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书》 序章 越狱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天朝版 转自frente(blog.sina../makeinunovels) “学我者死” “念歌”或曰“黄衣王忌歌” 混沌了天地境界的青灰色云雾,翻卷奔涌着沉沉垂落,以尸衣般的冰冷和肃杀笼罩着万物。 这片土地—一自古以来就在此处,遥远的未来仍将在此存续。 唯有无限接近于乌有的沉寂,被统辖者从时代洪流的恩宠中丢弃,亦从其桎梏中获得了解放。 既非国度亦非乡镇,此处居民只将其称为“这片土地”。被命运引领至此的人们,在胜于雄辩的沉寂中如此领会它的真正称呼——“无名之地”。 不知缘于何等奇遇而相会,如今善良的人们照鉴此文谨记,切莫违反规约! 莫问无名之地的故事! 莫谈无名之地的话语! 莫将无名之地的囚徒当人看待! 以下略费时光讲述两个少年与一个老僧以及一个失魂流浪者编织的、遭到嫉恶的生命的故事。 我等“编织者”在永劫不复的时代洪流中,曾多次窥见此类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相貌。我等将其记录下来传与后人,只因对此甚为惧怕又甚为期待,故而将那遭到嫉恶的生命所描绘的黑暗光芒传承至今,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从这个时代到那个时代,从旧神到新神。 吾辈皆为咎人! 所有的故事皆无外乎编织者的罪孽! 善良的人们啊!但愿你们都有安稳的梦境!在不容吾辈编织者踏足的乐园之中,你们的安乐窝总是窗边灯光明亮! 切莫在灯光下期盼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造访! 切莫熄灭了灯光在窗边聆听那遭到嫉恶的生命的窃语! 如此这般你们的前途中便不会出现无名之地,这个故事也只能是毫无灵威的词藻堆砌,也就不会阻挡您的脚步。 这个遭到嫉恶的生命名叫“英雄”! 他有时自称“黄衣王”! ----------- 年轻人来到通向“碾麦丘”长长坡道的中段时,听到了钟声。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钟声从青灰色冷雾的深处,瞬间穿透了浓重的雾霭真切地传来。年轻人感觉自己的腿脚在颤抖。 大钟塔上敲起了一响钟声。 年轻人果然兀立,不知如何是好。一响钟声意味着什么,他已了然于胸。不过,亲耳听到这样的钟声却是平生头一次。 登上“碾麦丘”便可看到,那些正在干活儿的伙伴们,也会像他一样停下推动“咎之大轮”的双手,果然兀立。他想快步跑近前去,混入伙伴们当中。那比心怀无以名状的惶恐僵立于此强过百倍。 然而……这里显现的仅是惶恐吗?年轻人把手掌捂在裹着黑衣的胸口上。 他们这些“无名僧”,顾名思义即没有自己的名字,以前,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算不上。他们不过是此处——“无名之地”的分身、碎片,不过是为了体现其意志而制造的零碎部件。 没有灵魂! 尽管如此,正因如此,在时代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这片永劫不复之地,本来应有灵魂的容器中滋生了栖居者。曾经由其他世界造访此地的访客们——来自有星球和国邦之称的有名称有色彩的生命场所,他们以各种名目来称呼“无名僧”躯壳中的栖居者。那就是感情和心灵,或可称之为人性。 总而言之,那就是现在年轻人手捂之处的栖居者。 此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形成日常生活。“无名僧”们只需重复“碾麦丘”上的活动和“万书殿”的护卫。虽说没有休息时间,却也没有疲劳。若说此地还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动静,那就是云飘雾绕了。 曾有访客探问:你们在这里不感到烦闷吗? 烦闷是什么? 就是厌倦,就是腻歪。若周而复始地做同一件事儿,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无名僧”不是“谁”,“无名僧”谁都不是,他们不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年轻人感到,单薄黑衣下自己瘦削的身体深处产生了战栗。他确实不知倦怠为何物。而此时此刻,这里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感觉。 产生相反感觉的部位也便有了真实。 年轻人发现,自己身体的某处——原本应该栖居灵魂的空洞躯壳中,正在期盼着一响钟声。 事件发生了!事件在发展! 再过不久,新来的访客就会踏足此地! 我盼望这样! 年轻人把捂在胸口的手掌握紧并攥成拳头。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体的战栗愈加强烈。 一响钟声还在持续。年轻人光头上的雾气凝成了小水滴,随即顺着鬓角流淌下来。长长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赤裸的脚趾上沾满了坡道的泥土。 不久,念歌随着流动的青雾隐约飘来。年轻人睁开眼睛向山顶仰望。暂时还看不到什么。青雾依然飘动,念歌从青雾深处传来。啊!是伙伴们! 凝眸望去,渐渐看清他们举着的松明火把,如同交错飞舞的精灵上下左右飘忽不定,轻盈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无名僧”的团队下山了。他们正是年轻人,年轻人的一部分,年轻人是他们的一部分——“黑衣僧”的团队。 同样是光头,同样是裸足,同样的嗓音,同样的相貌。他们既是数不清的团队,却又等同于一个人。 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拳头,随声附和并迈开步伐混入其中。 我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伙伴们!年轻人胸中掩藏着伙伴们念歌旋律中并不具有的内涵。 他们往下走去,一响钟声越加清脆喧嚣。念歌被青雾吞噬,“万书殿”的屋脊在青雾幔帐中时隐时现。年轻人退到团队末尾时再次驻足,同时屏住了呼吸。 仰望青雾,他口中念念有词。 他越狱了! 战争即将开始! 第一章 失去方知珍贵 一个春日午后,融融暖意令所有的人昏昏欲睡。第五节课上,友理子手握铅笔睁大了双眼,可大脑却在休眠。吃过供餐,肚子饱饱的,这堂课又是自己最最头疼的理科。 “友理,友一理!” 邻桌的佳奈小声唤道。一块橡皮头飞过来在课桌上蹦了两下。 “你的头在晃,会被发现的!” 森崎友理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幸好片山老师正在写板书,背对着这边。友理子赶忙用手蹭了蹭眼皮。 佳奈用手捂着嘴巴笑了,友理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的座位正好位于教室中央。环视周围,只见全班二十五名同学中,一半人正在打盹儿或是神情迷离。 友理子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挂钟,还有二十分钟下课,得想法儿打起精神。她垂眼瞧了瞧手边的笔记本,从上数起第三行,字迹变得七歪八扭,自己怕是打这儿进入了春眠佳境。 “佳奈,课后让我看看你的笔记。” 嘀咕声一出,恰好片山老师回过头来,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框,视线停在了友理子上方。 “森崎同学!” 被点名了!佳奈赶紧低下头去,开始舞动铅笔。 “不许说话!” “是,老师。” 友理子缩了缩脖子。可是,老师嗳,周围打盹儿的同学你咋不管?我还醒着就不错了呀! 可能是辩解和抗拒的心理已在脸上暴露无遗,片山老师放下粉笔啪啪地拍了几下手,将一只手撑在腰间。 “你们班在上周理科测试时,平均分数在全区五年级中最低!对科目有所偏好,本也可以理解,老师也没说叫大家都考一百分,但是——” 被老师的说教唤醒的同学寥寥无几。友理子已开始修描笔记本上暗码一般七歪八扭的笔记。 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教室的前门,片山老师带着恼怒的表情走下讲台。 友理子正在认真地解读暗码,没有注意到他们在交谈什么。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片山老师关上了门。友理子抬起头来,发现片山老师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会吧!老师在看着友理子?老师的眼镜片在反光,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睛。 “森崎同学!” 片山老师没有返回讲台。她僵立在门旁,语调有点儿失控。 “起来!回家去吧!” 教室中所有的同学(所有醒着的同学)一齐注视着友理子。她甚至感觉到大家的视线劈头盖脸地撞在了自己脸上。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并非因为她毫不起眼,而是因为平淡得恰到好处。 “那个……嗯……” 友理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心想有人会告诉她,老师刚才说了些什么。 片山老师突然像拧紧了的发条,穿过课桌的过道走近友理子,她的动作怪异,很不自然。 她在友理子的课桌旁停下脚步,一只手撑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搭在友理子肩头。 “你家里有急事儿,你母亲来了电话。赶快回去吧!” 方才注视着这边的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丧事、丧事”这样的私语声传人友理子的耳朵。什么“丧事”?就是有人死掉了呗! 只有佳奈不安地凝视着友理子。老师又开始走动,走近了教室后面的储物柜。佳奈抢在友理子前面说道: “老师,我来帮她!” 片山老师正要打开友理子的橱柜,听到佳奈这样说便回转头来。前面座位上的佐藤也离开座椅来到友理子身旁,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要站起身来,老师一边返回讲台一边大声说道: “都坐下!坐下!”声调依然反常。 友理子将课本和笔记本塞进佳奈拿来的书包中,她感觉自己脸都红了,心里却是冰凉的不安。 她夹着书包来到走廊,片山老师也跟了出来。更令她惊讶的是,年级主任木内老师也在那里。她见到友理子,忽然间表情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准备好了吧?好,去吧!” 木内老师把手搭在友理子背部。她的年纪已与友理子的祖母相当,矮胖的身材特别爱出汗。即使现在,搭在友理子背部的手也传递出略高的体温。 “请多费心!” 片山老师点头送行,站在那里直到友理子拐过走廊。 “木内老师,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友理子边走边问道。 木内老师盯着脚下前行,走得很快,友理子不得不小跑着跟上。老师的手一直搭在友理子背部,视线却在回避友理子。 “你爸爸妈妈在家等着呢。” 木内老师走路的姿态跟刚才片山老师一样,语调也不自然。 “不管怎样,你赶快回家吧!” “丧事”!是谁死了?刚才传人耳中的话语,在友理子的大脑中颤抖着。是谁死了?爸爸?妈妈?可刚才木内老师还说爸爸妈妈都在家里等我呢…… 如果说,方才的惊愕是全国锦标赛级别,那么接下来等待友理子的恐怕就是奥林匹克级别的了。校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校长和副校长站在车门旁。 “啊,森崎同学!” 校长喊出了友理子的名字。校长会一个个地记住像友理子这样毫不起眼的学生名字吗? “不要担心,木内老师会陪你回府上的。” 副校长说的是——“府上”! 友理子跟木内老师上了出租车。本来,友理子步行回家只要十来分钟,这回居然要坐出租车! 友理子的家在十层公寓楼的第五层——建于十年前的“安琪城堡·石岛”。哪儿会有什么天使居住?灰色外墙装有钢制的露天楼梯,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 一下出租车,木内老师就拉住了友理子的手。我和老师牵手?这比一起乘坐出租车更加不可想象! “木内老师,”友理子再次仰视走在身旁的老师的脸庞,“刚才上出租车时校长说了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校长对木内老师说:“那事儿就拜托你了。” 木内老师露出窘迫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 “好歹都是学校的事儿。” 木内老师的笑容就像没有完全拼好的拼图,脆弱得眼看就要七零八落。 “森崎同学不必担心。” 自己都小学五年级了,已经不是婴幼儿。虽然还是孩子,却已堂堂正正站在了青春期门口——校长曾在早会上这样说过,所以,这应该不是友理子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可是面对已经长大的友理子,他们却众口一词地说什么“不要担心”。 就像在哄小孩子。这是为什么? 一出电梯,友理子就挣脱了老师的手跑将起来。 门厅没有上锁。 “我回来了!妈妈!” 脱掉鞋子跑过走廊时,妈妈从里面的起居室出来了。 “啊!友理子!” 妈妈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死了的不是妈妈! 妈妈向友理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友理子。这是友理子今天品尝到的第三次惊愕,比奥运会又高了一个等级,相当于足球世界杯。 “妈妈,怎么回事呀?” 妈妈的身体在颤抖,脸色铁青,眼眶中噙着泪水,眼睛红肿。 “我是年级主任木内。” 听到木内老师的自我介绍,妈妈这才放开了友理子回礼。 “非常感谢木内老师,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致谢还不算,还得道歉!嗨,真的、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学校又来过 通知吗?”木内老师问道。 “没、还没有……” 妈妈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好像还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谁呀? 学校?友理子的?奇怪!说的是木内老师在学校的事儿?说什么呀? “哎,怎么回事儿?”友理子问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友理子妈妈,你把情况告诉孩子吧。我去等电话,你们母女俩先谈谈。” 木内老师愈发夸张地向友理子绽开笑脸,拼图碎片砰然散落。 “就去友理子的房间谈,好吗?” 她温和地把手搭在友理子妈妈的肩头催促着。妈妈紧紧握住友理子的手站了起来。 从起居室来到走廊,左边的第一个房间,门把手上拴着小小的绒毛玩具做标志,这就是友理子的房间。 隔壁—— 那是友理子哥哥的房间。他每天上学时,总是把房门关好。他已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更加注重个人隐私的保护。 这扇门现在开着,可以看到哥哥的书桌和椅子。椅背上还搭着他的夹克衫。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十四岁。 友理子心中发出了惊呼:刚才说的学校,如果不是指友理子的学校,那就是哥哥的学校。 走进友理子的房间,妈妈轻轻关上了房门,然后让友理子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随即坐在了木地板上,就像精疲力竭瘫倒了似的。 友理子也从椅子上跳下来,紧紧地倚着母亲。 “妈妈,是不是哥哥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听到这个消息,友理子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哥哥大树,因为哥哥是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物。他学习成绩优秀,体育运动全能,从小学时代就加入了少年棒球队,四年级就成了正式投手。他上初中时归属于游泳部(他说游泳可以锻炼肩部),在那里也表现得十分出色。 如果说哥哥出了事,那就是事故。要么是交通事故,要么就是在泳池中溺水身亡。不,这个季节不会下水的呀。那,可能还是交通事故! “妈妈,哥哥被汽车撞了吗?” 妈妈双手握住友理子的手,脸上泪水纵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伤心地啜泣,友理子也哭丧着脸。妈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大人也会哭成这个样子? “哥哥死了吗?” 妈妈摇摇头,仍然闭着眼睛。刺入友理子心头的“死”的恐惧倏然消失,耳畔的“丧事”回旋也倏然停息了。 啊!太好了!哥哥没死!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哭呢? “你哥吧……” “嗯!” “在学校,午休时……” “嗯!” “有人说他跟同学打架了。” 妈妈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把同学打伤了。” 一声叹息后,妈妈又啜泣起来。 “你哥一定是吓坏了,从学校里逃跑了,不知去了哪里,学校的老师和区消防队员都在帮着找呢。” 友理子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儿什么,友理子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状态是好是坏,她也是搞不清楚。 “你不要担心!” 妈妈一边哭一边抚摸友理子的头发。 “很快会找到的。找到你哥,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受伤的同学家里道歉。事情很快就会妥善解决。” 妈妈的嗓音柔和,但与她的表情极不协调。友理子觉得,妈妈心里根本就不认为事情能够妥善解决。 “爸爸呢?” 哥哥和爸爸最亲。近来,哥哥时有固执己见的倾向,但爸爸还是为儿子感到骄傲。 “爸爸一定很担心吧?他跟学校老师一起在找哥哥吗?” “嗯。” 妈妈点点头,像是胃底反呕出什么似的又哭了起来。 妈妈说的不是假话,但也并未说出真相。直到傍晚,友理子才知道了这些。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当天带着刀子去了学校。据说他不是从家里带去的,是在外边买的。看到的人说,那把刀子有十五公分长。 大树就用这把刀刺伤了两个同班男生。一个刺伤了腹部,一个刺伤了颈部。 被刺伤颈部的同学在救护车赶到时已经没了气息。 正值午休时间,事发地点不在教室而是在体育馆后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无人察觉,直到腹部受伤的同学爬出来求救时才被发现。 当老师和同学得知此事惊慌失措时,森崎大树早巳没了踪影。 他还带着刺伤同学的刀子。 没人看到他离开学校,是跑着离去还是步行?是哭是笑还是怒气冲天? 或者,他感到了后怕? 森崎家聚集了很多人,有大树的中学老师也有家长会的家长们,有警察、消防队员还有街坊邻居。 森崎家的亲戚都住在很远的地方,当天来不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电话。 家里只有友理子和母亲,她们只能等待。父亲给母亲的手机来过电话,友理子也跟父亲通了话,但她听到父亲的话语时,却只能默默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阳落下,夜晚降至,森崎大树仍旧没找到。 晚间新闻中报道了这个事件,友理子的哥哥被称作“a少年”。当地警察署为了尽快找到哥哥以保护他,呼吁各方提供信息。新闻主播表情凝重。 时间从友理子的身边流逝。 友理子想待在大树的房间里。她觉得,待在那里哥哥就会回来。 但是这也无法办到。大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在搜查哥哥的房间。 妈妈几次、十几次、几十次地拨打哥哥的手机,她说,哥哥没开机。可妈妈还是不甘心,仍旧反复地重拨。 友理子还是小学生,没有手机。她的同学佳奈一定非常担心。但家里的电话总占线,没法挂通。友理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想进不了哥哥房间,总得跟佳奈打个招呼呀。 所有人都忘记了友理子的存在。 在这“所有人”中,也包括友理子自己。她置身于此,却感到人在他方。她觉得自己也跟随森崎大树一起去向不明。 或许真的是这样!友理子的灵魂或许已到了哥哥身边。 所有的人都潜藏着这种能力——以前曾在电视节目中听说,人可以把躯壳留下,而唯有心灵自由自在地游移,保留着观望、倾听、感受、交谈的能力。 哥哥——友理子尝试着在心中呼唤。哥哥,听到了吗?我是友理子啊! 你回来吧!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呢! 只要呼唤更加强烈,离开友理子躯壳守在大树身边的灵魂就会传递她的声音。只要心怀强烈的愿望! 整个夜晚,友理子都在持续不断地2乎唤。 没有回音。 饭是吃过了,厕所也去过了,她感觉有些倦意。但却没有真切的感受。 妈妈早已哭累了。 炫目的朝阳透过蕾丝窗帘,照进了友理子的房间。她爱睡懒觉,哥哥却总是早早起床,他说自己从小就养成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想必,他这会儿在某处已经起床了。 她多想知道这个“某处”在哪里…… 友理子终于回到了“现实”当中,她的心像岩石般坚硬、沉重。这岩石彻底压垮了友理子,友理子竟至弄不清那种被压垮的感觉。 两天之后。 这时,所有的新闻节目都把森崎大树事件作为头条来报道。a少年却依然去向不明。 有 报道说,被刺伤腹部重伤昏迷的同学出现了好转的征兆。森崎家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播放到某人提醒说——a少年有可能自杀时,在场的人慌忙关掉了电视机。不知是谁关掉的。也许是九州匆匆赶来的爷爷奶奶,或者是外公外婆?他们从水户市一到这里就开始争吵。 在森崎家周围,采访的记者和摄影师从早到晚晃来晃去。 大家做出决定,让友理子和妈妈两人搬到宾馆去住,她们便将衣服塞进夏季野营用过的背囊里。妈妈请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住进宾馆。憔悴消瘦的爸爸回来换过衣服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他说大家都聚在这里于事无补,都回去吧!现场气氛又是一阵子紧张。 警方派人开车将友理子她们送到宾馆,且注意避开媒体人的跟踪。宾馆就在东京都某处,不同于友理子以前跟家人出游时住过的度假村,有人告诉她这里是商务宾馆。宾馆里员工很少,自助售货机倒是特别显眼。 自从那天提前离校,友理子就一直没有去上学。 她坐在散发着轻微药味的床上,呆呆仰望着白墙上挂着的廉价的印刷抽象画。画框有些歪。 离开家在宾馆避难,一切习以为常的生活都远远离去。 全都被哥哥带走了! 妈妈关上浴室的门正在用手机通话。过了一会儿,她摇晃着走出来,扶着墙看看友理子。 “友理,警察要来这里,可以吗?” 友理子看着妈妈默不作声。 “他们说,要跟你谈谈,或许能得到寻找哥哥的线索。妈妈就在旁边陪着你,可以吗?” 我怎么拒绝呢?若说不可以,眼下的状况统统不可以。 没过三十分钟,警察就到了。一个是身着西装的男子,还有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官。我还担忧呢,这般狭小只能摆两把椅子的房间,该怎样谈话?结果却坐上汽车被带往了警察署。 怎么搞的?真是乱七八糟! 被带人的并非影视剧中常见的“审讯室”,而是整洁的会议室。那里有一位跟妈妈年纪相仿的女士在等候,据称是儿童咨询所的医生。 友理子突然火冒三丈——这里为什么有儿童咨询所医生?难道是妈妈请来的吗?哥哥出了问题,妹妹友理子也就成了问题儿童吗?没有儿童咨询所医生就无法谈话吗? “请大家多多关照!” 妈妈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儿童咨询所医生用甜腻的嗓音与友理子搭话,友理子却不理不睬.眼睛望着窗外。 从警察署的窗口向外看,风景就是这个样子! 同出租车中看到的街景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区别!友理子隐约地感觉到了恐惧,她觉得,应该有所区别才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警察署是特殊的场所。且为了从“现在的”友理子口中得到线索,带她们来到这特殊场所的,也是特殊的人物。 “那好,友理子,我们谈谈吧!” 西装男子发话了。他露出亲切的笑容,看上去却很悲哀。他不会为哥哥的事情而悲哀,因为他是要抓捕哥哥的人。之所以有这种表情,或因此人长着滑稽的八字眉。 他提问时,采用尽可能丰富的语句和各种婉转的表达,可说到底,警方想问的只有一点,友理子立刻有所省悟。 近来的大树君,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呢? 哪有什么异常表现啊?对于友理子,自打意识到此人是自己的哥哥后,他一直就是森崎大树。 他显现得从来没有任何苦恼,也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他就是一如既往的大树哥哥。 完美无缺的大树哥哥! 友理子言简意赅地小声回答道。她自己也想再大声一点儿,却使不出丹田之力。 “是吗……?” 八字眉男子用手中的圆珠笔后端戳戳自己的下巴尖。 “大树君的班主任老师说,大树君进入初二后,因为跟班里同学的关系不融洽而十分苦恼。这类情况,你有没有听大树君说过呢?哪怕是随意聊天的流露。” 友理子坐在母亲和儿童咨询所医生之间,当她对男子的提问缄口不语时,儿童咨询所医生就开始仔细审视她的表情。 “友理子跟哥哥特别要好,对吧?” 友理子没有应答,而是紧紧地闭着嘴巴,眼睛盯着放在膝头的双手,又轻轻把手指交叉起来。 “友理子学校的事情,会跟哥哥说的吧?那么,哥哥是不是也会说说他们学校的事情呢?” 看到友理子什么都不说,儿童咨询所的医生就把视线移向了母亲。 “怎么样?友理子妈妈……” 妈妈也低头不语,她从旁边伸手轻轻握住友理子的手。 好凉啊!妈妈的手怎么这么凉? “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而且年龄相差三岁……一个是初中生,一个是小学生……” 妈妈的嗓音比友理子更加柔弱无力。 “是这样子吗?应该是这样子嘛!” 儿童咨询所的医生自问自答,随即看了看男警察。 大家都等着他人开口说话,会议室恢复了宁静。 “特别要好”这个词语在友理子心中反复回响。跟哥哥特别要好!友理子跟哥哥特别要好! 有点儿不对头——友理子心想。 当然要好啦,友理子喜欢哥哥,哥哥也不会讨厌友理子。哥哥帮友理子做作业,还常跟友理子逗笑,把友理子称作“小不点儿友理”或“小不点儿”。 考试成绩好的时候,哥哥还会摸摸友理子的脑袋。看了电视上的恐怖电影晚上不敢去厕所时,哥哥还会特意起来在走廊里守候。 说是“特别要好”,应该还有更加恰当的词语。友理子和哥哥的关系可以说:哥哥总是高大威猛,友理子总是小不点儿;哥哥顶天立地,友理子则在哥哥身旁十分惬意地生活。 “大树很关爱他的妹妹。” 妈妈喃喃自语,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友理子的手。 “所以,他不会对妹妹说那些让她担心的事情。” 对,就是“关爱”这个词语!这便是友理子和哥哥之间关系的写照。本来直到长大成人都应该这样的。 “他跟我们做父母的也从来不商量什么……” 妈妈的喃喃自语变成了哭腔,身体忽然歪倒。 儿童咨询所的医生以惊人的速度离开座椅,冲过来扶住了妈妈,动作是那么的轻柔,妈妈也更是显得柔弱无力。友理子这才意识到,有这位医生在场真是太好了,应该表示感谢才对。 “对不起,我不要紧。”妈妈说道。 “是吗?哦,我们也不是非要叫友理子说出什么不可。只是,如果有线索能够找到大树君,无论怎样的琐碎细节都可以的。为了慎重起见——” “真是让你们作难了,对不起。”男子和女警官一齐鞠躬道。 “可以回去了吗?”友理子问。 “妈妈的脸色这样可怕。” “是啊。谢谢了,友理子。送你们回宾馆吧!森崎夫人……” 归途中,妈妈在车里紧闭着双眼,不像是睡着,而像是昏迷了过去。即便如此,妈妈也紧紧握着友理子的手不放。友理子想温暖妈妈冰凉的手指,也紧紧地回握着妈妈的手。 住在宾馆中的日子单调乏味。 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森崎大树还是没有找到。 电视新闻已不再报道大树的消息。奶奶说,公寓周围也已没有记者晃来晃去了。友理子和母亲便想回家去住。 多日不见的父亲瘦得脱了形,白发又添了许多。 “友理子,发生了这 么多事情,真对不起你,你一定很痛苦。今后,咱们三人还得照往常一样过日子,等着大树回来。大树一定会回来的,友理子也要打起精神来!” 爸爸在拼命地为友理子鼓劲儿,妈妈也为爸爸说的话点头称是。大家振作起精神努力奋斗吧! 我做不到呀——话到嘴边,友理子又把它咽了下去。爸爸妈妈也知道太难做到,但为了友理子,爸爸妈妈也得克服重重困难。 唯一让人略感轻松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各回各家了。如果他们继续待在这里,肯定是又哭又闹,要么跟妈妈吵嘴,要么惹爸爸生气。过去家里平安无事的那会儿都是如此。 ——家里的亲戚都不省事呢! 哥哥曾经这样说过。 ——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又不太和谐。 虽说友理子还不懂这些,哥哥却对她这样讲。 哥哥当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哥哥干吗还要做出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又哭又闹的事情来呢? “照往常过日子”这句话中还包含着友理子继续上学的意思。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可是,当友理子听妈妈说到下周继续上学时,还是惊恐得大脑里一片空白。不,也许不是惊恐,而是反应不过来,就像是让她去月球一样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她此时还无法想象自己在学校教室中面对课桌听课的情形。 同学们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友理子应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如此这般,现实生活却仍在继续。星期五下午,片山老师来到家里,看到友理子立刻表情夸张地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大家都很挂念友理子呢!课堂笔记也是同学们轮流帮你做的,你的学习进度不会落下的。” 她又跟妈妈商量了诸多事宜,她们还让友理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让老师跟妈妈说会儿话,好吗?” 起居室的门也被关上了。 友理子刚要走向自己的房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去哥哥的房间! 这次回家之后,还没有机会进哥哥的房间,总是跟妈妈在一起。当友理子独自看电视或读书时,妈妈就悄悄走进哥哥的房间低声哭泣。之前,友理子总是尽量回避,她不忍心看到妈妈哭泣的样子。妈妈已经万般痛苦,再让友理子看到自己哭泣就会更加痛苦。 森崎大树的房间仍然保持着那天友理子窥探时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搭在椅背上的夹克衫现已叠好了放在床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搜寻着某种错误,而最大、最容易忽略的错误,就是哥哥不在这里了。 友理子轻轻地坐在叠好的夹克衫旁,床铺柔和地承接了她轻巧的身体。 窗外,播放着激昂乐曲的汽车疾驰而过。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如同哥哥去向不明的那天。 友理子孤单地坐着,孤单地听着。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哭过呢!虽说好几次热泪盈眶,却不曾像妈妈那样痛哭,即使看到爸爸哭泣也没有哭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悲伤却没能放声大哭呢? 这就是“目瞪口呆”的状态吗?人一旦目瞪口呆,就会这样茫然若失么? 友理子啪嗒地仰面躺下,躺在妈妈亲手做的床罩上。 床垫的弹簧微微作响,床罩散发出哥哥的气味。 一个大活人只留下了气味,把昨天还穿着的夹克衫搭在椅背上,就变得踪影全无,这么多天都没能找到。世上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友理子望着天花板,慢慢地眨着眼睛。 直到现在她仍难以置信,不能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事情。 我们家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原以为理所当然的平常生活,如今却被击得粉碎。当它被毁坏了之后,这才意识到它的珍贵。 某种情感开始在心中涌动,我要放声大哭——友理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原来就等待着这一刻,哭出来就有救了,只要能在呜咽中吐出心中漆黑的块垒! 然而,涌上喉咙的却不是泪水,友理子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 对了,涌上喉咙口的竟是疑问。没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为什么要用刀子刺杀同学?既然苦恼到铤而走险,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既然要逃跑,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去向呢?为什么不联系呢? 友理子生气了!哥哥! 友理子抬腿转向,在床上蜷起身来。她突然犯了困,就这样睡吧!睡一觉也许就能从噩梦中醒来,这真是一场漫长而缠绵的噩梦。 闭上眼睛,渗透在床罩上的哥哥的气味在友理子的大脑和心中散发开来。深呼吸,真舒服。友理子已疲惫不堪,亟待休息,那倦怠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睡吧!睡吧! 眼皮内侧,朦朦胧胧地展开了一幅景象。 那又是梦,梦的断片。被褥的感触和温暖,还有困倦。以此为开端,友理子以前的梦境恍如风揭书页般闪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原状。 那是什么时候?梦中看到了这幅景象。一周之前?十天之前?也许更早。在梦中,哥哥出现了,友理子偶然从哥哥房门缝看到的,友理子站在冷飕飕的走廊上,哥哥的房门打开了十公分—— 台灯亮着,哥哥在窗边跪坐,一个巨大的黑人影与哥哥面对面,哥哥就坐在人影近旁。 那是深更半夜时的事情,深更半夜的梦。友理子想去厕所,所以就梦见了去厕所。虽是偶然,虽非有意为之,她只是在梦中窥探了哥哥的房间一眼。 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影太大了,比普通成年人还要肥硕,看上去就像吹胀了的气球。他头上还戴着什么,头顶锯齿般地突出——形状就像帽子。是的,梦中的友理子看到的就是这样。好奇怪的梦啊!不,正因为那景象很奇怪,她才以为那就是梦。总之,友理子是睡糊涂了。 她是睡糊涂了,却又怀疑并没有睡着。 莫非——那并不是梦? 她还记得地板又硬又凉的感觉,她蜷曲着脚趾向前走。厕所那么遥远,她差点儿打出喷嚏来。 哥哥朝戴帽子的巨大人影深深地低下头去。 啊!哥哥还没睡,也许就会转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友理子,告诉哥哥要去厕所吧!因为睡觉前喝了牛奶。 哥哥将额头擦着地板前后移动,嘴里哼唱着什么。他对着面前矗立的可怕人影,喃喃倾诉、虔诚奉献般地哼唱着。 那首歌,现在忽然从蜷在床上的友理子嘴唇里流泄出来,是友理子感觉陌生的歌,感觉陌生的旋律,感觉陌生的语言。她居然能连续地、完整地把它唱下来! 嘴唇的运动停歇后,歌声便消失了,友理子就蜷在那里瞠目结舌。 刚才,怎么了? 我怎么会唱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歌?只是嘴唇随意动动居然就可以唱出来! 这是在梦中哥哥唱过的歌! “小姑娘!” 夏末时节的羽虱振翅声窃窃私语般传来,可现在还是春季呀!也许是刚刚孵化仍很纤弱的羽虱? “小姑娘!” 羽虱的振翅声像在呼唤——小姑娘! “小姑娘,快醒醒!” 友理子瞪着眼睛猛然起身,又突然静止不动了。房间里并没有活动的东西,窗户也关着,所以连拂动窗帘的微风都不可能有的。 友理子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荧光灯有时会发出嗡嗡声响,也许——会错觉成人声? “小姑娘,我可不在那种地方哦!” 振翅声变大了,越来越清楚了,真的像说话声似的。 “小姑娘,朝这边看!书架,书架!” 友理子身体不动,只把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扭向哥哥的书桌方向,书架就立在书桌旁的墙边。 “对,就是这边。到这边来嘛!” 这不是振翅声,明明是人声,在向友理子搭话。 友理子像给画家做模特似的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只是嘴唇动了动。 “你——是谁?” 没有立刻应答。友理子紧绷着身体侧耳倾听,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噪声。 “你到底是谁?” 友理子再次问道,又一辆汽车驶过。 没有回应。友理子开始放松紧绷的神经,我——又睡糊涂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振翅声又回来了。 友理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并向房门逃去,但她穿袜子的脚底滑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门上,顿时眼冒金星。 “小、小姑娘,你别害怕嘛!我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嗡嗡作响的大脑中振翅声连续不断,声调像是在笑又有些慌乱,确实没有什么恐怖感。 “幽、幽灵!” 友理子摔了个屁股蹲儿,用手揉揉撞了门的脑袋,随即惊慌失措地说道。 振翅声并无间断:“俺非幽灵。俺脸上写着幽灵吗?” 没有写着?什么意思?写什么?写什么呀? “我是书啊。小姑娘,你别像丢了魂儿似的。快到书架这边来!” 写着——写、写着,应该是书啊! 友理子还是站不起来,她爬近哥哥的书架,应承似的探出身去,姿态倒是蛮协调的。 哥哥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参考书、百科辞典、图鉴还有漫画书,哥哥酷爱体育明星故事漫画。另外还有几本悬疑推理小说。友理子喜欢推理小说,曾央求哥哥借给她读。因为那是字号很小的袖珍本,所以看起来怪费眼睛的,而且内容也看不大明白。哥哥曾笑着对她说:“小不点儿友理还不到看这类书的年龄呢!” “上面第二层,”不明正身的声音又道,“你把前面的书全都取下来,我就在后面藏着呢!” 第二层摆的是《哈勃望远镜捕捉到的宇宙》和《星球观察》等。友理子想起来了,大概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节,哥哥对天文观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想要一套天文望远镜。但是天文望远镜价钱昂贵,哥哥又要忙着打棒球,要是再去搞天文观测,恐怕就连睡眠的时间也没有了。平素爸爸都会让哥哥如愿,这次却不那么痛快了。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友理子把印有精美彩照封面的那些书籍一本本抽出来,放在旁边的书桌上,后面摆放的,是哥哥对天文观测产生兴趣之前(森崎大树除棒球之外兴趣多变)的海洋生物类书籍。 抽出了五本书之后,友理子看到《海豚——瑰丽大海的圣灵》和薄薄的写真集《快来水族馆吧》之间,夹着一本古旧的、红色皮革封面的书。这本书厚约两公分,它令人倍觉诧异。 “就是它喽。小姑娘,这本红皮书就是我!” 不明正身的声音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在鼓励友理子,语调变得爽朗起来。 友理子伸出右手食指要去触摸红皮书,但到了跟前又停下了。书名是什么呢?书脊上排列着从未见过的符号般的文字。金色的文字!已经磨得很薄了,有的笔画已完全磨掉。 “你是什么书?” 友理子问道。她期待着回答,手指和嗓音都在颤抖。 “你问我的名字?告诉你也不认识。你问我的内容?是啊,用你能懂的说法是辞典,我是一本具有特殊用途的辞典。” “用途?” “就是使用方法啊!” 友理子的食指还在空中悬着。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你的害怕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友理子说自己不敢看。 “不管那些,你先把我拿到手里,我们就更易交谈了。” 友理子缩了一下手指,又把双手握在一起,仍然颤抖不止。 咕噜,喉管蠕动了一下。 友理子闭了一下眼睛,在睁眼的同时嗖地将红皮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旋即,她又差点儿把书扔在地上。 手中的书宛如羽毛般轻盈,还有一点儿温度,就像人的肌肤。 友理子刚要把书放下,书却不愿离开似的吸附在她的手指上,确有一种富于弹性的触感。真疹人! “哇、哇、哇!” “你别这么粗暴好不好?我已经老朽不堪,订线也松了嘛!” 友理子发现事与愿违,自己的双手居然小心翼翼地捧着红皮书。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吧!我嘛,就放在书桌上好了。你翻开书页,把手掌按在上面。” “翻开哪一页?” “哪一页都行!” 按照指令,友理子坐在哥哥的椅子上,她把红皮书放在桌上仔细观察,正如这本书的自我申述,它已经老朽不堪了。 友理子打中央翻开了这本书,与书脊磨浅的文字相同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纸张泛黄,有些地方还有破洞。 “真是老朽……” 友理子喃喃自语,把手掌贴在运动服腹部地方使劲蹭了几下,然后轻轻地按在了书页上。 掌心有一种柔柔抚摸的感触,也有一点儿温度。 “啊啊,小姑娘,你的实际年龄比外表更小一些嘛!” 红皮书说,与此前的羽虱振翅声相比,已经完全变成了人的嗓音。 “哇,你能知道吗?” “知道啊!” “我十一岁了。” “在你们的世界中,应该就是这个年龄。你哥哥有多大年龄呢?” “森崎大树十四岁了。” “是吗?也还不大嘛!” 它叹息道。友理子顿时大怒。 “哥哥已经不小了!他不是小孩子,爸爸妈妈也这样说过。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大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属于非常复杂的年龄段——爸爸妈妈曾经这样说,友理子只是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儿。不过,爸爸妈妈却很高兴很骄傲——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需担心大树哥哥。 “哪里哪里,他还嫩呢!他还小呢!” 红皮书的话语透过掌心传了过来,与其说是在用耳朵听,不如说是直接传到了心中。 “哎……你——难道是书卷精灵?” “小姑娘居然知道这种词语啊!在哪儿学到的?” 书卷精灵!书卷圣灵! “因为电影里面出现过。” “哦哦,是故事啊!” 它说:“我也是故事哦!” “可你不是辞典吗?” “我是辞典,又是故事。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全都寄寓了故事,或者应该说故事总是发生在先。” 透过掌心传来的振波,蕴含着谆谆教诲的和蔼语气。这本书又旧又脏都快散架了,友理子触摸它时却没有丝毫不快的感觉。 “小姑娘,十分抱歉,我本来不打算与你搭话的,因为毫无益处。不过,你刚才唱歌了。” “我?” 所言是那首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莫名其妙的歌。 “那支歌,小姑娘不知道是什么歌吧?” 友理子点点头,解释说在梦中哥哥唱过,她还讲述了梦中的情景。 这时,她感到红皮书开始瑟瑟颤抖。 “是吗?你做过梦了。既如此,与你搭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嗯,挺好的!” 它一个人在自我肯定,准确地说,是一本书在自我肯定。它是书!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我居然唱出了梦中听到的歌!” “你不懂那支歌的意思,对吧?” “我不可能懂嘛!” “那就好,嗯!” 红皮书又抚摸了友理子的掌心。虽然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但确实如此。 “小姑娘,那支歌不许再唱了,把它忘掉吧!” 不许怎样怎样这种禁令式的话语,无论什么时代都是挑起孩子们好奇心的最有效咒语。友理子有点儿跃跃欲试,她把手掌使劲摁在书页上。 “为什么呢?怎么不许再唱?” “别使劲儿摁我,小姑娘!” 友理子赶忙松了劲儿。红皮书就像人被死死摁住了一般,痛苦地活动着躯体,调整了一下呼吸。 “因为,那不是什么好歌嘛!” 友理子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哥哥唱着那支歌时可怕而反常的姿态和情景。这次是有意识的回忆,所以连细节都很清晰。 红皮书又战栗起来,友理子的手掌像是感到人的肌肤在扭动。 “啊啊,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嘛!” “那个?” 那个嘛——红皮书嘟囔了一声又沉默下去。 “我看到的东西现在你也看得到。对吧?你看到了我的心里?那是你超能?” 提出疑问后,答案脱口而出。若是超能,自己不已超能了吗?自己这不是正在跟书本对话吗? “嗯,就算是吧……”红皮书仿佛有点儿害怕。 “那个——是很恐怖的东西吗?” “小姑娘不害怕吗?” 梦中的哥哥不断地用头摩挲着地板,另有一个肥硕的人影挺胸昂首、傲慢无礼地俯视着哥哥。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语。 “古堡大王,孤身一人。” “什么?”红皮书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古堡大王啊!” 友理子盯着红皮书向它点点头。 “我看到的巨大人影就像漫画和科幻电影里古堡大王那种装扮,还戴着王冠呢!” “你看到披风了吗?破烂不堪……” 是呀!看上去肥硕,就是因为遮盖背部披至脚踝的披风嘛! “屋里太暗,看不大清楚。” “没能看清他的脸,对吗?” 这一点似乎特别重要。红皮书气势逼人地追问,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红皮书上的手。 “光线太暗。” “没看到是吧?” “嗯,没看到。” 那就好——红皮书说道。友理子感到整个书本蕴积的紧张感倏然间消退了。 “他真的那样可怕吗?他是哪国的君主?” 红皮书沉默不语,突然,它仿佛又想复归至普通书本的状态。友理子的掌心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大人们在心怀极大忧虑时往往会这样,长长地吁气,吁到尽头稍停,再像忽然想起似的吸气,然后再长长地吁气。 约摸两年以前,友理子的爸爸在公司体检中查出有恙,复查结果亦相同,只好去大医院进一步细查。当时,妈妈在家独自呆坐于厨房桌旁,就是用这种方式呼吸的。妈妈吁着气想象那所能料想的最坏结果,吁尽之后赶紧吸气。幸好不久之后得知爸爸的病情并不严重,妈妈的“忧虑呼吸法”便也不再使用。不过,友理子至今仍然忘不了那种呼吸的节奏。 何等恐怖的存在! 哥哥对其顶礼膜拜! 在友理子的小脑瓜中,闪现着晦暗的光亮。 “莫非——哥哥的可怕举动与那个貌似君主的家伙有着关联?” 红皮书打了个激灵。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 “是吗?是这样吗?我说中了,是吗?” 红皮书没有回答,友理子便双手抓住它使劲摇晃。 “告诉我!哎,告诉我嘛!” “小、小姑娘,镇静!” “我不要什么镇静!” 知道了、知道了——红皮书叫苦不迭。 “是的,那是坏蛋!” 它缠附在人身上,驱使人干坏事一 友理子顿时双膝瘫软,抱着红皮书跪坐下来。 从哥哥去向不明到今天,且不说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即使是友理子自己也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解释。友理子打探情况频遭拦阻,说是不用操这份儿心!友理子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直到现在,她才偶然从醉酒般颤抖(因为友理子的剧烈摇晃)的红皮书处,得到了片言只语的回答。 啊啊,我要哭出来了! “我原先觉得哥哥太不像话了!” 泪珠果真落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了红书皮上。 “哥哥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 你说得对呀!红皮书传出了和蔼可亲的话语。 “你哥哥是个好孩子嘛!绝对不是刺伤同学、挥刀夺命的孩子!” “你知道啦?” “知道啊!虽是时间不长,但就在近旁嘛!” 友理子用右手擦擦脸,拂去了泪水。是啊!这本书就藏在哥哥的书架上! “所以呀,小姑娘,我也拼命地阻止过他呀,向他发出了忠告。可却没能传递到你哥哥心里,因为他很早就对‘那个’走火人魔了。 “如果跟‘那个’相比,我可是不堪一击。”红皮书难为情似的畏缩着(确实有这种触觉)嘀咕道。 “我可打不过‘那个’,因为它是‘英雄’。” “英雄?” 