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的盛宴》 家有丧事 天朝版 转自 肉(makeinu.weclub.info) 《村里夕日的手记》 1 这本手记不能给任何人看。如果被人看到的话,我就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不写。现在的我非常需要忏悔——一种谁都无法听到的忏悔。我害怕,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或许我令小姐遭遇了生命危险,就怎么也无法保持平静。 事情得从头说起。 我没有父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在狭小的孤儿院里,和相同境遇的孩子们混在一起了。我在那里获得了珍贵的回忆,懂得了什么叫作爱,觉得非常幸福。 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个人想领养我。可我是个既不漂亮也不机灵的小孩。为什么是我呢?幼小的心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和小姐第一次见面时互相介绍的情景。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硕果仅存的几朵梅花恋恋不舍地点缀在枝头上。小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她说话很温柔,包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令当时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力报出自己的名字——村里夕日,小姐高兴地说:“夕日,这个名字真好听。” 我以前很讨厌这个名字,因为知道夕日不过是我被抛弃时的景色罢了。但自那以后,这个名字就带给了我幸福的感觉。“我叫吹子,请多关照。”小姐伸出手。我记得自己在握住这只手的那一瞬间,激动得心口发堵。然后,伴随着莫名其妙的眼泪,我意识到吹子小姐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收养我的人是丹山因阳先生。丹山家在上红丹这个地方拥有极大的势力,从衣食住到创业、赌博,可以说在上红丹根本没有不受丹山家影响的企业。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些事。在被收养的那段时间里,我只是对宽广的宅邸感到不知所措而已。 六岁的时候,我被送去读小学。对此,我感激不尽。 但说到底,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吹子小姐。一放学我就要马上返回宅邸,在小姐回来之前,换上佣人服。虽然因此交不到朋友,但我并没有怨言,反而还盼望着回去和小姐相聚。 年幼的时候,我连家务事都做不好,给宅邸里的同伴们添了不少麻烦。我拼命地学习干活,想尽早派上用场。但不可思议的是,回顾这段日子,我竟然完全不觉得辛苦。不管是疲劳到极点,还是做错事被骂哭,只要小姐对我说一句“夕日,你没事吧?”,我就会感到幸福无比。 当然,最令我高兴的还是小姐直接吩咐我做事的时候。 主要工作是服侍小姐更衣、打扫房间,不过,有时小姐也会叫我跟她下国际象棋和围棋等,我还陪她练过剑道和合气道。小姐在各方面都进步显著,令我一再觉得凭自己这点程度连陪她玩耍都不够格。 小姐偶尔也会命我瞒着大老爷买东西。 我顺利地买好东西回到房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当我把东西递给小姐时,她总会说“太感谢了,这种事只能拜托夕日”。那个时候,我就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不久,小姐也长大了。 小姐平时就从不缠着大老爷和老爷高人先生要东西。但就算她什么也不求,物质上也一直都很优渥。 不过,听说小姐升上中学后,曾问过能不能把自己的房间从和风变成西洋风格。正值妙龄的女孩想要一扇可以上锁的房门,我觉得这种心情再正常不过了。丹山本家的宅邸里当然也有很多西洋风格的房间,甚至还有几间房一年都用不上一次。不过大老爷很爽快地答应了小姐的请求,决定改变装潢。 小姐当时已经是个酷爱读书的人了,一到晚上就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面对书桌专心致志地阅读。因此,自然希望在改变装潢的时候能增加一些书架。但因为小姐的要求实在是太大手笔了,结果不仅是她的房间,连卧室乍看之下都像是一间书房。 小姐站在还很空的书架前,笑着说:“这样一来,在长大成人之前,我就再也不必担心书架不够用了。”光是看着小姐高兴的样子,我的心情就不由得愉快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秘密任务。 小姐吩咐我在卧室的书架一角,制造出一个一眼无法看穿的秘密场所。 除小姐本人之外,只有我和夫人轻子女士进过小姐的房间,而且夫人也很少进去。即便如此,小姐还是希望拥有一个秘密场所。原来小姐也有秘密——我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意渐渐涌出,暗自发誓一定要完美地达成这项任务。 话虽如此,但那时小姐才初中一年级,而我还只是小学五年级生。不管下了多么坚定的决心,也弥补不了技术上的不足。一开始的隐藏门完全就像小学生制作的那样幼稚而拙劣。小姐过目之后,咯咯地笑着说:“夕日,这样反而更显眼了。”我为自己的不中用而满脸通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像佣人那样有不当班的时候,只能请求出入的工匠教授自己一点东西,利用仅有的少量时间进行锻炼,由此磨练出了制作技术。经过反复的摸索,我终于在小姐下令的一年后,制造出了满意的隐藏空间。 小姐抚摸着我的头,说: “干得不错啊,夕日。” 我所制作的隐藏空间是书架,但并不是普通的书架,光用眼睛看察觉不到它,不按照步骤开启的话,这个秘密书架就绝对无法打开。小姐把几本不能放在外面的书藏在里面。 明知道不可以,但我还是没坚持多久就偷偷地打开了这个书架。 小书架的八成左右堆满了书。书的样子形形色色,既有像摆在外面书架上的那种包着布的精装本,也有高人先生不屑一顾的文库本。这些全都是小说,我当时还不懂事,所以一眼望去,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个隐藏书架,但我确实记得它与外面那个罗列着古今典籍的书架氛围有所不同。 因为一开始的冒险行为并没有败露,所以我就得意忘形了,之后又屡次打开了小姐的秘密书架。那里不会一次添很多书。我不知不觉就拿起那些书读了起来。 那些书大多充满了紧张感,让读者看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被想象中的世界震撼过,相应地也就格外沉迷。 ……不对,这是吐露心声的地方,还是不要写假话了。 我之所以会迷上那些书,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有趣,更因为那是隐藏书架里的书,是小姐的秘密,所以我才会偷偷阅读,忘我地沉浸在故事之中。对我来说,那就是和小姐分享秘密的秘密仪式。秘密仪式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它美妙得令我颤抖。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摆在秘密书架上的一部分书籍。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写的那类书,外面的书架上也有。但是,木木高太郎、小酒井不木、滨尾四郎、海野十三、梦野久作,尤其是江户川乱步的书,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说口味比较重,不像是小姐该看的。正因如此,那个书架才需要保密吧。外版书并不多,也就能看到让·科克托的书;算上文库本的话,还有威尔斯·科林斯、狄克森·卡尔等人的作品。啊,对了,我很奇怪竟然会在那里看到约翰娜·施皮里的《阿尔卑斯少女》,觉得有点开心。我还记得里面只插了一本莎士比亚的书,名叫《麦克白》。 那些书中混着一本装帧诡异的书,那是我奉小姐之命买到的横沟正史的《夜行》。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那本书,就觉得有些难为情,不太好意思。 这个秘密书架里还有一本包着皮革的书。我记得这本几乎处于封印状态的书是一开始就被放进来的。只有这本书,即便在秘密空间里也依旧藏得那么好,连我也不敢翻阅。 透 过小说窥探小姐的秘密,这让我幼小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膛。我瞒着小姐看书,连本该完成的工作也经常偷起懒来。我曾经蹲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看书,投入到忘记时间,连太阳下山都没有察觉,就这样错过了餐点的准备工作。 有一天,我拿起一本用千代色纸(注:用木板印出各种彩色花纹的日本纸)做封面、似乎是个人出版物的书。 我绝不会忘记,那是海野十三的短篇,书名很耸动,叫《地狱街道》。我读完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突然联想起恶有恶报的事情来,这时我注意到短篇的结尾处夹着一张纸。 是小姐忘在这里的吗?或者只是单纯地用来代替书签?我没多想就把这张纸翻了过来。 太震惊了!我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自己当时竟然没有昏过去。纸上的字很漂亮,线条纤细而流畅,写着—— 你想跟我异床同梦吗? 很明显,那是小姐的斥责。小姐早就洞察到了我那卑鄙的行为。 那天晚上,我要去小姐的房间当班,有谁能理解我走在路上时的心情?到底是逃走还是索性自杀赔罪?我实在是烦恼不堪。比起背弃丹山家,比起死亡,我更怕被小姐讨厌。我拼命祈求宅邸中那条长长的走廊就这样无限延伸,永远抵达不了小姐的房间。 我一直僵着身子,等待判决结果。但是小姐却靠过来,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说: “有好看的书吗?”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小姐的脸上洋溢着不可思议的微笑,说:“借给你,夕日……不要告诉爷爷。”然后递给我一本书——就是那本包着皮革的书。这事就像发生在昨日般历历在目。小姐在不知所措的我面前慢慢地打开书皮,原来是泉镜花的书。 从那天开始,我就经常待在小姐的房间里和她一起看书,将小姐推荐的书带回自己房间阅读,有时候甚至还会互相交流感想。 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理所当然,小姐长大后出落得十分标志。 当我和她面对面,心里就会小鹿乱撞;若是偷看她的侧脸,就会觉得不仅是视线,甚至连灵魂都要被吸走了——成为高中生的小姐已经具备了这样的美貌。她谦虚谨慎、富有教养、态度温柔大方,随便一个动作都非常引人注目。有时我看呆了,小姐就会笑得春暖花开。 “怎么了,夕日?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很不好意思啊。” 有一个衣通公主的典故,据说这位公主美到肌肤的光泽都能透出衣外。 我觉得小姐洗完澡后,那种美确实能够透出衣外。 那个时候,我分配到了一间位于宅邸角落的单人房。我虽然年轻,但在佣人中已经算是老资格了。我坚决不准其他佣人进入我的房间,理由之一就在于梳妆台上放着的一个相框。 那是背地里从中学同窗那得来的小姐的照片——她站在与我们初见时相似的残梅之中,温柔地微笑着。 不管是在多么恐怖的夜里,这张照片都能温暖我的心。 2 我认为小姐需要秘密书架是有原因的。 在上红丹根深势强的丹山家只有一桩不幸的事,那就是继承人不贤。 吹子小姐有一个年纪大她很多的哥哥,名叫宗太,品行不端。不光净交识些坏痞子,本人也很粗暴,激动起来对小姐动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曾经把木刀带出去过,有一次甚至还拔出了大老爷的真剑。 不过,宗太少爷只是凭着天生的体格瞎打一气、鬼吼鬼叫罢了,无论如何也不是小姐的对手。从这方面而言,他其实不是真正的危险分子。 小姐曾在某个时候告诉我: “家兄还杀过人哦。” 不过,听说事件发生在上红丹,所以轻而易举地就被压下来了。这种程度的恶行,大老爷也不会做出严厉的处置。 然而,宗太少爷似乎做出了有损丹山家名誉的事情。从很久以前,大家就认为继承人不该是宗太少爷,而应当是吹子小姐,她才是合适的人选。后来小姐升上初中的时候,宗太少爷终于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就这样,小姐失去了兄长,丹山家的继承人最后就只剩下了小姐一个人。虽然高人先生还健在,但由于生病,实在无法再拥有孩子。正因如此,为了不让身为丹山家继承人的小姐重蹈宗太少爷的覆辙,她被要求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 大老爷的妹妹大旗神代女士、高人先生的姐姐满美子女士等人本来就看不惯小姐,这下更是抓住宗太少爷行为不端这件事,处处针对小姐。 大老爷打算让小姐未来的丈夫入赘继承丹山家,但神代女士和满美子女士却似乎非常想让自己的孙子或儿子来继承。小姐受到了无理对待,我对此感到十分抑郁不平。而且,实际上小姐的地位谈不上固若金汤,如果发生什么事,可能就会有人说“她是那个宗太的妹妹嘛”,然后在大老爷的一声令下被赶出宅邸。而且,就算没有走到那一步,倘若小姐被人轻视的话,也会对丹山家的未来造成影响。 所以小姐不得不小心谨慎,决不允许自己在人前粗心大意。行为举止就不用说了,就连爱好、性格方面,也不能让神代女士、满美子女士以及目前违抗不了丹山家的两面派们看到任何一点缺陷。小姐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立场,一直谨慎行事。 不仅是在宅邸之中,就连在学校,小姐的举止也很符合未来丹山家主人的身份。这绝不是摆个架子就行了,倒不如说正相反。恰到好处的平易近人、恰到好处的温和,并且绝对不缺乏人情味,还要经常参加有关的集会,一直带给众人“啊,丹山吹子来了”的满足感。或许,那甚至有可能是小姐在预见到未来的社交后而做的部署。 小姐拥有我辈难以想象的超乎常人的自制力。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人不管怎么挑小姐的毛病,最多也只能说出“年纪轻轻,却不可爱”之类的话而已。 我觉得就是因为这种原因,小姐才需要秘密书架……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书架上有埃勒里·奎因的《十日惊奇》。 幸好,神代女士她们对小姐的刁难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小姐升上高中的时候,已经具备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就连神代女士她们也不得不承认意图把小姐拉下马是非常愚蠢的。 小姐要上大学了。到高中为止,她一直在上红丹走读,但为了增长见闻、加强修养,以符合未来丹山家家主的身份,小姐要去外面的大学就读。 对小姐来说,考大学不成问题。问题只有一个——即将进入的大学是男女同校。小姐初高中读的都是女校,而大学却有男生,大老爷对此非常担心。 不,提到担心的话,我也是一样。当小姐出现在那些只见识过小家碧玉的男生面前,他们真的还能保有自知之明吗?无论如何都不能指望他们。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姐:“现在开始也来得及,请选择女子学校吧。” 然而小姐却回答: “放心吧,夕日……而且,如果有奇怪的男生靠近的话,我会用夕日教的招数把他丢出去的。” 小姐只是在笑话我,我面红耳赤。自己从小担任小姐的陪练,但在各领域中,只有合气道能与小姐势均力敌。 小姐一离开宅邸,丹山家就似乎沉寂了下来。小姐绝不是好出风头的人,一直都很低调、尊重长辈。但尽管如此,小姐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可非议地成为了丹山家的中心人物。宅邸里不仅飘荡着寂寞的氛围,还有一种抽去了主心骨般无依无靠的感觉。听说就连精力旺盛的大老爷也会时常念叨: “吹子还不回来吗?” “吹子什么时候回来?” 小姐 不在的话,这座宅邸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我,村里夕日,是小姐的随从,我来到丹山家是为了贴身照顾小姐。追根溯源,我甚至觉得难不成当初亲生父母之所以会抛弃我,也是为了让我将来能得到侍奉吹子小姐的美差?小姐不在了,我平时做事也心不在焉起来。 我曾几度请求高人先生把我派到小姐身边,但他只是说: “让她过一段独立生活的日子也好。” 或许大老爷会答应我的请求,但佣人之辈是不可能得到允许拜见大老爷并提出请求的。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只有小姐的照片能抚慰我的心灵。 大学一放暑假,小姐就在当天回来了,那些寂寞甚至于悲伤的日子终于过去。那时的宅邸真是热闹无比。连神代女士和满美子女士也笑吟吟地欢迎小姐回来。当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像个傻孩子般一个劲儿地憋住眼泪。小姐露出让我感到怀念的笑容,说: “傻瓜,有那么寂寞吗?” 那天晚上,时隔许久,小姐又一次从秘密书架上拿出一本书借给了我。 然而,宗太少爷始终是丹山家的不幸之源。 在小姐回乡的那段日子里,我听她说了许多关于大学生活的事情。小姐加入了一个名叫“巴别会”的读书会。大学里有专门写作的文艺俱乐部和专门阅读的“巴别会”,小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巴别会”。 “当我要加入某个团体的时候,爷爷就会派人去调查。‘巴别会’应该也被调查过哦。”小姐好像觉得很好笑似的说道。我一边笑着附和,一边放下了心。既然大老爷调查过,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很愉快呢,夕日,非常愉快。” 小姐说完,露出一个微笑。 记得当时我虽然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还是有一丁点痛苦……因为在那之前,是由我来跟小姐聊读书感想的。当然,小姐能增长见闻是好事。虽然是好事,但……啊,我确实太僭越了。 根据小姐所说,“巴别会”每年都会在大学的暑假中期举办读书会,顺便避暑,时间从八月一日开始。租借凉爽的风景名胜地蓼沼的别墅,阅读平时很难有空去看的大部头书籍,互相之间比往常还要深入地交流感想。当然,因为这是小姐所在团体的集会,所以她必须得去应酬。然而,并不只是那样,小姐似乎对这个读书会格外期待。 我想或许是因为这是小姐第一次要在外面过夜的缘故吧。至今为止,除了丹山家的宅邸和别墅,以及现在所住的公寓套间外,小姐并没有在其他地方待到早上的经验。即便是很小型的聚会,小姐也会参加,但只有旅行,她从来不去,就连被归入学校课程的修学旅行,她也缺席了。这是因为宗太少爷的问题太严重,使得大老爷做出判断,不必让小姐接触外面的世界。 “夕日,我应该怎么办?要在外面过夜呢!” 小姐很兴奋,这让我大吃一惊。 随着读书会日期的临近,小姐渐渐无法保持平静。当然,只要一离开房间,小姐就会像往常一样,行为举止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就算她进了大学,谨言慎行这一点也没有任何改变。然而,一回到房间里,小姐就会扳着指头数日子: “啊,只有七天了。” “啊,还剩六天。” 然后,在读书会“巴别会”召开的两天前,也就是七月三十日——宗太少爷袭击了丹山家的宅邸。 宗太少爷从后门进入宅邸之后,用来复枪连射了两名佣人。一人没被击中要害,另一人后来死了。听说驾驶员芝先生察觉到异状,从后面抱住宗太少爷,结果正面吃了少爷越过肩膀射出的一颗枪子儿,当场就死亡了。 “老头,你在哪?受死吧!”宗太少爷一边口吐秽言,一边寻找大老爷和高人先生的踪影。警卫们也因为对手是宗太少爷而不敢随意出手。那天晚上零星的枪声一直没有停歇。 小姐的房间有坚固的锁,但不幸的是,那个时候小姐在道场练习,而我则担任她的陪练。出去的话,立刻就会被宗太少爷发现,因此,小姐和我就不能离开道场了。 我非常焦急,心想一定要保护好小姐,但我跟警卫们不同,并没有被授予真正的武器,幸好道场里有矛和刀。我拿起矛,小姐则执起刀——她也精通剑道,两人屏息凝神。 “我一定会保护您。”虽然这么说,但我的声音却丢脸地颤抖着。然而,小姐即使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失态,神情坚毅地说道:“放心吧,家兄能干出什么大事?” 枪声突然中断了,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宗太少爷被抓住了吗?或是逃走了?还是……我正想到这里,冷不防,道场的拉门就被踢破了。 脸颊消瘦、衣服被血弄脏的宗太少爷瞪着双眼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来复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宗太少爷用让人觉得“这就是丹山家的长男吗”的冷酷声音说道: “吹子吗?你也行,谁都可以,我要把丹山家的人全杀光!” 小姐毫不退缩: “是因为爷爷和你断绝关系的缘故吗?” “没错。你知道我因此遭受了什么吗?” “兄长大人,那是你自作自受。” 宗太少爷涨红了脸,端起来复枪。然而,那位少爷实在是很窝囊,我们都跑到了他面前十米、五米的地方,但他射出的子弹还是没有擦到小姐和我。 我的矛穿透了宗太少爷的右肩,小姐的刀则砍下了他的手腕。 宗太少爷陷入混乱之中,凄惨地哭叫起来,想拿起被砍断的手中抓着的来复枪,却失败了,身体失去平衡,在道场上滚来滚去,最后冲小姐破口大骂: “吹子!你这家伙不管在哪里都戴着厚面具,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小姐提着染血的刀,微笑道: “因为我是丹山吹子啊,无名的兄长大人。” 结果,宗太少爷逃走了。警卫们追了上去,但后续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包括后来死在医院里的人,宅邸里一共三人丧命,九人负伤。和宗太少爷断绝关系一事,考虑到社会评价,并没有公开声明。大老爷以此为契机,说宗太少爷已经猝死了。在道场上发生的事情只告诉了家族成员,真相被隐藏了起来。然后,大老爷对小姐如此教诲道: “宗太从今往后就是一个死人了,懂吗?” 小姐和往常一样,回答道:“是,爷爷。” 但是,那样的处理并不好。 因为外界并不知晓宗太少爷被家族除名的事情,所以他去世就需要办葬礼。小姐当然要出席,而且还不得不服丧。 这样一来,小姐就无法参加“巴别会”的读书活动了。 小姐在外面看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但一回到房间,她就会目光放空,发起呆来。 我服侍小姐超过十年了,以前从未见过她露出这种神情。 3 真正的灾难终于显露了出来。 经历了宗太少爷的袭击事件以及葬礼之后,一年就像做梦般过去了。小姐升上了大学二年级,我则升上了高中三年级。 我坚持不懈地请求高人先生:这次毕业后,一定要把我派到小姐的身边。然而却怎么也得不到满意的答复。 高人先生说让小姐有自己的时间也好,我也只好同意了他的话。虽说同意,但可能有些出入,其实我是悲痛万分地断了这个念头。 到了暑假,小姐回来了。幸福的时光也跟着回来了。我诚心诚意地服侍小姐,而小姐也很疼爱我,即便我身份低微,她还是对我说了许多大学生活里的事情。 其中,“巴别会”的交际应酬对小姐来说似乎很重要。小姐不 在家的时候,高人先生告诉了我一件事——“巴别会”的会员多数地位与小姐相当,尤其是被称为“会长”的人,家世比丹山家还要显赫。即便是考虑到将来的社交,高人先生和大老爷也赞成小姐参加“巴别会”。 然后到了七月三十日,那是宗太少爷去世一周年忌日。 虽说只是形式上的死亡、形式上的葬礼,但既然已经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仪式,就必须要办一周年忌日的法事。那天,我从早上开始就忙个不停。 我记得急报是中午过后才传来的。小姐的姑母满美子女士和丈夫两人住在宅地内的另一栋楼里。她丈夫突然跌进满是佣人的房间,脸色苍白、梦呓般地反复说道:“是宗太,宗太回来了!” 我和我手下的几名佣人朝那栋楼跑去。两层建筑物的一楼有一间朝南、采光很好的房间。我们在被刷成粉色、充满恶趣味、摆着大到不像话的床的房间里,看到了全身是血、已经咽气的满美子女士。 满美子女士的丈夫之所以会念叨着宗太少爷的名字,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何出此言呢?因为满美子女士的右手腕不见了,似乎是被刀砍掉的。 满美子女士被归为“病死”,病名大概是心肌梗塞。真是太可怜了。 虽说大老爷没有委托警察调查满美子女士的案件,可他并没有放弃追查杀人凶手。跟真正的警察机构比起来可能会有些相形见绌,但大老爷还是雇了几家侦探社进行调查。可疑的调查进行得如火如茶。丹山家的警卫们之中,也有人被下令去调查满美子女士的案件。我和小姐也受到了那些不知是否可靠的人的无礼盘问。这些人没有多大能耐,态度倒是很傲慢,我之所以能够始终以镇定的姿态面对他们,没有别的缘故,就是因为小姐在这里。 我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他们倒是告诉了我一些事。满美子女士是在夜里被杀的。满美子女士的丈夫负责丹山家企业的一部分事务,听说当天也回来得有些晚,不过还是在凌晨之前回来了,满美子女士没有出去迎接他。但因为那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根本就没去找满美子女士,就这样到了早上。但是中午满美子女士还没有起来,于是他就打算去看看状况,一眼望进卧室,他就注意到了一幕惨剧。满美子女士的丈夫因为处事不当而受到责难,被赶出了丹山家。 听说满美子女士是被细绳勒死的,她死前后脑勺还曾受到过击打。总之,满美子女士是从背后遭到殴打,脖子被勒住,在断气后被凶手切下了手腕。 宗太少爷的一周年忌日还是不变,而满美子女士的葬礼也必须在丹山本家举行。那天,我们佣人忙得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了。但也并非只有坏事,每个目睹了满美子女士遗体的人,都从大老爷那里拿到了一笔特殊奖金。金额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实在是高得离谱。归根结底,那应该是封口费吧。即便不使出这种手段,只要小姐说一句“不准说”,那我就算是死了,也会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可是,人的嘴是上不了锁的。 虽然没有人公开议论满美子女士是被杀死的,但是一屋子的人都听到满美子女士的丈夫说过“宗太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清楚了。 不安渐渐地在佣人之间扩散。大家对出现了十二名死伤者的宗太一案还记忆犹新。宗太少爷是不是真的死了呢?还是,难不成……谁都没有见过宗太少爷的遗体。负责葬礼准备工作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准备空棺材的当事人不相信宗太少爷已经死了,也毫不奇怪。 这个时候,大批佣人辞职,令我很难安排工作,但这件事先放在一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是侦探社的人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另一件事则发生在第二年的七月三十日,这一次遭到杀害的人是神代女士。 那天是宗太少爷去世两周年的忌日,也是满美子女士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不知是否该说是不出所料,神代女士的遗体也没有右手腕。 即使这样,大老爷还是没有让警察介入。神代女士也被归为“病死”。 我觉得自己明白大老爷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将神代女士被杀一事报告给警察的话,就不得不触及满美子女士被杀的事情吧。然后这样一来,宗太少爷的事情也会被公之于众。即使有人在背后议论,丹山家在表面上也仍然当作没有发生过宗太少爷发狂这件事。正因如此,神代女士和满美子女士的事情才会被掩盖起来吧。 神代女士与满美子女士不同,并没有住在丹山本家的宅邸里。她一个人住在被我们称为“山手之馆”的别邸里。当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如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丹山家佣人。我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经有十多年的经验,获得了相应的信赖和地位,偶尔也会被丹山本家派去拜访神代女士。虽说她曾经苛待过吹子小姐,但看到她寂寞地住在宽敞的屋子里,连佣人都不够使唤,我还是升起了一丝同情。 发现遗体的人,并不是我。一周年忌日兼两周年忌日的那天,丹山本家派出车辆前往山手之馆迎接神代女士。听说迎接人员是一名司机和一位老资格的佣人。他们到达别邸之后,没有听到任何人回应,觉得不对劲,接着想到了去年的例子。他们很聪明,没有私自行动。虽然觉得也有可能是得了急病,但还是联系了本家。 他们的话被传达给了法事的负责人高人先生,高人先生又去跟大老爷商量。大老爷估计是察觉到了什么吧,让他们留在那里,把我和几名警卫派了过去。我之所以会被选中,似乎是因为曾被派去过那里几次,熟悉山手之馆的构造。 发现遗体后的事情,不太方便写出来。不,说老实话,出于某种不安,我怎么也无法直视遗体。那个没用的侦探社依旧在没完没了地到处打听,但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只知道被害时间在前一天的深夜到当天凌晨之间。而且那几乎是不用证明也能明白的。因为前一天神代女士在本家一直待到晚上。 与满美子女士的情况不同,神代女士没有被人从背后殴打的伤痕。要勒死上了年纪的神代女士,根本就不需要先特地打倒她吧。 丹山家的女人死于七月三十日。 我因为太过恐惧,所以询问小姐: “小姐,该怎么办?宗太少爷会不会还活着,至今仍盯着丹山家的人呢?” 小姐不假思索,立即说道: “不会的。” “但是,小姐,我没见过宗太少爷的遗体。” “夕日,不能被奇怪的想法占据头脑。家兄的右手确实是我砍下来的。据闻,凶手由山手之馆的后门潜入。这样说来,第一步肯定要翻过后面的围墙。仅有一只手的话,是翻不过那堵围墙的。再说最大的问题是,光凭一只手又怎么能勒住姑婆的脖子呢?” 因为我不想一再反驳小姐的话,所以沉默了下来。但是,仅凭这些理由无法让我心服口服。那堵围墙确实很高,还插着防盗的碎玻璃,不太容易翻过去。但我觉得不能就这样断言单手翻不过去。就连勒脖子这个活儿,只要事先把细绳牢牢地绑在右手上,不也完全可以做到吗? 然而,我真正害怕的,并不是宗太少爷。 我怕的是,莫非杀死满美子女士和神代女士的人就是我。 4 这是我的自白。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觉得自己或许有个坏习惯。 我怎么也无法摆脱这种怀疑……自己该不会在睡着的时候,做出了什么事吧? 早上,我一醒过来,有时睡相会很出乎意料。平时我的睡相并不会特别难看,但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难不成是因为我在半夜里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房间? 住在丹山家里的佣人并不多,女性有两位—— 我和另一位中年人。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各自分到了一间房间。房间是日式的,只要拉开拉门,就能够轻松地出入。 那还是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同学曾跟我说“昨天晚上,你在剧场吧”。我不可能在那种地方。每天晚上,我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我把外褂和手电筒放在枕边,如果有什么事的话,马上就可以出门。但尽管那样,她们为什么会以为看到了我呢?是单纯因为长相相似而认错了吗? 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想法——我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有想玩的欲望。这种欲望越发强烈起来,促使我在晚上散步。 这当然没有证据。因此,我开始在枕边放一个水壶睡觉。持续了几天后,有一天水确实少了。并不是自然蒸发什么的,而是本该睡着的我在深夜里起身后,顺应欲望把水喝掉了。 有谁能明白我当时的震惊呢?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一到晚上,我都是把自己的手脚绑好后才睡觉的。我不知道自己睡着时会做出什么事情。丹山家对我有恩,我无法还清。而这样的我在沉睡之中,会不会对高人先生或是大老爷,抑或是小姐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出于这种恐惧感,我只得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 我之所以不准其他佣人进入我的房间,其实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此。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害怕夜晚的胆小鬼。有时,我会感到难以抵挡的焦虑,只有小姐的照片是我心灵的支柱。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那副样子。 这个习惯并没有持续多久。某天晚上,地震令我醒了过来,因为我把自己绑住了,所以无法立即采取行动。比起或许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惧,我还是更害怕万一有事却无法派上用场。 然而,对自身的怀疑却留在了内心深处,难以抹去。并且,这一点怀疑在两人死后就如乌云般膨胀了起来。 目的是什么? 对,问题就在这里。不管杀死满美子女士和神代女士的人是谁,此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那两位并不是丹山家的重要人物,也没有什么危害性。到底谁有杀害那两个人的理由呢? 我有那个理由。 如果我是在沉睡中顺应欲望漫步在黑夜中的人的话,或许我也会在沉睡中顺应欲望杀死满美子女士和神代女士。我是丹山家的佣人,很清楚别馆和山手之馆的构造。而且,我恨这两个人。 我真的很难原谅这两个人对年幼小姐的态度。我绝不会忘记那充满了轻蔑与恶意的“照顾”。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是我应该去侍奉的,那就是吹子小姐,我怎么会忘记加之在她身上的侮辱?虽说后来神代女士和满美子女士都认可了小姐,但我为何要原谅她们呢?我确实恨不得杀了她们, 那么,果然是我吗? 是我利用了宗太少爷的杀人行为吗? 啊,我真可怕。 杀死神代女士和满美子女士的人,可能是我。不,并非如此。但如果我是徘徊于夜晚中的人,如果我嗜血到能杀死主人家的两位亲戚,又有谁会相信睡着的我和醒着的我是不同的? 比方说,明年的七月三十日,我怎么能够保证不牵涉到小姐呢? 为什么?因为那是我的期盼。因为在小姐开心地说着“巴别会”的事情之时,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本性。 村里夕日一直期盼着…… 从心底里期盼着独占吹子小姐。 今晚是七月二十九日,我决定绑住自己的身体,度过这个晚上。 如果全部都是我的幻想,是我在杞人忧天的话…… 那我就会烧了这本手记,跟以往一样继续侍奉吹子小姐。 《丹山吹子的追述》 我麻利地结束了任务。杀死夕日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甚至比杀满美子姑母时还要容易。 我看到横躺在床上、被绑起来的夕日时,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必须要变更计划了?我在月光下逡巡了一会儿。但是,在看过书桌上的手记后,情况似乎反而对我有利。虽然可能需要做些修改,但不用变更计划了。后面的事很简单,只要把毒悄悄地灌进睡梦中夕日那微张的嘴里就行了。 夕日疼得打了一会儿滚,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我想痛苦的时间应该很短。我俯视着一脸惊讶的夕日的遗体,尽管是自己下手的,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受。夕日总是陪在我的身边,是我忠实的仆人和重要的朋友。村里夕日,如果你对我抱有的不是爱而是忠诚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相伴一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会选择你以外的人当第三位牺牲者。 不过,我不知道夕日这么憎恨姑母和姑婆。那两个人确实待年幼的我很不好。但是,夕日并不知道,如果连那种程度的小事也要一一计较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我对那两位当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我之所以会杀死她们,纯粹是因为她们即便在那些对丹山家没有任何益处的人当中,也是格外容易杀的。姑母住在另一栋楼内,她的丈夫经常晚归;姑婆不管怎么说都已经是那个年纪了,很容易对付。 我也察觉到在佣人们之间流传着宗太哥哥还活着的谣言。真是愚蠢。“单手难以翻过围墙”、“单手无法勒住脖子”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问题。爷爷和丹山家是不可能为没有死透的人举行葬礼的。接受了各方面的吊慰,到后来却发现其实还活着,那不就颜面扫地了吗?事后有可能会败露的谎言,是下策中的下策。哥哥无疑是被杀死了。 确实,我既没有听到别人跟我明言哥哥已经死了,也没有看到尸体,但是,既然爷爷已经说过“当他死了”,那就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在发现满美子姑母的尸体之时,她的丈夫脱口说出宗太哥哥的名字,这说明那个男人就是如此愚蠢,难怪会被赶出家门。 夕日实在是很适合担任杀死姑母和姑婆的凶手角色。我砍掉两人的右手腕,暗示这两起杀人案是宗太哥哥袭击事件的延续。但是说起来,知道哥哥的右手被砍掉的只有我们丹山家的人、追捕哥哥的警卫们,还有那天和我一起待在道场里的夕日。凶手必须在这些人中间。 于是现在夕日“自杀”了。我所准备的遗书告诉众人,杀死满美子姑母和神代姑婆的人就是夕日。如果进行正确而又严密的科学调查的话,估计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伪造的,但事情不会变成那样。正如夕日所看透的那样,大概这次爷爷也不会让警察介入吧。 尽管如此…… 夕日的手记真令我惊讶。