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摩罗鬼之瑕》 序 台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新尸之气化为阴摩罗鬼, 栖息于存在与非存在之间。 回首眺望,徒留黑鹤般的空虚不祥……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之事。 吾,未知生,焉知死—— 阴摩罗鬼 藏经中云 初有新尸气变 化阴摩罗鬼 其形如鹤 色黑,目光如灯火 震翅高鸣 此出清尊录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郑州进士崔嗣复预贡入都距都城一舍宿僧寺法堂上方睡忽有连声叱之者嗣复惊超视之即一物如鹤色苍黑目炯炯如灯鼓翅大呼甚厉嗣复皇恐避之庶下乃止明日语僧对曰素无此怪第旬日前有丛柩堂上者恐是耳嗣复至都下为开宝一僧言之僧曰藏经有之此新死尸气所变号阴摩罗鬼此事王硕侍郎说 ——清尊录 宋廉布·宋代 阴摩罗鬼—— 宋之时,郑州有崔嗣复者。入郭城外之寺,憩息于法堂之上,忽有物声叱崔。崔惊起而视,一物形如鹤,色黑,目光炯炯如灯火,振翅高鸣。崔惊恐避廊下。退而窥之,倏不见。 翌晨,语此事与寺僧,僧答曰: 此地无斯怪,然十日前曾送死人来,暂收置之,或是耳。 崔至京,告之开宝寺一沙门,沙门云: 藏经中有言,新尸气变如斯,号阴摩罗鬼。 出清尊录。 ——怪谈全书卷之四 林道春·元禄十一年(一六九八) 西京阴摩罗鬼之事—— 山城之国西京,一人名宅兵卫。 其时夏,日暮时,行于邻近寺院,出方丈缘,纳凉片刻,舒爽欲眠之时,俄然物声大作,唤:宅兵卫,宅兵卫。 宅兵卫惊起巡视,一物似鹭色黑,目光炽烈如灯火,振羽鸣声如人语。 宅兵卫大骇,退寺廊窥之,其物展羽振翅,自头渐次消失,终无形也。 宅兵卫甚感奇异,即告此寺之长老,连其形状,长老答曰,此地迄今不见斯怪。然近日曾送死人来,暂纳之,恐其物也。 初有新尸气变,化为此物。传其名即为阴魔罗鬼。曰藏经中载此事,宅兵卫闻此,诧异竟有如此之事,更觉妖异也。 ——太平百物语 菅生堂人惠忠居士·享保十七年(一七三二) 阴摩罗鬼—— 出佛书,新亡之气变,形如鹤云云 ——譬喻尽 松叶轩枣井编·天明六年(一七八六) 「对您而言,」 伯爵望向我。 问了: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又是这个问题。 他究竟要重覆同样的问题几次? 无论是高兴、哀伤, 或是愤怒、冷静, 他总是询问我相同的问题。 尽管我们认识还不到几天。 他总是以一张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脸孔这么询问。虽然他那张脸看起来也像是在轻蔑我、嘲笑我、憎恨我。 他以那样的脸孔, 询问我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我答不出来。不,我是回应了,但很难说那是一番有意义的言论。总之,我已经回答过同样的问题好几次了。 不管伯爵再怎么询问,对于他的问题,我的回答都只有两种。 一种, 是回答他:我答不出来。我这个人显然不如别人。这不是谦虚,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我这个人既愚劣又低贱,对于那种崇高的提问,不可能有任何像样的见解。纵然我想到什么,那毕竟也不是足堪向别人陈述的低劣愚见。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表达我的想法: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 然而, 即使如此,伯爵仍追问不休。 以既柔软又坚硬的话语, 询问我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他是在揶揄我吗?还是在捉弄我? 或许, 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对。聪明的哲学家是否无法理解鲁钝的愚者的话语?运用丰饶词藻的诗人耳朵,是否听不进三流小说家低俗的形容? 不,我原本就极度欠缺向他人传达事物的能力。 无比流畅而柔和的话语。 硬质如钢铁磨擦般的嗓音。 伯爵的问题既柔软又坚硬。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被这么询问的时候,我没有多加思索,这么回答: 没有意义。 这是我所能够做到的另一种回应。 活着根本没有意义。我一直这么认为。不,我认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意义。 活着,有时候或许可以生产出类似意义的事物吧。而且,或许也有许多人误以为活着有意义、坚信活着有意义,而认定自己没有白走一遭。 但那都是骗人的。 生和死,都没有意义。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这个人既胆小又卑鄙,不敢就此断定。但是我的内心一隅似乎也认为事实并不是如此,也希望并不是如此。即使如此, 我还是认为,活着并没有意义。 如果活着这件事有意义…… 也只有还没有死这个意义吧。 要回答,我答不出来吗? 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 我寻思之后,观察伯爵的样子。 伯爵……应该已经疲惫不堪了。 失去至爱的悲伤一定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像我这种正常的神经一开始就磨耗殆尽的人,就连想像都十分困难。 没错。 向我投以这个问题的人,目前的境遇有些特殊。他失去了刚与他结为连理的妻子。 那么, 或许我能够准备的两种回答,都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出。 伯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他眼中有着极为深刻的哀伤。 即使如此, 我仍然强烈地感觉他在微笑。 「怎么了?」伯爵追问。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 结果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回去。 伯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觉得他那表情是哀伤。在我看来,那完全是高傲的贤者在对提出蠢问题的愚者投以怜悯的表情。 「因为,」伯爵说,「您知道答案。」 「我知道答案……?」 「没错。您……对,就是最初会晤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提出了相同的问题,而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 伯爵大大地摊开了双手。 「您说,活着……没有意义。」 「您……记得啊。」 或者说,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当然了!」伯爵夸张地应道,「我当然记得了!我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伯爵,您……」 「生命没有意义——您若无其事、毫不犹豫、一派轻松地这么回答我,不是吗?」 ——那只是…… 只是我没有深思罢了。 ——而且, 即使伯爵听进去了, 我也完全不认为他能够从我那番胡说八道的回答里找出千万分之一的价值。因为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伯爵责备我的冒失、训以贤者的真知灼见、让我认清自己的蒙赎。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获得半分领悟。纵然他再三对我投以相同的问题…… 我是要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意义? 还是要回答我答不出来? 如今, 我想得到的答案依旧相同。 「那只是我不加考虑的妄言罢了。您不是也十分清楚……我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之徒吗?」 「您在胡说些什么?」伯爵说着张开双臂,「我从未将它当成什么妄言。」 「可是您……」 「我为了明确地追溯您获得这个结论的过程,才会不断地质疑您,并质疑我自己。不断地质疑,然后再次质疑透过这样的过程所得到的结论。我只是……」 「您是说,您只是在重覆这样的行为?」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 「是啊。」伯爵用力点头,「我从未曾想到过您所提出的见解,那真是一番崭新的见地。」 「所以那只是……」 浅薄的意见罢了,只是随口说说的。所以…… 「那只是,呃……我随便说说的罢了。」 话一出口,我的脑中…… 拥有金属鸟喙和翅膀的蜂鸟又开始呜叫。 是一种锐利的刀刃尖端磨擦般的声响。 不,那不是声音。振动的不是空气,共振的也不是鼓膜。 在痉挛的是我的心,我萎缩的神经感觉到我的心正为了无法应对的现实而害怕颤抖。那细微的蠕动,在我脆弱的内侧刻划出无数细小的伤痕。 啊啊,声音在响。 请不要把我这种人的话当真。请不要管我。请…… 「就算如此,您又怎么能断定那并非真理呢!」 伯爵不肯放过我。 「所以人才会摸索。听好了,」 伯爵拿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 「这只玻璃杯——就如您所见,即使不加深思,这也是一只玻璃杯。一看就知道。但是我们面对真理的时候,大部分都是闭着眼睛的。如果不看,即使是这只杯子,我们也无法知道它是一只杯子。」 伯爵闭上眼睛,手指抚过玻璃杯纹路细致的表面。 「所以我们会像这样……触摸,思考。这个形状是什么?这种硬度是什么?这光滑的表面是玻璃吗?……真理也是一样的。不一定只有弹思竭虑之后想出来的结论才是真理。真理不是人所塑造出来的。真理早已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此处。可是……」 伯爵睁开眼皮。 「盲目的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真理。所以,」 我们必须验证——伯爵说。他放下杯子, 「如果您随口说说的话就是真理,那么它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真理是没有破绽的。一 「没有……破绽?」 「没有破绽。」 「可是……」 「生没有意义——多么令人惊叹的达观哪!」 「那……那不是什么达观。」 我, 我,我, 蜂鸟, 我内部的振动伤害着我。 伯爵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更加怜悯,道歉说「失礼了。」 「我似乎遣词不当了。达观这种字眼,是最不适合您的。没错,您……很不安吧?」 「不安……」 「以前您曾经这么说过。」 不安。 我很不安。 不安得不得了。我一直很不安。自出生以来,我一直笼罩在在不安之下。 「您所紧紧拥抱的不安……这才是我想了解的。」 「想……了解?」 「我换个问法吧。」 伯爵站了起来。 「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这种问法或许有欠妥当。啊啊,我真是愚昧。没错,是问题本身不妥当。」 贤者站了起来,将指头按在眉间表现苦恼,然后重新转向我。 「所谓意义……是被理解之物。」 「被理解之物……?」 「只能这样形容,不是吗?可是,我们没办法定义何谓意义。没有理解,不可能有意义。但是理解本身并不是意义,而被理解之物,这样的说法也会招来误解。因为这种说法会给人一种印象,彷佛意义指的就是受到理解的对象物。不过这是错的。意义并不是物。意义是抽象的,而且并非个别的。换言之,询问活着的意义,完全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我不懂, 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前几天也听过了同样的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理解了;现在的我不懂。伯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所以说,」不知为何,伯爵十分激昂,「没错,我的问法错了。我一直对您提出了错误的问题!我应该问的,不是什么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没错,让我重新这么问您吧:对您而言,不安是什么?这样就对了。」 「不安是什么……?」 这种事, 我更不可能回答得出来了。 不过对我而言,这两个问题的确像是同义的。 ——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不安是什么? 当然,正因为活着,才会感到不安。以某种意义来说,我的生命可以理解为不安的具体存在。因为我透过不安这件事,自觉到自己活着。 可是, 我更无言以对了。 因为…… 自我、人类、个人这些方便的词汇,都已经预先被伯爵给封印起来了。 这些词汇和伯爵说不通。 伯爵说,这些全都是物。 不管是自我、人类、还是个人,这些全都是存在于此世之物——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 他说,真正重要的不是物。 该探寻的不是存在之物,而是存在;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例如,我只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只要固执于我,就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存在于此处。伯爵说,存在之事,与存在之物应该区别开来才是。 那么, 我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了。 就连一开始的问题,问的也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如果, 伯爵的问题是询问我活着的意义…… 我应该可以当下回答「没有」,同时不管被追问多少次,我应该都能够抬头挺胸地回答「没有」。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但是伯爵提出来的问题是活着这件事——存在这件事的意义。 所以, 我的脑中响起那道不协调音。 此外…… 重新设定后的问题,问的也不是我为何不安。而是对我而言,不安是什么?我的不安,是从我这个自我,与我之外的世界的关系所产生出来的事物。但是,这应该不能算是答案。 「我……」 我的不安,就是现在存在于此处这件事…… 我只能这么回答。 伯爵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他说道,「原来如此,您的不安,就是存在于此处这件事吗?」 「这算不上答案吗?」 「没有这回事。」伯爵抑扬顿挫分明地说,「此处,是指不场所的词汇吧?」 「是……啊。」 被这么指摘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过确实如此。 「存在遭件事,总是 存在于与场所的关系之中。我认为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与场所——与世界的交涉关系之中。」 无法理解。 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认为,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本身。」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 「没错。不对吗?应该就是这样才对。」 不知为何,伯爵兴高采烈地盯着我,但是我无法判断这个命题是否正确。 他的意思是,存在与活着是同义吗? 我一别开视线,伯爵就用力点头。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但是遭么一来,又会如何呢?想想看,这种情况,您往往会为了身为您,而埋没在您这个存在方式当中——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是很懂。」 真的不懂。 伯爵微微偏头。 「以一般论来想或许比较容易懂。那么,把您这个物置换为人这个物好了。人为了身为人,不得不埋没在人这种存在方式当中。但是我也认为,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常……非原本的。」 「非原本的……?」 「没错。就是背离了原本。您以前曾经对我说过,您相当厌恶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 我或许真的这么说过。 我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但是那并非深思熟虑之后所说的话,也不是直观所获得的见识。不懂理论、缺乏直观——我就是这种人。 「那是真理。」 伯爵这么说。 「没有……那种真理。」 「为什么?」 「因为,这……」 因为这番言论,只是迂回地证明了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胆小罢了。就像丧家之犬只敢远远地吠叫一般,我只是在诅咒着不肯接纳我的日常而已。 「听好了,您这个存在者存在于这个地方,存在于世界当中。这是本质性的存在方式。但是您存在这件事本身,与这种关系之间,原本是自由的。换句话说,为了自觉到存在本身,脱离日常性是不可或缺的。不对吗?」 「我不懂,我……」 「不,您应该懂。」伯爵反覆说,「您懂的。您一定懂。」 「我不懂。我、我只是不安而已。我害怕待在世界当中。我很恐慌,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才想逃避。我既胆小又卑鄙,所以想要洮一离。因此我才会厌恶日常。我会将日常贬抑为颓废、堕落,其实全都是自我防卫。我害怕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以及我存在的现实,所以……」 「这……」伯爵说,「不是逃避。」 「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这只是您对于原本的存在方式有所自觉罢了。对存在没有自觉的存在者不会不安。只要存在仍处于本质性的场所性关系,不安也应该会附带在本质性的存在之中。」 「这……」 这番话, 我被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攫住了。 「您的不安……」 我的不安。 「源自于面对消失这件事,是不是?」伯爵问道,「不对吗?老师。」 「消失?」 「变得不复存在,或者说变成不存在之物。这段转变成不存在之物——非存在的时间过程,就是存在,也就是活着。」 这, 我听过这段话。 是什么时候?是在讲什么?为什么会谈这种事……? 朋友说过的话…… 死。 面对死亡。 存在以通往死亡的存在这种形式被察觉…… 朋友曾经这么说过。 只要把变成非存在这个说法替换为死亡, ——就一样了吗? 没错,伯爵的主张与朋友告诉我的异国思想家的论点十分相似。 虽然相似, 却有些不同。 有哪里不同。 蜂鸟, 在耳中,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激烈地拍动羽翼。 细微的振动不久后转变为无数的疼痛。 小鸟以利锥般的嘴喙啄刺着我。 我的脑中已经满目疮痍了。 外形虽然相似, 却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 黑色的……鹤。 伯爵背后。 镇坐在这个家的中心的,不祥的鸟之女王。 犹如闇夜般漆黑的鹤。不,不对。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不是鹤啊。 虽然长得像鹤。 但世上根本没有黑色的鹤。 ——只是相似罢了。 我发问了: 「我可以把您——伯爵所说的不复存在,和一般所说的死,视为相同的意思吗?」 「死?」 伯爵的瞳眸一瞬间染上了讶异的神色——看起来。 「死……就是所谓……」 「死亡。」 「死亡……」 多么悲伤的表情啊。 我第一次感觉伯爵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这也并非伯爵的表情有了变化。看起来如此,只是证明我的内在出现了若干变化而已。我…… 我恐怕在一瞬间对伯爵感到同情。 这位不可思议的绅士才刚失去了至爱。没错,他聪慧的妻子……如同字面所描述的死了,被杀死了。 「没错,死亡。」我十分稀罕地,冷淡地这么说,「就是造访尊夫人的事物。没错,我可以这么想吗?伯爵,您……」 「噢噢……」 伯爵发出呜咽,打断了我的话。 「内人……我至爱的妻子,的确就像您说的,不复存在了。」 「没错。她过世了。令人同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 我……我在说些什么? 我现在身处未解决的杀人命案当中,而且伯爵还是被害人的配偶。这不是该对被害人家属说的话。我在没神经、没常识地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脸部一阵灼热。 我感觉到汗水泉涌而出。 然而…… 在平常,我的话应该会不像样地梗塞住,现在却不知为何无法遏止。 「我、我想请教伯爵。不存在的事物——非存在,就等于死亡吗?」 「我不太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图。」 伯爵把眉头蹙得更紧,这么说道。 「非存在才是死亡,不是吗?所谓死亡,就是不复存在吧?那么……」 「不复存在?」 ——哪里不对劲。 我胆小的心猛烈地振动。 那已经不是蜂鸟的振翅声了。 嗡嗡暴鸣。 刺耳至极。 伯爵说了: 「所谓死,指的是与场所的交涉关系断绝吧?换句话说,就是从这个地方消失。若问为什么……没错,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 「所以非存在才是死?」 「是啊。不是吗?老师?」 伯爵问道。 不。 不是。 伯爵, 伯爵错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我不是很明白,但道理上应该没错。 在理论上、观念上,或许是分毫不差。但是即使外形相同…… ——还是不一样。 不, 不是的——我这么回答。 此时,脑中鸣响的恼人杂音、呻吟般 的振翅声唐突地止息了。 这个人的论点有瑕疵。 同时这一瞬间,我发现了一切的真相。 关口老师,您说什么?——伯爵说道。 1章 对本人虽然过意不去,但是关口巽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称不上好。 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特别糟糕、表情动作卑贱、或是态度口气蛮横。关口人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殷勤,也不会过度主张自己的存在,同时也不粗鲁。感觉他待人接物非常温厚。如果硬要挑缺点,大概就是他总是低垂着视线,不愿与人四目相接,发音模糊而且小声,说话内容非常难以辨识,还有姿势很不稳定,总是随时准备拔腿就逃似的——全都归因于他有许多这类予人不安定印象的身体语言表现吧。 他这个人战战兢兢的。 从好的方面来看,他也可以说是个腼腆、或内向客气的人。但是关口巽表现出来的那种极为优柔寡断的态度,有些人看了可能会感到极为不愉快。 我不曾从军,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军人那类计较规律的人,一定特别厌恶关口这种人。因为就连我这种对于所谓的军人作风格外排斥的人都这么觉得了。 关口那低垂的眼睛里的瞳孔,湛着近似冻结湖面般的阴郁色彩,偶尔会状似害怕地收缩。同时从那当中放射出来的微弱视线摇摆不定,毫无意义地四处摆动。 那种眼神教人觉得怎么样都无法与他相互理解。不,甚至让人觉得他早已先拒绝了别人开诚布公的努力。 没错……那双毫无干劲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在拒绝着别人。 关口巽的态度,让人也可以解释为他痛恨待在这个地方,痛恨得不得了。关口痛恨着在场的一切,包括他所面对的对象。 他让人有这种感觉。 所以军人们——不只是军人,只要是直视前方,大声说话的人——或许会很排斥关口的这种态度。他们是觉得自己被排除了吗?如果是这样,胆小的反倒不是关口,而是他们。胆小的他们或许只是假借礼仪规范之名,默默地强迫他人对自己展现出接纳的宽容态度。 不管怎么样……关口巽这个人与善于交际这种形容可以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一点似乎错不了。 但是,我很快地就抛开了那不甚良好的第一印象。 因为我做了一个推测。 如果这个推测正确,关口巽将会是我不可多得的研究对象。 那么…… 虽说是偶然,但是最后我在今天这个大喜之日邀请他来,可以说是做对了。不,岂止是做对了,对我而言,这或许是个再好不过的结婚贺礼了,不是吗? 多么美好啊。 我兴奋起来。 不过,这当然只是个推测。 所以…… 当我萌生这个想法的瞬间,我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确认这个推测是否正确。不,我身不由己地想要确认。 我远远地观察他。 汗湿的开襟衬衫处处黏贴在身体上,不像样到了极点。 关口可能是在意车中的同行者,头部不自然地抬上抬下了好几次,小声而模糊难辨地向管家山形说了些什么。途中,那拒绝着他人般的卑贱视线屡次投向我身上。 我来欢迎他吧。 与我的家人——众多的鸟儿,以及今宵即将成为我的妻子的女子一同…… 我朝外界踏出一步。 同时山形急匆匆地回来了。管家背后,关口那怯懦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渺小。 「老爷,」山形唤道,站定一旁,「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意料之外的状况?」我反问。 山形行了个礼。 「老爷委托的榎木津子爵的公子,他的友人关口先生方才告知我,说榎木津先生突然罹患眼病,暂时失去了视力。」 「礼二郎失明了?」 「暂时性地。」 「那么……」 我望向关口身后漆黑的轿车。 那么车中没有关口的同行者吗?关口是独自前来的吗? 山形眼尖地注意到我的视线移动,答道:「不,榎木津先生也莅临了。就在车中……」 「他在车子里吗?」 「是的。但是身体状况……」 「如果礼二郎身体不适,就立刻请他休息。视情况提供照护,或请医师过来为他看诊。」 「这……呃……」 「有什么不对吗?」 「也不是如此……」 要不然是什么? 「礼二郎的状况糟到没办法下车吗?」 「不,呃……」 山形支吾其词,低垂着头走近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恕小的僭越,但小的认为还是请榎木津先生回去,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望向管家的耳朵。 「这事是该由你来决定的吗?」 「呃、不,小的……」 「难道有那些人在……对你会有什么不方便吗?」 「怎么会……?」山形抬起头来,「小的只是……」 「而且,」我从山形的耳朵移开视线,「他……」 山形回过头去。 关口全身笼罩着倦怠感,不知所措地站着。 他看起来局促不安。 山形「啊」了一声。 「您说那位关口先生吗?呃,那位先生似乎……」 「要是让礼二郎回去,他不也会一起回去了吗?」 「当然是吧。」山形说道,「小的认为那样反倒好。」 「为什么?」 「恕小的斗胆明言,小的从那位关口先生的模样看来,他的身体状况似乎十分欠佳。」 「他应该平常就是那个样子。」 应该如此。 「哦……?」山形发出诧异的声音,再次转向关口。关口应该是感觉到了管家充满不信任的视线,看得出他更加不安地绷紧了身体。 「呃,那位先生似乎流了许多汗,而且坐立不安,再加上口齿也不甚清晰……彷佛喝多了酒似的……」 山形严肃地吐露感想。原来如此,在管家这等人眼里,关口的态度看起来是这样啊。 那种卑躬屈膝、毫无生气的态度,对于想要高人一等的人来说,虽然有可能引发他们的怒意——可能是一种威胁,但是对于理所当然屈居下位的人来说,或许反而只能触发他们的怜悯之情。 「从事创作的人是非常纤细的,和管家不一样。」 我这么回答。 没有错。 关口巽……是一个小说家。 小说家,多么令人感兴趣的入种啊。 我这个人透过追逐铅字、读取文意、反覆思考地理解世界,直至今日。对我来说,书籍是思想的贮藏库,换言之,读书就等同于认识。从书籍获得新的知识,是我的人生中绝对不可或缺的行为,也是无上的欢喜。 对这样的我来说,小说家这种人,也就是记录——不,创造书籍——创造世界、思想的人。他们自由自在地编织思想,并且构筑只有他们才能够创造的世界。没错,他们使得只存在于他们内部、只属于他们的世界,变得与现实等价。 更进一步说,我也是个透过将语言——观念记录在纸上,来获得乐趣的人。所以我才会对于能够编织我无法编织的语言的人——拥有我的思考无法企及的知识的小说家有着强烈的兴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后, 几天前,我为了解开某个疑问,前往帝都。我靠着各种门路,获得了与几名小说家面谈的机会。 如同我的想像,这些小说家都拥有新奇的见解,每一场会面都让我获益良多。结果,我从他们身上得到了许多启发,但同时也感觉到一股小小的 不满。访问小说家,与他们共渡的时间太短暂了。短短数十分钟的会谈,根本无法逼近核心。 但是, 关口巽现在就在这里,在我的宅第里。如果依照预定,我将可以与他共渡充足的时光吧。 山形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是否心怀疑念? 不出所料,管家殷勤地询问了: 「恕小的冒昧请教,那边的那位关口先生,是……?」 「他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小说家。」 我答道。 「哦……」管家发出感叹。 但是声名显赫这个修辞是假的。 根据我从事出版相关行业的朋友说,关口巽与我前些日子走访的几位小说家相比,资历尚浅,知名度也远低于他们。在文艺圈里,他算是一个新人。但是就算关口真的声名显赫,反正山形也不认识任何一个小说家。 而且无论关口在社会上的地位如何,和我都没有关系。对我来说,小说家关口巽的分量,与其他作家相比也毫不逊色。 说起来,无论是世界级文豪所执笔的名文,或是无名孩童的信手涂鸦,只要是能够读出文意的格式,作品本身的价值应该都是相同的。作品与作者的社会地位及思想背景没有关系,更遑论作者的人格癖好了。不管是由什么人在什么样的意图所写下,文本总是中性的。 不是作者的高下决定作品的质,而是作品的价值决定作者的高下。 然后…… 能够决定作品价值的,只有阅读它的人而已,作品的价值不是作者或社会所能够决定的。 我在关口的作品中看到了极高的价值,那么他在我的心目中便是位声名显赫的小说家。只要是由我来介绍,声名显赫的小说家这种形容也不能说是错的。 我再次望向害怕的小个子男人。 我是在前些日子才读到他的小说的。 我从以前就偶尔会在杂志的目次上看到关口巽三个字,但一直未曾读他的作品。上京的时候,我得知他的作品收录成单行本出版,便订来一读。 读完之后,我深深后悔没有早点拜读。 他的小说非常有意思。 所谓文章的好坏、构成的巧拙,老实说我并不太懂。或者说,我认为就小说而言,这些要素根本无所谓。我不知道世人怎么样评价关口的小说,也没有兴趣知道。 重要的只有一点:对我而言,关口的小说提供了根本性的谜题。 对我来说,这样就十分足够了。 在我看来,关口编织出来的语言就像异国的话语,关口写下的文字就等同于异教徒的教典。即使读了,我仍然无法理解——不,它屹立在我无法到达的境地。 我兴奋无比。 当我得知由于一些原因请来的客人,同行者竟是关口巽本人时,那种喜悦是无法向外人道的。我无法压抑这股喜悦,甚至与即将结为连理的女子悄悄地举杯庆祝,感谢命运女神这个小小的恶作剧。 我好想见他。 想和他见面,与他对话。 然后……伫立在洋馆前的关口巽完全符合我的预想——不,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是个饶富兴味的人物。 我不愿意就这样放他回去。 「我无论如何都想邀请他和礼二郎参加我的婚礼。」 我这么说,山形立刻应道: 「就算老爷这么说……」 「不服吗?」 「没有的事。」山形惶恐地说,「小的绝对不敢有一丝违逆老爷的想法。只是……」 「只是什么?」 「不……我想老爷也明白,这次请来榎木津先生,并不是为了招待他参加婚礼。就如同前些日子老爷也同意的,这次的委托是出于一族的意志,榎木津先生是……」 「我知道。」 是以侦探的身分…… 没错。 应该坐在轿车里的人——将关口巽带到我身边的人——令人惊奇的,是一个私家侦探。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就像山形说的,主张应该雇用侦探的是那些亲戚,但选择榎木津礼二郎,则是我的决定。 ——侦探。 这也是深深地刺激我好奇心的人种。 亲戚们那见识浅薄、毫无价值的废话总是让我胸中作呕,唯独雇用侦探这个提案,却是魅力十足。 所以我会答应那些令人唾弃的亲戚的提议,决不是因为我期待侦探的能力。完全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侦探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我心目中所描绘的侦探,和他们想要雇用的侦探,似乎完全不同。我不谙外界的规矩——这一般似乎称为世事——只能从书籍得到的资讯了解侦探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亲戚们所要求的侦探,与我认识的侦探之间似乎有着极大的差距。 大部分记述侦探事迹的文献似乎都被外界认为是通俗娱乐的工具,是下贱的读物,受到歧视与轻蔑。 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无法理解这些作品——社会似乎将它归类为侦探小说——与除此之外的书籍有什么差异。的确,侦探小说有某种奇妙的倾向,但是这种倾向,也散见于其他种类的书籍,并不是只有侦探小说才是如此。这是我的见解。 总而言之,众亲烕的说法是,我所知道的侦探这种生物只是幻想的产物,只存在于书本当中;而他们主张的,所谓我需要的侦探,不管怎么放宽标准去看,都是与管家无甚差别的、极为无趣的一种人——当然是对我亘舌。 但是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所以我四处调查。最后找到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 不是别人——我之所以这么形容,是有理由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出身旧华族(※明治年间,依华族令规定,授与公卿、诸侯及有功于国家者各种爵位,列为华族,为世袭制,地位在皇族之下,士族之上。于一九四七年废止。),榎木津家与我们一族有着不浅的交情。特别是礼二郎的父亲,他与已逝的上代当家——我的父亲,过从甚密。 可能是因为这些因缘,对于邀请榎木津礼二郎前来进行侦探工作一事,一族中未有人反对。 不过, 在我所调查到的范围内,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与我认识的侦探形象——他人说是虚构的那种形象——极为相近。换言之,这代表榎木津礼二郎与众亲戚所期望的侦探并不相同。 「我知道。」我重复说。 山形在秃光的额头上挤出皱纹。 「呃,所以说,这次是委托榎木津先生前来进行侦探工作,所以……呃……」 「说到这件事,你还是认为……往昔的凶事会再次发生吗?」 凶事——恶魔的行径。 从我身边夺走一切的恶鬼行止,将新娘化为无物的魔物邪行。 但是, 这一次…… 「是的。」山形的表情暗了下去,「那般骇人的凶行会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小的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所以老爷的亲戚们也才会期望做好万全的防范。小的这等低贱之人实在不敢僭越直言,不过请老爷千万体谅他们的忧虑。」 「这我也非常了解。」 的确, 这次我一定要守护到底。 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背后,想起被我的家人——被众多鸟儿以及中意的家私所围绕的,我清纯的新娘。 ——岂能让她被夺走? 我强烈地这么想。过去四次,多达四次,成为我的配偶的女性,全都被我身边不知何人的恶魔之手给夺走了。 但是, 「我深信只要礼二郎在这里……这次绝对不会再发生任何事。」 「可是榎木津先生他……」 「那么我问你,礼二郎生了病,再也不是侦探了吗……?」 如果他不是侦探了, 那也无可奈何了。 「不是这样的。」山形答道,「根据关口先生的话,榎木津先生本人……呃,怎么说……这实在难以启齿,呃,因为关口先生的话十分不得要领,或者说……」 「我听不懂你的说明。」 「所以现在,呃……」 「即使目盲,礼二郎还是侦探吧?那不就没问题了吗……?」 如果椅子变成了木材,那么用途也会改变;但是即使受了一点损伤,只要它仍旧做为椅子活着,那就没有问题吧。 山形难得地皱起眉头。 「可、可是他是侦探啊。」 「他就是侦探啊。」 「是……」 「礼二郎仍然是以侦探的身分活着吧?」 「这……」 山形的双眼变得空洞,嘴唇抿成一条线。 山形经常露出这种表情,我看不出其中的意义。真令人无法理解,这个管家从什么时候开始,会露出这种表情来了?他已经服侍了我五十年以上,我却无法全面信赖这个人,一定是因为他的这种表情之故。 「但是关于这次的事,呃,恕小的冒昧直言,该怎么说……唔,榎木津先生是否能够派上用场……」 「管家怎么可能了解侦探?」 就像厨房抹布不可能懂椅子的心情,也不可能了解椅子的好坏。能够正当评价椅子的,只有坐在上面的人。 「不必担心。」 我如此宣告。 厨房抹布只要擦拭餐桌的灰尘污垢就行了。只要还可以擦拭餐桌的灰尘,厨房抹布就能够做为厨房抹布活着。如果不行,就只能变成普通抹布了。 厨房抹布和一般抹布只是用途不同,并没有上下贵贱之分。直到它做为一块布死亡为止,价值并不会有多大的差异。 但是人的话,有时候尽管是一条厨房抹布,却不愿意变成一般抹布,甚至妄想变成椅子、餐具等别的东西。 这也是当然的,厨房抹布并没有自己是一条厨房抹布的自觉,不过惟独人类不同。 人类知道自己是什么。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当中,只有人类自觉到自己活着——存在着。 所以人类才有意思。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究竟得到了多么巨大的欢喜和崭新的知识,这实在是一言难尽。所以山形的这种反应,对我来说也是种十分有意思的研究对象。 不过, 现在我的兴趣完全转移到车中的侦探…… 以及不知所措、惶恐不安的小说家身上了。正因为如此,管家那宛如阻挠我与他们面谈的言行举止,对我而言仍然是令人不快的。 「他会派上用场的。」我说,「他一定会保护我的新娘。」 没错。只要有外界的人在场,状况应该就会有所改变,结果应该也会不同。 从我身边夺走至爱…… 一次又一次掠夺一切的魔物…… —一定, 一定就是内部的人。 山形顿了一会儿,应了声「是。」 「仔细想想,或许就如同老爷所言。全是小的思虑不周,才会像方才那样胡言乱语。因为关口先生的模样实在太过于狼狈……而且他的口气听来似乎急欲离开,所以……」 「快点请他们进来。」 我觉得听他辩解也没有意义,这么说完后别开脸去。 「先带他们到过夜的客房去,让他们稍事休息,时间差不多了再去看看,如果礼二郎的身体状况允许,就请他到会客室去。由我来说明状况。」 「老爷亲自吗……?」 「当然了。我怎么能不尽礼数呢?最重要的是,必须介绍薰子给他认识才行啊。」 「老、老爷说的是。只是,呃,胤笃先生和公滋先生可能马上就要莅临了……」 「你通知他们了?」 「是,昨天的时候,呃,针对今天的顺序……」 是他们命令山形通知的吧。那也莫可奈何。山形是管家,服从命令是他的天性。而且即使山形没有通知,消息迟早也会传进他们耳中。不管怎么样,亲戚这种人都无法引起我的关心。 ——不, 是无法信任。 我信任的只有我的家人。 「不要让叔公和公滋比我先见到礼二郎。」 我下达指示后,转过身子。 一转过身子,那里就是我的世界。 我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的,我的宅第。 我背对轿车中的侦探、伫立在轿车前的小说家,以及成排的女佣和管家,重重地踩出脚步声,往我的居所前进。 侍立在玄关大厅左右的鹳鸟。 左手是鲸头鹳、非洲钳嘴鹳、灰色朱鹭、撞木鹳。 右手是秃鹳、大红鹤、白琵鹭、还有朱鹭。 一如往常。 鹳鸟们目送我出门,并迎接自外头归来的我,以及来自外界的宾客。 还有布满墙壁的猛禽。 秃鹫。胡兀鹫。熊鹰。 鵟。白腹鹞。黑鸢。游隼。 如同看门犬般忠实地保护我的宅第的勇猛之士。 每一个都是从外面的世界、从遥远的异国来到我身边的、我心爱的鸟儿。 我一一望向它们,直线穿越挑高的广阔大听。 色彩演纷的众多鹦鹉。 南方的绚丽色彩、异国风味的装饰。 大紫胸鹦鹉。红绿金刚鹦鹉。红斑长尾鹦鹉。 它们的眼神一如既往。 有些鸟在我出生于这里时就已经身在此处。不,听说有些鸟甚至比这栋建筑物年岁更长。即使如此,在我尚未成熟的时日,并没有这么多的鸟。这上百只的鸟,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只又一只地自外界造访,并定居下来的。 大楼梯自大厅中央画出平缓的曲线上升。 我踏上铺设在中央的暗红色地毯。 孔雀与凤冠雉在楼梯欢迎我。 楼梯转角处,绿阿卡拉鴷神气地挺起胸膛,夸示着它艳丽的色彩。 父亲创造的国度。 我的父亲—— 由良行房伯爵。 父亲是位充满思辩、具有逻辑的人物,也是位博识而且沉稳的绅士。 没错,父亲是位学者。他是本草学家、博物学家,同时也是儒学者及哲学家。 我听说父亲失去至爱的配偶——我那已消逝在记忆彼方的慈祥母亲——以后,辞掉了所有的官职,闭关在这栋宅第当中,埋首于研究。他断绝与世俗的一切往来,生涯奉献给思索及研究,是位学究之徒…… 不过父亲死后,我才发觉父亲这样的生活方式十分特殊。因为我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只看着父亲一个人成长,对我来说,父亲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极为理所当然的。 不过虽然我已充分了解到那有多么地特殊,父亲的生活方式仍然是我巍然不摇的理想,也是我的目标。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我最尊敬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 他在我成年的同时离开了。 自此之后…… 这里就成了我的国度. 我在楼梯转角处回头一看。我的鸟儿围绕在正方形的大厅四周。屋顶并没有设置天窗,但中央设了一个水盘,是模仿教堂中庭的样式。 参照书籍来看,这栋洋馆从大门到大厅似乎是依据古代罗马的建筑样式设计的。拜访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认为这里比起洋馆,更像一座城堡;但是对照文献来看,应该是比较接近教堂。 但是这座楼梯后面——所谓主屋的部分,似乎就是建筑师的独创了。除了客房与餐厅以外,一楼大部分是厨房、书库以及资料保管库,最里面是书斋。客厅及家人的寝室等生活空间,则集中在二楼。 我看见来客入馆的样子。 山形实行了我的指示吧。 我压抑着迫不及待的情绪,再次踏上阶梯。还不到见面的时候。用不着焦急。南国活泼的鸟儿们看起来也像是在劝谏着我。 现在…… 首先应该去找薰子, 通知她侦探抵达的消息。 必须尽早让她放心才行。 我爬上楼梯,经过通往家长房间的中央走廊,走向薰子的房间。 走廊墙壁上,大小各异的异国啄木鸟依序赞扬着我。 没错,我内心充满着受到赞扬的愉悦。 再过不久,我就要与薰子结婚了。 馆中的鸟儿异口同声地祝福着我与我的新娘。鸟儿不会说话,但我深切地这么感觉。不,我明白。 鸟儿们在欢喜。 因为我很幸福。 确实……就像山形及亲戚们说的,是有一些引发不安的要素。或者说,这种不祥的感觉即使驱赶或蒙混也不会消失,而是在我的心中凝固,化成漆黑的团块,结晶在腹部深处。 每当举行婚礼,惨剧就会发生。 荒唐的是,过去四次,我的新娘都在新婚之夜刚过不久,就从我的身边被夺走了。 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以及二十三年前。 我从幸福的巅峰被推下了悲伤的炼狱。 我的妻子惨遭身分不明的魔物蹂躏,我们的幸福被完全摧毁了。 所以——不,即使如此。 我现在十分幸福,这个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我现在兴奋得几乎可以打碎那不祥的黑石。 薰子明白这一切,却仍然答应与我结婚。我高贵勇敢的新娘令人感佩地,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平静。即使如此,她的言行仍处处流露出不安的片鳞半爪。 她很害怕吧。 我想这是无可厚非的。 嫁进这个家就会死——这并不是无聊的迷信或空穴来风的威胁。这是过去曾经发生过好几次、无可争辩的事实。 然后, 如果那令人忌讳的魔物这次也要痛下毒手的话……下一个被盯上的猎物,不是别人,就是她本人。 我至爱的女子,现在正被逼迫到不得不面对「死亡」的局面。 ——我必须保护她。 这次一定要成功——我强烈地这么想。 我向褐斑啄木鸟问好,对灰盔黑啄木鸟微笑。 鸟儿们毫无疑问地正声援着这样的我,同时它们应该也同样欢迎着援助我的客人到来。 ——客人。 关口巽与榎木津礼二郎的来访,使得现在的我更加亢奋了。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在这种状况下让我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消沉下去,我一定会无法击碎我胸中的不祥结晶,那样就无法保护新娘了。 为了克服太过于悲伤的往昔伤痛,并拂去在现在投下不祥阴影的魔物气息,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以这个意义来说,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邀请他们进入这栋宅第。 我经过漠角百灵前面。 通往寝室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是小鸟们的巢。 云雀、麻雀。 文鸟、大山雀。 绿绣眼、三道眉草鵐、鹌鹑、鶲。 树莺、杜鹃、鹪鹩、日本歌鸲。 大家看起来都很欢喜。 为关口巽的来访…… 为榎木津礼二郎的来访…… 人类真的很有意思。看人,与人交谈——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几乎与翻阅书本同样有趣。特别是与种类异于自己的人接触,能够给予我匹敌邂逅奇书珍本的兴奋、发现以及活力。 没错,这对我而言,这就是获得活力的行动。我甚至能够明确地回忆起第一次与外界的人接触时的新鲜惊奇。 但是……那并不是太遥远的过去。顶多是三十年前的事而已。 家人与佣人、家庭教师。鲜少来访的少数来客——父亲的朋友们。这就是构成我的世界的一切。我第一次见到除此之外的人,其实是父亲逝世前不久的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 每当我提到这件事,外面的人大多都会大吃一惊。 但是这从来不让我感到困扰。 我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居住在此处。成年之前,也不曾外出。我连一步也未曾踏出去过,就成了家长。 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俯望门廊圆柱的玄关大厅的大门——以它为界,是我这个生物的栖息领域。 一层又一层地围绕着宅第的桦树林、外侧的湿原和草原——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湖沼——对我来说都只是外宇宙。 更别说它的外侧还有其他世界存在,过去年幼的我根本无法想像。 这栋建筑物就是我的整个宇宙,待在这栋建筑物里,就是我的生命本身。 但是,没有多久我便领悟到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 不过那并不是透过见闻外界而得知的。我根据做为知识所得到的资讯,依据学习到的逻辑,推测出外界的情况。 我的想法大致正确。我的推理同样透过书籍、透过与他人观点的比较研究,接二连三地获得证明。 而我懂事的时候,已经获得了与一般人相同的——无异于外界居民的——世界观。我同时了解到思考的惊人,以及获得知识一事的伟大之处。我沉醉在知识的美酒当中。 我在父亲的书斋认识了世界。 ——与这些鸟儿一起。 即使如此,好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就等同于在书籍中认识到的异国或异境。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虽然如此,我现在的世界中的极大部分,仍然是以资讯代替体验、以记录弥补记忆。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鸟在天空飞。 鱼在水中游。 这对我来说,终究也只是一种观念,即使现在我知道这是现实,但以某种意义来说,那仍然只是一种观念。 对我而言,现实存在的事物,只有家人、佣人以及这栋建筑物本身。我认为不管我学习到如何普遍的真理,还是无法拂去自幼培养出来的身体感觉。我的步伐宽度是由那座阶梯以及这条走廊决定的。我在成长过程中获得的对于空间大小的理解,与这座宅第的构造、尺度完全吻合。 可是,外界的人却迥然不同。 他们轻易地撼动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并不讨厌如此,毋宁是欢迎这样的状况。惊奇是胜于一切的快感,学习也是胜于一切的欢喜。 外头似乎有许多人深信自己的价值观就是绝对,但我并不认为那样的存在方式是好的。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遭到否定,但那是一种错误的存在方式。 认识各式各样的价值观,就等于丰富自己的人生。即使因此使得过去构筑起来的价值观受到否定,也没有道理为此发怒或排斥,反倒应该感谢才对。 知道自己的世界观是错误的,或自己的理解力不佳,不可能是一件坏事。 因为若是没有时时怀疑、时时检验的态度,就不可能获得正确的知识。 个人所构筑的经验性知识,是稚拙而且不完全的。面对真理,人应该谦虚才是,所以我怀疑一切,不断地检验。 然后,如果能够得到足以信服、具有整合性的解答,即使这个结论会否定自己所建立起来的一切,我也会毫不抵抗地接受。我随时都做好彻底舍弃自我价值观的心理准备,对它也没有任何留恋。 真理永远都比任何事物要来得尊贵。 而为我带来真理的,总是深刻的思索。对我来说,与他者的邂逅,是思索中不可欠缺的。 至今为止的人生大半,我所接触到的人寥寥无几,对这样的我来说,其貌不扬的寒酸小说家,以及罹患眼病的侦探这类稀奇古怪的人种,是比什么都让人感兴趣的研究素材。 此外, 我认为邀来他者这件事, 可以成为遏止凶行的力量。 我看见鹭鸶。 新娘的房间近了。 苍鹭、池鹭、大白鹭、小白鹭。 船嘴鹭、夜鹭。 被鹭鸶所包围的那个房间,原本是母亲的房间。母亲在我懂事前就已经离世,但我曾经在那个房间看到好几次母亲优雅伫立的形姿。 虽然那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 母亲的形姿消失无踪,父亲好一段时间都悲叹渡日。虽然隐隐约约,但我还记得父亲的那种模样。不久后,连父亲也自这个世界消失,一段时日以后,我亲身体验到父亲当时的心境。 而且, 多达四次。 我在门前踌躇不前。 因为应该在这道门扉里面的薰子的形姿,一瞬间与记忆彼方的母亲形姿重叠在一起了。 尽管我记得母亲的形姿, 却不记得她的体温。 我能够回忆起母亲的肌肤质感,却不记得触摸过她的皮肤。我记得母亲的眼窝、鼻梁、嘴唇的形状,它们所构成的整体面貌却极为暧昧。无论我如何努力地重现它们,也组合不出明确的脸孔。我脑中的母亲面貌是第一任妻子的脸、第二任妻子的脸、同时也是第三任、第四任妻子的脸。 而现在, 那与薰子的形姿重叠在一起。 这不是件好事,薰子不是我的母亲。在婚礼举行之前,她对我而言,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为了薰子,我应该尽快摆脱过去的悲伤才是,我这么想。 确实,失去所爱之人的悲伤极深。 过去再三降临我身上的事件,仍然是令人难以承受的。 不必说,这并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可是就算撇开这一点不谈……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认为自己不幸。不,我认为我不能这么去想。一想到原本应该成为我的家人的那些女子,我就感到心痛,而且悲伤无比,即使如此……我应该算不上不幸。我应该是得天独厚的。 不,即使现在,我应该也算是十分幸运的。 我……从不记得过去曾有任何不满足、遭受过任何压抑或挫折。如果这不叫做幸运,还有什么能称为幸运?据说外头的世界充满了薄命之人,每当得知这样的例子,我就不得不引以为戒。 我……应该是幸福的。 例如……听说先前的战争从许多人身边夺走了许多事物,外面的世界有数不尽的存在消失了。失去所爱之人的,并不只有我一个。 不仅如此,似乎也有许多人面对着根本的不安而活,担忧着自己是否也会从世上消失。 我没有这样的不安。 完全没有。 换言之,我不得不认为无论在经济或其他各方面,我生来就处在极为得天独厚的环境下。惟有这一点,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吧。 那么……活得自由自在,即将迎娶第五任妻子的我,不可能是不幸的。 有人告诉我,由良家所拥有的财产,多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产从父亲那一代就交由别人管理,所以我并不清楚详情,但我的境遇让我一生都不必为生活忧愁,这似乎是事实。 这……似乎也是十分罕见的事。 追本溯源,由良家其实是个穷公家(※公家相对于武家而言,指公卿贵族。)。 虽是公家,却也不是世家望族,据说是在江户初期分家出来的新家,自立门户时,曾经暂时转为武士身分,相当特殊。与摄家(※摄家即摄关家,指曾经有人担任过摄关的家族。摄关指摄政及关白,即代天皇行政务者。)或清华家(※清华家是地位仅次于摄关家的公卿家族。)相比之下,门第要低得多。地位低,收入应该也不丰厚。 即使如此…… 明治时期的华族令公布的时候,祖父由良公笃被授予了伯爵之位。 根据叙爵内规,公卿华族中有资格获得伯爵之位的,是「多膺任迄大纳言之旧堂上家」(※堂上家指的是贵族中,在朝廷中波允许进入天皇居所清凉殿的家族。叙爵内规中可获得伯爵位的,即是当家中有许多人曾经担任过大纳言(相当于副首相)的堂上家家族。)。由良家从来没有人担任过大纳言官位,当然也没有被赐予伯爵位的资格。 尽管如此,祖父却成了伯爵。 据说叙爵内规执行得十分严格,由良家却成了其中的特例,当中的经纬不明。 亲属中似乎也有人微词颇多,不过这只能说是幸运吧。 与诸侯华族相较,公卿华族原本就贫穷。纵然获赐爵位,生活也不可能就此好转,除非当上贵族院议员,获得年薪支给,否则根本无法糊口。于是各伯爵家展开了炽烈的选举活动。和公侯爵等高位华族不同,伯爵以下的华族想要当上议员,必须经过选举。 祖父和父亲一次都没有当上过议员,似乎也没有参选的念头。即使如此,由良家仍然勉强撑过来了。不仅如此,到了明治后半,由良家甚至获得了莫大的财富。 但是由良家的富贵,也不是拜祖父或父亲的努力及才智所赐。 据说同样长于本草学的祖父也和父亲一样,是位学究之徒,虽然生活俭朴,却没有商才。 由良家的再兴靠的全是已逝的母亲娘家所带来的财产。 母亲的娘家世代都是大富豪,而且以这些财富为资本兴办的事业全数获得成功。再加上由于种种原因,一族成员接连过世,这些财产全都由嫁到由良家的母亲所继承了。 不久后,华族制度废除,除了地位特别的少部分家族以外,几乎所有的旧华族都在经济方面出现问题,步上没落之途。 在这当中,由良家却是出类拔萃地富裕。 这…… 也只能说是幸运吧。 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应该是世人称为幸福的一类。在这种状况下…… 我不能呐喊不幸。 我抚摸夜鹭之后,敲了两下门。 厚重的门扉另一头传来应答。是薰子的声音。我把脸凑近门扉,报上名字。 「是我,昂允。」 不久后,开锁及解下门栓的沉重声响接连响起,门慢慢地打开了。我吩咐薰子,为了预防万一,门一定要慎重地锁上。 薰子以和今早相同的模样站着。 实际一看到她,母亲的脸孔便云消雾散了。站在那里的,不是过去坐在这个房间正中央的女子,而是即将成为我的妻子的女子——奥贯薰子。 「伯爵。」薰子开口。 正确地说,我并不是伯爵。 华族制度已经随着现行宪法的颁布而废除了,现在的我当然没有爵位,可是很多人还是这么称呼我。住在 近邻的外界居民似乎大都如此称呼我,好像是自父亲那一代起的习惯。 看起来虽然消瘦了些,但薰子看到我的脸,仍然露出了笑容。我当然也报以微笑,光靠话语,是无法传达心情的。 「就在刚才……榎木津礼二郎抵达了。」 我第一件事是向她报告。 「哎呀。」薰子将纤细的手指按在嘴边,「您已经……见到他了吗?」 「还没有,礼二郎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薰子的表情暗了下来。 她是在不安吗?还是在担心客人? 「不过用不着担心。」我说,「我打算请他稍事休息,等会儿就去向他打招呼。到时候请你也一起同席。我必须把你介绍给他。」 「这当然无妨……」 「不要紧的。只要有他们在,不法之徒也不敢大肆跋扈吧。」 「他们……?那位叫关口的小说家老师真的一起来了吗?」 「当然一起来了。」我以有些夸张的动作回答,「你也读了吧?就是那篇〈目眩〉的作者。我远远地看到了关口老师,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这样啊。」 薰子微笑,但是她看起来有些寂寞。 「怎么了吗?」我问。 「没事。」薰子答道,「因为伯爵您看起来实在太高兴了。看到您这么高兴,我也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那就好……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我问。 不,她不可能没有勉强自己,她可能被魔物给盯上了啊。 即使如此,我勇敢的新娘还是会说「我没有勉强自己」吧。薰子总是为我担心,不愿意让我操多余的心。然而, 薰子出乎意料地反问我: 「我看起来像是在勉强自己吗?」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我没办法说她看起来很寂寞。 「那是……」 薰子撇过脸去。在我困惑地发问之前,薰子再次转向我,说了: 「那是因为伯爵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客人身上。一想到比起我,伯爵更看重客人,我就忍不住嫉妒起来了。」 「你误会了,我是……」 「我知道。」 她顿了一下,这次愉快地笑了。 「伯爵,看您伤脑筋的。」 「你……是在捉弄我吗?」 「哎呀。」 薰子抬眼瞪我。 她的表情瞬息万变,我跟不上。 「怎么把人家说得么坏?我只是稍微猜疑一下,闹闹别扭罢了。」 薰子轻巧地转身背对我。 我伸出手去。她稍微转过头来。 「可是……提到榎木津先生和关口先生时,伯爵您看起来真的好快乐。您的表情就像个屈指计算日子,迫不及待见到情人的年轻人一样。未婚妻的我会感到嫉妒,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露出那样的表情吗? 当然,我衷心期待见到他们是事实,但我完全没想到看在她的眼里,竟会是那种样子。 我老实地道歉,薰子便伤脑筋地笑了。 「被您这样道歉……这下子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 问出口之后,我才感到后悔。 我还不习惯。这种关系的两人应该如何对话?我还没有完全学习到理想的相处方式。 我再一次道歉。 薰子的侧脸表情变得温柔。 「伯爵,请您不要这样道歉。看来是我不好。」 「是我的应对不正确吗?」 「正确?」 「呃……我的意思是,以即将缔结婚姻关系的男女对话而言,我的应对是否不妥当?」 「这种情况,正不正确的基准并没有意义,不是吗?」 「没有意义吗……?」 「因为我即将成为伯爵的妻子呀。」薰子说道。然后她转向我,「我出于我的自由意志,决定与伯爵结为连理。伯爵没有必要在我面前伪装自己。伯爵就是伯爵,您只要坦然自在,依您的意志行动就行了。没有必要对我客气。」 「……谢谢。」 我只有这句话可说。 薰子娇羞地垂下头去。 「你不害怕吗?」 「这……也不是完全不害怕……但是有伯爵在我身边……」 薰子垂着头,走近我身边。 「您答应说会保护我。」 「当然……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交出薰子。 这次一定。 我把手放在薰子的肩膀上。 「不要紧,不必担心。」 我原本打算让薰子放心,结果反而使她动摇了也说不定。资讯传达、意志表达与感情表现方法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同。 「伯爵。」薰子抬眼上望说,「真的……就像伯爵说的,凶手……就在出入这栋宅第的人当中吗?啊,我并不是怀疑伯爵的话,只是……」 「这一点错不了。」 夺走我的妻子——不,夺走过去与我成婚的女子的凶手,怎么想都是内部的人。 「可是……」 「我所得出的结论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吗?」 「不是的。只是……」 「只是?」 「我实在不认为伯爵的亲人当中有如此可怕的人。」薰子说,「伯爵的每一位亲属都非常优秀,山形先生还有栗林嫂也是……大家都对我很好。我当然想要相信伯爵的话,但是我也同样地……不愿意去怀疑他们任何一个人。」 「薰子小姐……」 这也难怪。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而且,一般人一定不愿意去相信与自己的生活直接相关的人当中混进了恶魔,再加上她即将入居此处生活,这个结论对她来说,肯定相当骇人。等到变成一家人之后,就无法逃离此处了。 但是, 不管怎么想, 我都想不出其他结论。 这是最具逻辑的结论。 每当婚礼举行,就有陌生的外部人士不知从何而来,夺去我新娘的生命——这种愚蠢的情节,任谁来看都太过于荒唐无稽了。 「我希望你只相信我一个人。」 我这么说。 那班亲戚不可信任。 以山形为首的所有佣人也是如此。他们虽然会忠实地遵守命令,但缺点是连不好的命令也会听从。 除了家人以外,没有人能够信任。 「我当然这么想。」薰子说,「我会听从伯爵的话。」 「谢谢。」 我搂住薰子的肩膀。「请保护我。」新娘说。 「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被带走。你要永远待在这里。我希望你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我的国度。」 「伯爵……」 我抚摸她的头发。 「我一定会保护你。」我重复道,「而且……对,可靠的同伴——侦探已经到了,可以放心了。」 我总算说出口了。 我是来传达这件事的。我从外界请来的人更值得信任多了。同时只要他们在这里,应该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地为非作歹了。 薰子轻巧地离开我。 「那位……叫复木津的先生很强吗?」 「不……我想他应该不是个野蛮人。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伯爵应该不知道世间的琐事。不过根据传闻,榎木津先生这阵子连续击退了惊动社会的溃眼魔和绞杀魔,还 镇压了伊豆的新兴宗教骚动,前些日子也才刚揭露了官僚的渎职丑闻,似乎相当活跃……所以我以为他一定是位勇猛的男士。」 「我知道这些事件。」 我调查过了。虽然似乎没有公开,但侦探榎木津礼二郎自去年夏天以来,就大出风头。 「不过虽说是侦探,他也不是个如军人般严肃的人物。我不知道你听到侦探,会有什么样的想像,但如果我的记忆确实,礼二郎这个人皮肤白皙,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身材也很清瘦娇小。」 他有着肌理细致、近乎透明的皮肤,头发的色素极淡,五官十分端丽。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被他那双棕色的、虹彩硕大的瞳眸目不转睛地凝视。 我如此说明。 我很认真地回答,薰子却非常愉快地笑出声来。 「伯爵见到榎木津先生,不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吗?」 「没错。我是在家父的追思会上见到他……所以是家父过世以后恰好第十年,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么当时我才四岁。」薰子再一次笑了,「榎木津先生也还很年幼吧?」 「是还很年幼……」 「那么他现在已经成长了啊。」她笑得更深了。 他当然已经成长了。既然有二十年的岁月,他可以累积许多经验,也有许多的时间去学习和思索。我这么说,薰子便说,「我是指外表。」 「外表?」 「我想伯爵从那个时候起,应该就没有什么改变,可是有个二十年的话,婴儿也会长成大人了。」 「你是说……外形会改变吗?」 的确,岁月有时候会使存在变形。外形改变,存在方式也会随之改变。就像木材经过加工,变成家具一样。 就如同薰子说的,榎木津礼二郎也变了吧。 他, ——成了侦探。 「可是他一定不是个可怕的人,对吧?」薰子接着说,「关口先生是小说家,我想人应该很温文儒雅,但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从事侦探这门行业……其实我曾经担心,万一榎木津先生是个长相凶狠而且粗暴的人该怎么办呢?这下子我就放心了。」 「至少礼二郎不会比叔公更粗鄙。」 我这么一说,薰子便真的放下心来似地,把手按在胸口。 「那么榎木津先生和关口先生,现在……正在休息吗?」 「我暂时请山形带他们到过夜的蜂鸟之间了。我想看情形再请他们到会客室去。到时候山形会过来通知……」 「那么我来准备茶点。」薰子说,伸手扶住一直开着的房门。 「你不必做这些事。」我制止她。 「不行的。他们是为了我而来,而且我将要嫁进这个家……」 「不是的。」 「不是吗?我身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伯爵的妻子,必须和栗林嫂她们一起……」 「你是要成为我的妻子,而不是要进到这栋宅子工作。你是住在这栋宅子里的我的家人,是理当在这里的人,但服侍是栗林和女佣的工作。侵犯她们的职权是不好的。而且……」 就连女佣也不能信任。虽然几乎都是最近刚雇进来的,但人选和决定录用的都不是我。 「请你和我待在一起。等一下叔公他们……」 就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 走廊一头传来声响。我停止说话,望向那里,山形就站在啄木鸟旁边。管家注意到我的视线,当场立正行礼,脚步比平常更急地往这里走来。看样子他很急,管家是不能奔跑的。 「老爷,您在这里啊。」 山形流了汗。他到处在找我吗?我以为他的体质不易流汗,或许是我想错了。 山形把手帕按在额头上,平静呼吸之后望向薰子,再次恭敬地一礼。 「什么事?」 「是的。胤笃先生和公滋先生,还有奉赞会的平田先生……」 「他们到了吗?」 「是的,已经莅临了。」 他的嘴角两端刻画着皱纹。 「你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发生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吗?」 「不,呃……」山形再次按住秃头上的汗珠,「胤笃先生他、呃,说要和榎木津先生……」 「你让他们见面了吗?」 「绝无此事。」山形的身体僵住了,「不肖山形服侍老爷已五十年余,绝不会做出有违老爷命令的不忠之事。」 「你没让他们见面吧?」 「没有。」山形行了个最敬礼,「小的身为管家,绝不敢忤逆老爷的心意。我请他们几位暂时留候大厅,但……」 「他们吵着要见礼二郎是吧?」 「是……」 山形缩起下巴,垂下头去。 叔公十分粗鄙,想必一定狠狠地斥责了管家。 山形的嘴巴抿成一字型,额头挤出皱纹,战战兢兢地窥看我的脸色。 「小的……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想必进退两难。 判断不是管家的工作。 「我了解了。我直接去跟他说。更重要的是,礼二郎的身体状况如何?」 「哦……」 管家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 「小的认为……病况并不十分严重。」 「是吗?如果看起来没问题,请他和关口老师一起移驾会客室。」 「遵命。」山形答道。 我转向背后的薰子。 「可以请你跟我一起来吗?」 「当然……我这身打扮无妨的话。」 「毫无问题。」我答道,「那么把房间锁上吧。」 愈谨慎愈好。「好。」薰子答道,再次进入房间,戴上发箍之后走出来。 薰子在锁门的时候,山形深深地行了个礼,一个转身,比来时更匆促地经过走廊。 我也向鹭鸶道别,追上山形似地走过小鸟并列的走廊。薰子跟了上来。 日本歌鸲、鹧鹑、杜鹃、树莺、 鶲、鹌鹑、三道眉草鵐、绿绣眼、 文鸟还有大山雀…… 当我来到麻雀旁边的时候,就要走下楼梯的山形以近乎后退的姿势停下脚步,静静地退到啄木鸟旁边。 「昂允。」教人不愉快的声音响起。 是我的叔公由良胤笃的声音。 不久后,叔公那予人肥厚坚硬之感的脸冒了出来,后面跟着我的堂兄弟公滋。叔公似乎在自己创办的企业担任会长还是顾问,但我并不清楚公滋的职业。 两人背后还跟着管理由良家财产的由良奉赞会成员平田谦三。不仅如此,连在他底下下作的律师还是会计师等莫名其妙的人都在。他们已经在这里出入了好几年,但我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所以连姓名都不知道。 「昂允,听说榎木津财阀的公子已经到了不是吗?你怎么丢着人家不管?」 「我并没有不予理会,我正要去向他打招呼。」 「你吗?」叔公不屑地说。 「这里的主人是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次来的可是财阀家的大少爷哪。你招待得了人家吗?」 叔公白发的发际渗出汗水。 父亲过世以后,这个亲戚就大肆宣称他代替父亲照顾我。听说他相当于我祖父的弟弟,但他绝不可能取代我的父亲。 「来这里的是侦探。」我答道,「劝我请侦探的不就是叔公——不,诸位亲戚吗?」, 「这是同样一回事。」叔公大声说道,「不管他是侦探还是什么,都一样是榎木津干麿前子爵的公子啊 。你和你爸一样不问世事,可能不晓得,不过说到榎木津,在社会上可是赫赫有名的。我的相关公司虽然不是直接,但也受到榎木津财阀的照顾。今后也不能保证不会有生意往来。要是你对人家做出失礼的事,那可就糟了。」 优先请身体不适的人休息,这样哪里失礼了?我完全无法理解。 如果是需要如此礼遇的人物,一开始就不该请人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委托他几乎是警备的工作。这次的事,不是对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个人的委托吗? 「你看起来很不服气哪。」叔公说着拿手杖敲了两下楼梯扶手,「就是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伤脑筋。听好了,昂允,你什么都不懂。」 低俗的亲戚代表说着,走上了楼梯,以混浊的眼睛轻蔑地看着我的鸟。 「你以为你可以关在这栋豪华的宅子里,连工作都不必做,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靠的是什么?嗯?我不知道你是学者还是诗人,可是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可以成天像这样游手好闲地过日子,你说说,靠的是你的家世吗?还是托爵位的福?」 「华族制度已经废止了,而且爵位制度原本就与特权没有直接关……」 「我不是在问你这种事。」叔公打断我的话,「表面话根本无所谓。再说,爵位本来就跟特权有关,要跟特权挂勾也全无问题。我只是因为义父分家了,才成不了华族,可是如果我也是华族,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听好了,昂允,支持着你的生活的,是钱啊。」 是财力啊——叔公敲打地板说: 「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娶得到新娘,靠的也都是早纪江留下来的遗产吧。就连那些钱,也不是你赚的,甚至不是你爸赚的。听好了,能够靠有职故实(※有职故实指的是研究古来朝廷及武家的仪式、礼法、典故、官职等等的专门学问。)混饭吃,是八百年前的事啦。在现代啊,比起伯爵还是侯爵,资本家更要伟大多了。不会增加资本,只会坐吃老本的家伙啊,是最下等的。」 薰子走上前来: 「恕我僭越,您说得太过分了。昂允先生他……」 「薰子小姐,别说了。」 和这种人说话,也只会让自己不舒服罢了。 「咦?薰子小姐也在啊。」叔公假惺惺地说,「嗳,无论说法如何,事实就是事实。而且我们也不是无谓地责备昂允。我说啊,薰子小姐,我们众亲戚都很祝福你们两人的良缘,也很关心你们的未来,所以才会明知惹人厌,还是像这样直言忠告啊。」 「恕我冒昧,」 薰子不顾我的制止说。 公滋看到她这个样子,高高地扬起眉毛。 他是想表达什么吗?我无法理解。 「比昂允先生更早一步见到榎木津先生,是如此重要的事吗?不,依我所听到的来判断,让昂允先生与榎木津先生会面,似乎让您觉得十分不妥?」 「当然不妥了。」叔公说。 「有何不妥呢?」 「薰子小姐,你是个老师,或许会觉得卖弄道理、写些莫名其妙文章的昂允看起来很了不起吧,可是这个人从来没出过社会啊。或许他脑筋不错吧,但是他完全不了解世事。这个社会啊,有些事需要暗中疏通,有些事心照不宣,也有些状况不得不舍弃尊严啊。不了解这些人心细微之处,就算脑筋再怎么好,也不算聪明。我打听之后,才知道榎木津家和由良家难得有关系,却疏远了很久不是吗?行房过世之后,两家将近三十年都没有往来吧?」 「听说十周年忌的时候曾经见过。对吧?伯爵?」 「伯爵?」公滋像是在挑薰子语病似地悄声说道,笑了。 「什么伯爵,那已经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吧!」叔公吼道。 「正确地说,是二十年又三个月以前。」 平田补充细节,却被叔公一句「罗嗦」给喝退了。 「总之,在走廊这里争论也不是办法。由我去见榎木津子爵的公子。不不不,薰子小姐,请你不要插嘴。这可是为了你们两个好。听好了,说是侦探,人家也是做生意的。既然要委托人家,当然不得不商谈一下。关于报酬等问题……」 平田机敏地行了个礼。 「得和这个管钱的商量才行。为了以万全的状态保护新娘,不得不花上相应的一笔钱。昂允,你连自己每个月得花多少钱吃饭都不晓得吧?这种人怎么可能胜任交涉工作呢?我是在代替你出马,免得失了礼数啊。你就别无谓地逞强,闭嘴一边去吧。」 叔公再一次拿拐杖敲了一下地板。 他这是在威吓吗? 我放弃反驳了。这是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学习到的。不管使出任何手段,我的意志都无法传达给这些叫做亲戚的人种。过去不曾有任何一次成功过。 所以每次与他们见面…… 不必说,我都觉得厌恶极了。 但是, 我一一眺望在我的鸟儿包围下伫立的人。 鄙俗而讨人厌的叔公。完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堂兄弟。似乎只是为了达成任务而身在此处的财产管理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两名部下。试图对每个人忠实,因而产生自我矛盾的管家。楼下则是众多女佣。女佣身后,负责厨房的妇人似乎也探出头来。还有, 应当保护的我至爱的新娘。 ——就在这当中。 魔物肯定就在这当中。 将我的新娘们化为无物的可恨魔物,一定就在现场这些人当中。 我轻轻地搂过薰子的肩膀。 「你干嘛不吭声?」叔公说,接着叫道,「山形!把榎木津先生带来!」 山形以踩下一阶楼梯的尴尬姿势,交互看着我和叔公的脸。公滋回过头去,准备向山形说什么的时候…… 楼梯下方传来一道格格不入的了亮声音,响彻了整个挑高的大厅。 「噢噢!这里面有杀人犯!」 楼梯中央,在害怕的关口搀扶下,一名高个子的男人——榎木津礼二郎就站在那里。 2章 要说明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有多么荒唐,实在是难若登天。 不,不只是他荒唐的程度,即使撇开他那目中无人、率性妄为、奇矫、狂躁等等所谓古怪的部分,他这个人也同样难以说明。 说到榎木津这个人,就连单纯地把他介绍给别人,都是件至难之事。 例如…… 假设要向别人介绍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这种情况,说明这个人时,需要告诉对方的要点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首先可以想到的,是要介绍的对象现在的社会头衔。 还有包括他的出身、经历、赏罚等过去的事迹,对于他人品的感想,世人的评价,还有他与自己的关系——大概就这些。 然后…… 说到榎木津,他现在的头衔是侦探。 所谓侦探,应该也用不着重新说明,是配合委托人的要求,调查特定人物的动向,有时候也会揭发他人的秘密,藉此维生。一般认为侦探这门职业的营业项目,有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搜索浪荡丈夫的外遇证据、寻找失踪者等等。 然而榎木津不同。 再说,榎木津宣称侦探并不是一种职业。榎木津说,所谓侦探,是只有万中选一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 别以为他是在胡说八道,本人可是正经八百。 从一般的角度来看什么万中选一云云,指的通常都是那并非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想当就当的轻松职业。可是看样子,榎木津不是这个意思。 榎木津曰,全世界能够称得上真正的侦探的,只有榎木津礼二郎一个人。 要是这样说明,大部分的人都会理解为:原来如此,对榎木津这个人来说,侦探这门职业是上天赐予他的天职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榎木津这个人天生就是块当侦探的料。 然而这也是错的。 既然他说那不是职业,那么天职这个形容就不适用。而且说他天生是块当侦探的料,也是错的。不是榎木津当上侦探,而是榎木津就是侦探。 我想这很难懂。 不,常人一定听不懂。 如果脑子里先有侦探这个一般概念,再把榎木津这个人硬嵌进去,就会变得莫名其妙。这种情况,应该视为先有榎木津这个人,而他自称自己是个侦探,这样才对。 换句话说…… 榎木津礼二郎是侦探——这样的说法,等于根本没有说明榎木津这个人。 榎木津与侦探这两个项目相互同义,而且定义侦探这个项目的属性,并非一般人所说的侦探概念。在这个情况,所谓侦探,是依据名为榎木津的另一个项目而成立的概念。 如果在榎木津的字典中查询「侦探」这条项目,上面一定写着「我」。 因此…… 「榎木津礼二郎是侦探」这样的说法,只具有「榎木津是榎木津」这样的意义,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说法。 如果更简单明了地说…… 换言之——榎木津不是个普通侦探。 那么是怎么个不普通法?对于这个问题,也只能回答「他与一般侦探完全不同。」调查、跟踪、监视等等这类一般侦探会采用的踏实做法,榎木津一概不做。不仅不做,他甚至唾弃这类行为。榎木津有的,总是只有结论。 要是这么说明,一部分的人又会贸然断定: 原来如此,说穿了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就像侦探小说中登场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水麟太郎(※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水麟太郎分别是江户川乱步、凑沟正史、小栗虫太郎笔下的名侦探。)这类架空的侦探吧。他们会往这个方向误会。 很遗憾地,这也是大错特错。 英姿飒爽地登场,将关系者聚集到一处,快刀斩乱麻地解开谜团的侦探,现实中仍然是不存在的。不管写得有多棒,侦探小说依然只是一种创作,是虚构的。 说到完全不调查而进行侦探,或许会有人联想到侦探小说中所谓的安乐椅侦探,不过榎木津虽然完全不调查,但他更是完全不推理,所以是大相迳庭。 不仅如此,榎木津连委托内容都不肯认真聆听,即使听了,也不记得。更重要的是,他连委托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他根本就是瞧不起世界。 侦探小说中登场的虚构的名侦探,不是使用明晰的头脑揭发犯罪诡计,就是发挥敏锐的洞察力揭穿悬案的真相,大肆活跃;但是说到榎木津,他也完全不做这些事。 如果列举榎木津与这些幻想中的侦探之间的共通点,我想大概只有英姿飒爽地登场这一点吧。不,榎木津那与其说是英姿飒爽,更应该说是惹人侧目地大吵大闹而已。比起侦探,往往更像连环画剧中的《黄金蝙蝠》(※《黄金蝙蝠》是昭和初期的一部连环昼剧,主角外形为身穿漆黑斗篷的金色骸骨,随着金色蝙蝠现身。由于大受欢迎,后来改编为漫画及电影等作品。),以这个意义来说,架空的名侦探或许还比较现实。 事实上,如果将榎木津的行为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写进小说里,一定会触怒所有的读者吧。我想那个小说家不是会收到堆积如山的信件,抗议怎么可能有如此荒唐的人物存在,就是被烙上不会描写人物的三流小说家烙印,从文坛被放逐。 小说这种东西,似乎不可以将现实中感觉到的事物就这样据实写下。遵守旧有的小说所建构出来的「这么写比较像一回事」的规矩来写,似乎才是重点。 所以我才写不了像样的小说。 总而言之,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侦探,是个远比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更要脱离现实的侦探。 不, 他根本就是脱离现实。 我和他认识已久,感觉早就麻痹了,所以还会有点觉得他这样是理所当然;不过对于不认识他的人来说,榎木津这个人一定令人无法置信、狗屁倒灶又荒谬绝伦吧。 因为…… 榎木津这个人,真的只有结论。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推理,连话也不听,尽管如此,他却几乎都能够获知真相。 他就是这种人。 大部分的人都会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我已经亲眼目睹过几次榎木津的侦探方法。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看到委托人的脸,连委托内容也不听,就当场回答;或是连原委都还没听说,就站在嫌疑犯面前指出:你就是凶手——这就是榎木津的做法。真可谓铁口直断,比看卦和通灵的还要神准,这真的很可疑。再加上榎木津这个人态度随便,说起话来自然就像随口胡说、信口开河。 可是, 他的话总是会说中。 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不管看过多少次,都难以置信。可是榎木津的话从来没有一次……落空。 榎木津不是神灵附体,也不是有千里眼、天通眼或读心术之类的神力。话说回来,里头也没有魔术或可疑的占卜术之类的机关或手法。 不过……大部分的人会认为既然可以说中,多半有什么机关或手法在内。所以榎木津经常受到质疑。可是动手脚和事前准备这类杂事,是榎木津最感到棘手的。他不可能做得来这种麻烦事。 那么榎木津为什么可以知道……? 据说是因为他看得见。 不管听上多少次解释,我仍然难以理解,不过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窥看他人记忆这种荒谬绝伦的能力。 榎木津的助手就说,那与其说是能力,更接近体质。的确,那样形容或许比较正确。因为榎木津从来没有努力或修行去习得它,而且既然是 天生具备,说是体质也没错吧。对他来说,那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那么具体来说,他是如何看到的呢……? 关于这部分,我这种凡夫俗子就完全无法想像了。 榎木津似乎像寻常人一样,看得到实际的情景,然后上面再像电影的重叠手法般,看到视野中的人物过去所目睹的情景。 也就是他面对的人过去所看到的情景,会重叠在本人的身影上面显现吧。 我驱使我拙劣的想像力,猜想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有两台电影放映机,同时在同一块银幕上播放吧。一台放的影片是榎木津实际上看到的现实景象,另一台播放的则是景象中的人物过去看到的情景。 复杂极了,完全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况。 和榎木津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邋遢地半眯着眼睛,与其说他在放松状态,或许是在遮蔽现实的风景。 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我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不,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虽然不明白,但是暂时撇开道理和常识,假设真是如此,就可以解释榎木津的侦探手法了。 犯罪者一定会目击到犯罪现场。除了相当特殊的例子以外,否则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的所做所为。 被害人也一样。被害人本身有时候会目击到凶手,或是能够锁定凶手的情景。有些案例中,被害人本身并没有发现,或是想不起来,但榎木津看得到那些情景。 像是寻找失物的情况,大部分都是委托人自己弄丢的,要不然也是身在弄丢东西的现场,知道是什么状况,所以榎木津的体质非常管用。 但是若说对任何情况都管用,也并非如此。 如果没有和当事人面对面,榎木津什么都无法得知,而且榎木津并不能读出对方的心。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感情和意志。与其说是无法了解,榎木津这个人严重缺少为他人着想的能力。他完全不了解喜欢、讨厌、快乐、悲伤这类心理的细微变化。 他应该也不想了解。 姑且不论真伪,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侦探,这样一个人。 这种人——或者说,这种生活方式一般根本行不通。就榎木津而言,他只能以他的方式融入社会,而且又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忍让、协调,所以我想他这种人应该会在社会上被孤立才对。我这种社会落后者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但是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 很怪,他是个对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怪人。 可是, 榎木津并没有遭到社会排挤。 伤脑筋的是,世人几乎都误会榎木津了。而且榎木津有多得数不清的要素会引来误会。 首先,榎木津家是旧华族。他的父亲干麿氏直到不久前都还是子爵。不仅如此,干麿氏现在还是一个拥有多家相关企业的财阀龙头。 我不清楚榎木津家的来历,但既然是旧华族,应该就是诸侯或公家等来历正统的世家门第,而出身这种人家的人,政事姑且不论,一般都不擅长生意买卖。然而干麿氏似乎与众不同。 我完全不认识干麿氏,他似乎也是个相当古怪的人物。不过他应该同时具备过人的商才和社会性吧。 稍早之前,曾经流行过斜阳族(※起源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指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中没落的上流阶级。)这个称呼,不过就榎木津前子爵来说,他不仅不是斜阳,势力更有如旭日东升。 但是, 富有的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他父亲经营的企业,而不是榎木津礼二郎本人。 榎木津的父亲以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思想相当先进——虽然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怪人罢了——但他认为靠自己的才干得到的利益是属于自己的,与孩子无关,毫不留恋地抛下了两个儿子——榎木津与他的哥哥。 他的说词似乎是:既然已经成年,父母就没有继续扶养的义务,要钱就自己想办法。我觉得这番言论理所当然而且果断,但对世人来说,他的做法似乎相当破天荒。 世袭事业真是岂有此理、完全不接受人情雇用、不认同财产继承——干麿氏的思想如此,执行得也非常彻底。榎木津以生前赠与的形式拿到了一些钱,几乎形同被放逐似地离开了家。 所以榎木津绝称不上富裕。 榎木津从父亲手中继承的,只有旁人无法理解的怪人素质,以及凡人无法习得的奇妙帝王学。 不过榎木津对金钱毫不执着,也很痛恨家世血统这些东西,对此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然而……世人并不这么想。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榎木津礼二郎仍然是旧华族的少爷,也是财阀龙头的公子。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使主张他不是,事实也不会动摇。 这就是招来误会的理由之一。 除此之外, 榎木津本人的经历也十分不凡。 首先——这件事本人似乎也忘了,无法确认,但榎木津似乎拥有相当高的学历。而且听说战争期间,他在海军里也是个赫赫有名、才干出众的青年将校。 复员以后,他曾经有一段时期打扮得不成体统,甚至被误会为战后派(※二次大战后,在年轻人之间流行的放纵、颓废的思想。),最后选择的职业又是可疑的侦探,我觉得实在不值得称赞,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不缺可供谈论的英勇事迹和丰功伟业。 此外, 榎木津还徒然地才华洋溢——真的是徒然。 他精通雕塑与绘画,同时演奏乐器的本事也很不错。像是他的吉他技巧,几乎已经超越了职业水准。虽然没听说他有文才,但在运动竞技方面,他几乎是十项全能,打起架来也十分厉害。 最重要的是他的外表。 榎木津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我已经看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初次会面的人,大多都会为他的容貌吃惊。他的五官端丽,肤色白皙,个子顺长,就像个洋娃娃一般。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被他给骗了。 家世不凡、父亲是资产家、高学历、才华过人、再加上眉清目秀,根本无可挑剔。不管其中任何一项,都教人钦羡不已。像我,和当中任何一项都沾不上边,哪一个都好,真希望能分到一些。 可是,在谈论榎木津的时候,这些属性根本无所谓。 榎木津完全无视——浪费着这些羡煞众人的属性,糟蹋着他的经历,将优点变成缺点,我行我素地活着。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样也非常了不起就是…… 但世人总会误会。 