这个词语,友理子也明白,就是“hero”,指的是那些伟大超强的人物。历史人物指称建立了伟业丰功者,体育明星则是创造了世界纪录的人,他们大都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那又怎么是坏蛋呢? “你骗人!英雄怎么可能是坏蛋呢?” “小姑娘接受的教育自然无法理解。” “那不都是常识吗?” 常识啊!——红皮书叹息着说道。 “可也是,就算那么回事儿吧!” 友理子掌心下,书的感触发生了变化。温度消失了,呼吸也感觉不到了。这下子,会说话的奇妙红皮书仿佛真的变回了一本旧书。 “别急,你等等呀!” 友理子使劲地摇晃红皮书,又抓住书脊颠倒着抖搂书页,极尽粗暴之能事。即便如此,红皮书依然沉默无语。 “怎么这样啊?”友理子带出了哭腔,“太过分了!你怎么这么坏呀?” 对手是一本书,小女孩挥泪抗议根本无济于事。友理子怒不可遏,使尽全身力气把红皮书摔在墙上。书本张开着撞在墙上,又啪嚓一声落在地板上,下面的书页被折了进去。 它不喊痛也不生气,怒目视之,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友理子不理睬红皮书了,觉得这场较量打了个平手,随即垂头丧气地退出了大树的房间。 红皮书的事情没有告诉父母,她无法解释清楚,连自己都觉得只是做了个荒唐的怪梦而已。当晚吃饭时,说的都是凡常琐事——友理子明日要上学了,几天不去了妈妈得陪送她去,友理子则要一如既往地跟同学和睦相处等。 红皮书照旧劈叉趴在墙边,没人理睬。 第二天,友理子按计划去了学校。在校长办公室里,校长、副校长、木内老师、班主任片山老师全都到场迎接友理子。妈妈一再地鞠躬 致谢,老师们也回礼客套。随后,片山老师领着友理子去了教室。 第一节课结束了。课间休息时,佳奈像要哭出来似的过来抱住了友理子。“我担心死了!又能见到你,太好了!”周围的同学有的微微笑着,有的抽抽搭搭。那些故作不知的同学也绝非真格的冷漠无情。 太好了!一如往常。除了哥哥不在,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友理子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表象而已。 第三节课结束了,友理子和佳奈一起去厕所。事件先在这里发生! 见过面却不知姓名的临班女孩们呼啦啦地拥进了厕所,并与友理子、佳奈错身相向。看到友理子她们就流露出惊异的神情,眼中闪着亮光,贼亮贼亮的幽幽亮光。找到好玩儿的喽!找到稀罕玩意儿喽!逗她玩儿玩儿?看她们的眼睛,都感觉咄咄逼人。 真烦人!赶紧走! 擦身而过之际,友理子的手不经意地轻轻碰到了其中一个女孩的手。确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可那女孩儿就像被烫伤了似的,猛然后退,且夸张地露出惊恐之状。 “哇!对不起!” 一起进来的女孩们也尖叫着闹腾起来。 “森崎同学吧?对不起啦!真的对不起啦!我可不是故意的。所以,请你别拿刀刺我啊!” 厕所里的冰凉墙壁和天花板反射出震耳欲聋的回声,女孩们就像遭到袭击似的发出惨叫并争先恐后地逃出厕所,活动门放肆地晃动着。刚刚跑到走廊上,她们的惨叫立刻变成了狂笑。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 转眼再看,佳奈脸色煞白。 第四节课,仿佛从友理子的头顶凭空而过。邻桌的佳奈,在友理子不看她时看着友理子,而当友理子转眼看她时却赶紧避开了视线。虽然,她的眼睛没看友理子,表情却像是在道歉。 午间供餐时发生了第二个事件。当片山老师跟学生们一起摆放饭菜时,一位与友理子妈妈年纪相仿的女士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不是老师,也不是学校的事务员。过了一小会儿,才知道她是某位同学的妈妈。 这位妈妈不只是心急火燎,还怒气冲天。她抓住片山老师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又呼唤自己的孩子——友理子不太熟悉的、一位叫深山的女生,并把她使劲儿拉到身边,还不时地向友理子这边投来尖刻的目光。片山老师大惊失色,想设法把那位妈妈带到走廊上去。就在这个过程当中,几句片言只语传人了友理子的耳朵。 罪犯……杀人凶手……我家孩子……没解释……忍无可忍……校方是怎么考虑的……父母也有问题。 即使是片言只语,意图亦显而易见。 友理子这时才有所察觉,好几个同学没来上课。 友理子并不是罪犯!友理子并不是杀人凶手! 但她哥哥是刺杀同学的罪犯,友理子是他的妹妹,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友理子所在的班级里?深山妈妈所言,就是这个意思。她根本没有听说友理子今天要来上学,否则绝对不会听之任之。校方都在做些什么?深山妈妈就是为此大发雷霆。 深山妈妈既生气又害怕,身旁的深山同学握着妈妈的手也显得十分紧张。不是害怕别人,正是害怕友理子。而且,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丁点儿嘲笑:真傻!你还好意思来学校!脑瓜进水了? 转眸一看,教室里的同学们都盯着友理子,其中还有佳奈。 有一个背过了身去,又一个……侧着身子嘀嘀咕咕,目光落在了供餐的碗碟上。教室里响起餐具的声音,也挺热闹却没有谈笑风生,是友理子这个黑洞把大家的说话声吸收殆尽。 友理子把携带的物品扔进书包,在片山老师返回教室之前逃离了学校。 回家,回家,回家!友理子心中,郁暗的八音盒在转动,在奏乐。回家,回家,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学校里已无友理子的立足之地! 腿脚发软,下巴哆嗦,每走一步,世界都在摇晃,友理子的脚踩之处都像沙坑一样地塌陷下去。 一到家,友理子就跑进起居室抱住了妈妈。她放声哭喊,那声势绝不输给深山的妈妈。 后来,母女两人相拥着痛哭了许久。 友理子再也不去学校了!那所学校再也不会去了! 当天后半夜,友理子又走进了哥哥的房间。她不想让父母知道,所以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光线足矣。 红皮书回到了书架上,直挺挺竖立在前排的一侧。一定是妈妈进来过,捡起书还把折页梳理平整。 友理子走过去,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魔法复苏了,红皮书的书脊有了一点儿温度。 是小姑娘吗?红皮书问道。 友理子默默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哭了起来。许久,泪水总也流不完。她不由自主地把红皮书抱在胸口。 “好疼!” 红皮书仿佛撅起嘴来说。 对不起啦!友理子哭得十分伤心。 “小姑娘好像也很痛苦哇!” 红皮书传出柔婉的振波。 “嗯!”友理子耷拉着脑袋,抱着书坐在墙边。 然后,她讲述了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走来走去,抽噎着诉说,话语显得十分混乱。不过,红皮书似乎全都听明白了。在友理子痴人妄语般的诉说中它只重复着一句话——好了,好了,别哭了!不管友理子说什么,不管友理子怎样哭泣。它都是——好了,好了,别哭了! “大家都是这样子嘛!”等友理子说完了,要在这里抛洒的泪水也枯竭了,红皮书这才发话道,“谁都会跟小姑娘一样的心情哦!如果有人被‘英雄’迷住的话。” 红皮书歌唱似的把谱了曲的话语传递给友理子:在无限漫长的时光中,数不清有多少次,人们跋涉于泪水的长河。 “任何人,对此都无可奈何。尽管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发生了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因为无法叫时间倒退! “小姑娘今后会一直待在家里吗?来日方长!现在时间是小姑娘的敌人,过些日子,就会变成你的朋友啦!” “你是说、可以忘掉吗?” “……或许吧。” 那做不到!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你哥哥都已经消失了嘛!” 哥哥的消失,令友理子的时间静止,森崎家的时间也已冻结。 “昨天说的那些,”友理子把红皮书捧在面前,“你还知道得更多,对吗?你知道我哥哥为何会做出那种事,应该也知道我哥哥在什么地方吧?” 红皮书犹豫着没有应答,那是因为被友理子所言中。 “我哥哥在哪里?被‘英雄’附体的人会怎么样?会被带走吗?我哥哥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问题像潮水般接二连三地奔涌出来。 “我哥哥并不是有意要刺杀同学,对吧?他是因为‘英雄’附体,才身不由己地干出那种可怕的事情,对吧?” 停顿了一口气的时间,红皮书答道: “是的,因为,那是‘英雄’的本性——操纵人类发动战争搅乱世界!”红皮书的话语太难懂,友理子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英雄’会发动战争吗?我所知道的英雄,都是遏止战争的人物啊!” 很多故事都是这样描述,就连教科书也是这样写。 “发动也好遏止也好,都是一回事儿!小姑娘,开头和结尾连在一起。” 说的什么呀?我可不想这样猜谜似的谈话。 “那好,你哥哥不是坏蛋,不是你哥哥坏,他是 被坏蛋控制了,不由自主地做了坏事。” 哥哥是受害者!牺牲者! “我得救他!”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感觉语言竟应声显形,且熠熠生辉地浮游在昏暗房间的空中。 “我得去救他!嗳,告诉我哥哥在哪里!” 友理子灵机一动。 “莫非写在了你的书页上?所以,你才这么了解‘英雄’的内情!” 话音未落友理子就要翻开红皮书。令人惊讶的是,红皮书居然顽强抵抗! “你干吗?真荒唐!” 红皮书挺着身子,脚下使劲,它显然在抗拒友理子。友理子急了,用力撕扯书皮,可红皮书还是不愿意打开书页。 “你,不是……书吗?” 昨天还松松垮垮的嘛! “你救不了他!”红皮书说道。已经不是歌唱般的语调,也没有了柔婉的振波, “被‘英雄’掌控的人是无可救药的!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 “能救!只要知道我哥哥在哪里,立刻就能救他出来!有警察,有消防队员,还有爸爸妈妈。” “荒唐!大人就什么都能办到吗?别说是靠近‘英雄’,他们根本就无法走出这个世界。” 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啦!让我看看书页嘛!肯定都写在里面,对吧?那些重要的内容!” 在透过窗口射人的街灯白光中,在收拾整洁的哥哥房间里,友理子与红皮书扭打起来。后来回味时,她仍未搞清那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对手不过是一本书而已,然而当时她却感到就像在跟一个男孩——刚好跟森崎大树年龄相仿的男孩奋力格斗。 当然,友理子根本不是哥哥的对手。她实际上从来没跟哥哥干过仗,无论是体力、胳膊腿的长度以及速度都相差甚远。不过,女孩毕竟拥有独具的杀手锏。 友理子露出牙齿,一口咬住了书皮。红皮书“哇”地惨叫一声,一个半周转体从友理子手中飞向空中,然后书皮朝下落在地板上。 友理子喘着粗气把书捡了起来。也许是错觉,红皮书看上去像是因撞击而瘫软了,封皮一角还有友理子咬出的牙印。友理子一向对自己的美牙颇感自豪。 “你真狠呀!”红皮书呻吟着说道。 “因为你坏心眼儿!” “我的内容,小姑娘是读不懂的。你连封皮上的文字都不认识呢!” 冷静思考了一下,它说得没错儿。 “真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如此脾气暴躁。人不可貌相啊!” 红皮书受惊吓不小,精神上的伤害更加严重,简直就跟真人一样。 “可是啊,不管你的牙齿有多么锋利,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救不了你哥哥的。好孩子,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乖乖地睡觉吧!明天早上精神饱满地上学去!你只有努力争取延续往常的生活才行啊!” 又来教训人!友理子停下了暴躁举止而怒气未消,反倒变本加厉。 “我根本无法恢复往常的生活!” “你试一试嘛!” “如果去学校,我……会受欺负的。” “肯定会有同学站在你这一边!” “你能知道什么?你不就是一本书吗?” 红皮书沉默了片刻后,又转换了语调。 “哦,原来小姑娘是不想去学校啊!这么说,想去救哥哥只不过是逃学的借口而已喽!” 友理子真想再次把它结结实实地掼在地板上,但手却停在半空中举在了头顶上。她悲伤之极,羞愧不已,眼窝发热。 友理子放下手臂,把红皮书轻轻放回了大树的书架。 “好了好了,这就行了嘛!”红皮书满意地说道。 “晚安,小姑娘!” 把手松开,离开房间,现在就走,她已无话可说。 不!没完! “真的救不了我哥哥了吗?刚才你说连大人都做不到,对吗?爸爸妈妈、警察也都做不到?” “啊,是啊!” “我也做不到,我是小女孩。那你说,有谁能救他?有人能救我哥哥吗?”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我要去找那个人,我要去求他救我哥哥。” 我要千方百计地求他,求他答应我。 “所以,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快告诉我,能救我哥哥的人在哪里?” 友理子没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红皮书犹豫了很久。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他。” 在回答的“声音”中,显露出此前未曾有过的严肃语调。 “你不脱离这个世界,就无法得到寻找哥哥的线索。” 那就是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刚才说连大人都无法脱离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意思吗?” “嗯,是的。” “我是孩子,所以我能行,对吗?” 如果能行,我就去那里! “哪里?外国?坐飞机才能去的地方吗?” “不是那个意义上的‘异国他乡’,是小姑娘所在的这个‘圈子’外边。” “圈子”就是世界的意思,但这里说的世界并不是指“世界历史”、“世界地图”和友理子所了解的那个意思,而是更加广阔的范围。红皮书解释道。 “你一生都不会去的这个星球边缘抑或宇宙的另一端,在我们来看仍是处于你所在的‘圈子’内侧。那只不过是你们的世界一一狭义的世界故事所寄寓的‘圈子’而已。” 友理子仍在五里雾中。不过,最最要紧的只有一点。 “可是,如果我诚心诚意表达自己的愿望,是不是就可以去了呢?你能带我去吗?” 因为你是个孩子——红皮书自言自语道。 “因为我是一个孩子,所以才能对这种重大事务轻易地做出决断,尽管,或许这种决断需要用一生来作代价。” 红皮书像是大为惊讶,又像是钦佩不已。 “真是拿你没办法!都怪我把这事儿告诉你,惹起了你的兴趣,我有责任。” 友理子突然感到心底深处一阵痛楚,这并非因为悲哀和愤怒,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谢谢你!” “道谢还太早!小姑娘,这可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 单打独斗恐怕会是一事无成的——红皮书说道。 “所以,小姑娘首先得把我放回伙伴们那里去。” 无论怎么做,入门都是要从那里开始的——红皮书又像出谜语似的小声地补充道。 “好吧!在哪里?书店吗?图书馆?你是旧书,那就是在古旧书店啦?” 红皮书忍俊不禁。 “小姑娘真逗!哦,你是不是忘掉了?” 忘掉了?我?忘了什么? “小姑娘真的以为,你哥哥是从那种普通的场所拿来了我这种天书吗?你想一想,不记得了吗?若干天以前,天还很冷,你和哥哥裹着厚厚的大衣,大家一起去了堆集着无数我这种书本的地方。” 友理子是要仔细地想一想,于是又把书拿在手中坐下了。天还很冷,裹着大衣,大家一起? “大家一起——全家吗?” “是的!” 大家都呼着白色的哈气,去了汇集着无数书本的地方。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连嘴巴也张开了。 “那儿,不是我叔父的别墅吗?” “准确地讲,应该是小姑娘的父亲的叔父,也就是叔爷的别墅。” 去年十二 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爸爸开车,全家人一起出行。 “嗯,那座别墅里有一间图书室,真不得了!简直就像图书馆一样,我都惊呆了。” “我就待在那儿来着,”红皮书说着压低了嗓音,“‘英雄’也在那里。” 友理子忙着回忆,深深思索,没有听清红皮书的嘀嘀咕咕。叔爷的别墅,在什么地方来着?那次是当日往返,所以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不过,应该是在大山里面,还得走一段没铺柏油的路,妈妈当时很担心。 “我一个人可去不了那种地方。既不知道地址,也不认得路。” “那,怎么办呢?”红皮书打趣儿似的问道,“小姑娘,这可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哦!” 第二章 隐士的图书馆 小孩子说假话相当巧妙,只是尚未习以为常,所以很快就会被戳穿。想要说假话,首先自己必须相信这种假话。 友理子把红皮书给她支的招儿藏在心里,接下来做了半个小时的准备。说假话、编故事不难,但要以逼真的演技不露破绽地传达给对方则绝非易事。 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把父母叫醒了。自从哥哥销声匿迹,爸爸妈妈都不曾睡过囫囵觉,就连铺开被褥睡觉都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此前,他们都是在起居室和衣而眠,连门厅都不锁,只要听到任何细微响动,就会跑出去看看是不是哥哥回来了。警方人员劝他们说,这样下去你们也会病倒的,两人这才去卧室就寝。 友理子编故事时,妈妈率先脸色大变,不是震惊也不是恼怒,倒像是领悟到自己忽略了极为重要的线索似的,憔悴的面容掠过一丝喜悦与悔恨交加的神情。 “对吧?我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要是我哥哥一个人藏在那所别墅,就谁都不会知道。” 对呀对呀,孩子他爸,友理子说得对极了!妈妈右手搂着友理子,左手抓住爸爸使劲地摇晃,嗓音都变了调。 “大树肯定在那所别墅里呢!” “一个初中生,他自己去得了吗?又没有汽车……” 爸爸半信半疑。不,他巴不得真是那样!现实性的判断,则抑制了他的期盼之情。 “依照大树的个性,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会坚决实行。他是个聪明孩子,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他也可以沿路搭车去嘛!办法有的是。” 走,马上就去!妈妈踩着被子站了起来。 “等、等等!这都什么时间了?” “还等什么?别磨磨蹭蹭了!” “是不是得给谁一个通知?” “谁?你要通知谁?警察吗?”妈妈连眼神都变了,“开什么玩笑?!”妈妈喊了起来,唾沫星子乱飞。 “是我们要去找大树啊!警察靠边站吧!” 妈妈声势逼人,把爸爸强拉硬拽起来。在决定重要事项之际,森崎家一般都是遵循着这套程序。 “知、知道了!去看看!友理子呢?” “我也一起去!” “那还用问?带友理子一起去嘛!”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妈妈在关键时刻,喉头哽咽地发出了宣言。 四十五分钟之后,森崎家剩下的三个人乘上自家车,从漆黑沉寂的街区出发了。连十五分钟都不到,就更衣准备完毕(妈妈把哥哥的换洗衣服、食物、感冒药、肠胃药等没完没了地往提包里塞,后来被爸爸制止),其他三十分钟都耽搁在确认别墅地点的作业上了。 叔爷的别墅只去过一次,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再去,一切事宜都委托律师通过协商做出决定。所以,爸爸已经忘记去年十二月打听并记录别墅地址的纸条放在了哪里。 打电话问问老爷子吧? 那可不行!那就得讲明理由。对吧?老爷子就会向警方通报的。你家跟我们娘家可不一样,他们都对大树太冷淡了。 我家老爷子不会那样—— 毫无意义的争论刚要拉开战幕,立刻被友理子插进来阻止了。友理子还记得无论何物都“暂时保存”的妈妈有几个“暂存杂物”的抽斗和空盒,她在盒子里找到了那张纸条。 爸爸和妈妈坐在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上。若在往常,全家出行时都是哥哥坐在驾驶席后面座位上,而友理子则坐在副驾驶席后面,这是森崎家的惯例。现在后排座位上却只有友理子自己。不过,膝头那个粉红色小背囊里,还装着那本红皮书呢! ——小姑娘,进展顺利嘛! 友理子把右手伸进背囊中用手掌贴着书皮,它的话语清楚地传了过来。 ——在刚才编故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哥哥真的是一个人藏在那所别墅里了呢! 友理子的话语只需心中意念就可以通过掌心传递到红皮书上。 ——那不可能! 红皮书厉声反驳道。 ——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小姑娘。更重要的问题,是我的伙伴们现如今是否还在那里。 ——你说什么呢?这不是说话不算数吗? ——你问问你爸爸,后来是不是他的某个亲属把别墅里的书都处理掉了? 友理子暂且从背囊中收回手来,向驾驶席探出身去。 “爸爸,那所别墅在我们上次去过之后,有没有人清扫或整理过?” 爸爸依然面朝前方,只是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中友理子的脸。 “这事儿我倒没有听说过啊!” “那么,房子里也就没有动过,是吗?那里有很多书,对吧?简直就像图书馆一样,那些书也都原样保存着,对吗?” “我想大概是那样。如果处理了什么东西的话,老爷子或隆司大伯会通知我们的。” 隆司是爸爸的两个哥哥之一,森崎本家的长子。 “那种别墅,不是说不可能找到买家吗?” 妈妈说道。她一只手臂撑在仪表板上,像是要推着汽车帮它跑得更快一些。 “穷乡僻壤的,连路都没有,房子也破破烂烂!” 友理子也记得有这么回事儿。隆司大伯曾经说过,如果那所别墅的位置和品相再好些的话,倒也可以出资翻修一下,让大家都能使用。然而,现状已经是无法收拾,完全成为废宅一座了。 “不过,大伯好像说过,那些书倒是应该找专业书商去看看。” 不管怎么讲,那书可真是多得难以计数。 “大伯说,其中或许有些值钱的书——” “友理子,你哥哥是不是提到过那座别墅的书啊?” 妈妈真够敏锐! 听到询问,友理子摇了摇头。 “没有啊!不过,那里的书确实太多了!都是叔爷自己搜集的吗?他全都读完了吗?我简直太佩服他了!” 这话不假,千真万确。上次全家去看别墅时,哥哥就在那间图书馆一样的“书房”里不知厌倦地取出各种书籍浏览,还说过——这里简直就像汇聚了全世界的书呢!你瞧瞧,小不点儿友理!这边是英语书,这边大概是法语书。这边是什么语种呢?都是没有见过的文字,这可真像是几百年以前的古书呢! 是啊,妈妈小声地说道。 “大树确实爱书如命哪!” “咱们上次去过之后,已经快五个月了吧?门锁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爸爸像是刚刚想到,担心地嘀咕着。 “就算是上了门锁,也可以打破窗户跳进去呀!大树一定会这样做!” 妈妈着急了,叫爸爸加快车速。爸爸调整了一下握方向盘的手。 友理子又把手伸进背囊中。 ——妈妈完全相信了耶! ——没有办法!做母亲的都会那样想的。 ——这都怪我,对吧? ——如果这点儿事你就退缩,以后就会一事无成!倒不如……小姑娘——红皮书说道。 ——现在先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根本不困。 ——那你告诉我,你对那所别墅的主人你叔爷,有多少了解? ——你还不知道吗?你是我叔爷买的书呀! ——所以,我就想核实一下我和你掌握的信息嘛!回忆一下就行了,不必解释。 友理子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按照红皮书所言,回忆了有关叔爷的情况。 初次听到此事儿,是在去年天气还很炎热的时候。晚饭时,爸爸说出自己还有个叔父。 爸爸的爸爸—— 友理子的爷爷是个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可如今却说“好像有”,这岂非怪事儿? “情况非常复杂,所以,老爷子之前对我也保密呢!” 爸爸向妈妈解释道。 据说,爷爷小学四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之间,曾经有过一个非血缘关系的“弟弟”,是爷爷的父母收养的孩子。 “那是我爸爸的爸爸职场上司的孩子,并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爸爸在全家一起吃饭时提到了这个特定的话题,就对妈妈讲述起来。这个特定话题中,有很多内容连友理子也听不懂。而哥哥无论听懂听不懂,都不会流露在脸上,他似乎根本就不感兴趣,只是自顾自地大口吃饭。其实他在仔细聆听,友理子自然明白这一点。因为,当友理子用询问的眼神暗瞅哥哥时,哥哥总是用眼色告诉她:“你不必懂……如果你一定要弄明白,过后我再告诉你吧!” “经过了很多周折和争执,他从婴儿时代就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总也没能有个归宿。最后,曾祖父终于接受委托,把他收作了养子。” 据说爷爷的爸爸在这方面是一位“大度能容之人”。有人说是正式认领,有人则说不是。孩子的妈妈呢?说是自己一个人无力养育,就跑掉了。 爸爸妈妈快速地一问一答。 “他年龄有多大?” “比老爷子小一岁。” “那,还真是兄弟俩呢!” “要是相处得好倒还可以。” 遗憾的是,那位养子到了森崎家,还是未能和睦相处。 “还好,头几年过得蛮不错,所以比到别人家强多了。” “挺可怜的!” 据说爷爷跟那位养子经常干仗。 “我爷爷好歹把他送进了高中,可他很快就辍了学,不久就离开了森崎家。” 他没有履行正式的领养手续,所以不牵扯户籍等问题。只是,此人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是忘恩负义!老爷子郁闷了好长时间,奶奶也很忧伤。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爷爷彻底忘掉了那位养子,长大之后自己也当了父亲,现在又当了祖父。爷爷的爸爸妈妈早已长眠于九泉之下。 那位养子的名字叫水内一郎。 “这种姓氏很少见啊!” “据说那是他亲生母亲的姓氏。” 这位水内一郎已经去世了。 “就是上个月的事情。那位被指定为遗产代理人的律师,跟老爷子取得了联系。” 水内一郎留下了遗嘱——说是要把遗产的一部分,赠予孩提时代养育过自己的森崎家。 “遗产……他有好多钱吗?” 妈妈瞪大了眼睛,筷子还没从嘴里抽出来。 “据说炒股赚了大钱呢!他摇身一变成了富翁。人生真是难以捉摸呀!他连高中都没有好好读过,也没有亲人,居然能获得那么大的成功!” 水内一郎是独身一人,没有任何亲属,他的遗产,大部分都捐献给了慈善机构或团体。 “老爷子感动不已呢!这个一郎啊!要是老爹老娘都健在的话,该会多么高兴啊!” “那钱,真能拿到吗?税费怎么办?别搞不好税费还交得更多呢!” “不要紧!税费全都交给律师处理。据说咱家真能拿到已经说定的那部分遗产呢!” “不是咱家拿,是老公公拿嘛!” 爸爸没正形儿地笑了笑。 “不过嘛,反正,早晚都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东西。” 这是第一阶段的消息,后续消息隔了大概一个月时间。某天晚上,隆司大伯下班回家时顺路过来。他说,哦,几天不见,你俩又长高了嘛!大树还在努力打棒球吗?隆司大伯详细地说明了情况,但爸爸似乎相当失望。 “这算什么呀!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老爷子也这么说呢!世上根本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据律师解释,办完各种手续之后再缴纳税费,水内一郎留给森崎家的遗产就只剩下关东北部深山里的旧别墅了。 “虽说是别墅,其实他本人就定居在那里呢!” “哦,他就死在那儿吗?” “不是,他死在旅途中,在巴黎。” 在塞纳河边一家古旧书店里,水内一郎死去了。他在山丘般的旧书峡谷中忽然倒下,店主赶过来时他突发心肌梗塞已经气绝身亡。 “他在此之前健康状况就不太好,本人也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连遗嘱都写好了。” 据说他经常去巴黎,还去世界各地旅游呢! “他有花不完的钱。独身嘛!除了外出旅游,回来后就关在那所别墅里。他不爱与人交往,连朋友熟人都没有,只跟那位律师打交道,而且是在有事要办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就连一起喝杯酒的机会都没有呢!” 大富翁、不爱与人交往的隐士——律师如此评价。据说,水内本人也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那,海外旅游就是他唯一的爱好了吧?” “不不,旅游只是手段而已,书籍才是目的。书籍!而且都是古旧书籍。” 周游世界,走访古旧书店,找到中意的图书就挨个儿买,价格不是问题(隆司伯父此时采用了挥金如土这个词语),他连续不断地买书。 “为了收藏书籍,他除了居住的别墅还有三处房产。那些可是没有留给老爷子啊!” 别墅里的书堆积如山。 “他格外看重的书籍都收集在那里。” 总之,先得过去看看情况——隆司伯父说道。 “老爷子完全没了兴趣,甚至觉得这事儿太过麻烦。他叫我全权处理,真是没办法。” “真不好意思,哥哥!” “要是那所旧别墅收拾收拾还能用,我们大家共同拥有,也是可以的嘛!放暑假可以去那儿聚会,吃烧烤。” 妈妈插了几句嘴:“既然是富翁,或许还有不少好家具呢!帮我看看吧,哥哥!”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就这样,隆司伯父又联系过几次,可每次的消息都让人兴致大减。那座别墅岂止是破败不堪,简直让人诧异——它居然还能支撑住。说到家具,也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玩意儿,房间里到处是垃圾。主人好像连一个帮工都未曾雇用,也不知吃饭问题是如何解决的。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汩汩流出混着红铁锈的液体。 那些书怎么样了呢?书确实多得堆积如山。一楼里面那个最大的房间,就是图书室,整个墙面都是固定书架,上面塞满了书。书架里塞不下的,就堆在地板上。 “我只粗略地看了一下,好像都是外语书籍。那些书到底能值多少钱,外行人恐怕估算不来。” 或许会有值钱的?——确实,当时这么说来着。 “还是得找个书商过来看看才行。可是,那个地方也太难走了!根本不是什么别墅区,也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孤零零盖了一座屋子,周围什么都没有。道路也是走到半截就成了私家小路,没人收拾。我们又出来找到家庭用品商店,买了几把镰刀和柴刀才摸了进去,简直把我们累惨了!” 既然这样,倘若冒冒失失找来书商过去,还不知得花多少佣金呢!爸爸苦笑着说道。 在那种地方,那种房子里,在无数的古旧书堆中,水内一郎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他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他不感到寂寞吗?最先说出这话的是哥哥。 “咱家人也去看看嘛!” 他开始频繁地央求爸爸,妈妈表示赞同。 “孩子他大伯和婶子都是淡泊之人,也不会有 什么欲望,就算有什么好东西也可能未曾看到。我也想去看看呢!你不想亲眼看看吗?” “可是,阿勇哥哥他们也去看了,不也都目瞪口呆地回来了吗?” 阿勇是爸爸的二哥,他跟第一个妻子离了婚,跟第二个妻子还没有孩子。他两口子都有工作,在兄弟当中是最最富裕的,爸爸妈妈都认可这一点,但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了一点儿。 “阿勇他们虽然有些眼力,但说到底不过是时尚派。他们喜欢的是奢华玩意儿,古董和古旧家具连看都不看。” 在做出重要决策时,妈妈的意见总是被优先采纳,所以遵照这项铁的法则做出了决定,十二月初,友理子全家便去那所问题别墅参观——探险。 那一天,虽说走路已不再需要斧头,镰刀还是必不可少。想到这里,友理子突然醒过神来。 “那条路还能走吗?”她问坐在前排的爸爸妈妈,“要是又长满了杂草,怎么办?” “上次去时跟伯父借的镰刀放在后备箱里了。”爸爸答道。 “多亏你想到,友理子。” “大树已把草割了,没问题的!” 妈妈快速地叨咕着,不知何故爸爸没有应声。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路上几乎没有车辆,他们时而超越大卡车,时而被大卡车超越。有一辆大卡车侧面厢板涂抹着各种各样的鱼类图画,跟友理子他们的车并排行驶了一会儿就从前面的坡道开了下去。 红皮书开始发话。 ——听起来,我的伙伴们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别墅里呢! ——嗯,太好了! ——刚才说到的隆司,我也记得呢!他进过那个房间,夫人跟他一起,但是没有孩子。 这是指友理子的堂兄堂姐。 ——他们比我和哥哥年龄都大,很少再跟父母一起出行。 其实,哥哥也一样,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一提到“全家出行”他就没有好脸色,有时会找个借口躲开,有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应酬。可是,跟棒球队伙伴或同学们一道出行,他却表现得特别踊跃。 “哎,孩子他爸,”妈妈仍用那种急切的语气询问, “那所别墅最后怎么样了?孩子他爷爷接手了吗?” “可能接手了吧!” “办过正式手续了吗?” “我想是的。” “那,如果大树真的在那里,就不会触犯法律——犯下非法侵入罪了。那是他爷爷的别墅嘛!” 妈妈快嘴快舌地下了结论,便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爸爸似乎想补充一句,但欲言又止,只顾专心地驾驶。 真是不可思议。红皮书说道。 ——小姑娘的家人似乎并不了解那个遗留别墅的人,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亲近感。 ——是呀!我们本来就不了解那个人嘛! ——可是,不还是称呼叔父和叔爷吗?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友理子也思索了一下。 ——那可能是因为水内或一郎不太好叫出口,这样反倒能营造亲近的氛围。 ——是那样吗? ——嗯。爷爷就是直呼其名,而且说他们曾经是一家兄弟,所以我们也就那样称呼了。 其实爷爷也曾说过,他已是作古之人,把他当作亲属对待也算是最起码的祭奠。奶奶又开始操心了,她说,那每年的忌日怎么办?就在咱家办吗? 忌日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个人啊,确实太孤独了! ——你是说我叔爷吗? ——嗯。自从我去了那所别墅,虽然只过了三年,但我立刻明白他是个孤独的人。 但有人说他并不寂寞。 ——孤独却不寂寞吗? 回应尚未传来,友理子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你说过“英雄”也和你一起待在那所别墅,对吗?这就是说,“英雄”也跟你一样是书吗? 红皮书轻声回答——是啊! 友理子把手使劲摁在书上才能“听”清楚。)一它是我叔爷买来的“书”,对吗? ——嗯,从哪里买来的我不知道,但伙伴是谁,应该知道的吧?)一那为什么叔爷平安无事呢?他为什么没被“英雄”附体呢? 汽车驶下高速公路,进入了路灯和广告灯箱辉映下的街区。此时还难以判明夜空,但是,应该能够看到周围高高低低的山丘。爸爸汽车导航画面上显示的大型建筑标志,已变得寥若晨星。 ——这个问题太难解释了!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英雄”的主体并不在这个“圈子”里,它已被牢牢地封禁在另一个地方了。 一辆警车从岔道转弯过来,与友理子他们擦肩而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交警向后挺着脖子观望着这边车内。爸爸顺畅的驾驶动作毫无动摇,妈妈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警车的存在。友理子从后视镜中看到,妈妈紧盯前方的笔直目光中有一种令人畏惧的神情。在那双眼眸中,一定映照着遥远前方山中的那座别墅。说不定,妈妈已看到昏暗房间的某个角落亮着一盏手电筒或蜡烛光,好像是哥哥裹着旧毛毯在瑟瑟发抖。 ——可是,“英雄”具备了其他书本所没有的功力! 而且,在小姑娘居住的这个“圈子”里,还流传着几册可以传授那种功力的抄本。它们虽然不是“英雄”本身,却可以算作“英雄”的一部分,或是具有影响力的“书”。 森崎大树在水内一郎别墅里遭遇的就是这种抄本之一。 充满玄幻色彩的故事!听过之后,却无法再置若罔闻。 ——尽管“英雄”的主体已被封禁,但那抄本还在流传,那般封禁岂不毫无意义了吗? 对于特爱较真的小学五年级学生的追问,红皮书毫不畏惧。 ——没有的事儿!如果放任自流的话,抄本毫无疑问会在所有的“圈子”里流传,且会毫无节制地蔓延。如今,之所以仅剩下寥寥几册,就是因为“无名之地”把“英雄”的主体封禁起来了。 “无名之地”! 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这是怎么回事儿?友理子掌下运力刚要深究下去,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放在膝头上的背囊滑落了。 汽车驶入了尚未铺装的砂石路,爸爸在驾驶席上全力以赴,妈妈更加使劲地撑住了仪表板。 “快到了吧?爬上这个坡道……对吧?” “只有一条路嘛!” 友理子一边保持平衡不从座椅上滑下去,一边艰难地捡起了背囊。 车窗外笼罩着漆黑的夜幕,两道灯柱在夜幕中上下跳动。这样一来,浮现在灯光中的树林也随之摇曳枝条、扭动着根茎舞动起来。在这种时候是谁把光亮带进大山里来?在这种时候是什么人踏人树林还得开灯?刷拉刷拉,嘁嚓嘁嚓,树林里发出了一阵骚动。友理子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挺直了脖颈。 陡然之间,别墅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刚才还不见踪迹,现在猛然闪现,就像沉睡的动物被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醒,突如其来地进入视野。 夜空漆黑,山间昏暗,树林幽暗,别墅则显现得更加暗郁。友理子想,那是因为黑暗被幽禁在了里面?天空、大山和树林都是自由的,但别墅里面的黑暗却被幽禁了。就因为无法脱离幽禁,它们才折叠、重合并高度凝缩了起来。 在幽暗的压迫下,叔爷遗留的别墅似乎比初次来访时倾斜得更加厉害。 汽车停了下来,爸爸关掉了发动机。 “友理子,下车啦!” 不知何故,友理子像要穿上防弹背心似的紧紧抱住 了背囊。 为了靠近别墅的门厅,爸爸不得不动用割草镰刀。杂草疯长,格外茂盛,且没有芟过的痕迹。 这段距离比刚才短得多,坡度却更加陡峻,所以汽车开不上去。上次全家来访时,友理子刚上坡就摔了一跤。就在摔倒的同时,她发现了曾经铺路的痕迹,富有光泽的整洁路石残片散落在草丛之中。 那是哥哥在扶起友理子时发现的,他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在清楚地看到别墅内外全都荒芜凋敝时,他才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爸爸妈妈。 “水内先生过去是大富翁,现在可能已穷困潦倒了吧?” 爸爸妈妈也去看了看路石残片,面面相觑。 “维持这座房子也挺不容易的吧?” “既然不容易,还不如把那些书卖了去呢!” 他能跑到巴黎去寻购古旧书籍,却不能维修日渐破朽的别墅! 大树、大树!妈妈在爸爸身前身后一手拨开草丛,另一只手舞动着大型电筒放声呼喊。 哎,太危险了!当心割到你的手!你退后! 妈妈充耳不闻爸爸的劝告。 别墅的窗口看不到灯光,妈妈呼唤多次也没什么反应。友理子看到,妈妈眼眸深处幽光闪烁,像是在寻求那并不存在的灯光。妈妈的目光十分强烈,令人感到仿佛会在窗玻璃上反光。 千呼万唤,别墅里没有应答。 门厅有门锁,但并没有锁住。在门把手的上方和门板与门框之间,钉着浅绿色的金属片并挂着提包形状的锁头。崭新的锁具,像刚刚用魔术变出来似的,锃光瓦亮。 这是谁干的?律师?隆司伯父?妈妈尖声逼问。 爸爸回敬说:“我怎么知道?” “美子,镇静点儿!” 爸爸直呼妈妈的名字,并抓住妈妈的肩头用力摇晃了几下。 妈妈的眼神游移恍惚,双眸深处的幽光消失了,抓着电筒的手臂耷拉下来。 最后是打破了一层门旁的窗玻璃,然后拉开窗户并从那里进入了房内。爸爸在从破口伸进手去扳开月牙窗锁时,手腕被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翻越窗口是身材小巧的友理子最擅长的。进入房内,她闻到了一股灰尘气味,黑暗沉重地压迫下来。友理子接连不断地打喷嚏,以至于不得不用背囊紧紧地捂住面孔。 “大树!大树!” 爸爸和妈妈用电筒照亮各处,呼唤着,寻找着。 透过背囊的薄布料,红皮书的窃窃私语传递到友理子鼻尖上。 ——小姑娘,去图书室! 友理子手握的笔形电筒,是某次购物时的赠品,她不得不伸出脚尖一步步探着地板前行并时刻注意避免摔倒。幸亏没有脱掉鞋子,地板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黑暗中看不清楚就踩着它们走了过去。途中,她取出红皮书单手紧紧抱在胸前,又把背囊扔在了脚边。 ——穿过走廊,向右转! 原来的模糊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友理子也弄清了房间的布局关系。那间格外宽敞的房间就是图书室。对了,打开这扇门。 门把手顺滑地转动,门扇朝外拉开,带起一股轻风拂动了友理子的额发。 室内本应漆黑一团,可电筒照亮处之外的部位,也还能看到一排排书脊。 它们在发光!放在这里的书本发出星辰般的微光,闪闪烁烁。它们的色调具有微妙的差异,有白色、黄色、蓝色、金黄色、紫色…… 抱在胸前的红皮书也泛出微弱的光亮,映照在友理子脸庞上。 “阿久!” “哦,是阿久啊!” “你回来啦,阿久!” 呼唤声此起彼伏,从天花板上传来。友理子惊讶地后退一步,脚下又发出一声呼唤。 “阿久,你回来得好啊!” 友理子慌不择路地拔脚就逃,这时抱在胸前的红皮书更亮了一些,发出温暖的光亮。 “不要紧!小姑娘,你别怕,它们都是我的伙伴。” 这里的书本全都会说话吗? 漆黑的图书室里,周围堆放着难以计数的书籍,交替放出微弱的光亮,友理子简直像天象穹顶下唯一的观者。 “阿久,这孩子是谁?” “你怎么把一个小孩儿带回来了?” 为什么我没有触摸其他的书,耳旁就能听到它们的喃喃细语呢? “因为,这里是我们书本布设的界域啊。小姑娘!” 红皮书用温柔的嗓音告诉友理子。 “所以不用把我拼命抱紧也可以交谈。小姑娘,你累得够呛吧?在那儿坐一会儿!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友理子吓得魂飞魄散,一时无法动弹。书本们都噤口不语,只是静静地眨着眼睛,好像在等待友理子镇静下来。微光之中,她看到右脚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梯凳,可用来探取高处的书籍。 这是个三层的梯凳,最上层和第二层也放着书。友理子坐在第一层,挺直腰板以免碰到那些书本。 红皮书仍然放在膝头上。 “这孩子的父母也一起来了。请哪位念一下咒语吧!” 红皮书向伙伴们招呼道。 于是,房门近旁的书架上传来了歌唱般的优美声音。只有一个小节,轻声吟唱而已。 别墅中没有了爸爸妈妈四处搜寻哥哥的响动,呼唤大树的喊声也消失了。 友理子跳了起来:“你们干什么了?你们对我爸爸妈妈做什么了吧?” 友理子扔掉书刚要跑出图书室,房门在眼前啪嗒地关上了。 “不要紧的,小姑娘。” 不知道把它掉在哪里了,红皮书话语中带着笑意。 “只是让他们休息一下,睡着了。你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对吗?” 友理子抓住了门把手,扭不动,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门板一动不动。 “真的?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啊,是真的嘛!”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本领?” “书本具备了将人导入睡眠的功力。小姑娘不也是经常打开书页就睡着了吗?” 没错儿!确实有过坐在书桌前打开课本或参考书就打盹儿的情况。 “要是有趣儿的书,我是不会打盹儿的。” 友理子撅着嘴表示不满,但似乎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阿久啊,这孩子是谁啊?” 友理子的背后,天花板附近传来了询问声。 “她是把《英雄见闻录》拿出去的那个男孩的妹妹。”红皮书答道。 可以分得很清楚,书本们的声线好像都不相同,跟人类一样。 友理子小心翼翼地返回刚才那个梯凳旁边。红皮书扔到哪里了?茫茫星海之中太难寻觅。 “小姑娘,你把电筒灭掉吧!那种光线太刺眼了。” 既来之则安之,顶撞也没多大意思,友理子顺从地照办了。同时,她深呼吸了一下,灰尘钻进鼻孔,她又打了个喷嚏。 这下,她踩到了地板上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包袱皮样的深灰色布头。为避免再度踩到,她捡起布头想放在旁边,手感却仿佛天鹅绒一般,还具有甸甸的质感。 “阿久啊!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友理子的周围,书本们开始交谈了。 “我知道。这孩子的哥哥接触了《英雄见闻录》,他叫大树。大树是一个‘真器’,所以被附了体。” 太遗憾啦!红皮书的语调很沉重。 “我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可是力不从心啊!” 真的很抱歉—— 在红皮书道歉时,友理子终于找到它的红色闪光,它掉在了梯凳的那一边。 “你的名字叫阿久吗?” 友理子的耳中传来了回答: “嗯。这是我真名的缩略语。” 阿久解释说,自己是公元前三千年编纂的辞典。 “当然啦,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因为在那个时代,这个‘匿子’里还没有皮革装订的书籍呢!” 这就是说,书中内容相当古老! “那,你是哪一国的辞典?” “巴比伦国。” 它说自己是初学者使用的咒语辞典。初学者与咒语这两个词如此组合真有些滑稽,友理子忍俊不禁。 “太奇怪了!这简直像是童话故事。” 红皮书——阿久没有跟着一起笑。友理子的笑声被书本们静默的闪烁吸收殆尽。 “阿久啊,那个叫大树的男孩并不是一个‘真器’,而是‘最后的真器’。” “什么!?” 阿久发出友理子从未听到过的惨叫声。 书本们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 “大树那孩子不只是被附体了。” “他成了‘召唤者’!” “越狱了!” “发生了越狱事件!” “‘无名之地’敲起了一响钟声!” “‘英雄’被解放了!” “封禁被解除了!” 书本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友理子感到像是被抛进了百鸟群当中。喃喃细语的百鸟群,它们像群星般闪烁着,一齐喃喃细语。 友理子头晕目眩,特别难受,强烈的反胃感觉。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想用手捂住耳朵。 “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 此话一出,书本们都沉默了。 此话穿过手指缝隙,冷酷无情地回响在友理子耳边。 这个世界的末日! 抬头一看,塞满宽敞图书室的书本们像水底宝石般熠熠生辉。友理子一个人沐浴在宝石之光中。 “怎么会是这样?” 这个声音很熟悉!友理子伸展双臂向梯凳那边奔去,然后把阿久捡了起来。 “喂,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家伙们都说了些什么?你说清楚!让我也明白。告诉我!” 友理子抓住阿久甩来甩去,书页哗啦哗啦乱响。她翻开中间的书页把脸贴近,书页上排列着符号似的文字。 “小姑娘,小姑娘!”阿久好像被甩得晕头转向了,声音有些颤抖,“你镇静点儿!你把我摔坏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跟大家说说,你哥哥做了什么事情。”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 《英雄见闻录》是什么?“无名之地”是哪个地方?哪个国家? “《英雄见闻录》是记录‘英雄’的抄本之一,就是你哥哥从这儿连我一起拿走的那本书的名称。你哥哥像是误解了,以为阅读那本书需要用我呢!” 据说,《英雄见闻录》里面的文字和阿久里面的文字乍一看感觉颇相似,不过仅只相似而已,它们的构思、历史以及编纂的民族与国家全都相去甚远。 “即便如此,你哥哥能看出我是辞典,已经是冰雪聪明了。” 他拿走书时,恐怕并不打算独自解读。 “他是不是还想拿给学校的老师看呢?他可能会说,老师,我找到一本稀罕的奇书!” “不,阿久啊,你说错了。” 友理子背后有个沉重的声音在主张不同意见。 “在触摸到《英雄见闻录》的一瞬之间,那孩子就已经被玷污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当初就不会要我了。那孩子,当时确实只是对手中的旧书产生了兴趣而已,因为在选择我之前,他还翻阅过其他好多书,并在文字上进行了对比。大家还都记得吧?” “‘真器’只能是‘真器’!”另一个声音冷淡地甩出此话。 “你不要这样说话。大树是这位小姑娘的哥哥。”阿久十分悲哀。 友理子听不太懂说话内容,但她能够感觉到阿久在呵护自己。 “我的哥哥……” 她抬起头来面对屋内所有的书本说道。她知道书本们都在注视着这边,她感觉到了。 “他在学校把同学……” 友理子讲了森崎大树的事情。大树是个什么样的哥哥,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在学校出事时,友理子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被老师送回家时妈妈失声痛哭。今晚来这里时,爸爸妈妈又谈论了什么……她没了条理,乱了顺序。 即便如此,书本们还是聚精会神地倾听。 “我哥绝不是那种跟同学吵架就动刀子的人!” 这回轮到友理子为哥哥辩护了。 “阿久告诉我说,我哥哥是被坏书附体了。那是我哥从这里拿走的书——《英雄见闻录》吗。那是一本坏书,对吗?他缠附在人身上教人干坏事,对吗?它就是你们说的‘英雄’,对吗?我哥哥就是因为那家伙,而违心地干了坏事!” 我看见过“英雄”。