没想到她竟会害怕睡眠。 没想到她和我抱有同样的恐惧。 当然,原本抱有这种恐惧的人是我。就像夕日所了解的那样,我的立场不允许自己的行为举止出一丝纰漏。我是丹山家的继承人,有不管在哪里都要严格要求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哥哥被这种责任和义务压垮,几乎快发疯了,于是逃了出来,但我和他不一样。未经考虑的话,即便只有一句,也不能说出口——我就是在这样的自我训诫中长大的。 对那样的我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睡眠。 我得睡觉。在沉睡中,我会不会顺口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呢?连自己也认为已经不存在的“本性”会不会在梦中浮出水面,化作语言呢?并不只是那样。说不定,我会在沉睡中起身,做出偏离常识、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最怕的就是失去自我,而每天沉睡时都会浑然忘我,这怎能叫我不怕? 不过一开始我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威胁。注意到之后,我也只是隐约地害怕着夜晚和睡眠。因此,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恐惧的是什么。 告诉了我真相的是一本书,确切地说是一部短篇。 我能够背出它的每一句话。 那是泉镜花的《外科室》。 故事里有位妇人比起死亡,更怕自己可能会在茫然自失的时候脱口说出胡话,对我来说,她的这种精神状态并不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心理学概念。读完之后,我当天就希望把夜里的自己关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一间墙壁厚实并且带锁的房间里。 ……然而,我虽然怕睡觉怕得不得了,但同时也被这种恐惧所吸引。 就像明明有尖物恐惧症,却盯着刀刃看;明明有恐高症,却靠近塔顶的边缘一样,我尽情享受着毁灭般的快感。自己的房间被整修一新后,夜晚的自己就和外界隔离了开来,我因此放下了心。然后,在这种安心感的基础上,我始终不渝地热爱着那些以可怕睡梦为主题的小说。 我命令夕日制作书架,是为了将我的噩梦塞进去。镜花就不用提了,留在夕日手记里的名字,每个都能让我回想起那种黑暗的喜悦。木木高太郎的《睡偶人》教会了我要被动而不是主动。小酒井不木的《美杜莎的头》和滨尾四郎的《梦里杀人》告诉了我一种全新的恐怖——夜晚的自己可能会被他人的暗示所操纵。从与众不同这一点来说,夕日偷读的那本海野十三的《地狱街道》没有一丝现实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陶醉。至于江户川乱步,比起《梦游患者彦太郎之死》,《两个废人》更让我觉得刺激。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我看得很起劲,但横沟正史的《夜行》却令我战栗不已,连我自己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夕日大概没有察觉到书架里为何放有约翰娜·施皮里的《阿尔卑斯少女》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吧。海蒂和麦克白夫人不都是难以承受重压而在黑夜中徘徊的人吗?谷崎润一郎的《柳汤事件》、志贺直哉的《混沌的头》,都是描写在忘我的情况下杀人的作品。 例子再举下去就没完没了了。秘密书架里的书换进换出,从一开始留到最后的,大概就只有镜花的书了。 我知道夕日在偷看秘密书架里的书后,就把书借给了那个孩子。有时还会和她交流感想。 夕日大概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把我的恐惧当成了她的恐惧吧。 在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满美子姑母的两周年忌日兼神代姑婆的一周年忌日的当天清晨,发现了夕日的尸体,并且所有的事情都被当成是夕日做的。我哭了。在该哭的时候恣意落泪,这很简单。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为舍弃了这名值得疼爱的仆人而感到悲伤。 我在混乱之中,从丹山家拨出了一通电话。 虽然哥哥确实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但他教会了我唯一的一件事。 以社交的观点来看,我不得不去参加“巴别会”的读书会。然而,我怎么也无法忍受晚上和别人一起睡觉的恐怖。 哥哥教会了我该用什么手段去解决这种矛盾。 电话接通了。对方是“巴别会”的会长。我开口说自己去不成读书会了,还说其实很想去,原本确实空出了时间,接着说自己真的很期待,但突然有事。 会长当然会这么问: “发生了什么事?” 全是为了这一刻,只是为了这一刻,我才会杀死姑母、姑婆,还有夕日。为了哥哥教给我的、能拒绝所有邀约的咒语。 我用沉痛的声音说道: “会长,其实是因为……家有丧事。” 北之馆的罪人 1 六纲家的宅邸就坐落在千人原地区北面高岗上靠近天际的地方。沿着尖端锐利得像矛一样的铁栅栏来到正门,按下门铃,说出来意之后,就会被迎进去。铺着鹅卵石的道路划出一条微弯的弧线,继续向上延伸,透过树林间的空隙就能够看到朴素的米色宅邸。 现任当家光次先生非常自豪能拥有这么一栋宅邸,他似乎不打算改建任何一处地方。他特别中意镶嵌在玄关拱门上的彩画玻璃,一旦有客人将目光停留在那上头,平时很稳重的光次先生就会笑逐颜开,扬扬得意地介绍它的来历。 这栋宅邸的客厅里挂着一幅风格独特的画。 画框和六纲家很相称,非常漂亮,但是,许多造访这间屋子的客人都会发出“哎呀”一声觉得奇怪。画里描绘的是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还有蓝色的人影。一切都由蓝色构成的画面,估计会给人留下一种异样的印象吧。尤其是天空的颜色,特别奇怪。如果执著于蓝色的话,天空的颜色应该要选最美的,但实际上那却不能完全说是蓝色,而是一种泛紫的颜色。 大部分的客人都敷衍地称赞了几句,但其中也有人这么问道——这片天空为什么是紫色的呢?然而光次先生却只是笑,从不回答。 实际上,这幅画还有一幅称得上是后续的作品,就静悄悄地挂在美轮美奂的主馆后面那栋连佣人都不知道的别馆里。 与朝南且阳光充足的主馆相反,跟山坡距离极近的别馆总有一种昏暗、阴森的感觉。它的外观之所以是红黑色的,据说是因为建筑材料用的是切割后的熔岩。虽然尖尖的三角形屋顶也有几分可爱,但都被涂得乌黑的窗框的沉重感以及安在窗口上的铁栅栏的怪异感给抹煞了。 六纲家的别馆。 另一幅画就在那里,而且,那栋别馆才是我的栖身之处。 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老资格佣人似乎为帮这栋被铁栅栏封锁起来的楼起了无聊的别名而高兴不已。然而,我只是把这里称作“别馆”或“北之馆”而已。 2 我是因为下述这件事才进入北之馆的。 母亲一辈子都在养育我,在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瞬间,她头一回用带着懊悔的口气说道: “去六纲家,去见六纲家的老爷。我本该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那些就由你去领取。” 六纲之名,连我也有所耳闻。原本在纺织业发财致富的六纲家,后来转型为制药公司,获得了成功。为千人原带来莫大财富的六纲家,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此地的霸主。 我从没想过那样的六纲家居然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居无定所、送过牛奶、当过女招待、灭过老鼠,不分昼夜地工作却仍然凑不齐学费的我,和六纲。但是,我并没有觉得“怎么可能”,而只是想着“是这样啊”。 母亲去世之后,除了遗言中的六纲家,我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因为我没有父亲,所以很快就察觉到了事情的大致状况。我迈步走上通往六纲家的长长的坡道,心里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该摆出谦恭温顺的表情,还是干脆厚着脸皮。荻花开得正艳,雨后的天空分外晴朗,一派夏末的气象。 然后,我来到六纲家的宅邸,得知“六纲家的老爷”在很久以前就出了事,已经无法动弹了。 那位“老爷”就是现任当家光次先生的父亲虎一郎先生。他那躺在被褥上、频繁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的干瘪身影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身体受伤的话,精神也会变得脆弱,我到现在才相信这是真的。我没想过要跟他抱怨,就提了几个有关母亲和我的重要请求。 由于没法跟虎一郎先生正经地谈话,所以我的安身之计是在和光次先生的对话中决定下来的。我和光次先生还是第一次见面,即便我是突然来访,他还是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大概是我的哥哥,然而,无论是总觉得有些刻薄的细长双眼,还是仔细修理过却仍浓得引人注目的眉毛,都跟我完全不像。光次先生并没有对偷偷注意着他的表情和动作的我说什么废话。 “你叫内名余,是吧?父亲让你们受苦了。” “没这回事,我很幸福。” “是吗?你忘记六纲,继续过日子就好。这个给你。” 光次先生把支票放在桌子上。我拿起它,连有几位数都没有数,就摇了摇头。 “我没有去处,请让我留在这里。” 光次先生似乎也预料到了我会提出这种请求,看不出有任何犹豫。 “那倒不要紧,但你若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话,会让我们很为难。宅邸的后面有一栋别馆,想请你住在哪里,可以吗?” 当时,我只觉得这真是宽大的处理——别馆、北之馆的由来,我是到后来才知晓的。 “嗯,当然可以。” “别馆里有一位先来的客人,我想请你照顾这位客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稍微有些困惑,因为很难推断所谓照顾是指什么意思。于是,光次先生微微一笑,说道: “这个照顾主要是指打扫和伺候吃饭。另外,归拢洗涤物品也是你的工作。” “那没问题。”我接受了。光次先生点点头说“决定了”,然后就叫来佣人把后面的事托付给她。佣人把我带到主馆北面的尽头,看样子,我似乎不得不一个人去别馆了。 主馆和别馆被一扇巨大的黑色铁门隔离了开来。钥匙孔很大,佣人拿出来的钥匙也很大。推开生锈且嘎吱作响的铁门后,短短的走廊前方就是别馆。于是,我在第一次造访六纲家的当天,就孤身一人走进了北之馆。 在那里等待我的“先来的客人”是一名男性。 他个子很高,脸色却很差,手脚与其说是修长,不如说是细长,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总觉得哪里有些病态。他待在贴着淡绿色墙纸的高雅客厅里迎接我的到来,虽然脸上浮现出有些勉强、做作的微笑,但声音却很温柔。 “呀,刚才光次打来电话跟我说了这件事。你也要住在这里啊。” 我鞠了一躬,说: “是的,我叫内名余。我接到吩咐要照顾您,请多关照。” 男人搔了搔头发。 “好一本正经啊。总之,你是父亲的那个吧。那么,你就是我的妹妹了。我是六纲早太郎。请多关照,阿余。” “是、是的。” 我非常吃惊,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不管是光次先生还是早太郎先生都极其干脆地接纳了我这个私生女。但比起这个来,更让我惊讶的却是早太郎先生似乎是光次先生的哥哥这件事。早太郎先生是出生于六纲家的名门之子,恐怕还是长男吧?他看到我张口结舌的模样,便苦笑着说: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吗?啊,将来会慢慢告诉你的。住在这里还挺舒适的,既有电又有水。” 我应了一声,点点头。我是一个有些迟钝的人,还没有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于什么地方。 直到结束了寻常的寒暄,想离开北之馆的时候,我才对此地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虽说是临时住所,但我也算有个家,多少有些家产。既然今后要住在六纲家的宅邸里了,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东西处理好。听到我的这番话,早太郎先生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咦?还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 “这栋建筑物的意义,进入这里的意义啊。嗯,不要紧,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早太郎先生拿起饰有黄金和象牙的电话,连号码都没拨就开始说起话来。 “阿余想回去 ,可以吗?……啊,什么,是这样啊。知道了,那我就这么转告她。” “叮”的一声尖锐的铃响。 “主馆准备了晚餐。后面的事,光次会告诉你。” “不,我想回一趟家。” “没有这个必要。” 不知为何,早太郎先生明显变得不高兴了。温和的态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只管说话不等回答的做派。 “光次已经处理好你原来的住所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在这里生活。这也是你的希望吧。” 没想到是从今天开始,但那样也好,反正无所谓。因为我既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地方可回。 “玄关开着,快点去!” 早太郎先生刚从椅子上起身,就毫不掩饰烦躁地离开了客厅。 我并没有觉得不愉快,只是想他真是个怪人。 那天晚餐过后,我再次来到光次先生的房间,他拿了一把钥匙给我看。 “内名君,这把钥匙交给你保管。” “这是这个家的……”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急促,那是因为我以为他给我钥匙是代表承认我是六纲家的一员。但光次先生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这是连到别馆的走廊的钥匙。” 如果我要住在别馆里的话,这把钥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钥匙的意义不仅如此。 “你见到哥哥了吧。” “是的。” “我想请你照顾的人就是他。他虽然有点怪,但并不是坏人。” 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想可能是这样,也可能并非如此。光次先生淡然地继续说道: “你有两个任务。一个已经跟你说过了,照顾哥哥。而另一个就是不要让哥哥离开别馆。” “咦?” “当然,我还没有信任你。小心行事,好好看着哥哥,如果太过粗心大意的话,可就来不及后悔了。” 光次先生这么说道,把沉甸甸的钥匙塞进我的手心。 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自己做好情妇的孩子会被别人讨厌的准备,来到了六纲家。然而在六纲家,在北之馆,却早已有了一个讨厌的“先来的客人”。 我成了北之馆的女仆兼狱卒。 乌黑而有光泽的钥匙告诉了我这一点。 3 北之馆的平静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别馆玄关的锁是由主馆的开关控制的。有事情需要打开玄关的时候,就要向主馆打电话申请开门,然后进入走廊,用我的钥匙打开位于主馆和走廊之间的门。所有的窗口都装了铁栅栏。 虽说早太郎先生就算想离开北之馆也出不去,但他似乎并不想走。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怎么吩咐我做事。偶尔会看到他在客厅里抽烟,有时开心,有时烦躁,但一次也没有发过疯。 我也被软禁在了北之馆。主要是做一些家务事,到吃饭时间,我就会前往主馆,为早太郎先生端来食物。他有时会在自己房间里用餐,有时也会在萧索的宽敞饭厅里吃饭。 虽然我喜欢在饭厅里用餐,但在早太郎先生去饭厅的那天,我就会在自己房间里吃。这样一来也就没有挑选服装的麻烦,女仆的黑色衣服和白色围裙、头巾就成了我每天的装束。就这样,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 我以前只住过潮湿且寒冷的房间,所以不管北之馆是禁闭室还是监狱,它都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光次先生大概是从别人那儿听说了我每天都过得很安分。有一天,主馆的佣人之首千代转告我: “这是光次先生的口信。从今天开始,你只要告知去向,就可以出门。” 进入北之馆后,已经过了三个月。连自己都很吃惊,我几乎快忘了本身是被禁止外出的。北之馆竟然舒适到了这种程度。 就算能够外出,我要去的地方也并不多。在得到许可的第二天,我跟千代留了个口信,先去给母亲扫墓。我是在夏末的时候进入六纲家的,现在连冬天的气息也已经很浓厚了。我拢起借来的外套前襟,只盯着脚下看,径直向母亲沉眠的寺庙走去。 当初我把微薄的积蓄全部花光,埋葬了母亲,现在我向她报告自已的近况。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想去自己原来的住处看一下,但还是算了,因为看了也没用。虽然家里也曾有几样充满回忆的东西,但估计都在三个月前,被光次先生处理掉了吧。 我来到了大街的中心,时隔许久,再次置身于喧闹之中。除了好吵之外,我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当我正在擦客厅里的大钟时,早太郎先生突然跟我搭话: “阿余,你可以外出吗?” 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并没有单独聊过天,所以我有一些不知所措。我手里拿着油蜡抹布(注:擦拭器具并使之有光泽的抹布),回答道: “嗯,我从光次先生那里得到了许可。” 早太郎先生听完摆出一张阴沉的脸。 “说什么光次先生,难道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我沉默了下来,早太郎先生看到我这样就挥着手,脸上浮现出硬挤出来的笑容。 “啊,如果你要客气的话也就算了。不说那些了,如果你能出去的话,拜托你帮我买一下东西。” “买东西吗?” “啊,钱让千代去准备。” 我透过镶嵌着铁栅栏的窗口望向外面。天空布满了薄云,风很大,光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我想,除了钱之外,一定还要请千代准备外套。 “好的,要买什么呢?” 于是早太郎先生高兴地坏笑起来。他以前从未露出过这种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因此我也受到他的影响,心情变得稍微好了一点。 “一瓶西洋醋。” “西洋醋吗?” “嗯。” “总之,你说的是醋吧。” 早太郎先生像个孩子似的用力点头。 醋的话,主馆的厨房里多的是吧。但我并没有说出口。早太郎先生对此十分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我去买醋。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花过钱了,也有点想去购物,以前,我经常会和母亲一起去买东西。 “要选什么醋呢?” “随便你,帮我选瓶好的。” 尽管我不懂好的醋是什么样的,但我还是应了一声“是”就出去跑腿了。 我觉得早太郎先生不说醋而说西洋醋,自有他的原因,并不只是装腔作势,所以我逛了几家店,买回了一瓶感觉挺高级的葡萄酒醋。早太郎先生开心得要命,甚至抱着瓶子就在客厅里转了一圈。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早太郎先生又多次吩咐我去帮他买东西。 “阿余,可以去帮我买图钉吗?” “阿余,可以去帮我买钢丝锯吗?” “阿余,可以去帮我买研钵吗?” 虽然都是些琐碎的东西,但买回来之后,早太郎先生总是高兴得雀跃不已。 看到早太郎先生的那副模样,我一开始觉得他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这当然没错,但我渐渐地发觉到事情并不只是这么简单。 早太郎先生好像已经在这个北之馆住了很久。 北之馆里虽然有饭厅,却没有厨房。估计在我来到这里之前,食物就是从主馆送过来的吧。这样一来,早太郎先生就应该和女仆有过接触。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似乎并没有拜托她们帮他买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早太郎先生认生呢,还是有什么禁令。我只知道自己买回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早太郎先生 渴望已久的。早太郎先生虽然喜怒无常,但从未在人前表现出痛苦的样子,然而——他果然是被软禁了。 ……结果,直到母亲临终,我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这样看来,我到底有没有让人开心过?我甚至思考起这个问题。只是跑个腿而已,早太郎先生竟然开心成这样,那对我来说真的是小菜一碟。 但是,有一次要去购物的时候—— 我像往常一样跟千代报告了去向,正要出门,却被她叫住了。回过头来就看到千代一脸讶异地说: “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我很不擅于和千代讲话。我在北之馆里只是一个女仆,但在主馆里,却是六纲家的人——虽说不过是情妇生的孩子。我和千代分不清楚谁的地位更高,就只好互相客气地对话。大概千代也感觉到了这样挺别扭,说的话都很短。 “光次先生请您过去。” 我一边想着是什么事情,一边敲了敲光次先生的书房门——自从第一天来过以后,我就再也没进去过了。这样想来,我已经很久没跟光次先生交谈过了。 他是在工作当中把我叫来的吧。光次先生面对着书桌,好像在签什么名。他瞥了我一眼,说道: “请稍等。” 光次先生又浏览了几张文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时把文件整理好,在书桌上交叠起手指,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听说你在为哥哥跑腿?” “是的。” 莫非这是不可以的?我一边不安地想着,一边回答。 “我应该吩咐过你,不要让哥哥离开别馆。” “是的,早太郎先生好像根本就不想出去。” “是这样吗?” 光次先生拿起了手边的笔记。 “他让你买了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啊,只把醋和钢丝锯例举出来的话,你反应过来了吗?” 我忽然懂了。我明白了光次先生的言下之意。 北之馆被两重门锁了起来,但是,窗户却只用铁栅栏挡着。用醋加速铁栅栏腐蚀,再拿钢丝锯切割,也是有可能逃出来的。 “那么,早太郎先生是想离开别馆。” 但是很难得的,光次先生稍微有些吞吞吐吐。 “……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要紧,叫人巡逻就是了。你就跟至今为止一样,把要买的东西逐一告诉千代就行。我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有些在意今天要买的东西。哥哥叫你去买什么?” 这个我已经告诉过千代了,光次先生当然也很清楚,但是他想让我说出来。 “是铅。” 光次先生“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好像下定了决心,说道: “内名君,我所担心的是,铅是有毒物质。哥哥离开别馆,会让我很为难;但放任他服毒,我也会很为难。虽然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这么做,而且就算吞下了铅,也不会马上死亡,但是,今后他若叫你买奇怪的东西,请在出门前先跟千代商量一下。” 因为光次先生说事情就这些,所以我就向他告辞,离开了书房。 我心里想着,这担心真滑稽。虽然早太郎先生情绪起伏很大,但我根本就想象不出他会心情低落到考虑自杀。而且,我奉命去买的铅真的只有一点点。 但是…… 我第一次产生了疑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 4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让光次先生担心的事。我只是按照吩咐把木材、清漆和风筝线等东西买回来而已。 随着东西越买越多,渐渐地,早太郎先生也似乎对我越发信赖起来。有一天,我按照吩咐买回麻布后,早太郎先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高采烈,说了这么一番话: “谢谢。我想,其他曾被关在这个别馆里的人都没有我幸运。” 最近,我已经觉得早太郎少爷很好说话了,于是就问道: “以前曾有人被关在这里吗?” “有啊。这栋建筑物就是为此而建的。”早太郎先生思考了一会儿,瞟了一眼桌子,“阿余,把茶端过来。我要奶茶,你也让人泡一杯什么饮料吧。我兴致来了,就跟你讲讲这个别馆的故事。” 我去厨房让人冲了两杯奶茶,然后和早太郎先生面对面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像这样和他当面对话的情况也是不常有的。 于是,早太郎先生就告诉了我这栋建筑物的由来。 “那么,阿余对六纲家的事情知道多少呢?啊,简单地说吧。六纲家的第一代家主叫龙之介。他看准了时代潮流,开纺织工厂大获成功。当时,工人虽然不像《女工哀史》(注:细井和喜藏(1897~1925)的长篇报告文学《女工哀史》深刻地反映了被侮辱与被迫害的纺织厂女工的劳动与生活状况)里那样,但也被压榨得很厉害。 “然而,不可能万事顺遂。龙之介的长男名叫正一,经常会做出奇特的行为。总之,那段时期六纲家正飞黄腾达,龙之介怕正一丢人现眼,所以就在建造宅邸的时候,盖了一栋别馆以关押正一一辈子——就是这幢楼。也就是说,这里从一开始就是一座豪华的禁闭室。” 不知为何,早太郎先生好像十分开心。 “然后,纺织业不久陷入了僵局,原因在历史教科书上也有记载。六纲家随机应变,放弃了纺织业,转而去做制药。这回又一次大获成功,一直持续到今天。当时耍了一点诡计,简而言之,就是向官员行贿。虽然新进这一行的六纲家这么做并不道德,但生产的鼻药却十分管用。管用得过了头,甚至还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这个时候,有一个关键的证人。而这栋别馆就成为了藏匿证人的秘密场所。别馆发挥了作用,于是六纲家逃过一劫。” “那个时候,正一先生怎么样了?” “啊,早就自尽了。”早太郎先生简单地做出回答,接着心情更好地继续说道,“然后是上上一代,恭一郎的时代。这个人逸闻多得要命,我也不是全都相信。把范围缩小到跟这里相关的传闻就是,恭一郎这个人似乎相当好色,而且还属于变态的那一类。他是六纲家的耻辱,但因为阿余是家人,所以告诉你也无妨。他好像是一个重度的性虐待狂呢。” 由于早太郎先生说得太过平静了,我反而觉得难为情起来。 “他找了好几个情妇,又是鞭子、又是绳子的,尽其所能地乱交。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喜欢的人。因为来来回回也很麻烦,所以就叫她过来住在别馆里。阿余,既然你有在打扫,那应该知道这栋别馆有个地下室吧?” 我点点头。那只是一间潮湿且空无一物的房间。 “那是恭一郎为了享乐而特地叫人建造的。很愚蠢吧,明明这栋别馆本身就是禁闭室,却还要建造地下室。啊,大概是情调的问题吧。幸好因为这里的墙壁很厚实,每晚发出的有失体统的惨叫才没有引起什么事。”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听他讲。同样是六纲家情妇的母亲在我的脑海里一晃而过。 “所以啊,这里是六纲家掩盖错误的地方。我的房间里还有第一代家主的儿子用猎枪自杀时留下的弹痕。因为是霰弹,所以炸开了好几个小洞。” 早太郎先生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这么总结道。 我边听边觉得原来如此。这个地方果然适合让不请自来的情妇的女儿居住。 然而,这样一来…… 至今为止一直深感疑惑的事情就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了。 早太郎先生虽然有些古怪,但我不认为他是个疯子。难道早太郎先生和我一样是 私生子吗?可我也并不觉得是那样。光次先生的名字里有“次”这个字。早太郎先生则是“太郎”,我觉得那很像是嫡系长男的名字。跟剩余下来留给我的名字“阿余”相差悬殊。 早太郎先生,您的名字是六纲早太郎吗? 早太郎先生,您为什么会被关在这栋北之馆里呢? 我很想问这些话,却开不了口。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而且早太郎先生已经不太高兴了。 我在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形下得知了这件事的原由。 在十二月过半的时候,我打算大扫除,于是就花费数日用抹布擦拭北之馆的各个地方。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后,连没有新意的日常工作也变得有干劲了。然后,我在用抹布擦亮走廊的地板时,意外听到了从客厅里传出来的声音。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偷听,但不知不觉就微微推开了橡木门。 是光次先生的声音,至今为止,他一次也没有在北之馆露过面。 “已经到岁暮了,我想见一下哥哥。” 不同于跟我说话的时候,光次先生的声音无所拘泥,很随便。那果然是同家人说话的声音。 “是这样啊。你很忙吧,真不好意思。”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比跟我说话时还要客气,言语之间也总觉得有些阴沉。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弟弟是六纲家的支柱,君临主馆;哥哥却被关在有历史问题的别馆里。早太郎先生有些低声下气,反倒让人觉得正常。 从被推开的门的细缝之中,我看到了身体陷在沙发里的早太郎先生以及环视着我每日打扫的客厅的光次先生。 “房间不错,但不太自由吧。” 早太郎先生笑了,就像在说“明知故问”似的。 “啊,当然不自由。不过托妹妹的福,我得到了不少方便。” “妹妹?” 光次先生看起来很惊讶。好像猜不出帮助早太郎先生的“妹妹”是谁。 “咏子做了什么事情吗?我应该告诉过她不要靠近这里的。” “我连咏子的身影都没见过呢。” 六纲家似乎还有一位名叫咏子的女儿,我都不知道。但那也无可厚非,因为我只是路经主馆。 “那是谁?” “你真的不知道吗?是阿余啊,内名余。她不是你派来的吗?” “……啊,是她啊。她好像干得挺好。” 光次先生低声敷衍了一句,接着果断地说: “对了,哥哥,你还没有改变心意吗?只要哥哥说一句愿意继承不就完事了吗?” 早太郎先生看上去明显不太耐烦。 “你还真是固执啊。有些事情办得到,有些事情是办不到的。” “你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吗?” “是啊。嗯,我还有一些想做的事。” 于是,光次先生有些烦躁地嘲笑道: “在这栋牢房似的别馆里吗?” 早太郎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 “只要狱卒负责,牢房其实很安全。光次,新年的年糕汤里帮我加上鸭肉。今年没吃到,有些缺憾。” 光次先生并未作答,而是愤然地从另一扇门离开了客厅,没有经过我偷窥的这扇门。 总觉得好复杂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准备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刹那间,我的目光却透过窄窄的缝隙,意外地跟早太郎先生的目光交汇了。 早太郎先生喜怒无常,在得知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不高兴。我很怕他生气,于是连忙转身。但不出所料,早太郎先生叫道: “阿余,过来。” 既然事已败露,那也就没办法了。我死了这条心,缩起肩膀,表现出温顺的样子进入了客厅——手里还拿着打扫卫生用的抹布。 不过,早太郎先生并没有生气,嘴边反而还带着笑容——虽然我总觉得这笑容有些落寞。 他挥手示意我落座,于是我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早太郎先生说: “你听到了吧?” “是的,对不起。” “不,反倒……”早太郎先生仰望着天花板说,“……反倒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比较奇怪。我跟你说了这个别馆的由来,也托你办了许多事情。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是我不对。” 早太郎先生一旦下定决心说出来,就完全不管我的打扫计划了。他弯腰靠在桌子上,吞吞吐吐地跟我说: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这栋别馆是一座监狱。如果我离开这里的话,不管是对光次还是六纲家来说,都会很麻烦,不,六纲家的所有企业都会陷入麻烦之中——因为,我才是六纲家的正统家主。 “父亲出事倒下已有六年。六纲家的族人认为父亲来日无多,打算让我在父亲在世时先继承六纲家的企业。六纲家的私有财产等日后处理也无所谓,但生意和随之而来的权力却没法等待。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注定要支撑起六纲家。 “因为父亲病危,所以不能大操大办,但还是举行了相应的庆祝仪式兼下任会长的发表会。这些实际工作是由光次全权负责的。有些亲戚以六纲本家遭遇事故为由,意图侵吞企业,当时才二十岁左右的光次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他真的很精明强干,让我大吃一惊,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有如此才智。 “然而,我在继承企业后不久也遇到了事故——在实际着手工作之前,我想先出海轻松一下,没想到游艇却翻了。” 这时,早太郎先生住口不言,思考了一会儿。他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但似乎不久就下定了决心。 “不,阿余也是六纲家的人,全都说出来吧。父亲和我所遇到的大概都不是偶然的事故。因为六纲家虽然表面上标榜着‘制药世家’,但实际上还是会做一些不法工作。我不知道是哪个人想要杀害我们。这些事似乎也是光次帮忙处理干净的。” 我想起在自己来到六纲家的那一天,光次先生处理了我的旧居。 “一起搭乘游艇的朋友们都死了,但我因为擅长游泳,所以死里逃生了。 “我被冲到了岩石地带,在付出了身上到处都被划伤和撞伤的代价后,爬上了岸。然后我开始思考:我本来就不想继承六纲家,不想继承六纲家的企业。我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所以我决定就这样消失。” “身无分文吗?” 不知不觉间,我插话道。早太郎先生苦笑着说: “比这还惨。连身上穿的泳衣也被海浪冲走了,我是名副其实的‘赤身裸体’。” 我沉默不语。 “然后,我做了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因为被别人知道我还活着会很不妙,所以我不能依靠任何人。但是,我觉得那样很好。我到处背包旅行,做喜欢的事情,觉得自己掌握了立身处世的技能。然而,我搞错了。” 早太郎先生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情,他盯着自己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过了一年半。然后,我觉得已经够了,于是我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千人原。因为不能就这样进入家门,所以我把光次叫了出来。本以为他知道我还活着会很高兴,但光次一看到我,脸就白了。 “既然我已经被认定死亡了,就必须有人去继承六纲家的企业。尽管这样,光次还是等了一年。一年过后,他就成了会长。你明白吧,回到千人原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六纲的会长是光次。” 我注意到他的嘴边泛起了讽刺的笑容。 “一问才知道六纲家已经在六纲光次新会长的领导下巩固了体制,光次确实很有能力。我曾经抛弃过六纲家一次, 即便悠哉游哉地回来了,也只会带来麻烦,所以我想离开千人原。但是,光次不允许我走。” 早太郎先生耸了耸肩膀——这真不像是他会做的动作。 “那是理所当然的。站在光次的立场上来看,如果我若无其事地在外面走动的话,他会很为难。就算我本身没有那个想法,但只要我还活着,就是麻烦的根源。如果传出我还活着的消息的话,想拥戴六纲家正统继承人的家伙们就会不断地冒出来。总之,光次实在是太精明能干了。而我就算被当成傀儡,可能也会一脸满不在乎吧。 “所以光次就把我关了起来。他只把信赖的佣人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新佣人派遣过来,我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年了……可恶的是,他还给我吃没有放鸭肉的年糕汤。” 这样一来,光次先生明明是次男为什么会以家主的身份行事,长男早太郎先生为什么会住在北之馆里,这些原因我大概都知道了。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不过,光次先生刚才说希望您继承家业。” 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于是早太郎先生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个笑容亲切得出奇、温暖得出奇。 “阿余是个纯真的女孩呢。” “……” “我为什么能够待在这里?为什么有伙食和女仆?为什么会被允许活下去?阿余,那是因为我一直都说自己对继承人之位和家业不感兴趣啊。” 我的心脏受到了冲击,说不出话来。 早太郎先生平静地继续说: “目前,我对光次来说,是个活不活着都无所谓的人,但肯定碍到了他的眼。光次不过是觉得我挺安分,没必要灭了我而已。 “如果我刚才说‘好,继承吧’……估计明天早上,不只是我,就连阿余你也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吧。说老实话,就算这样,我也无所谓。我现在过的都是余生。但这样的话,你就为难了吧?” 我设法转动那根麻木、不灵活的舌头。 “……怎么会、那样,光次先生、竟会做出那种……” “会啊。”早太郎先生一笑了之,“会啊,而且面不改色。” “但是……” “光次是个严厉的男人,但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对吧?” 我闻言仿佛点头娃娃似的再三颔首。