是误会。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真实模样,绝不是世人所想像的那样。 尽管完全不一样,糟糕的是,误会就是无法澄清。 去年夏天以来,榎木津侦探接二连三地卷入震惊社会的多起重大事件。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但世人似乎断定解决这些事件的就是榎木津。 事实上当然不是。唔,或许他是说中了真相,但根本没有解决。 并不是只要知道真相,事件就会解决。 发生在现实的事件,和侦探小说并不一样。即使是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在确定是事实之前,都需要脚踏实地地检证。纵然全貌明朗了,事件也不会结束。负责审判的是司法人员,至于相关者的心情,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是能够那么简单就得出结论的。 所以像榎木津这种只会指出结论的人,愈是涉入事件,就愈只会搅乱现场。 然而…… 这部分实在相当难以说明。光是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如此艰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更别说我这么笨口拙舌,更无法清楚地交代 他所置身的复杂状况了。 可是,误会就是误会。 世人对他的赞扬,从一到十全都充满了误谬。 只要亲眼见到榎木津本人,当下就可以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而知道这是误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大为困惑,陷入混乱。 刚才……也是如此。 榎木津似乎受到极大的误会。 一方面因为是榎木津的来历,委托人当中有不少大人物。有时候一些财界的幕后黑手、政界的大人物等等,也会来委托他进行侦探工阼。 这次也是,委托人是信州(※信浓国,日本旧国名,为现在的长野县。)的前伯爵家。 说到伯爵,这如果在过去,地位就比榎木津的父亲还要高了,而且听说那个人在信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委托人是我这种天生就是个平民百姓的人一生都不可能拜见的大财主。 ——然而, 说到榎木津这家伙。 光是想到刚才的事,我就忍不住胃痛。 我们搭乘漆黑的高级自用车,被载到委托人的宅第,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宏伟的一栋建筑物了。 宏伟——这种修辞实在非常幼稚,但是在我有限的词汇中,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这栋宅第的字眼了。 早春拜访的房总旧馆是一栋令人瞠目结舌的潇洒洋馆,之后造访的伊豆世家也是外观静谧而且富丽堂皇的古老建筑物,但这栋屋子的等级与那些迥然不同。 太宏伟了。 首先,它的格局与我日常的尺寸大相迳庭。我无法掌握它的整体形象,但是光是看到石阶与石造圆柱所支撑的石屋顶——多么缺乏建筑知识的形容啊——所构成的正面玄关景象,区区一个小市民的我就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如果以我的基准来衡量,这根本不是个人住宅,它比一般饭店更要豪奢。 平素所见到的洋馆,大部分都只是具备西洋风格,但是在我面前展现出威容的这栋屋子,似乎是一栋不折不扣的西洋建筑。 对建筑无知的我不懂什么样式。虽然不懂,但当时的我心想:像这样精心设计的石造建筑物,不会是人居住的容器。 我在心中漠然描绘的,是灵庙、神殿这类词汇,当然不是日本式的,而是希腊罗马式的。可是这是因为我只知道希腊罗马神殿,所以才会这么想罢了。我的感想根据十分薄弱。 我看见阶梯左右各站了一排女佣,穿着黑色制服及白色围裙。阶梯上的圆柱之间,有一个穿着燕尾服——看起来像燕尾服,不过似乎是我误会了——的秃头绅士。 ——我们栖息的世界不同。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原本我就是个连一般社会都无法适应、卑贱又无能的人。我只是走在路上,都会感受到严重的疏离感,一看到别人就觉得自卑——就是这样一种人。 对这样的我来说,从车中窥见的异国般的情景,完全是一种压力。 我紧张,流汗,口渴。 虽然我只是个随行者,但是被那么多人大张旗鼓、煞有其事地迎接,我实在无法承受。就连笔直对着正面行礼,对性格扭曲的我来说都难如登天。面对这种状况,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别说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了,我连抬头都困难万分吧。 然而…… 没错,然而, 尽管附属品的我处在晕眩几乎发作的窘迫状态下, 应该是主宾的榎木津…… 竟然正呼呼大睡。 怎么会有这种事? 太桀骛不驯、太狂妄了。 像我,光是坐上不习惯的高级轿车,就陷入情绪不安定了。 而且我被要求坐上的还是副驾驶座。虽然相邻而坐,但我不可能轻松自在地与刚认识的司机聊天,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我光是想到抵达之后的事,就焦虑得快要胃穿孔,一路上如坐针毡,已经到了极限状态。 再加上我动不动就会晕车。 愈是祈祷不要晕车,我爱唱反调的身体就愈是会做出违背期待的反应;不出所料,上车之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冷汗直淌,没多久就开始恶心了。 如此这般,坐在副驾驶座的我,八成是一脸强忍打嗝的表情,只是一迳盯着自己的膝盖,僵直不动。不用说,我在车中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完全没想到,把我抓来接受这种拷问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我背后舒服地呼呼大睡。 现在回想,榎木津实在是太安静了。就算身体再怎么不适,他也不可能好几分钟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忍过这如坐针毡的状况,没功夫去留意到后车座的动静。 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很多人可能会想—太夸张了,榎木津睡着的话,把他叫醒不就好了?但是睡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连说明他的为人都得历经一番折腾的天下第一奇人。 榎木津这世上最难清醒的人。不,他并不是不会醒,但是就算他醒了,好一阵子也不会有半点用处。他不会动,就算动了,行动也是乱七八糟。他平素就乱七八糟的言行举止会变得更加恐怖。 糟糕透了。 我只是负责看护的,条件我是一句话都不必说,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随行。不管榎木津是要丢脸还是要惹人反感,甚至是受人讨厌,被赶出门去,都不关我的事。我应该只需要像个傻瓜般唯唯喏喏地跟在他后面就行了。可是。 这种状况,岂不是也不能那么做了吗……? 老实说,我真的想要拔腿就逃。或者说,我现在还是想要逃之天天。 司机不可能了解我的内心纠葛,额头格外光亮的他,有如机器般正确地将车子停到入口正面,无言而机敏地下车之后,打开后车座的车门。 当然,毫无反应。 不可能有反应——我这么想,急忙想要下车。我这种时候的狼狈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十足十的小角色。明明撒手不管也无所谓,我却想要设法挽救。 然而周章狼狈的我,连下车都没办法。我不晓得怎么开车门。不,我不是完全不晓得怎么开,但是种种想法、焦急以及困惑混杂在一起,使得我的视野变得狭窄,整个人糊里糊涂起来了。 ——就是那个时候做错了。 我深深地后悔。 明明闭嘴坐着就好了。我应该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泰然自若,默不吭声才对。那么一来,走下阶梯的那个企鹅般的男子——管家,应该就会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榎木津,我们或许就可以直接踏上归途了。 然而无力又胆小的我,明明没办法解决状况,却不经大脑地行动了。 太不像样了。 应该很难看吧。 司机看不下去,过来帮我开门,几乎就在同时,管家走下楼梯,来到车子旁边。 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和管家碰上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那名男子当成管家——佣人。那名老绅士穿着远比我高级的服装——当时我深信那是燕尾服——而且之前他毅然地站在高处的正中央,同时又具备威严与风采,所以我确信他当然是这座宅第的主人,是被称为伯爵的人物。 见到他的瞬间,我脑中的话语消失了。 急性失语症突然发作,我只是盯着那颗秃头,汗如雨下。我这个人原本就容易流汗,而且这里非常闷热,再加上我的自律神经这阵子完全失调了。不管怎么想,我当时的排汗量都非比寻常吧。 「请问是榎木津先生吗?」对方问。 听到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我仰头望天。 阳光刺 眼,我真的头晕目眩起来了,意识应该也在一瞬间断绝了。这段期间,那名男子也述说着骇人的话语,「舍下的主人正久候大驾。」原来这个人不是主人啊?他把我误认为榎木津了,真伤脑筋——我的脑中只有这两种想法交错着。 我摇头,以为表示了否定的意思,但是看在对方眼里,我只像是在痉挛吧。 明明没有必要惊慌的。 我的视野变得狭隘,捕捉到似乎完全惊呆的秃头男子讶异的表情后,很快地跳跃到别处。男子背后,宽广的阶梯上方,直条纹的圆型石柱。各种动物,以及长有翅膀的狮子浮雕。 里面有一道巨大的门扉。在那当中, 有一名穿着正式服装的清瘦男子。 ——那个人。 就是伯爵,一定是吧。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可能如此冷静地思考。我像条鲤鱼般嘴巴开合了好几下,然后望向自己穿旧了的鞋子,总算从干涸的嘴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不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后车座里。 榎木津前天在诹访的旅馆发烧,暂时失去了视力。来访会晚上一天,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昨天侦探事务所不得己把我从东京找来,我只是负责照护榎木津的人。榎木津的烧昨天退了,但是视力还没有恢复。还有,我不是侦探。他本人有意愿来访,所以我姑且带他过来看看,但是他没办法胜任侦探工作。我…… 我叫关口巽。 根本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我想意思姑且是通了,但寻常小学校(※日本二次大战前的旧制小学。)的学生写的作文应该还比我的话容易懂。现在回想,那根本就是梦呓。 我悄悄地偷看管家的表情——我想当时我仍然没有把他当成佣人——每当我一说什么,他的脸色就愈来愈阴沉。那毫无疑问地是轻蔑的眼神,然后他的表情扭曲到极限之后……管家表情一变,怜悯地眯起了眼睛,完美地一个转身,一板一眼地走上楼梯了。 这下子就可以解脱了——我心想。 那么,这也没办法,请两位小心回去——只有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多么求之不得的幻听啊。 然而管家迟迟没有下来。 至于我,虽然望着男子走上去的背影:心思却完全转移到车上,盘算着回程的时候要坐在榎木津旁边,而全神贯注在后车座。 我就像平常一样。 丧失了现实感。 如同置身梦中,浑身轻飘飘。 这种时候,我的双脚不是踩在大地,而是踏在绵絮般不定形的东西上。只觉得周围看到的景色全都是假的。 我这个胆小鬼最后总是逃进这里。 我心想,不管我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其实都只是躺在我简陋的床上做着梦罢了。我这么认定,靠着这样想来维持均衡。 只要认为一切都是我这个无法下床的废人的梦境,我的心就能够获得宁静。 可是梦没有醒来。 管家回来之后,对着我这个焦点完全涣散的废人如此说道: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关口先生和榎木津先生移步屋内。房间已经备妥。两位应该都累了,请慢慢歇息……」 我一时无法会意过来。 对于一个失去视力,而且昏睡到不肯下车的前所未闻的荒唐侦探,还有一个情绪不安定而且落魄寒酸的无能者,他们究竟有什么期待? 除了「快点回去」以外,不应该还有其他的话才对。 「呃……」我发出一种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 好笑的是,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时候的反应最教我羞耻。我其他的一切举动虽然也十足丢脸,而且我这个人根本就是活生生的羞耻,却觉得这个时候的叹息最教人汗颜。 以这道叹息为契机,我被催促一声「请」,这才理解到自己身处的危机状况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得对榎木津想想办法才行…… 现在回想, 我依然能够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一幕。 稀世的名侦探在打开的车门里面,以邋遇到了极点的姿势大睡特睡。他原本色素就淡,朝另一边歪去的脖子一带透出一条青色的静脉,看起来简直像死了一样。 管家、司机、众多女佣。 还有灵庙般的洋馆。 我的整个背后感觉到无比沉重的压力,就像被推挤似地往榎木津走去。我非常清楚不管是出声还是摇晃,榎木津都不可能心情愉悦地醒来,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叫醒他。 我无力地出声一唤,榎木津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然后他拿起随手扔在座椅上的墨镜——那副眼镜好像是我去接他之前刚买的——以奇妙的动作把它安装在脸上。那种动作与其说是戴眼镜,感觉更像是安装上零件。 然后, 榎木津说了句: 「好困。」 这简直太瞧不起人了——我心想。 原本毫无关系的我进退维谷——虽然也觉得这点小事就能搞得我进退维谷,实在窝囊——当事人却散漫到了极点。他一点紧张感也没有。榎木津拖拖拉拉,就像爬出洞穴的鼹鼠般,从车子里探出身体,朝着屏息守望着来宾古怪行动的管家一行人叫了一句: 「你们也睡吧!」 没有人回话。不是没有回话,而是无法回话。是因为失去视力吗?或者只是在胡闹?榎木津下了车子以后,就一直仰头看着正上方,不管谁问什么,都只有「睡吧。」、「我要睡了。」两种回答。 连声招呼也没有。 这不叫荒唐,什么还能叫荒唐?他不是一般的没礼貌、蛮横,也不是不会看场合的鲁钝男子。 他是破坏性的。 要说明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的荒唐程度,就是如此地难如登天。 后来是怎么进入房间的,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不记得了。羞耻、自卑与嫌恶,罪恶感、被害意识与逃避现实,这些东西揉合在一起,让我已经到达了忘我的境界。 我觉得我好像在阶梯途中曾经一度责怪复木津,但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发作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没办法像样地责备他。我只记得榎木津高抬着头,说: 「你懂什么?」 说到记得…… 不知为何,途中看到的建筑物细节,我记得异常清楚。 像是圆柱表面的凹凸、坚硬的质感等等。还有那足足有我两倍高的巨大拱形入口、装饰性的沉重门扉。点缀在从车子到入口的通道上的各种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整体的记忆却十分朦胧。我觉得移动时管家对我说了不少话,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我丝毫不记得,真是不可思议。 这全都是因为穿过入口时所遭受的冲击太大吧。 可能是入馆时的视觉冲击,让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种种纷乱,整体的印象被稀释,只留下了印象强烈的片段。 里面十分巨大。 说到天花板的高度,我甚至无法假借既知的事象来形容。 房间——还是大厅?——的地板几乎呈正方形。 地板也是石制的,以各种色泽的石头加以研磨而成。 中央有个水盘,以俗鄙的比喻来形容的话,大小恰似澡堂的浴池,里面注满了水。 一开始我没有看出那是水。虽然可笑,但我还以为里头摆了某种巨大的宝石。那文风不动的平坦水面,呈现出令人心荡神驰的璀璨虹彩。 我几乎扭痛脖子地高高仰望,水盘正上方有一个应该是封死的窗子,上面嵌着教会常见的彩色玻璃。似乎是阳光透过那里射入,倒映在水面 上。 墙壁和柱子也施以各种精巧的装饰。与日本的雕刻截然不同,彷佛在威吓一般,存在感十足。 每一个设计和造形都是我前所未见,每一个地方的格局都超越了我习以为常的尺度。 可是, 除了建筑物整体夸示般的压迫感,还有另一个事物震慑了我。 那个时候,我的确差点被异质的环境所展现的压倒性压迫感给击溃了,十分混乱也十分狼狈。但是才一入馆,我的皮肤就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嫌恶感,那与巨大而工整的人工空间带来的嫌恶完全不同。 那是数量骇人的视线。 我沐浴在视线当中。 我由于观察建筑物——也就是注视——而感到害怕,然而我的表面却是因为受到注视而感到害怕。 ——我被注视着。 发现这一点的同时,我的脑中响起奇妙的声音。 不是耳鸣,该说是幻听才对。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子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那种幻听不仅仅是听觉,甚至影响到我的视觉。我原本就已经狭隘的视野受到声音的影响,变得更加扭曲,晕渗开来。 我以不可靠的眼睛找到了视线的来源。 视线的来源…… 是鸟。 是鸟。 是鸟。 巨大的空间里,充满了鸟。 鸟,鸟,都是鸟。所有的墙上都嵌满了盒子、架子。 到处都是鸟。各式各样的鸟。鸟,全是鸟。 我的眼睛牢牢地钉在鸟身上。 哪只鸟? 是哪只鸟在看我……? 然后我发现了。 这个情景……不对劲。 显然不对劲。这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情景。这会不会是我糜烂的神经让我看到的幻觉?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眨了好几下眼皮。然而那不是幻觉,鸟儿事实上就在那里。 但是, 没有任何一只鸟是活的。 那是标本。 大厅里,装饰着无数精巧的鸟类标本。我是在害怕那些没有生命的玻璃珠所散发出来的没有意志的光辉。没错,我知道视线这种东西与发出视线的人的意志无关,是由接收的一方任意解释的。 究竟有多少只? 不,这些是标本,正确地来说应该是究竟有多少个吧。不过确实不只二一十个。一两百个吗?还是没那么多?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只凭印象来说,我觉得更多。 人常用「无数」这个形容。 「无数」字面上虽然是没有数目的意思,不过意思就是不可能去数吧。多到连计算都无效的数目——极多,惟有这样的主张存在于总数(gross)之中。 完全就是如此。 里面有熟悉的鸟,也有未曾见过的珍奇鸟类。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精巧十足。 奇景。 即使发现了那是无生物,我的紧张仍然没有解除。我全身僵硬,尽可能不去看周围,只专心凝视管家黑色的背影前进。 没错,榎木津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怎么了?接下来将会如何?我连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习惯随波逐流了。 只要忍过去就没事了——我变成这样的心境。总之,想要脱离现场的心情胜过一切。 然后, 我和榎木津被带到这个房间。 在水盘的更里面,有一座奇妙的楼梯画出扭转般的不可思议曲线,半回转之后升上二楼,它的后面有一条宽广的走廊,左右两侧都有房间,就是其中左侧的一间。 当然,是西式房间。 广阔的房间被隔为两间,里面的套间设有两张附天顶的床铺。榎木津一走进房间,连鞋子也不脱,就纵身倒在看似昂贵的寝具上头,就这样再次入睡了。从他的身体陷进去的样子来看,床铺应该相当柔软。太不适合我了。我绝对不可能在上面睡着,叫我去躺地板还差不多。 尽管被吩咐暂时休息,但我也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休息得了。 感觉非常不舒服。 烦人的他者离开,我终于摆脱视线的折磨了。幻听虽然平息了,但我混乱的内心仍然平静不下来。 我很讨厌这类场所。 不,我根本没有喜欢的场所。活着本身就让我穷于应付,我不可能有任何安息之处。即使如此,熟悉的环境还是会让我感觉好过一些。 怎么样就是无法适应。 有着坚硬座面和装饰性椅背的椅子坐起来不舒服,几乎占据了所有视野的地毯花纹和颜色也看不顺眼。 岂止是看不顺眼,它甚至到了令我感到痛苦的地步。 视线所及的景色当中,最让我熟悉的事物就是榎木津的鞋底。不得已,我只好看着那肮脏的鞋底,不知不觉间耽溺于考察榎木津的荒唐程度了。 事实上,肮脏的鞋底搁在仿佛欧洲贵族所使用的豪华床铺上,这个画面不仅是荒唐,根本就是可笑。 可笑,胡闹。 我连生气都觉得愚蠢。 我和榎木津之间,只是学生时代的学长学弟关系。至于毕业以后,就完全是孽缘。即使如此,我们也一直往来到这把岁数,所以交情并不算浅,不过他的工作——侦探——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这次也是因为听说榎木津突然生病,进退两难,同时榎木津的助手又无法前来,所以我才勉强自己,大老远跑到长野这种荒郊僻野。说起来,我完全是善意的第三者,根本没道理要在这种屋子的这种房间里吃这种苦头…… 不, 不对。我…… 一种非常惹人厌的想法浮现出来。 我将那个想法推入杂乱的记忆大海。 不管怎么样,我和这栋夸张的洋馆都没有关系。我的生活光是吸气吐气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才没有一丝空隙容得下什么被诅咒的伯爵家这种古老而非现实的事物。 ——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应该斩钉截铁地拒绝的。 我不知道后悔了第几次。 前天晚上,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一脸苍白地拜访我家。 益田一来,劈头就问,「你知道由良家吗?」 我因为不想扯上世间的纷乱,冷淡地应道不知道。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听过的名字。其实我好像曾经听说过,却连回想都觉得麻烦。或许我是懒得动脑吧。「不知道啊?」益田装傻说,接着说。「听说那是个被诅咒的人家唷。」 「那么恐怖的家庭,我才不晓得哩。」我答道。 益田侃侃而谈。 听说婚礼当晚,新娘一定会死。 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呢。 新娘会死唷,被诅咒而死。 接二连三地死掉。 ——什么诅咒? ——世上哪有什么诅咒? 我记得我这么回答。 什么诅咒作祟,根本没那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被牵扯进去。我这么说,益田也没有反驳,非常干脆地应道:「我想也是。」然后侦探助手理所当然地接着说,「所以这是杀人事件啊。」 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凶残的连续杀人事件啊——他说。 ——是又怎么样? ——管他什么杀人事件,那跟我无关。 我想我这么说了。 「和关口先生确实是无关……」然而益田又这么接口。事实上的确无关。我当时算是大病初愈,而且我身为作家,不可能和现实的杀人事件有 关系。 益田伤脑筋似地撩起浏海,接着说出和我更没有关系的话来,「其实榎木津先生被委托侦探工作。」 ——所以那又怎么样? ——没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吧? 这一点益田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 进入今年以后,我已经被卷入了好几次真正的案件。每一次我都丑态毕露,扯调查当局的后腿。 我在那样的局面中有多么无能,身为那些案件相关者的益田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可是益田却说,「那些侦探工作根本无所谓。」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无从答起。 就在我困惑的时候,益田开口了: 其实呢,听说榎木津先生在旅途中发了烧, 眼睛看不见了。 可以请你去帮帮他吗?关口先生。 他这么勇猛的人难得生病呢——我清楚地记得益田这么说完后空虚地笑了。 ——呃…… 我看不出他那空虚的笑容底下的用意。 如果说榎木津病倒了,那么确实就像益田说的,难得那个顽强得像魔鬼的家伙会生病。更别说病到失明,肯定相当严重吧。不管榎木津是个多么荒唐、多么会给人惹麻烦的家伙,身为朋友,我还是会为他担心一下。 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差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来。 而且叫我帮他,我也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又不会治疗,也不会开车,没有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益田说,他有工作在身。 是必须每天在固定时间监视的侦探工作,没办法脱身。益田的头衔虽然是榎木津的助手,但他并不是榎木津那型的侦探。他是个理所当然地进行踏实调查的普通侦探。 就算是这样,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一大堆人选才对。榎木津有好几个手下、仆人之类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个。 我已经想尽办法,但所有的人都拒绝了——益田说明。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没有人选可以推荐给他。 ——即使如此, 我还是应该拒绝的。 榎木津失去了视力,困在旅馆里,你只要去接他就行了——益田这么说。他说,视情况或许会到委托人家去一趟,但是就算去了,也没办法进行侦探工作,所以不必担心。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榎木津之所以能够是侦探,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如果眼睛被封住,榎木津就只是个单纯的怪人罢了。因为他既不调查也不推理,如果失去了视力,他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即使是榎木津,这次应该也不得不乖乖退下,即使他不退下,也会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赶走吧——我这么估计。 可以顺便转换一下心情——益田趁势追击。他说的「转换心情」四个字对于闭塞的我来说确实充满了魅力。我一直疾病缠身,前阵子才刚恢复工作,但是才刚回到岗位,就碰到瓶颈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收下了旅费和报酬。 ——上了贼船。 我也不是没这种感觉。 益田的话确实不假。 榎木津人在益田所指定的诹访的旅馆里,他发了高烧看医师、失去视力都是事实。那家旅馆的掌柜似乎已经连络了榎木津的事务所和委托人两边,安排好一切。 我抵达的时候,榎木津正在睡觉。 掌柜说,榎木津还没有正式回绝委托,所以委托人会改天派车子过来迎接。我本来想询问委托人的连络方法,通知回绝的意思,立刻把榎木津带回家,可是又觉得这样太多管闲事,结果作罢了。而且就算想带他回去,本人昏睡不醒的话,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 榎木津并不是生病而卧床不起。他的眼睛看不见似乎是事实,但是那个时候榎木津…… 只是在呼呼大睡罢了。 一夜过去…… 榎木津以无异于平日的目中无人态度,唾骂特地前来迎接他的我,然后朝气十足地吃早饭。不,与其说是他吃,应该说是我喂他吃才对。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我甚至怀疑起他失明是不是也是一派谎言。 可是只有失去视力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即使如此,榎木津仍然没有丝毫悲壮感。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便神气地回道,「烧退了,没问题。」我问他不在乎吗?侦探便开朗地夸口说,「眼睛看不见,不方便。」虽说是暂时性的,但是眼睛看不见,不应该更慌张一些吗?不会感到不安吗? 要是换成我,一定会害怕得连一步都动弹不得吧。 我还是觉得失去视力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榎木津填饱了肚子以后…… 又睡了。 我无可奈何,收拾凌乱的行李,做好回家的准备。此时那辆车子前来迎接我们了。凭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处理,所以我叫醒榎木津,恳切地要求他向委托人说明原委,总算是让他坐上了车。 然而, 榎木津在车上也睡着了。 然后…… 他现在也还在睡。 他也真是爽快。 我再次望向床铺。 陌生的豪华床铺上,搁着那双熟悉的鞋底。 真的是荒唐到教人愤恨的光景。 益田八成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所以才会露出那种笑容。我……完全上当了。 我已经懒得计较了。 ——忘了吧。 我将视线从那愚蠢的情景移开,望向没有点火的大暖炉。 幸好现在不是冬天。 如果那座暖炉赤红地发着光、如果它温暖地发着热,我可能会当场呕吐出来。 我真的很讨厌洋室。 特别是天花板的高度,教人没辙。 仰头一看……我无法忍耐,厌恶极了。 到天花板的距离让我受不了,它会让我毫无必要地自觉到自己的渺小。话虽如此,要是蜷起背来垂下头,上方又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彷佛要被空间的重量给压垮了。 奇怪的是,即使天花板的高度相同,和室却不会让我感到多在意。可能是因为和室有开放戚吧,但洋室没有和室的开放感。 不,不是没有,或许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 和室总有某些部分是开放的,是穿透的。绝大比例应该是材质和结构所带来的效果,不过我深深地感觉东洋的——特别是日本的文化所创造的世界里,总是保留了依靠自然而存在的部分。例如即使是包围世界、一现世界的箱庭(※在箱中重现庭园、山水、名胜的小模型。流行于江户时代。)创作,也不会完全将整个世界封闭在里面。总有某些地方与外界相通。 我这么认为。 可是西洋就不同了。 西洋的建筑物似乎试图将整个世界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加以创造,就连开放戚都想要包围在里面似的。 那该说是人为演出的开放感吗? 我朦胧地想着这些事。我觉得洋室所包围的空间,它的容量愈大,就愈压迫着我。 我并不是特别爱好日本文化,但是怎么样都无法摆脱对西洋文化的抗拒感。 就在我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朋友的脸。 ——那家伙的话,会怎么说呢? 他应该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我想,那家伙八成会否定吧。 那家伙…… ——中禅寺秋彦。 旧书店京极堂主人,武藏晴明社的神主。 同时……他也是个为人驱魔的祈祷师。 通称京极堂。 京极堂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和他认识也很久了。或许比榎木津还要久。不过京极堂似乎不把我当成朋友。根据他的说法,我只是他的熟人罢了。 从他那种瞧不起人的口气也可以知道,虽然本人不承认,但京极堂也是个不下于榎木津的怪人。他是个自己和别人都公认的书痴、书虫,同时非常喜欢卖弄道理,十分博学,也是个难得一见的雄辩家。 我回想起那张不健康的脸。 锐利凶恶的眼睛、刻划在眉间的皱纹、嘴角下垂而紧抿的薄唇——我想起那张就算奉承也称不上和善的风貌,稍微安定下来了。 真的很奇怪。每次和他见面,我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天敌。 学生时代,当时青涩的我们总是不分昼夜地针对文化、学问、思想、信仰——这么列举起来似乎很高尚,不过说穿了只是壮大的胡说八道——不断地进行没有生产性的议论和无益的讨论。 这种关系的余烬,直到已经对人生疲倦的现在,仍然拖拖拉拉地延续着。 京极堂的话, 一定会反驳我吧。 你不是根本就不讨厌西洋文化吗……? 他一定会这么说。 的确,我毋宁是喜欢西洋音乐的。绘画也是,比起日本画,我更喜欢西洋画。服装也是压倒性地穿西服居多。这几年我甚至不记得有穿过和服。尽管如此,却说什么我讨厌西洋文化,根本是笑掉别人的大牙吧。 那么, 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应付不熟悉的事物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唠唠叨叨地辩解个没完也没用。 我会喜欢西洋音乐,是因为比起日本音乐,听到西洋音乐的机会更多吧。 现在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半都是西洋音乐。即使是日本创作的曲子,旋律也是依照西洋音阶所设计,节奏也是如此。雅乐、伎乐、端呗和小呗(※雅乐为日本古时自中国传来,在宫廷表演的乐舞。伎乐也是古时自中国传入,于寺院法会等上演的面具舞蹈刺。端呗是江户时代流行的三味弦歌曲。小呗则是由端呗演化出来,在明治末期至昭和前期的流行的歌谣。),这些音乐播放的比例急速地减少了。 而且现今看到和服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妇人姑且不论,看到男士穿和服的次数明显大减。现在除了艺人和僧侣,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穿着和服生活的,大概也只有那个京极堂了吧。京极堂总是穿着便装和服,打扮非常地时代错乱。 所以,是因为看不惯、听不惯,所以生疏。出于相同的理由,我受到西洋文化所荼毒。姑且不论荼毒这个形容是否恰当,只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说,我也毫不批判地使用。我对西洋文化感到抗拒这样的说法,是会当场遭到驳斥的妄言吧。 不需要卖弄歪理。 我只是无法喜欢不熟悉的东西罢了吧。 仔细回想,我的人生几乎是在和室里渡过的。其他部分姑且不论,只有住家一直都是日本房屋。说到我所知道的洋室…… 医院,军舍,政府机关,监狱。 博物馆。 还有, ——惨剧的舞台。 所以我才会讨厌洋室也说不定。 再加上我生性喜好闭塞。我这个人卑贱、猥琐、抑郁,对于奢侈、豪华、美丽、高级这类存在,老是动不动就存有偏见。 骨子里就是穷酸性格。 根本没什么。 愈想愈讨厌,结果只是让自己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我无可奈何,将视线转回暖炉。 暖炉旁边有玻璃陈列台。 一般来说,里面都会摆一些装饰画盘,但似乎不是。我看不太出来里面摆的是什么。 天还很亮,室内的光线却很微弱。仅有的一些光线全被玻璃光亮的表面反射回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人偶之类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屈着身子离开椅子,伸懒腰似地站起来。总觉得椅座不贴妥,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而且感觉椅子趾高气昂,一点都坐不安稳。 我走近陈列台。 即使走近,白色的光面也没有消失,我偏头凝目细看,白光淡去,应该是透明的玻璃表面浮现出奇妙的图像。上头倒映出挠弯的房间景色以及我扭曲的脸。 我绕过去一些。 改变窥看的角度后,总算看见里面了。 玻璃里面, ——也是鸟。 里面有鸟,是小鸟。 看起来……像工艺品。因为与我所知道的鸟类尺寸相对照,它们实在太小了。那鲜艳的色彩及花纹完全不像是生物。可是, 那不是什么迷你版的玩具。 无论是翅膀、羽毛还是尖锥般的细喙,全都是真的。 只有大小不同,那千真万确地是真正的……鸟。 ——不,不对。 它们没有生命。这不是鸟,而是原本是鸟的物体。 这是鸟的标本,是尸骸。 只是装饰着尸骸罢了。 尽管如此。尽管是尸体, 这些鸟却伸展着羽翼飞翔着。 不对,只是制作成飞翔的形状罢了。它们的腹部底下伸出铁丝。 说起来,鸟本来就不可能伸展着羽翼停留在半空中。 这种姿态违背了天地自然之理。 尽管如此, 我却觉得这些小鸟随时都会动起来。愈看就愈觉得它们是活的。不,我完全感觉它们是活生生的,尽管它们不可能还活着。 兽类的标本无论制作得再怎么精巧,还是会有某处让人觉得虚伪。只有骨头和毛皮是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是人工物。 但鸟类却不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我的偏见,但我认为鸟类原本就是以人工物一般的装饰,来隐蔽它们的肉体——生命。鸟类身上覆盖着鲜艳的羽毛和嘴喙,这些装饰原本就具有非生物的质感,死后也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唯一裸露出来的肉体——眼球,在鸟类也是特别的。 鸟眼拒绝着人类。 我这么感觉。 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个人印象——不,妄想。哺乳类、鸟类、爬虫类、两栖类、鱼类、以及昆虫——像这样排列在一起,我能够有种亲近感的只到哺乳类为止。我觉得跟野兽还能够沟通意志,但是到了鸟类,就完全不行了。 或许这只是因为生理和形态接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发想真的很单纯。我经常被人嘲笑长得像猴子,不过用不着拿我当例子,人和猴子本来就很相似。外形相似,动作当然也相似,如此一来,人类自然也容易产生错觉,觉得心灵可以相通吧。 不过那只是错觉。 即使是人与人,心灵也不可能相通。禽兽与人更没有能够相互了解的道理。 说穿了,只是能不能觉得相互了解罢了。 兽类还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不过世间广大,也有许多人爱好与虫嬉戏、赏玩鱼类。也有人宠爱蛇类与龟类。 不知为何……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觉得我也能够理解爱好鱼虫的人的心情。我甚至曾经用金鱼缸养过鲶鱼。到了虫与鱼,生态和形态都与人相去太远,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它们是同类,移入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吧。 但是, 鸟就不行了。 比起鱼虫,鸟更接近兽类吧。 正因为如此,乍 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意志似乎可以疏通。然而…… 一看到那双眼睛, 就被拒绝了,觉得被拒绝了。 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看哪里。 完全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 ——小鸟也就罢了, 像是鸡,一看到那双圆眼,我就内心作呕。鹦鹉、鹦哥一样不行。大型鸟类也完全无法接受。 我不知如何应付。 这表示我不喜欢鸟吧。 虽然以食材来说,鸟是我喜欢的食物。 不——我之所以喜欢吃鸡肉,或许是因为我讨厌活生生的鸟类。并不是因为讨厌,所以想要加以消灭。只要拔掉那身人工物般的羽毛,除掉装饰,鸟类和兽类就没有区别了,只是个肉块。 或许我是在肉块上幻视到类似生物本质的事物。我会不会是看到鸟类变成裸露的肉块,才总算能够认同它们也是生物?所以才能够食用它们。 我这么感觉。 然而同样是尸骸,标本却没有那些肉。标本有的,只有装饰用的外侧。它欠缺本质,有的只有虚饰。因为没有内容,兽类的标本看起来才会虚假。 至于鸟,光有那身外表,就十足是一只鸟了。鸟的标本与活生生的时候毫无二致。看起来一模一样。或许鸟的本质不在内侧,而在于外侧。 如果将本质代换为灵魂…… 就等于鸟没有灵魂。 所以鸟的眼睛才那么恐怖吗? 没错,我不是讨厌鸟,我一定是……怕鸟。 而那些鸟…… 不计其数地存在于这栋洋馆里。这种情况,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是一样。 有鸟,这栋洋馆中充满了鸟。 ——这里也是。 我再绕过去,来到小鸟正面。 玻璃柜子里隔成三层,仔细一看,每一层都有那种小鸟。颜色和形状微妙地不同。即使同种,也不同属吗? 腹部延伸出铁丝,底下的台座贴着金属名牌。 是拉丁语吗?好像有点不一样。 字迹已经模糊,再加上玻璃反射干扰,我无法辨读。 视线游移。 台座旁边摆着纸卡. 卡片上以流丽的毛笔字写着疑似名称的文字。 红玉蜂鸟。 上面这么写。 第二层是黄玉蜂鸟。第三层是青玉蜂鸟。(※黄玉蜂鸟即赤叉尾蜂鸟,青玉蜂鸟即棕喉红嘴蜂鸟。为保留其宝石意象,依原文汉字翻译。) 红玉、黄玉、青玉。 它们各自冠有宝石的名称。的确,被称为红玉的蜂鸟喉咙底下是鲜红色的。 青玉蜂鸟的躯体是亮丽的绿色,黄玉蜂鸟则有着红蓝绿三种鲜艳的色彩,我不知道是哪个部分让它被比拟成黄宝石。 颜色好美。 ——是蜂鸟啊。 嘴喙很细,就像锥子一般。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蜂这个名称是从何而来呢?总不可能是它的嘴巴像蜜蜂一样会螫人吧? 记载着红玉蜂鸟的纸卡上,除了名称以外,还以细小的字体写了一些备忘。 ——此为林奈(※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e,一七〇七~一七七八),瑞典博物学家,为现代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创始人。)所记trochilus也。然trochilus为鹪鹩之希腊名,非蜂鸟也。和名蜂鸟为英名humminbird之意译。法兰西国称蝇鸟也。 上面这么记载。 为何把humminir译为蜂鸟,让人大惑不解,但看法兰西把它比拟为苍蝇,或许有什么这样取名的理由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蜂鸟那大概是玻璃珠的账珠。 于是…… 脑袋深处再次响起那种幻听。 不是耳鸣,还是形容为幻听比较正确。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我连那是不是声音都不确定。只有我的听觉发生反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响,牢气凝然闲寂。 ——这…… 我再次陷入狭窄的视野。 我只看得见两颗小巧的玻璃珠。 ——鸟眼。 拒绝着我的恐怖眼睛。 ——不对, 这只是玻璃珠。是被嵌入加工尸体中的人造石头。它什么都没看,也未拒绝任何事物。 我没有被拒绝。 头好痛。鸟眼软趴趴地弯曲,与我挠弯的脸重叠在一起。不行。 ——我要疯了。 我闭上眼睛。 如果只看得见这种东西,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看。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脑中被胡搅一通。幻听从头盖骨中被驱赶出来,移动到胸腔。不协调音激起了恶心。 腰部到背后被一股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覆盖。我再也无法忍耐,回到豪华得不适合我、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椅子上。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深深地叹息。 ——我,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总觉得哪里出了错。 我……还病着。证据就是,我的精神与肉体都还疲倦不堪,不是吗?我现在也还病着,没那么简单就能痊愈。稍早之前,别说是与人见面了,我连正常说话都办不到啊。 然而我为什么…… 我后悔了。 然后我望向床铺, 茫茫然地望着搁在上面的鞋底。 可笑的情景。那个, ——榎木津, 都是因为榎木津把我拖出来。 与其说是怨恨,我更觉得难受。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让心静下来,得冷静下来才行。 要不然我会毁了我自己的。 ——我根本, 我根本没有好。 这么一想,我转瞬间后退了。 摆过去,荡回来,一眨眼就要坠落了。 平常心这种东西,绝非坚若磐石。它非常地轻薄,就像轻轻覆盖在不安上的一层薄膜。外表看起来十分牢固,内部却总是摇摆不定。内侧的均衡极为脆弱,一下子就会崩坏,薄膜转眼间就会破裂了。 我再一次叹息。我以为是叹息,实际上却是鼻子还是喉咙「咕」了一声。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随心所欲,痛和痒都觉得不关己事。我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医师说,我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哪里不要紧了?我原本就是病的。 萍水相逢的医师不可能懂的。 我……很忧郁。 我得了忧郁症。 我从学生时代——不,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等到智慧稍长,才知道自己有忧郁倾向。可是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种病。 虽然和榎木津那种能力不同,但我认为这顶多就是种体质,我戴上假面具,隐藏自己的患部,总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可是, 就在一年前, 一样是在石造的建筑物中,我的假面具破裂了。 后来……我裸露出来的肉体不容分说地曝露在世间的风雨中。不久后,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数起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剧漩涡,第一次让自己的面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面具底下的肉块面目——倒映在镜子中。 丑恶, 根本不只有点忧郁倾向这种程度。 那个时候,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忧郁症。 然后, 我原本已经紊乱不堪的精神均衡,因为在伊豆涉入一起事件,完全分崩离析了。我…… ——一度崩坏了。 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我由于一些原因,在旅途中被拘禁,在那里崩坏,然后被搬送到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里,在那里被同样陌生的医师施以莫名其妙的治疗。不,治疗本身是正当的。我的确在那里重新呼吸,恢复成人,重拾身为一个人的外形。 可是,那也只是如此罢了。 ——就算恢复原状, 我的病也不可能痊愈。 没有任何、丝毫改变。 病床上的我,甚至懊悔着自己变成了人、怨恨把我恢复成人的陌生医师、甚至害怕被当成一个人放逐出去。 尽管如此, 你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医师这么说。 我完全不懂,我哪里怎么样不要紧了?即使如此, 我还是被赶出去了。 ——像个婴儿般毫无防备地。 我这么觉得。 事实上就是如此。当时我的状态,要是不披上铠甲,就害怕得连站立都办不到。我再次深刻感受到原来世间竟是如此地寒冷。 这是我刚离开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后的事。 如今回想,当时应该已经相当炎热了,但我不感觉热——尽管我记得我流了满身大汗。 连脚步都踩不稳。 当时,妻子紧挨在我身边搀扶着我,但不知为何,应该支撑着我的手臂的妻子手腕异样地细长,应该就在我身旁的妻子,脸看起来遥远得连五官都无法分辨。 她明明就在我身边啊。 出院时,妻子确实在我身边。手续等一切大小事,确实都是妻子处理的;然而我却不记得当时的她。不管是妻子的表情还是动作或话语,我没有一样记得。妻子应该扶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掌,我与她的距离却遥远得伸手都构不着。 尽管我清晰地记得陌生的医院那肮脏的墙壁颜色,还有柜台玻璃窗上圆型开口的边缘。 ——果然, 我果然没有痊愈。以为病情好转,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我现在依然半点儿都没有治好。 我没有治好,我没有治好——我一次又一次地想。 事实上愈是这么想,我的状态就愈是糟糕。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觉得痊愈了。 如果不来这种地方,醉生梦死地埋没在颓废的日常里,或许我真的可以痊愈啊。 ——不,就算是那样,也只是自以为痊愈罢了? 即使只是自以为是也无妨。 如果能够再次戴上假面具,佯装若无其事,那样也不错。然而, 我的心情愈来愈消沉了。 ——什么转换心情?需要别人救助的…… 是我才对啊。说起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照顾别人。我根本没有好,却自以为好了,兴起了多余的好意,才会吃到这种苦头。 ——我是自做自受。 所以无所谓了——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轻松了那么一些。像我这种小角色,不管怎么奔波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是社会的落后者,人生的败者。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没有人对我有所要求…… 所以我用不着勉强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我害的,不管事情演变得如何,我都没道理受到责备。只要随波逐流就是了。过去我不也是…… ——一直随波逐流吗? 我藉由逃避,恢复了一点安宁。 这么说来,在胸中共鸣的那惹人厌的振翅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我想, 稍微睡一下。 只是剧烈的环境变化和极度的紧张暂时引发忧郁状态罢了。我的病情果然还是逐渐好转中,就这么想吧。要不然…… 我决定这么想。 调整呼吸,在下腹部用力。 我的病情没有变坏,我的病情没有变坏。 事实上,这阵子我一直维持着平静。 今早迎接的车子抵达之前——不,来到这栋宅第之前,我的状态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我和妻子交谈,和朋友交谈,虽然少,但也做了一点工作,我明明就可以像一般人一样地生活,不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去了?出院以后,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无法正常活动,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好转了。 ——有什么, 我觉得有什么契机。是不是有什么契机,让我的病情一下子好转了? 是那一天吗? 我想起了某件事来。 那是…… 啊啊,好困。 睡魔柔软的手轻轻地覆住了我。 脑袋就像湿掉的绵花般变得沉重。 末稍的感觉变得迟钝。 ——由良。 ——由良家。 是恐怖的传闻吗? 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吗? ——伯爵。 是那一天, 我认为我的忧郁症状好转的那一天。 由良昂允。 ——原来如此。 由良伯爵,是由良伯爵啊。 ——原来是这样。 几乎坠入梦乡的我,与睡魔一同沉入混乱的记忆大海深处,触碰到封印在潜意识中的某件事实。 我突然清醒了。 仔细想想……这个时候,我已经触摸到这个可怕事件的核心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 ——什么东西的核心? 我睁开眼睛,撑起身子。 ——我…… 果然是来到了该来的地方。 ——没错。 这就是刚才快要浮现的、令人极端厌恶的想法的真面目。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伯爵的名字,而我一直忘记了。不,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益田拜托我照顾榎木津的时候,应该一点都不乐意的我之所以那么干脆地答应下来…… ——也是因为我记得由良的名字吗? 所以这跟什么转换心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是因为担心榎木津吗? 我知道由良伯爵。 可是如果承认这件事,偶然就不像偶然了,也没办法主张和我无关了——我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这么想?我因为全心全意想要逃避现实,才会在无意识中硬是封印了一部分的记忆吧。这个负荷变成了精神的重担,才使得均衡崩坏了,不是吗? ——可是, 我是在哪里知道的?我是从谁口中听到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的? 我听到这个名字…… 对,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天,不就是我以为久病不愈的忧郁症终于好转的那一天吗? 我完全清醒了。 ——没错, 就是我决心重拾工作的那一天。 我将四散的记忆片断拼凑起来。 天空很蓝。 然后啊……那个人, 名字好像是由良昂允吧。 柔和的,有点特殊的腔调。没错,对我来说,那就是这个事件的开端。 但是,当时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事情正在发生,虽然我确实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是除了那类印象,我无法察觉更进一步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天以前,我才刚有了不少悲惨的遭遇,即使不是如此,我脆弱的神经也早 3章 由良昂允——我已经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回首计算年岁,也总是在途中糊里糊涂起来。计算过去的行为,就像在数蚂蚁队伍一样。 那一天, 或者该说那一天也? 我起得很晚,用完不好吃也不难吃的早饭后,无所事事,将近一个小时都对着庭院里的绣球花看得出神。 说是看得出神,但也不是被它的美慑去心神。那是我熟悉的景色一部分,我也不觉得绣球花特别美,真的只是出神而已。 说起来,花朵开得很稀疏,模样也无精打采,反倒显得寒酸。庭院疏于照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放任已久,杂草却不怎么茂盛,想来一定是土壤枯竭了。 ——还是季节不对? 我也觉得季节似乎不对。之前的梅雨时节,花朵开得还更有气势些。花朵密集,颜色也鲜艳无比。今年天候不顺,日照时间很短,然而气温却毫不留情地攀升,花儿也热瘫了吧。 还是只是过了花季? 我试着叹息。 ——这么说来, 之前我不是想着,辞职以后要来整理花草,悠闲地度过余生吗? 虽然现在已经记忆模糊了,但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我慢慢地倾斜身体,移动重心。 因为我发现自己好一阵子没有动弹了。 ——人生不是只有工作啊。 长野时代的同僚曾经这么说过。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唾骂他真是个懒鬼、窝囊废。可是在我一度辞掉警察工作,成为平民,总算在后方幸存下来之后,我似乎渐渐地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了。 不是上了年纪,变得软弱了,应该也不是战时刻苦的体验让我这么想。 虽然只有短短五年,不过进入东京警视厅以后,工作理所当然地更加繁重,也为了报答录用我的人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不输给年轻人,精力旺盛地完成职务。 我绝对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 我觉得自己战后反而变得更加顽固,也因为爱逞强,从来没有吐露过半句泄气话。工作虽然不轻松,但我并不讨厌。 对于工作,我原本就没有要乐在其中的想法,所以也不曾有过逃避的念头。 即使如此…… 我的确曾经想过,辞掉工作以后,要整理花草,悠闲地度过余生。 为什么呢? 以警官身分度过的时日,以各种角度来看,的确都充满了杀伐之气。我连细想的时间也没有地奔驰过那段四处冲撞的人生,所以希望至少在看得见终点的时候,闲散地过日子吗? 我环顾屋内。 一片幽暗。 的确,我现在的生活很松散。 可是也没有余裕去整理什么庭院。 我只是……只是松散着。 退休之后两年,我的每一天只能够以无所事事四字形容。 起床,吃饭,睡觉。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既不有趣,也不好玩。 可是我也不会因此难过,我觉得这样就好。不,这样正好,而且也不特别感受到悲伤或空虚。 我再次转向庭院,顺便望向自己的手掌。 ——原来如此。 我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了。 只是变脏了。 我再一次望向绣球花。 枯萎了,也褪色了。 年老了,存在方式也变了吧。 ——完了吗? 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死亡了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枯萎的绣球花后面伸过来一道影子。 抬起视线一看,一件肮脏的开襟衬衫映入眼帘。 一个大块头男子站在篱笆后面,不光是站着,他显然在看我这里。虽然眼睛没有对上,但他的视线确实朝着我——不,朝着我的脸直射而来。 没见过的脸孔。 不,我只是不确定,或许我只是忘了。在职的时候,我见过数不清的人。嫌疑犯、关系人、被害人、目击者,还有访问过的一般市民。我虽然不会一一记得访问过的民众,但对方却意外地记得很清楚。 有时候我会在路上被不认识的妇人叫住,对方热情地打招呼,我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这么站着地聊起来。可是还是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只好厚着脸皮询问,原来是以前只访问过一次的对象。 访问的时候会递出名片,名片上写着特别调查班,所以对方才会留下印象吧。 对方连我的名字都记得,我却完全不记得对方。 都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要我主动确认,我也有些顾忌。 因为我一直没有直视那个人的脸。 真尴尬。在这种状况之下,现在再盯着人家的脸细看也有些可笑,就算看到后来想起对方是谁,也不好再招呼说什么「你好」吧。话说回来,就这样无视对方也说不过去,男子看来也不会就此打消来意。 总之,不好好正视对方,也得不出个结果。 我无可奈何,只好尽可能装出狐疑的表情瞪住男子的鼻子一带。这种情况,最好的做法就是威吓。对方受到威吓,如果没有敌意,七成都会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若是对方怀有敌意,先发制人地威吓一番,对己方也比较有利。 男子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做出类似点头的动作。 「有事吗?」 我冷漠地问。 「哦。」 声音意外地高。 男子的脸几乎呈四方型,年龄大概三十五左右。胸膛厚实,看起来很强壮。 看起来不像黑道分子,但也不像一般百姓,很有胆量。我认为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一般人的态度。这个结论,是依据经验培养出来的专业知识所下的判断,而不是退休刑警的直觉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与初次见面的对手对峙的时候,是要退后一步,还是踏出一步?对方不为所动吗?视线固定吗?手臂的位置是否不自然?手是握拳吗?脸朝着正面吗……? 瞬间观察许多要素后,做出综合判断。 这个人不是小混混,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使唤手下的人物,我认为他也没有自词一匹狼的才干。那么应该不是黑道,是江湖术士吗? 不…… 「牙刷的话,我可不买。老子用盐巴就很够了。」 我粗鲁地开口。 八成是这类人。 「我看起来……像推销的吗?」 男子应道,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很坦率的反应,话中没有恶意。 「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路过吧?」 「唔,我的确不是路人。」男子说。 「小哥,不好意思,什么昨天我还在吃牢饭、今早刚从牢里出来——这种恐吓对我可行不通。我看起来虽然是个糟老头,但那种的我可是应付惯了的。回去吧。」 「看样子我真是给人瞧扁了哪。」 男子歪起凶恶的面相中小得不相称的嘴巴笑了。他摸索臀部一带,抽出破旧的暗褐色皮革手帐,上面附有绳子。 烫金的旭日章。 看惯了的东西。 「唔……」 男子摊开手帐,出不盖有钢印的照片。 「我是麻布署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木场巡查。(※日本的警察组织,阶级由下往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浦、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最高阶级为警视总监,为警视厅的本部长。)」 木场……修太郎,长相 和照片一样。 「原来是条子啊……」 仔细想想,我没有什么品评刑警的经验。最近嫌疑犯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事件也时有所闻,幸好我未曾经验。 ——原来如此,外人看来,刑警是这个样子啊。 我奇妙地感到信服。 木场再次行礼。 「您是前任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伊庭警部补……对吗?」 「现在只是个平凡的伊庭银四郎罢了,是个靠抚恤金和年金勉强活着的老废物啊……」 话说回来, 「你啊,如果是条子,也实在是太笨拙了。看你那个样子,肯定很惹檀家厌恶吧?」 这里所谓的檀家,指的是客户——镇上的线民。 木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 「被您看穿了。我这阵子老是被抓去开调查庭呢。上个月才刚被降级又左迁哪。」 「悍马一匹啊?」 「是个笨蛋罢了。」 「被赶到麻布去啦?本来在哪里?」 「樱田门。」 「本厅啊……」 没有怀念的感觉。 「我不记得你哪。」 「正好错过了。我进到本厅任职前,是在丰岛。」 「在分店和总店往返啊。」 「因为太笨啦。」木场说。 他就像外表一样,是个笨拙的男子吧。不过,我觉得比起那些机灵处世的家伙,更让人有好感。我只是多了点狡猞,原本和他也是同类。 「那是怎样?访查吗?搞错辖区罗。」 「不,我今天休假。」 木场略微缩起庞大的身躯。 「休假的刑警找我有什么事?刑警就算休假,也得在家里待机吧?哪有时间到处摸鱼?」 木场眨了眨小小的眼睛。 「不过……照我看来还有听来,你也不是个会乖乖守在辖区、乖乖听上司吩咐的家伙,那么也没有什么休假、公务可言吧?」 「又被您看穿了。」木场说,「不愧是鹰眼伊庭银。就算退休了,看人的眼光还是一样锐利。」 「少在那儿贫嘴了。」我应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称呼的?」 「长门大叔那儿。」 「长门……五十次兄啊。他还在当刑警吗?」 虽然部门不同,但我曾经与他共事过几次。那个刑警办事慎重,信仰莫名虔诚,我记得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个大叔死不肯退休哪。」木场答道。听他的口气,上头或许劝长门主动退休吧。考虑到他的年龄,这是当然的。 「真顽固哪。」 「我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不过那死缠烂打的功夫,确实值得效法呢。不过我行我素也该有个限度哪。」 「别效法那种东西。没办法出人头地的。」 「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刑警,会在休假日里到处乱跑吗?」 「说的也是。」我答道。 说起来,在这个世界里,现场的人到最后仍然会是在现场,没办法升到上头去。就算拼上去了,爬得到的位置也有限。相反地,上头的人从一开始就在上头了。 笨拙的刑警还是老样子,杵在绣球花后面。 「唔,我不晓得你是来干嘛的,可是你那样一个大块头堵在马路中央,岂不是挡路了吗?不介意从后门的话,就进来吧。」 我遭么说。 反正我也没事。 「走暗路比较合我的性子。」 木场说道,语气转为恭敬,一板一眼地说句「打扰了。」拘谨地走了进来。 「嗳,坐吧。」我指着檐廊说,「亏你找得到这里。」 我是在退休以后才买了这栋房子,东京警视厅应该没有人知道。 「嗳,蛇有蛇路。」 「你是从哪条蛇口中问出来的?我和警察关系者已经完全没有来往了。」 「是里村。」木场说道,在我的左侧坐下。 「里村?噢,那个古怪的法医啊。说什么缝合技术全日本第一的……」 我和那个法医只共事过一次。是我即将退休前被分派的一桩极端荒唐却又奇异无比的事件。我还为此特地去到出羽,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不是缝合技术好,他只是个喜欢切切割割的变态罢了。缝得好,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偷切太多。」 那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木场说。 「脑袋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比三餐还爱解剖的天打雷劈家伙竟然开业当什么医师,问题还不大吗?」 木场在眉间和鼻子挤出纵横两种皱纹,如此咒骂。 「唔,他的确有些奇特。可是那个医生怎么会知道我家?」 「他来上过香吧?」 「上香……噢。」 这么说来。 我明明不记得有通知,里村却突然来访,给老婆的牌位上香。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杀风景的房间一角,孤伶伶地摆着一个小小的佛坛。 我想妻子也是像那样孤伶伶地坐在那儿吧,在我不在的房间里。 鲜花、清水还有线香,都已经断绝许久了。 里村在那个只摆了牌位的无宗派廉价佛坛前,蜷着身子,以不熟练的动作合掌参拜。 「我连葬礼也没办哪。」我说。 「我也这么听说。」木场答道,「长门大叔说,他后来听到您太太去世的消息,吃了一惊。里头有什么内情吗?」 「才没有什么内情。」 完全没有。 「我孩子还小就病死了,父母当然也不在了。我老婆的娘家亲人也都死绝了,我也是孑然一身。而且我和长门兄不同,本来就没有信仰。我最痛恨宗教那一套了。就连父母祖先的墓,也只付了永代供养费(※由寺院收费,在忌日代替子孙为祖先进行供养法会。),就这样扔给檀那寺(※一家信仰所属的寺院,也是祖先墓地所在的寺院。)不管了。不是我自夸,我一次也没去扫过墓。」 「没有信仰啊?」 「没信仰啊。」 我将视线从昏暗的房间挪开,盘起腿来。 「一课的刑警办公室里不是有个神宠吗?」 木场露出奇妙的表情。 「您是说那个放了成田山护符的……?」 「对……我觉得那东西蠢毙了,看了就有气。案件调查是靠刑警用双脚查出来的吧?求神拜佛又能如何?你不这么觉得吗?」 「唔,我也觉得信仰这一套很麻烦。」木场说,「可是,那算是用来激励士气的吧?拜那个东西,只是祈求案子不会变成悬案罢了。」 「祈求、拜神,这些跟迷信有什么两样?」我说。 「嗳,是这样没错。可是伊庭先生姑且不论,您太太怎么样呢?她也没有信仰吗?」 这…… ——我不知道。 老婆也不曾去给自己的亲人上香扫墓。 不过那或许是因为我。或许只是因为老公连父母的墓都没去拜了,做老婆的不好自己一个人去拜罢了。实际上…… ——究竟怎么样呢? 可是, 「我老婆讨厌警察。」 「讨厌警察?」 「我老婆大概非常痛恨警察这个职业吧,因为我让她吃了很多苦。都是因为嫁给了刑警……」 她应该怨恨极了。 「我太太讨厌警察,而我认识的又只有警察。我想就算警察来上香,她也不会高兴,所以想要悄悄地了事。没想到……居然是里村帮她验的尸,真是偶然。」 「我也听说是这样。您太太是……」 「她是横死的。」 木场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是什么犯罪,她倒在路边死了。她出去买东西,就这样没有回来了。她体弱多病……一直都很小心,可是……」 让她勉强,让她忍耐,还让她奉献出一切。老婆默默地忍耐了三十年,搞坏了身体。我从未曾想过要补偿她。我会辞掉工作,完全只是因为我想辞职。 只是就算辞了工作,也无事可做,所以才想到要来看护老婆的病。因为想要改变环境,所以也买了房子。就在想要重新出发的时候…… 老婆死了。 「嗳,这是天命。没办法的事。」 木场露出奇妙的表情。 「她是在外出购物的途中……过世的吗?」 「那天她说感觉身体情况不错,想要准备晚餐,出门去了。我一直等她。像个呆瓜似地等。入夜了她也没有回来,我才总算着了慌,四处寻找,但是那个时候,她早就已经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间里了。因为才刚搬来,这附近也没有熟人……」 「所以被当成无名尸处理啊……」 「是路倒的无名尸啊。她只是个老太婆,又没有身分证,当然也没有挂名牌,所以查不出身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交给警方了……」 她明明那么讨厌警察, 我却让她连死后都不舒服了。 「……里村碰巧在那里负责行政解剖。后来知道那是我的老伴,他大概觉得这也算是缘分吧。那个医生还特地找来我家哪。嗳,虽说是偶然,也是段奇妙的缘分哪。」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缝得很棒哪。」我说。 「这样啊。」木场苦笑,「比起活生生的人,那家伙似乎更会处理尸体嘛。」 「嗯……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也喜孜孜地解剖木乃伊呢。那个时候里村本人也说了。」 「那个笨蛋说了什么吗?」 「嗯……」 他说,尸体不会说话,不解剖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算变成了尸体,遗族也不愿意亲人遭到解剖,所以尽可能把遗体弄得漂漂亮亮地送回去,是做为法医的礼仪。 「唔,当时听到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但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能够体会了。他说的完全没错。你应该也了解,干这行工作,尸体都看惯了。就算不愿意,也会刻骨铭心地了解到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是啊。」木场说,点了点头。 「尸体这玩意儿,只是个东西罢了。不是手折断、脖子扭断,就是全身焦黑,嗳,没了生命,就不是人了。只是形状还是人罢了。这种事我完全明白,可是啊,就算再也不会动了,我的老伴还是我的老伴。真奇怪哪。」 我很感谢里村把她缝得那么漂亮——我说。 小佛坛上没有花也没有供品,只摆了牌位。我回头看去,木场也瞄了佛坛一眼,然后在鼻子上挤出皱纹。 「看样子……那个笨蛋也能给人派上一点用场哪。」 「你和里村熟吗?」 「我才不想跟那种人熟呢。」木场骂道。 我…… 说了不必要的话。有时候我好几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觉得有点累了。 「那么……」 我问他有什么事。 「你特地去向那个不想熟的家伙问出这里的地点不是吗?」 「说到重点了。」木场把视线从佛坛移到我的脸上。 「虽然想泡个茶招待,但我泡不出像样的茶来。」我说。 「不用麻烦。」粗犷的刑警应道,「伊庭先生……以前是在长野吧?」 「是长野没错。我在长野当刑警,上了年纪没能出征,就辞职了。辞职以后离开长野,在这儿闲混的时候被人给捡去,就在这儿复职了。」 「其实,长野向我们麻布署提出了照会。」 「照会?」 照会什么?我问。木场说了声「其实啊」,把一只脚跷到另一条腿上。 「是关于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和十五年前的事件。」 「二十……你说几年前?」 「二十三年前。」 「昭和……五年啊。」 「是帝都复兴祭(※一九三〇年三月二十六日,为庆祝关东大地震后的都市复兴事业告一段落而举行的庆典。)的时候。」木场说。 「东京的事我不清楚……你该不会想胡说八道什么你那时候就在干刑警了吧?」 「别开玩笑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脸上挂着鼻涕的野孩子,才十二岁呢。所以啊,他们搞错了。」 「搞错什么?」 「木场和伊庭啊。(※日文中木场(kiba)和伊庭(iba)发音相近。)」木场说,「他们把前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跟前东京警视厅的木场给搞错了。真是好笑。想想年纪就知道了嘛……嗳,去年年底,我曾经委托长野本部提供八年前的事件资料,我想他们是因为这样而误会了吧。连文件也不查一下就跑来问了。」 「问本厅吗?」 「是啊。问的又是『前任搜查一课的木场现在在哪里?』本厅的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就回说『那个笨家伙被左迁到麻布署去了。』然后麻布署接到连络,没想到仔细一看……」 「搞错人啦?」 「搞错人了。所以不管他们问什么,我都是一问三不知啊。我是小石川的石材行的儿子,才没听说过什么信州的杀人命案咧。所以我就回说,『谁知道啊,混帐东西!』然后叫他们查清楚点,他们竟然给我回说:『啊,搞错了,不是木场,是伊庭。』所以我吼回去:『不要再打来啦!』挂了电话,可是……」 「可是怎样?换成是我,根本不会去理这种搞错人的乌龙事。」 「我听到了你的名字。」木场说。 「听到我的名字?」 「你知道中禅寺这个人吗?」 「中禅寺?」 我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中野的旧书商……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听说他在出羽……」 「哦,我想起来了。」 是我和里村一同前往出羽侦办案件时的民间调查协助者。 「我记得他和里村似乎也是老朋友了……对了,是那个阴沉沉的、穿和服的男子对吧?」 那是个奇特的人物。 「多亏有他通报,警方才能逮捕凶嫌,成功救出被害人呢。哦,是那个人啊。」 「唔……那家伙的确是有点古怪。那个事件,我从他那里听说了。大名鼎鼎的刑警伊庭银四郎的传闻,也是从他那儿听说的。然后我去问了最老资格的长门大叔,又去找了里村那家伙……」 「真是辛苦啦,你也该做点正经事啊。」我说。 「我这是正经事啊。」 「我是不晓得长野本部在想些什么,可是都那么久以前的案子了,现在再挖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全都已经过了时效了吧?最近不是因为罢工、游行什么的,忙得很吗?北区啊、板桥那一带,不是都闹翻天了吗?」 「警察又不是公安。」木场说道,露出吃不消的表情,「我这人有点老古板,讨厌处理麻烦事。那种搞不清楚到底错在哪边的争执,我可调停不了。追捕杀人犯、小偷之类的才合我的性子。唔,比起警官,更像捕快哪。我在现在的办公室里,被取了个绰号叫武士哪。」 「武士?你是说配刀的那个武士吗?」 「是野武士(※中世时期,从败逃的武士身上夺取装备的武装农民集团。)的武士。就算被这 么叫,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我在本厅的时候被人叫成魔鬼,半斤八两啦。」 「五十步笑百步。」我说,木场便笑道,「说的没错。」 「因为是武士,所以会在意过去的案子吗?」 木场「哼」地笑了。然后他抽出插在胸口的扇子,扇起领口来。 「长野那里说,这不是过去的案子,而是现在的案子。」 「可是你不是说二十几年前吗?」 「唔,是啦。过去的那些案子,似乎和现在的案子有关连。所以我也介意起来了。伊庭先生……」 木场放下跷起的脚,「啪」地阖上扇子。 「你知道由良这个人吗?」 「由良?」 「由良昂允。」木场说,「你不记得吗?」 「不……」 很久以前, 曾经听过。 「这……」 我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名字的? 「所以说,第一次是二十三年前啊。」木场说。 「第一次?第一次是指……」 「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十五年前,全都是同一宗案子。顺道一提,八年前好像也发生了事件。嗳,说到八年前,是终战那一年。那个时候伊庭先生……」 「我辞掉警职,当时只是个不中用的老糊涂。开战时我都五十五了嘛。辞职是辞职了,也没办法进军队,只好出来东京,到工厂工作。那时我只是个糟老头……难怪会不晓得。」 全都是同一个案子。 同一个。 「啊啊……」 「想起来了吗?」 「你说的是那个鸟城的案子吗?」 「鸟城?那是啥?」木场睁大了一双小眼睛。 「当地人是这么叫的。那栋屋子大得就像座城堡哪,和那一带格格不入。」 「那一带,指的是立科那边吗?」 「立科?那里现在叫这个名字吗?地名变了哪。嗯,山是蓼科山(※日文中,立科(tateshina)与蓼科(tateshina)发音相同。),但村子并不叫那个名字。我在的时候是叫芦田村,那栋屋子是位在一块叫池之平的草原郊外。」 「池之平啊。那么,就是那里。」 「那里啥都没有啊。」我说。 「不是有白桦湖吗?」木场说,「最近好像也致力发展观光业啊。听说可以溜冰,时髦得很呢。」 「我不晓得哪。」 那里才没有那种东西。 「那里没有什么湖啊。标高虽然高,却是一片湿地。那里是音无川的源头,到处都有伏流水,可是没什么湖啊。」 「是盖出来的。」木场说。 「盖出来的?你说湖吗?连那种东西都能盖吗?」 「好像是。」 「这么说来……」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县与国家通过决议,要在那里进行温水贮水池营造事业。当时因为可以获得国库补助而轰动一时,好像也有农林省(※日本政府部门之一,负责管理农政、林政以及水产事务。一九七八年改为农林水产省。)的技师什么的前来调查。 「那不是温水贮水池吗?」 「贮水池?不晓得哪。我听到的是湖泊。」 「不,池之平那一带是水田的水源区,可是音无川这条河水温很低,从蓼科山涌出来的水,用来种稻太冷了,灌溉口附近的稻子全都冻在水口了。」 「冻在水口?」 「不会结实。即使到了应该是金黄色的稻穗结实累累的时期,还是一身绿地杵在那里,那是永久性的冷害。」 没错。农家为此十分困扰。我也曾经听说只要气温稍降,将近一半的水田就无法收获。此时有了一个计划,要拦堵音无川,在池之平建造一座温水贮水池。不过我记得计划停摆了,才刚动工,战争就爆发了。在关乎国家存亡的战争中,不可能去挖什么池子。 「战后工程再开,已经完成了。」木场说,「我在报纸还是杂志上读到的,好像是当地居民费尽千辛万苦建造完成。因为行政机关抽手不管,当地居民只好采伐山里的木材变卖,充当财源,由邻近居民自己充当工人,不眠不休地进行工程……」 原来是这样啊。 我完全不知情,我不是那种抛弃故乡之后还会再去关心的人。 但是仔细想想,当地人会那么拚命,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地应该负担了几成工程经费。做到一半,国家和县政府就抽手不干,教人怎么承受得了?挖到一半就这么扔下,环境也不会改变,只让当地留下一大笔债,那根本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样子教当地人如何活下去? 「那耕地也顺利维护好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木场说,「可是湖泊确实完成了。刚完成的时候好像叫做蓼科大池,不过现在改名叫白桦湖的样子。只是说什么温水,这我不懂哪。水是温的的话,岂不是捉不到鱼了?」 「说是温水,也不是滚水啊。只要拦住水流,贮存一段时间,水温就会上升了。这样啊,白桦湖啊……」 我无法想像那里有一片湖泊的景观,不过那里的确长着许多白桦。 树木,山川。这些东西,战后我完全没见过了。 东京全是焦土。 ——白桦湖啊。 「我对农业不熟悉,不过现在好像可以捕到若鹭鱼和虹鳝,也有巴士开到那里,还可以骑马、泛舟,观光业好像相当兴盛。」 「巴士?」 难以置信。 「不过通往湖泊的路况好像很糟。」木场说。 「连这种事都会上报吗?」 「读旧报纸是我的兴趣。」 「你也该做点正经事吧。」我说。 「所以说这是正经事啊。关于那座鸟城……」 「哦。」 我挖掘记忆。 耸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外围的石造建筑物。 从小就听人说那是宫殿,是城堡。 现在变成在湖泊的另一头吗? ——无法想像。 「唔……那是一栋看也没看过的西洋风的石造洋馆,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是那么宏伟的建筑物吗?」 「不是宏伟,根本是夸张,外表完全就是迎宾馆还是议事堂哪。嗳……」 这是老早以前的记忆了,或许多少有些夸大吧。 「虽然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就是那种感觉。在这里,高大的建筑物不稀奇,但是那一带完全看不到,所以异常地显眼。嗳,就出于嗜好而建造的屋子来说,算是很了不起啦。凭一般的财力是没办法造出来的。」 「出于嗜好建造?」 「当然是嗜好。家人也没几个,就算让佣人住进去,也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像我,小时候一家五口就挤在总共六张榻杨米大的两个房间里过活哪。那不晓得有几倍大。因为太大了,我还一直以为是山人的家呢。」 「山人是什么?」木场问,「住在山里的人吗?」 「你说的是三角宽(※三角宽(一九〇三~一九七一),小说家,研究山中神秘居民桑卡(サンカ,sanka),有许多相关著作。)写的那个吧?我说的是天狗啊、山姥那一类的山人。」 「什么,原来是妖怪啊。」木场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撇向一旁。接着他莫名其妙地呢喃道,「我已经受够妖怪了。」听他的口气,一副被妖怪添过许多麻烦的样子。 「嗳,就是那个妖怪啦。也不是樵夫,传说是身长高达一丈(※一丈 约三公尺。)的巨人。蓼科山里有那种怪物栖息。不,是传说有那种怪物栖息。和现在的小孩子不一样,我小时候对这些可是深信不疑。我一直以为那是山人住的房子。」 「原来如此,身高一丈的话,屋子一定也很大嘛。」 「就是啊。可是一问之下,大家却说那是鸟城。哪来的鸟大得跟大象一样?又不是凤凰。」 「好像会有人想吃哪。」木场笑了。然后他俏皮地问,「那么里面住了些什么?」 「鸟啊。」我应道。 「鸟……?」 「就鸟啊。嗳,好一段时期,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叫做鸟城。建筑物的形状也不像鸟啊。里面的确有些什么,但我也没法子确定。没有半个大人肯告诉我,我也不曾去过那里。没藉口好去嘛。」 ——住的世界不一样。 父亲这么说。小时候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不久后就了解了。当时的人,被分为平民和平民以外的人。而且…… 那里不属于村子。 这不是指行政区画上的所在——住址,而是说那里不属于共同生活体的村落成员。 村落是同生共死。 不是单纯的团结,而是休戚与共,所以即使被国家抛弃,也能够建造出湖泊。木场刚才说得彷佛湖泊是当地人努力的成果,但他的说法听在当地人耳中,却有不同的感觉。 那是由村落决定、出于村落的意志、由村落共同行动,才能够办到的事。那是采伐、贩卖村落共有的森林,确保财源,由村子的年轻人和男子提供劳力,才能够成就的事业。 若不是以村为单位,而是委由个人或家庭判断行动,即使利害关系再怎么一致,意志也很难统一,也无法确保财源和劳动力。 可是, 鸟城的居民应该完全没有参与贮水池的建造。他们只是隔着窗户,望着湖泊在眼前日渐完成吧。 听说那一家没有举行入村仪式。 虽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迁入池之平的,但听说那个时候也没有立保人,好像也没有进行该办的手续——当然不是法律手续,而是习俗上的手续。当然,鸟城的居民从未担任过村子干部,也不曾加入村子的组织,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村子的活动和集会。他们被免除称为义工的村落公共劳役。 那里——被称为鸟城的建筑物与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完全被孤立在共同体之外,所以我认为自己一生都不会靠近那里。 ——没想到, 我完全没想到,后来竟会以警察的身分,为了调查而进入那栋洋馆。我想同僚刑警和制服警察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不出所料,里面豪奢至极。 可是, 我一点都不羡慕。 警察能够合法地闯入个人的生活。与其说是能够,倒不如说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这么做,所以刑警能够从内侧窥看到由上至下各种阶层的人物生活。 刑警也是人。看到贫困的人、不幸的人,也会觉得同情,心想自己要好多了。相反地,接触到富有的人、生活优渥的人,也会感到羡慕和嫉妒。刑警不能让私情影响到调查,所以我不会让这些想法显现在表情和言谈上,不过心里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 进入那栋洋馆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因为我觉得就像父亲说的,居住的世界完全不同。落差太大,一点都不觉得羡慕。更重要的是…… ——那里…… 「你怎么了?」木场问。 「没什么。」我答道。 我记得, ——应该有照片才对。 「上来吧。」我对木场说,木场说「我坐这儿就好。」但我回道,「我又不是要端茶给你,不管坐在哪里都一样碍事。」硬是要他脱了鞋子。 妻子过世时…… 我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我记得好像丢进佛坛底下的小抽屉里了。 我屈下身子,牌位来到眼前。我一次都没有在这个地方恭敬地坐下来参拜过。我拉出抽屉,不出所料,全新的经本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一股白檀香扑了上来。 「这个。」 我把它扔到矮桌上。 我没有细看。 就算看了也不能怎样,而且家里就只有那么一张照片,不可能弄错。我连妻子和父母的照片都没有,我和照片没有缘分。 大个男坐在小矮桌旁,双手捧着老旧的照片,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然后爬也似地将身体探出檐廊,将照片举到阳光底下。 「哈思……」 「你那是什么鬼声音?那就是鸟城。我想应该是我当成调查资料,叫照相班来拍的吧。不,不对,那是别的照片。而且……嗯,要是那样的话,照片留在我手中也说不过去。」 ——不太对。 木场端详着照片。 「上面印的日期是明治二十年(一八八八年),而且虽然拍得很小,但入口站了一排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先生女士呢。」 「那大概不是吧,或许是对方拿了以前拍的纪念照给我。我记不清楚了。」 ——真的不对劲。 为什么家里会有那种照片? 而且是在妻子的遗物中。 仔细想想,真教人难以释怀。找到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我记得我什么也没想,就把它给扔进佛坛的抽屉里了。我的行动非常自然,但是现在想想自己为何会那么做,也觉得不太自然。那不是一张熟悉的照片,但我的确不是第一次看到。 无法释怀。 「好惊人的洋馆哪。」木场自言自语着,「的确,这根本是外国的景观。而且非常考究。装饰好精致。这是灰泥吗?」 「就跟你说是石头了,那是雕刻。那糊成一片的花纹还有动物,也都是石头雕出来的装饰。」 「嘿?」木场再次佩服地出声,「从你的话想像,我还以为是一个更四四方方的、无趣的建筑物哪。这真是豪华。了不起。」 「嗯,的确是了不起,可是一点都不教人羡慕,很低级。」 ——那里, 是鬼屋,里面根本没有住人。 那座洋馆…… 「什么意思?」木场讶异地说,「品味很低俗吗?」 「品味……糟透了。那可是座鸟城呀。」 「问题就在这里。光看照片,也不是不了解为什么会把它比喻成城堡……可是我还是看不出鸟在哪里哪。」 「是啊。可是啊,只要一踏进里面,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 「马上?」 「马上就懂了。我只是踏进里面一步,就知道为什么从小别人都叫它鸟城了。」 「为什么?」 那是…… 对,那副情景。 以某种意义来说,那根本就是疯狂。 「所以说,那里面真的有鸟啊。」 「大鸟吗?」 「不大。不大,可是……」 鸟, 我鲜明地回想起来。 鸟,到处都是鸟。 「像这样,整个屋子放满了鸟的标本,多到吓死人。那真的是诡异极了。」 「整个屋子?」 「嗯。不只一两百只,多到根本数不清。我、还有一起去的同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连被害人怎样、现场怎样都给忘了,完全给吓倒了。」 