了哪里,只得从头再数一次。 虽然没有再出现过玩具纸币,可女主人还是谨慎地连数了三次。几分钟后才给出结论。 “是九千二百日元吧。” “什么?啊!对。” 九千二百日元在这个世界究竟价值几何呢。俊夫觉得有必要早点弄清楚。 “那,给我两百日元吧。” 俊夫把零头的两百日元放进了口袋里。 女主人把九千日元放在长火盆桌上方的神龛处,双手合十拜了拜。 在一旁等候的俊夫,问道:“老板娘,能不能借我点零钱,做电车费之类的……” “哦,对了,老爷身上没带零钱是吧。”女主人从怀里摸出钱包,朝里面瞅了瞅,慷慨地说道,“是女人用的东西,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把钱包也拿去吧。里面只有三日元五十钱。” “谢谢……算是我借你的。那我走了。” 俊夫刚走到门边,女主人就追了过来。 “老爷,等等……”她喊着,用火镰打了一下火,“您路上多小心。” 2 俊夫在尾张町下了电车,在安全岛处茫然地呆立了片刻。对于俊夫来说,要将噪音一一分辨清楚,多少还是要花些时间的。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老爷,您去哪儿?” “嗯?” 俊夫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伙子。 “五十钱。走不走?” 小伙子说着,一个箭步跑到停在前面不远处的车前,把门打开。 “去樱桥。” “哦。” 在助手和司机配合默契的问答中,车出发了。 俊夫向小巷深处望去,在一家很大的印刷店旁边,一根红白蓝条纹的招牌柱清晰地印入了他的眼帘。这场景同俊夫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于是,他加快脚步,走了十步左右,看清了房檐下挂着的一块涂了油漆的招牌。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浜田理发店”。浜田理发店内,三个理发师正忙个不停。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伙计正一个劲儿地磨着剃刀。可是在俊夫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小伙计的对面是一个与俊夫年纪相仿的男人,他正在为顾客修面。俊夫觉得他与放在自己公寓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如出一辙。那张照片是一九三七年出征时拍的,也就是距现在五年后的事。惟一让俊夫感到遗憾的是看不清他的整张脸。那个男人为了不让自己的气息喷着顾客而戴着用赛璐珞做成的口罩。 店里还有一位女性,背对着俊夫,正给一个小孩子剪头发。俊夫从外面偶然看到一下她的侧面,也感叹不已,因为她的美貌超乎了俊夫的想像。听说两人是相亲结婚的,父亲肯定对母亲是一见钟情。俊夫不由得有些羡慕起父亲来了。 正在这时,年轻的母亲突然丢下客人,跑进了里屋。俊夫猜想大概是饭烧煳了什么的吧。果然不出所料,母亲马上又走了出来。只见她两手抱着什么东西,不停地摇晃着。 当发现母亲手里抱的是婴儿的那一瞬间,俊夫被震撼了,他马上把假装等人这回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俊夫正是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出生的。 母亲边和父亲的客人说话,边哄着怀里的婴儿。从小孩的表情来看,大概是午觉刚睡醒,正哭个不停。可惜,理发店的旁边。几个玩着小布袋的小女孩嘴里不停地唱着:“煮上红薯,放进盘子,蒸上米饭,包上菜叶。”分外喧闹,俊夫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哭声。最终,母亲也顾不得是在人前了,只见她脱下围裙,掀开和服的前襟,开始喂小孩吃奶。俊夫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想要是看到有奇怪的男人在窥视店里的话,自己就把他撵开。 突然,一个声音把俊夫叫住了。 “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俊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死角处站着一位身穿巡警制服的男人。毋庸置疑,他肯定就是巡警。 “您在做什么?” 巡警重复道。用词固然谦和,可那恐怕是对穿着整齐的俊夫的一种客气,其盘问俊夫的架势,和昨晚那个巡警没什么两样。 事发突然,俊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是等人的话,巡警肯定会追问对方的姓名。倘若是在一九六三年,在这种情况下,只需随便说个名字,到时候自然会有朋友替自己蒙混过关。可是,在这儿,俊夫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不,有是有,可都还是小毛孩,对于俊夫的事一无所知。 巡警没理会俊夫的苦恼,继续发问道:“请报上您的住所和姓名。” 俊夫差点脱口说出自己公寓的具体位置。可是,仔细一想,在这个世界上,青山一带还没有修建公寓。管理员老人曾经说过,战前那里是一片墓地。 况且,在这个世界上,浜田俊夫这一名字可不是属于俊夫的,而是眼前四米远处正吃着奶的婴儿的。 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巡警果断地说道:“麻烦您到派出所来一趟。” “那个,其实,那……” 俊夫本想争辩几旬,舌头却不听使唤,说话都变了调。 巡警一脸诧异。 这反倒让俊夫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决定姑且先碰碰运气, 俊夫一脸严肃地盯着巡警,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串电子管的名称。 他从小型电子管开始说,包括超小型电子管、st管、gt管,俊夫一边说,一边还打算如果不够的话,就一直说到广播用的大型电子管。 不过,才说了五个小型电子管的名字,巡警便举起双手制止了他、俊夫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假笑,用英语说道:“thankyou。”接下来的事就是俊夫求之不得的了:巡警转身朝右走去,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俊夫镇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不慌不忙地朝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环视了一眼。众人突然向后退去,大概他们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国人吧。为了不让他们上前搭话,俊夫打算马上离开这里。 他故意向巡警消失的方向走去,人群像自动门一样从左右分开,站在后面的牛肉熟食店的大爷差一点就要跌倒在小摊前。 俊夫朝银座方向往回走。 3 第二天是个周日,天气晴朗。 主人一家要去鹤见的花月园游玩。 “老爷,您要是能一块儿去就好了。算了算了,那就麻烦您帮忙看看家了。” 女主人在穿草鞋的时候,终于放弃了说服俊夫和他们一起去的想法。 “好好玩儿吧。”俊夫将他们送到香烟铺前。 俊夫先将昨天在银座所见所闻的物价,以及报纸杂志上出现的物价记在了一张现成的白纸上。 写完的时候,俊夫注意到“三日元八十钱”出现了四次。 对此,俊夫是这么解释的。五日元可能是一个界限。五日元以上的价格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相当高的,所以五日元减一日元便是四日元,再稍稍便宜一点就是三日元八十钱,这和一九六三年常见的九十八日元是一个道理。三日元八十钱一定是最适于招揽顾客的价格。 俊夫将价格表大致浏览了一遍。商品不同,价格也各有高低。但大多是一九六三年价格的三百分之一到五百分之一之间。折中算作四百分之一的话,这个时代的五日元相当于一九六三年的两千日元…… 如此一来,俊夫现在持有九千多日元,就相当于一九六三年的三四百万日元。想到要待到一九三四年……两年的生活费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是,从今往后要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上独自一人生活下去的话,至少要留下五千日元,以防万一。看来,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寻找生财之道。 说起挣钱,对于俊夫来说,最快捷的方式莫过于取得光电摄像管(早期电视摄像管)的专利权。 俊夫翻了翻电器方面的书,发现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想。不过,和一九六三年相比,当然还是有着很大差距。特别是电视技术,才勉勉强强进入试验阶段,浜松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柳健次郎和早稻田大学的山本中兴、川原政太郎两位教授仍在继续研究中。图像接收装置除了加感镜车之外,高柳氏等创时代先河地率先使用了显像管。而在图像传送方面却固态依然,仍在使用效率低下、机械的尼普科夫扫描盘,去年,即一九三一年,美国曾考虑过采用析像管进行扫描。但是,扫描线一增加,信号电流就会变弱,增幅困难。由于存在这样一种本质上的缺陷,再加上一九三二年时,美国无线电公司的佐沃尔金博士还没有发明光电摄像管,所以倘若俊夫把光电摄像管的原理公诸于世的话,肯定会受到全世界电视技术者的热烈欢迎,当然,佐沃尔金博士除外。 但是,俊夫发现要取得专利权还存在很大障碍。要取得专利,必须向专利局递交相关文件,文件里面当然少不了俊夫的名字。可是,这个世界上,浜田俊夫这一名字是为 三个月前出生在京桥的婴儿所有的。 在这里,俊夫是“黑户口”。所以,他不仅申请不到专利,就连任何公开的活动都是不可能的。 最终,俊夫想,还是只能靠做些买卖来赚钱。在这个世界上,俊夫可谓身怀绝技。那便是他通晓未来。用这个来赚钱,说不定会有出路。 先做点体育赛事预测什么吧。 比如奥林匹克运动会,俊夫就多多少少有点把握。一九六三年出版了很多与奥林匹克相关的书籍。前段时间俊夫还看过一本,书里记载了奥林匹克的历史,对于日本选手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取得的瞩目成绩,书中还特别收录了各项详细记录。俊夫差不多都能把这部分内容背出来。所以,可以将这个作为赛前预测公之于众,在赌博活动中赚些钱。 可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不过就举办了一次而已。即便赚了钱,也是极其有限的数目。既然要谋生,还得想点其他能赚大钱的招数。 俊夫吃了点主人家留下的海苔饭卷,又喝了些冰在井里的啤酒。之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傍晚时分,被太阳晒得通红的主人一家回来了。这时的俊夫正坐在座位上,周围堆满了书和废纸团。 “大家听好了!”他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我决定开始做生意了。这绝对是笔赚钱的买卖……” 4 六月中旬的一个夜晚,胡子拉碴、身体消瘦的俊夫走出了仓库,两手提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郑重其事地高声喊道:“各位,请到客厅集合。” 躺卧在客厅里、正用铅笔在赛马表上涂着记号的男主人,以及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照《少年俱乐部》的附录制作模型的阿隆,都连忙赶到客厅,想看个究竟。正拿着木铲的女主人和抱着军舰的“小祖宗”也从店门口跑来了。 “各位!”满脸胡碴的俊夫待全家坐下后,开口说道,“……这个,是首度在日本出售的新式玩具。” 俊夫环视四座,“小祖宗”连忙躲到女主人身后。 “我从日本自古以来的杂技旋转茶壶,以及欧洲的‘扯铃’玩具中得到启发,制作了这种玩具。” 不过,谁也没去看俊夫手里拿着的“悠悠”,而是傻乎乎地望着俊夫, “那么,请先欣赏我的表演!” 俊夫将“悠悠”绳子卷起,将末端的轮子套在右手的中指上。 虽然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玩过“悠悠”了,可是俊夫刚才在仓库里练习了三十分钟,所以心里还是很有把握。他从普通的玩法开始,像掷链球一样拼命地挥舞着“悠悠”。然后,上升到高难度动作,将松弛下垂的“悠悠”一下扯高。总之,俊夫向主人一家陆续展示了他知道的所有玩法。 五分钟的热烈表演结束以后,俊夫向大家鞠了一躬。把“悠悠”从手上取下,放到在座的人的中央。 “有谁想来试试?” 大家还和刚才看表演时一样,呆呆地看着俊夫,惟独“小祖宗”,勇敢地向“悠悠”走了过去。 俊夫帮“小祖宗”把线圈绕到手指上,把“悠悠”的小球抛了下去。然而,遗憾的是,三岁的“小祖宗”,个头太小,绳子还没到头,球已经先落地了。 “小祖宗”闹腾着在榻榻米上跳来跳去。“不好玩。”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胡乱舞动着双手,去解绳子。 “我来试试看吧。” 女主人打圆场似的把手伸向“悠悠”。俊夫把绳子卷好,递了过去。 女主人把绳子在手指上套好,一边看着俊夫,一边放下拿着“悠悠”的手。可是,“悠悠”落下去之后,却怎么都弹不上来。任凭女主人的手和屁股上上下下忙乎个不停,“悠悠”就是纹丝不动。 “让开,拿给我试试。” 这回轮到男主人了。 跟刚才一样,“悠悠”仍然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阿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俊夫话刚出口,阿隆就默默地伸出了左手。他是个左撇子。 阿隆手一松开,“悠悠”就自动落了下去。然后,马上又弹了回来。 “好极了!”俊夫喝彩道,“就这样,继续。” 阿隆神情自若地继续玩着“悠悠”。上上下下十几回后,又开始尝试更高级的玩法,把下面耷拉着的“悠悠”往回收。 “悠悠”左右来回晃动了四、五次,开始慢慢爬升,最后,回到了阿隆的手里。 俊夫大吃一惊,走近阿隆,急切地问道:“你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学会的?” 阿隆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好像最终领会了俊夫的提问,答道:“现在,就在这里。” 屋里悄然无声,片刻之后,挂钟响了起来,打破了沉寂。屋子里的人开始拼命地数起钟声来。声音停止的时候,除了“小祖宗”,谁都知道已经九点钟了。 “我要睡觉了。”阿隆说着,把“悠悠”递给了俊夫。 “送给你好了。”俊夫又把“悠悠”递给了阿隆。俊夫已经掌握了制作诀窍,再有一天时间的话,就可以另外做个样品了。 “不用了……您早点休息吧。” 阿隆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5 梅雨季节到了。 女主人将洗脸盆、水桶一一摆在客厅的角落和檐廊下。 俊夫的调查总算有些进展了。短短几天,他将最近的报纸、杂志翻了个遍,然后把男主人叫了过来。 “看样子,明天也要下雨哦。” 男主人走到檐廊上,有些担心地望了望天空。 “明天有赛马吧?”俊夫说,“有点事想麻烦你,先坐下吧。” “哎……嘿哟。” 男主人扶着腰,在洗脸盆的对面坐了下来。 俊夫拿过一本《犯罪科学》杂志,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指着下边的广告说:“下雨天还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能不能替我去一趟这里?” 男主人将杂志拿过来,目光投向那则广告。 “嗯……事……事……” “那读作事务所。嗯,那个……” 俊夫想起前些日子,男主人仅仅是看了一下阿隆写在稿纸上的两页作文,就花了整整一天。于是,他决定还是先解释一下这则广告。 “这是位于日本桥蛎壳町的代理事务所。一个月付十日元,事务所就可以代你领取邮件,也可以帮你接听电话。至于我的名字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不用跟他们提起。” “哎……” 男主人一脸茫然地看看杂志,又望望俊夫。 “其实,我是厌倦了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想做点事……但是,如果由我亲自出面,可能有点不太方便。不过,这事也花不了几个钱……” 俊夫一边留意着客厅那边的动静,一边小声地说着。 然而,男主人并未听俊夫说话。他圆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杂志卷首的那张外国的裸体照片。为了通过政府的检查,这张照片经过多次修正,早已面目全非。几经辨认,好歹才总算从五官看出这原来是张人的照片。“嗯……嗯,”男主人嘴里咕哝着,“洋女人,不长毛吗?” “去掉了嘛。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俊夫这样一说,才终于将男主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嘿嘿,那……” 男主人连忙将杂志往毛线腰带里塞,塞了两三次才将它装进去。 俊夫掏出更适合塞进毛线腰带里的东西来。 “这里有封信和十日元……这五日元,是你的电车费。” “呀,谢谢。那我这就出发。” 零 1 明治中央政府在创立西式军队时,曾在装备、训练以及其他各个方面都效仿法国陆军。然而,后来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大败,德意志帝国称霸欧洲。于是,在一八八五年,日本军队又开始效仿德国。因而,一八八六年的日本陆军制服,将校服上佩有肋骨装饰带,使笔挺的制服更显得威风凛凛。 在经历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胜利之后,日本陆军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强的军队。至少当局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日本陆军也不再追随别国军队,而渐渐采用了自己独特的、质地结实的制服制帽。 然而,在一九三五年偕行社周围的商店里,却大量地出售前面立起来、帽檐很小、纳粹式的怪模怪样的军帽,以及大腿部分奇怪地朝两边张开着、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马裤,当然这些服饰只是受到一部分青年将校的青睐,普通士兵的制服制帽不过就是把人装进去的容器而已,跟什么“设计”之类的根本不挨边儿。经常有传言说,在陆军看来,军装比人还要重要。其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条缝制于明治时代制衣厂的军用内裤,经历了好几位主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时都还在被使用。当然,这个也许不是杜撰的。日本军人的衣服,通常都是用最结实、最耐穿的衣料缝制而成的。 正因为如此,在衣料匮乏的时代,尤其是在战后的几年间,陆军的军服被许多人当作工作服、上班服来穿,而且深受喜爱。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左右,军服成了日本最流行的服装。