于是早太郎先生便像吟诗一般说道: “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这是光次曾经说过的话……这几年来,照顾我的女仆不知为何突然消失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 我注意到自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抹布。早太郎先生看到我表现出这副样子,似乎挺愉快。 “啊,对了。抱歉上次跟你说谎了。为了赔罪,我告诉你真正的情况吧。”早太郎先生使劲地探出上身,以手掩口,压低声音对我耳语道,“第一个住进这栋别馆的人,也就是第一代的长男不是自杀的,贪污事件的证人也不是被藏匿起来的,上上代的情妇也没有活着走出这里。喂,阿余,你明白了吧?” 然后,早太郎先生就“哧哧”地窃笑着从沙发上起身。他边摇晃着病态的瘦弱身躯,边打开门,正要走出客厅的时候,他回过头说: “托你帮我买样东西,明天去就行。我想要鸡蛋,要新鲜的,一个就好。” 5 过了年,天气持续寒冷。 那天,早太郎先生告诉我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只不过是怪谈,早太郎先生仅仅是想戏弄我吧。我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光次先生曾经说过——小心行事,好好看着哥哥,如果太过粗心大意的话,可就来不及后悔了。 也就是说,“来不及后悔”指的是那个意思吗? 不管怎样,我知道了六纲家不是平安无事的地方。本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已经认清了,但还是考虑得不周。我必须更加谨慎地应付才行。 因为我光顾着考虑这些,所以当该来的来了的时候,我几乎是心不在焉的。 某一个下雪天,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目前为止最古怪的东西。为了买这样东西,我跑遍了千人原。好不容易买到后,天就快黑了,等我回到宅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从便门进入主馆,走廊里也设有暖气,我边觉得自己因温暖而复活了,边向北之馆走去。然后,我第一次碰上了咏子小姐。 从她大方的举止和身上做工精良的连衣裙来看,我马上就得出了这个人是咏子小姐的结论。咏子小姐比起早太郎先生和光次先生来要年轻得多,可能是二十岁,也说不定是十几岁。她那明亮到有些严厉的眼神像光次先生,总觉得有些神经质的地方则像早太郎先生。 咏子小姐一开始只是瞥了我这个面生的女仆一眼。但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用好像突然注意到的口气叫住了我。 “等一下。” “……是。” 我穿着外套,胸前抱着一升瓶。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在瓶子外面盖了一块布。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很奇怪,但咏子小姐却似乎对我的装束没什么兴趣。 “在黑窗馆工作的人就是你吧?” 我知道黑窗馆这个称呼。那是指北之馆。 我心里觉得这种夸张的命名很吓人。但是,从咏子小姐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种夸张的冰冷感,真是不可思议。我回答道: “是的。” “那么,你就是内名余喽?” “是的。” 于是,咏子小姐的脸上流露出了轻蔑的情绪——至今为止,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个六纲家的宅邸里碰上。 “情妇的孩子成了禁闭室的看守,真是太了不起了。光次哥哥偶尔也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嘛。” 我呆呆地想,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对自己的立场不抱有丝毫幻想。就算光次先生就事论事地对待我,即便早太郎先生亲切地跟我说话,也不能改变我是进入主宅的情妇的孩子这一事实。我知道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世迟早会遭到责难。 反倒是咏子小姐的轻蔑,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我来到六纲家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寻常的反应。 咏子小姐说: “你跟父亲说了些什么?他跟我说,你是家人,要我好好照顾你呢。”然后她夸张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摇晃着说,“啊,讨厌,别开玩笑了。如果不请自来的情妇的孩子是家人的话,那还是把卖长筒袜的当成家人要好得多。总之,你把你的母亲怎么样了?既然你威胁父亲当上了狱卒,那么至少也要去孝敬一下母亲吧!” 我心里“哎?”了一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解开了咏子小姐的误会。 “家母已经过世了。” “咦?” “她临终时留下遗言要我去六纲家。说来确实很遗憾,我连为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都做不到。” 于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咏子小姐闭口不言,想要往后逃走,却又站稳了。她的面具似乎剥落了下来,嘲笑声戛然而止。 “是那样啊,我不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啊,不,没关系的。” “有关系。”咏子小姐大声叫道,“这是有关系的。我老是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我没有侮辱你母亲的意思。你拿着什么呢?看上去好像很重。我帮你拿吧。” “啊,这是……”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咏子小姐就想从我的手里拿过一升瓶。我死死地抱着瓶子,不交给她,这时,覆盖在瓶子上的布掉了下来。咏子小姐立刻发出惨叫声,飞快地 后退。 “那、那是什么?” 既然咏子小姐都已经看到问出了口,那就没办法了。我俯视着手中装满一升红黑色液体的瓶子,回答道: “那是血。” 咏子小姐“啊”地叫了一声,这次终于逃走了。 我捡起黑布,再次将一升瓶遮住,然后轻轻地在独自一人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六纲家果然没有正常人吗? 我跟往常一样将钥匙插进去,打开沉重的铁门。从有暖气的主馆走廊向极为寒冷的过道走廊走去。一回到北之馆,早太郎先生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我了。 “回来啦。这么冷还让你出门,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抱歉我回来晚了。” 我把装满了一升血液的瓶子放在桌子上。 “我带回您想要的血了。” 我清楚得记得早太郎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用颤抖的指尖抓住了一升瓶。 “就是这个。我想要的就是这个。这不是平常在卖的东西,你费了不少劲吧?” “对,费了一点劲。” 除此之外,早太郎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升瓶,摇摇晃晃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既然他满意,我也就放心了。 血是牛血。因为早太郎先生对我说凡是动物的血都可以,所以我一开始想去买输血用的人血,但失败了。我还想过寻找肯把血卖给我的人,去了几个估计有门路的地方后,就很幸运地得到了牛血。 我已经习惯早太郎先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愿望了。估计血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但是,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过了年之后,早太郎先生急剧地瘦了下来。本来看上去就已经瘦得令人担心了,现在身上的肉更加少了。 早太郎先生不仅看上去瘦了,身体状况也似乎不太好。他在我面前并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模样,但我好几次看到他把手撑在侧桌和墙壁上。而且他好像没什么食欲,我多次劝他再多吃一点。 这个季节身体容易出问题。我走向锅炉房,把暖气的温度调得再高一点。 6 随着季节的推移,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有时会头晕眼花,某些时候甚至还会跪在走廊上。 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虽然电话可以通到主馆,但早太郎先生却固执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临近冬末的一天,早太郎先生跟往常一样吩咐我去买东西。今天要买的东西是青金石的原石。虽然没有动物的血那么不同寻常,但入手的难度却在那之上。如果是宝石的话,去宝石店就能买到。光凭从千代那里领到的钱就可以把小型宝石店里的所有青金石都买下来。但是,早太郎先生想要的却是原石,而宝石店里是不卖原石的。 我一筹莫展地向宝石商征询意见,对方好心地提议道: “画材店里可能会有青金石的原石。” 我虽然不知道宝石和画材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半信半疑地去找了,画材店里确实有青金石。我买了盛满双手那么多。返回北之馆的时候,我心想:早太郎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早太郎先生不会每次都回应,再说,我本身也很少讲“我回来了”。因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我一走进客厅,就吓了一跳。 早太郎先生那瘦长的身体就躺在沙发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望着我的眼神十分空洞。我顾不上买来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 “早太郎先生,不要紧吧?您身体不舒服吗?” “啊,阿余,你回来了……不要紧。只是有点头晕罢了。不说那些了,青金石怎么样?到手了吗?” “是、是的。” 我把手里的袋子给早太郎先生看,他莞尔一笑。 “真不愧是阿余。没有一样东西是你买不到的。我还以为你会找不到呢。” 为了安抚强撑着的早太郎先生,我也扯开了笑容。 “是啊,挺困难的。宝石店里没有,多亏店员的建议,我才在画材店里买到了。为什么画材店里会有宝石呢?” 于是早太郎先生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我还在奇怪他怎么了,早太郎先生就说道: “青金石可以成为非常好的画材……对了,也该给你看了。”早太郎先生吃力地起身,冲我招手,“过来,给你看我的房间。” 我虽然负责北之馆的打扫工作,但其实一次也没去过早太郎先生的房间。因为早太郎先生说过不要进去,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所以从没开口说过想进去。可为什么事到如今…… “快。”早太郎先生嘟囔道。 正如从建筑物的构造上猜想出来的一样,早太郎先生的房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但意外的是,卧室好像是外面那间。深绿色的墙纸、暗金色装饰的灯,连脚下的地毯似乎也比这栋别馆的其他地方要好。 然而,早太郎先生想给我看的似乎是里面那间。 门一打开,我立刻皱起了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臭气冲进了我的鼻腔。我想起以前交给早太郎先生的醋、鸡蛋和牛血。早太郎先生在干什么?莫非他真的发疯了?突如其来的恶心气味甚至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早太郎先生习以为常地进入房间后,说道: “阿余,要看看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早太郎先生的身后。 那里放着一样东西,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放在早太郎先生房间里的,是一小幅跟我肩膀同宽的画。 我一看就明白了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的东西派了什么用场。木材和麻布在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被制作成了画布。 画面的下半部分是蓝色的大海。蓝色的波涛和处处泛起的白色浪花用强劲到粗暴的笔触描绘了出来。 上半部分是蓝色的天空。不,它的用色很奇怪。那里明明是天空,涂上去的颜色却不是蓝色,反而更加接近紫色。是早上的一刹那吗?还是这个颜色是早太郎先生想象中的美丽天空?我虽然无法理解这个紫色,但我看懂了它的宁静与壮阔。 波涛涌动的大海、静谧的天空,还有画在海天之际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依然是蓝色的。蓝、蓝、蓝。 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有着无边无际的蓝。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声音,那是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废话—— “好蓝啊。”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很开心地点着头。 “是啊,很蓝。” “为什么用蓝色呢?” “那是因为某种蓝色可以蛊惑人心。” 早太郎先生盯着自己的画,嘟哝道: “多亏了阿余,我才能再度画画。只有画笔、几种颜料和染料,我怎么也舍不得丢掉。我之所以会走错路,就是因为绘画。所以,我无法跟光次开口要绘画工具。就算我开了口,光次大概也不会给我吧。我本以为已经不可能再度执起画笔了,真是多亏了阿余。” 早太郎先生倏地抬起胳膊,指着波涛的蓝色部分。 “这个颜色是用我硬托你买的牛血调配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有延展性的蓝色都必须是普鲁士蓝。从红色的血里可以产生出最深邃的蓝色,真是不可思议啊。” 手指向上移动,指着天空。 “虽然大海是用油彩画的,但天空无论如何一定要用水彩来画。我想把手头剩下来的青花纸和红色用掉, 为此至少必须把基础材料乳化,这时就要用到鸡蛋了。基础材料里使用了银白色,有铅和醋的话就能得到白色。而普鲁士蓝和群青色都可以托你轻易地买回来。但是,我很想自己调配颜色。” “……为什么?” 早太郎先生放下手指,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我不是画家吧。 “我从前以为自己想当一名画家。因为我想靠绘画维生,所以当游艇翻了的时候,我就抛下六纲家逃走了。但是,一年半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我能够调配出银白、胭脂红,甚至镉黄,也可以通过调配颜料,体会到人们希望画得更好的心情。这是我的乐趣,我热衷于此。” “是热衷于调配颜料吗?” “是的。实在是非常开心。但是这样一来,怎么看都觉得我所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更适合放在博物馆,而不是美术馆。阿余,我的画并不美啊。画了几十张还是那副样子。所以我放弃成为一名画家,回到千人原,待在了这里。” 虽然早太郎先生这么说,但是—— 我凝视着眼前的画。这幅画只用多种蓝色的微妙差别来表现。三个人的蓝色剪影站在海天之际,虽然连表情都没有,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他们是兄妹。 “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这三个人该不会是……” 于是,早太郎先生睁大了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看得出来吗?这三个人,画的是我们三兄妹——我、光次以及咏子。” 身材瘦长、稍微歪向一边的是早太郎先生。 把手放在下巴上、正对着画面的是光次先生。 咏子小姐还是小孩,抓着光次先生的袖子。 早太郎先生比画上更加瘦削,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由于身体不舒服。 “我等于是在过余生了。没有任何留恋,反倒已经厌倦了继续当光次的担心之源。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现在,我想画家人的画。在画完家人之前,我不想死……阿余,给我青金石。” 伸出来的手在颤抖着,既纤细又苍白,好像会“嘎巴”一声折断似的。我把装满了青金石的袋子轻轻地放在那只手上。 “对,就是这个。群青色用光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 早太郎先生解开袋子,把里面的一粒粒原石倒在乳钵里。 “群青色不是比深蓝色更深的颜色吗?意思是超越大海的蓝色。阿富汗能开采到青金石,欧洲人只是为了能画出这种蓝色而远渡重洋搜罗这种石头,他们称这种和黄金等价的蓝色为群青色。这样就可以。只需这些,就可以画到最后。能够画大家了。” 然后,早太郎先生把袋子放下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说道: “谢谢你,阿余。” 7 然后,早太郎先生在樱花绽放的季节去世了。 因为他的身份有些尴尬,所以也没有请医生过来。 几乎没有人过来探望他。 由于他是已死之人,所以连葬礼都没有举行。 即便如此,早太郎先生临终的时候,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还是陪在了他的身边。 在断气前被弟妹所环绕着,这似乎让早太郎先生有些害羞。 8 早太郎先生把画遗留了下来——那已经完稿了。 还附有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他的话—— 光次、咏子: 我终于画出了我的画。 美是什么?怎样算美? 绘画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我为能画出这个答案的冰山一角而感到高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幅画能长长久久地挂在主馆里。 遗憾的是,我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还没来得及画父亲,就要死了。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人啊。可是紫色的天空代表着什么呢?我不明白。” 光次先生如此嘟哝道,视线没有从画上移开。 依照光次先生的指示,画作按照早太郎先生的遗愿,被装饰在了主馆的客厅里。就像过去那几个曾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一样,早太郎先生终究没能活着走出这栋别馆。光次先生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就算只有画作代替主人被留在主馆里也好。 在我看来,光次先生确实放下了心。威胁他地位的男人消失了,他无疑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哀悼着走错人生之路的哥哥——那望着蓝色画作的寂寥目光便可以证明这一点。 咏子小姐虽然没有高声痛哭,但泪珠却扑簌簌地落下,她一直都克制着不发出呜咽。看起来,她似乎在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咏子小姐大概没打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吧。但我却碰巧听见了。咏子小姐只说了一句——“应该多见见他的。” 早太郎先生一无所知地过世了。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也同他一样,仍然一无所知。 光次先生突然把手伸向画作,想要在涂成蓝色的表面上刮取什么东西,但好像改变了主意,轻叹了一口气后,把手缩了回去。 “光次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询问道,却得到了含糊其辞的意外回答。 “啊,嗯。画里嵌了一根头发。大概是脱落的头发掉进了颜料中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凑过去看,但怎么也找不到。仔细注视才发现,画中被描绘成蓝色的光次先生的手上有一根头发。 “内名君,”光次先生转向我,“我有一件事不能理解。” 我的身体稍微有些僵硬。 “您是说……” “哥哥的遗书里写着,他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只有父亲没画成。这幅画确实描绘着哥哥、咏子和我。不过,我觉得他也把你视为家人了。” 不愧是光次先生,怪不得早太郎生前对他那么赞不绝口。虽然我曾思考过要不要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立刻就被看穿了。我并没有勃然变色,而是毫不犹豫地坦然答道: “是的,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还有一幅描绘着我的画。画中的我也是蓝色的。” “是这样啊。那是你的东西,好好爱惜吧。” 我刚想鞠躬表示感谢,旁边就插进来一个声音。 “那个……阿余小姐。”双眼通红的咏子小姐低着头,不愿跟我对视,“如果可以……真的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那幅哥哥创作的画给我?” “咏子!” 光次先生严厉地责备道。然而咏子小姐并没有对此作出反应,只是等待着我的回复。 我“扑哧”一笑。 “我觉得那幅画是未成品,没有这幅画完整,即便如此,您也无所谓的话……” 咏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间闪闪发光。 我的任务是把描绘着紫色天空的画装饰在客厅里。 主馆的客厅阳光充足,房间里也很明亮。我转来转去,不知该把画挂在哪里。 可能是奇怪我为何犹豫不决吧,咏子小姐对我说: “阿余小姐,怎么了?如果挂在那边的墙壁上,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 “是的,咏子小姐。” 我虽然这么回答,但仍然有些担心。于是一边祈求不要被误以为是在顶嘴,一边说道: “但是夕阳会照到这面墙上,可能会损伤画。” “……是啊。” 咏子小姐点了点头,然后沉思了起来。 我对此并不在意,思考着该怎样把画平稳地挂在朝北的墙壁上。 “光次先生, 那附近如何?” “嗯……”光次先生思量着说,“前面的盘子很碍眼,把那个收拾掉的话,似乎会变得不错呢。好,那你就这么办吧。” 我把装饰架上的盘子收拾好,展开梯凳,准备将画挂起来。正在这时,咏子小姐突然高兴地说:“啊,对呀!” 光次先生皱起眉头,责备道: “不要大吼大叫。太粗鲁了。” “对不起,哥哥。但是……”咏子小姐站在我的身旁说道,“让我仔细看看那张画。” “啊?” “让我看。” 咏子小姐命令道,口气有些粗鲁。我把蓝色的画举在自己的胸前。咏子小姐用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 我举起画的姿势有些勉强,无法坚持太久。如果想仔细看的话,等挂上墙壁也不迟——我刚想这么开口,咏子小姐就喃喃地说: “果然。” “什么果然?” “哥哥,我明白早太郎哥哥的意图了。”咏子小姐指着蓝色画作的天空部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紫色,总觉得那不只是紫色。我想起来了,‘巴别会’的人曾经给我看过。” “‘巴别会’?” 光次先生像鹦鹉学舌似的嘀咕着这个名字,咏子小姐见状不满地鼓起脸颊。 “哥哥完全没有听我讲话嘛!那是我在大学里加入的读书会的名字。我们从芥川的《地狱变》聊开了,由此我学到了一些日本画的知识。那个时候,也见到了这个紫色。” “是这样啊。” 从光次先生的回答来看,他似乎不太感兴趣。 然而,咏子小姐却滔滔不绝地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哥哥,这个紫色是加上鸭拓草的蓝色和红花的红色而制成的。不过,哥哥知识丰富,应该知道鸭拓草的颜色很容易褪色,甚至在《万叶集》里,它还被吟咏成‘变心’的象征。” 光次先生点了点头。 “我知道。它不仅容易褪色,而且用水一冲,就会完全掉色,所以被用来画布匹的底样。” “不愧是哥哥。那么,如果只有鸭拓草的蓝色褪掉的话,这个混合了蓝色和红色的紫色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面想着原来如此,一面又觉得有这种事吗?光次先生可能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 于是,咏子小姐代他说道: “红色就会胜出。哥哥已经明白了吧。现在的天空虽然是奇怪的紫色,但是,经过几年、十几年,这幅画就会产生变化。” 改变后的画面浮现在我的心中。蓝色的海和蓝色的人依旧不变,如果只有天空演变成红色的话…… 连向来感情缺乏起伏的光次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 “啊……日暮西沉吗?” “主馆跟黑窗馆不同,光照很好。长时间挂在主馆里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幅画上的紫色天空变成了晚霞。” 紫色的天空持续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之下,终于有一天变成了日暮的景色。那就是早太郎先生的画吗? 不。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觉得不对。如果这幅画里有咏子小姐所说的玄机的话…… 在早太郎先生所描绘的这幅画里,兄妹三人大概是面向朝霞的。 我们沉默地望着蓝色的画好一阵子。 光次先生似乎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微弱到让我差点以为是错觉。 “真想早点见到早太郎哥哥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用心之作啊。” 9 我走在回北之馆的路上,心里非常想笑。 总有一天天空上会布满朝霞的画。原来如此。有意思。有趣的戏法。如果观众能等那么久就好了。早太郎先生还真是直到临终为止都那么天真啊。 多亏他把事情告诉我,我才知道早太郎先生就算身体出问题了,也无法请医生来看病。连个葬礼都没有,而且就算死因可疑,估计也不会去验尸。给那样的人下毒很容易,更不要说我是唯一一个为早太郎先生递送食物的人。 以前和母亲两个人生活的时候,为了赚学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送牛奶、当女招待还有灭鼠。我郑重地收着用于毒杀老鼠的砒霜。这个东西派上了很大的用场。我关注着自己照顾的男人虚弱下去的样子——身体消瘦、皮肤变得苍白,有时鼓励他,有时劝他多吃一点。 就这样,我顺利地毒死了早太郎先生。那幅绘有紫色天空的画一定要加以注意,因为早太郎先生的头发被涂进了那里面。由于砒霜会残留在头发上,所以我不得不找个机会处理掉那根头发。 早太郎先生觉得光次先生曾经杀过人。“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六纲家的人杀死了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所以早太郎先生从不对光次先生掉以轻心。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更加提防一下背后的。 早太郎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北之馆里呢?我在听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就决心要杀死这个爱做梦的男人。 我想第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为了向六纲家复仇吧。我的确憎恨着令母亲和我如此辛苦的六纲家。但是,那憎恨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第二个理由才是实实在在的。 进入六纲家的那一天,我见到了虎一郎先生,当场就强烈地要求他承认我。母亲死后,我失去了一切,对我来说,跟六纲家扯上关系就是为了生存下去。懦弱到可怜的虎一郎先生回答道:“照你的意思,马上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首次被允许外出的那一天,我去帮母亲扫墓了。回来时,我顺路去了一趟村公务所。我想通过户籍确认一下虎一郎先生有没有履行约定,如果还没有得到承认的话,我打算把人籍申请书带回去。 幸好虎一郎先生遵守了与我的约定。我得到了承认,成为了六纲虎一郎的女儿以及六纲家的一员……获得了继承权。 据说虎一郎先生早已不管六纲家所经营的企业了。然而,个人财产却不同。如果那个活死人去世的话,我就会得到遗产,虽然只有嫡子的一半,但想必也是笔巨款吧。 因此,我对早太郎先生不太放心。这和光次先生不放心早太郎先生的理由一模一样。如果早太郎先生一直是“死人”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早太郎先生改变主意,和光次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的话……如果他在虎一郎先生过世之前,从北之馆里出来的话…… 分母不就变大了吗? 还有第三个理由。 早太郎先生一生下来就是六纲家的长男,将来注定会成为一家之主,然而他却以“因为我有真正想做的事”为由,轻巧地舍弃了这个地位。 我讨厌这种任性的人,恨不得杀了他。 啊,六纲早太郎。我那蠢得没救的哥哥。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一回到房间就笑出了声。心情愉快得不得了。我一边笑,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因为我还需要光次先生继续工作下去,所以下一个是虎一郎吗?或者,还是算计咏子小姐比较好呢? 我在笑出了眼泪后,终于回想起来——咏子小姐应该马上就会过来拿画了。绝不能在这里把她解决掉,必须不失礼节地迎接她。然而,那幅画被放在了哪里呢?我想是在收到的那天,被丢在了房间的某处吧。 我找了一会儿后,发现画就靠在梳妆台上。我把手伸向画的表面,想把灰尘掸去。 那幅画是早太郎先生画的,画中人是我。 画作结构散乱,仿佛表现出了早太郎先生的痛苦。若非我事先就知道的话,绝对看不出来站 在画中的是一名女性。背景好像竭尽全力只求涂满似的,只有重重叠叠的斑驳白色。 被描绘成蓝色的“我”摆出了正面的姿势,而交叠在身体前方的手则是紫色的。 不知何时,我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双眼凝视着画作,无法移开。 与其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不如说我是在盯着那片紫色。用油彩描绘出的画中,只有一处地方涂着紫色的水彩。看上去就觉得不对劲,不平衡到令人忐忑。我之所以会跟咏子小姐说那幅画是“未成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余小姐,你在里面吗?” 我惊讶地回过头,门并没有锁上,还来不及阻止,咏子小姐就走进了我的房间。 “你果然在呢,好歹回应一声……啊,你是在看画吧?” 咏子小姐就站在我的前面。 她注视着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的画。” 然后,她自然也注意到了手上的紫色,于是回过头向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阿余小姐戴着紫色的手套呢,总有一天,它们也会变成红色的吧。” 山庄秘闻 1 我的一周是从星期三开始的。 开车来到山脚下的村落要花一个小时。我在学开车的时候,曾经因为自己是女性而被人轻视,但不知不觉也顺利学成了。在这里要是不会开车的话,就无法完成工作了。 东西要买一个星期的份。因为鱼的新鲜度很重要,所以我不会预先囤积。食用肉成熟(注:肉成熟是指动物屠宰后,肉发生了一系列的生物化学变化,使肉增加风味,变得柔嫩多汁,此时的肉即为成熟肉)得恰到好处的话,会变得很美味,所以要预备少许。虽然食物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燃料。考虑到以防万一,我总是会多买一些。 买齐东西之后,我习惯在村落中唯一一间咖啡店里喝咖啡。这就是星期三的工作,我在大量购入一个星期份的材料后,就会产生一种“啊,这周也开始了”的心情。 我一边留意着路边有没有什么不结实的地方,一边登上山道,不久,坡道变得平缓起来,道路延伸向了绿野的正中央。仰望上方,只见头顶上就是万年积雪不化的险峻山脉。为了不让特意买来的东西被颠坏,我缓缓地开着车。一打开窗,冰凉的空气就灌入了胸中——即便在夏天,这儿的空气也是冰凉的。 八垣内甚至会让人以为是人世间的天堂。这个高地被当作别墅用地而一点一点地开发了出来,在秘境深处,建有一幢孤零零的、远离其他别墅的宅邸,从远处就能看到它那可爱的三角屋顶和烟囱。 三角屋顶上设有鸡形的避雷针兼风向仪。这栋建筑的名字就是从展翅高飞的鸡这个有点奇怪的造型而来,叫作“飞鸡馆”。 我就住在这里。 飞鸡馆是贸易商辰野先生的别墅,他的主宅位于东京的目黑。 在十年前,他为了妻子,下决心要在日本最美的景色之中建一栋别墅,地点挑在了八垣内。工人们将严选出来的建筑材料一点点地运进冬季被大雪封路的八垣内,据说到竣工为止,一共花费了五年的时光。 我是在飞鸡馆建成四年之后才受到雇佣的。 当时,我受雇于一户叫作前降的家庭,负责全部家务以及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 然而,有一天,我被前降先生叫了过去。 “屋岛君,你虽然年轻,但真的做得很好。我和妻子都认为你是我们家的宝贝。” “多谢夸奖。” 我俯首鞠躬,但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叫我过来的真正理由。 “但遗憾的是,我们家已经没有钱再继续雇用你了,这栋宅邸不久也要转让出去。这么久以来辛苦了,但希望你能在三个月以内辞职。” 我很清楚前降家资金周转不灵这件事。 夫人比较少买东西了;卖家送来的葡萄酒的品牌档次也下降了;对外的公关费也没有以前那么充足了。这些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不过,突然把你叫过来,你也很为难吧。要是没有去处,我先帮你把下家找好。如果是你的话,相信不管去哪里都能过下去吧。” 我心怀感激地接受了主人的提议。 就这样,我被介绍给了飞鸡馆的主人辰野嘉门先生。虽然辰野先生是第一次和我见面,但他却对我一视同仁,露出没有一丝阴霾的开朗笑容,说道: “我从前降君那里听说了你的事。现在正好有工作要托付给你。” 辰野先生提出的薪水数字也非常不错。他是那种会让人想在他手下做事的人,但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工作的场所。 辰野先生说的工作是管理别墅。在前降家的时候,我曾经做过管理别墅的差事。或许辰野先生就是看重我这方面的经验吧。对我而言,沉闷的外联工作已经有些厌烦,而管理别墅则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工作。 不过,八垣内毕竟还是太远了。虽然这份工作是前降先生特意为我介绍的,但我还是打算拒绝。之所以会答应辰野先生,先去实地看一次再说,其实只是因为顾念前降先生的情分而已。 然而,一见到飞鸡馆,这种心情就消失无踪了。 四月的时候。 别墅用地八垣内被雄伟壮观的神垣内连峰所包围,拥有清澈而丰富的水源。从观光客和登山者也会造访的入口处,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别墅。从那里继续深入,身旁的风景就变成了残留着许多积雪的泥沼,开车经过三十分钟之后,就能够看到在仿佛与世隔绝的美丽自然中,矗立着一栋有着三角屋顶的建筑物。 砖墙呈芥末色,虽然夹在白桦林之中,却与周围的颜色很协调。烟囱是浅灰色的,有趣的是,它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头搭建而成的,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建筑一般。 内部装修采用了大量的枹栎,虽然不够华丽,但颇具匠心。来到走廊上,深褐色的房梁仿佛鱼骨一般相连,支撑着刷有白色涂料的顶棚。是肋骨穹顶的一种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木头做的。 制图室的地板是用精致的拼木工艺做成的,脚踩在上面甚至会让人觉得可惜。壁炉台上的砖块排成了篱笆的花纹,令人看得入迷。通过大落地窗可以直接走到户外地板,流淌着冰雪融水的小河就近在眼前。这条小河很浅,只达足踝,一到夏天就很适合玩水。餐厅的小窗上镶嵌着格子花样的彩色玻璃,红色、黄色、蓝色的光纷纷投映在地板上。 走上阶梯,铺着地毯的房间内有明亮的飘窗,可以坐在窗台上眺望八垣内的自然风光。在发现建成书院样子的日式房间时,我露出了微笑,果然还是想要这样的房间啊。而当我开始觉得好想在另一个架子上放置白瓷小花瓶的时候,估计就已经爱上了飞鸡馆吧。 “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 领路人这么说道,我默默地点头。在那周之内,我就跟前降家辞了职,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向八垣内的深处走去。 我一天的工作就随着早上打开一扇扇窗户而开始了。 天色还暗的时候,我就起床了,把窗户一扇扇推开,注意不在玻璃上留下指纹。从一楼的角落、靠近管理员室的地方开始,到制图室、餐厅,还有厨房。装有隔音设备的唱片室的窗户很坚固,需要一点技巧才能打开。走上二楼,一扇扇地打开窗户,最后是日式房间的拉窗和防雨窗。 在空气流通的期间,我以小河的流淌声为背景音乐,吃着早饭。菜色大都是米饭配煎鸡蛋以及少许蔬菜,也曾加过火腿。炉子如果不用的话,就会渐渐损坏,所以有时也会烤面包。 吃完早饭后,再按顺序一一关闭窗户。总觉得通过更换空气的举动,可以让飞鸡馆每天早上都神清气爽地重获新生。 只有一间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就这样我开始了打扫。