虽然没有看清脸面,但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看见了古怪的尖顶王冠和破烂的披风。哥哥就在他面前把头蹭在了地板上。 “‘英雄’矗立在哥哥面前,挺着胸,昂着头,哥哥被他欺骗了,肯定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哥哥绝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残忍的事情!” 友理子气喘吁吁,话语也断断续续,想诉说的话、想倾吐的事还有很多。 “这孩子想找她失踪的哥哥,想去救他。”阿久补充说,“我们想办法帮助他们吧!” 那些书闪烁的频率愈发快速,色彩时浓时淡。 “我说过这办不到,太鲁莽,但当时还不了解情况嘛!” 不知道发生了越狱事件!不知道森崎大树变成了“召唤者”!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必须有人去追捕‘英雄’。这小姑娘莫非具备了这样的资格?” 书本以沉默回答了阿久的提问,它们只是反复地闪烁着微光。 隔了相当长的时间,大家缄口不语。等到友理子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对面墙边书架的最高处传来了沉重的说话声。 “若是单论资格,你说得倒也没错儿!可让这么个孩子经历更大的艰险,阿久啊,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说话的是一本闪烁着深色绿光的书。它一开口,其他书就屏气吞声减弱了亮度,所以友理子很容易找到它。 “没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问题!”阿久用强烈的口吻反驳道,“这孩子希望去寻找自己的哥哥!”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条路途上会遭遇怎样的艰险。” “小姑娘是不怕艰险的,对吧?”阿久向友理子求援,“无论遭遇何等艰险,都比回到过去的生活强得多。对吧?” 小姑娘说了,去学校就会因哥哥而受人欺侮——阿久继续说道,“所以她决定去寻找哥哥,就是这么个事情嘛!” 友理子确实对阿久这样说过,然而尚未弄清状况就被要求,“无论经历何等艰险”,她的决心难免会有些迟疑或动摇。或许,要根据“何等”的程度来做出判断。 “寻找我哥哥有那么艰难吗?” “嗨嗨,怎么?你要打退堂鼓吗?”阿久觉察到友理子的畏缩情绪,“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 “我是下定决心了。可是……” 最让友理子放心不下的,是刚才听到的那句话。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这种事态比一名初中生失踪要严重几十倍几百倍。难道这也要让友理子承担责 任? “阿久啊,你先别说话。”深绿光闪烁着命令道,旋又转向友理子发话,“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友理子。”友理子也仰望着书架高处,凝视着深绿光答道。 “友理子啊!我叫……是啊,你就叫我‘贤士’吧!” 听上去像老爷爷一般嘶哑的嗓音。 “我跟这座宅邸的主人很亲近。” “你和叔爷——水内先生?” “是啊!要说来到这里,还有许多伙伴比我时间更长。但论亲近的程度,我可是数第一的。” 水内怎么样了?贤士问道。 “你不知道吗?” “他离开这里好长时间了,比外出旅游时间还长得多。你告诉我,水内命数已尽了,对吗?” 是的——友理子回答道。他在巴黎的古旧书店里发病倒下,去世了。 “到底还是这么回事儿啊!” “我以前来过这里,伯父伯母他们也来过。他们来时没有提到水内先生去世的事情吗?” “确实有不少人进来,看到我们都吃惊不小。但是,他们说话断断续续,而且水内又跟世人断了交往,我还以为他是想给人一种自己已经死去的假象,然后再去别处呢!” 真的死了吗?贤士嘟囔着,听上去有些失落,“我跟水内发生了矛盾,他去巴黎恐怕也是由于这个缘故。” 就是说,人类与书本发生了争执。不过,此处的书本发生那种情况倒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这里来就属于那种场所——友理子继而想道。 “我无法实现水内的愿望,那原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来到这里后,我长时间努力劝导水内,可水内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观点,一直抵触。最后,他怒不可遏,为了寻求取代我的贤士,他又出门远行了。” 既是大富翁又是孤独隐士,还是古旧书籍收藏家,他在寻求什么呢? “水内在寻求起死回生术!” 这里的状况令人惊愕不已,此话更让友理子大为惊奇。 “让谁起死回生?” “在遥远过去亡故的、水内唯一珍爱的女子。” 水内一郎的身世孤寂而清苦,但他还有唯一的红颜知己。他一定非常钟爱那位女子! 那位女子已经死去,所以水内力图让她起死回生。 “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买了这么多书来研究吗?” “是的。水内坚信,如果能把世上所有的知识都汇集起来,总有~天能够找到让死者起死回生的方术。” 友理子巡视黑暗中闪烁的无数光点。是的,这是一套庞大的知识集成系统。 “我告诉过水内,他的这种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起死回生的方术,至少水内所寻求的方术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劝他选择别的故事,他却没有接受。” “故事”?这个词出现得特别突兀,即便对名副其实的少儿友理子来讲,也感到这个词用法怪异,此处应该使用“方法”、“道法”或者“法术”等词,才恰如其分。 “故事?”友理子以确认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贤士并未做出补充说明,而是飘忽不定地闪烁了一下。 “友理子啊,依我来看,阿久也跟你一样幼稚。阿久很想助你一臂之力,我理解它。但是阿久太幼稚了,还没有完整地把常识传授给你,就冒冒失失地带你来这里了。” “没有的事儿!”沉默许久的阿久出声了,“你可别把我说成一个愣头青哦!” “那你也已经把友理子的思路搞乱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被强加了罪名的阿久,不服气似的申辩了一声。 “贤士啊,请您不要训斥阿久。正是因为有了阿久我才鼓起勇气,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在学校里受到欺侮也是现实情况,如果没有阿久,自己恐怕早就崩溃了。 “既如此,我就不训斥阿久了。” 看到贤士这样和颜悦色地表态,友理子也温和地道了谢。她略加思索,再次郑重地道谢。 “友理子,首先我要请你做出一项决定。” 要么现在叫醒爸爸妈妈一起回家,要么谈谈接下来的打算。 “当然,谈完了打算你再走也行。可是说起来,太耗时间了,你还是会担心爸爸妈妈的。这座旧宅很冷啊!” 的确如此,友理子自己也冷得够呛。可是爸爸妈妈毫无觉察,正在沉睡,要是不管他们,恐怕会被冻僵的。 “能不能念个咒语让房间暖和起来?” “那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贤士的语调中带着笑意,“你是说,你已经不想回去了吗?” 是的——友理子点头应道。 “你真是个要强的孩子。” 这是在夸奖我吗? “要强的孩子,在学校里还怕受人欺侮吗?那算什么屁事儿?” “嗯……但是,如今已不仅仅是那点儿问题了。” “我是感到很好奇,”友理子说道,“单凭能跟书本们对话这一点,我就觉得很了不起,不过,我感到只是才了解了一点儿皮毛而已。” 贤士似乎叹了一口气,“原来是好奇心啊!是求知欲吗?你的眼睛跟你哥哥一模一样。” 友理子心中一阵痛楚,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哥哥和我很像吗? 贤士互换了另外一个名字。“我明白了。”那本书答道。 给房间升温的咒语比给爸爸妈妈催眠用的时间稍长一些,发音也不尽相同。 没过一会儿,友理子的脚下开始升起暖意。书本的魔法!真正的魔法! “谢谢!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友理子在梯凳上端正了坐姿。 “那就先讲讲‘英雄’吧!”贤士说道。 所谓“英雄”,是你生存这个“圈子”里最美丽、最高尚的物语——贤开始讲述。 “这个我也明白,英雄都是那种人物嘛!” “他们不是人物哦,友理子!他们是物语!” “哦。” “如果人只为存活,无论有怎样的丰功伟绩,那也只是事实罢了。而有了思想,有了讲述,被别人讲述过,才会产生‘英雄’。于是有思想、有讲述、被别人讲述,这些全都属于物语。” 所谓“英雄”,就是构成一切丰功伟绩源泉的物语——贤士说道。 “你所说的‘圈子’中人的‘英雄’,就是从源泉式的‘英雄’故事中产生的抄本一样的东西。” 首先,必须有所谓“英雄”故事的存在! 在人世间做了杰出贡献和伟大事业的人就被称为“英雄”,并被永久地广为传颂。这是因为,那个“英雄”源泉故事的抄本早已被炮制出来。 “如此炮制的抄本仍然属于物语或故事,所以它们给作为源泉的‘英雄’赋予了功力。” 故事是循环往复的,人类历史源远流长,英雄辈出,类型也多种多样,所以他们的伟大功业,为世人颂扬并世代流传至今。因此,作为源泉的“英雄”也功力倍增。 最为美丽、最为高尚的物语(故事)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强大。 “那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吗?如果源泉发展壮大起来,就可以得到更加完美的抄本——这个世界上就会诞生无数的完美英雄。”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确实是了不起的事情。” 最美丽、最高尚的故事在光芒四射的同时,还会产生同等浓厚的阴暗面。这也是“英雄”——贤士解释道。 “这就是一张盾牌的表面和背面,正与负的两面。光明与阴暗面永 远是相随相伴的,任何人都无法把它们分开,绝对无法分开。” 光明愈是强烈,阴暗面也就愈加浓厚。 “在‘英雄’的源泉中,阴暗与负面的事物也在蓄积,它也像光明一样不断地增强功力,两者如同竞赛。” 结果会怎样?来自源泉的抄本也会发生同样的变化。 “你所生存的这个‘圈子’里的英雄,也同时具有正负两个方面。” 若负面愈加浓厚,它的抄本的负面也就愈加浓厚且不断地发展壮大。 “光明是善良的事物,阴暗面则是操纵邪恶。”贤士迟缓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俯视着友理子。 “阴暗面增强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凭你的小脑瓜也该想得到。” 遵照贤士的教诲,友理子开始用她的小脑瓜思索。 “那……世界上就会产生更多的邪恶,对吗?” 正是这样——贤士答道。 “这个‘圈子’里,会充溢着无数闪烁灿烂光芒的善良和无数黑暗沉沦的邪恶。” 因此,作为源泉的“英雄”就会在某个时期被封禁。 “如果把源泉封堵起来,新一轮的循环也就停止了。这样,虽无法让已经出现在这个‘圈子’里的正与负的英雄故事枯竭,却也能够防止它们继续增长。” 遏止大规模的循环,只留下小规模的循环。 “比如说,就像关掉水龙头不让水继续流出来?并且,把已经流出来的那部分水——存在水桶之类的容器里就能循环使用?” 出乎意料,贤士笑了,仍然是老爷爷的那种笑。 “你的比喻挺有意思嘛!不过,思路基本正确。” 看来友理子得分了。 “可是,贤士,我不明白,”刚才频繁出现的那个词,阿久也说过好多次呢,“圈子,指的是什么呢?” 感觉像是指世界或人世间的意思,可是,为什么要用“圈子”这个词呢? “不可以用‘世界’这个词吗?” “因为世界不是‘圈子’啊!” 因为世界是实实在在的客观状态。 “世界在人世产生之前就已存在,世界并非只靠人世而成立,还有天体和大自然。包罗万象的一切才是世界。而‘圈子’与世界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贤士说道。 “‘圈子’是在人类创造出语言并力图解释‘世界’的那一瞬间诞生的。它是功力也是意志、或希望与心愿,包括这所有的一切。这就是‘圈子’。” 难以理解。友理子为了领会贤士的教诲而苦苦思索。 “那……‘圈子’就是人世间,对吗?” “人世间是‘圈子’之内的一部分。” “可是,希望和心愿都是由人来完成的事情啊!” “但是人对世界上看不到的东西也要做出解释。对吧?这样一来,有时就会超出人世的范围。所以,友理子啊,‘圈子’就会比人世间更广阔。岂止如此,它现在已经比‘世界’更大。” 比实实在在的“世界”还要大! 力图解释世界、既是功力也是意志的“圈子”无限扩大了吗? “正是在这个‘圈子’中,故事才得以循环往复。” 没辙了,认输吧!友理子放弃了。 “我理解不了。思路跟不上了。” 贤士并没有像学校里的老师那样训斥友理子。 “还是无能为力啊!你太小了,听听就行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只要有决心把它搞清楚就行了。” 他在布置作业?这倒是跟老师一样。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并不只是人类。对吧?即使是生物,也有其他很多种类呢!” “有动物们,小狗、小猫等等?” 友理子很喜欢小猫,而哥哥则喜欢小狗——这些不合时宜的回忆在她的大脑中一闪而过。 如果想喂养宠物的话,绝对要养狗!——在这种时刻,哥哥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是啊,小狗小猫会讲故事吗?它们也在力图解释世界吗?不会的吧?小狗小猫虽然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它们是不会构思‘圈子’的。” “但是,人类对小狗小猫却非常了解,有很多故事就是以小猫小狗为主角构思出来的。” “那并不是小狗小猫的故事,而是人类力图解释小狗小猫而构思出来的故事。说到底仍然不是小狗小猫的‘圈子’,而是人类的‘圈子’。” 因为只有人类才构思故事、讲述故事。 “那好,友理子,你再思考一下。” 故事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呢? 那还用思考吗? “既然是人类构思出来的,当然是从人类中产生出来的啦!” “从人类中吗?人类的什么地方有这种功力呢?” “大脑!”友理子“砰”地拍了一下脑袋,“这里,脑瓜。” “真的是那样吗?” 友理子有点儿困惑,然后把手捂在胸口。 “那在这儿!心,就是heart。” 嗯!友理子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是心吗?心是在你身体的哪个部位呢?你能指出来吗?” “我说了嘛,在胸膛里呀!” “可是,那里只有称之为心脏的一种脏器啊!” 它现在也是有节律地搏动呢!友理子的手掌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律动。 “友理子啊,故事中是有源泉存在的,它是在人类力图解释世界的一瞬之间与‘圈子’同时诞生的。所有的故事就在这里产生,从这里流入‘圈子’中,然后在‘圈子’里循环。” 源泉!难道这里还会有水龙头吗? “真是稀奇古怪的事情。故事是人类构思出来的,所以源泉不可能存在于别的地方。” “有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源泉。” “你瞧!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友理子伸手指着贤士,快速地插嘴说道。 于是,贤士的语气中含有了一种劝诫的意味——你要仔细地听我说的话! “虽然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源泉,但全都是一样的。尽管与人数一样多,却仍然只有一个,因为力图解释世界的意志只有一种。一个‘圈子’里面只有一个源泉。” 这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这种源泉叫做‘无名之地’。” 终于出现了——无名之地! 友理子抬起头来,用力地睁大了眼睛。虽然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但她很想了解它。 “那里是一切故事产生和回收的地方。” 像“英雄”这种总源性的故事,也是在“无名之地”曾被封禁——贤士继续说道。 “守卫封禁地的是驻守‘无名之地’的卫士们,他们被称作‘无名僧’。” “他们是和尚吗?” 对于友理子的询问贤士先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词语。 然后他答道:“外在形态就是那个样子吧。” 不过,原本他们就是没有名字的。 “只是曾经造访过那里的‘圈子’里的人们这样命名,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外形与僧人相似。” “他们是不是为神明服务的人?” “‘无名之地’是没有神明的。” 那里只存在构成一切“神明”的源泉的故事。 “不管怎么说,‘英雄’的总源即主体也被封禁在那里。” 友理子还想更加详细地询问有关“无名之地”的情况,可贤士却像要制止她似的抢先把话题转了回去。 “就像刚才所说的 那样,‘圈子’里存在着业已流传的‘英雄’故事,它们在循环往复……” 关乎封禁的“英雄”主体而编写的抄本,也在“圈子”之中。 “前者是人类的记忆,后者是人类创造的记载。你明白它们的区别吗?” 似乎明白——友理子点了点头。 “记载与记忆相互补充,既可以根据记忆来创造记载,也可以凭靠记忆补充记载中欠缺的部分。而且,还可以根据记载来编造新的记忆,哪怕是原始记忆中所不存在的事情。” 因此,即使关闭了总源的水阀,业已流出的“英雄”故事也不会枯竭。 “不过,只要封闭了主体,阴暗面就不会浓厚到爆发危机的程度。另一方面,光明也无法照耀到‘英雄’主体曾经自由的时代。” 此即“圈子”内和谐机制的保持——贤士解释道。 “但人类这种动物,似乎永远无法领会这个朴素且至关重要的法则。” 贤士的语气中透出慨叹。 “自古以来,人们永无休止地追捧‘英雄’。倘‘英雄’遭到了封禁,人们急切的追捧心反倒变本加厉。他们追求着、寻找着,处心积虑,要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们所依据的线索就是“抄本”。 阿久告诉友理子,虽然“抄本”并非“英雄”本身,但却是“英雄”的一部分,或是具有影响力的一种“类书”。 “其中既有为‘英雄’而编纂的抄本,也有为‘英雄’的丰功伟绩而编纂的抄本,还有遭遇了‘英雄’的人们的见闻录。” 友理子亟不可待地插嘴发问:“那《英雄见闻录》呢?是什么样的抄本?” “那是一本极为浅显易懂的见闻录。” 说是浅显,对于孩子却已非同小可——贤士苦不堪言似的补充道。 “它作为书本成形刚满一百年,还很年轻呐!对孩子来说也算适合。” 友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阿久,她知道阿久也在看她。两人对视——孩童与“年轻的书”的组合。 “通过这些抄本,人们对‘英雄’主体的功力可窥一斑,并且能够获得它的部分功力。” 于是就会被黏缠附体! “当然,并不是所有接触抄本的人都会被附体,被附体的人必须具备某种资格才行。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真器’。” 森崎大树也是“真器”! “那……‘召唤者’呢?他与一般的‘真器’有什么区别呢?” 前面也曾出现过“最后的真器”的说法。 “友理子啊,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但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你可不能急于求成啊!知识是要通过身体力行来掌握的,鲁莽行事,失去的东西会更多!” 受到了批评,友理子乖顺地缄口不语。 “正确地说,人要想成为‘真器’,接触抄本且被它附体而成为‘真器’所必备的要素不是别的,正是暴怒。” 贤士平平淡淡地继续讲述。 “‘英雄’的阴暗面所最喜爱的,正是人的暴怒情绪。” “那就是说,有人也让哥哥产生了暴怒情绪?” 这似乎又是个急性子的提问,没人理会。贤士虽未正面回答,却指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仅仅是你,生存在这个‘圈子’里的人类都总是把‘英雄’这个词语作为美好善良的化身。” 所以,人们只看到“英雄”闪光的正面即称之为“英雄”,平常使用“英雄”一词的时候都是指善良的正面。 “因此,当我们这样谈论‘英雄’的真相时,就会感觉有些费解并困惑。你也是这样的嘛!” 大概……是这么回事儿吧!友理子大脑中仍然理不出头绪来。 “是啊……” “那好,我们来改变一下称呼。你以前所知道的美好善良的‘英雄’就称作英雄,而‘英雄’的阴暗面即邪恶的负面就称作‘黄衣王’。” 黄衣王?——友理子重复念叨着,仍不知所云。阿久在旁边告诉她,如果用小姑娘所使用的语言来表示就是如此这般几个字。 这样一来,友理子也找到了感觉。的确如此,友理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古怪的家伙,头戴王冠似的帽子,身上裹着披风——尽管看不清那披风的颜色。 “这个‘圈子’里有个‘编织者’比你出生的时间还早。” 就是编写故事的人——阿久又为她做了解释。 “就是作家吗?” “不只限于作家,但大致如此。” 看到友理子领会了阿久的注解,贤士继续讲述。 “那个‘编织者’作为真人肉身,会尽可能地接近‘英雄’的真实,并把它编织成一本书保留下来,这就是《黄衣王》。” 它不是小说,而是戏剧。 “有些人知道它会把读者引向毁灭,所以极为痛恨和惧怕。另一方面,也永远有人在追寻它。” “那就是说,那也是‘英雄’的抄本,对吗?” “正是这样。它还是功力最强的抄本之一呢!” 贤士似乎在微笑。他批评人十分严厉,表扬人却和蔼可亲。 “因此,我们把‘英雄’的阴暗面称作‘黄衣王’。” 从这里开始,往后我们就使用这个名称吧! “‘英雄’的主体会根据看到他的人随意变换模样。” 也就是说,他会采用看到他的人所寻求的模样。 “所以吧,友理子啊,‘英雄’未必会装扮成王者的模样,也未必会穿黄颜色外衣。你那次看到时他戴着王冠,裹着披风,那可能是因为你哥哥在寻求那种模样。你哥哥认为功力超强的人物形象就应该是戴着王冠,裹着披风。” 友理子开始努力回忆哥哥钟爱的漫画、电影和小说,莫非其中也有戴王冠、裹披风的大王出现? “也许会是这样。我觉得这可能就是王者风范。” 友理子感到,自己根据“功力超强”这句话来想象其他模样有些困难。他该不会是总理大臣吧——那就应该是西装革履的大叔了。其他的……对了,穿着军装的将军?还是大王的形象容易想象,而且电子游戏中也出现过。 “我明白了。驱使哥哥那般恶劣行径的,应是‘黄衣王’。” 邪恶的超强功力! “那好,友理子,这里请你再思考一下,”贤士启发她说,“如果你被剥夺了一切自由,并被无限期地幽禁在固定的场所,你会希望得到什么呢?” 这个用不着深思熟虑,友理子即刻回答。 “我希望得到自由!” “黄衣王也怀有同样的愿望。” 为此他必须拥有功力,拥有突破封禁的功力。 “黄衣王通过存在于‘圈子’里的抄本栖居在‘真器’中,汲取‘真器’的功力,就连‘无名僧’也无法阻止这个行动。” “为什么呢?只要把抄本全部收回不就行了吗?” “把散布在‘圈子’里的所有抄本都收回?” “是啊!” “那要耗费漫长的时间,且徒劳无功。” “为什么呢?” “人们会隐藏抄本,或继续复制抄本,接二连三,持续不断……” 友理子一脸愁容,在堆满书本的黑暗的图书室中,这个小女孩光滑洁白的额头上刻满了皱纹。 “那,干脆把‘英雄’这个故事本身收回来呢?不仅是关掉水龙头,把存在桶中的水也全部收回。” 停顿了一次呼吸的间隔,贤士沉稳地反问:“那样的话,‘圈子’里的善良人物及其功绩不也消失了 吗?” 如果把英雄的故事全部收回的话。 “可是……只把邪恶收回不就行了吗?” “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在哪里划分界限呢?” 友理子有点儿生气了:我是小学五年级学生,这么难的题目,学校还没教过呢! “也有人即使接触了抄本也不会变成‘真器’,还有人即使对抄本着迷也会从此大行善举,还有一些人觉察到抄本的危险,从刚才所说相反的意义上为了不让人们看到抄本而东奔西走。” 友理子求救似的看了看阿久。阿久毫不含糊地沉默着,甚至……好像在躲避友理子的视线。 “不管怎样,很难让‘圈子’里的故事枯竭。刚才不是说了吗?‘圈子’,跟故事是一回事儿,故事消失,‘圈子’也就消失了。如果用你能理解的话说,那就是文化和文明全都从人世间消失了。” 那里就只剩下实实在在的客观世界和作为动物的人类。 尽管有些不太情愿,友理子还是接受了。 “如此这般,‘黄衣王’就通过抄本积蓄了功力,”贤士继续讲道,“从古至今持续不断地蓄积,不断地涌现‘真器’,并且完成了增强‘黄衣王’功力的过程。” “比方讲是怎样一个过程呢?” “你认为是怎样一个过程呢?” 坦率地说,友理子的头脑中和心中早已是千头万绪,再也无暇考虑新的问题了。她恼羞成怒,简直要哭出来了。她已经疲惫不堪。 友理子身后不远处,有个温柔甜美的女性嗓音小声说话。 友理子回过头去。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战……”那个嗓音道,“战!” 战……?战争吗? “你是说,被‘黄衣王’附体的人都会发动战争吗?” 友理子交替审视贤士的深绿光和温柔甜美嗓音发出的淡紫光,同时大声地反问道。 “就是现在,你所居住的‘圈子’里也在频繁地发生战争啊!” “这个国家不会有事儿的!” “我说过了,是在‘圈子’里发生战争。” 报纸上有过报道,新闻中也有过报道。 “而且,‘战’并不仅仅意味着战争啊!”女子的甜美嗓音。 “人与人互相残杀,人与人争强斗胜,这些都是战争。” “那,事件之类也算吗?比如说犯罪之类。” “是呀!”女子嗓音悲伤地颤抖着。 “只要有一个人被杀,那也是战争。” 森崎大树杀害了一个同学,还把另一个刺成了重伤。 贤士说道:“‘真器’之间每次发起战争,‘黄衣王’就可以积蓄力量。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不断地积蓄至今。” “打破封禁需要多大的功力呢?” “需要毁灭一个星球的功力!” 所以,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消耗了很多很多的“真器”。 “友理子啊,无论多高的宝塔,坚持攀登总会到顶。无论多深的洞窟,持续下雨也总会灌满。” 增强“黄衣王”打破封禁功力的最后“真器”! 终于,友理子完全理解了。 “那正是最后的真器——‘召唤者’。” 打破封禁而越狱的“黄衣王”,借助最后的“真器”躯体降临到这个“圈子”里。 “是你哥哥成全了‘黄衣王’!” 友理子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图书室里并不寒冷,可她却无法抑制浑身的战栗。 “那,我哥哥……” 书本们闪烁着无颜六色的亮光注视着友理子。 “他在哪里?如果是在‘圈子’里,那就是在人世间,对吧?” 谁都没有应答。 “连你们都不知道吗?”友理子发出绝望的叹息并询问道,“无法推测吗?没有一点儿线索吗?” “实在抱歉。”那个女子的甜美嗓音喃喃细语道。 “‘黄衣王’未必一直借用你哥哥的躯体,”贤士说道。“你哥哥作为‘最后的真器’,也许早已被吞噬殆尽了。” “贤士,没必要说得那么恐怖嘛!”阿久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插嘴了,“小姑娘太可怜了!” “阿久啊,你把友理子领到这里来就是一个错误。” 阿久懊悔地沉默不语。 “并非没有一点儿线索。” 听贤士这样说,友理子猛地挺起身来,马尾辫重重地抽打在脊背上。 “真的吗?” “如果你去‘无名之地’,无名僧或会告诉你一些情况,或许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或许……你也能帮帮他们呢?” 友理子想起来了,阿久曾经说过自己好像具备这种资格…… “因为你跟‘最后的真器’有血缘关系,而且你还是个小孩子!” “为什么成年人就不可以呢?” “因为成年人已经浸染了过多的故事,想要涉足‘无名之地’,恐怕连人形都难以保住。” “我搞不明白。不过,除了我以外别人都不行,对吧?爸爸妈妈也不行,警察军队也不行。 “你也可以不管这些,友理子!” 话出意外,令友理子瞠目结舌。 贤士,你说什么啊? “你太小了,太弱了,没必要挺身而出承受这么沉重的负担。” “可是,如果放任自流,这个世界不就毁灭了吗?” “是这个‘圈子’毁灭!” “不就是说法不同而已吗?” “这个‘圈子’毁灭了,还会形成新的‘圈子’呢!而且啊,友理子,这个‘圈子’也不是一眨眼就能毁灭的,还有时间。” 友理子还要成长,长成大人,也许还有足够的时间讴歌人生。 “你切莫忘记,越狱的可是‘英雄’啊!他可是‘英雄’和‘黄衣王’二者合一的故事。如果是这样,那他在这个‘圈子’现形时,可就不只是‘黄衣王’孕育的巨大邪恶,‘英雄’所具备的强大善良也会现形。” 这就是说,友理子所生存的“圈子”并不只是单方面被毁灭。 “将会发生善与恶的战争,对吗?” 贤士闪烁了两下,就像是点了点头。 “在这场战争中,可能会有众多人们来参加,而不是你一个人去战斗。即使你想战斗,也要等到长大成人。” 阿久放出强烈的光芒,像是要吸引友理子的视线。 “而且吧……小姑娘,在这个‘圈子’里已经有些成年人觉察到‘英雄’的越狱行为,他们不久就会行动起来的。” “什么样的人?” “在全世界东奔西走寻找抄本的大人们。刚才贤士不是也说了吗?就是想要找到抄本并隐藏起来的人们。” “或者是研究抄本内容并力图探究‘英雄’真相的人们。”贤士说道,“他们把学到的知识筑成堡垒,力图保卫这个‘圈子’不受‘黄衣王’的侵害。” 追踪“英雄”,为捕杀‘黄衣王’而孜孜不倦地搜寻和钻研的人们。 “我们把这些人称作‘狼人’。” 因为他们嗅觉灵敏,因为他们拥有不知疲倦的双脚。 “所以呢,你就把这事儿交给他们去办吧!小姑娘就不必操心费力啦!”阿久努力发出爽朗的语调。 友理子仔细琢磨两本书交替发出的话语并深深地思索。其实,她脑袋里依然是一团乱麻,虽不至于一片空白,但也不在状态,尽管本人聚精会神,力图达到深思熟虑的境地。她一 第三章 无名之地 在睁开眼睛之前,友理子感到有一股轻风微拂额发,抚摸了额头。 接着,她闻到一股气味——土和草的气味。另外还有一种气味,那是自己生活的街市中没有的、不熟悉的气味。 运动鞋底传来柔软的触感,这却不是陌生的触感。一定是一对了,那是草坪,脚下可能是一片绿茵。 就是刚才,友理子还在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里,按照贤士们的指示操作。她先是伸手接住落下的书本,翻开并找到指定的一页,随即诵读里面的文章——友理子当然不会读,而是跟着贤士复述。但友理子亲手捧书、亲口诵读正是至关重要的程序。 然后,她找遍别墅里里外外拿来自粉笔,按照贤士指定书页的插图在图书室地板上画出一幅奇形怪状的魔法阵。为画魔法阵,友理子不得不先把地板上的书堆整理出来。书本好沉,灰尘好多,害得友理子喷嚏连天,吃尽了苦头。 她肩酸腰痛,眼睛被灰尘刺激得发红,痒得难以忍受,可在她目睹自己的分身从魔法阵中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劳累辛苦全都荡然无存。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笑眯眯地向她走来。 “你不用躲避,她就是在你外出时顶替你的分身。”贤士解释道。 “那,我是不能触碰她的,对吗?” 友理子想起哥哥曾经借回一张录像光盘,她看过那部科幻影片,剧中主人公乘坐跨时空飞艇去见从前的自己。制造跨时空飞艇的科学家 主人公,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触摸自己的分身,一旦接触,主 连同整个世界都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贤士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她会完全按照你的习惯方式行动,因为它是你的仆从。” “真的吗?” “你吩咐她几句试试!” 友理子命令分身协助自己来清除魔法阵。没想到,画在地板上的粉笔痕迹很难擦净,于是,分身按照友理子的吩咐,五分钟不到就找来了拖把。 “第二个魔法阵比刚才那个复杂得多,你一定要仔细画,不能出差错!” 这才是打开界门把友理子送进“无名之地”的魔法阵。 友理子几经周折,终于画完了魔法阵,却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鼓起勇气踏进魔法阵,要么屈服于恐惧临阵脱逃。 这时传来了贤士的声音:“友理子啊,你平时总把刘海垂在眼前吗?” 现在确实这样,友理子真的对自己的宽脑门儿有些介意。每当她把刘海垂在眼前时,妈妈就会训斥说:“那样眼睛会出毛病的!”所以平时她就用发卡或摩丝加以固定。可一旦活动起来,刘海还是会自然地垂在眼前。 眼下情况如此紧迫,贤士怎么会问这些不沾边儿的事情? “这样会出什么问题吗?” “你把刘海撩起来,让我看看额头。然后转向我这边,抬起头来。哦,你还不能踏进地板上的魔法阵!” 友理子向后退去,后背紧靠书架,并按照贤士的指令完成动作。 贤士开始念咒语了。咒语像歌曲一样富于韵律感但却不是歌曲,像佛经一样抑扬顿挫却又不是佛经。那是初次听到的匪夷所思的话语和音韵构成的声流。 贤士的声调忽然提高了许多,随即像是画上了句号一般戛然而止。紧接着,地板上的魔法阵像炽烈燃烧般放出光芒,友理子差点儿跳了起来。 额头上,掠过一种冰凉指尖抚摸过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一下,魔法阵的光芒瞬间消失。 但友理子仍能感到有某种物体在发光,就在自己的面部。 “走廊里应该放有一面镜子。” “你去把镜子拿来。”贤士立刻向友理子的分身下命令。 分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图书室,随即拿回一面小小的方镜。镜框生了锈,镜面也有三分之一被潮气和霉菌遮盖。 “你照照镜子!”贤士向友理子说道。 友理子在接过镜子时感到了分身手上的体温,吓得她甚至没有听到贤士说的话。 “友理子,你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友理子赶忙端起了镜子。 额头上有个五百日元硬币大的魔法阵,它的光芒映入友理子的眼睛,使她感到面前有个物体在闪亮。 小小魔法阵泛出薄荷绿的光亮,就像用荧光颜料随意涂鸦的图案。 “这——” 这不是跟地板上的魔法阵如出一辙吗? “使用额头上的徽标,就可以在你居住的这个‘圈子’和‘无名之地’间自由往来。因为,它也是准许你自由通过界门的徽标。” 这就是说,往来于无名之地和这个现实世界之间时,只要把手贴在额头徽标上心生意念即可。 “啊?那从无名之地返回这边时,我可以不来这座别墅,想去哪里都行吗?” “可以啊!” “但是,”贤士加强了语气,“如果水内图书室的魔法阵被消除或损坏,你额头上的徽标也会失效。所以,你还必须经常回到这里,仔细确认地板上的魔法阵是否完好无缺!” 那就是说,伯父或律师他们来时如果看到地板上的奇怪图案,惊诧之余把它擦掉可就坏事了。 “那我不在这里时,能不能请贤士们运用魔法功力阻止别人进来呢?”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无法制止他们在多次进入失败后产生疑心。” 魔法也不是万能的! “这样会把事情闹大的,对吗?” “你说得对!” 友理子使劲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倍加注意。” “贤士,有一件重要事情您忘了说,”沉默许久的阿久发话了,“小姑娘,这个徽标是不能随便让别人看到的,所以平时你就用刘海儿把它遮住。” 噢!所以说,发型非常重要。 “阿久你太性急了!我接下来就要说这件事情的。” “首先,这样解释还不够充分,”贤士似乎有些不快地继续说道,“在无名之地是无须遮掩额头徽标的,在你生存和立足的这个‘圈子’里则必须遮掩。还有就是从无名之地过渡到这个‘圈子’时的其他不同领域。” “不同领域?” “去了你就知道了。” “另外、另外——”阿久急切地插嘴补充道,“去了别处,不管遮掩得怎样严实,小姑娘也会碰到能够识别徽标的人。那些家伙就是‘狼人’啊!他们才学渊博而能感受到徽标的存在。你不必担心。不过‘狼人’中有很多怪物,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你要多加小心啊!” 我该怎么小心呢? “‘狼人’就是像水内一样收集古旧书籍的人们吗?” “大致是这样的。” “那就不会有粗野的人了,对吗?” 他们应该是学者型的人物吧? 可是,阿久却沉吟不语了。 “总之,怪人很多。” “‘狼人’都是追踪者、猎手,”贤士语气严肃起来,“而且,阿久啊,你的解释还是不够充分。” 额头有了这种徽标,友理子也就成了与‘狼人’相同的存在。”贤士说道。 “我吗?” “因为你即将踏上追踪‘英雄’、追踪‘黄衣王’的征途!” “黄衣王”使森崎大树成为“最后的真器”并实施了越狱,所以搜寻大树无异于追踪“黄衣王”。 “友理子啊,就在此刻,‘黄衣王’已感知你这个戴徽标的人出现了。” 戴徽标的人——友理子小声地复述道。 “在无名之地,无名僧的语言称戴徽标的人为奥尔喀斯特。这就是你从今往后的身份了。” 什么意思啊?友理子心中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 “我的情况已被敌手知道了吗?” 友理子的膝头一直哆嗦,事态的发展令她始料不及。自己只是想找回哥哥而已,怎么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弄清来龙去脉,就已经开始惊天地、泣鬼神了? “‘黄衣王’越狱之后,已能够凭着意蓄积功力了。他把手脚伸进这个‘圈子’,不顾一切地成长壮大起来。也许,他根本没把你这个小家伙放在眼里,也许会在某处感到你碍事而企图灭掉你。” 越说越玄乎了不是? “那家伙会干出什么事儿来,连我也搞不清楚。不过,友理子啊,如果你遭遇到‘黄衣王’派出的魔使,可得小心行事。” 魔使?友理子喉管里咕噜地响了一声。 “无名僧他们怎么样?很厉害吗?” 贤士没有应答。 “阿久,如果我想求助,那些‘狼人’们会帮我吗?” 阿久也沉默不语。 友理子缓缓地迈出脚步,并把它——红皮书拿在手中。 “阿久,你跟我一起去吗?” 阿久的红光像电池即将耗尽般微弱地闪了闪。 “眼下还没到无名之地召唤我的时刻。” 友理子叹了口气,随即把阿久放回书架。 请原谅!阿久像是在轻声申辩,一阵颤动传到友理子的掌心。 “那好,你去吧!” 我不去了——友理子差点儿这么说,眼泪也差点儿流出来。 站在旁边的分身伸出手来,友理子猛地抓住分身的手并紧紧握住,可是分身却慢慢地摇摇头。 “请把那面镜子交给你的分身!”贤士说道。 “你不能从这个‘圈子’带任何物品去无名之地,只能独自前往。” 友理子失望地把镜子递给分身,却依依不舍地握着分身的手不放。这时,分身轻轻地把她的手指掰开了。 “出发之前,你去看看父母吧!” 刚才去找粉笔,看到爸爸妈妈正在走廊、门厅旁的地毯上像婴儿般酣睡。友理子真想摇醒他们讲述一番,可她却不得不竭力抑止这种冲动。 “不用了,我这就出发。” 开弓没有回头箭!比起在学校受欺侮的痛苦,这不算什么……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事儿在后头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恐怕就是指的这种局面。 “爸爸妈妈就拜托给你了!”友理子对分身说道。 分身微笑着点头道:“交给我吧!不会出差错的。” 她会说话?!而且是友理子的声音!嗨、那还用说?分身嘛!不过,还是挺吓人的! “那,在我返回这边时就有两个友理子了,那岂不穿帮了?” “不要紧!我有办法避免穿帮,到时候会向你解释的。” 她的口气比真人友理子还成熟,就像大两岁的姐姐。 “你去吧!多加小心!” 我的头发居然比我本人还好——有这种可能吗? “好了,我们要打开界门了。友理子啊,你可以走进魔法阵中央了。” 友理子迈步有些艰难,但还是站在了魔法阵中央。 贤士开始吟诵咒语。这次不只是他独自一人,汇聚在图书室的所有书本齐声唱和,也能听到阿久的声音。 魔法阵燃烧起来,放出青色光辉,笼罩了友理子的身体。辉光炫目,迫使她闭上眼睛。魔法阵外的分身挥手致意,其身影烙印在友理子的眼底深处。 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站在柔软的草坪上。 没有身体移动的感觉,也没有飞上天空、潜入地下或穿过门庭、翻越山岭的感觉。 只是刚刚清醒过来,人就站在这里了。 缓缓地——友理子睁开了眼睛。 在她稚嫩的头脑和心中,充分自信已经最大限度地做好了精神准备,想象过一切能够想到的情况及一切突如其来的可能,从峰顶到深渊的极端状态。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便将友理子的自负吞没并彻底粉碎了。 灰色天空和相映成双的广阔无垠的枯槁草原,友理子孑然一身伫立在草原当中。 两眼上方分外明亮,那是额头的徽标在放光。抬手贴过去,手指即被照得雪白。随即光亮消失,这是在告诉她——你确实抵达目的地了。 天空看上去特别贴近,那是云层低垂的缘故。云层下面还有雾气在流动,并泛出比云层更深的青色,看上去冷冰冰的,好像极细的冰粒在气流中浮游。 灰色的茅草严实地覆盖着地面,摸上去,令人意外的柔软、袅娜而鲜嫩。或许灰色茅草并非枯槁,它们本来就是这种颜色。摸过茅草的手凑到鼻子前,土壤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已被露水打湿了。 三百六十度的视野中只有天空和草原。地平线曲曲弯弯,就像波澜不惊的洋面,远远近近划出悠远的弧线,起伏跌宕。然而,高地坡坎无处堪称山冈,低处凹陷也没有所谓洼地。 这种场景似曾见过!稍加思索,友理子想了起来——是沙丘!如果把这草原变成沙地,这里就会成为沙漠景观。 这里就是无名之地! 就是这幅缺少色彩的景象! 不知不觉,友理子嘬着嘴唇吹起口哨来。孤单而无助的口哨声,被清风裹挟着消失在草原的远方。 我该朝哪边走呢? 这时,从青雾深处传来了钟声,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友理子不由得倒退几步,蜷缩着身体环视周围。她觉得钟声就像潮水,后退时从背后涌来,向前躲就从前方涌来。而且,她无法判断钟声来自哪个方向,既像是从地下冒出又像是从天而降。 从头顶奔涌倾泻的青雾在远方向两边分开,如同撩开了衣襟。难道是在以钟声为号,特意为友理子拓展视野? 在舒缓隆起又顺滑下降的草原对面,浮现出一座恢宏建筑的轮廓。友理子目瞪口呆,风吹双眼泪水盈眶,可她却忘记了眨眼。 那是寺院,还是教堂?抑或只是普普通通的山峰?难道友理子看错了吗?如果是绝壁峻岩仿佛展开屏风的那种景观,以前全家出行时,也曾看到过日本的阿尔卑斯山,这简直是一模一样。 可是,山峰不会是那种颜色,那种比云层更浓、更暗的沉重灰色,还有深沉闪烁的紫水晶色和漆黑色。这些颜色组合在一起,那确实是建筑物。 上面盖着屋顶,是正三角形,从左右两端伸出兽角般的立柱,与其说是屋顶,或许称之为尖塔更为贴切。其下方还有一节、两节、三节——从这边看不到下半截。那建筑层层叠叠,看似皱褶的部分是因为外墙装饰了一排立柱。漆黑的部分是窗户,紫水晶色的闪烁或许是窗里灯光的色彩。 钟声就是从这座恢弘建筑中传出来的。然后,现在却又戛然而止。 风在呼啸。友理子耳中听到风声里混杂着人声。 那是歌声,有人在唱歌!低沉的、匍匐在地面般的声浪掠过草原滚滚而来。 在出乎意料的近前燃起了松明火把,风中摇曳出火星飞溅的尾巴。一个、两个、三个,火把从草原舒缓的隆起处跳跃而出。接着出现了人头的形状……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那三人登上隆起的坡顶,从这边可以看到他们穿着黑衣,衣襟垂到脚踝稍高处,走起路来下摆紧贴着小腿。他们光着脚。 那三人越走越近,迈着稳健的步伐,同一步调,不慌不 忙,脚踏实地。在高擎的火把照耀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友理子朝着他们跑了两三步,然后停了下来。虽然没人向她发出指令,但她很自觉地立正站好。 因为她觉得,那三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无名僧”。 那三人走下缓坡来到坡底,距离友理子大约十米远。 一阵晚风掠过双方之间的空地,火把随之腾起团团火星。 那三人停下了脚步,停止了唱和。 其中两人将火把放低到与头部同高,仍然高擎火把的那个人向前迈出一步。在那人发话前,在友理子发话前,友理子额头的徽标放出光芒,随即还原。 “小姑娘啊!”年轻男子的嗓音。 “新生的奥尔喀斯特啊!” 在他们背后的远方,朦胧之中矗立着那座恢宏的建筑。所以.友理子感到他们的呼唤仿佛发自他们的那座建筑。 “是!”友理子应答道。她的喉咙异常紧张,发声不够响亮,但应答却轻而易举地传了出去,飘荡在草原的上空。灰色天空与冰凉青雾反射着友理子的应答声,引起了阵阵回声。 “我们是万书殿的守卫——无名僧。” 年轻男子自报家门,随即高擎火把深鞠一躬,后面两人也同样点头行礼。 友理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三个无名僧抬起头来,前面那个发话了:“这里是无名之地,有奥尔喀斯特来访,敲钟两响,特此出迎。” 欢迎光临——前面那个催促似的点头侧身,给友理子让出路来。 友理子感到自己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已经过了无限漫长的时间,这次比踏进魔法阵中央界门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次是真正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跟随这些无名僧走进去,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就真的开始了。如果现在道歉说一句“对不起!我还是回去吧”,说不定还能得到谅解。 然而,友理子迈出了脚步。 “不必恐惧!” 友理子走近对方时,前面的无名僧语调沉稳。 “此地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我先陪您去万书殿。” 后面两人并肩领头前行,那个无名僧与友理子并排迈步,合着她的步调向前走去。 “万书殿,就是那座建筑吗?” 友理子不敢用手去指,只把视线投向前方的恢宏建筑。 “正如您所说。” “万书殿是哪三个字?” 友理子问过之后,看到并排前行的无名僧不解其意,她便有些慌乱。 “哦!”无名僧绽开笑容。 “如果用你的‘圈子’里使用的文字,就是千万的‘万’,书籍的‘书’,殿堂的‘殿’。” “万书殿”就是收藏了万卷藏书的殿堂! “就是大型图书馆吗?” “您可以这样理解。” 并排前行的无名僧嗓音年轻,面容也年轻。他是一位青年,个头儿倒不是很高,肩头与友理子头顶齐平,头发全都剃掉了,光滑的脑袋形状倒是蛮顺眼,眉毛浓黑。身着一袭黑衣,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物件。 俨如寺院或教堂的建筑,摄人魂魄的宏伟图书馆和守卫在那里的、和尚模样的司书们——为了放松心情,友理子故意这样想象着。学校附近的图书馆中,连男馆员都罩着五颜六色的围裙。无名僧也适合使用围裙吗? 这种想象毕竟太恶作剧了,索然无味也无法放松心情,所以,友理子很快收回了思绪。 她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万书殿仍然遥不可及,友理子对那充满视野的威仪感到几分恐惧。她难以忍受沉默,所以绞尽脑汁地思索怎样向无名僧搭话。 “刚才你们唱歌了,是吗?” “是的。” “唱的是什么歌?” “念歌。” “就是念诵的歌。”还没等友理子追问,无名僧就解释道。 “歌词我听不明白,是哪个国家的语——” 话没说完,友理子忽地捂住了嘴巴。别说是念歌的歌词,眼下她能跟无名僧这样自如地对话,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这次,还是身旁的无名僧抢先猜中了友理子的疑问。 “我们无名僧能够理解‘奥尔喀斯特’的语言,还可以自如运用。不过,只有念歌的歌词另当别论,所以您听不明白。” “念歌的歌词是用什么语言写的呢?” “无名之地的语言。” 也就是说,这块空间拥有它固有的语言。那,这里就是外国吧? “刚才的念歌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可以吗?” 友理子问到半截又有些迟疑,她看到无名僧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 “唱的是‘黄衣王’和‘编织者’。” “是这样啊。”回应之后,友理子一时噤口不语。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要是被人家看成爱多嘴的小丫头,那多难为情啊! 抬头望去,万书殿的威仪终于迫近。可感觉上却没走多远啊!也许是因为周围没有参照物,友理子的距离感发生了错觉。 钟声再次响起,与刚才的音色不同,节拍也不同,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是轻盈欢快的韵律。 “那钟声是在通知无名僧们,不久,奥尔喀斯特将要到达万书殿,全体去大殿集合。”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有很多人要来吗?” “成千上万,”无名僧回答道,“不过,我们只有一个人。” 太奇怪了!.既然是我们,至少应该有两个人啊!友理子心生疑团。 道路开始延伸到舒缓的下坡,友理子的眼睛也能完全看清万书殿的模样了。 这是一座城堡——友理子想道。西洋的城堡!很遗憾没有见过实物,但也曾经在电视、电影和照片上看到过呀。这种形状的宏伟建筑屹立在山顶、河岸断崖边、湖畔森林里,在德国、在法国…… 友理子又感到它们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差异。是什么呢?难道用城堡这个称呼不恰当吗? 教堂,还是僧院?里面有和尚,所以该当这样称呼?不仅如此,城堡中必须具备的东西,这座万书殿似乎还不够充分。 对了,明白了!这里没有围绕城堡的护城河和围墙。在大草原的正中央,一座建筑兀然挺立。没有围墙,也就没有城门。顶着尖锐三角形屋顶的正面拱门已在友理子他们行进的前方豁然打开。友理子看到了两扇大门,那里漆黑一团却难以分辨是铁门还是木门。不过,门扇上好像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浮雕。 在门扇的前方,突出着三段半圆形的台阶。台阶两侧矗立着普通二层楼高的火炬台,烈焰熊熊,浓烟滚滚。友理子他们走过去时,门扇自动向内侧打开,悄无声息却似重于千钧。 在前面领路的两位无名僧左右分开,为友理子和并行的无名僧让开通道,他们的面孔近在眼前。 友理子大吃一惊,忍不住打了个冷嗝,幸好没有发出响声。 前面那两个人长着相同的面孔,后面这个也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前来迎接友理子的三位无名僧都是一个长相。转念一想,他们的身材也都完全相同。 他们是——三胞胎? 这些人……叫什么名字呢? 友理子身旁的无名僧轻施一礼向前走去,友理子跟在他身后走进万书殿。 里面有些昏暗,散发着幽香,与鲜花和香水不同,应该是傍晚骤雨初霁之后空气的味道,湿润清新,就像经过了洗濯。 短暂的大雨之后,空气中散发着负离子,原来雨后空气的味道不同寻常是因为充满了负离子—— 友理子想起哥哥说过的话。 