即使到了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军服也一如既往地在工作服当中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一九四八年一月末,新桥全线座前的河畔,聚集着一群身着各式军服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面前,摆放着修鞋的工具,与新桥车站的有乐町车站前擦皮鞋的不同,这里清一色全是修鞋的。没有活儿的时候,为了抢先招揽到客人,他们会一窝蜂地拥到公路上站着。 一位脚穿航空部队低筒靴的男人,正在和同伴搭讪。对方的衣着与众不同,身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手织粗线呢上衣。 “这套西服不错嘛!挺适合你小子的,多少钱?” “五千日元呢。今天我又得省饭钱哆!” 说着,穿西服的男人将两手插进裤兜里,身体冷得直哆嗉。他向四周张望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往公路中央走去。 从土桥那边走来一位顾客模样的人。这个男子身材高大,满脸胡茬,照例穿着军服。 穿西服的男人依然将两手揣在裤兜里,叉开双腿挡在这位顾客面前。 “大叔,您的靴子得钉前鞋掌啰!我给您修修,保证完好如初。二十日元,怎么样?大叔。” 大高个儿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绕过对方,平静地往前走去。 穿西服的男人想要紧追上去,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哼,潦倒的老头儿。二十块金子都没有!” 这男人用行话咒骂了大高个儿几句后,便不再追过来。看来,这个五十多岁的大高个儿涵养不错,听到骂声连头也不回一下。当然,骂人的那小子对跟自己父母年龄相仿的人最没辙。 大高个儿将头上的军用便帽重新戴好,进了 银座大街,往第四街方向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疑这就是长年军队生活磨炼的结果。 战后三年,银座大街不再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不管是老店铺,还是朝鲜人、中国人的店铺,都东拼西凑地从黑市筹措木材,将门面大致支撑了起来。 皮包店里陈列着轻合金的手提箱以及用人造纤维做成的皮包。鞋店前面木制的凉拖鞋琳琅满目。衣料店的橱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正中放了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本店向持特殊衣料票的顾客配售法兰绒和漂白布”。 “资生堂”的拐角处,有一位卖彩票的老大娘,她穿着三年前缝制的劳动绑腿裤。虽然她挂了一块写有“一等奖一百万,离开奖仅两天”的广告牌,还在上面打了双圈儿着重号,可生意依然冷清。大概是由于过往的许多行人在战争期间因购买国债,吃尽了政府的苦头吧,谁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可能是想从空袭破坏银座的罪魁祸首美国兵那儿多赚点钱吧,照相机店和贵金属店前全部都挂上了用英语写着的招脾。上面写着“美国兵免税”。其中一家店的前面,有两个中国人正用中文高声谈论着什么。 有家商店在被炸毁的大楼上仓促涂上油漆,在里面摆上些佛像和石雕狮子狗之类的,又开张了。店里除了最里面挂着幅写有“月落乌啼……”的字画外,没有一处看得到日本字。 松坂屋的旁边可以看见“银座之洲夜总会”这样一个大招牌,下方写着几个比之于此毫不逊色的大字“禁止未授权的日本人进入”。 大高个儿边走边看着招牌上的英语文字,突然和前面走来的美国兵撞了个正着,猛地跌到在地。美国兵和大高个儿差不多高,不过体重看起来差不多是大高个儿的三倍,怀里还搂着个身材娇小、举止优雅的日本女人。 跌坐在地上的大高个儿,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日本女人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大高个儿,用英语尖叫道:goddamn!她大概是把“goddamn”理解成“不得了”了吧。 美国兵甩开女人的手,把大高个儿扶了起来:“大叔,没事儿吧。” 大高个儿行了个礼,说了声“谢谢”,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了。他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接着,他径直朝第四街走去。那里宪兵正在指挥交通。 两点左右,在银座第四街搭乘去茅场町方向的电车的大高个儿退伍兵,在小田急线的梅丘车站下车时,已是傍晚五点过了。 不知何时,他已将满脸胡茬剃去,突出的颧骨很是惹眼,愈发显得身材高大。 他走出检票口,置身于下班回家的人潮中,被左拥右挤着。他睁大了双眼,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待上班族走光之后,才迈开步子,上了大路。 大高个儿拐了好几次弯,接着又步伐稳健地走了几分钟后,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咂了咂嘴,返回到身后一百米处的地方,又拐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走出车站二十分钟以后,大高个儿在一户人家前站立了下来。 那是幢很奇特的房子。左半部分古色苍然,右半部分则是用崭新的木材建成。 大高个儿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左半部分上,片刻之后走向了位于正中央崭新的玄关。他抬头看了眼门牌,点了点头,拉开了玄关的门。 他探头进去,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下面的水泥地上,劳动用的胶底布袜靠在红色的凉鞋旁边。 “来啦!”有人应了一声,隔门随即打开了,一个五十开外的妇女人探出脸来,说道:“我们家不需要米。” 然而,大高个儿却将整个身子都挤进了玄关。 “是我呀。”他反手关上了门,说道。 女人吃惊地望着他。突然,她睁大了双眼,尖叫道:“哎呀,老爷!” 大高个儿“啪”的一声双脚并拢,做立正状,说道:“中河原传藏,复员回家。” 客厅一切依旧。 2 食品橱也好,神龛也好,都还是十五年前的样子。或许是由于之后神仙不再显灵的缘故,神龛上积满了灰尘。而下面的长方形火盆桌却被擦得发亮,似乎在显示着再过五年就会被指定为国宝的威严。 “老爷,这么长的时间,真是难为你了。” 男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儿,从里屋走出来说道。他取下头巾,将头贴在崭新的榻 榻米上,迎接传藏的归来,低下的头已经变得雪白。 “真是太久太久了啊。”女主人一屁股坐下来,说道。她倒是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白发,“以为你只去两年,谁知他们把你派过来派过去的……像老爷这么好的人,却被上司排挤,真是……” “行啦行啦,快给老爷倒茶去。” “唉,这就去。”女主人欠身起来,半蹲着又继续说道,“不过,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去年收到收容所寄来的信时,大家都说这下子真是太好了……您该通知我们一声呀,也好去接您一下。” 女主人终于直起身子,准备去给传藏倒茶。这时,厨房那边的隔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中河原传藏看了看男主人的脸。这姑娘跟夫妇俩长得一点都不像。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是十五岁以下的年龄。 “这是阿隆的媳妇。”男主人说道,“去年春天成的家。我呀,说这事儿还早,可阿隆那小子说无论如何也要跟她成亲。” 阿隆的媳妇羞得满脸通红,把茶碗放到了传藏的面前。 “请喝茶。”只见她嘴唇动了一下,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传藏将上身前倾了十五度,回谢了一个礼,接着向男主人问道:“阿隆已经工作了吗?” “在电动机公司上班,现在正好出差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明天。”阿隆媳妇刚一回答,脸上的红晕又浮现了出来。 传藏向摆放以前自己组装的收音机的地方望去。现在,那里有一台别的收音机,不过是个半成品,只安装了金属台架。他正想起身走过去时,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声音, 在部队身为兵长1的传藏,立刻警觉起来,可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婴儿的哭声。 1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上等兵以上,伍长以下。 女主人的动作比阿隆媳妇麻利多了。她的身影刚一消失,旁边的房间里就立刻响起她的声音来。 “噢噢,乖乖别哭!马上换尿布啰。”看来,稍后赶到的阿隆媳妇正给孩子喂奶。隔壁的房间顿时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玄关那边传来轰轰的响声。房门被粗暴地打开了,紧接着是一个破锣般的声音:“我回来了!”话音还未落,拉门已经开了。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的棒球……” 闯进来的高个儿青年话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传藏的存在,立刻闭上了嘴,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传藏为了接受眼前这个青年是“小祖宗”的事实,只得立刻推算起他的年龄来。 男主人似乎为了解开“小祖宗”心中的疑团,连忙解释道:“你还记得吧?这位是中河原老爷呀!现在他回来了。” “小祖宗”一把抓下菱形制帽,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向传藏点头行了个礼。然后,一边眨着眼,一边默不作声的看起隔门的图案来。 “良文,”男主人喊道,“你去黑市买点酒回来。” “嗯!”“小祖宗”立刻抖擞精神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 “哎,只长个子不长心啦,正正经经打声招呼都不会。”男主人瞪着厨房那边说道。忽然,他又重新坐好,盯着传藏的脸虔诚地说道,“老爷,我得向您赔罪呀!” “赔罪?” “那位住在老爷的拱顶屋里的老师,遭到空袭,已经不在人世了……您有所不知吧,他有个养女,也在空袭中……” “……” “我要是再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听说那位先生对政府不满,上头经常来调查,所以我也不常与他住来……如今看来,那位先生对未来的事也真是料事如神呀。可是,我还和那些说长道短的家伙们一起,骂他不爱国……我给您赔罪了,是我不对啊!” 说着说着,男主人哽咽起来。 “不,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肯定是运……运气不好。” “唉,实在是太对不住您了。另外,葬礼还是住在旁边的浜田家给操办的……我陪您去趟寺庙吧。” 正在这时,女主人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走了进来。 “老爷,洗澡水马上就烧好了。喂,孩子他爹,那件事也告诉老爷吧。” “别吵,我正要说呢。老爷,其实还有件事,得向您道歉。” “……” “那个老师去世之后,有人想买老爷的那块地,我就把拱顶屋租给他了。” “租出去了?” “实在对不起,作为补偿……” “是谁?租给了哪里的人?” “一个叫及川的人。” “及川?” “嗯。” “是吗?是及川吗?” “是,说是无论如何都想买这块地,最后,我只好答应把地租给他直到老爷您回来……” “不,是及川就行。” “哦,什么?您认识及川吗?” “嗯,有点儿。” “是吗?哎?是吗?哎?” 不知何故,男主人在一旁感叹不已。 3 第二天早晨,中河原传藏终于在事隔十五年之后又品尝到了久违了的甜酱汤。 为使饭桌上每天都有甜酱汤,女主人每个月都会背着包往返于位于深川的大豆酱批发店。 “电车太拥挤了。上次被人挤了一下,连包里的大豆酱都挤了出来。坐在我身后的男人说这种酱不错,还问能不能拿他的红薯换我的醬。” 话刚说到一半,旁边屋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女主人马上停止话头飞奔了过去。至于酱汤里的红薯,是不是在电车里物物交换得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传藏还是按照多年的习惯将酱汤一滴不剩地喝进了肚子里,然后朝大家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吃饱了,我去附近散会儿步。” 甜酱汤的味道把传藏的思绪又带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以前一样走在那条街道上,途中只拐错了一个弯,便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领地——那里有座拱顶屋。 拱顶的表面,滑稽的条纹若隐若现。用战争期间的劣质油漆绘制的迷彩伪装还没有完全被战后三年的雨水冲洗干净。 俊夫眼前并没有出现及川先生那栋时髦的府邸。那里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及川先生像是住在拱顶屋里面的。 入口处台阶的侧面放着一个有裂纹的陶炉,裂痕处用铁丝缠了起来。一根晾衣绳一头系在大门的项上,另一头系在离大门四米开外的柱子上。晾在绳子中央的三角裤衩和长衬裙翩翩飞舞。由于风很大,传藏一边护着自己的脸,用手挡住飘过来的长衬裙下摆的,一边小心翼翼地迂回着朝大门走去。 以前做这扇门时,为了节约开支,选用了最便宜的材料。现在门上的漆已经剥落,木头也开始腐烂了。传藏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二十多秒后,他又再次敲了敲门。这回他稍微如大了力度,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来啦——”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啦”的音调很重,像是在说“知道啦”,暗含着责备的意味。声音似乎是在来开门的途中传来的,因为之后门很快就打开了。 见到探出脸来的女子,传藏大惊失色。若非已在战场上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这会儿一定已吃惊得站不起来了。 这位就是自己贴在俘虏收容所的床头,每天都要凝视良久的照片上的女人,绝对是她。 传藏为了让自己信服,嘴里嘟哝道:“小田切美子……” “对,是我。”对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作为电影演员,对有人敲门拜访这类事情恐怕已经习惯了吧。 “……请问,有什么事?” “哦,”传藏终于恢复了神志,“我就是……我是这块地的主人……” “啊,您就是,中河原先生……” 开门之前挂在脸上的责备神色,被小田切美子迅速地掩盖了。 “请恕我失礼了。来,快请进吧……” 拱顶建筑内,被高约两米的木板隔成了几个部分。传藏被带到了其中一个像是会客室的地方。 “女佣出门去了。您要不要喝点热的东西……” “不用了,那个……” 传藏拼命地想在记忆深处把“请您不要张罗了”这句话拽出来。已经十五年没用过了,好不容易遇到个机会,谁知还是错过了。无奈之余,传藏只得在一个冒出弹簧、酷似玩偶匣的沙发上坐下,打量起这间会客室来。 地板上铺着风格古朴的地毯,隔板的拐角处摆放着战前美国无线电公司生产的2a3双钮留声机。不过,这台留声机平时似乎并不怎么用,盖子上摆着小田切美子年轻时候的照片,以及另一台带有自动换面功能的小型留声机。 旁边的唱片盒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标准唱片。唱片盒的上面还摞放着十几张美国兵用的电视唱片。室内光线暗淡,传藏只得走上前去,仔细凝视小田切美子的照片。照片里的美子穿着露肩晚礼服,脸上挂着一丝牵强的微笑。看到她这身打扮,传藏突然感到全身发冷。混凝土制造的拱顶屋里冷飕飕的。这样宽敞的房间里,即使用上一些从黑市上买来的木炭取暖恐怕也无漭于事。传藏真后悔当初没有把窗户开大点。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美子的脚步声,传藏连忙回到如同玩偶匣一般的沙发上。 “没什么招待您的……” 传藏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瞧了瞧美子放在桌上的托盘。里面放着盛有咖啡的茶杯以及装满白糖的糖壶。明星果然还是与众不同,俊夫不禁感叹不已。 “中河原先生,我听说您去了菲律宾……” “喔,我是昨天才复员回家的。” “啊,您才回来呀?应该是我去向您问候的,可您反倒过来……” 传藏习惯性地又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美子往传藏的咖啡杯里放了满满两勺砂糖。 “请吧,趁热……” 传藏又微微鞠了一躬,才端起茶杯。只凑近鼻子闻了一下,传藏就马上判断出了这是美国生产的粉末咖啡。他在战俘收容所里不知道已品尝过多少回这种咖啡了。 传藏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道:“你丈夫在工作吗?” “啊?” 美子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传藏忙改口道:“及川先生他……” “及川就是我呀!” “嗯……” “及川是我的本名,我叫及川美子。” “……” “哎呀,我还是单身嘛。老姑娘啰!” “老……” 传藏顿时满脸通红,急忙端起杯子,将咖啡一饮而尽。就在他将杯子放下的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正在这时,美子问道:“这,这所房子的事……” “唿?” 美子先发制人,传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即便向小田切美子问一些自己预先想好的问题,在这种场合下也不会显得过于唐突。 “……嗯,及川小姐,你家里人呢?” “家里就我和女佣两个人。眼下正是住房紧张时期,一下子想去找房子恐怕也……能不能让我再住上一阵子……” “当然没问题。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也想让你在这儿住呐。” “哎呀,真的吗?太谢谢您了。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美子欢喜至极,频频低头道谢。 然而,传藏却盯着墙壁,说道:“是吗?只有你和女佣人两个人吗?” “嗯,”美子急忙收起笑脸说道,“可是,房子太大了,所以我把它隔成了几间,要是有其他的人住进来的话……” “不,不!”传藏突然有所领悟地说道,“我不会让别人住进来的,你放心吧。只是,那个……家里净是女人,不太安全……”“没事儿。