要在一天之内打扫完飞鸡馆,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而且,也没有必要每天都把所有房间打扫一遍。我每天依次打扫一两个房间,花上好几天把整个宅邸全部打扫完毕。 上午就这样结束了,下午的工作根据每天的安排,各有不同。 为了短期内能够自给自足,内院里预备了小型的菜园。春天,住进飞鸡馆内不久,我就耕地扶垄,种下了秧苗。虽然成活的蔬菜有限,但土豆、番茄、菠菜等都另有一番风味。如此一来,就算辰野先生带着朋友过来,也能让他们满意吧。 维修保养汽车也是我的工作。这辆车是联结飞鸡馆与山脚下村落的唯一一条生命线,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辰野先生的财产。如果保养得不够仔细,让车子坏掉的话,就对不起辰野先生了。因为维修的时候,手和脸免不了要被弄脏,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不过,半个月保养一次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我觉得这把枪从来没被使用过,但 偶尔也要为它上油。如果在关键的时候,被灰尘堵住的话,就麻烦了。 亚麻布的管理也不能疏忽。为了不让它们发出霉味,即便一次也没用过,也要定期清洗。 准备药品也是我的工作。医院很远,如果有客人在旅居此地的时候,身体不舒服的话,暂时就会由我来进行护理。而且,也要考虑到我自己身体不适的时候,所以医药物品不能疏忽大意。为了不在紧要关头时,绷带和担架由于陈旧而变得不卫生,有时就要替换成新的。偶尔也要组装一下为急症病人准备的简易床铺,检查有没有什么异状。 夏天,我要在飞鸡馆的周围除草。生长出来的杂草就像高地植物那样,线条纤细,似乎完全没有恼人的生命力,但即便如此,也要除掉。 冬天,我一个人怎么也来不及除雪。于是,我买来大量食物、燃料和书籍,窝在宅邸里。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会爬上屋顶,把雪一点点扫下来。 我每天都在工作,就这样经过了三个月、半年、一年。围绕着飞鸡馆的白桦林,叶子繁茂了起来、越来越绿,最终散落一地,被埋进了雪里。在我忍受了许多天的暴风雪后,被冻结的小河终于逐渐破冰,四月再次来临。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话说,客人在哪里? 我所管理的飞鸡馆在一年之内,竟连一位客人都没有接待过。 2 一般来说,别墅是用来休假的地方。 辰野先生忙到没有休假的话,就很难来飞鸡馆了。然而,我想了一下,在一年之内,我没有从辰野家接到过任何联络。 我无法询问辰野先生,“您为什么不来呢?”虽说我接受委托管理飞鸡馆,但只不过是个佣人,要安守本分。因此,我寄了一封信。在前降家从事外联工作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消息很灵通的人。托那个人的福,我获得了许多便利。 我给那个人寄了一封信,打听事情,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关于辰野先生工作和家庭方面的变故。 预付金到位之后过了十天左右,我收到了回信。收信人姓名上写着“屋岛守子小姐”,这笔迹很令人怀念,在拆信之前,我抚摸了这些字好几遍。继时令问候以及近况报告之后,信里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你要打听的辰野家的事情如下:根据调查,我得知辰野家的夫人在去年五月去世了。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吧,据说你所任职的飞鸡馆,原本是为了夫人而建造的。以下只是我的猜测,辰野家的家主很有可能是在回避飞鸡馆——因为会勾起对夫人的思念。 我叹了一口气,把这封信扔进火炉里。 我不知道夫人已经去世了。虽说我住在离主宅很遥远的别墅中,但我也是辰野家的佣人之一。要是有人告诉我一声就好了……如果说是五月的话,那夫人就是在我迸入飞鸡馆不久后去世的。 辰野先生之所以疏远飞鸡馆的原因,我大致上都明白了,应该就和信上写得一样吧。既然家中不幸,那也没办法。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苦恼了。 制图室的拼木工艺地板很漂亮,我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环视着四周。被磨得发亮、每个季节都会打蜡的地板,模模糊糊地映出了我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一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朝气蓬勃的女声。 那是在前降家工作的时候。一到夏天,小姐就会邀请同学去别墅,那已经是惯例了。当时我负责贴身照顾小姐——准备食物、拂去尘埃,还有温柔地叫醒熬夜以致早晨贪睡的小姐。 小姐在上中学的时候,极为喜欢避暑地的夏天。“守子也说些什么吧!”我曾被小姐央求,说过几个故事,其中,我讲的怪谈特别受到好评,只要一说拿手故事“牛头”,小姐就肯定会叫“太恐怖了。这样不就睡不着了吗?”,然后作势捶打我。每年小姐都会和脸色苍白的同学们一起哇啦哇啦地指责我。 小姐升上大学的时候,前降家的资金就好像开始周转不灵了。即便如此,小姐仍然照常去避暑。不是在前降家的别墅,而是去一个叫蓼沼的地方,参加大学俱乐部的聚会。因为人手不足,我也一同前往那边帮忙。 这最后的一次避暑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回忆。小姐加入的俱乐部,我记得好像是叫“巴别会”,所有的会员都教养良好、谨言慎行,具有与行为举止相衬的气质。蓼沼是一个好地方,气候凉爽,湖水澄澈。 白天是散步和泛舟,也有人在尽情地欣赏音乐。晚上则是读书会。因为我不是会员,所以被赶出了客厅。我一边在门外听着清亮悦耳的声音仿佛在互相耳语一般读着诗歌和小说,一边为帮这个蓼沼的清凉夜晚出了一份力而感到自豪。 那个蓼沼的别墅虽然住着很方便,但只是平凡的山间小屋。要论建筑物的优点,与飞鸡馆简直有天壤之别。如果能在这栋苏格兰巴洛克风格的山庄里招待“巴别会”的成员们的话,该有多棒啊。在八垣内的秀美山峰上,在万籁无声的夜晚里,吟诵一篇诗歌,那是多么的应景啊。 不,想要高素质的客人实在是一种奢望。即使达不到那种程度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如果飞鸡馆没有接待过一名客人就走向衰败的话,那实在是太遗憾了。人群密集的空间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一种温馨感,我想让飞鸡馆充满这种感觉。 别看我只是一个佣人,我也曾被夸赞为“宝贝”。除了打扫和修理机器,做菜、洗衣服、铺床、准备下午茶、点评食物、礼貌十足地迎接客人等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正期盼的是因为人手不足而想哭的瞬间。 如果辰野先生莅临飞鸡馆的话,我想让他品尝一流的烤饼,所以在来到飞鸡馆的当天,我就准备了加有大黄的自制果酱。 我不想浪费,这是任性吗? 在覆盖着飞鸡馆的积雪还很深的早春时节,这种苦闷的日子终于迎来了转变。 我曾请求一名猎人——我是在山脚下的大街上认识他的——等到了春天,就来拜访飞鸡馆。因为我不相信口头约定,所以先付了定金。 “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忍受了一个冬季啊。” 猎人惊讶地说道。他还告诉我,在这个季节,熊就要逐渐从冬眠中醒过来了。我招呼他进来,但他却摇摇头,马上离开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手持猎枪,巡视附近了。 正如猎人所说,这附近的熊为数不少。八垣内自然是禁猎区,但再深入一点的话,猎人们就会带着狗寻找猎物。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打熊,而是确认附近有没有熊,所以还系着避熊的铃铛。因为我是第一次使用枪身像猎枪一样长的步枪,所以在觉得有武器傍身心里有底的同时,我也在担心能否完全发挥出它的功能。 虽然能从天空的颜色上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但这个时期离山上的积雪融化还早得很。仔细观察的话,单调而萧条的树林中,到处都残留着小小的足迹。脚印太小,不像是熊,大概是兔子或者狐狸吧。因为我不是猎人,所以无法从足迹上辨认出动物的种类。既然辰野先生把飞鸡馆交给我代为管理,那么这些东西也应该学一下比较好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冷飕飕的空气从雪地靴的鞋面上渗透了进来。多亏绑腿裹得很紧,没留缝隙,才阻挡了雪的侵入。我只听到避熊铃铛一步一响的清脆声音,以及从我的嘴边呼出白色气息的声音。 我开始觉得手上的猎枪有些沉了。不要说熊的脚印了,就连被熊抓伤以圈示地盘的树也没发现。果然没有熊吗?当我松懈下来的时候,视野一下子扩大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正位于悬崖的下方。看来树林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我心想先 回去一趟再折回这里吧,却注意到了一团藏青色。 这很明显不是自然产物。 我拨开积雪,接近这团颜色,铃声也急促地响了起来。“莫非……”我害怕了起来,那里有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有一个人倒在了悬崖下面。 我仰望悬崖的上方,这座悬崖应该是从遥远的神垣内连峰的山脊线延伸下来的。从数百米的高处摔落下来,他竟然四肢俱全,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怜的登山者仰面朝天,失去生气的脸孔白得透明。我想着至少要哀悼一下死者,刚要再跨出一步,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的胸口在微弱地上下起伏。我屏住气息,耳朵靠近对方那张苍白的面孔。呼吸声很清晰,他还活着。 他穿着厚厚的上衣,鞋子上绑着冰爪,戴着毛线帽和保护眼睛的风镜。腰上携带着冰镐,没见到岩钉和绳索,不知道是不是用光了。雪杖就掉在不远处的雪地中。 装备似乎挺齐全的,但就算准备得万无一失,他还是没能避开事故。我拔出厚刃刀,砍下周围灌木的树枝,用自己的外套代替布料,制作出了临时的担架。我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沉重的身体搬了上去,拖着担架立即折回飞鸡馆。 我在灯光下,诊察他的受伤情况。 手指和脚趾一共二十根,全都冻伤了。身上被撞得全是乌青块。右脚的腓骨和几根肋骨似乎折断了,或是骨裂了。可能是撞上了岩石吧,锁骨的上面被划得一塌糊涂。 我脱下他的湿衣服,帮他穿上睡衣,裹好毛毯,并生起火提高他的体温。再为他的肩伤止血,包好绷带。接着把水烧开,试着为他的手指解冻。或许他失去意识反而比较好,因为我听说解冻手指会非常疼痛。 我轻轻地将手放在他那张冷得跟冰一样的脸上。遇难者还很年轻,是一名外表凛然的男子。 发现他之后又过了半天,大约在凌晨四点的时候,他苏醒了过来。 “这里是哪儿?” 他仿佛梦呓一般低声问道。我当时正在往火炉里添柴禾,闻言回到他的枕边,为了不惊吓到受伤的人,我小声地答道: “这里是飞鸡馆。您逗留此地的期间,将由我屋岛守子来照顾。请尽管放心。” “那个,我叫……越智靖巳。” 他说完之后,就再次陷入了梦乡。当天晚上,八垣内寂静地下了一场雪——那或许是这个季节最后的一场雪。 几个小时后,拂晓的太阳升了起来。虽然越智先生似乎连坐起身也办不到,但他的意识却清醒了过来。我将他从应急用的客厅沙发上转移到了管理员室的床上——我是把他放在床单上拖过去的。 越智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 “是你救了我吗?” “您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谢谢……” 他现在还无法转动脖子吧,所以只能用眼神向我致谢。 “我当时在攀登八垣岳,差一点就要登顶了,却踏穿了雪檐。可能是我疏忽大意了,虽然设法抓住突出的岩石站稳了脚跟,但怎么也爬不上去。所以我就选择了一个比较平缓的斜面,一点点地下来了……最后我就不记得了,估计是又摔下去了吧。” 他似乎并不是头朝下从山脊线跌落的,所以才会得救吧。 越智先生看着自己被包裹在毛毯里的身体,表情有些忧郁。 “我伤得相当严重吗?” 我想尽量缓和他的不安,所以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轻伤,但因为发现得比较早,所以手指避免了坏死。可能肤色暂时会有所改变,不过你还年轻,很快就会恢复的。肩上的划伤并不深,一个星期就能愈合。 “还有脚和胸也骨折了,但是你的体格似乎锻炼得很好,所以恢复的速度肯定也很快。在身体痊愈之前,请慢慢地静养吧。” 越智先生虽然很虚弱,却莞尔一笑道: “屋岛小姐是医生还是护士啊?” “我只是一个管理人。” “不过,你很熟悉医理呢。我被一个好人救了,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前降家从事外联工作的时候,我粗略地掌握了急救护理的方法。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越智先生好像突然发觉似的问道: “所以,这栋山庄其实不是屋岛小姐的产业?” “没错。” 我似乎不自觉地稍微挺起了胸膛。 “这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 “啊,是这样啊。” 越智先生小声自语道,然后陷入了沉默。他大概是不太习惯别墅这种地方吧。我不能让受伤的人为多余的事情劳神。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请不要客气。” 越智先生好像困了。这是好事,睡得多,身体就好得越快。他合上眼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不,我不会麻烦你太久。山岳部的朋友们看到我掉下山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的。很快……” 为了不吵醒开始发出鼾声的越智先生,我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3 第二天早晨,天气非常晴朗,我仰望着仿佛将冬天的余韵一扫而空的碧蓝天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早上的工作和往常一样,我一扇扇地打开飞鸡馆的窗户。总觉得今天早上的空气特别寒冷。我在吃完面包配荷包蛋的简单早餐后,一边搓着手,嘟哝着“好冷好冷”,一边开始了打扫。 因为昨天打扫完了男主人房,所以今天就轮到女主人房了。当我正在擦拭蔷薇图案的花瓶时,看到窗外聚集了一群人。 扫视过去,他们总共有十一个人。对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阻塞着道路的深厚积雪,好像是在朝着飞鸡馆而来。我停止打扫,把手洗干净,换下脏围裙,来到了门斗处。 然后,我头一次知道了飞鸡馆的门环会发出什么声音——那是带着些许沉闷的厚重声音。 “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一丝警戒,拉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皮肤晒得很黑。他的嘴边和下颏留有胡子,一张脸看上去非常粗犷。虽然他站在前头,突破高达腰部的积雪走了过来,但呼吸却一点也没有乱。一看到我,就仿佛见到鬼一般,睁大了双眼,嘟哝道: “想不到真有人住在这里。” 一个人住在积雪皑皑的山庄里确实很不可思议,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这种想法,但是,也没有必要在本尊面前说吧。我稍微有些不高兴。 “这里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我是这栋建筑物的管理人……这位客人,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胡子先生好像这才忽然注意到似的,立刻脱下毛线帽,鞠了一躬。 “失礼了。” 他的态度比我想象中要有礼貌。 “我是原泽登,产大山岳部的部长。后面的家伙们则是……”他用手示意那一群人,“我们的成员以及当地登山会的人。” 跟原泽先生一样戴着毛线帽和围巾、背着登山包的男人们参差不齐地鞠了一躬。一群人沿着原泽先生推开积雪的足迹走了过来,十个人都是不相上下的大个子,看上去似乎排成了一队。这个情景稍微有点滑稽。但即便是在我回礼的时候,原泽先生也是一副难掩焦急的样子。 “其实,我们正在找一个滑落的朋友。” “滑落是指——”我歪头思考,“掉下去了吗?” “是的,从八垣岳掉了下去。” “啊……” 原泽先生紧紧 地皱着乌黑的眉毛。 “掉下去的人是个有经验的家伙,所以说不定一直下到了山底。那么,我想他应该会来到这附近。你有什么线索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抬头瞥了一眼天空,“正如你们所见,这附近还积着雪,昨天也下了雪,我昨晚一直窝在这里。” 原泽先生就算听到这番话,也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 “是这样啊。唉,打扰你了。” 他说完就想往回走。真是一位刚毅的人。莫非不是这样的人,就当不了登山爱好者?我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那个……” 像我这种工作人员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多管闲事。为了不逾矩,我低调地提议道: “如果你们要在这附近找人的话,我可以询问辰野先生能否开放飞鸡馆,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然而,原泽先生却因为看累了雪景而不停地眨着疲劳的眼睛,一个劲地发愣,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本以为他是在客气,但似乎也不是这个缘故。不仅是原泽先生,连排在他身后的山岳部、登山会的人也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看来是说得太隐晦了。我小声地咳嗽了一下,重新说道: “需要我问一下主人可以让你们进去休息吗?” “咦,没关系吗?” 原泽先生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但不管怎样,对方总算是理解了。我微微鞠了一躬。 “请稍等,我去询问一下。” 时隔多月,我给辰野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佣人总管一开始很过分,即便我自报姓名“我是八垣内的屋岛”,对方也不知道我是哪个地方的哪根葱。我只好再次自我介绍“我是受托管理飞鸡馆的屋岛”,对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我询问道:“搜救队来到了飞鸡馆,可以请他们进来吗?”我曾经在好几户人家的宅邸里服务过,说出来不太好,其中也有一毛不拔的雇主。但庆幸的是,辰野先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虽说是春天,但早上天气还是很冷。原泽先生他们的搜救队等了大约十五分钟。我回到玄关口,这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让你们久等了。我和辰野先生取得了联系。” “那么……” “他吩咐我能帮的尽量帮。请进,原泽先生、搜救队的各位……欢迎光临飞鸡馆。” 我把玄关的左右两扇门开得很大。 搜救队众人的登山靴上并没有绑冰爪。在他们把粘在衣服和鞋子上的雪花拍落后,我就请他们进来了。于是,我注意到了一点,为穿着较硬鞋子的客人准备类似拖鞋的室内鞋,或许会让他们比较轻松自在。应该说只有山庄才需要做这种准备吧。我管理飞鸡馆已长达一年,却仍然有所疏忽,实在是羞愧万分。 我请搜救队的十一个人进入制图室。因为之前刚开始打扫,所以火炉还没有点燃。我以快而不失礼的速度点燃了火种。他们的外衣交由我代为保管,然而,能抵御山中严寒的外套很厚重,风衣架承受不了。不得己,我只好把它们挂在空椅子上。这也是我所没有设想到的。 飞鸡馆能提供足够的桌椅。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得很考究,而且打扫得非常彻底——虽然由我自己说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次的客人们并没有为此瞪大双眼,而是一看到桌子,就把地图放上去铺开了。 “原泽先生。” “来了。” 几个人围着桌子——他们大概是主要成员吧——开始在地图前商量了起来。因为偷听是很可耻的,所以我就去了厨房。 我把铁壶里的水烧开,用来泡茶。因为这些人是冒着严寒来的,所以饮品应该要甜一点,而不是单纯的红茶,像俄式红茶那样配上果酱似乎挺不错。 准备茶水虽然是我的本职工作,但要泡十一杯茶,还是有些忙不过来。蒸茶叶,准备杯子、草莓果酱和调羹。我对这栋宅邸的哪里藏着什么,掌握得一清二楚。然而,没有差错的动作是要用身体来记住的。但遗憾的是,我多少都会有些犹豫不决。 准备好茶,回到房间时,火炉已经生起了火,房间里也开始渐渐暖和起来了。原泽先生他们的商议还没有结束,不在看地图的人们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我劝大家喝茶。 “请用。” “啊,多谢。” 每个人都表示感谢,接过了杯子。递给对方一杯饮料时,对方才发觉自己正好需要。这种步调一致的感觉,我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大家人手一杯红茶,有一位先生松了一口气,嘟哝道:“啊,终于得救了。”另一位先生则指着果酱,向我询问道:“这个是用来干吗的?” “放到红茶里的话,茶水会变得更甘美、更提神。请大家不妨一试。” “哦……” 他半信半疑地用调羹喝了一口,接着就瞪大了双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品尝俄式红茶。 空气暖和了,气氛也稍微和缓了一点,正在这时,一名年长的先生站到了前面——大概是登山会的中心人物吧——为了不打扰到他们,我侍立在了一角。 男人的声音既低沉又浑厚。 “好,大家听我说。虽然我们承蒙人家的厚意进入了飞鸡馆,但也不能太放肆。这附近积雪很深,但地形平坦。我们分成三队搜救。不要忘记用无线电互相联系。a队交由原泽君带领;b队则……” 登山爱好者们听到恰当的指示后,轻轻地颔首,毫不逞强。接着就陆续将红茶喝完,从椅子上起身。 “根据天气云图,天气暂时比较稳定。就趁现在了,出发!” 搜救队的成员们蜂拥着离开房间。留在最后的是原泽先生,他把毛线帽夹在腋下,对我说道: “承蒙你的相助。我们是凌晨离开山脚下的,遇到你的时候,大家都冻僵了,多亏你雪中送炭。真是太感谢了。” “辰野先生让我转告你们,祝你们搜救成功。” 原泽先生默默地鞠了一躬,转过身再次向雪原走去。 我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神了片刻。桌子上剩下了十一位客人的茶杯和草莓果酱。一股深深的满足感喷薄而出,浸润了我的全身。 柴禾“啪”地爆裂开来,使我回过了神。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收拾好房间,继续打扫卫生,还得打一通电话。 然后,下午一开始的工作就是铺十一张床。 在距离黄昏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候,搜救队回来了。 我听到叩响门环的声音,过去一打开玄关,就看到门外站着原泽先生,他的脸色看上去实在很不好。可能他之前觉得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吧。我试着套他的话。 “是原泽先生啊。找到遇难者了吗?” “没有……” 他的口齿不太清楚。但即便如此,原泽先生也没有徒劳地茫然失措。他拿出一根雪杖给我看。 “我找到了这个。那是越智……遇难者的物品。因为正好插在雪里,所以才会被找到。” 铁质的雪杖弯得很厉害,甚至让人觉得非常可怜。光看着心情就变得有些灰暗了。 “既然在这里发现了越智先生的随身物品,那么果然……” 原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落到了这附近吧。我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雪杖就会卡在山上了。” “希望他平安无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坚持搜寻到最后一刻。但是,因为这一次太匆忙了,所以我们没有做好野营的准备。虽然知道很麻烦你,但是……” 我微笑道: “明白了。请大家在此逗留到找 到越智先生为止。我会准备食物和床铺的。” 虽然原泽先生是个壮得像岩石一样的大块头,但他却缩着肩膀,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这个年轻人精力和体力都无懈可击,但毕竟还是个学生,表现出这种样子也无可厚非。反倒还挺可爱的。 “真的非常感谢。多亏你帮我们准备床铺,但我们不能连饭菜都劳烦你帮我们做。我们带来了罐头,可以将就着吃。” 说实话,我对此有些惶恐——怎么能让客人吃罐头呢! “您过誉了。我受辰野先生之命支援你们,既然已经把你们当成客人迎进了飞鸡馆,那么,如果连餐点都不为大家准备的话,就会有损辰野先生的名誉,也会显得我准备不周。所以,请不要客气。” 原泽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天晚上,飞鸡馆迎来了七名客人。 我以为搜救队全员十一个人都会在这里住下,所以晚饭准备得过多了。当地登山会的成员各有工作,听说他们已经回到街上去了。 山岳部的众人都在担心朋友的安危,丰盛的大餐可能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拘束。于是我准备了简单的食物,结果连愁眉苦脸的人也跟我说很美味。 4 第二天早上,山岳部的人在凌晨就离开了飞鸡馆,再次展开搜寻。天亮之后,登山会的人也过来帮忙了。 有一名少女混在一群全副武装的登山爱好者中间。我去迎接登山会的人,然后把少女带入佣人休息室。双颊被冻得通红的女孩名叫歌川雪子,正在掸掉落在身上的雪花。 我把毛巾递给她。 “还好你来了,雪子,你帮了我大忙。” 雪子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率直地说: “这是约好的,而且还能助搜救队一臂之力嘛。” 这里往下一点的地方有一栋别墅,雪子就住在那里。她不是那里的管理人,而是管理人夫妇的女儿。听说她喜欢山,平时担任登山向导。我之前跟她讲好,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请她到飞鸡馆帮忙。因为我不相信口头约定,所以预付了一些钱。 现在,飞鸡馆迎来了首批客人,我一个人无法应对周全,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给歌川夫妇打了一个电话。如果不是雪子那样喜欢登山的人,大概就无法经过雪地来到这里吧。 “搜救队觉得那名登山者存活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正在寻找。” 雪子把从登山会的人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我。 今天早上,留在飞鸡馆的山岳部成员在搜寻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冰爪。 另一方面,登上八垣岳、从上方寻找的那一队在滑落地点的正下方发现了岩钉和绳索。听说搜救队判断越智靖巳还活着,但他既没能爬上去,也没能停留在山腰上,所以往下去了。 “这种天气似乎还会持续几天。大家都说如果飞鸡馆是野营地的话就好了。” 我不觉得被人依靠有什么不好。但是,要是因为产生误会的话就伤脑筋了。 “雪子,飞鸡馆既不是野营地,也不是山中小屋。不管怎么说都是辰野家的别墅。请别忘了我们是在招待客人。” “在紧急情况……” “即便是紧急情况,也一样。” 雪子很喜欢山,自然会比较担心遇难的登山者是否平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但是基于我的本职工作,这一点不能退让。 看雪子的样子,她并没有理解。她眼神锐利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这个女孩很聪明,察觉到了我的立场。最后,雪子点了点头,我向她绽开一抹微笑。 “那就请你立刻准备午餐。估计你也知道了吧,搜救队的人在休息一会儿后就会马上出发。请准备温热的、能穿着防寒服直接吃的食物。热三明治和可可之类的应该不错。” “猪骨汤和饭团不行吗?” “因为海苔和魔芋用光了……” 飞鸡馆里缺少日本料理的食材。早知如此,之前采购的时候,我就会先准备好了。 雪子好像觉得很奇怪似的歪着脑袋。 “知道了,那我去准备……屋岛小姐呢?” “我有其他的工作。拜托你了,雪子小姐。” 搜救队在中午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朗。 他们在八垣内发现了雪杖和冰爪,在八垣岳发现了岩钉和绳索,然而,却没有找到越智靖巳本人。 虽说外面的气温已经渐渐回春了,但还是很冷,足以把人冻死。然而,搜救队的人似乎并没有绝望。他们是相信越智靖巳还活着呢,还是已经下定决心,就算他死了,也要为他收尸? 而且,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一个人食欲不振。雪子准备的热三明治数量并不少,却被吃得一干二净。感觉上,他们就算不想吃,也会为了有力气找人而硬塞进去。我似乎从中窥探到了登山家的厉害之处。 雪子正在分发热可可。这些从比利时进口的可可是在我的安排下买到的。搜救队的人果然打算在稍作休息之后马上出发。其中还有直接戴着手套就接过杯子的人。 虽然先前我已经和雪子说定了,但她似乎还是很关心搜救工作的进展。 “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吗?” 雪子听了原泽先生的话,大吃一惊。 “是啊,一半被埋在了雪里,即便只发现了一只,也很不容易呢。但也就是那样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痕迹。” “你确定那只冰爪是越智先生的吗?” “生产厂家是一样的。”原泽先生如此回答,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不管怎样,只要还有可能,我们就会继续寻找。因为他的遗……他肯定就在这附近。” 原泽先生把仍然热腾腾的可可一口气喝光,将手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他提高嗓门,对难掩疲劳之色的搜救队成员说道: “好,出发了。一定会找到的!” 我不知道他自己对这句话相信几分,但是,搜救队的众人在听到这条命令之后,有的重新戴好毛线帽,有的低吼一声振作精神,大伙再度冲向被冰雪覆盖的八垣内。 他们的举止虽然粗鲁,但确实表现出了他们的信念和自豪。我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们能够成功,希望飞鸡馆的客人——搜救队能顺利地找到遇难者越智靖巳,在一片欢呼声中下山。 搜救队带进来的雪融化了,使得经过仔细打蜡、磨光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水迹。虽然只要火炉里的火不灭,一会儿就会干,但是做事不能这么草率。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吩咐雪子: “雪子小姐,请你去放亚麻布的房间把床单拿出来,然后到二楼的客房铺床。只有在使用的客房没有锁门,你应该能找到。我要打扫这间房间。” “好的。” 雪子顺从地点了点头便往回走,在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 “那个……要铺几张床?” 产大山岳部和当地登山会加起来,今天搜救队的人数一共是九个人。如果跟昨天一样的话,登山会的人应该会在下午早早地下山…… “以防万一还是铺九张床吧。” “好的。”雪子回答道,接着利落地行动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如果她的表情再柔和一些,动作再细心周到一些,就可以当服侍辰野先生的女佣了。 时针往前走动,正如天气云图所预告的那样,八垣内的天空没有变色的迹象,依旧是一派清澈的澄蓝。 过了下午三点,如果按山里的时间来算的话,已经接近傍晚了。 应该说是忙里偷闲吧,想不到在各种工作的间隙,突然空出了一段时 间。我和雪子在佣人休息室里泡了红茶,休息一会儿。 雪子来到这里的时候,带了一部小型无线电对讲机。这个东西也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它可以让我提早知道今晚住宿的人数。 “听说登山会的三个人果然还是要下山。 那样的话,床铺还是少点的好。虽然我这么想,但因为之前是以防万一而请雪子多铺了床,所以我不认为是白费力气。 雪子啜了口红茶后,发出一声叹息。因为这声音太过沉重了,所以我不由得询问道: “你累了吗?” “不……”雪子摇了摇头,“我不累……不过,我其实是想加入搜救队的。” “雪子小姐真的很喜欢山呢。” 雪子眺望着窗外的雪景,嘟哝道: “我喜欢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在夏天之前攒够钱的话,我就可以加入喜马拉雅登山队。虽然我想去得要命,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攒不到这笔钱。山岳部的人可以一边上大学一边登山,我很羡慕他们……虽然出现了遇难者,但那是因为不够谨慎吧?” “哐啷”一声,雪子把杯子放在茶托上,看着我问道: “屋岛小姐和我差不多同年吧?” 她问得很唐突,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雪子小姐是几岁?我不太清楚。” “十九岁。” 我露出微笑,一语不发。 我不知道雪子是怎么理解的,只听她鼓起劲来问道: “屋岛小姐一整年都待在这里吧?难道不无聊吗?你应该还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吧。” 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 “我想擦一次屋顶。不过,擦得不彻底的话,只会让污渍扩大,所以很麻烦。因为拨给我的资金很充足,所以我想请专业人员过来擦。” “我不是说了‘其他’吗?你觉得一直待在八垣内好吗?” “似乎是雪子小姐觉得不好吧。” 雪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她好像被我说中了。 我把果酱加入了红茶。那是自己做的大黄果酱。 “不说那些了,可以请你帮我问一下原泽先生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可能是因为说出了轻率的话,雪子的脸变得通红,她露出好像得救般的表情,飞奔向无线电对讲机,接着她把几个我不认识的符号穿插在了一起,开始通讯。不一会儿就取得了联系。 “山岳部的人好像要搜寻到日落时分。” 我一想到他们是在白费力气,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至少要用热腾腾的食物来迎接他们——我开始思考该怎样准备晚餐。 各种食材都备齐了。虽然海苔用光了,但还有味噌。大伙一整天消耗了很多心神和体力,而且又都是年轻男子,就算端出很高级的料理,他们大概也不会觉得高兴。我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用能补充精力的肉类来招待他们。 我思考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 “雪子小姐,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请把那个拿出来……”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 “好的,在地下是吧?” 雪子正要转过身,我叫住了她。我竭力想发出从容不迫的声音,但自己也知道带了一丝慌张。 “啊,雪子小姐,还是算了。用厨房里的东西就行了。” “是这样啊。”雪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地下的食品仓库里确实有不同寻常的肉,而且这肉不久就要成熟,到最好吃的时候了。但是,我既没有吃过,也没有烹调过这种肉。听说它有股腥膻味。虽说是珍馐,但还是不要把从未做过的菜肴端到重要的客人面前为好。 为了搜寻越智先生而来到这里的山岳部众人,暂时还要在这个飞鸡馆里逗留一阵子。先自己试吃一回,等能够做出美味的料理后,再拿去给他们吃也不迟。 “那么,雪子小姐,请帮一下忙。为了不让客人们感到寒冷,请把足够的柴禾搬到客房里。你从后门出去,柴禾就堆在旁边。” 雪子离开了休息室,沉默的无线电对讲机就留在了桌子上。 黄昏的时候。 传来了叩响门环的声音,我看到返回的山岳部众人后,感到非常吃惊。 他们中午离开飞鸡馆的时候,虽然无法完全掩饰疲劳的神色,但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然而,才过了几个小时,虽说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拨开积雪,喊得声嘶力竭,但尽管如此,六个人的脸色还是跟原先差别太大了。如果我是一无所知地迎接他们的话,大概就会产生误会——“啊,已经发现越智先生的遗体了吧。” 虽然他们是那么的沮丧,但原泽先生还是没有忘记向我鞠躬,“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我渐渐地开始觉得,这个懂礼貌的青年正是飞鸡馆本该迎来的客人。但尽管如此,他这副丧失自信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可怜,让我不忍心看。我不禁明知故问: “还没有找到吗?” “是的,什么都没有找到。”原泽先生只是用蚊子叫般的声音嘟囔道。 食物准备了鸡肉咖喱和南瓜汤。雪子告诉我,山上的晚餐还是要数咖喱最棒。咖喱的话,是英国菜,我对此也有足够的了解。香料保存时日比较长,食材也很齐全。 跟特意做成能够用手拿着吃的午饭不同,晚饭是正式在食堂吃的。山岳部的众人全都一语不发地大吃特吃,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习惯成自然呢?还是因为年轻呢? 就餐完毕,一回到制图室,原泽先生就郑重其事地跟我说: “屋岛小姐,打扰你一下可以吗?” “哎?好的。” 我正要去准备洗澡水。于是,我先劝原泽先生坐下,再叫来雪子,拜托她去看洗澡水的温度。 “有什么事情?” 原泽先生明明都坐下了,却特意站起来说道: “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搜索行动到明天中午就停止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客人总有一天会回去,这就是别墅的宿命。