不知是该称作大厅还是大堂,这里是一间大屋子。抬头仰望,高高的屋顶是呈六角形的天花板,每个角落间开着仿佛剪切而成的小窗户.从那里映人淡淡的光线。收回视线才知,这间大厅也是六角形,有六根立柱。 无名僧横穿大厅向左转,友理子再凝眸细看,周围满是雕刻,有的刻在地板上,有的镌刻在墙壁上,还有的与立柱融为一体。 这些雕刻都是人体形状,宛若希腊的神殿?身裹法衣、脚趿草履的诸神。可是,这里的——友理子眼下面对的雕刻却穿着古装剧中人物的那般装束。对面的那一尊,特别像父亲最喜欢的《三国志》电脑游戏中的武将。 还有……这里的地板上也有花纹,像是用小瓷片之类的材料密密麻麻拼成的图案。 那是文字!是文字、是文字、是文字!各式各样的文字,像似拼图打乱的错综交叠的图案,勉强可辨的文字与疑似文字混杂在一起。啊,是洋文字母吗?或是朝鲜文字?这里大概没有平假名和汉字? 友理子只顾看着地板向前走,冷不防撞在前面无名僧的背上。友理子大惊失色,而他却无动于衷。 “要进入走廊了!” 前方是长长延伸的走廊,顺时针舒缓地转弯。右侧全都是墙壁,左侧也是墙壁,每隔两米间隔,则有一个狭长的窗户。这里也有淡淡的光线映人,所以比大厅明亮得多。 “请注意脚下!” “是!”友理子回应道,并开始向前迈步。还没有走出多远,她就像要蹦起来似的停住了脚步。 汉字!有汉字!就在走廊左侧漆黑的墙上,窗户与窗户之间。 那是浮雕吗?赫然一个巨大的汉字,差不多有车轮那么大。 “圆!” 友理子念出声来,嗓门儿大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圆’字,对吧?” 后面两个无名僧闭口不答,前面的无名僧温和地微笑着点点头。 “对不起,我看到汉字非常惊讶。” 发现了自己认识的文字,友理子心情得以放松。好高兴!真令人怀念!而且有一点点滑稽。以前,即使在银行大厅也没见过这样的装饰。 “这是我们使用的货币单位,你知道吗?” 无名僧略施一礼。 “知道,而且也有‘圈子’的意思。” 圈、圈子。原来是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是一元钱、两元钱的意思呢! “我太多嘴了,是吧?对不起!” 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少见多怪! 无名僧默默地向前赶去,比刚才加快了脚步。友理子也不敢左顾右盼,集中注意力紧紧跟上。 本以为走廊右侧全是光滑的墙壁,其实却是书架。当友理子发现了长长排列的书脊时,又禁不住脱口而出。 “这……都是书?” 在对方应答之前,她试着去摸了一下,手上是坚硬的触感,绝对不是书本的感觉。 ——像石头。 这也是一种雕刻、一种装饰墙吗? 无名僧朝这边张望。友理子说了声对不起,随即收回手来。对方既没有斥责,也没有嘲笑她。 顺着走廊,他们绕着半圆形走去。友理子这才渐渐明白过来,万书殿之所以没有围墙,是因为视觉出了差错。 现在通过的这条走廊,其实就是她所看到的建筑物内部。也就是说,从外面看到的部分并非万书殿本身,而是环绕它的围墙之类。它过于庞大,看起来似乎是笔直的,实际上却是一座更大的圆形建筑的一部分。 这条通道就在其中,不知是城堡、教堂还是寺院的建筑主体,都被包围在它的内部。友理子不正是朝着那里行进吗? 不久,走廊的出口出现了。走廊尽头的右侧墙壁有个吊钟形的开口,悬着细细的格栅,可以看到门外绿茵的一角。 后面的无名僧走向前去,开始转动格栅旁边的轮盘,格栅吱吱呀呀地向侧面打开。 走出去就应该是友理子所看到的建筑物后面的部分。回头望去,这个出口也有两扇金属门,而现在是向外打开并被固定。 外面的天气不算晴朗,但从走廊出来时,还是感觉到有些晃眼。友理子眯起了双眼—— 嚯哇!她长舒一口气并发出惊呼。 她的盲目猜测歪打正着,刚才看到的雄壮威仪建筑确实是万书殿的外城,而且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最初一瞥竖起、展开的屏风印象也是正确的。在这扇无以复加的巨大屏风后面,隐藏着此般风景。 这里共有几个建筑物呢?友理子用双手都数不过来。那座更大一号、如同反扣的巨人饭碗似的佛堂,是大神殿吗?在它旁边矗立着一座钟塔,生来只见过附近寺院钟亭的友理子之所以能够判断出来,是因为塔顶悬吊着一口、两口或三口大钟。从这里仰望,或可称之为“悬着”,走近后却发现一口钟就比房子还大,所以,自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威严气势。这是大钟类中的怪兽! 建筑的颜色以灰色为统一基调,其间也有些许差异,有的偏紫色,有的略带红色,还有的泛着青色。宽而矮的建筑,窄而长的建筑,虽形状各式各样,不知何故看起来错落有致。或许,乃因所有单元皆由石材所造的外廊和台阶相连,而没有孤立的部分。全部建筑相互联结,颇具匠心,没有丝毫的矫饰,外墙异常贴近的单元曲折排列,又以台阶将起伏的长廊联结起来。两端的单元,则由高达三层楼的笔直廊桥联结起来。 联结方式随心所欲而错综复杂,似乎没有什么法则。即使凝眸逐一细看,也无法立刻看出哪条长廊通向哪个方向,就像是张扬错觉的艺术绘画.既能感觉其中一种力图在后续扩建中将所有单元强行整合的执著,又能感觉到玩具箱倾倒撒开时的那般愉悦。它们厚重而阴郁,庄严而恢宏。古色古香却无脉络可循,奇形怪状却超凡可爱。是的,友理子如此年少,也能感到那是怎样令人震撼的一座建筑——错综复杂、俨如城池的浩然景观超凡可爱。 此话难免有不逊之嫌,亦隐含着怀念之情。因为这座“城池”似曾相见。它无一处相似于日本,与友理子影像中看到的欧洲各国风景也不同,也不是美国或英国的市容。然而,她却感到十分亲切。 尽管如此,这块空间,甚至连钟塔也都整体涵括在内,友理子又一次慨叹于万书殿外城的雄伟恢宏。 这座“城池”的地面和道路也是多彩缤纷,以绿茵、石板和方砖铺就。友理子穿过的三角顶拱门和那座大厅,从“城池”这边看去就像一道门。这也是她看到“城池”中延伸的街道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在外城部分与友理子进来时相反方向的建筑中,有一座两层楼高的拱门,前面装有门扇。炒糖色的老旧木板上固定着铁制器具,上部排列着矛枪般的尖锐饰物。这是为了防御入侵者,还是为了阻遏逃亡者? 可在视力所及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人影。 门扇关闭着,但可肯定它开关得十分频繁。对面有一条道路,因门外冷雾弥漫.看不清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等景象。 觉察到友理子的视线,无名僧开口了。 “那座拱门的外面,过后会陪您去看,现在要赶快去大神殿。” 正如友理子所预料的,他开始朝巨人扣碗的方向走去。大神殿的外墙用铜板覆盖,表面泛着青绿色,鲜艳的青绿色斑点俨如外墙的装饰。 仿佛拥有这只大碗的巨人用蘸染了青绿色颜料的大笔信手涂鸦——友理子眼前浮现出如此景象。一定是巨人的孩子,童趣盎然地将颜料戳戳点点在外墙上了。 仰头望去,大 神殿屋脊顶着一座壶盖抓钮状的装饰,也是十分可爱,宛如西餐羹里摆放的小葱头或小蛋糕上面的奶油球。 突然想到,对了,这是童话中的街市!画书中的建筑! 虽然现实中并不存在,幻想中却可出现。 故事中描摹的、虚构的场所,或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街市”。 友理子在这里行走,运动鞋底踏着石板路。以前走惯了校区柏油路、商店街和自家附近步行道的运动鞋,一定惊讶于那无从寻觅的“街市”触觉。 赤足走路的无名僧脚下不凉吗?他们裤脚下露出的脚腕瘦骨嶙峋,怎样做才能变得如此骨瘦如柴呢? 这里的生活是不是过分艰苦? 喜欢恶作剧的顽童在巨人父亲的帮助下,建造了不可思议而愉快的、迷你庭院一般的“街市”。这里有身着黑衣、打着赤足、骨瘦如柴的守卫者,保管着全世界所有的图书——万书。 为了保护书籍免受侵害! 为了防止书籍成为侵害者! 大神殿的正面只有一处,屋脊仿佛舞娘的指尖高翘着,这里是人口。走近这里,友理子看到只有大神殿与其他的建筑不相干。 半圆形突出的台阶也是铜板制造的,看似很光滑。登上台阶就是人口,出乎意料,这里却是小巧玲珑的双开门,上面也刻满了文字——满是浮雕文字。 门扇左右各有一位无名僧立守。抬头一看,友理子几乎窒息。 又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无名僧相对鞠躬,门扇是打开的。打开一对,里面还有一对,再向里还有一对。别急,好奇怪啊!这堵墙有那么厚吗? 门扇一道道被拉开,友理子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推着后背走了进去。不,就像被吸人大神殿内部,双脚仿佛飘离了地面。前面领路的无名僧,黑衣脊背忽远忽近,目光的焦点模糊起来。 焚香的味道!友理子猛地醒过神来。 在这里,友理子的距离感和空间感又发生了错觉,外部看到的大神殿恢弘无比,其内部则显得更加宽阔。 斗兽场!她突然想到……还是环形剧场? 正中央有一座圆形舞台,周围环绕着无数层台阶状通道。看不出是座位还是单纯的栅栏隔断。因为所有的空间都被黑衣无名僧占满。 “请到中央位置去!” 引领友理子的无名僧让开通道退到两旁,友理子向圆形舞台走去。没有一个人咳嗽清嗓,场内寂静无声。友理子却感受到无名僧的无数视线。 她的膝头有些哆嗦,连腿脚都不听使唤了,脚尖磕绊了一下差点儿趴下。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说话,寂静无声。她的运动鞋底在地板上“吱扭”地蹭出了微弱声响。 圆形舞台的正上方垂下一颗颜色形状皆与白色灯泡相同的玻璃球体,由高度推测,玻璃球体肯定也巨大无比。友理子朝它的下方走去,出点儿差错,那个玻璃球体就会掉下来把她砸得粉身碎骨。 额头上掠过一丝凉意。同时,舞台上方的玻璃球体亮了起来。 额头徽标放出光芒,并径直向玻璃球体照去,就像友理子的脑门儿有一盏聚光灯照亮了玻璃球体。 玻璃球体表面浮现出闪光的界门魔法阵,在其光芒照耀下,圆形舞台的地板开始放出光芒,同时也映现出界门的魔法阵。 “奥尔喀斯特啊!”场内响起万众唱和的声浪,“请入阵!” 友理子恐惧万分,牙齿直打战,但她的身体还是听从无名僧的万众唱和,朝地板上放光的魔法阵走去。 友理子站在魔法阵中央时,额头徽标放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光芒减弱并被封闭在魔法阵图案中,又沿着纹路飞快地流动,它会在每个拐角处辉光闪烁,又在圆弧部倏然变暗,犹似纤细的光蛇在魔法阵纹路中巡游。 “请抬头!莫害怕!” 这不是合唱,只有一个旋律,成千上万个无名僧齐声向友理子发出呼唤。 友理子抬起头,她站在舞台中央的大神殿地面,周围是环绕的无名僧众。最高处一排无名僧的身影遥不可辨。友理子能够看清前排无名僧的面孔,已感到心满意足。 毫无二致的面孔,既不是三胞胎也不是五胞胎,这些人全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和同样的身材。 成千上万却只有一个人——就是这个意思! 心中的惊异无以言表,仿佛计测的仪表毁坏失灵,友理子只顾半张着嘴巴仰望黑衣军团。这就是东京穹顶体育场音乐会迷倒无数观众时的那般体验吧?可他们不都是和尚吗!这里并不需要友理子唱歌,而必须诵经念佛啊! “那个……大家好!” 脱口而出的是走调的奇怪嗓音。 “初、初次见面!” 成千上万的无名僧一齐鞠躬回礼,场内响起微波荡漾般的衣衫摩挲声。这幅画面不是幻觉,全都是实实在在的景象。 “我、我、我叫森崎友理子。” 无名僧们再次发出震撼大神殿的回礼声。 “你们、没有名字吗?” “我们是无名僧!” 友理子在与成千上万人同时交谈,感到几乎要被他们的声浪淹没。 “对不起,我能不能跟一个人对话?” 寂静无声。 是不是我说了什么错话? 这时,友理子正面中间行列中有一个无名僧行动了。他横穿过队列走到通道一端,然后朝友理子这边走下来。通道边连着台阶。 友理子在寂静中等他走近,只听得他的裸足踏在地板上啪啪作响。 “年少的奥尔喀斯特啊!” 无名僧在离友理子两米远处停住了脚步,然后点头施礼。他的双脚并未踏入魔法阵。 “这样就容易交谈了吧?” 这是一直陪同至此的年轻浓眉面孔的无名僧,嗓音也一模一样。 友理子点点头。 “是的。谢谢你。” 无名僧微笑了。友理子从其微笑中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慰藉,她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 抬头望去,成千上万无名僧相同的面孔浮现出相同的微笑。 “无名无姓的我们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模样。” 无名僧说着轻轻展开黑衣袖摆。 “为了让你放松心情,我们可以变换任何形象。现在的模样太年轻了,你好像非常惊讶。” 确实如此,最初见面时感到非常意外。 “对于‘僧’这样的存在,你心中的概念可能是年龄更大一些吧?比如说这个样子。” 无名僧用手呼啦地抹了一把脸,从头到脚顿时变了个模样。光光的脑袋,浓密而雪白的长眉毛,布满皱纹的面容,腰背有些佝偻,瘦小身材与友理子相仿。 抬头望去,成千上万的无名僧也都变成与老人相同的模样了。 “啊,谢谢!我会尽快适应这种面孔。” 这样就不必频繁抬头照顾全场了,只需集中应对面前这一个,把其他无名僧当成背景即可。 这样自己便置身于成千上万个老爷爷的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体验。 “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老无名僧颔首答道。 “你是为寻找你哥哥而来。” “是的,哥哥——我哥哥变成了‘最后的真器’。” 说出这句话后,此前因接连不断的诧异而神魂颠倒的友理子,终于找回了平常的心态。 我来到这里了——无名之地! 封禁“英雄”的地方!越狱的地方! “送我到这里的书本都说,你们大家会助我一臂之力!” 友理子后退一大步,深深地鞠躬,脑门儿几乎碰到了膝盖。 “拜托大家了!请帮帮我!请告诉我怎样做才能找到我哥哥!希望大家提供线索!” 沉默无语。 友理子紧紧地闭上眼睛,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见老无名僧迈着枯枝般的脚板走了过来。 老无名僧把手放在友理子头顶。 “好可怜的孩子!” 低沉而亲切的嗓音。 “‘奥尔喀斯特’大都是年少的孩子。因为,只有年少的灵魂才能找到前来此地的路径。” 贤士与阿久说过同样的话。 “但是,你是其中格外弱小的灵魂,你是女孩。你的脸庞过于稚嫩,你的臂膀还很纤弱,你的双腿尚未强壮甚至不足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即使如此,你还要去寻找你哥哥吗?” 友理子抬起头来,老无名僧的手掌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再次面对面视线相遇时,友理子看出老无名僧在为自己悲伤或哀痛。此前得到的全部同情和安慰的话语,也抵不上老无名僧那温厚包容的目光,抵不上他那轻柔抚摸的感触。 这些人确实了解“英雄”的详情,了解“黄衣王”的详情,也了解变成了“真器”的人们和哥哥身边发生的一切。他们没说什么难以置信,没说什么并不可能,也没有一笑了之。友理子不必多费口舌说服他们,这些人全都心知肚明。 这让友理子勇气倍增。 “我确实是一个女孩子,但未必因此而软弱无能。” 老爷爷,你的想法有点儿过时了。 “女孩子也不会输给男孩子,我没问题!我要跟大家一起努力! 我要找到哥哥,救出哥哥!还要协助大家再次封禁黄衣王!” 老无名僧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制止了踌躇满志的友理子。 “‘奥尔喀斯特’啊!你好像有点儿误解了。” “误解?” “我们把‘英雄’奉祀于此并封禁至今……” “是啊,所以……” “但是,我们对猎捕一时越狱逃回‘圈子’的‘英雄’却无能为力。我们已被束缚于此,我们已经不是斗士了。” 或者说,他们也已不是长于追捕的猎手了。 “可是,那该由谁、怎样追捕‘英雄’呢?要想封禁‘英雄’,总得先把他抓住才行吧?” 老无名僧慢慢地摇摇头。 “‘英雄’是无法抓捕的。” 哑口无语…… “我们只能做到削弱他的功力,并把他引回环流中来。因为‘英雄’也属于故事,所以,只要能把他引回庞大的故事洪流中,即可汇入‘咎之大轮’的流转而自动返回此地,然后,我们就可以完成再次封禁。” 咎之大轮——什么意思? “此地是故事的源泉!” 凝视着友理子的眼睛,老无名僧用教诲的语调继续讲述。 “就是故事产生和消亡的地方,就是故事出发和返回的地方。‘咎之大轮’就是产生故事环流的机关——也就是装置吧!” 推动‘咎之大轮’持续回转,便是无名僧的职责,老无名僧采用了一个特殊的词语“作务”1。 “但是,阿久和贤士——就是我遇到的书本们说,你们会帮助我的。” “你若需要获得智慧,我们或可办到。我们亦可找到你所需要的地图,但是追踪‘英雄’并实施抓捕,却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我们甚至无法与‘英雄’对抗。我们——” 我们是咎人2! 又说些无法理解的话!友理子已无心咬文嚼字。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就是说,我得单枪匹马上阵,大家都不帮忙喽?” 空有如此庞大的军团! 老无名僧已把友理子的焦躁情绪看在眼里,他丝毫不改淡定的语调。 “‘奥尔喀斯特’啊!”他上前一步把手搭在友理子的肩头,“不过,我会让无数的书本成为你的友军。它们已经感知‘英雄’越狱的信息,可能已经开始了追捕行动。‘狼人’不久也会出现在你面前,在你尚未知晓的领域中也有能够削弱‘英雄’功力的剑客和术士。” 剑客?术士?友理子下意识地摇摇头,表示不满。老无名僧沉稳地摇动她的肩膀,她抬起眼睛。 “你千万不可有畏难情绪,领域的数量多如繁星。” “领域是什么?是我居住的现实世界吗?可是,我家附近既没剑客也没术士啊!根本不可能有嘛!” 老无名僧的表情松弛下来。 “你所生活的地方也是领域。但是,其他地方也有领域。” 流转在“圈子”里的无数故事都是领域——老无名僧解释道。 “就在‘圈子’里一个个封闭的更小空间里。” 这可有点儿难以理解。如果说它们是交织在“圈子”内部的故事—— “会是书吗?” “不只限于书。原形可以是书,但有的领域,也会采用其他的表现形式。” 电影?漫画?电脑游戏?友理子越说声音越大,调门儿也越高,老无名僧却不为所动。 “我,也得深入其中吗?” “如果有迹象表明,你哥哥去过那里,那么你也必须追踪而行。” 难道要在现实世界中,往来于现实和虚拟的故事之间吗? “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是‘奥尔喀斯特’呀!” 友理子摸了摸额头的徽标,感到有些头重脚轻,这是徽标的重量、徽标的作用或戴了徽标的意义。 “你好像有些疲劳,最好休息一会儿!” 无名僧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恼煞人也! “我派人送你去房间吧!” 老无名僧抬手示意,另一个人走下台阶,就是最先见到的年轻人的面孔。环顾四周,只见除了老无名僧,所有人都已恢复了年轻人的模样。 “只有我保持这个模样,你放心吧!” 只剩一个老人模样的无名僧露出微笑,眼角皱纹变得更深了。 第四章 咎之大轮 走出大神殿,经过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游廊,穿过一座、两座、三座规模形态各异的石造建筑来到户外,沐浴着淡淡的阳光走过庭院,进入了另一座建筑。这里是被称作“僧坊”的无名僧的住所,其中一个房间安排给了友理子。 僧坊的外观看似由石材建造,进入内部却可看到老旧的粗大房梁和立柱。地面是黑黢黢、色调凝重的木地板,家具也是实木做的,见不到其他建筑中那种金属材料的考究装饰。 友理子跟着领路的年轻无名僧登上了三层楼,根据窗户和楼梯踏步台的数量判断,大概是三楼。楼梯也是木造的,只有扶手,可能是生铁制造,就像在拱门看到的格栅那样,黑黢黢的,手感也粗糙。 僧坊里窗户很少,整体上都昏暗无光。楼梯的倾角忽然变得陡峭起来,友理子感到小腿肚子有些酸疼。 “请进!” 年轻无名僧打开了铁框加固的单扇木板门,里面大概有四铺半席的面积。正面和右侧是灰色的土墙,向下倾斜的天花板最高处装着三角形采光窗。左侧墙边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右侧墙边有个简陋的木床,铺着白色床单,摆着单薄的枕头和叠好的驼色毛毯。木床尾部摆着小学生在教室用的那种桌椅,桌上有一盏可以托在友理子掌中的小油灯,雪白的灯芯从半透明的灯油中探出头来。 “请您随意使用!” 鞠躬行礼后,年轻的无名僧离去了。门没关严,仿佛他会片刻即返。友理子沉重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她的感觉是准确的,年轻的无名僧又返转回来。他双手捧着托盘,手臂上搭着另一条毛毯。 “请用餐!” 他把托盘放在友理子面前的桌上,白色盘子上放着白色面包,另有一只水杯。 “谢谢!” 友理子向他道谢,年轻无名僧默默回礼。他点头时先是挺胸拔背,然后并拢双脚——符合礼仪规范! “您如果有什么吩咐,请使用这个!” 托盘上面,水杯旁边,立着一个形似铃兰花朵的手铃,年轻的无名僧用手指了指它。 近前可以看到,年轻无名僧的双手粗糙不堪,指甲劈裂。 “我可不能总这样邋里邋遢,对吧?” “不管怎么说,请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年轻无名僧把搭在手臂上的毛毯放在木床尾部。 “这里会很冷的,请您多盖一条毛毯!” 这次,他似乎真的要离开了。年轻无名僧伸手拉开了门,并再次立正准备行礼。友理子却追着他问道: “哎,这房间里的书也是仿造的吗?” 友理子踏入房门的同时就发现,摆满墙边书架上的大量书本与走在万书殿走廊时看到的一样,都是雕刻。如果说略有差异,那就是前者为石雕,后者为木刻。 “这座建筑号称万书殿,可为什么里边的书都是假的呢?” 年轻无名僧不眨眼地回望友理子,浓密的眉毛,幽黑的双眸。 “不是假的。” 喃喃细语却听得十分真切。 “这些应该称作象征,或者称之为遗迹更为恰当。” 象征?遗迹?这都是跟“书本”不搭界的词语! “万书殿——是所有故事源泉终结的处所,所以,书本的形态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那就是说,只有内容是有意义的吗? 友理子思索的时候,年轻无名僧鞠了一躬,似乎就要离去。不知为何,友理子感到孤身一人在这里有些害怕。仅仅为了挽留他,友理子就把刚刚想到的疑问脱口而出。 “可是,大家都要读书对吧?” 图书馆的司书(※图书管理员。)是读书的,是书籍的专家,那是书籍爱好者从事的职业。无名僧也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无名僧微微歪头,沉稳而无动于衷的表情仍无丝毫变化。 “我们是不读书的。” 随即,他像是要制止友理子追问似的继续解释道: “因为我们的存在本身就等同于书籍,所以我们不需要书籍。” 友理子困惑不已。年轻无名僧轻轻抬手做了个劝慰的动作。 “好啦!稍微休息一下吧!‘奥尔喀斯特’啊!您已经极度疲劳……远远超出您自己的想象。” “可是——” “充分休息后,您可恢复精力,到时就可以思考今后应该采取的行动和前进的道路。大法师正在等待那个时刻。” “大法师?” 年轻无名僧淡淡地微笑一下。 “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老年无名僧啊!请您就这样称呼他吧!我们要以您最放心、最容易理解的模样和称呼与您相处。” 只留下一位老人的模样,同样,大法师这个称呼,也是为了迎合友理子的需要。他们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即使人数多达成千上万,其实都是一种面孔一个人。 在这种状态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友理子这时才产生了最朴素的疑问。 举个例子吧,比如同学们都跟自己是一个模样。不,全体同学就等同于自己,同样行动,同样说话,同样思考,便不会发生什么争斗或欺侮同学的现象,甚至不会产生意见分歧。 想必所有的人都十分放心,十分舒心。 可是,如果有那么多的自己,不就搞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吗? 友理子正在为此问题找词儿,年轻的无名僧却已关上门离开了,把友理子孤身一人留在那里。 忽然,她打了个哈欠,想在木床上躺一躺。可肚子里又颇为夸张地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大——天花板都有回音。友理子忍俊不禁。 吃了面包,喝了水,那吃吃喝喝的动静声声入耳。 寂寞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赶忙就着面包咕噜地咽了下去。 那么好吃的面包!那么好喝的水!吃喝完毕,真正的睡魔袭来。友理子脱掉运动鞋,一骨碌倒在了木床上。不一会儿,昏昏欲睡的她把毛毯拉过来,然后蜷起了身体。 她睡着了,没有做梦。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一觉醒来,房间里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小桌上一灯如豆。 友理子盖着毛毯,横卧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摇曳的小火苗。灯火辉映出温暖的光晕,摆满墙壁的假书,一排排书脊在微弱光晕的映射下笼罩着庄重的威严。 睡意全无,反而像身处梦境。这是哪里?自己在于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一不,也许正因如此,心态才会如此安详。 永远躺在这里吧!无名之地似乎也会允许她这样做,友理子也想变成没有名字、不为个体的那种存在。 阴云中冷不丁闪现出的强烈愿望——真想在此变为乌有。 突然,门口黑暗角落里——油灯光晕与黑暗的交界处,有个物体动了一下。 友理子忽地坐起身来,门外响起啪嗒啪嗒逃走的脚步声。 刚才有人躲在门旁!友理子滑下木床走近一看,发现门板被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 ——无名僧,偷窥? 这种行为太无耻了!怎会发生这种事儿? ——莫非是来点灯的人? 也许,刚好碰上友理子醒来,他是因为尴尬而逃走。嗯!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假设。 擦擦眼睛,发现挤入这个房间的光源,还有另外一处。友理子抬眼望去。 ——那是接近天花板的三角形采光窗,光线忽闪忽闪地摇曳着,看上去也不像单一的光源。 那是这座建筑的表面,是外面! 友理子迅速穿上了运动 鞋。刚一起来,感到特别冷,于是她把毛毯像披肩一样裹在肩头,然后出门来到了走廊。 长长走廊中烛台上亮着蜡烛,友理子以之为参照,一边注意观察左右有无通向外面的门或窗,一边向前走去。 她还以为,自己是走在年轻无名僧带她来时的路上。实际上,她走错了。转过拐角,陡然撞见一尊来时不曾看到的、与真人等身的铜像,她屏气吞声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尊无名僧模样、身裹僧衣、手捧书本的僧侣像嘛,他双目低垂正在祈祷。在尚未适应的烛光中,本应是优美高雅的美术品,看起来却像是鬼屋中的假人装置。友理子自觉得不胜羞愧。 她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看周围,还有几尊铜像。原来,这里已不是走廊而是一间小小的厅堂,烛台也安装在墙面的高处。 啊,那是这座建筑的门厅,左手边就有一座粗糙的铁框包边的、沉重的双开门,比安排给友理子的房间门大了一圈。门扇闭合处错开了一条缝隙,闪烁着泄入的微光。 友理子先将手掌抵在门扇上,然后慢慢地推,门扇顺滑地向外侧转动,光亮倾泻而入。 “哇!” 那是银河——她这样想道。成百上千颗光粒仿佛河水般串联起来从友理子脚旁淌过,庄严肃穆,寂静无声。仔细端详才发现,那一颗颗光粒却是松明火把在闪烁——众多无名僧用单手举着向前行进。 他们的赤足踏地声嘁嘁嚓嚓地传了过来。无名僧们全都罩着风帽,遮掩了光头,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夜幕之中。当火把摇曳的时候,他们消瘦的肩头和背部就浮现出来。 这么多人,他们要去哪儿? “去作务!” 下方传来应答声,手执烛台的大法师正向友理子站立的门旁走来。大法师身后,可能就是那位照料友理子的年轻无名僧,眉毛浓密的年轻面孔紧紧跟随。 终于,友理子也明白过来了,这里确实是厅堂而不是玄关,是通向二楼或三楼阳台的场所,所以,大法师他们才从楼下走了上来。烦人!这里的建筑太复杂了,真搞不清它们之间是怎样联通的,且建筑本身的构造也难以辨清。 “作务就是干活儿,对吧?” 大法师站在友理子身旁,随从而来的年轻无名僧把友理子一直推着的门扇完全打开。 “光线这么暗,大家还要干活儿吗?” “现在是换班时间?” 这里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也是三班倒吗?就像上夜班的工厂。 “他们干什么活儿呢?” 书籍分类,还是制作摆满墙面的假书?建筑的维修保养,还是整理清扫?做这些,需要那么多人吗? 大法师将拿着烛台的手挪向一旁,以免烛光直接映在友理子脸上。黑暗中也能看到火苗顶尖腾起的黑烟轻轻飘荡,灯芯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那好——” 大法师微笑了。 “‘奥尔喀斯特’啊!你想看看我们的作务吗?” 听上去像在邀请外来访客友理子参观,但友理子却感到语气严厉,透着探询她是否做好某种心理准备的意味。 大法师比友理子此前见过的任何老爷爷都老爷爷,简直就是老爷爷冠军。虽然这是最初见面时已有的感受,却未知出于何种原因。就因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和尚吗? 也就是说,因为他采取了那种姿态——当时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烛光之中,友理子知晓了个中缘由。因为大法师的瞳眸中拥有那种威严,即使他对你笑眯眯的,瞳眸中仍透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内涵。在友理子生活的街区里,从未遇到过拥有如此强韧目光的老爷爷。没有这样的人! 这种认识,自然令友理子肃然起敬,她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使劲拉紧,随即挺胸拔背地立正。 “我可以看看吗?” 大法师点了点头,陪同的年轻无名僧恭敬地垂下双目。 “看过之后,你就了解这块地界存在的意义了。” 既然如此,那就非常必要! “‘奥尔喀斯特’都会观看他们的作务,是吗?” “是的!” 大法师答道,然后沉默了片刻。蜡烛芯又哔哔啵啵地响了起来。 “也有一些人观看了我们的作务之后,就离开了这块地界。” 友理子的心脏咕咚一个猛跳。 “那种情景很可怕吗?” “怎么说呢?” 大法师又莞尔一笑。 “你惧怕什么、喜欢什么、对什么心动,我们是无法察知的。” 无名僧用火把汇成的银河,就在两人交谈间渐行渐远,此时,已经可以看到队列的尾端。队列排头穿过了中庭,向着白天看到的、唯一向外打开的拱门穿行而去。 在那前方会有什么呢? “我要去!请让我看看作务吧!” 大法师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去,开始走下台阶。年轻的无名僧催促着,友理子随之跟在大法师身后走下台阶,她感到膝头有点儿哆嗦。 无名僧行列中响起歌声,起先只像窃窃私语,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响亮。 “就是那首歌!” 前去迎接友理子的三个无名僧也唱过——念过这首歌。 “是念歌吧?” “正是念歌!” 追上队列末尾之后,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也低声唱和起来。友理子伴着念歌的声浪穿过拱门,迈向万书殿外面。 夜晚的天盖上没有星辰,地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能够看到天空与地面的分界线,可能是因为无名之地比没有星辰的夜空更加幽暗吧。夜风拂过,飘来了野草的气味,夜露濡湿了运动鞋。 这里没有像样的道路,更没有水泥和柏油铺路,只有踩倒野草磨光后自然形成的土路。众多无名僧的赤足每天要往返多少次啊? 走在前面的无名僧,手中的火把不时地闪爆,团团火星四处飞溅,飘飞过来的小火星落在友理子额头上引起刺痛。她抬手擦擦额头,那个魔法阵微微发出的青白色光芒映在手指上。 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身旁的大法师,他的面部没有任何反应,也毫不介意友理子额头上的魔法阵,因为,这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在他们长年守望的无名之地,历代经过了众多“奥尔喀斯特”的寻访(究竟有多少)。 不久,道路延伸到倾斜度舒缓的坡下。 “我们已走惯了这条坡道。” 大法师合着友理子的步伐并稍稍向她倾身继续讲述着。 “这条路通向‘辗麦丘’!” 那座山丘就是作务的现场。 “在无名之地,万物本来是没有名称的。” 地名也不例外! “但这座山丘却是有名字的。曾经有一位与你同样的‘奥尔喀斯特’来过这里,实现心愿离开时,给它取名为‘碾麦丘’。” 自此,无名僧也就这样称呼了。友理子感到,大法师讲述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对“奥尔喀斯特”的尊敬之情。 “他是一位比你稍微年长的金发少年。” 那就是外国人啦! “那孩子为了什么心愿来这儿的呢?” “他跟你一样,是来寻找亲人的。” 而且,他实现了心愿! 友理子不禁加重了语气。 “他很顺利,是吗?他找到亲人了,是吗?” 那个被黄衣王附体的亲人——是金发少年的亲属、恋人,还是朋友? “是的!” 大法师慢慢地深深点 头。 友理子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却气息平稳地迈着毫无变化的脚步。 金发少年找到了被夺走的亲人,并离开了这块地界。辞别之际,他为无名之地的一道风景命名。 为没有名字的地界命名,这莫非是一种“祝福”?对了,少年是在为这座山丘祝福。 然而,这在友理子原来的头脑中尚属无法想象的事体。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大人,她对自身亦十分惊讶。也许,从额头戴上徽标那个瞬间开始,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 大法师用与节奏同样、毫无变化的沉稳语调继续讲述。 “那位‘奥尔喀斯特’说,这座山丘的景致很像深深怀念的故乡田园风光,遗憾的是山丘对面没有潺潺河水和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哦,是过去时代的人吧!一百年前?二百年前? 如果我也能给这块地界的这儿那儿命名多好。 把哥哥找回来,两人一起离开无名之地。届时能为这块地界送上祝福该有多好!一定,一定,就这么定了! 夜幕深处,被夜露濡湿的双脚向前迈进,友理子再次下定了决心,并紧紧地握住小拳头。走在身旁的大法师仍然一言不发,友理子真希望他能鼓励自己几句,例如加油啦、祝你成功之类的话语。友理子转向大法师,想把胸中激荡的思绪表达出来。这时,她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 这是地震吗?不,地震不是这种震法儿。可地面确实在震动,只是此前没有发觉而已,或许,方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大法师和继续行进的无名僧都毫无觉察吗?念歌在持续唱响着,他们的步伐丝毫不乱。 他们继续向山上走去,脚下传来的震动中开始混进低沉的轰鸣声。前方的夜幕之中、山丘之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运动——有理子终于明白了,是它引起的震动和声浪。 “那是什么?” 大法师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看火把迸裂出的火星,回应友理子道: “这正是我们的作务,奥尔喀斯特啊!” 站在“辗麦丘”上,友理子向下望去。 那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怎样狂放的想象都难以名状,它轻易便可超越任何充分的心理准备。 山顶的广阔高台上,黑衣无名僧们已站得满满当当。 无数的无名僧蠕动着,那黑衣在夜幕下描画出更为漆黑的圆圈。黑色的圆圈一动,地面就轰鸣起来,声浪从脚下涌起,贯穿了友理子的身体,又从她的头顶向夜空升腾而去。友理子的膝盖骨震颤着,小腹抽动。 山顶,无名僧们在推动巨大的转轮,并且不是唯一的,而是左右并排的一对转轮。 好大的转轮啊!友理子忽然想起了东京穹顶赛场。爸爸是“巨人”棒球队球迷,所以,全家每年都会多次前往观战。他们坐在观众席上边看比赛边吃热狗和冰淇淋,还买来喇叭筒大声呐喊全力声援。只有在现场,才能体会到那种特有的舒畅。他们狂热地沉迷于那般颇具意蕴的快乐中,竟至忘却了偌大的赛场。但在进入赛场前走近它——特别是从电车车窗目睹它的白色穹顶时,友理子总是感慨不已。建造如此巨大的体育馆——人类真是无所不能啊! 山上的转轮比东京的穹顶赛场还大,而且是并排两个! 虽说是转轮,仔细端详却似乎没有轮圈部分,正中央立着塔楼那般高大的芯柱,从此放射状地延伸出数不清的长长辐杆,无名僧重合般地排成横列,众人合力推动辐杆转动大轮。 右边转轮与左边转轮反向旋转,左轮顺时针方向,右轮逆时针方向。左右转轮的边缘弧线接近,几乎挨在了一块儿。推动转轮的无名僧擦肩而过时,衣摆也相互摩挲着。 在这里,他们没有诵唱念歌。在无名僧们的沉默之中,只有一对巨大的转轮伴着震颤地面的轰鸣声转动。无名僧们摘去风帽,低垂着头颅,双臂用力地推动辐杆。 他们带来的火把都收在周围竖立的简易台桩上,火把台也划出圆弧包围了这对转轮,形成外围的最大的火光圆圈。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眼前的场面令之惊诧万分,哑然无语。这时,从转动的辐杆间走出一个个无名僧,并从台桩上取下火把来到下山的路口。在他们离开的位置,与友理子同来接班的无名僧们将火把挂上台桩并进入辐杆之间。虽说也是交接班,但过程中转轮并未停止转动,作务亦未停歇。 友理子忽然发现,从身后走出的无名僧已经排成了下山的新队列。念歌重又响起,却被转轮的轰鸣声淹没变得断断续续。 “这有什么用处呢?” 惊讶之余,她咽喉干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身旁的大法师仍然沉默地凝视着转动的大轮。友理子提高了嗓门。 “他们在干什么?是在制造动力吗?” 大法师摘下风帽向友理子略施一礼。 “‘奥尔喀斯特’啊!这是‘咎之大轮’。” 咎之大轮?友理子喃喃自语道。她的声音被轰鸣声淹没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在大法师那映出夜幕的黑色瞳眸中,摇曳着火把的小小亮点。 “右边的转轮把‘圈子’里的故事送出去,左边的转轮把‘圈子’里失去功力的故事收回来,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出去又返回这里。不让这个大轮停转而孜孜不倦地推动它,就是我们无名僧的使命!” 大法师再次点头施礼,似乎不只是向友理子,也是在向那对大轮行礼。 “……故事在哪里?” 如果那是卷扬机,应该看得到盘卷的钢索,这是同样的装置吗? “故事是人眼所无法看到的。” 如果原样不动的话,大法师微笑了。不可思议的是,轰鸣声中他的话语仍能清晰地传人耳中。 “只有生存在‘圈子’里的人,才能赋予这里送出的故事以可视物象。只有人类的力量,才能把故事成功地引导到现实当中去。” 我们仅仅担负、维持这种流转的作务! 友理子无法相信这种说法。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故事。 近来全身心投入与同学互相借阅且十分入迷的,是儿时特别喜爱的图画书。啊!有这等事儿?不会吧。她的脑海中堆满了各种故事——校园里的漫画、全家一同观看的大片以及此前涉猎的各类故事,统统浮现了出来。疑似初恋登场人物,乍读瞬间感动落泪的著名台词,及当晚梦中显现的奇幻的特技镜头。 这些故事全都以这对轰鸣转动的大轮为源泉吗?无数无名僧的作务——挥汗如雨、拖曳着黑衣下摆、默默推动辐杆、下巴瘦尖、相貌一致、粗布陋衣、赤裸双脚的无名僧们,就为着维持故事的流转吗? 那些优美的、快乐的、华丽的故事的源泉,怎么会是这种形态? “……这不是真的!” 友理子脸上出现了扭曲的笑容。 “不是真的!不可能这样!你在哄骗我,对吧?你是不是在嘲弄我?” 故事应该更加幸福、美丽而有价值。 “故事是由人类自己创作的!通过想象来创作、完成的!它的源泉不会在这种地方!” 友理子的呼喊被轰鸣声淹没,只有松明的火星像是觉察到友理子的慌乱,更加强烈地闪爆着升腾在夜空中。 大法师用手轻轻握住了友理子的肩头。 “刚才我说过,也曾有过‘奥尔喀斯特’,一看到我们无名僧的作务就离开了这个地界。” 他们呼喊的话语全都跟你一样! 大法师那干枯手掌的触感,通过肩胛骨传人了心中。骨瘦如柴的老人! “ 你也会这样吗?那我就不挽留你了。”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前进还是后退?老人温和的话语在逼迫友理子做出重大抉择。 回答当然是轻而易举的。——这是欺骗!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只需一喊就足够了。大法师说过他不会挽留自己。 但是,友理子心中有个信念不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轻率地转身退却!先不要着急!更重要的是她心底里响起的一声呼唤——不可半途而废! 一对转轮伴随着轰鸣声持续转动,无数无名僧的赤足在地面踏出脚步声,持续推转沉重辐杆的手臂发出挤压的声响。汗腥味、土腥味、冰冷的夜气。 这是苦役! “大家都是人。不对吗?” 友理子心中又是一阵翻腾,她采用了反问的语句。 “他们要换班休息,要吃东西要喝水,不是吗?他们跟我同样是人,可他们为什么甘心做这种事情?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们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痛苦吗?” 大法师正面凝视着友理子的眼睛。忽然间,他的眼皮看似有些松弛,倒不是年老而皱纹密布的原因。 “确实,我们无名僧也是人类之身。” “不过,”他摇了摇头,“从你所说的意义上来讲,我们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这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文字游戏吗?友理子咬住了嘴唇。 “当然,我们也需要休息,也需要吃东西。但与其说是迫不得已的需求,莫如说是最低限度地保留自己的血肉之躯。因为,我们原本并不需要那些。” “不睡觉、不吃东西都可以吗?” 大法师劝慰地微笑着。 “是的。我们的身体已经是假借之物、假借的躯壳了嘛!” 黑衣袖摆在夜风中翻飞,大法师轻轻伸展双臂。这样一来,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瘦若枯木。 “在我们曾经是真人肉身的时代,每人都有自己的模样。但在成为无名僧后原有的模样便消失了。不,是我们舍弃了自己的模样。” 这个模样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另一方面,因个体丧失而轻易忘却个体担负的责任,是真人肉身的肤浅之处。所以,仅仅为了牢记自己是真人肉身——曾经是真人肉身,我们才需要睡觉、吃饭和休息。因为,忘记了这些就无法履行无名僧的职责,也无法赎罪。” 赎罪——类似的话语,在来到这里不久之后就听说过。 “咎人!” 友理子喃喃自语。是的,确实有个无名僧这样说过。 “咎人,就是罪人的意思吧?” 这回不仅是大法师,连他身后随从的年轻无名僧也一起点头。 “为什么是罪人呢?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大法师闪身躲开向他靠近的友理子,朝向推动转轮的无名僧群体。 “这对转轮名叫‘咎之大轮’。” 它是送出故事、回收故事、维持故事流转的装置。它被命名为“咎”。 “因为无论怎样讲,故事只能是‘咎’而非他物,‘奥尔喀斯特’啊!” 猛烈的反驳从友理子喉咙里迸发而出——没有的事儿!这太荒谬了! “故事是快乐的东西、美丽的东西啊!它是令人幸福的东西啊!” 大法师扭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友理子。 “但是,产生‘英雄’——即他的阴暗面黄衣王的,也正是故事。” 友理子哆嗦起来,她感觉寒冷,使劲儿拽紧裹在身上的毛毯。 “所谓故事,是什么东西呢?‘奥尔喀斯特’啊!” 在友理子回答之前,大法师铿锵有力地断言: “那是谎言!” 咎之大轮在继续转动,无名僧们在继续推动。旁边,友理子在颤抖。 “编造无稽之谈而后讲述,还要留在记载中播撒记忆。那些都是谎言!” 编造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然后讲述出来,那也是谎言! 将从未见过的、过去的事情,仅凭残留的记载片断拼接起来编成故事,那也是谎言! “如果没有这种谎言人类就无法生存,人世就无法建立。故事就是人类所必需的、使人类成其为人类所必需的谎言。然而,谎言就是谎言,谎言就是罪孽。” 那么,又是谁必须赎罪呢? “我们无名僧通过持续推转咎之大轮,向人世间提供他们需求的谎言。为了不让流转停滞,我们孜孜不倦地作务。这种作务既是赎罪,也是再次犯罪。” “我们的罪孽就是如此深重,”大法师叹息般地说道,“其实这也是人类的罪孽。像我们这些蜕变为无名僧的人,在拥有自身个体的时代中犯下了故事的罪孽,因此我们顶替生存在‘圈子’里的所有人类,担负着为故事赎罪的劳役。” 随从的年轻无名僧忽地上前抓住友理子的手臂。他不是在动粗,而是因为友理子站立不稳来搀扶友理子。 “对、对不起!” 友理子调整姿势站稳脚跟,年轻无名僧轻轻地放开了友理子的手臂。 他的手很温暖,的确是真人肉身的体温。 友理子痛苦万分。“这太残酷了!”她的嗓音带着哭腔。 “为什么偏偏叫你们承受这种不近人情的劳役呢?既然是故事的罪孽,那就应该由全体人类来承担,不是吗?” 大法师那皱纹纵横的面孔绽开了笑脸。 “你的心地太善良了!这种善良只有少年才会拥有。正因如此,‘无名之地’才只允许少年来访啊!” “即使是在“圈子”里,也还存在着担负故事罪孽的人们,”大法师继续讲道,“你在寻找哥哥的过程中大概会遇到他们。” “创作故事的人们吗?例如作家啦、历史学家啦。” “不仅仅是他们。另外,他们未必全都认清了自己的罪孽。” “‘狼人’们也是如此,”大法师说道,“捕猎黄衣王、搜寻危险的抄本以及护卫‘圈子’的人们,也是咎人。他们在采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听不懂!不想懂!大脑在寻求理解,心灵却拒绝。 “故事中也有很多很多好的内容!” “那是当然的啦!‘圈子’里充满了好的故事。” 然而,这里没有,“无名之地”不存在好的故事。因为这里是故事的源泉、谎言的源泉。 “那你们也可以在‘圈子’里作为人类生存,同时为谎言赎罪,不是吗?就像‘狼人’们那样。可为什么,只有你们必须成为无名僧呢?” 友理子的探询已经退却到如此琐碎的地步。不,或许是不容置疑地得到了理解、获取了进步。 “在拥有个体的时代做下何等坏事,才会变成无名僧呢?” 友理子心怀恐惧地询问道。 太可怕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被带到这里或被召唤到这里,变成无名僧呢? 大法师沉思了片刻,合上松弛的眼皮仿佛站着睡着了似的停顿良久。 他为什么不能即刻回答呢?友理子心中的恐惧感在扩张,身体在颤抖。 大法师睁开了眼睛,庄重的目光投向友理子。 “即使现在回答你,恐怕也难以传达到你的心灵里。不过,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你吧!” 我们在真人肉身的时候,就已为寻求故事中的生存而走上绝路了。 “在谎言中生存,犯下了体现谎言的大罪。因此我们失去了自身个体,成为以一当万、以万当一的黑衣无名僧,找到了这块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界。” 寻求在故事中生存? 更加锐利的恐惧犹似钢锥刺入友理子的心灵,有一个无论如何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什么时候能够得到宽恕?” 大法师温和地反问友理子:“那么,谁能宽恕由人类必需的谎言所造成的罪孽呢?神明吗?可神明也不外乎是人类创编的故事啊!” 谎言既不可能宽恕谎言,也不可能净化谎言。 “那么,你们是不是要被永远地囚禁在这里?” “这块地界里没有时间——永远等同于瞬间,瞬间等同于永远。我们只是此时此刻存在于此地而已。” 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法师枯瘦的手轻轻抓住呆立无语的友理子的手。 “请到这边来!你可以从更高的位置观看咎之大轮。” 大法师牵起友理子的手,踏着夜露迈出脚步。在友理子眼中,这里已是山丘的顶端。但还有更高的一部分隆起,大法师向那里走去。 那里是上风头,晚风轻抚友理子的脸庞,吹乱了她的额发,额头徽标放出淡淡的辉光。咎之大轮转动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俯瞰草原,黑衣人群蠢蠢涌动,波浪般地旋转着。不可思议的是,来到这个高度之后,无名僧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都听不到了,沉重的轰鸣声也被阻隔在脚下,难以传人耳中。 取而代之的是从咎之大轮中心延伸的无数辐杆转动的响声。 友理子微微睁开眼睛。 优美的音响,高亢、轻快、清爽的音色,既像铜铃奏鸣,又似歌唱美声。 看到友理子惊诧不已,大法师流露出满足的微笑。 “你看,咎之大轮的芯柱——右边是天柱,左边是地柱,是它们在歌唱。” 友理子这才发现,山丘之巅只有大法师和她两个人。年轻的无名僧随从站在刚才的位置没有挪动,甚至没有朝友理子这边张望。他背向这边伫立,仿佛变成了一座火把的台桩。 “那是……念歌吗?” “不,不是念歌。念歌不会这样充满了幸福,也不会这样给人以抚慰。” 送出故事的“地柱”歌唱幸福,回收故事的“天柱”歌唱抚慰——大法师说道。 “这两种旋律都是故事的崇高使命。” 而且,两种旋律同时也包含着两种心愿,期望送出的故事能够在“圈子”里产生出更多的幸福,祝愿回收的故事能够完成“圈子”里的使命且给予一时一刻的安宁。 “你哥哥就在这送出故事的洪流中。” 当然,“英雄”也在,黄衣王也在。 “只要‘英雄’降临到‘圈子’里,不久之后,天柱和地柱的旋律也就会发生变化。” “那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大法师的回答出入意料: “会变得强大有力。” 被“转轮”释放出的“英雄”会寻求更多的故事能量,必然地,它所用过的故事能量也会持续增大。所以芯柱的歌声就会愈加高亢,雄壮强盛。 “如果不对‘英雄’施加封禁,而让芯柱纵情高歌、让众多故事自然循环,咎之大轮迟早会让我们这里的无名僧失却控制。” 故事的洪流本身功力增强,具有了自己的意志,奔涌到“英雄”麾下。