这是水泥做的房子嘛。”“是吗?还有,你要是愿意,可以让你亲戚什么的搬过来一起住。” “啊,谢谢。不过,我一个亲戚也没有呀。” “是吗?他们都不在了吗?” 传藏的视线又转移到了墙上。“嗯,我再给您倒杯咖啡吧。” “不,不,不用了。”传藏用手遮住杯子说道,“我这就告辞了。” “时间还早,再坐会儿吧。” 尽管美子再三挽留,可传藏还是推说有事,站了起来。 “下次一定再来啊。”美子一直将传藏送到了在空袭中幸免于难的门边的柱子旁。 传藏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有事。而且,他要找的那件东西就在男主人家的壁橱里。 从拱顶屋回来后,传藏从里屋壁橱里把箱子拿了出来。里面有他以前穿过的西服和内衣。由于女主人每年都会把西服拿出来晾晒,并放入樟脑丸,所以至今没被虫蛀过。除粗花呢上衣外,其他的衣服都只穿了半年,还没有丝毫破损。而且,都是按照一九六三年的式样缝制的,现在穿绝对不会落伍。看到这堆衣服,传藏觉得可以不必为衣着发愁,总算放下心来。 箱子底下放着打火机和手表,打火机里的汽油已经全部蒸发掉了。拿起手表晃了两三下后,秒针又开始走动了起来。传藏想,要是生产厂家知道这事儿的话,肯定很高兴吧。然而,要把打火机和手表公诸于世,还为时过早。他把这两样东西又塞回到了箱子底下。 这时,男主人走了进来。 “老爷,这件衣服,得用熨斗熨一熨才行哟。”男主人一面说着,一面盘腿坐下,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榻榻米上,“我买了香烟。抽一枝吧。” “和平”牌香烟,外包装是藏青色的底子,上面印有方方正正灰色的字。 “谢谢……” “对了,老爷,您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嘛……” 传藏从“和平”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叼在嘴里,又抽出一枝递给男主人。 男主人站起身,朝靠墙的书桌走去。书桌上摆着经济学方面的书,还有英语辞典等等。他将旁边的火柴和烟灰缸拿了过来,然后坐下。 “良文这家伙,光知道浪费!” 男主人把“和平”牌香烟夹在耳朵上,从毛线腰带中取出黄铜制的烟斗,又从烟灰缸里捏了大概三英寸的烟灰装在烟斗里。 传藏用火柴将二人的香烟点上火。男主人吸了一口,眨巴着眼睛,说道:“老爷,您府上还……” 看来,这十五年来,男主人都一直认为传藏是被赶出家门的花花公子,并对此深信不疑。 “嗯,昨天我回家去看了看,父亲已去世,母亲料理着家事。不过,至于家里的继承人嘛……最小的弟弟可以胜任,所以……” 连传藏都感叹,自己竟然可以回答得这么天衣无缝。 “是这样啊,”男主人笑嘻嘻地说道,“那么,还是住在我们家……” “是啊,如果可以的话,想寄居在此。” “果然……没问题。不过,很抱歉,短期内请老爷忍一忍,和良文挤一挤吧。” “那可真是对不住良文啦。” “哪里的话。倒是让老爷跟良文挤在一起,对不住老爷呀。请稍微忍耐一下吧,很快,我就会在屋后再盖一间房。” 男主人用从黑市上买来的木料承包一些 建筑工程,看样子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总之,老爷您不必拘礼,您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都行。以前承蒙老爷的照顾,现在我们想报答老爷。” “谢谢……” 男主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刚走到门槛处又回过头来说道:“对了,还有件事情。老爷,请不要随便在外面喝酒。据说有人喝了假酒,连眼睛都给弄瞎了。搞不好,这里已经成了不久前的椎名町了。” “椎名町?” “老爷,这个您不知道。前不久,椎名町的银行里来了一个可疑男子,给大家下了毒。” “啊,是这样啊!” “呃!” “叫什么来着呢。” 传藏记忆中的椎名町事件的确发生在三十一年前。可犯人是何许人也,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然而,男主人不再谈论椎名町事件了。他跑进厨房叫嚷道:“老太婆,老太婆,老爷他果然……” 黄昏时分,出差归来的阿隆一见到传藏便跑了过来,想将传藏看个仔细。然后,他吩咐爱妻去黑市,买点东西庆祝中河原传藏的归来。当晚,阿隆媳妇熬红了眼,午夜之后还在一旁陪伴着促膝长谈的二人。 正如当初传藏预料的那样,阿隆凭借奖学金,进了大学的工科,以此获得了暂缓服役的特别待遇。 不过,阿隆的专业不是造船工学,而是电子学。 “多亏叔叔您,我才喜欢上摆弄收音机。我真要感谢叔叔的大恩大德呀!要是进了造船科什么的,如今可能早就失业了……我进了现在这家电动机公司,真是太幸运了!” “公司效益还好吧?” “嗯,虽说是家小公司,可比较有发展前途。并且,多亏进了这家公司……” “别提了!”阿隆媳妇从旁打断道。虽然她只是在一旁斟酒,可已是满脸通红。 “原来如此啊!”传藏笑叹道,“的确是前途无量的好公司呀。连你们的办事员小姐都这么漂亮。” “出去!”阿隆对着妻子嚷道。可不幸的是他为传藏的这句话受到了惩罚,大腿被妻子狠狠地拧了一下。 接着,两人将语题转移到了专业方面。传藏对于弱电界的近况可谓了如指掌。 随着战争的结束,收音机的需求量急增。一九四六年中止了普四型的制造,高一型以上的高级款形产量达到七十七万台,到去年为止上升为八十万台。由于一般采用军方出售的六点三微球,所以有“船锚”标志的金属壳电子管和mt4b、mt3s款型的发射管,以及uy807之类的大量地充斥着神田的收音机市场。 传藏拐弯抹角地从阿隆那儿打听情况,最终确认威廉森放大器以及麦金托什放大器都尚未发明。 传藏的脑细胞立即活跃起来。当然,他清楚地记得晶体管是由贝尔实验室发明,而那两种放大器也被冠以发明者之名。所以,用以前丽子的理论来推测,他是不可能取得专利权的。但是……比如说,可以在贝尔实验室发明晶体管后,对其进行开发研究,这或许是条生财之道。 阿隆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传藏的口吻中,他仿佛也觉察出什么来了。 看到阿隆媳妇不停向阿隆使着眼色,传藏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想要离开。这时,阿隆问道:“叔叔,您下一步的打算呢?” “打算?” “嗯,就是说今后您打算做什么?” “这个,还没有什么打算。所以,如果有什么工作的话……” “哦。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 4 传藏的工作总算有眉目了。 几天后,传蒇随着阿隆来到了他工作的公司。传藏仅仅就那家公司的磁带试制品提出了几点改良意见,就把社长给镇住了。社长马上把公司的董事叫了来。三十分钟后,传藏坐到了二层木制建筑的这家公司的一把椅子上,一张合约递到了他的面前。 身穿美军夹克衫改做的工作服,年纪不过三十岁的社长,一边递过“菲利浦·莫里斯”香烟,一边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担任设计主任一职,明天就开始上班。”传藏接过社长递来的香烟,却拒绝了设计主任一职,理由是传藏记忆里有这家公司。 几年后,浜田俊夫会进入这家公司。而且,无论传藏在记忆里怎么搜索,就是记不得公司里有过一个叫中河原的设计主任。 最后,以不参与其他公司事务、专利权属于本公司为条件,传藏被聘为技术顾问,从外部为公司提供方案。 “您做我们的顾问,一个月五千日元,您看怎么样?”社长问道。“五十日元吗?”传藏反问道。这时,阿隆插嘴道:“中河原先生上个月刚刚复员回来。” “真是辛苦你啦。”社长说着,把会计叫了过来,当场付给了传藏一个月的顾问费。 传藏和社长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提了两三点意见后,便和阿隆在附近那家卖红豆年糕汤的甜品店坐下了。 “阿隆,实在是太感谢你了。社长最近要设宴招待我,你也一块儿来吧。” “是吗?那太好了。” “啊,一个月可以拿五千日元……” “差不多是我的一倍哟。” “哦?你一个月也是几千日元吗?” “叔叔,您怎么这么说呀,我也……” “现在的物价怎么样,伙食费还有别的……” “是啊,若是配给的话,一个月只要三百日元就够了。可是仅仅靠配给当然不够了。而且,要想偷偷吃上顿白米饭,一次也要花上两三百日元。世事难料啊。” “这样的话,大学生的学费一个月大概要多少钱啊?” “学费并没有飞涨,所以也不至于太困难。书费可能稍微多花一点,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费用有一千日元就足够了吧。叔叔,您为什么……” “唔,实不相瞒,我认识一家人。家里只有一位母亲带着个孩子。母亲一个人经营着理发店。昨天,我装作客人去看了看他们母子。一问才得知那孩子今年恰好中学毕业,本人很想读大学,可是,学费的问题……” 传藏因为找到了月薪五千日元的工作,显得有些兴奋。他很想打开话匣子畅所欲言一番,但还是强迫自己就此打住了。“所以,我想赞助他上大学。那也是个喜欢摆弄收音机的孩子。” “哦,这样的话,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我也来出一份力吧。” 传藏走出甜品店,和要回公司的阿隆眚别后,进了一间公用电话亭。通过查号台,他问到了那个中学的电话。拨通电话后,他与对方谈了近二十分钟。然后,他去文具店买了信笺和信封,拿着这些东西走进了邮局。邮局里备用的钢笔笔尖已秃掉,很不好使。一封信四张信笺,他至少写了三十分钟。邮局的小姐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嚷道:“邮局又不是写信的地方!” “明白明白,我是来寄钱的。”传藏答道。他将汇款和信一同装入信封后,又拜托那位歇斯底里的小姐寄了挂号信。 邮局附近有一个国营电车车站。传藏在那里买了到横滨的车票。 他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曾想过,要是知道了匿名帮助自己的人是谁,一定要尽自己所能报答他。 现在为了实践这个诺言,他决定去南京町饱餐一顿,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5 男主人已经是一头白发,女主人的头发也已经半白了,阿隆的发型成了三七分。不过,这三人的容貌都还是保持了原来的特点,尽管十五年没见了,传藏仍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来。 只有“小祖宗”良文的变化让传藏到现在为止仍觉得不可思议。从 前那张圆脸,如今彻彻底底地成了瘦长脸型;当时一米左右的个子,现在也蹿高了许多,几乎和传藏旗鼓相当。 不光是外表变了。如今这“小祖宗”嘴里的话题已不再是汽车呀、军舰呀、东乡元帅什么的了。 一天夜里。与传藏并排坐在被子里的良文,一边吸着“和平”牌香烟,一边说道:“叔叔,集体相亲这种事,您听说过吗?” “有这种事?现在的世道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天在多摩川,要举行集体相亲。我想去看一看。” “啊?可你才……” 传藏没料到十九岁的“小祖宗”竟然是虚无颓废的战后派,一时语塞。 “您搞错了!”“小祖宗”羞红了脸,“大学新闻部的那些家伙,明天要去采访,我想跟他们一块儿去看看。” “这样啊,要是换成你爸,肯定会吓昏过去的。” “嘿嘿……怎么样,叔叔您也一起去吧?” “我?” “很多年轻女孩儿都会来,里面肯定有漂亮的,您如果有中意的,我去交涉。” “你,可不要拿大人开玩笑喔。” “哪里是开玩笑嘛。叔叔,您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从现在开始,您要好好享受青春呀。明天,您没别的事吧?” “嗯……不,对了,明天我得去个地方!” “这样啊,太遗感了!” 身为大学啦啦队副队长的“小祖宗”,刚把“和平”牌香烟扔进烟灰缸,便坠入了梦香,打起鼾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传藏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男主人家。 其实,传藏并未打算去哪儿,只是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的话,肯定会被“小祖宗”拉去集体相亲。传藏想,与其被一大群年轻姑娘直愣愣地盯着,倒不如抱着炸弹冲入敌阵, 新宿的帝都座正在上映克拉克·盖博和格丽娅·嘉逊主演的电影《冒险》。传藏寻思着去看看这部电影。可转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天,电影院里可能会有很多人,还是不去为好。 传藏无意问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拱顶屋前了。 报纸的文娱专栏刊登了一则关于目前小田切美子结束某部电影的拍摄,正在家中休养的报道。传藏推断,及川美子一定在家。 美子上次告别时,邀请自己再来,决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传藏一边如此鼓励自己,一边走到拱顶屋的门前,鼓足勇气叩开了门。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传藏刚一报上姓名,她便说道:“请稍等。”随后又跑了进去。接着,听见里面喊道“房东先生来了”。传藏上次来拜访时,这位女佣人恰巧出门了不在家。肯定是美子已经交代过她,中河原是房东,倘若他来拜访,一定不要谢绝。 “啊,欢迎光临。”及川美子走了出来,笑盈盈地说道。但这好像并非出自美子的本意,因为她将传藏请到客厅,端出咖啡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看样子,美子认定传藏此次前来,目的是要收回房屋,将她驱赶出去。她已经知道房东传藏没地方住,正和阿隆家挤在一块儿。 对此,传藏也早已准备好了一番应对的话。 “我刚刚看了看前面那块地,打算在那儿建幢房子住下来。” “哎呀,是吗?”美子忽然笑着拿出美国生产的巧克力来招待传藏,“尝一块吧。” “啊,谢谢……我很喜欢看电影。很早就是你的影迷啦。”这次传藏说的是真话,“我还想今天请你给签个名呢。” “哎呀……” 二人的共同话题不外乎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时的一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岩石崩塌了下来把美子给压在了下面。现在,当传藏得知那块岩石是道具时,一颗悬了多年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十五年来,传藏一直为此担心,不知美子是否在那次拍摄中受了伤。 “有各种各样的道具哦。您到电影制片厂来看看吧,我可以给您做向导。” “啊,谢谢。” 在去之前得先做套衣服吧,俊夫正这么想的时候,女佣人走了进来,说是有人来访。 “哦,对了。”美子说着,站了起来,传藏也跟着站起身来。 “那,我就……。 “哎呀,再坐会儿吧!”美子转身说道,“是我的影迷,我给你介绍,” “嗯,可是……” 玄关处站着位身穿美军制服、肤色黝黑的男人。传藏注意到此人佩戴着中尉级别的徽章,不由得微微弯下腰,行了个礼。然而,对方大概是把传藏当成了修理收音机的师傅什么的,并没有回礼。 “别客气,下次再来玩儿啊。” 在美子的辞别声中以及日裔二世1中尉隔着镜片的视线的目送下,传藏走出了拱顶屋。在目光触及到门边的一瞬间,传藏不由得惊叹起来。 1日裔二世:指生在美国持有美国公民权的日本移民第二代。 “嗬……” 门前停着一辆铮亮的新车。走近看了一下车的保险杠,传藏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林肯大陆”这几个字来。 之后,差不多每三天,俊夫都会去拱顶屋走走。 然而,能和美子见面聊天的时候却很少。美子因为常常会有新影片的商谈,很少在家。而且,就算在家,门前通常会停着“林肯大陆”。遇上这种情况,传藏只得打道回府。 并且,和美子正聊得投机时,“林肯大陆”突然闯来的事儿也是常有的。 再一次遇到那位日裔中尉时,美子给传藏介绍说他是山城先生。山城中尉伸出手来与传藏握手,并说道:“请叫我乔治吧。” 美子还悄悄告诉传藏,乔治山城中尉的父亲在战前就是自己的影迷。山城中尉第一次来拜访时,就是受他父亲所托来转交慕名信的。 山城中尉大概二十七八岁。而通过电影年鉴,可以推算出美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过,在美国人眼里,美子看起来充其量不过二十二三岁。传藏猜想,身为美国人,山城中尉如此频繁地来拜访美子,不会是仅仅为影迷父亲跑腿的,可能还有别的企图吧。 “几天前,山城先生带我去了联合国总司令部的俱乐部。哎呀,就在神田,以前的如水会馆……二楼有一个叫‘宇宙尘’的地方,有一个完备的乐队,人们跳着舞,里面一片漆黑,玻璃球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真让人眼花缭乱啊。” 传藏是决不可能邀请美子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宇宙尘”什么的。对他而言,在黑市上买点红薯什么的送给美子,已经是他的能力了。 6 男主人已经六十六岁了,精力却仍旧十分充沛。 每周他总要外出一次,说是要去拜观音菩萨。传藏还以为他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了。谁知有一天,传藏经过新宿的帝都大厦时,突然遇见了正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主人。帝都大厦五楼的广告牌上写着“画框展”,贴着女人的裸体照。果然是来看“观音菩萨”了,传藏再一次感叹道。 “这可别跟老太婆说啊,老爷。” 男主人朝尾津组市场背后走去,他要请传藏喝烧酒。 “不过啊,老爷,现在可真是遇上好时候了,能够将裸体女人看个够!” “你都上了年纪了,还……” “嘿嘿嘿……哎,我们俩不知不觉地都上年纪啰。老爷,您贵庚?” “虚岁四十五岁了。” 户口本上写着中河原传藏生于一九〇四年。但若是按浜田俊夫的年龄算的话,那么应该是四十八岁了。可是,传藏已将这事儿忘得一 千二净了。 “四十五啦?这么说来,还是赶快定下来好。” “什么?” “老爷您还是早点讨个老婆吧。四十多岁了,还一个人……”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结婚也要有对象嘛……” “对象?不正有一位很好的对象吗?” “在哪儿啊?” “不就是住在拱顶屋的那位夫人嘛!” “咳!” “哎哟,真可惜,烧酒都抖出来了……那位夫人很有几分姿色,而且身为电影演员却为人低调,实在难得呀。还有,年龄与老爷也相称,我觉得你俩很般配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老爷不是对她也有好感么?” “这个嘛……” “嘿嘿,脸都红了。老爷,总之您得早点下手呀。不早点可说不定会杀出个程咬金呀?” “程咬金是……” “有个美籍的日本小伙儿,不是常去夫人那儿吗?这家伙好像在追求夫人。” “……” 男主人曾经帮助过及川家的女佣人,所以消息很灵通。 “美国小子若是得到那位夫人,也不会为日本做点啥。不管怎样,我得去见见夫人,摸摸底!” “啊,再等等看嘛。” 经男主人这么一说,传藏觉得有些不便去拱顶屋了。第二天,男主人拿报纸包着烤红薯,不停地鼓动传藏赶快给美子送过去。传藏敷衍道:“还有工作呢!”说完,便坐到“小祖宗”的书桌前,在一本大笔记本上画着圆圈和三角形。男主人把一块烤红薯放到书桌上就走了出去。传藏立即拿出一本名为《自由主义者》的杂志,放到笔记本上读了起来。 