但是,我还盘算着这次他们会逗留得再久一些呢。 “为什么?越智先生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是啊。”原泽先生的声音失去了干劲,“这话我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想越智大概已经死了。这两天,我们彻底搜寻过了这一带。虽然发现了雪杖和类似冰爪的东西,但是不论怎么说,重要的东西却连一个也没有发现。” “是什么?” “脚印。” 不该是那样的…… 原泽先生没有理会我的困惑,继续说道: “虽然有一些男鞋的脚印,但没有一个是越智的。越智的登山靴留下的脚印一看就知道。我曾在无线电对讲机里跟歌川家的女儿说过,找到的脚印都不是越智的。大概是登山会的人留下的吧。 “这附近的最后一次降雪发生在越智滑落的第二天晚上。如果那家伙还活着的话,我们应该会有所发现。但是,我们却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找到。这么说的话,难道是只有雪杖和冰爪落了下来,那家伙还留在山腰上吗……或者是他被埋在了雪里?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不管花上几天都会去救他,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等积雪融化了再过来。”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这种话能不能说,于是怯生生地询问: “那么……那个,收回遗体的人是谁?” “是我,我想去。” 原泽先生的眉间铭刻着苦恼的皱纹。 “不过,搜救工作就要步入第三天了。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但是寻找遇难者是要花钱的。登山会的人出于好意帮助我们,但我们至少要帮他们出伙食费。我已经请他们明天不用来了。 “这种没有希望的搜寻再继续下去,也只会给越智的父母家增加负担。身为部长,我做不出这种决断。” 原泽先生咬紧牙关,如此说道。 “我们不能再依赖你的好意了。明天就会下山,”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已经没有挽留的言辞可说了。 每个人都疲惫至极,软得像棉花一样。雪子也是,她今天早上经过雪地来到了这栋飞鸡馆,不可能不累。 飞鸡馆早早地沉浸在了梦乡之中。 5 搜救队的众人将在黎明时出发,进行最后一次搜寻。为了他们,我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就开始让食堂暖和起来、把水烧开、煮鸡蛋。以原泽先生为首的山岳部众人体格锻炼得很好,看不出这几天有多疲劳。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希望。 他们从飞鸡馆出发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但还残留着几颗星星。雪白的神垣内连峰俯瞰着他们,残月挥洒出美丽而明亮的光芒。为了寻找不存在的尸体而踏入雪地的六人,甚至就像是朝拜者一般。 此后的几个小时,我只是茫然地看着时间流逝,这并不是一个飞鸡馆管理员该有的行为。雪子替我完成了早餐的善后工作,而我甚至连成为“每日功课”的打扫和置换空气也没心思做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祈祷着山岳部的众人能够搜救成功。等我回过神来,上午我只完成了一件工作,那就是为客房添足柴禾。 除去日式风格的主人房之外,飞鸡馆二楼的窗户几乎都是飘窗。飘窗的窗台距离地面高度正好,我坐在那里就能将八垣内的泥沼、疏林尽收眼底。我从窗口往外看,寻找着山岳部众人的身影。总觉得雪子会马上拿着无线电对讲机冲进来告诉我:“听说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脚印。”我相信肯定会是这样的。 但是,正午整点返回来的原泽先生却只跟我说了寥寥几句: “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回去了,谢谢。” 山岳部的六个人横向排成一排,听了部长原泽先生的话后,剩下的五个人也跟着说道:“谢谢。”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已经这样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尽量不要失了礼数,把他们送出去而已。 “虽然很遗憾没能找到越智先生,但我听说山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越智先生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原泽先生大概觉得我是在安慰他吧,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背上登山包,向雪原的另一边走去。 我本以为需要歌川雪子帮我几天忙的,但出乎意料,才一天她就没活可干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为了一天工资而特地跑一趟。这样如何?我想把飞鸡馆的一些地方修缮一下,能请你再留个两三天吗?” 然而雪子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我也要下山。我原本是打算和山岳部的人一起下去的。” 雪子把女佣的制服还给我,换回一身原来的登山家打扮——登山靴、绑腿、风镜,还有雪杖。她收下装着一天工资的薄薄信封,到最后,连她也要离开飞鸡馆。雪子在深褐色的肋骨穹顶所连接着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屋岛小姐,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有一件非常想问你的事情。” “是什么?” “昨天,我去客房铺被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的。乱糟糟的床有六张,铺得很整齐的床有五张,加起来一共是十一张。” 这个走廊里没有窗户。走廊在我的背后转了一个弯,也在雪子的背后转了一个弯。大概是因为墙壁被涂成了白色的缘故吧,我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正待在一间狭长的白色密室之中。 “十一张床不是很奇怪吗?这是我来到飞鸡馆前一天的搜救队的人数吧?” 我露出了微笑。 “是啊。确实有十一个人。我没想到登山会的人会回去,所以准备了十一张床。迎接客人的时候,这种乍一看好像白费工夫的准备是很重要的。” “这我知道。因为我昨天也把登山会成员的床铺好了。不过,前天的话,怎么都觉得奇怪。” 空气冻结了起来,一片寂静。 “搜救队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在这栋别墅里住下。听说他们是在发现了雪杖,觉得滑落的人似乎在这附近后,才硬是拜托你让他们住下来的。那是发生在前天下午的事情。 “不过,那个时候登山会的人应该已经决定下山了。那些人因为有各自的本职工作,所以从一开始就决定从黎明时加入搜寻,直到日落下山。 “尽管如此,你却连登山会成员的床也准备好了,那是为什么?在对方拜托‘让我们住下吧’之后铺床的话,应该是六张床。这不就像是你事先就知道他们会发现雪杖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的脸。 她大概是因为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吧,脸颊变得很红。娇小的身体裹在几件防寒服里,看上去胖了一圈。她的眼神很锐利,就算被我凝视着,也丝毫不为所动。 “还有冰爪。山岳部的人似乎是因为发现后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没有觉得奇怪,但真的很不可思议。 “首先,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就很奇怪。冰爪是攀登冰壁时所必需的装备,它是绑在登山靴上的金属制品,不是那种会在走路途中脱落的脆弱玩意。冰爪当然是左右配套的,只掉一只实在很不可思议。 “而且更离奇的是,冰爪的周围竟然没有脚印,这怎么想都觉得古怪。绑在鞋子上的东西怎么能够不留下脚印就掉在地上呢?如果脚印是被雪覆盖住了的话,那么为什么冰爪没有被埋在雪里呢? “可能是雪停了之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但是,八垣岳的表面可没有光滑到能这么巧地落下来。不过,用更普通的思维去考虑的话……莫非是某个人在雪原之中,猛力投掷出去的?” 雪子的声音引起了回响,然后渐渐地消逝在了飞鸡馆里。我把手掌交叠在身前,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她的话。 “光是那样,我可能只会想竟然还有那种事。但最奇怪的是你昨天给我下达的指示。屋岛小姐叫我铺九张床,那是以防万一,考虑到了登山会的人也在这里过夜的情况。 “既然都以防万一到了那一步,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准备上十张床铺呢? “你为什么没有考虑到第十个人过来的情况呢?……你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找到了滑落下来的越智先生,把他送过来这件事纳入思考范围之中呢?” 我稍微瞪大了眼睛。对啊,那确实很失策。 雪子越说越激动。 “我想过了。莫非屋岛小姐早就知道第十个人不会出现,越智先生不会被找到?所以就算是考虑到以防万一,也只是吩咐我准备九张床。 “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明白前天你铺十一张床的原因了。我想,莫非你早就知道搜救队会发现雪杖这条线索,为了把他们迎进屋内而事先铺好了与人数一致的床?而且今天屋岛小姐把柴禾搬到客房里了吧?” 我回过神来,发现雪子稍微蹲了下来……她摆好了架势。 “如果说搜救队今天晚上也要用到柴禾的话,那就表示他们在上午发现了新线索。倘若山岳部的人确信越智先生还活着并且待在这附近的话,就会拜托你今晚也让他们住下来。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假如发现了滑落者穿的登山靴的脚印……” 雪子一步一步 地远离我。 “屋岛小姐,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昨晚没有睡。虽然我很累,但我拼命爬起来了。” 我开口说: “你看到了吧。” 雪子微微地,好像歪了歪下巴似的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手上拿着登山靴,从户外地板走到小河里,然后在水中前行。你在离开飞鸡馆足够远的地方上岸,用那双鞋子制造脚印——穿着滑落者的鞋子,在尚未被踩踏过的雪地上到处乱走。” 对啊,我确实这么做了。雪水冰凉,山里的夜晚非常寒冷,我几乎要冻死了。我把越智先生的登山靴拿在手上,为了不留下脚印,甚至只能光着脚通过小河离开飞鸡馆,然后在八垣内的雪原上踩出脚印。 此前,我曾用自己的鞋子制造过脚印。然而,原泽先生知道越智先生的鞋子特征,所以他不认为那是越智先生的脚印。必须设法用越智先生的鞋子重新踩上脚印。 只要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那个,今晚就还会在这里过夜。 “是你妨碍了我吧。”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我不允许你欺骗登山爱好者们。我用自己的脚印覆盖了你留下的脚印。” 太遗憾了。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在我回到飞鸡馆为搜救队准备早餐的时候,雪子正在抹消我的脚印吧。 我放开交叠在身前的手掌,然后把手背在身后。 刚强的雪子,努力的雪子。但是,我没有忽略她跟中的胆怯。 “屋岛小姐,越智先生的登山靴在你手上,另外,把冰爪扔到雪原上的那个人也是你。而且,你早就知道搜救队是没办法找到滑落者的,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滑落者。反过来说,就是你知道滑落者身在何处。 “你到底把越智先生怎么样了?!” 雪子大概是看到我把手背在了身后吧,她也跟着把右手藏到了身后。如果不是她那声大吼大叫,飞鸡馆里应该是一片安静。“唰”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对,正像是拔刀的声音。 可怜的雪子。那种东西无法让人沉默下来。沉甸甸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非常锋利,这才适合用来封口。 在前降家的时候,我也曾接受委托处理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封住不受欢迎之人的嘴巴,也是我的工作。我现在就可以让雪子沉默下来,但是我决定再陪她说一会儿话。我的做法就是让人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而且,雪子已经不是飞鸡馆的雇工了。也就是说,她是客人,不能失了礼数。 “……昨天,屋岛小姐跟我说过吧——‘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你想把它拿出来当晚餐吧。” 雪子大概是难以忍受自己话语中的含义吧,她从喉咙里迸出了大喊。 “那到底是什么肉!” 我露出令客人放下戒心的笑容。 “对了,再过不久,就到最好吃的时候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尝一下?” 6 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 它的一楼有一间唱片室,这是辰野先生的公子用来听唱片的房间,但因为辰野先生喜欢安静,所以在这间屋子里装上了隔音设备。声音既不会从这里泄露出去,也不会从外面传进来。 而且,一旦拉上窗帘,就连光也照射不进来。我走进昏暗的唱片室,在黑暗中低声唤道: “越智先生,越智先生……您醒着吗?” 人影“霍”地动了起来。一把低沉忧郁的嗓音回答道: “啊,屋岛小姐,我好像睡了很久。” “是药起了作用。睡得香比什么都好。” 我把盛在热水瓶里的白开水倒进茶杯中,递给越智先生。越智先生接了过来,喝得津津有味。 “啊……暖和了。” “请吃点什么吧。燕麦粥和白粥,您要选哪个?” “只有粥吗?” 越智先生苦笑着问。因为他好像到昨天为止都没有食欲,所以我才劝他喝粥。 “如果您吃得下的话,我就去准备补充精力的食物。我还买到了不同寻常的肉。” “不同寻常的肉?” “是我从猎熊人手上买来的熊掌,据说是珍馐呢。” 我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唱片室里。已经习惯黑暗的越智先生皱起眉头,用手掌遮住了眼睛。为了不让室内太冷,窗户只开了一条缝。 “不过,要等我学会了烹饪方法之后,才能把这道菜呈现给各位客人。” “哎?还不能吃啊。” “听说这种肉有些腥膻,所以没法马上做给您吃。如果您想吃的话,我会在这几天内好好研究的。” 熊掌放在地下的食品仓库里。因为是这个时节,所以不必担心会腐烂。 飞鸡馆的客房在两楼,但是我没法把脚骨折的越智先生搬到两楼。虽然对客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只好铺设简易床,把唱片室当成临时客房。这是为了帮助受伤的人,辰野先生也会原谅我的吧。 越智先生的冻伤大有好转。因为伤处会有些痒,为了防止他乱抓,我用绷带包了起来。我一边诊察他的伤情,一边说道: “刚才还有个奇怪的客人呢。” “哦?”越智先生很意外似的提高了嗓音,“在冰天雪地里还有客人?” “嗯。” 越智先生身体上的乌青正在逐渐消失。锁骨上的伤口还要再静养一阵。但尽管如此,他的康复速度还是很快。 “这位客人嘴里还说着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好像以为我把您杀了。” 我回想起来,不禁偷笑出声。雪子实在是想得太多了,真让我伤脑筋。 但是越智先生并没有笑,而是惊讶地问: “是谁?为什么会这么说?” “由于需要人手,我雇了一个人。” 我重新用绷带包扎他的手指。是因为有些痒吗?越智先生的手指略微抖动了。 “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让她闭上了嘴巴。她似乎有很多烦恼,我想她现在肯定很开心吧。” 不管是床铺的数量,还是冰爪以及柴禾,雪子大致上都猜对了。最关键的是,她看到了我制造假脚印的情景,所以我没法找理由搪塞。为了不让她在外面散布我所做的事情,我只能封住她的口。 “知道得太多了。” 越智先生嘟哝道。 虽说他复原得很快,但脚和胸口处的伤还是很严重。越智先生躺在简易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他无法动弹。 “还有您,越智先生。我也不得不让您永远地闭上嘴巴。” 拉开窗帘之后,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壮丽至极的八垣内。马上就要到春天了。等积雪融化后,如果辰野先生能从失去妻子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一定会在夏天过来吧。 “其实到刚才为止,搜救队的人一直都在。他们是产大山岳部的人和赶来帮忙的当地登山会成员。” 越智先生大概是太过震惊了吧,不禁发出了“哎?”的声音: “那么,现在呢?” “回去了。我还想请他们多留几天呢,但是被人妨碍了。” 我把两手背到身后。沉甸甸的可靠的重量传递到了我的手上,令我放下了心。现在就可以让越智先生沉默下来,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太可怜了。我让他把想说的话都讲出来。 “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我就在这里?” 啊,原因只有一个。 我怔怔地说出了一切。 “飞鸡馆简直太美了。它仿造苏格兰巴洛克风格而建,是一幢十分具有观赏价值的乡间别墅。我热爱这栋建筑,也热爱包围着它的八垣内的自然风光。经过一整年的不断修缮,它现在非常完美,我为此感到骄傲。 “这栋建筑如此出色,我当然会想要在这里招待客人啊!” 迎来了越智先生这位客人,我的心情非常雀跃。 在我独自度过的这一年里,飞鸡馆就是我的心灵寄托。 培育花朵,是因为想让别人欣赏它。 没有一个收藏家会不炫耀自己的藏品。 我把房子拾掇得这么漂亮,自然盼望能有客人大驾光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但是,越智先生却说,搜救的人明天就会来,他们来了,他就会回去。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离开,不过,搜救的人要来,让我很高兴。 因为客人又将增多了。 “然而,我并没有把您的事情告诉搜救队。如果您就这样痊愈下山,把在飞鸡馆里疗养的事情传出去的话,会让我十分为难。” 听了我的坦白,越智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怒色,但不一会儿,他的脸色又变了。他拖着不受控制的身体,在狭窄的简易床铺上蠕动着。 “越智先生,我听说了哦。在山中遇难的话,搜救费用非常庞大呢。您就算下山了,也只会吃苦。那还不如……” “不,我不会说的。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口。即便下了山,我也会巧妙地搪塞过去的。所以、所以……” 越智先生的舌头不听使唤了。 我背对着明晃晃的窗户,俯视着躺在简易床铺上的越智先生。 “……我是不相信口头约定的。” 这是最好的封口方法。就连说过想去喜马拉雅山的雪子,我也轻易地让她保持了沉默。 这个全新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很锋利,似乎能把人杀死。我把它放在眼前,在注意到越智先生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出“咕嘟”的声音后,我挂上每日必备的微笑,说道: “这是封口费,请不要公开发生在这个山庄里的事情。” 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1 我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软弱归根到底是天生的。 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反抗。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 她……玉野五十铃是否想帮助这样的我呢? 五十铃的荣誉到底是什么? 我是小栗家唯一的孩子。据说当初所有的亲戚都盼望母亲诞下一个男孩。不过,我却是一个女孩。 母亲跟我一样,也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则是入赘的。恐怕母亲对我付出的不是爱,而是同情吧。她从一开始就很怜悯注定和她拥有相同境遇的我。 无言的压力迫使母亲去生第二个孩子。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生个男孩。母亲之所以能够勉强忍受下来,是因为祖母大人没有支持这种逼迫行为。只有关于继承人的事,祖母大人不会逼迫母亲。当初除了母亲之外,祖母大人还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儿子。但是,听说由于战争、生病和事故,他们一一去世了。从结果上来说,祖母大人没有为小栗家留下儿子,她似乎认为这是她的罪过。因此,祖母大人不会因为母亲生不出儿子而给她压力。 但是,祖母大人对其他的事情却毫不留情。祖父大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祖母大人从他那里接过权杖,言行举止就宛如小栗家的女王。 小栗家面向骏河滩,是一个扎根在高大寺这片土地上的家族。从我的房间望出去,可以将高大寺的街道和大海尽收眼底。从历史悠久这一点来说,小栗家在高大寺也是出类拔萃的。听说小栗家以前就像君王一样称霸此地,曾不止一次招待过高贵的客人。由于祖母大人的安排,我几乎没有机会听到传言。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了小栗家在走下坡路这件事。即便是现在,小栗家仍然拥有各种各样的财宝,凭着从数不胜数的土地上获得的租金,可以尽情地享用山珍海味。我不禁想到:往昔的小栗家居然比现在还要厉害,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盛况啊? 可能正是由于见识过了往昔的小栗家,祖母大人才会如此严厉。 祖母大人即便在家里也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的和服,举止优雅地巡视着小栗家。她几乎不出家门。面对我的时候,她经常会这么说: “纯香,如果你母亲一直没有生出男孩的话,就要靠你来守护小栗家了。‘鹄不日浴而白’,意思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你很有文才,要谨言慎行、好好学习,一定要复兴小栗家。” 我其实不讨厌学习。翻阅书籍的时候,我会充满兴奋;神秘的数字世界也很吸引我。不过,最让我觉得开心的还是学校。因为可以交到同龄的挚友。 但是,祖母大人却怎么也不认可我交到的朋友。虽然我没有把朋友带回家里过,但祖母大人却总是无所不知,她跟我说: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然而,你交的那个朋友三者都有所欠缺。你肯定知道‘欲知其人,先观其友’这句话吧。以后,我不准你和那种朋友交往!” 然后,祖母大人充分运用小栗家的权势,使我的朋友远离了我。不论再尝试几次,都是这个结局。和我关系最亲近的朋友甚至还离开了高大寺这块土地。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孤高之人——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懂事以后,就知道了母亲的事情。母亲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眼睛里没有神采,行为举止没有气势,只会唯唯诺诺地服从而已。拿祖母大人喜欢援引的话来说,就是“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虽然母亲应该是“既嫁从夫”,但她并没有顺从于父亲。因为祖母大人已经控制了母亲,抽出了她的灵魂。 我也并不坚强,不过是个软弱女子而已,有时想起远方的朋友和温柔地搂紧我的母亲,就会泪湿枕巾。因此,我的灵魂总有一天也会被抽走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抱着这种恐惧生活了下去。 那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事情。 客厅里塞满了亲戚,租借小栗家土地的人们送来的贺礼都堆成了山。亲戚们的华丽辞藻让我觉得恶心。送的礼物没有一样是有价值的。不管是挂轴、时钟,还是蛋糕,都和小栗家里的同类物品相差悬殊。虽然有些可以送给佣人,但剩下的都会被扔进宅邸后面的焚化炉里烧成灰烬。 令人窒息的庆祝宴席结束了,我正要退出房间,却被祖母大人叫住了。 “等一下,纯香。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从祖母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有文房四宝,也有书籍珍本。我并不是不喜欢它们,但是,一想到祖母大人通过这些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就觉得很郁闷。然而,我只能说出一句话:“好的,多谢祖母大人。” 但是,当祖母大人拍了拍手,拉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那里并没有东西,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深深地弯下了腰,额头几乎能碰到榻榻米。小栗家有好几个佣人,不过,那些人都没有她那么谦恭。祖母大人告诉我: “你也要快点学会使唤人了,我就派这个孩子跟在你的身边。” 然后她命令女孩:“来,打个招呼。” 女孩轻轻地回答一声“是”,接着抬起了头。紧颦着的眉、紧抿着的唇,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啊,好漂亮的女孩。 “我叫玉野五十铃。从今天起,我将在府上工作。请大小姐多多关照。” 她的声音温和有礼,但并不给人谄媚的感觉。她既不怯场,也不虚张声势,显得恭谨而坦荡。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了遗憾——如果不是在小栗家的客厅,而是在某条路边遇到她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五十铃是身家清白的孩子,各种技能都略懂一二。你就算把她带在身边,也不会给你丢脸。她住在我们家里,房间已经拨给她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吩咐她做事。” 祖母大人一般不会夸奖外面的人。我根本想不到她会表扬佣人。但是,祖母大人却很赏识五十铃。如果是这个女孩的话,跟她在一起也不要紧。这么一想,我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但是,祖母大人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这样的我。 “纯香,自古以来,就有一句关于佣人的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要注意,不要让对方恃宠而骄。” 本人就跪坐在旁边,祖母大人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五十铃,她并没有勃然变色,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我一点也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亲戚们之间谈论着这件事,“真是件好礼物”、“对啊,纯香君也快要……”全都是奉承拍马——尽管他们也知道祖母大人不会把这些话当真。 另一方面,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我应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祖母大人的意图?我琢磨得烦了,甚至都忘了回复祖母大人。这时,母亲帮我说话了。 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敬畏,她温柔地说: “真不错啊,纯香。但是不要太刁难人哦。有句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香子,你不要插嘴!” 祖母大人立刻斥责道。我跟平常一样身体僵硬地等她说完话。 五十铃没有多余的举止动作,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她大概学过茶道、花道之类的吧。 我离开了客厅,五十铃就跟在我身后。虽然她是我的贴身随侍,但我并不想在第一次见面当天就把她带进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别馆里,连接主馆和别馆的是一条走廊,快到走廊时,我停下了脚步。房间太多了,我随便打开一间房间的拉门,让五十铃坐下。 月光照亮了房间。夜晚明亮到能让我看见五十铃的脸,我想这样一来就不必开灯了。因为很少使用这间房间,所以我连坐垫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和五十铃面对面端坐在绿色的榻榻米上。 “重新介绍一下,”我打破沉默,“初次见面,玉野五十铃。我叫小栗纯香。” 我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然而,五十铃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戴了面具似的。她各用三只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是玉野五十铃,请多多关照。” 她的态度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但是我却感觉到被拒绝了。五十铃并不是循规蹈矩,而是固执地不向人敞开心扉。即便我有生以来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但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我有些吃惊,稍感不快,非常困惑……但是不知为何,对于五十铃的拒绝,我还产生了类似高兴的心情。 我不清楚自己懂事之前的那段天真烂漫的时期是怎样的,但是随着我年岁渐长,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都非常模式化,不是敬而远之,就是奉承讨好。我经常会因此感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五十铃和他们不同。我觉得她的冷淡是一种更为人性化的东西。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玩起了手指。真是粗俗,我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那个……”一不当心,我的声音含糊了,“五十铃是几岁呢?我从今天起就是十五岁了。” 我说出口才意识到五十铃肯定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都是在我生日的时候被介绍过来的。五十铃当然没有说她早就知道,只是简短地回答道: “十五岁。” 我很清楚五十铃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估计祖母大人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窃喜有同龄女孩陪伴在自己身边。然而,祖母大人说了“要学会怎么使唤人”,那是在命令我去做些什么吧。我顺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五十铃……在这个地方,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于是五十铃再次把手指按在榻榻米上。 “只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我都可以为您做。” 那是清脆而压抑的声音。我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龄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我所希望的……祖母大人的愿望是显而易见的——她希望我成长为称职的小栗家接班人……那么,我呢?我想让这个有着坚毅双眸、却因为立场的缘故而凝视着榻榻米的女孩做些什么呢? 我记得那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种在中庭里的松树那歪歪扭扭的影子映在了拉门上,从楣窗处吹进来的凉风抚摸着我的脖颈。我变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我沉默了太久,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五十铃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对又大又亮的黑眼珠从正面盯住了我,使我没有心思再说任何话。我觉得五十铃似乎在催促我,她好像感到很奇怪:“您怎么了?请不要客气,把您想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于是,我感到血液冲上了我的脸颊。 那是痛苦而丢脸的一刻。 打破那种气氛的是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映在拉门上的人影,还有突然的话语。 “纯香,你在那里吗?” 打开拉门的是父亲。他背对着月亮,身形瘦削得令人心痛。 我看见至今为止行为举止一直很完美的五十铃在瞬间犹豫了一下。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虽然刚才在大厅里,父亲也坐在亲戚们中间,但是祖母大人完全不在意身为上门女婿的父亲。在小栗家,要是祖母大人不把哪个人放在眼里的话,那个人就会相应地受到忽视。 不愧是五十铃,她马上坐着行礼。我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大人。” 父亲无力地微笑道: “怎么了,纯香?为什么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 父亲说着开了灯。月光被赶走了,已经习惯黑暗的我和五十铃一同眯起了眼睛,用手遮挡。我一边忍受着刺眼的光芒,一边回答: “因为她从今天起就要过来协助我了,所以互相打个招呼。” “啊,是这样啊,那是好事。但是连坐垫都没有铺,这样脚会发麻吧?” 父亲一边说,一边在五十铃身边弯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铃君吧?” “是的。” 我总觉得父亲像是在诉说心愿—— “岳母就是那样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很辛苦。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够成为纯香的真正伙伴。无论如何,请和纯香变成好朋友。” 然后他施了一礼。五十铃受了父亲的一个鞠躬,似乎有些惊慌起来。 “请抬起头来,老爷。您的吩咐我已牢记在心。” “是吗?那就好。” “是的。” 五十铃面向我,端正了姿势。 “只要大小姐允许的话……” 我知道父亲的意外之语替我解了围。刚才的紧张感不翼而飞,我能够自然地看着五十铃了,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微笑。 “那当然,五十铃。我们成为好朋友吧……还有,请务必不要再用大小姐来称呼我了,因为听着会有距离感。 五十铃稍微歪头思考了一下,不一会儿眼睛里就出现了淘气的光芒,她如此回答道: “好的……纯香小姐。” 2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我真的非常幸福。 初中毕业后,我又升上了高中。祖母大人似乎并不打从心底里为我感到高兴,她好像还是觉得“女子没必要有学问”。但如果是为了复兴小栗家的话,她也只好妥协。不过,当我提出想让五十铃也一起上学的时候,她就勃然变色了。 “你让一个佣人受教育,到底有什么用?这就好比‘学习屠龙之技’。别人会如何,我不知道,但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允许这种不像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很遗憾,但其实不管是我还是五十铃都不觉得祖母大人会同意这件事,不过是提一下试试而已。我也是在五十铃来了之后,才敢那么做的。 如此一来,白天我去上学,五十铃就待在屋子里干杂活。只要想到家里有五十铃等着,我就不再感到孤独。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转变——我能够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了,也开始认为和同班同学聊天是一件开心的事。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五十铃。跟五十铃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舒畅,那是在我至今为止毫无价值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 五十铃很听话,她是在小栗家任职的忠诚的佣人,完全服从于我,抹消了自我意识。祖母大人觉得这样的五十铃很令她满意,甚至还表扬我使唤得好。 然后,在单独两个人的时候,五十铃就会和我促膝谈心——学校里的事情、我被祖母大人责骂的事情,还有可怜的母亲的事情。五十铃和我一起分享喜悦和悲伤。 而且最让我高兴的是,五十铃让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某一天,在别馆内我的房间里,我和五十铃各自看着书。我面向书桌,五十铃却没有使用我借给她的书桌,而是坐在椅子上悠闲地阅读。