「给吓倒了?」 「被那里的气氛。因为你想想看啊,标本不就是尸体吗?好几百个尸体像并排在那里哪。毛死人了。屋子是宏伟得像座城堡没 错,可是里头除了鸟以外,啥都没有。所以……才会叫做鸟城吧。」 「哦……」木场露出一种似懂非懂的表情。 然后他再一次望向照片。 「这里头全都是鸟吗?」 「全都是鸟。」 「这里……是由良邸吧?」 「是由良邸没错,是华族大人居住的城堡。」 「被诅咒的伯爵家啊。」 木场说着,恢复原来的姿势,把照片放到矮桌上。 「诅咒啊……嗳,村子里的确是有人说这种话。诡异是诡异,可是也没有怎样啊。那种东西……」 是迷信。 「世上才没有什么诅咒呢。」我说。 「我真的这么希望呢。」木场回道,「我也认为没有诅咒这玩意儿,不过有些案子真的就像被下了诅咒一样,教人吃不消。」 「没有哪个案子教人吃得消的。」 什么大快人心的案子、温馨的案子,世上根本没那种东西。就算是善意所引发的案件,或是有什么令人忍不住同情的内情,只要安上事件这两个字,立刻就变得可悲。干刑警这一行,经常会碰到厌恶起人类的瞬间。冠有事件之名的事物,总是那么样地阴寒、苦涩。 「这里也很苦涩哪。」 我粗鲁地指着照片说。 「原来如此。总之,伊庭先生确实参与过调查,是吧。由良伯爵家的新娘连续杀人事件……」 「调查啊……唔……」 我的确是调查过了。 就算他们居住的世界不同、品味低俗、不属于村子,这和案子也是两回事。 一样是有人被杀了。所以我不眠不休地调查。调查是调查了…… 「没有破案,三次都没有破案。」 「是四次。」木场说,「昭和二十年发生的案子也成了悬案。」 又……发生了吗? 在我抛弃工作和故乡后。 我觉得有点愤怒,虽然不感到后悔。 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比起愤怒,我是不是先感觉到后悔?特别是第三次,我记得我懊悔极了。 以某种意义来说,这是当然的。如果我们警方能够逮捕凶手,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被害人了。 「那……」 不管说什么,都会变成牢骚或辩解。 所以我非常随便地回应: 「我离开以后还是没能逮到凶手,表示当时抓不到凶手,不是因为我信仰不虔诚害的哪。」 「我觉得跟信不信神没关系。」木场不晓得是否察觉了我的心情,敷衍似地说,「我也从来没有认真拜过神啊。」 「好笑。我看你也没有逮到过几个犯人吧?」 「说得没错。我是调查庭的常客嘛。不过调查这回事,也不是求神就能怎么样的吧。同样地,诅咒也不是什么可以相信的事。即使如此,过去四次,嫁给由良伯爵的女人,每次举行婚礼就会被杀,只有这一点是事实。然后啊……」 这次是第五次——木场说。 ——又…… 「又被杀了吗?」 「不,人还没死。其实啊……」 木场将探出那张四方形的脸,靠到矮桌上。 我也将身子往前屈。 「其实怎样?」 「其实,听说这次由良邸即将举行第五次的婚礼。」 「举行婚礼?」 「对。又要举行婚礼了。」 「又?你说第五次……那个伯爵又要娶新娘了?」 「那张照片上的洋馆里,除了佣人以外,只住了那个伯爵吧?」 「等一下,那个伯爵……他的确比我年轻个十五、六岁,所以……喂,那他现在都已经超过五十啦?这样还要举行婚礼?」 前提是那个人也会年老的话。 「这个国家又没有法律禁止超过五十岁的人娶亲。有钱人和大人物,不管几岁都还是精力旺盛呀。像是丰太阁(※指丰臣秀吉(一五三七~一五九八),战国、桃山时代的武将,继织田信长之陵,平定战国时期详雄割据的局面。),生孩子不是近六十岁的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但是…… 「是为了财产吗?」 「这部分我就不晓得了。总之,听说那个叫由良昂允的人最近就要举行第五次的大礼了。然后……唔,过去四次新娘全都被杀了,而且全都没有破案,可能是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新娘吧。听说他通知了警察。」 「接到了杀人预告吗?」 「才没有那种东西。」 「那怎么会知道这次新娘是不是也被盯上了?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不管过去发生过多少次命案,这样的状况,警方也没办法行动吧?还是怎样?他的意思是有点担心,叫警察借几个巡查给他是吗?他是在叫警方免费给他护卫吗?」 「不,我不晓得他是前伯爵还是什么,但现在他只是一介平民,应该是不会提出这么傲慢的要求吧……不。」 「不什么不?」我问,木场伤脑筋似地抽动一边的脸颊,说: 「我只是想到,或许前华族是很傲慢的。我认识一个前华族,是个非常嚣张狂妄的大呆瓜。我只是想,他可能会提出这种要求也说不定。」 「你认识前华族啊?真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的?」木场不当一回事地说,「我不知道其他的前华族怎样,但我认识的前华族,只是个废材罢了。」 「那真是伤脑筋哪。你那种话,在我们这一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嗳,那些人或许自尊心都特别强吧。」 「那家伙才没那么正常呢。可是,我想那种蠢蛋全世界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那家伙不是因为是前华族所以笨,而是他是个笨蛋前华族。」 「里头或许也有这样的人吧。」我答道。 我觉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无从答起。 「那个由良先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由良昂允, 他是个奇特的人。 「唔……现在想想,那个人虽然有点古怪,不过并不愚笨。他很纤细,而且聪明。」 不过那个人……没有血色。 苍白的脸,彷佛充满苦恼的表情。 我只回想得出这样的印象。 这也是当然的。 每次见到他,由良昂允总是身陷哀伤的漩涡之中。我是刑警,身为刑警的我,只知道身为被害人配偶的他。 「原来如此,由良先生似乎没有我认识的混帐王八蛋那么厚颜无耻。这次他似乎也不是要求警方派遣巡查给他充当警卫。所以,这倒不如说是我们警方自己的问题。」 「哦,我可以了解。」 这当中的情形,不必说我也明白。 木场说,警方第四次也让凶嫌逃之夭夭了。警方让四个人白白葬送了性命。就算世人讥讽过失都在警方身上,也无从辩驳。第五次……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吧。 「就算赌上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的面子……是吗?」 「不必赌上那种东西,本来就应该预防杀人这种事。」 木场一脸严肃地说。 他的话一点都没错。 我望向庭院。 夕阳照射下,绣球花显得比之前更萎靡不振。眼睛已经习惯室内的光线,即使是穷酸的庭院,也显得格外刺眼。 不过房间角落的佛坛,无论何时都是阴暗的。 「你说的没错。」我说,「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够允许杀人。」 木场扬 起眉毛,然后提起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四方形的脸。 「是……啊。」 「如果阻止得了,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最好都要阻止。只能等到犯罪发生后才行动,那根本没用。因为警方行动,犯罪没能发生,这是最好的。预防犯罪也是警察的工作啊。」 「你说的没错。」木场说道,「可是……这很难实现呢。」 「是啊。」我答道。 理想……终究只是理想。理想总是有的,可是理想与现实却老是无法步调一致,困难重重。 「第三次……嗯,是十五年前吗?那个时候就是如此。我记得那一次由良家事前也通知了警方。」 「通知说他要结婚吗?通知长野本部?」 「通知辖区警署,消息也传到本部那里去了。」 「本部的方针一样是没有案件发生,就不采取行动吗?」 「不……辖区事前采取了行动,不过不是贴身护卫。他们取缔可疑人物,并且派人在馆里监视。」 「监视啊?」 「负责监视的好像是诚访署的警官,还有芦田村的驻在所警员。他们监视了一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到了早上就撤离了。驻在所的巡查回到岗位,上床正准备稍微休息一下……结果就接到了通报。本部是后来才出动的。」 「之前……有警官监视吗?」 「说是监视,人数顶多也只有三个吧。那栋洋馆占地非常广大,光靠这样的人数,连出入口都没办法顾好。」 「本部……完全没有采取行动吗?」 「本部长大发雷霆,说『或许会出事,就叫警方护卫,真是岂有此理!』说光是只有或许,警方是不能出动的。嗳,因为对象是伯爵家,本部长也感情用事了吧。」 「伯爵家受到排斥吗?」木场问。 「不,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些人大概认为伯爵大人嫌恶平民,认定伯爵瞧不起自己吧。也就是这样的心理,平日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百姓,有事的时候才叫我们出力卖命,哪有这种道理?唔,伯爵大人平日也不参加村子的活动,平素就与当地人不相往来,会遭到误会也是难怪吧。」 可是, 「可是有人被杀了。」 「本部觉得活该吗?」 「警方还没有腐败到这种地步。」我说,「反倒是吓得脸色发白哪。不,我也……」 吓呆了。 完全没想到竟然又再次发生了。 没有人料得到又会有人被杀,当然我也是。不,强烈主张再犯的可能性很低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虽然也不是印证「有二就有三」这句俗语,但是到了第三次,无稽之谈也会流传开来。附近的村子里,也有人开始调嘴弄舌地胡说八道些什么诅咒、作祟的,唯有街谈巷议确实地宣告着惨剧将会重演。 可是, 在村里,在警察里,最没有信仰的就是我。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压根儿不信诅咒那一套。不,这种流言愈是兴盛,当时的我就愈否定事件会再次发生。我认为就算过去发生了两次——不,正因为都已经发生过两次,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事发生了。 第二宗命案以后已经过了四年,距离第一宗命案也已经八年了。如果这是同个一凶手所为,有人会笨到都过了那么久,还要犯下相同的凶案吗?我不认为世上会有人笨到这种地步。杀了两次人,而且都顺利脱身了,不可能还会尝试在相同的条件下进行相同的犯罪。这是再清楚也不过的愚行了。如果明知道是愚行却仍然执意要继续犯罪,除非凶手有着极为迫切的动机,否则就是个大蠢蛋。 动机不明,过去两次的调查中,也怎么样都查不出动机。遭到杀害的几个新娘,没有任何共同点和关连性。 除了对由良家以及由良昂允个人的怨恨以外,警方想不出其他像样的动机。可是没有人对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怀恨在心,而且伯爵这个人似乎与世隔绝,也找不出他无端与人结怨的线索。 没有动机。不,没有人有动机杀害被伯爵选为妻子的女子。 ——该说是查不到才对吗? 的确是查不到,因为凶手的确存在,我的预测完全被推翻了。 发生第三起命案了。 所以, 「我很不甘心。人说后悔莫及,但人死了,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很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了,我是个条子啊。」 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过错。事实上,也的确无可挽回了。 或者说,第二宗命案发生时,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第二次的情形怎么样?」木场问。 「第二次完全无从防范。连当事人都预料不到了。可是……」 第三次…… ——应该能够阻止的。 不,第四次也是,不对。 ——第五次了吗? 「官府干的事,从古至今都是一样哪。」我自暴自弃地说,「理想是推动不了组织的。」 「面子或名声就行吗?」 「是啊。可是总比怎么样都不动要来得好吧。事实上,这次本部就行动了吧?」 「不过是来问问罢了。」木场说,「而且还问错对象,真是笑死人了。」 伊庭先生一直待在长野本部吗?——木场接着问。 「一开始是驻在所警官,在县内的辖区警署待了两个地方,昭和五年春天调到县总店去了。调进本部以后,我第一次经手的像样案子……就是由良家第一次的命案。」 ——第一次出师就出丑。 没错,虽然我从未特别意识到这件事情。 「那应该感触更深吧?」木场低声说。 「才没有什么感触咧。在职期间,我经手了数不清的案子,对哪一个都不固执。只是没有破的案子……」 还是有所留恋吗? 或许我就是受不了这样才辞职的。 镇日插手胡管别人动刀动枪的争执,哪有什么留恋可言?如果当成公事切割开来,或许也不会感到多在意,但次数愈多、愈是认真,也愈来愈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将人命关天的种种事情公事公办地处理掉,确实让我感到空虚。把死亡当成公务处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部分还算可以简单切割开来。 遗体是东西。 遗体原本是人,所以愈恭敬地处理愈好,但遗体已经不是生人了。遗体或许有尊严,但没有人格,反而是应该遵循适当的手续处理掉的东西。 可是刑警所处理的不只是东西。碰到杀人命案的调查,就得处理死亡这个事实所附带的种种状况。是谁杀的自然不用说,为什么被杀、怎么样被杀,一切都得查个一清二楚。这些事…… 老实说,不是能公事公办地切割开来的。 我曾经和好几个杀人犯面对面,向他们追根究柢。我深深地感觉到,动机这个玩意儿,是连动手杀人的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可是如果不清不楚,就没办法移送检调单位。就算不清楚也得装成清楚,否则连笔录也没法写了。必须一刀两断地斩掉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厘清的种种纠葛,画出单纯明快的相关图才行。 犯罪这种东西,不管任何情况,都是从罪犯与刑警的共犯关系中产生的。 审判依据那切割清楚的相关图进行,并决定量刑。有时候在那些为了切割干净而舍弃的部分当中,隐藏了不同的相关图。在某些案例里,辩方便会拾起警察和检察官抛弃或移漏的东西, 画出完全不同的图像。 我不会说这是马虎随便,检方和辩方都有他们相信的情节。可是牢不可破的真理毕竟不存在,无从存在。在合议制中东摇西摆的真理,不可能是真理。就连法官,说穿了也只是在选择说词比较像一回事的一边罢了。 真理不应该是坚若磐石,不可动摇的吗? 不是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吗……? 所以, 什么真理、真实,根本不存在。 捏起稀稀烂烂的泥巴,拂掉技叶,整理成形,这个东西就是真理、真实吧,我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不管案件有多么单纯,都无法完全切割清楚,一定会出现一些剩余,剩余就由刑警带回家去。 带回家的剩余堆积在我们心里。 我就是受不了这样。 我不会说那是污秽,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得不将那莫名其妙的诡异东西带回家去。从人类生活中渗出来的污泥般的东西,不断地堆积在我的肚子里,而我也不断地把它们带回家。 虽然我在家从来不提工作上的事——不,我们夫妇根本连对话都没有——不不不,我连回家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即使如此…… ——所以妻子…… 才觉得讨厌吧,一定是的。 因此以开战为契机,我辞掉了警察工作。 我想加入军队,毅然决然地赴死。我是想一次清算掉关系到许多犯罪而累积太多的污垢吗?这部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时候,我是抱着这种心情。 只是那个时候我的年纪已经太大,再加上得了风湿,不符合从军资格。 但我还是辞职了。 然后,尽管有许多人从东京疏散过来,尽管明知道危险无比,我——不,我们夫妇,还是逆流上京了,当时我怎么样都无法忍受安逸地在信州过日子。 或许我是想要一个赴死的地方。 现在想想,真亏妻子愿意跟着我走。不……强迫妻子曝露在险境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自私自利地把她拖着走。 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妻子的意志,然后在我还没有报答她默默跟随我的心意前,就害死了她。 是我杀了妻子,可是我不是罪犯。因为我没有触犯法律。换句话说,不管我对妻子的悔恨之意…… 有多么深…… 如果做为案件来看,这是一桩可以割舍掉的琐事。我和妻子的事件,是永远不会解决的杀人事件。 木场在看我。 「才没有什么留恋呢。」我再次说。 「案子这种东西,终究是不会解决的,只是在法律上处理掉罢了。哪里能留恋个没完没了?那样的话,对每个有关系的案子都会有所留恋吧。特别是那种……」 ——脱离世俗的事件。 「我老早就忘了。」我说。 「要是你忘了就伤脑筋啦。这……不是已经结束的案子,是接下来要发生的案子。伊庭先生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能够阻止,不管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都应该阻止。」 「能阻止当然是最好,只要不会演变成案件……」 就不会萌生悔恨。 就算是这样, 「这跟我没关系吧?我十二年前就离开长野本部了。你也是,辖区也差太远了吧?你不是麻布署的吗?这又不是跨区犯罪,长野的事就交给长野吧。」 「就是长野那里的人来打听啊。听说知道过去由良家事件的人……长野本部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一个也不剩?」 「一个也不剩。年轻的都被徵兵战死了,老年人也都一个个过世了,直接与案子有关的人都不在了。」 「记录呢?总有记录吧?」 「他们说几乎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没有啊。报告书呢?资料呢?监识的照片呢?我也写了报告啊。」 「那边的负责人说是在战火中烧掉了,可是我没听说信州遭到过地毯式轰炸,不是搞丢就是扔掉了吧。」 「什么搞丢……」 「组织本身也变了好几次吧。」木场说,「警察以前是内务省(※日本二次大战前的政府中央机障,负责警察、地方行政、选举、户籍等,为行政中心机构。一九四七年废止。)管辖的。而且现在四宗案子里有三宗已经过了时效,就算想要继续调查,也无从查起吧。第一次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件了,就算没有破案,资料也不会留下来吧。」 没有记录了——木场说。 「伊庭先生负责的案子,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案子了。事件的全貌,只留存在经手的刑警的记忆当中。」 「只有我知道……」 我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同事脸孔。 那家伙、那家伙、还有那家伙,都…… 把无法切割清楚的事件剩余塞给我,就这样死了吗? 「对了。当时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案子的调查主任怎么了?他叫下川,我记得他后来当了小诸还是哪里的署长,然后……」 「听说去年过世了,心脏病。」 「死了吗?」 那个人,还有那个人。 「都死了,所以长野本部才会到处找伊庭先生您啊。」 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吗?同事、上司还有部下,全都死了吗? 先我一步走了,我再一次望向佛坛。 ——你也是。 脑中浮现了妻子亡骸的记忆。 只有我留下来了吗? 「只能问你了。」木场说。 「问我……喂,等一下。不,对了,那八年前的案子怎么了?你不是说八年前也出了事吗?那个时候……」 「八年前……伊庭先生,是败战那一年呢。而且案件发生在十月。」 「讲和前……是吗?」 「这一带是一片焦土。」 「啊啊……」 确实是一片焦土。 我和妻子走在火灾后的遗迹。 焦土闷热无比。 这里终究也不是我赴死的地方。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木场说,「信州没有遭到轰炸,但是这整个国家成了败战国,被占领了。第四次的案子啊,就是发生在占领下。」 「我知道了。」我答道。 那个事件,那个事件无法切割的部分。 ——已经是只属于我的存在了吗? 我一直忘了,完全忘了。 ——不对, 我不是忘了,大概……是将它封印起来,不让自己想起。不是像木场说的,有特别的感触,可说是完全相反的。 ——或许是同样一回事。 不管怎么样——就算我没有意识到——发生在那座鸟城里的怪异事件,长期以来应该一直盘踞在我的内心深处。就像没有自觉症状,默默地侵蚀着肉体深处的病灶般。 可是, 我想起来了。 我的刑警生涯绝不算短,经手的案件也不少。成为悬案的案子,我想十根指头也数不完。 我还是不想说这是留恋,但这些悬案,每一个我都心有不甘,所以我不说全部,但大概都记得。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像由良家的案子那么稀奇古怪的例子吧。 一般的悬案,是整体像大致明朗,却苦无证据,或缺少临门一脚,大概都是这一类的。有时候似乎会因为偶然而发生一些超越人智的事情,无法证明犯罪而变成悬案,但这是很罕见的例子。 几乎可以说显然是人为引发,却怎么样都调查不出眉目的案子不存在。 然而关于那一连串 事件,我们却是一筹莫展,完全不明白。连调查都无从调查起。 而且虽然是断续地,案子还一再发生。 而我等于参与了其中大半的案子。 所以, 所以我会封印这段记忆,并不是因为特别有感触,也不是有所留恋,也不是因为悔恨比其他案子更深。 这……是伤口。 刻画在我的心上,一道极小的伤口。 那道旧伤小得不痛也不痒,却怎么样都治不好。愈是去在意那道旧伤,就愈是化脓、腐烂。 所以我停止在意,我只是因为旧伤怎么样都好不了,所以盖住它罢了。 ——伤口, 并没有愈合吗? 而有着同样伤口的人,似乎全都亡故了。 ——那么, 「那么……」我重新转向木场,「我要向谁说些什么才好?」 「总之先说给我听吧。」木场答道。 「为什么?你才是没关系的人吧?你只是被搞错的对象罢了啊。」 「唔……是没关系啦。」 木场再次拿起扇子,扇着脖子周围。 「怎么,看你一副不是全无关系的口吻,你到底想怎样?」 木场「呿」地咂了一声。 「我好歹也算个公仆嘛。不相信的话,要再看一次警察手帐吗?」 「不用,我看也不想看。嗳,要是觉得没关系,你也不会特地找到我这儿来吧。……话说回来,就算我告诉麻布署的你,接下来又会怎样?你会把它整理成文书,送到长野本部去吗?」 「我没想到这个哪。」木场笑了,「遗憾的是,我这个人比起毛虫,我更痛恨写文件。」 「被你这种人讨厌,毛虫也会死不瞑目哪。可是……那样的话,就算告诉你,不也是白费功夫吗?根本是白说。告诉我长野的负责人叫什么,我去派出所说明原委,打电话过去。」 「请等一下啊。」 你不会要我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吧?伊庭前辈——木场说道: 「我这是骑虎难下啦。你就当做顺便,先跟我说一次,在脑中整理一下,然后再告诉长野那边的人就好啦。」 「这是什么自私自利的说法?你干嘛这么想知道啊?」 「性子啊,这是刑警的天性。」 「只是爱凑热闹罢了吧?」 我睽违许久地笑了。 然后……我揭开了旧伤。 那一天——昭和五年(一九三〇)的春天。 我记得我们接到辖区警署的连络,赶到鸟城——由良伯爵邸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从柏原前往芦田的大门街道路况非常糟糕。木场说现在已经有巴士通行,我实在难以置信。 一开始,我怀着重返许久不见的故乡这样的心情。 然而, 直到进入村子前,我都没有发现现场就是那座鸟城,因为我没有把鸟城和由良这个姓氏联想在一起。 村子的驻在所警官和柏原、茅野、诹访的警察已经抵达现场。人数应该相当多,但是在巨大的建筑物衬托下,显得人影稀疏。 建筑物里…… 「有鸟吗?」 「对,是鸟。」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那种古怪的感觉。来到了稀奇的地方,看到了稀奇的事物——类似这样的无动于衷吗?那种无动于衷,确实是起因于那种让人看了觉得认真工作是件蠢事的豪华。 走上弧度奇妙的阶梯…… 阶梯和走廊也充满了鸟…… 那里, 「有鹭鸶。」 「肉丝?」 「鸟类的鹭鸶。那里摆着鹭鸶,就在房门两旁。」 「房门……现场的门吗?」 现场。 到了战后,看到了外国电影,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外国富豪的房间。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那类知识,只觉得样式古怪极了。 到处金碧辉煌。 附有顶蓬的床铺。 床上…… 「被害人安眠似地死在上面。不,一开始我真的以为那是在睡觉。衣服……对,那是外国的睡衣吧。像这样轻飘飘的,是绫罗的、透明的衣物,你懂吗?」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不过我大概可以想像。我喜欢看洋片。」木场说。 「洋片?你是说外国的电影吗?明明是个武士,你的嗜好还顶时髦的嘛。我对那种的不熟悉,反正就是有钱人穿的,有很多花边的洋风睡衣。」 「既然知道穿的是什么衣服,表示被害人没有盖被罗?」 「盖被?……对。」 被害人躺在棉被上。 双手交握在胸前,双脚并拢。 「衣服虽然是洋风,但里头装的是日本人。漆黑的头发就像这样,披散在柔软的大枕头上,虽然没有笑,但双眼闭着,死得很安祥。」 「就像活着一样……吗?」 「不。」 那是死的。 「像活着一样,意思就是不是活的吧。被害人穿着睡衣,像这样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我一瞬间纳闷了一下,但是走过去一看,马上就看出来了。任谁来看,那都是尸体。我们不是会说什么脸色啊、皮肤的弹力啊、光泽之类的吗?那是尸体独特的……怎么说呢……」 「我懂。」木场说,「死人这种东西,表情是死的。」 「是啊。而且人一死,马上就有尸臭出来了哪。」 有一种法医室会有的味道。 「外伤呢?」 「乍看之下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抵抗的痕迹?」 「没有。表情并不痛苦,也没有争执的形迹。寝具整理得整整齐齐,没有皱褶,也不凌乱。」 「那与其说是床铺,更像是豪华的棺材哪。」 「是附顶蓬的夸张棺材哪。嗳,整个房间就像个棺材哪。就在那个房间外面……是叫睡袍吗?穿着那个的……」 由良昂允, 叫着:让我进去!让我见妻子! 我们两个才刚结婚, 你们究竟有什么权利, 警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丈夫见妻子有什么不可以? 擅闯夫妇闺房,太岂有此理了。 「这……」 「是啊。不晓得是不是打击太大?他不相信自己的老婆死了。警方向他说明太太死在房间里,他也坚持是我们骗人,不可能有这种事。嗳……听过原委之后,也不是不能了解啦。」 「原委?什么原委?」 「嗯。嗳,你想想,这可是新婚初夜的隔天早上哪。两人一直待在床上,伯爵醒来之后下床,只是稍微离开一下,才一眨眼的工夫,老婆就……」 「被杀了……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综合关系者的证词,状况就是如此。 听说凶案前天晚上,举行了一场只有亲人参加的小型婚宴。出席宴会的亲戚还有佣人,都目送新郎新娘亲密地走入寝室,千真万确。 众人说,两人看起来幸福无比。 到了早上,女佣又去叫了一次。 她敲了几下门,告知早餐时间到了。 女佣说,当时里面传来「好」的应声,但不确定是新郎还是新娘的声音。一开始女佣作证是两个人同声回答,事后又翻供,说或许是自己听错了。 那是早上七点的事。 三十分钟后,早上七点三十分,这次管家前往通知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管家说他一敲门,昂允就打开了房门。 4章 若是中禅寺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我这么想着。 不停地开合的嘴巴,我只看得见这样的画面。我不想看,却看得见。 现在正是为榎木津的胡言乱语收拾善后的状况。盲眼的名侦探突然跳进所有相关人士齐聚一堂的场合,在事件发生前威风凛凛地指出凶手。 就算他说这里头有杀人犯, 这种状态之下也无法锁定那人的身分。 我不知道榎木津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是如果我正确理解了他的体质的话,那么倒映在榎木津生病的视网膜上的,就是凶手看到的情景,而不是凶手。 许多人聚在同一个地点的情况,就算榎木津看到了什么,他应该也无法判别那是谁所看到的情景。 没有意义。 而且,失去视力的榎木津应该连现实的情况都看不见,现在的他连那里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但是既然榎木津如此断定,或许在场真的有人过去曾经做出疑似杀人的行为。但是二楼包括佣人在内,人数不少,不可能锁定是谁做出那样的事,也没有调查的意义。 例如,拿开玩笑掐脖子和真正掐死人的情况相比较,掐脖子的人所看见的情景……应该是一样的。掐人的一方的心理状态,和被掐的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是力道大小,榎木津应该都无法分辨。 真的没有意义。 不……虽然没有意义,但影响力十足,或者该说是破坏力十足吗? 榎木津的体质、事件的核心等等问题,在这个情况之下一点关系也没有。侦探指着几乎是初次见面的人,高声呼喊对方是杀人凶手,不可能不引起争论。 这是严重的妨害名誉,是诬告罪。 就算不牵扯到法律,他的行为也太没有常识了。 会触怒对方也是理所当然。 不出所料,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超乎我的理解、荒唐无稽的发展让我再次哑口无言,同时连听觉也丧失了。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被失去视力的荒唐男子,与失去话语和听力的无能男子这么一搅和,状况再也无法收拾。看样子,楼上的人吵得相当厉害。 老人以激烈的口吻吼着什么。在他旁边,好几个人不知所措,却又相当忙碌地……周章狼狈。但是,伯爵他…… 伯爵很高兴。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在我看来,伯爵看来很高兴,或许只是他装模作样的动作手势让我这么感觉。事实上,伯爵的表情似乎并没有显示出特别欢喜的模样。就和远远看到他的时候一样,那是一副有些苦恼的表情。 那么……或许只是我自身未曾察觉到,其实我根本就听见伯爵的话了。我分辨得出老人的口气,这也表示我其实听得到吧。 伯爵和老人争论了一会儿。 不久后,我细小如蚤的心脏恢复了平时的跳动速度,充塞脑袋的血液也降了下来,当我开始听见周围的声音时,我们被带往二楼一间像是会客室的房间。 领我们进来的是管家。 房间里……有好几只孔雀,不对,是摆着好几具孔雀的尸骸。结果每一个房间里都装饰着鸟的标本,但是和一开始被带去的房间相比,室内的装饰还算比较低调。相反地,沙发十分气派。纤细的蔓藤花纹布料让人感觉年代久远,却仍然十分牢固。换句话说,这是相当高级的沙发。 这种情况,应该不叫古老,而该形容为风格非凡吧。 风格非凡的不只有沙发,无论是桌子还是地毯,每一样都极尽奢华。 这是间高级、精致而且典雅的会客室。 ——前提是没有鸟的话。 标本摧毁了一切的均衡。只因为摆上了标本,整个房间便呈现出有些虚假的、滑稽的模样。 因为一切都是真货,却只有标本是不折不扣的假货。不,以标本来说,水准可说相当精巧,但标本原本就是生物的复制品,存在本身就是赝品;是虚假的鸟。那种无法拭去的虚假,毁掉了房间的品格。 榎木津东撞西碰地走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仰起头来。这个人的存在也非常虚假,姑且吻合了房间的风格。 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 反正也不能期待有什么正常的回答。 看着放松的榎木津,我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接下来将发生在这个房间的事。我们一定会被要求对那番胡言乱语做出解释。不,一定会被追究、被指责。 辩解不可能行得通。 不,我不可能辩解得了。 就连会话能否成立,都很难说。我能不能正常发声都有问题。喉咙好乾,里面紧紧地糊住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能对榎木津有任何期待吧。 别说是不能期待了,这家伙的所有言行举止,惟独在使状况恶化这方面效果绝伦。在惹恼对方这件事上,榎木津的本领可说数一数二。侦探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在这方面带来确实的成果。 既然如此,干脆再推榎木津一把,让他做出更荒唐的事来,或许就可以落得轻松了——我真心地这么想。 要怎么做,才能够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就算变得一塌糊涂,我也不会蒙受损害。不,我已经遭到莫大的灾难,也不能说不会有所损害……但是因为那样而遭到放逐或被撵走,对我来说确实更要轻松多了。 因为接下来会变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被讨厌还是被瞧不起,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离开这里——能够立刻远离这栋不适合我到了极点的建筑物,就算被唾骂个一两句,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至于榎木津本人,那点程度对他也造成不了什么打击。听榎木津的助手说,这个侦探前几天也才刚闯入政治家的千金婚宴,把别人的婚礼破坏得体无完肤。他成天都在干这种事,事到如今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此刻坐在我旁边的侦探老实得诡异。 我不想看他的脸色。万一被他误以为我在讨他欢心,就太让人不愉快了,所以我一心注视着我正面的孔雀。 这么盯着,原本逐渐恢复的听觉又开始变得异常了。 那种…… ——耳鸣。 宛如金属薄片相互磨擦般、不成声的不快声响,开始在脑中鸣响。听起来仍然像是虫子振翅声。 ——不,不是虫。 是别的东西,而且这些振翅声似乎不是听觉所捕捉到的,正确说来应该不算耳鸣吧。而且似乎像刚才一样,这声音引发了视野狭窄,幻听和视野狭窄连锁发作了。 ——是鸟吗? 是鸟引起的吗? 我急忙将视线从孔雀移开,转向巨大的门扉。望过去的瞬间,房门开了。 ——伯爵吗? 我这么想。 但是我的预期落空,进来的不是伯爵,而是与伯爵争论的老人。 我混乱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这个老人才是伯爵,我根本还没有正式被介绍给伯爵。我只是远远地看到那个脸色苍白、表情苦恼的人,就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就是伯爵罢了。 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服裤裙,拿着手擦,一头泛黄的白发倒竖着。和我以为是伯爵的人相比,他的躯体十分结实,也富有威严。做为一个旧华族来说,风貌无懈可击。 察觉到内心疑惑的瞬间,我的失语症变得固若金汤了。就像我所担心的,我完全无法吭声了。 视野愈来愈狭窄,幻听愈来愈严重。 我完全看不出老人是在生气还是讶异。 只有那张动个不停、以老人来说异常艳红的嘴唇,是我唯一能辨识的事物。 老人频频说着什么。 中禅寺的话,京极堂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么想。 他的话,即使身陷这种窘境,也能够靠他的巧辩顺利解围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会采取高压还是谦逊的态度,不过他的对手不是会被他耍得团团转,就是会被逼得不得不退让吧。 榎木津好好地应答对方了吗? 他就在我旁边,我却不知道。 他该不会又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这类荒唐的妄言吧。 怎么可能有杀人凶手?那种东西…… ——不, 如果那当中真的有杀人凶手。 那家伙, 不就…… 「会继续犯下凶案吗?」 听觉突然恢复了。 老人一脸不可思议。 他的脸虽然肥厚,却相当苍白。可是嘴唇还是红得夸张,它明明单薄而且皱巴巴的。 榎木津…… 高抬着脸,没有反应。 ——他在睡觉吗? 我的汗水猛然喷出,视觉也和听觉同时恢复了。复原的瞬间,我理解到自己已身陷穷途末路。 「呃。」 呃——我发出声音。 我简直就像个傻瓜。老人用一种黏稠的语调,「什么?」地提高语尾应答。 「侦、侦探他……」 事到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挽救场面吗?不是我的我说道。可是本质上胆小无比的我,还是以笨拙的话语说着敷衍一时的藉口。 「侦探他的身体还……」 「这家伙不过是只猴子,不必理他。」 榎木津朝着头顶说。老人「哦」地发出困惑的声音。 「呃……听说这位先生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说家……」 「他或许是大名鼎鼎。不过如果他真的大名鼎鼎,也是因为他比别人低劣而出名吧。这个侍从就像是侍奉一切事物的奴仆之王,不管谁的命令都会听,但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有废物大赛,他肯定可以拿冠军。懂了吗?由……」 「由良胤笃。」老人说,「我是有德商事会长,由良胤笃,是昂允的叔公。」 原来他不是伯爵啊。 而且……看样子榎木津并没有在睡觉。更惊人的是,两人的对话似乎是成立的。 榎木津就这么高仰着头,不可一世地跟人说话吗? 那么我格格不入的插话,只是打断了人家的对话吗?那是我大为狼狈之下总算挤出来的话,结果却成了可笑的愚蠢举动啊。 话说回来……榎木津也说得太过分了。 「这个人写的小说,我连读都没有读过。」复木津炫耀说。我看就算不是我的作品,榎木津也没有读过任何小说吧。 可是别说是反驳了,我连应声都没办法。 只能任由他攻击。 老人微笑了,然后佩服地说,「不愧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 我完全不懂哪里不愧了。 「说的话不同凡响,果然是出身不同哪。」 「只是因为我了不起罢了。」榎木津应道。 ——原来如此。 我总算察觉老人坐在我们面前的理由了。 这个老人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要抗议榎木津冒失到了极点的发言,也不是前来指责无赖之徒的狂妄态度。完全相反。老人坐在这里,主要的目的是对大驾光临的财阀龙头的公子表达敬意,同时强烈地冀望能够藉此与他背后的前子爵攀攀交情。 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尽管那等荒诞不经,却没有受到指责或非议,反而大受欢迎。 这太荒谬了。 我心想,这种人等会儿就会开始搓手了吧,没想到由良胤笃真的搓起手来了。 「哎呀哎呀,不是为了金钱而工作……普通人可没办法说出这种话来。」 「钱没什么了不起。」榎木津说,「本来就是吧?不管是拿来煮还是烤,钱也不能吃,就算拿来看还是摸,也一点都不好玩。纸币虽然也叫做钱,可是它甚至不是金属。拿来擤鼻涕太硬,拿来折纸太长。零钱还比较好玩。钱这种下贱的东西,如果不拿去交换什么,就没有意义。换句话说,钱不是拿来存的,而是拿来花的。钱不是要增加的,而是要减少的。为了花钱而赚钱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不花,根本不需要钱。」 「不需要吗?」老人状似困窘地说。 「不需要。」 「可是食物还是其他东西,都可以用钱来买啊。」 「想要拿钱去买的东西是有,可是没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卖掉拿去换钱的吧?那种东西都是买了觉得碍事,才会卖掉。如果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卖掉,房子和衣服也全部拿去换钱,有的全都是钱,你会高兴吗?」 榎木津的态度更盛气凌人了。 「你会高兴说,这下子什么都可以买了吗?」 「呃,这……还是会去买些什么吧。」 「就是说嘛!」 最后还是要换成东西啊——侦探神气地接着说: 「会高兴什么都可以买,说穿了就是可以换到东西,所以高兴嘛。就算只有钱,也一点都不让人高兴!换句话说,钱消失的时候,就是喜悦诞生的时候。而且就算钱没了,不管是去赚、去偷还是去讨,一下子就可以恢复原状了。但是东西就不行了。同样的东西,天底下没有第二个!」 也就是东西比较了不起!——榎木津耀武扬威地说: 「钱没什么了不起!」 「哦……」 这道理教人似懂非懂,而且他的口气和态度根本就是耍人,听起来完全是瞧不起社会的发言。 即使如此,老人不知为何还是钦佩无比。 「哎呀,真是一段发人省思的隽语啊。可是榎木津先生,侦探酬劳的金额,真的可以全部交由我方决定吗?」 「无所谓。」 他根本不知道价码——我心想,会计都是助手益田在负责的。老人问了: 「呃,恕我失礼,是不是有行情什么的可以参考呢?」 「没有。」 侦探断言: 「听清楚了,例如添香油钱的时候,神明会告诉你行情吗?不会。至少我没听说过。许愿或祈祷的人,把自己的愿望的强烈程度和决心的坚定程度代换成金钱,这就是香油钱吧?然后愿望实现,或没有实现,但是不管有没有实现,都不是神明的责任。」 「什么?」 「愿望会不会实现,靠的是祈祷的人的努力!神明不是为人实现愿望,而是聆听人们的愿望。这真是令人感激涕零啊!」 「呃,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 「非常抱歉。」老人道歉。 我觉得没什么好道歉的,正常人根本不会懂他在胡说些什么。 「也就是说,没有神明会因为香油钱捐得少,就不听人许愿。同样地,也不是钱多就好!」 重点是许愿的人有多少许愿的心意!——榎木津倨傲地说。 「只有心意,眼睛看不见,神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心,或许根本就是骗人的。所以要把心意代换成金钱,换成眼睛看得见的形式,提出证据,这就是香油钱。香油钱不是酬劳也不是礼金,而是决心的具体形式!懂了吗?」 那边那个人!——榎木津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说。 谈的明明是侦探酬劳而不是香油钱,但是听榎木津的口吻,简直把自 己当成了神明似的。即使看到榎木津这样胡说八道,老人仍然不改殷勤的态度,频频点头,应着「所言甚是。」 「不愧是榎木津先生。怎么说,那已经是凡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境地了哪。」 「凡人是这个人。」 榎木津指着我,揶揄地说: 「他是猴子,所以是凡猴。我怎么样都无法像这个人一样,达到猴子的境地,真是羡慕万分。喏,小关……」 榎木津抬着下巴,稍微转头,从墨镜的隙缝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窥看我的脸。 「……噢,你好像总算能说话了,你来负责跟这个人谈吧。」 「为……」 「没有什么为什么。」榎木津带着奇妙的抑扬顿挫说,「你不是为了慰劳我而被找来的吗?那就快点服侍我啊。你拿我的事务所的经费过来,却只会睡觉吃饭坐车发呆流汗失语,一点用也没有嘛。」 这话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大致上是这样没错,我无从反驳。 「喏,那边那个人。」 榎木津突然身体一晃,上身前屈。 「接下来这个小关会听你说话,你就尽情地倾诉你的满腔热情吧。你们一定很谈得来的。」 「呃、请问……」 「我要睡了。」 「如、如果您要休息……」 老人应该是想要拍手叫人,但是他的双手还没有接触,榎木津已经说「我睡这里就好了。」再次仰起上身。 老人可能是楞住了,双手只是非常轻微地「碰」地拍了一下。与他夸大的动作相比,声音显得雷声大雨点小,尽管如此,管家仍然一声「打扰了。」走进门来。 我吓到了。 他的听觉竟如此敏锐吗?还是他紧贴在墙壁上偷听我们说话?——我一瞬间这么怀疑,但说穿了没什么,管家背后有两名女佣,其中一个手中捧着摆有茶壶的银色托盘。只是佣人时机凑巧地送红茶进来罢了。 「山形,太慢了。榎木津先生他……」 上身后仰,或者说,已经睡着了。 「榎木津先生身体欠安吗?这可不好。」管家略略屈膝,手足无措。从动作来判断,这个管家应该不是坏人吧。那种难看的动作,只有好人做得出来。当然,这是我的偏见。 老人瞥了一眼管家无谓的动作,然后慢慢地转向侦探说: 「榎木津先生,请移驾有寝具的房间。」 没有回答。 老人的视线自动转向坐在旁边的我,这是无言的质问。 我别开视线。刚才都不小心脱口说出没有意义的话来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装我不会说话。 「榎木津先生?」老人再一次轻声呼唤,然后说,「这是怎么了呢?」 他当然是在问我。 「啊……」 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不禁窥看起管家的脸色。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是在向他求救,但我一定露出了哀求的表情。管家露出极其怜悯的表情。 虽然那看起来也像是「谁理你」的表情。 「没、没关系。」 我比管家更慌张数十倍,视线到处游移地说。 「没关系……意思是?」 「让、让他睡在这里就行了。呃,你的话……」 结果还是由我来听吗? 我瞟了榎木津一眼。 「他、他的身体还……」 这是我刚才也说过的话。 「榎木津先生还是相当不舒服吗?」管家说,「胤笃先生,是不是该请个医生呢?」 「医生?这里的医生根本是庸医,不行、不行。就算是老交情了,我还是得说他跟巫医没什么两样,干脆叫兽医还差不多。要叫由我来叫。我会吩咐公滋去连络,你别插手。呃……」 老人再次望向我。 他的视线勒紧了我。他的眼神说着,「我得跟这种人说话吗?」和之前哈腰搓手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你是……」 「我叫关口。」我答道。 「关口啊。关口先生,榎木津先生是……」 「呃,那个……」 他只是在睡觉而已——我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说榎木津说他只要闭着眼睛就会想睡。至于他的视力一衰退,就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就算看不见也会闭着眼睛,这种话就算撕裂我的嘴巴也不能说。 「不要紧。」我答道。 「哪里不要紧了?」 「没问题的。呃,就是说,那个……榎木津是以这种状态聆听对话,然后进行侦探工作的,呃……」 「以这种状态?」 「对不起。」我道歉。 我根本没有必要道歉,完全没有。可是就算是客人,戴着墨镜接见人家,接见中又大摇大摆地挺着身体睡在沙发上,身为这种大混帐的同伴,我的脑中除了谢罪以外,真是想不出其他话来了。 「哦?」 胤笃老人讶异地看着榎木津,然后打量着我。我的冷汗直淌,我不喜欢被别人看。尽管不喜欢,却总是会陷入这种状况。 老人哼了一口气,一刹那转变成一副讪笑的表情。 「你……叫关口是吗?关口先生,你跟榎木津先生是什么关系?」 「呃……这……」 我很想回答「孽缘」。 不,根本就是孽缘。仔细想想,现在的我和他之间,一点关连也没有。 「我们是同窗。」我答道。我才刚回答,老人就反问,「帝大的?」我夸张地否定。 「是旧制高校的……我,呃……」 没有他那么优秀——我这么补充,补充之后,我厌倦万分地瞪了榎木津的膝头一眼。这哪里优秀了? 可是,那个时候的榎木津确实十分优秀。而悲哀的是,当时的我事实上既无能又愚钝。胤笃老人再一次哼了一声。 「嗳,听昂允说,你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社会上的信用哪。那,说是同窗,你也不是前华族罗?」 「我……是平民。呃……」 「好吧。」老人大声说道,深深刻画在额头上的皱纹伸展开来,相反地眉间挤出了一团皱纹,「我就姑且信任你吧。这个样子,对榎木津先生真的不失礼吗?」 「这……我想是不要紧的。」 虽然以其他意义来说,问题堆积如山。 但我觉得若论失礼,失礼的也是榎木津才对。 「喂,山形。」 老人吩咐杵在一旁的管家退下。 「你啊,去交代公滋暂时不用过来,叫奉赞会也等着。」 「遵命。」管家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和女佣一起退出,瞬间老人的表情变得鄙俗。然后他垂下白色的眉毛,一脸不悦地观察榎木津。 「他……睡着了吗?」 「嗯……」 「华族都是这样的吗?大概吧。」老人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他伸长皮肤松弛的脖子,斜眼瞪了孔雀一眼。 「呃……」 「哦,我不是什么华族,我不是伯爵家的人。」 我并没有问这种事。 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所以出声也不是为了发问,那只是没头没脑的一声。我满脑子只想让对话持续下去,好快点解脱。说起来,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应付不来了,不可能对老人的境遇有任何兴趣。 可是胤笃老人却一副「你想听的话就告诉你好了」的态度,接了下去: 「我家是分家。爵位是颁给一个家庭的。很多人都弄错意思,华族指的是同一个户籍里的所有人。不 管是父母还是兄弟,只要离开那个户籍,就不是华族了。」 「哦……」 「然后,爵位是赐给那个家庭的称号。只要有华族身分的家庭,那一家的男性户长便可以自称男爵或侯爵。」 「哦……」 我根本没办法打岔。 「公家诸候成为华族,是明治二年(一八六九)的事,而我在明治六年出生,是由良公房的第五子,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是华族。但是家父的弟弟公胤没有孩子,而家父公房却有五个孩子,而且全都是男的,于是就在身为嫡男的公笃——他是我的长兄,也是昂允的祖父——就在他生下嫡子的时候,我被送出去当养子了。」 明治九年,当时我才三岁——老人说。 我无法想像老人三岁时的模样,那是过去的事了,但那究竟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我一时无法掌握过去的时间量。 「我是继室生的孩子,和家兄差了十九岁之多,和舍侄行房年纪还比较近。其实就在那八年之后,叙爵开始了。爵位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由户长继承。家父死了就是家兄,家兄死了,他的儿子行房就是伯爵。行房天生注定就是要当上伯爵。」 当然他的儿子昂允也是——老人有些憎恨地说。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一切都是我的主观。 「但是我非但不是伯爵,连华族也不是。如果我一直是由良公房的第五子,由良公笃的么弟,勉强还能是伯爵家的一员……不过也只是伯爵的弟弟罢了。就是这样,家兄和舍侄还有舍侄的儿子昂允都是伯爵,但我只是他们的亲戚,只是个无爵无位的由良。」 「无爵无位的……」 「无、爵、无、位。」老人重复道,「嗳,这也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爵位这种东西又不能卖钱,也不能拿来当饭吃。现在根本没人稀罕了,但是在当时,可是每个人都抢着要哪。像我的养父公胤,成天都在抱怨个没完。」 你懂吗?——老人拿起靠在沙发上的手杖。 「不懂。」我答道。 我不是不懂人们想要爵位的心情,而是血缘关系太复杂,再加上名字相似,我完全无法把握他们的关系。我放弃理解,想起前几天横沟老师告诉我的话。的确,复杂的血缘关系似乎会产生故事。 「唠叨都唠叨死人了。」老人说,「什么武家公家,满脑子只重体面。他就是不明白饿着肚子,就算别上一堆勋章,也只会平白重死自己。事实上,也有一堆人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逞强话,什么我们家以门第来说也算是侯爵、那家是子爵的话,我家也是子爵。但是定出叙爵内规的人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不平之鸣,所以叙爵内规这个制度的规定非常机械化。」 「机械化?」 「也就是几乎不接受酌情和特例,因为这是新的制度嘛。」 大正时代出生的我不可能懂江户时代的制度。 不过新的制度是要将有如水火般誓不两立的诸候与公卿摆在一起,甚至定出序列等同视之,一定会产生极大的磨擦吧。为了弭平不满,重要的是定出任谁来看都十分明快的基准,再说,如果接纳每一个人的说法,基准就无法成立了。老人所谓的机械化,指的是设立这样的基准吗? 「是啊。」 老人说到这里,露出一种泄气般的表情,双至父叠在手杖把手上,叹了一口气: 「道理也会出现瑕疵。」 「瑕疵……?」 「由良家就是例外。」老人说,「以规约来看,由良家顶多只到子爵,可是却成了伯爵,本来就是名过其实。」 「不符合内规吗?」 「对,就是这样。由良的爵位等于是顺水推舟,趁机捞到手的。公卿伯爵的基准,是多膺任迄大纳言之旧堂上家。不符合这个基准的公卿华族只有两家,一家是那个东久世家,另一家就是由良家。」 你知道吗?——老人瞪住我。 「不知道啊?东久世家啊,是久我家的庶流,以村上源氏(※村上源氏是以村上天皇为祖的源氏贵族,势力强盛,与清和源氏同为著名世家。)久我家第二十代通坚的曾孙通廉为祖,是江户初期成立的新家。虽然曾经就任中纳言和参议,但没有当到过大纳言,所以如果对照基准,东久世家没办法当上伯爵。由良家也一样,是江户成立的新家,一样没有当过什么大纳言。至于为什么这两家会被赐予伯爵爵位,这全都是托东久世通禧的福。你知道吧?枢密院副议长的东久世伯爵啊。」 「哦……」 我是听过。 「不知道啊?」老人板起脸来,「他可是尊皇攘夷的大功臣哪。虽然家世低微,但是他从旧朝廷以国事御用官的身分进入新政府,与三条实美(※三条实美(一八三七~一八九一),幕末时期尊皇攘夷派的公卿。内阁制成立后担任内大臣。封为公爵。)及长州藩(※江户时代,掌领周防(今山口县东部)、长门(今山口县西部及北部)的藩国。)联手,提倡尊皇攘夷,在王政复古后历任参与(※参与是明治初年的政府官职之一,由公家、诸侯及藩士担任。)、军事参谋、外国事务调查官等等,在新政府的外交上大展长才。他非常能干,连岩仓具视(※岩仓具视(一八二五~一八八三),幕末及明治初期的政治家,公卿出身,提倡公武合体论,后来成为讨幕运动的中心。在明治政府历任要职,并率团至欧美视察。)卿都对他另眼相待,就是为了表扬他的功勋,才会颁与东久世家更高的爵位哪。这是当然的。虽然以公家来说,门第并不高,但东久世伯爵在新政府当中,实力可是仅次于三朵、岩仓哪。」 「你是说,他是靠实力赢得爵位吗?」 「东久世家是这样。」老人说,「但由良家不同。由良公房——我的生父,比东久世通禧伯爵年长三岁,一样担任过国事参政。这个国事御用官,和家世无关,什么人都可以被提拔担任。然而家父既无雄心也无大志,只会唯唯诺诺地跟在东久世卿身后行动,在新政府中也毫不醒目,是个浑噩度日的凡人。」 半点功勋也没有立下——老人不屑地说,拿拐杖敲了一下地板。 「我不太了解自己的生父,可是他是个没用的人、不必要的人。尽管一点用也没有,到了要颁授爵位的时候,他却争了起来,说如果东久世家可以例外,由良家也该比照办理,因为两家的门第和经历都相去不远。可是由良家没有任何功勋哪。所以只为了表扬东久世卿的功勋,由良家也被赐予了伯爵之位。」 根本就是爵位小偷、狐假虎威!——老人一次又一次敲打地板。 「拿名声送给窝囊废,根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结果我的生父也没有当上贵族院议员(※贵族院是与众议院共同构成帝国议会的立法机关,成立于明治二十三年(一八九〇)。贵族院议员有皇族议员、华族议员及敕任议员三种。),叙爵的隔年,才五十七岁就隐居了。结果这次变成家兄公笃当上了伯爵……这太糟糕了。他才三十一哪。」 「糟糕的意思是……?」 「他根本不工作。」老人说,「由良家的好吃懒做真是没话说。家父说穿了只是个受到时代玩弄的无能穷公家,他会在六十岁前就隐居,成为无爵之身,也只是想要整天游玩度日。家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固执于挣不了半文钱的儒学,迂腐又没有自知之明。嗳,他晚年似乎在某些圈子里以奇特的儒学者闻名,但是说穿了,他根本只是寄生在家父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养父底下,一生游手好闲。」 盖了这栋荒唐建筑物的也是家兄——老人说着,拿拐杖敲个不停。 「我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没钱没工作,却卖掉房子,甚至大肆举债,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搞了这么一栋 疯狂的东西。」 根本是疯了吧?对吧?关口,关口先生——老人有些激动地说。 「应该花了很多钱吧。」 我无可奈何,这么应声,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感想太敷衍了。 「当然花了很多钱啊。」老人说,「家兄从所有的亲朋好友那里,借了所有能借的钱,根本就是不可能还得了的金额。他欠下的债,就算拼上老命、做牛做马地工作,分文不花地过日子,一生也还不清。家兄不知道说好听是高傲,还是骨子里根本是个傻子,一点办法也不想。就算是伯爵大人,借钱不还,也是会被责备的。家父似乎人很胆小,可能承受不了受人指点的心劳吧。这座洋馆完成之后四、五年,他就突然就过世了,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另一方面,公笃吊儿郎当地不断躲债……对对对,我说你,关口,关口先生……」 你不觉得奇怪吗?——老人间。 「奇怪……?」 若说奇怪,从头到尾都很怪。 「这可是本家当家的婚礼,你不觉得出席人数太少了吗?由良家连我家算在内,总共有四个分家,要是把延伸出去的都算进来,亲戚可是多到数不清。分家会的成员集合起来,可有将近百人哪。」 我完全没注意。 但是老人这么一说,或许的确如此。最近一般人也会举行这类喜宴派对,许多人一起庆祝婚礼,不过和宅子的宏伟相比较,我也觉得人的确太少了些。 「没有人要来。」老人说。 「亲戚吗……?」 「因为家兄向所有的亲戚借了钱,将近十五年都没有还,而且还是无息哪。你能相信吗?可是对方是自己的亲人,又是本家,而且还是伯爵家。庶子旁流很难正面规劝他什么,也不敢催债。所以由良的分家会啊,并不是单纯的家族组织,一开始是为了催讨债务而设立的团体哪。我不知不觉间成了分家的长老,现在是分家会的会长,不过我会这样独自一人拜访这栋屋子,也是过去会长做为代表前来和本家交涉的旧习啊。」 其他人谁也不愿意来——老人说。 「嗳,现在债也还清了,而且也不是外人,只要钱还清了,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吵的,可是之前对立得实在是太久了,没有人想要重新往来。而且现在华族制度已经废止,本家没有半点威风了。这个伯爵家和许许多多的亲戚会变得这么疏远,全都是我那个愚蠢的家兄搞出来的这栋洋馆害的。」 ——这栋洋馆, 彻底地拒绝我的——不,是我拒绝吗?——封闭的世界。 无数的鸟。 孔雀。 我感到幻听又快发作,赶紧将视线从标本移开,注视着老人泛黄的白发。 「债务……还清了吗?」 「还清了,不过也不是家兄还的。」 「是儿子吗?」我问。 「不是。」老人说,「家父死后,家兄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愿意帮他承担债务的人。」 「帮忙承担债务?那么大的一笔金额……?」 租屋一族的我,根本无法想像建造这栋宅子,究竟要花上多少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连盖个木造小平房要花上多少钱都没概念了。 「的确是巨额哪。嗳,告诉你谜底吧,出钱的是昂允母亲的娘家。我不晓得事情是怎么谈的,总之是代替嫁妆。以聘礼回礼来说,金额也太大了,或许是对女方而言,既然想嫁到伯爵家来,至少也该出这点数目吧。把亲朋好友剥削个精光还不够,甚至连儿子媳妇的娘家都要敲上一笔,家兄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儒学者。」 老人的白脸微微地泛红。 「说穿了就是卖爵位吧。」老人说,「那个时候或许还有一些蠢蛋想要那种连一点屁用都没有的爵位吧。」 「想要成为伯爵家的亲戚?」 「大概吧。明明什么好处也没有哪。别说是好处了,根本是倒贴都不够。名誉这种东西,不该是用钱买的,可是还是有人想要吧。所以早纪江——也就是昂允母亲——就这样嫁给了行房,成了伯爵家的一员。结果啊,关口先生,早纪江一嫁进来,她的亲人就接二连三地全死啦。」 「接二连三?」 「就在短短一两年之间。早纪江的娘家是姓间宫的士族(※士族为明治维新后颁与旧武士阶级的称号,但没有任何实质特权。),一家人全是有财运没寿命。一眨眼之间,一家子全部死光了。当时我甚至还怀疑起是不是家兄杀的呢。没想到那家人才全死没多久,接着连家兄都过世了。」 「咦?可是……他那时候还很年轻吧?」 「很年轻啊。那个人继承爵位后的十八年又多一些的日子里,直到死去,从来没有靠自己的力量赚过一文钱,孙子昂允出生没多久,他四十九岁就死了。」 「是生病吗?」 「突然间就死了。嗳,没吃过半点苦,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不管几岁死掉、怎么死掉,都该瞑目了吧,也不可能有什么遗憾。他的儿子行房也是四十六就死了。」 「四十六……就过世了吗?」 「已经过了三十年了,应该是吧。他比我小三岁。那个时候,我还不到五十。」 ——这个老人, 竟然有八十岁吗? 的确,他的皮肤乾枯,毛发灰白,可是还相当硬朗。 「嗳,因为这样,爵位由行房继承了,又因为死了一堆人,平白捞到了一大笔钱,由良伯爵家就此前途安泰。早纪江的娘家拥有的公司和不动产,这些莫大的财产都像天上掉下来似地,全落到了他的手里。可是啊,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有的亲戚都忧心忡忡。」 「忧心忡忡?」 「因为这个行房——昂允的父亲,比家兄更要糟糕。他不可能管得了钱。要是放着他不管,搞不好会做出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扔进臭水沟般的行径来。说到行房这家伙,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儒学,还更加上了一个博物学哪。你看看,这些……」 胤笃老人说到这里,头转了一圈。 「这些标本,简直是狂人的行径。他靠着妻子娘家的财力,做的是这样的事。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也不是创设事业,只是不断地挥金如土,买这种……」 老人拿手杖戳着左边的孔雀。 「买这种玩意儿。什么东西不好买,偏偏尽买这些鬼玩意儿,根本是绝代蠢蛋。那个时候,我为了挽救养父搞出来的事业亏空,东奔西走,而那些亏空追根究柢,也是借钱给家兄盖这栋房子收不回来的呆帐所引起的哪。」 换句话说……两人结怨极深吗? 「我也是一路苦过来的哪。」老人抑扬顿挫分明地说,「借钱的是家兄,和舍侄行房没有直接关系。我和行房年纪相近,和他也满亲的。而家兄也都过世了,于是我想就尽释前嫌,众亲戚一起像过去一样支持着本家伯爵家吧。没想到行房马上就给我搞起这些玩意儿来,成什么体统?」 太不像话了!——老人朝着孔雀骂道。 「对了,我说你,关口先生,你知道博物俱乐部吗?」 「博物俱乐部?」 「爱好、研究博物学的组织……唔,是有钱人的嗜好啦。我记得现在的会长是前贵族院议员的藤堂前伯爵,那位榎木津先生的老太爷也是副会长还是什么。」 「哦……」 榎木津的父亲喜欢虫子。 我听说他为了采集昆虫前往爪哇,成了创立贸易公司的契机,结果就是现在的榎木津集团,真正是异想天开却成了真似地获得了大成功。 听说本人完全没有自觉,但他肯定是某种英雄豪杰。 榎木津的父 亲因为太喜欢虫子而获得了钜万财富。另一方面,由良家却不是如此吗? 「那个……博物俱乐部的前身叫做东亚博物学同好会,行房是创立时的元老会员之一。唔,那个会本身并不坏,也有许多华族会员,创立本身是没有关系,但行房沉迷的程度……」 太过异常。 老人这么形容。 「那是在行房结婚以后,家兄过世稍早前,所以是明治三十五年吧。行房当时才二十五、六岁,浑身上下却有种教人毛骨悚然的气质哪。」 「令人毛骨悚然……?」 「看看这栋房子就知道了吧?」老人不悦地说,「看看这些标本。怎么样?嗳,如果兴趣是狩猎,想要把自己的猎物做成标本装饰起来,那种心情我还可以了解,可是行房不是。怎么样?看看这些数目。他根本是疯了吧?」 「从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吗?」 从那么久以前就…… 这些鸟在如此长久的时间里,都一直待在这里。 不,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鸟,而是鸟的尸骸,只是有着鸟类外型的物品罢了。它们不是生物,在腐朽之前,会以相同的姿态一直存在。人待在这栋宅子里,这部分的感觉似乎会渐渐麻痹。 「嗳,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多。虽然是没这么多,但他热心蒐集标本的样子根本就是异常。因为他不光是买,甚至还找人来做,请来标本师傅做哪。」 「请来标本师傅……?」 「是啊,真是太可疑了。当时我还惊讶竟然有这种行业。行房有一段时期甚至让那个标本师傅住进这里。」 「住在这里制作标本吗?」 这……嗯,或许并不寻常。 「我非常担心他。你想想看啊,关口先生,当时他才新婚,而新娘的娘家又噩耗不断。而且啊,就在父亲突然过世的那个时刻,行房正和标本师傅一起挖掉鸟的内脏,进行防腐处理哪。」 背脊一凉。 这栋宅子的鸟果然不只是单纯的物品。它们在成为物品以前是生物,是拥有活生生历史的物品。制作标本,是从这些尸骸身上取走历史,将它们变成物品——标本的作业。 「一般人会在家里做标本吗?」 你怎么想?——老人逼问似地说。 「这完全脱离常轨了。我是不晓得什么研究、学问,可是竟然在屋子里做那种挖畜牲尸体内脏的事……而且那个时候,早纪江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昂允哪。他这个样子,不管再有钱也没用吧?你不这么想吗呈关口先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劝他,可是行房完全听不进去。接着家兄死了,昂允出生了。即使如此,我的侄子还是依然故我。所以啊,」 遭天谴了。 老人这么说。 「天谴?是……」 鸟儿作祟吗? 「早纪江她……她没有享到半点福,也没有得到半点回报,生下昂允不到一年就死了。」 老人用力握紧了手杖。 他内心有什么感触吗? 「间宫家的血脉断绝了。或许他们一族原本就不长命,可是跟这没关系。早纪江这个女人,等于是为了这个伯爵家而生,为了这个伯爵家而死。她把间宫家莫大的资产全部挪到由良家来,为由良家生下继承人昂允,然后马上死了。那场婚事,说穿了目的只有这样。」 老人憎恨地瞪着鸟。 「公笃,行房,还有昂允,每个都是对社会没有半点用处的废物、蠢蛋。而他们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蛮不在乎地镇日沉醉在这些嗜好里,靠的全都是早纪江。那个女人给了由良家长达三代的玩具,她的存在等于只有这个目的。有这么荒唐的事吗?你评评理啊,关口先生。」 「呃,这……」 「这是罪恶。」老人说,「不管是行房还是昂允,不思工作,只知道游乐,是一种罪恶。我认为他们不活用间宫的财产,只知道坐吃山空,就是罪恶。早纪江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 「阴魂不散?」 胤笃老人稍微抬头,眼睛转向墙壁,似乎在意着邻室。 「可是早纪江死后,行房更是变本加厉。或许那是他悲伤的表现吧,他变得更想要标本了。标本不停地增加。他不借砸下重金,从外国买标本回来,因此也开始和身分可疑的仲介业者往来。我们担心这下子他会重蹈父亲的覆辙,财产两三下就会被挥霍个精光,急忙设了一个组织。」 那就是由良奉赞会——老人拿手杖指着门口。我老实地看过去,当然只看得到门。 「你刚才在走廊没看见吗?就在我旁边啊,那些钝头钝脑的家伙。」 我不太记得。 当时有穿西装的人吗? 「由良家的财产就交给他们管理。说到起源,我公司有个干部,是我养父的左右手。就是以他为中心,由曾经受由良家照顾或有关系的非血缘者所组织起来的。那个中心人物已经过世了,现在由刚才的平田——他是家父那一代的管家的亲戚——由他所掌管。这个团体召集会计师、税务士、律师什么的,管理由良本家的金钱出纳和财产的投资运用。我们设了这样一个组织,告诉行房我们会供应由良本家的生活开销,但剩余的金钱必须交由奉赞会管理运用。嗳,行房也没有反对,很快就答应了。即使如此,那个蠢蛋一直到死终究都没有醒悟。」 「他一直沉迷于博物学?」 「我不晓得那算什么,我看到的全是标本。早纪江一定也死不瞑目吧。」 老人似乎再次在意起隔壁房间。 仔细想想,这个老人每次提到那个叫早纪江的人,似乎都会在意那个方向。那名女子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吗? 「行房没有再婚,接下来十几年间,都沉迷于嗜好当中,昂允也等于是佣人养大的。听说行房他……喏,和榎木津先生的老太爷结识,恰好就是那个时候,大正初期左右。」 老人用下巴比比榎木津。 「听说复木津先生的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就出入东亚博物学同好会,一定是在那里认识的。山形——刚才的管家说,行房承蒙榎木津子爵多方照顾。据说榎木津子爵曾经远渡爪哇一带,我想行房八成是拜托他帮忙弄来鸟的标本吧。所以这次的事……」 也是靠着这段缘份哪——老人说。 由于父亲爱好博物学,榎木津才会被叫来这里,这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吧。可是这个刻薄的老人似乎完全无法理解那类没有实益的古怪嗜好。复木津的父亲也是,虽然已经六十五岁了,仍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于博物学的狂热,可以说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然而, 意外的是,老人称赞起榎木津的父亲。「我觉得榎木津干麿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看似由衷地说。 「了不起……吗?」 「当然了不起了。过去虽然说什么武家捧生意经,必败无疑,瞧不起武家;但是就做生意来说,公家比武家更要糟糕多了。武士是为了糊口而工作,所以才会失败。不只是由良家,所有的公卿贵族都是不工作的。只有穷到没法子的地步,才会背水一战,勉强出去工作,可是这样怎么可能行得通?就算过去了不起,现在也没什么好威风的,光靠了不起又填不饱肚子。 对吧?—老人抖动着脸颊说。 「是公家所以了不起,是华族所以了不起——不是这样的。虽然有些华族维持住家名,有些公家发了财,但是那和门第还是爵位都没有关系。靠的全是实力,是努力、才能带来的结果。就这一点来说,榎木津前子爵非常令人钦佩。而且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依靠什么爵位、家世。不管嗜好是蒐集昆虫还是鸟 类,只要是出于自己的决定,就没有关系。不,这样反倒显得悠哉,但是行房却不是这样。」 难得受到榎木津子爵礼遇哪——老人叹道,再次观察起榎木津放松的身体。 「如果行房能有一点榎木津子爵的机智——不,只要有一点效法他的意志……」 早纪江也可以瞑目了哪…… 老人闭上眼睛。 依我推测,由良昂允的叔公这个老人,心境相当复杂。 首先,本人虽然否定,但他的心中确实羡慕着身分以及头衔这些东西。像我这种自卑感比别人强烈的人,对这种感情了若指掌。这个老人的位置,比起现在的当家或上一代当家,更接近初代伯爵。老人长兄的上上一代当家与老人之间还有三个哥哥,所以他获得爵位的机率应该很小,但是如果没有被送出去当养子,他好歹也算是个华族,而且机会虽小,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而且获得爵位的人,全是些毫无社会性的废人。尽管如此,他们却很幸运,得天独厚。 问题一定就出在这里。没吃到什么苦,只会给周围添麻烦,耽溺于享乐,却也没有受到责怪,不反省也不努力,却又过得无忧无虑——在老人看来就是如此。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与他们相比,自己却为了糊口而饱尝辛酸,不断地努力。他了解只靠名声就想赚钱的公家做生意的方式行不通,奔波劳碌地工作。 最后,这个老人应该获得了相符合的成果。 以克服自卑感为动力而获得成功的例子,古今中外俯拾皆是,但是我觉得即使最后成功,自卑感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克服的。 这些伤会留下来。 伤口会愈合,疼痛也会消失,却会留下痕迹。 老人应该相当自豪自己的生活方式,哥哥和侄子的生活方式才是应该唾弃的。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释怀。更别说自己现在都已经成了一族的长老,为何还得遭到低人一等的对待?老人是否感受到了这样的愤怒? 我如此想着。 老人好一会儿怫然不悦,不久后开口了: 「我以叔公的身分,劝了昂允好几次,叫他好好效法榎木津先生。」 「效法……榎木津先生?」 也难怪我会一头雾水。 因为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不过,我实际上看到的并非英杰榎木津干麿,而是他的不肖子礼二郎。看着他这个儿子,我一点都不觉得羡慕或赞叹,根本无从兴起效法的念头。看到榎木津,我想到的只有麻烦、吵闹、丢人、荒唐这种程度的事。 「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老人大声说道,「他根本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听说他曾经见过榎木津前子爵一次,但是榎木津前子爵的伟大……」 「没那种东西!」 突然一声大叫。 吓得我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根本没那种东西,你真是误会大了!」 是榎木津。 「榎、榎兄,你醒着吗?」 「当然醒着!」 榎木津猛地起身,伸出右手在桌子上摸索。他一摸到完全凉掉的红茶,便锵锵碰撞地一边泼出茶水,一边拿起,一口气喝光了。 「凉掉了。」 「啊,我立刻叫人泡新的过来……」 「不必,我喜欢凉的。」 榎木津摸索着想要把杯子放回茶托,但可能是估计错误,结果杯子「锵」地撞到茶托边缘,就这么摆到旁边。 一想到看似昂贵的餐具可能会被他打破,我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但笨拙的我也无从帮起。 老人大为狼狈。 「呃,您……一直都在听吗?」 「一直?不晓得哪。你一直大声呼喊我那个笨父亲的名字,把我给弄醒了。我一听到干麿这两个刺耳的字,就莫名地想发飘!」 「发飙?」 「发飙。那个怪家伙在给自己的小孩拍照时,会在小孩子头上堆石子哪。被那种家伙养大的我,内心留下了极深的创伤。」 「可、可是榎木津先生,令尊……」 「令跟尊都太多余了。」 「什么?」 「我是说,他的确是我父亲,但不是什么令啊尊的。」 榎木津打开双脚,屈身向前。 「不管怎么样,你误会了。效法我也就算了,叫人家去效法我父亲,根本是大错特错,究极大错。我那个疯颠父亲都多大年纪了,还外宿去抓蟋蟀,带小乌龟去谈生意,效法那种人,会身败名裂的。」 「小乌龟……?」 「没错,乌龟。」榎木津说着,抬起头来。 然后他维持看着老人头上一带的姿势,就这样静止了。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所以还是老样子,那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动作吧。 「唔唔。」 「怎、怎么了吗?不、不管这个,既然榎木津先生醒了,马上来谈谈委托的事……」 「咦?你们讲了那么久,事情还没谈完吗!我还以为你全部都告诉这个小关,已经在闲聊了,所以才起来的。既然还没有讲完,那我要继续睡了……」 真是个乱七八糟的侦探。 胤笃老人也是,他可能是判断跟我没办法谈正事吧。刚才那些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说穿了都是为了等榎木津醒来的串场话罢了。 可是榎木津却蹙起粗浓的眉毛,依然静止不动。我不知道他墨镜底下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唔唔。」 「呃、怎、怎么了吗?」 「那是幽灵吗?」 「什么?」 我垂下头去。 这个没常识的侦探,什么话不好说,怎么偏偏说起这种话来? 「不是吗?」榎木津纳闷地偏头,「哦,古今东西谈论幽灵的人不少,但遗憾的是,我连一次都没有看过。」 「原、原来如此。然、然后呢?」 老人似乎也不禁愣了一下。 「画上画的幽灵,每个都是朦胧透明的吧?我就是没办法相信。透明到可以看到另一边的东西的,顶多只有玻璃跟牛皮纸而已。而且这两种都很薄。有厚度却是透明的,如果真有那么古怪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 「呃,这……」 「说起来,世人异口同声地说幽灵很可怕,但我完全不了解到底有哪里可怕?幽灵会咬人吗?会打人吗?不过就算幽灵袭击我,我也不怕。连活着的时候袭击我,都会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了,死掉以后更不必说了。」 「可是,呃……」 「所以我是问,你看到幽灵了吗!」 老人似乎语塞了。 这种情况,大部分不是惊讶得哑口无言,就是认为自己遭到愚弄,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眼前的老人似乎两边都不是。我觉得老人频频眨个不停的眼睛里,点燃的并不是不平之火,也不是愤懑的火焰,而是不安的灯火。 「不是唷?」榎木津状似失望地说,「你说有幽灵出没,我还以为你看到的是幽灵哩。要是没看到,就别说那种惹人误会的话。」 「哎呀……榎木津先生,您这个人……」 「话说回来,如果那不是幽灵,你何必那么吃惊?真是教人搞不懂。不可以有所隐瞒。你必须全盘托出,告诉这个小关。」 「为、为什么是我?」 「这里不就只有你了吗?」榎木津傲慢地说,「你以为我是谁?侦探才没有闲工夫去听那种无聊话。我全都看透了。虽然看透了,但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接到委托。根据委托内容,我的回答也 会不同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哎呀哎呀……」胤笃老人伸出左手,制止奇矫的侦探一行人的内哄,一看样子是我估计错了。虽然非常失礼,但我似乎小看了身为侦探的榎木津先生。我以为只是名家的公子少爷的余兴活动……」 「你真的很失礼,竟然瞧不起余兴。」榎木津高高在上地说,「所谓余兴,就是余暇的兴趣。世上很多笨蛋认为正事以外的余暇都是罪恶,这可是大错特错。」 只有连正事都办不完的无能之徒才会自我辩护说那种话——无赖侦探明朗快活地说。 莫名其妙。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苦涩了。 我隐约了解他的心情。如果我的想像正确,榎木津的发言听起来也等于是一刀命中老人心中一直存有的自卑感。榎木津最痛恨的就是努力和忍耐。对于以努力和忍耐做为自身存在基础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榎木津更教人讨厌的家伙了吧。 老人握紧手杖柄,再一次望向榎木津,然后说,「甘拜下风。」 我吓了一跳。什么甘拜下风? 「嗳,既然您连我对警方都没有透露的线索都已经查到,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您说您已经看透一切,此话想来也不假吧。」 ——连对警方都没有透露? 榎木津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结果瞠目结舌的竟然是我,就在我徒劳无功地思索着根本整理不起来的思绪时,老人朝着我出声了: 「你,关口,关口先生,你这人心眼也太坏了,竟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我讲了那么久的话。既然都已经查到那种地步了,当然也了解由良家的情形吧。」 「那种地步……是哪种地步,呃……我……」我含糊其词。 「老实说,我原本并不指望这次的侦探工作。但是说到榎木津先生,可是那个榎木津集团总帅的公子,不能怠慢……啊,如果可能,希望今后也能够继续往来。所以,呃,嗳……」 老人也含糊其词。 「不过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老人把身体的重心压在手杖上,一度往前靠,然后站了起来。 「请务必……妥为处理。请您斩断这受诅咒的伯爵家的孽缘。」 为了那个人。 老人大概是这么说,但榎木津大声嚷嚷「解开诅咒不是我的工作。」害我没听清楚。 「侦探只为了指出真实而存在!抓人的是警察,审判的是法律,解开诅咒的是祈祷师。顺道一提,听人废话是奴仆的工作。」 奴仆说的是谁?——我正想这么抗议,但我虚弱的声音被老人的感叹给盖过了。 「真是太可靠了。」 「当然了。我是侦探嘛。」榎木津应道。 「如果再继续发生命案,这个由良本家就没有未来了。昂允也不年轻了,伯爵家会绝后的,不好的风声也会流传出去。这么一来,身为伯爵家亲戚的我,公司也会大受影响。让这次的婚礼平安无事地结束,也是我们由良亲族会共同的希望。请您务必……防范惨剧于未然。」 脸色苍白的老人拄着手杖,垂下头来。尽管他再怎么克尽礼数,榎木津应该也看不见。 「好了、好了。」榎木津粗鲁地应声,「那种事跟我无关。请快点委托我。我要干什么才是?解决吗?还是防范?哪边?」 「只要能够解决,就能够防范吧。」老人说。 「是吗?」 榎木津纳闷地歪头。榎木津的解决和世人一般所说的解决不同,老人并不知道这些事。 「不管怎么样,要是不赶快好好地委托我,我就只能顾着睡觉了。我已经开始想睡了。」 侦探瞎说道,再次窝进沙发里,脸抬向天花板。 「我了解了。哎呀,不愧是榎木津先生。侦探酬劳的部分,我会与奉赞会商量,这一两天就回覆您,然后我们再签定正式契约。什么事都该照生意的规矩来哪……」 老人所想的正式委托,和榎木津所要求的好好地委托,之间似乎也有着相当大的龃龉。老人步履矍铄地走到门前,说: 「我就去叫管家过来。嗳,您的身体也教人担心,请千万不要勉强……需要什么,我们会立刻准备,什么事都请尽管吩咐。」 「我会吩咐。」 榎木津神气地应道,放松脖子。 老人轻轻点头,打开房门,「山形、山形」地叫着,走了出去。 门扉的铰链沉重的倾轧声,以及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之后, 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幻听和视野狭窄都复原了。我进入这个房间以后,似乎第一次处在能够正常运用五官的状态。榎木津还是一样放松得像个死人。 「榎兄。」 他完全不答腔。 「真是的……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根本无法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无法理解的我太愚蠢了吗?」 「你不就是愚蠢吗?」 这一点无庸置疑——榎木津说: 「但是你无法理解,不是因为你愚蠢,刚才那个人也相当愚蠢。」 「你讲话也太毒了,他可是委托人哪,而且还是某家大公司经营者吧?」 「所以才愚蠢。」 「为什么?」 「你太愚蠢了。」复木津说道,微微收起下巴,「没道理说经营公司就不愚蠢吧?我父亲就是个最佳范本。你以为全世界究竟有多少个经营者?如果他们全都聪明,就等于世上大半的贤者都跑去经营公司了,不是吗?贤者不一定都会去搞经营。卖豆腐的和卖金鱼的里头也有许多聪明人啊。同样地,愚蠢的经营者多如牛毛。」 「可是那个人……」 「他太罗嗦了。」榎木津说,「而且都是废话,废话。话拖得那么长,会让人高兴的只有说书的跟和尚而已。」 「那……又不是废话……」 是废话,只是为了敷衍场面。 榎木津再次放松脖子。 「而且那个人又不是什么委托人,他根本没有委托我什么。他叫我解决,可是也没说要解决什么,叫我防范,我怎么知道要防范什么啊?说起来,把我叫来的也不是他啊。和寅说什么孑孓、秘诀的才是委托人。」 「是伯爵啦,伯爵。」 「就是那个爵。」 榎木津邋遢地伸出右手,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看不见,也不晓得是哪个爵啦。」 「真受不了你。你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说什么解决?你不是仔细听说过原委才答应下来的吗?」 「答应的是我,但听到说明的是益蛋。」 「益蛋?」 「就是那个笨蛋王八蛋啦。」榎木津说。 他是在说侦探助手益田吧。榎木津不仅记不住别人的名字,还随心所欲地乱叫一通。和寅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我则是小关。至于他的总角之交木场修太郎——他是个刑警——更是从来没有被他正经叫过。话说回来,榎木津一般都是乱叫些笨蛋王八蛋这类唾骂,但他似乎改变路线了。 「他被降级到益蛋王八蛋啦。」榎木津嚷嚷着。我并不觉得益蛋王八蛋这种称呼比笨蛋王八蛋等级更糟,但在榎木津的标准中,或许是比较低等的。 「就算听到说明的是益田,答应的还是榎兄你自己啊。这样太过分了。」 是不听清楚就答应的人不好。 「益田一定也跟你说明了吧,连我都听到大致的内容了。」 「这么说来,他好像有说什么,但是我怎么可能听得懂那种蠢蛋的话?完全不得 要领。他怎么会蠢成这样呢?」 「才没那回事,我就好好地……」 嫁进去的新娘会死…… 被诅咒的伯爵家…… 由良昂允…… 听懂了。 「所以你来听不就好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得懂的人去听,那样快多了。但是结果呢?那家伙难得有你在听,却只会罗哩罗嗦地东拉西扯,一点重要的事也不提。幽灵的事也是,最后也变得不了了之。」 「没人听得懂啦。你说幽灵,到底是在说什么?」 榎木津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 「可是他不是说什么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吗?我记得他有说啊。」 「那……那不是在说伯爵过世的母亲没享到半点福就突然过世,这样下去她会死不瞑目吗?」 不对。 我记得老人好像是说「她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是有什么东西阴魂不散,出来作祟吗?不可能有那种事。 至少那个老人看起来不像是会相信那种事的人。我认为他是那种会瞧不起通灵术、催眠术的人。 「嗳,随便怎样都好。那种事跟我无关。如果是委托我捉幽灵,那还另当别论。」 榎木津以邋遢随便的姿势说道,接着问,「管家还没来吗?」 敲门声瞬间响起,门打开了。秃头的企鹅仍旧率领着女佣,恭恭敬敬地站着。管家拦腰折断似地行了个礼。 「打扰了。榎木津先生,小的为您送来了新的红茶。」 「啊……」 「我不要红茶。」 他的口气根本就是个小孩。看样子,管家的守则上并没有记载该如何处理这类反应,老仆人拭去额头的汗水,只是万分惶恐。 「呃,小的听说您喜欢凉一些的温度,因此放凉了之后端来……」 「不是这个问题。我很困,想移到有寝具的房间去。但是我现在失去视力,没办法移动。就是这么回事。换句话说,我向你要求的不是红茶,而是带路。」 「哦……可是……」 「红茶的话,这个穷酸鬼小关会全部喝掉,不必担心会浪费。喏,刚才那个人叫我尽管吩咐,我现在要吩咐,带我去睡觉。」 榎木津蓦地撑起上半身,很快地站起来。 「请、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老爷很快就……」 「如果有话就跟这个人说,不必担心。」 榎木津大大地摊开双手,指示我身后的孔雀。他看不见。管家——是叫山形吧——说着「可是」、「但是」,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进退两难。如果没办法照着命令办事,他似乎就会陷入机能停止状态。山形拿出手帕,不断地擦着汗。 「山形,有什么关系?」 女佣背后传来声音。 一名男子探出头来。他头上涂了不能再多的发油,眼神十分阴森。是榎木津在楼梯胡说八道的时候,歪站在老人身后的男子。 「客人说不想见主人,你也没办法吧?人家在生病嘛。你开不了口的话,要我帮你去跟伯爵大人说吗?」 「可、可是公滋先生,小的……」 「又来了。『小的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是吗?」 男子推开女佣,来到管家面前。 他个子很高,姿势却很糟糕,长相和胤笃老人有些神似。是他的儿子吗?要不然也是由良家的亲戚吧。 脸色苍白,嘴唇很红。 「小、小的是管家,所以……」 「就是佣人嘛。」男子说,「别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脸孔啦。你也是钱雇来的嘛,不对吗?」 管家瞪大了眼睛。 「还是怎样?要是你硬留住人家,害这位先生病重不起,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喏,到时候你的主人会扛起责任吗?才不会咧。业务上的过失,责任得由执行业务的人来负。你负得起责任吗?负不起吧。」 好啦,你退下吧——男子说。 然后他以一种仰望般的鄙俗眼神,视线越过我射向榎木津。 「您……要休息是吧?」 「我要去睡觉。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榎木津说。 男子笑了: 「这话真不赖。喂,你,带那位先生去房间休息。山形……」 男子盯住汗流浃背的管家。 「伯爵大人大驾光临之前,我会帮忙应酬的。」 去吧——男子把管家推出去,然后从女佣手中抢过红茶,指着榎木津对女佣说,「茶我来摆,快点把人家带去吧。」 我…… 更难离开了。 女佣一脸困惑地站在我身旁,我没办法,只好引着榎木津,把他交给女佣。但是榎木津也没有依靠女佣,踩着确实的脚步,比女佣更快地走到了门口。 「我不是脚不方便,是眼睛不方便。我走路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我看不见。你们要带路的话,不站在我前面引路,我会撞到东西啊。」 「非常抱歉。」女佣鞠了个躬,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平常人如果看不见前面,步调也会变得迟钝,所以想要慢慢带路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套对榎木津似乎完全行不通。 我呆站在原地,这个景象让我很担心女佣。 门关上的同时,斜下方传来声音: 「真是个怪人哪。」 回头一看,男子坐在刚才老人坐的位置上,喝着红茶。 「这茶都凉了。可能是因为喝不惯吧,不管喝上多少次都一样难喝。又不是英国人,喝这什么鬼东西。啊啊,我记得你是……」 「敝、敝姓关口。」 「关口啊。你是那个大少爷的保姆吗?」 「也……也不算保姆……」 「我是由良公滋。」男子说。他虽然线条纤细,却有些粗鄙。是因为他的脸形细长,声音却很粗哑吗? 「嗳,坐吧。」公滋指着沙发说,「我是刚才来这里的老翁的儿子。说是儿子,我也已经快四十了,应该比你还大吧……」 眉毛……很淡。 他的色调和淡眉跟老人很像。不过异于胤笃老人的是,公滋不是白发,而是将一头有些卷翘的漆黑头发以发油固定在头上,黑发的对比使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更糟糕,头顶的毛发好像已经有些稀疏,但发质十分粗硬。 