午后,男主人跑了进来,嚷着:“老爷,不好啦!”传藏急忙合上杂志和笔记本。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再也不用担心征兵令会来了。 “怎么啦?” “不好了,宪兵来了!” “宪兵?” “他们问您在不在,怎么办?” “怎么办?总之还是得去呀。” 传藏走出玄关,远远看到戴着白色头盔的两位美国士兵站在哪里。他们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晃动。传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派出所的巡警。 “阁下是中河原传藏吧?”巡警问道。 “嗯。” “这位美军宪兵队的先生想要调查点事儿,请你去一趟情报部……”巡警不安地说道。那位麦克阿瑟比天皇的权力都还大,当然不能不跟他们去一趟了。 “我先准备一下。”传藏说着,回到里屋换衣服。 男主人夫妇和阿隆夫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传藏换衣服。 “老爷,”男主人小声道,“该不会是秘密泄露了吧。” “嗯,可能是前几天买了一大条‘好彩’香烟的缘故。” 传藏决定穿上那件旧粗花呢大衣,他猜想,自己可能会被带去冲绳作苦力什么的。 玄关前面停着一辆吉普车。巡警坐在白人宪兵驾驶员的旁边,传藏则和那位日裔美军宪兵一起坐在后面。此人不论容貌还是形体都和小结级别的相扑运动员力道山一模一样。 吉普车经过派出所的时候,巡警说了声“谢谢”就下车了。此刻,传藏的感觉比起在菲律宾的深山里迷路时还要无助。 这种感觉持续了三十分钟,车到达九段的情报部的玄关时,传藏感觉更加无助了。他刚从车上下来,“为道山”就在嘴里“咻”地吹起口哨,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力道山”好像是确信俊夫不会逃走,从上楼梯到达目的地的那间屋子,一次也没回头。 在美国西部影剧中常见的齐腰高的门前,“力道山”操着英语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后又转向传藏做了个赶鸡进窝似的动作,传藏为了维护自己作为日本人的尊严,挺胸抬头地走了进去。 迎面,一张大桌子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来。 “啊,山城先生!”传藏不由得叫出声来。 山城中尉站了起来。“真不好意思,百忙当中把以下。您请来。”说着,指了指桌子前面的金属座椅。 传藏刚在椅子上坐下,中尉就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放到桌子的一端。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哪里不合口味,这正是传藏近来最爱抽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并不认为这是为了现场抓捕黑市交易者而设下的陷阱,所以抽出一根来叼在嘴卜。 山城中尉绕着大桌子走了一圈,又走到了放香烟的这边。他用芝宝打火机给传藏点上烟后,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山城中尉的脚很短,所以他虽然跟加利·格兰特和弗朗肖·托恩的打扮一样,却有着天壤之别。 中尉展开手中拿着的卷宗。 “那,下面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他对传藏说道。随即又转向旁边桌子周英语招呼道:“真木,准备好了吗?” 被叫做真木的是一个长得跟狐狸似的日裔二世,佩戴着中士的军阶章。他对着自己的长官,嘴里嚼着口香糖,答了声“是”,双手放在了打字机前。 山城中尉开始了严肃的审讯。 “中河原传藏先生,你是在一九三三年被日本陆军召集,远赴中国战场的,对吧?” “是的。”传藏回答道,一边观察着山城中尉的脸色。 藏在眼镜后面的山城中尉的双眼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一开始去了河北,然后是山东、江苏,接着于一九四二年被派遣到菲律宾战场,一九四五年成了美军的俘虏,对吧?”说到这,中尉吹了声口哨,耸耸肩朝真木中士说道,“在军队服役十三年!” 也不知真木曹长1到底有没有把口哨以及感叹号作为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会儿打字机之后,又看着中尉,似乎在暗示中尉继续审问。 1旧日本陆军中的军阶,位于军曹以上,准尉 “哦——”中尉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在军队服役了十三年。这是日本陆军对你的惩罚。那么,为什么要罚你呢?那是因为你有反战思想。” “山城中尉阁下!”传藏喊道,“我绝对没有做过对美军不利的事情啊!” “啊?”中尉瞪圆双眼,一脸不解。突然,他摇着手笑道:“哈哈,no,不对,你搞错了。我们把你叫到这里来不是要对你进行处罚的。你别介意。” “咦?那,到底是……” 中尉扫视着文件,说道:“这上面记载着在马尼拉军事法庭上你的长官的证词。中河原兵长对战友说:‘这场战争必败无疑,因而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你为什么要说这场战争会输呢?” “这是因为我知道它会输。” “你怎么知道会输呢?” “这是因为,”传藏的目光落在了山城中尉那离地大约五十厘米,晃来晃去的鞋子上,“就是这么觉得……” “就是这么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这个……” “还有。你的长官还有证词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中河原兵长说,日本将于八月十五日宣布无条件投降,因而没有必要再进行任何抵抗,还是下山吧。’” “……” “这份副本是马尼拉的美国宪兵队送来的。去年,马尼拉的宪兵队怀疑中河原传藏是美国秘密情报部的人员,并对他进行调查。可是,他本人予以否认……起初,我并没有仔细翻阅这份副本,由于工作繁忙而将它搁在了一旁。不过 ,上次小田切美子小姐介绍你与我认识时,听到你的名字才想起,这与副本中提及的人名一模一样。于是,我们马上从各方面着手调查,令天还把你也叫来了……这样吧,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美国秘密情报部人员吗?” “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如何?” “我会上报美国国防部,你将会得到重赏。所以快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我不能撒谎,不是。” “不是?是吗?那你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何时何地出生的?” “一九〇四年四月十九日,出生于新泻县。” “这么说来你是在新泻县长大的。” “嗯。” “请说出你小时候所在城市的名字。” “高田市……” “这是你的原籍所在地。好吧,你描绘一下这个城市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街道,有房屋……” “这样吧,请列举几位小学同学的名字。” “嗯嗯……山田,中村……” “山田,中村……都是日本最普通的名字嘛。” “这儿有一张中河原传藏小学的毕业照片。” “啊!” 传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连忙干咳了两三声。 中尉从装订好的文件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摆到传藏眼前。 “哪一个是你?” “嗯嗯。”传藏接过照片,紧皱着眉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楚。再说照片也很模糊……” 中尉离开办公桌,凝视着照片。接着,用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指着照片中的一人,说道:“这就是中河原传藏!” “嘿……啊,对,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我。” “不!”山城中尉后退一步.用手指着照片,正色道,“这人是中河原传藏。但不是你!” “什么,”传藏不由得站了起来。这时的传藏即使没有想到“力道山”的存在,他也明白逃走是不可能的。 山城中尉敏捷地绕到桌子后面,从铁盒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折返了回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中尉说着,递过几张照片来。那是些衬有硬纸壳的照片,是一个中年日本人的正面照和侧面照。 传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哦,你才回日本吧。这个人是日本反战派的领袖,相当有名哦。” “……” “这个人现在改叫别的名字了,不过……”中尉弯腰捡起俊夫刚才掉到地上的照片,仔细比较了一番说道,“跟刚才那张毕业照比较一下吧,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同一个人……sameperson.” “……” 中尉把两张照片拿给俊夫看了一会儿后,似乎舒了口气。接着,他把那张发黄的照片放到了那叠文件里之后,看了眼铁盒子,想了想,像是怕麻烦似的,又把衬有硬纸壳的照片也夹到了文件里。然后,拿起桌上的切斯特菲尔德给俊夫递了一根过去,随即,自己也抽出一根来。中尉把二人的烟都点上后,又坐回到桌上。 “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户籍,为什么这么做?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山城先生,”传藏一脸严肃地盯着中尉,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私事?这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山城中尉,耸耸肩膀,摊开两手,说道:“关系?关系可大着呢。你不仅预言盟军会胜利,还预言了胜利的日期,我们作为情报部没有理由不调查清楚。” “……” 传藏一个劲儿地抽着切斯特菲尔德。香烟只剩下一点五厘米了,可他似乎仍未察觉。 山城中尉担心证人会被烧伤,又抽出一根切斯特菲尔德,递了过去。 然而,传藏推开中尉的手,站了起来。 “山城先生,我明白了。我把真相都告诉你吧。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我们两个人谈吧。” 7 战争结束后不久,位于神田一桥的如水会馆便由占领军接手,成了总司令部的俱乐部。被称作“宇宙尘”的房间在会馆的二楼,是一个拱顶状的巨大房间。 厚重的黑水泥墙上,随处镶嵌着玻璃做的星星,随着玻璃球的旋转而闪闪发光。围绕着中央的舞池,四周摆放着桌子,屋子的一角是乐浊,那里装有一台音响设备。照明设备除了玻璃球之外,就只有每张桌子上点着的一根蜡烛而已了。这里恐怕是模仿美国什么地方的夜总会设计的吧。不过,这也算得上是占领军改造日本建筑的成功之作了。在入口处,时常会有来自堪萨斯州一带刚进城的将校太太们,她们张着嘴,吃惊地往里张望着。 跟在山城中尉身后的中河原传藏,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进了“宇宙尘”。此时,乐队的演奏还未开始。传藏一边享用着美式牛排和沙拉,一边听山城中尉郑重其事地讲自己的经历。 山城中尉的父亲,是山口县出生的第一代侨民,在加利福尼亚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农场。而他自己则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随后又在波士顿大学攻读了心理学硕士学位。他本人一定是硕士,这一点毫无疑问。山城中尉说话时有这样的习惯,那就是时不时地要用一些很生僻的汉语词汇。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桌旁还坐着两位年轻女性。在情报部的停车场坐上“林肯”轿车时,山城中尉已将她们二人介绍给了传藏。长得漂亮些的叫做简,是山城中尉的未婚妻。另一个容貌大为逊色,是她的朋友,叫凯蒂。山城中尉有未婚妻这个消息对传藏而言简直是一个捷报。不过在这种场合,突然来了两位女士,传藏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两人说着英语,但是从凯蒂那副女仆似的模样还是可以判断出两人身为日裔二世的身份。于是,传藏悄悄对中尉说道:“想两个人单独聊会儿。”中尉哈哈地笑着回答道:“两位淑女对于难懂的日语还不甚了解。” 吃完饭后,二人陪着两位淑女去了洗手间,等她们方便完后又一起回到了桌旁。中尉拉开椅子让淑女们先坐下,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蜡烛挪到跟前,掏出一枝派克钢笔来。 “首先,第一,阁下您借用别人户口上的名字,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中尉拿着菜单,在旁边的空白处用派克笔写上了“第壹”两个字。而且,“壹”字比“第”字大了将近一倍。 “不,我还是从这里开始讲吧。” 传藏决定按从前给丽子说明的顺序来讲。 给丽子讲的时候,是传藏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才讲的;而这一次是在对方的要求下讲的,所以说明起来要容易得多。何况,不用再解释“太平洋战争”呀、“空袭”呀什么的,省事多了。 然而,还是必须从“时间机器”开始谈起。因为即使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让山城中尉接受一九三二年出生的浜田俊夫就是现在四十五岁的传藏这样一个事实,不提及“时间机器”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传藏忽然开口问道:“山城先生,你知道‘时间机器’吗?” “时间机器?”中尉反问道。 “嗯,h·g·威尔斯的小说里有……”中尉一脸茫然,愣在那里。 看来,又要介绍电影的大意了?传藏顿时备感失望。 正在这时,一旁的简用英语和中尉聊了起来。好像在说这是她喜欢的曲子,想去跳舞。这时,乐队已经奏起了柔和的前奏音乐。 中尉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挽起简的胳膊,向舞池走去。 正在传藏目瞪口呆之际,凯蒂发出了邀请:“跳舞吗?” 中尉“女士优先”的行动教育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传藏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帮凯蒂挪开椅子,与她一同步入舞池。 姑且不去想舞伴的长相,无可挑剔的伴奏音乐,四周翩翩起舞的外国人,天棚垂饰的玻璃球,周围的气氛让传藏恍若置身子一九六三年的赤坂的夜总会。传藏暗想道,干脆把谈话的时间拖得长一些,让中尉每天带自己到这里来吧。 跳完两曲慢舞后,传藏回到了座位上。中尉已经摆好了啤酒和汤姆柯林斯鸡尾酒等候多时。 中尉站起身来,好像并非只为迎接凯蒂一人。 “刚才,you说的是h·g·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吧?”中尉片假名部分的发音相当流畅。 “你知道呀?” “不,以前看过。但是,为什么?why?……” “这样吧,我就直说了!” 两人相视而坐,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这回,即使简搭讪,中尉恐怕也不会给予回应了。 二十分钟之后,在简歇斯底里地快要发火前。中尉果断地站起来,告诉女土们有紧急情况发生,催促着出了“宇宙尘”。 此后的近一小时,“林肯大陆”的v12发动机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两位女士被安然无恙地送回到了筑地的女兵宿舍。接着,传藏跑回梅丘的男主人家,拿出打火机,手表以及其他东西。由于时间的关系,中尉和简吻别的时间缩短为平日的一半,传藏也没来得及向睡眼惺忪的女主人说明这一紧急情况。 最后,“林肯”车开到了情报部的大门前。两人下车后,中尉冲着值班的中士喊了一句什么,便把传藏带到了一间暖气设备良好的屋子,并让日本的工作人员拿来了两打蓝带听装啤酒和一大盒奶酪饼干。 直到第二天天亮,中尉仍然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传藏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让他兴奋不已的是“白木屋事件”几近结束的时候。 “oh,可怜的丽子小姐!”他说着,按照佛教习惯,两手合十,闭上了双眼。突然,他睁开眼睛,大声说道:“你知道未来的事情?告诉我吧。‘轰’地一下子……回到原来的世界。下次,美军会在什么时候发动战争。 “一九五〇年,”传藏回答道,“朝鲜出现情况时,美军会出兵。” 山城中尉脸色“唰”地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身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大和魂”的存在。“我发誓绝不会把你的话告诉给任何人,所以你把战争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吧。” 8 不知山城让治中尉是如何说服上司的,总之,在情报部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山城中尉将在两个月后退役回美国的事已成定局。而在这两个月期间,似乎是要补偿传藏这些年来吃的苦头,山城中尉为了撮和他和美子,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提出这事儿的时候,传藏就极力反对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也……” “放心吧,传藏,你听我说。嗯,有关小田切美子的事,我已经调查过了。美子小姐是一位名叫及川德治的电影制片人的女儿。但父女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一九二八年美子作为及川德治先生的养女入了及川家的户籍。在这之前,美子小姐的经历不明。对于以前的事情,美子小姐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大概是有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吧。不过,你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向美子小姐和盘托出吧。所以呀,你们俩刚好是一对儿。” “那位及川德治先生现在在哪儿?多少岁了?” “及川德治先生于一九三九年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 “……是吗?” “啊,还有个名叫启子的人吧。你把启子小姐扔在及川家的长椅上啦。可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现在还来得及。