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很安静,五十铃有时会很体贴地为我准备饮料。除此之外,房间里通常都只有风声和虫鸣。但是那一天,五十铃好像临时起意似的问道: “纯香小姐,你在看什么?” 我把手上的书给她看。五十铃好像很吃惊,又好像很钦佩,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学校里要学《庄子》吗?” “是啊, 不过我并不是因此才看的,而是出于兴趣。” 我把读到一半的《庄子》放在书桌上,这次由我来发问了。 “五十铃在看什么?” “小说。这个是……” 她没说完就突然闭上了嘴巴,用我已经看习惯的淘气眼神望了过来,把自己的书递给了我。 “只交换一个晚上,怎么样?我想肯定会很有趣的。” 虽然这是一个极好的提议,但我却不禁犹豫了。 “可是……”我含糊其辞地说,“除了祖母大人挑选出来的书以外,我看其他的书会被她责骂的。更何况还是小说……” 五十铃露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保密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啊。” 然后我们就这么做了。五十铃的提议大多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五十铃借给我的是爱伦·坡的书。那天晚上,我一开始很困惑,这是讲什么的呢?不久,我开始集中精神翻看了起来,最后完全入迷了。神秘之中蕴藏着合理性,严肃和幽默交替出现。我看得情绪跌宕起伏、沉醉不已。一边因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难以言表的优美意境而震撼,一边夹杂着自己冷静而透彻的观察,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一个晚上的约定延长了三天,在此期间我惊叹了好几次。还书的时候,五十铃问我: “怎么样?” 我想了很多,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我吃了一惊。” 五十铃好像只因为这句话就感到十分满足。她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起来,我从未见她笑成这样,不知为何觉得很开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出于礼貌,我也问她: “五十铃觉得怎么样?” “很有意思。《辙鲋之急》这个故事甚至还让我抚掌大笑。” 我疑惑地问: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这个故事应该是教导我们要适应时宜吧。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五十铃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庄子问别人借钱,却被拒绝了,为了泄愤,他拐弯抹角地打比方责备对方,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庄子这个样子很滑稽,所以才这么开心。” 我不禁窥探了一下左右,害怕祖母大人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听我们说话。结果自不必说,房间里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在确认这一点后,我也大笑出声。真是敌不过五十铃,跟她扯上关系的话,连《庄子》也变成了笑话故事。 在那以后,我又读了几本书。 在春日的晚上,我瞒着祖母大人,偷偷来到中庭,靠着街灯和月光看书。 在炎炎夏日里,我一边享受着五十铃用团扇帮我徐徐扇风,一边看书。 在蟋蟀唧唧作响的秋天,我安静地细细品味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故事。 在冬天,我们两人围着一只火盆,一边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边读书。 我就好像是一个被五十铃引导着学步的小孩子。苏佩维埃尔、果戈理、切斯特登,这些人都是五十铃告诉我的。我连她选择书有没有什么要点,她有什么偏好都不知道。但是,没有一本书是不让我惊叹的。 她还说了这样的话: “纯香小姐好像喜欢中国和日本的东西吧。那么这类的书籍你喜欢吗?” “因为祖母大人不喜欢……” “如果是《志异》、《红楼梦》、《宇治拾遗》,还有《雨月》之类的话,老夫人也会同意的吧。” 我觉得也许是这样的,于是就拿过来看了。“都说芥川借鉴了《宇治拾遗》。”我听她这么说,就看了这本书。“《雨月》里采用了很多中国的典故,比如《剪灯新话》等,你觉得如何?”我闻言把这本书也看了。就这样,我一本本地看了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说:“据说这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她巧妙地哄骗我去读的那本书就是《金瓶梅》。第二天早上,我满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啪嗒啪嗒”地追着五十铃,捶打了她一次又一次。五十铃笑着说:“抱歉、抱歉。我把这本书给你,请原谅我。”接着递给了我一本书。在这种情况下,她让我读的是巴塔耶(注:巴塔耶(ge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的《蛊惑之夜》,因此,我完全被惹毛了,整整三天没有跟五十铃开口。五十铃好像还准备了萨德(注: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贵族,色情和哲学书籍作者。施虐狂(sadism)一词即由其名而来)的书,但她到底还是反省了,并没有把那本书拿出来。 我虽然是五十铃的主人,但另一方面,五十铃也是我的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我们大概是朋友。然而,我却对五十铃一无所知。这个情况让我很不满意,并且很不好意思。 那似乎是发生在细雨绵绵的六月的事情。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过来当班的五十铃说: “不用了,我不需要喝饮料。话说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我吗?” 五十铃跪坐在门槛前面,各伸出三根手指按在地上,她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我真的对五十铃一无所知,因此开始担心起来——莫非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当然,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不要紧……” “不,只是因为问得太突然,吃了一惊而已。我出生于高大寺的松原。” “啊,是松原啊。我经常去松原呢。” 松原在高大寺的高地之上,是一处豪宅聚集的地方。我跟随着祖母大人造访过好几栋宅邸。五十铃大概是哪户人家的佣人的孩子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我招手让五十铃进来。她行了一礼,越过门槛,蹲下来合上拉门。 “你非常喜欢读书吧,还会读很冷门的书呢。但我还不知道,你有特别喜欢的书吗?” 五十铃好像很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这种身份的人还谈喜欢书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嗯……还是爱伦·坡吧。” “是吗?我就猜是这个答案。” “是啊,那个活埋时呼吸困难的描写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怕了,但是写得很出色。不过日本都是火葬,不可能把人活生生地埋葬掉。” 我只能微笑。 “你是在哪里看这些书的?” “我读的是家里的书。” “是指你父母家吗?” “是的。” 我突然发觉到了,从我十五岁生日以来,五十铃一直陪在我身边。回家省亲的日子里,其他的佣人都回老家了,只有五十铃还在小栗家。 “对了,这么说来,五十铃还一次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呢。你家是怎样的?” 我不清楚五十铃的情况。由于喜欢她,所以想了解她。因此,当她说出“烧掉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问出了愚蠢的话。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感到很羞愧,心慌意乱之下,我又问了一句蠢话。 “那你的家人呢?” “烧死了。” 我不记得后面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想大概是请她原谅吧,但不知道有没有说出来。论可悲,没有什么比直到如今还不了解五十铃的自己更可悲的了。之前,我还为交到了朋友而高兴不已,那实在是太可悲了。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把头枕在五十铃的大腿上抽泣。五十铃用笨拙 的手势抚摸着我的头发。她一边这么做,一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纯香小姐。请不要再哭了。纯香小姐如此悲伤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没关系的,没关系……” 我终于抬起脸,然后看见了五十铃的笑颜——那笑颜就像是在哄爱撒娇的孩子般充满了怜爱。 “我跟纯香小姐在一起,每天都幸福得不得了,早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来,请坐。”五十铃催促道。我抽抽搭搭地起了身。五十铃微笑着让我安心,但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她把手指按在碧绿的新榻榻米上,跟第一次见面那晚一样端坐着,说道: “出于这个原因,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幸好我被小栗家雇佣了,碰上了纯香小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分。 “我将会忠诚地服侍您。所以,纯香小姐,请……请把五十铃长留在身边。” 我用手指擦掉再次落下的泪水。回答是什么不言而喻。我不过是把自己的心声传递给五十铃而已,并不需要做任何修饰。 “当然了。永永远远,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待在我的身边。我是不会放开你的,你也不要离开我啊。拜托了,五十铃。” 雨继续“沙沙”地下着。 岁月如梦般逝去,我也迎来了一个分岔口。 在我读高中的期间,父母亲之间还是没有生下男孩。祖母大人好像希望我高中毕业以后马上招赘,以谋求小栗家的安泰。 我在考虑上大学的事情。这既是因为我喜欢学习,也是由于我对只知道高大寺的自己感到不安。还有一个理由则绝对不能告诉祖母大人。 祖母大人让我坐下,自己则站着大声呵斥道: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真是愚蠢。我应该已经给你充分的时间了,你还想上大学,真是荒谬至极。你忘了吗?你是为了守护并且重振小栗家而存在的。你去当学者是想干什么?” 与我同席的母亲开口了,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她仍想袒护我。 “纯香根本就没有说想成为学者。” “闭嘴,我在跟纯香说话!” 母亲受到斥责之后悄然不语,瞥了我一眼后就低下了头。 我以前也跟母亲一样,在祖母大人的面前很容易就会被打击到,害怕得连指尖也麻痹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我现在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些许的勇气。托五十铃的福,我又恢复了笑容,融入人群获得了少许信心。我仰视着祖母大人,拼命地忍耐着她那锐利的目光。 还有一样我过去不具备的东西,那就是狡猾。五十铃在祖母大人的面前很愚忠,但在我面前就是一个好朋友。我学了她的圆滑,开口说道: “祖母大人,您批评得很对。但是我觉得自己若要继承小栗家,不论怎么说,都欠缺了一些东西。” 祖母大人微微抽动了一下眉毛。 “……你说说看。” 不容许有任何反对声的祖母大人竟然愿意听我说话。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嘴巴很干。我一边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心情,一边拼命不让她察觉到我的恐惧。 “是。我在高大寺长大,还没有和贵人们交际过。我不禁感到担忧,要是就这样招赘,会不会被高大寺之外的人嘲笑没有见识呢?” 实际上,近来高大寺之外的人租借小栗家土地的情况越来越多了,如果小栗家仅仅在高大寺有名的话,是无法树立威信的。祖母大人急躁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我戳到了她的痛处。 “我想上大学,并不是为了专研学问,而是想加入到优秀的人群之中感受教化,不是有句话说‘如入芝兰之室’吗?” 祖母大人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加以否定。虽然从她眉间的皱纹可以看出她不太高兴,但毕竟是在考虑我说的话了。我紧张地凝视着祖母大人,等待她发话。 “确实……”不久,祖母大人开口了,“你说的不无道理。现在的小栗家虽然只有那样的男人,但也算是家主。我也不能急着让你结婚。” “那样的男人”指的是父亲。现在是决定我将来的时刻,而父亲甚至没有被叫过来。这就是祖母大人对待父亲的方式。 “还有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你只跟高大寺的虾兵蟹将打过交道,也难怪会担心将来。” 祖母大人从来没有像这样采纳过别人的意见。我不由得往前凑了凑。 “那么,祖母大人……” “但是,”她目光锐利地瞪视着我,“你当然也知道‘如入鲍鱼之肆’这句话吧。若是跟优秀的人来往,你或许还能学成回来。但是,如果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跟下贱之辈交什么朋友的话,就一切作废!” “那么……” 祖母大人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话。我就是在等这个时刻。 “带上一个监督者。与其你一个人离开高大寺,还不如带一个佣人同去,更让我放心。” 祖母大人再次陷入了沉思,这回的沉默持续时间并不长。 “……好吧。谁去把五十铃叫过来!” 虽然我开心得想要跳起来,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露声色。因为我已经学会了狡猾。 如此一来,我就要离开高大寺了。 祖母大人吩咐五十铃,每十天写一次报告,记录我的行为。对字迹漂亮到堪任秘书的五十铃来说,这算不上是什么负担。在离开高大寺的那一天,祖母大人为我召开了一场贺宴。跟以往一样,礼物堆积如山,大部分都扔了,只有一盏台灯很合我的意,用来看书很方便。 莫非自己是在做梦?没想到把母亲和我一直禁锢到现在的桎梏竟会如此轻易地松开了。五十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我居然可以和她两个人一起生活。我获得了自由——当然,那只到大学毕业为止。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祖母大人是可以说服的。她并不是不可违抗的绝对的女王。现在,我已经反抗成功了一次,并非没有可能成功第二次、第三次。凭自己的力量开拓命运,这种激昂的感觉让我陶醉不已。 真的很幸福。 总之,那时我还不够了解祖母大人。 3 我离开高大寺还不到两个月。 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我预感到将来会比现在更幸福——因为我加入了大学的“巴别会”。 俱乐部“巴别会”聚集了一群热爱看书的同好。我在那里遇到了真正具备智慧、教养以及风度的人。曾在祖母大人面前说过的“芝兰之室”的比喻没过多久就成真了。 五十铃即便站在每个都很优秀的“巴别会”成员之间,也丝毫不逊色。 有一天,聚会在大学的日光浴室里举行。因为我有别的事情,所以就让五十铃陪我一起参加了。我坐在白色的圆桌旁,五十铃就侍立在我的斜后方。副会长看到这个景象,跟我说道: “咦,小栗小姐,后面的那位是谁?” 我挺起胸膛向她介绍令我骄傲的玉野五十铃。 那天,五十铃担任“巴别会”的后勤。她同往常一样工作了起来,并不多管闲事,总是很低调,但是当哪个人有需要时,就会发现她早已帮对方准备好了。茶水的温度很适宜,当她把杯子端过来的时候,水面上连一点涟漪都没有。一直以来五十铃都是这样的。 不光如此,当时圆桌的对面发生了一场小骚动,两位前辈因为想不出一个名字而苦恼。于是,五十铃快步走了过去,站在她们身旁耳语道: “冒昧打扰一下,我想那莫非是折竹孙七?” 两人的愁眉一下子展开了。 “啊,是这个名字。” “是啊,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 看到这一幕的副会长冲我“扑哧”一笑。 “那个叫五十铃的女孩很出色呢。她是不是你的邦特呢?” 我回了她一个笑脸,但心里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看过彼得·温姆西勋爵系列,但五十铃比起邦特来更……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还有时间,“巴别会”的成员现在不了解五十铃也没什么。 回到公寓后,我对五十铃笑道: “今天你露脸了呢,副会长也表扬了你。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在夏天以前学会烹饪啊。” 我以为五十铃是一个完美的佣人,但两人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她有一个缺点——不会烹饪。这对我来说非常意外,因为她竟然连煮饭都不会。如果让五十铃煮饭的话,米不是生的,就是糊了。若用这件事糗她,五十铃就会脸颊泛红,不高兴地扭过头。 “但就是学不会。” “五十铃,听好哦,‘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 这是我在学校从同班同学那里听来的小调,我把它告诉了五十铃。她本来很佩服地听着,但不一会儿就窃笑了起来。 “竟然由你来教我这个佣人,反过来了呢。” 说得也是。五十铃教了我许多事情,多到我甚至无法报答。尽管如此,我第一次教五十铃的东西,却偏偏是煮饭的方法。我们俩互相大笑出声。 五十铃抹掉笑过头溢出来的泪水,说: “不过——好,我会谨记在心的。” “那就对了。那你说说看?” 五十铃苦着一张脸。 “先……” “‘小火’哦。五十铃,那么七步诗呢?”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了不起。那么‘先小火’预备……开始!” 五十铃背对着我,逃了出去。 “纯香小姐心眼真坏!” 从那天开始,公寓的厨房里就会传出歌声。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旋律,似乎是一高的一首宿舍之歌。五十铃顺着这个曲调哼唱着:“先小火,再大火……”好像是为了记住词而谱成了歌。 五十铃的声音很清脆,歌也唱得很好。在读书、学习之余,一听到五十铃开始唱这首歌,我就知道快到饭点了。然而,这首歌似乎没什么效果,五十铃的烹饪水平还是没有进步,我有时会带她到街上去,两个人一起享用美食。 有一天,我在西餐厅里拜托她: “到夏天以前,饭要做得再像样一点啊。” 五十铃保持着用叉子叉着炸肉丸的姿势,垂下了眼帘。 “……我会努力的。” 按照每年的惯例,“巴别会”要在夏天举行读书会。每个人带着自己认为最好看的书,到一个叫蓼沼的避暑圣地住几天,沉醉于小说和诗歌之中。我一加入“巴别会”就对这个读书会期待得不得了。 读书会的话,就算把佣人带过去也不奇怪。 可以把五十铃带过去。 但是,在离夏天还很远的时候,这个计划就破产了。 那是在五月末,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非常晴朗。我一边喝着五十铃为我泡的茶,一边浏览着报纸。我没什么心思地翻看着,然而有一篇报道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五十铃,五十铃!” 五十铃听到了我的尖叫,飞奔了过来。 “怎么了,纯香小姐?” “你看这个,是发生在高大寺的。” 报道记述了一桩杀人事件。 地点是高大寺的松原,有一个强盗闯入了某户富裕的人家,把老夫妇绑了起来,夺走了金钱和物品,不巧两个孙子正好回来,于是强盗就把他们刺死后逃走了。头脑简单、行事鲁莽的犯人不久就被抓获了。此人名叫蜂谷大六,五十岁,已经认罪了。 连五十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纯香小姐,说到蜂谷……” “嗯。” 我希望是哪里搞错了。 父亲在入赘到小栗家成为女婿之前的旧姓就是蜂谷。根据我的记忆,蜂谷大六是父亲兄长的名字。也就是说,这个杀人犯就是我的伯父? 伯父杀了人。我感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安。我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感觉自己就好像徘徊在噩梦之中。若照往常,在这种时候,五十铃就会成为我的支柱,稳稳地支撑着我。但是,只有这一次,连五十铃也只是沉默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蜂谷大六的杀人事件立刻就影响到了我。那天中午,祖母大人的电报来了。 “回来。” 简短而坚决的命令。不知所措的我稀里糊涂地就遵从了。 我们换乘汽车和火车,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高大寺,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没有人到车站迎接我们,我和五十铃不得不拦了一辆出租车。通向小栗家的长长的上坡道、黑色的围墙、嵌着大头钉的门、挂在门柱上的灯笼所散发出的摇曳光芒,应该已经看习惯的自己家,此时却让我打起了寒战。踏脚石、老松树、挂着新月的夜空,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吉利。 我回到家后,不知为何没有被领到内宅,而是被带人了客室。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总觉得为我和五十铃带路的佣人有些疏远我们,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我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家里,却连一杯茶也没有,客室的上座空着,我只好一心一意地等待祖母大人驾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祖母大人终于出现了,她瞥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感到毛骨悚然。与其说祖母大人经常会对我的行为皱眉,倒不如说她总是绷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她大概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满意。 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此时,祖母大人是在鄙视我。我知道现在和往常不一样。 祖母大人就座之后,发出低沉的声音: “纯香。” “是。” “我原本打算让你继承小栗家。只要给你配一个好夫婿,小栗家就会实现安泰与复兴。为此,我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还让你上了大学。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我什么也没有做,没做任何会引起祖母大人不高兴的事情——我虽然这么想,却不敢插话。祖母大人脸上堆起了皱纹,龇出牙齿,仿佛变成了一只鬼。本以为已经克服的恐惧感贯穿了我的身体,甚至还麻痹了我的指尖。 祖母大人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知道你那个懒汉亲戚杀了人吧。总之,蜂谷的血就是杀人犯的血。纯香,你也继承了那种血。小栗家不需要那种人!” 她猛敲着饰有螺钿的桌子。我像一个小孩般缩成一团。 “我已经让那家伙离婚了!” “啊……” “离婚”这个不太熟悉的词语让我有些困惑。但是,它代表的意思却很清楚。 父亲被赶出了家门。明明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却处理得这么快。 那么,我呢? “本来你也不能留在这个家里,但遗憾的是没人能取代你,暂时先把你留下吧。但是,我绝不允许你顶着小栗家的名头丢人现眼。” 然后祖母大人呼唤道:“五十铃。”五十铃端坐在客室的角落,连坐垫也没有铺。她在祖母大人的面前一直都是这样正襟危坐的。 “我解除你随侍在纯香 身边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厨房工作,自己心里要有数。” 比起伯父杀了人,比起父亲被赶出家门,这一句话才彻底地打垮了我。祖母大人要把五十铃从我的身边夺走!把我的五十铃…… 我忘记了害怕。一下子涌上来的怒火让我失去了判断力。我差一点就要向祖母大人猛扑过去了。真这么做的话,肯定能一口气折断那细瘦的脖子。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我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因为五十铃就像听到了“把柴禾拿过来”的命令般冷静地回道: “是,我明白了,老夫人。” 我连自己就在祖母大人面前都忘记了,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五十铃。但是五十铃却一动不动地低头朝下看,我窥视不到她的表情。 “祖母大人!” 我忘记了一切,冲着祖母大人喊道。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能伯父确实杀了人,但这既不是父亲干的,也不是我做的。杀人犯的血什么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离开了高大寺,在身边都是出色前辈的环境下,过着每一天。我真的很期待“巴别会”举办的夏日读书会。但是,那些都不要紧。你跟我说不准出去,我就不出去;你叫我滚出小栗家,我就滚。可是、可是只有五十铃,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祖母大人只是遗憾地低声自语: “有句话‘乌不日黔而黑’,如果我早知道你继承了肮脏的血脉,就不会对你有所期待了。” 哦,是这样啊。 对祖母大人来说,以前,我虽然不够成熟,但将来可以变得完美。但是现在,这块玉上已经发现了瑕疵。因此,她要把我抛弃掉。 祖母大人已经连看都不看我了。她转向五十铃简短地命令道:“把‘这个’带到房间里。” “是。” 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五十铃从背后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快,请站起来。请跟我去房间……大小姐。” 这个晚上,我的心沉甸甸的,但天空却非常澄净。 星星倒映在中庭的池塘里,春日石灯笼没有点火,影子被拉得很长。我一边凝视着虚浮的脚下,一边仿佛被五十铃拉着似的,走向作别两个月的自己房间。 我停在了一间房间的前面。这里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和五十铃两个人第一次对话的房间。 从那天开始,五十铃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对啊,无论何时五十铃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于是我那颗动摇的心平静了下来。不过是祖母大人说了些什么而已,又不会动摇我和五十铃的关系。察觉到这点后,我觉得很害臊。明明五十铃在祖母大人的面前一直都是装得很听话的。 我抬起头,叫住了往前走的五十铃。 “哎,五十铃,等等。你还记得这间房间吗?” 五十铃停住了脚步,侧过身子回头。她的表情在微弱的星光之中浮现了出来。 既不是偶尔露出的吓人一跳的淘气笑容,也不是那副“因为是工作我才去做”的装模作样的面孔。我也知道五十铃侧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那是深深的不在乎。“啊”的一声尖叫堵在了我的喉咙里。 五十铃瞥了一眼房间后,只说了两个字: “是的。”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声音颤抖了起来。 “那个,五十铃,这下麻烦了,看来我暂时不能外出了,但你会过来看我的吧?” 五十铃的声音和我的正相反,非常冷静沉着。 “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厨房帮忙了。如果老夫人吩咐的话,我就会过来听命。” “怎么了,五十铃?祖母大人并不在这里啊。不要在这种可怕的时候刁难人,像往常一样笑笑吧。” “这是您的吩咐吗?” 话语中断之后,我觉得一片寂静,静得连耳朵都痛了。这个宽敞无比的小栗家里,仿佛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人。 明明是我想让五十铃笑的,结果最后笑出来的人却是我。虽然呼吸困难,但我硬是冲着五十铃笑。似乎这样做的话,一切就都会变成笑谈。 “咦,你怎么了,突然这样?好奇怪啊,五十铃。好奇怪啊。” “是吗?” 到刚才为止一直侧对着我的五十铃重新转向了我。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就近得出奇了,我不由得往后退。 “我并不是在刁难你。听起来,原来的老爷似乎被逐出了家门,那我想他的吩咐也就到此为止了。”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五十铃突然扭过脖子,看向中庭,然后目光又移向平时不用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拉门。 “您忘了吗,大小姐?您不是也在场吗?原来的老爷不是在这间房间里吩咐过我吗?” 父亲、我,还有五十铃。 啊,那是初次见面那天的事情。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想起来了。是啊,父亲确实对五十铃说了。 “原来的老爷让我当大小姐的伙伴……和大小姐变成好朋友。” 那么,五十铃是在遵守父亲的话吗? 她只是在遵守那些话吗? 因为父亲那么吩咐她,叫她跟我变成好朋友,所以五十铃才会对我微笑,听我说话,把书推荐给我吗? 五十铃说道: “既然原来的老爷已经离开了,老夫人也免除了让我随侍在您身边的任务,那我就难以像以前那样对待您了。” “五十铃。” “我除了小栗家之外,无处可去。一丝不苟地遵守命令,一心一意地完成任务就是我的荣誉。不,应该说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再活下去了。” 她是指失去了祖母大人的宠爱、丧失地位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受到温柔的对待了吗?五十铃是不想跟我一起落难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五十铃,我的五十铃,我的佣人,我……唯一的朋友。 声音堵在喉咙里。我拼命地挤出话语,想传达给五十铃。 “我、我、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吉福斯(注:吉福斯是英国幽默小说家p.g.伍德豪斯的系列小说《吉福斯》中的人物,是一名聪明机灵、花样百出男仆)。” 大概是因为晚上太黑,我看错了吧。五十铃的表情好像稍微变了一下。 “您如果误会的话就伤脑筋了。无论如何,我都是小栗家的依斯瑞尔·高(注:依斯瑞尔·高是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系列之《依斯瑞尔·高的荣誉》里的人物)。” 五十铃说完就往回走,没有再次转过头来。 4 自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表述呢? 据说地狱是难熬且痛苦的地方。那么,我待的地方并不是地狱。 小栗家的宅邸可以俯视高大寺,而我只能待在其中位于角落的一间房间里一个劲地消磨时间。我失去了本该享有的机会,还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吃饭、啜泣。我认为把这称为痛苦不太贴切,应该叫做无所事事。我连这种生活何时是尽头都不知道,真是够虚度光阴的。 我的房间附近建起了浴室和厕所。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祖母大人的关怀。她不是在关怀我,而是在关怀别人,她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宅邸里走动。每天的食物会由中年的佣人送过来。佣人可能被仔细嘱咐过了吧,就算我开口搭话,也不会给出像样的回答。菜单变得很简陋,备齐三菜一汤就算是奢侈了。只有淡而无味的汤和一碗饭,再加上咸梅干这种菜色的情况也不少见。 每天都过得很快 ,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自从宿命的那一天以来,已经过了大约三个月,时至夏日,我听到从主馆里传出了宴会的喧闹声。盂兰盆节已经过去了,而秋季社日还很早。况且这一天,连我的食物里也出现了红白两色的鱼糕。虽然可能白费工夫,但我还是问了过来送饭的佣人。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佣人好像怕被连累似的匆匆地离开了,但告诉了我一句话。 “夫人再婚了。 啊,原来如此。 亲戚里出了一个杀人犯的父亲被赶出了家门。其他的男人取代他,成了新的女婿。这肯定是祖母大人操纵的。她在寻求“继承了肮脏血统”的我的替代品,打算让母亲生下新的孩子。新的女婿想必有着良好的血统吧。 我觉得母亲很可怜,父亲很悲惨,但是最倒霉的还是小栗家新来的上门女婿。只要有那个祖母大人在,这个不知面目的男人的立场就会危如累卵。 季节继续变迁。我的房间里有火盆,以前我和五十铃两个人经常围着它。但是,现在他们连一块木炭都不给。我裹在被子里一声不响地忍受着冬天刺骨的寒冷,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龙笛的声音,看到飘扬在高大寺街上的风筝,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经迎来了新年。 书架上的书已经全都读完了,虽没有再添加,但也没有减少。为我送饭的佣人换了好几个,其中也有会跟我说些话的人。某天,我硬是恳求佣人带来了一捆单面写着字的废纸。时隔多月,我再次开心地微笑了起来。我想在上面写些什么——中国的古诗或者是什么小说之类的。 没想到以前祖母大人送我的墨和砚台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我磨墨取笔,强打精神面向纸。那天,我一整个晚上都坐在书桌前。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发出了压抑的哭声。我花了一个晚上写出来的尽是这些文字。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即便春天来临,五十铃也一次都没有造访过我的房间。 一开始我也恨过,但接着就担心起来,我受到了这种对待,那么五十铃到底平安么?有没有被祖母大人欺负呢?不过,到最后这种情绪也消失了。无论以什么形式都可以,就算受冷待也无所谓,我想见五十铃。 佣人把食物送了过来。你认识玉野五十铃吗?你知道她现在如何吗?因为我害怕得到答案,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些问出口。某个夏日,全部的早餐就是一碗菜粥,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那个时候,负责给我送饭的是一个看上去挺滑头的女人。 “五十铃。啊,好像有这个人,又好像没有。” “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应该是在厨房帮忙的。”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如果被别人知道我跟大小姐说了话,连我也会被责骂的。” 我从书桌里取出一个龙形的镇纸。女人从我的手上一把抓过它后,嗤笑了起来。 “我认识,笨蛋五十铃嘛。不管跟她说什么话,她都只会回答‘是’、‘是’。她谁的话都听,很好使唤。但是她什么都不懂,虽然经常说‘先小火,再大火’什么的,但都是挂在嘴上,从削马铃薯皮到洗盘子,没有一样做得来,必定要挨骂。现在,那个女孩的工作就只有收集并焚烧厨房的垃圾了。” 突然,那歌声又在我的耳边回荡了起来。那是把一高的宿舍之歌重新填词后的歌曲。五十铃以前经常在公寓里唱这首歌——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简直就是桃花源。她现在仍然哼唱着这首歌,独自一人伫立在厨房里吗? 五十铃是因为跟我扯上了关系,所以才惹得祖母大人不高兴吧。她的才智明明那么出众,却被这种女人瞧不起。 女人频频看着从我这里要到的镇纸,再次翘起了嘴角。 “我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吧。这跟大小姐也有一点关系呢。” 除了五十铃的事情之外,其他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不过,各种宝物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把绘有泥金画的梳子给了她。女人非常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老夫人那个高兴啊,简直超乎寻常。那孩子的名字应该是叫太白吧。” 我已经做好精神准备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虽说再婚还不满一年就有了孩子,比我预期的要早。 这样一来,对于小栗家来说,我就完全没有用了。 我曾经以为新的继承人出生之后,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当天就被逐出家门。 但是出乎意料,我没有收到任何指示。我思考了一下原因,恐怕祖母大人早就把我给忘记了吧。 以前祖母大人不理睬父亲,于是父亲在小栗家就非常受轻视。