「公家真是教人伤脑筋哪。」公滋说,「我爸讨厌华族,但可能是因为血缘相近,好像还是有几分留恋。到了我这么远的关系,就根本不羡慕了。」 「哦,呃……」 「哦,没什么啦,我刚才就一直观察着,你看起来好像快招架不住了,所以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公滋扭曲着单边脸颊笑了。 「这里的人都疯了。」 「疯了……?」 「还是该说不正常?」 你是普通人吧?——公滋问。 「普通……」 什么叫普通?我经常弄不清它的定义。 「时间这东西,世间一般速度都是一样的吧?不会说热海的时间跟大分不一样。唔,飘洋过海的话,日期是会不一样,但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对吧?一分六十秒,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是世上的规矩,对这个规矩不抱任何疑问、自由自在地生活的,就是普通人。」 公滋放下红茶杯。 「但是这个家里的时钟乱了。每个小时一定慢上一分钟,一天慢上二十四分钟。就算只有少少的一分钟,两个月过去,就慢了整整一天,对吧?过了一年,就慢了一 5章 由良昂允的名字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 从今早醒来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 我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和木场聊了太多,不过似乎也不完全因为如此。 昨天,我的确提到了不少由良家的事。 我和来访的木场谈了由良家的事,然后在木场的陪伴下前往辖区警署,打电话连络长野本部,再次简短地转达我所想得到的线索。让木场同行,只是因为我懒得证明身分,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后来我顺势邀他去吃饭,结果和年轻的警官一起,睽违已久地去喝了顿酒。 酒席上,结果又聊了由良家的事。 木场修太郎这个人外貌严肃,谈吐却颇有趣,也很擅长聆听。可能也是睽违半年到落魄的酒店喝酒,恰好酒意上来,我就像要将积压了好几年的话语全部倾吐出来似地,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我不是很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感觉很丢脸,也有点后悔,我连现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长舌。 那个鹰眼什么的绰号,我想与其说是称赞我观察力过人,其实应该只是因为我沉默寡言。俗话说,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比起随便开口,有时候直接一瞪更有效果。 说穿了,我生来就是个眼神凶恶、笨口拙舌的人。 这样的我……究竟说了些什么?世人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就会轻松许多,但我似乎完全相反。 愈是说,话就愈压进心底。 我以为话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就会直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然而根本不是。它会累积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堆积起来,真的很教人厌恶。 昨晚话语的残渣留了下来。 就像宿醉。 刚醒来的时候,我不舒服到了极点。不是头痛,也不觉得思心,所以不是宿醉未醒,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觉得不舒服。 还是心情不爽快? 独居生活没有什么心情好坏可言。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没有什么有趣的,所以我不会笑。以这种角度来说,我的心情随时都很糟,但是今天心情特别不舒服。 ——由良昂允。 由良由良由良。 我甩不掉那张苍白的脸,那群玻璃眼珠的鸟的尸骸。 ——为什么? 我被什么给缠上了吗? 醒来以后,我在床垫上烦闷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总算撑起身子。背后和腋下流满了汗,整个房间湿闷无比。连被子都充满了湿气,不快极了。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晒被了——我想着这些事。 我望向庭院。 仔细一看,别说是防雨板了,连檐廊的玻璃门都没关。我似乎连门窗都没锁就睡着了。大概是阳光照射,邻家的屋瓦反射出白色的光芒。我对它的印象一向只有暗淡的褐色,感觉很新鲜。 我折好被子,洗脸漱口。 心情完全没有好转。我想泡个热澡,或至少擦个身子,但澡堂还没有开,冲凉也麻烦。我懒得拿水盆。 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佛坛的门开着,总觉得有些讨厌。话虽如此,全部关上似乎也不太好——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爬到佛坛前面,将全开的门关上一半。 突然,一道云雀啼叫从奇妙的方向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不是云雀出没的季节,而且声音似乎是从地上传来的,它或许是在庭院的哪里筑了巢。 我这么想着,撑起身子,但什么也没看到。庭院只是反射出上午的阳光,眩目极了。凋萎的绣球花已经完全乾枯了。 夏天令人不快。 盛夏的查访工作,不管是打听的人还是被打听的人都受不了,也很消耗体力。至于艳阳下的跟监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引发脱水症状。夏天没有半点愉快的回忆。 妻子好像也说她讨厌夏天。 我突然在半夜回来,硬是把疲累地躺在床上的妻子叫起来,要她准备宵夜。妻子要是露出难过的样子,我就毫无道理地动气。 搞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干脆别弄啦…… 我是不是这么说过? 妻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身体真的很难受吧。老婆的身体并不强壮。到了现在,我才后悔为什么不能再体贴一些,让她就那样继续安睡?让她躺着,为她挥赶蚊虫,这才是爱情,不是吗? 为时已晚了吗? ——我讨厌夏天。 我再次把手伸向佛坛,这次把门更关上一些。 那是第二次事件的时候吗?一样很热,应该是吧。当时是残暑。那个时候,我也是在深夜把已经睡下的妻子叫起来…… 又, 又想起由良家的事件了。 我已经没必要想起来了,该说的全部都说了。我把知道的资讯告诉该知道的人了,和我已经没关系了。不,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就算说退休刑警也算是警察关系者,我也老早就和长野本部断绝关系了。更别说什么由良家…… ——我说了什么? 甚至特地把睡着的妻子叫醒,我究竟说了些什么?真令人费解,那完全不像我做过的事。 ——木场。 我跟木场说了些什么? 喝醉以后,或许我想起了什么遗忘的事。 那么我对木场…… 不, 我不能去问他昨晚我说了什么。 那简直就是老人痴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管再怎么样,我都不能去问那种事。虽说都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好在意的了。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够如何。如果我真的说了什么,迟早会自己想起来吧。不过就算想起来,也不能怎么样。 和我无关。 只是…… 这种无处排遣的倦怠感是怎么回事? 彷佛胸口内侧搔痒不堪,对,就像旧伤发疼似的……虽然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这种不快感却教人无计可施。绝不是酒精的关系。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流点说,应该是他妈的胸口作呕吧。 ——来去吃个饭吗? 我这么想,不知为何望向佛坛。 瞬间,云雀再次啼叫。 一样是从地面传来。 我一直以为云雀是初春时在天上啼叫的鸟类,不过也不可能到了夏天就消失不见,或许是在地上筑了巢吧。 我将视线转向庭院。瞬间,一个白色的物体闯进视野角落,在矮桌上。 我把头转回去,一张纸片放在矮桌上。 我凑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张从手帐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住址,字迹中规中矩,却又处处飞扬,有些特别。 ——是木场的字。 中野。 眩晕坡上。 古书肆京极堂。 对了。 是那个人。这个住址,似乎是木场说是他朋友、那个叫中禅寺的奇妙男子的住处。 我即将退休前…… 侦办过一起出羽的古怪事件,而将事件导向解决的,就是中禅寺这个人。我在当地侦讯过他几次,回来之后也见过一两次,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这是当然,我也没理由找他。 中禅寺只是我所经手的无数案件里的关系人之一,而且他不是嫌疑犯,也不是被害人,我会忘掉也不足为奇。然而我却记得他,多半是因为他那独特的风貌和态度吧。 近黑色的便装和服,罹患肺病般的脸庞,犹如大正时代文士般的风貌,还有与他时代错乱的打扮格格不入、活辩士般思路 清晰的说话方式。 一切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案件的状况,还是里村等各个关系人,都是我所经办的案件中最为奇妙的——大概除了由良家的案子以外。 所以我记得他。 记得是记得…… ——我为什么会问他的住址? 除非是我问,否则木场不会写给我。既然这张纸在这里,就表示我曾经要求他告诉我住址。 心情更低落了。 因为我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当时在想什么。 好闷热。我站起来,将玻璃门全部打开,去到檐廊。 庭院也很热,而且亮得刺眼。 眯起眼睛一看,邻家的屋瓦上停了两只乌鸦。不晓得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乌鸦以粗俗的声音叫了两下,振翅飞往我的视野之外。 我是不懂啦…… 木场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那是把累积在别人心里像淤泥般的东西安上一个妖怪的名字,加以祓除…… 驱逐附身妖怪…… ——驱逐附身妖怪的祈祷师啊。 如果中禅寺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是否也能够治愈我内心的伤口呢?这种旧伤也能够治愈吗?不,追根究柢,这个伤究竟是什么? 我到底在烦闷些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一点。 我转过身去,回到客厅,将佛坛的门完全关上。 ——出门吧。 我早就决定今天要出门了。 大概是昨晚决定的。 折起的被子旁边摆着叠好的衣物,是昨晚穿的衬衫和长裤。这是我从现役时代就有的习惯。刑警无论何时,只要接到连络,就必须立刻出动。不能穿着四角裤和圆领衬衣就直接跑去现场,而且要是拖拖拉拉地更衣,会让凶手逃掉。 樟脑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昨天前往辖区警署时,我睽违许久地穿上这些衣服。 除了买东西和去澡堂以外,我几乎不会外出,而且最近天气炎热,我每天都是一件衬衣和短衬裤度过。到了这把年纪,已经不会在意外表了,连洗衣服都懒。我想当了鳏夫的老头子都是这样的。 我穿上衬衫,只从衣柜里取出新的袜子。穿上长裤,打开纸门,站在邻室的书桌前,我苦笑了。 没有意义。 我总是把警察手帐收在书桌抽屉里。那是借贷品,绝对不能搞丢。我习惯打理好外表后,再带着警察手帐出门。 ——已经没有手帐了。 「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觉得妻子正这么说,转过头去望向佛坛。 门关着。她一向什么都不说。 我把手巾和扇子塞进口袋,拿起外套,锁好门窗。 关上遮雨板,里头变得一片漆黑。 室温还是一样,她应该不喜欢闷热。 至少帮她开个门吧。我站在佛坛前,结果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我任由门关上地前往玄关。人都死了才体贴,又有何用? 上锁。 心想, ——我在干什么啊? 我要去哪里?去了又要做什么?或许昨晚我有什么想法,但我现在想不起来,也毫无头绪。真是太滑稽了,或许我真的老糊涂了。 ——不, 或许不必想得太深。 反正我现在也只是镇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或许我只是打算去见见奇特的熟人,消磨时间罢了。 走出巷子以后回头一看,自己的家显得异样地小,不过也大得足够让我关在里面了。 我犹豫着该去上野还是到浅草桥,结果从浅草桥坐上总武本线。换车虽然麻烦,但电车很空。我在中野站下了车。 杀风景的城镇。 我记得以前曾经来中野调查过几次,却完全不熟悉。 总之阳光强得要命。 我没戴帽子来,后悔莫及。 现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老是忘记帽子。离开家门时戴在头上,回家时却空空如也。 每次弄丢帽子,老婆就会买新的来。有时候帽子会被送还回来;所以我说反正又会弄丢,不必买新的了,但妻子还是会买来。 搬家的时候,衣柜里找出了六个帽盒和四顶帽子。 换句话说,我至少欠妻子六句谢谢。 我走了二十分钟左右。 我已经习惯只靠地址找地方,并不会觉得不安。不过没办法连近路都知道,或许我绕了点远路。 一注意到,我才发现这里的道路往下延伸,两旁的房子却往上排列。真是奇妙的坡道——我一边心想,一边下坡,转了几个弯,道路再次上升。 这里真不能说是个交通便捷的地方。 我上上下下走了一会儿,不久后来到一道窄坡的入口,两旁被环绕墓地的土墙包夹。 住址应该在这道坡上面。换句话说,这道坡…… ——就是眩晕坡吗? 坡道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干涸。 看起来就像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踏上坡道。 左右的油土墙里树木繁茂。 看它的枝极还有透过叶间洒下的光片,似乎可以听到如雨的蝉声,却不可思议地寂静无比。只听得见枝叶沙沙摇摆的声音,偶尔掺杂一些鸟啼。 我觉得面向阳光十分难受,不由得垂下头去,只看着干涸的地面前进。 老旧的民家屋檐下,麻雀正啄食着什么。 看到这个情景,我知道已经上了坡道顶端,总算抬起头来。 民家的另一头是竹林。 有个蔷麦面店的看板。此时我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一想起来,便突然感到饥肠辘辘,我一迳走向那家荞麦面店,吃了一碗清汤荞麦面。 我还真是悠哉。 荞麦面店隔壁就是目的地京极堂。 高挂在入口上的扁额以独特的笔致写着京极堂三个字。 错不了。 但是看不出店是开着还是关着。门帘是拉开的,但没有人影,也没有人的气息。 我透过玻璃门望进去,理所当然,视野被塞满了书架的书本给填满了。我年轻时候也常读小说之类的东西,但是开始老花眼以后,就完全不看书了。遗忘许久的墨水香味掠过脑中。 不过并不是实际的嗅觉有了反应。 我彷佛被想像中的气味引诱,伸手抓住门,但最后还是没有打开。因为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挂在屋檐下的木牌。 木牌写着休息中。 也就是打烊的意思吧。 以休息来说,也太不小心了。门看起来也没锁。用不着打开,我一看就知道了。 依我观察,门的内侧附有插式门锁。如果两边的门框没有完全对准,就没办法锁门,玻璃门的门框微妙地错开了。 我再次望进里面。 柜台后面的纸门也开着,看得到里面。 我把脸凑近玻璃,里面疑似走廊的地方出现人影。 人影似乎注意到我,屈起身子。他在看我。影子弯腰驼背地朝这里走近两三步。 对方把手伸到前面摆动着,正用手巾擦手吧。可能是刚从洗手间出来,影子一边擦手,一边伸着头来到柜台。 个子很高。 好像不是中禅寺。 脸露出来了。相当年轻。青年留着浏海齐剪、后脑发际理短的少爷发型,眉毛相当浓,一张娃娃脸。 只看脸的话,就像个小伙计。 小伙计好像看到我,张大了嘴巴,直起身子回头,朝着里面说了些什么。 我竖起耳朵。 京 极堂先生,有客人——他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他在啊。 他在。我有些死了心,然后有点松了一口气。 真是好笑,我明明只是来消磨时间的。就算白跑一趟,时间也一样可以消磨掉,而且就算见了面,我并没有特别的要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久后,年轻人背后出现另一道影子。 是和服。即使隔着玻璃门,也可以看出那张表情非常不高兴,凶恶得彷佛三千世界灭绝了似的。 我朝玻璃门伸手。 果然没上锁。 门很重,但很好拉,毫无抵抗地打开了。同时出现在一脸讶异地杵在原处的青年背后的凶恶男子——中禅寺秋彦——出声了。 「这……不是伊庭刑警吗?」 我……虽然开了门,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好? 这如果是现役时代,只要亮个警察手帐,说声「借点时间」就行了。就算不这么做,也没必要特别卖弄殷勤,不管对谁,都只要以同样的态度说声「现在方便吗?」就好了。 我无可奈何,说了声「午安」。 真难为情。 中禅寺既不吃惊,也没有收起那张臭脸,但以非常柔和的口吻说: 「两年不见了呢。」 光从他的口气,就可以感觉出他没有恶意或敌意,真是了不起。 「是吗?不过我已经不是刑警了。只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后来我很快就退休了。」 「哦,我听说了。」中禅寺微微地笑了。 和之前见到的时候不同,他穿着亮草色的和服单衣。脸色虽然称不上健康,但意外地看起来不错。我印象中的他脸色更要苍白、更病慷慨许多,不过他的肤色算是比较黑的。只有表情符合记忆,一脸不悦。 一脸不悦的男子朝着杵在一旁的青年说,「这位是我曾经提过的木乃伊事件的刑警负责人。」 青年扬起粗浓的眉毛,惊讶地说,「就是那个即身佛事件的……?」 「这位刑警在东京警视厅里,眼力之精准也无人能及。小柴,在他面前可是说不得谎的唷。」 「哎唷,京极堂先生,我才不会说谎呢。吹牛倒是很会啦,有时候也会胡说八道。」 「年纪轻轻就这副德行,前途堪虑哪。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今天光临是……?」 「不,其实……呃,也没什么事……」我说道,「昨天我见到木场,所以……」 这根本算不上说明。中禅寺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同情地说,「您见到木场大爷了吗?」 「是啊。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朋友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伤脑筋了,「他也是个教人头痛的警察呢。如果伊庭先生和他认识,真希望可以请您趁机教育指导他一下。前阵子他也才惹出了不得了的麻烦事,不但被送上调查庭,还跟老家疏远……能够免于被惩戒撤职,全都多亏了大岛先生大力帮忙。」 「他……是大岛的部下吗?」 大岛这个人在搜查一课也是第一流的好手。他能以威严服人,也擅长疏通,调查时的判断也很精确。这么说来,听说我退休以后,他很快就当上了一课的课长。 「大岛先生似乎调到公安三课去了。」中禅寺说。 「劳动争议相关部门啊,他还真是去了个麻烦的地方哪。」 「大岛先生的干劲受到上头的肯定吧。也因为现在时势混乱,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呢。」 「他还年轻嘛。正值壮年,多吃点苦也是没办法的事。嗳,先不说这个……昨天木场……呃,来我家有点事,我们两个傻子意气投合,一起暍了酒。聊着聊着,就提到了你……」 这不是谎话。 不是谎话,但我觉得这仍然算不上来访的理由。 「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工作,闲得发慌,所以……」我敷衍说,「嗳,也没有什么事啦。只是反正也问了你的住址……你现在在忙吗?」 我望向青年。青年搔了搔头,说,「也不算在忙呢。」洒脱的口气和动作都还不练达。青年似乎应答风趣,但感觉也像是装大人,他还没有受过社会大风大浪的历练。 ——是学生吗? 「您猜的没错,他是个学生。」中禅寺说。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姓柴,就读文学部哲学系。」 「是大学生吗?」 「是大学院生(※相当于欧美的研究所,设于大学课程以上,教授、研究学术理论及应用的专门课程。过去日本的大学院制度较为多元,战后分为修士及阵士课程。)……吧,现在。对吧?」 中禅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但我和学问无缘,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学校。柴再次搔了搔头,说: 「我叫柴利鹰,研究近世思想史。」 就算他说什么近世、什么思想,我也不太懂。「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胸无点墨。」我回道,于是他回答,「我在研究江户时代的儒学。」 「儒学……?」 「就是孝悌忠信那些……啊,我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研究的是儒学,但也不是共同爱国那一套,而是更早以前的……呃,就是朱子学那类的……」 「你在警戒什么?」 青年的口气很含糊。他以为惹我不高兴了吗?我只是听到儒学,想到由良昂允罢了。 「呃、不,欸……」 柴不知道是支吾其词,还是想打马虎眼,但似乎是介于中间,最后他「嘿嘿嘿」地笑了。中禅寺瞥着他,说: 「选择儒学做为研究对象时,是会有许多麻烦的,伊庭先生。」 「许多麻烦?」 「嗯,麻烦不少。例如说,明治中期以后,这个国家将其当成国策的一环,推行儒学式的道德教育。对于受到这类规范薰陶的世代来说,这种研究是会教他们看不顺眼的。」 「会吗?又不是在拿它取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因为研究者并不是信奉者。如果不和对象保持距离,研究就无法成立。儒学思想历史相当悠久,在发源地的大陆也历经过许多次变迁,有许多学派和教派。不管是朱子学还是阳明学,如果支持任何一边,就不可能做什么研究了。我国也是一样的。山鹿素行(※山鹿素行(一六二二~一六八五),江户前期的儒学者、兵学者。)和荻生徂徕(※荻生徂徕(一六六六~一七二八),江户中期的儒学者。)不同。战前所谓的忠君爱国思想,说起来也不过是这些变化的其中一种罢了,因此如果身为研究者,就不能采取一昧礼赞这些思想的态度。」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可是就算不吹捧,也不会贬损吧?」 「有时候也必须提出批判性的发言,这些话对某些人来说听起来就像毁谤。」 「嗳,是啊。」青年笑着说,「另一方面,现今民主主义的社会里,当然也有仇视这类战前偏颇的道德教育的看法。明治的新政府是为了让国体往他们希望的方向转换,才会把儒学做为政策道具,加以倡导:而既然是建立在这类意识形态上,不管是忠还是孝,多少都会与它的本义有些歧异,而儒学等同于皇国史观(※以国家神道为基础的一种历史观,认为日本是由万世一系的现人神——天皇永远君临、无可匹敌的神国。)、帝国主义这种不太正确的认识也就大肆横行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选择这种危险思想做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不好的……而我两边都被说过。」 柴说道,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十分明白他 的意思。像我也一直认为《论语》《大学》《中庸》这些书本里面写的是教人赞颂君主、发誓忠诚的文句,并深信不疑。 或许其实不是。 仔细想想,我对儒学根本一窍不通。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隐约明白。 ——伯爵也是。 由良昂允和他的父亲还有祖父,似乎都是儒学者。 我在完全不明白这些事的情况之下,而与由良往来,进行由良家的调查吗? 我望向柴。 「原来有这么多名堂啊。不过这样的话,用不着那么警戒。我不是公安出身,以前当的也不是特高警察(※即特别高等警察,高等警察的一种,负责处理思想犯罪、镇压社会运动等事务。二次大战以后废止。)。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搜查一课退休刑警,一个糟老头罢了。」 「哦……」 「嗳,糟老头是糟老头没错,但也不是连骨子里都染满了教育敕语(※一八九〇年发布的近代日本教育的最高规范,采敕令形式,内容以忠君爱国主义与儒教道德为主。)的老古板。我天生就排拆信仰崇拜那一套,不管是佛坛还是天皇御真影,我都从来没拜过,对这类话题一点芥蒂也没有,反而是不怎么喜欢谈,所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拿白眼瞪你,放心吧。」 「真是个进步的糟老头呢。」柴说。中禅寺斥责他,「怎么这样对初次见面的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不打紧,我本来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不是进步,只是不认真,没学识罢了。趁着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那么,怎么样?你是中禅寺的亲戚什么的吗?」 「是朋友。」中禅寺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年轻哪。」 「是啊。对了,伊庭先生还记得多多良和沼上吗?在出羽认识的……」 「我才忘不了呢。那个胖胖的和理平头的对吧?」 多多良和沼上是在当地被卷入犯罪的旅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个性,都是教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古怪人物。这么说来,不只是中禅寺,出羽的案子的关系人全都个性十足。 「我是透过他们介绍才认识小柴的。」 「原来是他们的朋友……这样说的话,是怎样?跟那个……怪物吗?还是妖怪?跟那个有关系吗?」 多多良这个人,在侦讯的时候自称职业是妖怪研究家。他的同伴沼上也是同类。我记得写调查报告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人家说你是妖怪关系者呢。」中禅寺对柴说,戏谵地笑了,「不愧是黑泽副教授底下的学生,真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哎呀,伊庭先生的眼力老当益壮。您说的没错,他这个伤脑筋的家伙最爱谈论怪力乱神了。」 「你身边有不少这类伤脑筋的家伙哪。」 我将摆在柜台前的圆椅子拉过来,就要坐下,但中禅寺制止了我。 「难得稀客造访,别在这种地方站着聊,如果您不介意从这里进来,请进来寒舍坐坐吧。不过内子不在,得请您恕我招待不周了……」 中禅寺说完,吩咐道,「小柴,帮伊庭先生把鞋子提到主屋的玄关。」 我从柜台旁边进去。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是洗手间。柴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看样子店铺是后来才增建的。 我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到处都是书架。 书架里整齐地摆着书。虽然摆得毫无空隙,但或许是因为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密不通风的感觉。 我被带到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 客厅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这个客厅里也摆满了书架。乍看之下,和待在店里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纸门以外的墙面全都是书架。正中央有一个津轻漆(※青森县津轻地方生产的漆器,上以各种颜色的漆之后,再扣以研磨而成。)的大矮桌。还有一个宏伟的壁宠,但是上面并没有装饰挂轴,而是依大小整齐地堆满了书本。 中禅寺拿坐垫劝我坐下后,说了句「我去泡茶。」从邻室离开了。 虽然并不凉爽,却也不闷热。 被这么多书本包围,一般不是会很有压迫感吗?就算不是书,如果东西堆得这么多,也会感觉杂乱无章吧。不过客厅收拾得井然右序,待起来很舒服。 面对庭院的纸门关着,但透进来的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凉快。 铃铃。 风铃响了。原来如此,风钤这种东西会让人感觉凉爽。 温度并不会因为声响而改变,虽说是受风吹而响,但又不是风直接吹到人体,光听声音又能怎样?只会铃铃乱响,搅得耳根子不清静——我一直这么认为。 ——是因为内心没有余裕吗? 或许是吧。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缺少享受浪费的从容心态,所以纵然时间再多,也只会闲得发慌,我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去整理花草。 原来我并不是想要整理花草, 而是想要有个可以整理花草的悠闲心境吧,一定是的。 我环顾整个房间。 ——这么说来。 由良家的书斋,书本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空隙地陈列着。 但是…… ——那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被压倒般的重量。 由良邸更广大,天花板也更高,应该有十足的开放感才对。 但是那栋鸟馆…… ——是鸟吗? 是因为鸟的标本吗? 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一升约为一·八公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 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鸟居清满(一七三五~一七八五),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在宝历年间(※宝历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写的青本(※青本为草双子(江户的流行插画读物)的一种,由绿色的封面得名,流行于江户中期,题材多为歌舞伎或净瑠璃、历史传记等。)《柳与鞠》(※原文标记为《柳にまり》。)。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伎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大意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天明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天明五年为一七八一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 「那当然了。」柴田应道,「不管任何工作都是这样的。」 「任何工作都让人乐在其中吗?」 我乐在其中吗? 我不记得自己乐在其中。不过虽然不觉得愉快,但或许是沉迷其中。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吗? 不,不能这么想吗? 这是我持续了许多年的工作,总有什么收获吧。然而我却无法引以为傲,或许这就是我没出息的地方。 ——不对吗? 得到的收获还是很多,但是或许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上太多了。 「年轻人真好哪。」我无意义地反覆。「只有年轻而已啦。」柴笑道。我渐渐习惯他那原本让我觉得不自然的笑容了。 「那是怎样?这个幽灵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鸟吗?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吗?」 「不,京极堂先生精通各种传说和民俗学,对信仰之类的也很有研究。而且他是做这一行的,也很清楚各种文献古籍。所以他将古今的文献和传说中出现的产女相比较后,发现彼此之间似乎有矛盾。」 「彼此有矛盾?」 「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从图像上来看,产女是日本的幽灵——女幽灵的原型。然而民间传说中的产女形象却是形形色色。有时候是一种叫产女鸟的鸟,有些古文献还说实际捉到一看,原来是苍鹭……」 「是鹭啊?」 是装饰在由良家杀人现场的鸟。 「京极堂先生的推论是—产女之所以是鸟,是来自于声音的联想。全国各地似乎都有只听得到婴儿哭声的怪异。水鸟不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吗?」 「声音啊……」 柴田发出「呱呱」的怪声。 「没办法模仿得很像呢。不管怎么样,如果草原或河畔突然冒出婴儿的哭声,会把人吓一大跳吧。不可能有婴儿的地方出现婴儿,首先是让人觉得恐怖,然后再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异内容。有些地方认为是 婴儿,有些地方则是抱着婴儿的女人,就算发现那其实是鸟,也会被解释为是生产而死的女子变成的鸟。」 「就算发现是鸟也一样吗?」 「因为一样恐怖嘛。」柴说,「只听得到啼叫声的状况很让人恐怖吧?如果听起来像是婴儿悲伤的啼哭,人们就会认为是那样的鸟。特别是在婴儿死亡率很高的时代,人们听起来应该会是这样吧。」 「端看听到的人怎么感觉吗?」我这么说,柴便应道「是啊」。 「就看人们怎么解释。这就是京极堂先生提到的有趣观点,他说大凡怪异,都是在接触者的内部构成的。」 「接触者的内部?」 「总之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柴说。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可是听说他是个神主又是帮人驱魔的,生意做得很广不是吗?」 「哦,那也是基于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信念而做的吧。不过我也不晓得说信念对不对。」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 没有吧,一定没有。 「唔,就算同样听到苍鹭的声音,有些人会以为是婴儿的哭声,有些人会联想到抱着婴儿的女人。」 「因人而异吗?」 「嗯,是因人而异,不过也要看那个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吧。这类怪异若是被传述,确定形式,被赋予名字的话,就会成为一个民俗固定下来。」 「环境不同,解释也会改变吗?」 「会啊。即使是同样的怪异,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会加上不同的解释,有时候即使名字相同,外表和性质也会不同。我想那是由于当地的文化差异以及信仰互异所造成的吧。」 「原来如此。」 原来无聊的妖怪故事也有道理。 「所以只凭着产女这个名字去思考,好像会碰到瓶颈。就像我刚才说的,产女有各种不同的出现方式,绝对不是完全相同。有时候是蜘蛛,有时候是火球。」 「哦,我懂了。产女这个称呼说穿了并不是指某种特定现象的名字。许多地区在出现奇妙的事物时,而它的原因让人联想到生产死亡的女子时,就会把它称为产女……是吗?」 「不愧是名刑警。」柴吹捧说。 漫长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妖怪。 是因为生活中没这个必要吧。妖怪故事,根本就是无益的代表。 ——无益也是一种余裕吗? 我感到非常新鲜。 「不过呢,」柴挑动那双粗浓的三角型眉毛,「京极堂先生说,有个地方他怎么样都想不透。」 「怎么说想不透?」 妖怪还有什么想透想不透的吗? 「产女这个东西,汉字怎么写?(※前文中提到的「产女」,皆以平假名「うぶめ」(ubume)表记。)」 「这种东西也有汉字啊?啊,河童、天狗也都有汉字嘛。可是调查报告里不会出现妖怪,我不晓得怎么写哪。」 「写做生产的女人,产女。」柴说道。 「产女?」 「对,很多时候都是这么写。可是呢,有时候也写做『姑获鸟』。」 「喂喂喂,姑获鸟是什么东西啊?」 「姑息的姑,获得的获,再加上鸟。」 又是鸟吗? 「姑获鸟是支那国的妖物。」 「是不一样的东西吗?不是有些地方这么称呼鸟的产女吗?」 「呃……」柴回答得模棱两可,「唔,这不是日本的妖怪,所以不一样,但是原本就有许多大陆产的妖怪传入日本。从大陆来的妖怪里,好像有些生于大陆长于日本,还有一些归化了日本。关于这方面,就是……喏,伊庭先生好像也认识的多多良老师的拿手领域了。」 「那个胖子吗?」 他是个怪人。 「可是这个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柴说,「姑获鸟似乎不是传入以后变成了产女。它的名字没有变成日本风格,性质也没有改变,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两个东西。是不同的东西被混淆在一起——不,应该说被当成了同一个东西。大陆的姑获鸟这个怪鸟呢,会抓小孩子。」 「绑架吗?」 「不是绑票勒赎,是抓来当自己的孩子。不过这种鸟也被视为是生产死亡的女子变成的。这是两者的共通点。」 「那是因为这样而被混淆在一起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柴又丢给我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虽然被混淆了,但也不是决定性地混淆在一起。不过,京极堂先生似乎认为那不是自然而然混淆在一起的。唔,产女这种东西,以前是妇孺皆知嘛。」 「我倒是一时没想到是什么哪。」 「因为是古早以前的传说了。」柴说,「虽然伊庭先生不熟悉产女这个名字,但是看到她的形姿,也会认为是幽灵吧?换句话说,只要有个穿白寿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幽幽地站在柳树下,那就是死人——这样的想法铭刻在你心中,对吧?」 「嗯,是啊。」 是受到戏剧还是什么的影响吗? 我的确认为幽灵就是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甚至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这叫做铭刻啊?」 「还是叫什么呢?产女就是这么普遍地渗透在一般大众的心中。然而姑获鸟呢……」 一般人不知道姑获鸟——柴说。 「虽然很多时候产女也写成姑获鸟这三个字,不过完全是借用汉字的表记,和字面没有关系。但原本姑获鸟几乎没有流传在民间传说或街谈巷议里,庶民不知道这东西,知道它的只有一部分菁英分子。知识分子曾经在书本中介绍过大陆的姑获鸟是怎样的东西。像是《本草和名》之类的书。」 「等一下。」我制止他,「这只是表记的问题吧?把那些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不就是那些知识分子吗?书写或留下记录的不是庶民吧?反正讲话的时候都是同一个音,用什么汉字表记都没有问题吧?」 「是没有问题。产女就是产女,在各地方……虽然有若干变迁,但它就这样流传下来,保留到现在。不过经过明治、大正、昭和,我觉得地域差异这种东西似乎被弭平了。」 「意思是地方的文化消失了吗?」 「似乎正在渐渐消失哪。」柴的脸皱成一团,「这部分是拾了京极堂先生的牙慧,简而言之,过去是由记忆和记录传承下来的。历史学是以记录做为主体累积起来,民俗学则是以记忆为主要研究对象。而记忆呢,唔,是会淡去的。」 「我最近也常忘东忘西的。」我说。 「但是记录会保留下来不是吗?」 「有时候也会烧掉或遗失啊。」 「呃,也是。总之,有时候记忆也会被记录涂改。产女的多样性也失去了不少吧。现在也没有什么人认为产女是鸟了,虽然外形是保留下来了。然后呢……京极堂先生说他想不透的,是姑获鸟和产女为什么会被当成同一个妖怪。」 「那不就是你刚才说的……」 「生产死亡的女子吗?哦,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可是,产女很多时候是送出孩子的妖怪,而另一方面,姑获鸟则是掠夺小孩的妖怪。」 「完全相反呢。」 「就是啊。在中国掠夺,到日本送人——也不是这样吧。日本的产女外形和出现的方式虽然形形色色,但是不会抓小孩。」 「唔,说不同也的确不同……不,完全不同吗?」 「之间的差异之大,就像绑架和弃婴,绑票监禁和监护人遗弃呢。然而它们却被视为相同的存在 ,所以京极堂先生纳闷里头应该有什么背景才对。」 一日一在意,就耿耿于怀吗? 虽然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而我查到了这个谜团的解答。」 柴高兴地微笑了。 在那张笑容后面,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中禅寺的臭脸露了出来。古书肆手中拿着托盆,上面摆着茶杯。 「怎么,小柴,你在跟伊庭先生聊些什么?」 「在聊产女的事啊。」 「那不适合拿来当成一般闲聊的话题吧?」中禅寺说着,把茶托摆到矮桌上,再放上茶杯。 「内子不在,意外地费了点功夫。原本想弄点凉的什么,不巧的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摆在矮桌上的书本和笔记,眯起眼睛。 「啊啊,才刚稍微离开一下,你就拿出这种东西来……。小柴,我说你啊,人家又不是黑泽先生还是沼上,你也选一下话题好吗?哪有人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妖怪的?而且还拿出这种东西……人家会怀疑你的人格的。」 中禅寺在壁宠前坐下,同时低头道歉: 「对不起啊,伊庭先生。我身边似乎有不少这种拿妖怪话题当季节招呼的没礼貌家伙。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我代他道歉。」 中禅寺一边苦笑一边说。 「不,他的话满有意思的。或者说,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听到一半反而教人在意。」 「这样啊。小柴,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伊庭先生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呢。」 「不,我对这种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听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啦。」 「不,伊庭先生理解力很不错唷。」柴说。 「小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你昨天说你找到了什么,是跟产女有关的东西吗?」 「是新资料唷。」 「新资料?」 柴这次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 「谜底解开了。」 「谜底……?」 「我直接说结论吧。」柴探出身子,「在我国,产女和大陆的姑获鸟会混淆在一起,原因是有个人将这两者定义为相同之物。」 「哦?」 中禅寺的外表还是一样不悦,但在我看来,他的眼中浮现出喜色。 「……你查到了吗?」 「大概。」柴答道,「这种事没办法百分百断定吧?但是就目前来说,应该是不会错。」 「你发现了什么?」 「不是发现,唔,只是漏掉了。」 「也就是说,说是新资料,也不是未公开的或新发现的资料罗?」 「是的。我是不知道这是否广为一般人所知道的资料,不过至少这并不是过去无人能够接触的文献。我想只是没有人把它当成妖怪的资料……」 「到底是什么?」中禅寺问道。 「哦,」柴答道,「将我国的产女和姑获鸟定义相同之物的,似乎就是林罗山。」 「那个……林罗山吗?」 「幕府儒官的代表,林家之祖,那个林罗山。」 我也知道林罗山。不过我只知道他在德川家康底下做官,服侍过秀忠、家光、家纲四代将军,是个长寿的学者而已。 「就是那个罗山。」柴说。 「这样啊……是名物学啊。」 「答对了。」 「中禅寺,什么叫名物学?」 总不可能是研究各地方的名产。 「名物学顾名思义,是为物品命名的学问。像是调查动植物及器物的名称与实际状况,并检验名实是否相符。」 「就像比对遗体的身分是吧?」 「这个比喻有些不敬重,不过正是如此。」中禅寺笑道,「即使不明尸体身上有些物品能够显示身分,警方也一定会再次确认是否真是本人吧?如果物品上记载的姓名与遗体的长相外貌不一致,就会调查真正的名字。名物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当然它也有博物学的一面……是啊,罗山曾经研究名物呢。」 「就是啊。」柴点点头,「罗山这个人虽然很有名,但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呢。他煞有介事的功绩是广为人知,但说到他做为一个思想家的成就,顶多只想得到他是个排佛论者吧。不,我不是说专家,而是一般人的印象。」 「是啊。一般都说罗山是日本最早的朱子学信奉者,因此他也被视为确立近世朱子学的人物,同时一般认为在使朱子学成为朝廷官学这方面,罗山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这方面的评价相当可疑。异论也不少。」 「嗯,说到第一个信奉朱子学的人,也不能撇开他的师父藤原惺窝(※藤原惺窝「一五六一~一六一九),江户初期的儒学者,为朱子学派之祖。)不谈呢。最后朱子学的确成了官学,不过罗山尽管受到家康赏识,但是很难认为他直接影响了家康的思想。」 「这一点很难说。」中禅寺说,「话虽如此,罗山的渊博学识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再说他也的确是第一个被将军家拔擢任用的朱子学者,应该也不能说不对吧。」 「唔,的确不能说错啦。而且不管怎么样,罗山都对提高儒学者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贡献。他是突然谒见,受到录用嘛。」 「儒学者的地位根本没有提高吧?像熊泽蕃山(※熊泽蕃山(一六一九~一六九一),江户前期的儒学者,从中江藤树学习阳明学。),还说『儒者,艺者也』哪。」 「蕃山学的是阳明学嘛。」柴回道,「林家是朱子学吧?」 「林家也只是御用学者罢了。松浦静山(※松浦静山(一七六〇~一八四一),江户后期的平户藩主,幼时好学,退休后记录见闻,着有《甲子夜话》等。)在《甲子夜话》中提到,作事奉行(※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幕府的建筑物营造及修缮事务。)建议说,昌平的圣堂是无用的长物,干脆拆了怎么样?于是引起众人议论纷纷,说圣堂是什么东西?是祭祀什么的地方?」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吗?」 「据说没人知道。这可是宝历时期的事呢。于是御用传令官被派去询问奥右笔(※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管理公文及记录、调查先例,辅佐老中职务。):圣堂里祭祀的是神还是佛?」 「哇哈哈哈。」柴大笑出声。 「的确……是个笑话。奥右笔这么回答了:圣堂祭祀的是孔子这个人吧?然后令人吃惊的是,传令官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连孔子都不知道!」 「真伤脑筋呢。然后奥右笔这么回答了:我也不晓得那是谁,好像是《论语》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是这样啊。」 「唔唔。」柴呻吟起来,「那么,中禅寺先生的立场是,认为罗山没有功绩罗?」 「相反。」中禅寺说,「我只是认为,世间传颂的罗山功绩不过是幻想。该注意的是别的地方。」 「哦?是哪里?」 「台面下的部分。」 「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绩吗?」 「不是什么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都遗漏罢了。你也研究江户的话,最好留意一下,谈论江户时,现代人怎么样都会以近代的角度去诠释它。如果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例如我们称为传统的事物真的是古来的传统吗?——连这类理所当然的疑问都不会产生了。传统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建立的。罗山也一样,如果透过明治以后的国家框架去审视他,是会扭曲的。」 「会扭曲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像罗山, 就是把他评为让朱子学变成官学的人物,他才会显得凡庸。有时候他甚至会被贬为俗儒、被当成坏人。」 「俗儒……嗯,罗山不怎么受欢迎嘛。」 「是啊,成不了说书故事的主角。」中禅寺说,「若是依附权势立身,就会遭到后世不当地评价。荣西禅师(※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鎌仓时代的禅僧,临济宗之祖。入宋修习临济禅归国后,获得幕府皈依,势力大盛。)如此,柳生(※战国时代的土豪柳生宗严创立柳生新阴流剑术,后来侍奉德川将军家。其孙柳生三严(柳生十兵卫)为著名剑豪,有许多作品以他做为题材。)亦然,像十兵卫三严就比较受欢迎对吧?」 「批评罗山是俗儒的,是中江藤树(※中江藤树(一六〇八~一六四八),江户时期的儒学者,为日本阳明学派之祖。)吧?藤树他非难罗山言行不一嘛。」 「这个非难颇为与众不同。」 「有名的儒学者会言行不一吗?」 我插口道,柴嘟起嘴唇,否定地「唔唔」了两声。 「罗山的立场是排佛——排斥佛教,但侍奉家康的时候,因为家康命令,他便做了僧侣打扮。藤树说,就算是为了仕宦而便宜行事,但和尚的敌人做出和尚打扮,像什么话……」 「不只是这样。罗山还有一个僧号叫道春,而且最后还成了民部卿法印。」 「是的。嗳,罗山就是成了法印,才会遭到责难。他是圣而从俗啊。啊,法印是地位最高的和尚称号。」 我说「这还真复杂。」柴应道,「的确很复杂。」 「可是,这也是为了让朝廷接纳他深信是正道的朱子学而做出的权宜之计——现代人是这么解释的吧?」 「这个嘛……」中禅寺暧昧地应话,「嗯,说是权宜之计,也算是种权宜之计吧。但林罗山这个人就算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同时他勤学不辍,又是个策士。我并不讨厌他。据说他拜入惺窝门下时,提出的读书目录上记载了多达四百四十册的书籍,自成一家以后,一年也研读多达七百册的书。说起来,他就是因为明历年间(※明历为江户时代的元号,自一六五五年至一六五七年。明历大火发生于明历三年一月一八日至二〇日。)的大火,让藏书连同仓库一起烧光了,才会悲愤而死,不是吗?」 这总让我感同身受哪——中禅寺笑道。 「可是确实就像小柴说的,他的思想方面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和荻生徂徕或山鹿素行相比,他平凡多了。」 「他缺少独特性。」柴说。 「没错。如果要评价,应该要对他把儒学推广到一般民众这一点给予更大的评价。为《四书》、《五经》注下训点(※为了以日文阅读汉文,而在原文加上的文字和符号。)的是罗山,将过去由禅僧、和尚及公家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儒学——开放给大众的,也是罗山。」 「就是说啊。唔,他并没有从本家的朱子学逸脱太多。不过,他费尽心血与阳明学做出区别,排斥王阳明、陆象山的学风,并彻底抨击佛教,只热心于夸示朱子学的正统。」 「攻击对立的一方,好突显自己相信的正统吗?」我问。 「就是这样吧。」柴答道,「因为太过于贯彻朱子学原理主义,他连师父惺窝都批判下去了。与其说他是思想家,更接近启蒙家。」 「他批判自己的师父啊?」 「他的师父惺窝的学风很大方,非常宽容唷,伊庭先生。罗山就是劝告师父,叫他必须更严格一点。唔,感觉上他只有这种地方惹人注意。」 柴向中禅寺征求同意。 「也是吧。」主人再次暧昧地应声,「他的著作也以平易的启蒙书居多。不管是《春监抄》还是《儒门思问录》,都是以和文撰写的教育书籍。罗山并没有发表什么艰涩锋利的罗山学式的作品,所以才会留下小柴说的那种印象吧……不过我认为他这个人绝对不只有这样。他对于古书的蒐集整理、对书志学方面的探究心超乎常人。罗山这个人十分注重网罗,也重实证,而且又是个热心的研究家。他不是曾经与黑衣宰相金地院崇传(※以心崇传(一五六九~一六三三),为江户初期的临济僧,侍奉德川家康,负责外交及寺社行政。权力之大,被称为黑衣宰相,但家康死后随即失势。)一起抄写《群书治要》吗?」 「你是说,他著作的数目也非常多?」 「因为他很长寿。」 中禅寺说得很直接。 「罗山八岁就会背诵《太平记》(※成立于十四世纪后半的军记物语,描写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动乱。),十二岁通国字,能阅览汉籍,十三岁入建仁寺修习禅学。至于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相当早熟。他二十二岁认识惺窝,后来也向今出川晴季(※今出川睛季(一五三九~一六一七),即菊亭睛季,为安土桃山后期及江户前期的公卿。)学习有职故实,并研究神道,非常热心向学。他二十三岁拜谒家康,后来一直到七十四岁过世为止,孜孜不倦地活动,出版著作会那么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担任重要职位以后,也编撰了《宽永诸家系图传》、《本朝编年录》等等。」 「就是这里。」柴说。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中禅寺问。 「也就是说,学习儒学的人姑且不论,一般人听到林罗山,会想到的不是《本朝神社考》或《神道传授》这些著作吗?」 「还有日本三大温泉吗?(※日本三大著名温泉是由林罗山所选定,即有马、草津、下吕三大温泉。)」中禅寺说。 「你说下吕温泉吗?」柴笑了。 「喂喂喂,儒学者连这种东西都要决定吗?」 「嗯,林家的儒者要说的话,似乎是很喜欢决定一些有的没的……问题就在这里。罗山的功绩,是不是因为他儒者的立场,还有朝廷御用学者这个头衔,而被忽视了呢?像我,直到开始研究这些以前,一听到林罗山,想到的都只有《怪谈全书》而已。」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这里啊。」 中禅寺露出高兴的表情——看起来。 「小柴,我刚才说的也正是这里。罗山如果不是官学之徒,或者不是儒者……如果他是个名物学者或名辞学者,或在野的本草学者、神道学者,他的评价或许会大不相同。不过,由于他那样的地位而能够实现的工作,应该也不少吧……」 「是的。罗山与其说是朱子学者,更像是把朱子学放在理想的学者、知识分子吧?」 「我觉得知识分子这个概括方式有待商榷,不过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怀疑这完全是罗山的战略。」 「战略?」柴纳闷地问,「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世人的误会,而是罗山明知道而故意这么做?这部分我不太了解,不过总之……请看看这个。」 柴从桌上的书中挑出两本,递给中禅寺。 「这不是《多识编》吗?」 「是的。这是庆安二年(※庆安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四八~一六五二。)出版的,是宽永八年(※宽永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版,所谓《新刊多识编》的复刻本之一。而这本则有点稀奇了。应该是庆长十七年(※庆长为安土桃山时代跨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五九六~一六一五。),罗山三十岁时写下的《多识编》草稿的抄本。」 「哦?我是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中禅寺的眼神变了。 木场在酒席上也提过,虽然一方面是做生意,但中禅寺本人也是个相当严重的书痴。仔细一看,不只是眼神,他连脸色都变了。柴愉快地看着他的表情说: 「从草稿到《新刊》,中间间隔了将近二十年,两相比较,十分有趣。」 「哦?的确,旧的版本中,罗山大量地用了神这个字。在反覆校订当中,罗山把某某之神这样的记述全部撤回了。这是显示出他认为神这种称呼不应该妄加使用的意志吗?」 「我认为是受到朱子的影响。很有意思吧?」 「我说你们,那是什么书?」 听到这里,却被抛在一旁,教人觉得寂寞。 「这个啊,有本中国的书籍叫做《本草纲目》,这本书就是将上面记载的动植物名称以训读(※训读相对于音读而言,是以日语发音去读汉字。)标上和名。例如,狗是伊奴,水獭是加和宇曾,狒狒是和良伊计毛乃(※「和良伊计毛乃」(waraikemono)以日文发音,意思即是「大笑的野兽」。)。」 「大笑的野兽?这是辞典吗?」 「对,辞典,辞书。」柴拍膝道,「不过这本《多识编》,一直被当成写汉诗时使用的书籍,或是本草学者的用书,一直没有切确的定位,也没有被好好地研究过。罗山也常写诗,而且既然它书写的契机是《本草纲目》,会被当成本草书籍来阅读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庆长十二年,罗山在长崎拿到《本草纲目》以后,就直接献给了家康。罗山剃发,被朝廷录用,也是那一年的事。而《多识编》的成立,是在五年后的庆长十七年。虽然不是家康命令他写《多识编》,不过就算把它当戍是为了家康而写的,也不会相去太远。」 「那样的话,又会怎样?」 「辞典这种东西,都是献给为政者的。」中禅寺说,「换句话说,小柴你的意思是,这本《多识编》给后世带来的影响意外地大吗?」 「嗯,虽然表面上不明显,但我认为影响很大。贝原益轩(※贝原益轩(一六三〇~一七一四),江户前期的儒学者、教育家及本草学家。信奉朱子学。)和小野兰山(※小野兰山(一七二九~一八一〇),江户后期的本草学家,于幕府担任医官,游历各地采集动植物及矿物。着有《本草纲目启蒙》四十八卷等。)后来的《本草纲目》研究,一定也是以此做为出发点,此外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部分。仔细比对,可以发现《多识编》除了《本草纲目》以外,也参考了《倭名类聚抄》,或抄录《王氏农书》的条目,除了训读以外,有时候也会加以解说。这些项目分类条列,可以算是一种罗山流的字典,和后来的博物学也有共通之处。」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关于这个,你是说例如寺岛良安(※寺岛良安(生卒年未详),江户中期的汉方医,精通和汉之学,着有图解百科事典《和漠三才图会》一〇五卷。)等人的研究吗?」 「《和汉三才图会》当然也是如此,但我想将文艺等领域也纳入视野,将研究范围扩展得更大。比如说,平田笃胤(※平田笃胤(一七七六~一八四三),江户后期的国学者,本居宣长的门生,提倡复古神道,影响幕末的尊王攘夷思想甚巨。)的《古今妖魅考》也是受到《本朝神社考》的影响,所以罗山的影响力应该意外地大。」 「应该是。」中禅寺答道。 「一定是的。」柴看起来非常高兴,「一定是吧?我在想,近世的怪异有一部分应该是从儒佛的攻防及吸收的关系中产生的。我想着手研究这个问题。」 「攻防与吸收?」 「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唔,我认为佛教这一方,应该吸收了罗山等人为了批判佛教而揭示的儒学知识的一部分,加以转化为理论武装,以补强己方的说法——应该有这样的一面。特别是关于怪异的解释,这种倾向更是强烈。唔,总之这是今后的研究课题。」 「很有意思呢。」 「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啊。怪异这种东西,战前战时的忠孝一贯国策型儒学研究自不用说,战后教养主义式(※教养主义为主要透过阅读古典、经典著作来获得知识、陶冶人格的思想,兴盛于大正到昭和初期的旧制高校。)的儒学研究也不会处理这种题材。」 「我想要探索的不是鬼神论式的,或是在儒学内部完结的议论,而是想要在一般的怪异理解当中,寻找儒学思想的影响。所以我一直在留意,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这种想法的论据?结果……」 「你在《多识编》里找到了什么吗?」 「嗯。唔,一开始只是读好玩的。像是里面把罔两写成岐毛久伊于仁(※日文的意思为「食肝鬼」。)呢。」 「食肝鬼?完全就是这个意思嘛。」中禅寺说。 「就是啊。然后是产女,请看这个鸟的部分。」 听到鸟,我忍不住将短小的身躯往前采去。 鹰。游隼。鹞。黄。苍。雕。羗鹫。乕鹰。 这些文字映入眼帘。 姑获鸟…… 今思宇布米登里又云奴惠(※「宇布米登里」即「产女鸟」之音,「奴惠」即「鵺」之音。)。 上面似乎这么写。 「今思啊……」 「嗯。现今思量……也就是现在正在考虑、决定的意思吧。他思考了适合姑获鸟的倭训,认为大概是产女,或是鵺。」 「是……罗山决定的啊?」 中禅寺一瞬间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最早是什么文献中出现将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之物的记述呢?」柴问道。 「最早?这个嘛,我没有认真调查过,大概是《奇异杂谈集》吧。就我所知,没有比它更早的记述了。」 「既然连京极堂先生都不知道了,就算有,应该也是非常冷僻的书籍吧。我调查到的也是《奇异杂谈集》。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罗山死后三十年的贞享四年(※贞享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八四~一六八八。),不过有早于它的古抄本。关于古抄本的成立年代,有人说是天文年间(※天文为江户时期年号,一五三二~一五五四。),但应该没那么古老。因为它引用了《本草纲目》。」 「顶多庆安或明历是吗?」 「差不多吧,顶多重叠到罗山晚年吧?」 「也就是《多识编》比较古老吗?」 「是的,《多识编》古老多了。当然,还有罗山与《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参考同一份资料的可能性,不过罗山这边……」 「写着『今思』。原来如此。这……或许的确是一个发现哪。」 中禅寺抱起双臂。 「这不是遗迹,所以不能说是挖掘,不过,过去没有人以姑获鸟为中心去读它呢。可是京极堂先生,你觉得《多识编》里的记述怎么样?为什么罗山会让姑获鸟读做产女呢……?」 「你想说应该注意的是鵺吗?」 「答对了。罗山说,姑获鸟应该是产女,或是鵺。」 「鵺,我记得是源赖政(※源赖政(一一〇四~一一八〇),平安末期的武将,射箭的名手,他射下紫宸殿上的妖怪鵺的传说脍炙人口。)消灭的怪物吧?我曾经在锦绘(※浮世绘的彩色版画。)之类的看过。」 「这个嘛,伊庭先生,那个怪物虽然被称为鵺,但是原本它只是个会发出鵺的叫声的怪物而已。头是猴子,身体是狸子,尾巴是蛇,手脚是虎,叫声是鵺。」 「那么,鵺不是怪物的名字罗?」 「所谓的鵺就是虎鸫。」中禅寺说,「是夜啼凶鸟。说起来,把一个猴子头、手脚是老虎的狸子用怪鸟的名字命名,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跟鸟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它的外形找 不到半点鸟的要素。以鸟来形容的,只有声音而已。发生在紫宸殿上空的怪异,原本应该是视为啼 6章 是海德格吗……? 脑中浮现的,是德国哲学家的名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同样听到了这种话题。 关于存在。 关于死。 现在存在于这里,与活着。 不安。 ——对了, 是巧遇横沟老师的那一天。意想不到地与名人邂逅,令我有些兴奋。之前的忧郁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我也没有直接从出版社回家,而是绕到朋友家去了。 ——京极堂。 坡道上的,竹丛中的,被书本环绕的客厅。 在那里,我同样地思考、谈论了这种事。 我觉得非常怀念——尽管那不是太久以前的事,而是前阵子刚发生而已。京极堂那里,有主人还有老朋友大河内。在那里…… ——面对死亡的存在。 ——对于埋没于堕落日常的嫌恶。 那个时候我不同于以往,喋喋不休。我深信忧郁的症状好转了。 虽然那只是因为偶然邂逅大人物,使得心跳加速罢了。 只是误会。 那个时候我们谈了些什么? 面对死亡的存在。因为有死这个结束,有无这个终点,生才能够存在。人无论是有意识或无意识,都不可能背离必定到来的死亡这个现实而存在。 所以……不,那是…… 那是京极堂的话,还是大河内的话? 还是引用海德格的话? 搞不清楚。原本我就没有什么强烈的主义主张,总是被有条有理的说法牵引过去。不管怎么样, 对我来说,活着这件事…… 「没有意义。」 我这么回答。 伯爵在眉间和眼角挤出皱纹,夸张地反覆我的话,「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我垂下头去,「我……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个废物。我不太会解释,不过,呃,我没办法好好地与社会相处……」 「社会。」 「嗯……对我来说……不,对我这个人的自我来说,世界是个人性的……」 「个人。」伯爵一一重复。 「关口老师。」伯爵说了,「您真的很有意思,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期待……?这……」 「但是,」伯爵打断我的话,「可以请您避免使用个人、社会这类字眼吗?关口老师。」 「呃……」 什么意思?我抬起视线。 「人类这个字眼也不太妥当。」伯爵接着说。 「不妥当?」 「那些是物。」 「物?」 「这些字眼都非常易于使用,可是它们都没有严密的定义,对吧?何谓人类?是生物种类的名称吗?和日本猴或美国螯虾是同样的意义吗?应该不是。个人、自我也是一样。这些全都是存在之物……」 而不是存在之事——伯爵说。 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小提琴的音色,又高又细,让人喘不过气。他的说话方式明快流畅,口齿清晰,语调也十分柔和,但是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卡在我的耳朵里,在我的黏膜刮出许多细小的伤痕后溜出去。 「这种情况,真正应该探究的不是形体而是状态,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我不懂。 当然,我支吾起来。 伯爵笑了,他嘲笑着答不出话的我。他一定很瞧不起我。 不,只是看起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吧。 伯爵苦恼地紧蹙着眉头,有些哀伤地垂下眉角,抿成一字型的嘴角微微扬起——这独特的表情,从他进房间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那看起来像是嘲笑,也像是困窘。 角度不同,看起来也像是在生气或哭泣。 可是那就和能剧(※能是日本传统戏剧之一,在伴唱及伴奏下,由戴面具的舞者表演的一种歌舞剧。)的小面(※小面是能剧使用的面具的一种,尺寸最小,是代表年轻女子的面具。)一样,从这类固定的表层看出里面的感情时,大部分都只是反映出观者的内在罢了。 考虑到伯爵那以种种意义来说都得天独厚、没有一丝匮乏的顺遂境遇,然后再从任何一方面都逊于伯爵的我这个卑贱至极的视点仰望,他的表情就成了笑脸——只是如此罢了。 这是偏见。 ——这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若论能言善道,京极堂也超乎常人地能言善道。我每次碰到他,都被他用道理打得落花流水,就算被他贬得一无是处,我也没办法有任何像样的反驳。以这个意义来说,情况是相同的,但是…… 伯爵就是教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我这么感觉。 因为这个面无血色、宛如贵族般的绅士才一落座,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我: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被唐突地询问这种问题,真有人能够当场回答吗?而且是被初见面的人、毫无预警地这么询问,就算换成别人,一定也会困惑万分。 我了解公滋特意前来忠告我的理由了。 的确,伯爵似乎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总觉得说不通。 自己的意思无法传达给对方、难以沟通——这种情况就我而言,是早已司空见惯之事。我极不擅长表现自我,对自己也毫无执着。我的内在,没有强烈地想要传达给对方、让对方了解的事情。 可是这次情况不只如此。 我无法了解伯爵的话、伯爵的真心。 京极堂也老是饶舌地讲述些艰涩的事,但我大致可以了解他说的话。就算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也可以了解他说这些话的心意:可是伯爵不一样。 我深深地体会到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我没办法谈论存在。」我说,「我没有谈论存在的器量。」 「可是你也存在着。因为存在,才能够这么想。不对吗?关口老师。」 这…… 「我不懂。您说的是没错,可是什么都没在想的时候、没法子想的时候,我……」 我连自己是不是身在此处都无法确定。 「说起来,在日常当中,我对于自己存在这件事是非自觉性的。是无自觉的。我对于存在甚至不感到疑问。而且一旦注意到……」 就会不安。 不…… 我会预感到不安即将到来。 预感,会确实地成为不安的诱因。 所以预感这件事,让我不安。 不安就像这样,以模糊的形态在我的内在巡梭。它保持着暧昧状态,一边膨胀,一边收缩,反覆着螺旋运动。我装作视而不见地活着,这就是我糊涂的日常的真面目。 换言之, 我在追求不安吗? 「我很不安。」我答道。 「不安?」 「是的。我……我没办法谈论什么关于存在的深奥话题。因为我有时候甚至连自己存不存在都感到怀疑。我光是谈论我这个既渺小又暧昧不清的自我就已经费尽心力了。」 「怀疑自我的存在……」 伯爵说到这里,没了下文,于是我抬起头来。 伯爵睁大了眼睛。 他是觉得目瞪口呆吗? 一定是吧。 「关口老师似乎有些误会呢。」伯爵说。 「或许吧。我……」 我这个人思虑浅薄。 「是谁怀疑关口老师的存在?」 「呃,这……」 是好像我, 又好像不是我的东西。 「是关口老师吧?」伯爵说。 「我……?大概吧。」 当然是我吧。不管由谁来想,都是如此。什么寻找自我、发现真正的自我,那根本是胡言乱语。这件事…: 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只是漂亮话,是虚言。 如果真心说什么寻找自我,那实在太愚蠢了。 我真的这么想。 什么活得像自己、珍惜自我,这种话也同样让人生气。才没有什么清楚明了的自我可以相像或是珍惜。 所以…… 「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我的情况,呃……」 「关口老师觉得可疑的,不可能是关口老师的存在本身。既然会质疑存在,就表示关口老师确实地存在着。」 「确实地……是吗?」 「那当然了。如果关口老师曾经怀疑自我的存在这段告白是事实,那么逭段告白,就成了肯定老师存在的依据。另一方面,这完全成不了否定老师存在的根据。」 「这……」 伯爵说的没错吧。可是, 「如果没有感到怀疑的主体存在,根本不会感到怀疑。既然关口老师感觉到什么,无论内容有多么不明确,关口老师存在这件事,都是千真万确的。」 「呃,这……」 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我存在这件事是无庸置疑吧。 可是被这么积极地肯定…… 我觉得非常厌恶。 的确, 我想我是存在的吧。 不,我是存在的。就像伯爵说的,我这个东西确实地存在着。而我却会去怀疑它,或许是我强烈地不愿意存在的愿望显露。 我这么说。 「原来如此。」伯爵答道。 我实在不认为他信服了。 「不愿意存在……也就是关口老师想死?」 「呃。」 他的问题太单刀直入了。 直接过头,让我穷于回答。 没错……我…… 「问题就在这里。」在我整理好混浊的意识前,伯爵开口了,「关口老师所嫌恶的,其实是埋没于日常、对存在这件事毫不怀疑这一点……对吗?对于这种无自觉的存在方式的抗拒,占据了您的中心。您隐约感觉这种存在方式并非原本。不对吗?」 我不太懂。 这种话我听不懂。 伯爵…… 看起来很愉快。那张冷峻而纤细的表情,看在我混浊的眼睛里,就像蹂躏着小动物的猛禽类。 「我不知道。」 我只能这么回答。愚蠢。 说起来,我根本不懂伯爵为什么会开始这样的问答。不,我根本不可能了解伯爵的心情。 这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伯爵确实很奇特。我不认为这是像公滋说的,因为是华族所以奇怪,因为是公家所以古怪。但是无论如何,我这种下贱的人,无法了解总是思考着高尚问题的贤者意图。 伯爵一进房间,立刻以夸张的动作表示欢迎,要求进行我讨厌的握手,然后一坐下来,连自我介绍都草草了事,马上就提出这种问题。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关口老师…… 我愣住了。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伯爵会向我说明侦探工作的委托内容,也就是过去发生的事件,以及现在的状况。 即便不是如此,至少也该有些社交辞令或季节性招呼这类开场白吧。就算省去开场白,有人会开口劈头就问什么活着的意义吗? 我望向自己的手掌。 上面还残留着伯爵冰冷的皮肤触感。 「伯爵。」女人的声音响起,「怎么才一见面,就问客人这种问题呢?听起来简直像是在逼迫老师。」 「我并没有逼迫的意思……」 「我明白。我是明白,但是关口老师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伯爵,人家会误会的。」 误会…… 是误会吗?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伯爵身旁的女子……她应该是即将成为伯爵新娘的人吧。 五官凛然有神。比起美女,漂亮姑娘这个形容更先浮现在我的脑中。她充满清洁戚,给人一种清纯的印象。一头略短的头发以发箍拢起。她不施脂粉,却也完全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白色衬衫有些眩目。 我再次垂下头去。 我不太敢注视异性的脸,总觉得那样很失礼。如果我是女性,一定不愿意被我这种低等的人注视吧。不过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不必要地提防被人怀疑我心术不正。不管怎么样,「男女七岁不同席」这种老掉牙的教诲,以不同的意义来说,对我而言是令人感激的。 「而且伯爵还没有介绍我呢。」女子说。 「噢,我都忘了。」伯爵说,「真是糟糕。看样子我有些兴奋过头了。」 「这我知道……」 关口老师——听到呼唤,我只抬起了视线往上望。 「伯爵真的非常期待能够见到关口老师唷。」 「呃……」 伯爵想要见的是你啊…… 伯爵大人好像是你作品的忠实读者哦…… 公滋也这么说过。 「我也拜读了您的大作。」 「啊、呃……」 「我叫奥贯薰子。伯爵不肯介绍我,我就自我介绍罗。」薰子对伯爵笑道。 伯爵苦笑,说: 「我真是糟糕呢,兴奋得忘了礼数……啊,请容我重新介绍。这位小姐今晚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她是我的未婚妻薰子。明天开始,她将成为这栋宅子的居民。」 「婚、婚礼是今晚吗?」 我还以为还有一些日子。 「我们并不会举行什么特别的仪式。」伯爵说,「最近一般人似乎都会举行各种仪式,不过由良家并不时兴这些。我们只会办个庆祝会,介绍亲属——不过也只有刚才前来致意的叔公和堂兄——然后起誓而已。」 「哦……」 「接下来就只剩下办理结婚登记。不过这次能够邀请到礼二郎和关口老师列席,我真的非常高兴。」 「伯爵真的非常高兴唷。」薰子说。 「我也……」 我本来想问「我也要出席婚礼吗?」可是因为语尾变得模糊不清,伯爵似乎听成了别的意思,他露出满面笑容,说着「这是我的荣幸。」地再次把手伸向我。 手轻轻地彼此触碰。 接触的瞬间, 我的手汗湿无比,我觉得自己肮脏极了。从我肮脏的肉体渗透出来的污秽体液当中,一定含有大量的细菌。我觉得自己把霉菌传染给别人了。 我急忙抽手。 薰子没有向我要求握手,真是太好了。 我大概是一脸泫然欲泣,瞄了薰子一眼。 她在微笑。 看起来……非常幸福。 「老师很紧张吧?」 薰子的声音很柔和。和伯爵的嗓音不同,是可以抚慰他人的音质。 「呃,嗯……」我的回答还是老样子,「我……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见到伯爵的人,大部分好像都会紧张。前几天我们学校的校长——啊,我在附近的分校担任教师——因为我无父无母,校长愿意代替我的父母参礼,我请他和伯爵会面……」 「校长先生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伯爵说。 「他很紧张嘛。伯爵很容 易让人误会。」 「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我的态度那么教访客紧张吗?」 「首先前伯爵这个头衔,还有这栋洋馆的外观,就会把人给吓倒了。还有伯爵的风貌、举止、语调……」 「都不对吗?难道你也……」伯爵的表情一眨眼变得悲伤,「你也这么认为吗?」 薰子相反地露出笑容。 「讨厌啦,伯爵。我很明白伯爵的心的。若非如此,怎么会决心要和伯爵结婚呢?可是……一开始我也有点害怕伯爵呢。关口老师。」 我不敢说「就是吧。」当然,也没办法奉承或开玩笑。 「我以前研究鸟的生态。」薰子说,「这里有着全世界的鸟,对吧?我完全没想到在这种穷乡僻壤,会完整地保留着博物学者由良行房博士的收藏,真是吃惊极了。我从校长那里听到这座馆的传闻,无论如何都想过来参观,于是鼓起勇气连络伯爵。由于这样的契机,才会有现在这段姻缘,但是第一次见到伯爵的时候,我觉得伯爵真是个可怕的人。」 伯爵表情不变地应道「这样啊。」 「但我自认为我对你的态度始终如一。」 「伯爵没有改变,我想一定是我的观点不同了。因为校长还有镇里的人口中形容的伯爵,一直让我觉得是个乖僻自傲、厌恶世人的华族大人,感觉很难相处。在实际见到伯爵之前,这样的成见深植在我心里。」 我……现在仍然被那种成见所囚禁。 不过,我的成见和薰子的有些不同。 奇妙的、 不祥的、 不可解的。 我望向伯爵。 苍白的脸,苦恼的表情,夸张的动作和金属性的声音。宛如哲学者会进行的问答——确实奇妙、不祥、不可解。 但是看起来不像有恶意。 我不会应付伯爵,可是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完全不觉得伯爵本身是个坏人。说起来,像我这种有点社交恐惧症的人,本来就不会应付几乎所有的人。从这种观点冷静地想,或许可以说……我其实是喜欢这个宛如赛璐璐制成的贵族的。 不……. 我会这么想,或许都是多亏了薰子。 我将视线从伯爵的脸移动到薰子的脸。 平常的话,她应该会被形容为肤色白皙吧。可是由于并坐在旁边的伯爵实在太过于苍白,薰子看起来不必要地健康。脸颊和嘴唇都血色红润。 与其说是楚楚动人,更显得活泼,或者说是清新。 即使以我混浊的眼睛来看,薰子也十分清新,而这个清新的人选择了这个奇特的贵族做为生涯的伴侣,这是屹立不摇的事实。 而薰子的心情应该没有虚伪,也没有妥协。 我不认为她的目的是财产。 当然,这只是从外表做出来的判断,而我也非常清楚我这个人没有看人的眼光,即使如此,就连愚钝的我也能够看出至少薰子对伯爵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情感。 既然她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表示由良昂允是个好人吧。 薰子不晓得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瞄了我的眼睛一眼,表情变得温和。 「结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她说,「伯爵根本不厌恶世人,他非常喜欢与人来往。虽然他看起来有些奇特,言行举止也给人一种难以亲近、难以相处的印象,不过请不必担心。」 薰子这么说道。 「我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了。」伯爵有些害臊地说。 这个苍白的男子…… ——也是有血有肉的。 我这么想,觉得有那么一点放松下来了。薰子「呵」地以鼻音轻笑,然后望向孔雀说: 「这些鸟真的很珍贵。对了,我第一次看到客房——关口老师的房间的蜂鸟时,真是感动极了。老师,您看到了吗?」 ——蜂鸟。 「我、我拜见过了。……恕我冒昧,薰子小姐……是鸟类学者吗?」 「我不是学者,我只是个曾经想成为学者的教师。我的家境贫困,再加上时代不允许……最重要的是因为我是女人,无法靠学问立身。不过我很喜欢鸟。」 「鸟……」 「鸟可以飞翔呀。」薰子说道,望向窗外,「非常……自由。」 「她这么说。」伯爵说,「但我的鸟儿不会飞。」 伯爵一本正经地这么接着说。 「是不会飞呀。」薰子也说,「伯爵说这里的鸟儿非常乖巧……」 「外面的鸟儿不乖巧吗?」 「我想应该不怎么乖巧吧。」薰子说着,笑了。「您听到了吗?关口老师,伯爵就是这样一个人。」 「呃……哦……」 「他非常地纯真无垢。」薰子转向伯爵,注视着他。 伯爵更加困窘地蹙起眉头,说: 「她常说这种话,但我实在不太了解她的意思。我只是很平常地行动而已。」 「这就是伯爵的魅力所在。」薰子再次笑了,「啊……恕我失礼。竟然在客人面前笑出声音,身为由良家的新娘,实在太不检点了。」 「没那回事。你还不是这个家的正式成员。换句话说,你现在依然住在只属于你的世界里,说起来就和关口老师一样,是客人。」 「哎呀,我算是客人啊?」薰子闹别扭地说。我有点快要招架不住了。 他们两个的年纪大概都可以当父女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是一对情侣。薰子形容伯爵纯真无垢,而事实也是如此吧。 伯爵的灵魂依然是个少年。 伯爵的话会让我难以理解,是因为那甚至会让人觉得狡狯的说法以及难解的词汇罗列背后,隐藏着青涩的、年轻的灵魂吧。 和我完全相反。 我的想法总是不成熟,我的言语总是不达意。我完全无法把过去的经验应用到现在,什么都不学习,一点成长也没有。可是…… 却只有灵魂已然精疲力竭。 伯爵是个成熟的聪慧少年,我则是个未熟的愚昧老人。 「相反地,」伯爵维持着他独特的表情说,「从明天开始,请你只对我一个人微笑,薰子小姐……」 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是假惺惺的甜言蜜语。然而话从伯爵口中说出来,却完全不让人这么感觉,真不可思议。 「就像鸟儿一样,是吗?」 薰子这么回应,伯爵夸张地回答: 「没错,就是如此。你要变成我的家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薰子对着我说,「我……虽然连伯爵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但是在我未熟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心地如伯爵这般纯洁的人,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了。所以……」 「你才会决定和伯爵结婚吗?」 「是的。」薰子明确地回答。 她没有一丝阴霾。 她看起来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的口吻十分俐落,非常清晰。或许是因为她的嗓音柔和,更容易溜进耳朵里吧。 「我身边的人都很吃惊。我也遭到很大的反对,说我们的身分悬殊……」 「我们没有身分之别。华族制度老早就已经废除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遭到反对,而且我们都已经成年,彼此都同意,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 这是正论吧。 「年龄的差距,似乎也成了世人好奇的焦点。」薰子有些愉快地说,「附近地方是一片骚动呢。就连平日不相往来的邻近住户,明明没有通知,也自个儿跑上门来……」 这也难怪。 就算去除嫁入对象的地位和年龄 差距这些特殊性,也话题性十足吧。看样子,这场婚事可以说是典型的嫁到金龟婿,怎么样都会引起注目。 我不知道薰子住在什么地方,不过她说她在附近的分校当老师,那么应该是住在这栋洋馆附近的村子或城镇吧。那么——这没有歧视的意思——是乡下地方,至少不是都会。 都市的流言传得快,但乡下的流言传得深。 因为狭小、封闭吧。 薰子似乎碰上了不少麻烦。 「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呢?」伯爵神情苦恼地说。 我想这个人大概是真的不懂。 「在这样的状况里,伯爵由衷期待复木津先生的到来。当他听到关口老师也会过来,真是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也重新拜读了您的大作,那真是……」 「重、重读……?」 瞬间,我了若指掌地知道自己的颜面涨红了。这是外表的变化,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似乎很怪,但我实际上就是这么感觉。 脸颊的毛孔收缩,相反地汗腺扩张。 我才刚感觉到一阵火热,汗水就猛地冒了出来。 「我、我写的东西,实、实在没有重读的……」 价值——说到这里,我已经呼吸困难了。 老实说,就连作者的我自己,重读都觉得痛苦,心情会变得阴郁无比。 因为作品就是我自己。 那是渺小阴暗消极、卑鄙胆小不安的我,几乎是全自动地写出来的我的分身。 那种劣文,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尽管这么说,我却是靠着贩卖这些劣文糊口,自我矛盾得也太严重了。 我嘀咕着莫名其妙的藉口般的话,但对方应该几乎听不清楚。因为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 「没那回事,对吧?伯爵?」薰子说,「我不了解艰涩的文学,不过最近的……称为什么第三新人的作家作品,我总读不太下去。我比较喜欢战前的小说……而关口老师的作品,我可以毫不抵抗地读下去。」 「拿、拿我和那些作家比较,实在……」 所谓第三新人,是世人——大概是出版社——为最近一些刚崭露头角、大受好评的流行作家冠上的称呼。 如果我模糊的记忆正确,这个称呼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今年初发售的《文学界》杂志上。至于为什么是第三,似乎是把战后登场的作家依出道时期和倾向分类,而他们隶属于第三期。 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明确的基准。 战后马上登场的所谓战后派作家似乎相当于第一新人,但第二新人是怎样的范畴,其实我并不清楚。我觉得说穿了只是从这几年出道的年轻作家中挑出几个较受瞩目的人,统称为第三新人罢了。被囊括进来的几个作家不仅受到评价,作品也会大卖,有些还成为芥川奖等奖项的候选人,有些人实际上也得了奖。 地位和我差远了。 「我的作品……呃……」 既不受评价,卖得也不好。 「和那没有关系。」薰子说,「我和伯爵都不喜欢权威主义的事物,也不喜欢流行。那没有意义。对不对,伯爵?」 「说的没错。」伯爵说,「价值不是由别人决定,而是自己决定的。」 「哦……」 「就像薰子说的。关口老师的一系列作品,对我非常有价值。您的单行本《目眩》,我已经拜读了三次。后来发表在杂志上的〈犬逝之道〉以及〈独吊〉,我也读了好几次。」 「哦,呃……」 我不想听。光是听到标题,我就陷入绝望。我几乎快被对写作和发表的羞愧给压垮了。那样的话,干脆别写就好了,可是…… 「我特别中意〈独吊〉这篇作品。」伯爵说,「那是我绝对无法企及的水准。发想非常引人深思。那篇作品……是目前的最新作品吗?后来似乎没有别的作品发表呢。」 「呃,我被卷入一些事……」 我……成了某个事件的嫌疑犯,被收押了。嫌疑洗清时,我也崩坏了。 「关于那篇作品,我有些问题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我也曾经向稀谭舍的山寄先生询问过意见,但议论的焦点似乎有些误差……所以我一直想向作者本人讨教。」 「哦……」 不管他想问什么,我都无法明确回答吧。 「听、听说前几天……您见到了横沟老师?」 我改变话锋。 伯爵一瞬间苦恼地垂下眉角,然后说: 「哦,成城的那位先生。山寄先生为我引介的人物是侦探作家俱乐部的会员,多亏那位先生帮忙,我得以向几位侦探小说家请求会面。一开始是预定去拜访一位叫江户川什么的先生,但是听说他不在……」 在伯爵眼中,那位大乱步也只是一位叫江户川什么的先生。原来如此,伯爵确实异于常人,不过仔细想想,他并没有说错。他只是用姓氏加敬称来称呼罢了。 公滋是对这种异于常人的地方感到困惑吗? 「那些作家老师们,以不同的意义来说,也相当有意思呢。可是遗憾的是,我们没办法进行太深的议论。」 因为时间不够——伯爵说。 「就这一点来说,我似乎可以和关口老师好好地深谈一番。」 「啊,这……」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被更进一步深究。 现在要挖掘还是凝视我自己的内在,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管这个, 现在的状况不是应该更迫切才对吗? 我不是来这里进行文学议论,也不是来玩的,更不是为了讨论哲学性的存在论而坐在这把令人如坐针毡的椅子上。我是以复木津——侦探的代理身分,前来见我根本不想见的人,被迫进行我不擅长的对话。侦探被召请到这栋洋馆,则是为了防范即将发生的事件于未然,同时揭开过去发生的忌讳事件的真相。 而我现在——虽然是非常不情愿地——被迫肩负起他的代理身分。 「榎、榎木津……」 「他的身体状况还好吗?」薰子问。 我只说了榎木津三个字,人家会这么反应也是难怪。 「应该不要紧吧。」 我的立场应该要聆听委托人说明,却尽是人家问一句,我答一句。而且还结结巴巴的。 「那样的话就好……」 薰子的脸色一瞬间暗了下来。 「你可以放心的。」伯爵说。 哪里可以放心了?——我心想。不要紧的只有榎木津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就算榎木津是正常的,也一点都称不上不要紧。 