不过,话虽这么说,一九六三年你六十岁,启子小姐十七岁,年龄可不相称呀。年龄不相称那就没有缘分呐……” “我知道。可是……” “啊,不过,传藏。我的意思是,你在一九六三年遇到了及川先生吧。那个人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时间太久啦。” “也难怪。也就是十六年前仅仅见过两面嘛。不过,传藏,及川先生长什么样我可知道哟。” “嗯?为什么?” “啊,对了,传藏,你长期以来都借用别人的名字。所以,你最好还是把姓改了吧。” “姓?”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和美子小姐结婚后可以入她的户籍,这么一来,中河原这个姓就可以扔掉了啊。” 一个月后,山城中尉身穿带有黑色家徽的正装和服,郑重其事地与男主人一同前往拱顶屋提亲去了。 负数·零 1 电话响了。 这部电话自从十几年前安装好以来,已经这样响过好几千次了。现在打来的这一通,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几千次中的一次而已,也许连对方的名字、通话的内容都会忘记。准确地说,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对传藏而言,说到有印象的电话,至今为止只有很少的几次。而其中只有一通电话,从对方的语气到打来的日期,他都能够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电话刚刚安装好后下久,从某一家医院打来的。他之所以能将来电日期默记于心是因为那一天他的女儿出生了。 电话继续响着。凝视着电话机的传藏,推断刚刚走廊那边响起的尖细声音可能是太太在说“我去买东西啦”什么的。也就是说,太太已经出门了,只有自己去接电话。他不高兴地咂了咂嘴,站了起来。 从书房的书桌到走廊的电话机前,大约要走十步。其间,传藏想起自己曾向社长提议过生产一种“在电话铃响了三十秒以上的情况下,自动告之主人不在家,并记录下对方口信的装置”,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再讨论一下生产这种装置的事。 刚才他把小型电视机放在书桌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国电影。刚放到主人公为了救出恋人潜入坏蛋家里的时候,电话响了。有人曾说过:“无视对方的处境、不顾时间场合响起的电话是一种暴力。”至少,在这个时候,传藏对这种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但是,传藏已年过六十,不可能接起电话后,把听筒放到一边自个儿返回书房去看电影,这种举动太‘无礼了。他猜想这个电话可能是阿隆打来的。这个孩子,身为公司的要员却连电视也不看,一门心思只放在工作上,太过认真了。传藏一边埋怨着,一边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及川……”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电话的拨号盘。由于室内设计的缘故。传藏即使转过身去也无法看到书房里的电视。所以他这会儿只得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电话那般,热心地观察起拨号盘来。 “嗯,我在家。” 他对着话筒应答着,视线稍稍动了一下。因为戴着玳瑁框的老花镜,拨号盘上的数字理应是看得清楚的,可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拨号盘。数秒之后,他说道:“是吗?那我在家恭候。”他仿佛对这个对拨号盘上的数字很中意,说完后还盯着拨号盘看了好一会儿。 传藏回到书房的书桌前时,小型电视机的画面正定格在主人公身上,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领带也歪斜着。不过,镜头很快就切换成了衣帽架。虽然扮演主人公的演员出现在画面的左边角落里,而传藏仍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而此时的传藏却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仍停留在衣帽架上。之后,他伸手关掉了电视。 “给忘得一千二净了。”他自言自语道,“我,那时,一个月前……” 三十分钟后,传藏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声不响地走进书房的人除了小偷之外,只可能有两个人,传藏为了确认一下来者是谁,转过身去。 “是美子啊!”他无精打采地说道,“启美还没回来吗?” “她说晚饭前回来。哎呀,你在做什么?启美的作业?” 书桌上的小型电视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笔记本和书,摆得到处都是。两本《日英词典》,还有《简明英文文法》、《英语字帖》等等。 “我想用英语写封信。”传藏解释道。 “一声不吭地就把启美的书拿出来,她会生气的。” “我只是突然想给山城先生写封信。”,“啊,给山城先生……是啊,是该联系一下了。” “什么?” 传藏吃了一惊,要是这会儿没停下笔来的话,好好的一张航空信稿笺又要作废了。 “好像马上就要开始卖票了。还有,宾馆的预约也得早些才好……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日本举行的第一次奥运会啊。” “对,可不是嘛!”传藏热心地附和道。 “可不知现在简怎么样了。你在信里头代我向她问好啊。”美子说着走到桌边来,盯着传藏的手。 至今,传藏仍不知道美子有没有上过女校。但是,即便上过,从女校毕业以来也应该有三十多年没碰过英语语法了。 美子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过要把英语重新捡起来。她并没有像检阅日语书信那般来看这封信,只是说了句“今天的生鱼片看起来不错,我买了些回来”,就走出了书房。 及川传藏有个嘻好,就是每天吃晚饭时都会喝二合1日本酒。他相信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利于健康的了。他的这种信念除了酒馆的老板之外还有不少的赞成者。 传藏还比较喜欢味道清淡的下酒菜。烤鳝鱼串和其他肉类,过于油腻,夏天喝啤酒的时候吃吃倒还可以,喝日本酒的话吃这个就不合适了。日本酒的下酒菜,数醋腌的章鱼和海贝最好,当然,最合适不过的是生鱼片。 1合:容积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 那天晚饭时,饭桌上除了美子买来的生鱼片,有关山城让治的话题也成了下酒的“美肴”。 “启美,你还记得山城先生吧。山城先生来日本的时候,启美几岁来着?” “一九五七年,”美子接口说道,“所以……” “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启美一边嚼着日本风味的煮牛肉,一边答道。启美的面前没有摆上生鱼片。她讨厌吃鱼,喜欢吃肉。不过,启美还喜欢吃蔬菜,所以不用担心营养不均衡。可就算是这样,如果每天光吃肉的话,恐怕不久就会长成个又高又壮的女孩吧。这让俊夫很是不安。况且,启美的个头就已经超过她母亲了。 “……是从美国来的那个人吧。还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上,把他死去父亲的遗骨送回到了山口县的寺庙里。” 记性真好啊!传藏不由得感叹道。体格头脑也很不错……启美竟然没被选为健康优良儿童。真不知文部省的人在于什么。 “可别说什么‘死’之类的话!”传藏纠正道,“得说‘去世’了。对了,山城先生的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山城先生的日语说得倒是挺流畅,可认字读书什么的就不怎么样了。他父亲活……健在的时候,好像都是老人家念给他听的……” “所以你今天才用英语给他写信。” “对了!”美子紧跟着说道,“我想请他明年一定来日本看奥运会……还得买票,还是早点准备吧。所以,启美的书……” “好呀,妈妈。对了,爸爸,信写好了吗?”“啊,已经写完了。” 期待着自己能帮上忙的启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空姐,因而花了很多功夫去学英语,还和外国的笔友通信来着呢。 事实上,传藏知道自己只写了四个左右的单词,是用罗马拼音把信写好的。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个向女儿坦白,因为这无疑是给对父亲充满敬意的启美泼冷水。 “启美,你好像经常寄航空信吧。明天帮我寄出去,好吗?” “好的。” 传藏喝了一大口酒,笑眯眯地看着爱女。 “对了,启美好像在看课外书呢。” “是吗?启美,真的?是什么书哇?不会是……” “哈哈,你不用担心,启美呀,看的是很难的英文书呢。对吧,启美?” “嗯,是硬派的侦探小说和科幻什么的,妈妈。” “科……幻?” “就是科学幻想小说嘛。像什么外星人呀,机器人呀,还有‘时间机器’什么的……” “时间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一种能穿 越时间、自由地往返于过去和未来世界的机器。” “哎呀,真有这种奇怪的机器吗?” “所以说是科幻呀!只是幻想嘛。” “哎呀……” 母亲和女儿大声地笑了起来。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院子里的拱顶屋,已经很破了……” “可是,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回忆啊……” “不,不是。”传藏笑道,“我是想稍微把里面收拾一下。” 几年前,传藏将拱顶屋免费借给周围的人使用。因为它的大小刚刚适合集会呀,街道居委会的会议呀,鲜鱼商会的合唱团呀,隔壁退休老人发明的椅子式茶道的讲习会等等,使用的人非常多,有时还有人让传藏帮他们订外卖拉面什么的,以至于传藏想要在拱顶屋里再开通一部直通电话。人多嘻杂,拱顶屋里面被弄得非常脏。传藏想,什么时候得当场抓住在墙壁上乱写乱画的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行。 五月的一天,传藏打听到车站前乐器店的二楼正在出租房屋,辱两小时五百日元,于是传藏把那里介绍给了街道办事处。随后请来了修缮工人,对拱顶屋进行了维修。 尽管门和荧光灯的安装都十分简单,但由于内外墙都要重新涂刷一遍,所以直到五月二十四日的傍晚,脚手架全部拆去,修缮才彻底完毕。 “谢谢,辛苦啦。弄得真漂亮啊!”传藏向“小祖宗”感谢道。男主人已经退休在家了,现在是老二“小祖宗”良文继承父业,在承包工程。 “叔叔,沙发已经送来了,但椅子还没送来。夫人要的三十把折叠椅,工厂里没有库存,得再等四五天……说是二十四号之前送过来的,可是……” “椅子什么的,没关系。” 美子想学车站前的那家乐器店,向租用者收取使用费,而传藏眼下却不想把拱顶屋租出去。 “……来,喝一杯吧。” 启美代替妈妈拿来了威士忌,传藏首先给“小祖宗”斟了一杯。 “叔叔,承蒙款待。不过,我一会儿还有事……” 传藏心想,这孩子比他父亲踏实多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我们有空再慢慢喝吧。” 把威士忌的酒瓶、酒杯放回酒柜上后,三人走出了拱顶屋。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啊。” “有时间,大伙儿来玩啊。” “小祖宗”坐上放在院子里的小型货车,毛毛躁躁地踩下油门,飞驰而去。过去的工匠都是步行回家,所以才常常毫无顾忌地喝得酩酊大醉。传藏心里不由得暗暗替男主人辩护。 小型货车的踪影一消失,传藏便返回堂屋,点上了一枝烟。 “哎呀,爸爸,那个气体打火机是新买的吗?”身旁的启美盯着传藏手中的打火机问道。 “不,这个早就买啦!”传藏心想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把用惯了的那个打火机给弄丢了,所以只得把原先那个拿了出来。这个打火机可真耐用啊。” 启美微微一笑道:“爸爸,您总是丢三落四的。” “是啊!”传藏自言自语道,“忘记了……” “啊,真的吗?之前的打火机,忘在哪儿了。” “不,我不是说那件事。之前吃晚饭的时候你不是提到过‘时间机器’什么的吗?”传藏故意把“时间机器”一词说得含混不清,“你那儿有关于‘时间机器’的科幻小说吗?” 传藏想看一下小说原著。 “有啊。当然有了。” “当然有?” “最古老的是h·g·威尔斯写的中篇小说《时间机器》,是时间机器的经典之作。之外,还有许多是有关时间机器的‘障论’的小说,写得很玄。” “别用‘玄’这种奇怪的词了。你说的‘障论’就是自相矛盾的意思吧。” 传藏对于这个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是啊。最玄……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杀死父亲’的悖论。” “杀死父亲?” “就是说如果乘坐‘时间机器’飞到过去的世界,把结婚前的父亲杀死的话,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样。很多作家给出了各种不同的答案。爸爸,您到我房间来看看吧。” 进入堂屋的大门后,走在前面的启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摆满英文书籍的书架前,环视了一番,抽出一本书来递给父亲。“里面有一篇《最初的时间机器》,正适合你这种初级读者。” “哎呀,这不是日语的吗?” 不用借词典就可以读,传藏暗自高兴。 “现在科幻小说很流行的嘛。有很多都被翻译过来了。” “是吗?那,这个,借我看一下吧。最近,晚上老睡不着觉,今天晚上我翻翻看吧。” 传藏拿着书,慢慢走出启美的房间。然而,门刚一关上,传藏就像兔子般飞快地跑进了书房。 启美借给他的是东京创元社发行的由弗雷德里克·布朗创作、中村保男翻译的《赞助者的一句话》。传藏在书桌前坐下,把书翻到了启美说的《最初的时间机器》那一页。这是一篤仅仅两页的微型小说。 古莱因加博士庄重地向大家宣布:“各位,这是时间机器第一号。” 三个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东西。 六立方英寸的箱子,上面装有几个刻度盘和一个电源。 “只需用手抓住它,”古莱因加博士说道,“把刻度盘调到你希望去的年月日,按下按钮,这样——你就身在那里了。” 博士的一位朋友斯梅多莱伸手接过箱子,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说道:“真有效果吗?” “已经做过简单的实验了。”博士说道,“把刻度调到一天前,按下按钮,就会出现我的背影,正从屋里走出去。吃了一惊吧?” “这个时候,要是一跃而起跑到门前,踢自己的屁股,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古莱因加博士笑着说道:“或许行不通吧。因为这么一来,就会改变历史。这就是有关时间机器的悖论啊。如果有人回到过去,把和自己母亲结婚前的父亲杀死的话,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突然,斯梅多莱手里拿着箱子离开其他三人向后退去。他大笑着说道:“正因如此,我才想这么试试。在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已经将刻度盘上的日期设定为六十年前了。” “斯梅多莱!别这样!”古莱因加博士飞奔过去。 “博士,您等等。你要是再往前走,我现在就按下去了。要是你不妨碍我的话,我再告诉你我这么做的原因。” 古莱因加博士停了下来。 “我也听说过那个悖论。我一直对它很有兴趣。不管怎么样,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杀掉自己的祖父。我恨我的祖父。他无情的虐待,使我祖母以及我父母的人生变得很悲惨。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能杀死他,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斯梅多莱伸出手,按下了按钮。 突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斯梅多莱身处荒郊野外,瞬间他便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过不了不多久,古莱因加博士的家就会建在这里。这样的话,他,斯梅多莱的曾祖父的农场应该就在南边,距这儿一英里处。他迈开步伐走了出去,途中拾到一根可以作棍子的木头。 在农场附近,他看到一位红发的年轻男子正用鞭子抽打一条狗。 “住手!”斯梅多莱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过去。 “少管闲事!”年轻人说着,将鞭子甩了过来。 斯梅多莱将手中的棍子挥了过去。 六十年后,古莱因加博士严肃地说道:“各位 ,这就是时间机器第一号。” 两个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东西。 果然如此,传藏思忖道。 自三年前全学联1开展反对安保条约的斗争以来,他一直在想,一九三二年以来的自己是不是太胆小了。虽说对于日本悍然发动太平洋战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加以阻拦恐怕的确无能为力。可是对于父亲在一九三九年的中国中部战场上战死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此事的发生。打一开始他便认为在战场中丧命是父亲命中注定的,是绝对无法更改的。然而,假如自己刚来到一九三二年的世界时就把父亲弄伤的话,他就没办法应召出征,也就不会死在战场上了。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全学联的新闻时,传藏总是会为自己年轻时的懦弱而生气。 1“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会”的简称。 话说回来,现在读的这篇微型小说,尽管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但总之作者弗雷德里克·布朗跟丽子一样,似乎想要表达同样一个意思。那就是:若想改变过去的话,就会产生悖论。看来,持这种想法的不止丽子一人,至少多了一个弗雷德里克·布朗。传藏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学那个斯梅多莱以及全学联的人。 然而,这件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传藏对自己说道。直至五月二十七号之前,自己都会一如既往地待在这令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世界当中。在这期间,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改变过去的事实,而导致悖论的产生。绝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剩下的三天才是最关键的。传藏两眼直直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电影公司的挂历,一动不动。 