右边的大轮——天轮即使没有无名僧们推动,也会被“英雄”推转,那样无名僧就跟不上地轮转动的速度了。 “他们会摔倒、伏地,被高歌旋转的辐杆击打得粉身碎骨,还原为‘乌有’。” 与此相反,左边的地轮转动越来越迟缓,因为“英雄”会在“圈子”里荡尽所有的故事。故事一个不剩地被“英雄”吞噬,再也无法返回无名之地。 “总有一天,不管无名僧们怎样用力,左边的地轮也将纹丝不动。” 这就是“圈子”的末日——大法师说道。 “在它即将停转之前,地柱会提高声调哀号般地歌唱。‘圈子’里的人们把这种声音比喻为天使宣告世界末日的号角声。” 如果地轮停止了转动,持续疯转的天轮不久也将停转。那时,留在这块地界的就只剩下没能还原为乌有的无名僧了。 “然后就开始等待。” 等待下一个“圈子”的诞生! 因为,吃尽了故事的“英雄”会在他所降临的“圈子”的末日共同毁灭。 “万书殿会怎么样?” “会留下!”大法师答道。说出此话的同时,他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万书殿。友理子也跟着将目光投向夜晚的太虚。 那副威仪现在也融化在黑暗之中,只有窗口的排排亮光在夜幕中闪烁。 “在下一个‘圈子’诞生之前,我们要把镌刻在万书殿的大量书籍——毁掉的‘圈子’里所显现的故事物象的遗存拆毁,腾空万书殿,然后等待新的故事物象之来临。” 一种文明消逝!另一种文明诞生! 友理子明白了,这就是这块地界的历史,不存在时间的无名之地的历史。 可是—— “我该怎样做呢?” 怎样做都可以! “按照你的心愿去做就可以了。” 你可以回到“圈子”里目睹已获自由的“英雄”的所作所为,并与之同归于尽。当然,导致毁灭耗费时日,在友理子的人生时限内或不会达到这种地步,因此友理子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在水内的图书室里,书本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法师点点头。 “那也是一种选择。视而不见、知而不晓的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你还可以忘掉这块地界。” “可是,我忘不了我哥哥!” 友理子以为自己在高声呼喊,其实只是微弱地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就连你们的事情我也无法忘掉!” 看到的和知晓的是不能够抹消的,友理子宁愿选择不能抹消。 “可是,我无法与‘英雄’,也无法与黄衣王争斗,我无法拯救‘圈子’。我还是个小孩子,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绝对做不到。我只是想把哥哥救出来!我只是想见到我哥哥!” “‘奥尔喀斯特’啊!” 大法师面向友理子,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去,并握住了友理子的双手。 “这两种目的绝非毫不相关。” 岂有此理!一个是拯救世界命运,另一个只是救出哥哥而已,两者毫不相干。友理子拼命地摇头想要挣脱,而大法师却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放开。 “你好好考虑考虑!你哥哥成为了‘最后的真器’,这最后的真器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那是“英雄”为了增强功力并完成越狱的最后一个必要条件——积满真器的最后一滴! 友理子大吃一惊,停止了挣扎。 “如果一滴——不够的话?” 大法师深深地点点头。 “如果你把哥哥从黄衣王身边解救出来的话,‘英雄’就失去了你哥哥那份功力啊!” 友理子应该做的事情恰恰与大树完全相反,要么补足最后一滴,要么除去最后一滴。 “失去你哥哥这个‘最后的真器’,‘英雄’就会被削弱一份功力,就会自动被吸入巨大的故事洪流中。对吧?” 然后,他就会被转动的地轮牵引并卷入,返回这块无名之地——作为无限强大却又单一的故事。 “这是怎么回事儿?”友理子简直一头雾水。 “那样能行吗?只削弱一个人——我哥哥那份功力,真能把毁灭世界的‘英雄’封禁起来吗?” 这事儿似乎有些天真——莫如说太渺小了。 大法师微笑了——友 理子的想法被他看透了。 “在你生活的领域里,关于人的生命价值的教诲是怎样的呢?” 晕了!懵了!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那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法师沉稳地继续讲述。 “那我换个方式来问吧!在你的领域里,人们会拿生命与什么相比?有没有更重要或更可贵的比喻性说法呢?” 啊,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有个说法叫——人的生命重于地球。” 大法师终于松开了友理子的手,并在面前竖起了食指。 “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等同于世界的价值,对吧?” 友理子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是、是的。” “那么,解救一个人就等于拯救了世界,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友理子又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点头好还是不点头好。 这时,微笑从大法师那皱纹纵横的脸上消失了。 “一个孩子以个人意志夺去另一个孩子的生命,对此漠然视之的世界——” 法师的嗓音变得沉重、严厉起来。 “与千人夺去千人生命、万人夺去万人生命且漠然视之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区别!” 友理子睁大双眼望着大法师。大法师的目光毫无动摇。 这一瞬间,如同云开雾散,友理子恍然大悟。 “以一当万、以万当一。”友理子喃喃自语道,“这句话的真意就在这里,是吗?” 大法师深深地点头。 “如果——你有心解救哥哥,你也能够拯救世界!而且——”他注视着友理子,“解救哥哥一个人,对你来说是何等艰难的事情,是需要克服巨大恐惧而去经历的征程!” 因为,你必须接近“英雄”! “一步迈错,你也会被‘英雄’掌控和吞噬!” 你思念哥哥心切,所以总是在迷惘、绝望、悲叹。 “‘英雄’强大无比,是拥有无敌功力的完美故事。它令人沉醉,使人成为他的俘虏。然而,它的背面却是‘黄衣王’的嘴脸。” 友理子绝对不是认死理儿的孩子。对于刚才大法师的话语,此前她曾朦胧地怀有疑问,却因思路的混乱而未能明确地提出。当这些状况集约化后,她终于提出了一吐为快的问题。 “我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可以问吗?” 大法师轻轻点头催她快说。 “你们说过,‘英雄’和‘黄衣王’是一张盾牌的两面,对吧?而且不能一分为二。” 大法师这次是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 “正是这样!”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只看‘英雄’不就可以了吗?只看盾牌好的这一面,人就不会犯任何错误,而由‘英雄’获取好的能量,是吧?这样的话,不就用不着封禁了吗?” 人类看待“英雄”时,注意一点儿不就可以了?总看他的正面! 大法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友理子,友理子也注视着他。相互注视了许久,大法师奇妙地做出了凡夫俗子的举动,一声叹息。 “毕竟……你还是个孩子。” “你理解不了比喻的内容,”大法师轻轻地摇摇头,“盾牌的正反两面是个比喻。” “可是……” “‘英雄’与‘黄衣王’是一个整体,‘奥尔喀斯特’啊!” 所以才说正反两面,对吧?友理子撅起嘴来。 “那就这样说吧……” 大法师又是一声叹息。 “无论是我们这些无名僧还是充斥了‘圈子’的人类,无人知道‘英雄’的相貌,也不知道‘黄衣王’的相貌,所以无法区别他们。” “那……想个办法分清区别不就行了吗?” 大法师沉默不语。友理子也觉得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倒不是对这里的体制有何怨言。” 这种辩解似乎是多余的。 “可是,我……孤身一人,去追寻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单枪匹马地与其争斗,我还是没有信心。” 这种说法与其说是真心实话,还不如说是发牢骚,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缺乏严肃性。 不过,大法师仅靠自我调适,似乎就稳定了情绪。 “你不是孤身一人,”他沉稳地说,“‘圈子’里的无数书籍都是你的友军。” 可是,书籍怎能与利剑对决呢? “不只是书籍,还有‘狼人’们呢!” 他们是在“圈子”里追捕危险抄本的猎手们。 “他们是无所畏惧的战士,一定能够保护你,真心实意地协助你,直到你完成使命!” “但是,我去哪里见‘狼人’们呢?” 终于,大法师又露出了笑容。 “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到你并出现在你的面前。” “圈子”里有很多“狼人”,他们已感知了“英雄”的越狱,他们已经出动并四处探寻“最后的真器”是谁、在哪里…… “为了把‘最后的真器’从‘英雄’的咒语中解救出来,并借此削弱‘英雄’的功力,需要借助与‘最后的真器’相同血缘的‘奥尔喀斯特’的功力。” “所以,心甘情愿冒这样的危险——” 说到这里,友理子想了起来,不是刚刚说过吗?“狼人”们以及咎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故事赎罪。 所以会助我一臂之力,直到完成使命的时刻! 使命——友理子所期望的渺小的“一”。 解救哥哥——关系到拯救世界于毁灭的宏伟的“万”。 “我们该回万书殿了!走吧!” 大法师向友理子伸出手去。 “我必须让你看看《英雄书》了!” “《英雄书》?” 大法师点点头,拉着友理子的手走下隆起的山丘。 “这是万书殿里唯一的、保留着‘圈子’里形态的书籍。” 难道,那是—— “是的,那就是曾被封禁的‘英雄’的书籍!” “英雄”越狱后的现在它成了空着的囚笼,正等待囚徒的回归。 “从空着的《英雄书》到再次封禁‘英雄’,它被称为《虚空书》。此刻,它的封面上应该浮现出与你额头相同的徽标。” 在友理子用额头徽标的功力解救了“最后真器”的拂晓,额头徽标就会与《虚空书》的徽标合为一体,并在发出更亮的光芒之后消失。 “我的责任……极为重大啊!”’ 通过徽标,友理子被拴在了“英雄”的囚笼之中。 “哥哥的那份责任,我也得负担,是吗?” 这话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仍然是发牢骚的感觉,或许也夹杂了一点点心理准备。此刻,来时跟在友理子身后的那位无名僧听到此话,不禁乱了脚步。 友理子对此有所领悟,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刚才的话语隐含着责备哥哥的意味,听起来似乎在说——是哥哥使自己陷入了困境。年轻无名僧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你感到十分痛苦的话,”大法师牵着友理子的手边走边轻描淡写地讲道, “也可以丢弃额头徽标离开这里。” 友理子仍旧沉默着走向万书殿。来到那座巨大无比的屏风脚下,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不会退缩!” 然后,她为了显示决心,毅然迈开了坚定的步伐。 “请在大神殿里等候!” 大法师在大厅里与友理子分开。为了不使友理子 迷路,年轻无名僧领她来到大神殿的中央。到这儿后,他也鞠躬行礼离去,只留下友理子独自等候。 其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走在长廊里时,年轻无名僧多次做出奇怪的举动,好像他背后有什么东西。动作之快,甚至无暇问及缘由,但还是让友理子心存疑虑。 独自等候之间,她越发感到不太对劲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无名僧那样介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鼠之类?友理子故意这样揣测着,力图把自己逗笑。但这里不可能有老鼠啊!那还不把书都啃坏了? 孤身一人的大神殿宽阔空旷,甚至能听到穹顶反射回来的呼吸声。 不久,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大法师的身影又出现了,这次还增加了许多随从。一个巨大的银色箱柜——六面镌刻着多种多样的文字,随从们抬着它跟在大法师身后。箱柜前后各装有两个黄金轮圈,插着两根黄金抬杆,由四个无名僧抬着。当然,这四人与刚才那些人也是同样的相貌。 大法师与友理子并排站在大神殿中央。随从的无名僧放下箱柜,拔出了黄金抬杆。 大法师走近箱柜,立即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然后退下一步,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并用额头摩挲地板。行礼二度之后,他直起身来。 四个无名僧站在箱柜四角,在大法师点头示意之后打开了箱盖。 尽管友理子期待心切,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箱柜里没有放光,没有发出声响,更没有香气四溢。大法师恭恭敬敬地跪步膝行至箱柜近旁,随后再次行礼,终于将双臂伸入箱柜中。 他取出一个漆黑布料的包裹,的确仿若书本形状。 大法师膝行退后回到刚才的位置,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着解开了黑布包裹。 “这是《虚空书》。” 这曾经是“英雄”被封禁了的《英雄书》。 黑布中出现了一本老旧的皮革封面书——大开本却毫无特征,令人失望。 可能……它已经变成了空旷的囚笼,所以外表看上去也平淡无奇。在它曾经是《英雄书》的时候,可能精美而厚重—— 有些不对劲儿啊!友理子觉察到了。 四个无名僧呆呆站立,都在死死地凝视着大法师,众目注视下的大法师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 他那眯缝的眼睛——仿佛被皱纹埋没了似的,此刻已完全睁开,身体在急促地颤抖。不知何物发出喀嗒喀嗒的响声。 那是大法师的牙齿发出的响声。 “你怎么了?” 友理子边问边向大法师跑过去。 “别动!” 大法师大喝一声。 像被鞭子抽打了一般,友理子恐惧地退缩回去。 大法师毫不理会友理子,双眼死死地盯着《虚空书》,捧书的手在颤抖,黑布滑落在地板上。 “这……怎么会……” 友理子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他极力压低语音,近乎呻吟,但确实是大法师说出来的。 “怎么会……” 大法师开始摇头,连续地摇头,最后一下子垂下头来,额头贴在《虚空书》上。 友理子越来越恐惧,这太反常了,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你瞧!这些人居然如此仓皇狼狈!如此情绪放纵! “大法师,您怎么了?” 友理子刚要提高嗓门询问,大法师和四个无名僧厉颜正色地拉开架势,朝刚才进来的方向、大殿入口的暗影深处望去,且都是咬牙切齿的表情。 这也出乎意料之外! 在惊讶失声的友理子面前,大法师向着暗影深处大喝一声。 “谁藏在那里?赶快出来!” 暗影在哆嗦,友理子的眼睛发生了错觉,那里仿佛有细碎的波纹在颤抖,然后渐渐形成了一个小人形状。 那是一个无名僧,黑衣赤足的年轻人。 可是相貌不同,既不是大法师,也不同于搬运箱柜的四个无名僧。 “哦,请多多原谅!” 第五个无名僧畏畏缩缩,嗓音嘶哑,尖声尖气。 “请多多原谅!” 第五个无名僧刚从暗影中滚爬出来就立刻跪伏在地,把身体蜷缩成球状。他反反复复地请求原谅,一边将额头贴在地板上摩挲,或者应该说,是磕碰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 在这个一切极度超乎现实的场合,他的举动显得格外亲切,那响声令人心疼又十分可爱,打动了止步不前的友理子。 “哎、哎、哎,” 友理子走近那个无名僧。 “你别、别那样磕脑门儿!你不疼吗?再磕就起包了!” 听到友理子的声音,第五个无名僧蜷缩得更紧并抬起头来,他的光头在大神殿的灯下闪亮。 他与那四个搬运箱柜的无名僧——那位当初见过的、浓密眉毛的相貌极为相似,但比另外四个都更年轻,也就是十四五岁吧!如果把那四个的年龄倒退几年,应该也是这副模样。 ——是兄弟吗? 友理子看得目瞪口呆。这时,身旁的大法师手捧《虚空书》站立起来,走向少年无名僧。 “你是在‘奥尔喀斯特’的面前,莫要造次!” 听到大法师的告诫,少年无名僧再次平伏全身。搬运箱柜的四个无名僧中有两个走向前去,从左右两旁握住少年无名僧的手臂将他拖到大法师脚旁。 “你们不要那样粗暴嘛!” 友理子也走近大法师,然后蹲在伏身在地的少年无名僧旁边。大法师没有阻止,四个无名僧也缄口不语。 “大法师,他做什么坏事了吗?”友理子仰望大法师问道,“他在道歉、请求原谅呢!你看,他都哆嗦成这个样子了。” 友理子怀着庇护的心情,将手搭在少年无名僧肩头,在她还没来得及对其骨感做出反应时,就发生了匪夷所思的现象。 友理子的额头徽标骤然放出了强光,瞬间,即把徽标的所有纹路,都清晰地透射在大神殿的墙壁上。 额头徽标的强光也照到了少年无名僧脸上,他的额头闪现出徽标划出的圆弧,旋即消失。 “刚才……是什么?” 友理子看看自己的手掌并贴在额头试了试,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大法师双手捧起《虚空书》贴在胸前——心窝上,他站立不动,闭上了双眼。 他睁开眼睛,将《虚空书》的封面贴在少年无名僧的额头,就在刚才友理子徽标映照的位置。 “奥尔喀斯特啊!” 呻吟般痛苦的语气已消失,大法师语音低沉,像被压碎了一般沙哑。 “在……在。” “这个人是你的仆从。” 友理子看了看少年无名僧,他像要逃避似的趴伏着身体,把脑袋夹在双臂之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虚空书》选择了这个人,你带他走吧!” 说完,大法师耷拉下紧绷的肩臂,险些把《虚空书》滑落在地。只见他没有用手去抓书,而是整个身体蹲下用双膝接住了《虚空书》,看上去就像腿脚瘫软地倒下了一般。 “抬起头来!” 大法师向少年无名僧下令。 “用你的手触摸《虚空书》!” 少年无名僧哆嗦着站起身来接过《虚空书》,仿佛抓住的是滚烫的物体,双手颤颤巍巍。 大法师皱起了眉头,眯缝着眼睛凝视少年无名僧。他们那样接近,额头几乎贴在了一起。 突然,大法师站立起来,转身逃跑似的离开了少年无名僧。 “你带他走吧!这是你的仆从。” 大法师扭过头去厉声说道,他不看友理子也不看少年无名僧。 “这是你的仆从,任何情况下,都会按照你的意志行动并全力辅佐你。你带他走吧!” 他的语调异常强硬。但听起来,与其说是命令莫如说是恳求。或许是友理子的错觉? “带……带我走吧!”少年无名僧说道。 这倒十分明确——就是恳求,声音也震撼了因事态而发懵的友理子心灵。 太急切、太悲痛了! 友理子望着他的眼睛,刹那间看到了那双黑眸的底部。少年无名僧眨了眨眼睛,伏在地板上退避三尺,抱着《虚空书》又朝友理子伏下身去。 “我会辅佐‘奥尔喀斯特’的,请带我走吧!恳求你!” 大法师仍然背朝这边,四个无名僧垂着脑袋,双拳紧握放在体侧纹丝不动地挺然伫立,仿佛在支撑从天而降的重压。 “……我明白了!” 看这个阵势根本无法拒绝。拒绝的话,这个人恐怕就要失声痛哭了。 “不过,你倒是先站起来呀!” 听到这样轻声的呼唤,少年无名僧哆嗦着站起身来,手臂间夹着《虚空书》。 “那书……也能让我看看吗?” 友理子伸出手去,大法师却厉声地一个断喝。 “不行!” 大法师掠夺似的从少年无名僧手中拿走了《虚空书》。四个无名僧冲过来挡在友理子与少年无名僧之间,将两人拉开间隔。 “‘奥尔喀斯特’,不许接触《虚空书》!” 友理子被他们拉扯着臂膀,险些摔倒。 “也不许靠近观看!你的徽标会被玷污!” “知道了!我知道了嘛!” 友理子拼命地向他们喊叫着,挣开了无名僧们的手。 “我只是想看一眼嘛!对不起!” 听到友理子的喊声,年轻无名僧像是回过了神儿,停下手来。少年无名僧被扭倒按在了地板上。 “喂,扶他起来!你们快压死他了!” 友理子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年轻无名僧们拉起了少年无名僧。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 大法师向友理子致歉,嗓音中夹杂着喘息声。 “这确实是严格的禁忌。” “明白了,我一定好好注意。” 友理子一下子转过身去,背对他们。 “那我这样行吧?你们赶快把《虚空书》藏起来!总得想个办法呀!” 身后响起衣衫的摩挲声,无名僧的脚掌在大神殿的地板上轮转回响。 背身不看需要很强的意志力。禁忌之类的词语对友理子来说过于抽象,好奇心则是感性的。因为不需要理由。 其实她是十分介意的,她太想扭头仔细观察那本《虚空书》了。因为在山丘隆起处听到的大法师的讲解与实物间有所出入。 仅凭刚才的一瞥即可发现,少年无名僧夹着的《虚空书》封面,并未浮现与额头相同的徽标,而是平淡无奇的皮革封面。 无名僧们极为反常的仓皇举动一 “大法师,”友理子仍然背对他们平静地发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大法师的声音也恢复了沉稳。 “我的额头徽标浮现在《虚空书》的封面上了吗?应该是这样,对吗?” 一呼一吸的沉默之后,大法师回答了。 “是的,浮现出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 “你在担心什么?” 那、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封底? “大法师,您打开箱柜拿出《虚空书》时,好像非常惊讶、有些恐惧。” 衣衫的摩挲声戛然而止。 “而且,您说‘怎么会’……对吗?好像是在叹息。” 大法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这样说道: “《虚空书》收在箱柜里了,请转过身来吧,‘奥尔喀斯特’啊!” 友理子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大法师和少年无名僧并排站立,后边有四个年轻无名僧护卫。 老人和年轻人的脸上,已没有刚才那样的慌乱神色,变得柔和又冷静、坦然而温厚,五个人的面容就像浮在黑衣上面的白色气球。 只有少年无名僧似乎仍然难以抑止心中的悸动,不时地转动眼珠。 “《虚空书》,已备受损伤。”大法师说道, “表明这次‘英雄’的越狱相当猛烈,我竟惊吓失声。” 他是不是在说——囚笼破损的事情呢?是不是在说——由于破损的情状惨烈所以惊恐万状? 如果真是那样,倒也不难理解。是吧? 真的,那是无名僧不该出现的失态——大法师低垂着脑袋。 “我们在此深表歉意,‘奥尔喀斯特’啊!” 四个年轻无名僧也照着大法师的样子鞠躬点头。 就像无法理解成年人的礼节、总是慢半拍而被晾在一边的小孩子,只有少年无名僧和友理子呆立无语。不过,少年无名僧还是慌忙地点点头。 他与友理子四目相视。 友理子向他微笑,不知什么原因,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脸上。 少年无名僧的嘴唇微微开启。友理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凝望。 她恍若变成了彩虹。少年无名僧的眼神仿佛在仰望天空。 忽然,友理子有些难为情,禁不住笑出声来。 大法师他们直起身来。 “我的仆从……” 友理子走近少年无名僧,然后像学校开早会那样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请多关照!” 第五章 追踪开始 友理子又返回那座俯瞰“咎之大轮”的小山丘上,这次是跟大法师和自己的仆从——少年无名僧三人同行。 无名之地临近拂晓,东方天空微微发亮,远方地平浮现出淡淡的白线。 “在来往此地之际,从这里出入,是最为可靠的。” 大法师这样说道。他刚才的惶恐已荡然无存,重又恢复了威严。 “运载你穿梭各地的魔法阵功能倒是没有问题,但是为了防备万一……” 最好从靠近故事的源流——也就是“咎之大轮”的位置行动。 “我会迷路吗?” “只有一点点的概率哦!”大法师沉稳地笑着说道,“万一,你被运载到意想不到的领域,那可就要耽误时间了。” 少年无名僧把嘴巴绷成了八字形,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他像是还没有消除紧张情绪,从光头到鼻梁都沁出汗水。友理子每次瞥他一眼,他就跳跃式地向后退避并低下头颅,这可把友理子累得够呛。所以现在,友理子尽量不看他。 少年无名僧从大法师手中接过一个小包,然后将其斜系在背上。友理子问包里是什么,大法师没有告诉她。 接着大法师交给友理子一件全黑罩袍,与众无名僧身上的极为相似。他叫友理子穿在外面。 “这是守护法衣,具有保护‘奥尔喀斯特’和强化魔法功力的作用。从今往后,它必定成为你最得力最可靠的工具。” 理子把漆黑法衣穿在身上,扑鼻一股灰尘味道。黑袍长长的,下摆垂及脚踝,手指也刚刚露出袖口。再戴上风帽,乍一看,恐怕难以知晓是何等人物或来自何方。给人十分怪异的感觉。 要想开始追踪和搜索,友理子首先该做的就是回家——大法师说道。 “你哥哥对‘黄衣王’的哪个方面着迷呢?” 他走火入魔——五体投地,在地板上蹭脑门儿。 “你哥哥心中出现了什么弱点,让黄衣王钻了空子?” 要想究明原委,必须查清森崎大树犯事之前的行动。 “当时,你哥哥心中的狂热对象什么?这将成为追踪的线索。” 总之,必须查明哥哥犯事的动机。 “这种事情,我能查得清吗?” 我该问谁呢?谁能告诉我呢?爸爸?妈妈?学校老师? 大法师鼓励地点点头。 “只要你返回‘圈子’,办法自然会有。图书室里的书本也会主动帮助你。你要有信心!” 大法师的语调中充满了确信,不容反驳。 友理子把嘴绷成了八字。哦?原来一运劲儿就成这样子了! “不要忘记,你已经不是来此之前的你了。” 这回该动真格的了!直至完成重任之前,友理子都不再是十一岁的森崎友理子,而是“奥尔喀斯特”。无论年龄、性别还是体面,都已变得与从前毫不相干。 “所以,你必须拥有一个新的名字,作为‘奥尔喀斯特’的名字。” 友理子怦然心动。哦?取个什么名字呢?来一个特别潇洒的吧!刚想到这里,却听说大法师的谆谆叮嘱: “我不主张你的新名与原名反差太大,因为名字中栖居了灵魂,所以,新名字不可对你成长十一年的灵魂造成损伤。” 怎么搞的?真没劲儿! “友理子……友理子……”大法师慢慢地嘟囔着。 “那就一叫佑俐吧。怎么样?” 嗯,这名儿不错! “好吧!” 友理子——佑俐回头看着少年无名僧。 “小伙计,我觉得你也得取个名字,不然多不方便啊!” 少年无名僧战战兢兢地看看大法师。 “无名僧只要脚踏无名之地,就不允许拥有名字。” 返回“圈子”之后,你再给他取名吧!大法师说道。 “是你给他取名!因为——这个人不能自报家门。” 佑俐接受了忠告。 山顶上吹过晨风,袍摆随之飘动。脚下的“咎之大轮”仍在转动。 “嗯……好了吧?我必须走了。对吧?老呆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佑俐忽然胆怯起来,心在扑通扑通地原地踏步。 “我该怎么做呢?” 哦……该摸摸脑门儿上的魔法阵!? “现在你牵住仆从的手,”大法师恳切地点头说道,“这样的话,他也可以跟你一道前往‘圈子’。” 佑俐看看少年无名僧,他又是大汗淋漓。 “你把手伸出来!” 佑俐向他伸出右手。少年无名僧动作很不自然,他也想伸出右手,却又赶忙换成左手,更加惊慌失措地在黑衣上擦了好几下。 对于他的举动,佑俐忽然有些感动。 “没什么啦!我的手也有很多汗呢!” 她嫣然一笑牵起他的手。他手上一点儿汗都没有,出乎意料的柔软、爽滑。 佑俐把手贴在额头,随即闭住眼睛。然后,她一字一顿地慢慢呼喊。 “把我们送回水内一郎的图书室!” 额头上的魔法阵像皎洁的月亮发出青白色光芒,瞬间照亮了佑俐整个脸庞。 接着,佑俐和仆从的身影不见了,只留下大法师一人。 大法师在黎明的幽光中伫立了片刻。草叶上凝集着朝露,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晶晶闪亮,犹似星星碎片落在地面。仿佛被它们逐一替换,围绕咎之大轮的松明火把一个接一个地燃尽并消失。 大法师仰头望天,老态龙钟的躯体猛然一抖,又恢复到与佑俐最初所见众无名僧相同的模样。 他开始走下山丘,没有发出一点儿脚步声。 运载方式与来路相同,当佑俐猛然清醒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返回水内一郎别墅的图书室。周围是书山书海,她站在地板正中央的魔法阵里。 “啊,回来了!” 这是阿久的声音!刹那之间,佑俐心中涌起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亲切感和喜悦之情。 “阿久!阿久!你在哪儿?我回来啦!” “在这儿!我在这儿哪!” 墙边书山角落里一团红光热烈地闪烁,简直像在撒欢儿。 “阿久!”佑俐把红皮书抱在胸口。 “我去了一趟……去了一趟哦!无名之地!还进了万书殿。然后、然后……” 她心潮澎湃,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又看到了咎之大轮,还听到它转动的轰鸣声。成千上万的无名僧在使劲儿地推啊推啊!” 佑俐的热泪夺眶而出。这是流的哪门子泪呀?佑俐把脸贴在阿久的封面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明白啦!我们能理解的。我们对那里也很了解啊!” 阿久柔声细气地哄劝佑俐,红光中透着温馨。 “你穿上守护法衣啦!” 佑俐抬起头来,用法衣袖口擦了擦脸。 “嗯!据说,这是特殊的罩袍。” “是啊!它可蕴藏着强大魔力呢!它会保护小姑娘不发生危险。所以……这是极为重要的法衣,你可不能用它来擦鼻涕哦!” 正要擦鼻子的佑俐破涕为笑。 “我、连名字都改了。” “作为‘奥尔喀斯特’的名字,是吗?叫什么?” “佑俐。” “这名字不错!蛮响亮的嘛!” 接着,阿久用红光照了照佑俐的眼睛。 “你是带仆从回来的吧?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少年无名僧在魔法阵中蜷缩着身体,像被 捕捉的野兽般僵硬,一个劲儿地瞪着眼睛。听到阿久这样说,他像兔子般跑到图书室门口跪伏下来。 “请、请大家宽恕,我、我是佑俐大人的仆从。” 嗓音颤抖并走调,又是一身大汗淋漓。这个现实世界也已到了拂晓时分,图书室的采光窗透进朝晖,少年无名僧的脑袋锃光瓦亮。 “小伙计,你不用那样害怕啦!这里的书本都是我的伙伴。大法师不是也说过了吗?” “就是嘛!无名僧,”阿久语调还是那么轻快,“抬起头来吧!你那样缩头缩脑的,只会让佑俐难堪。” 这下,少年无名僧总算抬起头来,却又开始道歉不止。 佑俐仍把阿久抱在胸前,在书本拥挤不堪的图书室中,艰难地腾出两人就座的空间。 “来,坐下吧!先歇口气儿!” 佑俐催促着,自己坐在那个代替椅子的梯凳上。她让少年无名僧坐在从书山中刨出的小圆椅上。无名僧像害怕椅子咬他似的胆战心惊地坐下了。 “你带仆从回来了?” 这边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佑俐环视一周,她在寻找贤士。 “我回来了,贤士!” 没有应答。 图书室里有了一点儿自然光,书本们放出的微光仍在闪烁。黑暗的隐退抹去了恍似天象仪的景象,变幻为无数宝石隐藏的、秘密洞窟一般的景致。 “贤士!你在哪儿?” 佑俐站起来呼唤道。正面高处传来贤士的应答: “佑俐阁下,你准备给这个仆从取什么名字?” 贤士说话本不似阿久那般轻快,此时的语调则过于沉闷,甚至透现出某种责难的意味。少年无名僧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仍旧低头缩脖地呆立一侧。 “还在……考虑中。” 佑俐说话也开始特别慎重了。 “是不是……我不该带仆从回来?” 大法师并未明确指定。他说,少年无名僧是《虚空书》选中的,没有选择的余地,请你带他走吧——仅此而已,佑俐努力地解释了这一切。可是,贤士到底有何不满呢? 仍旧没有应答。贤士那深绿光的闪烁看上去别有意味。 “贤士,你生气了?” 佑俐索性动手准备移动梯凳,想把贤士拿在手中,但是…… “不必如此,请您安坐,佑俐阁下!” 贤士的措词变得郑重其事,“佑俐阁下”的称呼也叫人怪不好意思。 “我根本没有生气。无名僧已是离开无名之地的人,让他做仆从、辅佐佑俐阁下,是大有由头的对吧?他好像并未对你说明缘由。” 听到这种严厉的语调,少年无名僧低低地垂下了脑袋,越发地诚惶诚恐,黑衣领口歪敞着露出瘦削的肩头。 “大有来头——是理由吗?” 阿久在佑俐的膝头发话道: “无名之地自有无名之地的裁断,既然所谓的大法师给了结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嘛!” “阿久,你别说了!” 一个女性的嗓音插言制止道。 “你还年轻,有很多情况还不了解。” 佑俐与阿久面面相觑——如果阿久也是人类的话。 “回答吧!自称仆从的人,你为什么跟随佑俐阁下来到这里?” 贤士这次是真正的质问。 一种完全体现此处所有书籍分量的沉默降临于佑俐的头顶。 隐约响起喀哒喀哒的响声,这是少年无名僧的牙齿在打战。 佑俐大动恻隐之心,她觉得自见面起就一直惊恐万状的他太可怜了。她仿佛看到了几天之前的自己——我自己也是这样,恐惧,悲伤,只能握紧拳头蜷缩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我是——”少年无名僧干哑的喉咙挤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丧失了无名僧的资格,才……” 佑俐瞠目结舌,这事儿在那边丝毫没有透露过嘛! “怎么回事?”佑俐禁不住反问道。 少年无名僧更像被针扎了一般地缩成一团。其实,也许是佑俐的话语令他更加痛苦。 “不要紧,你别害怕!我也没生气,只是因为……大法师像有很多话都没对我讲,我感到特别奇怪。” 大家也都一样。不是吗?她向周围的书本们问道。 没有应答。 “我跟佑俐心情一样,”只有阿久表示赞同,“各位同仁,你们怎么这么别扭啊?太奇怪了!” “此人是破戒僧!”贤士厉声喝道,“他自己承认了。” “可是,大法师选中了这家伙,叫他跟着佑俐来——” “无名僧是不讲等级的,所以不能由某人向某人下指令。自称大法师的人只是为了迎合佑俐阁下的心理,说到底,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与什么选择不选择认可不认可之类的,风马牛不相及!” 这下就连阿久也噤口不语,它又与佑俐面面相觑。 “‘奥尔喀斯特’带仆从来就那么稀奇吗?这是破例的做法?所以,贤士不满意?可我去那里之前,您不是说过无名僧们会协助我的吗?” 贤士不乐意似的闪烁着,片刻后发话道: “采用这种协助方式必须具备相应的理由。佑俐阁下!” 是吗?那我就明白了! “那就请你说给我听听!这样总可以吧?但不要发出可怕的语调,不要吓唬我的仆从!” 佑俐自己本无此意。但语调中,还是透现出了某种威严,贤士的绿光倏然变弱。 “我好像说得有些过头了。” 郑重道歉! “那就按照佑俐阁下的愿望来做吧!” 对于这种反应,佑俐也是颇感困惑,双方似乎变得不太融洽了。 “请原谅!我并没有反驳贤士的意思。” 大人们在这种场合怎样调节气氛呢?干咳几声吗? 她试了试,效果似乎不太好。 “哦,算了吧!总之,你刚才说出了我还不太了解的重要情况。” 佑俐再度转向少年无名僧。 “所以,你要详细地告诉我,你为什么失去了无名僧的资格?” 发问之后,佑俐看到对方仍然无法抑止惶恐,忽然省悟到了什么,,无名之地不是把无名僧叫作“咎人”吗?既然如此,那么,丧失无名僧的资格岂不是可喜可贺?因为那样就可以解脱咎人即罪人的身份了。 “小伙计,也许……你已经获得自由了!” 反复说过几次之后,少年无名僧终于转向了佑俐。他眨巴着眼睛,嘴角困惑地蠕动着。 这时,贤士又用强硬的语调插话道。 “话虽这样讲,但佑俐阁下,无名僧是不可能变成自由之身的。一旦成为无名僧,就无法再变回任何其他的身份。” “可是这个人——” “无名僧丧失了资格只是变成‘乌有’而已。此人即为‘乌有’!” 当头棒喝般的强音! 佑俐张口结舌。太可怕了!学校的木内老师已相当可惧,却完全不能与震怒时的贤士相比。 “请宽恕我!” 少年无名僧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你说吧!” 佑俐鼓励他,并更加靠近他,差不多跟刚才的牵手一样了。她心中确实有这种冲动。 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会向‘奥尔喀斯特’佑俐大人讲明——我为何被逐出无名之地。” 被逐出无名之地? “你想要怎样的宽恕?都行啊!刚才不就宽恕了吗?可是太奇怪了! 你根本不是被逐出无名之地的呀!” 你是被选中而随从佑俐来此。但是,少年无名僧摇了摇头,他还在颤抖,牙齿发出磕碰的响声。 “不,我是被驱逐出来的,佑俐大人。” 被《虚空书》选中,就意味着从无名之地驱逐出境!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少年无名僧用僵直的手指合拢领口,垂下脑袋,就像比佑俐还小的幼童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样子。 “大法师向佑俐大人说过,让您把我当作仆从带走。” “嗯!他是这样说的。” “当时非常紧急,言语也特别严厉,您发现了吧?” 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像刚才贤士那样。当时,大法师一开口就狠狠地斥责了少年无名僧。 “那是因为,必须尽快把我从无名之地驱逐出境。” 因为我已经遭到了玷污! “你被玷污了?为什么?因为你被《虚空书》选中了吗?” 少年无名僧深深地点点头。 “是的。不过,顺序不对,不如说是颠倒了顺序。应该是我被玷污,才被《虚空书》所选中。” “那你为什么被玷污了呢?” 少年无名僧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黑衣领口,接连几次空咽唾沫,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英雄’越狱——在那块地界用一响钟声报警。” 一响钟声只为“英雄”而鸣,在他越狱和被封禁的时刻。 “两响钟声的敲法是不一样的,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立刻分辨出来。” 佑俐来了兴趣,她继续询问: “那你也能分辨出来吗?你以前也听到过吗?” 少年无名僧又点点头,他终于抑止住牙齿的磕碰声了。 “我曾经——在遥远的过去,听到过封禁之际的钟声。无名之地不存在时间概念,所以我说不出那个时候有多遥远。” 这是初次听到越狱的钟声。 “它与封禁钟声的敲打方式明显不同。越狱的钟声,立刻就能得听出来。” “英雄”冲破了牢狱,获得了自由一 “我当时……”少年无名僧闭住了眼睛。 “我当时……动心了。” 他羞愧地颤抖着、战栗着说道,额头淌着汗珠。 堆积如山的书本仿佛都在屏气吞声地倾听。 “越狱发生了,‘英雄’——黄衣王逃向了‘圈子’。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之间,我感到心中产生了本不可能存在的跃动。” 佑俐对他这番话也无法反驳。 “争斗即将开始!”少年无名僧继续说道。 “追踪越狱的‘英雄’并将其抓回无名之地的追捕行动即将开始,一响钟声就是宣告的钟声。我——它打动了我的心灵。” 佑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我说得不对,请你原谅。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是因为发生了极为严重的事端,才感觉怦然心动,对吗?” 顿时,少年无名僧又蜷缩起身体,僵在了那里,并用双臂搂住了身体。 “……是的。” 他的回答有气无力,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确实如您所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贤士说道。 在佑俐听来,他的话语中不仅有冷漠和严酷,还隐含着尖刻的讥讽。. “他是在说,变化令之感觉高兴。他将摇撼了无名之地的‘英雄’越狱看作事件——为那无时间概念的生活带来变化的事件而欢欣鼓舞!” 他的话语中还有另一种反响——恐惧!贤士感觉被《虚空书》选中的、佑俐仆从的这种辩解令人生惧。 佑俐十分惊讶。他——这不是跟大法师打开箱柜取出《虚空书》时的恐惧完全一样吗? 再度发生的——沉重的缄默。只能听见少年无名僧的急促喘息,他似乎就要痛哭哀号起来。 “贤士,您的说法有点儿刻薄了!” 佑俐压抑着震惊的情绪温和地说道。 “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种地界——被迫度过那种生活,自然会产生对于变化的渴望。” 徒然而永无止境的劳作,可怕的、推转“咎之大轮”的日日夜夜。如果说有什么预料之外的变动,那就是松明迸发出的火星了。 “不过,佑俐阁下,无名僧只是为了在那个地界推转‘咎之大轮’而存在的人等。”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是罪人吗?大法师说过,无名僧在过去拥有自己的模样时,犯下了‘力图生存于故事之中的罪孽’。” 图书室中的书本们又像是屏住了呼吸,只有阿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但是,即便是犯罪、受罚,也不能没完没了啊!我的仆从动了心,可以说这是他终结赎罪、复归人类的迹象,不对吗?” 没有任何人发话。少年无名僧抬起头来。可是,在他开口之前,阿久却奇怪地发出无精打采的闪烁,悄悄地跟佑俐交流。 “佑俐,这话还是不对。这跟我所了解的无名僧的情况不同啊!他们是没有终结的。” “他们的罪过永远得不到宽恕吗?” “在那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界里,是没有永远的。” 佑俐撅起嘴来,这绝对过分严苛。这不是骗人吗? “罪过是不能宽恕的,佑俐大人!” 少年无名僧的语气似在诱导、劝解发怒的佑俐。 佑俐反倒觉得更加痛苦。 “如果你坚持自己的主张,也可以。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可是,我认为不是那样的。” 然后呢?动心之后你怎么样了? “我在心中暗自期盼。” “期盼什么?或者期盼谁?” 这时,少年无名僧终于微笑了。似有似无的莞尔一笑,又像是朦胧旭日的顽皮一笑。 “期盼着您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待您的到来! 这句告白从异性口中——对森崎友理子窃窃私语,至少早了五年。不过,佑俐已非友理子,身裹宽大守护法衣的瘦弱少女既没有难为情也没有羞涩,她准确无误地领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领会了其中隐含的希望与畏惧! 佑俐紧盯着少年无名僧。 “你在万书殿,给睡着的我盖了毛毯吧?还在昏暗的房间里点上了油灯。是吗?” 少年无名僧顿时狼狈不堪——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你一直在看着我。是吧?” 期盼“奥尔喀斯特”到来并发现了到来的佑俐,然后一直守望着她,或跟踪或纠缠。不——这样讲好像是在做坏事儿,但总而言之,他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佑俐。 “所以,在万书殿里大法师也大声呵斥——‘谁藏在那里?出来!’是吧?” 少年无名僧轻轻点头。“你没有发现我,但我早就期盼您的到来,而且在您的周围徘徊,我很想接近您。同胞们发现了,知道我已经遭到了玷污。” 在无名之地,对外界怀有好奇心且憧憬着变化,全都是“污秽”吗? “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贤士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嘶哑的嗓音像从喉咙深处生拉硬扯出来似的。 “这是一种——事故。” 嗓音中隐含的恐惧感更加浓重了。 “事故!”佑俐重复道。如果是事故的话,那就还有别的事故。 “听我说,贤士。” 佑俐向贤士讲述了《虚空书》破损的情况。 “大法 师因此而大惊失色。先前说过无名僧不具备人类的心灵,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又惊又怕且有些恼怒,就像刚才的贤士那样。” 贤士沉默不语,深绿光的闪烁仿佛在做深呼吸。 “据说,就是因为这次的‘英雄’越狱十分猛烈,所以,《虚空书》才发生了破损。这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吧?无名僧居然惊恐成那个样子。” 在讲述的过程中她又有所醒悟。 “这件事,是不是与我带了仆从回来有什么关联?两次发生的绝无仅有的现象,我认为不是单纯的偶然。” “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贤士问道,“那块地界的无名僧打开箱柜拿出《虚空书》后惊慌失色,他们向您说明理由了吗?佑俐阁下。” 他低声询问,像是在确认。 “没有啊!” 贤士又沉默了片刻,其间,绿光的闪烁逐渐加快,就像奔跑时心脏搏动的节拍。随即那搏动又拉开了间隔变慢,最后镇定下来犹如深呼吸般的节奏。 “是的,那确实是绝无仅有的现象。既然那块地界的人这样说了,就算是这么回事吧!” 他为什么说话如此谨慎呢? “这次越狱之所以极端猛烈,与这位仆从的出现不无关联,我认为佑俐阁下的推断也是一语中的。” 他为什么说话如此生硬呢? “贤士以前没见过带仆从的‘奥尔喀斯特’吗?” “这是第一次。但我对此早有知识储备。” “你说也会发生这种稀奇的现象?” “是的。” “这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对吧?” 间隔片刻。 “……是的。” “所以您刚才叱责说,‘怎么带了仆从回来’。是吗?” 贤士忽然慌乱起来。 “我并不是叱责佑俐阁下。若我的话语中真有此种反响,请多多宽宥!” 佑俐也没想要求贤士道歉,于是付之一笑。 “没关系的。我也只是感到意外,并没太介意。” 而《虚空书》破损的情况暂先不论,关于带仆从回来也并非一无是处。难道不是吗?我硬是从那种不毛之地带出一个人来,虽然只有一个,那也是难能可贵的善举啊! “你被《虚空书》选中,”佑俐转向少年无名僧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绝不是什么坏事!” 她为自己的灵感而得意,嗓音中透现出几分兴奋。 “你应该这样想,这次越狱的‘英雄’格外凶悍,所以《虚空书》认为‘奥尔喀斯特’需要有助手,正是为此而选择了你。” 当佑俐与“英雄”对决并解救出森崎大树这最后的真器、削弱了“英雄”的功力时,作为佑俐左膀右臂而鼎力相助的仆从,也会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许《虚空书》已允许仆从获取这种不可多得的机会呢! 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才是被《虚空书》选中的真正意义! “你会得到解放的!一定会的!” 佑俐心中充满了温暖的力量。她走近少年无名僧,双手握住他的 “挺起胸膛,抬起头来,不要畏畏缩缩,你是为帮助我而来!而且,是为解救你自己而来!” “是、是。” “喂、喂!”阿久在身后呼唤道。 “你两人这个镜头,好煽情哟!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什么忠告?” “佑俐,你把守护法衣脱掉试试!” 阿久说得轻描淡写,所以,佑俐不假思索地照办了。 骤然之间,她感到双膝瘫软无力,身体沉重不支,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周围的书山仿佛要崩塌下来。她站立不稳随即倒下,屁股和肘部猛地摔在地板上。她甚至喊不出一个“疼”字,因为使不上劲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 佑俐肚子里发出很响的咕噜声。 “你肚子饿瘪了吧?” 阿久笑着说道。 “你累坏了,站都站不住了。” 原来这样!佑俐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朝着阿久声音的方向望去。 这时她发现了什么,顿时陷入了恐慌。 少年无名僧不见了。刚才还在身边的,我还握着他的手,现在却踪影全无。 “小伙计!你在哪儿?你去哪儿啦?” “好啦好啦,你别慌嘛!”阿久轻快地忽闪着红光。 “你再穿上法衣试试!” 穿衣比脱衣困难十倍。她重新穿好了散发着灰尘腥味的黑衣。一瞬间,她感觉能量又回到了体内,肚子也不饿了,眩晕也停止了。 少年无名僧就在她的身边,保持着刚才跟佑俐握手时的姿态,瞪着双眼,僵直站立。 “佑、佑俐大人!” 他慌忙想扶起佑俐,可佑俐一下就弹立起来。 “没问题啦!我好好的嘛!” 她展开衣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子啊!” “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啊!”阿久的语调紧张而振奋。 “守护法衣具有几种特殊的功能,你必须牢牢记住。好好听着!” 第一,只要穿着守护法衣,佑俐就不会感到饥饿和疲劳。 第二,穿着守护法衣的佑俐不会被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看到。 “我会变成隐身人吗?” “隐……身,什么意思啊?”阿久嘟囔了一句,立刻就明白了。 “啊……是看到过这类的故事。哦,就是这样子啊!” 不过,在这个时候,佑俐用手触摸和搬动的东西却是会被别人看到的,所以必须严加注意。 “与此相反,如果把东西藏在法衣下面,任何人都会像佑俐本人一样地发生隐形,无法触摸也不会被发现。” 还有一点,在脱掉法衣的状态下,佑俐是看不到仆从的存在的。 “哦,所以刚才——”少年无名僧赶忙点点头,“是的。而且,刚才佑俐大人的身影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佑俐大人站过的位置就成了空白,摸也摸不到了。” “本来无名僧在‘无名之地’以外是不具有实体的,对吧?贤士。” 对于阿久的询问,贤士回答说“确实如此”。语调仍然不太痛快,很是生硬。 “守护法衣的魔力,可以通过佑俐——使得仆从具备躯体的形态,而这小子的躯体在这个世界上顶多只是临时替代物。所以,如果没有法衣的话,双方就都看不到对方,那就彻底完蛋。” 佑俐猛地一哆嗦,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态,少年无名僧会怎么样呢?他变成所谓的“乌有”,然后飘荡在这个现实世界,既不能前往任何地方,也不会有人发现其自身。 乌有!这个人是“乌有”。 “这我可得好好注意呢!”佑俐说道。 她要把这件事儿,用粗体字写在心中最显眼的位置! “那么,还有最后一点。好吧?” 阿久忽然发出顽皮的语调。 “通过守护法衣的魔力.佑俐本可运用所有的魔法。但是……” “本来可以……但是?” “你有这种切实的感受吗?” 完全没有,大脑中毫无印象。做什么,怎样做,都无法想象。 “是吧?佑俐还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还没有学会咒语,当然做不到啦!” 