「那么,呃……」 「礼二郎的外形改变了呢。」伯爵说。 「外形?」 薰子微笑,说明道: 「这是伯爵独特的表现。伯爵把成长说成肉体变化。」 「变化……?」 的确是变化吧。 「我说错了吗?」伯爵一本正经地问,「外形会变化,不是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 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是哪里不同。 「我一开始也愣住了……啊,这样说对伯爵失礼了。可是,我觉得这种感性非常独特。伯爵的话让我有了一些反省。我不是在教导小孩子吗?」 她说她是教师。 「我们会把小孩子和大人区分开来,对吧?小孩会长大,变成大人。而我虽然表现成大人的样子,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境界非常暧昧。而这一般会用成长两个字来带过。」 「因为……的确是成长了,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我这么说。我觉得没有其他的说法可以形容。 「可是,有些孩子很老成,也有许多大人成年之后,内在仍然和幼童没什么两样呀。如果是纯真也就算了,但如果是人格上没有成长的话,不就成了只会给人惹麻烦的大人吗?」 薰子说道,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所以我认为身体长大,和累积知识及经验,人格逐渐形成,不一定是完全相符的。伯爵所说的成长是后者,而身体的发育对伯爵来说,只是单纯的变化、变形。」 「哦……」 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懂。 「伯爵他——如果借用伯爵自己的话来说,伯爵现在每天仍然不断地在成长。伯爵说他每天都在学习,一切的事物都是教材。对吧?」 「每天都让我惊奇连连。」伯爵答道,「不管再怎么学习、无论再怎么累积思惟,都仍然不够。这类事物是无穷尽的。人可以无限地成长。不,人非成长不可。因为能够思考关于存在这件事的存在,就只有人类而已……不对吗?关口老师……?」 伯爵向我伸出右手。我被征求同意,再次低下头去。 这也是正论吧。 我也同意伯爵的说法。虽然同意,但我的中心部分不希望成长,毋宁是渴望着腐朽。 我的灵魂,大概羡慕着日渐衰败的肉体。 我的病,是不再渴望活下去的病。由于强烈地冀望着死,我忌讳着死,侮蔑着唯有忌讳才能够获得的安宁…… 我就是这种堕入无间地狱的人。 汗水直流。 我的听觉捕捉到窗户射进来的夕阳,那就像蝉的声音。 不…… 这是…… 是那种振翅声吗? 宛如金属磨擦般,不愉快的…… 是幻听吗? 「您好像还是很紧张呢。」薰子柔和的声音让我恢复了听觉,「关口老师,您累了吧?」 「不,呃,我……」 我觉得得救了。 「谢谢,呃,因为我实在不习惯……」 「您是说……这些椅子对吧?」 薰子说道,做了几下弹跳的动作。 「我非常明白。我自己也还不习惯。我是庶民,来到这栋洋馆前,从来没有在西式床铺上睡过觉。这栋宅子里连一张榻榻米都没有呢。或者说,我想伯爵根本不晓得榻榻米是什么东西。」薰子说。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榻榻米,只是没有实际见过和摸过罢了。」 「是一样的。」 薰子笑着说,但伯爵却一本正经地主张: 「不一样。我没有摸过大象,也没见过真正的大象,但我知道大象。」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上野动物园看过一次……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生长在这个国家里,五十年间却能够完全不接触到榻榻米,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关口老师,您怎么想?」 「呃……」 薰子说这简直是奇迹。或许的确可以这么说。出生在榻榻米上、成长在榻榻米上的我,无法想像没有榻榻米的生活,也不曾想过。 如果伯爵置身于日本房屋里……也会产生像我对这栋洋馆感觉到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吗? 「我生长的世界里没有榻榻米。」 伯爵这么说。 这栋洋馆…… 就是他的世界吧。 「要不要换个地方?」薰子说,「这些沙发太柔软了,反而让人坐不安稳。关口老师也在同一个地方坐了很久了……」 「是啊。」 伯爵往后看了一眼,像是在意什么。 「那么……我们去书斋好了。书斋有八张座面坚硬的椅子。那些椅子如何呢?薰子小姐。」 「应该可以吧。怎么样?关口老师?」 「我、我并没有什么、呃……」 不管去到哪里都一样。 不知为何,我并不讨厌现在这个状况。比起刚才来访的胤笃父子,和这两个人在一起要来得舒服多了。 虽然我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应付伯爵…… 「那么我们走吧。」薰子起身的同时,门扉规则地响了两下。伯爵应声,于是沉重的门扉打开了一些,露出管家的脸。薰子就这样站起来。 管家恭敬地行了个礼,说: 「禀报老爷,芦田村驻在所(※驻在所功能与派出所相同,设于山区、离岛或偏远地带,有警官常驻。相较于派出所为轮班制,驻在所多兼具官舍功能,派任警官与其家眷居住于此.)的寺井巡查,以及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槽木刑警莅临拜访。两位希望和老爷见面……」 「是警察吗?我并没有连络警方……」 「似乎是胤笃先生事前连络的……两位警察先生说想和老爷商量保护薰子小姐的事宜。」 「这样。」 伯爵坐着,就这样仰望薰子。 ——警察也来了吗? 我涌出一种复杂的心情。的确……有警方介入,肯定比较安心。不管再怎么无能的警官,应该也比我和榎木津有用。就算发生什么万一,我们也不必负责。然而我…… 「警察也愿意提供保护吗?」 薰子以高兴的声音说。 「你……希望警方保护吗?」 「当然了。」薰子说,「伯爵似乎不怎么信赖警方……不过像我这样的个人,能够让国家为我做些什么,也只有这种时候了。战争的时候,我真的担惊受怕了好久,要是能让国家为我做点什么,我……真的很想要有这种机会。」 「我了解了。」 伯爵站起来,俯视我。 我仰望伯爵,倒抽了一口气。 依然……面无血色。 「那么……」 彷佛与伯爵转向管家的动作同步,薰子走上前来,转身站到我身旁。 「由我带关口老师到书斋去。我会周到地招待关口老师,请伯爵放心办事吧。」 「这样可以吗?关口老师?」 「我……」 我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刚才开始,我就只是语尾模糊地呻吟,根本成不了句子。我觉得我愈来愈不会说话厂。 「书斋里也有许多珍本。像我只是看看书背,就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呢。关口老师,我们走吧。」 「啊……唷。」 薰子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 我浑身一震,缩起脖子。 「那么……关口老师,虽然过意不去,但请恕我暂时失陪。」 伯爵从内袋里取出钥匙串交给薰子,向我深深地鞠躬。 我虽然已经起身,但薰子的右手碰到我的左肩,所以我无法伸直身体,只能用一种分不清是站是坐的暧昧姿势「欸」或「咕」地应声,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鹤印是书斋的钥匙。千万不要怠慢了老师。山形……」 「在。要请两位警察先生过来这里吗?」 「不,我过去见他们。」 伯爵再一次行礼之后,和管家一起离开房间。 「我们走吧。」薰子说。我犹如置身梦境般,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管家山形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女佣们也都训练有素,可是对我这种出身下贱的人来说……实在有些拘束。所以我才想,老师会不会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薰子突然大声说,「对不起!」 「怎、怎么了?」 「不,我这样说,好像在说老师也出身低微一样……实在是, 呃……」 我慌了起来。 毫无疑问,我一定又露出那种看起来怫然不悦的表情了。那只是处于忘我状态时放松的面无表情,但是完全没有话语陪衬,看起来就像不满一样。 「我、我才是出身下贱。我一点都不在意。呃,我……」 我一回头, 肩膀碰到薰子的上臂。我觉得我弄脏了薰子那个地方,惶恐万分。 「呃……」 「我只是一介教师。您这么恭敬,我会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虽然我了解您的心情……」 「哦……我似乎还没办法接受眼前的状况,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不,我理解我置身的状况,可是身体就是不习惯……」 说明得莫名其妙。 「那个叫榎木津的人也非常难以说明,他是个比由良伯爵更要奇矫的人物——啊啊,我这话并没有贬意……」 够贬低人的了,但是覆水难收。 「其实,我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我说。 「胤笃先生和公滋先生不是向您说明了吗?」 「不,呃,他们以我了解状况为前提,说了许多事,但是我完全没有听说最重要的部分。不,我想他们可能认为我当然知道……」 这是废话。没有人会认为侦探的跟班笨到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更别说侦探本人是个连委托内容也不听,知道的事情也不讲的稀世大蠢蛋。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想吧。 「哎呀……」 薰子明朗地笑了。 「然后……您又遭遇到伯爵刚才的质问攻击?」 「呃,嗯。」 「这……真是难为您了。」薰子说道,笑得更愉快了,「我还这样笑,真是对不起。那么您一定很困窘吧?」 「该说是困窘还是……」 「我代替伯爵向您致歉。」薰子向我低头行礼。 「你、你不需要道歉……」 「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也是同罪。我真的很粗枝大叶。」 我觉得她已经够体贴入微了。不管怎么样,都是错过时机没说的我不对,追根究柢,都是榎木津不好。「我们走吧。」薰子说着,去到门前。 「我不太喜欢这个房间。」 「不喜欢?」 「嗯。虽然只是不习惯环境罢了。或许该说看不习惯比较正确。书斋就像图书馆一样,还比较……熟悉。」薰子说完后,自己接着说,「这样说很奇怪吧。」 不过我很轻易地理解了她的话。 走廊比室内更凉爽。 或许是走在前面的薰子的残香中和了闷热。那是香水还是花香,又或者是别的香味?我觉得来到这栋宅子以后,这时嗅觉第一次发挥了功能。 来到阶梯,可以看到楼下的整个大厅。 重新审视,那仍然是个巨大的空间,标本的数量也非比寻常。 「很惊人的标本吧?」薰子说,「我觉得这些标本非常贵重。但是我一说标本,伯爵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 「奇怪的表情?」 「伯爵出生时就有这些标本了,或许它们已经成了伯爵熟悉的风景的一部分。即使如此,看在我的眼里,这些东西仍然是珍贵的标本。」 「这些标本……很珍奇吧。」 「有些标本不只是珍奇两个字了得。不仅有在原产地才看得到的珍贵种类,甚至有绝种的鸟类标本在里面。」 「绝种?已经灭绝的鸟吗?」 「嗯。虽然伯爵不相信。」 薰子微微偏头,走下楼梯。 「就算我告诉他这种鸟已经绝种了,伯爵也会说它就在这里,根本没有绝种啊。而我详细地向他说明,他便惊讶地说:那么外面没有这种鸟吗?」 「呃……」 「伯爵的半生几乎是被隔离地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薰子在楼梯途中停下脚步,望着大厅中央的水盘。 「听说伯爵有心脏疾患,成人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洋馆。不,与其说是没有离开过,倒不如说,他连亲戚以外的人都没有见过。」 「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地成长吗?」 「没有和任何人接触。」 「这种事可能吗?」 我来到薰子旁边。我的个子很矮,肩膀恰好并排在相同的高度。 「大家都误会了。伯爵确实不谙世事,但他绝不愚昧,也不是没有常识。他既不高傲,也不自私。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去知道不知道的事。我们平时所见所闻、自然而然学会的事,伯爵藉着读书、动脑思考来获得。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应该……很辛苦吧。」 古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出示实物,说明这是什么,是最容易理解的,这是自明之理。如果想要不直接接触世界地去认识世界,所花费的劳力应该是难以想像的。 伯爵他…… 他花了超乎常人数倍的时间,做了超乎常人数十倍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变成一个人吧。 所以……他才会这么年轻吗? 「例如说,刚才伯爵把江户川乱步老师称呼为江户川先生对吧?关口先生会不会觉得怪怪的?」 「呃……」 非常怪。 「我们分校的校长是捕物帐和侦探小说的读者。我不是很喜欢读怪奇的作品……不过校长都直接称呼江户川乱步老师为乱步。一开始我还不晓得他是在说什么呢。不过我也会把夏目漱石称为漱石,把森鸥外称为鸥外呢。一点都不觉得这么叫哪里奇怪。」 「的确,我也是这么叫。」 「可是,如果直呼关口老师『巽』的话,很奇怪吧?」 「唔……」 「我心想,这或许是个奇怪的习惯。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规定可以直呼名人的名字的?而且例如乱步老师的名字……老实说,除了校长以外,根本没有人听说过。」 「没有人听说过吗?」 对侦探小说没兴趣的人,或许不会知道乱步。包括广告在内,乱步的名字在作品以外的地方曝光率也相当高,不过对娱乐小说和电影没兴趣的话,或许也不会留在记忆中。不,世上有许多人对小说本身就没有兴趣。 「照这样去想,究竟要有多少日本人知道,才可以直呼那个人的名字呢?」 「这个问题好难呢。」 这是个人私自决定的事。我想直接认识乱步的人,就算乱步不在场,大概也不会直呼他的名字吧。但是应该也不会叫他「江户川先生」。相反地,我也觉得读者不会直接称呼乱步的姓氏为「江户川」。为什么呢? 「就是呀。」薰子说,「基准只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然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基准和世人的基准相同——深信不疑地。至于为何深信不疑,因为这个基准不是那个人透过自己的思考建立起来的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据,而是模仿他人、或囫圃吞枣地跟随惯例,然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愈是这种人,碰到不同的基准时,愈会主张是对方不对、是对方没常识。」 这才是强迫——薰子说。 「要是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会回答:因为世人每一个都这样啊。这根本算不上回答。每个人都如此,所以就该照着做——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卑鄙。」 「你说的完全没错。」 我也经常有薰子这样的想法。 只有自己异于他人这样的想法——自卑感,总是折磨着我。 人总是孤独的。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没办法窥看他人的内心。 所以我也不喜欢强加于人。我最痛恨所谓的世人了 ,要我妥协自己去配合那种东西,我才不愿意。说起来,什么是世人?谁和谁和谁是世人的成员?每个人向右,所以你也该向右——这种话里说的每个人到底是谁?就算不是一两个,到底要几个人以上才算是世人? 我甚至想要呐喊。 可是, 我很脆弱。我孱弱而低等。 所以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管是生是死,都无法随心所欲。回过神时,我已经追求着世人,不知不觉间埋没于世人。我完全浸染在不可能存在的世人这个怪物里。我觉得自己能够与他人相互理解、相互沟通,抱着与世人同化的误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不愿意这样。 妻子的脸浮现脑中。 它在一瞬间变得模糊,消失了。 妻子与我的关系,就像世人与我的关系。 啊啊…… 「这是绿阿卡拉鴷,是鹦鹉的同类。」 不知不觉间,薰子走下楼梯平台处,指着色彩鲜艳的奇妙鸟儿说。 「它是南美洲产的鸟。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它的颜色好美。这是天上飞的鸟唷。」 薰子说。 我对鸟类一无所知。以前我曾经硬把白鹭说成蛎鹬,饱受嘲笑。我能够明确分辨的只有鸡和麻雀,再来大概只有驼鸟了。 「我连鹫和鹰都分不出来。」我说。 「平常没有机会看到,这是当然的。像我对植物就一窍不通。我不讨厌植物,也觉得植物很美,但完全分辨不出来。对我来说,桃树和樱树是一样的。」 薰子微笑。 我们半旋回走下螺旋阶梯,来到一楼。 「这里……果然有很多珍奇的鸟吗?全都是我没看过的。」 楼下也充满了鸟类。 「也不尽然。」薰子说明,「国外的鸟类有不少珍奇种,不过一般的鸟似乎占了多数。全部约有三分之一是国内种,而其中一半是随处可见的鸟类。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在近处观察鸟类,对吧?」 的确,我没在近处看过鸟。 「大部分都是看到鸟在飞翔,或是听见鸟叫声,才发现有鸟吧。不管怎么样,这些收藏非常惊人。不管是质还是量,在全日本——不,全世界,大概都无人能出其右吧。」 「这……我想也是吧。」 就算全都是麻雀,也够惊人的了。 薰子往楼梯后面——我们被分配的房间那里——走去。 「还有另一个教人惊叹的地方,就是标本的完成度极高。尽管标本数量这么多,却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损坏。而且每一个看起来都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像国外进口的标本,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有些做得比较粗糙,但是国内的鸟类标本……那真的是大师级的技巧。」薰子说。 「哦……呃,标本的制作很困难吗?」 我不知道标本是怎么做的。 「标本的原理顾名思义,是剥下来制作。(※标本在日文中写做「剥制」。)」 「剥?」 我都忘了它字面上的意义。 「也就是剥皮吗?」 「嗯。不损伤表面,细心地剥下皮以后,施以防腐处理,把肉丢掉,以别的东西代替肉塞进去,再补强骨骼,照原来的样子覆上毛皮后成形……大概是这样。我不曾实际做过。」薰子说。 这是当然吧。 「那,和木乃伊根本上不一样呢。」 「不一样吧。木乃伊是让尸体产生化学变化,或是对变质的尸体加工,标本则是以尸体为材料,做出和生前相同的外形吧。」 走廊很阴暗。 墙边也陈列着以尸体为材料的物体。 「这一侧都是厨房。都没有入口对吧?公滋先生说,这里的料理水准可以媲美一流饭店。不过我没有吃过一流饭店的料理,所以也不晓得究竟如何……」 仔细想想,料理也是用尸体为材料制作的——我想着这种事。 有些头昏脑涨。 我摇了几下头,望向薰子背后。 宽广走廊的昏暗中,格外洁白的上衣看起来彷佛漂浮在半空中。刹那间,我迷失了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一滴汗水流了下来,积在唇角。 去年夏天也是…… 很热。 自己的汗水的气味和咸味让我回想起来。 疯狂的,去年夏天…… 走廊尽头,一道格外巨大的门扉。 薰子在它前面停步,回过头说「这里就是书斋。」地从钥匙串中挑出钥匙,插进锁孔。 喀嚓一声。 伯爵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里面非常大,请别吓到喽。」 薰子在握住把手的手掌使力。门很重吧。我也想要帮忙,却不知为何退缩了。我不敢靠近她。 倾轧声。 「那边的……里面的门是仓库。直到那里为止,全都是书斋,大概有我们分校的十间教室那么大吧。」 就算她这么说明,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 我缺乏想像力。 的确,往右弯去,变得有些狭窄的走廊尽头有一道门,距离这里相当远。我知道中间有一段距离,却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我这个人看到的东西根本算不得准。 因为我的距离感和格局戚好像有些微妙的误差。我会想要把比架子更大的东西塞进里面,或是穿上根本不可能穿得下的衣服,我观念中的一公分与现实中的一公分怎么样就是不一致。 观念中的尺寸会恣意伸缩,可是现实中的并不会伸缩。我想我就是不了解这一点。 与人的距离……也一样。 「请进。」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定睛一看,不见薰子的踪影。 我有些慌张,走近门扉。其实根本用不着慌,薰子应该是进去书斋了,可是即使脑袋明白,心也还没有理解。 门开着,我探头进去。 这个阶段,我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踏进一步,吸了一口气…… 然后屏息了。 的确很大,不晓得究竟有几十张榻榻米大。不,在这栋洋馆内部,几张榻榻米这个单位是无效的。里面广大得可以把我租的房子连同庭院整个搬进来,这是我勉强可以想到最恰当的比喻了。 天花板也很高。与其说是高,根本是直接打通到二楼。相当于二楼地板的部分有着附扶手的回廊环绕。到处都摆着梯子,连接回廊的楼梯也有三处左右。 是一个大空间。 这个房间极为奢侈地使用着这个大空间。墙面几乎都是书架,但是宽广的地板上却没有类似书架的东西。如果像图书馆一样,背靠背地设置几列书架,一定可以收纳非常多的书,这里却完全没有。书籍全部收藏在墙面。 至于房间里的陈设,有三张像是大作业台的书桌等间隔摆放,还有几把椅子,正中央有一张黑檀制的高级书桌——应该是主人的位置——此外还有应该是皮革制的大椅子。只有这样。 不…… 还有巨大的鸟。 ——是鹤吗? 有好几只鹤。 房间——虽然我觉得这个空间已经超出房间的范畴了——广阔的地面上,设了好几个摆饰台,上面安放着形形色色的鹤——鹤的标本——以鹤的尸体为材料做成的东西。 一些鹤伸展羽翼,一些鹤收拢羽翼,一些鹤举起单脚优雅地站立,一些鹤啄食着饵…… 每一只的状态都不相同。不只是姿势,大小和外形也有差异。这些鹤的种类应该都不同吧。 薰子站在墙上的书架前。 她真的是从远处叫我。 「怎么样呢?关口老师?」 我再次听到呼唤,这才发现自己嘴巴半开地陷入茫然。然后我只答了声「呜呜。」 「很惊人的书吧?」薰子说。 「呃……」 我被空间的质量压倒,没办法留意到书籍。从入口望去,那就像一片壁纸一样。就算我的脑袋能理解那是书的书背:心却也毫无理解。应该说尽管认识到,却无法理解吗? 「不好意思,请把门关起来。」薰子说,我才发现我不但嘴巴大开,连两手的五指也全部张开了。 我转过身去,这下子真的吃惊了。 连门扉的左右都是书架。就在我的近处,近在眉睫之处,排列着数量惊人的书背。目睹那近乎偏执、毫无隙缝地摆放的书籍,我的身体总算理解了事实。或者该说感情终于追赶上来了? 「这……」 好吓人。我和一个书痴古书肆有来往,已经看惯大量的书本了,但从末见过如此骇人的书斋。 门扉的左右是大批古老的洋书。 皮革封面与金箔文字,有些都已经磨损而无法辨读了。 我连门都忘了关,好一会儿忘我地看着那格调古雅的大片书背,然后陷入像是晕车的感觉,一边踉跄,一边关门。 我摇摇晃晃地后退。 再怎么退,再怎么退,视野仍然塞满了书籍。 不管是仰望还是左右张望,全都是书,怎么样都看不到尽头。再怎么往后走,我的视野仍然被书本给淹没。 一个异质的东西迸入视野右端。 ——鹤。 转过头去一看,一只丹顶鹤摆出振翅的姿势,就固定在我的脸旁边。 我已经不怎么吃惊了。 我看到鹤,顺势改变身体方向,窥看薰子。薰子站在墙边,一样仰望着书墙。 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 突然, 我的脑中充满了闷热炎夏的色彩。 ——不行。 一种彷佛误闯禁地、悖德的情感充塞胸口。我想起去年夏天邂逅,同时也在遥远的过去邂逅的某个女子。那个女子在去年夏天死去,同时也在遥远的过去死去了。 不对、不对、不对。 心脏激烈地跳动,鼓动不久后化为振翅声,我失去了听觉。忧郁症…… 不只是让人消沉的病。忧郁症和缓而激烈,是一种难以压抑的破坏冲动。我…… 视野突然变得生气蓬勃。 ——说点…… 说点什么啊。 要不然我…… 「怎么样?老师……」 薰子突然回头,我瞬间停止呼吸,接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了。我真是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摇摇晃晃地走近薰子。 「很厉害吧?就算花上一生,也读不完这些书。」 「应该读不完吧。」我鹦鹉学舌地顺着说。 「我非常喜欢书,以前一直好想要书。但是我家不怎么富裕,而且家父早逝……家里实在没钱可以让我买书,所以我一直很憧憬。」 我漫不经心地应声,然后擦汗。 接着我望向薰子附近的书架。 ——是和书吗? 这里收藏的似乎全是洋书。 可是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定,也有相当多线装古书。 线装书没有书背,也没有洋书那样坚硬的封面,无法直立收藏。 因此和书大部分都只是堆着,不过在这间书斋,每一册和书都郑重地装进书套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书套背面贴有类似题签的东西。 好像被仔细地分门别类。 「三分之二是上上代公笃卿蒐集的儒教相关书籍,剩下的是行房博士所蒐集的博物学相关资料。请看,江户时期的本草学相关书籍,几乎都网罗齐全了。」 我照着她说的望向书名。《本草图翼》、《阿兰陀禽兽虫鱼图和解》、《倭朝禽兽类异名》、《雀巢庵禽谱》、《海兽考》…… 随便看看就这么惊人了。 全都是些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书名。 我不了解书本的价值,但这些书应该相当值钱。 如果把京极堂带来,我想他应该会喜极而泣吧。京极堂这个人喜欢整理书籍到了异常的地步,对大部分的书架都会鸡蛋里挑骨头,但是这里应该会让他相当满足吧。 在我看来,这里无可挑剔。 可是这里的书,全都是古文书类的和籍、汉籍与洋书。普通人没办法轻易阅读。 伯爵都读这些书吗?或者说,他读得懂吗? 就算读得懂,这些书斋里的书,他读了多少? 「伯爵在这个书斋里了解世界,学习社会。」薰子说。 在这里…… 「这些书……伯爵全都读过吗?」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全部读过呀,数量太多了。不过伯爵似乎读完了相当多的量。」 「也就是说……伯爵读得懂变体假名(※变体假名是现今日本政府规定并通用的假名字体以外的假名文字。)和外文?」 「伯爵似乎会说德文和法文,以前好像请过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家庭教师。至于和书……我不太清楚,但伯爵似乎精通汉文。」 由良家是儒学者家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上面有很多我也读得懂的书,也收藏了相当多昭和以后出版的书……」 薰子移动了。 书斋的空气动了。 薰子再次仰望上方,然后就这样把身体转向我。我也望向上方。 天花版上有个巨大的天窗。 「听说这里下了一些功夫,尽量不让阳光直接照射到书本。天花板那么高,也没办法吊电灯下来,所以太阳西下以后,照明就只剩下墙上的煤油灯和桌上的台灯而已。晚上……有点恐怖。」 或许真的很恐怖。 整然陈列的万卷书籍…… 如果它们溶入黑暗当中,也只是一团妄念的漩涡。 薰子笔直地往下看,从正面看着我。我畏缩起来,想要避开视线,把脸转向背后。于是…… 恶魔就在那里。 「那……那是……」 它就在主人的书桌后面。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西洋的恶魔。薰子越过我,看着那个恶魔。 「那是什么?」 「那是……特别的鹤。」 「鹤?那是鹤吗?」 它非常大。 而且…… 浑身漆黑。 我凝目细看,然后稍微走近。 我不敢靠到它旁边,是因为感觉不祥吗? 那是一只大型的鸟,全身布满了比黑暗更要漆黑光亮的羽毛。 那当然是标本吧。 外形……的确是鹤。 但是, 「有漆黑的鹤吗?那是哪一国的……」 「不知道,我不晓得。」薰子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只有那只鸟……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不认得那种鸟,上面也没有名字、分类或任何说明。好像也没有留下记录,我试着调查,也没有结果。或许那是没有被正式报告的新品种。」 「新品种?」 就算是那样……也太黑了。 黑得有如乌鸦,那只鹤漆黑得彷佛要将周围的光明吸收殆尽。 黑色的鹤比其他任何一只鹤都要巨大,威风凛凛地伸展双翼。 相当异常。 而且……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东西如此异常,我却直到刚才都没有发觉。通常一进房间,应该会第一个注意到那个东西才对。 是因为我心中存有固定观念,认为鹤是白的,就算不是白的,也不会是全黑的吗? 或许是色彩对比的问题。在褐色的背景衬托下,其他白色的鹤看起来的确比较突出,黑色则会沉进去。所以……才看不清楚也说不定。 ——不。 不是看不清楚,也不是看不见。 而是我根本什么都没看。 在暗淡的书背丛林中,我只注视着薰子纯白的上衣。那种白,比其他任何颜色都要显眼。 白色的薰子朝着黑色的鹤前进。 我也被吸引似地走了过去。 就算近看,那只鸟也十分异常。 不只是翅膀。连羽毛、皮肤、脚和爪子, 甚至嘴喙都黑得发亮。不晓得是不是倒映出全身的黑,那双玻璃珠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的黑,彷佛真的会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骨骼等部分,和鹤几乎一模一样。」薰子自言自语地说,「翅膀的形状也是……覆羽和飞羽的形状、跗跖和尾巴还有脖子……只看外形,和鹤几乎没有两样。可是,颜色不同。」 「鹤……是白的呢。」 「不。日本画的鹤是白的,但白色的鹤只有丹顶鹤而已,不过丹顶鹤的翅膀尖端还是黑的。白鹤也不白,像那边的白枕鹤还有白头鹤,身体也是黑的。」 的确如此。 仔细一看,每一只鹤都不是白的。 只是我看起来像白的,这是出于……一厢情愿的认定吗? 「把每一只鹤都当成是灰褐色配上白色或黑色花纹比较好,而且每一只鹤的脖子都是白的。最黑的鹤叫做黑鹤……不过只要比较一下,就一目了然,虽然叫黑鹤,颜色也只比其他的鹤浓上一些,是白灰色的,不像这只鹤这么漆黑。最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冠。」 薰子伸手指去。 「冠?」 「头顶有装饰羽毛的鹤形目的鸟类——例如那边的冠鹤就是——那种鸟说黑也算是黑,但身上有鲜艳的白色花纹,对吧?而且它头上的羽毛……」 叫冠鹤的鹤,头顶上有着纯白色的羽毛,就像一团蒲公英的绵絮般。 另一方面…… 「可是,这只漆黑的鹤……」 薰子稍微绕过去指不。 我跟着薰子靠过去仰望。 从头顶部位到脖子,生长着同样漆黑、如头发般的东西。那与其说是羽毛,更像马的鬃毛。 「那里……长着长毛般东西的部位,我觉得只有那里表皮的颜色不黑。我看起来像是褐色的……」 薰子倾斜着身体指着它说。 我来到她旁边,略略把脸凑近。 「喏,表皮的颜色不一样,羽毛的颜色却还是黑的。没有鹤……有那种装饰。」 薰子伸长脖子。 她的手碰到我的肩膀。 「只有颜色的话,或许是突变种或是突变体……」 奇妙,不祥,不可解。 「这很特别。」薰子说,「我觉得这只鸟对由良博士而言也是特别的。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到的……不过大概没办法分类或定位吧。没有放名牌的,只有这只鸟而已,而且台座也……」 确实和其他的鹤不同。 台座是东洋风,意匠精巧,有如须弥坛一般。 「我觉得把它放在这个地方,就是对它另眼相看的最佳证据。听说这个位置——这个黑檀书桌的位置,是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家当家的座位……」 黑色的鹤就站在书桌正后方。 ——伯爵, 现在是伯爵的位置了吗? 我仰望黑色的鹤,然后望向同样仰望着它的薰子侧脸。 「感觉……就像鸟之王呢。」 薰子这么说。 「想像这种巨大漆黑的鹤在天空中编队翱翔,或是跳起鹤舞的模样,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这个东西…… 过去是活的吗?过去会动吗? 实在难以置信。不只是这只鸟,我已经开始难以真实地想像鸟在飞翔的模样了。或许是我的身体感觉逐渐适应这栋洋馆的格局了。 「如果这种鸟被分类为鹤,那么它应该会集体移动、舞蹈和彼此歌唱。光是想像,就教人兴奋无比呢……对吧?关口老师?」 笔直注视着我的视线。 ——太正直了, 这个人太正直了。 「你……」 我用我这张连需要的话都说不出来的不如意嘴巴, 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在想像这些标本生前的模样吗?」 「咦?」 何必, 做那种事? 难得……都已经死了。 「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我没办法叫她「薰子小姐」。 「勉强……?」 「嗯。遗憾的是,刚才从那里看到这只巨大的黑鸟时,我以为是它是恶魔。即使现在从这么近的地方观看……我还是觉得它十分不祥。」 我这么说, 薰子的表情有些僵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可是……」 那是, 「我不知道这栋洋馆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但我听说过传闻。」 「传闻……?」 「不好的传闻。」我说,「不是分校的女老师要和年龄相差极大的资产家前华族结婚这种闲言闲语。我听到的是……」 奇妙的, 不祥的, 不可解的。 「来到这栋洋馆的新娘会在婚礼当晚死去……」 被诅咒的洋馆。 「新娘说的是你,婚礼就是今晚。如果传闻属实……你今晚就会死去。」 没错。 这里是惨剧的舞台, 她是应该成为被害人的人。 应该……很害怕才对。 她表现得如此开朗健全,是不自然的。 薰子现在完全正面临死亡。就算她大喊大叫,逃出这里也不足为奇。像我,只是隐约地去想——不,想像自己面临死亡的状况,就慌乱得几乎崩溃了。 死亡…… 「在我眼中……它就如同象征着那不祥的传闻。」 「关口老师……」 薰子转向我。 她的呼吸吹到我的脸颊上。 「其实,我很害怕。」 她说。 「害怕……」 这个人, 总算也…… 我很怕——薰子以消沉的声音反覆道。 「可是,」 关口老师——薰子甩开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我不会死,我不打算死,我不能死。」 「不能死?」 「嗯……这也是为了伯爵。」薰子说。 「为了伯爵……?」 「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为了谁而生、为了谁而死这样的想法。可是,如果我现在死掉了,伯爵……昂允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一定会伤心吧。 他……一定会深切地悲伤。 我不擅长应付伯爵,但是……我可以轻易地想像他悲叹不已的模样。 「过去,伯爵经历了四次这样的辛酸。我觉得…… 7章 台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与关口巽对话,让我预感将会有种种真知卓见出现,但是同时它也让盘踞在我心中的一抹不安增长了。 我的想像似乎大致猜中了。 关口这个人,一定是轻蔑着安宁,以不安为粮食而活。 我可以切实地感觉到这一点。 关口巽总是幻视着破灭,然后极端恐惧这个幻影成真。由于太过于恐惧,他连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都没办法。 可是若不闭上眼睛,就无法得到平稳的日常。 因此他厌恶日常。 他轻蔑着平稳安宁、日常性的存在方式。 可是关口并非从高处俯视,他的视线比任何人都要低。 胆小的他,只是没办法背对不久后一定会造访的破灭,耽溺于惰眠罢了。 过剩的自我保护,往往会转化为攻击。所以关口在某一面也是攻击性的。 但是关口的情况,自我保护与攻击的关系是扭曲的。他的破坏冲动应该说是对于无法实现的自我保护的补偿吗? 让他放弃自我保护的,是对于即将造访的破灭的确实预感。破灭应该可以视为消失——死亡。 死,是存在者唯一绝对无法体验的一件事。对存在者而言,死永远都是未来。除了以将其视为预兆以外,没有其他知晓的方法。 就像鬼神是不可知之物一样,死是不可知之事。 一般认为,与死成对的概念是生。 可是我不这么想。生包括了许多的下位概念。但是死并非如此。 死是不可动摇的,而且孤高的,我认为时间才适合做为与死成对的概念。 我们对时间一无所知,无法谈论,因为我们存在者无法客观地捕捉时间。 体感客观的时间,是不可能的事。 说「现在在这里」的时候,不可能锁定发言者什么时候在哪里。主观的时间总是在伸缩,完全不一定。顶多只能替换为长短这样的距离来谈论。可是不管多长或多短,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客观的时间并不会变化。 唯有知道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之间的差距,是勉强可以了解时间的方法。为了知道这个差距,存在者必须计测客观的时间。 客观的时间被认为是计测出来的数值,但是其实这个数值并不是计测时间本身所得到。计测到的是距离与速度,而不是时间。在空间中移动了多远,运动进行了多少的量,我们把这些替换为客观的时间。 我们只能以现象的连续变化来认识时间这个概念,只能在空间与运动的关系性中定义时间。 时间并非存在着,而是做为时间发生的事物,所以我们没有办法谈论时间。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仍然置身于时间当中。只能够存在于时间当中的存在者,无法确认存在。因为存在这件事,就是活在时间之中。 那么…… 过去、现在、未来这种老套的认识,在思考存在的时候,真的有用吗?我思忖。 过去是已经过去的时间吗?若说过去,是去了哪里呢? 如果未来指的是尚未来访的时间,那么它究竟是从哪里来访? 指示现在的「当下」这个时间,到底表示什么……? 现在在这里的我,和曾经在这里的我不同吗? 将会在这里的我变成现在在这里的我时,现在在这里的我去了哪里……? 定义现在的当下,是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瞬间。以数值表示时间的时候,瞬间是零。严密的意义中的瞬间,无法测量运动,也无法测量距离。 换言之,以时间来说,现在是无。 这表示现在被切割为已经存在的现在,和即将到来的现在。 对存在者而言,过去与未来都只是为了与现在区别而存在的存在。 尽管如此,我们却往往把将来视为尚未到来的事物,并忘却过去地活在日常。 模糊地预感到未来,将过去收进杂乱无章的彼方,只是被囚禁在眼前的事物,将它们塞进现在这种模糊的概念里,我们如此地自以为活着。 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原本的。 不把过去视为过去,而是当成已经存在的现在,明确地反覆。不把未来视为未来,而是确实认识到它是即将存在的现在。如此一来,才能够彻底理解做为瞬间的现在这种原本的存在方式。 幽明生死遵循相同的道理。 所谓温故知新,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了解已经存在的现在——一般称为过去,就是指祭祀祖先这件事吧。 因为已经存在的现在当中,包括了我这个自我形成以前的现在。没有这些,我不可能存在。 然后即将存在的现在——一般称为未来,有鬼神等待着。 鬼神——也就是非存在——死。 敬鬼神,也就是面对死亡。 死,不是置于模糊预感中的事物。死一定会造访所有的事物。它无可避免、无可往来,尽管如此却又是自我的,是绝对无法超越的可能性。 面对鬼神…… 这才是存在者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 关口巽似乎害怕着死亡的预感。 可是他说他也嫌恶着这样的存在方式。 所以关口所怀抱的不安,其实并不是死亡的预感所带来的不安。 朦胧的死亡预感,很容易就会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因为只要以非原本的存在方式存在于非原本的时间当中,死亡的预感在死亡的瞬间之前,都只是未造访的时间。 所以…… 不安使关口的存在方式显得近乎卑躬屈膝地恐惧,而那种不安不可能是死亡的预感这种含糊的东西所带来的不上不下的事物。 那种不安,是害怕沉浸在非原本的存在方式——埋没于安稳的现在,而错看了死亡。 所以关口才会厌恶日常吧。 他是不是侮蔑着只能够活在厌恶的日常中的自己呢? 若是如此,关口巽比任何人都更面对死亡,同时比任何人都更逃避死亡。关口可说是和死亡背对背地依偎着。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如此猜想。 而我似乎大致上猜中了。 关口巽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与他对话十分刺激,可是同时也撩起了我的不安。 我在对话当中,与关口产生了共鸣。 我变得不安起来。 在书斋里约两个小时,我和薰子及关口巽对话,获得了许多的知识,感染了许多的不安。 焦躁与从容,尖锐与混浊,愚钝与聪明。 敏感与迟钝。 关口在相反的状态间往来,猛烈地摇摆,而我与他的振幅共振了。 只差一点, 再一步, 就可以了解关口的时候…… 山形过来叫我了。 对话在不上不下的地方被打断了。 我怀抱着半吊子的不安——怀抱着关口巽这个人,迎接婚礼的宴席。 这是……第五次的婚礼。 我反覆着已经存在的现在。 第一次的新娘是士族千金,名叫美菜。 第二次的新娘是社长千金,名叫启子。 第三次的新娘是村长千金,名叫春代。 第四次的新娘是亲戚女儿,名叫美祢。 第五次的新娘是……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 穿着母亲穿过的礼服,薰子…… 盛装打扮的薰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新娘,出现在由花朵及花朵及花朵所装饰的大厅。 与叔公,与公滋,与山形,与栗林,与平田。 与奉赞会的人们,与女佣们。 与我的家人们。 第一次的宴席是美菜的父亲、兄长与亲戚。 第二次的宴席是启子的亲戚与关系者。 第三次的宴席是春代的父亲与一族。 第四次的宴席是美祢与由良家的亲戚。 第五次的宴席是…… 薰子任职的分校校长与和他同行的妇人。 据说是薰子同事的男子,惊慌失措的关口巽。 我寻找榎木津礼二郎的身影。然后, 鲸头鹳。非洲钳嘴鹳。灰色朱鹭。撞木鹳。 秃鹳。大红鹤。白琵鹭。朱鹭。 秃鹫。胡兀鹫。熊鹰。 鵟。白腹鹞。黑鸢。游隼。 我和已经存在的现在一样,穿着父亲的礼眼。 穿着父亲穿过的祖父的礼服。 坐在薰子旁边。 然后, 宴席已经备妥。 我…… 虽然我充满了从关口那里移植而来的不安…… 明天, 即将到来的现在, 薰子转向这里。 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我一定要保护薰子,我非保护她不可。 但是……在那之前,这仪式性的宴会让我忧郁。为我祝福的心意的确让我欣喜,但是亲戚与家人不同。这个场面,不需要亲戚。 的确,对于重视儒教形式的人而言,血缘是应该重视的关系。可是我反对将家人的领域扩大到血缘关系者。长幼有序的想法,也应该完全是基于孝的道理,若是以父系中心主义的角度看待,轴心就会偏离了。 叔公和公滋都不是家人。叔公虽然比我年长,但我没办法去尊敬他。 我面前的他们,毋宁就像应该唾弃的日常化身。他们应该尽他们的孝,但我不认为他们尽了责任。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妨碍我的孝,有助于尽他们的孝。 校长一行人以及关口僵硬地站在角落,叔公走近他们,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开始说明起来: 「啊啊,呃……」 「敝姓佐久间。」校长说。 「佐久间先生啊。佐久间校长,还有夫人,请不必那么拘谨。如你们所见,只有几个人参加而已。还有你,关口,关口先生。」 过来中间一点啊——叔公拍打关口的肩膀。 「哎,这个由良本家就是排斥佛教仪式和神道教仪式哪。呃……是叫儒教式吗?听说是采用那个儒教式。可是这里又不是朝鲜,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算是一家人,想法也不完全一样吧?——叔公说得一副很了解的样子。 「听说如果是正式仪式,首先新郎要去新娘家,在新娘家的中庭搭个帐篷,拜什么东西,行什么三三九度(※三三九度是神道教婚礼的仪式之一,在大中小的酒盏中盛入御神酒,新郎新娘交互各饮用三次,共计九次。),在那里住上一晚。一个晚上过去,新娘再和新郎一起嫁进来,向夫家的家族一一致意。朝鲜那里好像是这样哪。可是这样一来,就搞不清楚算是嫁进来还是怎样了,对吧?也不唱高砂曲(※高砂原本是能剧的戏码之一,以住吉之松与高砂之松为一对夫妇为题材。后来成为婚礼等喜庆场面唱诵的歌曲。)。而且这样人家也会吓到啊。要是有中庭就好了,但有些人家也是没有的。这不是我国的风俗哪。」 说明, 叔公的说明和以往完全相同, 而且他完全不懂。 叔公真的了解我国的风俗是怎么一回事吗?这个粗俗的老人更不可能知道朝鲜的家族观及儒教婚姻仪式的由来。叔公甚至连我的祖父——对他而言是长兄——的著作都没有读过。 「最近一般人的结婚喜宴都办得很盛大对吧?」叔公接着说,「由良家也不是穷,要是离开长野,找个像样的地点盛大举行就好了,可是这个由良本家就是有怪癖,伤脑筋。我说这样新娘太可怜了,昂允却说没关系。说是这样说,但是对新娘来说,这可是一生一次的盛事啊。不管对新娘本人还是新娘的父母来说都是。」 叔公频频偷瞄我。 「可是他就是不要神道仪式,脑子里完全没想到要迁就一下世人。公家这种东西,本来就缺乏协调性。我觉得公家就该像个公家,举行神道仪式就好,可是他怎么样就是要儒教仪式,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哪。」 我们是有了冲突,但我不记得有吵架。 说起来,我根本不记得我曾经主张要采取儒教的传统仪式,我也完全不认为只要依循传统就好。 我不知道传统这两个字的真意,而且我认为只要遵循道理进行,不管形式如何改变,都能够是传统。父亲和祖父也是一样吧。 例如……我丝毫不认为既然是儒者,就非得穿上儒教正式服装的道服不可,或是必须遵守大礼的规矩,行拜礼或酒礼。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当时我的想法也是一样,虚礼最好废止。我只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不打算采行叔公顽固地建议的神道式婚礼罢了。 这里说的神是指什么? 大部分是皇室的祖先神吧。 那不是我的祖先神。如果说是祭祀比皇室祖先神更早的、更根源性、更原初的神明视为万民的祖先神,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在这种连敬奉自己的父母都无法尽心的世间,祭祀距离如此遥远的鬼神,又能有多少德行? 还是要叫我敬君? 或许叔公的意思是,皇室的祖先神就是君主的祖先神,所以身为臣下的人民都必须加以崇敬。虽然我不赞同,不过这种把忠孝视为同义,或是把忠视为孝的上级概念——重视君王更胜于父母的想法——是存在的吧。 即使如此,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 外面的世界构造似乎已经改变,在现世当中,天皇家甚至不再是君主了。 那么无论天皇家有多么尊贵,也一样是别人家。 那么, 神道仪式的婚礼,就等于是在别人家的鬼神面前起誓。我就是不懂为什么非得在别人家的鬼神面前起誓。起誓是无妨,但是与其这么做,更应该优先祭祀自己的祖先,而比起祭祀祖先,侍奉活着的父母更来得重要。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顺序颠倒了。这样的话,道理上不通。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祭祀不是自己祖先的鬼神,是谄媚之举——《论语》不也这么说吗? 我没办法对这种事敷衍以对。 不能用一句这是流行来带过。拿这种不成理由的说法当理由,毫不思索地行动,那才是埋没于颓废日常的行动。当然,如果叔公的话中有足以令人信服的道理,我也会听从的。但是没有道理的话,不管是任何人提出来的任何提议,我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才拒绝了。我绝对不是固执己见,无论如何都坚持要采用古典的儒教仪式。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规矩嘛。」佐久间校长说。 「不,这不是什么规矩。这种做法,是二十三年前不得己才开始的。再怎么样都没办法照着昂允说的做啊,然后他又顽固地不肯听从我的提议,我们都动起口角来了。结果昂允竟说干脆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户籍迁进来就好了。可是这个社会上是有体面要顾的,他完全不懂这些,不知世事哪 。嗳,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一样是值得庆祝的事,至少还是该设个宴席,所以……嗳,我可是考虑了很多哪。」 叔公瞟了我一眼。 「而且后来我才知道昂允这家伙滴酒不沾,不能行三三九度啊。我那边那个不肖儿子公滋倒是个大酒鬼,真伤脑筋哪,哇哈哈。」 叔公笑了。 我不懂哪里好笑。当然,没有任何人笑。 挑高的大厅里,只有叔公一个人的粗俗笑声回响着。 叔公总是会在毫无道理的地方笑上一次。 即使如此……我记得二十三年前,有五个人笑了。笑的是美菜的父亲、兄长、叔公的同伴、还有奉赞会的平田的两个部下。 十九年前,有八个人笑了。启子的父亲,敌子的父亲经营的公司的四名干部、还有同样是奉赞会的三个人。 十五年前,只有公滋跟着笑。 八年前,已经没有人笑了。 现在也没有人笑。 「这就是最后决定出来的折衷方案。像这样几个人聚在一起,进行形式上的婚礼仪式,然后一起聚个餐。嗳,不是规矩,也没有规定,只是惯例上一直这么做……」 惯例。 叔公满不在乎地说出令人厌恶的话。 那……不就是反覆的意思吗? 就是这样…… 才会发生那种事,不是吗? 说起来,这并不是反覆。已经存在的现在,与即将到来的现在绝对不同,那只是幻想。 我窥看薰子。 她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了? 盛装打扮的薰子看起来楚楚动人,但是她低垂着头,我无法看出她在想些什么。 佐久间校长一脸顺从地点了点头。 妇人和分校的职员也是。 关口垂着头。 关口他…… 拒绝着叔公——不,拒绝着周围的一切。 「嗳,就是这样,这场典礼是为了新娘才开始的,所以虽然有些古怪,还是希望各位谅解哪,校长先生。」 这也是诡辩。 这不是为了新娘。这种……这不晓得为何举行的形式化的仪式,全都是为了叔公而开始、进行、即将举行。 这个现在…… 不是父亲期望的现在,也不是祖父期望的现在。不是我期望的现在,也不是薰子期望的现在。 就像叔公说的,我说过,什么都不需要敌。 可是, 为了维系美菜的家族、启子的家族、春代的家族和叔公的关系性,非做点什么不可吧。 而它的结果…… 就是这场莫名其妙的仪式。 没必要做这种事。只要我去见薰子的家人,薰子来见我的家人,彼此克尽礼数就行了。 「昂允。」 叔公叫我。 「时间差不多了吧。厨房好像也准备好了,开始吧。嗳,看这场面,多寒酸哪。我每次都告诉你,至少也该准备个金屏风吧?只有鸟和花陪衬,让漂亮的新娘都委屈了。」 我记得除了上次以外,叔公说的话都一样。不过他说「每次」,这样的说法是错的。 我以眼神唤来山形,秃头的管家无声无息地靠过来。 「有何吩咐?」 声音很小。我对着他熟悉的耳朵说道: 「怎么没看见礼二郎?」 「是。关口先生说,为了慎重起见,榎木津先生仍在休息。餐会的时候他会出席。」 「这样。我知道了。」 「真遗憾呢。」薰子说。 「不必在意。礼二郎人在邸内,能出席餐会就好。反倒是这样比较好。佐久间校长和他同行的妇人也来了,关口老师也在。而且之前我也说过,这种仪式性的场面,其实我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只是形式罢了。」 「我了解。」薰子说。 「我想你应该听到叔公的话了,初婚的时候,有了一点争执。听说先父由于先祖父的意向,举行的是儒教风格的婚礼,但我结婚的时候,先父已经不在了。为了顾及叔公的颜面,才开始举行这样的仪式,之后我因为不想争执,所以沿用了相同的仪式,只是这样而已。」 叔公大大地咳了一声。 他应该听不见我说什么,不过可以猜想得到吧。叔公好像在说「快点开始」。 仪式的程序很简单。 我和薰子一起站在楼梯前。 全员都站在大厅。 首先,叔公代表由良家亲族向众人致意。 那番话不堪入耳,而且我已经听腻了。 接着由良奉赞会朗读由良家的由来及家系,以及叙爵后历代当家的功绩。听说这是祖父遵奉儒教而重视家谱的习惯,不过说穿了,这是代替我的资历介绍。 我在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资历。 接着是新娘的资历以及家世的说明,同样由奉赞会来念诵。在以往,这部分的分量及时间都不少,但薰子的一下子就结束了。 然后佐久间校长代表——或者说代替——薰子的亲属,发表感言。 佐久间校长流了非常多的汗,一次又一次拿手帕擦拭额头,称赞薰子及由良家。 与叔公带着讽刺的粗俗语言不同,佐久间校长的话虽然凡庸,但令人很有好感。他的为人应该很诚朴吧,至少他的话比叔公和公滋更具有德行。 然后, 山形带来了雁。 听说这是由祖父开始的。据说儒教之国朝鲜在婚礼的时候,新郎会将木雕的雁鸟像交给新娘。这是模仿那种仪式,但是使用真正的雁鸟,似乎是父亲的独创。 我把雁鸟交给薰子。 薰子恭敬地收下。 雁鸟会和新娘一起被带到当家之妻的房间,在那里以家人的身分生活。 ——请保护薰子。 我对雁鸟说道,交到薰子手中。 交出雁鸟后,我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今晚,薰子小姐即将成为我的家人……」 崇敬祖先, 慈爱家人, 尽礼修学, 从孝积德尽天命。 我这么说。 没有其他该说的话了。 其他的只要对薰子说就可以了。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佐久间校长拚命地拍手,妇人正抬手拭泪。佣人们行礼之后,从厨房推出推车,上面摆了许多玻璃杯。 栗林一一倒满葡萄酒。 女佣们将斟了酒的杯子端给客人。 山形向叔公行礼。 「喝这种有颜色的撒撒,实在热闹不起来,可是不巧的是,这个宅子里没有酒盏哪……」 这也是叔公一定会说的话。 「请一起唱和,祝福昂允和薰子的前途,乾杯!」 叔公以一如往常的声音说道,高举玻璃杯。 「乾杯。」「乾杯。」不整齐的唱和此起彼落。除掉薰子那边的人和关口,剩下的只有两个亲戚和佣人。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生疏极了。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这种乾杯的行为是来自哪个国家、是为了什么的习俗。 我只是形式性地让嘴唇沾了一下玻璃杯,很快地把杯子交给侍立一旁的女佣。薰子似乎喝了一点点。 「那么,请各位移驾餐厅。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山形难得大声说道。在这里,很少有什么状况需要管家向众人宣告事情。 薰子抱着雁鸟转向我。 「伯爵……」 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在山形带领下,叔公 、公滋、佐久间校长及妇人、职员跟在后面,走向楼梯另一头的走廊。平田等奉赞会的三个人应该走在我们后面。即使成员不同,这些地方似乎也交代得很清楚。我催促薰子,穿过楼梯下面。 这个位在客房与书斋之间的大餐厅,平常完全不使用。 一家之中,会用餐的只有当家的我一个人。 山形等佣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用餐。餐厅是多人聚餐时使用的地方,若不是这种机会,也派不上用场。 餐厅的门扉大开,山形一一行礼,迎接客人。我牵着薰子的手前进。 「哎呀,榎木津先生!」我听见叔公的声音。 榎木津礼二郎似乎已经等在里面了。 如果没有叔公、公滋及奉赞会的人,这会是一场多么愉快的宴席啊——我心想。 总是如此。 美菜、启子、春代、美祢的时候都是。 这是她们在成为我的妻子、成为这个家的家人之前贵重的最后一刻…… 却被那些亲戚给糟蹋殆尽了。 粗俗下流卑劣无知的话语洪水,把我的妻子们珍贵的最后话语掩盖过去。我痛恨这样。 公滋站在榎木津礼二郎旁边大笑。叔公站在对面,拉着佐久间校长的晨礼服袖子,一样笑着。 为什么耍笑成那样? 在我的馆中…… 「伯爵。」薰子叫道。 「什么事?」 「您的表情好悲伤,和这喜庆的宴席格格不入。看到伯爵这样的表情,我也不安起来了。」 「你……觉得不安吗?」 「可是……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对吧?」 「不要紧。」我应道。薰子微笑。 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请就位。」山形引导众人。 我们相邻坐下。 「喏,新郎新娘就位了。不必再那么拘束,请各位随意吧。我爸说我是个大酒鬼,可是这种葡萄酒,暍再多也醉不了人的。对吧?小说家老师?」 关口在榎木津旁边垂着头坐着,公滋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关口的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呢?这样子要怎么保护新娘?」公滋以开玩笑的口吻接着说。从我的座位都可以看见关口的脸涨红了。 我看不下去,作势起身,但薰子制止了我。 「伯爵,不要紧的。榎木津先生也在,我想公滋先生也没有恶意……」 「是这样没错……」 榎木津似乎对关口和公滋都没有兴趣,不知为何,他对着我,频频偏头。 他戴着墨镜,不晓得在看些什么,不过似乎是在看我背后墙上的挂轴。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那是《论语》的一节。 榎木津似乎非常在意那个挂轴,一次又一次偏首。不久后,关口对他说了什么。关口的声音很虚弱,而且发音模糊,从我的座位完全听不见。 「好奇怪。」 只听得见榎木津的声音。 「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榎木津这么说。此时我才想起来。 榎木津患了眼病, 他不可能看得见。 我回过头去。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上面只写了这些。薰子似乎也注意到,悄声说: 「榎木津先生的视力恢复了吗?」 「不晓得呢……」 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所知道的榎木津礼二郎要更娇小。 可能是因为遮住了眼睛,他看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人的形状竟会改变这么多吗? 榎木津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唔唔」几声之后说: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看——他这么说,表示他的视力恢复了吗? 然后我发现榎木津并不是在看挂轴,他是在看薰子吧。 接着榎木津和关口聊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转向公滋。 「哦,你也在看啊。」 公滋那个时候似乎也在看薰子,他支支吾吾地辩解起来。 榎木津再一次低吟,说道: 「下流。」 公滋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接着以没品的声音笑了。他什么都没想吧。 榎木津呢喃,「那果然不是吗?」又说,「随便啦。」关口闻言,拚命地向他说些什么,但榎木津完全不理会,答道: 「反正我根本看不见谁是谁。」 ——他看不见吗? 我望向薰子。 薰子也一脸诧异。 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似乎符合我的期待。他和叔公那伙人完全不同。 他不谄媚,不畏惧…… 温而厉,威而不猛。 恭而安…… 看起来如此。虽然我还没有机会和他交谈…… ——明天。 薰子平安无事地……顺利地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之后,我想和榎木津礼二郎好好地促膝长谈一番。这样的想法,缓和了我心中漆黑的情感。 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我深深地注视薰子。 被夺走的新娘们的脸重叠了上去,然而那已经存在的现在,问题是即将到来的现在。 薰子应该会永远待在这个家。 ——就像母亲那样。 我凝视着薰子的侧脸,于是佐久间校长伴同妇人走了过来。 校长来到我旁边,深深地行礼。 薰子站起来。 「校长……」 「啊,坐着就好,奥贯老师。不,我该称你为夫人呢。哎呀,前些日子过来打招呼以后,就一直没有问候。呃,伯爵……」 「我想校长应该知道,华族制度已经废除了。我只是个平凡的由良昂允。」 「可、可是呃……哎呀,我真是紧张得莫名其妙。啊,这位是贱内。」 身形浑圆的妇人拘束地弯起身体,变得更加浑圆地行礼。 「还有这位是奥——不,夫人以前的同事,桑原。」 被介绍为桑原的人毕恭毕敬地鞠躬之后,笑着抬起头来对薰子说: 「恭喜。哎呀,我真是太吃惊了,薰子老师——啊,不,伯爵夫人。」 桑原改口说。 「桑原老师,请别这样。」薰子脸红了。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惊人呢。我是个乡巴佬,这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过最美丽的还是新娘呢,对吧,校长?」 桑原转向佐久间校长。 校长又在擦汗。 「真是没办法呢。如两位所见,校长和我都紧张极了,简直就是不同的世界。」 「是不同的世界呢。」 薰子说。应该是吧。 「呃,鸟吗?鸟也好惊人。我以前也从薰子小姐那里听说过,除了那个大厅以外,其他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种类的鸟,是吗?哎呀,真是壮观呢。哎呀呀……」 桑原说到这里,转了转脖子。 「可是,这个房间没看见鸟呢。」 的确,餐厅里没有鸟。 「因为这个世界的鸟是不用餐的。」我这么回答。 「高明高明,真是甘拜下风哪。」桑原开朗地说,但我不懂为什么要甘拜下风。然后桑原望向挂轴说,「洋室和挂轴也很相配呢。那是……」 「《论语》学而第一的一节,是先祖父写的。」 「由良公笃伯爵对吧?我在大学的图书室拜读过他的著作。他的字写得真好哪,对 吧,校长?」 桑原对校长说道,但佐久间校长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道: 「伯爵,关于奥贯老师、呃,关于夫人……」 佐久间校长说到这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妇人递出手帕。校长推辞,用自己手中握紧的手帕擦拭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这孩子,就、就像我的女儿。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有个年纪恰好一样的女儿,不过在之前的战争中走了。」 「走了?」 「嗯。她本来在神户,因为空袭。嗯。在喜宴上说这种话,呃……」 「我完全不介意。」我说。校长再一次深呼吸。 「所以我和贱内在奥贯老师赴任之后的这三年,一直觉得好像亲生女儿回来了一样。对吧?阿梅?」 「是啊,是啊……」妇人点着头。 「她是个好孩子,率直又乐观。所以伯爵,我知道说这种话实在多管闲事,不过请您好好地待她。」 佐久间校长和他带来的妇人一起向我行礼。 「这是当然,请两位抬起头来。」 「啊,嗯……」 「既然佐久间校长代替薰子的父亲,那么也形同我的父亲。如果有什么交代,请尽管吩咐。」 我这么说,于是薰子笑了起来: 「哎呀,伯爵,伯爵和校长先生只差了两岁呢,说什么父子……」 「这和年龄差距无关,拘泥于血缘也没有意义。儒教重视血缘和长幼有序,但我认为那并非绝对。真理恒久不变,但遵循真理的方法,应该随着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而变化。而且男尊女卑及父权的绝对优势,在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成立了。是父母就应该尊敬,对长上尽礼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未知礼,无以立。」 我站起来,行了个礼。 校长及妇人似乎大为惶恐。 「呃、不……该怎么说,伯爵实在不必这样,我们只要那孩子幸福就满足了……对吧?阿梅?」 「是啊,是啊……」妇人再次按住眼头。 「佐久间校长,我很幸福。」薰子说。 「啊,这我们非常明白……」校长说,吞回了下面的话。这个温厚的人大概是预感到不祥的事。 不,预感这种字眼,不应该随意使用。这是把即将存在的现在,掉换为已经存在的未来的诡辩。将来不是从哪里过来的,现在就是将来本身。 现在再过去是空无一物。空无一物,换句话说,那是鬼神的领域。 他们是在担忧不应该有的现在吧。 「薰、薰子不会有问题吧?」 校长挤出声音说,然后再一次低头。 「啊,我绝不是对这个家、呃……」 「不要紧。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谈论这里,但是事实上这里的确发生过几次不幸的、不应该有的事。我的新娘全都被某人给夺走了,她们成了无物。可是……」 请放心——我说。 对我自己说。 「我一定会保护薰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她。宅子周围,已经有十几名警察正在监视。而里面……」 有高明的侦探守护着——我指着榎木津。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会一直活在这栋宅子里。」我说道,抓起佐久间的手,「校长先生,我真的很感激您的心意。您的真心,我毕生难忘。」 「啊、呃、这……」 「您是个君子,具备了忠恕信义的德行……」 和某些小人大不相同。 叔公嘴上虽然说着煞有介事的道理,事实上连分毫都不曾为薰子着想,因为薰子不是他介绍的新娘吧。至于公滋,他似乎早就认定薰子一定会死。 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不愉快到了极点。 但是佐久间等人不是。 「也为了校长先生等人,我一定会保护薰子。」我说。 校长说了好几次「不敢当」地,露出了惶恐的样子。看得出他这个人很诚朴。 「我会幸福的。请放心。」 伯爵——薰子叫我。 「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不过今后我们会像亲戚一样往来。以后谈话的机会多的是。」 机会多的是。 薰子不会死。 这次她绝对不会消失。 「喏,女佣正捧着新的料理等着呢。请各位趁着汤还没有冷掉,先用前菜吧。」 桑原行了个礼,佐久间和妇人再三弯腰鞠躬,回到座位去了。 「伯爵。」薰子再次呼唤我,「谢谢您。我……」 「喏,你也快吃吧。奉赞会似乎费了很大的心思。上次因为才刚战败,似乎连食材都弄不到手,不过这次非常豪华,感觉比以往的婚礼菜色更精致。这可吃不到第二次喽。」 听我这么说,薰子便说「是啊。」地再次露出笑容。 「我会细心品尝。这是喜筵嘛。」 她这么说道,又接着说「西餐好像不能叫筵呢。」笑得更深了。 ——我岂能让她的笑容被夺走。 我有一股想要紧紧抱住薰子的冲动。 只要一直紧紧地抱着她,她就不会被夺走了。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 比平常更高级的料理,我也食之无味。相反地,我浸淫在邂逅薰子的幸福,以及能够将她迎为妻子、家人的幸福中。 然后,我回想起与薰子邂逅之后直到今日的对话。薰子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幸会。 ——好棒的鸟!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伯爵。 我从来没有被人称呼为伯爵。 佣人都叫我老爷,鸟儿不会说话,叔公叫我昂允,公滋叫我昂允兄,奉赞会的人叫我由良先生。 可是听说在外面的世界,我仍然被称为伯爵。真不可思议。薰子说,那一半是敬畏、一半是揶揄的表现。 我不懂。伯爵这两个字里面,完全没有表示揶揄或轻蔑的要素。 ——那说穿了只是与众不同的记号。 薰子这么说明。她说,世人为了突显对象异于他们的事实,喜欢使用这类记号。 ——这是歧视。 是歧视。过去用来代表歧视的一方的记号,反过来被当成受歧视的一方的记号。 虽说已经废除了,但听说世人在感情上仍然根深柢固地拘泥着身分、家世这些东西。过去只因为身分不同,甚至不能够直视、连攀谈都不允许的对象,只经过一个晚上,就要他们轻松地平等对待,那根本是强人所难。 伟大、高贵、不能忤逆——对于一直被这么教导、并深信不疑的人来说,这种心情似乎是难以抹去的。刚才佐久间校长那种僵硬的态度,事实上也是出于那样的心情吧。就算突然宣布华族已不再伟大、不再尊贵、可以忤逆,也无法一下子就习惯,相反地,也会让人愤怒过去那无条件的恭顺是为了什么。 这种心情在心中纠缠不清,结果透过把对方贬为揶揄、轻蔑的对象来维持均衡——据说是如此。真是复杂。 薰子说,里面也掺杂了相当多的嫉妒。 她说,穷人对于富人,总是会投以羡慕与嫉妒的眼神。 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 可是,我也并非完全不了解,我能简单地想像这种心情。 只是对照自己去想的时候,完全没有现实感而已。 我了解羡慕的心情。 可是说到 嫉妒,其实我并不太了解。 ——假设有人拥有您想要的东西, ——而您得不到那样东西, ——伯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薰子这么问。 这不难。首先,我会设身处地去想像,拥有那样东西的人一定很幸福。然后我也想要得到那样东西,这就是羡慕的心情吧。 ——接下来您会怎么想? 我回答,我会努力让自己也得到。 哎呀——薰子很吃惊。 ——努力去得到吗? 当然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得不到的话,就应该有得不到的理由。如果那是每个人都难以获得的东西姑且不论,若是有人得到了那样东西,就表示得不到的原因在自己身上。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样东西,就只能找出原因,努力去克服。 ——即使如此还是得不到的话,伯爵会怎么办? 我会死心——我说。 换句话说,那表示我没有资格得到。 薰子惊讶无比,大为佩服,说「伯爵是圣人」。 她说的不对。人是有器量这种东西的。努力精进而能够变成的,顶多只到君子的程度,凡夫俗子想要成为圣人,并非简单的事。 圣人,人伦之至也。 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圣人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见到的——我说明。 ——那么我换个说法。伯爵是我见过的人当中, ——最棒的一个。 薰子这么说。 我听见榎木津的声音,还有叔公讨人厌的声音,那是佐久间校长的声音吗?公滋在笑。外面的人很热闹。 可是,现在我只想听薰子的声音。 我这么希望。 可是我谦卑的愿望,却因为叔公的粗声阻挠,有如露水般虚幻地消失了。 「对了,昂允啊……」 叔公对着我说。 「我想只有你,绝对不会对出嫁前的姑娘动手吧。哦,因为世上有不少人是因为玷污了人家,才不得已娶进家门的哪。」 他在……说些什么? 「因为啊,喏,薰子不是依照惯例,一个月前就住进这栋屋子里吗?就算有人胡乱猜想也没办法。对吧?关口,关口先生?」 公滋在一旁低贱地笑着。 「哎呀,我得代替沉默寡言的新郎申明一下哪,校长先生。那个什么……儒学吗?儒教吗?昂允,是哪个?」 用不着我回答,叔公已经接着说「随便哪个都无所谓。」他好像开始醉了。 「根据那个玩意儿啊,规矩上新婚初夜是要住在新娘家的。这是规定。刚才我说过了吧?听说在朝鲜是这样的。」 那里是儒教之国哪——叔公说。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就算回答也没有意义。 叔公说到这里,指着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薰子默默地微笑,然后回答,「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 叔公放声大笑。 「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公滋似乎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答案,但我觉得听了只会不舒服,关上了耳朵。这些话毫无思想,没有任何值得聆听的地方,完全是徒劳。如果没有这些愚昧的亲戚在场,这会是一场多么棒的喜宴啊。 我对榎木津和关口也觉得过意不去。 我想向佐久间和桑原等人道歉。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对不起薰子,我甚至想不出该怎么对薰子解释。 我只想着薰子一个人。 那个房间…… 在母亲的房间,如母亲般慈祥, 如母亲般高贵。 其他的新娘也是。 美菜、启子、春代、美祢。 大家都好美。穿着母亲穿过的睡衣,像母亲般坐着,像母亲般躺着…… 我像父亲般行动。 不, 不是这样。美菜是美菜,启子是启子,春代是春代,美祢是美祢。 薰子是薰子,不是其他任何人。 而我不是父亲。父亲成了鬼,成了应该敬而远之的鬼神。祭祀那个父亲的是我。现在的我,是这个家的主体。 我必须做为主体娶妻养家,做为主体招待客人。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也已经不在了。今晚,薰子将成为我这个主体的妻子,然后我将成为今后继承这个世界的孩子的父亲。 今晚。 不久后,喜宴迎向尾声。钣后的红茶,我只品尝了香味。 二十一点整。时钟告知时间的同时,山形来到我身旁,说道,「时间到了。」 我站起来,朝薰子伸手。 薰子抓着我的手站起来。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我俩的喜宴,我由良昂允不胜感激之情。代表亲族出席的由良分家会会长由良胤笃叔公、公滋,代替我的妻子薰子的亲属出席的佐久间正先生、佐久间梅女士、桑原恭一先生,以及远道而来的榎木津礼二郎及关口巽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致谢。」 我行了个礼。 「我,由良昂允,今晚将迎娶奥贯薰子做为我的妻子,住进这栋宅第。我向各位发誓,我们将永远做为一家人,平安和乐地生活……」 我深深地行礼。 拍手声响起。抬头一看,只有佐久间一个人在拍手。叔公和公滋则是一脸讶异。 我是第一次像这样致词。 ——不能和以往一样。 即将存在的现在,是和已经存在的现在不同的现在。 我现在在这里。 紧紧地握住薰子的手。 薰子也在这里。 活生生地在这里。 女佣们沿着墙壁列队,直到门口。山形肃穆地开门。我们离开之后,喜宴应该还会继续。 「走吧。」我小声说,牵引薰子,踏出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不安并没有消失,可是我充满了幸福。 馆中的鸟儿祝福着我。 我们来到走廊。 并肩走过走廊。 后面三个女佣严肃地跟着。 这三个姑娘今后将会是妻子的专属女佣。 中间的一个捧着雁鸟。 走过宽广的走廊。 穿过楼梯下方。 大紫胸鹦鹉。红绿金刚鹦鹉。红斑长尾鹦鹉。 鵟。白腹鹞。黑鸢。游隼。秃鹫。胡兀鹫。熊鹰。 秃鹳。大红鹤。白琵鹭。朱鹭。鲸头鹳。非洲钳嘴鹳。 灰色朱鹭。撞木鹳。 大阶梯画出和缓的曲线上升,我们踏上铺在中央的暗红色地毯。 孔雀。凤冠雉。中央平台处的绿阿卡拉鴷。 ——恭喜。恭喜。恭喜。 薰子在平台停步,回头眺望大厅,然后将脸颊有些泛红的脸转向我,她的眼睛倒映出灯光。 她的睫毛上沾着泪珠,闪闪发光。 「伯爵。」 「谢谢你,我好幸福。」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膀。 褐斑啄木鸟。灰盔黑啄木。 我们上了二楼。 漠角百灵。雀。文鸟。大山雀。 绿绣眼。三道眉草鵐。鹌鹑。鶲。 树莺。杜鹃。鹪鹩。 日本歌鸲。 ——我绝不会让她死去。 新娘的房间,母亲的房间,薰子的房间。 苍鹭。池鹭。大白鹭。小白鹭。 船嘴鹭。夜鹭。 鹭。 我从薰子手中接过钥匙,打开门扉。 我先让薰子进去。这里是薰子的房间。 女佣们行了个礼,超过我跟着薰子进去。 雁的位置在床铺旁边。 睽违八年,雁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女佣们将送来的浴袍及睡袍放在固定的位置,整理妥当。我挡住门似地站着。在她们安排好之前,我不能动。 薰子站在床铺前。 「辛苦你们了。」她随和地招呼道,但两名女佣没有答腔,俐落地整理好寝具。不久后,另一个女佣整理好浴室出来。「小的告退。」三名女佣各自向我们行礼说道,出去走廊。 「明天的事我全都交代山形了,麻烦你们了。」 「请老爷夫人安歇。」女佣们齐声说道。 「她们……一定也很紧张吧。」 我一边关门一边说,慎重地上了锁。 我把钥匙还给薰子,这里是薰子的房间。 「她们是去年来的,她们并不直接知道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可是听她们说,在外面的世界的人也经常谈论这些事。身在馆里的她们,一定听到更多的传闻吧。但是她们并不知道真实,所以更是害怕。」 「真实……?」 「在这个房间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新娘都是离开这个房间以后,才失去了生命。」 薰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个房间以前,她们都还活着。我知道的。」 「怎么可能……?可是伯爵……」 「我不想让你混乱,所以一直没有说。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还有二十三年前都是,所以我才会怀疑里面的人。」 「那……与其说是里面的人……」 「没错……佣人不会自己下判断。他们待在这里面,完全是为了服从下指示的人。如果有除了我以外的、带着某人意志的主体进入这里面,他们也会听从那个主体的命令吧。」 「这……伯爵,伯爵的意思是,除了您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共犯?」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相信。」我答道。 「所有的人都是共犯……这我无法相信。」 「没有必要每一个人都是共犯。只要有几个人共谋,就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伪造新娘是死在这个房间,再把新娘带走、加以抹杀就行了。」 「这……」薰子说道,在镜台前的椅子坐下,「虽然伯爵这么说……但我无法相信。」 「你没有必要相信。」我说,「只是,你可以了解……我找不出除此以外的答案吧。新娘们……」 美菜躺在那张床上, 启子躺在那张床上, 春代躺在那张床上, 美祢躺在那张床上, 都还活着。 「可是……」 「不必担心。」我说,「过去的婚宴参礼者,没有一个是基于我的意志邀请出席的。四次都是。参加宴席的,全都是叔公请来的人。新娘那边的人也是。不,新娘本身就是叔公挑选的。可是这次不同。你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而选择了你的也是我。然后……」 榎木津。 关口。 「他们——特别是关口老师,几乎是临时参加的。他们不可能协助任何人的阴谋。叔公想要比我更早见到他们,而且是顽固地……」 「伯爵在怀疑叔公吗?」薰子悲伤地说。我让她伤心了吗?「伯爵人很善良,而且聪明。然而这样的伯爵……竟然怀疑起自己的亲人……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好痛。」薰子说。 「我只是认为叔公也十分可疑,可是不管凶手是谁……」 都不要紧——我说,扶起薰子抱住她。 「我一定会保护你,所以请你不要伤心。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大喜之日……」 「不是的,伯爵。」 薰子仰起身子,从正面望着我。 我回视她。 「我是想到伯爵的心情而感到悲伤。我一想到聪明而善良的伯爵……竟然悲伤到不得不去怀疑自己的亲人……」 我的确很悲伤。我很幸福……但是悲伤。 我的心上有着四道极深的伤。 我不能再让它烙上第五道伤。 雁的位置在这里。 我打开女佣准备的葡萄酒,重新乾杯。玻璃杯湛满了鲜红色的液体。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寂静。只有两个人的乾杯,让人觉得舒适。 接着我们聊了约两个小时。 再次确认至今为止谈论过无数次的事。 我将薰子的话烙印在心里。 将她的声音烙印在耳里。 日期变了。 我先入浴,清洁身体。 我慢慢地浸在泡沫当中。泡沫很滑,很温暖。 接下来我们将成为夫妻。 薰子将成为我的家人。 我暂时放空自己。 没有不安。 然后换薰子入浴。 我坐在妻子的床上,喝了一点剩下的葡萄酒。我并不是完全不会喝酒,我只是不愿意和小人共饮罢了。 我冷静下来,同时感到兴奋。 我压抑不安,只吟味着幸福。 我做好准备,静静地等待薰子。 大约凌晨两点过后,薰子穿着白色的浴袍从浴室里出来了。 沐浴在柔和皎洁的月光中,她肌理细致的肌肤泛出淡淡红晕。 薰子以平静的表情看着我。 宴席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非常安静。 「接下来你将成为这个由良家的一员。不,家什么的无所谓。你将成为我的家人。你……」 将成为我的妻子。 薰子点点头。 「我将成为伯爵的……」 伯爵的妻子。 薰子褪下浴袍。 薰子垂下头去,白皙的裸体在月光下闪耀着。 我让薰子在床上躺下。 薰子害羞地别过脸去。横躺的裸体更加反射出月光,益发美丽。 薰子确实在这里,她存在于这里。 我确认存在似地触摸她。 温柔地触摸她。 亲吻她。 我想, 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用力地抱住她。 把她的体温和气味, 把她柔软的触感刻划在全身。 薰子吐出叹息。我慢慢地触摸她,从脖子到脸颊。伯爵——薰子小声叫道。 已经,不需要话语了。 我静静地掩住薰子的嘴。 已经不需要话语了。我们是一家人,没有必要说出声来。 慢慢 地,慢慢地。我了解,完全了解。 全都了解。 ——能够, ——能够邂逅伯爵,真是太好了。 薰子微微颤抖着,陶醉地闭上眼睛。我静静地抚摸她仍然潮湿的头发。嘴唇按上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脚、她的乳房,我…… 然后,薰子,颤抖了几下, 与我合而为一。 这样,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对薰子说。 从今以后……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叫我伯爵就好。 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 ——伯爵, ——伯爵是我见过的人当中, ——最棒的一个。 薰子再一次说。 我坦率地向她道谢。 第一次听到时,我记得我说「你过奖了。」但是现在不一样。薰子的心意是真实的。比说出声音更深地、比听到声音更确实地,我们彼此了解。 就这样…… 我关掉灯火…… 抱着裸身的薰子,睡了一会儿。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被幸福笼罩着。 生与死,存在与非存在, 什么都没有,却又是那么样地充足,是浑沌中至福的时间。 不…… 这里连时间都不存在。 睡梦中,没有已经存在的现在,也没有即将到来的现在。它们没有区别地并存混在。换句话说,就连它们的狭缝——现在这一瞬间也不存在。 我不曾存在。 不久后, 不存在的我开始认识到绝对无法超越、却又无比确实的可能性。 那成为不安,凝结在我的中心。 不安。 日常中死亡的预感。 醒来之后…… 薰子消失的可能性。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不安就是存在的…… 我,存在着。 我醒了。 伯爵、伯爵、伯爵…… 我被薰子叫醒了。 外头已是一片明亮。 一看时钟,是早上五点三十分。当我关灯假寐的时候,时钟已经快要指向四点,所以我只睡了一小时半。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的差异很大,这是当然的。我失去了时间。 夏天的早晨来得很快。 薰子无言地倾诉着。 薰子仍赤裸着身体。 虽然已是夏天,但清晨仍旧寒冷。 我急忙准备妻子应该换穿的衣裳。 母亲穿过的, 美菜穿过的, 启子穿过的春代穿过的美祢穿过的, 纯白的室内服。 ——我穿起来好看吗? 当然好看,简直就像量身订做的。 我说非常好看,薰子便高兴地笑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由良家的一员了。 没错,你是我的家人——我答道。 是这栋宅子的一员。 ——我要起来了。 不,不可以起来。 美菜和启子春代还有美祢, 都是起来一次, 再睡了一次, 然后…… 「不可以起来。」 而且薰子看起来很困。 「你还很困吧?」 ——可是…… 没关系。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真的可以吗? 就在薰子这么应声的时候…… 窗外。 随着朝阳,吵闹的声音侵入进来。完全不顾礼节的噪音、完成不成意义的吵闹话语,穿过窗户侵入我的世界、侵入我和薰子的房间。 ——谁? 闹哄哄的。 「怎么回事?这么……一大清早的……」 屋外有人在吵闹。 这下子也不能继续躺着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薰子的脸上浮现不安的阴影。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不安就是存在的…… 「不必担心,有我陪着你。」 我披上睡袍,走向窗边。 窗帘一整晚开着。 窗外是一片绿意。 阳光照耀着树木。 玻璃另一头…… 是榎木津礼二郎的脸。 8章 榎木津左右各让一名女佣服侍着,高高在上地挺胸而坐。看到他那傲慢不逊的态度,我莫名地火大起来。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我已经逐渐适应这栋宅子了吧。 当然,我不会应付伯爵。虽然还是一样不会应付伯爵,但我似乎已经不再讨厌伯爵这个人了。这种时候,我的感情与理性大多无法配合。所以我实在是无法好好地表达,不过…… 最接近的感情,一定是同情。 就算是我这种低劣的人,也是会同情别人的。 虽然这只会让被同情的一方感到为难,但是不管对方怎么想,接近同情的感情就是会擅自萌生,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我的情况,大多数是同病相怜那类的感情。 只有低劣的人才了解的劣等人种的心情…… 不过,也有不是这样的时候。 去年夏天就是如此。 被浓雾包围般的、潮湿的、闷热的、鲜烈而朦胧的场面。已经到尽头了、已经完了——仿佛分秒不断地受到死亡宣告的那段罕有的时间…… 那个时间,那个场面,我和一名女子同步了。那不是同情,我觉得那显然就是同步。而我透过她的死亡,体验到了一场模拟死亡。 我的死后是安宁的。 我埋没于安宁,体会着幸福…… 然后嫌恶安宁。不,我憎恶安宁吗? 从此以后,我总是处在境界,在生与死之间不断地往返。对我的精神来说,生就是死,而死也就是生。 我……认为我这次应该是和薰子同步了。 她非常正直。 而这样的薰子现在身陷的状况,让她不容分说地窥见诅咒、作祟这些不正直的世界裂痕。 即使如此,薰子还是努力地要表现得正直。 尽管裂痕中显露出来的是自己的死亡。 我为没办法表现出薰子那种态度的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也懂憬着薰子,与她同步吧。或许我是希望藉由同步,让消极卑鄙渺小愚钝的自己能够看起来稍微正直一些。 然后由于我和薰子同步…… 我变得无法讨厌伯爵了。伯爵确实很古怪,如果用世间一般的标准来看,他是个怪异无比的人吧。可是……伯爵并不是坏人。就像薰子说的,由良昂允十分清廉:心中没有一丝邪念。而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的真正理由就在这里。 身分差距、聪明、富有、高贵——和这些因素无关。我这个恶劣而且扭曲的人,总有些嫉妒着伯爵这种纯度极高的正当人物,想要疏远他。 世人对伯爵的评价并不正当。但胤笃老人和公滋说的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即使如此,伯爵仍然是一个高洁的人物,没有任何俗人能够贬低的部分。 ——也为了伯爵, 非保住薰子的性命不可。会面之后,我强烈地如此认为。 尽管如此…… 榎木津这家伙, 却只会满嘴抱怨想睡觉,也不参加婚礼。然而婚礼后前往宴席会场一看,他竟然比任何人都抢先一步坐下,还让女佣服侍着。丝毫没有紧张感。 听完伯爵真挚的致词,我怀着感佩的心情穿过门扉,却一眼就看到那张放松过头的脸。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无可救药的倦怠。 也因为我有点醉了。 出院以后,我完全没有碰过酒精,即使只是浅尝,就有了醉意。 扰木津神气兮兮的。不过这是老样子了。这个家伙大多时候都神气兮兮的,要不然就是在胡闹,再不然就是在睡觉,一点用处都没im。 我认识榎木津已久,非常了解这些事。这应该是我非常清楚、理所当然的事,但是…… 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生气了。 他真的打算保护人家吗? 我去到旁边,叫了声「榎兄」,于是榎木津开朗地「嗨」了一声。 「那个什么东西已经完了吗?」 「你那是什么霸道的口气?你为什么不出席?」 「可是我又不是来做那种事的。你才是,干嘛呆呆地跟着人家去参加那种东西啊?」 「要说的话,你才是,干嘛大摇大摆地坐在这种地方?榎兄也不是来这里吃饭的吧?你以榎木津家的代表身分祝福人家几句话也好啊。」 「代表?」 榎木津从墨镜里露出皱成八字型的眉毛,向左右的女佣戏谵地说道,「喏?我就说这家伙很蠢吧?」 「什、什么蠢……」 我想要反驳,但是住口了。我无法承受女佣的视线。就在我拖拖拉拉地发出怪声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是公滋。 「怎么闹起内哄来啦?我们凡人不可以忤逆大人物啦。别管这个,喏,小说家老师,你也快点把我介绍给人家吧。」 公滋笑着,一下又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 我顿时萎缩下去,只能口齿不清地说,「这位是由良公滋先生。」就算介绍,榎木津也不可能记得住,没用的。不出所料,榎木津朝着不相干的方向说,「那是谁啊?」 「榎木津先生,我们刚才见过,我是这里的伯爵的叔公的儿子。」 公滋殷勤地说道。 「也就是你爸的哥哥的孙子是这家的主人对吧!那,最重要的你又是谁?」 