2 第二天早晨,七点左右,传藏来到了厨房里。 美子正在切葱,准备放在酱汤里。传藏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 “哎呀,怎么啦?这么早就起来啦。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吧。” “嗯,太冷了。”传藏说道,“我起来上厕所,顺便过来看一下。” “那你快去吧。” “嗯,那个,前阵子我曾经提到过,今天晚上,公司里有人要来,你知道的吧。” “不需要准备晚饭吧?” “嗯……另外,今天那人或许会打电话来。如果接到电话的话,就说请他过来。” “这是当然的啦。你工作上的事,我没有理由拒绝嘛。” “是吗?那倒是。” 传藏第二次出现在厨房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这次美子正在烤鱼干。 “孩子他爸,帮我把那个打开一下吧。满屋子都是烟。” “嗯,”传藏一边按吩咐去做,一边隔着烟雾搭话道,“那个人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 “咦?……可是,刚才电话不是响了的吗?” “那是电信打来的。说是做什么测试。” “哦!……那,之前,八点半的时候不是响了的吗?” “那是启美接的电话,好像是她朋友打来的。” “是吗?这可真奇了。” “没事吧。他确实是今天要来吗?” “嗯……或许下午会来吧。” 傍晚,传藏没再去厨房,所以无法预知晚饭会有哪些菜。 他也没有必要去厨房,整个下午,他都一直待在书房里竖起耳朵等着电话响。可是电话一次都没响。 晚饭有猪排,这是启美最喜欢吃的。 启美刚和朋友打完保龄球回来,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啃着排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抬起头来,说道:“早上有电话。” “是你朋友吗?”美子问道。 “不,是一个叫浜田的人打来的。” “什么?”传藏吃了一惊,手里的酒杯滑落了下来。 “启美,快把抹布拿来。”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传藏边问,边追在启美后面,去了厨房。 “他问晚上可不可以来我们家。”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我已听说了此事,欢迎他来。” “……’ “是这样的吧。爸爸早上不是在这儿说过了吗?” “……唔。” “说是九点钟左右过来。” 快到九点的时候,传藏拿着一盒“和平”牌香烟走进了客厅。在客人到来之前,他总会把桌上的香烟罐装满。虽然客人最多不过吸两三枝而已,但可以作备用,以防香烟被吸完。 传藏装满一罐烟,看了看手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抽出一枝烟,叼在嘴上,随后,在灯心绒便服的口袋里塞寒率率地摸索了一番,发现把打火机给忘在饭厅里了。于是,只好把香烟又放回烟盒。他一边用中指敲着自己的膝盖,一边环视室内。 矮书架上摆放着的文学全集、历史大系之类的,传藏一次都不曾看过。矮书架上还有收音机和便携式小型电视机。收音机是一个月前公司送来的今年最新款型,里面的线路装置和传藏四年前所设计的一模一样,不过,听说外壳是最近花了十万日元请一位名人设计的。美子听说了那位设计师的名字以后,马上就把收音机拿进来做了装饰,所以传藏至今尚未把收音机打开来听过。 传藏突然注意到,这种形状的外壳,可能会造成高低音混杂。子是,他走到收音机前,蹲下身正要把收音机的插线插入书架旁的台用插座中时,突然一张似曾相识的美女面孔跳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张美子年轻时的照片,镶了相框,就放在电视机的旁边。 传藏把插线插好后,视线再次转回了照片上。他拿起照片环顾四周,发现书架上的书与书之间有一个宽约十厘米的缝隙。他将相框塞了进去,退后两三步看了看,觉得不大合适,连忙又将相框取了出来。历史大系倒了下来,传藏只好把桌上“和平”牌香烟的空盒拿了过来塞在缝隙里,空盒子的大小刚好合适。 传藏拿着相框正想走出客厅,然而正在这时,门铃响了。他急忙停了下来。 很快,传藏便做好了决定。他将相框反扣在收音机旁,飞奔出了客厅。 3 门外,一个男人低着头,不停地说着什么。 传藏根本顾不上跟那个人打招呼。他注意到这栋房子的设计有一个很大的漏洞。玄关的正对面就是走廊,无论哪个房间里的人探出头来,都可以将站在玄关处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四日相对,美子肯定会跟他打招呼,那样一来,这位来客表现出来的惊讶就将是看到相框后所无法比拟的。而且,传藏今晚并不希望他们二人见面。 “哎呀,请先进来吧。里面谈……” 传藏招呼对方进了玄关。他对于那个男人没穿便于脱下的浅口鞋有些不满,接着起紧用手揽住对方的肩膀,将他请进了客厅。 反手将门关好后,传藏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下来。他请对方在沙发上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对方在沙发上浅浅地坐下,递上名片。 传藏接了过来,按照惯例,他看了看名片。目光落在名片上的一瞬间,他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名片上这样写道:“自由屋酒吧小枝”。 传藏拼命地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男子就是约定今晚来拜访的那个人,这一点,当然无须怀疑,光是看看他那身衣服就可以弄明白。可是,这个人为什么递上这样的名片呢? 传藏突然注意到这是一张普通的名片。也就是说,它不是女性通常使用的那种小型的、四角被切圆了的样式,而是随便哪一位男士都可以使用的标准尺寸的名片。 传 藏琢磨着,或许眼前这个男人将这张普通大小的女招待的名片与自己的名片一同放进了口袋。然后,将这张名片误以为是自己的,拿出来递给了传藏。直到现在,他似乎还没察觉到。 不,岂止是递了出去……传藏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以前的失误。在这三十一年中,他还一直认为当时递上去的是自己的名片。不过,对于这件三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传藏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此脸红了。 传藏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定确信此时递上去的名片上面写着的是浜田俊夫的名字以及他在公司的职位。 于是,传藏为了不让他看见名片的正面,将小枝的名片反过来放进了灯心绒便服的口袋里。随后,马上向他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就是及川。正如你所见,我现在过着隐居生活,所以没有名片。” 这几年间,传藏去那几家常去的西装店时,为了避免碰到浜田俊夫,可谓小心又小心。虽然对方还不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也没有发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未来的自己,但因为满头白发很是惹眼,极容易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浜田俊夫和及川传藏今晚又必须是初次见面,为此传藏不得不格外谨慎。 对方在初次见面的、年长自己两倍的老人面前很是拘谨。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一边盯着那双手,一边说出了自己来访的目的。 “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实际上,恕我冒昧,您家院子里的研……有个拱顶屋吧。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暂时……不,请一定让我借用一下……” 传藏“哦”了一声,仔细观察着对方,心里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吗?” 阿隆以前常常感叹,说是他所在的技术部有个叫浜田的男人,和传藏年轻时一模一样。传藏自己去到一九三二年,住在男主人家里的时候,只是两天刮一次胡子时才照一下镜子,可那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亭情。但阿隆可是一年到头都看得到传藏,所以他说的应该没错。这就是当年自己的模样, “实际上,那个人……是那个人有事拜托我……让我必须到这里来……那个人……那时……是战争中。他曾住在这里。那个人,今夜在这……” 浜田俊夫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一个陌生人有事相求,而且还是这么离奇的事,会不会被拒绝呢?浜田俊夫内心焦虑不安,拼命向传藏做着解释。 但是,在传藏眼里,浜田俊夫绝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于这位“亲人”的苦恼,他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立马替俊夫解了围。 “没什么奇怪的,我也经常听说这样的事,比如在战场上约定十年后在靖国神社相见之类的。” “啊!” 浜田俊夫松了口气,如同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捡到个饭团。 “是这样啊。我倒无所谓,你随便用吧。” 浜田俊夫掏出新买的手绢儿,擦了擦汗。手绢儿上的价格标签随之掉了下来。 “实在太感谢您了。我这么过分的要求……” “哪里哪里。” 传藏目送价格标签钻到沙发下面后,又把视线移回到了对方身上。不仅手帕是新的,浜田俊夫身上穿的粗花呢外套也是新做的,在理发店喷的香水还香喷喷的呢。 传藏暗想,对方要是脱下粗花呢外套,换上藏青色的西服的话,就和五年前银座法国料理店里的“小祖宗”一模一样了。 那令时候的“小祖宗”,在现在自己的夫人面前规规矩距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今晚的俊夫却格外地能说会道。 “如果方便的话,”他又开口说道,“能不能听我大概讲一下事情的经过。” 听那声音,让人感到倘若被拒绝的话,他就会窒息一样,所以传藏慌忙应允道:“行啊,那……” “当然”一句还没说出口,就听得一阵敲门声。“啊,这个……请等一下……” 传藏抛下这么句话,跑到了门边。幸亏沙发离门很近,再加上每天不忘晚酌的健康习惯。他敏捷地抢在美子前头,亲手把门打开了。 门只打开了大约有二十厘米的细缝。传藏勉强把头探了出去,低声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启美睡了吧。” “嗯,早睡了。” “那,你也先睡吧。” 传藏接过托盘,回到了浜田俊夫旁边。“是我妻子。她说穿着睡衣不好意思进来。” 刚刚脱险的传藏一个劲儿地替美子辩护着。当然,现在美子究竟穿着什么,他是无暇顾及的。 “那个,”浜田俊夫弯腰把托盘接了过来,“哪里哪里。我深夜造访……” “你是要加点牛奶呢,还是柠檬?”传藏把手停在托盘上方二十厘米高处,问道。 “那就牛奶吧……谢谢。” 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传藏不由得感慨万分。他在红茶里加了牛奶递给俊夫后,又往自己那杯里也加了牛奶。浜田俊夫拿着杯子,一言不发。传藏以为他是要开始讲事情的关键之处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片刻之后,浜田俊夫啜了口红茶,把杯子放回桌上。好像是预先准备好了似的,从事情的起源讲了起来。 “实际上,我刚才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十八年前的这个晚上,也正是东京遭受空袭的那个晚上。这里的主人被燃烧弹击中,我刚才说到的那个约定就是他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三十一年前和十五年前分别对丽子和山城让治所做的讲述将传藏散乱的思绪片断连成了一体,使他对初中二年级、也就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至今仍记忆犹新。然而,对于一些细节问题,如空袭期间、棺材的配给等等,已经全忘光了,所以,传藏听了俊夫的叙说,不由得感慨万分。 俊夫接着讲事情的经过,不一会儿就讲到了一九四八年。传藏一阵欣喜,他打算时机一到,就把当时的黑市和宪兵之类的事情说出来,以宽慰对方。然而,浜田俊夫却提起了匿名援助者的事情,传藏惊慌失措起来。对方并不知晓那位匿名者就近在眼前,对此事更是大加渲染。 到了最后,在他夸张的描述之下,这位匿名者除了洛克菲勒或超人之外,再无适当人选了。传藏无奈之余,只得开始聚精会神地思索起彩色电祝机新的设计方案来。 大约一小时后,浜田俊夫终于换了语气。 “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可能还会有人前来打扰,无论如何,请您再多包涵一下。” “咳!” 传藏不由得盯住了对方的脸。 “我觉得半夜打扰实您在是太冒昧了,所以今晚我提前来了。我想对方也不会深更半夜贸然闯入吧。不过,他也该来了……” “啊,是吗……” 传藏感到跟他简直就是话不投机,没法说到一块儿去。因为到现在为止,这个人都还不知道“时间机器”的存在,这样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传藏站了起来。“那么,我这就过去了。这里也好,研究室也好,你请自便吧。我还不会睡,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按这个铃吧。”为配合对方,他把拱顶屋也称作了研究室。 传藏指了指墙上的按钮,尽管他觉得不大有可能会用到这个按钮,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这么说了。 “还有,若是闲得无聊的话,电视机和收音机请随便……” 明天一过,可就看不了电视了,所以还是多看一些吧。 “这儿还有香烟,你若喜欢的话……” 一九三二年的世界里可没有“和平”牌香烟。 “那,拜托……” 传藏本想拜托他“时间机器”的事情,一不小心,冒出这么一句出来。幸亏,浜田俊 夫似乎理解成了传藏拜托他关好门什么的,于是向传藏深深地鞠了一躬,送他出了虏间。 出来后,一看手表,快到十一点了。传藏想,如果俊夫愿意的话,到十二点之前还可以把《护士的故事》全部收看完。 而传藏本人则在书房里看起了《枪手斯雷德》。之后,从十一点三十五开始,有精彩的职业棒球联赛。他想知道刚才看了一半的广岛对巨人的比赛结果,以及他所青睐的东映队的胜负情况。 于是,传藏忙活了起来。他先把旁边书架上的便携式电视机抱到书桌上,然后又在椅子上垫了两块座垫,盘腿坐下。接着,他将耳机塞到耳朵里,拧开了电视机。随后,又看了看四周,拿掉耳塞,从椅子上下来,将书架上的“喜力”香烟拿了过来,重新坐回椅子上,塞上耳塞,掏出一枝,衔在嘴里,并将双手插到了衣兜里。传藏从椅子上下来时,耳塞也随之掉了下来。正要出门找火柴时,他突然注意到书架上有盒火柴,便拿起来摇了摇。之后,他坐回椅子上,擦燃火柴,点上香烟,一边摇着手,把火柴熄灭,一边环顾四周,欲要起身,却又坐了下来,把火柴的残骸放在烟盒子上。他弯腰拾起掉在桌边的耳机,一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他觉得耳机的塞孔应该做得更紧一些。坐回椅子上后,传藏把耳塞胡乱地插进塞孔,把耳机塞在了耳朵里。 尽管费了这么大劲儿,可电视节目毫无趣味可言。大概是每个星期都会播放。所以偶尔也有做得不好的缘故。接着,传藏便把频道调到了《护士的故事》。然而,或许是因为从中途看起,不明白就里吧,传藏提不起丝毫兴趣。于是,他又调回到了《枪手斯雷德》。可是,这时正好烟吸完了。所以又不得不取下耳机站起身,从书架上拿来印有古典车图案的烟缸。把烟在烟灰缸里揉灭后,传藏又点上了第二根,耳机也没戴,呆呆地盯着无声的电视机…… 传藏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眼手表。时间正指向十一点五十一分,好像正在播放商业广告,电视画面上,一位美女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再次看了眼手表,这回看的不仅仅是指针,而是整块手表。这就是那块保存了三十一年的可以自动上发条并带有日历的手表。传藏直到最近才拿出来重新使用,所以使用时间总共加起来不过三年左右。然而,这块表经由瑞士的工厂生产出来以后,已经不停地走了三十多年了,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如此,这块表却如同新买的一样闪闪发亮。 传藏突然站起身来。浜田俊夫应该在客厅里待到将近十二点。倘若果真如此,那就还会待上几分钟。 传藏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客厅前面。中途,他顺便去了趟卧室确认美子已经熟睡了。其实,真正的轻手轻脚不过最后的四五步。然而,就是这四五步,对传藏来说也是苦不堪言。此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做小偷是多么地不合算。 走到门前时,传减再次朝美子的卧室望了一眼。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跪下,把眼睛凑到了锁孔边。 从锁孔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对面的浜田俊夫。他这会儿正侧身坐着,不停地吸着“和平”牌香烟,几乎每两秒吐一次烟圈。“和平”牌香烟的前端的火星连着长长的烟灰。浜田俊夫又吸了几口,终于,长长的烟灰支撑不住了,掉了下来。浜田俊夫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他那条惟一像样的裤子。虽然是多此一举,他仍然把烟拿到烟灰缸上方,用食指敲了敲。不过,多亏他站了起来,传藏才得以看到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前面的打火机。那个就是将要和浜田俊夫一起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气体打火机,和传藏忘在饭厅里的、并且曾与他一起去了一九三二年的那个打火机是同一个。正因为俊夫的那个要新三十一年,所以看上去锃亮。 正在这时,浜田俊夫看了眼手表。传藏也慌忙看了眼自己手腕上同样的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至少还有两分钟是安全的。于是,传藏的视线又回到了俊夫戴着的新手表上回。 这时,浜田俊夫放下手,突然朝传藏这边走来。来不及逃走了。传藏急中生智,决定抢在俊夫前面行动。一壶红茶,初夏凉飕飕的夜晚……为了不引起怀疑,必须先发制人。传藏打开门,大声说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厕所在哪儿了.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向前,直到尽头,然后左拐。厕所就在最里端的右边。” 