五花八门的咒语就零零散散地收集在这间图书室的大量藏书之中,因为各种书中具备了各种专业知识。 “但是,佑俐,我是哪类书?你还记得吗?” 阿久是辞典,而且是初学者使用的咒语辞典。 “那好、那好!”阿久乐不可支。 “也就是说,如果佑俐以我为线索,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找到各种各样的魔法咒语。只要事先做好准备。” “事先做好准备?” “我这里记载的知识,乃是有限的,在佑俐今后的征途中只凭这些是绝对不够的。所以,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与汇集在这间图书室里的伙伴们取得联系,那是非常方便的。在你需要的时候,就可以通过我来调出伙伴们的知识啦!为此,你得向我发出必要的‘链接咒语’。” “这个链接咒语在哪里?” “这是高位数的咒语……”阿久别有深意地闪烁了一下。 “这个咒语贤士知道。” 佑俐抬头看看贤士,只见绿光增强又倏然暗淡下去,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果佑俐阁下有这个要求,那我就告诉您吧!” “谢谢了!” “我去找记录用具。” 少年无名僧慌慌张张地走出房间,佑俐喊道“用不着”,他也不理睬。 “别叫了,那小子离开一下也好,没准儿他会吃醋呢!” “吃醋?吃什么醋?” “佑俐呀,你好迟钝哦!”阿久快要唱起来了。 无论我在哪儿,都能随意调来伙伴们的知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佑俐瞪大了眼睛。 “阿久,你跟我一起走吗?” “那当然啦!” 我也要跟佑俐一起踏上征途,跟“奥尔喀斯特”一起去冒险!它还真的唱起来了。 “那么……阿久,你还要进背囊吗?” 哎?背囊扔到哪儿去了? “打住!不要背囊。” “为什么不要?” “我说……佑俐,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呢。” “你把我也变成一个生物实体吧!这样的话,我就能用自己的腿脚跟佑俐走了。” “啊?” “非常简单!那句咒语就记在我这里。你看看吧!看看!” 阿久一边催促着,书页自动哗啦啦地翻开了。 “这里,在这里,就是这一页。” 来吧!把我打开拿好,双脚站稳喽! “你跟在我后面念咒语!” 佑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阿久唱和。 “凯萨朗、帕萨朗、阿尔提米蒂特、乌嘎乌嘎、乌嘎恰喀拉喀摩蒂斯坦——这是什么呀?这咒语太古怪了!” 佑俐笑出来时,红光猛地闪了一下,阿久的书本形状消失了,仿佛融化在了光亮之中。爆燃般的强光格外耀眼,佑俐立刻背过脸去闭住了眼睛。 睁开眼睛时,她看到面前漂浮着一颗足球大小的红色光球,忽悠忽悠的,好像特别高兴。 佑俐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那红球颤悠悠地跳了跳。 “放出去!放出去!” 这是阿久的喊声。 “把这玩意儿抓破,把我放出去!” 佑俐慌忙双手抓住了红球,感觉像是抓着特大号的魔芋果冻。这么一说,还真的连颜色都十分相似呢! “这是草莓味的果冻哦!” 佑俐喊着,双手猛地使劲儿,指尖抠入红球,果冻咕唧地变了形,时哧一声破裂了。 “呼啸——” 从果冻球里飞出一个小东西,仿佛射向空中的窜天小火轮。它飞速地旋转着,描画出任意的轨道在图书室中穿梭,突然落在佑俐的头上。 有一种柔软的触感,暖暖的。佑俐把手抬到头顶,摸了摸在头发上着陆的小东西。 噗啦一下,一条长长的尾巴耷拉在佑俐面前,她觉得似曾见过。 “阿久,你、变成什么啦?” 头顶上有个小东西在动,它在挪动着双脚踏步,脚上长着特别小的趾头,好像有四只脚。 “哎!阿久……” “我本来想变个比这更帅点儿的!” 它似乎很受伤、很失落。 “守护法衣的魔力再强,可佑俐的功力还很小,真没办法呀!” 佑俐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探过去,摸到了小东西的后脖颈,再用手指捏住提起拿到了自己面前。 “你好!” 一双黑眼睛可爱地眨巴着,粉红色鼻尖微微地抽动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长胡须搔得佑俐鼻头直痒痒。 小白鼠! “阿久!” 佑俐刚喊出声来就打了个喷嚏,正好对着阿久。 哇——饶了我吧!阿久惨叫着用两只小手捂住了小眼睛。 “不能怪佑俐阁下,你本来就是这种档次的小知识集成嘛!” 听到贤士的训斥,其他书本一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时隔很久,真的时隔很久,佑俐周围的气氛从根本上明朗起来了。 “阿久,好可爱哟!”鼻尖碰鼻尖,佑俐笑了,“正式向你致意——你好!请多关照啊!” 仔细检点守护法衣时,发现它已经相当破旧,很多部位留下了缝补过的痕迹。在它前身内侧的大口子上打着补丁,针脚也已开线——就像张着个口袋。化身小白鼠的阿久就可以躲在那里面,刚好位于佑俐的心口上方,伸出头来就能从领口看到。 “挺舒适的!”阿久自我满足。 少年无名僧惶惑地找遍了山庄,寻寻觅觅。 “这是写字用的东西吧?佑俐大人。” 当他拿着一支签字笔返回图书室时,佑俐已给阿久念完“链接咒语”了。 “已经念过了。你辛苦!” 听到阿久的招呼声,少年无名僧满脸都是被狐狸—一不、被老鼠蛊惑了的神情。除了他以外,大家全都笑了。 “请原谅!不过,谢谢你了!” “以后你要把佑俐说的话全听明白再行动,否则会白费力气的!” “阿久,你别张狂!” 少年无名僧找来的签字笔看上去很破旧,而且写不出墨水来。笔帽虽然盖紧了,笔芯却已经干透。 佑俐有点儿诧异。 尽管无名之地与这个现实世界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看到笔墨这种常用的文具时,必然会晓得它的用处,至少佑俐不会发生那种疑惑.,实际上,少年无名僧不是从这座大仓房般杂乱无章的别墅中找来了签字笔吗? “其他的呢?有没有看到能够用来写字的工具呢?” “没有看到。” 尽管水内一郎是独身生活,可是,别墅里有这么多房间,总不至予只有一支笔吧?这太奇怪了!这类用品若不整理,不觉之间就会积攒得很多。 首先,水内先生一直在搜集书籍,并为自己的心愿不懈地进行探索。 ——也就是说,他一直在学习,所以应该做过笔记或在写作时用过电脑。 即便如此,他做笔记时总会用到圆珠笔或铅笔吧? “怎么啦?佑俐。赶快走嘛!” 阿久催促道。佑俐的下巴被长胡须挠得发痒,简直要笑倒了。 “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们——要去哪儿?” “去你家啊!线索当然需要,也得先看看你的分身怎么样了!佑俐自己也想看看爸爸妈妈,不是吗?” “是啊……” 成为“奥尔喀斯特”之后看到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能适应吗? 佑俐走进了图书室地板上的魔法阵。 “小伙计快来,我们还得牵手呢!” 少年无名僧照办了,但对脚踩魔法阵似乎心有抵触, 他踮起了脚跟。 “佑俐,我们向哪儿飞?瞬间移动可以通过锁定目标,飞往任何地方!” 自己的房间?不,不行!如果妈妈还在那里可就糟了。虽然妈妈看不见佑俐的身影,佑俐自己的决心却会发生动摇。 “飞到我家公寓前的车道上吧!我穿过车道从正门进去。” “能行吗?”阿久语调中充满了怀疑。 “车道的宽度,你还记得吗?难度之大——超乎想象哦!首次返程还是去家里比较安全。” “没事儿,没事儿!好啦。走喽!” 佑俐把一只手掌贴在额头。少年无名僧在身旁咕噜地干咽了一口。 “去我家门前路边小野田内科诊所的招牌电杆下!” 他们从图书室消失了,只剩下无数书本们在闪烁。 “贤士啊!”与贤士同样老成的嗓音镇静地呼唤道,“那样能行吗?” 一呼一吸之后,贤士回答了: “行!现在只能那样,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苦涩的语调。 “没有别的办法。” 书本们的闪烁停止了片刻,仿佛在默哀。 或许与此前的飞行不同,这里是赤裸裸的现实世界,所以佑俐体会到了“着陆”的感觉。她在一瞬间采取了屈膝动作,就像从高处跳下的姿势。 车道对面,有一座熟悉的、灰色外墙的公寓——安琪城堡·石岛。到家了!五层就是我家。可是…… 距离太近了吧? “佑俐,危险!” 呼隆隆——轰鸣声响起,眼看着满载钢筋的卡车急速迫近,从右向左驶过佑俐等人。 佑俐很不高兴地望着远去的卡车后部,尾气冲着他们照直喷来。 “这是在车道当中啊!” 这还用阿久说吗?佑俐记忆中的电线杆就在身后,上面还有小野田内科诊所的招牌。 “所以我说啦,首飞时的定点降落,距离不好把握嘛!” “这不是挺好的吗?不用担心被汽车撞到。” 少年无名僧展开双臂,挪换脚步,眨巴着眼睛,他在确认自己的身体是否发生了异常。可是,当他忽地抬头仰望时,不禁瞠目结舌,下巴咯噔地垂落许久合不上嘴巴。 “你怎么啦?”佑俐也抬头向上望去。 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春天的碧空宽广无垠,悠然自得地飘浮着蒲公英毛球般的云朵。 “你为何这样惊讶?” 没有回应。佑俐摸摸少年无名僧的胳膊,还是没有反应。她就摇晃他。 他仍然仰着头。 “这……是什么?佑俐大人。” “是什么?” 是蓝天啊!还能是什么呢? “蓝……天。”少年无名僧喃喃自语。 “可是,这应该是天吧?为什么天是这样清澈的蓝色呢?” 这回轮到佑俐惊讶了。 “你……没见过蓝天吗?无名之地不是也有天空吗?” “哦,不过,总是阴天,被浓雾笼罩着。” “小伙计,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空的蓝色。是吗?” 他仍然双目圆睁,终于转眼看着佑俐。可是,他又立刻用手指着头顶,好像叮嘱似地努力辩解道。 “天空?蓝色的天空是什么?这应该是天!佑俐大人。” 佑俐明白了,无名之地没有“空”的称谓。展开在万书殿、“咎之大轮”和无名僧头顶的空间,只被称作“天”。 “白昼之间的天也叫做蓝天。” “……多么美丽的……色彩!” 少年无名僧的眼眸被蓝天魅惑,被蓝色吸引,倒映出蓝天。 在都市一角,在那种卡车喷着尾气来往穿梭的车道上,仰望天空,颜色是发灰的,并不是真正的蓝色。 如此说来,哥哥也曾告诉过自己——用最艰涩的词语表达蓝天,应该称作“苍穹”。这种天象,在森崎大树和友理子兄妹居住的国度中是不存在的。真正的蓝天嘛,恐怕——地球上只剩极少的地方存在。 即使如此,这对于仆从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哪怕是假冒的蓝天。因为,这是无名之地所没有的。长久拘禁在无名之地的少年,即使对废气熏灰的蓝天也会如此全身心地感动。 “决定了!”佑俐说道,“就叫碧空!” “怎么回事儿?”阿久先有了反应。 少年无名僧仍然仰着脸庞沐浴春天的阳光,他闭着眼睛,十分享受。 “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小伙计。” 少年无名僧回过神来。 啊?佑俐大人,您说什么?” “你的名字就叫——碧空。以后就叫你碧空好了!” “请多关照。碧空?”在佑俐情真意切地呼唤碧空时,车道上又驶来一辆更大的卡车,从左向右驶过佑俐等人。 卡车热心周到地喷出足量——外加赠送的尾气。 “佑俐,碧空……”阿久呻吟着说道。 “什么都别管了,赶快离开这里吧!” 公寓楼门锁着,佑俐没有钥匙。钥匙遗留在水内先生别墅的背囊里了。 “怎么办?” 佑俐没有回应阿久,她咬着嘴唇摁响了门铃。叮咚!门里面响起渐近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拖鞋跑了过来。 “你向后退一点儿!” 佑俐叫碧空后退。 “是!” 门开了,是妈妈,她都没有通过对讲机确认就急切地打开了门。一点儿都没变,妈妈或是以为哥哥在叫门,就跑了出来。 “哪位?”妈妈趿着拖鞋横穿过公寓厅堂,向公用的走廊探出身来。 “哪位呀?大树吗?” 穿过楼门,跑出走廊,这些也都一点儿没变。她还跑到电梯间去看了看,想着可能是哥哥回来了。 “趁这个空子进去!” 佑俐说完,就哧溜一下闪进了门厅里面。门在慢慢地合拢,碧空慌忙跟在后面溜了进来。 “佑俐的妈妈总是那样——” “嗯!眼睛又红了,是不是没睡好觉啊?” 佑俐努力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激动之情,不能哭!我变成“奥尔喀斯特”回来可不是为了做这些事情的。 “在别墅里睡够了,身体的疲劳消除了不少。”阿久像是在安慰她。 穿过走廊去起居室看了看,只有电视机开着,没有人。分身是不是还在学校呢?总之,先去自己的房间看看吧! 碧空又瞪大了双眼,说不定他连瞳孔都放大了,家具且不说,电器已令他大为惊讶。他蜷缩着身体,又踮起脚跟站立起来,似乎害怕一不小心碰到了周围的东西。 “你慢慢就会明白,不久就会习惯的。”阿久说道,“虽然这些不是魔法,却跟魔法一样使用方便。” “原来是这样啊……” 佑俐敲了敲自己房间的门,声音很正常。哎——里面有回应。 “哦,你回来啦!” 看到佑俐,分身立刻鞠躬行礼,她对带着阿久和碧空两个下属的佑俐真身并未感到丝毫的意外。是不是分身也看不见他们呢? 且慢!以前分身是能够看见佑俐的,是不是因为魔法制造,就不能用守护法衣的魔力遮掩了呢? “你的应答很是轻快,不过,现在你就只能说这些,对吗?” 佑俐也回应道:“我回来了!” 分身站在书桌旁,桌面上是打开的教科书和密密麻麻写着别人字迹的笔记本。 “哎,”说完佑俐又改了称呼,“友理子,你去上学了吗? ” 分身摇摇头。 “您本人不想做的事情我也不想做,主人。” “是吗?你就叫我佑俐吧!” “是,佑俐。” “这个笔记本是谁拿来的?” “这是佳奈和小百合拿来的。” 佑俐本以为——自己能够强行地控制感情,但是,此刻差点儿流出泪来。想起两位同学的脸庞,她的眼睛一阵发热。 “佳奈是我好朋友,小百合也是特别和善的好孩子。你向她们道谢了吗?” “您本人不想这样做,我也便没有见她们。笔记本是妈妈接下来的。” 以前的友理子确实这样,分身没有做错。 “明白了。今后我的心情变了,想见佳奈和小百合了,你会见她们吗?” “是的。当然。” 佑俐忽然想叮嘱一下。 “不过,你可不能跟她们太亲热了!因为她们是我的好朋友。’ “佑俐,佑俐,”阿久插嘴道,“这女孩是佑俐的分身,只是个魔法人偶而已,她不可能跟真人心心相通。” 道理是那样讲,可心情却是另一回事儿! 佑俐捏起阿久,伸展手臂让它离开守护法衣。 “这个小东西、你能看见吗?” “这是用魔道变出来的化身,它原来是书本。” 看透了! “碧空,你也能看见吗?” 分身莞尔一笑。 “能看见。佑俐,我是您的分身,名副其实的复制品。只要魔法不解除,我就是您。因此,您所知道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因为我们心心相通。” 哦——所以,她对任何事情均不感意外! “我这个魔法人偶也有唯一的、心心相通的人,那就是佑俐。” 分身伸出一根手指抚摸阿久的脑袋,阿久发出老鼠似的呜叫声。 佑俐忽然感到浑身乏力,于是,她把阿久放在肩头随即坐在了床上。 碧空站在床尾旁边挺胸拔背,确实像个仆从。 “打那儿以后,情况怎么样了?” 在这边的现实世界里,父母和友理子从别墅回来后已经过了三天。 “爸爸妈妈向警方讲了水内一郎别墅的情况,说偶然想到就去看了看,但没有见到大树,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去过那里。” 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提醒说——今后要注意别墅的动静。 “从现实来讲,这是值得庆幸的,但要保护魔法阵却有些麻烦。” 值得庆幸——这是大人说话的口气,或者是老成持重的说法。佑俐确实发生了变化。 友理子没去上学,而是参考佳奈她们送来的课堂笔记在家自习。父母还考虑让她转学,并已找了老师商量,但还没有正式决定。 “家里没有什么变化,妈妈好像疲惫不堪。” “还是每天整理哥哥的房间吗?” “妈妈每次整理后,就在那儿待上一个小时。她老是哭,我常常安慰她,有时也陪她一起哭。” 谢谢你——说完之后佑俐就笑了。 “向你道谢挺奇怪的吧?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嘛!” “不、不奇怪,佑俐。” 魔法人偶还挺善解人意呢! 制作一个分身,然后跟她成为好朋友。古往今来有谁想到过这种事情呢?有谁尝试过吗?看来,这是佑俐在这个世界上的空前创举。 “总而言之,这个房间今后就是我的基地了。对吧?” 从床上站起来,佑俐抱着胳膊环视一周。我回到家了!这里是我的世界! “啊!我忽然想洗澡!冲个淋浴也行。” “不吃饭了吗?你不困吗?” “那些事儿就用魔法来解决吧!要珍惜时间。不过,不洗澡可是受不了。” 老实了一阵儿的阿久,振作起精神又开始张罗。 “先用魔法恢复精力,再给分身穿上守护法衣,佑俐去洗澡。这样可以吧?” “这个时候洗澡,可不符合咱家的规矩。” “不过,昨晚我推托说——头疼想早睡就没洗澡,所以不会引起怀疑。” 分身说道。 “那——你去跟妈妈说说?” 分身刚刚走出房间,阿久就哧溜哧溜地爬上佑俐头顶。 “来!跟着我复述!” 因为害怕被妈妈听到,所以小声地念了咒语。这种解除饥饿感利疲劳感的咒语,净是“啪”呀“噼”之类的爆破音,都是特别响亮的音节。 分身返回了房间。稳妥起见,她们把椅子挪到门把下面顶住之后,佑俐便脱掉了守护法衣。 身体正常,浑身是劲儿。岂止如此,身体状况极佳,比任何时候都好。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 不过,身上满是汗味儿和土味儿。仔细察看,指甲上还沾着灰土。这是无名之地的泥土——想到这里,佑俐突然心跳加剧。 当她漫不经心地脱掉法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惊慌起来。碧空的身影不见了。 “碧空!你在哪儿?” 应答声也听不到了。这时,搭在臂弯上的守护法衣中探出了阿久的脑袋。 “他守在床边呢!快!快把分身藏起来啊!” “你昨天说头疼,是不是感冒了?要紧吗?” 妈妈用手摸摸佑俐的额头。 “好像不发烧嘛……” 啊!我忍不住了,心里开始动摇了。对不起,妈妈!可为什么要道歉呢?就因为瞒着妈妈做了事?就因为友理子变成了佑俐? 不,没有什么理由可言。 “让你担心了,请原谅!” 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恐怕会引起妈妈怀疑。 不过,妈妈没有起疑心。 “你说什么呢?友理子真奇怪。快!洗澡水烧好了,换洗衣服,我随后送过去。快去洗澡吧!” 你身上汗味儿真冲!妈妈笑了。她推着佑俐背后的手好柔软、好温暖。 佑俐在浴室里独自冲淋浴时,流出了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过,就这一小会儿吧……就哭这一小会儿。 泡在浴盆中,把热水撩在脸上,佑俐渐渐沉静下来。更衣间的门打开了,磨砂玻璃透出妈妈的身影。 “今天倒是挺暖和的。不过,还是穿上衬衫吧!” “好的!” 中午——哪里是中午?是上午!浴室里明亮极了,所有的旮旯拐角都看得十分清晰。妈妈爱干净,尤其难以忍受厨房、浴室和厕所里留下污垢,那可真是一丝不苟地清洗擦拭。无奈公寓老旧,浴盆与墙壁接缝处难难免会长出霉菌。 “扑通”一声,热水四溅。 这么说来…… 那天佑俐从学校回来后准备去佳奈家玩时,曾经冷不防地被哥哥的回来吓了一跳——好像有过这么回事儿。 第六章 事件背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一个月前?不,没那么远,哥哥刚上初中二年级,佑俐刚上小学五年级。那天,哥哥回来得比平时早。 ——本周是家访周,所以放学早啦!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课外活动也暂停了,他要去跟地区棒球俱乐部的球员进行自由的训练。 ——出发前,他想冲个淋浴! 是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哥哥那天一回来就直奔浴室。刚好妈妈出去买东西,时间虽短,佑俐独自一人在家。当时,门厅打开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有人进出了浴室。佑俐有点儿警觉,就去观望了一下。 原来是哥哥在那儿。他已经脱掉了学生制服外套,还穿着衬衫和长裤。看到佑俐在观望,他惊慌地猛然关上了更衣间的门。 ——上体育课出了一身臭汗,味儿大得很啊! 马上要去训练,还要提前冲淋浴吗?没等佑俐发问,哥哥便抢先解释了。随后,浴室里响起淋浴水声。 佑俐倒也没觉得特别奇怪,哥哥平时就很爱干净。在没有晨练的日子,他总是起床后冲过淋浴再去上学。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早就忘得一千二净。正午时分的浴室情景,现在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次是怎么回事儿?哥哥的表情那样惊慌不安。 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 佑俐在浴盆中抱着膝头沉思。后来,是不是又发生过那种情况?刚放学回家的哥哥也不向妈妈大声招呼,径直奔向浴室开始冲淋浴…… 这种举动根本不符合哥哥的性格! 佑俐光滑的额头皱了起来,脸庞也抽紧了。她想起更令人担忧的事情。 八字眉警官不是说过吗? ——大树君上初二后与班上同学相处不融洽,非常苦恼。 这样看来,如今把上次妈妈说的话琢磨琢磨,也颇有深意。 ——大树不会跟妹妹说出让她担心的事情,他跟我们做父母的也从不商量什么…… 担心、商量、相处不好。 欺侮! 突如其来的猛烈动作把浴盆里的水溅到了脸上,水从下巴滴落,佑俐睁大眼睛凝视着浴室的墙壁。 欺侮?不可能!谁会欺侮森崎大树? 哥哥非常强大!嗯,是的,强大这个形容词是最贴切的。他所有事情都做得非常出色,简直是完美无缺。无论怎样阴险的坏同学,都不可能在森崎大树身上找到使坏的借口。 不得已以某种理由把欺侮这个词语或现象与哥哥联系起来时,不可能发生在现实当中,哥哥终究不会是受欺侮者而是欺侮者。森崎大树就是这么强大!他的存在确实不可小觑。 佑俐对自己的思绪惊诧不已,怎么会想到这一步?我被泡糊涂了。 从澡盆里出来,她拧开了淋浴。降温、冲凉,冷静头脑。 不安与疑问又翩然飘回脑海中。 倘若如此,又该怎样解释“与班上同学相处不融洽”的说法呢?相处不好意味着什么? 现实中的问题是,哥哥居然伤害了两位同学。且事先准备了刀子,刺中了对方的颈部,那是要害!其中一人毙命。这是无法颠覆的事实。 佑俐咬住嘴唇。应该更早些发现这种苗头!应该正视和深思这个问题!我怎么这么笨?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走进了起居室,妈妈正在厨房用榨汁机制作佑俐最喜欢的香蕉果汁。 “洗完澡喝,正合适哦!” 妈妈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妈妈做的香蕉果汁里加了冰淇淋,香浓味美。 哥哥也特别喜欢喝香蕉果汁! 佑俐细细地品咂起来。虽然,用魔法填饱肚子更为便捷,但还是真实的饮食最好。 “哎!妈妈——” 佑俐向仍然站在水槽前用自己的小杯喝果汁的妈妈招呼道。 “哥哥也很喜欢喝香蕉果汁,对吗?” 妈妈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端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是啊!” “哥哥赶快回来就好了!” 这话不是在做戏,而是真情实感的油然而生,佑俐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会在哪里呢?他该想吃妈妈做的墨西哥烩肉饭了吧?” 妈妈紧紧地抿着嘴巴,把杯子放在水槽旁,目光落在了水龙头上。沉默片刻之后,仿佛甩脱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今天晚上就做墨西哥烩肉饭吧!” “香喷喷的烩肉饭,哥哥闻到味儿兴许就会回来呢!” “友理子!”妈妈呼唤道,“你每天都在考虑哥哥的事情吗?” 听不出妈妈为何这样询问,佑俐以问代答: “妈妈呢?” “在考虑啊!岂止是每天?每个小时都在考虑呢。” 不会是每十分钟都在考虑吧? “我也是啊!” 妈妈来到佑俐的对面坐下。 “我早想问你的,要是不好受你就别回答。” “嗯。” “友理子生哥哥的气了吧?” 这个问题没必要考虑太多。 “有点儿生气!” 妈妈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他离家出走到现在还不回来!” 让大家担心!让大家伤心! “生气的就只有这一点,其他的都是担心,每天每天都在担心。” 妈妈伏下目光,“你不觉得大树对同学做得太过分了吗?” 佑俐盯着喝了几口的香蕉果汁,“因为我还不了解哥哥为何要那样做,所以不知道。哥哥就连正常的争吵都很少,不是吗?” 妈妈默默地点点头。 “既然是这样,那么哥哥惹出那样的大祸,就一定是因为经过了苦苦思索仍然无法解决。当然在发展到动刀子之前他应该先找爸爸妈妈或老师倾诉苦恼,还有其他很多的解决方法。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哥哥是应该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从这事儿来看,哥哥已经不同以往,恐怕是迫不得已。搞不清这些情况,我就不能责怪哥哥不好。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但我仍想倾听哥哥申诉自己的理由。我们是自家人,应该这样做。” 佑俐忽然发现妈妈在流眼泪。 佑俐心中一阵翻腾。以前曾多次看到妈妈哭泣,也陪着妈妈哭泣,可那都是森崎友理子的体验。现在不同了,友理子变成了佑俐,作为佑俐这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因爱子犯罪杀人而牵肠挂肚。 不可思议的感受,冷静的思考,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而是一种使命感——同情与怜悯、必须挺身而出地救助或受到救助的唯有自己?百感交集,澎湃跃动的强韧心灵,确实存在于佑俐的胸中。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是“奥尔喀斯特”。虽年幼无知,却是追捕“黄衣王”的追踪者。 妈妈叫什么名字来着?森崎——美子! 被痛苦折磨的森崎美子啊!伤心地活在“圈子”里的渺小生命的母亲啊!我一定要解救你! 激昂的情绪令佑俐浑身一振。 “妈妈别哭!”她说道,“如果妈妈伤心哭坏了身体,哥哥会担心的!” 森崎美子用双手捂住了脸。 “哥哥刺伤的那两个人,妈妈了解吗?” 美子摇了摇低下的头。 “他们会不会是哥哥的好朋友呢?” 好像事到如今才蓦然想起,佑俐还不知道他们的准确名字,周围的大人们想方设法不让佑俐知道。而且,佑俐当时也还是以不知道为好,还是以回避来自严峻现实的信息为好。 “我不太清楚。” 用手抹抹眼泪、擤擤鼻子,美子看看佑俐,眼睛通红。 “那两人都是上二年级后才跟大树同班……所以妈妈什么都不了解。” “他们是不是游泳部的成员呢?” “我想不是的,因为没听说过这事儿。只是同班同学而已……” 看来不是忘记了,而是真的不知道。 “是啊!如果是游泳部的,初一时就应该在一起。” 在森崎大树就读的公立希望之丘中学里,课外的各种俱乐部活动是让学生自愿参加的,所以有不少学生以各自的理由不参加俱乐部活动,放学后立刻离校。佑俐曾听大树这样说过。 ——不过,小不点儿友理上初中后最好也参加俱乐部活动,可以结交好朋友。 哥哥还这样说过呢。 ——如果仅仅在教室里邻桌而坐,有很多事情都无从了解。 大树在家时从未对俱乐部活动说过怨言和牢骚话,至少佑俐没听到过。 本来嘛,就算在学校里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大树也不会向小不点儿友理吐露。如果真有什么烦心事儿,他反倒遮遮掩掩,表面上若无其事却瞒着家人自主解决,这才是森崎大树。应该有人喜欢这样的大树并与之为友,因为他是偶像。 所以,如果有什么人对大树不服气而企图欺侮他,那可是难上加难事情。森崎大树可不是好惹的对手,一般的招数奈何不了他。 那么,回过头来想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能把他逼上绝路呢? 这应该就是关键所在了。这应该是导致森崎大树狂怒、悲痛、羞惭到迷失自我的内幕,它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 这不是一般的憎恶感和阴毒心肠,难道是由艳羡转化的嫉恨?可大树是优等生,对此应该是见惯不怪,稍动脑筋就可以拆招化解。绝不会是这点儿小事!那会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佑俐一边飞速地运转大脑一边喝干了杯中剩下的果汁。门牙碰到玻璃杯沿儿发出了响声,佑俐猛地回过神儿来。 我在心中把妈妈叫“美子”,把哥哥叫“大树”,那么,爸爸呢? 森崎志郎!志郎与美子就是森崎夫妻。可以断定,大树向森崎夫妻倾吐学校积存的问题以及心里的郁闷这种可能性等同于零。如果夫妻俩确曾听到过什么说法,事态的发展就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唉!怎么又想到这儿了?佑俐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猛地站了起来。 “果汁太好喝了!我……回房间学习一会儿。” “你别太刻苦了!”美子说道。也许她是想说——你别太钻牛角尖了吧? 佑俐逃也似的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上好锁。分身从守护法衣中探出头来,好像很纳闷儿。 “佑俐,你没事儿吧?” “什么没事儿?”佑俐浑身颤抖,“我、好像有点儿反常。” 我开始把自家的事情当作他人的事情来冷静对待了。 “一点儿也不反常哦!”阿久在桌上抽动着粉红色鼻尖柔声说道, “今后必须冷静观察和判断,否则就会走错路。你这样做很正确哦!” “慢慢就会适应的!”分身也和善地说道,“不会有事儿的,佑俐的友理子那部分数据保存完整,而且我会严加保护。等到佑俐完成了使命,我就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 佑俐握住了分身的手。 “哎!我不在家的时候,妈妈哭了你就安慰安慰她。” “是,一定的。你放心吧!” 分身腾出了座椅,脱下守护法衣让佑俐穿上,佑俐眼中随即映入在门旁立正的碧空。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她对自己点头肯定,“这边的现象我也得逐渐适应呢!” 阿久迅速爬上佑俐肩头。 “那,今后怎么办?” “必须了解那两个被害者的情况,还有事件发生当时的情况。” “那要去学校吗?” 佑俐摇摇头。 “即使突然去了学校,老师们也都会守口如瓶,所以我们还是了解不到有用的信息,倒不如去警署更直截了当!” 阿久唧唧唧地发出老鼠般的声音笑了起来。 “佑俐想扮成什么模样儿去呢?你可不能以大树妹妹的身份去啊!” 那当然,我明白。 “所以呢,阿久,你能不能想个好办法?” “运用魔法,把你变成容易让警官们开口的人。” 如果那样的话,还是变成记者或采访者更加合适。不,不行!这些专业人士可能眼下还在采访,佑俐扮成他或她出现在警署要是跟真人撞上可就麻烦了。 “一个不像记者那样行动迅速却有可能去警署和学校采访的人!” “这条件太难满足了!”阿久喃喃自语,“我搜索一下吧!” 小白鼠阿久那双小红眼像拂晓明星般闪烁起来,它在佑俐肩头上快速地捯着脚,然后,停了下来。 “图书室的书本们怎么说的?” “稍等一下!现在贤士正在问。” 这回是“婴儿”们的地盘! “婴儿?” “就是在佑俐生活的当代写出来的书籍。” 如果用人来打比方,水内一郎图书室中汇集的全都是一千二百岁、一千八百岁、两干五百岁的高龄人。当然,书籍实物本身确实比较新,但因为它们都是多次再版的,所以内容已是超高龄了。 所以当代书籍与其相比就算是婴儿了,甚至堪谓胎儿。且在那所别墅里,这样的婴儿们也得到了妥善的收藏。 “就是水内自己,也有读书解闷儿的需要,也不会对当今的社会动态漠不关心嘛!” “可是,我在图书室里的时候,从没听到过婴儿的声音啊!” “那当然,婴儿们都集中在别的房间书架上。不管怎么讲,婴儿还都说不了话呢!而且也不会闪亮。” 阿久的小红眼又开始放光,并“哦哦”地应答着。片刻,它向远方图书室的贤士说:“明白了!谢谢。” “有一个最合适的婴儿。” 这是五年前诞生的书,在某地方城市的公立中学里,发生过与这次森崎大树相似的事件,三年级男生用刀子砍同学造成对方重伤。不过,这个学生当场就被老师控制住了。警方调查表明,其犯罪动机就是因为升学和学习成绩受到被害者嘲笑而心生怨恨。 “有位作家采访了这个事件并写了一本书。” 那位作家叫伊藤品子。 “因为事件非常相似,所以,兴许这次她也会来采访。不过,事先通电话试探一下就知道了。如果没有问题,你就化身成这位作家吧!” 一直像摆设般沉静的碧空谦恭地开口了。 “是——作家吗?” “嗯,就是写东西的人。” “作者的简介中写着纪实文学作家呢!”阿久补充道。 突然,碧空变成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写东西,就是写书吧?” 那就是“编织者”! 这个词似曾听说。在有关“咎之大轮”的讲解中,大法师曾经说过。或许是最初与无名僧交谈时提到过? “是啊!‘编织者’就是作家。” 碧空战战兢兢地点点头。“一定是指编织故事的人,对吧?” 在“无名之地”时好像说过,这也是“咎人”的别称! “但是,在这个场合中却有所不同。纪实文学作家嘛,碧空,就是以现实事件为素材写书或写报道的人,并不是凭想象写作 。所以,她不是一般的故事性作家。” 碧空脸上的惧怕神情没有消退,他慢慢地摇摇头,仿佛要把佑俐刚才说的话抹掉。 “编织的东西全都是故事,佑俐大人。” “可是,把事实——” 刚一开口,佑俐又闭住了嘴。大法师不是说过吗?历史也是故事。历史虽然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件记载,但也还是故事。 “补充一下就更加准确了……”阿久插言道。 “故事并非都是编织出来的,故事也可以讲述。因为在尚未发明纸张等记载媒体以前的时代,人类的记载、故事以及历史全都是以口耳相传保留下来的。” “但是,这类东西在纸张发明之后就变成了书籍和卷轴,对吧?口耳相传的人把它记载下来就可以了嘛!” 人类镌刻在石头上的碑文也会被再次记载于书籍中保存下来。 “那倒也是。不过,也并不是全都能抄写下来。” 阿久抽动着鼻子,样子十分可爱,不过这与交谈内容丝毫无关。 “有的故事只保留了口述形式,并没有形成文字和文章。这类东西被称作‘飘离物语’。” 佑俐有些纳闷儿。 “如果没有记载,总有一天是会消失的,因为那是远古时代的事情。” 阿久把凉凉的鼻头贴在佑俐脸上。 “不会的,故事一旦流传开来,绝对不会从‘圈子’里消失,只不过是人们不懂而已,却仍旧存在于‘圈子’里面。” 既没有文字记载,也没有拍摄成影像,更没有留存在记忆中,但却存在于“圈子”里。 “所以就叫‘飘离物语’嘛!离开所有的物象飘在空中啦!” 当然,“飘离物语”也是故事,总有一天会被“咎之大轮”卷入并收回“万书殿”,然后再次通过“咎之大轮”被送到“圈子”里来。 “有些种类的故事即使进入‘圈子’两三次也还是飘离物语。即便进入了媒体完备的时代,它仍处在飘离的状态之中。” 难以用文字记载或难以写成文章的故事,就作为“飘离物语”循环往复。 真是意味深长——这样想着,佑俐还是用指尖摁住了阿久的小脑袋。 “明白了,但是跑题了!赶快行使魔法去警署吧!” “唉呀!抱歉!抱歉!” 在阿久念咒、佑俐复述之间,碧空依然表情僵硬。不过即使不这样,他血色不佳的面孔也总是阴云笼罩,身体缩在黑衣里面。到底是什么使他如此恐惧?恐惧就恐惧吧!但为什么不说出理由来呢?说出来也好帮他嘛!真是急人!真是没用! 咒语结束之际,耀眼的光芒从佑俐脚下向头顶升腾。 “好了,一道菜完成!” 佑俐把双臂展开,她只能看到自己穿上守护法衣的姿态。 “是不是失败了呀?” “说什么呢?你照镜子看看!” 佑俐打开化妆室的门,站在了内侧的镜子前。 镜中映出一位三十五岁上下的长发女子,身穿初夏应时的浅蓝色外套和白西裤。她没戴装饰物,头发在脖颈处束在一起。 “周围人们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 佑俐把双手叉在腰间。“真棒啊!” 这道“化身魔法”中有一句转换开关“口令”,念出口令,就可以随意、便捷地解除或恢复。解除化身,身穿守护法衣的佑俐就会变成隐身人——进入化身亦很难进入的场所,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时十分方便。 佑俐立刻使用口令,在森崎美子毫无觉察下走出了家门。她在公寓走廊角落里变成了“伊藤品子”,随即走向附近的公立图书馆进行前期考察。 佑俐向前走去,鞋跟发出了叩地声响,她发现自己肩头挂着个大挎包,吓了一跳。挎包相当沉重!她在等绿灯时确认了一下包中物品,有采访本、录音卡、笔记用具一套、名片夹、钱包和手机。一应俱全。 “这也是化身的一部分吗?” “要是空手去,那才不对劲儿呢!”法衣胸前口袋里的阿久发话了。 “这些都是复制的,所以,即使伊藤品子本人看到了,也会以为真是自己的携带物品呢!” 手机完全可以正常使用。 “我一用手机,费用就打到伊藤那边去了吧?” “怎么说呢?运用魔法复制的都是虚拟物,所以不必担心费用问题。” 那也得防止透支滥用!这太缺德了! 这座图书馆也是森崎友理子很熟悉的场所,她经常和佳奈来借阅图书,还在阅览室里一起做过作业呢! 通过接待柜台前时,她紧张极了,连走路都不太自然了。不过,那里的馆员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 往常可不是这样,当小读者们走进图书馆经过柜台前时,馆员们肯要打招呼说“你好”。虽然有的小朋友不理不睬,但友理子和佳奈却是要回礼的。 现在我是大人模样,所以正常情况下不会引起馆员们的注意。 佑俐大胆地往前走,来到柜台询问存放报夹的场所。女馆员仔细周到地告诉了她。 此时正是工作日的中午,读者寥寥无几,阅览室里的人也屈指可数。佑俐把报夹拿进来坐下开始查阅。 可能因为事件中的受害者和加害者都是初中生,所以图书馆里收管的普通报纸都很谨慎,关于事实,几乎完全按照警方的口径登载。不过,有的报纸也写出了针对学校、相当深入的严厉报道。 森崎大树就读的学校,是森崎友理子不久也将就读的公立希望之丘中学。 关于这次事件的动机,有没有考虑到欺侮行为的存在?对于媒体再三再四的追究,校方一直予以否定。学年主任和班主任都说——没有接到发生欺侮行为的报告,也没有接到过a君(森崎君)和监护人为此提出的质询。 校方一味抵挡,却拿不出“没有欺侮行为”的根据,只说“因为这跟我们没关系”。所以,校方正在被记者们的采访攻势逼得节节后退。 佑俐现在化身为成年人了,所以她也明白,校方的态度已经表明他们别无托辞,因为欺侮行为确实存在! 但是,森崎友理子却想不明白,因为她所了解的不是“森崎大树”而是“哥哥”,既是优秀生又是体育全能生——友理子引为骄傲的哥哥。 蝇头小字刺痛了眼睛,佑俐用双手按住了眼角。手掌摸到的脸庞是一种干涩的触觉——这不是我的脸庞,而是年过三十成年女子的脸庞。 化身之后可以借用对方的智慧和经验,但心灵却仍然是佑俐的。她已经不是友理子而是“奥尔喀斯特”佑俐,已经不是哭虫、娇女却仍旧心灵柔弱。 那些小字所刺痛的恐怕不是眼睛而是心灵。 森崎大树的学校生活可不像妹妹友理子天真憧憬的那样流光溢彩。 大树对“黄衣王”着迷的原因无疑就在这里。以前佑俐觉得,大树仅有单纯的好奇心——这点儿诱因只是由于运气不佳而遭遇了“英雄”那般强大功力。不,佑俐真想坚信确实如此,但这是错误的! “真器”这一方也有吸引“英雄”、“黄衣王”的因素。莫非,森崎大树希望什么企求什么,才把“黄衣王”召唤了来? “佑俐,你没事儿吧?”阿久在胸口嘀咕道。 佑俐用掌心轻轻握住阿久小巧的身体。 “没事儿!可是,碧空呢?” 回头一看,碧空就站在阅览室门口。他背对佑俐,像在聆听什么的姿态。他向四方转动脑袋,好像挺忙活。 对呀!就是这么回事儿!这里也有很多书嘛! “阿久,这里的书——” 阿久“哼”地用小鼻子呼出一口气,“刚才就吵吵嚷嚷的,真没办法。佑俐,你帮我招呼招呼吧!” 佑俐赶紧把报架整理好,然后躲到没人能看到的书架后面解除了化身咒语,只听得四面八方已吵闹得不亦乐乎了。 “‘奥尔喀斯特’大人,奥尔喀斯特大人!” 佑俐发出压倒洪流般喧嚣的喊声。 “没能及时问候大家实在抱歉!我的名字叫佑俐。” “佑俐大人!”一个压倒众声、威严而沉着的女子嗓音传来,“欢迎您的到来!请原谅大家的喧闹。因为在这座图书馆,别说是‘奥尔喀斯特’大人,就连知道‘无名之地’的人也是第一次光临。大家都兴奋极了!” “你们了解情况吗?” “是的,了解!因为我们的书籍全都与‘无名之地’相通。” “发生越狱了吧?”女子的嗓音。 佑俐点了一下头。 “成为‘最后真器’的少年是我哥哥,他叫森崎大树。大家知道什么线索,能不能告诉我?” 大树也是这个图书馆的读者,所以,各位或许还认识他呢! “佑俐大人,实在抱歉!”女子的嗓音有些颤抖,“我们这里的同胞中九成以上都是婴幼儿,并不了解‘英雄’此前越狱的情况。就连我自己也只是对过去的事情略知一二。” 它们是街区图书馆的书本,当代新书占了一大半。 “你哥哥曾有一本《英雄见闻录》,所以他并不需要我们。至少在得到《英雄见闻录》之后,你哥哥就不再来这里了。另外,此前你哥哥也是众多喜爱我们书籍的孩子之一,他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 确实如此,这也合情合理。 “是啊!对不起,我又欠考虑了。” “但是,佑俐大人,只有一件事我想在此奉告。” 那是距今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我们大家都感知到这个街区出现了《英雄见闻录》。” 这或许就是大树从水内一郎别墅拿出《英雄见闻录》并悄悄带回家的时间?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因为我们书本无论多么幼小,都具备了感知危险抄本迹象的能力。” 《英雄见闻录》确实在附近,却没有进入图书馆内部的迹象。尽管如此,这里的书本们每天也在恐惧中度过,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在这段时期里,发生了我们同胞中的一本书被烧毁的事件。” “只烧毁一本书?是火灾吗?” 不——女子的嗓音立刻低声回答。“那是魔道的火焰!” 在书本摆得密密匝匝的书架上,只有一本书在深夜时着火,刹那之间就被烧得失去了原样。第二天馆员发现后想把它抽出来,但这本书已变得酥脆,化为了漆黑的碳粉。 “嗯,这确实是魔道所致,”阿久说道,“平常的火灾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佑俐大人,”总是沉静得似有似无的碧空轻轻呼唤,“我刚才看过那本书摆放的位置,现在还残留着魔道的气味呢!” 经碧空指引,佑俐来到“生活知识”专架前。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迹象,但是凑近仔细察看,就能发现摆放那本书的局部已经熔化变形了,那灰色可能就是碳粉的痕迹。 佑俐用食指蹭了蹭那块烧痕——粗糙不平。 “我看看!”阿久爬上佑俐肩头腾地跳上了书架。 突然,周围的书本们叫喊起来,魂飞魄散般的恐惧尖叫大合唱。佑俐下意识地僵立不动,因为她刚想问话就差点儿咬了舌头。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图书馆的书本们,就连那本发出女声的书都猛劲儿地哭喊。 耳朵快要崩溃了!佑俐用双手捂住耳朵。 碧空迅速上前一把抓住阿久并塞进自己怀中,他也惊讶得双目圆 尖叫的声浪开始下降,逐渐减弱,不久后平息下来,只剩下些许类似幼儿啜泣般的哭声。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佑俐仍然瞪大了双眼,不知道在问谁。然后,她像甩鞭子般锐利地回望碧空:“碧空,你刚才干了些什么?” 碧空畏缩地向后退去,但塞在怀中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阿久。 “别使劲儿!阿久会被捏碎的!赶快放出来!放出来!” “不要紧的,佑俐,我没事儿!”黑衣里传出阿久闷声闷气的应答。 “抱歉、抱歉!我把大家吓坏了。我刚才太大意了。抱歉!” 碧空终于放松了手掌,阿久缓缓从他怀中露出脸来。 “怎么回事儿?” 一反刚才的威严沉着,慌乱嘶哑的女声在佑俐耳边震响。 “佑俐大人,它接触过‘黄衣王’。那里有‘黄印’!它曾遭受过‘黄衣王’的感染!” 就是它令书本们惊恐万状! “原来是这样!真对不起!” 阿久那比佑俐指甲盖还小的耳朵已经没了血色。 “所以,本来我应该多加小心的,我全都给忘了,要是藏在守护法衣或碧空的黑衣底下就没事儿了。” 刚才阿久跳到书架上并直接碰到书架。这就犯了大忌! “可是,别墅里的书本们不是没事儿吗?” “那些家伙都是猛士干将。对了,打个比方就如同神仙或魔法师的团伙。可是,这里的书本们可以说都是凡夫俗子,无法忍受带‘黄印’的我散发邪气。” 搞不懂!“黄印”到底是什么嘛? 碧空轻轻碰了碰佑俐法衣的袖子。 “过后我会解释的,现在请多多原谅。这是我的过失,不全是阿久阁下的过错。” 他那恳求般的眼神令佑俐肃然起敬,她压下不安的情绪抬起头来。 “大家都没事儿了吧?” “是的。让您看到我们丑态百出,真不好意思。” 可是,女子的声音中仍然带着急喘。 “哎,这本烧掉的书叫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书名?” 这座图书馆里的书不仅按照一般的方法分类,也有的像这个专架——为读者便于找书而按用途来分类,大都是入门书和实用指南之类。 “这属于生活知识类别,我觉得应该就是这种书。” 同一书架上还排列着《急救处置须知》《每日“醋”使健康》等书名。 “佑俐大人,这里的大半书籍都还没有名字。” “为什么呢?标题总该有吧?” “我们大都相互不知标题,那恐怕没有什么意义。另外,那些书的标题和‘名字’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言外之意像在质疑——“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佑俐想反驳,但她忍住了。 “是吗?那好,查查看吧!” 核对了前后两本书的分类序号后,中间空白的应该就是烧毁书的号码,然后再用图书馆的电脑检索就可以了。穿过通道,她走向排列着电脑的小隔断。 空白处的书籍很快就找到了。 《出人意料的危险》《这样使用会更加便捷》《家用洗涤剂的正确用法》…… 内容与标题一样,不会发生误解,与书架的分类也完全吻合。 “为什么这种书一定要用魔法功力烧毁呢?” “我们也不明白。”女子的语调有些消沉,似乎很是过意不去,“不过,那本书被《英雄见闻录》的魔力烧毁,可是确信无疑的,我能够切身感受到。” 那就是说,书是大树烧的,或者是“黄衣 王”驱使他—— “是大树干的!”阿久在碧空怀中小声说道,“他可能已经尝试过魔法了!” 也就是说,他实际测试了根据《英雄见闻录》获得的魔道功力。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家用洗涤剂的正确用法》呢? “如果只是做做测试的话,在家里找一本不也可以吗?” 佑俐自言自语地敲击终端电脑的键盘并滚动画面,希望找到有关此书的更加详细的信息。 碧空又碰了碰佑俐的袖子。怎么了?扭头一看,碧空在用眼神小意相邻的小隔断。 一位中年男子正要往邻桌的电脑椅上坐,眼睛却瞪大了朝这边张望。怪不得!此时的佑俐是个隐身人,中年男子只看到键盘在劈劈啪啪地自动敲击,页面也在自动地翻转! 佑俐慢慢向后退步离开了隔断,中年男子毛骨悚然地盯着页面和键盘都已停止的电脑。稍停,他又提心吊胆地走近电脑并用手指敲了一下键盘,然后歪着脑袋纳闷儿。 “好险、好险!我也疏忽大意了。” “一不集中注意力就忘记了。” 阿久终于调适心态轻松地笑了。 佑俐再次躲在附近书架的背后抱住双臂。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 “没能帮上忙,我心里很难受。”女声又在叹息。 “没关系,别介意。”佑俐笑着说道,“我也还很不成熟。” “佑俐大人,你去过学校的图书室吗?” 希望之丘中学的图书室。“还没有。” “那里的书本也许有助于佑俐大人了解所查事件,但大半仍是没有名字的婴幼儿或小孩,所以期望值不能太高。要是学校里的书籍,那就不会单针对佑俐的哥哥,却会涉及一些外围状况。” “对呀!我真得去看看。谢谢你!” 佑俐站起来准备走出图书馆。大厅前面有公用电话,于是她与当地警署取得了联系,表示想对希望之丘中学的杀人事件进行采访。在转接数次之后,终于有人回应说——暂请勿来接待处。 佑俐自称“伊藤品子”时,对方倒也没什么特殊反应。看来用不着预判对方会说——“怎么又是你呀?上周不是才来过嘛!” 好!那就保持这个化身继续行动吧! 能把事情办得如此麻利,也是借助于化身的力量。这倒也挺方便。但是,如果得意忘形就很有可能迷失自我。佑俐绝不可以放松警惕。 “再用一道移动魔法吧!我给你念咒语。” 来到图书馆前步道旁的树丛中,阿久从碧空怀里钻出来爬上佑俐肩头。 “可以吗?” “不可以。你先说清楚,大半都没有名字是怎么回事儿?” 佑俐声色俱厉,阿久不知望着何方抽动鼻尖。 “我说佑俐,故事这个东西没有太多种类,只有十种啊!但是,包含故事的书籍却不计其数地出现在‘圈子’里。对吧?不过追根溯源,任何书都得归结到这十种故事当中——叫做原型。” 人类给每一本书命名,既是为了便于分类,也是因为对于人类来说,命名也是“表现故事的行为”之一部分。 但是原初“故事”的十种“原型”之冠名,与每本书的标题完全无关。 “所以,使用序号就可以解决。” 新书问世,只要有最初存放场所的序号,就不会发生问题。 “因为,书本并没有自报家门的必要,所以即使没有人来标明序号,它们保持无序号状态存在于‘圈子’里也不会有任何麻烦。” 存在于“圈子”里——由人来写作、整理、印刷、装订而发行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书籍都是短命的,不会长久存在于“圈子”里。很快又被卷入“咎之大轮”再被送到“圈子”里,经某人的头脑、心灵而成为别的书籍。接下来,仍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概率变成短命的书籍。 这并不只限于书籍,可以说所有编织故事的媒体“作品”都是同样的。 佑俐不寒而栗,心中产生了可怕的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不配拥有那独一无二的“固有名称”而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很快就会有取代者出现! 那么,人类不是也一样吗? 可憎的想法!首先这是错误的,人类每个人都是十分珍贵的存在!为了赶走自己的想法,佑俐故意大声地干咳了一声。 “那,拥有阿久这个名字的你就比那些书本伟大啦!” 你不会被“咎之大轮”卷走,还能获准永远居留在“圈子”里,所以你也拥有着自己的名字。 “嗯,过去的事情没的说!”阿久自吹自擂。 不过是一只小白鼠嘛!摆谱儿倒是挺在行,胡子还一撅一撅的。 “不过,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黄印”是什么?佑俐增强了语气中的威厉感,她需要对方的解释。 阿久开始挪动小巧的爪子,在佑俐肩头扭扭捏捏。 “要是坦白地说——” “坦白地说?” “佑俐就会讨厌我的。” 阿久沮丧地蜷缩着,鼻头贴在守护法衣上。随后,它抖动着胡须一口气讲了出来。 “因为这件事证明我无能,我没能救助大树,阻止大树。我未能战胜《英雄见闻录》并非挑战的失败,而是自始未能与那本书的魔力交锋。” 佑俐一时找不到回应之辞,呆呆地伫立不动。这时,碧空轻轻地走过来。 “《英雄见闻录》是记录‘黄衣王’强大邪恶功力之一端的抄本。” “嗯,这我知道。” “在这种功力面前,阿久阁下失去了对你哥哥心灵施加影响的能力。阿久阁下本来具备的书卷功力被《英雄见闻录》压制住了。” 