「呃……就是……」 公滋抽动着脸颊望向我。 榎木津说,「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是,我知道。您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礼二郎先生……」 「不对,我有那个笨父亲是事实,可是他只是我父亲而已,跟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们两个?」 榎木津大概是对着女佣说。两个女佣当然完全没办法作答,只能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我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把胸膛挺得更高了。公滋再一次偷看似地望向我,「真是甘拜下风。」他深深地行礼说,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呀,真是名不虚传哪。小说家老师,你也真是辛苦了。咱们两个凡人,就好好相处吧。」 公滋再一次拍打我的背,此时旁边响起更刺耳的声音: 「哎呀,榎木津先生……」 是公滋的父亲,他站在餐桌另一头。 「您的身体还好吗?哎呀,只有喜宴也好,您能够出席,真是太好了。」 「只有喜宴也好?」 榎木津狐疑地反覆,反正他一定又会莫名其妙地应付对方了。我觉得麻烦,坐了下来。脸色虽差,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孱弱的俗物老人打开一半的扇子,探出身体。 「哎呀,您身体不适,还勉强赶来,旅途又那么漫长,若是不招待您一些美味的料理,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可是侦探耶……?」 「是的,关于酬劳的部分,我已经依照您的指示,和财务人员商量过了……」 老人把扇子拿到嘴边,榎木津朝着有些偏离的方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 「我一直纳闷,怎么等了那么久,委托的内容还是不清不楚,原来如此,你们是希望我来吃饭啊!只要我出席喜宴就愿意付钱,所以是这个意思对吧?一定是这样没错。那太轻松了。白桦湖真是太棒了!喏,小关,这些人真是怪呢,兴趣竟然是请侦探吃饭。可是那样的话,不必找侦探,去找肚子更饿的人,他们一定会吃得更津津有味、狂吃猛吃的。」 「啊,我讨厌干燥的糕点唷。」 「呃,这……」 「不愧是上流人士,连玩笑话都不同凡响!」公滋放声大笑。 我更觉得无地自容,越过公滋痉挛的侧腹部,望向入口门扉。 伯爵和今天刚成为伯爵妻子的清纯新娘正走进来。 那张…… 独特的表情。眉头苦恼地蹙起,眉角有些悲伤地垂下,抿成一字型的嘴巴两端微微扬起——在我看来,那张表情与其说是在体会着喜悦,更像是在忍耐着哀伤。 薰子抱着雁鸟的标本,向伯爵说了些什么。 胤笃老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到来,拉扯歉疚地站在他旁边的分校校长的晨礼服袖子,自豪地说,「这位就是那个鼎鼎有名 我完全不懂榎木津哪里怎样有名了。的确,榎木津集团以一家企业来说,规模应该相当庞大,榎木津的父亲也算是旧华族中的英杰吧。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认为榎木津这个名号在平民之间的知名度有多高。 而且这个伤脑筋的家伙甚至不属于那个企业,他只是个具有企业首长血统的怪人罢了。信州的分校老师不可能知道他,绝对不可能。 我觉得那个自称佐久间、看起来憨厚的人物非常可怜,忍不住别开视线。不管怎么样,他都只能暧昧模糊地应答。 伯爵夫妻背后,由良奉赞会的三个人有如木偶般走进房间,如同忠实化身的管家严肃地关上门扉。 「请就位。」 管家引导着。 管家彻头彻尾地一板一眼。 新郎新娘坐下之后,公滋邋遢地「啊啊」出声,然后说,「喏,新郎新娘就位了。」听到儿子的声音,老人也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不必再那么拘束,请各位随意吧。我爸说我是个大酒鬼,可是这种葡萄酒,喝再多也醉不了人的。对吧?小说家老师?」 公滋指了一下看似昂贵的冰凉葡萄酒瓶,再一次拍打我的肩膀。 响起「砰」的一声。 我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膝头。 我的视线无处可去。 公滋「哼」地用鼻子笑了一声,说: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呢?这样子要怎么保护新娘?对吧。老师?」 保护薰子。 我想保护她,非保护她不可。 可是……我完全派不上用场吧。 我默默地,瞪住在一旁懒散放松的榎木津。 房间并不暗,但是每个人的脸都很朦胧。 因为灯光并没有完全照到每一个角落。 盖着白布的餐桌上摆着银制大盘子,上面盛满了未曾见过的水果。不管是服装、装饰、家具或空间,一切与我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在这种地方…… 我, 我、我。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们…… 「榎兄。」 榎木津的脸朝着伯爵的座位定住不动。 从他的样子来看,他的视力应该还没有恢复。我猜测,之所以有人对榎木津说话的时候,榎木津会朝着微妙偏离的方向回答,大概是因为他不想看。 不是不想看跟他说话的人,他看不见。榎木津一定是不想看到跟他说话的人看到的东西。榎木津完全没看到这栋洋馆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他应该不知道谁是谁。可是榎木津一定看到了……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看到的情景。 我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情况,不过不管怎么想像,那应该都是很教人厌恶的。 换句话说,榎木津把脸朝上或随便转向其他方向,是为了避免看到别人的记忆——只为了避免看到记忆吧。那么榎木津就不是在看伯爵,而是偶然把脸转向那里,就这样停止动作……罢了吧。 榎木津动也不动。 我看着他伸直的脖子上的筋脉,问道,「你怎么了?」榎木津发出一种文字难以形容的奇妙声音。我朝周围张望了两三下,悄声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脖子抽筋了吗?那你一定是遭到天谴了。」 「那是什么?」 「那……?」 他…… 他看见什么了吗? 伯爵夫妇背后挂着挂轴。 仔细一看,这实在相当怪异,因为这里是西式房间。 与其说这里是西式房间,这里本来就是一栋洋馆。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平常挂的应该是设计精巧的画框所装裱的古典蛋彩画才对吧? 「榎兄……你看得见吗?」 「就跟你说看得见啦。真奇怪哪……」 的确是很奇怪……这么说的话,榎木津的视力恢复了一些吗? 或者是, 是别的什么东西奇怪吗? 「真奇怪哪。」榎木津再一次说,「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什么东西不是?」 我再次望向榎木津看着——疑似看着——的方向。 薰子看向这里。她察觉到视线吗? 盛装打扮的新娘让我觉得耀眼极了。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啊……」 确实如此。 我急忙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随便看看天花板或桌上,即使如此还是觉得羞耻,最后转到了反方向。我旁边的公滋一样正盯着新郎新娘瞧。 「嗯……啊,我是觉得很美啦。你也这么觉得吗?老师?」 「不、呃……」 「嗳,只要穿上那套礼服,大部分的女人看起来都很漂亮啦。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嘛。可是啊,这话只在这里说,之前的新娘啊……啊。」 公滋注意了一下胤笃老人那里,然后把脸凑向我这边,耳语似地说了: 「这样说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之前的新娘是个丑八怪哪。她是我亲戚的女儿,嗳……虽然我不太想说死人的坏话,可是那张脸,实在不合我的胃口哪。啊,不过身材倒是满诱人的。」 公滋颤动着肩膀笑了。 「哦?」 榎木津在奇怪的时机应声。 「怎么了?榎兄?」 「不,那个人是新娘吗?还是那个人?咦咦,丑八怪说的是哪个?」 就算他说那个人,我也不晓得他是在说哪个人。「丑八怪叫由良美祢,是我爸的四兄的三男的女儿。」公滋说明,但是只听一次,完全莫名其妙。 榎木津显然完全不懂,向背后的女佣提出奇妙的问题,「丑八怪长怎样?」 「丑八怪啊,虽然丑,可是长得还算惹人喜欢啦,榎木津先生。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呃……」 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无从评论起。 榎木津再一次转向伯爵夫妇,呢喃着「不晓得是丑八怪还是妖魔鬼怪哪。」整个身体转向我这里,然后大概是越过我…… 望向公滋的头上。 榎木津果然张口。 然后说: 「哦,你也在看啊。」 「什、什么?」公滋一瞬间困惑地望向我,大为惊慌失措地说。 「您、您在说些什么……?唔,呃,今天是喜宴,我当然会看看新娘啦。那边的伯爵大阴摩人今年已经五十还是五十一了嘛,居然还可以娶到那么年轻的老婆,呃,怎么说……」 榎木津在说什么我当然完全不懂,但是公滋的回答也教人一头雾水。 榎木津根本不理睬那完全不知道是辩解还是什么的说词,只是「唔唔」地低吟,说道: 「下流。」 公滋瞬间停止说话,睁大有些嫌小的眼睛,嘴巴半开。接着他隔了一拍,「嘻嘻」地笑了。 「您、您在说些什么……呃,这玩笑……」 「唔唔,那果然不是吗?怎么样?小关?」 榎木津口气简慢地向我问道,然后非常不在乎地说,「随便啦。」 「什、什么东西随便?完全听不懂。拜托你,用人家听得懂的方法说明好吗?榎兄,你到底看到什么……」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说明?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榎木津好像完全忘了是他向别人徵询意见,用一种赶苍蝇的动作侮辱我。 「太、太过分了。你这个样子,对这位先生不是也很失礼吗!」 「这位先生是哪位先生?」 「就是……」 我本来想要说「公滋先生」,但是住口了。 没用的,他不可能记得。榎木津识别个人的方法,靠的大部分是视觉资讯。告诉他连脸都没有见到的人的名字,根本是白费功夫。 「总之,榎兄,你这样很失礼耶。」我说。 榎木津抬头上望。那种抬头的动作,更让人感觉他在瞧不起人。 「哼,哪有什么失礼非礼的,反正我根本看不见谁是谁嘛。」 榎木津这么说。 他果然看不见。 就在这当中,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一开始端出来的疑似前菜的料理,我连碰都没碰。 仔细一看,榎木津的盘子吃得干干净净。他似乎是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让女佣喂他吃了。这种地方他最精明了。或者说,榎木津这个人吃东西很笨,与其说是他自己吃的,更该说是别人巧妙地喂他吃了吧。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我,急忙把盘子里的食物扒进嘴里。虽然也不是非吃不可,可是我这个人天性穷酸,舍不得浪费。根本谈不上品尝。公滋斜眼看着我,说: 「西餐教人吃不习惯呢。我爸说逭就跟怀石料理(※怀石料理原本是在茶会饮茶前食用的简素料理,随着时代转变,菜色变得丰富,成为日本代表的高级料理。)一样,可是我就是觉得吃得不安稳。才刚吃完又送来,觉得好像被催促一样……啊。」 那边的庶民好像也吃得很不安稳哪——公滋抬抬下巴说。 我朝对面一看,薰子任职的分校的三个关系者离开了座位。他们鱼贯去到新郎新娘旁边,似乎在打招呼。 一那个校长和这里也非常格格不入哪。我和你还算习惯,可是那些人完全不习惯。简直就像来到了异国似的。我刚进去由良家的时候,也曾经是手足无措哪。分家虽然比这里好多了,可是不管大小事,礼仪作法都和过去不一样。如果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差距,那还可以接受,可是不是那样哪。就算没钱,也不许拿酱菜来做茶泡饭……」 分家不是走洋风路线,光是这点就太好了——公滋说道,喝起汤来。 公滋口中说的可怜的庶民们,以人偶般僵硬的动作和伯爵对话。 又哭又笑地, 活在日常的人们。 我仿佛背上压了一块石头似地垂下头来。 觉得心情阴郁极了。 像那些人一样平常地生活…… 那样哪里不可以了?我突然忆起妻子的面容,对于伴随着她的形象出现的甘甜气味感觉到轻微的恐惧,只是埋头将料理塞进口中,咀嚼咽下。 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吃些什么。当然,也几乎不理解自己正要吃些什么。 尽管如此,盘子还是接二连三地端上来,我只是义务性地吃光它们。 只有榎木津偶尔对女佣发出的「好吃」、「难吃」、「好烫」、「泼出来了」等愚蠢的话声传进耳里。 我流了满身大汗。 不对,你说的不对——这样的吼声把我拉回了现世。所谓现世,当然是这个有些扭曲的伯爵的国度。 脸色苍白、只有眼周和脸颊一带微微泛红的胤笃老人,正对薰子的男同事大声说话。 他喝醉了。 「只有他,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不不不,我反倒是希望他能够那样哪。对吧?我说你,桑原,桑原先生。」 被称为桑原的男子——他看起来也是我最不会应付的表里如一的人种,非常热络地「是」地应声。 「你的话怎么样呢?如果和漂亮的未婚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忍不住在婚礼前先偷吃吧。会吧?再说,你还这么年轻。」 桑原搔着头,做出暧昧而模范的回答,「哎呀,这个问题真是难倒我了。」 「哪里难了?那是迟早都要变成自己老婆的女人耶?」 胤笃老人下流地说。佐久间校长耳尖地听见,惊惶失措地望向老人。 「没有什么好迟疑的。那是你的未婚妻,而且人家也喜欢你,要跟你相许终身,就算半夜溜进房里对她干什么,她都不会有怨言吧……」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校长的视线。 「……啊,不不不,校长先生,请不必担心。他这个木头人和我家的浪荡儿子不一样的。对吧?公滋……?」 「说的没错。」公滋笑也不笑地回答,「这里的伯爵大人品行方正。别说是玩女人了,连这栋洋馆都难得踏出去一步,是个老古板的家伙哪。嗳,所以说呢,校长先生,美丽的新娘依然保持纯洁的。现在还来得及。怎么样?可以请校长先生说服她改变主意,改挑我当老公吗?保证比伯爵大人更生猛有劲唷。」 哇哈哈哈——公滋发出下流无比的笑声后,转向我这里,恢复了正经表情。 可能是因为我完全没笑吧。 「嗳……」 公滋重新振作似地转向校长夫妇,更加没品地说了: 「不过她的贞操也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虽然这么说,我们的伯爵大人那部分也一直没得发泄哪。搞不好已经搞上手了也说不定。」 「别胡说了。」老人笑道,「如果他是那种人,我也不必这么辛苦了。喏,对吧?昂允……?」 昂允啊——已经成了醉汉的老人大声喊叫。 「我想只有你,绝对不会对出嫁前的姑娘动手吧。哦,因为世上有不少人是因为玷污了人家,才不得已娶进家门的哪。」 不堪入耳。 我听说结婚典礼往往会变得下流低俗,但是本人就在面前,他们竟然说得出这种话来。新郎姑且不论,一想到新娘的心情,我便难以平静。 伯爵听到叫唤,面不改色地望向老人,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胤笃老人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回答,对着我和榎木津大声继续说: 「因为啊,喏,薰子不是依照惯例,一个月前就住进这栋屋子里吗?就算有人胡乱猜想也没办法。对吧?关口,关口先生?」 「呃,唔……」 「就是啊,她住在这儿嘛。」公滋说完,「啊哈哈哈」地笑了。原来如此,薰子已经在这栋宅子里生活了——我现在才注意到。 「嗳,普通的话,连一个月都无法忍耐呢——如果是一个健康成人的话。可是也没听说伯爵大人有什么毛病,请放心吧。新郎那方面也非常正常的。对吧,爸?」 「哎呀,我得代替沉默寡言的新郎申明一下哪,校长先生。那个什么……儒学吗?儒教吗?昂允,是哪个?」 「是孔子教吧?」公滋说。 「随便哪个都无所谓。根据那个玩意儿啊,规矩上新婚初夜是要住在新娘家的。这是规定。刚才我说过了吧?听说在朝鲜是这样的.那里是儒教国家哪。」 是吗?——我心想。 我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说到儒教就是国教,说到儒学就是武士。可是孔子孟子都不是日本人,追根究柢,儒教是源自于中国的思想,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专利吧 。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胤笃老人接着说,「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老人说到这里,不等伯爵回答,慢慢地指向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 原来如此。 在会客室的时候,老人每次一提到早纪江这个人——伯爵的母亲,就尽是在意墙壁,这里则是楼上。原来如此,那个房间就在那里。这上面就是那个叫早纪江的人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意起榎木津。榎木津一声不吭。他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老人举起的指尖——看起来像是。 「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胤笃老人问薰子。 薰子笑吟吟地——虽然我想她内心应该根本笑不出来——即使如此,她还是满面笑容地答道,「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的确,以种种意义来说,这里都是另一个世界吧。这里……是由良昂允的国家。环境设定得只有由良昂允一个人易于生存。不,这个环境是预先准备好的,所以应该说伯爵适应了这里才对吗? 五十年来……伯爵在这栋鸟馆当中被纯粹地培养长大。这里就宛如海底,而伯爵不是鸟,是鱼。我们客人顶多是被招请到龙宫的浦岛太郎。在这个世界,伯爵虽然完全是如鱼得水,但是我们外部的人,平常早就溺死了。 薰子说她要在这里生活。 ——前提是能够的话。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老人发出怪叫,「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应该没问题吧。」公滋答道,「我是不晓得伯爵大人究竟是在哪里学到的,还是读了春昼呢……?啊,这栋馆里没那种东西是吗?可是过去四次啊,那方面都没有失败过嘛。嗳,遗憾的是,每一个都一次就死了……哎呀,失礼了。」 笑的只有公滋自己。 这不是庶民听得懂的玩笑。 结果后来众人都默默地用餐。除了榎木津对女佣做出的可笑指不,没有什么话声了。 究竟, 这当中有谁能够保护薰子? 听说伯爵在怀疑内部的人。 所谓内部的人,也就是现在在餐厅里的人吧。如果伯爵的推测正确,这当中有人过去杀害了四个新娘,然后…… 现在正意图杀害薰子。 薰子说,这些犯罪是偶然的堆积。她说只要条件改变,就不会出现相同的结果。她说的没错吧。不管怎么想,过去发生在这栋洋馆的犯罪,都不是在精密计算下成立的结果吧.或许只能推测,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作用,要不然就是偶然的结果。以这种意义来说,我和复木津的确是搅乱丝线的特异分子。 我们有可能成为改变条件的要素。 但是…… 仔细想想,过去四次的条件也并非完全相同。如果内部与外部的条件设定本身就是错的,那么我们的存在也完全失去了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能做些什么? 饭后的水果和红茶端出来了。 我窥看薰子的样子。 薰子说,不能再让伯爵受到伤害了。不能让那个纯粹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只是为了伤害伯爵而不断杀人…… 有这么荒谬无理的事件吗?能有这种事件吗? 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也没有凶手, 却有人遭到杀害,这种事…… 时钟响了九下。 原本几乎没有半点动弹的管家无声无息地移动,向伯爵耳语。 ——时间到了。 进行犯罪的……时间吗? 伯爵站了起来。薰子扶住他伸出来的手,也轻轻地站了起来。校长夫妇和桑原恭敬地转向新郎新娘。公滋不知不觉间喝起不是葡萄酒的烈酒来。胤笃老人和奉赞会的平田似乎悄声在商量些什么,此时也暂停说话。榎木津脸朝上方。或许他睡着了。 伯爵向众人点头致意。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我俩的喜宴,我由良昂允不胜感激之情。代表亲族出席的由良分家会会长由良胤笃叔公、公滋,代替我的妻子薰子的亲属出席的佐久间正先生、佐久间梅女士、桑原恭一先生,以及远道而来的榎木津礼二郎及关口巽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致谢。」 伯爵再一次,这次深深地行礼。 我忍不住就要起身,不过看到佐久间校长行礼的样子…… 我打消了念头。 公滋放下了酒杯,胤笃老人也以眼圈泛红的眼睛注视着伯爵。他们看起来很吃惊。 这也是为了破坏预定调和的行动吗? 伯爵抬起头来。 「我,由良昂允,今晚将迎娶奥贯薰子做为我的妻子,住进这栋宅第。我向各位发誓,我们将永远做为一家人,平安和乐地生活……」 薰子行礼。 伯爵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佐久间校长拚命地拍手。 管家以眼神示意,室内的女佣们整齐地在墙边列队。最后面站着一个制服颜色不同、上了年纪的女性,她是女佣领班之类的人物吗? 伯爵牵着薰子的手,踏出一步。 这一步…… 不能变成通往死亡的一步。 我站起身来,目送伯爵和薰子。 「走掉了哪。」 门一关上,公滋便全身放松,瘫靠在椅背上。他无力地晃着头转向我,说: 「真是糟蹋哪。仔细看看,那女人还蛮不错的嘛。我讨厌严肃的女人,所以一直没啥兴趣,可是啊……女人只要稍微一打扮,就判若两人哪……」 公滋说道,将不知道是什么的酒瓶举向我。我微弱地挥手垂头,连辞退的「谢谢」都说不出口。 「怎么啦?看你满脸通红,简直像猩猩哪。小说家老师不是应该都很会喝酒吗?不是每晚都在文坛酒吧喝得醉醺醺吗?」 「呃、不……」 「嘿嘿嘿。」公滋笑了,「嗳,看你的表情,也不全然不是嘛。嗳……不管怎么样,真是糟蹋哪。」 不管怎么样。 简而言之……公滋的意思不是薰子嫁给伯爵,是糟蹋了她,而是她就这样死掉太糟蹋的意思。 「你……你认为事件还会发生吗?」我问。 「会吧。过去一直都在发生啊,这次也没有哪里不同。」 「没有……不同吗?」 「因为这里完全是一如从前啊。」公滋说,「我啊,二十三年前也在这里像这样吃饭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头,没喝这种酒啦。」 「可是……」 「我知道。人变了。我爸的老婆死了,奉赞会和女佣的成员也变了。可是,这些地方每次都有一些不同啊。最重要的是,新娘不一样,不是吗?」 是啊。 这……不是完全相同的事件。 「就是因为不一样,才会觉得一样,对吧?」公滋说,「如果全部一模一样,会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啊。明明不一样,却没有不同,所以才会觉得一样吧?这一定是这个场所,还有每个人在这个场所的位置的问题。」 「场所和位置?」 「你是客人吧?」公滋指向我。 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是亲戚,那是佣人,在这里的角色是固定的。就算负责那个角色的人换了,也没有改变。我成不了这个场所的主人,就算成了主人,也不会有所改变。只是伯爵负责的角色换成我来做罢了。在这栋洋馆里……被分派到新娘角色的人就是会死。」 他的意思是,问题不在于构成要素的属性变化,而是每个因子与场所的关系性吗? 那么我的存在没有意义。 侦探和警官这样的属性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在这个场所,只有具有新娘这个属性的因子会被抹杀,就是这么回事吗? 或许……如此。 在过去的事件里,新娘——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都被忽视了,至少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一点。她们在这个事件——在这个场所,只是冠上第一个新娘、第二个新娘这样的编号的、没有个性的被害人。她们的外表、生活、来历、人生、人品,这些细节几乎没有关系,她们全都被当成新娘谈论。 换句话说,在这一连串的事件里,被害人只要是新娘,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吧。 在这栋洋馆里,新娘就等于死者。 而薰子成了第五个新娘——死者吗?那么, 那么根本无从阻止。 我观察公滋。用发油抹平的头发稀疏,露出底下的头皮。他……已经不年轻了。 虽然他以无赖自居,不过也的确不是个大人物,品格与伯爵有着天坏之别。 「公滋先生……」 这个人。 「也想说……凶手不存在吗?」 「我没这么说。可是啊,照这样去想,不就变成凶手一样是谁都无所谓吗?」 原来如此。 在这个场面,被分派的属性——与场所的关系性,更胜于个别的属性吗? 主人、新娘、佣人、亲戚、客人,还有凶手。 欠缺专有名词的社会性职称。 那么, 我身为关口巽根本没有意义。 「没错,根本没有意义。」公滋说,「在这栋洋馆里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这一点早就已经决定了。老师,你不这么觉得吗?如果主人随便抓住一个女佣,说要和她结婚,那么那个女佣就成了新娘——被害人。到时候……」 相互匹配的加害者也已经决定了吧——公滋说道。 「换、换句话说,这不是单独犯……或者说,不,你是说这不是连续杀人事件……?」 「都发生过那么多次了,说连续也算是连续吧,可是没必要非得是同一个人下的手吧?」 「这……」 或许如此。 「警方……」 「警方吗?警方啊,好像认为是同一个人犯的案吧。可是真的是吗?」 「什么意思?」 「如果这次再发生的话……从第一次的事件算来,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四年了哪。第一次的事件时,这次的新娘还是个一岁的小婴儿呢。假设凶手和我同年……我都已经快四十了哪。我当时才十六呢。虽然也不是办不到啦。」 不是办不到吧。 即使真是如此…… 这种事现实吗? 「状况相同,手法也相同,可是这些都只是琐事吧?光凭这些就要断定凶手是同一个人,太勉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小说家老师?」 有人是凶手——公滋扫视一圈。 「有人会变成凶手。」 太糟蹋啦。 公滋身子一晃,酒泼了出来,女佣慌忙跑来。「没关系,没关系。」公滋站起来,一个踉跆。他喝了很多。两个女佣拿着布巾为他擦拭身体,于是公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后退到墙壁。他一边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跳舞似地推开女佣,不久后,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佐久间校长一行人杵在门口附近。校长行礼之后,哈腰点头地弯着身子,垂着头穿过公滋前面,来到我旁边。 「不好意思……」 我似乎哪里麻痹了,既没有惶恐,也没有热络招呼,只是盯着校长的脸,蛮横地「哦」了一声。应声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很傲慢,急忙正襟危坐,但是已经太迟了。 毛发稀疏的头顶就在眼前。 「恕我这么晚才过来打招呼。我……」 「请、请抬起头来,呃、这……」 「敝姓佐久间。」 佐久间校长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奇妙。 他一定是依稀听到公滋的话了。 「请问……您是侦探吗?」 「不,呃、这……」 我回望榎木津。 榎木津正在和女佣谈笑。 或者说是在胡闹。不,他是在揶揄女佣取乐,真搞不懂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是什么场合。我觉得奉陪他的女佣也有点不像话,可是女佣也不能违抗客人,无可奈何吧。榎木津说着「如果你以为我瞎眼就什么都办不到,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女佣手中抢过银制的圆型托盘,顶在头上。 「喏,我顶起盆子了。」 我猛烈地失望,转向应该很困惑的校长答道,「没错,是侦探。」 「呃……」 我们两个尽是支吾个不停,会话无法成立。 「呃,其实……」 「是……关于薰子夫人的事吗?」 「嗯,那边那位……」 校长瞄了公滋一眼,他果然听见刚才的话了。 「奥贯老师不要紧吗?不,呃……」 「不要紧……」 吗? 我完全不懂眼前的方程式。 做了什么事情,就会获得什么结果?我完全无法掌握。这样的我,不可能对这个不安的询问有任何答案。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驱赶这个朴实的教师心中的忧虑。 「我很担心。」校长说。「您一定很担心吧。」我有样学样地回答。 「我做了三十四年的老师,可是从来没有被卷入过杀人事件。丢脸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呃……」 唉——校长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满头大汗,我也是一样。 「她很善良,而且纯洁,完全没有任何非遭人杀害不可的理由。所以我也放下心来了。这次的婚事,虽然也有一些风波,但是俗话说世间处处是温馨……呃,这里的伯爵虽然风评……呃,有些令人费解,可是不愧是奥贯老师看上的对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呃……」 呼——校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汗。 「我自认我看人的眼光不错,所以实际见面以后……」 「伯爵一定会是个很棒的伴侣的。」我回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我是这么认为,但是……」 校长再次望向公滋。公滋蹲在墙边,似乎正被女佣照料着。他顽固地拒绝女佣递给他的水。 「怎么说,我听到人死不需要理由,就突然担心起来了。可、可是……」 「我了解您的心情。」 「您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校长说,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好烫。不,这是普通的温度。是由良家的人体温太低了。 「拜托你,侦探先生, 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保护那孩子。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童年玩伴,因为胃病而早死,可是那孩子还是成长得乖巧极了。我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校长一次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对我鞠躬。 背后传来榎木津随口胡说的荒唐话。 校长的身后传来公滋的叫骂。 怎么搞的?这种严重欠缺一致感,教人坐立难安的场面…… 我快受不了了。 即使如此…… 我还是没办法说「请放心交给我们。」我好想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就要离开了。」校长说,「只是我这个人生性胆小,明知道没问题,还是忍不住要拜托。真是失礼了。」 校长再一次立正站好,行了个比第一次更深的礼。我站起来,把弯曲的身体弯得更深。我并不是在行礼,这只是单纯的反射动作。 弯下身后,我内心思忖。 校长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不会死。这是……希望。日常的昏昧有时候会将希望的观测与预知掉包,可是这只是一种欺瞒。埋没于日常的人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自私自利地决定未来。 正因为明知道,才会在安宁的背后透视到天不从人愿的可能性,这就是他们的不安的真面目。 简单地说,他们只是不愿意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发展。日常性这个玩意儿,就是会去排斥不符合预定调和的结局。 天从人愿的未来,绝对不存在。 人类就是不懂这理所当然的事。 例如禽兽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就禽兽来说,经验只被视为有助于生存的形式。其中虽然有固定形式,但没有时间性,禽兽的过去不会累积。 人类因为不愿意接受异于自己的事物,所以误会禽兽也有历史,不过禽兽没有时间,当然也没有历史可言。生存一事根本不需要历史。所以人类与禽兽无法彼此了解。人类对禽兽付出的爱情,全都是单方面的谎言。 不, 人对人付出的爱情,原本应该也都是虚假的。人类靠着记忆、记录,勉强将时间数量化,但这些全都是假的。就像画上的饼不能充饥,计测的时间和记录的过去,也都不是时间和过去本身,所以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尽管如此,人却对那种东西赋予绝对的信赖。不仅如此,人甚至想要把尚未到来的未来都予以数值化。 我觉得这真是太愚蠢了。 而闭眼不去正视那种愚蠢的存在方式,是安宁地度过日常的唯一方法。人类珍惜的,全都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能否将那些幻影误认为真实,就是幸与不幸的分歧点。 我总是在那个分歧点摇摆着。 如果能够完全相信虚假,就能够幸福吧。可是,那种幸福却有不安如影随形地紧贴着。只要稍微摆动,不安便会毫不留情地探出头来。如果无法相信,就不会有不安。相反地,等在那里的只有绝望。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因为我活着,我不想绝望,可是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完全相信虚假。所以我甚至诅咒带来不安的幸福。 我……尽管比他们低劣,却轻蔑着他们,我是如此地扭曲。 应该轻蔑的善良的人们,在虚假的预定调和中发现安心与不安,在门前克尽礼节。「恕我们就此告辞。」校长说。管家庄重地打开门,善良的人们离开了这个异世界。 「叫车了吗?」胤笃老人间。「已经事先叫好了。」平田答道。 「那种人说好不好哪,招待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老人不屑地说道,瞪住公滋说: 「真是难看。你那是什么样子?得意忘形,客人还在就喝成那副德行,像什么话?」 「我才没醉呢。」公滋答道,「我还没暍够呀。楼上接下来才要享乐嘛。教人心理不平衡呀。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样就好了吗?我莫名其妙地就是愤怒。「这样可以吗?」我对复木津说。 榎木津似乎也厌倦了嘲弄女佣,脸部朝上地发着愣。 「什么东西可以?」 「就是说,这样下去好吗?」 「不知道。」 「什么?」 「可是我又没有接到任何委托。我要干什么?只要在这里吃饭就好了吗?还是说出凶手是谁就好了?」 「凶手是谁?」 「我看不见,不知道。」 我……忍无可忍了。 「你、你的任务是保护薰子夫人啊。」 「保护?护卫吗?我不是近卫兵,是侦探耶。歼灭和粉碎的话,还算是我的兴趣,可是护卫啊……」 「只要知道凶手是谁,也算是完美的护卫啊。」 「为什么?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哪来的凶手?」 「所以说是同一……」 不一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我望向公滋。公滋总算回到椅子上,正暍着水。 「这样啊,保护啊……」榎木津听来糊里糊涂地说着,抱起双臂,「原来如此。那样的话,跟在旁边比较好唷。」 「跟在旁边?跟在新娘旁边吗?」 「不,可是……这样的话,不去那个房间不行啊,小关。」 「喂喂喂喂,你们想要偷看人家的洞房花烛夜吗?」 公滋张着赤红混浊的眼睛看过来。 「那太坏心眼啦,老师。嗯……啊,可是就算要看,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嘛。不不不,就算侦探先生眼睛看不见,有人赖在旁边的话,人家也静不下心来办事啊。也会有声音嘛。要是有人在旁边,伯爵大人腰也使不上力啦。」 嘿嘿嘿嘿——公滋笑了。榎木津像是被他的笑声吸引似地转过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样啊,从那里看得到啊。那里是哪里?喂,你,那里是哪里?」 「哪、哪里?……这是在说什么?」 公滋要求我翻译,但是我不可能了解榎木津的意思。榎木津继续说着更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可是这真是太不知廉耻了。太无耻了。虽然很无耻,不过那里的确是最佳地点哪。」 困惑的我视线四处游移,束手无策。 老人和平田同时盯着我。 四目交接的瞬间,老人拄起拐杖站了起来。配合老人的动作,平田也站起来。 「对,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伴同平田绕过餐桌,穿过公滋后面,来到我旁边。 「刚才我忘了说,我跟平田商量以后,关于侦探酬劳的部分……」 老人把脸凑向我,我猛地往后退去。 「跟、跟我说也没用。金额多少都没关系。你们提出的金额,侦探会照单全收,你们决定就好。所以……」 「所以问题就是那个东西啊!」 榎木津吼道。 「那个?」 「哪才我还搞不清楚,可是那个东西……一定是在同样的地方吧。应该吧。」 老人忽地变得一脸严肃。 「你不应该隐瞒,应该全部说出来。」 榎木津似乎愈来愈得寸进尺了。 「我、我并没有隐瞒什么。」老人说。 「哦?」榎木津伸出下巴,「这就叫做人心隔肚皮,是吧?世人常说什么人心隔肚皮,可是我的肚皮薄,不玩这一套。不说肚皮,今天我才发现我很擅长用头顶盆子。喂,那边那个女的!我很厉害对吧?我很厉害的。或许盘子我也会顶也说不定。可是遗憾的是,我的 肚皮没什么才艺。或许你的肚皮才艺不少吧,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就算你表演我也看不到。」 「呃……」 「我是在兜圈子告诉你,跟我打马虎眼是没用的!对侦探有所隐瞒,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你的脑袋不像小关这个猴子头,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应该把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我就是在说你!」 榎木津指着平田和老人中间一带。指偏了。 真是随便。 可是胤笃老人的眼周变得更红,「唔」地呻吟了一声。他动摇了。 这么一看……的确有些不对劲。就算榎木津总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是老人为那种无法理解的话大受动摇,露出可疑的反应,教人无法信服。说起来,最初会面的时候,这个老人也像现在一样,反应突然变得奇怪不是吗?记得那时候是榎木津…… 「呃……」 公滋出声了。 「你说的隐瞒,难道是我爸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胡说八道?」 「公滋!」老人回头骂道,「不、不许多嘴!」 「有什么关系?人家侦探搞不好是想说那个什么……作祟吗?想说作祟才是事件的真相哩。」 「世、世上哪有什么作祟!」 「是吗?可是真的有幽灵啊。那么就算会作祟也不奇怪吧。」 「那果然是幽灵啊。」榎木津朝着无人的方向高兴地说,「喏,小关你看,那不是幽灵吗?」 「什么看不看……。呃,请问……这是真的吗?」 我问,于是胤笃老人在眉间挤出皱纹,「不,这……」地,支吾得更厉害了。 「我爸啊,年轻的时候在这栋洋馆看过幽灵。而且他看到的是……」 「公滋!还不给我住嘴!」老人露骨地嫌恶地说,「那、那、那种东西是错觉。」 「你以前说那不是错觉,你是真的看到了,不是吗?你告诉过我好几次呢。爸,每次婚礼,你不是都会讲这件事吗?」 「每次婚礼?」 「我爸会想起来。」公滋笑道,「嗳,我爸看到那个什么幽灵还是亡灵的地点,不是其他地方,就是新郎新娘现在待的那个房间。而且幽灵出现的地点,是几小时以后夫妇就要在上头恩爱的床铺上面。对吧?」 「这……这是真的吗?老先生?」 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老人的确这么说过,难道他真的是说有幽灵出现吗? 「那是那位叫早、早纪江的……」 「不愧是小说家,心思真敏捷。」公滋露齿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爸看到的,就是伯爵的母亲大人的幽灵……对吧?」 「你给我适可而止!」胤笃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那、那只是我一时神智不清。哪有什么幽灵?会看到那种东西,只是因为我眼花罢了。可笑。都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别在那里说这种迷信话了。」 「咦?二十三年前的年号早就是昭和啦。那个人死掉以后,那个房间一直禁止进入,伯爵说要拿它来当新娘房时,你们还为这件事起了争执,不是吗?」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每次都讲一堆什么儒教式怎样的大道理,说穿了爸反对的其实是这件事吧?那个房间不行,那个房间不可以,你不是一直这么坚持吗?那时候我才刚进由良家,记得特别清楚唷。爸很反对让新娘用那个房间。对吧?」 公滋双手抵在餐桌上,撑起身子来。 「我当时还奇怪爸干嘛那么固执于这件事,结果原来是有幽灵出没。我是不相信啦,可是你一直说是真的。结果过了二十年,这下子又说是骗人的、是眼花?到底是怎样啊……爸?」 「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问。 没有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啊,关口先生。」 老人说道,微微点了一下头。 管家立刻搬来空椅子。 老人无力地坐上椅子,双手交叠在手杖上,再次「唔」地低吟。 「我啊,不相信什么幽灵,所以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那是幽灵。是公滋听了我的话,擅自这么曲解罢了。所以白天的时候,我听到榎木津先生提到幽灵这两个字,还以为绝对是这个笨蛋说出去的。我要重申,我没有看到什么幽灵。我看到的……」 是早纪江——胤笃老人说。 「是……本人吗?」 「是本人,我不可能看错。她不是没有脚,也不像电影的重叠画面一样是透明的。脸也没有变得稀烂,她一点都没有变,完全就是从前的早纪江。」 「她有实体是吗?」 「实体?所以说,那完全就是她本人,是存在的。和你坐在那里没什么两样。你不是幽灵吧?关口,关口先生。那样的话……那个早纪江也不是什么幽灵。」老人闭上眼睛说道。 「要不然那是什么?」公滋骂道。 「我不知道。」老人看也不看他,答道,「我是在白天看到的。」 「大白天出现幽灵?」 「不对,我大概是搞错时间了。」 「搞错时间?」 完全不懂。 大家,大家在说些什么? 「那一天……我记得是明治四十(一九〇七)年四月。我啊,当时还差不多是你——关口先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啊。我记得很清楚。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职员中的一些有志之士,在汤岛圣堂举行了孔子祭。」 听说那是维新以后第一次举办的孔子祭——老人说。 「行房他——被找去参加。那也没有什么,他因为是家兄这个小有名气的儒学者的儿子,所以才被邀请吧。那个时候他沉迷于博物学什么的,或许大家觉得很稀奇吧。就是那场祭典之后的事。应该是隔了一天的时候吧……」 记得还没有凋零的樱花似乎还在绽放哪——老人说道,再次闭上眼睛。 「那一天,我为了协调由良奉赞会设立的事宜来到这里。我和奉赞会的初代代表还有当时的分家会会长三个人一起来访。要是早纪江遗留下来的莫大资产全被拿去浪费在标本上就毁了,我想尽早安排好资产该如何运用。然而最重要的行房人不在。我以为他八成又去哪儿抓鸟回来解剖了……但是一问管家,说他是过劳而病倒了。」 我反射性地望向侍立一旁的管家。 「不,不是他。那个山形是昂允的侍从,当时负责照顾昂允少爷。那个时候的管家领班叫志村吧。嗳,这是小事,无关紧要。我们是来处理财务的,不能因为行房病倒就打道回府。我离开会客室,推开阻止我的管家,往寝室走去。结果……」 老人以眼神指不天花板。 二楼……吗? 「我认错鸟了,我认错了鸟……」 「认错鸟?」 「对,我认错鸟了。我对鸟没兴趣,连乌鸦和雉鸡都分不清楚,所以我以为那里是行房的寝室……我打开了鹭的房间的门。结果……」 ——早纪江就坐在那里。 老人这么说。 「她……活着吗?」 「那绝对不是幻灯机投影什么的。早纪江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老人反覆,「就算是亲戚,我也从来没进过夫人的寝室。我……一瞬间呆掉,马上把门关上了。关上门之后,我混乱了。可是我再也不敢开门了。早纪江是在明治三十六年三月过世的。不,就是因为早纪江过世了,我们才会来交涉。所以……」 这…… 应该不敢开门吧。 「我认错了。我认错了鸟,连时间都搞错了。门的里面……应该是四年前的情景吧。」 「那才是不可能的事吧?」公滋打岔,「我没听过那么荒唐无稽的事。要是说幽灵呜呜呜地出现,我还比较常听见。对吧,老师?明明就是嘛。」 他说的没错吧。 可是胤笃老人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他不认为那是幽灵吧。 而那道门扉…… 他可能不想再打开第二次吧。 我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对那名女子怀有特别的感情? 虽然这是下流的揣测,但应该不算不自然。无用的侄子是造成他自卑感的罪魁祸首,而这侄子同时又完全缺乏社会性,对于这样的侄子的妻子——老人感到同情,也对侄子感到嫉妒吧。就算他对侄媳萌生出特别的感情也不奇怪。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如何。年轻时日的胤笃老人并末破坏两人的感情,也没有做出任何不义的举动。胤笃这个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普通人。 然后…… 她没有享到半点福,也没有得到半点回报…… 就这样死了——老人这么说过 那样的话,更是…… 我幻想着那道门里面。 门的另一头…… 是谁? 「那个房间并不是公滋刚才说的被封起来。那里一开始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房间,而女主人不在了,所以不再使用,如此罢了。昂允要娶妻的时候,是有了一点争执。可是我也不记得那个时候我说不可以用那个房间。因为……我忘记这件事了。」 「爸不是说过吗?我可是听到了。」 「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 「我……看到新娘的尸体,想起来了,想起当时的早纪江来了。新娘美菜的遗体……穿着和那个时候的早纪江一样的睡衣。」 「和幽灵一样?」 「我说了,那不是幽灵。」老人拿手杖敲打,「漫长的岁月里——从明治四十年到昭和五年,我一句话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二十年以上哪,这不是一段算短的岁月。在这段时间里,那已经成了一场梦。然而……」 「完全一样吗?」我问。老人点点头。 「连细节都完全一样。新娘穿着我梦中见到的早纪江的衣服死了。你想想,我根本没机会看到早纪江穿睡衣的样子。伯爵夫人不可能穿着那种服装出来见人,除非我偷偷溜进寝室偷看,否则绝对看不到那件衣服。所以我才会一直把那件事当成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然而……那件睡衣却实际存在。而且……」 成了新娘的寿衣。 「争执是发生在那之后。」老人说,「我也不禁大为惊慌,逼问山形,他竟然说那是过世的早纪江夫人的衣服。我吓死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怀疑起我看到的可能是幽灵。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那个时候,我打开的是四年前的门扉——胤笃老人说。 「后来我一直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纠缠。嗳,出了死人,收拾善后也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我向昂允抱怨,干什么好死不死偏要让新娘穿死人的衣服?可是当时昂允已经错乱,根本没办法沟通。所以第二次以后,不管是使用那个房间,还是让新娘穿那件衣服,我都大加反对。我们大吵起来。如果你记得,那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啊,公滋……」 「这样啊。说的也是。」公滋呢喃,「伯爵激动地大叫:才没有什么幽灵!所以我才会以为爸说有幽灵出现吧。」 「这件事……你没有告诉警方呢。」我说。 榎木津在吵着幽灵幽灵的时候,老人很吃惊,说榎木津竟然知道他甚至没有透露给警方的线索,他说的线索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没有。」老人答道,「被害人穿的衣服全都一样,那是死了五十年以上的上代当家的妻子穿的衣服——就算向警方报告这种事,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这跟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逼问着我。 「而这件事……你们那里的侦探——不,榎木津先生却知道。嗳,我是不晓得他是怎么猜到的,可是……我并没有特意隐瞒。」 老人伸长脖子,对着我背后的榎木津说。 「逭就是全部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隐瞒了,榎木津先生。」 「无聊。」 榎木津简单地答道。 「无聊死了。那根本不是幽灵嘛。换句话说,全都是尸体就是了吧?」 「尸、尸体?」 「我是在问,穿着那件衣服的是不是全都是尸体!」 「是尸体哪。」老人回答,「昂允怎么样都不肯听我的劝。所以四个新娘都……」 「那个伯爵啊,喜欢让新娘穿那件睡衣啦。事情办完后,他都会亲手帮新娘穿上。结果……嗳,全都被杀了哪。」 此时,时钟响了起来。 颇为刺耳的高亢金属声像要打断公滋下流的话声似地响着,在第十一声停止了。 新郎新娘离开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公滋听到钟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先失陪了」,站了起来。他的脚步很稳。或许醉意退了一些。接着公滋对管家说,「可以给我蚊香吗?」「您的房间有蚊子吗?」管家问,公滋答道: 「窗户开着,啥都会跑进来。房间很闷热哪。马上给我拿来。」 公滋这么说完,离开了房间。 接着一直默默站着的平田徵询老人的意见说,「我们也差不多想休息了。」仔细一看,奉赞会的两个人坐在角落,一直默默地喝着酒。好像已经暍得相当醉了。胤笃老人说「我也要回房了。」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你,关口先生,还有榎木津先生,拜托你们了。」 老人说道。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女佣、管家、榎木津和我。 ——终于…… 不,或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出事才是普通。可是, 「要怎么办?」 我这才转向榎木津。 榎木津依然面朝天花板。 「什么怎么办?」 「就是接下来啊。」 「这个嘛……」 榎木津难得正经地应话。 「我想只有去那个房间了。」 「那个房间?」 「就是那个房间啊。」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摆正了头,「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说?」 「榎兄,不行啦。你也考虑一下状况嘛。这可是新婚……」 初夜——我说到一半,噤声了。 这和公滋下流的发言没什么两样。 「总之不可以啦。」我这么说。 「是啊……」榎木津再次给了个不乾不脆的回答,「唔唔,嗯,那个或许也是,可是也有可能不是哪。」 「所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嗯?就杀人啊。」 「榎兄!」 这也太没神经过头了些。 管家看着这里。 「唔唔,要是看得见的话,两三下就解决了哪。也可以揍他,逼他招出来。用踢的也可以。说起来,为什么你这种鲁钝的家伙可以蛮不在乎,而我却得背负这样的困难不可?只要知道长相,马上就可以知道凶手了。」 这谬论也太过分了。 「那,要去那个房间前面守着吗?」 「我觉得那样没什么意义哪。」榎木津偏着头说,「守门的话,谁都办得到 。」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 「那里……你说哪里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是哪里啦。」榎木津摆架子回答我。我介意着女佣的视线,说,「我们先回房间去吧。」 管家耳尖地听见,走了过来,但是两名女佣比他更快,紧贴在榎木津两旁说,「我们带您过去。」 女佣的表情跟先前不一样。 看样子他们已经混熟了。 「那,帮我拿些点心到房间来。」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着幼稚的话。 我让榎木津在女佣搀扶下先离开,自己则往管家那里走去。我想问他一些事。 「有何吩咐?」管家正经八百地应话。 「哦,呃……这个宅子的房间……」 我没决定好要问什么,大为狼狈。 结果我询问各个房间的门锁状况。 「书斋与厨房、仓库只能从外侧上锁。其他的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除了老爷的寝室和夫人的寝室以外,无法从外面上锁。主人房与书斋的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夫人寝室的钥匙则由薰子夫人持有。厨房和仓库的钥匙由小的保管。」 「呃,有没有备份钥匙之类的……」 「也有备份钥匙……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保管在昂允老爷寝室的金库里。」 「为了慎重起见?」 「是的。仓库里也保管着药品类。呃,以前婚礼的时候,药品柜中的……」 「有人用了药品吗?用在犯罪上?」 「是的……」管家以手帕擦拭秃头,「似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被使用了,但的确有人移动了药品,或拿出了药品再放回去。」 「是什么药?」 「是麻醉药。」管家回答。 「是……三氯甲烷吗?」 「小的不清楚……」管家纳闷地说,「是上代当家所使用的药品之一,小的并不清楚。瓶子的标签上是这么写的。根据警方的说法,那是一种叫迷蒙水的剧药。」 是三氯甲烷。 「那个药品……有被拿出去的痕迹?」 「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有人这样指摘,所以柜子也上了锁,但是第二次也一样,小的遭到了严厉的斥责。」管家说道,对着无人的空间敬礼。 「被伯爵斥责吗?」 「被警方。小的是管理负责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小的也在仓库的门上设了锁,并且更加严密地管理。可是仍然没有效果……」 「又有人用了三氯甲烷?」 「不,警方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药品确实被使用了,但是瓶子有在凶案前被取出的痕迹,因此使用的可能性相当高。可是……上一次,八年前的时候,瓶子并没有被取出的痕迹。」 「只有上一次没有吗?」 「是的。从上次开始,柜子的钥匙也交给了昂允老爷保管,过去一直保管在小的的房间里。」 「你们的房间可以上锁吗?」 「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无法从外面上锁。客人的房间也一样。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紧急的时候,可以从外面以备份钥匙开锁,但是平常没办法从外面上锁。」 仔细想想,这栋洋馆并不是饭店或大楼。虽然大,但它毕竟是一个家。 在国外,一般每个房间似乎都附有门锁,但这在日式房屋是无法想像的事。像老房子,连玄关有没有锁都很难说。 「那……昂允先生和夫人的房间……」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管家说。 理所当然。能开的话,锁就没有意义了。 「呃……」 「敝姓山形。」管家说。 「山形先生,如你所见,榎木津是那副德行,似乎不太能够期待他的活跃。所以为了预防万一……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不过夫人的房间……啊啊,现在他们两个都在那里吧?」 「是的。」 「房间……在二楼吗?」 「是二楼里面的房间。」 「二楼有没有其他人使用?」 「没有。使用二楼的只有老爷的家人。除了客房和老爷、夫人的寝室以外,都没有使用。」 「都是空房吗?」 「是的,是空房间。虽然家具齐全,但是没有使用。原本二楼的房间全都可以从外面上锁,但是即使未使用,平日也会打扫,因此并没有上锁。」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二楼的房间本来也和主人、夫人的房间一样,都有锁是吗?」 「是的。和一楼不同,二楼的房间钥匙包括备份钥匙在内,全部都有两份。但是目前并不使用,因此除了现在使用的两个寝室以外,钥匙全部集中由小的保管。」 「也就是说,现在二楼的房间就和其他房间一样,只能从里面上锁?」 「没错。」山形说。 我得, 我得做点什么才行。 「有哪些方法可以上去二楼?」 「方法……?」 山形露出困惑的表情。是我问得不好吧。 「呃,除了从楼梯上去以外,我想是没有前往二楼的通道……」 「你说的楼梯,是指那座楼梯吗?」 我指着门。我指的是门外走廊的入口,不过管家一瞬间困惑地板起脸孔,然后答道: 「没错。这栋洋馆的楼梯只有那里。没有后阶梯,也没有紧急逃生梯或绳梯。如果攀爬外墙从窗户侵入另当别论,但是除了经过关口先生所说的那座楼梯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方法可以上去二楼。不……」 说到这里,山形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昂允老爷的寝室有一道门,可以直接通往书斋的回廊。」 「从伯爵——失礼,从昂允先生的房间?」 去到有那只鹤的书斋…… 的确,挑高的书斋有回廊旋绕,也有好几个楼梯连接回廊。 「那么……从书斋也可以去到二楼?」 「不……我想不行。首先,书斋的门总是锁着,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 他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即使进入书斋,通往昂允老爷寝室的门通常也会从寝室里面上锁,无法从书斋打开那道门。」 「那么……虽然不能从书斋去到二楼,但是可以从昂允先生的寝室穿过书斋出去,是吗?」 「书斋的锁无法从里面开关。」 「这样啊……」 那么, 应该可以某种程度地防范来自外部的入侵者才对,洋馆周围有警官监视。 「换句话说,只要看着那座楼梯,就没办法侵入二楼……对吧?」 「应该是的。」管家答道。 「那么……」 等一下。 如果, 如果已经有人在二楼的话。 刚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餐厅这里。如果有人在警方开始监视以前就潜伏在这栋洋馆附近,想要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二楼有许多没有上锁的空房间。可以躲藏的地方多得是。 「山形先生。」 山形吃惊地绷紧了身体。 「我认为把二楼的空房间全部调查一遍,把所有的房间锁起来比较好。钥匙……在你手中吧?」 「呃,是……」 「我……来办。交给女佣太危险了。」 我, 似乎迷失了自己。 「那么小的来进行。」山形说,「不能劳动客人做 9章 薰子——听说是这个名字。 由良家新娘的名字。 楢木这么告诉我。楢木是警部补,国家地方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组负责重大案件的班长。 我……在应该熟悉的陌生风景中,面对陌生的老窝的,初次见面的同事。 这里是芦田村驻在所的客厅。 虽然是驻在所,但是和民宅没什么两样。不,驻在警官的家人实际上就住在这里,这里是民宅没错。 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也曾经在本厅工作过,对这样的我来说,这种状况实在教人摸不着头绪。感觉就像到乡下亲戚家来玩似的。 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楢木因为是在本部工作,外表还像个刑警,但驻在警官寺井巡查只是穿着警官制服而已,不管是态度还是风貌,都不像个警官。而穿着日式浴衣的太太带着小孩捧着麦茶的托盆出现时,更是教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根本没有事件,从以前就是这样。 屋檐下挂着南部铁制的风钤。 客厅的角落靠着一张全新的合成树脂矮桌,还扔着一块用带子捆起来的旧座垫。是小孩子的玩具,当成洋娃娃背着玩吧。 信州的夏天很干燥。 这里比东京热,但我觉得比东京舒服。不过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知为何,我回想起味噌的味道。是妻子作的味噌滋味。离开故乡以后,妻子不再做味噌,我已经好几年没尝过了。 是风土唤起了味觉的记忆吧。 说起来,我有几年没回故乡了? 我完全没有睽违许久,或怀念的感觉。与其说是没有感觉,我根本不懂那种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投身于我应该熟悉的陌生风景之后,我频频地想起她来。 楢木前来迎接,把我带到驻在所,向我说明详情,这段期间我一直在想老婆,心不在焉的。就算在缺乏紧张感的悠闲情景中进行杀人事件的说明,我也没有半点真实感。这根本就是闲聊。 心不在焉的理由还有一个。 完全一样。楢木主要说明他曾经参与的八年前的事件,但是那与我所知道的过去的事件没有丝毫不同。 ——这样。 根本没有找我来的意义——我心想。 我被委托协助调查。 既然已经退休,我只是一般平民,他们的请求完全尊重我的意志,但要论麻烦,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麻烦的了,不过我也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每一天只是吃喝拉撒睡,无所事事。不管待在东京还是长野,都没有什么差别。不管人在哪里,我都一样是个派不上用场的老废物,没有说一定要待在哪里。 换句话说,我也没有必要非待在这里不可。 只是, 就算警察没有找我,我也打算到长野来。 和中禅寺一起…… 我仿佛被旧伤驱策似地前往中野的京极堂,结果我委托那个板着脸的奇妙男子治疗我连伤痕都不明确的旧伤。 由良家的事件…… 跟由良没有关系。 老实说,那件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和现在的我是。 即使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述说。我说完之后,中禅寺拍了一下膝盖,「原来如此,就是这件事。」 听说, 中禅寺有个侦探朋友。 那个侦探受到信州的大富翁委托,前往讯访。可是侦探似乎在旅途中突然病倒了。侦探事务所委托中禅寺协助解决这个紧急状况,但中禅寺因为和柴有约,所以拒绝了。 我觉得侦探事务所会找古书肆帮忙实在很怪,但会被侦探找去当帮手的古书肆也很不寻常,总之据说有这样一段经纬。 那个委托人——信州的大富翁…… 会不会就是由良家?中禅寺听了我的话,似乎察觉了。 中禅寺很快地连络侦探事务所,确认状况之后,表情变得极为困扰。 委托人正是由良昂允。可是旧书店主人的臭脸变得更加难看,并不是因为委托人是由良家。 一问之下,原来代替中禅寺被找去当帮手的,是古书肆一个伤脑筋的熟人——名叫关口某的小说家,这个人似乎非常难搞,再加上侦探本人也不太正常,肯定会引发一场大混乱。 送柴回去以后,中禅寺似乎烦恼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他说,「没办法呢。」 我似乎被召唤着…… 我想他还这么说。侦探放着不管是没关系——中禅寺接着说,露出苦笑。然后说: 伊庭先生,我们去一趟长野吧…… 没有太多时间。 从前些日子的电话内容来看,距离由良家的婚礼,只剩下整整一天而已了。 我们决定搭乘隔天早上第一班电车前往讯访。 决定得很匆促。 我们约好在新宿车站碰头后,我回到家,此时隔壁家的老爷子难得来访,通知我有警察来找我。老爷子说,警察托他转告,说警方有事要拜托我,请我到派出所去。 然后,我得知长野县本部请求我协助。 时机太巧了。不,以婚礼的日程来看,这是必然的时机吧。我请派出所的警官透过本厅,转达我答应委托的意思。结果长野县本部说会派人到中央本线的上诹访站来迎接我。 昨晚,我几乎无法成眠。 因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前往现场。 有股奇妙的焦急。当然,我既不高兴也不快乐,但不知为何,我十分急切。 而且我强烈地感觉,我还有些不得不想起来的事。木场来访以后,我针对由良家的事件回想了好几次。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相当鲜明地回想出细节。我认为我也十分条理清晰、而且详细地对中禅寺说明了事件状况。 但是, 记忆毕竟只是记忆。 和记录不同,记忆会被涂改。 就在我胡思乱想当中,夜晚很快地过去了。老婆过世以后,总是长得教人受不了的夜晚,一眨眼就过去了。 结果,我一次也没有打开佛坛的门,就这样离开家门。 我怀着无法释怀的心情前往新宿车站,中禅寺穿着黑色的简便和服和白色外套,一身任谁看来都是时代错乱的打扮,板着一张仿佛让舰队全灭的海军指挥官的不悦表情,正在等我。 不知何故,中禅寺在车子里完全没有提到事件,尽是询问我过世老婆的事。不可思议的是,平常根本不会想起来的小事,我却不必怎么仔细回想,一下子就答出来了。 妻子娘家的菩提寺。 结婚之前她居住的城镇。 她要好的朋友。 中禅寺询问的,尽是些妻子过世之后自不必说,连妻子在世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的事。 换句话说, 我过去的生活当中,从来没有去想过妻子的事吗? 我在上诚访车站和中禅寺道别。古书肆说他有些事要调查。我完全不晓得他要去哪里调查些什么。 这个人虽然有条有理,却令人猜不透意图。 我们以芦田的驻在所做为中继站连络,再决定会合的地点。 车站前…… 楢木带着警官,正在等我。 诹访署派出两名搜查员、五名警官,茅野派出两名警官,本部也出动了三名警官。我们分乘四辆汽车,前往芦田村。 并没有事件发生, 所以也没有设置搜查本部。 名目上,这似乎是八年前事件的后续调查。诹访署的两人和槽木是八 年前的案件搜查员。车子在立科西驻在所旁边的空地停下,槽木说明过去的事件经过和调查程序。 那个时候,我被介绍为战前在故乡长野县警署任职、战后也在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担任刑警的大前辈伊庭银四郎。 我完全没听说我要致词,于是装出慈祥老爷爷的模样,说了声「大家好。」楢木多嘴地介绍说,「这位传说中的名刑警,只要厉眼一瞪,就可以让凶手自白。」 直接认识我的人,应该已经不剩半个了。尽管如此,似乎只有这类风闻仍然留了下来。不只是留下来而已,好像还多了几分夸张。 用过稍迟的午餐,我被带到驻在所的客厅后,就一直聆听楢木的说明。 楢木似乎很困惑。 他的外表相当凶悍,体格也很壮硕,但这个陌生的晚辈说话的口吻很柔和。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比起刑警,更像个车掌。 ——薰子。 楢木热切地述说了很久,结果我只知道了第五个新娘的名字而已。 「您觉得如何?」楢木问。 「一样哪。」 我答道。 「一样……吗?」 「一样啊。虽然一样……不过几个关系人不一样呢。发现者在过去的三例也都不同,以这个意义来说,是一样的。」 「前几天您在电话里说,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发现者是女佣,第三次是管家山形州朋,对吧?」 「没错。只是发现的女佣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当然,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姑娘。」 「关于这一点,上次命案的时候,我们请管家提出雇用名单,那个时候调查了一下名字。呃……」 楢木翻开泛黄得相当厉害的一叠调查资料,然后朝着泥地房间问道,「秋岛,秋岛,那些女孩叫什么去了?」 诹访署的圆脸刑警把脸探进来,问道,「哪些女孩?」 「喏,古早以前的案子的目击者。」 「哦,野川由巳江和佐野辰子。」 这么说来,好像是叫这些名字。 「哦,管家记得这两个人。」楢木说,「屋用名单之类的资料,都一直保存着。那种地方的人大概都很一板一眼吧。然后关于逭两个人,上次我们调查了一番。第一个目击者……呃,野川……是吗?根据名单,野川当时十八岁,现在已经四十一岁了吧。应该是吧。」 「差不多吧。应该。我记得那个姑娘很快就辞职了不是吗?好像嫁到九州还是哪里去了吧。」 「不愧是伊庭先生,记得真清楚。」楢木吹捧道,「她嫁到小仓去了。后来就一直住在小仓。她说她有个十岁的儿子……这也是当时的年纪。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呢。」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女佣是个小姑娘。 「至于佐野,她在战争中过世了。」楢木说。 「这样啊。年纪轻轻就过世啦。」 「应该是在空袭中过世的吧。她好像去了东京。呃……没有一个女佣从当时留到现在呢。」 「当然没有吧。或者说,那些女佣在第三次命案的时候,几乎都已经从嫌疑犯名单被除外了。成员也几乎都换了。三次都在的关系人,只有那个管家、女佣领班兼厨房负责人的……」 「栗林房子是吧。」楢木说。 「好像是这名字吧。剩下的就只有亲戚的老头子和他的败家子而已,其他的每一个都被筛掉了。」 「这样啊。」楢木说,「我记得上次也有这四个人。」 「就算在,他们也不像是凶手……对吧?」 「不。」楢木答道。 「哦?那些亲戚成了嫌疑犯吗?」 「上次……唔,名义上是现在也还在持续调查中,而且这次也不能确定一定会发生事情,不应该用上次这样的称呼……八年前命案的时候,呃,那个败家子……现在都已经快四十了吧,是叫由良公滋吗?那个公滋成了重要关系人。」 「那个小子?」 「与其说是小子,根本是个小混混。虽然他算是在父亲经营的商事公司担任干部,可是好像没在工作,趁着终战的混乱,干起炒作不动产的事来,还在松本一带开起可疑的店铺,做的都是些教人不敢恭维的事哪。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 「那个人年轻的时候感觉就是那样。有人在背地里说他是妓院长大的妾生子,才会变成那付德行,可是这跟出身还是环境无关哪。是天性。」 可是, 「他不是凶手吧。」我说。第一宗命案的时候,公滋应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鬼头。 「没有找到证据,可是当时我们班的班长说他就是凶手。」 「没有证据,怎么能这样断定?」 「所以既不能逮捕他,也不能拘留他,什么都不能做啊。哦,之前的班长是个冲劲十足的人,和辖区还有搜查本部长也尽是起冲突,再难相处不过了……可是,唔,公滋是有可疑的地方。以前的案子怎么样呢?」 「完全没盯上他。不,并不是特别遗漏了他。因为若论可疑,其他家伙也一样可疑。他是叫公滋吗?也不是说只有那家伙特别可疑哪……」 「他的行迹很可疑。」楢木答道,「而且室内找到了泥土。」 「泥土?」 「房间外的泥土。」 「那栋洋馆是西洋屋子,是穿鞋子进去的吧。就算有点泥土,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科学调查可是日新月异。」档木有些自豪地说。 「应该是吧。」 「啊,伊庭先生不久前才在本厅工作,我这是班门弄斧呢。不,老实说,也不到科学调查的地步。那天公滋坐车从上诹访的车站到洋馆。如您所知,那栋洋馆从大门到屋子,一直都是石板地对吧?坐车来到玄关楼梯底下的话,就可以不用踏到泥土,直接进到馆内。然而……」 「房间却有泥土吗?是洋馆周围的泥土?」 「也有脚印,就在公滋住的一楼房间的窗户外面。」 「那片生长着白桦的地方吗?」我问。 「就是那里。」槽木答道,「本人供称他是去散步了。」 「他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这样吗?」 第一宗命案的时候……公滋回答他在凶案发生的时间去森林散步了。当时是早春,清晨散步相当寒冷。若要说可疑,这段证词相当可疑,可是其他证人也都自称什么在睡觉、在洗澡、参观标本,根本是半斤八两。 而且, 「从那里没办法去到二楼吧?」 「唔,一般是去不了。那栋洋馆的天花板很高不是吗?二楼的窗户大概有一般房子的三楼窗户那么高。这样说太夸张了吗?」 「不,差不多吧。搜查员曾经试着爬上窗框,但是相当困难。要是不准备梯子的话……」 我也试着爬过。 当然,像我身材这么矮的人,根本爬不上去。 首先,脚根本踩不到窗框。就算硬踩上去,爬到窗上,手也构不到上面的框。 「猴子的话,或许爬得上去吧。」我说。 「哦,之前的班长也说,搞不好公滋就像猴子般灵活。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唔,他人是不胖,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健康。」 「即使如此,还是怀疑他吗?」 「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散步。」槽木说,「八年前,由良公滋到得晚了,没赶上婚礼的仪式什么的。可是他出席了婚宴,大吃大暍一顿,喝得烂醉以后,十一点就寝了。命案被发现,是早上六点半的时候。那个时候公滋正呼呼大睡,被得知命案的父亲胤笃给叫起来 。喏,他什么时候去散步的?」 「本人怎么说?」 「我们指出这一点,他便修正供词,说他在警方抵达之前,为了预防万一,巡视了洋馆周围。巡视和散步不一样吧?」 「那是遁词哪。啊,我并没有直接听说,不可以随便这么断定哪。」 「只要直接见到他,马上就看得出来了呢。」楢木笑道,「鹰眼伊庭,我早已久仰大名。」 「别那样叫我。」 我只是眼神凶恶,口才笨拙罢了。证据就是,我在家里八成也都是同样的表情。这张脸孔对罪犯来说,或许具有恫吓效果,方便得很,但是在除此之外的地方,就只是张臭脸罢了。同样板着一张脸,要是能像中禅寺那么能言善道就好了。 「那么,上次的嫌疑犯就锁定公滋一个人吗?」 「也不是这样,我怀疑第一发现者。」 「发现者是……?」 「栗林房子。」楢木答道。 「理由呢?」 「没有特别能锁定她的理由。简单地说,是行凶时间太短了。由良昂允离开房间,是六点二十分。栗林发现尸体,是六点三十多分,这中间只有短短十分钟而已。要在十分钟之内侵入、杀人并逃走,实在太难了吧。而且还要不被任何人看见。如果发现者是凶手,就可以在由良昂允离开之后侵入,加以杀害,再佯装发现……」 「行凶时间总是很短暂。」 空白的二十分钟。 第二次是三十分钟。 第三次,我记得只有十五分钟。 「楢木,你说的合情合理,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过去三宗命案的凶手全都不同了。第一次的凶手就变成小仓的女佣喽,而第三次的凶手就是那个管家。」 「就是啊。可是八年前我们没有过去的资料,这部分只能靠当场推理来应付。不过女佣姑且不论,有没有可能管家和栗林是共犯?」 ——这不可能。 当然,我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结果完全是一头雾水。」楢木说,「嗳,当时处在占领下,败战之后才过了三个月,是不是调查得够彻底也很难说。有许多该反省的地方哪。」 「ghq插手干涉了这个案子吗?」 「这倒没有。」楢木答道,「只是,和华族有关系的案子还是相当难办……」 应该是吧。 「嗳,说到华族大人,他们过去是国民的表率,是光荣的高官显爵,不过现在已经是平民,也会有不检点的事吧……」 「过去就发生过不检点的事了。」 楢木异样冷淡地说。 「明治时期,就有不少猎色乱伦的华族。桑原子爵不仅生活放荡糜烂,还射杀了情妇。说到桑原家,和由良家一样,是以儒学为家业的世家望族吧?醍醐伯爵也因为争夺待遇的纠纷,遭到侄子杀害。至于空有名誉,没有奉禄的一部分华族,更是利欲薰心,做出诈欺等恶行呢。」 「或许吧。」 时代不同了。 华族也是人,会好色,也有欲望,也会犯错吧,可是那是现在才能够这么想。在我们的时代,一直被教导着不可以这样想。 「他们和常人不同啊。」楢木说,「我记得对话老是兜不上,伤脑筋极了。」 这, 「因为是由良昂允才会这样。」我答道,「他是特别的。他这个人超凡出世,对吧?」 「是啊。如果他是俗人的话,事情应该简单多了。」 「会吗?」 「会啊。如果由良家是为色或为利薰心的没落华族,动机也很容易查到吧。这跟一般的凡人——也就是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由良昂允不一样。他很富有,也不玩女人,是个高洁的人物。尽管如此,却也没有遭人嫉妒或怨恨的迹象。关系人当中,也没有人会因为被害人死亡而得利,教人无从调查起。也没有任何牵扯不清的感情纠纷,不是过失也不是意外。那……不是意外吧?」 「哪有这种意外?」 「没有是没有……可是如果无视于状况,当成意外死亡,是最教人信服的。或者是病死。我觉得那个案子是意外死亡或病死、不测的不幸偶然重叠在一起造成的。不是吗?」槽木问道。 「意外死亡或病死啊……」 他会这样想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 由良家的人…… 惊讶。 慌张。 悲伤。 由良昂允大哭大叫。 的确,若论可疑,每个人都很可疑。但是就像楢木说的,没有一个人对死者有半分歉疚的样子。 不必要地哀悼被害人的死,或相反地佯装漠不关心——不管是有意或无意地,犯下罪行的人总是会有所勉强。因为要是不欺骗别人或自己,就撑不下去吧。 凶手会隐藏犯罪的痕迹——或将犯罪本身从自己的意识隐藏起来——试图忘记。 一般都会这样的。 而不是这样的情况, 凶手就会逃走。 不是隐藏、忘记,就是逃走。 很少有人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犯下的罪。 不是认罪忏悔,留在人的圈子里,就是耽溺于罪中,罪上加罪,迷失人伦…… 不管哪一边,都不是简单的事。 人总是隐隐地被日常这个枷锁给系住。 犯罪是日常的伤口。 伤口如果覆盖起来,不久后就会化脓。伤口如果扩大,就会作痛,也会流血,有时候也会致死吧。所以原本应该要好好地看清伤口的严重程度。小伤即使坐视不管也会痊愈,但是大伤是不会自己愈合的。 可是, 没有多少人能够直视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人能够自己缝合伤口,或相反地挖开伤口。 如果好好地缝合,日常的伤口就会愈合。 但是就是因为没办法缝好——或是一看到就想要挖开——人才会假装视而不见吧。 可是, 「或许就像你说的哪。的确,如果那是病死……所有关系人的动向看来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了。每当举行婚礼,新娘就病死的话……等一下、等一下,那样简直就像……」 「作祟或诅咒呢。」楢木说,「老实说,会有流言传出也是可以理解的。嗳,如果是诅咒就轻松多了。」 「不可以说那种话。楢木,这可不是警官可以说出口的话。就算你这么想,也得憋在肚子里。我们——唔,我已经隐居了,对着身在前线的你说教或许是太狂妄了,可是警官要是说这种话就完了。」 「对不起。」楢木低下头来,「伊庭先生说的没错。我太轻率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也没办法保护新娘的安全了。我真是糟糕呢。因为都已经过了八年,总觉得这是脱离现实的事了。」 「八年前的话,时效还没有过吧。像第一桩命案,都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对我来说,那根本是故事了。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 有一座鸟的城堡。 不对,那是现实。 那是与日常相连的现实的杀人命案,不可以忘记这一点。 寺井探出头来。 「楢木警部补,差不多……」 「噢,时间到了吗?」 楢木转过来。 「伊庭先生,接下来我们要到由良家去。刚才的十二名警官会布署在洋馆周边,一直监视到早上。」 「早上是最关键的时刻,过去的事件全都发生在天亮之后的短暂时间里。」 「我明白。我已经安排了十名人手,在早上五点三十分换班。我会 先回来这里,天亮前去到当地。希望伊庭先生到时候可以和我一起过去。可能要麻烦你……」 「我知道。在那之前,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寺井恭恭敬敬地答道,「贱内会负责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他还敬了个礼。槽木看到他的样子,露出苦笑说,「我会在黄昏回来,请一起用晚餐。」 「我会祈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 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人都走光了,于是我下去泥土地房间,在驻在所的椅子座下。我当上刑警前,曾经在派出所工作过两年。 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妻子,而那个老伴也已经不在了。同僚和上司也不在了,大概都已经死了。 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要我忘记,我的过去就会消失。 不……如果我死掉的话, 一切都没了。 夏季的阳光累积在玻璃门另一头。 因为是雾面玻璃,并没有开放感。寺井的老婆抱着收下的衣物,满身大汗,「呼、呼」地喘着气探出头来。「哎呀,那里很热呀。」寺井的老婆关心地说,不过客厅当然更是闷热。里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咦?嗳,真没办法。」寺井的老婆缩了进去。她进去以后,我才发现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 「太太,你……」 「哦。」她答道。可能察觉我想说什么吧。 「哎呀,人说穷人特别会生,而且刚好在年底出来呢。真是丢人。」 「不,真是恭喜。」 我真的觉得这是件值得恭喜的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计算过去,就像计算蚂蚁队伍一样。不管再怎么数,都一定会在途中搞混。 当时我还年轻,大概比寺井巡查还要年轻,才刚当上刑警。 我想不起自己的脸,但是我可以回想出老婆年轻的模样。老婆一样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做家事吧。 直到孩子出生前,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只觉得老婆看起来行动很不方便。 ——真是太糟蹋了。 我现在这么觉得。孩子从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活着,成长着。 看到那日渐变大的肚子,如果我高兴地对老婆说「愈来愈大了」…… 我应该要高兴才对。 听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时,我也没有真实感。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只看到一个小猴子般的小生物,触摸那看似易碎的小手臂、仿佛一碰即破的薄皮肤,而它动了起来的时候…… ——我才, 觉得自己成了父亲。体弱多病的老婆生产后迟迟没有复原,似乎很难受,可是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啊啊,真是可喜可贺——这时我总算感觉。 我真的觉得可喜可贺。 孩子出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人死只要一瞬间,但人要出生,需要好一段时间。没有信仰的我不认为尸体污秽。杀人是绝不能犯的大罪,但杀人的结果——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是个物体。肮脏的是被罪所驱策、被罪所缠身的人的罪业,而不是尸体。死亡本身并非不净。可是…… 我觉得婴儿出生,是件不折不扣的喜事。 我把他命名为健史。 但是,健史只活到三岁。 染上感冒,一眨眼就死了。和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 已经死了。 不会动的健史成了东西。老婆哭了,但我没哭。因为我不太了解。为什么不动了?是不是按下哪里,他又会重新动起来呢?我这么想着。 健史再也没有动过。 ——那个时候, 为什么我没有对老婆说几句安慰的话?尽管老婆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对不起」、「明明有我看着」、「都是我不好」,结果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婆并没有错。 可是因为她道歉得太厉害,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结果在我们之间,健史不知不觉间变成是老婆害死的。 ——冤枉。 老婆一点错也没有。如果我能温柔地对她说「你没有错」,如果我能对她说「你很伤心吧」、「你很难过吧」,分担她的悲伤…… 就能够洗清她的冤屈了, 而我却做不到。 结果我几乎没有和孩子相处过。我只觉得可喜可贺,接着便马虎对待与妻儿共度的时光。我想,我大概放弃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总有一天, 我一直认为幸福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现在很忙。现在有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填饱肚子,我不得不工作。老婆也很明白刑警是怎样的工作,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快了,就快让你轻松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结果成了过去。 指示未来的快了,根本就是诡辩。 未来根本不会从任何地方过来,只有做为过去前端的现在,大概……会就这样变成未来。 死掉的孩子再也不会动了。 我太小看幸福了。我尝不到幸福、喜悦,所以也不了解悲伤。 我不太了解悲伤是什么样的感情。所以我无法理解老婆的悲伤,也无法体恤她。 而那个老婆…… 也等于是我杀的。 ——原来如此。 退休以后,就来整理花草吧——这个愿望,说穿了就是没办法陪伴儿子的扭曲后悔吗呈是无法陪伴老婆的悔恨显露吗? 快了, 就快轻松了…… 可笑,太愚蠢了,大错特错。 我错了。报应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活着受辱的活地狱。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我, 只要我忘掉的话…… 只在世上活了短短三年的健史的历史,也会完全消失无踪吧。比起死的记录,生的记忆更要虚幻多了。 「你要生一堆强壮的孩子呀。」我说。 寺井的老婆哈哈大笑,大声说: 「三个人就快把我给折腾死喽。而且警察的薪水那么少,再说,这工作什么时候会碰上危险也不知道呀。当驻在所警官的时候还好啦。」 「也是啦。」 「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好死不死去当什么警官……哎呀,对不起,老先生也是警察吗?」 「我只是个糟老头罢了。嗳,待在这附近的话,寺井也不会碰上什么危险的。像我在的那时候,想写报告都找不到事情写,顶多只有夫妻吵架还是失物而已。」 「老先生是信浓人吗?」寺井的老婆问。 她在折衣服吧。我稍微拉大嗓门回答: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后来成了警官,被派到诹访的派出所,后来调到本部去了。」 「咦?那么这里就是老先生的故乡罗?」 寺井的老婆探出头来。 「我几十年没回来了,而且也没有家人。」 「那一定很怀念吧?」 怀念吗? 不怀念,一点都不。我觉得一切都磨耗殆尽了。风景我还记得,若说没变,的确是没变。可是若说不同,也的确不同。山脉之类的我记得很清楚。道路完全不记得。 「不怀念哪。」我答道。 「这里变了吗?我们是战后才搬来的,不太清楚。」 「一点都没变啊。」 只是我没有执着罢了。我 连回老家的路都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有…… 鸟城。 是因为小时候看过好几次吗? 不,是因为调查来过好几次。 不一会儿,传来骂小孩的声音,孩子停止哭泣后,怀着身孕的寺井妻子用盆子捧着茶杯出来了。 「请用麦茶,要是有西瓜可以消消暑气就好了。」 「警官从以前就是低薪阶级,这我很清楚,请不必张罗了。」 寺井的妻子再次哈哈大笑。 「嗳,要嫁的话,我也想嫁给了不起的伯爵大人,才不想嫁给什么巡查呢。」 孕妇把茶杯放到驻在所的办公桌上。 「不过看这肚子,金龟婿是钓不到了。可是就算钓到金龟婿,要被拿去活人献祭的话,那也太可怕了,也不晓得薰子这场婚事是好是坏。真教人担心哪。」 「被……」 我本来要说被害人,中途住嘴了。她还不是被害人。 「太太,你认识新娘吗?」 「嗯,小时候认识。我以前住在小诸,奥贯家在我家附近。薰子小我三岁,我们一起玩过。」 「是儿时玩伴吗?」 「也没有那么要好啦。」 