浜田俊夫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从传藏身边走了过去。 俊夫刚一走出走廊,传藏就向客厅里张望起来,火机仍放在桌上。他正要走进客厅,突然,眼角瞥见一个白色的东西。 传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转过身去。透过最里面那间卧室的房门,可以看见美子的半边身体,看样子,像是要朝这边走过来。传藏连忙赶了过去。 “怎么啦?”美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没什么。”传藏扶着美子的肩,一起回到了卧室。 “吵架了吗?” “嗯?……不是,浜田去厕所啦。” “是吗?他这人也太没规矩了吧。” “什么?” “深更半夜的,在别人家里走得吧嗒吧嗒地响……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唔,那个……他还年轻嘛。好啦,早点睡吧。” “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就待到这么晚……” 刚睡着就被吵醒的美子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传藏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她,让她又睡了下来。他打算到了后天无论如何得把事情跟美子讲清楚。后天,将会有许多事要发生。实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 这时,又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穿过走廊继续前行着。 “哎呀!” 美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搁在枕边的水上勉的小说,“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去和他说,他也太没规矩了。” “喂,等等。” 传藏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她,然而这却是徒劳之举。因为美子至今仍时常应电视台之约,出演比她实际年龄小十来岁的角色。这会儿,她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传藏的手,跑到了走廊上。 “喂。” 传藏跟在后面追了过来,等他赶到走廊上时,美子已在客厅前面了。 美子打开门,向里张望了一下后,视线转到了没铺地板的玄关处。 “已经回去了。”她转过身来,向传藏说道,“招呼也不打。收音机也不关,什么人嘛。” “他有急事嘛,待会儿还要去拜访别人呢。” “还没走远呢!你把他叫住,我得说他几句!” “我不是说了嘛,他有急事嘛!他可是个好青年啊。阿隆都夸他将来会大有作为呢!” “工作上再怎么有能力,也得学着与人相处吧!下次,我决不让这个叫浜田俊夫的人迈进我家门槛一步!” “喂,你说得那么大声,该把启美吵醒了。” 这话立马见效。美子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传藏,接着夫妇俩一同去了启美的房间。 “看来打保龄球真是累人啊。”美子小声说着,帮熟睡中的启美把毛毯重新盖好。 4 及川家一带是高级住宅区。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即便是公司职员,也都是些课长级以上的高级职员。传藏直到那天晚上才知道这些人为了公司,是如何地勤奋工作到深更半夜的。直到夜里两点左右,他一共听刭了五次汽车的声音,每一次都是高级轿车的引擎声。 最后一次听到的引擎声就像是从活塞已经磨损、破烂不堪的汽车里发出来的。车好像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排气管快要喷出火来的油门声,震撼 着夜空静谧的空气。传藏马上往旁边看了一眼。美子说睡不着觉,看小说看到夜里一点过。而此时的她已经沉沉地入睡了。看来,那辆一九三〇年款的福特轿车十分幸运,没有被美子骂成没规矩。传藏也是幸运的,因为美子的熟睡,使他在溜下床时,也不用编出“真冷啊”这样的借口了。 传藏只是把便服披上,因而没有点灯的必要。透过窗帘,有光线射进来,屋里微微有些亮。他将窗帘稍稍拨弄开来一看,发现斜对面启美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传藏一边把手伸进便服袖子,一边朝启美房间走去。他推开门,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将启美的手放进被窝,又帮她把毛毯重新盖好。之后,传藏注意到枕头旁边散乱地放着笔记本和圆珠笔,于是将它们拿到了书桌上。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女儿的笔记,但由于眼镜放在卧室,所以他看到的仅仅是娟秀的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笔记本上而已。 传藏合上笔记本,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心想,一定是刚刚两人进来时美子忘了关灯。当他走到门边,将平放在旁边的开关上时,他再次抬头看了眼荧光灯。这时他猛然想起,他与美子来的时候似乎根本就没有开过灯。不过,这事儿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关上灯,回到卧室。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钥匙,又朝着院子里的拱顶屋迅速走去。 走到草坪中央的小道途中时,传藏不由得停下脚来。刚涂过漆的拱顶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辉。当然,自那之后,他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眺望过拱顶屋。而且,三十一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认为这和记忆里的有所不同而感到失望。这就是三十一年前所见到的情景。这么想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怀旧情绪涌上心头。 拱顶屋里的“时间机器”也是一样。不过,传藏并没有闲暇来联想与其相关的人和事。他一跑近“时间机器”,就一个劲儿地仔细观察了起来。 如果有梯子的话,他肯定会爬上去看个究竟。虽然三十一年前他只是没看到机器的顶部而已,可他还是为没在拱顶屋里放梯子而后悔不已。外国人久别重逢时,哪怕双方都是男士,也会拥抱亲吻。但如果每天见面的话肯定不会做出如此举动的。 把外壳瞧了个仔细之后,传藏进到了机器里面。虽然他很想把脸颊贴在机器上,可是最终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是用手抚摸着四壁,让内心的激动慢慢地平息下来,传藏并没有苒去触碰电灯以外的按钮和控制杆什么的。正面的云母板、刻度盘,还有旁边的布袋子……他把手伸进了布袋子里。 过去的点点滴滴渐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想起三十一年前自己去到一九三二年以后,就是靠了放在布袋子里的纸币才得救的……说得救了是因为之后多亏了那些钱,生活用度总算没成问题…… “真奇怪。”传藏嘴里嘀咕着,又在袋子里摸索了一番。接着,他踮起脚尖,探头朝里看了看。虽然没戴眼镜,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连颗米粒大的东西都没有。 他环顾四周,思忖着会不会还有另外的袋子。可是却并没有找到。控制杆的下面,云母板的旁边,传藏找遍了每个角落,连一枚纸币都没找着。 他决定从入口处开始,按顺序再搜查一次。然而,他刚转向正面,脚下一滑,摔坐到了座位的洞穴里。他一边揉着擦破的膝盖,一边仔细搜查着洞穴。搜查完后,他才总算明白了过来。现在“时间机器”里的布袋子是空的。不过,后天之前里面必须放入纸币才行。 5 传藏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被叫醒了。 “喂,我出去了。” “哎……” 眼前站着一位中年美女,浑身散发着香奈儿五号的味道。 “饭菜在冰箱里。” “啊……路上小心点。” 传藏看到美子手上拿着的上等席的票,才突然想起今天她和启美要去看相扑比赛。 “国技馆的烤鸡味道不错,你跟启美去尝尝吧。”传藏讨好地说道。多亏了相扑比赛,今天一天,美子的洼意力才得以转移。所以,传藏认为说点讨好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美子站在镶有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着装。 “太早了吧。”传藏说道。虽说美子心里惦记着相扑运动员大鹏会不会大获全胜,可也用不着这么早就忙着梳妆打扮呀。 “哎呀!”美子把她那张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二十多岁的脸转向传藏,说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都已经过了两点啦。” “哎?真的吗?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嘛。” “妈妈,”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探了进来,催促道,“再不快去,就赶不上十两级的比赛啦。” “对了;那个人今天和谁比赛来着?” “跟花光。” “孩子他爸,你知道那个叫北富士的相扑吗?虽说是十两级的,人长得可英俊了。我想他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的。” “那人真的很出众的哦,爸爸。” “好啦,早点去吧。管它什么十两呀、英俊不英俊什么的,你们赶快去给他加油吧。” 传藏像是撵人似的把美子和启美送走以后,马上跑到了拱顶屋里。他到“时间机器”这儿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待在它旁边,心里总要放心一些。 传藏将沙发挪到电话前坐了下来,他把按职业分类的电话本放在膝盖上,开始在索引里面查找“旧”这个字。 之后,侍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二手商品店、旧邮票店、旧书店等地方打电话。 “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计。”最初的四五次电话中,他还兴致勃勃地对人这么解释。然而,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传藏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是否有昭和初期的纸币,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说。 经营二手商品店的正规公司似乎比较少。不过,幸亏星期天几乎没有一家店休息,而且态度大多很谦和。其中甚至有人热心地向他推荐元明天皇年间的硬币和明治元年发行的纸币。 传藏以平均一分钟两次的比例继续不停地拨着电话。途中,他突然想到用铅笔来拨号。这样的话,手指头上的水泡就不会被磨破了。 晚上七点左右,他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六百二十五日元七十六钱五厘。这是到此为止打过电话的所有二手商品店里旧纸币的总合。可是,俊夫去到一九三二年,这点钱还不够他维持半年。 再过一会儿,美子就要回来了。传藏决心向她说明真相,从她那儿借点钻戒和珍珠首饰,代替钞票放到“时间机器”的布口袋里。 不过,传藏还是决定再选最后一家试试。他随手选出了一家位于深川、兼营当铺的二手商店。“我想找一些昭和初年的百元钞票—……” 他话还没说完,店主便答道:“啊,刚好店里有呐。昨天,有个外地人拿着以前的百元钞票来到这里,大约有一百张左右,说什么这已经不能够当钱用了……” “真的吗?”传藏将写有六百二十五日元的便条一把撕下,“请问你的地址,我这就过去。”传藏一边问着,一边准备在下面的白纸上用铅笔记下地址。 不过,传藏大可不必饿着肚子开车过去。因为店主人说道:“还是我过来吧,我给您送过来。”随后他又强调道,“大宗交易,本店向来是这么做的。”传藏心想,可能是店主人想弄点私房钱吧,便没拒绝他。 “时间已经不早了,就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送来吧。”传藏跟对方约好了时间。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传藏站在门口,不安地望望 车站,又看看自己的手表。浜田俊夫十点左右就会来。他在心里暗自思忖着,要想说服美子把钻戒借出来还得花些时间吧。 依照推算出的时间,传藏向玄关处走去。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问,及川先生的家是在这……” 电话里的店主人是个身高一米六六的矮个子。 “这么晚才来!”传藏站在台阶上生气地质问道。 “真对不起呐。早上我刚一起床,我们家那位呀,就要我做酱汤给……” “算了算了,钞票在哪儿?” “在这里,差不多有一百张……” 传藏一把抓过钞票,朝拱顶屋奔去。 途中,他发现自己没拿钥匙,于是又折了回来。二手商店的老板还在原地等着他。 “那个,钱嘛……” “待会儿。”传藏一边冲进玄关,一边大声喊道。 取了钥匙后,他直奔拱顶屋,匆忙将那叠钞票塞进“时间机器”里的布口袋里。随后,他喘着气,回到了玄关。 “那个,一共是……” “你还没走啊?”传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印有圣德太子的万元钞票来,说道,“一张是一千日元,那么一共是……” “一共有九十五张,所以是九万五千日元……” 这就奇怪了,传藏心里嘀咕道。不过,他还是先把钱付给了老板。 “谢谢惠顾。” 二手商品店的老板以为传藏肯定数过了,所以应该不敢虚报数字的。可是,那时的确是九千四百日元呀。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传藏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付给男主人两百日元后,拿着剩下的零头两百日元去了银座。 突然,传藏回忆起来了。那时,女主人数钱的时候……他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然而,拿了一张玩具纸币来做假的二手商品店老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6 “啊呀,欢迎欢迎。”传藏打开门,对俊夫说了这么一句后,便把目光投向了俊夫身后的年轻姑娘。 “前天晚上给您添麻烦了……当时您可能已经睡下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没和您打招呼……”俊夫低下头,恳切地说道。 “哪里……”传藏这么应答了一句之后,更加热心地向伊泽启子望去。 挡在前面的“障碍物”把头抬了起来。 “及川先生,这是伊泽启子,原先在这儿……” 传藏“哦”了一声,接口说道:“请多关照!” 他向伊泽启子轻轻点了点头。及川传藏和她必须是初次见面。 “嗯,总是给您提一些过分的要求,实在很抱歉。可否再让我去那间研究室看一下?”浜田俊夫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不介意,你们请吧,钥匙在这儿……” 传藏迅速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拱顶屋的钥匙,递了过去。 浜田俊夫说了声“谢谢”,一脸不解地把钥匙接了过来。 “我还有点事儿,”及川先生说,“失陪了,你们请自便吧。” 比起伊泽启子来,美子才是关键所在。她要是这会儿走出来,发现上次那个没礼貌的人又来了,势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啊,这个……没想到您那么忙,我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传藏像是撵人似的,把门关上,随后转过身来。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得见起居室那边传来的吸尘器声音。他一边看手表,一边慢慢地朝书房那边走去。 传藏在书桌前坐下,点燃了香烟。虽然一次就点燃火了,他还是从袋子里拿出了那个打火机,试着打了好几回,可是完全没有反应。 正在这时,门开了。美子提着吸尘器走了进来,微笑着问道:“刚才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哎?”传藏吃惊道,“你都看到啦。” “那位年轻人感觉还不错嘛。” 传藏这才想起前天美子只是听到了浜田俊夫的脚步声,可并没见过他本人。 “是公司里的人……叫山田。”传藏说着,不禁后悔起前天没在美子面前把浜田叫成山田。 “和他一起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妹妹吧。” “不,是未婚妻。” 传藏突然较起真儿来,争辩了一句。然而,仔细想来,伊泽启子不过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难免会被看成是俊夫的妹妹。 “是吗?是为了拱顶屋而来的吧。” “唔……嗯。” 美子大概只听到了传臧和浜田俊夫谈话的结尾部分。 “年轻人的聚会可真好呀。对了,可以让他们在拱顶屋举行婚礼呀。不过,你也真识趣儿。” “什么?” “你是想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才没跟着去的吧。那就待会儿把茶送到客厅里去吧。现在正在烧水……哎,腿让一下。” 传藏被吸尘器赶到了外面走廊上。 他看了看手表,发现两个年轻人去到拱顶屋已经十分钟了,浜田俊夫差不多就要开始摆弄“时间机器”了。 传藏不禁后悔起刚才只顾着看启子,却没怎么注意浜田俊夫。浜田俊夫不久就要去到一九三二年,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见面了。 传藏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心里很是懊悔。这时,美子走了出来。 “可以啦……我去准备红茶,你去把他们两位请过来吧。” “嗯。” 传藏嘴里应着,眼睛瞟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分了。但是,如果现在就去拱顶屋的话,浜田俊夫肯定还没出发。那个时候,自己似乎的确迟疑了很久。 想到这儿,传藏突然蹬上凉鞋,冲出了玄关。他决定去拱顶屋阻止浜田俊夫的行动。这样一来话,便可以避免俊夫重蹈自己的覆辙。而且,启子也不会被扔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回到一九三二年的俊夫的后半生,也就是后来的自己,又会怎么样呢?不过那种事情,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自己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 研究室的白色拱顶在初夏蔚蓝的天空映衬下,线条明朗,格外清晰。