佑俐轻柔地捏起阿久,装进了胸前口袋里。 “不过,阿久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不是吗?” “那也只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后来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当时阿久感到像是被装进了玻璃柜,虽能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声音却被完全地阻隔。自己的声音传不出去,急得手忙脚乱也无法靠近森崎大树。 “……想起来真叫人难为情啊!” 抱歉、抱歉、抱歉!阿久扭来扭去地赔不是,佑俐只觉得胸口直痒痒,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久,你好可爱哟!” 可能是看到了佑俐的笑脸,碧空的表情也轻松了。 “如此这般,书籍本来具备的功力被‘黄衣王’压制,就叫做加盖了‘黄印’。” “黄印”的效力持续长久,并可致使其他纯洁无瑕的书本们胆怯、恐惧、狂乱。 “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黄印’中还保留着‘黄衣王’功力的片鳞半爪,另一则是相信‘黄衣王’能够通过‘黄印’对书籍施加影响并做出改动。” 佑俐对此也深感惊讶。 “那阿久也……阿久也受到影响了吗?” 阿久慌忙伸出脑袋。 “我才不会中招儿呢!大概没什么影响。不是大概,绝对不受任何影响!” 我是不会变成抄本的!阿久的口气斩钉截铁,如果能够窥探到它,一定是在咬牙切齿。 “贤士也这样说且做过保证。在佑俐去无名之地的期间谈了很多问题,那时阿久还说不会出事儿。” 佑俐表示接受。既然是贤士说的那就不会有错,而且老在这里瞻前顾后只会浪费时间。 “明白了!而且,假使阿久由于‘黄印’而被 改动,说不定还会成为追踪‘黄衣王’的线索呢!” 佑俐轻松地半开玩笑,哪知阿久脸色骤变,怒气冲天。 “说什么怪话?那怎么可能嘛,我绝不会被改动!” 气氛有些窘迫,佑俐这才严肃、认真地道歉。 “我明白了!事情都过去了,快走吧!” 阿久躲进守护法衣的深处。 森崎友理子很熟悉当地警署大楼,全家人常去那儿附近,因为那里有一家意大利美味餐厅,具有自然风化的灰色外墙、古风古韵的窗框配色及外观。 在综合接待处报上姓氏、讲明来由之后,等候了十五分钟左右。不久,一位身穿制服的女警官出来隔着桌子说: “您是伊藤女士吗?” 她应该跟森崎美子年龄相仿,全身胖鼓鼓的,长相也很和善。 “我叫柽村,从上个月开始负责森崎案件。您提出了采访要求,但是森崎的家人全都拒绝媒体采访。” 看来刚才的接待环节转达得不太到位。 “我不是想采访森崎,而是来采访警方调查的状况。” 圆眼睛、耷拉眉的樫村女警官眨巴着眼睛。 “目前本警署对此事件的信息发布施行管制,没有新情况。” “我可以采访一位负责此案的刑警吗?” “全都外出办案了,因为一直在搜寻大树君。” 她说得很清楚,不是搜查而是搜寻。 “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已经说过没有新情况。” 樫村女警官还叮嘱说,即使去森崎家采访也是白跑,随后扬长而去。 “真冷漠啊!”阿久说道。 “佑俐,你认识那个女警官吗?她说她是负责佑俐家案子的。” “我不知道,但是分身可能见过她。” 采访没有着落,也可将此解释为女警官在负责地保护森崎家。实际上,森崎美子与分身友理子的生活确实很平静。 看来,以为只要去警署就能探知线索的想法是想当然了,以为记者或作家就容易获准采访也太过单纯。如果是原装的伊藤品子,这种时刻她会尝试什么样的方式呢? “怎么办?变成隐身人偷偷进去找找资料吧!” 听起来这主意倒是不错,可佑俐又觉得实非上策。因为根本无法推测,这座大楼的哪个房间里保管着大树案件的材料。 也许是在考虑同一个问题,身边的碧空用迷了路似的惶惑目光环视周围。 “看来得考虑其他办法了。” 佑俐向他招呼道。碧空恍然回神似的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了?” 佑俐盯着他的脸,原以为跟自己同样是黑眼珠的他居然是深紫色眼珠。平时看着就跟黑色差不多,可光线照在脸上时就显而易见。 不知为什么,佑俐有些慌神。 “抱歉,我走神儿了。” “可能是因为碧空第一次看到巡警!” “不……我对人的衣服和姿态都不会感到惊恐,因为这也是‘圈子’里故事的要素。” 真安静啊!碧空喃喃自语道。 佑俐也同他一起环视周围,到处都是人,也能听到说话声和电话声。虽说用安静来形容不够准确,但确实算不上喧闹。 “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那当然跟‘无名之地’不一样啦!”阿久说道,“因为这个领域的人们不知道什么‘黄衣王’。” 碧空想说的未必是这个意思——佑俐觉察到了。 森崎大树的事情全都被忘掉了,大家都忘掉他过着平常的日子。不管大树能否找到,时间都在流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此时,佑俐的心因扭曲而变得反常,她捂住了胸口。 这是怎么了?心跳像是突然加剧。 “怎么了,佑俐大人?” 她刚要回答,心跳再次突然剧烈,呼吸像打嗝似的急促纷乱。 “太奇怪了!” 佑俐快速走向警署楼门,自动门发出噪声打开了,门旁没有任何人,只是马路对侧有上班族渐渐走远。佑俐说出口令解除了化身。 “哎,佑俐,这可不行!” 是不是因为化身导致心律紊乱?是不是魔法的影响?她在刹那间做出判断解除了化身,可心悸却没有消除,胸口越来越痛苦,膝头一软就向前栽去。 “佑俐大人!” 碧空搀住了佑俐,阿久迅速爬上她的肩头。 耳底嗡嗡乱响,那是自己血流的躁动——不只如此。 那是呼喊声,众多声音在呼喊着什么,在向佑俐呼喊着。而且,胸中与之呼应激荡不已。 学校——她突然想到,仿佛脑海深处点亮了~盏灯。学校、大树的学校,必须到那里去,那里在呼唤我、呼唤我一 是的,是图书室,书本们在呼唤我。“奥尔喀斯特”大人、“奥尔喀斯特”大人、“奥尔喀斯特”大人!到这里来!快!快! “阿久,快把我送到大树的学校!” “啊?为什么突然要去那儿?” “你别管!慢了就来不及了!” “阿久阁下,赶快行动,在这里要听佑俐大人的吩咐!” 受到碧空的呵斥,阿久终于开始念咒语了。 穿越低空,佑俐他们向希望之丘中学飞去,着陆地点就在校园内,全体身穿体操服的学生们互相摩擦着衣摆跑步通过。 佑俐胸中的躁动仍然没有停止,她神情严峻地抬头寻找哀鸣般呼声的发源处,就是大楼三层那个窗口,玻璃呼啦地闪出亮光,那就是图带室。 “快跑!” 佑俐向前跑去,碧空紧随其后,两人的黑衣翩然翻飞。阿久险些被甩掉,它慌忙抓紧佑俐的头发。 跑上楼梯,越接近图书室叫声越大、越清晰,已经能够听清呼喊的内容了。 奥尔喀斯特大人、救人啊!救人啊!, 佑俐跑进图书室,右侧是接待用的长桌,正方形房间里排列着书架,没有供读者阅览的空间,过道上立着折叠式梯凳。 没有动静,此时正是上课时间,学生都在教室里。 图书室里十分明亮,墙壁上两面窗户都射入充足的阳光,浮尘在空中闪亮。 书本们还在哀鸣:“‘奥尔喀斯特’大人救人啊!” 微风抚摸着佑俐的鼻尖——好像哪扇窗户开着! 喀哒一声响,佑俐像被鞭子抽打般地向那边冲去,先前被宽大书架遮挡的情景跃入眼帘。窗口,半开的玻璃窗,脚踩梯凳爬上窗台抓住扶手探出身去的穿校服女孩—— 佑俐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碧空也扑了上去,他双手抓住女孩的肩膀,佑俐抱住女孩的身体。 “你在干什么?别做傻事!” 佑俐大声地喊着,全力向后一拽,女孩很轻易地滚下窗台,三人都倒在了地板上。 佑俐的头部被猛烈碰撞,眼前直冒金星。 守护法衣竟然不能在这种意外事故中保护自己? “好疼!” “佑俐大人!” 碧空被那女孩压在身下,只能挣扎却无法站立起来。佑俐侧过身去双手抱住了脑袋。 突然,女孩弹了起来,歪坐着双手撑在地板上,眼珠都要瞪出来了,没有血色的脸庞,没有血色的嘴唇。 “谁?谁?” 她尖声叫着,声调失常。她的叫声仿佛发出了信号,书本们的哀鸣戛然而止。 “谁、谁在这里?” 她听到了佑俐的声音,双手向空中挥动, 在摸索发出喊声的人。她的指尖抓住了佑俐身体一尺上方的空气。 碧空终于站了起来,随即把佑俐扶起。女孩跪立着,又向周围摸索。 “谁?刚才抓着我的是谁?” 她看不见我和碧空的身影!也摸不到! 怎么办?流露出询问的眼神,佑俐抓住碧空的手臂抬起头来。碧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女孩。 矮小瘦弱,剪短的发梢气冲冲地翘着,不知是卷毛还是早起没梳头。白色的学生制服罩衫,土里土气(大树也常说)的吊带裙。 如果只是这些的话,这个女孩倒也没什么显眼之处。但是,她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右眼上方有一道伤疤,就像虫子歪歪扭扭地趴着,又像被虫子蜇咬了似的肿胀,因此右眼皮挡住了半边眼睛。 女孩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些恐惧。她在害怕,但嘴唇吐露的话语里却夹杂着期待、希望和喜悦。 “森崎——君?是森崎君吗?” 第七章 落难公主与白马骑士 女孩呼唤着站起来慢慢向前走,并开始更大范围地摸索。忽然,她瞪大的左眼因兴奋而闪耀出光辉。 “是森崎君吗?你回来了?” 应声脚下趔趄的不只是佑俐,搀扶她的碧空也紧缩双肩全身僵硬,,回头仰望他的佑俐,从那双深紫色瞳眸深处看到了心灵的激荡。 “碧空,你没事儿吧?” 几次小声呼唤之后,碧空终于眨了眨眼睛,仍然半张着嘴巴向佑俐点点头。 “佑、佑俐大人,伤着了吗?” “哪儿都没伤着。” 两人站了起来。 女孩双手在空中摸索着挪到墙边书架旁,在那里又向无人的图书室呼唤。 “森崎君,你如果在这儿就答应一声,我一直担心你呢!” 女孩快要哭出来了,但她拼命地抑制自己。 “我一个人心里很害怕,希望森崎君快点儿回来……” 那么亲切、那么率真,超越友爱甚至透出爱恋气息的恳望。那双在空中摸索的纤手、指尖的牵动也毫无踌躇和畏缩,仿佛在摸索男友的手臂——佑俐忽然想到或不如说感受到了。 “那个女孩——眼睛残疾了吗?” 空心神不定地问道,嗓音有些失常。佑俐刚想回答说我想不是的—— “唉呀!” 女孩停住了脚步,在离她指尖不足一尺处,阿久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可能是刚才佑俐摔倒时把它抛在了地板上,它还没来得及返回守护法衣里面。 小白鼠阿久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糟啦!” 它被发现了!幸亏女孩像是不太害怕老鼠,她歪着脑袋仔细打量阿久,随后仍然跪坐着伸出手去要抓阿久。 佑俐霎时间做出决定,她迅速脱去守护法衣风帽并打了声招呼。 “把你吓了一跳,真对不起!” 女孩像小鹿一般俊敏地回过头来——这个比喻并非修饰“俊敏”一词,而是对女孩姿容最为贴切的描摹。 佑俐把法衣前襟敞开让女孩看到自己完整的模样,再把风帽弄乱的头发甩了一下,然后与女孩面对着面。 “刚才阻止你跳窗户的是我!”’ 女孩第一次露出胆怯的神情,没看身后就退缩,后脑勺咚地碰在了书架上。 阿久刻不容缓地跑过来,沿着佑俐迅疾伸出的胳膊跑到肩头。女孩只用左眼追随着阿久,双臂紧紧抱住身体颤抖着。 “请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佑俐威严地说道。 她凭直觉认为,在这里能够直接打动女孩心灵的不是亲切和抚慰,而应该是威严。 这个想法正确!女孩果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你……是谁?” 佑俐微抬下巴、略扩双肩、凝定视线回答。对了。要模仿贤士的口气! “我是书卷精灵!” 碧空哑口无言地看着佑俐,阿久抓住了佑俐的耳垂。 “我是这间图书室的书卷精灵,也可以说是书卷的化身!” 说着,佑俐慢慢向前迈了一步。女孩全身都已经贴在书架上。 “得知你要寻短见,我就变成这副模样来阻止你!” 说完,佑俐并拢双脚鞠躬行礼。这次她是模仿无名之地的无名僧的姿势。 “我肩膀上的小白鼠是我的魔使。虽然称做魔使,但并无任何危险,你可以理解为魔道之魔、魔法之魔。” 这是书卷所独具的魔道功力! 佑俐连自己都觉得这样解释充满了自信。 女孩紧张的双肩一下子放松,仍然背靠书架坐了下来,裙摆翻乱露出了膝头。 佑俐凑近她伸出一只手。 “请站起来吧!” 对面书架旁摞着两把教室使用的椅子。 “你先镇静一下,坐一会儿吧!”佑俐向女孩莞尔一笑。 女孩顺从地伸出手来,仿佛中了魔法。 初夏阳光灿烂,她的手掌和手指却都冷冰冰的。佑俐挽住女孩手臂,像搀扶伤者那样迈步,然后让她坐在椅子上,随即将另一把椅子放在稍稍离开的位置自己也坐下。 碧空静静地站在佑俐身后。 “你心情平静些了吗?” 听到佑俐问话,女孩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口,像是在确认心脏跳动。 “嗯……好像……不要紧了。” “那太好了!” “谢谢你。’ 在近处看那女孩,模样清秀端庄。右眼的伤疤虽然令人心疼,但她的美丽却并未因此而减色。真是不可思议!是不幸事故?还是邪恶的捉弄致伤?佑俐感到仿佛在观赏天使雕像。 “你可不能做那种事情啊!你的宝贵生命只有一次,而且,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自己。” 佑俐为初次戴上的威严假面而陶醉,竟忍不住开始说教。 这时,女孩忽地抬起头来反问。 “怎么能那样说呢?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啊!因为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感到为难。” 佑俐的陶醉倏然消退。嗯、可是——她居然脱口说出这类威严扫地的词语。 “那,你的父母亲……” “爸爸妈妈都不把我当回事儿。爸爸连葬礼都不会来参加的!” 看起来,女孩儿家里的情况复杂。佑俐慌忙改换了姿态,拼命地运转大脑。这……说什么好呢? “哥哥——” 这个女孩像面对恋人一样呼唤着、探寻着。 “虽说如此,可还有森崎大树会伤心哪!” 此话获得了超强的效果,女孩儿抓住罩衫的前襟垂下头来,瘦削的肩头又开始颤抖。 “我们书卷精灵对你的轻生也感到很悲伤,因为你曾经厚爱过我们。” 佑俐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采取以话套话的手段。别无良策,这回得试探性地询问。 “你经常来这里,是吧?” 女孩儿点点头。套话有了效果!跟森崎君一起吗?——当佑俐迟疑该不该继续这样问的零点一秒之内,女孩儿主动开口了。 “我总是跟森崎君在这里聊书籍的事情。因为我们一起做图书委员。” 佑俐开心地微笑了。“这个我知道哦!” 阿久在耳边“唧”地叫了一声,像在告诫佑俐切勿得意忘形。 不过,这几句问答效果极佳。女孩儿柔弱地嫣然一笑,并看了看阿久。 “这只小白鼠好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阿久,乍一看挺可爱的,其实已是高龄长者。” “没有的事儿。佑俐!”突然,阿久又像原来那样开始唠叨。 “我也是书卷精灵,虽说比人类寿命长得多,可我不是高龄者,还算是青年哪!” 女孩儿双目圆睁,连被伤疤遮盖的右眼都骨碌地转动了一下。 啊!前功尽弃了! “你是不甘寂寞了吧,阿久?” “一直是这副老鼠嘴脸我真受不了!你好。小姑娘!” 阿久刷啦一甩尾巴,抽动着粉红色鼻头向女孩致意。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我还不知道呢!请告诉我吧!” 这也是一种策略,阿久考虑得很周全。 “我叫乾美智留。”女孩立刻答道。 “是大树的同学吗?” 刚要点头,女孩大吃一惊。 “阿久——先生,你知道森崎君吗?” “嗯!因为——我很担心大树的境况,就像担心你一样。不仅是我,佑俐也很担心,书卷精灵都很牵挂大树的境况。” 另外,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在下名叫佑俐,”佑俐再次微微鞠躬,“我的名字有那么点儿来历,不过解释起来话就长了。请你谅解。美智留同学。” 美智留忽地歪了歪脑袋,佑俐注视着她的眼睛,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可她的目光很透亮。 “我……没有什么小名之类的。”美智留用手指掩住嘴说道。 “别人只叫我小乾,所以当你叫我美智留时总觉得有点儿别扭。” “很别致的名字。”佑俐说道。 没有小名!仅凭这一点,年龄虽小但同为少女的佑俐体会到了她的孤独感。这也是一种佐证!——同学都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美智留独自悄悄呆在图书室里的含义的佐证! 寻死轻生的理由的佐证! 即使如此,佑俐还是继续发问:“这个时间还在上课呢,对吧?你来图书室要是被老师发现,不会受到责备吗?” “没关系,我是偷偷进来的。我这段时间又没来上课,你知道的吧?” 佑俐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森崎君失踪之后,我又不上课了。”美智留使劲儿咬住嘴唇。 “但是,我特别想来图书室——无论如何必须来这里,所以我就偷偷地进来了。而且老师不会责备我的,因为有约在先。” “有约在先?” “老师说在图书室上学也可以。” 虽然进不了教室,但可以进图书室,类似于“保健室上学”。 “但是,课外时间就会有人来,所以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 美智留小巧端庄的脸庞骤然闪过恐惧的神色,她不想见到任何人。 “这不要紧!如果有人来的话,我可以把你隐身直到他离开。” 佑俐话音未落,下课钟声传了过来,美智留随即便浑身哆嗦起来。 “课间是多长时间?” “五、五分钟。” 霎时之间,图书室外面响起学生们的喧闹声。房门时开时关,笑声回荡,脚步声来回穿梭。 佑俐轻轻站起来走近美智留,随即用守护法衣把她从头到脚罩起来,并把食指竖在嘴边。 “这就不怕了。你闭上眼睛吧!” 美智留全身僵直,冷汗不止,呼吸急促。她真的十分惧怕,惧怕图书室外的世界,惧怕那里的学生们。 佑俐看了看立正站在空椅子后面的碧空,他正在注视美智留,脑袋微微倾斜着,表情像是对初次见到的美智留入迷,目不转睛。 钟声又响了,宁静随之来临。所幸课间很短,没有学生进入图书室。 “好了,我们又可以安稳一会儿了。”佑俐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 “佑俐,小不点儿,”美智留说道,“你就像个小学生。你是担心我害怕,故意化身成那个样子的吧?” 佑俐心底闪过一个念头——是啊,我其实是个上小学的女孩,森崎大树的小不点儿妹妹,阿久还叫我小姑娘呢!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 “因为我喜欢这个样子。”佑俐平静地答道。 “你和阿久也满搭调的呢!” “是啊,带着宠物小白鼠的小女孩嘛!” 美智留的微笑比刚才更灿烂了,还带出了笑声。 “森崎君有个小学生妹妹,他经常提起——我家的小不点儿友理。”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震惊,但佑俐的承受力已经很强,并未因此紊乱方寸。 “她一定很伤心,哥哥不见了,她一定在哭鼻子呢!” 乱了方寸的是美智留!刚才凭借微笑在她心中维持的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崩溃,堤坝决口了。 “我,必须去道歉!森崎君做出那种事情全都是因为我,所有的事情都怪我不好。我必须诚恳道歉。可我做不到,做不到!” 倾泻而出的竟是内心告白!佑俐赶紧在周围、在心中寻找抓靠,唯恐被突然告白的洪流冲走,这次连她自己也惊诧得脸色骤变。 这时,阿久的小手啪地打了佑俐耳垂一下,长长的尾巴轻柔地抚扫着她的脖子。站在身后的碧空使劲儿按住佑俐晃动的肩头。 佑俐扭头仰望碧空,他仍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美智留,深紫色瞳眸映出美智留的白色学生服。 阿久把鼻头贴着佑俐的耳朵轻声说:挺住啊、佑俐!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她却痒得快要笑出来了。 美智留蹙眉皱脸地哭了起来,弯下身子从椅子上滑落,双手抱着脑袋。佑俐呼啦一下撩开守护法衣蹲靠在美智留身边。 “因为你承受了太多痛苦,所以才想到轻生的,是吧?” 美智留颤抖着猛劲儿点头,佑俐慢慢地抚摸她的背部。这时,她感到自己仿佛也在被抚摸,心中充满了温情。 “你心里很痛苦、很沉重吧?” 美智留大声哭了起来,堤坝里积淀的苦水奔流不止。佑俐坚定地站在洪流的岸边。 “卸掉重负吧!告诉我,你心中的苦恼是什么?森崎君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下是——” 不、不,佑俐使劲儿地摇头。 “我们就别客套了,我嘛、美智留,我是书卷精灵,所以学识渊博。但现实世界的状况却难以完全把握,因为我是书本嘛!我很难随心所欲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查什么就查什么。” 佑俐抬眼环视图书室里的书本们,沉默之中感到了声援的力量。她也无言地向书本们点头致意。 “美智留,讲给我听吧!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我们书本也许能帮你和森崎君做些什么。” 美智留抽噎着直起身来,她满脸都是泪痕,眼眶红红的,右眼的伤疤更令人心痛。乱发搭在前额和脸颊,佑俐轻轻地为她梳拢了一下。 “你非常热爱我们书籍,所以我们是你的伙伴、你的朋友。相信我,讲给我听听!” 美智留叭嗒叭嗒地掉眼泪,又从裙子口袋取出手绢擦了擦脸。手绢皱巴巴的已经湿透,她恐怕在见到佑俐之前就已泪流不止了。 “森崎君、他……” 美智留说话断断续续,并痛苦地喘息着。佑俐又开始抚摸她的背部。 “他帮助了我。” “帮助了你?” “我常受欺侮,他向全班同学呼吁说那样不好。他保护了我!” 两人是初一时的同班同学。 “入学后不久就有人欺侮我,但那时还不是很过分。更放肆、公升的聚众欺侮是在进入第二学期的时候,起因大概是体育课开始的游泳项目。” 佑俐眨眨眼睛继续问:“班里同学为什么欺负你?他们嫌你什么不好?” 美智留睁大左眼直盯盯地望着佑俐。 “佑俐,你看到我的脸就没想到什么吗?” “你是说,眼睛上有伤疤吗?” 美智留点点头并用手指摸摸那里。 “三岁时,我从我家二楼阳台掉了下去,不巧地面放着一件园艺l具……” 金属工具划破了脸,右眼险些完全失去视力。 “受伤的当时和一年之后我做过两次手术,取下臀部和大腿内侧的柔软皮肤做了移植,所以别的部位也留下了疤痕。” 因为开始上游泳课,所以疤痕被同学们看到,这便成为欺侮行为扩大化的因由。 “他们一定感到很疹人。这也难怪,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 入学当初,美智留曾被一部分同学喊作“妖怪”。当他们得知美智留肢体也有疤痕时,背地里的坏话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当然,也有人不 说这种缺德话,可他们保护不了我。如果向着我的话他们就会受到欺侮,所以只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佑俐把嘴绷成了一字,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能够判明美智留受欺侮的因果关系,但却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加害者心理的卑劣和肮脏。 “也就是说,那些人以你脸上疤痕为话柄来欺侮你、嘲讽你,对吗?” 这种问法,口吻上十分严厉,所以不知原委的局外人会以为——佑俐在威胁美智留。 “是的……” “理由只有这些吗?” 美智留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倘我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一笑了之,结果没准儿就有些不同。” “那不可能!你没有错儿!”佑俐咬紧了牙关。 “那些欺侮你的家伙们的——怎么说呢……主谋?主犯?那些家伙是男生还是女生?” “开头是男生,进入第二学期之后,女生们也……” “他们的名字你都知道吧?告诉我好了。” “佑俐,”阿久插嘴道,“你冷静点儿!” “我怎么才能冷静下来?冷静不了啊,阿久!” 佑俐喊道,她握紧拳头挥舞着。 “怎会有这等邪恶现象?无可忍受!美智留,你告诉我,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人。阿久,你帮我找来咒语。” “什么咒语嘛?” “我要把这些家伙一网打尽,送进‘无名之地’!然后叫他们剃光头、打赤脚,只穿破布袍,推着‘咎之大轮’度过余生!这些家伙才是名副其实的‘咎人’!” 佑俐发出了切割金属般的呼喊,禁不住站起身来,正好与碧空四目相对,看到了悲伤的深紫色眼眸。 “哦,对不起!” 因为碧空就是“剃光头、打赤脚,只穿破布袍”的“无名僧”、“咎人”,而且是被驱逐的“咎人”。 “你别信口开河嘛。佑俐!” 阿久的语调忽然透出老成持重的意味。 “即便是‘奥尔喀斯特’也不能使用这种魔力,而且也不存在那样的咒语。随意从‘圈子’里选人驱逐到无名之地,并不是‘奥尔喀斯特’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谁能做得到呢?” 沉默片刻,阿久颤动着胡须回答:“故事之神或许……” “或许”一词真叫人泄气,佑俐的血压急转直下。 “故事之神?真有这种神明吗?神明不也是故事吗?” “所以嘛,”阿久明明身为老鼠,却技巧高超地叹了口气,“那可是神秘莫测哦!那是不可触及的奥秘。” “贤士是这样说的吗?” 阿久两只小手捂住鼻头蜷缩起来又说“或许”。 “贤士它们说过——你还年幼,就是这个意思啊!” 碧空沉稳地发话:“佑俐大人,美智留阁下似乎很为难。” 果真如此!美智留困惑地呆立在旁边。 “是啊!抱歉了,谢谢你!” 由于一时疏忽,佑俐竞面对碧空说起话来。与此同时,美智留的僵硬感骤然消融。 “佑俐,你在向谁道谢呢?” 她看不到碧空的身影。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她笑着敷衍道。阿久从佑俐肩头沿着胳膊爬下去,腾地跳上美智留膝头。 “我、跟美智留在一起吧!佑俐怪可怕的。” 真没礼貌!不过,美智留已经高兴地用指尖抚摸阿久,佑俐也就不再计较了。 “也就是说,森崎大树君对那些蠢家伙发起反攻了,对吗?” 美智留把阿久放在掌心上,然后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十月吧……开始是在课外活动时提出意见。” “你刚才说你两人担任过图书委员,是吧?那么,森崎君没有更早地发现你受欺侮吗?” 出人意料,美智留很腼腆地微笑了。 “森崎君是个大红人、大忙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而且那时欺侮我的人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森崎君不是班级委员吗?” 这类话题似有耳闻,森崎美子也和大树曾有论及:“你被推荐当上班委了吧?有什么打算?” “棒球俱乐部活动很多,很忙的呀,所以担任图书委员倒还可以。”这是他自己说的啊!好像事儿也不多。 “美智留是因为喜欢书籍才成为候选人的吗?” “女生图书委员是抓阄决定的,因为大家都不想当。” 不管选什么委员,我都不可能抛头露面去竞选——美智留又小声地补充道。 “那……后来森崎君被选中了。” “嗯!” 佑俐心中暗想,这对美智留来说或许也是不幸——因为有一部分女孩心中萌生了对美智留的嫉妒之情。当然,学年伊始时还没有什么,但随着森崎大树人气渐旺,妒火开始熊熊燃烧。为什么?为什么让那种妖怪跟森崎君两人当图书委员呢?——这种说法,想想都会令人心生厌恶,那些家伙也能说得出口? “欺侮行为变本加厉,森崎君就有所觉察了。” 大树为美智留而斗争,他向大家呼吁,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可耻的——大家不这样想吗? “以前视而不见的孩子们看到有森崎君挺身而出,也就不害怕了。” 对美智留的无情欺侮停止了,被封阻了。 “初一第三学期,我可以每天都来上学了。 美智留怀念地眯起眼睛小声嘀咕道。 那时候真是太好了,可是—— “那段时期,老师干什么去了?森崎君站出来之前,老师也视若不见吗?” 美智留慌忙摇头。 “根本不会!兼桥老师全力以赴地鼓励我,还批评了欺侮我的孩子们呢!” 兼桥昭子是一位年轻女老师,担任英语课。 “但是……兼桥老师还是新手,第一次当班主任……而且,嗯……” 像是很难说出口,美智留嘟着嘴讲述。在欺侮行为学生团伙的家长中,有一些所谓“怨言超多监护人”。当兼桥老师对欺侮行为进行教导时,他们马上向校方发难并向教委打电话。 “那些都是强加于人的说法,嗯……大都是造谣中伤,所以给人的印象总像是兼桥老师不好。” 佑俐又咬紧了牙关——“校长在做什么?” 美智留沉默不语了,佑俐开始发问: “校长既没站在兼桥老师的立场,也没站在你的立场,而是对无理取闹的家长们点头哈腰,装聋作哑,对吧?” 就像刚才阿久那样耷拉着脑袋,美智留小声回答说:“我不知道”。 “你爸爸妈妈呢?”阿久颤动着长长的胡须问道,“你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他们一定很担心你吧?” 美智留刚刚有些恢复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角抖动着,一副失落的样子。 “我从阳台摔下去的时候,妈妈在场。” 她的视线只离开我一分钟! “于是她遭到爸爸的痛骂,还受到爷爷奶奶责难。” 夫妻关系由此变得不和谐,事故之后不久就离婚了。 “后来妈妈一个人工作抚养我,她总是累得筋疲力尽,所以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候。从我上学之后,她就开始晚上出去工作,而且开始酗酒,这也很不好……” 妈妈可能没有精力照顾美智留——佑俐想道。 “你爸爸呢?” 听到问话,美智留像被什么庞然大物挤扁了似的 霎时愁眉苦脸。 “爸爸说……见不得我的脸。” 见不得!不想见! “他跟妈妈离婚后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又结婚了,又有了孩子。” 美智留的语调慌乱而反常,但她没有流泪。她悲痛到了极点,心绪焦灼,泪水已干。她双手的指头弯成了钩子状,似乎要抓挠自己的脸。 “所以,妈妈特别恨我,她说她跟爸爸经过千回百转的恋爱好不容易结了婚,却因为我而葬送了幸福。” “这样说可不对!” 阿久跑上美智留肩头,跳上她的手指,然后甩开长长尾巴,把美智留的手从她脸上拉开。 “美智留的妈妈吧……她其实是在自责呢!都是因为痛苦实在承受不了,所以,很难悉心照顾美智留。妈妈怎么会怨恨你呢?” 美智留双手捧起阿久,把脸埋在手掌之间,阿久用温暖柔软的白色皮毛摩挲着美智留的脸安慰她。 一种冰冷的感觉坠入佑俐胸中,心灵仿佛被冻伤般阵阵绞痛。 美智留遭遇的事故在所有的人身上都可能发生,确实是天大的不幸。而这次事故又引发了连环不幸,并且长期折磨着美智留。 幸福是多么脆弱而不堪一击!喜悦是多么容易被剥夺!但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它们时却往往意识不到。 而且,邪恶、它能够多么巧妙地钻人人心的瑕隙之中! 嫉妒、恼怒、罪恶之心、覆水难收的后悔、悲叹、哀伤,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单独为害,每个人心中都会有它,甚至可以说,毫无瑕疵的心灵就等于僵死的心灵。 然而瑕隙中一旦栖居了邪恶,一切都会发生剧变。邪恶会将嫉妒、恼怒、罪恶之心、后悔、悲叹、哀伤变为有形之物,且赋予其爆发的能量。 这种能量总是在寻求“敌方”、寻求“靶标”。 美智留面部受伤,心灵受伤,被父亲抛弃,与母亲失去骨肉亲情。校长等人冷漠无情,只有年轻的班主任老师竭力维护美智留。但老师毕竟势单力薄,包围美智留的邪恶势力非常强大,逼得她走投无路。 她是被禁锢在塔楼中的公主! 这种比喻忽然浮现在佑俐的脑海中。嗯,是的。美智留那纤巧的腰身、略带孤寂感的美丽眼眸,正与那位失去祖国、被王宫放逐而沦为敌囚的高贵公主完全契合。 而森崎大树则是驰援孤立无助的美丽公主的白马骑士。 “英雄!” 佑俐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美智留抬起头来。 “对于美智留来说,森崎君是一位英雄,对吧?” 美智留点了点头。 阿久的黑眼睛直盯盯地注视着佑俐,耸动了几下长胡须欲言又止。 “英雄和公主在征伐敌寇之后应该能永远地过上幸福生活。不是吗?故事中就是这样讲的。” 是的,故事中! “为什么森崎君进入了初二,到了现在的现在还会惹出那么大的乱子?” 美智留凝视佑俐的黑眸中眼看着涌出了泪水。不、不是泪水,虽然透明无色但却是血。佑俐明白了,这话剜割了美智留的心,鲜血正从新的伤口流出。 “所以说——都怪我不好。” 森崎大树帮助了美智留,用真心英雄的行动拯救了她。 “进入初二之后,这回是森崎君成了被同学们欺侮的对象!” 进入初二后大树和美智留分开了班级,班主任也换了人。 “兼桥老师为我受欺侮的事件承担责任,而被免除了班主任。” 这样的处分与小题大做无异,但美智留的境遇还算不错,因新班级的氛围平稳和睦,班主任老师也在竭力避免美智留遇到初一时代的那种麻烦。 森崎大树的境遇却完全不同了。 “在我受欺侮时知道的学生和老师都很少。邻班的孩子有一半人都没觉察。” 但是,虽说森崎大树勇于伸张正义的行为得到了全年级的好评,有人却对此感觉不悦(有学生也有教师)。 “森崎君为了帮助我而在班里呼吁时,别的老师不配合,令兼桥老师非常为难。所以,森崎君只是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我们的班主任颇觉为难。” 然而教师中有人认为,这样的做法太狂妄自大,因为大树把学校和老师都当成了批评的对象。 这种逞能的“英雄”可得治一治! 这对教育有害无益! 学生就要懂得学生的本分! 就是这样一位班主任,对升入初二的森崎大树严阵以待。 佑俐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浑身颤抖,甚至害怕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也就是说,是班主任煽动欺侮森崎君的吗?” 美智留没有应答,只是睁大了泪水涟涟的眼睛盯着佑俐。 “或许,森崎君杀伤的两个学生也是在那个老师手下‘活动’的?” 终于,美智留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下头。 佑俐嗓子发干,有点儿窒息的感觉,她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 “班主任老师的名字叫什么?” “幡、幡多老师。” 这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男性教师,担任社会科的教学。听到这里,佑俐更感到喘不过气来。 “兼桥老师在事件发生后怎么样了?现在怎么样?”阿久问道。 “她停职了,跟我一样。” 大树杀伤同班同学的事件使希望之丘中学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校内有的老师主张合理处置,有的老师心急火燎地推诿责任以求挽回颜面。在激烈争执中,兼桥老师早早地受到了停职处分。幡多老师强硬地坚持——此次事件的引发原因是对森崎大树初一时欺侮事件的处理不当,校长和学校干部也认同此理,所以兼桥老师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用通俗的话来讲,那就是被迫地抽了个坏签。 “阿久,我更正刚才说过的话……”佑俐说道。 “应该直接驱逐到无名之地的,是校长和幡多老师。” “我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嘛!” 责怪佑俐之后,阿久进一步询问美智留。 “大树的爸爸妈妈把握准确的情况吗?” 美智留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缺乏自信地摇了摇头。 “我想,森崎君可能没告诉父母初一那会儿的事情。那种事情,没必要特意去讲呀。” 佑俐也完全理解了,她认为肯定是这样,森崎大树不是那种主动向父母表功的少年。 “那么,受到欺侮的情况呢?” “也没说过,阿久,”佑俐抢在美智留前面回答道,“他就是那样的人,他说不出口。” 佑俐闭上眼睛,她终于明白了,终于理解了。当时——大树出人意料地提前回家并悄悄地进入浴室,就是因为在学校遭到了欺侮。他的头发上、脸上或者身体上都沾染了必须洗清的污垢,或许还因受伤沾染了血迹! 森崎大树是个坚强的少年,有点儿小风小浪不会折服,可当时他周围的状况确实非同寻常。君临于头顶的班主任就是欺侮行为的倡导者,而且还冠冕堂皇地打着“教育”的旗号,所以,在他手下“活动”的学生整治大树时不必有丝毫的踌躇。当然,趁机兴风作浪的家伙也大有人在。 再没有比这更邪恶的世象构图了。 这种邪恶绝非一名初中生能够与之对抗。 但是,森崎大树并没有沉默屈服,非正义势力无论怎样强大仍旧是非正义的,不能屈膝投降,必须奋起抗争。 所以,大树才开始寻求更加强大的力量。所以,他才被“英雄”的故深深吸引,被 那强大盾牌背面的“黄衣王”的黑光深深地吸引。 寻求越狱功力的黑暗之王与寻求破除邪恶功力的少年,就这样相遇了。 促使大树成为“最后真器”的仍然是愤怒。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义愤,是正义的愤怒。 惋惜与悲伤使佑俐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奥尔喀斯特”法衣里面,森崎友理子在哭泣。 “被大树刺伤的两人是学生一方的头目或者叫领头的。” 阿久小心谨慎——注意措词得当,而美智留则明确地断定: “那两人都是幡多老师的跟屁虫!他们说只要老师吩咐,那就什么事儿都可以干,耀武扬威的。” “战争一爆发,这类家伙就会出动,历来如此。” “战争?”佑俐反问道。 “是啊!是战争啊!这也是战争嘛!” 这又是“黄衣王”所企求的。只要是“英雄”的故事,必然伴随着战争。 “佑俐大人,”碧空谦恭地呼唤道,快要忘记他的存在的佑俐恍然回神,“美智留阁下有没有从你哥哥那里听说过《英雄见闻录》呢?你哥哥怎样得到它、怎样保管的?你知道不知道?” 碧空看着美智留,仍然是凝望奇景的神情,又似乎有一点点惧怕美智留。不过,这也许是过虑。 “刚才,美智留阁下有个引人关注的举动,她面对隐身的佑俐大人呼唤森崎君。” 对了!而且还问——“你回来了?” 那么,是不是对她来说,大树隐身突然返回图书室是一件完全可能预料的事情呢? 不,毋宁说她就是在等候大树的返回。正因如此,美智留此前才会说“想来图书室!必须来图书室”! 佑俐向碧空递了个眼神,表示理解他的疑问。然后,她转向美智留——美智留的眼睛上捂着已不起作用的、透湿的手绢,她双手轻轻相握着开始发问。 “美智留,从现在开始,我们所谈到的内容都很重要,可能关系到森崎君的性命。” 智留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把手绢扔掉。佑俐改换了语调,“所以对我所提出的问题,请你坦白地回答,不要有任何隐瞒。好吗?” 美智留用充血的左眼看看佑俐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书卷精灵了解到,他为自己摄取了某种书籍隐含的强大魔力。” 美智留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和惊奇,又微微地点点头。 “那是一本叫做《英雄见闻录》的书,你知道吗?” “森崎君……说过。” “你见到过吗?” 美智留摇摇头。 “他说那本书很重要,而且是偷偷拿出来的,所以很小心地藏了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久焦急地插言道。 佑俐用食指按住它的脑袋,然后继续问话: “美智留,你很喜欢书,是吧?” “是的。” “森崎君也很喜欢书。” “没错,但他并不像我这样的书虫。他说,听我谈起读过的很多书之后,他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说,书也是好东西嘛! 佑俐慢慢地点点头。 “那好,美智留,森崎君向你说起过深山别墅图书室的事情吗?古代书籍堆积如山的旧图书室!” 美智留细直的喉管咕噜地蠕动了一下。 “那间图书室我知道,他领我去过。一起去的,三个人。” “三个人?” “我们还邀请了兼桥老师,是坐老师的汽车去的。” 那是进入春季假期之后不久的事情。风和日丽中驾车巡游,太开心了!美智留泪眼朦胧地说道。 那个时期,欺侮美智留事件的风波已经平息,大树升人初二后所直面的困局还没有发生。 原来如此,这是两人最无忧无虑的祥和时光。 “森崎君吧,说真的,他不是跟我交朋友的类型。” 蜷缩着身体,美智留小声说道。 森崎大树是班里的红人,人气特旺。像美智留这样朴实无华、害怕抛头露面的女孩儿,一般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当初,虽然我们一起担任了图书委员,却没有交谈过。我也不知道该向森崎君说些什么,森崎君或许也是这样吧!” 但是,当作为救助美智留的白马骑士自报家门时,大树的立场也改变了。不,应该说是想法变了。 “森崎君想和我交朋友,可是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只能谈谈书籍方面的话题。所以,森崎君一定也感觉为难!不知因了什么由头,他就说起有个古怪的叔祖。” 他在深山一座鬼屋似的破烂别墅里,开辟了一间收集全世界珍稀书籍的图书室呢! 美智留产生了兴趣,但在欺侮问题解决之前,她无暇考虑别的事情。即使如此,深山别墅的图书室仍然在她的心底留下了印迹。所以,在欺侮行为完全消失的第三学期中间,当大树又提到这件事时她特别高兴。 “我不禁脱口而出,说我也想去那里看看。” 于是大树说,那就一起去吧!我也想再去一次呢! 大树告诉美智留的有关水内一郎别墅的情况是准确而详细的。同时,大树对别墅的地址也记得很清楚。 乘电车很难到达那里,而且,因地处深山必须开车,所以就找兼桥老师帮帮忙吧! 兼桥老师也很感兴趣。不过她身为教师,必须求得两人家长的同意。 “森崎君说,告诉父母的话绝对得不到许可。那是涉及遗产继承的物件,所以不能擅自进入,只能悄悄地去。” “没什么可担心的,老师。年底去的时候我就观察过窗户等处,只要划个小洞伸进手去就能轻易打开。悄悄进去参观一下,再悄悄出来就行了嘛!又不是去做坏事。” 佑俐吃惊不小,大树居然还有这一手!不过,头一次去时就观察过窗户结构倒也符合大树的个性。 “兼桥老师没有生气吗?” 美智留露出此前未曾见过的调皮表情,绽放出明媚的笑靥。 “开始老师说——那怎么行?但后来就被森崎君说服了。” 如此这般,三人便决定一起出行。 “瞅空子兜风玩儿啊!”佑俐不禁自言自语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去的呢?看他好像每天都在参加俱乐部的棒球训练嘛!” 阿久迅速“嘘”地提醒了一下,佑俐马上觉察到自己失言了,美智留露出疑惑的神情。不妙! 佑俐故意大声干咳了一下。 “美智留,你觉得怎么样?那间图书室——” “我也在那儿呆过呢!”阿久也赶紧帮着掩饰,“在给佑俐当保镖之前,我一直跟伙伴们灰头土脸地待在那里。” “对呀!阿久其实不是老鼠而是书呢!” 所幸——美智留似乎转移了注意力。 “听森崎君讲过之后,我自己也做过各种想象。可是亲眼看过实物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微不足道。那里全是从未看到、从未听说的古书,那么多……” 是的,那里汇集了比这间图书馆多得多的书籍! “驾车兜风真是开心极了!在疾驰中边听喜爱的音乐边聊天,途中吃着盒饭观赏美景。” 美智留的语调有些低落。 古色苍然的别墅遵循大树策划的步骤,轻易地容许了三人的侵入。不过,兼桥老师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着冷汗。 “走近图书室的时候,我感到越来越冷……不知为什么难受起来。” “那是因为空气不流 通的缘故。”阿久说道。 美智留没有应答,她微皱眉头抽取记忆中的相关情节。 “森崎君兴致勃勃,而兼桥老师还是有些紧张。森崎君真是兴奋异常,或者应该说是兴高采烈。” 他打着手电筒带路径直向图书室里面走去,兼桥老师和美智留不得不在昏暗的别墅里紧紧追赶。 “我……特别害怕。”说着,美智留真的浑身一激灵。 “整个房间都像是用古书建造的,那间图书室,太可怕了!走进去之后有一种身体加重的感觉。” 不过当时美智留并没说出这句话,因为她不想让双目熠熠生辉的大树扫兴。 “兼桥老师非常惊讶,她说看不到用日语写的书。老师当然英语很好,第二外语学的是西班牙语,可是她说这里的书一本都看不懂。” 大树一进图书室就全神贯注地查阅书架上的书,两人搭话他连声都不吭。美智留实在太憋屈了,多次离开图书室去外面换气,兼桥老师爷是如此。 也就是说,森崎大树有过多次独自逗留在图书室里的机会,他就在那时拿出了《英雄见闻录》和阿久,并瞒着两人把书藏了起来。 “佑俐大人。”碧空开腔了。 佑俐又几乎忘掉了他的存在,所以吓得差点儿蹦了起来。 “什、什么?” “请您问一下美智留阁下,您哥哥当时是用什么方式在书架上查阅的?讲得再详细点儿!” “详细点儿?” “比如说,是随意拿出来翻一翻呢?还是带着什么目的性刻意地寻找?” 美智留似乎刚被唤起了图书室“太可怕”的记忆,她脸色煞白,低头不语。 佑俐横了阿久一眼。 “碧空提出的这个问题,你也应该能够回答,对吧?” 阿久狼狈不堪。 “或……或许。” “或许?什么意思?” “我吧,在被大树摸到并从书架上抽出来之前——” 睡着了!阿久坦白地说道,并翘起尾巴想要遮住脸。 “书本也要睡觉的嘛!没有人使用、没有人需要的时候就睡觉了。” “贤士也睡觉了吗?” “那老爷子……要不怎么叫贤士呢……那个……” “不像你睡得那样死。” 这样一来,就知道阿久为何至今闭口不谈与森崎大树邂逅的原因了。总之,是阿久失策了。 “我被装进大树的书包,发现《英雄见闻录》也在。我顿时发出了尖叫,可惜已经迟了。” 佑俐呼唤美智留,抬起头来的美智留嘴唇发白。 “当时,森崎君看起来是不是像在寻找某种特定的书?” 美智留歪着脑袋,左眼珠游移不定。 停了片刻,她似乎很抱歉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总之我很难受,但又不想让森崎君看出来,就拼命地忍着。” 啊,可是一美智留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来,森崎君确实讲过莫名其妙的话。” 那是在拟定驾车兜风计划的时候。 “那是多么奇妙的图书室啊!有那么多古老的图书啊!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情景!” ——年底全家去探险之后,我经常梦见那间图书室。 “他说图书室里有人呼唤森崎君,一直在呼唤,大树、大树……” 佑俐感到,有一种低于冰点的战栗沿着脊背神经窜了上来。 去年十二月,全家造访水内一郎的别墅时,大树应该正在作为美智留的白马骑士而英勇奋战着。他确实表现得如同英雄一般,扩大了己方势力,力求扫平敌方。 正在此时,图书室里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呼唤他名字的正是——“黄衣王”。 不,那正是“英雄”的力量,那是一张盾牌的两面。 “碧空,明白了吗?” 佑俐只掀动右半边嘴向碧空发问,却没有应答。转眼一看,碧空又开始呆呆地注视美智留的脸了。 阿久的尾巴轻轻抽打着佑俐的脸颊。 “我也有话要问美智留呢!” 佑俐点点头。美智留又把耷拉着的脑袋抬起来。 “美智留,刚才你一边摸索一边呼唤大树,是吧?然后又问——你回来了吗?那是什么意思?” 美智留痛苦地扭曲了脸。她刚要跳楼自杀就又被阻止了,并且为此耗尽了精力,而这一追问又接踵而来,她一定是疲惫不堪了。不过,佑俐仍然希望她回答这个问题。 “太对不起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再不会追问你了。我会把你送回家的,所以请你回答阿久提出的问题,好吗?” 美智留紧紧抓住佑俐的手臂,体温通过守护法衣传递过来,佑俐也把手叠放在美智留手上。 “进入初二,当我听说这回是森崎君受到了欺侮时……” “嗯、嗯。” “我向森崎君道了歉……反复多次地道了歉……我请求他,哪怕我再受到欺侮,哪怕我不再来学校,也不要再保护我了。” 当然,大树不会接受。 ——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 “可森崎君还是深深地受到了伤害,身心疲惫,这样下去他会被压垮的。所以我跟兼桥老师商量,想去见见森崎君的母亲。” 大树不知怎样觉察到此事,于是他对美智留放了狠话,如果那样做就断绝交往。兼桥老师也做了说服工作,但大树不听劝解。没问题!凭我自己的力量能够解决!我有信心处理好这件事情! 是的!佑俐在心中予以肯定。大树确实很有信心,因为他拿到了《英雄见闻录》,已经开始受其影响了。 结果,森崎大树造成了同班同学死伤事件。 然而,他用的是很小的刀子。即使没有《英雄见闻录》、不借助“黄衣王”的功力,普通的初中生也可能使用那种小刀。这令人百思不解。 “黄衣王”栖居在大树身上并令其错误地使用一把小刀,其邪恶力量就只起这么一点儿作用吗?无论如何令人难以接受。 不过,或许确有这种情况。这也是“战争”吗?一个人用刀刺伤他人,使对方流血、失去生命。这能算是真正的战争吗? “出事那天早上,我去和森崎君见了面。” 佑俐正在沉思,所以美智留说的话差点儿没听到。她一口气儿没调顺,惊讶得险些背过气去。 “见了面?和他……” “嗯。到校后即在大厅换鞋柜那里。森崎君不知为什么特别精神。” 大树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今天要发生令人震惊的事情! “令人震惊的事情……” 佑俐复述道。美智留脸色苍白,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样就可以全部了断,不会再发生问题了。 “美智留相信了吗?”阿久问道。 美智留摇摇头。 “我很害怕。胆儿小,害怕有事儿。我觉得森崎君有些不对劲儿,因为,他好像又陶醉忘我了。” 所以美智留紧紧跟着他,一定要问个究竟。全部了断?怎么了断?你想干什么?你不能一个人蛮干! 大树笑了——没有问题,不用担心!或许会一帆风顺。 或许!或许?那如果不顺利又该怎么办?美智留仍然穷追不舍,大树突然收起了笑容。 ——会很顺利的,绝对!全都顺利地了断之后,我就向你解释清楚。 “我不能相信,只觉得森崎君可能做出令人恐惧的事情。” 你不是要干什么坏事吧 ?美智留走近大树严厉逼问道。 ——坏事? 大树突然像返回幼童般天真无邪地反问道。 ——坏事?什么样的坏事? 美智留回答,会受到大人和老师斥责的事情,会把你抓起来送走的事情。当时美智留的不祥预感完全准确! 可是大树听到她的追问反倒又笑了起来。他笑着对美智留这样说。 ——即使万一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也能见到你。我会隐身。我会来找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意味着不会被任何人抓住吗?美智留越来越恐惧,可大树却毫不动摇。 他说,我们就这样约定了。 ——地点也约定好吧!就在图书室里。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一定来见你。就在图书室见面吧!即使看不到我的形体,你也会明白那就是我。我会让你明白的! 我会隐身,不被任何人看到——他故意留下此话一定别有用意。大树可能已根据《英雄见闻录》掌握了魔法,掌握了超人的功力,就像现在的佑俐。 