寺井的妻子在脱鞋处坐下。 「我很快就搬走了。薰子长得很可爱,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她长得很伶俐呢。没想到那女孩会变成鸟城的活供品哪。」 「活……供品?」 诅咒。 作祟。 或许比这种东西更容易理解。 不管是诅咒还是作祟,都是某种难以理解、超越人智的力量在作用。可是活人献祭的话……献出去的是人。虽然不知道是要献给神还是鬼,不过杀害——让供品送死吗?——的主体是人类。 ——鸟城的活人献祭。 「现在是这么传的吗?」我问。 「该说是现在吗……老先生知道吗?兵坊太郎的故事。」 「兵坊?那是啥?」 「就是故事啊,光前寺的狗。」 「狗?」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兵坊这两个字,大部分写成兵器的兵和街坊的坊呢……」 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 回头一看,玻璃门旁边站着一个一身黑色便装和服的人。 「中禅寺。」 「哎呀呀。」 寺井的老婆诧异于来访者的身分,这附近没有人会做这种打扮。 「那是广为分布于东北地方至九州地方的故事,一般以消灭猿神的名称广为人知,是所谓的民间传说,伊庭先生。」 中禅寺还是老样子,一脸不悦。 不……那与其说是不悦…… 是什么呢? 说什么鹰眼,真是教人笑掉大牙。从他的表情,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正要去寺院,所以没有打电话,直接过来了。」中禅寺说。 「寺院……?」 「夫人娘家的菩提寺。」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中禅寺回答之前,寺井的妻子问道: 「先生也是警察吗?打扮得真奇怪。简直就像阪东妻三郎(※阪东妻三郎(一九〇一~一九五三),日冬古装剧影星,田村正和为其三子。)。」 「我是开旧书店的。」中禅寺答道,微微地笑了。原来如此,如果平常都是板着一张脸,只是稍微笑笑,就会让人倍感亲切。 「开旧书店的啊?」寺井的老婆不可思议地说,接着,「嗳,进来里面吧。站在那里很热吧。穿着漆黑的和服,光看就觉得热。唔,今天感觉还好,可是说不定会下起午后雷阵雨呢。今年台风很多嘛。」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请让我在里面稍微休息一会儿。」 中禅寺说,走进驻在所。寺井的老婆说着「我去拿麦茶来。」进里面去了,一点警戒心也没有。 中禅寺在寺井的老婆刚才坐的地方坐下。他看起来似乎也觉得热,不过没流什么汗。 「我是不晓得你在查些什么……有结果了吗?」 「嗯,多少。只是……」 中禅寺从怀里取出那张照片。 是收在佛坛抽屉里的那张鸟城的照片,今早我在车里交给中禅寺的,我觉得非交给他不可。 「这张照片派上很大的用场。」中禅寺说。 「这东西?」 「嗯。可是……」 「可是怎么了?」 中禅寺的表情转眼变得凶恶。 「不……现阶段什么都还不能说,没有任何确证。」 「确证?什么确证?」 「不,我……」 我觉得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中禅寺低声说道。 「荒唐的事?」 「是很荒唐……吧。一定是的。可是刚才我听见那位太太说到活人献祭,所以……」 中禅寺抱起双臂。 「活人献祭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说新娘真的被拿去活人献祭了吧?那个伯爵家信仰什么莫名其妙的宗教,献上活供品……」 这, 这或许是最有整合性的解答——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如果不是没有人说谎,而是每个人都在说谎的话。 ——全员都是共犯吗? 那么,不, ——不对。 只有伯爵,他绝对没有说谎。为什么呢?我这么想。可是, 如果除了伯爵以外的每个人都说了谎,那么不在场证明和伪装工作都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机关。不管是行凶时间还是手法…… ——怎么可能? 所有的关系人联合欺骗伯爵,这种推测有可能吗……? 「那里,」 中禅寺看着照片。 「如果那里是只有一个人的村子,想要进入那个村子,需要通过加入仪式的话……」 「加入仪式?」 「也就是通过仪式,学习具体事象集积的世界观的仪式。」 「听不懂。」 「又在讲什么复杂的事了吗?」寺井的妻子走了出来,把形状和我的完全不同的茶杯递给中禅寺。中禅寺道谢,喝了一口说: 「啊啊,有如重生呢。话说回来,太太,可以请你把刚才说的兵坊太郎的故事告诉伊庭先生吗?」 「哎呀,你想听这种故事啊。你不知道吗?就是美浓——我听说是美浓啦,美浓那边的人家,要是被插上白羽的箭,就必须把女儿献出去当活祭品,是这样的故事。每年一个人。然后……是怎样去了?旅行的六部(※六部是六十六部的简称,为巡回日本全国六十六处灵所的行脚僧。)听到了歌声,歌词中说:不可以让信州信浓光前寺的兵坊太郎知道。于是村人就去了光前寺,把那只叫兵坊太郎的狗……」 「那是狗的名字吗?」 「我不就说是狗了吗?」寺井的妻子笑道,「把那只狗借来,代替女儿放进大箱子里,然后献出去。结果就两败俱伤了。」 「什么跟什么两败俱伤?」 「狗跟狒狒。」 「狒狒?哪来的狒狒?」 「要求活供品的就是狒狒。」中禅寺补充说。 「是狒狒啊?不是神吗?」 「神怎么会吃人呢?」寺井的妻子说。 「神会吃人啊。」中禅寺苦笑,「神也是有许多种的。嗳,说是猿神,一般容易想成是成了神的猿猴,或是假冒神明的猿猴,不过意思或许是只有猴子程度的神明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都是修行极久的猿猴。」 「那不就是岩见重太郎吗?」我说,「消灭狒狒的讲谈故事:怪物两眼宛如百链之镜,身长六尺、银髯白毛……」 我想起木场的脸,他的长相有如豪杰。 「那也是信州的故事吧?舞台是松本在吉田村。那不是同一个故事吗?」 「源头或许相同,不过伊庭先生,这个消灭猿神的故事,就像刚才说的,遍及全国。不过狗的名字会改变。每个地方不太一样,有不少叫做早太郎、竹篦太郎。光前寺祭祀的似乎是灵犬早太郎。对手也不一定是猿猴,一些地方会变成狸猫、貉、鼬、猫或蛇。」 「那就不是猿神了,不是吗?」 「其实什么都可以。」中禅寺答道,「这是一种记号,真面目是什么都可以。只是因为猿猴的情况比较多,所以归类为猿神罢了。这个故事把它单纯化的话,就是描述猿猴与人类的婚姻以及破裂。」 「婚姻?那是活供品吧?」 「对……问题就在这里。」 中禅寺这么说: 「类似的民间传说,有猿猴入赘的故事。」 「猴子来入赘吗?」寺井的老婆笑了。 「没错,也不一定是猿猴。所谓异类婚姻谭——人类与人类以外的动物通婚的民间故事,各地都有大量流传。蛇、螃蟹、田螺、鹤变成女婿或媳妇的故事非常多。」 我知道白鹤娘子的故事。 「那不是白鹤报恩吗?」 「没错,是报恩。如果把这种异种婚姻谭分为入赘和嫁入来看,嫁入大部分都是报恩的形式,也就是嫁进来报恩。会带来财富,做为相救的报酬。但是人类会犯下禁忌,使嫁进来的妻子离去。这算是一种公式。」 白鹤报恩也完全是这样的形式。 「可是,」中禅寺接着说,「入赘的情况则完全相反。首先,人类被动物所救,为了报答,答应要献出女儿为妻。可是最后却不献出女儿……」 反而加以消灭——中禅寺说。 「消灭?消灭救了自己的对象?」 「是啊。例如猿猴入赘的情况,是稻田由于乾旱而干涸,走投无路的农夫呢喃说,要是有人能够引水到田里,就把女儿嫁给他。猿猴听到了呢喃,帮忙引水到田里,然后前来要求农夫照约定把女儿嫁给他,可是最后猿猴却被农夫使出种种计策杀死了。 「太过分了。」我说。可是这个故事我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说过。而那个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不仅没有感觉…… ——甚至觉得猴子是坏人吗? 或许我觉得猴子被消灭是理所当然。 「猿猴被消灭是理所当然啊。」中禅寺说,「这是共同体这个玩意儿还确实地发挥功能的时代的寓言故事。那个时代,内部与外部不只是一种概念,而是以具体的场所显示出来,也能够实际体验的真实经验,就是那个时代的故事。」 「共同体?」 「你可以把它当成……村子。」 「村子?」 「村子正逐渐消失。」中禅寺说。 「最近村子不是合并就是废村呢。」寺井的老婆说,但我觉得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正是如此。」不过中禅寺这么答道,「内部与外部、境界,这种东西实际存在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现在仍然存在,不过说到存在于哪里……」 中禅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额头。 「只存在于概念之中了。过去有村境,超过那里,就不是村子了。村子有村子的生活,有村子才通用的习惯,还有待在村子里就一定要遵守的规矩。」 这……曾经有过,确实有过。 而现在没有了。不,或许还是有,可是可能已经失效了。 「猿猴……在村子外面。」 「嗳,猴子都住在山里嘛。」寺井的老婆说。 「是啊,猴子栖息在山里。如果是靠近河川的场所,或许就是蛇,也有可能是河童,要不然也可能是云游四方的六部。」 「所以你才说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外部的人就行了。然后,依据不同的规则成立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会产生某些磨擦。不管是从这里去到那里,还是从那里进来这里,都一定要经过某些程序。这……就是通过仪式。例如小孩子转成大人的时候,也需要成年礼。小孩子虽然在村中长大,但并不是村子的成员。在满七岁以前,算是神明之一,不被当成人类。之后也以青年团、姑娘团的身分被隔离开来,直到通过仪式之后,才总算成为村人。如果以这样的脉络来解读消灭猿神的故事,就可以了解活人献祭也是一种仪式。」 「等一下,中禅寺,吃掉就没得通过啦。人都死了嘛,死了不就完了吗?」 「伊庭先生,会死才好呀。村子的通过仪式,大部分都是采取死而复生这样的形式。当然不是真的杀死。暂时外出再回来,透过再生来促进活性化——仪式就是这样的。」 「活性化?」 「村子的活性化。」中禅寺说,「换句话说,这与祭典中活祭品的构造是相同的。活祭品,以现在的说法来说,会被杀掉。也就是透过仪式,被送到另一侧——神的世界。透过吃掉祭品,另一侧——神明会活性化。」 「神果然也会吃人啊。」寺井的妻子不可思议地说。 「会呀,辙访的大神过去应该也会吃人。不过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被换成了野兽……」 或许就像中禅寺说的。 诹访上社前宫的御头祭等等,我也看过几次,祭典中供奉了好几个鹿的首级。也献上了山猪肉或成串的兔子。我一直以为本来就是如此,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法,不过现在想想,那感觉非常诡异。的确,那根本就是活祭品。可是我从来不认为神圣的神社和血淋淋的腥臊荤物搭在一起有什么不可思议,真是奇妙。 「成为活祭品,也就是成为神的新娘。同样地,嫁到其他村子的情况,或是从其他村子娶进新娘时,新娘在仪式上都必须死过一次。这和两家交换人质般的武家婚礼是不同的。在村落,婚姻完全是增加共同体构成员的行为。不过这完全是过去式了。」 「原来如此。」 「村子也可以代换为家族。例如在儒教世界里,家族也可以视为所谓的血缘集团——共同体。」 「家族啊……」 这是我没有的。 「成为家族的仪式。」 如果以这种观点来看消灭猿神的故事,会变得如何?——中禅寺说。 「首先,女儿成为活供品,这是透过仪式,将内部的女儿变成外部的人。可是女儿不会回来村子,也不是在其他的村子再生生活,是被杀害了。不是仪式性地体验模拟死亡,而是真的被杀。这种情况,外部是真正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对方才会被当成神。」 「原来如此,是去了那边的世界啊。」 「是的。既然是神,那应该是能够对共同体带来某些影响的超越性存在。这种情况,以活供品做为代价,平稳的日常可以获得保障,等于是获得消极的财富供给。可是,神却会被消灭。」 「是啊……」 「入赘的情况更容易了解。来自外界的异形女婿,一开始带来财富。可是一日一他要求回报,就会遭到杀害。」 「亏大了。」 「的确是亏大了,所以才不是娶妻,而是被称为入赘。杀害带来财富的来访者的故事,其实多不胜数,不过……消灭猿神的情况,还会有前面的经纬。也就是有一个前传,叙述外部规则占优势的时间。」 「外部规则占优势的时间?」 「是的。外部与内部——这样的概念,是依据叙述的主体属于哪一个集团来决定。我现在坐在客厅与泥地间的境界上。只要我进到客厅,伊庭先生所在的泥地间就成了外部。」 中禅寺走下泥地间。 「我进入泥地间,客厅就成了外部。」 「是吧。」 「依据不同的规则运转的两个社会相邻存在。这两个社会的关系性,就是故事构造的支柱。如果顺从另一边的规则,女儿就会被杀害。可是如果顺从这一边的规则,就必须消灭——杀害另一边。」 「不杀害就不能了结吗?」 「应该是吧。」中禅寺以阴沉的声音说,「太太所在的客厅从我们所在的泥地间来看,是另一个世界。我为了进入客厅……必须死上一次才行。」 「那就是活人献祭吗?」 「是的。要嫁到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得死。从其他世界嫁进来的人……结果也会死去,回到其他世界。只留下财富……」 「你是说白鹤吗?」 「是的。前来报恩的白鹤,强迫丈夫绝对不可以偷窥自己织布的模样,对吧?可是村人一定会偷看。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忍不住偷看。村人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破坏来自外部的新娘立下的禁忌,意义就是另一边的规则在这一边行不通。结果这一边的规则发挥效用,白鹤回到了另一边——换句话说,白鹤在这一边是被杀了。」 「如果站在白鹤那边来看,前来报恩的白鹤就是活人献祭……是吗?」 「但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是嫁进来的新娘。」 「活人献祭和新娘是一样的……是吗?」 「过去是这样的。」 中禅寺的表情再次变得凶恶。 「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村子已经不存在了,家也即将消失吧。那么一来,人就只能依自己的考量画出境界线吧。」 「靠个人啊……」 「靠个人。在各种局面上,近代这样的存在方式,都是透过破坏那类古老的存在方式而成立的。不管是经济还是国家——从明治到昭和初期,那样的存在方式一直受到彻底的否定。」 「是……这样吗?」 「我们一直被教导,这个国家依循着同一个规则在运转,不对吗?人的存在方式,不知不觉间限定为个人与国家这样的形式,而这个形式又因为败战而扭曲了。在战争中失败后,我们发现全员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存在方式是错误的,为了修正,准备在我们眼前的存在方式是自立的个人、应该确立的自我。我们在沉默之中,被强迫不依靠任何人,独自成长为大人——自己画出境界。」 独自成长为大人。 我……是大人吗? 虽然顶着一张又松又垮、满是皱纹的脸,但我真的是靠着自己画出境界吗? 我不太懂。 「这个叫做村落的旧系统,现在完全被视为封闭的、落伍的、排他的、守旧等等的存在。它现在能够发挥的机能,顶多只有做为侦探小说的诡计……」 「侦探小说的诡计?」 「这个被视为封建代表的共同体,存在于特异的时空。它被当成博物学观点的根据,甚至被贬为猎奇、好奇的对象。在现代,共同体的特异性被当成犯罪的动机,而境界只成了密室的类比。真是不像话。不过……」 「不过怎么样?」我追问。 这个泰然自若的饶舌男子一闭上嘴巴…… 我就不安极了。 「不过这次或许不同。」 如果那样的话,新娘还是会被杀吗?——中禅寺独自似地说道。 「喂,为什么?村子什么的不是已经没了吗?就算有,那也只是仪式性的吧?你在担心些什么?村子已经没了,所以仪式成了犯罪……是这个意思吗?」 「那样的话……那根本是侦探小说。仪式这种东西从过去就是仪式,因仪式而衍生出犯罪,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害怕的不是那种陈腐的结论……」 如果不是仪式的话…… 中禅寺这么说。 「那么除了杀害神明以外,就没办法了结了。」中禅寺说。 「我更不懂了。神明是指什么?猿神吗?」 「是……鸟吧。在这种情况之下。」 「鸟……」 鸟鸟鸟鸟。 那只……黑色的鹤。 「不是猿神,是鸟神吗?那个……」 叫阴摩罗鬼吗? 「阴摩罗鬼?哦,伊庭先生说您看到的那只黑色的鹤的标本吗?的确……或许那是阴摩罗鬼吧。在种种意义上。」 中禅寺的话中别有深意,但我猜不出他的真意。 我根本没有什么眼力,中禅寺仰望墙上的时钟。 「总之……我先去寺院一趟。」 「寺院有什么?」 「寺院有过去帐(※寺院里记录檀家往生者的法名、俗名、死亡年月日的记录本。江户时期以后,听有的寺院都一定会制作过去帐。)。」中禅寺答道。 「过去帐……我老婆娘家的?」 「是的。夫人……我记得她的旧姓是荣田对吧?」 荣田淑子。 我在提交给上司的娶嫁单上是这么写的。 「伊庭先生之前说,夫人的亲戚很早就死绝了,但我想那是您误会了。夫人不是有个年纪相差颇大的亲戚吗?」 「亲戚?」 「不知道是堂兄还是伯父。年纪大概比伊庭先生年长二十岁以上,所以……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是八十五、六岁了。我想知道那个人的行踪。」 「那个亲戚……」 我不知道,我应该不知道。 是我忘记了吗?如果忘记了, 就会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那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还没有发生任何事啊。不过如果能见到那个人……或许……」 「可以揭开谜底吗?」 「如果能够因为这样而揭开谜底……那就再糟糕也不过了。」 「你到底掌握到什么了?」 「还不能说。」中禅寺说,「一切都只是忆测。目前的状态,我还无法断定任何事。我只能祈祷……现在这个荒谬透顶的预测能够落空。」 「你不能告诉我那个荒谬的预测是什么吗?」 「现在还不能说。」中禅寺说,「线索太少了。」 「可是没有时间了。」 中禅寺皱起眉头。 「中禅寺,已经没有多少余裕了。如果你的预测命中了,还有办法可想吗?」 「办法啊……」 中禅寺的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他抚摸着下巴。 「或许只能让婚礼延期,或是强制拘留新娘加以保护。这……」 「应该不可能吧。」我答道。 「这样啊。」 中禅寺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钱包,说道,「不好意思,我借用一下电话。」 「不用钱啦。」寺井的妻子说,「这跟案子的调查有关吧?」 「不……我……」 「是调查。」 我打断中禅寺的话,是因为发言被打断吗?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看着我。 「伊庭先生,我是个祈祷师,所以我所做的并不是调查。而且我……没办法防止现在进行式的犯罪。」 「我了解,预防犯罪是警察的工作。」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同时我也不是侦探,所以揭开被隐蔽的过去,当然也不是 我的本意。」 「这……我也明白。」 我并不是无谓地对解明事件抱持兴趣。只是…… 伤口。 「是吗?」中禅寺说,「那么,虽然这本来不是该拜托伊庭先生的事……可是无论如何,这次无论如何,我希望警察能够保护好新娘。」 「这……是当然的事。」 中禅寺将手中的收话筒放回送话器。 那支壁挂式电话机是最新型的二十三号型,和每一个角落都破败无比的驻在所格格不入,这些地方削弱了我的乡愁。 中禅寺重新转向我。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希望您能够谅解,伊庭先生。」 「什么?」 「如果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是的。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会就此收手。到时候,我不会提起过去的事件。就算我发现了什么,也完全不打算吐露。」 「即使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的。」 「即使知道凶手是谁,你也要保持沉默?」 「是的。即使发现真相,也难以证明吧。四宗命案中,有三宗已经过了时效,证据大概也找不到了。如果没有自白,应该也难以逮捕和起诉。」 「喂,中禅寺。」 就算是这样, 「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吧?如果你发现的话——不,当察觉凶手是谁的阶段,就应该通报警察,这是国民的义务啊。进行审判的是司法。我们平民没有报复或处罚的权利,同时也没有赦免的权限啊。」 「我并不是在谈论赦免或审判这种狂妄的事。我只是认为……如果解明真相,只会徒然让被害人的遗族悲伤,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 「被害人的遗族……」 他说的是伯爵,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男子。 他哭泣,他悲伤。 有什么会令那个伯爵更加悲伤的真相在等待着他吗? 「伊庭先生,真相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的。所谓解开谜团,说穿了只是从好几个真相里,选出一个最合乎人意的罢了。那么,是最符合谁的意呢……?」 最符合社会的意——中禅寺说。 「你的意思是比照法律吗?」 「只要活在社会当中,法律就是绝对该遵守的规则,我也同意这一点。」 「那当然了。既然你这么想,就算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应该举发凶手才是吧?八年前的事件还没有超过时效啊。」 「是啊。」中禅寺说,他看起来很悲伤。「那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新娘平安无事,如果由良家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出一切我所知道的事实吧。可是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就不说吗?」 「是的。」中禅寺说,「为了让社会正确地运转,法律是不得不维护的规则之一。解决事件,完全是将我们的规则强行套上故事的行为。如果我的预测正确,那么……」 那将会杀害神明——中禅寺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凶手活在依不同的规则运作的世界里吗?换句话说,凶手是外部的人,是他者吧。也就是说……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如果事实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村落已经消失的现在,另一个世界不可能是邻村。中禅寺说,境界是由个人自己画下的。我认为他说的没错。可是有个境界,就算不必去画,它也事先画在那儿了。 那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境界。 另一侧的东西。阴摩罗鬼…… 「我说得太多了。」中禅寺说,「一切都只是我愚昧的预测罢了。总之,解明真相,对于救赎被害人的遗族可能不会有丝毫帮助——请您记住这一点。然后,不管发生任何事,请务必……保住新娘的性命。拜托您了。」 中禅寺低下头来。 我说不出「交给我吧。」这让我觉得窝囊极了。 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吧。 中禅寺悲伤地背过脸去,然后他再次拿起话筒。我不太想偷听,但听见中禅寺似乎叫什么人火速送来杂志。他从怀里掏出零钱,摆到桌上,提着行李去到门口。 我正要出声叫住他, 古书肆先回过头来了。 「伊庭先生,今晚……」 「我会住在这里,明天一大早会去现场。你呢?」 「我会自己安排,不必担心。太太,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会连络这里。调查完资料以后,我会回来这里。」 「那我也会随时连络这里。」 「祈祷……没有我出场的分。」 中禅寺行礼之后离开了。 寺井的妻子来到泥地间,踩出脚步声跟着他去到玻璃门。 「那个人说的话真难懂呢,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寺井的妻子关上玻璃门。太阳西斜了。 我也, 祈祷着不需要中禅寺出马。 尽管我直到刚才都还确信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原来如此,那个人就像这样,一点一点地治愈伤口。 背负起别人的伤口…… 景色已经完全转为黄昏,一直坐着的屁股开始有点痛起来的时候,槽木回来了。 他回来的同时,太阳落下了。 听说今天的婚礼于十八时,喜宴于十九时开始。槽木出示记载了出席者及佣人的地址姓名的一览表。 然后我们在附近的简易食堂吃了饭。 那里使用的似乎是自家制味噌,但是和妻子做的味噌味道不同,不过我完全说不出哪里不同。 由良昂允和八年前几乎完全没变——槽木极力主张。 ——他实际, 见到伯爵了。 数天前起就一直盘踞在我脑中的那个苍白男子,既不是寓言故事中的架空人物,也不是消失在时间彼方、只有名字的存在。在我面前吃着山药的男子,短短数十分钟前,才刚与那个由良昂允见面说话。 我重新确认伯爵是实际存在这个理所当然之至的事,涌起一股有些新鲜的感慨。 管家的头秃得更厉害了——槽木接着说了多余的事。他说这话,可能是想要多少解除一些紧张吧。不过根据我的记忆,管家二十三年前头就已经是秃的了。 虽然我记得管家的表情,五官却是朦胧的。 意外地完全回想不起来。古老的记忆,总是随时被新的记忆涂改覆盖。 早上要早起,所以我们没有喝酒,回到驻在所。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时候我们再大喝一场吧——楢木说。我也有同感。 小孩已经睡了,寺井的妻子换上了睡衣。 她说蚊帐只有一顶,我说不必了。不管怎么想,有身孕的女人和小孩子都比较容易成为蚊子攻击的目标。像我这种没半点油分的老头子,就算光着身体睡在路边,也没有蚊子要叮,就算被吸血,我也一点都不在意。还能够变成蚊子的养分就该偷笑了——这样想比较好。 我和楢木只铺上薄薄的垫被,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可能是因为之前几乎没睡,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做了梦。 在梦中,我住在宽广的家里。 那里非常地大。进入玄关之后的泥地间非常广阔。 里面也有驻在所的办公桌,但墙壁很远,接电话很辛苦。 还有炉灶。好怀念,是我长大的家。 走上脱鞋处,打开纸门,里面是榻榻米房间。约有 十张榻榻米大,但异样地细长。没有窗户,所以很黑。打开纸门,又是房间。第四个还是第五个的房间里铺着棉被,而且是一对。 没有人睡在上面。 我心想这里是我的床。 床铺了就没再收进去。因为独居,所以很邋遢。 下一个房间也铺了床,铺了好几张。我不断地往里面前进。忽地一看,床上睡着人,睡着好几个人。我本以为家人不在,原来他们已经睡了。 我来到不知道第几间房间,掀开不知道第几张床的被子。 老婆睡在上面。 啊啊,不用起来,继续睡吧。 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你好好地睡,慢慢地休息吧。 我还得到里面去才行。 打开纸门,打开纸门。 更里面的,更前面的床上,睡着健史。 一点儿都没有长大呢。 多可爱的睡脸啊。 睡得真香。 前面睡着同事。 前面睡着新娘们。 新娘新娘新娘睡着。 我打开不知道第几道的纸门。 一只漆黑的大鸟,正吸着睡着的人们的呼吸。 真讨厌,怎么有黑成这样的鸟。嘶,嘶地。 得回去才行。 我也回去睡吧。 我也要进被窝里睡。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伊庭先生,有人在呼唤我。 睁眼一看,楢木在那里。 「天还很暗,不过差不多该起来了。」 「不……」 我还不能睡哪。虽然差不多想睡了,但我的被窝还远得很。 新娘, 新娘已经…… 「现在几点?」 我清醒了。 「现在是三点三十分。换班人员很快就会抵达这里,我们分乘他们的车子前往现场——失礼,前往由良邸。」 「我知道了。嗳,我做了个梦。」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样的梦。 换衣服的时候,寺井的妻子一脸困倦地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递出竹皮包裹的东西。 「我做了饭团,是给两位的。里面只包了腌菜而已,包得很随便,但至少可以充个饥。」 「啊啊,这么一大清早的,真是麻烦你了,太太。」楢木说。我抓起棉被,寺井的妻子连忙制止: 「没关系,没关系。被子铺着就好,反正我家死鬼回来以后也是要睡那里。那么,请两位路上小心……」 寺井的妻子说完,退了进去。她应该是半夜起来煮饭吧。想到这里,我才觉得惶恐,我连道谢都没有。 洗脸漱口回来一看,驻在所前面有人影在窥看。「来了来了。」楢木悄声说道,走下泥地间。玻璃门喀嚏作响,好像是来人试图从外面开门。 楢木正在开锁的时候,门也响个不停。看样子来人非常急性子。「喂,不要摇啦,这样我怎么开锁?」楢木说。 门总算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站在那里。 「楢木兄,我们走吧。」 「走你个头,摇个一下就知道这门锁着了吧?」 「我以为是这门不好开嘛。」男子辩解说。他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没有笑意。他穿的不是制服,而是开襟衬衫,是刑警吧。 楢木回头介绍,「这是我们署里的大鹰。」 我恰好在穿鞋子,屈着腰说了声,「幸会。」 「那位是伊庭银四郎先生。」 「啊,幸会。我是搜查一组楢木班的大鹰。麻烦关照了,请多指教。」 他的问候呆板得就像戏剧社的学生念诵剧本一样。看似礼数周到,听起来却毫无诚意,而且声音大得要命。 「你叫大鹰啊。我是伊庭。我说你啊,里头还有小孩子在睡觉哪。」 「哦,小孩子啊。对不起。」 大鹰大声道歉。 看样子这个人没办法切确地把握状况。「我们快走吧。」我手里拿着饭团,催促楢木。「真是对不起啊。」楢木说。「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大鹰问楢木,楢木应道,「别罗嗦了,快点过来。」 大鹰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斥责。 长野本部的两名刑警、五名警官,还有来自辖区的六名支援人员都到齐了。外头还是夜晚,不是亮度的问题,夏季是以湿度和空气的味道区分日夜。 ——总算, 要前往鸟城了。 上了车子以后,我才发现没有接到中禅寺的连络。或许是因为晚了,他客气没有连络吧。 一想起来,我觉得有些不安。 好一段时间,车子默默地前进。 到了以后,或许就没时间吃了,我在车里吃了饭团。饭团包了三个,不过我不怎么饿,一个就很够了。楢木好像吃了,我吃不完,把剩下的两个送给副驾驶座的大鹰。 我是老人了。 「谢谢唷。」大鹰用一种语尾上扬的奇妙语气道谢,接下饭团,接着说,「真想配个茶呢。」「你少奢侈了。」楢木骂道。大鹰似乎一点都没有想到要把饭团分给开车的警官,狼吞虎咽地,一眨眼就吃光了。 ——嗳,算了。 「真好吃呢。」我听到他这么说,但没有回话。不过这句话确实与车子里的气氛极为格格不入。 有如深海般混浊的景色从车窗流过。 我肮脏的脸孔倒映在上头。 照镜子的机会极端减少,我看不惯自己的脸。我老得简直像个怪物。隔着那张怪物般疲倦的脸和一片玻璃,我知道闷热的夏天空气不断地流过。 夏天的黎明来得早,我心想天空大概会无声无息地突然亮起来…… 眼前却突然浮现未曾见过的景色。 这是我完全陌生的景色。 「是白桦湖。」 楢木在一旁说。 「这……」 这就是我不认识的故乡吗? 「很漂亮的人造湖。」警部补接着说,「可以成为十足的观光资源。近郊也会因此活性化吧,开发也进行得很快。」 「我以为完成的是农业用的温水贮水池。」 「这是不折不扣的观光地。去年观光协会成立,今年也开了好几家旅馆和小木屋。虽然现在还是很荒凉。」 「不不不,以前真的是块偏僻的荒地哪。现在有电话和电力了吗?」 「还没有。」楢木说,「只到芦田而已。牵线作业很困难吧。不过马匹出租业很兴盛,茅野到诹访有巴士,丸子那边也有国铁巴士,交通变得通畅多了。可是定居下来的人很少。旅馆业的人也是住在别处,通勤过来的。只有那栋由良邸,从以前就在那里了……」 这么说来,那里有电呢——楢木不可思议地说。 「八年前我没怎么在意,可是那里用的是电灯对吧?因为建筑物太惊人了,我觉得有电是理所当然,可是仔细想想,电是从哪儿牵来的呢?」 「有发电机吧。」 我记得应该是如此。 「自家发电吗?」楢木很吃惊,「这……太夸张了。」 「是很夸张。或者说一切都太荒唐了。我很早以前调查过,如果是明治二十年洋馆落成的时候就装了发电机……听说当时的价格是四千一百三十圆。」 「这……算贵吗?」 「太贵了。唔,那年我才刚出生,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听说当时的巡查,第一年的薪水才八圆还是七圆哪,现在至少也有五千圆吧?」 「现在是六千九百圆。 10章 我和名叫伊庭的年老男子谈话。在这之前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甩开警官,推开伯爵,从大门全力跑过大厅,奔上楼梯,打开鹭之间的门…… 那终究不是我会做的事,或许是在宴席中暍的一点酒精发挥了抗忧郁效果吗?但也实在不像如此。 不管怎么样,我看到了薰子的尸体。 她看起来也像在沉睡,但毫无疑问地,那是死了。不知为何,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薰子已经没命了。 接下来我没有任何记忆。 我想忧郁症这种病,大概会让人无法调节、分配行动或活下去所需要的力气。我的情况就是如此。人只要活着,就总是动个不停。为了活动,即使只是一点,也需要力气。我使不出那种力,所以难以存活。 即使如此,我还是活着,所以痛苦万分。人总是试图把自己的生命正当化,所以不会认为难以存活是自己的疾病所造成。因此会处处感觉到扦格,变得更难生存。碰到这种时候,我不得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如果不思考,我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就这样,我陷入思考各种愚不可及的事情的窘境。结果渴望死亡,憧憬死亡。 可是,若问我为何憧憬死亡,是因为我活得很困难,而既然感觉活得很困难,就表示我不想死。同时我也畏惧死亡,试图远离死亡。 就这样堕入深渊。 这是忧郁症。 可是, 有时候……我觉得我病愈了。 我不明白理由。那种时候,我即使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也能够活得好好的。所以也不会想死,这应该是很普通的状况吧。 普通每个人都是这样吧。 人要是不吸气就会死,所以吸气;既然吸了气,不吐出来会很难过,所以吐气——我想应该没有人呼吸的时候会想着这些事。健康的人不会去想到健康。 这是日常。 忧郁的我会轻蔑日常,是因为日常隐含了可以什么都不想就活着的愚直。可是, 那种时候,我的身体还是能够使出存活所需要的正常力气吧。 所以我果然什么都没想。 然而, 我终究没办法什么都不想,就熟练地运用活着的力气。那只是使出来的力气偶然恰到好处罢了。我的日常会不安定,就是这个缘故。 活下去的力量不是过小就是过剩,总是不一定。要是使出太多……就会失控。忧郁并不只是缩在阴暗处而已。有时候也会破坏性地爆发。 力气是有限的,放出就没有了。 昨晚我失控了。看到薰子的尸体的瞬间,我用光了一切活着的力气,成了个空壳子。是活死人,我仿佛与薰子一同死去了一般。 可是, 与那个叫伊庭的人面对面之中… 我的空虚被填满了。 因为伊庭耐性十足地听我诉说,因为他努力想要了解我。透过诉说,我得以把我的经验化为事实加以客体化了吧。 仿佛被伊庭的质问爬梳开来似地,我想起了发现薰子遗体前的经过,却想不起发现以后的事。 与其说是想不起来,说是不存在才正确吧。 我当中的时间停止了。换句话说,我等于不存在于那段时间的那个场所。从外侧来看,那应该只是茫然若失的状态,但对我而言,那便是丧失了世界。 因为我不存在,我没有感想。 我照着伊庭吩咐地述说,总算取回了感情。 说是感情,也不是悲伤、寂寞这类明了易懂的情绪。 那……果然还是只能以不安来形容。 京极堂, 京极堂会来。 伊庭这么说。 他大概会选择几个过去,解决这场混乱吧。那是他的工作。 驱逐附身妖怪,是朋友的职业。 我曾经被京极堂救过好几次。 他的本事无可挑剔。 但是这次…… 我完全恢复成人,激烈地耗损了。 听说是薰子朋友的刑警护送我回房间。榎木津长长地躺在床铺上,即使我进房间,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全身的每一处表面都感到不快,我觉得自己肮脏得不得了。即使如此,我怎么样都提不起劲去入浴。 来到这栋洋馆后,我第一次趴倒在床上,就这样睡了。 我再次失去了世界。 让身体下沉的柔软床铺,似乎成了把我诱入无底幽冥的最佳装置。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做了关于薰子的梦。虽然做了梦,但我完全想不起薰子说的话或声音、容貌等具体的表象。清醒的时候,缠绕在我身上的是味道。 这是所谓的……残香吗? 当然,我不记得薰子的味道。 我所闻到的,大概是我躺着的寝具芳香,换句话说,是这栋洋馆的香味。 然后我也大致了解到我会把这股香味判断为薰子味道的理由了。 我醒得当然很不干脆,意识混浊。在散乱的清醒途中,我最先恢复的感觉是嗅觉。 现在非得…… 非得思考薰子的事——我被这样的强迫观念所支配,硬是把最先恢复的感觉和薰子的记忆连结在一起了。 大概。然后, 喀嚏声。 听觉比嗅觉更早发挥机能,我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我听到了「放在这里可以吗?差不多的时候,我会过来收拾。」的声音。「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没办法好好吃,一定会撒出来的。」 榎木津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 看见坐在邻房椅子上的榎木津。 我痉挛地撑起身体。根据朋友的证词,我睡觉的样子就像小动物。小动物会清醒,大部分是出于对于外敌的恐怖,我也是一样。因此我很清楚自己为何会被这么比喻。 我望向时钟。 下午两点十五分。 我懒散地睡了五个小时以上。 「榎……」 我想叫榎木津的名字,可是喉咙就像黏住了似地发不出声音。我在床铺上盘腿而坐。榎木津就像昨天一样,在沙发上神气兮兮地傲然而坐。从他的个性来看,搞不好他是以那个姿势睡觉。 我滑落似地下了床铺,拖着脚步前往邻房。 不出所料,榎木津好像在睡觉。他的嘴角沾着饭粒。他一个人吃了早餐兼午餐吧。这种状况下,馆方似乎也没办法盛情招待,桌子上剩下几个饭团,还有仿佛被狗啃过的饭团残骸。 照这个惨状来判断,女佣送来饭团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在睡梦中听到榎木津的声音后,我似乎又朦胧了许久。 我喝了水壶中的水。 我呛住了。喷出来的水泼到胸前,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可是水很快就变温,反而教人觉得不愉快。 我坐在榎木津旁边,吃掉剩下的饭团。 ——现在, 外头怎么了? 虽然介意,但也不能抓住警官询问现在的状况吧。我徒劳地望着门扉,榎木津「呜呜」地呻吟。 「榎兄……」 「你这只睡猴。已经醒了,所以是醒猴吗?」 「什么话……你自己还不是……」 我不想回嘴,也不想生气或是笑,我连他的脸都不想看。要是在这里顺着榎木津的步调走…… 会陷入日常的泥沼。 ——现在我不想那样。 可是榎木津没有继续说笑,安静下来。 吃饭的声音格外响亮。 我用水冲下,望向榎木津。 出乎意料,侦探一脸严肃。 「怎么……了吗?」 多余的提问,我不该问的。 「没意思。」榎木津难得口气粗鲁地说。 「没意思?」 「教人生气。」 「为……什么?」 「把我当成什么了!」榎木津朝着天花板怒骂,「结果不是死了吗!特地把我找来,每个人却只会自顾自地罗嗦个没完!要是好好地、确实地委托我,再怎么样我都保护得了。什么委托人……真的有人有心要保护人吗?」 我连死人长怎样都不知道!——榎木津大叫道。 「突然就攻击我,又叫我休息又叫我说话,结果又问了一堆有的没的……」 「问……」 侦讯已经结束了吗? 「你、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你是谁怎么会在树上几点在哪里——我才没有好心到会一一报告这种琐事!就算问我这种事,死人也不会高兴!」 我连死掉的是谁都不晓得啊——榎木津说。 「混帐……」 榎木津……正以他的方式发怒着。 侦探对警察幼稚地骂了一声以后,房间里陷入寂静。 我想抽烟。 不知该如何排遣。 一垂下头,佐久间校长的身影便浮现在脑里。 拜托您了,侦探先生…… 无论如何,请保护那孩子…… 请保护那孩子…… 他人的心情是不可能了解的,不可能看得见别人的心。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人都无法相互了解。相互了解,只是一种幻想,是一厢情愿的认定。 可是,我现在想要了解那些小市民到了极点、善良的人们的心情。 我无能为力。 完全无能为力。 「你很不甘心哪。」榎木津说,「你很不甘心吧?」 「你……自己呢?」 「哼。」 榎木津交叠双腿。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来了。 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有人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传来「方便吗?」的声音。 ——是伊庭吗? 疲倦的脸探了进来。我半起身问,「要审问吗?」 「什么审问……你们不是嫌疑犯,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只是协助警方的一般平民。长野本部派来的搜查本部长到了,嗳,简单点说,我已经没用了。我没地方待,也没车可以回去,我……可以进去吗?」 我站起来,说「请。」伊庭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可、可以吗?」 「什么东西可以吗?」 伊庭满头大汗,他拉过椅子坐下。 「我、我们、呃……」 应该很可疑。 我是行迹鬼祟的发现者,榎木津是莫名其妙的暴徒。即使没被当戍实行犯,被视为共犯或事后共犯的可能性也很高吧,连我自己都这么想。我们的言行举止给了凶手犯案的契机,这一点错不了。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怀疑你们。」伊庭说。 「可是警方……」 「你们已经从嫌疑犯名单被排除了。」 「为、为什么?」 榎木津说这是当然。伊庭稍微笑了。 「你们……好像挺有名的。似乎有命令透过本厅下来。静冈、千叶、神奈川,你们好像骚扰了不少地方的警察哪。」 「骚扰……」 「特别是你,关口。听说你前阵子在静冈被警方离谱地误逮了。」 「啊……」 「我以前任警方人员的身分向你道歉。」伊庭站起来,向我鞠躬。 「那是、呃……」 「冤案是绝对要不得的。不管怎么说,警察都是一种权力。行使公权力的人非慎重不可。我听说静冈警方犯下的过失,就算反过来被控告也是活该……」 「别管这家伙了。」榎木津说,「他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不过你们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摆脱嫌疑……啊,杀人的嫌疑是洗清了,不过榎木津妨碍公务执行的事好像另当别论……」 「妨碍执行的是警方,警方妨碍侦探的业务执行。」 「那是啥?嗳,突然对着视力有障碍的人挥舞警棒攻击的警官也不对,不过平常眼睛不好的人不会爬树,更不会应战。拳脚厉害成那样,他们一定以为你看得见吧。」 「我是很强没错。」榎木津说,「反抗我的人,是自寻死路。那……我不知道那是谁,不过那个人就是凶手吗?」 「那个人?」 伊庭在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望着榎木津,然后看我。 「关口,这个人……呃……」 「他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不能说他可能看见了什么。 伊庭似乎兀自明白了什么,呢喃道「原来如此」,说道「我喝杯水」,将水壶的水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光了。 「嗳……是啊。」 「是啊……?」 凶手…… 「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我问道。问出口之后,我才想到警方不可能透露这些事。 我脸红了。 「呃,对不起,那个……」 「嗯?」 「警方不可能把调查内容泄漏给一般平民——而且是关系人呢。」 「我也是一般平民啊。」 伊庭没劲地说。 没错,这个人不是刑警。 伊庭说着「一般平民的老头子在这儿干些什么呢?」地露出苦笑。 「嗳,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就算把调查内容告诉你们,也不会怎么样。这不是相不相信你们的问题,而是对大局没有影响。就算告诉你们嫌犯是谁,嫌犯也逃不掉,而且也没有可以湮灭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没有动机啊。」 「嫌犯……是谁?」 「伯爵。」伊庭说。 「咦?」 「刚才搜查本部已经决定调查方针,将由良昂允视为重要关系人——不,嫌疑犯侦办。」 ——伯爵他? ——把薰子? ——杀掉了? 「这……怎么可能?」 「你也这么想吗?」伊庭说,「后来本部长抵达,进行关系者的侦讯,同时由我说明过去命案的详情。总而言之,我也从调查协助者的身分变更为过去的关系人了。然后,唔,除了伯爵以外的所有人都侦讯结束以后,刚才召开了调查会议。结果决定的方针就是这个。」 「伯爵是凶手?」 难以置信,没有理由,完全没有。 「由良昂允的嫌疑非常浓厚——这是会议的结论。」 「请、请等一下,伊庭先生。可是……可是没有动机啊。不,岂止是没有动机,伯爵他……」 「他是被害人的家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悲伤,他是被害人的丈夫。特别是这次,他似乎受了极深的伤。」 「你见到伯爵了吗?」 「见到了。过去的新娘……嗳,不是他的叔公介绍的,就是接近政治婚姻……可是伯爵似乎还是纯粹地为新娘着想。然而这次却是世间一般说的恋爱结婚。好像是两人相爱,决定要结婚的。」 我不会死…… 我不打算死…… 我不能死…… 也为了伯爵…… 薰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如果我现在死掉了,伯爵…… 昂允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薰子的心情没有半分虚假,薰子没有任何理由非对我撒谎不可。 所以, 「他深爱着新娘吧。」伊庭说,「之前的命案,伯爵陷入错乱。他大哭大叫哪,那个冷静的男子完全失去了分寸。而这次……他好像崩溃了。你虽然也很严重,但伯爵看起来也非常痛苦哪。他脸色苍白地对我说:你们又要杀害我的妻子吗……?」 「又要杀害他的妻子?」 「嗯。当时你是出神状态,可能不知道,可是伯爵激动到昏了过去。他清醒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遗体被搬运出去。他连一次都没有看到爱妻的亡骸……」 或许他以为妻子还活着吧——伊庭说,然后整张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很悲伤。 「这是第五次了。像我,一次就不行了。那……太悲惨了。」 「那……」 那为什么…… 「伯爵不可能是凶手……不是吗?」 「一般的话。」 「你的意思是伯爵不一般?」 伯爵的确是不一般。 「伯爵缺少的只有动机。」伊庭说。 「动机不是最重要的吗?」 「动机事后再补足就够了。」 「这是什么话……」 「警方追查的是事实。你说真实有好几个,或许如此。但是客观的事实只有一个。所谓客观——这不是我的专门,所以不晓得说法正不正确,总之是许多人都如此认为的意思。」 「许多人?」 「是啊。这里有水壶对吧?」 伊庭指着水壶。 「这个水壶不管由我来还是你来看,都是个水壶。要是那个侦探眼睛治好了,也会说这是个水壶,随便叫个警官来,问他这是什么,他也会回答这是水壶吧。」 这就是事实——伊庭说。 「可是啊,例如说……这个东西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充满回忆的宝贝水壶,对我来说,却有可能是个碍事到想要一把摔破的、特别的水壶。水壶的真实有许多个。可是这些对于这是个水壶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影响,对吧?」 他说的没错. 「然后,假设我摔破了这个水壶。」 伊庭做出假装扔出水壶的动作。 「我摔破水壶是事实。我因为不想要它在这里,所以摔破了它——这是真实。它碍到了我——这个动机,只是在事后补强了我摔破它的事实。事实就是事实,不会改变,不对吗?」 「没有错。」我答道。 「犯罪是有理由的。有时候是出于逼不得已的苦衷,有时候是意外。也有误会。有些是突发性的状况,有时候也有些混帐凶手是乐在其中。可是啊,做的事本身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不小心错杀还是计划性杀害,杀人就是杀人。警察的工作,只到判定有没有杀人而已。接下来的事,决定量刑是审判官的工作。视情况有可能酌情量刑,也有可能严格处罚。可是啊,要是让现场的警官酌情量刑,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的工作只到文件送检而已哪……」 不好,我已经隐居了——伊庭说。 「不管怎么样,对警察来说,动机顶多只能够发挥参考作用。动机成不了证据。要是没有确实的物证和证词,光只有动机,一点用都没有。」 而这次却是相反——伊庭说。 「只欠动机而已。」 「意思是有物证?」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但是……你仔细想想啊,关口,不管怎么想……」 伊庭说到这里,暂时沉默,抿住嘴巴,从鼻子叹息。 「有办法行凶的,都只有伯爵而已。」 「有办法行凶……?」 「没错。那个什么……侦探小说吗?我是不读侦探小说,但是那种读物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犯罪对吧?可是不可能的意思是做不到。既然已经做到,那就是可能。不可能犯罪这个说法根本是自相矛盾……」 侦探小说当中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犯罪。在小说里,动手脚的手法也都会在最后曝光。所以在侦探小说当中,不可能犯罪其实是小家子气的机关犯罪、或失败的误会犯罪的别名。 我这么说,伊庭便赞同说: 「我想也是吧。嗳,也就是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犯罪吧。不可能犯罪是省略了看起来这三个字呢。要是大刺刺地说什么看起来不可能的犯罪,或许就成不了小说了,而且,嗳,小说本来就都是些胡说八道的骗人把戏嘛……啊,你是小说家哪。」 「小说是胡说八道没错。」我答道。 「这样啊。嗳,小说的话,随随便便地扪做不到的事写得好似做得到也没关系,可是实际发生的案子可不能这样。做不到的事怎么样都不可能做得到,要是做到了,一定就是有人用了什么法子做出来的。」 能够犯案的只有伯爵——伊庭再一次说。 「可是……」 那个时候…… 关口老师…… 关口老师也在呢…… 薰子平安无事…… 我现在就过去那里…… 「可是,伯爵那个时候说薰子夫人平安无事……」 「关口,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所以才更是旁人无从下手的状况啊。听好了,就算伯爵从窗户探出头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要在你赶到之前加以杀害,也是不可能的事。不对吗?」 这…… 没错。除了疯狂的世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是冲进去扑杀,或拿手枪射杀,那还可以理解。就算是那样,要不被任何人看见也是不可能的事。听好了,关口,你也看到了吧?新娘可是衣冠楚楚地……」 安祥地,仿佛睡着了似地。 「那……」 是不可能的事吗? 「那种杀害状况,不是两三分钟办得到的。根本不可能。就算用三氯甲烷迷倒被害人,也要花上十分钟才会失去意识。就连行家都办不到。要是办得到,那不是魔法,就是仙术了。」 天亮以后,就在伯爵离开房间的短暂时间里,新娘遭人杀害——我一直这么认定。所以我害怕伯爵离开薰子身边,为了阻止这件事,我奔跑起来。因为伯爵想要离开房间,我为了阻止伯爵…… 没错,我是为了阻止他而奔跑的。 虽然我没能阻止。 「警官作证说,你跑得非常拚命哪,追赶你的家伙根本追不上。你脚程很快吗?」 「不……我很迟钝。」 我总是在赛跑拿最后一名。 「这样啊。可是你跑得太快了。因为你跑得太快,怎么样都挤不出可能行凶的时间了。这一点……就是锁定伯爵是嫌疑犯的关键。」 真是不巧哪——伊庭说。 「是……我害的吗?」 「不是你害的。过去的例子也一样,仔细想想,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这样……吗?」 「是啊。作证新娘在被人以遗体发现之前都还活着的,不用想,只有伯爵一个人。嗳,管家或胤笃也看到了新娘,但那个时候新娘是不是还活着……没有人能够确定。」 「死亡推定时间呢?」 「验尸还没有结束。司法解剖预定明天一早进行。因为有些理由……」 「我不是说这次,是过去。战前也一样会验尸吧?」 「过去的验尸并没有现在这么精密。就算是现在,也没办法准确到几点几分几秒吧?会有两三个小时——视情况会有四小时左右的落差。听好了,如果前后有一小时半的误差,那就是三点到六点了。而会把死亡时间决定在后半,全都是因为 伯爵宣称被害人之前还活着。」 「宣称……你的意思是伯爵说谎吗?警方认为伯爵做了伪证吗?这……」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不是伪证。」 「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伪证吧?」 「没有。虽然没有,但是把它当成伪证,就说得通了。」 伊庭以严厉的口吻说: 「我说啊,只要伯爵撤回证词,可能行凶的时间就大幅拉长了。只要有三到四个小时,再怎么笨拙的家伙,都有可能行凶。要用药迷倒放心安睡的新娘,是易如反掌的事,要让她窒息也不难。就算被害人痛苦挣扎,也可以在事后摆好姿势,凌乱的衣服也一样,爱怎么整理都行。甚至可以帮被害人更衣。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 「那……」 包括过去四宗,所有的命案的凶手…… ——都是伯爵? 「我被他们讽刺了,说我的眼睛到底在看哪里。」伊庭自嘲似地笑道,「搜查本部长说,不管任谁来看,由良昂允都是凶手。他责备我为什么之前不把他逮捕。听他的口气,仿佛只要第一次就逮住伯爵,剩下的四个人也不会被杀了。嗳……记录上是这样吧。」 「记录上?」 「嗳,我是说公式上,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就是一吧。如果照文面去读案件的记录,就是这样……我是这个意思。就像我刚才说的,警察重视的只有事实,所以,唔,就会变成这样。虽然是这样……」 伊庭以节骨分明的手指抚摸自己满是皱纹的睑。 「关口,怎么样?」伊庭说。 这个前任刑警…… 「伊庭先生不这么想……是吗?」 「嗯……」 伊庭微微举起双手。 「要是我这么想,老早就逮捕伯爵了。」 接着他用双手拍打膝盖。 「要是现在能这么想,过去应该也能这么想。那我二十三年前早就把他给绑住,严加讯问之后交给检察了。那样的话……要是能够干脆地切割开来,也不会有剩余。要是不把剩余带回家去……」 也不会受什么伤了——伊庭说。 「伤……?」 「旧伤。」 有只诡异的鸟啄着我的旧伤——之前他这么说过。 「伊庭先生……认为伯爵不是凶手,对吧?」 「不知道。」伊庭说,「我不知道。」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在这里了——伊庭说,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蜂鸟的陈列台旁边。 「我完全不懂。虽然不懂,但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不对,这只是我的愿望……吧。关口,你怎么想?」 伊庭隔着蜂鸟的玻璃柜子看我,然后问道,「你不觉得这事没那么单纯吗?」 「没那么……单纯?」 「嗯。如果真实不只有一个的话。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也不一定能够从那个事实导出真实吧?真实有好几个的话,真实之间也有可能彼此冲突。那样的话,就不单纯了。」 「我觉得很单纯。」榎木津说,「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了。」 「榎兄……」 是榎木津太单纯罢了。 对榎木津而言……只有事实。对他来说,看得到的东西就是一切,意义根本无所谓。 「嗳,或许很单纯吧。」伊庭说,「只是……我想知道我的真实。都已经是个老不死了,说这种话或许是太幼稚。可是警方所描绘的图,不是我的真实,那一点都不妥贴,屁股痒得受不了。关口,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让伯爵变成凶手好吗?——伊庭说。 为了伯爵。 我要为了伯爵活下来——薰子这么说。 「伯爵他……现在……」 「在接受侦讯。与其说是侦讯,那应该是审问了吧。嗳,根据我的经验,从伯爵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是说,问不出我刚才说的,警察奉为圭臬的线索或物证——能够写在文件里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清白还是有罪……」 「他是清白的。」 至少……他是纯粹的,应该。 薰子就是证人。而且…… 「伯爵会撒谎吗?」 「这个嘛……」伊庭转过身去,「我不知道。」 「他看起来是真的在担心薰子夫人的安危,关于过去的事件,也是真的悲伤。而且……听薰子夫人说,伯爵也怀疑内部的人。凶手怎么会怀疑别人?是为了掩饰吗?还是为了不让薰子夫人发现自己就是凶手的计策?」 「这我也不知道。」伊庭说,「那种计策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撒那种谎,骗了要杀害的对象,却不隐瞒罪行本身,这太荒唐了。这如果是做好被抓的心理准备而杀人的自暴自弃计划,那还可以理解。那么为什么他要宣称他没有杀人?」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那么悲伤?——伊庭说。 「伯爵甚至怀疑警方。他甚至妄想是周围所有的人串通起来,从他身边夺走妻子,疑神疑鬼的。一般人不会妄想到那种地步,可是我刚才转念想到,要是这种事连续发生五次,或许我也会那么想吧。」 「转念那么想?」我问道。 「或许是同情吧。」伊庭回答,「我不想认为是我上了年纪,变得圆滑了,只是我大概多少也变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已经退休,现在的立场不必负责任。只是,刚才我和伯爵在那里的楼梯偶然碰上……」 伊庭说到这里,不再接下去。 「伯爵……会怎么样?这样下去,他会被逮捕吗?」 「没办法马上就逮捕,而且解剖结果明天以后才会出来。都还没确定是不是杀人事件,不可能逮捕……」 「咦?」 「这还不是杀人事件。」 伊庭这么说。然后他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用下巴一比。站着的我走到伊庭旁边,望向走廊外面。 由良家新娘横死事件临时特别搜查本部——一张纸这么写着,贴在餐厅入口旁边。 「横死……」 「完全没有外伤。目前的阶段,还不能断定是他杀。过去的三宗命案已经过了时效。只有八年前的案子还有效,如果这次断定是他杀的话,那个标题……就会变成由良家新娘连续杀害事件了。警察是公家机关哪。什么事都重表面。」 所以目前伯爵还不会被拘捕吧——伊庭说。 「现在伯爵还只是被害人的家人,是最后目击到生前的被害人的人物,是证人。不过要是他自白,就另当别论了。」 「警方……打算逼伯爵自白吗?」 「又不是特高,不会强逼的。」 我那个时候,侦讯根本是拷问。 软绵绵的我原本就没有坚固的世界,往往会被审讯官所描述的坚固世界给侵蚀。原本我就患有社交恐惧症,而且有些失语症,不可能做出像样的抗辩,封闭状况下伴随着暴力的反覆行为让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我排放出来的胡言乱语全数被记录下来,我拥有的朦胧记忆遭到涂改,我一眨眼就变成了凶手。 如果真凶没有出来投案,我已经成了凶手。而因为真凶出面投案…… 我成了废人。 伊庭细细地端看我的脸,搔着头发理短的后脑勺。 「你……吃了很多苦头吧。」 「那……是我自己不好。可是……」 要是那个纯粹的伯爵碰到和我一样的事。 究竟会变得如何? 那简直就像把成长在清流中的鱼给扔进肮脏混沌的油瓶里一样。 这种事…… 薰子绝不会允许吧。薰 子被伯爵纯洁无垢的灵魂所吸引,憧憬他高洁的存在方式,对他光明正大的态度表示敬意,然后她决心为了伯爵而活。 然而…… 「京极堂……」 那家伙在想什么? 「不知道哪。」伊庭望着走廊深处说,「他所想的事,我也不明白。不过听他的口气……」 「你说他曾说,解明真相有可能伤害到被害人的家人……」 「他是这么说过。」 「那是什么意思?」 「不晓得。」 伊庭拍打自己的右颊。 「依我的常识,我顶多只想得到自己人是凶手、或是被害人有什么被杀也无可奈何的理由。」 「自己人吗……?」 伯爵怀疑内部的人…… 薰子曾经这么说过。 「公滋……在隐瞒什么。」 「隐瞒什么?」 「嗯。他说他一直在睡觉,但他不可能在睡。可是就算公滋是凶手,我也不觉得伯爵会因此受到伤害。」 的确,伯爵不可能比现在更要痛苦。 「从中禅寺的口气来看……不,我难以想像哪。还有,他要求解剖遗体……」 伊庭说到这里,餐厅的门开了。 ——伯爵。 是伯爵。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警方不仅夺走我的妻子还不满足,甚至打算诬陷我是杀人犯吗?」 伯爵……似乎很激动。「等一下!叫你站住!」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厉声叫道,伴随着警官出来了。 「噢?」伊庭小声说,「是搜查本部长。他亲自进行侦讯吗……?」 那是个脸色很差的清瘦男子。 「我说,我们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这种反抗的态度,叫我们怎么办事?」 「我对你们表现出非礼的态度了吗?」 「你只是措词文雅了点,根本什么也没说嘛。你这是敌视警察吗?」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们的话中,没有礼也没有仁。」 「没人问你这种事。我们在调查杀害你太太的凶手,你也该配合一点吧?如果你太不合作……」 「警部、警部,请等一下。」最先讯问我的刑警——是叫楢木吗?——一边叫着,一边走了出来。 「今天就先……」 「楢木,我说你啊……」 「警部,没有逮捕状,我们什么都不能做。等到验尸结束……」 「这肯定是杀人命案嘛。不是杀人命案是什么?病死吗?说起来,干嘛要从东京叫法医来?你们就是这样拖拖拉拉地调查,才会没办法破案。要是连这次都没办法破案,那就是第五次了。警察的权威都要扫地了!」 「权威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吧!」 伊庭突然吼道,我吓得缩起身子。 「你……」 「你是为了夸示权威而工作的吗?」 警部——大概是调查负责人——以一双细长的眼睛瞪住伊庭。 「平、平民闭嘴一边去!」 「凭什么要我一边去?混帐东西!警察不是为了平民而存在的吗?警察是为了保护平民的生活而存在的吧?至少在我当刑警的时候是这样。管他是旧华族还是平民,在现代都一样是一般市民。这个人……」 伊庭伸出短短的手臂,指着伯爵。 「……是个才刚失去老婆的可怜男子。他可是遗族啊。如果这是杀人命案,他就是被害人的家属。恫吓最应该保护的一般市民,还谈什么权威!」 「我没有恫吓。」警部答道,「因为他太不合作……」 「我说啊,这个人连警察都怀疑哪。他受到的打击就是这么大。今早他才刚死了老婆啊。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吗?那还谈什么调查?只要破案率高,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了吗?」 「我并没有……」 「别在那里废话连篇了。你看看,底下的人不是拚了命在工作吗?你是大人物吧?那就做点伟大的工作吧。听好了,我是要告诉你,如果要卖弄大道理,先遵守你说的大道理再来谈。什么凶手、杀害,这种话不要随便在遗族面前说。至少……等到那边的名目换上连续杀人的字眼再说!」 「没错!」不知为何,榎木津从房间里叫道,而且他还拍手鼓掌。 「中泽警部,伊庭先生说的没错。」楢木在警部背后小声说,「这里就先这样吧。屋子周围的调查也还没有结束,现在只是单纯的侦讯工作。」 「这我知道。」 警部说道,吼了一声,「给我盯着!」把两三名警官推到走廊,走进餐厅,粗鲁地关上门。 走廊上剩下楢木和两名警官,还有大概是蒙受池鱼之殃而被赶出来的大鹰刑警,以及背对我们的伯爵。 楢木细细地看了伯爵一眼,来到伊庭面前,说了声「对不起。」 「不,我才是,多管了闲事。老年人就爱逞威风哪。」 「呃,中泽警部很焦急。他平常不是那样的……他讨厌华族。」楢木小声说,「而且……过了二十三年,案子仍然没有破,这似乎触怒了他……」 「不必说完,我知道。老人家嘛,本来就是惹人厌才好。重要的是伯爵。不可以带着成见调查啊。」伊庭说。 「我了解。只是……」 楢木回望伯爵。 大鹰呆呆地站在一旁。 「伯爵。」 伊庭唤道。 伯爵回过头来。 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肋而又苦恼寂寞的表情。那张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轻蔑我、嘲笑我、憎恨我……然而回过头来的伯爵……在哭。 「你是清白的吧?」伊庭毅然决然地发问,「你……没有撒谎吧?」 「思无邪。」 伯爵这么回答。 「这样。那么……」 伊庭走到伯爵旁边。 「刚才没机会向你致哀。请……节哀顺变。」 伊庭说道,低下头来。 「伊庭先生……」 「伯爵,请你别误会了。我们并不敌视你。太太过世,我们也觉得很懊悔,很悲伤。不管是那边的楢木还是大鹰……还有关口也是一样的。绝对没有人因为新娘过世而高兴,刚才的中泽也是的。不,我想你一定也很伤心,可是请你务必理解这一点。」 「我……会努力去理解。」 伯爵说道。 「是吗。」 「嗯。只是……伊庭先生,可以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吗?」 「什么事……?」 「杀人事件还没有发生吧?」 「嗯?是啊,还没有断定这是杀人事件。对吧?楢木?」 「是的。现在就等验尸结果。」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带走薰子?」 「带走……?」 「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二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我的妻子被你们警方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了,就这样从我面前消失了。所以我一直认为是你们警方害死了我的妻子。」 「这、你……」 「把妻子从我身边带走,隔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说我的妻子死了,这样教人如何能够信服?我的妻子还不一定被杀了,却把我当成杀人凶手一样对待。所以我忍不住……」 ——原来如此。 伯爵完全没有看到薰子的遗体。我发现的时候,现场就被封锁起来了。或许过去也都是这样。 那么…… 我想伯爵一定没有真实感。就连亲 眼看到的我,真实感都那样稀薄了。如果相信伯爵的话,我在那棵槐树下与警官扭打的时候,薰子还平安无事。 还活着。 就在数分钟后。 薰子死了。我把伯爵从薰子身边带走,薰子就在那短暂的时间当中遭到杀害…… 我无法承受,发出声音。 「伯……」 我只挤得出这样一个字。 「关口老师……」 我进入伯爵的视野。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脸转向了我。 「伯爵……我、我实在是……」 对不起——我总算挤出声音,弯曲身体道歉。 没错。我必须道歉。怀疑伯爵、为薰子的死哀悼——我实在没有立场像常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意见和感情。 我没能保护好薰子。 我被委托保护薰子,却没能保护。 我说好要保护薰子,却没能保护。 我明知道……自己保护不了。 明明知道。 「我、我、呃……」 「关口老师……」 伯爵笔直朝我走来。我垂下头去。伯爵抓住我的肩膀。 「老师、老师,我……」 伯爵也垂下头去。 「我……没能派上用场。我……」 太无能了。 「不是老师的错。老师到最后都保护着薰子,不是吗?」 「我只是……」 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 「关口老师,从我身边……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家人的是谁?是谁、为了什么……?」 「这……」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就在这当中……」 薰子的生命也在消失吗?——伯爵说道,哭倒在地上 「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想像没有薰子的世界。还给我……把薰子还给我……」 伯爵哭着。他紧抓着我这种小人,哭得像个孩子般。伊庭、楢木还有大鹰都只是看着。无从出声,只能看着。这…… ——是谎言吗? 这不可能是虚伪的泪水,伯爵的言行举止没有谎言或虚伪。换言之, 伯爵不是凶手。 伯爵抬起泪湿的脸庞。 「老师,关口老师,请告诉我。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咦?」 又是这个问题。 活着的意义。 「我……我……」 没办法回答——我说。 因为我不了解,我完全不了解。 妻子亡故的悲哀,失去家人的悲哀,我都不了解。我失去的总是我自己,我丧失的总是世界。 我可能欠缺家人这个概念吧。 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我和我以外。 没有例外,没有处在这中间的东西。 所以我不了解家人这玩意儿。 妻子不是我,所以是我以外。妻子的回忆发生在我当中,所以是我。对我来说,妻子分裂为妻子和妻子的记忆。妻子迟早会过世吧,但是被吸收到我当中的妻子的记忆不会死。所以那个时刻造访的时候,我……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悲伤。 我望着悲叹不已的伯爵的瞳眸,努力回想出妻子的脸。妻子的脸,我应该连细节都记得的妻子的脸,不知为何变得朦胧模糊。 ——啊啊。 我隐约地想,或许我会伤心吧。 「伯爵,昂允先生。」 伊庭的声音。伊庭「嘶」地发出枯萎般的声息,触摸伯爵的手臂。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伯爵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 「伊庭刑警。」 「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伊庭说。 「这样吗?」 伯爵幽幽地站起来。 「那么……现在您不是做为刑警而活吗?」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糟老头子。你一点都没变,但我已经衰老成这样了。这次也是,我以为我或许可以当个保镳而跑来,结果只成了个吊唁客。真是遗憾。」 伊庭放松眼皮,俯视伯爵。 「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 「哦,我只是觉得我老婆过世的时候,我应该像你这样哭泣的。不晓得是在逞强还是装了不起,我没怎么哭哪。要是能够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或许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悔恨了。」 「您的家人……不在了吗?」 「全部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可是我还是像这样勉强活着哪。」 打起精神来吧——伊庭说。 「十五年前,您也这么说过。」 伯爵站了起来。 「这……样吗?我完全不记得了。喂,楢木,二楼伯爵的房间还不能用吗?」 「是的,在拿到逮捕状前虽然不能强制……可是,呃……」 他好像想说有湮灭证据之虞。 「这样。这个人也累得很,中泽先生也真伤脑筋哪。上头不指示这些细节,底下的人也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啊。如果是二楼没在用的房间,应该可以吧?那边已经调查过了吧……?」 「我到书斋去。」伯爵说,「书斋也禁止进入吗?」 楢木回答之前,大鹰出声了: 「书斋还没有勘验。那里上了锁,不能进去……」 「那凶手也进不去吧?」 「是啊。没关系吗?」结果大鹰问楢木。 「我姑且去问问,请稍等一下。」 楢木才把餐厅的门打开一半,大厅便传来喧嚣的波纹。往那里一看,一道影子正从楼梯另一头跑过来。 「那不是野岛吗?」伊庭说。 「阿岛,怎么了?」犹木问。 「班长,监识有了连络。在那棵槐树底下采到的灰状粉末,毫无疑问,确定是熏烟剂的余灰。而且和这里的厨房扣押到的蚊香一样……」 「砰」地一声,背后传来声响。 「是公滋的房间。」有人说。 「喂……那是什么声音?」 楢木跑到公滋房间前面,敲了好几下门。 「由良先生,由良公滋先生,怎么了?」 没有回答。楢木的喊声引得几名搜查员从半开的餐厅门扉走了出来。 楢木更用力敲门,却没有反应。 「这道门……」 楢木回头。 「备份钥匙记得是在伯爵房间的金库……对吧?」 山形是这么说的。没有备份钥匙,无法从外面打开上了锁的一楼客房。 伊庭跑上前去,把耳朵贴到门上。 「逃掉了。」 「逃掉了?」 此时门开了。不是公滋房间的门,而是更前面的门。 胤笃老人探出白皙的脸。 「发、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才公滋他……」 「公滋先生他……?」 「跑、跑过窗户外面……」 「竟然从窗户跑掉了。喂,快去外面追!」 警官乱哄哄地跑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警部吼着,走了出来,「喂,你,平民不许指挥警官!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状况紧急。你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吗?紧急情况时,平民也可以逮捕现行犯啊。我只是告诉警官可疑人物的动向罢了。如果不满,你叫他们回来啊!公滋逃掉了啊!」 「由、由良公滋……」 「逃掉了。他可能躲 在门后面,偷听到野岛提到蚊香的事。」 「你干嘛在走廊讲那种事!」警部斥责野岛,「在平、平民和嫌疑犯面前……」 「现在不是闹内哄的时候吧?喂,长野的警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了?我啊,从这里去到本厅后,一次也没有给那边的人扯过后腿。有时间在意什么面子体面的,应该先追人才是吧!」 伊庭叉开双腿大吼说。 大鹰跑了出去,野岛也跟上去。警部一脸苦不堪言,瞪着伊庭。 「伊、伊庭先生,你……」 「怎样?就算我已经退休,我那几年刑警也不是白干的。中泽先生,你是顶头上司的话,就更应该看清楚周围的状况。听好了,这话你可要记仔细。没有下面的人,上头的人是成不了事的。没有手脚,头也只能在地上滚。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去哪里干什么的头……不要也罢!」 我说得太过分了吗?——伊庭问楢木。楢木露出武田信玄(※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战国时代的武将,为东国势力首屈一指的诸侯,多次与上杉谦信争战。)肖像般的表情,答道,「是严厉了些。」 「警部,我们该把那边的由良昂允先生安顿在哪里才好?还有,书斋等地方需要勘验吗?监识好像还没有走……」 「这……」 「一楼客房的钥匙听说保管在昂允先生房间的金库里,可以顺便……」 「我知道了,楢木。喂,里面的……你,诹访署的你。」 和由良先生一起去房间借钥匙——警部命令走出来的搜查员说。 「小心不要留下指纹。要是拿到搜索票,立刻进行房屋搜索。或许有人潜伏在里面……呃,书斋的钥匙也在那里吗?」 「我有书斋的钥匙。」伯爵说。警部想了一下,望向楢木。 楢木转向伯爵问道,「房间里有门可以通往书斋对吧?那里上了锁吗?」 「是锁着的。」伯爵答道。 「那么,那个书斋基本上是密室……应该没有人进得去才对。」 「到底是怎样?麻烦死了。」警部气愤地说。他可能在担心初期调查失败吧。要是轻率行动而适得其反,或是落后一步,就难以挽回了。 书斋的确是密室,可是只要有伯爵房间的钥匙,也是勉强能够从二楼下去书斋的。换句话说,只有伯爵能够不被任何人发现地从二楼下到一楼。但是书斋的门锁没办法从里面打开,就算是伯爵,也没办法从那里逃脱。 想要通过书斋的门,无论如何都必须像平常一样走楼梯下来,从外面开门才行,那样似乎没有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例如事先让外部的人躲进书斋,从外面上锁,再等待时机,从伯爵的房间将他引入二楼的楼层……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就算假设实行犯是由伯爵带进来的,也没办法让他逃走。只能循同样的路线再把他关回书斋,没办法离开书斋。 而且…… 伯爵锁上书斋的门时,我也在场。 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书斋里,和薰子一起。 开门的是薰子。 里面没有任何人。 那是个视野宽敞的大空间。就算潜伏在鹤的背后,也没办法藏身。我们在里面走来走去。 ——不, 假设那个时候,凶手已经在伯爵的房间里…… 那么书斋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就算真有伯爵带进来的凶手或共犯,也表示那个时候那个人躲藏在伯爵的房间里。这种情况,书斋的角色…… ——这样啊。 「打开比较好吧。」 警部这么说。 他和我察觉到一样的事了。 如果有人在伯爵的房间里,那家伙只能逃进书斋。那么, ——瓮中之鳖。 「由良先生,借用一下书斋的钥匙。我们来开。还有……你,和由良先生一起去借客房的备份钥匙。楢木,为了慎重起见,你也去二楼。这里……伊庭先生,可以麻烦你一起来吗?」警部说。 「我吗?」 「就算已经退休,伊庭先生也是老前辈。这里就卖老前辈一个面子吧,请让我尽晚辈的礼数。」 伯爵从钥匙串上解下鹤的钥匙,递给旁边的伊庭。然后他和楢木一起离开了。我和事件发生后第一次见到的胤笃老人,两个人交互看着分别往左右离去的人们背影。 「你……」 关口,关口先生——老人无力地说。 「这栋馆怎么了?由良家……」 「会断绝吧。」 我说。 京极堂抵达之后…… 这个家会灭绝。盘踞的妖物被除掉,家就会衰亡。停止的时间会再次流动,被隔离的场所重新开放,谜团遭到拆解。胤笃老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呜呜」地呻吟。 鹤啊?——警部的声音传来。 11章 鹤在哭泣。 我在父亲、祖父坐过的椅子坐下,平息愤怒及哀伤。 我发誓要永远保护薰子,我的誓言却在短短几个小时后被打破了。 丹顶鹤、白鹤、白枕鹤、白头鹤、黑鹤、冠鹤在哭泣。这栋馆中充满了家人的恸哭。我的鸟儿们,以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为我发出哀切的啼声。 他们为了我的妻子消失不见而悲伤,他们为了新的家人被夺走而悲叹。 为薰子的死哀悼。 结果,我没能让任何人继承这个世界。我没办法将继承自父亲的这个世界,传承给下一代。 薰子……大概已经死了。 白天的时候,她还活着的。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我在桌上摊开祖父的著作。 孝。礼。仁。义,我只看得见这些文字。道。德。心。信。忠。 我欠缺的是什么……? 人之道始于夫妇,申于父子,终于君臣。 那么我连开始都还没有。一切都是我的不德所致。 或者是, 有什么邪恶之人的意志发挥了作用吗……? 是谁?杀害了薰子的……凶手。 警方无法信任。他们撒着不可能的谎,说凶手或许还在馆内。 明明就是他们带走了薰子…… 如果抹杀被带走的薰子的凶手在馆内,道理就不通了。他们不可能不了解这种连三岁童子都懂的道理。这是巨大的欺瞒。 可是我学到了一件事。在过去的事件中,我似乎怠于观察和思考。 所谓警察,似乎只会为了预防犯罪而前来,并且吵闹。 侦探小说中描写的犯罪调查的滑稽情状,应该就是在揶揄那种不可思议的样子吧。鼓噪着把没死的人说成死了,吵闹着凶手在哪里、手法如何,最后犯罪竟然成立了…… 就在这当中,被害人真的死了。 我曾经询问作者,为何尽是描写这样的闹剧?但他们的回答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邂逅与离别带来的悲欢、小人们愚昧的心理活动、揭露奇术机关的醍醐味、串连起这些要素的巧致情节…… 尽管拥有描写这些的笔力和构想力,为何却只有死,他们却以如此不合理的方式去处理?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可是,其实他们是在忠实地模仿着现实。 他们模仿现实,唯一改变的只有死的呈现方式。他们是藉由改变来讽刺他们所模仿的现实,并加以批判。这是一种透过谐谵的体制批判。或许大众文艺当中,这种手法是一种默契。所以他们才会不断地描写未死之死,描写没有被害人的杀人事件。 一定是这样的。 关口巽的小说也是如此吧。 他也写下了将生者做为死者描绘的作品。虽然他并没有写下牵涉犯罪的闹剧,不过他的作品中呈现的比喻,是与侦探小说大致相通的手法吧。不,以更高纯度的意义来说,关口的作品毋宁更具效果。 我想着这些事。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的当中,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想喝红茶,但不愿意叫管家。 就算眼睛追着行间,文字也尽是跳跃,我静静地板上祖父著作的门扉。 书斋里没有任何人。 我伴随着楢木警部补和秋岛巡查部长进入寝室,为他们过度的谨慎感到目瞪口呆。那个时候我的心情还没有整理好,身心都被沉痛的哀伤给支配,所以只是一迳目瞪口呆,但如果是现在的状态,或许我会当场失笑也说不定。 不可能有人在里面。 我的房间只有鸟。 我的房间共有二十只鸟。 赤胸鵐。黑眉苇莺。云雀。鹌鹑。金翅雀。黑喉鸲。大地鹬。灰头鵐。树莺。紫背椋鸟。牛头伯劳。三道眉草鵐。金雕。黑鸢。鵟。大斑啄木鸟。白腹毛脚燕。杜鹃。大山雀…… 每一只,都是从这栋馆的周边世界来到这里的鸟。 不可能有别人。 我打开金库,交出钥匙,开启通往书斋这里的门。走出空中回廊时,那个失去礼节的中泽警部与伊庭——前刑警正走进室内。中泽警部不知为何大为惊讶,接着大声说,「鹤啊?」 中泽警部发现我正从上方俯视,更加狼狈了。 ——伊庭。 那个人变成什么了? 他说他已经不是刑警了。虽然他的外形并没有大太的变化,不过就像他本人说的,细节可以看出相当大的变化。 ——那个人, 很明白,我这么感觉。之前他来的时候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在这十五年间失去了妻子。 我想,伊庭也很悲伤吧。 后来公滋被逮捕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公滋会被逮捕。 听说他逃跑了,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逃跑。 后来骚动持续了一阵子,但没有人告诉我详情。 公滋这个人,大概连思考他的存在都是无益,他没有任何值得效法之处。他不知礼,没有仁,不尽孝,只会耽于享乐,轻视他人,埋没于日常。 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不认为公滋会与薰子遭到杀害有关。更别说公滋一个人单独抹杀薰子,是绝不可能的事。 我被允许待在这间书斋里。不久后,由于伊庭提议,客人们也不被限制行动了。虽然这么说,但他们也不被允许离开馆外。 我的房间再次被封锁,所以后来我一直待在这个书斋。 昨天薰子在这里。 薰子说她喜欢这里。 真是太棒了…… 薰子第一次进来这里时,这么说道。她伸展双手,赞叹着这些藏书。她比任何地方都更喜欢这个我获得世界的场所。她怜爱地看着我的知识来源。 然后薰子仔细地观察每一只鹤鸟,念出它们的名字,和她带来的书籍比较,发出叹息。而这样的薰子…… 我光想就快要疯了。 莫名地想找人说话,但我不想见任何人,也有种希望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感觉。 晚餐后,公滋似乎仍然在餐厅接受盘问。 结果除了监视的警官以外,大部分的警察到了二十二点以后才撤离。山形提议我到二楼的空房休息,但我拒绝了。 我想待在这里。 在凡百的鸟之女王…… 在这只黑鹤底下。 大约二十三时过后,关口巽来访书斋。 一听到敲门声,我马上就知道是他了。 山形和女佣的敲门声,强弱和速度都是固定的。 微弱、大小和速度都很不稳定。关口制造出来的声响,完全就是他自己。 书斋的门不能从里面上锁。 如果想要锁着门进来房间,就只能穿过我的房间进来。这种时候,空中回廊的门也不能从书斋上锁。只要里面有人,这个书斋就一定是往某处开放的。必须把我房间的门锁上,这里才会成为密室。 门扉打开,关口探出头来。 他垂着头。关口……和鸟儿们一样悲伤,他为薰子的死哀悼。 伊庭这么说。 「我可以进来吗?」关口小声说。 「当然。」我答道。 悲伤不会消失,大概一生都不会消失。可是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我不能忘了招待朋友的礼节。 关口对我并没有恶意。 关口有些拖着脚步,以和飒爽这个形容词八竿子打不着的样子走进书斋。他的表情阴郁而放松。不,他失 去了表情。 眼睛充血。 汗珠遍布。 他似乎换了衣服,外表比白天更整齐一些,可是那疲惫不堪的姿势一如往常。看样子关口和我一样,或者比我更受动摇。 「对不起。」关口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问。 「我——不,我和榎木津是为了保护薰子夫人而来的。然而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我……」 我无言以对——关口垂下头去。 「我想再一次好好地向伯爵道歉。」 「这不是你的责任。这个状况……应该是我的责任。我从山形那里听说了,关口老师和礼二郎一直在外头巡视到天亮,不是吗?我……必须感谢两位的尽力才行。」 「可是结果……」 「结果……是上天所注定。这也是天命。话虽如此,若是放弃思考和行动,我们就形同不存在。我们必须认清自己的所在,尽孝尽礼,洁身慎行才是。」 没错, 不能放弃。 「自己的所在……?」 「是的。所在,最重要的是确实地意识到与场所的关系。您……做得非常好。我非常感激。」 「我……」 关口的脸涨得通红。 我由衷感谢关口,那是发自真情。对他来说,那应该是超乎界限的努力了。我可以清楚地从他疲惫的模样看出他的真挚。 「感激不尽。」我说。 关口没有回答,垂着头说,「公滋先生被怀疑了。」 「似乎是……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好像在晚上从窗户跑出去外面。本人似乎否定了……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出去外面……?」 「这里的客房窗户很大,所以……」 「是……吗?」 我不知道小窗户是什么样子。 「嗯,很大。所以要是粗鲁地关窗,似乎会发出相当大的声音。昨晚——不,应该是凌晨。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山形先生听到了声音——窗户关上的声音。」 「窗户关上的声音……?」 「是的。下午在走廊的时候,也听到『砰』的响亮声音对吧?那是公滋先生从窗户出去外面的时候,不小心太用力关窗的声音。」 「哦……」 「凌晨的时候,我和榎木津人在外面,不过可能是因为在跑步,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不……不对。」 关口显得困惑。 「当时我耳鸣。」关口说。 「耳鸣……?」 「是幻听。」关口改口说,「我听到一种像是振翅的声音……也像是锐利的刀刃尖端磨擦的声音……那与其说是声音,更像是振动。」 那是翅振声吗? 我觉得他的比喻很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样,我没有注意到,但山形先生听到了。刚才刑警先生做了实验,声音的确很大,如果是深夜和清晨会更响。而且比起外面,建筑物里面更响。那个时间,亮着灯的只有公滋先生的房间。我看见了。」 「可是……这件事只显示了公滋开关窗户这个事实而已,不是吗?为什么说他出去外面?」 「是蚊香。」关口说,「外面掉着蚊香的灰。公滋先生昨天晚上点了蚊香。」 「会不会是从窗户把灰倒出去?」 「不是那么近的距离。灰不是掉在窗边,而是森林里。而且今年天候一直不顺,这一带前天似乎也下了雨。至少那不是好几天前掉落的灰。而且我发现的时候,灰是干的。森林里起了雾,所以干燥状态的灰,表示……」 「是深夜或早晨掉落的?」 「是的。」关口不知为何歉疚地说,「警方这么判断。此外,警方也检查了公滋先生的房间,窗户一带似乎找到擦拭掉同样的灰的痕迹,垃圾筒里也有大量抛弃的灰。决定性的证据是左手的烫伤。」 「烫伤?」 「公滋先生的左手手指上有个小小的烫伤。这……」 「这……怎么了?」 「嗯。警方推测,他是拿着点了火的蚊香翻过窗户,关窗的时候碰到手指烫伤的。公滋先生反射性地尖叫,粗鲁地甩上窗户……」 山形先生也听到疑似叫声的声音——关口接着说。 「原来如此。那么公滋昨晚的确待在屋外吧……可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警方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觉得不识礼的不成才亲戚在哪里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不应该逃走的。」关口说,「公滋先生逃走了。本人说是不愿意遭到警方软禁,但这个说词很可疑。他也否定深夜时分待在屋外。」 「这……我认为这跟薰子的死没有关系。」我说。 深夜到早晨,公滋人在哪里做什么都无所谓。这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时候,薰子人还活着。 「说的也是。」关口蜷起背来。 由于处在或威猛或优雅——高贵而美丽地伸展肢体的鹤群之间,他的模样更显得卑微。 「都是因为我发现了无聊的东西……结果害得伯爵的亲戚遭到怀疑。伯爵一定感到很不愉快吧。」 