连被视为小栗家家主的父亲都是那种待遇,更不要说已经失去后盾的我了,没有人会挂念我的。 在听说太白这个男孩出生之后,我的待遇就显著降低了。端过来的茶水不再是温的了,连一碗白米饭都不给我的情况也多了起来。真没想到,我曾在“巴别会”的聚会上,在充满阳光的日光浴室里谈笑风生,现在却要就着泽庵咸萝卜的须子喝白粥。 然而,那些不过是待遇不好。更令我惊恐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走廊装上了栅栏。在被幽禁的期间里,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去主馆,甚至连庭院也没有下去过。因为我怕再触怒祖母大人,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是,祖母大人大概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有没有谨言慎行吧。装上去的栅栏把我关在了别馆里。我明明完全没有想过要逃,却被堵上了逃生之路。 不,如果我真的想逃的话,方法多得是。既然走廊被堵住的话,那就往下走到庭院里,撒腿逃掉就行了。那种事情祖母大人也应该十分清楚吧。但尽管如此,栅栏还是装上了,难道祖母大人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莫非是通过这个转告我别想出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祖母大人就没有忘记我…… 不久,我就听到庭院传出了幸福无比的笑声。那是逗弄婴儿的声音。 “瞧,小太白,奶奶、奶奶、奶奶。” “好孩子,小太白真是个好孩子。” “瞧,是奶奶、奶奶呀……” 祖母大人带着婴儿在庭院里散步。 我突然觉得难以置信——难不成我把母亲看成了祖母大人?但是我看了不止一次,穿着草鞋、抱着裹在蜡烛包里的婴儿的人就是祖母大人。她眼角下垂,不太矜持地张着嘴,哄着我的弟弟。 这个时候,我就会躲起来——关上拉门,隐藏好,等祖母大人走过去。 失眠的日子多了起来。 “养到死”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漩涡,使我无法入睡。 祖母大人打算把我养到死。我出不了这里,也见不到五十铃。 只要我的弟弟太白还在的话,只要祖母大人还活着的话。 但是,我始终都不了解祖母大人。 寒风刺骨的秋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造访了我的房间。 这个身影甚至都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在拉门的对面各用三根手指按在地上的人正是玉野五十铃。 我本以为是往常那个送食物的人,于是在全无防备之下受到了冲击。因为太过吃惊,我有些晕头转向。一年多过去了,五十铃的身上到处都染上了疲惫的色彩。不过要论这个的话,我的变化应该更大,手指瘦到几乎要以为是骨头了,脸颊也很憔悴——这些我都知道,所以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得用袖子遮住了脸。 “五十铃……为什么?” 五十铃没有抬起头。她没有跨过门槛就把放着日式酒壶和杯子的餐盘递了过来。 “这是老夫人给的。” 我曾经想过如果再次见到五十铃的话,会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当她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太突然、太意外、太开心了。 在我犹豫的期间,五十铃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老夫人担心太白大人的将来,为了消除后顾之忧,命我把毒酒端给大小姐。” “毒……” 我不知道该跟五十铃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毒。 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懂得了祖母大人的真正意图——没有把我赶出家门,而把我关起来的原因。对太白这个孩子来说,我很有可能会夺走小栗家,所以绝对是一个碍事者。祖母大人不能让我逃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为了太白而叫我死。 ……这我明白,非常明白。事到如今,不管我怎么跟祖母大人强调自己对小栗家毫不留恋,她也不会听吧。赏赐毒酒不正像是热爱古典文学的祖母大人会做的事情吗! 不过,祖母大人难道没有心吗? 为什么是五十铃?为什么要让五十铃来担当这个角色? 是觉得我见到五十铃后,最后的留恋也会消释,于是就能毫无顾忌地服下毒药吧。 没想到她竟会让说不出“不”的五十铃担任杀害我的帮凶。 恶鬼! “请您抉择。” 五十铃直到最后也没有抬起头。我无法叫住正在关拉门的她。 是愤怒吗?还是悲伤?我那干涩的喉咙微微地蠕动着——救救我,五十铃。 我连自己有没有说出那句话都不知道,所以,大概是我懦弱的心让自己产生了幻听吧。我强烈地期盼着拉门对面的五十铃发出声音—— “好的。” 我只想听她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喝下毒酒。日式酒壶和杯子被我扔到了庭院里。第二天早上,它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是谁收拾掉的呢? 我的行为遭到了报复,这体现在我的伙食上。我本以为不会更糟了,但没想到食物的量大大地减少了。 每天只给我一碗饭。仅有一回,附上了一瓶盐。 要杀就杀,如果打算饿死我的话,那么一粒米、一滴水也不给我就行了。虽然食物少得可怜,但我却保住了命。 冬日寒冷刺骨,食物减少令我很痛苦。然而,更绝的是浴室——虽然准备了洗澡水,但却只有一点点温度,只会让身体越泡越冷。 我紧紧地咬住牙关,心想:要是生病的话,我就会死掉了。 然而,我并没有死。尽管消瘦得像幽灵一样,但我还是撑过了年,撑过了冬天。 我苟延残喘至今,坚强吗? 不,我很清楚。 我很懦弱。 明明反抗的机会多得是。 我其实可以从这栋别馆逃出去。 即便收到了电报,我也可以不回高大寺。 我甚至还可以跟祖母大人抗争,把小栗家家主的宝座抢过来。 托五十铃的福,我曾经获得了勇气,一度说服祖母大人,离开了高大寺。但尽管如此,最终却没能保持住这份勇气。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于是只好半死不活地衰弱下去。 这绝对称不上坚强。 春天来了。虽然拉门已经打不开了,但黄莺的声音让我知道已经到了春天。 我听到祖母大人的声音从庭院里传了过来,她似乎很开心。 “小太白,你在哪里?出来喽。” “是不是这里?你躲在这里吗?” “喂,瞧,奶奶找到你啦。竟然躲在这种地方,小太白可真是个坏孩子。” 我在这里。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到了梅雨季节,接连不断的雨声就像是要刺穿我那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般。 一小瓶盐因为受潮而结块,已经没剩多少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经常卧床不起。头脑中好像笼上了一团烟雾,感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我有时会用嘶哑的声音唱歌。虽然那愉快的旋律在我受伤的心里掀起了痛苦的回响,但我还是唱着。 五十铃用那首旋律唱出了我教给她的话。那首咒语般的歌似乎牵扯着什么,好像只要唱出来,就会回到那如梦一般的日子里。 但是,微弱的歌声却被雨声盖了过去。 然后到了夏天。 在灼热之中,最后的火种渐渐熄灭。我抬不起胳膊,眼皮也很沉重,连脖子都转不动了。 干燥的嘴唇翕动着。 即便到了临死之时,我想叫的名字也只有一个。那是在我的人生之中唯一一个知己的名字一 “五十铃……” 嘴唇变得冰凉,水分渗进了我的嘴里。 当我想起“临终之水”(注:日本的一种仪式,亲人按照顺序用水蘸湿临死之人的嘴唇,以祈愿这个人复活)这个词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在这里,纯香小姐。玉野五十铃就在这里。” 又是幻听。不过,真不错。 我微笑着失去了意识。 5 我好像在今生与来世的分界处徘徊了三天三夜。 唤来了名医,用尽了手段。我衰弱得太厉害了,听说甚至连心脏都曾一度停止了跳动。 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母亲的面庞。虽然不认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但我觉得这大概不是真的,因为母亲紧紧地搂住我,哭着说: “啊,太好了!对不起,对不起,纯香。神啊,太好了!” 母亲被祖母大人抽走了灵魂,丧失了喜怒哀乐,她从没有大呼小叫过,所以我以为这不是真的。 还有一点,父亲就待在母亲的身旁,点了好几次头。父亲应该已经被赶出了家门,所以这不是真的…… 又过了三天,我才能够坐起身子喝粥。本以为在这两年里自己已经喝厌了粥,但没想到这次的粥却沁人心脾,非常美味。 母亲一边担心着我的身体,一边说道: “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 我就猜是这样——若非如此,我不可能得救。 听说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却意外晕倒,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葬礼已经办完,遗体也被交去火化了。 此时,她大概正在地狱里吧。 “祖母大人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倒下来的呢?” 我如此问道。母亲含糊其辞地说: “等你再有精神一些就告诉你。”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很想知道。” 母亲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抹了下眼角。 “是太白。那个孩子夭折了,真可怜。” “哎?” 太白是我的弟弟,母亲的孩子。虽然我确实因为太白的缘故而差一点没命,而且我连他的脸都没见过,但他还是我的弟弟。 夭折了? “没办法,是意外事故。但母亲大人却因此大发脾气,最后不省人事……就这样过世了。 “对不起,纯香。我无法反抗母亲大人,差一点就让你死了。请你原谅我这个懦弱的母亲……” 我呆呆地望着潸然泪下的母亲。她确实很懦弱,我也确实因此差点死亡。但是,我却无法责备她。因为我知道我的软弱也差点杀死了自己。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新来的父亲大人怎么样了?” 母亲闻言扭曲了面庞。大概是光想起来就觉得害怕吧,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母亲用我从未听过的充满憎恨的声音吐出了一句话: “在母亲大人去世的第二天,我就把那个男人赶出去了,一分钱都没有给!” 因此,我也大致明白了父亲会待在这里的原因。 那天晚上,是父亲把汤药端给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身体状况如何?” “好了很多,父亲大人。” 我从棉被中坐起身,声音嘶哑地回答道。父亲不忍地皱起了眉头。他端坐在我的枕边,朝我弯下了腰。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遭到了这么残酷的对待,还以为你过着跟往常一样的生活。” 我不禁嘟哝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会救我吗?” 因为声音很轻,所以父亲好像没有听清楚。 “什么?” “不,没什么。我想父亲大人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父亲照表面上的意思理解了这句话。 “我根本不算辛苦,真正遭罪的是你和香子。大概是看到你苏醒过来而放下了心吧,香子现在也卧床养病了。 “母亲大人身体不适吗?” “医生说她的神经极为疲劳。现在就在你隔壁的隔壁休息呢。” 我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失去了祖母和弟弟,并不怎么伤心,但她却是失去了母亲跟孩子。她本来就不是能承受这种打击的人,估计暂时都无法起身了吧。 那么相对的,我必须快点康复。 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理解我的沉默的,总觉得他好像在开解我。 “不过,香子说过,太白变成那样,她真的很伤心,但是,再没有其他事比你活过来更让她感到高兴的了。太白的生命虽然短暂,但肯定是上天为了救你而派下来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听到这些话该作何感想。我的命并不是用太白的命换回来的。正相反,我因为太白而差点被杀。虽然觉得弟弟还没懂事就死了很可怜,但我却无法像母亲那样思考。 母亲在讲这些话的时候,大概也不认为这个道理说得通吧。只要这么想能缓和母亲的痛苦,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 “……有提到祖母大人吗?” 我如此问道。父亲摇了摇头。 “不,什么也没说。” 这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汤药很烫,无法入口。我心想:这么烫,是谁煮的呢?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白浊的汤药。 “纯香,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说出来。” 父亲这么对我说。 我所想要的东西当然只有一个—— “把五十铃叫到这里……” 但是,我把话咽了下去。 我很清楚。 就算把五十铃叫过来,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没有指望了。我们的命运太过坎坷了,经过了这些岁月,我们俩也都已经长大了。在那栋公寓里度过的日子、五十铃准备餐点时的歌声,还有两个人一起去“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的梦想……一切都无法重来。 或许不见面比较好。自从被幽禁以来,我还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然而,父亲却听到了我的愿望。 “玉野君已经不在了。” “……哎?” 手上的茶碗差点失手掉下去。 “不只是玉野君,现在小栗家没有一个佣人。” 我忘记自己的喉咙还很脆弱,不禁大声叫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突如其来的激动表现让父亲吓了一跳,他安抚我似的摇着手。 “镇定一点,药要洒出来了。因为我也不在家,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况。”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就开始说了起来: “原本打算等你好一点再说的。不过,让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也好。事情的起因是太白的生日。许多人都冲着小栗家长男的一岁生日送来了礼物。” 我也似乎见过这种景象。人们为了讨好祖母大人,精心准备了礼物。不过—— “你也知道,小栗家基本上不缺东西。那一天也是除了最高级的几样以外,剩下的都被扔掉了。然而太白好像对那些扔掉的礼物有所不舍。 “虽然他是香子的孩子,但我却跟你一样对太白一无所知。不过我听说他自从能自己走路之后,就经常会躲在宅邸的各个地方。” 我回想起了今年春天从庭院里传出来的祖母大人的声音——出来喽。竟然躲在这种地方,真是个坏孩子。 “不知道太白是在寻找礼物,还是想捉迷藏,他离开庭院钻进了狭窄的地方。不过,那里是焚化炉。贺宴结束,佣人们忙着收拾善后。有好几个人往返于宅邸和焚化炉,有人把盖子盖了起来……有人点起了火。太白被发现的时候好像已经成了白骨。” 我闭上了眼睛。 我很清楚不是太白死就是我死。但是,听到他去得那么凄惨,竟然是被活生生烧死的,还是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不是出生在小栗家的话,或许就能变成关系很好的姐弟了。 “……太悲惨了。” “确实很不幸。”父亲用力地点着头,“但是,岳母大人不认为这只是一桩不幸的事故。她责怪佣人们粗心大意,拔出岳父大人的军刀,要杀死佣人们。要不是香子把他们放跑了,说不定就会死人呢。 “骚动平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岳母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嘴角冒泡,倒了下来。听说就这样去世了。” 那么,把水灌进昏迷的我的嘴里,出声说“我在这里”,鼓励我的人在哪里?五十铃在哪里? 果然是幻听吗?是我那不切实际的期盼让我产生了幻觉吗?尽管如此,那种喜悦却非常鲜明。即便是现在,我的心里仍然暖洋洋的。 “我想岳母大人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些超出常理了。我明白她很伤心,可谁能想到小孩子竟会睡在焚化炉里?据说岳母大人是猝死的,但说不定是得了什么病呢。” 父亲如此说道。 然而,我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究竟祖母大人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去世呢?她被说成是患了急病,葬礼也已经办完了。因为她的遗体已经火化,所以永远都无法得知死亡原因。我只是在想,祖母大人不是有毒药吗? 虽说太白不知是为了寻找礼物还是捉迷藏而躲进了焚化炉里,但是,如果里面被扔进了厨房的垃圾,那么它们就会在炎热的天气下腐败。不管是多么不懂事的孩子也不会进入充斥着恶臭的地方吧?也就是说,莫非太白进入焚化炉的时候,厨房的垃圾还没有倒进去? 还有一点,点火的时候,太白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睡着了吗? 说不定小孩子正在打不开的盖子里面哭泣呢。 “后来连一个佣人都没有回来。所以说,玉野君也不在。” 父亲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他温柔地对我说: “你好像很中意玉野君。只要你想的话,就可以去找她。” “……嗯。” “玉野君很听话呢。” 总觉得夏天的夜晚充满了嘈杂声。我露出微笑。 “是啊,父亲大人,五十铃非常听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听从。”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几个身影——装模作样的五十铃、笑着的五十铃,这么热的晚上,五十铃肯定在看爱伦·坡的书。 “请一定把她叫回来。那个女孩一次也没有让我失望过。” 她自己说过的。 羊群的晚餐 1 日光浴室已经荒废了。 失去照顾的花朵杂乱无章,有的枯萎了,有的藤蔓恣意生长。以前注定要被仔细摘除的杂草,现在却占据了这片地方,一副“这是我的地盘”的样子。经常被人围坐着谈笑、放着香气扑鼻的红茶和烤点心的圆桌现在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张圆桌上放着一本书。 皮革装帧,封面上没有文字,厚厚的切口已经变成了浅褐色。虽然附有看上去非常坚固的锁,但它却是打开的,好像在引诱哪个人过来拿似的。 在某个晴朗春日的下午,一名脸上带着不安神色女学生误闯了进来。虽然荒芜的氛围让她有些害怕,但她好像生来就很好奇,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入了日光浴室。 玻璃沾上了污渍而模糊不清,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几乎看不到脚印。女学生窥视了一下左右,但还是跨了进来。她突然注意到圆桌上的书,表情微微一亮,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因为书有些脏,手指稍有犹豫,但不久就慢慢地、小心不伤到纸地翻了起来。 出现的不是铅字,而是用钢笔认真写出来的字。那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第一页上留有一句草书——“巴别会就这样消失了。” 故事从第二页开始。 五月一日 我已经不是巴别会的成员了。 这点钱跟爸爸赚到手的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我只是因为没有交这些钱,就被除名了。 如果早知道爸爸不会帮忙的话,我有的是办法筹款。但是会长竟连一天都不肯等。在巴别会的历史中,只有一个人因为没付那点会费而被开除——那就是我,大寺鞠绘。 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颤抖着,欲哭无泪。 真是太耻辱了。 五月二日 爸爸心情很好,好得连我在生气都没有察觉。我又没问他,他就自说自话了起来。 “一流的人果然还是一定要吃一流的东西啊。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介绍人帮我找到了最棒的厨师。手艺就不用说了,教养也好,容貌也无可挑剔,可以说是淘到宝了。年龄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鞠绘,你知道厨娘吗?” 这个词没听过。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爸爸好像很满意。 “什么啊,你净读那些深奥的书,却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个可怜的家伙。那是特别的厨师,人数极少,是最高级的。正和我家相衬。因为介绍所的家伙傲慢地说‘不知大寺先生能否让她一展所长’这种大话,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的侧脸。” 帮我家做饭的马渕先生其实本职并不是厨师。他从爷爷那代就在我家了,原本是温泉旅馆的勤杂人员。他虽然不会做精细的菜肴,但每天做饭时都会认真地为爸爸和妈妈的健康考虑。我问爸爸马渕先生会怎样,他却更加开心地说: “解雇,当然是解雇了。不过嘛……在厨师上任之前,就还是用他吧。” 最近,爸爸在开除别人的时候最高兴。 没有静下来说话的机会,明天再尽力吧。 五月四日 爸爸并不是忘记了会费的事情,他果然是故意不帮我交的。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沉下了脸,发泄似的说: “女儿进了大学,怎么说都很时髦,而且还能提高身价,所以我没有发牢骚。但是你的‘那个’是什么?我可不会为了你的业余爱好而花钱。有钱人要懂得花钱的方法!” 啊,真是的,我的爸爸为什么如此短视呢?他大概以为我只是因为喜欢看书而加入了巴别会吧。明明我一有机会就跟他说这些的。 我体会着无力的徒劳感,重新跟他说明。巴别会的成员全是一流名士的子女。我一一罗列出会员的名字,爸爸的表情不断地改变。最后我一发牢骚—— “六纲家的女儿差点就要邀请我去做客了。” 不出所料,爸爸马上就探过身子问道: “六纲是指那个制药的六纲吗?” “是啊,爸爸。但是相较而言,我对丹山家的那位更有兴趣。” “连丹山都……”爸爸在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后,生气地说,“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听到这些话,不要说会费了,就算再乘以十,我也会付的。” 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一圈圈地来回转,就像一只面前挂着猎物,却总也够不到的野兽似的。 “又不是无法挽回,只要付给那个会长什么的小姑娘五倍,不,三倍的违约金,就能撤销除名了吧。” 我摇了摇头。 “巴别会不是用钱就能搞定的地方。我不认为事情一旦决定,还能用钞票捆儿来解决。” “你这点就叫不谙世故。”爸爸自信满满地断言道,“你堆堆看。如果把现金堆在眼前的话,无论什么人都会动摇。越是不缺钱的人,就越是利欲熏心。早点去比较好,你明天就出发吧。” 爸爸从金库里拿出成捆的现金递给我。 “听好了,这可是投资啊。如果你拿不出相应的成果,爸爸也会很为难。” 我比爸爸更清楚这是一项投资,所以才提早拜托他——可他却事到如今才给我这些从未见过的巨款。 他喋喋不休地叮嘱我:“一点点拿出来,多出来的要还给我。” 五月七日 会长没有理睬我。 果然如此。很遗憾要把钞票捆儿还给爸爸。 五月十日 新的厨师来了。 信件在早上送了过来。因为爸爸扫了一眼,表情就变得很奇怪,所以我就凑到旁边看了。白色的便笺给人干净的感觉,上面排列着端正且严谨的楷体字——比我的字漂亮很多。 很荣幸能为您效劳。在下已来到城镇的边界,为了不在贵府诸位面前失了礼数,烦请您派人过来迎接——内容大致如此,写得有礼有节并且很委婉。 虽然我们家也有一些佣人,但雇佣他们的时候,从未派人去接过。我稍许吃了一惊,然后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爸爸很讨厌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他指手画脚以及违抗他,一旦这样,他马上就会气得发昏。他该不会把好不容易请来的厨师赶回去吧。我想到这里就看向了爸爸,只见他在大笑。 “不愧是一流的,就是与众不同。把她和其他的家伙们一视同仁,确实有些不太合适。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最高级的嘛!” 然后,爸爸叫黑井先生把车开出来。我想新的厨师大概是想请我们帮她叫出租车吧。用家里的车去迎接她,似乎有些过头了,但因为爸爸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所以我就保持了沉默。 一个多小时后,黑井先生回来了。车子一直开到了正门,而不是后门。 新厨师穿着鲜红色的上衣和绿色的裙子,虽然稍微有些冷傲的感觉,但却是一位美人。她态度大方,不惹人讨厌,自然地散发出自信,和我想象中的厨师样子大相径庭。 她带着一个女孩,不知是学徒还是女仆。女孩双手提着似乎很重的刻有龙的金色箱子。黑井先生跟她说:“我帮你拿吧。”但她却直摇头,看上去很可爱。 厨师在爸爸和妈妈的面前跪了下来。 “在下是从今天起在贵府里担任厨娘的阿夏,请多多关照。” 她用清澈的声音打了恰当的招呼,然后并没有久跪不走,而是马上就退下了。我本想问她厨娘和普通的厨师有何不同,但因为她的举动太过自然,所以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询问的机会。不过,只要她开始工作,我就会马上明白的吧。 听爸爸和妈妈说她好像是住进我们家里工作的。一想到能和阿夏待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感到有些开心。 五月十一日 厨娘的工作好像是专门制作宴会菜肴。早餐时分,妈妈叫她煎荷包蛋,却被拒绝了,这让她很不高兴。爸爸大概不知道这件事,但还是假充内行地说:“就因为是这种厨师,所以才有价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马渕先生没有被开除真是太好了。 我和阿夏带来的女孩在走廊里相遇了。我一对上女孩的视线,她就靠到墙壁边上弯下了腰,纹丝不动。虽然她好像是在等我走过去,但我还是试着跟她搭话了。女孩的声音有点轻,但声线却像小孩子一样高。 “你是昨天来的厨师的学徒吧?” “是的,在下叫阿文。” 总觉得她的敬语有些生硬。 “这样啊,小文是吧,请多关照。” 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好像很重的箱子,于是问她里面放了些什么。小文诚惶诚恐地站着,低着头回答道: “是烹饪工具。菜刀、砧板、勺子等。” 厨娘对工具也有讲究啊。我有些佩服,后来又觉得有些奇怪。 砧板也有分好坏吗? 五月十三日 我总觉得有点热,所以就在房间里看威廉·爱尔利修的短篇。 我虽然没有食欲,但在看了《爪子》之后,就觉得如果是煨炖兔肉的话,自己似乎吃得下去。但是,马渕先生大概没有做过兔肉吧。 请阿夏做给我吃就好了,不过,小文会不会做呢? (追记) 我最终请马渕先生做了普通的鸡蛋粥,还是这个最好。 吃过休息一会儿,有助于睡眠。 五月十四日 为了见识一下阿夏的真本事,爸爸和叔叔他们打算聚在一起举办宴会。 似乎比起爸爸来,反倒是妈妈更想让阿夏快点做菜。她在怀疑阿夏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厨师。我虽然不讨厌马渕先生做的炖蔬菜,但确实很想早点尝到阿夏的手艺。 早上,爸爸命令阿夏准备晚餐。阿夏在毕恭毕敬地说出“知道了”之后,没有停顿地继续说道: “由于宴会比较突然,所以要准备山珍海味有些困难。用羊头肉薄片当主菜的话,您意下如何?” 爸爸皱起了眉头。 “羊头是指羊的脑袋吗?那种东西会好吃吗?” “是佳品。” “好吧。羊肉有膻味,你要多加注意啊。” 阿夏弯下了腰。 “在下会尽力让您满意的。” 啊,真是班门弄斧。爸爸似乎以为自己提了个好建议,得意扬扬的,但对阿夏说那种话,实在太不合适了。 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在通往自己家的缓坡上看到了小文正拉着大型的两轮拖车。 车子上堆积着很多木箱,小文呼吸困难地爬上坡道。她应该是想笔直地拉着拖车吧,但车子却渐渐拐到了左边——那是因为货物没堆好。 不过,东西还真是多啊。里面放着的应该是食材吧,但是,这量似乎多到招待家里的所有佣人都吃饱喝足还绰绰有余。就算每天召开宴会,也要持续个半个月左右。 回到家里,爸爸和阿夏正在说话。 阿夏似乎想在客人的面前做菜。 “在下觉得展示自己的本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爸爸好像觉得无可无不可地听着。但是阿夏却又说道: “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都很喜欢这样。” 于是爸爸立刻摆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以前的主人是以前,你不要忘了现在的主人是谁。菜就在厨房里做,做好端上来就行了。” 阿夏闻言不动声色,仍然说了一句“知道了”后就退了下去。我很清楚,爸爸讨厌被拿来和“其他的有钱人”比较。 做出来的晚餐相当美味。 羊肉尝起来非常嫩。其实,我也对羊肉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切得薄薄的羊肉隐约泛着一点粉色,就连外观也很漂亮,加了大蒜的蘸酱也好吃得不得了。盘子应该是我们家原本就有的,但只是因为装盘的缘故,就看上去完全不同了。盘子里好像盛开了一朵花似的。 还有,爸爸和叔叔他们好像没怎么留意,但糖醋大葱真是太脆了,没有比这更棒的了。虽然有些对不住马渕先生,但阿夏的菜肴确实非常出色。 遗憾的是,一起吃晚餐的人是叔叔他们。爸爸摆出居功自傲的脸色,反复把羊肉的美味归功于“是我让她注意的哦”;叔叔他们贪婪地吃着美食,光想着填饱肚子。真是不体面,太浪费了。假如…… 假如受招待的是巴别会的成员们,应该会更棒的。 五月十五日 愉快的宴会的善后工作。 早上,费用的明细单让妈妈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 我让妈妈给我看,于是也吓了一跳——“十二个羊头”。虽然我没有在近处仔细地观察过羊,但我知道羊头并不小,差不多怀里只能抱一个吧。大概只需一个就足以供六个人吃了,竟然买了十二个,真是……再看看自己曾感叹过的大葱——“十千克大葱”。一根大葱也就几克吧。居然买了十千克。明明端到饭桌上的糖醋大葱少到用筷子夹个两三次就没了。其他的食材也全都如此。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脸色忽青忽白。 “这种冤枉钱能出吗?!” 真稀奇,爸爸居然在安抚妈妈。 “算了算了,一开始不要说这么小气的话。精益求精地选择材料,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吧。” “怎么可能这么多。肯定是那个女人虚报数目,企图克扣!” “难道还牵扯了肉店和蔬菜店吗?你不要说傻话。在这种时候,有钱人就会爽快地付钱。” 我听着这些话,想起了昨天见到的小文。那辆拖车的木箱里的东西该不会全都在昨天的宴会上用光了吧?怎么可能!无论叔叔他们有多贪婪,也吃不了那么多。 晚上,阿夏来了。 她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穿的红色上衣和绿色裙子,跪下来毕恭毕敬地说: “昨天的菜肴似乎合了您的意,在下不胜荣幸。那么,按照惯例,请您赏赐小费吧。” 爸爸的脑子混乱了。 “我应该是每个月给你工资吧。” “是的。” 阿夏无论何时都很冷静。 “在下对此心怀感激。但这是两回事,收小费是规矩。” 爸爸一听到惯例、规矩什么的,就无法辩驳了。因为他之前没有请过厨娘,所以不知道“一般”的情况。但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无法马上答应每次吩咐佣人做事就要付出额外费用这件事。在爸爸含糊其辞的时候,阿夏从腰包里拿出了账单。 “这就是先例。” 我没有见到那张账单。不过,从爸爸大张着嘴合不上的样子来看,估计金额相当大吧。还好妈妈不在这里。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会发生一点纠纷吧。 爸爸抬头看天,俯首望地,发出了叹息。接着,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笑道: “原来如此,我清楚了。来房里拿吧。” 要憋住不笑真是太难了。我看着爸爸逞强的样子,就觉得痛快。 五月二十日 一整天都是暴雨。心情不畅。我看起罗尔德·达尔的短篇集调整情绪。其中一篇叫做《猪》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我也不讨厌这样的故事,但六纲却特别喜欢。本来可以用它来搭话的。在去年的读书会上,我和六纲聊了邓萨尼勋爵的《两瓶调味品》。 大家今年也会去蓼沼的避暑别墅参加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吧。 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真的是因为会费的缘故吗? 五月二十七日 我发现本以为弄丢了的项链坠子就掉在梳妆台的下面。 那是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给我的礼物。刚收到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但现在找到了,我却开心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论是这片宅地,还是大寺家的财产,全都是在爷爷那一代积累下来的。爷爷是著名的投机商,似乎只要哪家公司受到他的关注,股票就会涨。但尽管如此,他本人却还没有享受过奢侈的生活,就撒手人寰了。 我听人说,“大寺的上一代虽然也赚钱,但更多的却是促进了社会上金钱的良性流通。有好几家公司都因为大寺的投资而兴旺了起来。”与此相比,大寺的当代——也就是爸爸,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投机家,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吸血鬼。将对方养胖,然后把血吸干,这样就结束了。因为处事方法不行,有时在将对方吸干后,连自己也瘦了下来,真是糊涂的吸血鬼——不如说是食尸鬼吧。 我非常喜欢爷爷——虽然在爷爷活着的时候,我还太小,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爸爸训斥我,“至少要说‘爷爷大人’!”但是,爷爷就是爷爷。装腔作势也要适可而止。 爷爷担心如果爸爸继承财产的话,可能会只为了炫耀就花出大笔的金钱。爷爷不愧是爸爸的父亲,他的担心成真了。爸爸平时连伸只手都不乐意,但为了面子却会花钱如流水。阿夏的事情也是如此,不过,最近又有了一件事,爸爸想在客厅里挂一幅画。 会来这栋宅邸拜访暴发户的客人,明明是不会去欣赏什么画的。 六月二日 昨天召开了酒宴。 阿夏在向爸爸问了客人的人数和嗜好后,毫不犹豫地考虑起了菜单。 “那么,酒宴上用鹅来做菜如何?这是被称为‘食中异品’的菜肴,请您务必品尝一下。” “鹅吗?是鸟类啊。” “对,是鸟类。” “鹅啊……” 爸爸似乎想插些话,但他好像不知道鹅该怎么烹饪比较好,所以只说了一句“交给你了”。因为鹅说起来还是鸟,所以我猜想大概会是类似烤鸡的整只烧烤的菜肴吧。 宴会的规模比较小,爸爸只邀请了两三位朋友,因此我不能参加。妈妈好像出席了,我则待在房间里看书——吃不到阿夏做的菜有些遗憾。 今天,我在庭院里看到了小文。她大概是累了,一走出厨房门就轻轻地坐了下来,仰望着天空发呆,甚至还叹了气。才不过十岁左右,就这么老成,我在觉得她可怜之前,不知为何就先觉得好笑了。 不久,她把某个用白布包着的东西拿了出来,开始啃。那东西是暗橙色的,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油炸食品。为了不吓到她,我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问道: “小文,你在吃什么?” 我的体贴没有起到作用,小文就如字面所写的那样跳了起来。她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身后,面容僵硬地说道: “对不起,大小姐。在下要回去工作了。” 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悲哀,于是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因为我前段日子还在拉着两轮拖车赚运费呢。”我无意中看向自己的手,“虽然现在水泡都已经消失了。” 小文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笑出来,表情很是苦恼。 “那么,你在吃什么?” “啊,是。” 小文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把那个东西亮了出来,我见状吓了一跳——那个东西凹凸不平、有许多突起的骨节,似乎是鸟的脚。脚趾有三根,之间连着蹼。我心想:莫非是…… “这不是鹅吗?” “是的。” “是用昨天剩下的东西做的吗?” 小文摇了摇头。 “不,这是昨天的鹅肉菜肴,也是阿夏姐姐的拿手菜,叫作鹅掌。装盘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我把它捡了起来。” 我“嗯”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没机会见到爸爸,但我很想问他,当看到这个东西作为鹅肉菜肴端出来时有什么感想。 “好吃吗?” 我问道,于是小文第一次露出爽朗的表情。 “嗯。昨天大家也很喜欢。鹅的风味全都集中在脚上。真的是一道很棒的菜肴。” “是吗?我也好想吃一只鹅掌啊。” 小文慌忙拉住了我的手。 “不可以,这是掉在地板上的东西。