然而,传藏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他迅速走到了入口处。 不过,在离门三米左右的地方,他突然吃惊地呆立住了。眼前那扇门被关得死死的。那是一扇宾馆式构造的门,从里面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然而从外面开的话,没有钥匙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这是美子考虑到把拱顶屋借给别人的诸种麻烦而特意设计的。 传藏马上朝堂屋飞奔而去。“小祖宗”给配的备用钥匙应该还放在书房里。 “哎,你快去叫他们过来吧,茶都快凉了。” 现在可顾不上茶凉不凉了。传藏将抽屉里的所有东西统统倒在了地板上,在里面一阵乱翻。趴在地板上的他撞到了桌脚,桌上的笔筒被撞翻了。多亏了这一撞,钥匙从里面跳了出来。 “呀,你这是干什么啊?弄得乱七八糟的。” 他推开美子,奔出了书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三分。 进了拱顶屋之后,传藏发了好一阵子呆。 在进拱顶屋之前,他就觉得可能已经赶不上了。事实果真如此。三十一年前发生在传藏身上的一切故事只能再上演一次了。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呢。到刚才为止,所有事情传藏都是可以预料到的。然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传藏未曾经历过,所以他全然不知。 传藏心想,从现在开始,所有一切都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行。何况目前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需要解决。首先,眼前这位可怜的伊 泽启子该怎么办呢?传藏向沙发走过去。 伴着均匀的呼吸,启子沉沉地睡着。她跟美子长得真像啊,连侧影都一模一样!虽然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传藏仍然禁不住这么想着。 正在这时,启子像是感觉到有谁来了,睁开了眼睛。 “哎?俊夫。”启子盯着天花自言自语道。在传藏听来,这声音里饱含着深情与信赖。扔下这个启子,跑到一九三二年去的俊夫可真是个大傻瓜。 “哎,我说俊夫……哎呀!” 伊泽启子终于意识到来人不是俊夫而是传藏,她立刻坐起来,拉过一件上衣盖住胸口。就是那件粗花呢上衣。 她朝放机器的地方看了看,又看着传藏的脸问道:“俊夫,他到哪里去了?‘时间机器’又被搬到哪里去了呢?” “唉……这个嘛……” 事情终于发生了,传藏心想。只是,对启子该从何说起呢? “……实不相瞒,那个……” “‘时间机器’是属于我的,可俊夫……” “嗯,那的确是属于你父亲的东西,所以……但是,浜田君他……” “这么说来,”伊泽启子的双眼突然亮了一下,“看来,您从俊夹那里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了。” “嗯,那个……那个,我们去那边吧。有话到那边慢慢……” 把伊泽启子领进堂屋的客厅后,传藏立马去了起居室。 “开水全凉了,正重新烧了。” “嗯。” “怎么啦?看你表情奇奇怪怪的。他俩在客厅吧。” “不,那个……” “哎?已经回去了吗?” “不,”传藏压低声音道,“女的在客厅……” 美子向传藏靠了过来,问道:“男的还在拱顶屋?” “不,那人走了。” “哎呀,一个人回去啦?” “……嗯。” “哦,吵架了吧。怎么回事?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别说这个了。再不想想办法帮帮她的话……” “哎呀,她受打击了吧?是第一次吵架?她还在哭吗?” “哭倒没哭……” “那,她在生气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给她吃点镇静剂吧。” “嗯……对了,那个。” 传藏凑到美子耳边,兴奋地叽叽咕咕了一通。 “哎呀!”美子抬起头来,“这样做行吗?对别人的女儿。” “那个孩子,没有父母呀。我想今后替她父母照顾她……总之,现在……” 美子呆呆地盯着传藏的脸。之后,她默默地走到了厨房里。 传藏端着美子沏好的红茶,顺便去了书房。抽屉里的东西全都散乱在地板上。传藏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偶尔服用的安眠药。 伊泽启子神情紧张地在客厅里等候着。 “我現在有点事儿,请等一下。”传藏含含混混地说着,把红茶放在桌子上后,出了客厅。外面走廊上,美子正翘首探望。传藏拦住她,二人一起回到了起居室。 美子抬起头来,忧虑不安地看着传藏。 “没事儿。”传藏安慰道。他猜想伊泽启子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自己走出客厅后她肯定是端起茶杯大口喝起来了。 不过,传藏还是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去了客厅。不久,他便从客厅探出头来,向站在走廊上的美子招手。 美子走进客厅后,不安地把视线移向沙发那边。 早晚与三面镜梳妆台为伴的美子,对于自己的容貌一清二楚。然而,面对眼前这位与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启子,她会作何反应呢?传藏心里紧张极了。’ 美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启子,之后转向传藏,问道:“就让她睡在这儿吗?”看表情,美子好像是觉得自己年轻时比启子还漂亮。 “来,帮帮忙。” 二人把伊泽启子抬到了卧室里。 “照这样子,会睡到傍晚吧。唔,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今天晚上再说吧。”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情得去做。 “……那,这孩子就拜托你啦。我现在去趟男主人家。” 7 “您来啦,老爷。” 男主人已经八十一岁了,除了掉了几颗牙齿,耳朵不好使以外,身子骨还很硬朗。 “‘小祖宗’在吗?” 传藏刚用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吼了这么一句,就听男主人叹道:“哎,是吗?” 这时,“小祖宗”走了出来。 “父亲说哥哥拿来的助听器戴着耳朵痒,根本就不乐意用。叔叔,您找我……” “啊,我想请你帮帮忙。今天晚上,你能帮我找两三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吗?” “没问题,是准备聚会吗?” “不,不是的。” 今天晚上十点左右,“时间机器”会回到拱顶屋来。去到一九三二年的浜田俊夫拜托年轻时的男主人搭了个台子,打算从上面起飞。然而,后来的搭乘者并非俊夫,而是那个巡警。必须得想想办法,把那个巡警的问题解决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与某人发生过冲突,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可现在问题都还没解决。今天晚上,那个男人会到拱顶屋来。他出手很快。所以,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帮帮我。不管怎么说,那人毕竟是个柔道高手。” “叔叔,”“小祖宗”酷似当年的男主人,砰砰砰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这件事您就交给我了。” 到了黄昏时分,伊泽启子仍旧处于昏睡之中。传藏担心把药的剂量弄错了,所以时不时会到卧室里确认一下,看她的呼吸是否正常。一定是整整两天都没睡了,传藏对自己解释道。总之,照这样下去,估计会睡到明天早上。 晚饭后,传藏一家还是和平时一样,聚在客厅里看电视。播广告的时候,传藏和美子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启美也没有格外在意。 快到九点了,《不可接触者的贱民》刚一结束,美子便关上了电视机。在平时,这是大家解散的信号。 不过,有的时候大家也会就电视节目发表一些简单的评论,或是谈谈正流行的保龄球运动什么的。只有今晚,传藏率先带头遵守了规则。启美无奈地说了声“晚安”后,走出了房间。传藏来不及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便离开了客厅。 卧室里,传藏正看着伊泽启子上下起伏的胸脯时,荚子走了进来。传藏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在床边坐了下来。 美子将三面镜梳妆台前的椅子挪到传藏跟前,坐下来,一脸期待地望着传藏。 “嗯。”传藏看了看手表。其实不看也知道,现在刚过九点。 “‘小祖宗’他们马上要到拱顶屋来。” “哎呀,都这么晚了。” “嗯。不过,就只待一会儿,马上就好。所以,茶什么的,都不需要。” 九点半,“小祖宗”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 “呀,辛苦了。” 站在门口等候的传藏立刻把大家带到了拱顶屋前。包括“小祖宗”在内的四个年轻人都戴着工地安全帽,手里提着击球棒。 传藏让他们四人围成圈,向他们解释了作战计划。 “我呢,这就进去跟他说说。如果谈得不顺利,感到有危险的话,马上会吹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口哨,小声地吹了一下,“我一吹,你们就马上进来,把他按倒。不过,先说好了,下手可别太 重了。” 十点零四分,“时间机器”出现了。传藏的视线又落在了已经看过几十次的手表上。随后,他抬起头来,只见“时间机器”出现在离地板一米左右的上方,轰隆隆地响着,降落在地板上。等在外面的“小祖宗”他们此刻一定正在琢磨,这声音不像是格斗声,倒像是什么地方的烟花工厂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 传藏躲在沙发后面,紧紧地握着口哨。 一秒、两秒……机器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了,里面滚出一个黑色物体,一身黑色制服,好像,直在推机器的门来着。 不过,通过柔道学过如何防身的巡警迅速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之后,他把目光锁定在机器上,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电梯啊。” 巡警再次环视了一眼四周,接着发表意见道:“是地下秘密工厂吧?” 听到此话的一瞬间,传藏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从沙发后面站了起来,喊道:“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呐?” “哎?”巡警吃惊地转过身去。 传藏严肃地说道:“这儿是帝国陆军的地下兵工厂,我是宪兵大佐中河原传藏。” “嗨,”巡警立正站好,举手行了个礼,“其实,那个……” “为了保密,还得请警官全力配合。” “啊,那个……” “好了,辛苦你了。” 传藏朝着放威士忌的架子走去。他暗自庆幸刚才把剩下的安眠药放进了衣兜里。 “来,喝一杯吧。”传藏转身向着巡警,说道。 几分钟后,传藏打开门向外探出头去,“小祖宗”一伙人,正等待时机,打算决一死战。 “结束了,”传藏说道,“已经谈妥了。” “小祖宗”一伙为没能显示空手道初段的本领而懊恼不已。传藏带着他们来到了车站旁边的酒吧,并吩咐老板娘,让他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叔叔,您不喝吗?” “我还有事没办完……” 走在回家的路上,传藏打算还是从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开始对美子讲起。几年前,传藏重温乔治·帕尔制作的电影时,没带美子去,这会儿他正为此事后悔不迭。倘若当时带美子去了的话,现在就省去道工序了。 不过,这次毕竟是有“时间机器”的实物在,不用像跟丽子及山城中尉讲述时那样,还得拿出未来的证物。现在只需展示一下“时间机器”,美子肯定会相信传藏所说的话。 其中有些事情,传藏不想让美子知道。不过,就算是告诉美子,她也不会因为三十一年前的事大吵大闹。而且,不管怎么说如果要和美子商量启子的未来,就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传藏回到家后,发现起居室的灯熄了。他马上向卧室走去。或许,美子此刻正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等候着。听者越是热心,就越是值得去讲。 除了美子之外,还有别的年轻女人在,所以须得敲门才行。想到这儿,传藏轻轻地敲了两下卧室的房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传藏朝启美的屋子望去。美子肯定是在那儿和启美谈论着罗伯特·富勒什么的。不过,今晚传藏没有心情去责备二人熬夜。 卧室里,伊泽启子一个人睡着……此时,传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心怦怦地跳着,轻轻地打开了门。 然而,看到眼前这幅情景,传藏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三面镜梳妆台前的椅子仍在刚才被美子挪到的那个位子上。可是,不管是椅子上,还是床上,却不见一个人……传藏赶紧往启美的房间跑去。 “喂,美子……” 然而,美子并不在那儿。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启美静静地沉睡着。 传藏扫视了一眼屋内,之后,便拖着他那七十四公斤的身体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突然,他满脸惊愕地停住了脚,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卧室里。果然不错,刚才放在床边的浜田俊夫的外套不见了。 拱顶屋有两把钥匙,其中一把在传藏的口袋里。可是,早晨的时候另外一把,给了浜田俊夫。浜田应该把钥匙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 急忙赶到拱顶屋的传藏,并没有使用自己衣兜里的钥匙。门是大开着的。他在赶往拱顶屋的途中,就已经觉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从入口处望去,什么也看不到。 8 机器原来所在的位置旁边,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让传藏三十一年来备受煎熬的罪魁祸首,为了保守“时间机器”的秘密,他这会儿正鼾声隆隆。 另外一个是抚慰了他三十年来的辛酸的人。当传藏发现她没有气息的一瞬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传藏拼命试探她的脉搏,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发觉对方还有一丝心跳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美子,喂,美子。” 传藏摇晃着美子,拍拍她的脸颊,并尝试着做自己并不谙熟的人工呼吸。随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架子上的威士忌拿了过来。巡警两杯酒还没喝完,就睡着了,所以威士忌还剩下很多。传藏没有用巡警喝过的杯子,而是自己对着瓶子抿了一口,嘴对嘴地喂美子喝下。 然而,她既没有想要喝威士忌的倾向,也没有接吻的意识,仍旧紧闭着双唇。酒大部分都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虽然如此,却好像达到了往她身上泼水一样的效果。美子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传藏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美子,是我啊,你没事吧?” 美子直直地盯着传藏的脸。然后,猛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话来。 “及川先生……” “啊?” 顿时,传藏的双手没了力气。不过,美子自己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就是及川先生,你就是……我,我該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就是,当时……我乘坐时间机器来到一九六三年时,那所房子的主人……” “唉,你在说什么?” 传藏大惊失色。他再一次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美子在水泥地上直起身子坐了起来。她盯着传藏的脸,不容分辩地说道:“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姑娘醒来后便跑了出去。我一直追她追到了这里,看到了……看到了‘时间机器’。那孩子跑了进去,我也跟着……当我看到云母板下面开始发光时,我突然恍然大悟……那时,我还想起了什么。可是,却被那孩子推了出来……然后,等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美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传藏,“我不是及川美子,我的本名是……” 美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的声音回荡在拱顶屋里。余韵消失后,空气中只留下了巡警那似乎很满足的鼾声。 看起来,拱顶屋里的这两人好像专心地听了好一会儿鼾声的种种细节部分。 然后,两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传藏终于忍不住了。 “美子,”他还是用了这个多年来早已习惯的称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 她躲闪着传藏的目光,看着机器停过的位置,开始讲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在这家的卧室里醒来后,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这个研究室。我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俊夫的上衣,用兜里的钥匙开了门,进了研究室……然后,我看到了‘时间机器’。于是,我进了机器……” “……” “看到机器刻度盘上的数字后,我顿时明白了俊夫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动过这个刻度盘……只有机器回来了,意味着俊夫一定出事了,我得去救他。于是我不顾一切地调整了仪表盘,扳倒了控制杆……按下按钮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