「他会被怀疑,是因为有理由遭到怀疑,不是关口老师的责任。如您所知,公滋这个人既顽且鲁,不能说是素行良好……这是他自做自受。只是,这与薰子的事不可能有关系。薰子她……」 薰子, 胸口深处再次涌出黑暗。 新鲜、深重的第五道伤口痛了起来。 关口的头垂得更低了。然后他支吾地说: 「真的很遗憾。她……薰子夫人她,真的打从心底敬爱着伯爵。她、她在这里说过,为了你,她不会死……」 「我也……」 深深地尊敬着她,比任何人都爱她——我本来想这么说。但是我的话违背我的意志,在途中断绝了。 关口以阴沉的眼神看着我。 那张阴郁的脸晕渗开来。 泪水覆住了瞳眸。 「她是个真心直率的人。」关口说。 这话不能劝解我,反而更刺痛了我的伤。 「如果真有神明,让我这样的人活下来,却夺走薰子夫人那样的人的性命,这种神……」 让我憎恨极了——关口说。 「关口老师。」 我站起来,来到朋友面前。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样的意义……?」 我想知道,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关口蹙起眉头,放松的脸扭曲了。 「我……」 我还是无法回答——关口说。 「对我而言……世界只意味着我以外的事物。所以……」 「可是您存在于世界当中。」 「或……或许是吧,可是我……」 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关口背过脸去。 关口应该知道,他应该掌握了真理, 他只是没办法把它置换为语言罢了。 我对这样的他很有好感。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关口是野人。他绝不是君子。可是就像孔子所说的,教养并不一定只存在于文化当中。 我想听关口的话。 关口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说: 「我没办法做出让伯爵满意的回答。伯爵是不是对我评价过高了?我并没有那么……」 「力不足者,中道而废。您现在一开始就画地自限了。我 认为我绝对没有过大评价了您。」 「或……许吧。可是,我是个窝囊废,不只是现在,今后大概也无法判断任何事。我没有任何坚定的信念。活着的意义……」 「不是活着的意义。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关口像要寻求什么似地微微举起双手,做出张动手指的动作,然后再次无力地垂下。接着他蹙起眉头,双颊微微绷紧。 世人应该会把这种表情视为厌恶的表情吧,因为这种表情非常酷似显示嫌恶的模样。可是,我想应该不是。 关口应该正感到嫌恶,说是憎恶也行。 可是关口讨厌、厌恶、蔑视的并不是我,而是包括我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了关口自己。 「有、什么不同?」 关口总算挤出这句话。 「例如,存在之物与存在不同,关口老师。存在之物存在这件事就是存在,对吧?如果要表示存在本身,就应该说存在这件事。不对吗?」 关口想了一会儿,说,「以我的方式来说,就是主体和主体所属的世界。」 ——原来如此。 「听说有关恢复主体性的论争相当兴盛,关口老师也……」 「不,我不擅长哲学。什么确立近代性的自我是当务之急、必须做一个行动的、实践性的主体,我不喜欢这种论调,甚至是厌恶。」 「那么……关口老师所说的主体指的是什么?」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顶多……说是具备意志的人就可以了吧。」 「意志吗……?所谓意志,分为意与志的概念。朱子说:『志是公然主张要做底事,意是私地潜行间发处。』也有人说志为公,因此意为私。换言之……」 「我不懂。」关口支吾地说。 「关口老师,您不觉得我们经常只靠着语感在对话吗?意志大多都被视为个人的事物,但它确实是发生于公的事物——人与所存在的场所的关系。当我们说『这是我的意志』时,那已经不是只属于那个人内部的问题了。」 「那是,呃……」 「活着的意义,是您想要继续存在而附加的理由,而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是您存在的理由……」 「请等一下。」 关口举起双手。 「对不起,我……呃,我不擅长议论,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进行这类远大而且崇高的对话……」 啊啊——关口突然中断。 「……不,呃,谈论这种话题比较好吗?呃……」 他在为我着想。 关口或许是来谈论薰子的,可是他害怕谈论薰子会挑起我的悲痛。他可能误会我是为了忘掉薰子而故意选择别的话题吧。 他顾虑到我的心情。 「我并不想逃避已经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忘掉薰子。」 即使痛苦,这也是现实——我说。 「所以刚才的问答……在我心中与薰子是直接连结在一起的。」 「这样啊……可是我这个人很脆弱,实在不适合做为议论的对象。我只是觉得悲伤,而且不甘心。此外的思考全部停止了。」 这…… 我也是一样的。 「噫。」 话声吐漏出来。 「天丧予,天丧予……」 我大声朗诵。 「那是……」 「失去爱徒颜渊时,孔子这么对众弟子说。说上天想要亡了自己……」 我的心境就是如此——我说。 关口的头垂得更低了。 「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让我, 尽情地哭吧。 为了薰子。 「伯爵……」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 「没关系。」关口说,「我想伯爵的伤痛一定是我完全无从想像的。我也很伤心。可是……我想那只是我汲取了伯爵的心中透露出来的悲伤罢了。」 关口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实在糟糕。我想或许我还是告退比较好。比起伯爵……我的心情更要混乱多了。」 关口的身子大大地一晃。 「请等一下。」我叫住他,「请您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多待……一会儿?」 「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不必说。」 请您, 将您的不安分给我一些。 就像您汲取我的悲伤一样。 ——这样, 这样就好了吧。 「明早我会再来。」关口说。 日期已经变了。 朋友数,斯疏矣。 我似乎仍然动摇不已。不,我完全没有振作起来。 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对关口发出质问,不仅对朋友失礼,对我自己也不是件好事。这完全是逃避现实,隐蔽已经存在的现在,韬晦即将存在的现在,这完全是可耻的行为。 现在只要想着薰子…… 或许这才是正确的。 我为我的误会郑重地道歉。关口约好天亮之后再会,离去了。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 在鹤群看守下,我在沙发上假寐。 醒来的时候,时间恰好是六点。 天窗照射下来的灰色阳光倾注在我的脸上。看样子天是阴的。 警察似乎一大早就闯进来,再次四处调查。七点的时候山形送来早餐。山形说,众人正在接受第二次侦讯,目前正轮到关口。 警察再三询问相同的问题,执着得教人吃惊。和警察扯上关系的人必须把同样的事说上一遍又一遍。这些都会被记录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记录下来。 我已经做好被找去的心理准备,然而却没有半个人来叫我。 早上十点过后,关口再次来到书斋。他似乎刮了胡子,看起来清爽了一些,可是眼睛还是老样子,湛满了阴郁。连问候声都听不清楚。 我叫来山形,要他备茶。 我们默默地喝着红茶。 要是薰子在的话——我心想。 如果现在这个时候,薰子人在鹭之间,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与关口这个极有意思的人物尽情对话了。 薰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胸口仿佛揪紧似地抽痛。 没错……现在我应该好好地体会这种痛吧,我这么觉得。 若不这么做……我会忘掉已经存在的现在,我必须继续保有薰子的记忆才行。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不久后,关口问我,「我可以参观一下藏书吗?」我答道,「当然可以。」关口伸长矮躯,细心地挑选书籍,抽出几本,仔细地看着铅字。我只是看着他的动作。 「蜂鸟的振翅声……」 关口突然说。 「蜂鸟?」 「是的。蜂鸟的振翅声……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振翅声?」 「啊,不,没事。」 「请说得更详细一些。」我说。 「不,呃……我住的那个房间里有蜂鸟……」 「那里是蜂鸟之间。」 「哦。那里有说明,说蜂鸟在英国叫做hummingbird。可是humming译成蜂,我怎么样都觉得不太对劲……所以我看了几本相关书籍,这本书说,蜂鸟会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振动翅膀,停留在半空中。还说那种飞行方法很像蜜蜂或苍蝇,所以有些博物学者把它类比为昆虫。」 「哦……你是指《苏利南产昆虫的变态》这篇 报告书中所举的事例吗?我记得上面提到蜂鸟会像蝴蝶一样,掉到蜘蛛网上而毙命。」 「蜘蛛网……」 关口露出苦恼的表情。 「不过有些书籍上写道,那可能只是误会。实际上,蜂鸟有一段时期似乎被认为是蝴蝶的一种,可是鸟和昆虫相差甚远。」 我认为只要看翅膀,根本是一目了然。关口说,「就是因为看不到翅膀吧。」 「看不到?」 「嗯。上面写着蜂鸟的翅膀一秒钟拍动二十次到七十次。非常快。根本无法想像。峰鸟以看不见的速度振动翅膀停留在空中,迅速地在花中穿梭吸食花蜜……乍看之下或许不会以为那是鸟。」 「这里的蜂鸟不会振翅。」 「是这样没错……」关口萎缩下去。 「关口老师,您……对蜂鸟有兴趣是吗?的确,蜂鸟的羽毛之美无与伦比。还有颜色……那金属般的光泽……」 「金属般的光泽……?」 「室内光线较少,或许看不清楚,但是在阳光照耀下可以看得很明白。那种光泽和颜色,一点都不像羽毛。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学者会以矿物的名字予以命名的。」 「金属……」关口呢喃道,眼神变得阴沉。 「我的……」 「你的?」 「在我的体内鸣响的不协和音……或许就是蜂鸟的振翅声。我进入这栋洋馆以后就一直……被那种也不能说是幻听,令人非常不安的、像声音般的东西所折磨。」 「现在……也是吗?」 昨晚关口也提过这件事。 「现在……也听得见那种声音吗?」 我什么都听不见。 「现在并没有感觉。」关口答道,「有一段时期,我也以为声音停了。昨天和薰子夫人谈话的时候,还有喜宴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可是现在想想,或许只是我没有感觉,其实声音并没有停,现在或许也听得到。」 关口把书放回书架,捣住耳朵。 「伯爵……我的心病了。」 的确,他的动作有些病态。 关口的眼睛焦点涣散。 「我觉得还是听得到。」 关口蜷起背来,这么说道。 「仿佛锐利的刀刃尖端磨擦般、细微的振动……声音。这是具有金属嘴喙和翅膀的蜂鸟的……」 「关口老师。」 关口老师——我大声呼唤小说家的名字。 关口像被拉回来似地看我。 「关口老师,这里的蜂鸟不会振翅,我的家人绝对不会做出折磨您的事来。」 关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我……」 「没关系。不……家父让蜂鸟住在客房,似乎是有理由的。」 「理由……?」 「嗯。栖息在一楼客房的鸟儿们,据薰子说,都是外面的世界十分稀少的鸟。好像也有已经死去的种类。」 「已经……死去?」 「是的,说是在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了。」 「绝种了吗?」 「是这样说吗?」 薰子似乎也是这么说。 「叔公的房间里有军舰鸟,公滋的房间里有啄木鸟,关口老师和礼二郎的房间里住的则是蜂鸟。看样子,家父是想要让外头的世界很珍奇的鸟儿们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招待……?」 「嗯。外头的蜂鸟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鸟。听说它们因为身体娇小,气温下降,体温变得太低的话,有时候会昏倒而掉落在地面。我读过家父遗留下来的记录,那似乎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鸟。最让我吃惊的是……蜂鸟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关口露出非常奇妙的表情。 「消失……不见?藏到哪里去吗?」 「不晓得呢。外面的鸟如何我不清楚,而这里的鸟又不会装死。」 「装死?」 关口似乎混乱了。 这也难怪, 装死…… 这种事简直就像编出来的,难以置信吧。 我也无法想像。不,想像是能够想像,但毕竟无法相信。 「我想……一定是看起来消失吧。」 「消失……?」 关口把手按在额头上,沉思下去。 他一定是在想像吧。 关口抬起头来。 「伯爵,这……」 「大概是神话或传说,或者是民间俗信之类吧。若非如此,不可能有这种非科学的事。而且这里的蜂鸟总是存在……」 「存在……?」 关口的表情变了。 「没错,老师,它们活着。」我答道,「对了,请容我再请教一次。对您而言……」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关口沉默不语。 「怎么了?」我问。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关口以难以辨认的发音说道。 12章 关口老师——伯爵再一次呼唤我的名字。 「您刚才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 「您……」 您错了——我说。 没错……伯爵错了。 伯爵的论点有瑕疵。 那个瑕疵…… 那样的话,如果那样的话。 但是……我完全钝化的脑细胞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活性化。 那么…… 那么,那么, ——没错。 我的确发现真相了,发现是发现了…… 我却完全没办法说明,该怎么说明?说明什么才好?这意味着什么?这证明了什么?这样的话…… ——到底会怎么样? 京极堂说的是这件事吗? 幻听,振翅声,呻吟声,振动…… 金属制的蜂鸟以一秒七十次以上的振动在我的内部刻划出无数的伤痕…… 脑袋里, 被振动的漩涡, 被细微的伤痕,一片白, 变得一片白茫。 伯爵以苦恼的表情一次又一次追问,但是他那金属性的声音已经传不进我当中了。 这个人…… 伯爵。 一阵破裂般的空气振动,让我由于意志的蠕动而麻痹的听觉恢复了正常。 敲鼓般的「咚」的一声响起,接着书斋的门发出「叽叽」倾轧声打开了。 首先出现的是山形的背影。「请等一下,请等一下。」管家反覆着。他宛如企鹅般的背影就像门板般被翻转过来,后面露出中泽警部的脸。 「请等一下,警部大人,请等小的通报老爷……」 「用不着通报,已经见到了。」 看起来相当不健康的警察干部穿过书本的门扉,站在那里。称不上飒爽,他根本与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就像误闯了宫殿舞会的沟鼠般,他不适合庄严的空间。 ——这个人, 也发现了真相吗?不…… 不对,他们从昨天开始就在怀疑伯爵。 背后传来声音,「中泽先生,还太急了。」 好像是楢木的声音。 「不,一点都不急。你也听到调查会议上的讨论了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什么答案?」伯爵站起来,「有什么真理被开示了吗?」 「真理啊……」 中泽警部气势汹汹地走到书斋中间,灰色的脸奇妙地扭曲,仰望着冠鹤。入口处站着槽木和数名警官。 「由良先生,你……也差不多该说出实话了。怎么样?你已经五十了吧?和我同年。不是说五十不惑吗?」 「不惑是四十。」 「那不是多了十年吗?」 「意思是……我说了谎?」 「你……不就是在扯谎吗?」 警部斜眼瞪住伯爵。 「我没有说谎。」伯爵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 没错…… 伯爵并没有说谎。 他没有做出半点伪证……应该。 「这样啊。伤脑筋哪……」中泽抚摸鹤的台座,「我这个人啊,似乎没什么耐心。急性子。我不知道你是华族还是儒学者,可是你再这样默不吭声,我们就得把你的……堂兄弟吗?把那个叫公滋的给抓走罗?」 「你们要把公滋带去哪里?」 「警署啊。」中泽说,「是自愿同行。不……就算要申请逮捕状也行。因为他的举动可疑得要命嘛。」 「这又怎么样呢?要求公滋自愿同行,和你认为我做出不实申告,这中间有什么因果关系?遗憾的是,我完全不懂。逻辑跳跃得太厉害了。」 「一点都不跳跃!」 中泽厉声暍道。 中泽的话声残响还没有消失,就传来「昂允、昂允」的鄙俗叫声。 胤笃老人推开槽木和警官形成的人墙,露出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来。 「你、你说点什么啊!这些警察说要抓走公滋,真是岂有此理。他们说公滋是凶手,要不然就是你是凶手。这太过分了,就算案子再怎么棘手,也不能像这样胡乱见一个抓一个……」 「我们才没有见一个抓一个!」「有什么关系?」警部的吼声与伯爵金属性的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 「不管是我还是公滋,只要清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使被逮捕,也会被无罪开释吧。还是警察甚至会陷害无辜之人?」伯爵说, 「混帐东西!」警部吼道,「你把警察机构当成什么了!」 警部瞪住伯爵。老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说道: 「就是啊,真是的。昂允,我说昂允啊,你说的这是什么天真话?所以人家才会说你不知世事。就算是误逮,被逮的人就输啦。就算事后再来说什么搞错了,被释放回来,人家也不会相信啦。我们和你这种坐吃山空的大老爷不同,可是靠做生意过活的啊。搞成那样,生意还做得下去吗?就算不提逮捕,什么诅咒、作祟,已经搞出一堆不好的风声啦。现在我们是被害人还好,要是被蛮横的警察给抓去……」 「你的意思是只要逼问,就会露出马脚来是吧?」警部敲打黑鹤的台座,「你儿子啊,尽是左躲右闪,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吧?」 「少胡说了。他不就逃亡了吗?他逃亡了。你也看到了吧?光明磊落的人何必逃亡?」 「那当然是因为受到软禁,透不过气来啊。」 「那才是藉口。」警部说,「那家伙绝对在婚宴以后,从窗户偷溜出去了。现场勘验时也采到物证了。连鞋印都找到了。我们采了石膏模型,也比对过了。我们警察只是叫他针对这些事实,提出一个让人可以信服的解释罢了。可是他就是不肯,所以才显得可疑……这样哪里蛮横了?」 「他只是出去罢了吧?」老人说,「就算他出去外面,也上不了二楼啊。而且睡在二楼房间的不只有新娘,昂允人也在里面啊。公滋要怎样杀人?」 「我们就是要弄明白这件事啊。」 警部在白枕鹤周围绕了一圈。 「不肯自愿同行……只好用逮捕的了。」 「逮捕?别说笑了。」 「谁在说笑?胤笃先生,难道你也是共犯吗?侵入路线我们会从公滋那里逼问出来。那样一来,昂允先生,你也没办法再像这样一脸悠哉了吧……」 ——共犯。包括伯爵在内,多人共同下手。 警察是这样认为吧。的确,如果洋馆内有好几个人是共犯,要制造出这种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状况,也是有可能的事吧。 警部转过身子,朝着僵在门边的山形说: 「你是不是也一起共谋?那样的话……你们竟然二十三年来都这样老着脸皮欺骗着警察和世人哪。可是已经结束了。就算像这样三缄其口也没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公滋露出马脚了。这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胡说八道的是你,警部!」老人斥道,「我们何必那么悲惨,一族串通起来杀人?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受害最深的可是我。你以为过去四次的丑闻,害得我经营的有德商事损失了多少生意?嫁进来的客户千金在初夜隔天早上被杀,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事的。没办法在生意上继续往来了。损失额可是非同小可哪。」 「如果那是对你的报复呢?」 中泽说出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话来。 「对、对我的报复?」 老人的脸更是苍白了。 「为什么……要对我……」 「 听说你和这里过世的上代还有上上代当家反目成仇,不是吗?在金钱问题上也有不少纠纷。再说,由良本家和以你为首的分家会水火不容。这件事是你自己大肆宣扬的吧?」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可是, 「可是警部先生,由良家已经把对分家会的债务全数还清了……」 「关口先生,你要包庇他们吗?」警部说,「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为你被找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是善意的第三者,是掩饰。」 「掩饰?」 「的确,债务似乎老早就已经还清了。我们全都调查过了,这一点没错。可是啊,就算借款还清了,怨恨仍然没有消失。我们已经查到证据了。上上代的公笃卿和分家会似乎有过非常复杂的纠纷哪。」 「我们之间没有怨恨。」老人说,「会起纠纷,是因为家兄对金钱太随便了。借钱不还的是家兄。分家会凭什么要遭到怨恨?」 「以你们的角度来看或许是这样吧。公笃卿还清债务之后,马上就死了不是吗?结果莫大的资产全部都委托给奉赞会管理了。」 「这件事行房自己也答应了。」 「这种事谁知道?或许他儿子觉得是被强迫的。再怎么说,华族这种人是自私自利又不知世事嘛。这话不也是你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吗?」 胤笃老人愤恨地摩擦手杖,把脸从警部那里别开。 「拥有莫大的财产,却无法恣意花用……这在下界可是十足的动机。哎,可是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了。行房卿也已经死了嘛。这位昂允先生虽然有学识,对经济却似乎很生疏,也无从寻找解散奉赞会、夺回财产的方法。结果剩下来的只有怨恨。怨恨折磨着祖父和父亲,最后杀了他们,甚至扣押了财产的分家——也就是分家领袖的你。我觉得这样的推测并不算突兀。」 「你是说我怨恨叔公吗?」 伯爵露出困窘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叔公。《论语》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昂允……」胤笃老人叹息似地说,睁圆了眼睛。 「遗憾的是,我虽然立志成为仁者,但仍然不是个仁者。《论语》也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意思是决心修养之人,绝对不能厌恶他人。说起来,我对财产一点兴趣也没有。虽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但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没错。这家伙——昂允的确很讨厌我,但我也是一样。他是我侄子的儿子,是本家的继承人,所以我关照他,但我们合不来。若说为什么合不来,因为这家伙对钱一点执着也没有。」 老人用手杖指着伯爵,接着敲了几下地板。 「这跟钱和怨恨没有关系。说起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公滋为什么要协助昂允的阴谋?如果说那个管家还是做饭阿婆站在昂允那边,那还没话说,但公滋可是我儿子哪。他何必……」 「他是庶子。是妾生的孩子吧?」 「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不晓得你怎么想,可是我实在不认为公滋满足于他现在的境遇。平常的话,他就算当上有德商事的社长也不奇怪,可是你退居会长之后,那家伙还是一直在子公司转来转去,游手好闲。」 「那是才能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是妾生的孩子,所以我对他差别待遇。说起来,我根本没有其他孩子可以跟公滋比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就只有他了。我就是这么想,才让原本不适合经商的他……」 「那是你的说词吧!」警部喝道,「那种教条式的父母心,孩子是不会懂的。」 要是心里想的事对方全都明白,世上就不会有什么犯罪了!——中泽警部歇斯底里地说。 「胤笃先生,与人结怨这种事,总是莫名其妙又不知不觉的。要不然就不会有好心没好报这种说法了。自己明明是为对方好,却莫名其妙地遭到怀恨,这种事,世人就叫做好心没好报。」 「就算是这样……把我介绍的新娘一个个杀掉,让我蒙受损失,世上哪有这种拐弯抹角的报复?杀人可是重罪哪。要是恨我,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 「那样的话,事迹一下子就会败露了。」 「哈!再三做这种事,败露的机率才高哪。杀了我的话,一次就了事了,花上二十几年杀上好几次……世上有哪个蠢蛋会下这种薄利又高风险的赌注?」 「那是商人的想法。在这个地方啊,那种理所当然的常识是不通用的。旧华族这些家伙不懂一般常识,他们根本不会计算得失,这你也清楚得很吧!」 我记得楢木曾经说过中泽讨厌华族,看样子是真的。 「你说的没错。可是警部,警部先生,这次的事又怎么说?那个分校的女老师死了,我不痛也不痒,一点都不伤心哪。这样是要怎么报复我?啊?」 「不就报复成功了吗?」中泽回道,「你自己刚才就说你困扰得很。要是自己人惹上刑案,招牌就会染上污点,不是吗?」 「哪……哪有以自己被捕为前提的报复?少在那里胡言乱语了。」 「这可难说唷?或许唯独这一次,你儿子是被共犯给陷害了。他是牺牲品。不管怎么样,对这位伯爵大人来说,公滋先生都只是个下贱之徒罢了。」 「别胡扯了。让共犯被抓,只会自取灭亡吧?被抓的人会一五一十全招出来啊。」 老人敲打手杖。 「漏洞百出哪。」中泽瞥向伯爵,「反正蓝图画得也很随便吧?过去只是碰巧顺利成功罢了……」 警部仿佛独角戏的丑角般,在鹤群之间转转团,最后来到他厌恶的旧华族正前方。 「我倒觉得这很像是上流人士会想出来的计划呢。而且佣人也都是绝对服从……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进行犯罪的状况了。」 伯爵不晓得是不是哑口无言,他只是望着中泽警部。 事实上……就像警部说的,这里不是一般的场所。虽然我不想把这里比喻为天上,不过我可以理解他想要以下界来形容外面世界的心情。 但是…… 「中泽。」伊庭的声音响起,「我说这话可能是多管闲事,但你这样做,是不是过头了些?」 小个子的伊庭从警官之间现身。 「过头?」 「这是滥用职权。没有任何证据,却拿着假设逼问关系者,这不是警官该做的事。成见是最要不得的,预设立场进行调查更是大忌。你那套说词,岂不是在一口咬定吗?用威胁逼出来的自白是无效的。」 「伊庭先生,恕我冒昧提醒,刚才我们已经接到连络,说奥贯薰子毫无疑问是遭到他杀。就像你说的,案件标题变成杀人事件了。那么就有凶手存在。从物理方面来考虑,凶手就是这位……」 警部指着伯爵。 「伯爵大人,要不然就是他把凶手引进来。不管怎么样,由良昂允都脱不了关系,不对吗?虽然没有物证,但是现状除此之外,怎么样都别无可能,所以这也算是一种证据。不是吗?」 「要是这样就逮得到人,我老早就逮到了。」 「就是因为你逮不到,我现在才要来逮人。」 「请不要吵了!」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不、不是这样的。呃……」 我, 完全无法说明。 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脸上,视野随着心脏的鼓动阵阵明灭。那个幻听,蜂鸟的振翅声充满了耳腔,我失去听觉,陷入视野狭窄。 我,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哪里不是了?关口先生?」中泽在远处问道。 伊庭、楢木、山形和众警官,每一个都离我好远。这个房间太大了。丹顶鹤、白鹤、白枕鹤、白头鹤、黑鹤、冠鹤,也三三两两地站在更远的地方。摸不到。声音也传不到。 伯爵也是, 远得连脸都看不见。 这间书斋太广大了。 「伯爵……」 「关口先生说的没错。」 突然间,山形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秃头的管家把嘴巴抿成一字型,以立正不动的姿势凝视着中泽。 「小、小的不肖山形,五十年来全心全意服侍着昂允老爷。小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昂允老爷。这五十年间,昂允老爷从未说过任何一次谎。只、只有这件事……」 「你甚至扭曲义,也要尽忠是吗?」 「小、小的没有扭曲。昂允老爷……绝对没有一丝邪念。老爷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成长,因此就像胤笃先生说的,或许有些不知世事的地方,但、但是老爷绝对不会伤害他人,或是欺骗他人。就、就算要小的用性命担保,这一点也千真万确!」 山形的秃头汗如泉涌。 山形再一次说「小的可以用性命保证。」 刹那间,书斋的巨大空间变得一片寂静。 相反地,走廊涌出喧嚣。 一名刑警跑了进来,附耳向槽木说了些什么,递给他一张纸。楢木确认纸上的内容,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什么事?」中泽粗鲁地问道。楢木以异样缓慢的动作走近警部,嘴巴凑近他的耳边。跑进来的刑警也一脸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人。 中泽像蛇一样…… 扭起脸颊笑了。 「知道什么了吗?」伊庭问。 「不……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你的建议派上用场了哪,伊庭先生。不愧是东京监察医务院的特约法医,你找来的法医手脚很快呢……」 「里村吗?」 里村…… 我和里村医师认识,可是为什么…… 中泽再一次望向胤笃,然后舔也似地扫视整个房间,转向正面的伯爵。 「事情不妙了哪,由良先生。」 警部说道,踏出一步。 「你再也无法抵赖啦。」 「抵赖……什么叫抵赖?」 「哎呀,忠心的老仆人为主人辩护的说词一时打动了我,但是看样子,是没有申辩的余地了。」 「所以你说的申辩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没有半点阴影。」 「闭嘴!你这个伪善者!」警部吼道,「张大你的耳朵仔细听好了,今天一大早进行了司法解剖,解剖所见的一部分内容刚才送到了。根据资料,被害人的死因是窒息,胸部压迫及鼻腔堵塞——鼻子和嘴巴被捂住而死。被害人遭到杀害的时候,由于吸入药物,处于昏迷状态……上面这么写。」 「中泽,过去也是这样啊。事到如今,这还有什么好提的?」 「问题是接下来啊,伊庭先生。听好了,都给我听仔细了啊。从摄取的食物消化的程度来判断……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误差为前后二十分钟。」 「两点半?」 ——两点半。 「两点半哪。就算设定在晚一点的地方,也是三点以前。三点以前哪。关口先生,那个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 和山形道别,回到房间的时候……吗? 「你昨天供称你拜托管家看守楼梯,回到房间的时候,大概是一点五十分到两点;和那个怪侦探一起离开房间,是三点十五分。死亡时间……恰好就在那之间哪。」 「怎么可能……?」 山形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搞错的是你们。伊庭先生,你也被骗了哪,这二十三年来,一直被耍得团团转。新娘不是在早上被杀的,而是在夜里被杀的。」 「不,等一下,中泽,这……」 「事到如今还要等什么?调查会议里不是也说了吗?这么去想就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地方了。没错,完全被证明了。正式的验尸报告马上就会送到了。那样一来,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因为这个善意的第三者的小说家先生辛苦地到处巡视,确认二楼没有任何人,而凶案就紧接着发生。监视出入口的是对主人忠心不二的管家。听好了,由良先生,不管那个管家是不是共犯,你的凶行都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凶行?」 伯爵摊开双手。 「那是什么动作?人明明就是你杀的。」 「这……这是我要说的话!」伯爵敲打书桌,「你们究竟要持续这场闹剧到什么时候?」 「闹剧?」 「放着让你们说,就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疯的是你们才对!薰子本来还活着,她本来还活得好好的。被你们带走之前,薰子明明还活着的!」 杀人凶手是你们!——伯爵激动地说。 「……你们了解我的悲哀吗?了解我的痛苦吗?一次又一次失去妻子,失去才刚迎接的家人的悲哀,你们了解吗?」 「你才是,别再继续耍猴戏了!」中泽恫吓道。 伯爵突然离座,扑向中泽。 伊庭跳进中间制止。 我…… 看着鸟之女王。 伯爵大叫: 「你们夺走我心爱的妻子,说的那是什么话!把妻子还给我!把活生生的她还给我!」 「昂允先生,不要动粗!」伊庭大声说。 「言……言词的暴力就可以允许吗?这个人……」 「喂,不要在那里发呆,快点逮捕这家伙!」 听到中泽的指示,警官涌入书斋。伯爵被包围了,他从左右被抓住。伊庭被拉开,老人腿软了。 「等一下!」声音响起。 是公滋的声音。 公滋在刑警伴同下进来了。 骚乱的空气就这样骚乱地静止下来。 公滋似乎十分疲倦。充血的三白眼底下浮现黑眼圈。不怎么多的头发一片凌乱,变得像鸟巢一样。 公滋看见父亲,惹人厌地微笑,然后转向中泽说了: 「警部先生,先等一下啊。刚才这个刑警告诉我了。已经够了。我全招了。」 「你……要自白吗?」 「自白?不是说这个啦。嗳,我也已经四十了,虽然没有社会地位,但多少还有点羞耻心,会顾一下体面。可是啊,既然事情变成这样,那也没办法了。什么羞耻心、体面,只好全扔一边去了。就是这么回事。」 听到公滋的话,中泽困惑地望向楢木。楢木搭住公滋的盾口,说「那我们到那边谈吧」,但公滋甩开他的手,说在这里就好。 「不,应该在这里说……大概。我啊,对那个伯爵大人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跟我对我爸一点感觉也没有一样,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我不嫉妒他,当然也不恨他。」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跟他无冤无仇,也没有纠葛或利害关系。我是个呆瓜,所以在公司里担任的也是闲职,薪水微薄。我爸翘辫子的话,我应该拿得到财产,但是就算公司倒了,我也只是拿不到那一点薪水罢了。所以不管是我爸困扰还是公司困扰,都不关我的事,伯爵被逮捕还是被判死刑,我都不痛不痒。」公滋摊开双手,自虐地说,「我是个小角色哪。」 「所以怎样?你是个小角色,这一点警方也很清楚。我们手中也有一堆把柄,随时都可 以用微罪把你拘禁起来。」 「那就再增加一条微罪吧。」公滋说,极为下流地笑了,「我啊,偷窥啦。」 「偷窥?偷窥什么?」 「偷窥什么?」 可以偷窥的还有什么?——小角色狂傲地说。 「我偷窥的是洞房啦,洞房花烛夜。」 「你说什么?」中泽高声大叫,「你、你、这……」 「是啦,我是个色情狂,肮脏的偷窥狂。我在那棵树上,一清二楚、仔仔细细地一直看着自己的堂兄弟和年轻新娘相好的样子啦!」 怎么样!——公滋豁出去似地环顾四周。一阵「咚、咚」的声响。似乎是坐倒的胤笃老人想要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拿手杖敲地的声音。 「公、公滋,你……」 「爸,我可是个妓院养大的下流胚子哪。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被公家收养,也改变不了多少的。二十三年前……我从染满男女体液的肮脏妓院房间里,突然被带到这么上流的豪宅里,是婚礼。仔细一看,新娘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是个不知哪儿来的贵族公主。我心里想:这个女的做的事也一样吗?」 那里吗? 那棵……槐树上。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 只要找到那里,或许来得及…… 榎木津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你也在看啊…… 榎木津对公滋这么说。那么。 那是什么呢……? 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那个人是新娘吗……? 还是那个人……? 咦咦,丑八怪说的是哪个……? 那是…… 那样的话,果然。 「你、你这家伙……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胤笃敲打手杖。 「所以说,我刚才已经把羞耻心和体面都给丢了啊。我啊,怎么样都想看高高在上的华族女人光着身子被男人抱的样子。谁叫我出身下贱嘛。在被老爸收养前,我身边到处都是妓女,纸门随便一开,随时都有人在晃腰使劲哪。可是却突然被抓去叫我守什么礼节,尽什么忠义,强迫过这种拘束得要死的生活。我可是浑身阴郁,满脑子烦恼哪。所以……」 公滋仰望上方。 天花板高得几乎模糊。现在还是大白天,天窗却一片灰暗。外面的世界或许天气欠佳,这个世界一点变化也没有。 「就在正上方哪,我房间的正上方。」公滋说,「当时我才十六左右吧。在意得睡不着觉,满脑子胡思乱想。不久后,我心想或许可以偷看,从窗户爬出了去。结果根本看不到。可是二楼的窗户灯火通明。我一想到他们正在那儿办事……」 「下流。」中泽吐口水似地说,「然后你发现那棵树是吗?」 「是啊。白桦树爬不上去,但那棵树可以。爬上去一看,果真看得一清二楚。躺在床上的新娘那白嫩的肌肤,是一目了然哪。他们正在享乐哪……」 公滋朝着伯爵挤挤脸颊,但伯爵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公滋口中吐出来的毫无品性的话语意义。 「老爷子,二十三年前我也说过吧,说我去散步,你们怀疑我。可是……我真的是去散步了啊。你也是,刑警先生。八年前你也不相信我。嗳,那个时候我是撒了谎啦。我……不是事件以后才出去的。我是在半夜偷溜出去,直到天亮都待在树上享受着猥亵的偷窥行为哪。」 伊庭和楢木都一脸苦涩。 「这次……真是做错了。八年前偷窥的时候,都已经是秋天了,我却被蚊子给叮惨了。所以……」 「你为了偷窥,要了蚊香吗?」 「过去从来没在夏天偷窥过嘛,早知道就该借个提的香炉。都是蚊香害我烫伤,还被警方怀疑,真是倒霉透顶。嗳,我就算被抓也无所谓啦……」 「你是为了保住父亲的名誉吗?」槽木说。 「才不是咧。可是啊,你仔细想想看。」 公滋一改之前也像是冷笑的下流表情,严肃地再次扫视众人。 「我啊,已经偷窥过五次了。这个伯爵大人就像模子印出来的,每次做的事都一样。嗳,那种事应该是愈做愈上手,可是隔了那么多年没做,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这个人和洗完澡的老婆一起喝葡萄酒干嘛的,悠闲得很。就算鱼已经钓到手,他还是会花许多工夫照顾呢。至于我,戏码当然是愈长愈好啦……不过他脱光女人的衣服上床,是两点过后。接下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等一下。」中泽说,「等一下,你……」 「就说了嘛,一开始叫你们等一下的可是我啊。我说啊,你不是说死亡时间是两点半?」 「没错,所以……」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家伙不是凶手啦!」 公滋一脚踢翻椅子。 「我都不要脸皮地招出来了,你们就给我听仔细吧。那个时间我不晓得是从哪里推出来的,不过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从头看到尾。这个男的啊,脱光新娘的衣服,又摸又搓,一下子趴上去一下子怎样的……」 「公滋先生!」山形大声说,「请、请节制一点。现、现在还在居丧期间……」 「罗嗦啦,你这个下人。我可是在救你的主人耶?这家伙不是凶手。至少两点半的时候,他没有杀人。这一点绝对没错。」 「可、可是……」 刑警们全都狼狈不堪。 「这太荒唐了……」 「荒唐的是那个解剖的医生。」 公滋拉大嗓门说。 「如果那是真的,难道这个伯爵大人趴在尸体身上,跟尸体接吻吗?两个小时以上耶?他有那么恶心的嗜好吗?世上好像也是有些变态喜欢半烂的尸体啦,可是没有哪个尸奸爱好者会费工夫找人结婚之后再杀害侵犯吧?怎么样?问问本人就知道了吧?」 伯爵!——公滋叫道。 「新郎骑在新娘身上不是犯罪,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你又不是抓来陌生女人,剥光奸淫嘛。不管是要舔人家还是要倒吊起来,都是你的自由。而且不骑上去,也生不了孩子嘛。你就说吧。」 说啊,告诉这些人啊!——公滋自暴自弃地说,怪笑出声。 「真好笑哪,喂。结果还是没有凶手嘛。喂,爸,搞不好这真的是幽灵搞的鬼哩。是作祟啦,作祟。」 公滋一个人放声大笑,扶起自己踢倒的椅子,张开双腿跨坐上去。 「伯爵大人,我说你啊,虽然不知世事,对女人的品味倒满不错的。今年的新娘漂亮得很呢,让我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我爸找来的女人实在糟糕。或许是有钱有地位啦……。倒不晓得新娘那边是不是一样不赖呀?」 公滋说出再下流也不过的话,再次笑了起来。 在他远处的后方……一个刑警倒了下去。 两旁的警官把他扶起来。是贫血了吗?仔细一看,是昨天那个叫大鹰的刑警。 ——他认识薰子。 大鹰说他认识薰子。 或许他是无法承受嘲笑死者尊严的下流言词。 大鹰被警官扶着退场,原本打开的门关上了。开口被遮蔽以后,广大的书斋显得更加冷清。 里面明明还有相当多的人。 中泽师出不利,似乎失去了攻击的矛头,歪着嘴巴瞪住公滋。楢木在寻思要如何开口。刑警们不知该如何是好。胤笃扶住鹤的台座,总算站了起来。 伊庭他…… 「喂。」 重新来过似地,伊庭出声说道。 「公滋先生。说这话好像在怀疑你 ,不好意思,不过……你没撒谎吧?」 「喂,伊庭先生,要是这家伙撒谎,事情当然好解决多了,不过……唔,法医是你介绍的,你也有你的面子要顾嘛……」 「不是的,中泽警部,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庭踩着慎重的脚步来到公滋面前,隔着白头鹤盯住伯爵。 伯爵站在书桌前。 只是站着。 只是…… ——等一下, 我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刚才的直观是正确的话…… 那么我该如何理解公滋刚才的证词? 「我说啊……」 伊庭脸上挤满皱纹,用短短的手指频频搔着理短的斑白头发。公滋以有些空虚的眼神仰望伊庭。 「我说啊,公滋先生。」 他的口吻很沉稳。 「你……真的看到了吗?」 「看到……?我当然看到了啊。我看到了。」 「那是伯爵……呃……」 「所以就是伯爵和新娘……」 「过去的被害人,身上找不到性交的痕迹。」 「咦?」 「全部,三个人都是处女。」 「啊!」楢木叫道,「这、这么说来……」 「八年前也是这样吧。那……」 这次也是吧——伊庭说。 「公滋先生……」 公滋抬起头来。 「你……看到什么了?」 「啊……」 公滋的下巴脱力了,他半开着嘴巴。 「啊,呃……可是……」 「什么可是?我是在问你看到什么了?」 「是、是幽灵!」胤笃老人发出惨叫。 朝那里一看,老人再次瘫坐下去,浑身颤抖。 「你、你看到的一、一定是过去的情景。就、就跟我看到的一样。那是五十年前的情景。那个房间有过去的幽灵出没。没错,是记忆的幽灵。记、记忆在那、那个房间里凝结了!」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虽然中泽这么说…… 警部显然也狼狈了。伊庭、楢木、公滋和胤笃老人,警官以及我……所有的人都完全被洋馆给吞没了。能够在这里毅然地存在的只有伯爵,还有鹤。 老人爬着,惊慌失措地靠近儿子。 「那、那个啊,公滋,就算同样是新娘……那也是早纪江啊。」 胤笃这么说, 颤抖不已。 「请不要胡闹了。」伯爵, 伯爵以那金属性的响亮声音说道。 我赫然一惊,因为伯爵的口吻严肃异常。 伯爵站在黑色的鹤——阴摩罗鬼前面,静静地,十分沉静地愤怒着。 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表情,就这样转变为愤怒的形相。 「已矣哉……」 不堪听闻——伯爵说。 「《论语》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无耻。孔子说,行使权力去规范人心,或是以刑罚去威胁人民,使其服从,是愚者之行。那样一来,人民只会恐惧权力,试图逃避刑罚。会变成像公滋那种恬不知耻的人。你们警察是国家机关吧?然而从刚才开始,却不断地猜疑、恫喝、诡辩和威胁。我绝不能允许这种事!」 伯爵摊开双手: 「公滋也是。父在观其志——你不知道这句话吗?你的父亲,胤笃叔公就在那里,现在就存在于你的面前。尽管如此,你却恣意妄为,无礼之至,对他的话语、他的心志、甚至是他的存在,一点敬意也没有。像你这种完全忘却孝道的人……我连看都看不下去。」 「罗、罗嗦!我从来没学过那种什么道德。我…… 「这不是道德。」伯爵说,「你们所说的道德,不是原本意义的道德。那只是为了维持平均的日常性,暂时而且大抵普遍的存在方式。那是非原本的存在方式。你应该要摆脱被那种存在方式所囚禁的自我才对。只要迁就于那种颓废的存在方式,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不是我?」 公滋看起来非常不安。 「面对鬼神,并且尽孝——从自我可能存在的立场去了解自我的存在,才是真正的道,真正的德。这么做,人才能够对即将存在的现在有着正确的觉悟,获得做为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礼、忠、义,只是那种现实存在的契机。」 公滋已经没在听了。 他只是在口中反覆着「我不是我了」。 「我对你这种人没有兴趣。」伯爵说,接着斥责老人说,「您也是一样,叔公。规劝长上,是违反孝的行为。我不愿意这么做,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即使如此,您竟然说出幽灵这种字眼来!什么幽灵?而且竟然说先母是幽灵!这也太无知无学了。竟然随意吐露这种妄言,即便您是我的叔公,我也不能置若罔闻。这种说法,岂不是在指责我并未祭祀先母吗?」 「我、我只是……」 「我不想听。幽灵这种说法,是最愚劣也不过的迷信。随意、轻率地使用这种字眼的人,我……打从心底轻蔑。」 就算是中泽警部,似乎也无法反驳孔子。胤笃老人和公滋也是一样,他们只是一脸呆滞地看着伯爵。 「我的家人们都哑口无言了。」伯爵说,「听好了,薰子——我最心爱的妻子,才刚入鬼籍而已。然而你们却……」 「由、由良先生,我们是、呃……」 中泽可能是想接着说调查云云,结果什么都没有说。伊庭一副苦涩的表情,在椅子上坐下。楢木和刑警们面面相䝼,微微摇头。他们输了。在这种状况下,警察根本束手无策吧。 一片寂静。 答答,上头传来声响。 一阵撒豆子般的声音响起,不久后形成连续的杂音。 ——下雨了。 雨点敲打着天窗。 然后我发现幻听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我……完全和洋馆同步了吗? 伯爵仰望天窗。由于雨水而变得斑驳的奇妙阳光在伯爵失去血色的苍白脸上爬动着,伯爵在哭。 「你们……」 「伯爵。」伊庭出声,但伯爵听不进去。 「你们太无礼了。你们从我身边夺走薰子,不仅如此,还想陷我于罪。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们分明才是凶手!」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了!还给我!现在立刻把活生生的薰子还给我!」伯爵叫道,「喂,把薰子还给我……」 叩。 叩。 叩。 门响了三次。 和汉洋,凡百书籍堆砌而成的知识墙壁上,巨大的门扉倾轧,慢慢地打开了。 一双虎眼的黑衣男子站在那里。 我还没出声,伊庭先站了起来。但是伊庭的话被中泽的怒吼给压了过去。 「这、这家伙是什么人!究竟……」 但是警部的虚张声势似乎在这里萎缩下去了,公滋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胤笃老人也抓住台座,倚着手杖站起来。所有的人在偌大的书斋里,有如卒塔婆般零星伫立。仿佛……不这么做不行似的。 ——京极堂, 来了。 黑色的和服单衣及黑色手背套,黑布袜与黑木屐,只有鞋带是红的。他手中拿着白色的绫罗外套。 伯爵慢慢地低下头来。 「您……是哪位?」 「由良昂允前伯爵,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是那边那位关口的……老相识。 」 「关口老师的……?」 「京、京极堂,你……」 要来破坏什么? 要怎么样解开? 「今日有幸亲自拜会。」京极堂规矩地行礼。伯爵显然十分困惑,接着说: 「请抬起头来。您……」 「我是个驱逐附身妖怪的祈祷师。」京极堂以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 「驱逐妖怪……?」 「所谓儒也。」 「儒……?」 「请您视为巫觋之类即可。」 「会下咒……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以广义来说,是咒。但我的职业与其说是念咒,倒不如说是谈论鬼神。」 「谈论鬼神?」 京极堂抬头,向走廊的人告知一声后,慎重地关上了门。接着他端正姿势,踏出一步。 黑色的木屐「喀」地一响。 「今天……我为了谈论几桩悲哀的事而来到这个世界,出于那位伊庭先生的召请。」 喀。 「伊庭先生。」中泽出声,「这、这个人……是谁?」 「就像他本人说的,你就静静听着吧。」伊庭简短地说。 「谈论鬼神……?我孤陋寡闻,不太能理解。鬼神不应该是加以祭祀的吗?」伯爵问道。 「流派不同。」京极堂回答,「我……只是述说鬼神之语。」 「鬼神……之语?」 「所谓鬼神,是现在以外的一切现在。是从今以后,也是从今以前。原本是应该无法认识的非存在。外面的称呼有许多种,但是在这里,称为鬼神应该是最为妥当的。将无法以语言述说的事物诉诸语言,是我的任务。让我在这里述说显现于数个世界的诸相当中,鬼神所导出来的真相吧。」 「真相?」中泽发出倒了嗓的声音,「你、你知道这个事件的真相?太、太可笑了。突然跑出来,说你知道真相?连调查都不用?要是你真的知道,请务必告诉我们哪。你听好了,二十三年来,我们已经……」 「不好意思,你们的事件晚点再解决。」 京极堂以刀刃般的锋利斩断了中泽的话。 「可以吗?由良先生。不,伯爵。可以允许我述说吗……?」 「无妨。」伯爵说。 京极堂以锐利的视线望向我,皱了一下眉头之后,走到白枕鹤旁边。 「昨天……凌晨到午后,这里发生了两个事件。」 「两个……?」楢木战战兢兢地问,「是指什么跟什么?」 「只能……说是两个。那是同一件事,但是形态和始末都截然不同。是啊……我现在就来说明。可以吗?中泽警部、楢木警部补、秋岛刑警、野岛刑警。可以借用一点时间吧……?」 被叫出名字的刑警以沉默代替回答。 他全都认识…… 在他们自我介绍之前叫出他们的名字,这样的演出足以让他们这么认为吧。 「让我从鹤开始说起吧。」 和服的漆黑男子说道,仰望白枕鹤。 「鹤这种生物……多被视为灵鸟。即使在不同的文化里,大多也被视为神圣之物。在我国,鹤常被当戍体现长寿的吉兆祥瑞。大部分的人都认为鹤是吉祥的鸟。俗话不是说『千年鹤』(※日本有「千年鹤、万年龟」的说法,起源自中国的神仙传说。多用在祝贺长寿的场面上。)吗?当然,这种说法没有科学根据。据说鹤会长生,是由于它的叫声和呼吸连绵不绝,不过能够存活千年的禽兽……」 很遗憾地,并不存在——京极堂对伯爵说道。 「所以这是所谓的迷信。鹤是吉鸟这种说法,对照明治以来的近代合理主义,是俗信、迷信之类。不过话虽如此,说它是谎言也是错的。把鹤视为瑞鸟的文化确实存在。这一点千真万确。」 中泽警部,可以请教一下吗?——京极堂问道。 「假设鹤飞来的时候,目击到它的人说发生了好事。这对警方来说,算是伪证吗?」 「伪、伪证?不,这是解释的问题吧?鹤飞来的事实就是事实……」 「那个人不是看到鹤,而是目击了瑞兆。对那个人来说,真实是出现了发生好事的前兆,这与鹤飞来这个事实本身其实并没有关系。而这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解释,并没有科学根据。即使如此……」 这仍然不算谎言——京极堂说。 「可是……」 喀。 「对于居住在桦太的爱奴人(※爱奴(ainu)为人之意,是过去居住在日本北海道、桦太等地区的原住民族。)而言,鹤是恐怖的禽鸟。传说只要被鹤的长嘴啄刺,那个人就会丧命。鹤是比猛禽更可怕的杀人鸟。」 「真有这种事实吗?」伊庭问,「鹤会攻击人吗?」 「鹤不会攻击人。」中禅寺答道,「不过,荷马与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都提到,在尼罗河上游,侏儒族(pygmaioi)与鹤之间发生过战争。侏儒族与鹤争夺土地,大多数遭到鹤所杀害,结果被鹤给灭族了。但是一般来说,鹤并非好战的生物,就算看到人也不会攻击。换句话说,被鹤啄刺会死掉,也是一种迷信。」 可是——京极堂从白枕鹤走到白头鹤旁边。 「听说桦太的爱奴人一看到鹤,就会落荒而逃。因为被刺到就会死,他们逃得很拚命。听说逃跑的时候,也要穿过半朽的树木之间跑走。因为传说鹤的嘴喙一日一刺进树干里,就拔不出来,更容易逃脱,非常郑重其事。」 那么——京极堂转过身子。 「假设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住在本州这里的和人,另一个是生活在桦太的爱奴人。这个时候……」 京极堂指着丹顶鹤。 「飞来了这样一只巨大的鹤。喏,状况会变得如何呢?」 「爱奴人会逃走吧。」楢木说。 他完全堕入咒师的法术当中了。 「是啊,会逃走吧。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土地后,应该会这么说:我碰到恐怖的事,差点就没命了。然后他一定会为没有逃跑的和人担忧:那个日本人是否平安无事?可是留下来的和人会怎么说呢?他大概会这么说:我今天碰到好棒的吉兆,或许会发生什么好事……然后他会纳闷:那个爱奴人干嘛跑掉呢?」 发生了两件事——京极堂说。 「一边是被骇人的猛禽袭击的凶事,一边是令人预感到喜庆的吉事。这……是完全不同的事件,完全相反。可是,实际上发生的只有鹤飞来这样一件事而已。在同一个时间中发生的一个事件,在两个地方被理解为两个事件。这两个事件,是绝对无法相容的。」 伊庭点点头。我记得伊庭也说过同样的话。 「然后……这种情况,绝对不能遗漏的一点是,日本人无法理解爱奴人为什么要逃跑。」 「应该完全无法理解吧。」中泽说,「可是这到底有什么意思?真相是什么?你说的鹤跟事件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想说这只鹤就是凶手吧?」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笑了。 「所谓谜团,就是不明白的事。所谓不可思议,就是错误的理解。」 「什么?」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黑衣男子说: 「孔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话完全没错。虽然这句话有许多解释……不过总而言之,轻率地谈论谜团、不可思议,等于是在宣传自己不了解许多事、错误地认识许多事。」 不谈论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才是贤明——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 「所以才要敬鬼神,且远之。 对吧,伯爵?」 「完全没错。」伯爵答道。 京极堂点点头。 「所以没有什么幽灵。」他对胤笃老人说,「老先生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对吧?的确贤明。」 「你……」 「敝姓中禅寺。」 「中禅寺,叫中禅寺的,你为什么……」 京极堂没有回答老人的问话,从白头鹤走向丹顶鹤。 「对于知道桦太信仰的人来说,爱奴人逃走的理由是再明白也不过了。这根本不是谜团,但是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这是一件教人纳闷不已的谜团吧。谜团就是这样的东西,而真实也是这样的东西。那么……」 京极堂在中泽旁边停了下来。 「例如说,中泽警部,换成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你知道爱奴人逃走的理由。你会对害怕鹤而逃走的爱奴人……怎么说?」 「我会告诉他用不着逃走,那是迷信。」 「你会说那是迷信。」 「可是就是迷信啊。这话不是你说的吗?这么漂亮的鸟,没必要害怕。就像你说的,这是吉祥的东西啊。」 「那也是迷信。」中禅寺说,「在日本这个国家,把鹤当成吉祥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反倒是不知道这件事,会被当成没有常识。如果丧家收到奠仪后,回送鹤龟形状的点心,不会得到好脸色看。迷信这种东西,在通用的地方是常识,也是真实。那么……对于身处的文化是害怕鹤鸟的人,我们有权利对他们启蒙说那是迷信吗?」 「你、你想说什么?」 「我在思考这部分的事。」 中禅寺盯住伯爵。 「常识是活在各自的日常中必要的条款。常识会依据时代和场所而有极大的差异,这些条款是有附带条件的。换句话说,常识不是真理。因为真理应该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恒久不变的事物……」 「没错,真理是不变的。」 伯爵应道。 「真理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真理没有破绽。」 这句话,数小时前我才在这个地方听过。 「没错,所谓真理,是独一无二的。」京极堂说,「但若问这独一无二的真理,是否只会产生出独一无二的真实?答案是否定的。真实有好几个。这……您也明白吧?」 京极堂与伯爵拉开距离,来到伯爵刚才坐的巨大黑檀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玻璃杯。 「假设这是真理。」 没错,伯爵也以那只杯子比喻真理。 京极堂把杯底对着我,然后一一出示给众人。 「从底下看到真理的人,会把它的形状比喻为圆吧。那个人会说:真理是圆的。但是……」 喀。 京极堂倾斜杯子。 「从旁边看到真理的人,绝对不会认为真理是圆的吧。这……就是这样一个事件。」 伯爵——黑衣男子唤道。 接着他慢慢转动脸部,回头盯住了鸟之女王。 一样一袭黑衣的伯爵,从京极堂的斜后方,在黑色的鸟之女王前默默地回应。 「那……是五蕴鹤吧?」 「没错,是黑色的鸟之女王。」 ——不, 那是阴摩罗鬼。 「首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京极堂以沉稳的声音对伯爵说,「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您当然知道这段话吧?」 「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子罕第九,《论语》对吧?」 「是的。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您觉得这个说法如何,伯爵?」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 「那太好了。」中禅寺把玻璃杯放回桌上,「那么,我来述说第一个事件的真相吧。」 「第一个事件……」 「没错。您的妻子,即将居住在这栋洋馆的家人之一——由良薰子女士的杀害未遂事件。」 「杀害未遂……?」 中泽吃惊地仰起身子。 「我说你啊,奥贯薰子已经死了——等一下,杀害之前还有别的事件吗?什么时候?没那么多时间啊。是以前的事吗?」 「是昨天的事。」京极堂说,「正确地说,由良薰子杀害未遂事件是发生在奥贯薰子杀害事件以后。」 「什么?这个男的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伊庭先生!」 中泽大声叫道,混乱不已。 「完全不懂他在讲什么。这个人疯了。这是新的宗教宣传手法吗?他不是在妨碍调查吗?」 「他是在驱逐附身妖怪。」伊庭答道,「作法和我们的方法似乎不同。」 「作法?」 京极堂瞥了伊庭一眼,扬起一边的脸颊笑了一下。 接着他与伯爵对峙。 「伯爵,就像你怀疑的一样,试图杀害薰子女士的,是除了你以外,在场的所有人——不,是居住在外面世界的几乎每一个人。」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最后都茫然地张大了嘴。 伯爵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京极堂。 黑衣男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周围的变化,以更加响亮的声音说了: 「可是……伯爵,请放心。」 「放心?」 「杀害以未遂终。」 「未遂……?」 「是未遂。」 「喂!」 中泽更大声地吼道: 「你适可而止一点!我告诉你,有些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警部。」 「真相……你……」 「现实不像故事,不需要结构。世上充满了没有人知道结局的故事。不,说起来,现实根本没有结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所以即使置之不理,也完全无所谓。即使如此,人还是想要知道自己的真相,所以我才会来到此地。」 京极堂将视线转向中泽。 中泽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定住了。 「中禅寺先生。」伯爵唤道,「我不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可以相信您吗?」 「你可以相信我。」 薰子女士…… 我一定会让薰子女士活着回来——中禅寺断言说。 「啥?」 公滋突然浑身脱力,瘫坐在椅子上。 「喂喂喂,你突然出现,说什么要揭开真相怎么样的,我才闭嘴听你说……可是你也差不多一点吧?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种话?这家伙是疯了吗?」 「公滋先生。」 「干嘛?」 京极堂从桌子前朝公滋走去。 压迫感十足。 「你……看到薰子女士的尸体了吧?」 「我……没看到啊。我睡着了。我一直在睡啦,所以我根本没看到什么尸体。那种东西我也不想看。我啊,我看到的是……」 活着的薰子——公滋说。 「活着的,是吧?」 「是、是活着的啊。我……」 「你在槐树上窥看新郎新娘的闺房,对吧?」 「你、你怎么会……」 「我从侦探那里听说的。」京极堂说。 「侦、侦探?你说那个榎木津……?怎么会?我刚才第一次说出来耶?为什么那个侦探……」 「侦探知道一切,他看到真相了。他只是……」 只是不知道意义——京极堂说。 「你怎么判断薰子女士是活着的?」 「这还用说吗?他们在亲热……」 「会亲热的……真的只有活着的人吗?」 「这是什么废话!」胤笃怒骂,「中禅寺,你叫中禅寺是吧?我看你人很聪明,也不像是行动不经大脑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是有什么目的……可是我完全不懂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这样胡言乱语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啊,现在可不是那种状况……」 「这里就是重点啊。」京极堂说。 「我不认为这哪里重要。」 「你知道死灵结婚吗?」 「什、什么?」 「在中国称为鬼婚、冥契、配骨,在朝鲜称为死后婚姻、魂魄婚姻等等。琉球也有称为后生婚礼的仪式,在我国,山形立石寺的穆卡萨利绘马(※原文为むかさり絵马(mukasari-ema),「穆卡萨利」在日本东北的方言中是「婚姻」的意思。由寺方人员在祈愿用的绘马上,描绘未结婚而过世的故人在另一个世界成婚的景象,祈求故人能在冥间度过美满的人生。)等习俗也广为人知。这些是让未婚而过世的年轻男女,在死后结婚的习俗。」 「这、这又怎样了?」 老人混乱了,这是当然的。 「在儒教社会的中国及朝鲜,家族的概念非常重要。由血缘相连的人所构成的集团——家族,正是社会的基础。辈份及本家分家等社会组织,全都是从家族中产生的。当然,婚姻也受到极大的重视。因为婚姻可以增加家族,并连系家族与家族。没有结婚而过世的人,简单地说,就是无法组成一个家的人。做为一个人来说,这被视为极大的缺憾。所以会让他们在死后结婚。朝鲜的死后婚事,会用人偶实际进行,一直重现到入洞房的部分。你所看到的……」 真的是生者吗?——京极堂再次询问公滋。 「混帐东西!」公滋粗俗地骂道,「难道你要说那是幽灵吗?啊?」 「没有幽灵这种东西。」 「什么?」 「没有幽灵这种东西,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那……呃,要不然还能是什么?」 「我是在问你,那是活着的吗?」 紧迫钉人的逼问。 公滋的眼神游移,比父亲更加狼狈。 「所、所以说……」 「你判断那是活人的理由,只有他们正在燕好这一点而已,对吧?可是交欢的话,死者也可以做——我是这个意思。你的判断……毫无根据。」 「什么毫无根据……你啊,用常识想想……」 「这跟常识无关。」京极堂以严厉的口吻说,「我刚才应该说过,常识并非真理。公滋先生,那种词汇在这里是无效的。」 公滋也像是被定住似地僵在原地。 「你似乎不懂呢。」京极堂背过脸去,「没办法。看样子……我得暂时先谈论一下死亡才行。虽然像是绕远路,但核心总是显露在外,真理总是曝露在万人眼前的。只是……」 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京极堂说道,转向我这里。 「关口,两天前我完全没料到竟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你似乎也发现真相了呢。」 「呃、我……」 我明白,我只是无法说明。 「死是无可避免的。」京极堂说,「人——不,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之物,全都无法避免一死。而既然时间不可逆转,我们无法以真实感觉去获知死亡。唯有这一点绝对办不到。死亡也是我们人类唯一无法体验的事。所以……人会对死亡有着种种想像。自太古以来,数不清的人针对死亡连绵不绝地思考、立论。人们不断地想像。可是不管怎么想,都绝对无法了解……」 即使自以为了解,也无法证明——中禅寺说。 「假设……发生了犯罪。但是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证据。这么一来,警方也只能靠推理了。警方做出了几种假说。假说当中,有非常好的和不怎么样的。但是不管哪一个假说,都完全没有物证。从没有证据这一点来看,好的假说和不好的假说并没有高下之别。那么,警方会怎么做?」 「这……会采用好的假说做为调查方针吧。」楢木答道。 「那么警方会依据那个好的假说来逮捕疑似凶手的人,将他送检并起诉、问罪吗?」 「不会。」伊庭答道,「要是那样就天下大乱了。就像楢木说的,只会采用为调查方针,进行调查而已。必须巩固证据,蒐集证词,逮捕之后问出自白或口供,然后再文件送检。」 「如果没办法蒐集到证据的时候,会怎么做?」 「采用其他的假说。嗳,采用的假说会愈来愈不怎么样吧,可是就算假说不怎么样,不经过调查,也不晓得究竟对不对。不管怎么样,没有证据,警方就束手无策。除非已经追查到罪证确凿的地步,否则是不可能送检的。而且也不是送检就结束了。检察官会依据警察蒐集到的证据来检讨,然后起诉。」 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审查哪——伊庭说。 「检察会衡量警察的调查成果,觉得确定没问题,才会起诉,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审判。罪状要很久以后才会决定。因为这会左右到一个人的一生,非慎重不可。」 「没错……就像伊庭先生说的。喏,请把伊庭先生刚才的一番话,套用到多如繁星的关于死的假说上吧。这种情况,假说绝对无法被证明。没有证据,也问不到证词。假说永远都是假说。可是,死却是会造访每一个人的事物。于是……」 证据会被捏造出来——中禅寺说。 「捏造?」 「是的。死后的世界、另一个世界、他界、彼岸——什么都无妨。这些全都是捏造出来的、有关死的证据。没有人看过。就算真的去了,也没办法再回来。尽管如此,这些证据却多如牛毛。不过这些并不是为了定罪而提出来的正式证据。以刚才的说法来说,就像是为了确定调查方针,在调查会议中陈述的意见。这种证据,是可以挑选的权宜说词。」 「那是……地狱或极乐世界那类东西吗?」 公滋问道。 他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善辩的咒师的话语当中。 「就是那类东西。不,不只如此。不管是神、佛、幽灵或作祟,一切的一切——那类东西全都是谎言。」 「谎言……你不是咒师吗?」胤笃问道。 「没错……我作的生意,就是处理谎言。人对于死一无所知,绝对不可能了解死亡,所以有必要真挚地思考。但是不管怎么去看待死亡,都绝不能轻率地加以谈论。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谎言。」 京极堂环顾众人。 「听好了,死亡无可否认。它是严肃的,也是悲壮的。但是真正应该严肃以对的是生,真正悲壮的是活着的遗族。人藉着对亡者的生付出虔诚的敬意,来保证自我的生的尊严。这种显露,就是严肃的死。人只能够透过把死与生重叠在一起,去理解死亡。死后的世界只存在于生者当中,那也就是对活着、对曾经活着这件事的敬意。」 「你的意思是,宗教……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吗?」 伊庭感触良多地说。 「迷信也是一样。」京极堂答道,「伊庭先生讨厌迷信和信仰,对吧?」 「嗯。」伊庭抚摸脸颊,「很讨厌,现在也还是讨厌。我完全不想有什么信仰。嗳,或许就是这样,我才会活得这么痛苦哪。因为我连调查方针都没有决定……只会胡乱寻找证据,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地乱飞一通。过去一直都是。但是,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哪。」 「你本身就是你活着的证据。」 京极堂说: 「用不着去崇拜别人捏造出来的证据。你的迷信,你自己决定就行了。你喜欢的事物,对你来说就是好的。你讨厌的事物,对你来说就是不好的。用不着勉强迎合社会。你的过去存在于你的记忆当中,那里应该也确实地有夫人存在。」 「淑子……」伊庭悄声呢喃。 「没有死后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人无法去到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有的只有捏造出来的谎言。如果说伊庭先生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个煞有介事的谎言……那么对你来说,死后的世界就是你的记忆本身。」 「我的记忆啊……。可是……」 记忆这种东西, 靠得住吗?——我想。 「即使再也没有人知道伊庭先生过世的夫人——伊庭淑子夫人,夫人也存在于你的记忆当中。即使你不在了,你也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当中。这样还有哪里不足够呢?」 「不足够……」 「原本生物就只能够认识到现在,因为这样就足够了。只有人类会把前后加上过去和未来这种庞大的虚伪时间,来捕捉世界。」 那些也全都是……谎言——咒师宣言说。 「什么谎言……!」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当然是谎言啦,关口。」京极堂说,「消逝的过去,是去了哪里?即将到来的未来是从哪里过来?那种东西,没有去到任何地方,也没有从任何地方过来。若问为什么,因为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对吧?伯爵……?」 「您……说的没错。」 回答十分明了。 但是,伯爵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困惑。 「将过去和未来视为不同于现在,就和死后的世界存在一样,只是一种权宜说法,那是人类编造出来的大谎言。所以伊庭先生……明确地自觉到你现在活在这里,存在于这里,就等于面对死者。这也是面对自己的死亡。这……就是最好的供养。」 「这样啊。」 「是的。但是人很软弱,人会迷惘。所以个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做不到,所以会加上许多枷锁,决定规则。那就是祭祀,是仪式。」 「你是说葬礼、法会那些吗?」 「信仰本身是有这样的来历。戒律、教义——更进一步说,法律也同样是一丘之貉。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人要是就这样孑然一身,会活得很痛苦,所以人在外部建立了让人容易存活的装置。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有发现那是一种装置,就这么浑然不觉地活着。」 「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 「完全没错,关口。」京极堂耳尖地听见我的独自,遭么说道,「人死了就要办丧礼,所有的人都认为这理所当然,没有一丝怀疑。可是请仔细想想,我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做那种事?」 「什么为什么……」 被这么一问,胤笃老人支吾起来。 「装饰棺材、设立祭坛、敲钲打鼓、燃烧护摩、诵经——这样究竟能够如何?献花、送奠仪,一堆人忙忙乱乱,吵吵闹闹,这样死人会复生吗?」 「那当然是……」 「为了让死者成佛——不,这无效啊。」 楢木说到一半,自己否定了。 既然灵魂、另一个世界和神佛都被否定,也没有什么成佛可言了。 「葬礼是生者为了自己而举行的。」京极堂说,「可是大部分的人不这么想。这是当然的。葬礼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出于为了死者而做的认定。举行葬礼,就是为了让人这么认定。所以没有人会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毫不怀疑。只是因为规定如此,所以才去做。不对吗?」 「的确,因为觉得理所当然,所以这么做罢了哪。」中泽答道。 「能够觉得理所当然还好,这样才是供养。要是无法觉得理所当然,那就没有意义了。是极大的浪费。无论是和尚的说教还是神父的话,全都会变成闹剧一场。即使是闹剧也不在意、觉得或认定丧礼就是这么办的……这并不是坏事。可是一旦觉得没有意义,对那个人来说,那看起来就像是埋没于日常,停止思考。对吧,关口?」 我没有回答。 我真正不会应付的……其实是这个人。京极堂总是看透了我的一切。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我和这个朋友一路交往至今,我的心底总是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是…… 这也是我自己的意志吗?那么…… 我在伯爵身上看到了京极堂的影子。 「楢木先生。」京极堂唤道,「你参加过葬礼吗?」 「有的。」楢木坦率地应话。 「那么秋岛先生,府上有佛坛吗?」 「有。」秋岛答道。 「野岛先生家怎么样?」京极堂接着问。野岛答道: 「我住宿舍。老家也在空袭中烧掉了……不过只有牌位带出来了。」 「牌位是吗?那么我请教你,牌位是什么?」 「牌位是什么?……当然是写着戒名和忌日的……的什么呢?」 结果野岛转向槽木问道。 「答案很简单呀。」中禅寺说,「是一块木牌。」 「木、木牌……?」 「是木牌呀。只是上面写了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管是上了漆还是贴了金箔,木牌就是木牌,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唔,大部分的人都很珍惜牌位。不过,牌位说是迷信也算是迷信,说它没有意义,也没有意义。」 「灵魂……不是会依附在上面吗?」 楢木问道。 「不。」咒师答道,「没有灵魂这种东西。」 「不,就算实际上没有,呃,佛教什么的……」 「在佛教里,死者会在六道轮回。成佛的话,就会解脱成佛。有什么东西会附在哪里?」 「呃……可是……」 「把牌位带进日本的是禅宗。但不管是佛坛还是牌位,以原本的意义来说,与佛教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将与佛教一点关联也没有的东西,毫不怀疑地当成佛具接受。」 「是这样吗?」中泽叫出声来,「那不是佛教仪式吗?」 「完全不是,牌位原本是儒教的东西。牌位这种东西……在佛家称为灵位,在儒家则称为神位。这原本叫做木主,是让魂依附的木牌。」 所以说,把它当成木牌就行了——京极堂对伊庭说。 「儒教把人分成两边来思考。一边是精神,这是魂。另一边是肉体,这是魄。魂魄俱在,人就能够成立。但是人一死,这两者就会分离。魂会升天,魄会腐朽,回归大地。魂魄的分离,就是儒教中说的死。换言之,只要魂自天上降下,与大地的魄合而为一,人就会再次复活——可以这样想。所谓木主,是魂自天上降下时,做为记号的东西。所以再怎么钻研佛教的教义都没用,怎么样都找不出牌位这玩意儿的。」 听好了,伊庭先生——京极堂改变语调说: 「将牌位放进佛坛,对着它诵经,从某些角度来看,其实是很滑稽的——虽然是从某些角度来看如此。当然,这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这样做也并没有错。」 「不算错吗?」 「虽然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但这样也绝对不能算错。只要有效,不管什么样的形式都算是正确。而且以结果来看,这是适合这个国家祭祀祖先的做法,可以说是自然形成的习惯,所以不能批判在佛坛前虔诚祈祷的人。虽然不能,不过由于上述的理由,不能说只有这样做,才算是祭祀死者的正式形式。」 不管是要躺着还是大笑都可以的——中禅寺说。 13章 「我去消灭阴摩罗鬼了。」我这么说,木场扬起眉毛: 「你说啥?阴谋喽什么?」 「阴摩罗鬼。不知道的话去问中禅寺。我不懂复杂的事。」 「又是妖怪啊。」木场说,喝了口茶,「只要和那家伙打交道,每个人都会满嘴妖怪起来。我没想到连伊庭前辈也会这样哪。」 「有什么关系?我偶尔也会聊聊妖怪的。」 「老人家聊妖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顶着那张妖怪脸,你没资格说我。」 绣球花似乎在我不在的时候枯萎了一半。不过可能因为下过雨,剩下来的花看起来生气蓬勃。长满庭院的杂草也青翠无比,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好像对你很感激哪。」木场说。 「感激?谁?」 「搞错对象打电话给我的那个糊涂鬼的上司。」 「楢木吗?」我问。「就是他。」木场答道。 「你的事我跟他说过了。结果幸好接到电话的是你这种笨到家的怪胎,事情才能传到我耳里来哪。」 「听说打电话来的那个叫大鹰的家伙辞掉警察不干了,说什么事件的冲击太大。」 大鹰辞职了啊。 「他好像不太适合当刑警。」我说。 事实上的确不适合吧,或许辞职是做对了。 「总比被说适合当刑警要来得好吧。」木场说。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木场诧异地问我。 「所以就是……去消灭鸟啦。不过消灭的不是我,是你的那些怪朋友。」 「那个笨蛋和那个呆瓜吗?」 「那个笨蛋和那个呆瓜。不过我不晓得哪个是笨蛋、哪个是呆瓜。唔,不过最后砸坏那只鸟的是榎木津。」 「搞破坏的大部分都是那个呆瓜哪。」 「那笨蛋是中禅寺吗?」 「嗳,都是一群笨蛋啦。还有另一个废物吧?他没给你添麻烦吗?」 「关口吗?唔,他是个伤脑筋的家伙,但没惹什么麻烦。里村先回去了,不过还有侦讯工作,所以我们是四个人一起回来的。」 「哎呀,被呆瓜废物笨蛋给同时缠住,前辈真是辛苦了。」木场骂道。 我想这个人八成也是同类。 「不过,他们真的有些与众不同哪。」 「也是啦。那个……叫楢木的警部补也不晓得是目瞪口呆还是佩服,我说他们是我认识的人,他竟然叫我跟他们问好。我告诉他说,这种蠢差事打死我也不干。嗳,我想只有伊庭前辈应该要问声好,所以就这样过来了。」 「从院子进来是吧?干嘛不走玄关门?」 云雀在啼叫。 「有云雀呢。」木场说,「我听说……结果是过失致死,是这样吗?」 「是……用过失致死移送检方吗?」 的确没有任何杀意。不过是不是过失,就暂且不论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说之前的案子也都是这样。听得我莫名其妙。我因为之前听了伊庭前辈的说明,更是一头雾水了。到底是什么情形?」 「你是来问这个的吗?干点正经事吧你。」 「有啦、有啦。」木场说,「辖区里最近乱哄哄的。大部分都是去支援二组。我不太会应付诈欺、流氓那类的。」 「你喜欢小偷杀人那些吗?」我问。 「是啊。」木场说道,「这些坏蛋,给我束手就擒!——我喜欢这种的。」 「坏蛋啊。最近也很少看到坏蛋了哪。看起来像坏蛋的都是些黑心政治家哪。」 毫无恶意的连续杀人事件…… 没有恶人登场的凶恶犯罪…… 没有凶手的案件。 ——过失致死啊。 「中泽也真有一手哪。」我说。 「那是谁?」 「这次事件的搜查本部长。是个冲劲十足的家伙。唔,比起莫名世故的家伙,直性子的家伙要好得多了。说起来,中禅寺出现,他也不怎么吃惊哪。」 「那家伙很可疑嘛,他很会说对吧?」 「嗯,很会说。可是他连一次都没有去过现场,也没有见过关系人,竟然能够看穿那么奇妙的事件。不……因为没有见过任何人,所以才看得出来吗?」 只要了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发生的事本身非常单纯。 可是, 「这是个可悲的事件。」我说,「虽然事件……每个都很可悲。」 「唔,我不追问详情了。」木场说,「听了大概也不懂吧。」 他不会懂吧。 「我老是碰到一些不正常的事件哪。」木场说,「全都是些别人听了会捧腹大笑,不当一回事的事件。不过这次凶手好像被逮捕了,而且听说凶手很绅士,又十分合作……应该是个很正常的人吧?」 「很正常啊。」 我觉得他非常正常。 「那……」 木场转向我。 「伊庭先生心里的梗去掉了吗?」 「就是这个。」 我对木场说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会问他中禅寺的住址? 木场笑了: 「伊庭先生不记得了吗?怎么这么逊呢?」 「别揶揄老人家了。我平常不喝酒的。你也为奉陪你这个大酒桶的人想想吧。重点是,我说了什么?」 「就是……过世的太太的事啊。」 「我老婆的事?」 果然是这样吗? 「伊庭先生不是说,太太说了奇妙的事。记得是……听说鸟城在做人类的标本什么的。」 「啊……」 原来我记得。 那天……我在鸟城的书斋里听到中禅寺的话而想起来,不过那应该是误会。如果我事前已经告诉过木场,表示我在内心的角落或脑袋一隅,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二十三年前, 应该是第一次去由良家三天后的深夜。 我筋疲力竭地回到家。我疲倦不堪,却一点都不困,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却拚命地思考着什么。大概是精神亢奋吧。 我叫醒睡着的妻子,大概是勉强和她闲话家常。因为就算是家人,也不能透露调查中的事件。 不过, 我只说了是鸟城的案子。 不知为何,淑子有了过度的反应。 那是第一宗命案。作祟、诅咒这些风闻还没有流传开来,所以我更感觉到奇妙。 听说那里在做标本…… 听说之前的太太被做成了标本…… 淑子一脸严肃地这么说。 我, 大概斥骂了妻子。 身为警察官的妻子,竟然毫无根据地诽谤、中伤陌生人家,真是岂有此理——我这么吼道。 不是的…… 是真的…… 淑子对我回嘴了。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也不询问详情,只是劈头就骂。 人类的标本,这实在教人无法置信。 ——可是, 原来那是真的。 妻子大概是顾虑到神经衰弱的伯父庸治郎,而没有告诉我详情。如果她告诉我是她的伯父做的标本,就算是我,也会仔细聆听吧。或许她认为说出事实,伯父会被问罪。或许她认为警察妻子的亲属引发那种事件,会对不起我。 那么,她是在为我着想吗? ——是哪边? 我的背介意着佛坛。门关着。总觉得没有必要打开了。不管是开还 是关…… ——里面放的都只是块木牌。 那天晚上,我大概第一次动手打了淑子。 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干涉,感到愤怒。那完全是办案不顺利的证据。说穿了都是我的自私自利。 ——如果我认真地听她说,会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吧。 我应该没办法从那个事实导出那个真相。最重要的是,我应该完全不会相信。 ——不能如何吗? 总觉得无法丢开不管,才会一直惦记到这把岁数吧。 后来妻子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第一次的事件变成悬案,第二次的事件发生,第三次的事件发生,每当事件发生,我就有种苦不堪言的感觉,大概是我每次前往由良邸,都会在下意识里想起淑子那晚说的话吧。 ——完全没想到, 那竟会是直指核心的线索。 我稍微回头。 今天阳光很强,屋里一片黑暗。 ——你也回个嘴吧。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肃。 「爽快些了吗?」木场再度问道,「我当时对你说,人类的标本这种荒唐无稽的事,不是警方处理的范围,是祈祷师该管的事。」 「嗯,爽快多了。看样子,我老婆二十三年前就已经指出核心了。她从那么久以前的过去前来,帮了现在的我哪。」 「那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名侦探。」木场开玩笑地说,「比那个少根筋的侦探要优秀好几亿倍哪。」 「这么说来,榎木津怎么了?他的眼睛好像是看得到了,可是回程的电车里,那个没用的东西好像又轻微发起烧来怎样的。」 「那个没用的家伙死个二十次才是为世界造福。今天那家伙竟然打电话到署里来,说什么要找东西,叫我过去,还说乌龟怎样的,烦死人了。」 「乌龟?」 「乌龟。轻微发烧没有用哪。高烧还差不多。我真是打从心底希望他得个疟疾正好。」 「唔,那个人是满好玩的啦。」 「那,嗳,我要回去了。」木场站了起来,「老实说,我只是想来问问伊庭先生爽快了没。」 「这样啊。」我站起来,发现篱笆另一头露出一张无精打采的脸。木场循着我的视线转过去,突然哑着嗓子高亢地叫了起来: 「怎么!这不是关口吗?」 「大……大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老样子,一脸不健康而且行迹鬼祟的关口巽,有如当头浇了一桶水似地,满身大汗地杵在几天前木场站的位置。 「哪有什么怎么不怎么的,我当然是有事才来的。你会来这里才奇怪吧?啊?干嘛?你是来干嘛的?」 「喂,等一下。」我制止木场,「木场,他又不是你的客人。关口,怎么了?这里的地址……你是从中禅寺那里问来吗?」 关口发出听起来像是「嗯」又像「唔」的模棱两可回答,蜷着背,身体弯得更厉害了。他是在行礼吧。 「喂,你可以出来走动了吗?」木场问。 「不要紧了。」关口答道。 「可是你不是才刚病好吗?而且你每次只要扯上事件,就一次比一次消沉,啥事都做不了。要是太让你老婆担心,小心我掐你唷。」 关口露出一种奇妙的表情,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倦怠,再次答道「我不要紧。」 「呃,伊庭先生……」 「怎么,有什么事吗?」 「那个……山形先生寄来了信……」关口说。 「山形……那个管家吗?」 「是的。听说伯爵放弃了从间宫家继承的所有资产和权利。那栋洋馆也要卖掉,分配给佣人退休金之后,剩下的都捐赠给慈善团体了。」 「卖掉……可是不是还没有公判吗?」 「大概是因为不晓得何时才能够出狱吧。」 「哦……」 原本的话,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伯爵似乎相当配合检方的侦讯,态度非常令人敬佩。」 我想他一定很悲伤吧。 「他好像也承认了所有的罪状,完全没有考虑要减刑。他很坚强……或者说他原本就非常聪明,而且光明磊落。」 「是……啊。」 由良昂允, 我忘不了这个人。 「信中写道,山形先生和栗林女士要用拿到的钱在白桦湖畔盖一间小木屋,一面吊唁过世的人,一面等待伯爵回来。」 「哦,这样啊。小木屋是那种洋风的旅馆吧?唔……这样或许不错。」 我想起那个忠诚到近乎憨直的管家布满汗珠的秃头。 ——总算可以退下来了。 和我一样。 ——那个管家。 大概也不是喜欢整理花草的性子吧。 即使如此。 「或许不错哪。嗳,伯爵回来,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 「是啊。」关口垂下头来,「从文面上来看,感觉山形先生意外地过得不错,所以我想报告伊庭先生一声,找京极堂商量了一下,结果他叫我过来。」 「中禅寺吗?他过得好吗?」我问。 「他一边看书,一边抱怨忙得没时间看书。」关口说,「他过得很好。」 「这么说的你,看起来也满不错的嘛。这话不是学木场,不过你在那里的样子,实在教人有点看不下去哪。」 「这家伙从战时就是个叫人看不下去的没用长官啦。」木场骂道。尽管本人就在面前,他也毫不在乎地骂人。 话说回来。 「他是你的长官?」 「不过我从来没把他当长官看啦。」 关口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嘴里模糊地咕哝着疑似抗议的话。木场用鼻子冷哼: 「这家伙就是这样。」 关口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呼唤我的名字: 「伊庭先生,京极堂有话要我转达。」 「话?什么事?」 「是关于……这次驱魔的报酬……」 「哦,他说多少钱?回程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回来的时候会再正式向我请款。」 「他说他不能向伊庭先生收取报酬。」 「这怎么行?我不能要他做白工啊。我本来还在想,要是他没有连络,就要周末上门去付钱哪。我不知道驱魔的行情怎么样,不过旅费住宿费什么的,实际上应该也花了不少钱吧?」 「关于这一点,由良家……那间书斋里的书籍……」 「那些数量惊人的书?」 「嗯,听说那些书全部都将由京极堂负责经手脱售。那里好像有非常多相当稀有的珍本,所以……」 「那些书全部啊……?」 数量非常惊人。 光是计算册数,就得花上十天以上吧。 「他说已经赚够了。」关口说,「所以这次特别免费优待。」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好了。」 别站在这种地方聊,上来坐吧——我说,但关口说他接下来要和妻子去买东西,还说「她在门口等我。」行了个笨拙的礼。木场笑着看他,扬手说「告辞」,一样从后门回去了。 云雀追上去似地飞走了。 夏天又要结束了…… 我们这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