不能交给大小姐。”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自己还没有报过名字。 “不是大小姐,而是鞠绘哦。” 小文没有回答。或许我有些勉强她了吧,如果以前,比方说,哪位名人的女儿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也只会感到为难。于是我改变了话题。 “小文是在阿夏的手下学习做菜吧。那么,你也要当厨娘吗?” 我只是无意地问一下而已,但小文却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不久,她嘟囔道: “我喜欢烹饪。阿夏姐姐很出色。” “对啊,她很漂亮。” “但是我却不想当厨娘。” 那是轻到几乎要消失的声音。 大概是有什么原因吧。但我并不想问。 加油啊,小文。我支持你。 不过,我不会帮忙的。 六月四日 我因为有些在意鹅掌的制作方法,所以就以菜名为线索,请懂行的人帮我调查。中国的文献里有这个名字。 “将一张铁网布在地上,在下面铺上炭火,把鹅赶过去,让它踩在铁网上面,鹅转个几圈就会死了。” 这个我还能够明白。又发现了一篇。 “事先把鹅养肥,到要杀的时候,先将油煮沸,把鹅掌插进去,等到鹅痛苦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再把它放到池水里,让它跳来跳去。过一会儿,再次用油煮,然后又一次放到池水里。” 我感到后背发凉。阿夏是怎么烹饪的呢? 顺便提一下味道,据爸爸所说,似乎“很美味”。我抱怨不清楚有多美味后,爸爸就换了个说法,“美味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不是小孩子。 六月五日 马渕先生辞职了。从表面上来看,果然是被阿夏赶走的吧。 虽然阿夏只做宴会菜肴,但因为味道实在比马渕先生做的好上太多,所以爸爸就屈服了。他好像还会雇别的厨师负责平时的饮食。 至少要慰劳一下马渕先生。明天带些什么去吧。 2 不管写在日记上的话多么紊乱,文字却一直都很漂亮且工整。这似乎表现出了大寺鞠绘超凡的自控力。 但这自控力却意外地瓦解了。突然出现了几乎可以说是杂乱无章的文字。翻阅着日记的女学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她注意到自己一直站着。和圆桌组成一套的白色椅子上的油漆斑斑驳驳,明明是春天,却有一片落叶掉在椅面上。 她拿出手帕抹了一下,舒服地坐了下来,接着又翻过一页。 六月十一日 难以置信。 六月十二日 难以置信这个词,并不是“因为绝对不可能,所以无法相信”的意思。 我觉得是“有可能,大概做了吧”的意思。 但是,我不想相信。 六月十七日 爸爸终于打算买画了。他把谦恭过头且非常可疑的画商叫到了家里,说了很多话。 “有一个男性新锐画家的画非常出色。他 是过来请我估价的,将来身价肯定会上涨,我建议您可以投资。” 虽然爸爸非常喜欢投资,但不会因为别人的建议就老实地同意。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 “你在说什么呢。升值贬值什么的不是问题,拿出好东西来!” 不愧是画商,很会看人。他好像立即就察觉到了爸爸想要一幅能令每个来到客厅的人都赞叹“真厉害”的画。 “那么,复制画如何呢?不管怎么说,它都能给看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还可以证明客人的教养。价格也不是很贵——啊,这只是跟您提一下而已。” 爸爸虽然还是不太高兴,但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复制吗?用这种东西来糊弄,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啊。” “但是,用无名新人的作品来装饰这间房间,会不会感到少了点什么?刚才听了您的预算,虽然也能购买大师的作品,但号数肯定会小一点。若是把小窗子般的画挂在这面墙壁上,就有些欠妥了吧。” 画商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大大地伸开了双臂。 “小的话不行啊。” “这取决于客人的喜好,不过嘛,一般都是这样的。” “复制画有些什么?” 画商的两只手互相摩挲着。 “嗯……如果是这间房间的话,塞尚如何?也可以为您准备莫奈的优秀画作。” 但是,画商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他的想法一眼就能看透——只要举出人气画家的名字,对方就会点头吧。爸爸也有这方面的嗅觉。他“哼”地嗤之以鼻: “那就不足取了。首先,如果马上就被人看出是复制画,就没有意义了。” “是,啊,那么……” “啊,不用你了。鞠绘。” 爸爸突然回头叫我。 “你也略懂一些吧?怎么样,你来说说有什么画和这间房间比较相衬的?” 从爸爸叫我到场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总而言之,我被当成了爸爸的“教养”的一部分。 我思考了起来。这间房间贴着红色和金色墙纸,令人感到不安,有什么画和它相衬呢?好难啊。不过,说到和大寺家相衬的画,我也不是没有头绪。 “有热里科的画吗?” “啊!”画商自然地面泛微笑,“热里科吗?原来如此,确实很有眼力。您喜欢吗?” “不喜欢。不过我想应该挺适合放在这间房间里吧。可以请您准备吗?” “当然当然,只要给我时间的话。” 爸爸虽然被晾在一边,但心情还是好转了起来,于是他插嘴道: “热里科这个人很有名吗?” “对,他的名字是蒂奥道。” 我懒得说明,只讲了这一句,然后抢在画商跟我说多余的话之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那就请您准备《梅杜萨之筏》。” 画商到底还是困惑了,但他并没有提出异议。我很高兴不用多费唇舌。 真期待画送过来的时候啊。《梅杜萨之筏》在这个家的衬托下,一定会更美吧。 六月二十日 雨下得很大。 我在大学内与巴别会的会长不期而遇。会员们大都身材纤细,但只有会长体型比较丰满。那个人看上去实在很有包容力,然而,却是将我除名的罪魁祸首。 “你好”、“好久不见”、“身体好吗”,我笼统地寒暄了一遍,然后抱着一线希望说: “很抱歉拖延了会费。但恳请你再次让我加入巴别会。” 会长的态度虽然温和,但说的话却很清楚。 “这件事应该已经过去了吧。我不是已经请你放弃了吗?” 我确实曾经一度放弃了,但现在这个会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必要。我缠着会长不肯罢休,她用夹杂着慈爱与为难的目光望着我,好像在看一只蹭过来的狗。 “那么,我们谈一下吧。请移步到那边的咖啡馆。” 我被带到了大学内的咖啡馆里,那里只是学生们的休息处,无法和巴别会成员聚会的那个漂亮的日光浴室相媲美。大概是为了躲雨吧,人影似乎比以往要多。会长平静地开始说话: “大寺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除名吧?” 我犹豫不定。 表面上的理由自然是没有在期限之内缴纳会费,但是我总觉得不仅如此,我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永远开除。会长的手碰也不碰便宜的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我知道她在试探我,但过了很久我仍然什么都没有想到。 会长看透我答不出来,便说道: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巴别会。” 我一瞬间以为她说的是巴别会不需要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虽然会不甘心,但却能理解。然而不是,反过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巴别会这个名字很夸张,但左右不过是个读书会。只是一个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大学内的日光浴室里,聊些故事的团体而已。应该没必要计较需要不需要什么的。 会长闻言,落寞地微笑道: “对,‘巴别会’不过是个读书会的名字。然而,长年累月下来,这个名字开始有了别的含义。” “别的含义?” “是的。”她轻轻地点头,“巴别会是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幻想家们的圣域。那些受不了太过单纯或复杂的现实的人就会聚集在巴别会里。可以说我们抱着同一个宿疾。” 咖啡馆里充斥着嘈杂的低语。 “平时一副普通的样子努力学习,回到家里完美地演绎着被寄予期望的角色,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几乎无可挽救的幻想家。这样的人就会聚集到巴别会里。” “是指为了逃避而看故事吗?” “或许如此。不过,比起逃避,还是通过故事来面对现实的人比较多。把单纯的偶然当成侦探小说里的故事一样玩味,从意外事故里找出诡异的地方。”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吧。但是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然后会长就凝视着我说: “然而大寺小姐,你不一样。” 如果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的话,我的确不同。 “你在巴别会里寻求的是社交和人脉。你和六纲小姐交上了朋友,意图接近丹山小姐,还送过礼物给我。如果和会员们打好关系的话,确实极为有利。无法否认或许除了你,还有其他的会员,比如说我,也抱有别的目的。但那无所谓。” 果然被看穿了。虽然我不是没有预料到,但脸颊还是热了起来。 “但是你骨子里是一个实干家吧。” 我不寒而栗。 “幻想和现实之间有一堵坚固的墙。一般人当然拥有这堵墙。然而,巴别会的人要么没有这堵墙,要么就算有也很脆弱。而你却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我们怎么能够接纳你呢?” “我……” “换句话说,在巴别会里,只有你一个人太坚强了。你根本就不需要依靠故事的力量面对现实,我们所处的黑暗世界不欢迎你的光辉。巴别会是供梦想家在梦想里沉浸片刻的地方,如果实干家闯入的话,往往会让梦想家感到自卑。你不明白这一点。” 会长说道: “这才是你被除名的原因。” 我打从心底里同意她的话。以前的我确实没有资格加入巴别会,但现在的我大概已经有资格了。 然而,我却没法告诉她。 六月二十一日 心情平静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混乱到极点,什么都无法思考了而 已。不过,我终于可以把在这十天左右的日子里获悉的东西写成文字了。在把它当成噩梦忘却之前,先记下来。 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事情就是爷爷被爸爸和叔叔杀死了。 我曾经觉得很奇怪。爷爷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眼睛和牙齿都很好,他坚持每天早上做国民体操,并为此感到自豪。但爷爷竟然“疾病发作猝死”了,我很奇怪到底是什么病发作了。 真相是三兄弟因为各种不得已的原由而债台高筑,凑在一起想了个坏主意,让有钱的爷爷喝下了毒药。因为三兄弟都不信任对方,所以为防止有人背叛,每个人都拿着坦白书。 被开除的马渕先生偷偷地告诉了我一件事。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天,马渕先生照爸爸的吩咐出了门。应该有人代替马渕先生为爷爷做了饭,后来马渕先生把遗留在厨房的垃圾扔到池塘里,鱼都死了。 难以置信。但是,或许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是知道的——爸爸大概做了。 所以,我在爸爸召开酒宴的那一天,潜进了他的房间。 爸爸其实应该再胆小一点的,他把弑父的坦白书草率地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上面写着,毒药用的是乌头(注: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剧毒)。 六月二十二日 当时做什么都不成功的爸爸很有可能杀了传说中的投机商——爷爷,和兄弟平分了财产。 但是,我真正不敢置信、不愿意相信的却是——我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原谅了这桩杀人事件。 我以前最喜欢爷爷了,而且爷爷也很疼爱我。 但是,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就一片灿烂。就在三年以前,我还住在会漏雨的大杂院里,为赚一点运费而拉着两轮拖车。夏天被太阳晒得乌黑,冬天手指上一直都有冻裂的伤口。连书都买不起。而现在如何呢?就算爸爸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但我还是可以上大学了。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爸爸他们让爷爷服下了毒药。 为什么我无法责备爸爸呢?因为爸爸杀死爷爷,养肥了自己,而咬着他的小腿吃了个饱的人就是我。 大概我不仅在心里原谅了爸爸的杀人事件…… 甚至还觉得杀得好。 (追记) 啊,但是…… 身为实干家的我应该觉得感谢爸爸。 然而,在这十天里,我每晚都会想起爷爷。我把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项链坠子抱在胸前,潸然泪下,止也止不住。不上大学就好了,两轮拖车不管拉多久都无所谓,我想让爷爷活着。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爸爸成为杀人犯。 我记得会长的话——“你骨子里是一个实干家吧。” 错了。 我觉得自己以前是实干家。抱着算计进入巴别会,只打算用笑容来构筑人脉。但是,如果我的内心深处真的是一个实干家的话,应该只会觉得“杀得好”。 应该就不会变得这么悲伤。 我幻想着帮爷爷报仇的景象。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爸爸服下乌头赔罪。然后俯视着痛苦的爸爸,告诉他我全都知道。但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那只是故事而已。 只是故事而已,却萦绕在我的心头。 3 这篇记述之后,日记里出现了很长一段空白。 但并不是白纸,而是写着人的名字、时间,还有突然想起来的只言片语。日记依旧杂乱无章,仿佛直接体现出了笔者乱成一团的心。女孩大概是想在这些废话当中推测出什么吧,翻页的速度并没有改变。 她已经知道了,日记里所写的“漂亮的日光浴室”就是她现在身处的地方。 天渐渐地黑了。日光浴室被慢慢地染成了橘色。 日记到底还是没有停止,突然再次展开了叙述。 七月二十日 虽然爸爸一开始表现出了开心的样子,说着“这才叫一流”什么的,但他的忍耐好像也逐渐到了极限。阿夏一说话,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在我看来,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是解释不通为什么会买进这么多食材。上次的宴席上,为了筹备八人份的鱼汤,她竟然买了三十千克的鲇鱼。加上卷心菜和茄子,送过来的账单上合计重量将近一百千克。 爸爸说阿夏大概是在选择食材吧,买来三十千克的鲇鱼,从中选择最好的一条用以煲汤,盛赞她身为有钱人的厨师如此精挑细选很值得钦佩。但妈妈一句话就反驳了这个观点,“没必要买回来选,可以在店里选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爸爸虽然说“这样太小气了”,但实在是很没有底气。妈妈一直深信阿夏在把多余的食材转卖或退回去,赚取差额利润。 第二个是阿夏在宴席结束后,肯定会跟爸爸要小费。虽然爸爸好像很大方地付给了她,但他明显无法理解。如果是去饭店吃饭,那么付给服务员小费很平常。但是为什么叫雇来的厨师工作还要另外付钱呢?我很清楚爸爸就是这么想的。 我辗转地听说了阿夏报出的账单金额。大概是我听错了吧。如果正如我所听到的,那么以每月一次的频率请阿夏做菜,花的钱将比我一年的学费还要多。当然爸爸也不是付不出来,但我觉得这样很没有意义。 不过,这两点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地方不合理,但爸爸为了面子而花钱也是家常便饭了。所以,大概是第三个原因占的比重比较大。 有一天,爸爸跟阿夏说: “这次请你做什么呢?对了,猴子怎么样?” 爸爸这么说是想刁难人,但阿夏却不为所动。 “猴子也是美味。这道菜在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里大受好评。” 然后她开始说明起做法。爸爸自食恶果,于是结束话题。 “知道了。不过,猴子就算了。” 类似的对话还发生在关于蛇、蝙蝠和鳄鱼的讨论上。每一次,阿夏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之前工作过的家庭里……”、“以前被叫去为某场宴会做菜的时候……”等,使得爸爸心情变差。 爸爸并不是要吃怪异的东西或珍馐,而是想让阿夏说出“从未有人命我做过这道菜”。虽然他对吃并不在行,但却对阿夏背后的那些人燃起了敌忾之心。 大概是爸爸每次听到阿夏说以前做过这道菜,就觉得输给了她过去的雇主吧。爸爸骄傲于自己是一流的富豪,却几乎不懂美食,因此才更加生气。 今天,爸爸问我: “喂,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什么都行,让阿夏帮你做。” 我知道爸爸早晚会依靠我,就像之前买画那次一样。所以我早有准备。 “那么,把叔叔们也叫过来,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如何?这样阿夏也有大显身手的价值。” “这不要紧,但问题是你要让她做什么?” 配得上爸爸、叔叔们,还有我——大寺家的食材只有一种,我建议爸爸吃阿米斯丹羊。 七月二十一日 爸爸叫来了阿夏。最近阿夏都是被爸爸叫过来问答几句后就照吩咐退了下去。但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 “见过家主。” 阿夏跪了下来。 爸爸坐在椅子上向后靠。 “噢,终于决定要叫你做什么菜了。” “请您吩咐。” “是羊。” 跟往常一样应对的阿夏稍微感到有些困惑。这也难怪,爸爸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拖了这么久,结果却点了一个普通的菜。但是她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深深地弯下了腰。 “羊吗?明白了。” 这时,爸爸非常装模作样地补充道: “虽说是羊,但普通的羊没什么意思,也不值得你出手。鹿儿岛的猪,松阪的牛,羊也有很多种类吧。” “诚然如此。” “我想叫你做的是阿米斯丹羊。” 雇佣阿夏的时候,介绍人不仅担保了她的手艺,还担保了她的教养。所以,阿夏也知道阿米斯丹羊。 “您是说阿米斯丹羊吗?” “是啊。以前有人命你做过吗?” 阿夏低着头回答道: “没有。到目前为止,不管是在工作过的家庭里,还是在被叫去做菜的宴会上,都没有人命我做过阿米斯丹羊。” 爸爸闻言点了点头。他可能是打算严肃地点头,但嘴角却浮现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 “听说非常美味啊。但问题是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处理过这种食材。你知道阿米斯丹羊怎么烹饪比较好吗?” 我想这她肯定不知道了吧。不管阿夏的手艺有多高超,无论厨娘是多么特别的厨师,也不会连阿米斯丹羊的烹饪法都知道吧。 然而,阿夏却轻描淡写地说: “知道。” “哦?” “雄性的阿米斯丹羊叫作‘饶把火’,意思是跟火把相比,还值得一吃(注:此处日文原书内容有误,“饶把火”的意思是这种肉老,需要多加把火),是受到蔑视的最下等的食材。但是雌性的阿米斯丹羊叫作‘不羡羊’,意思是味道比羊还要好。要说烹饪的话,在《鸡肋编》这本书里记载了蒸、烤、煮、腌四种方法。在下详细地介绍一下,再请您定夺如何?” 爸爸的表情有些复杂。 “啊,不用了,那就交给你了。比羊还要美味的羊这点挺有意思的。替我选一个最好的烹饪法。” “明白了。” 阿夏叩拜道。但是话题并没有结束,还需要就烹饪阿米斯丹羊商量一些事情。阿夏慢慢地抬起脸,说: “那么,实在不好意思,请您给我三年的期限。” “什么!”爸爸瞪着眼睛,发出暴躁的声音,“居然要三年!做一道羊的菜需要花三年这么久吗?” “烹饪的话,不需要费那么多工夫。然而,阿米斯丹羊虽然不是珍稀动物,但国法是禁止捕捉的。根据您的吩咐,在下要准备最高级的阿米斯丹羊,那么寻找狩猎场要花一年,熟悉狩猎场要花一年,选择猎物要花一年。” 爸爸非常动摇。 “不能杀吗?类似禁猎鸟类一样吗?” “不是说不能杀。实际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头阿米斯丹羊被猎杀。但是,像我这样的厨师很难弄到手,无论如何也只能靠自己捕猎。而且,我虽然受过厨娘的普通训练,但并不是猎人,可能也会因为害怕而出纰漏。” “但是三年太长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还有美食家为了吃珍稀的鱼而等了五十年的先例。” “够了,别再说什么先例了!” 爸爸大喊着踢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的脸气得通红。 “不管有什么例子,无论之前的雇主怎么样,你现在的主人是我。我说了等不了,难道你没有服从的意思吗?说到底,你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立场。” 阿夏没有反抗,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眼看爸爸就要解雇阿夏了,我心想时机到了,于是插话道: “这么说来,阿夏,如果有能让你自然地混进去,并且集中了最高级的雌性阿米斯丹羊的狩猎场,你就不用花这么久的时间了吧?” 阿夏对待我并没有像对待爸爸那么恭敬,她瞥了我一眼,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确实如此”。 “什么,你有线索吗?” 爸爸有些不痛快。但我装作不知道,微笑着说: “嗯。蓼沼这片土地肯定很合适。羊儿们会在盛夏时分出现在湖畔。全是一些好像在做梦的软弱的羊,狩猎应该不会很辛苦吧。” 七月二十二日 阿夏约好在三周后回来,然后动身去了蓼沼。 在阿夏出发之前,我去见了她。她没有穿平时的华丽服装,而是用不起眼的行装把自己包了起来。阿夏看到我后,站着对我行了一礼。 “加油啊。” 我对她说。阿夏则不怎么高兴地回复:“谢谢。” 我本以为阿夏是那种会服从任何命令的很好使唤的人。因为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大寺家和聚集在蓼沼的羊儿们,所以多少对给阿夏增添了负担感到有些抱歉。 但是,我没想到阿夏会说出什么意见。因此,当她用细长的眼睛瞥了我一眼,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很意外。 “是大小姐跟老爷提议,吩咐我做阿米斯丹羊料理的吗?” 我虽然吃了一惊,但并不想隐瞒,于是点了点头。 “是啊,因为听说味道很棒。” 阿夏在瞬间望进了我的眼底。厨娘实在很会看人,我觉得连自己的心灵深处都被她看透了。 “那么,在下僭越了,只跟您说一件事。虽然与主人一家共同背负口福的业障是厨娘的夙愿,但是自古以来,阿米斯丹羊都是用脑袋而不是舌头来品尝的,请不要过于期待。” “我知道。” “是吗?” 阿夏的回答很冷淡。但我从她的表情上得知她对我的看法是,“竟然命人做味道不值得期待的菜肴,真是个笨丫头。”有自己的骄傲很好,更好的是她没有说出口。 小文并没有跟着她一起去。我想,她一定是不乐意去捕猎阿米斯丹羊。 然而我猜错了。好像是阿夏嘱咐过小文后,把她留在这里的。“因为你还不是厨娘,所以背负业障还太早。”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我有一点点觉得对不起阿夏,但是已经不能后悔了,而且我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七月二十六日 热里科的复制画送到了。 我本以为要再花一些时间,想不到这么快就好了。做出来的效果也就那样。不管怎么说都太单调了,明明画面正中的木筏是最精彩的地方,但绑着木筏的绳子却只是一根褐色的线,虽说是给暴发户的复制画,但就不能再认真一点吗?真是令我生气。 很遗憾,爸爸好像比起绘画技术来,更加不喜欢画的主题。 “我不太懂艺术,但你不觉得这幅画挂在迎接客人的房间里太强烈了吗?” “是啊,但这样不是挺有冲击力的吗?我想与其挂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印象的画,还不如挂这种印象深刻的比较好呢。” 热里科的《梅杜萨之筏》取材于发生在一八一六年的真实事件。那一年,法国的军舰梅杜萨号在布朗海岬搁浅。虽然有救生船,但数量不够,一百四十九个人乘在临时搭成的木筏上,被救生船牵引着。 后来,天气恶化,救生船就切断了牵引的绳索。我虽然没有出过海,但看过有关大海的小说,里面一再描写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和无情。梅杜萨号的救生船还可以接受紧急避险(注:在法律上指为避开自身面临的急迫危难而不得已牺牲他人或他人的财物)的辩护吧。 被抛弃的木筏漂流的时间并不长,是十二天。但是,生存者却减少到了十五个人。在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的木筏上,他们忠实地遵守着弱肉强食的规则。 热里科以惊人的冲击力描绘出了那张木筏以及惊涛骇浪的大海。他用濒死的病人和被处死的罪犯做模特来写生,画出了这张《梅杜萨之筏》。至于他在取材的过程中有没有吃过阿米斯丹羊,我就没有在书中看到了。 大寺家的人杀死亲人、夺走财产,凭借 投机交易,攫取正经工作的人们的钱,奢侈享乐。我想不出比这更适合挂在这间客厅里的画了。 但是,实在很遗憾,复制的效果太差。那个画商将来肯定会遭到老天的报应。 七月二十七日 《梅杜萨之筏》很适合挂在大寺家的客厅里。出于同样的理由,阿米斯丹羊很适合成为大寺家的晚餐。 史丹利·艾林的小说《本店招牌菜》里介绍了阿米斯丹羊。虽然那是来往于富有神秘气息的西餐馆的美食家们所渴望的梦幻般的食材,但是艾林并没有过多地描述它的味道,只写了——好像在窥视自己的灵魂一般。 我的灵魂。 就算这么说,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它好像不太美味。大概跟阿夏说的一样,阿米斯丹羊是用脑袋吃的食物吧。然而,正因如此,才适合我。 在佛教故事里,据说石榴的味道和阿米斯丹羊很像。释迦牟尼把石榴给夜叉,跟他说用它来代替阿米斯丹羊。 如果是石榴的话,那我就喜欢。小的时候,我经常吃生长在大杂院后山里的石榴。 七月三十一日 爱做梦的羊儿们大概从明天起会聚集在蓼沼。 阿夏在等待她们的时候会思考些什么呢?虽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但我确信她能够完成。 巴别会嫌弃我连让幻想和现实混杂在一起都办不到。我要引发混乱,将巴别会当成牺牲品奉献给我的梦想。 阿米斯丹羊这道菜和爸爸及叔叔他们很相称,而我在吃了它以后,就能变身成与巴别会和大寺家两方都很相称的人了。 只是遗憾以后再也见不到会长了。因为巴别会里几乎都是线条纤细的女孩,只有会长一个人很丰满,挺有料的。对,她估计有55千克,55000克羊肉的话,就算是对采购量脱离常识的阿夏也该足够了吧。 阿夏应该会花很长时间精挑细选。不知道以厨娘的眼光来看,哪只羊是最高级的呢? 所以,说不定是和我关系很好的六纲被选上了。 就算那样也无所谓,我想,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就是给她上供吧。 4 然后,皮革封面的日记终于迎来了尾声。 一度杂乱的文字也变得如原来一般整齐。看得出来每一行、每一字都是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心神写出来的。也就是说,写的人意识到了将来某个人会看到这本日记。大寺鞠绘知道迟早有人会把这本日记拿在手里,这个故事就是写给那个人看的。 风吹进了日光浴室。夕阳西下,风里不再带着春天的清爽,肌肤上的寒意让女学生不知不觉地抱起了自己的身体。 八月九日 我可能误会了什么。 今天,我请小文做饭了。因为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所以我想吃一次小文做的菜。她问我想吃什么,我回答什么都行,然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阿夏曾经做过一次糖醋大葱。那实在是太棒了,让我印象深刻。小文,你会做那个吗?” 小文有些犹豫地回答: “会,但是我做不到像阿夏那样。” “哎呀,我又不求学徒有多完美。” 说着我戳了戳她的额头。 小文不愧是在阿夏的旁边看着她工作的,做出来的糖醋大葱是很少能吃到的佳肴。不过,我总觉得跟阿夏做出来的只吃一口就能令人为之瞠目的糖醋大葱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我既不讲究吃喝,味觉也不灵敏,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写了这些话。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阿夏做的菜肴香味格外出众吧。与之相比,小文做的菜肴传出的就是大葱的香味。虽然这种香味让我觉得很亲切,但换句话说,就是有点大葱味。 然而,这也不值得挑毛病,最重要的是,跟糖醋大葱一起做的鲷鱼饭真的很美味,因此我在吃完饭后叫来小文表扬了一番。我还给了她一点零用钱,那是我小小的心意,并不是在模仿阿夏的“小费”。小文非常惶恐,跪下来恭敬地用双手将零用钱捧过头表示感谢,但由于她的腰弯得太低了,所以就像是在遥拜一样。那样子很滑稽,我笑了起来。 “不用一个劲地弯下腰,好好站起来。” “是。” 回答的声音里没有精神。我稍感不快,这么笨拙还跟我客气,让我很难接话。但是,当我看到抬起脸来的小文时,却吓了一跳。她的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小文惊讶地捂住自己的脸颊,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 “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关系。” 看到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我不认为那只是因为热,于是稍微加强了语气说: “在阿夏不在的期间里,没有人为你操心吧。不要紧,你哪里不舒服就说。 尽管如此,小文还是扭捏了一会儿。不久,她终于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真的不要紧。只是因为猛吃大葱,肚子稍微有点痛。” “猛吃大葱?小文,你吃过晚饭吗?” “是的,我吃了大葱。” 听了这番话,我想起一件事。阿夏制作糖醋大葱时的账单上确实写着“十千克大葱”。 是因为我说了要做同样的东西,所以小文才买了数量夸张的大葱吗?我这么询问道,小文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大小姐那份的话,大概是一千克。” 即使那样,也有几十根大葱了吧。然而被端上餐桌的糖醋大葱依然少到用筷子夹个两三次就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吃惊。 “就算我点了阿夏做过的菜,但你也没必要连乱买食材这点也模仿她啊。你就是因为吃了剩下来的大葱才闹肚子的吧。真傻。” 于是小文露出奇怪的表情,说: “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 “你说说看。” 要从畏首畏尾的孩子那里套话,需要费一点劲。我跟她争论了两三句之后,好不容易才让她说了出来。 “那么请容在下禀告,那道菜如果不用那么多大葱的话,是做不出来的。” “说什么呢!你端出来的菜只有一点点啊,就算用一根大蒜做也足够了。” “不,那样的话……”小文摇着头,接着就发出“啊”的一声,用手捂住了嘴。 “对了,你们是因为没有看过我们在这个家里做菜的样子,所以才不知道吧。” “什么?怎么了?” 小文一边察看着我的脸色,一边战战兢兢地说: “那道菜要先将大葱放到一起烫一遍。然后挑选出其中火候最恰到好处的几根,切掉它们的白根,把外面的几层都剥掉,只取出当中好的部分浸泡在醋里。因为从一根大葱上取到的东西只有一点点,所以无论如何也需要很多大葱。” 这个女孩以及阿夏一直在做这么费工夫的事情吗?我再次对厨娘的手艺表示钦佩。怪不得需要堆积如山的大葱呢! 然而,我察觉到了一件事——并不是只有大葱的订购量超乎寻常。 “那么,羊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曾经做过羊头肉,那么多羊头也不是乱买的吗?” “是的,那道菜用的是羊脸颊上的肉。既不是羊脸颊外侧的肉,也不是内侧的肉,而是只用最好的那一部分,所以才需要大量的羊头。” “鲇鱼呢?那也是同样如此吗?” “只采用须子内侧的白肉。” “其他的部分怎么办?只割下脸颊上的肉,剩下来的羊头呢 ?” 我无意中察觉到一件事一小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胃吃坏的。 “是被你们吃了吧?” 但小文却说“不是”。不知何故,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可怜,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不是这样的。对不起,大小姐。不管是羊还是鲇鱼,就连蔬菜也全都扔掉了。在取下最美味的部分后,其余的都不需要。阿夏姐姐说‘这种东西不配成为贵人们的食物’,就毫不惋惜地扔掉了剩余的部分,” 小文好像内心有愧似的低下了头。 “可是我很难受。阿夏说鹿的尾巴很美味,就买回好多只鹿,只切掉它们的尾巴,其余的都扔掉,但是其他的肉明明也很好吃啊。我今天也没舍得扔掉大葱。要是阿夏知道我吃了剩下来的大葱,一定会骂我的。” 我勉勉强强才听到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嘟囔着—— “我虽然喜欢做菜,但是却不想成为厨娘。” 小文非常认真地烦恼着。 但是,我却想到了别的事情。 八月十日 我所想到的自然是阿米斯丹羊的事情。 厨娘确实是特别的厨师。把阿夏介绍过来的人好像有些担心爸爸能否让厨娘一展所长。我很清楚其中的原因。 厨娘在主人和客人的面前处理食材,而且只取味道最好的部分,把其余那些还有很多用处的食材扔掉,用这种方式取悦于人。介绍人是在暗示爸爸,“你做得到这么浪费吗?”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就明白阿夏只做宴会菜肴的理由了。厨娘是请来体现奢侈的。我第一次知道这惊人的真相,感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因为阿夏说的话而闹起别扭,不让她在宴会上大显身手,所以我之前都不知道阿夏的真正价值。虽然那对爸爸来说也很不幸,但更可怜的是阿夏。她大概只能在厨房对小文施展手艺吧。 我本以为厨娘大量采购食材是为了在其中选出最好的一个。这种想法似乎是受到了爸爸说过的“买来是为了鉴别食材”的话的影响。是我思虑不周,明明只要想到曾经做过的鹅掌,就应该察觉到的。据说宴会上只端出了鹅掌,那么,鹅掌以上的部位又怎么样了呢? 假如有一种背鳍最美味的鱼,那么阿夏肯定会购入几十条鱼,只端出用背鳍做的菜。那么,阿米斯丹羊的哪个部位最好吃呢? 我本以为阿夏会从蓼沼的羊群中捕捉一只回来,但是现在听说了厨娘的烹饪法之后,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 沉浸在梦乡中的脆弱羊群已经献给了我的梦想。 它们要么全部被捉,要么一只不留。 八月二十日 阿夏回来了。 时隔三周回来的阿夏既没有长胖,也没有变瘦,更没有被晒黑,完全看不出她在避暑胜地逗留了很久。阿夏穿着跟往常一样的礼服——红色的上衣配绿色的裙子,就像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跪着向爸爸复命。 “让您久候,阿米斯丹羊料理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了。” “噢。” 虽然爸爸三周前还差点要把阿夏开除,但当她备齐了珍馐回来之后,爸爸到底还是不想刁难人了。他心情很好地微笑道: “过程怎么样?” “非常顺利。正如大小姐所说,的确有上等的阿米斯丹羊成群结队地来到了蓼沼。虽然肥羊很少这一点让我有点不安,但细腻的肉质实在让人惊叹不已,一定能够符合您的期待。” “好、好。” 爸爸拍手大乐。 “既然得了这么好的肉,只邀请弟弟们有些可惜了,应该再多叫一点客人的。不过,你已经准备了相应份量的食材,现在大概已经不能增加人数了吧?” “恐怕是的。” 然后,阿夏抬起脸,跟往常一样流利地说明起菜单。 “古书有云阿米斯丹羊的‘唇’很美味。今晚,请尽情地享用炖羊唇。” 我…… 5 日光浴室完全荒废了。 这儿已经很久无人踏足了,再过几年大概就会变成一个危险的废墟吧。现在是春日的下午,天已经黑了,连文字也看得费劲起来。 大寺鞠绘的故事在这个地方突然结束了。是由于什么缘故而无法继续写下去,还是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个结局呢? “不管怎样,”女学生自言自语道,“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故事已经结束了。她现在才察觉到微风意外的寒冷,合上日记本,当看到“砰”的一声关上的皮革封面后,她突然一时兴起,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里果然留着短短一行字。笔迹非常端整,跟前面写故事时别无二致。 “给迟早有一天造访此处的幻想家。” 女学生露出微笑,终于合上了书本,从陈旧的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房间虽然受损严重,但并不是无法挽救。她心想: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这里将会变成我的地盘吧。不仅是我,要是能召集到和我一样的人就好了。 现在,这里既没有谈笑,也没有香气扑鼻的红茶,但是,一篇故事就引出了一个后继者。 月光开始洒满日光浴室。 巴别会就这样复兴了。 参考文献 《bleu—histoire d"une couleur》(法国)michel pastoureau 松村惠理/松村刚 译(筑摩书房) 《舶来药的文化记载》宗田一(八坂书房) 《镌蜣x效活镌踬》鲅槛涓危休循潺栊惟众 《旸谷漫录——厨娘》洪巽 大木康 译(收录在《书籍的王国(14)美食》之中 国书刊行会) 其他还参考了中野美代子的著作。 首刊一览 家有丧事《小说新潮》2007年6月号 北之馆的罪人《小说新潮》2008年1月号 山庄秘闻《小说新潮》2008年2月号 玉野五十铃的荣誉《story seller》2008 spring(《小说新潮》2008年5月号别册) 羊群的晚餐《羔羊的盛宴》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