这次是佑俐发问:“美智留相信他的话了。是吗?” 美智留相信了。不,她宁愿相信。她希望这样。所以,她没有继续劝阻大树。 “所以,你刚才把我们当成大树了。是吗?” 美智留又泪水涟涟了。不知哭泣了多长时间,女孩的悲叹仍然没有歇止。 “事件发生之后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森崎君有朝一日返回图书室。” 不上学,也可以来图书室。有一个不能不来的理由,因为跟大树有约在先。 可是,无论等待多久都是徒劳,大树失踪之后再没来过。出事后已经过了多少天?美智留被孤身一人留在了寂寞恐怖的地方。 绝望之余想寻短见,她来到了图书室。 “虽无任何依据,但我觉得只要从图书室窗口跳下去,就能飞到森崎君现在的所在……” 此种心情佑俐感同身受,能够痛切地理解。 “这些事情让你痛不欲生,谢谢你全都告诉了我。” 佑俐搀扶美智留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了!你得先回家休息,眼下最重要的是抚平身心创伤,尽快恢复健康。” 我们就这样约定了!佑俐在面前竖起手指,认真地注视着美智留。 “不许再想自杀,绝对不要再想,那样只会让大树伤心。说定了!” “我们一定找到大树带回来,好吗?”阿久也大声说道。 在尚无把握的约定上再增加更加重大的约定。不过,美智留还是答应了。 “我等着!” “嗯。相信我们,耐心等待。” 就在此时,佑俐感到头晕目眩,寒气在全身游走。 “‘奥尔喀斯特’大人!”图书室的书本们屏着呼吸接二连三地低声喊道,“‘奥尔喀斯特’大人!请当心!逼近你了!” 佑俐忽地摆好了架势,碧空也紧急戒备向四周环视一周,阿久跳上佑俐头顶。 “什么逼近我了?” 书本们快速地小声回答:“贯穿‘黄印’的家伙逼近你了!” “那是我呀!”阿久发出反常的声调说道,“你们现在才发现吗?代也有‘黄印’嘛!可是没有问题的嘛!” “不是‘奥尔喀斯特’大人的随从!” 书本们的呼唤声调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尖叫。 “逼近你了!逼近你了!赶快离开这里!” 离开?到哪儿去? 碧空抓住佑俐的手腕向图书室门口跑去。佑俐被碧空拖着,一只手揽着美智留的肩膀跑了起来。 “到这边来!”碧空喊着打开图书室门。 三人跑到走廊上,阿久抓住佑俐的头发飘在空中。在它的小小身体还没落到佑俐头顶时,佑俐上身前屈猛然停住脚步。阿久尾巴划了半圈弧线飞过佑俐,撞在前面碧空的脊背上,爪子挂住了黑衣。 “怎、怎么了?” 碧空也停了下来,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阻止了他们的行动。 图书室位于校舍西头,所以从出口外面的走廊一直延伸到l形校舍的拐角。刚才来时,走廊一侧的排窗射入了灿烂明媚的阳光。 然而,现在却变得昏暗。不,确切地说是渐渐昏暗下来。 天花板、左右排窗和墙壁、走廊——由四边构成的方形空间,如方筒般笔直地延伸,那尽头是严严实实封闭了四角形空间的黑暗,此时,它正向这边弥漫过来。它严密地保持着四角形状,犹如一堵黑墙向这边推进。 走廊空间逐渐被四角形的黑暗充填。 碧空瞠目结舌地紧紧盯着黑暗,并在佑俐和美智留前面张开臂膀。佑俐也再次用身体护着美智留,轻轻地把她推到后面。然后,她从碧空的胳膊下面钻过且站在他的前面。 “佑俐大人!” “没事儿!” 在他们简短的对话之间,四角形黑墙逼到离佑俐鼻尖一米处戛然而止。 佑俐耸起双肩,站稳双脚,扬起下巴。 第八章 灰头大汉 在佑俐与黑暗对峙时,额头的徽标瞬间闪出了耀眼的光芒,那黑暗的轮廓立刻崩溃,像动物似的扭动着后退了一米距离,它胆怯了。 这使佑俐鼓起了勇气,她继续站稳双脚从丹田之处发声喝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 退后拉开距离的黑暗恢复了四方形轮廓,充斥了走廊的空间。跚眸注视,渐渐看清黑暗中还有物体在活动——扭来扭去地蠕动着,就像呼吸似的膨胀起来又瘪缩下去。 佑俐又提高了嗓门:“你是什么怪物?如有名字,赶快自报家门!” 不通过耳朵而是通过身体其他器官——对了,是直接传递到心中的应答,佑俐听到了。 ——我是黄衣王的使者! 美智留似乎也听到了,她的手隔着法衣紧紧握住佑俐的胳膊。肩头上的阿久抖动着胡须,搔扫着佑俐的脸颊。碧空仍然张扬着双臂。 ——你是“奥尔喀斯特”吗? 佑俐横眉冷对黑暗,以此代答。 ——你一个连额头徽标的真正价值都不知晓的小毛孩儿,还想当豪杰恢复“圈子”的和谐?这话我听过无数次了,可还是笑得肚子疼。 黑暗在颤动,它在笑!扭曲蠕动的速率开始加快。在四角形黑暗的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物体开始旋转,就像特大的沙滩球——不,比沙滩球还要大。佑俐的视线被它吸引了过去。 “佑俐大人,”碧空简短地发话,“不要被它迷惑住!” 佑俐顿时清醒过来,使劲地摇摇脑袋,看看碧空的侧脸,他那双深紫色眼眸中并没有映出扭曲蠕动着的黑暗。 “既然是使者,想必有事要办!”碧空的嗓音也很平静。 “确实没错儿,这位正是‘奥尔喀斯特’大人!‘黄衣王’的使者啊,你有何贵干来到‘奥尔喀斯特’面前?‘黄衣王’为什么派你来?” 黑暗中央的旋转停止了。 “莫不是‘黄衣王’早已因越狱而身心俱疲,希望回归‘万书殿’了?” 突然,对面响起了雷鸣般的怒吼声: ——愚蠢的家伙,好不自量! 黑暗中央的圆形物体哗地打开——眼睛、是眼珠!眼白部分是深沉的金色,中心如同猫的瞳孔又细又尖,威吓般地瞪视着佑俐他们。 ——搜刮“圈子”尘垢捏成的人形傀儡,你有资格直呼我家大王的名字吗? 那眼珠放出强烈的振波,使空气瑟瑟发抖。在振波的冲击下,佑俐他们左摇右晃。美智留被掀起来猛地撞在图书室门上,无力地瘫倒在走廊里。 四角形黑暗消失了,被浮在半空的金色眼珠吸了进去。那眼珠在呼吸之间退到走廊尽头,随即再次放出振波。佑俐低头抵抗,单膝跪地上身前屈,而碧空仍然张着双臂。 “佑俐大人,你带美智留阁下回图书室去!” 碧空呼喊时佑俐看到,远远退去的眼珠猛然伸出无数触手,尖端如漆黑箭镞般闪着寒光,撕裂空气朝碧空直射而来。 “危险!” 佑俐立刻猛推碧空,但迟了一步,那些触手像皮鞭一样缠住碧空,刹那之间把他悬吊在半空,他的光头快要触到荧光灯了。 触手缩回,金色眼珠又飞回走廊,与碧空一起飘在天花板附近。触手时而收紧时而放松,时而卷起时而解开,瞳孔中心在碧空鼻尖近旁舔舐般地徘徊观察。 金色眼球挤出混浊的白色黏液,滴落在摔倒的佑俐手边地板上。 “嗤”的一声,地板被腐蚀出一个洞。佑俐瞪大了眼睛——强酸! 佑俐急忙缩手,前倾上身想站起来,这时又一滴黏液落下,擦着她的脖子掉在了地板上。 碧空全身都被触手紧紧缠绕,只有脑袋和手指露在外面。 ——呵呵! 金黄眼珠发出惊异的叫声。 ——傀儡啊、你这小子! 碧空拼命地扭动脖子,他被勒得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扭头避开金黄眼珠。那“眼珠”用触手将碧空时而举高时而放低,越来越凑近他的脸,并眨了一下,黏液随之溢出并流到缠绕碧空的触手上,可触手却丝毫没被腐蚀。 怪物眼珠像小孩观察抓在手里的虫子,格外专注地频频打量碧空,然后高声喊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门”啊! 阿久“唧”地叫了一声从佑俐头顶跳下来,它用前爪钩住触手迅猛地向上爬去,一边爬一边撕咬触手。 “快放开碧空!你这个怪物眼珠!连手脚都没长出来,太目中无人了!” 虽然话说得有些粗野,但威慑力蛮大。 再爬几步就到碧空脖子边了,这时怪物眼珠从后面伸出另一只触手很轻易地就把阿久打掉了。阿久像小石头一般摔了下去。 “阿久!碧空!” 佑俐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恐惧感使她几乎窒息,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大脑中一片空白。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战斗!怎么战斗? “奥尔喀斯特”如何战斗? 对手是这种不可理喻的怪物! 突然,佑俐听到耳边响起了风声。另一只触手?从哪边来? 才十一岁的少女佑俐拉开了架势。从侧面窗口飞进某种物体,像疾风一般从根部斩断了几只触手。怪物眼珠痛苦愤怒地咆哮起来,像人眼似的紧紧闭住。 又一轮攻击开始了。这次佑俐也看得清楚,不是直线射击,而是划出一条弧线掠过。那是旋镖!一只钢旋镖环绕金黄眼珠一周,把触手齐刷刷地斩断。缠绕着碧空的怪物瘫软了,碧空只踢蹬了几下就倒栽葱摔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 怪物眼珠失去了多半触手,眼珠睁圆了又浮上天花板。斩断的触手落在地板上涌出强酸,顿时沸腾翻滚起来。 一只漆黑的手套抓住了侧面窗框,那手的主人像巨型乌鸦降落般从窗口俯冲进来。 他飞向昏厥的碧空并把他抱了起来。佑俐仰望着巨型乌鸦,她确实不得不仰望,大得惊人的鸟——不对,应该是人,相貌怪异的人。 这是个大汉,一个老人——他的头发——披及半截脊背的长发在脖颈处扎成了一束.几乎全是白发,简直就像兜头撒上了白灰。罩裹全身的漆黑披风也沾满了白灰,不,应该是灰尘。厚厚的领口护着咽喉,双肩缝着垫肩,拖地的披风处处是破绽。 大汉翻卷着披风下摆,厚底长靴发出沉重的金属音踏过学校走廊,刚刚腐蚀的破洞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大汉阔步来到佑俐他们面前,不屑一顾地随脚踏碎地板上蠢动的触手,并把这些碍事的东西踢到一边。 “黑手套”迅速把飞回手中的钢旋镖藏在披风内侧,旋即抽出时手中已紧握两柄长剑。剑柄是银白色的,剑体如同玻璃般透明闪亮,刃长超过佑俐的前臂。 大汉把双剑架在脸颊两侧形成倒八字,耸了耸肩向大眼珠发话。 “我还没有资格自报家门!” 镇定而低沉的嗓音,与佑俐以前听到过的所有成年男子都不一样。 “我与你相同,不过是个跑腿儿的而已。” 听到嘲讽的语调,金黄大眼珠露出凶相吼叫起来,就像动物咆哮中叠加了故障机器的金属音,令闻声者魂飞魄散。 ——你在戏弄黄衣王的使者! 这个怪物眼珠也敢放肆咆哮!不过它也确非等闲之辈,因为它在空中骨碌一转,瞬间就从大眼珠变成了长着无数獠牙的血盆大嘴! 佑俐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丑恶的“大嘴”扑了过来,大汉双手舞蹈般优美地挥动双剑,但却劈空了。闪过第一剑的“大嘴”顺势转身,却被第二 剑劈中,它又咆哮着撞在墙上跳到天花板那么高。 佑俐仰头望去,某种物体碎屑劈里啪啦地落在额头和脸上。那是獠牙,被砍断的獠牙撒落一地。 “大嘴”忽然一闭,整个儿全都鼓胀起来,紧接着像机枪扫射般喷“獠牙。大汉猛地翻卷披风躲开獠牙,随即轻捷地上步突刺。“大嘴”勉强闪躲并在空中翻滚,旋即突然张开,猩红的长舌蹿出来缠住了大汉的右手腕,大汉毫不迟疑地左手挥剑将其斩断,血水噗地四处飞溅——黑色的血! 顿时响起闷声闷气的哀嚎,就像一百个醉汉同时把胃中食物反呕出来。獠牙与肉块开始盘旋,碰到天花板、墙壁、走廊和窗户又反弹回来。怪物的血液散发出臭味——太臭了!即使一千个醉汉反呕都不能与之匹敌。它盘旋着碰撞着喷洒血液,獠牙与肉块迅速萎缩变小。 “你——” “大嘴”闭住了,然后返回大眼珠。它在天花板一角停下猛地睁开,白眼球变成了血色。 这时,身裹披风的大汉翩然跳到佑俐身旁,用牙咬住右手脱下黑手套,随即把大手伸向佑俐面前。来不及躲闪,佑俐已被男子的手掌捂住了脸庞。 旋即,男子向猩红色大眼珠高举手掌——触摸过佑俐额头的手掌。 从那里迸射出一道光芒,受到猛烈打击的大眼珠发出惨叫,就像被喷洒了杀虫剂的苍蝇一头栽下走廊。在落地瞬间变成了浑身长满獠牙的丑恶血块,同时将所有的獠牙发射出去。 大汉毫无惧色,挥舞双剑和披风把獠牙全都打落,并冲向摔在地上的大眼珠。他轻捷地弓下身躯,先右后左相继把双剑刺向肉块。此番连尖叫声都没喊出,只发出泄气似的噗嗤声。 接下来静寂无声。 大眼珠怪物一点点地溃烂,仿佛渐渐风化变成了漆黑的尘埃迅疾消失。当怪物彻底消失之后,走廊上显露出倒插成v字形的双剑。 大汉拔出双剑站起身并回过头来,黑色披风下摆忽地鼓起。佑俐瘫坐在地板上,紧紧地抱着昏迷不醒的碧空。在她身后,横卧着伸直了胳膊、腿的美智留。 大汉俯视着佑俐,四目相对,佑俐猛地缩了缩脖子。 从正面看去,他比背影的印象年轻。但也有三十五六岁——不,近四十岁。 一张长脸,鼻子和下巴都尖尖的,曾在故事中几次读到“削尖的下巴”之类描述,却是头一次看到真人。 眉毛浓密,半数以上都是白色。瞳眸是黑色的,眼皮犯困似的耷拉着。一只耳朵上戴着耳饰,长达下颚的银制链条。 披风里子也是黑色。黑色立领衫上面是缝着多片黑皮革的坎肩、夹克衫。腰间系着两条粗皮带,近似工装的黑裤上有两三处烧焦的漏洞。仔细察看,长筒皮靴上系着好几根纽带,牢固地绑在腿上。 大汉仍然双手提剑,觉察到佑俐的视线就被吸引了过去,他手持宝剑玩了个花式插进腰带上的剑鞘中。 佑俐长舒一口气。 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爬上来,佑俐以为是怪物獠牙的余党,忽地蹦了起来。原来是阿久。 “佑、佑、佑俐,你没事儿吧?” 被摔在地板上似乎变成肉片的阿久看来并无大碍。 “啊!太好啦……” 阿久话说了半截,它看到了面前的黑衣大汉,“这家伙,是谁?” 这时,大汉放松半边脸颊笑了。被太阳晒成褐色的脸膛,仿佛鞣皮一般的肌肤。 “抱歉!我还没有自报家门。” 他抬起厚厚的靴底,一步、两步,渐渐走近佑俐。佑俐禁不住向后退缩,她本来并不想这样做。尽管如此,她的目光还是离不开大汉的倒三角脸。 大汉单腿跪在佑俐面前,抬起右手用食指指向佑俐额头。 “那玩意儿,可以像我刚才那样使用。” 他说的是徽标。 “我看你还不会用,是个新手吧?” “奥尔喀斯特阁下啊!”他又用半边脸笑着说道,“你没受伤吧?”出乎意料的和善语调。 “是的。” 或许…… 碧空没事儿吧? “那个无名僧和这只老鼠,”大汉看到阿久皱起了眉头,“你是辞典吧!既然化身,怎么也不变个帅点儿的?” 阿久抖动着胡须。 “你太没礼貌了!这是佑俐给我的化身!” “原来如此!到底是女孩子情调。” “唉呀唉呀!”大汉轻轻叹口气嘟囔道,“你跟着女孩来啦!” 听到这种语气,佑俐反射般地发起怒来,那大汉似乎嫌她是个女孩太麻烦。 “女孩有什么不好吗?” 大汉平淡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你的仆从……也该让他醒醒了!” 这时佑俐突然惊慌起来,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怎、怎么做?” 大汉用没戴手套的右手摸摸自己脑门,看到佑俐目瞪口呆,他又叹了口气,随即把佑俐的右手掌拿起来贴在脑门上。 “跟刚才一样。你看,这样一按,徽标的功力就传到手掌上了。” 真的!手掌上出现了与徽标相同的淡淡光圈。 “你把手贴在仆从的额头上试试!” 佑俐如法行事,碧空轻轻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他刚刚睁开眼睛猛地跳了起来,差点儿跟佑俐头碰头。 “佑俐大人!佑俐大人你没事吧?” 碧空如同魔术箱中跳出来的傀儡(这样说对不住碧空),但他惊恐的喊声令佑俐忍俊不禁。 “我没事儿,碧空。” 随后,佑俐抱起美智留刚要把额头徽标贴上去,黑衣大汉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个女孩不是仆从吧?” “嗯。” “那就让她再躺会儿吧!等我们谈完自己的事情再说。” “我感觉到附近有书,”大汉瞅了一眼图书室门,“那是图书室吗?” “是的。” “正好。我借用一下。” 佑俐还没应答,大汉就从她臂弯中轻轻托起美智留,佑俐也赶紧站起来,打开了图书室门。 黑衣大汉把美智留放在借书登记柜台上。 “可能会有人来……” “不用担心!那个妖怪来时布设的结界还没有解除,所以这个领城的人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这么说来,刚才走廊里闹腾得那么厉害,确实没人来察看过。 黑衣大汉阔步向图书室的里面走去,这时书架上的书本开始吵吣嚷嚷。 “‘狼人’!”“‘狼人’来了!” 大汉毫不介意,抓住近旁椅子靠背轻轻一提放在佑俐身边。 “来!坐下吧、奥尔喀斯特阁下!” 佑俐止步不前。 “你——是‘狼人’?” 黑衣大汉单手扶腰微微鞠躬。 “奥尔喀斯特大人、奥尔喀斯特大人!” 那位书卷领袖颤抖着嗓音向佑俐喃喃细语,似乎有些兴奋。 “他确实是‘狼人’之一,人称‘灰头大汉’!” 黑衣大汉微微一笑,随后环视书架打了声招呼。 “你们好像还都是小娃娃,不过,知道的倒还不少呢!” “我们年纪虽小,但知识并不少。”书本们答道。 “是那么回事儿吗?书籍的联网作业真是便捷啊!” “阿久,你不认识他吗?”佑俐小声询问肩头上的阿久。 可是,黑衣大汉抢先答道:“书籍如果不与人世打交道,也就被埋没了。你那本随身辞典 早先是被长期收藏在某个地方的。” 阿久又生气地说:“真没礼貌!”不过声音很小。 “而且越来越浅淡模糊了,但那家伙还是盖着‘黄印’呢!” 惊异!此人只看一眼就能明白。 “大部分书籍一旦接触‘黄衣王’就会迷失自我,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那家伙智慧与知识不足,原因也许就在这里。” 阿久这回连反驳都没有了,贴着佑俐脖根蜷缩成一团。 “好了,慢慢你就会想起来的,不要那样垂头丧气啦!” 这不是安慰,而只是干脆利落地进行说明。佑俐用指尖轻轻触碰阿久,然后又抚摸了它几下。 黑衣大汉——“灰头大汉”跨在椅子上坐下,佑俐仍然站在椅子旁边。摇摇晃晃跟过来的碧空刚把手搭在椅背上,又慌忙缩了回来。 “坐吧!碧空。休息一下!” 仔细一看,碧空的眼珠好像还在打转儿,要么就是瞳仁在高频率摆动。佑俐拉着他的手,摁住肩膀强迫他坐下。 “你别笑!”佑俐快速地对“灰头大汉”说道,“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新手。” “灰头大汉”没有笑:“任何一个奥尔喀斯特最初都是那个样子,不必介意。” 表面看去有些令人生畏,不过,他似乎并非那种心术不正的讽刺狂。佑俐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 “危急关头承蒙及时相助,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 “你怎么来这里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狼人’的嗅觉灵敏啊,奥尔喀斯特阁下。否则就干不了这一行。” 佑俐凝眸注视着大汉。这时,大汉半闭的眼皮绽出笑意。 “你是想让我更完整地解释吗?” “是的。” “灰头大汉”这回真正发自心底地叹了口气,视线避开了佑俐。须臾,他又把视线转向佑俐。 “我是从《英雄见闻录》出现在这个领域时开始追踪的。” 佑俐紧闭嘴巴点点头。 “但是,我在‘真器’充满之前就发现了那家伙,没能抓到他是因为没有赶上。” “这里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灰头大汉”这样说道。 “所以出现了牺牲者。真对不起!” 阿久抚慰似的搔弄佑俐的脖子。 “成为‘最后真器’的,是我哥哥。” “你哥哥?”他似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呢!” “为什么?” “能够戴徽标者,只是被当作‘真器’的牺牲者的至亲,且仅限于孩童。奥尔喀斯特阁下。” “我的名字叫佑俐!”佑俐威风凛然地说道,“在我成为真正的奥尔喀斯特之前请不要这样称呼我。说真心话,用阁下称呼令我十分羞愧.所以,你叫我佑俐就可以了。” 周围的书本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于是佑俐朝着它们补充说:“请原谅。” 其实,在摆脱险境之后,佑俐再次因羞愧而身心交瘁。遭到怪物袭击,大家都险些送了命,可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魂飞魄散地束手无策。 你说不必介意,可我也还是十分介意! “明白了。”“灰头大汉”望着佑俐简短地回答。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灰头大汉’是你的绰号。对吧?” “怎么称呼都行,不过……” 阿久刻不容缓地插嘴说:“满头白灰的男人!” “这不是更烦琐了吗?”佑俐笑道。 “不过,你的绰号来自撒了白灰似的头发,对吗?” “灰头大汉”把束发一甩说:“正是!” 思忖片刻,佑俐说:“那就叫你——阿什吧!” 这是英语中“灰”的意思,也是佑俐所喜欢的漫画故事人物的名字,因此她很熟悉。“灰头大汉”怎么看都像个外国人,所以恰如其分。 阿久气鼓鼓地说:“跟我的名字有点儿近似,不好嘛!” “忍着点儿吧!不会搞错的。放心好了。还有,这位是我的仆从,他叫碧空。” 碧空捂着脑门儿,好像依然感觉疼痛,他想赶紧站起来行礼,却被阿什点点下巴冷淡地阻止了。 “无名僧我也了解,不用介绍。倒不如先说说事情的前后经过,佑俐的哥哥有没有线索?” 佑俐尽量干脆利落地作了说明。这回阿久也不闹别扭不打岔了,还用确切的表达帮着作了补充。 在讲述过程中,阿什一直犯困似的半闭着眼睛。佑俐对他心不在焉得表情感到忐忑不安,几次差点儿断了话头,也还是阿久帮忙接茬。 说完在这间图书室见到美智留的经过之后,佑俐感到像是在音乐课考试中吹完了一曲竖笛或口风琴,等待老师的打分似的。 阿什用修长的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尖,睁开慵懒的眼皮看着佑俐。 “那位叫美智留的女孩,不能让她觉得还有什么希望,不要轻易向她许诺什么一定会找到大树并带他回来。” 这种说法令佑俐心生恼怒: “你是说带不回来了吗?” “至少,不可能以美智留所希望的那种形式再次相见,因为大树已经成为‘真器’了啊!” 等于宣告森崎大树不可能健康无恙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佑俐感到某种冰冷物体涌上咽喉,她把它压抑着吞了下去。 “那,找到我哥哥也是不可能的了?” “这说不好,得看你怎么做了。” “为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我有经验啊!” 随后阿什忽地把脸扭向碧空。 “哎,我说那边那小子!” 冷漠的、责备似的呼唤。碧空在他锐利的目光中变得浑身僵硬。 “你为何当了佑俐的仆从来这儿啊?” 佑俐站到阿什和碧空中间,不知何故,她突然想到要保护碧空。 “是这样的,这次越狱发生时《虚空之书》有了破损,所以——” 佑俐把“万书殿”大神殿发生的事情和大法师说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都掺和在一起讲述了一遍。阿什眼都不眨地听着,不如说他任由佑俐尽情地挥洒。当佑俐的讲述告一段落时,他再次招呼碧空。 “我在问你呢!……我在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佑俐暗暗地转动眼珠,努力不让碧空发现她在看他。碧空似乎很困窘,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我本来是无名僧,一直期盼佑俐大人到来。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想当佑俐大人的仆从,所以我被判为‘秽徒’驱逐出‘无名之地’……” 碧空结结巴巴的解释被阿什不耐烦地打断:“别说了,我知道了。” 佑俐怒火冲天——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因为你问他,他才回答的嘛,你太不礼貌了!” “对无名僧还讲什么礼貌不礼貌啊!” 这小子就是“乌有”——阿什用手指戳戳碧空。 “除了‘乌有’,什么都不是。他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要纠缠着问个没完?” “因为我想知道错觉的内容嘛!”阿什表示出嗤之以鼻的样子,“他讲的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就此打住吧!” 佑俐真的生气了——前言取消!此人不仅外表令人恐惧,而且傲慢无礼居心不良! “碧空是我的仆从,希望你向他表示敬意!” “敬意?”阿什睁开半闭的眼睛,伸长了脖子盯着佑俐。 “哎呀!我 听到了一个奇怪的词儿——敬意!” 他的冷漠无情让佑俐感到可怕。 “因、因为我是奥尔喀斯特呀!” “奥尔喀斯特很了不起吗?贤士和无名僧们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阿什把尖鼻头冲着图书室天花板笑了起来。 “不过就是个新手嘛!虚张声势倒个个是高手。可你连奥尔喀斯特存在的理由都不知道。” 佑俐想起刚才那个怪物眼珠的谩骂——小毛孩儿,那家伙也这样嘲笑过。 “我并没有虚张声势!”佑俐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说碧空——‘乌有’。” 阿什立刻反问:“为什么?” “因为碧空就在这里,他不是什么‘乌有’。” 佑俐大人——碧空碰碰佑俐的胳膊。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应该是‘乌有’。” “你不要这样懦弱无能!” 碧空立刻缩成一团。 阿什交替一下木棍般细长的二郎腿,然后慨叹似的摇摇头。 “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所以说女孩子特别麻烦。” “你不要老拿女孩子说事儿!” “你在学会能言善辩之前,先得学会英勇善战。” 阿什吊起一侧花白的眉毛。 “你们两个再加上一只完全就是小娃娃的仆从。” 佑俐不由得和碧空稍稍拉开了距离。 “要说懦弱无能,其实,你是最最胆小的吧?‘奥尔喀斯特’阁下啊!难道你不想放弃追踪‘英雄’赶快回家吗?要是那样……” 他嘲讽地说着,又把手指对准了佑俐的额头。 “要是那样……马上去贴你徽标的贤士那里,叫他给你取掉啦。那你就可以如释重负了。” 佑俐懊恼不已,也感觉非常恐惧。 “那、那你不是也会很为难吗?” “不为难啊。一点儿也不为难!只是稍微多费些功夫而已。我找别的奥尔喀斯特也一样可以办到的!” 就像突然挨了当头一棒,佑俐大吃一惊:“别、别的奥尔喀斯特?” “有啊!你以为‘圈子’里只有你自己一个?还挺骄傲的,是吗?岂有此理!从理论上讲,有多少‘真器’就有多少奥尔喀斯特,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就像牺牲者那么多!不,如果是牺牲者的至亲,或许比牺牲者还要多。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也可以找别的‘狼人’来替换你呀!”阿久露出小牙说道,“‘狼人’也有很多啊!可以安排更热心和蔼、对奥尔喀斯特怀有敬意的‘狼人’呀。” 阿什平心静气地说:“从道理上来讲可也是。但对你们来说井不是上策,这是别有原因的。” 他把骨节凸出的大手贴在自己胸口。 “我对《英雄见闻录》了如指掌。虽不知自己脑袋上长了多少根头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根眉毛,但我知道那个抄本。那里面写了些什么,字字句句我都知道,一共有多少字多少行我都知道,哪一章中哪个词出现了多少次我也知道。我知道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和只出现过一次的单词。如果那不是禁书的话,我还可以在这里背诵给你听。其实,我好像几次说梦话都在背诵呢!幸亏当时旁边没有人听到。所以,你们最好跟我合伙儿,否则你们在走弯路的时候——” 冒失的唠叨在这里中断了,阿什的嘴巴像脚踩虚了似的咬空了。随后他垂下眼睛,朝着美智留躺着的方向轻轻摆了摆头。 “在你们浪费时间的时候,那种悲剧会继续增加,小小世界的终结还会接二连三地增加。” 你厌恶争斗吧?他突然恢复到最初那种沉稳语调向佑俐问道。 佑俐耳底响起比“争斗”更切实的声音——小小世界的终结。确实如此,乾美智留目前正面临她小小世界的终结。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小小世界,美智留的小小世界中有帮助她、鼓励她的森崎大树。他一消失,美智留的小小世界便将崩溃。 “你……” 碧空用平静的嗓音插嘴并注视着阿什。 “你以前看到过很多那样的悲剧,是吗?” 阿什不回答,甚至不理会碧空的视线,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也就是说,”阿什轻轻地敲敲椅背,“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都只能一起行动!” “我不愿意哦!”阿久认起真来了,“佑俐、我们找别人吧!精通《英雄见闻录》的应该不止这家伙一个。” 佑俐心底又响起刚才的声音——小小世界崩溃了,变成了无数伤心碎片。 “‘狼人’是需要‘奥尔喀斯特’的。” 阿什不理睬阿久,他只对佑俐讲话。 “要想打倒‘黄衣王’,需要你额头上的徽标。仅凭‘狼人’的力量,虽然也能打退那家伙,却不能令之屈服并将其赶回《虚空之书》。” 合同作战嘛!阿什笑了。 “也可以叫做‘一莲托生’,也就是同生共死。如果你败给‘黄衣王’,我同时也就一命呜呼了。” 佑俐抬起头来问:“女孩子也可以吗?” “我们击掌吧!” 佑俐笑了。撒谎!“灰头男子”根本无意跟佑俐合作,他只想得到额头徽标,佑俐只不过是徽标的运载工具而已。 不过,也罢!佑俐心中翻腾、奔涌着某种思绪。 “我明白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悦诚服地承认女孩‘奥尔喀斯特’也很能干!” 阿什也放开嗓门儿笑了笑,“好胜心很强嘛!不错、不错!” “我们出去吧!”阿什翩然立起。 “啊?去哪里?有目标吗?” “当然有啦!我说过我对《英雄见闻录》了如指掌嘛!” “目标正是……我的领域,”阿什说道,“《英雄见闻录》原本也是从那里来的,所以这是我的专长呀!” “是外国吧?哪个国家?欧洲吗?” 听到佑俐的问话,刚刚向图书室门口迈步的阿什打了个趔趄,“喂喂,你连‘圈子’和‘领域’的区别都还没搞清楚吗?” “可是……” 阿什夸张地做出仰望天空的动作。 “我说啊,所谓‘圈子’就是全部,按照你所理解的范围来讲,一直到宇宙的边缘都是‘圈子’。” “我明白啊!” “领域就是存在干‘圈子’内侧的世界,有好多个、有无数个,所以你生活至今的现实世界也是一个领域。所谓欧洲就是其中一个领域,对吧?说到底,只不过是你的领域内侧的场所而已。” 皆与阿什所说的“领域”不同! “那、你说的领域是指什么地方?” “黑特兰。” 回答得很干脆,但是不知所云。 “准确地说,《黑特兰编年史》就是我的领域。” 佑俐碰碰阿久小巧顺滑的身体,想向它求助。老鼠尾巴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太令人惊讶了!”阿久唧唧叫着,说道,“佑俐,这家伙是同名书中的人物,不是真人肉身,是虚构故事中的存在!” 佑俐顿时目瞪口呆。贤士在解释领域时不是说过故事造就了领域吗?也就是说,一本书就是一个领域。 “正如你所讲,我是所谓的‘虚构人物’。是写作《黑特兰编年史》那个故事的‘编织者’创造了我。” 不由自主地,佑俐用手指戳着阿什。 “可是现在,你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且到处走动,不是吗?” “到处走动有错儿吗?给你戴徽标 的贤士没告诉你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所谓‘编织者’就是故事的作者。”碧空自言自语道。 “创造我的‘编织者’早已寿终正寝,可我还活着,我有长生不老之身。除非有人续写《黑特兰编年史》把我灭掉,或是被‘黄衣王’吃掉!” “顺便说一句,”他叹了口气,“‘狼人’里面有半数跟我相同,我们在数量上与真身‘狼人’相抗衡。反过来讲,也意味着这么多的真身‘狼人’干得很卖力,因为那些家伙跟几乎所有的‘编织者’一样寿命有限。” 但是作为创编出来的“狼人”,事实上则是永不泯灭的存在。 “几乎所有的‘编织者’……”佑俐复述道,“这就是说,也有由某个真人创作出来的‘编织者’,对吗?” “当然有啦!你越来越聪明啦!” 因为有的作家还会写出作家登场的故事! “但是,搞创作的人会在最后一页写出大结局,于是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如果是这样,故事中的人物就不能随意走动变成你这样的‘狼人’,也不能作为‘编织者’续写故事中的故事了。不是吗?” 刚说完,佑俐就感到思路要发生混乱。 “为什么——肯定那是不可能的呢?” 阿什回过头来正面俯视佑俐。 “说的也是。编织者们写完了自己想写的故事就此搁笔,但他们啦构的‘领域’却将存续下去,其中的活物们即便是创作之物也将生存下去。” “所以——”说着,阿什稍稍调整气息,目光变得分外锐利,“所以,编织故事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活计。创作世界、创作国家、创作历史、创作生命,编织的故事即使在‘编织者’辞世之后也不会消失,直到有朝一日被收回‘无名之地’。” 然后,他歪了一下头说: “哦哦,所以我刚才说错了,创作之物也不会永存,因为被召唤收回‘无名之地’,每个领域就会死掉的嘛!” “佑俐!”他呼唤道,“从现在开始,在我同意之前……” “同意之前?” “不要说‘可是’,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提问题,太浪费时间了,我受不了。” 佑俐蔫头耷脑地接受了。 “我要解除那个怪物的结界了,把美智留叫醒吧!” 佑俐独自与美智留交谈,碧空也想跟过来,阿什粗暴地把他摁住了。 “让女孩们自己谈吧!” 因为佑俐刚刚保证过不再提问题了,所以她没有问。不管怎么说,反正美智留看不见碧空,所以即便他过来也没事儿,但佑俐还是忍住没问。 阿什已经铁板钉钉地说过“森崎君已经回不来了”,但佑俐却无法对美智留说出口。她只能说,虽然不知道森崎君什么时候能回来,但美智留必须好好地活着,不能废弃生命。 “今天就先回家吧!好好地休息啊!” 美智留刚才昏昏沉沉的,现实世界的人贴过徽标之后可以恢复神智、治好伤痛,但此前的记忆却会消失——刚才阿什介绍过。他的话没有假,美智留清醒过来之后甚至连佑俐都没能想起来。 “从明天开始,你要尽量到学校来。好吗?现在的同学和老师再看到美智留受欺侮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帮助你的,对吗?” “嗯……” “所以呢,你要振作起来!美智留还那样的话,森崎君会伤心的呀!” 美智留仍然有些愣怔地点点头,然后步履蹒跚地经过校园一角,穿过校门走了出去。佑俐在图书室窗口目送她远去。 阿什解除了结界,于是到了课间休息时间,走廊里又站满了学生。 他们从学生中间穿行而过,来到校园中央,任何人都没看到他们, 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这正是阿什所希望的。 “他们……就是大树周围的人啊!” 阿什把半闭的双眼眯得更细,回头仰望着教学楼,看到从窗口露出脸庞的学生们在欢声笑语。一位穿短袖衬衫的老师从楼里出来向体育馆那边走去,他把手中的出勤记录本放在额头上遮挡耀眼的阳光。 “好悠闲啊!”阿久有些焦躁地说道,“气死我了!” 一想到大树的事情吧——它的粉红色鼻头在颤抖。 “这些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啊!可是知道的家伙们,却又既不承担责任也不接受惩罚,就像没事儿似的。” 阿什默默无言。碧空又出神地望着头顶的蓝天。 哇——传来了欢呼声。教学楼二层正中的窗户,几个男生在窗边吵闹着放声大笑。这时其中一人探出身来把胳膊伸向空中,手上拿的像是笔记本。 “哎!来拿呀,来拿呀!” 他一边哗啦哗啦地抖落着笔记本,一边呼喊教室里的人。不,显然是在捉弄人。周围哄笑的可能是同伙吧?他们在起哄地喊着:“快扔!快扔!” 那个窗口正下方有个小小的浅水池,可能是叫那个学生往那儿扔。还给我、还给我嘛!佑俐听到了细弱的喊声。 “佑俐大人,”碧空走近身旁,他不安地眨巴着眼睛,“阿久说得对啊!我也很生气!” 起哄胡闹的男生们是否与森崎大树有关不得而知,然而眼前绝不是令人愉快的场面。 刚才那位老师从体育馆返回,任凭头顶上学生们的哄闹却连头也不抬,漠不关心地消失在教学楼里。二楼的男生们也毫不理会老师的存在。 被抢去笔记本的男生上半身在窗口一闪,怯生生的苍白面孔。他想夺回笔记本,却转眼遭到重击后消失了。一定是摔倒了。 “你们稍等一下!” 佑俐向校园边角的树丛跑去。这个季节已经不容易分辨,应该是樱花林,高大的树木完全可以遮掩佑俐的身影。 佑俐在那里化了身,借用了警署接待处见过的女警官樫村的模样。不仅是警服的款式,就连圆眼睛和耷拉眉都记得很清楚。只是胸牌没能准确再现,担心万一会惹来麻烦。 樫村女警官是一位母亲类型的和善人物。佑俐本来应该化身成——看上去更威风一些的人物,但是这个场合最需要的是“警服”。如果平时多多观察巡警的制服就好了。 佑俐从樱花树林后出来,毫不迟疑地快步返回校园正中央,在那里双手叉腰地抬头向二楼的窗口望去。刚才那伙男生还在继续闹腾着——岂止如此,居然会这样?笔记本的主人、那个男生被顶在窗口的扶手边,上半身悬在空中。他脸上恐惧得没了血色,拼命地想要站稳。但是身后几只推搡锤打的手臂阻挡了他,起哄的怪叫声更加刺耳。 眼看就要被推出窗口的男生拼命地抓住扶手,从他肩膀后面露出一张哈哈大笑的面孔,就是刚才拿着笔记本的男生。他揪着横在扶手上的男生的校服,残酷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跳下去嘛!嗨!我叫你跳哪!喂、谁来抓住他的腿!” 佑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震怒的吼声:“住手!” 二楼窗口的骚动停止了,几双眼睛望着佑俐——站在校园中央的女警官。怎么回事嘛?又有两三个面孔凑到窗口。 “啊,不妙!” 那不是警察嘛?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透著轻蔑和极度愚弄的口气。救灾这个瞬间,佑俐的震怒突破了忍耐的极限。 她保持着女警官的模样,把手掌贴在额头徽标上,然后再把手掌抡圆了推向愤怒的根源。除了那个横在扶手上的学生之外,其他男生全都被掀离窗口。一口气呼吸之后,那间教室传来夸张的桌椅碰撞、翻倒声和女生们的尖叫声。 “老师!老师!” 哭喊声响起。只有这个时候才想起喊老师吗?佑俐把停在空中的掌变成拳头,趴在扶手上的男生张大嘴巴看着佑俐。 佑俐解除化身,女警官的身影消失了。 身旁突然笼罩了一片阴影,原来是高大的阿什站在身后。 “作为奥尔喀斯特阁下,你这个举动合适吗?” 他的嗓音中隐含着笑意,与话语不相吻合,仰视窗口的眼角也显很爽快。 “那几个家伙跟大树事件有关吗?” “不知道,但我不能不管。对吧?” 好像老师赶到了现场,趴在扶手上的男生回过头去,随即缩起了脖子,看来是挨骂了。 “那孩子要背黑锅了,怎么办?” 本来不想把老师想象得那么混账——不,可是现在受欺侮的男生被粗暴地拖离扶手,同时响起了成年男子的怒斥声。佑俐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 “好嘞。那就再给他来一下子吧!” 阿什满不在乎地说完,右手已经拔出短剑,他把短剑在手中玩了个花式,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剑锋直指窗口。 振波迸发而出,不只是那扇窗户,周围的窗玻璃全都稀里哗啦乱响。掐着受欺侮男生脖子的老师被掀得没了踪影,那个男生也从扶手上滚落下去。 一层、二层、三层,教学楼正面所有的窗口都是老师和学生们战战兢兢的脑袋——简直是脑袋的大检阅。 佑俐紧紧盯着那些脑袋对阿什说:“作为‘狼人’,你的举动合适吗?” “这不过是魔法剑的余兴表演罢了。 不知何时他已把短剑收起,随即咧嘴一笑:“你顺便也体验一把徽标魔法的初步功力。” 佑俐说:“我,感到羞愧。” 她无法抑止奔涌的思绪。 “本来,在我的领域里并不都是这种败类。” 阿什双手插在怀中点点头,“这我再清楚不过。因为我经验丰富嘛!” 哪里都有邪恶! “既有大的,也有小的,是吧?” 校内好像自上而下发生了大骚动,甚至响起了警铃。 “我们去黑特兰吧!” 佑俐低着头转身就走。 第九章 仇恨与恐怖的国度 阿什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就可以在乐意的时刻独往独来于乐意的领域之间。“狼人”们都身怀腾挪行空法术。 “这是从徽标魔法中派生的基本咒语,如果不会用就根本成不了‘狼人’。因为在追踪时必须使用它。” 但眼下人数较多,所以必须采取别的方式。于是一行人决定先移师水内一郎的别墅。只要使用图书室的徽标,无论多少人、无论去哪里都能保证送达。 刚才还身处森崎友理子的现实世界,所以在飞行转移时佑俐感到了轻微的眩晕。碧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别墅的图书室还是那样昏暗、灰尘味儿大、沉寂无声。虽然充溢苘浓厚的书卷之气,却具有波澜不惊的静谧。从外面的世界返回,佑俐…次切身感到了那种不同凡间的氛围。 “哦,你来啦!” 佑俐的鞋底刚刚踏上图书室的地板,在目光尚未聚焦时,贤士的厚重嗓音就传了过来。她刚要说“我回来了”,阿什就抢先迈出了徽标“圈子”,并仰望着书架一角的高处沉稳地问候。 “久违了!” 贤士向阿什打招呼:“到底还是你啊!” “应该说——这是我的地盘。” 贤士和阿什突然开始用佑俐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交谈,好像阿久和碧空也不懂那种语言,两人都呆愣在那里。 他们语速很快,其间阿什频频地短促点头,还不时快速地向佑俐和碧空这边投来视线。老手们在自如地运用专业术语,佑俐他们成了局外之人。阿久不满地“唧”了一声。 阿什回头看看佑俐,随即后退半步行礼并做出催促的表情。 “那个,我去了哥哥学校一趟。” “情况我已经听说了,你一定很痛苦吧!” 贤士的语调很柔和,深绿色闪光也让佑俐感到很温馨。 “听说你们要去黑特兰啦!” “那里是‘灰头大汉’的领域。”贤士继续说道。 “你得到了一个很强大的友军,可以无忧无虑了。” “贤士本来就知道阿什会到我们这儿来,是吗?” “我们是老交情了嘛!”阿什答道。然后他用手指点点脚下徽标,“但是,来过这里的似乎不仅仅是我。你看,徽标有修补的痕迹。” 此前佑俐描画得歪歪扭扭的线条上,有些部分被修补得更浓更粗更清晰了。 “还有别的‘狼人’?” “啊,是的。” “‘狼人’还会这个吗?” “轻而易举!谁来过了?是奔特吗?” “是喀纳基呀!他比你分别的时间还长呢!” 贤士看起来非常高兴。 “我告诉他你已经来了,他说那就拜托,立刻就回去了。后来带话说他在丢卡斯基的荒山中继续搜捕兽人。” “老爷子真精神!” “岁数倒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谈得十分开心,佑俐他们又被晾在了一边。 “让他顺便在这座别墅周围布设了‘空亡’结界。” “那可帮我大忙了。你们也可以放心。 “你们在说什么呢?”阿久忍不住了,唧唧叫着插嘴道,“用我们能懂的话说好不好?空亡是什么?” “绿衣贤士啊!”阿什无视阿久的反应向贤士说道,“你选的这本辞典太不成熟了。你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贤士沉稳地应答:“与其说是我选择的,还不如说是被‘黄印’选择的呢!我觉得你能理解。” “确实如此。但是这家伙的‘黄印’看来已经很浅淡了,或许是因为老在佑俐徽标旁边的缘故……” 说着,阿什转头看看佑俐:“想不想带别的辞典去?” 佑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仿佛能听到嘣嘣的响声。“我想和阿久一起去。” “谢谢你、佑俐!”阿久小声嘀咕道。 好吧、好吧——阿什鼻音囔馕地答应了。 “那就只好这样了。‘空亡’结界嘛、就是把这座别墅屏蔽起来不让周围人们看到的障眼法。同时,也具有抑制作用,让了解这座别墅的佑俐的亲属们难以激活那些记忆。” 总之,有了名为喀纳基的“狼人”,最近这段时期不会有人靠近这座别墅。 “‘搜捕兽人’是什么?”佑俐问道。因为这是个引起浓厚兴趣的话题。 “有一种书……”阿什做出翻书的动作,“可以把它的读者变成兽人,也是抄本之一。喀纳基追踪这家伙已经长达五年以上了。” 是吗?佑俐只能随声附和。 “你放心,这是其他领域的事情。” “能不能把那个兽人变回正常人呢?”碧空问道。 阿什目光锐利地盯着碧空。 “不能!而且也无法恢复人类的理性。放任自流,它就会接连不断地袭击人并把人吃掉。它纯粹是野兽,丑恶的怪物。所以把它们杀掉才是大慈大悲。” 碧空伏下眼低下头。 “好可怕呀!”佑俐坦率地说道。单只读书就会变成怪物!记载“英雄”负面的抄本具有可怕的魔力。 会不会——佑俐心中掠过冰冷贼风般的念头,哥哥也发生了同样的变故?他不仅被蛊惑且走火入魔,甚至连体形都发生了改变? 阿什抖了抖披风,然后踏人徽标中央。 “这点儿事你都畏畏缩缩,可就难办了!黑特兰是个更可怕的领域!” 佑俐看看他的脸,随即仰望贤士的绿光。“但是,《英雄见闻录》是从那里来的。对吧?” “正是如此。” “那我就去!不管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都要去!” 碧空点点头与佑俐并肩站在一起说:“那就走吧!” 地板上的徽标开始放出青白色的光芒。 在完成飞移的瞬间——双脚刚要沾地的时候,佑俐“阿嚏”地打了个大喷嚏。 好冷!简直要冻僵了。这到底是哪里?山顶吗?冰川腹地? 不,这是在室内。佑俐的脚站在地板上,她看到了土墙,看到了房梁,看到了窗户,歪斜的窗框上拉着一块破布呼扇呼扇地随风掀动。那是窗帘用布吗?刺骨寒风就是从那里钻了进来。 咯吱咯吱,有什么东西被挤压的声响。 佑俐看看脚下,这里也有徽标,但比图书室里的小了一圈。这个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刀具刻在地板上的。地板上其他部分也净是划痕。 这好像是一座小板房,像是人的住所。有床,有粗糙简陋的衣架、圆桌、椅子、书桌,且到处都有书架。摆不下的书就放在地板上、椅子上和床边。 “这是我的住所。” 阿什说着走出徽标,真像回到自己家里一般,轻松地脱下黑披风扔在了手边的椅背上,接着脱掉长靴随手甩在一边。他又横穿室内走到破布呼扇的窗边,开始又拽又摇那个把手之类的东西想关上窗户。 佑俐哑口无语。生来头一次看到这么寒冷、这么煞风景、这么凌乱的住所。 桌子上书本和资料册堆成了小山,乱放着许多支笔,笔架歪歪斜斜。书桌正面的墙上用大头针钉着数不清的资料和纸卷,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墙面长出来的一样。 圆桌上摆着几只瓶子和玻璃酒杯。 还有试管架和烧瓶之类的物件,还有怎么看都像是武器的剑和刀。那个是弓箭吧?看上去有些粗糙。还有卷起来的巨大材料捆,是地图吗?还有、那个球体。 “地球仪?”佑俐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并问道。 这时阿什成功地关上了窗户,冷风终于止住了。 “门窗没装好嘛!” 阿什嘟嘟囔囔,大大咧咧地坐在圆桌旁散放的椅子上。坐下之前,又大大咧咧地把那上面摆的东西都划拉到地板上。 “好了,随便坐吧!” 直接坐在地板上应该是最稳妥的选择。 “冷死了!怎么搞的?”阿久一边钻进佑俐的衣襟一边愤怒地说道,“怎么没有壁炉木柴铁炉子之类的取暖设备啊?” “有倒是有,但不知道能不能用。” 砖砌的壁炉台就在书山后面,我去看看——碧空勤快地行动起来。 “那是地球仪吧?”佑俐指着圆桌上面问道。 阿什一手端起并转动那个球体说:“喏,就是这个领域!” “那,跟我见过的地球仪不一样啊!” 即使从远处也能看出大陆轮廓完全不同。 “可是,方向总是一样吧?上方是北。” “是啊!” “黑特兰在哪里?” 阿什用修长的手指突然止住惯性转动的球体,又稍微向右转一下,然后摁住球体顶部下方五分之一高的位置。 “这里!” 黑特兰是最北端的国度。 “那是个大国吗?有多大?” 阿什不回答,意味深长地盯着摁住地球仪的指尖。 “有手指尖那么大吗?” “就是这么回事儿!” 咯吱咯吱,仍然有某种物体挤压的响声,似乎从上方传来。但是, 么挨着地板的屁股也能感到与挤压声节奏相同的振动呢? “这是什么声音?” 阿什指着头顶上方说:“上面有风车,是这个村子的主要动力来源。” 好像——没有电嘛!她再次察看却发现各处还吊着电灯和马灯之类。 “寒冷、贫穷、弱小的国度。而且,这里是边境上的小山村。” 村名叫——卡纳尔。村民们靠打猎和农业维持生计。 “你向窗外看看!” 佑俐照他说的走近窗户,首先对自己的呼气变得雪白感到意外,接着对窗框周围吊着密密麻麻的小冰凌惊讶不已。 室内这么冷,窗玻璃上竟仍有雾气。她正要用手掌擦去雾气,却发现多半都是污垢。阿什似乎很厌恶清扫房间。 “下雪了……” 佑俐靠近窗玻璃,外面的雪片从她的鼻尖前面纷纷扬扬地落下。 “这才只是冬天刚刚开始的季节。” 窗户位置比较高,佑俐必须使劲挺身探头才够得到。阿久跑上佑俐头顶,不料鼻头贴在了玻璃上,于是开始连打喷嚏。 玻璃不仅有雾气,而且,本来就不大透明。这是因为技术还不到家——发现了这一点,佑俐渐渐地能够理解了。黑特兰与二十一世纪初的日本、美国或欧洲等处不同,这里不是那种世界而是相当久远的“往昔”。 踮起脚来凝眸细看,小雪片对面的银色世界出现在视野中。 那里有家家户户的屋顶,尖尖的三角形,正面或后方矗立着风车高塔。每家都是砖瓦木柱以及板墙结构,色彩极为单调,统一为建材本色,似乎根本不存在油漆涂料这类东西。 那里也没有大自然的色彩。家家户户间,无精打采地立着一些树木,叶子都枯萎飘落了,只有树枝尖高耸着。没有青草,连“无名之地”那样的绿茵色都看不到,更别说花朵了。 环绕房舍之间的小路,一半泥泞不堪,另一半则已经上冻。 不知何方传来了狗叫声。啊,狗还是有的! “硬土地太多了,就是在夏季都刨不动呢!” 不觉之间,阿什来到身旁。 “尽管这样,村子南边也有麦地。收获的季节早已过去,往后就只有打猎了。” 男人们钻进深山老林猎捕野兽获取皮毛和兽肉,女人们则对加工猎物,先确保维持生命的衣类和食物,剩余部分就卖掉了。青菜和水果在春天到来之前是搞不到的,根菜类山里不缺且便于储备,所以成为主食。 “麦子大部分交了年贡,所以面包在这里是贵重食品,净吃土豆了。佑俐肚子不饿吗?” “……或许。” 还是运用魔法来保持肚子不饿吧! 从窗缝透进的寒气使眼睛渗出了泪水。 “外面没有人吧?” “女人和孩子都在家里,男人还不到出山回家的时候。” 那也至少——该看到窗户有灯火映照。虽然时值中午,佑俐却觉得这种天气在屋里也该点灯了。不过,灯油或许也是贵重物资呢! “这儿——挺高的呀!” 因为踮着脚都看不到窗户下方,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景,只是觉得离天空很近。佑俐被阿什轻轻托起,双脚踩在什么东西上面,原来是护墙板。 “这间小木屋建在山丘顶端,‘死者之丘’的顶端。” 佑俐一怔:“死者之丘?” “周围是坟地,一出小木屋你就明白了。” “阿什,你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我是亲近死者的人。” “就是这个,这就是火镰!” 阿久的声音。它在哪儿?环顾屋内,只见碧空已经成功地把暖炉修整完毕,堆起木柴准备点火了,阿久趴在他的头顶。 引火柴点着了,碧空莞尔一笑:“没问题了!” 木柴开始燃烧,看来暖炉可以使用。碧空的光头上映出火焰色彩。 “从那边楼梯下去,一楼有个炉灶。”阿什指着房间一角向碧空说道。 “你去生火烧些开水,佑俐也许需要一些热乎东西。” 遵命!碧空说完快速跑下楼梯,屋内响起生硬的脚步声。 “我去帮忙!”佑俐说着站了起来。 “叫那小子去办,你坐着吧!” “可碧空不是仆人啊!” “就是仆人嘛!”阿什拉下脸来说道,“而且,现在又到宝贵的质疑时间了,要是过后再问我——为什么啦、怎么回事儿啦?我可就不回答了啊!” “阿什好像不太喜欢碧空。是吧?可能是不相信他。” “我只是认为‘无名僧’应该做‘无名僧’的事情,‘奥尔喀斯特’阁下。” 佑俐沉默了。阿什把圆桌上的瓶子挨个儿拿起,寻找里面剩下的东西。 “我去看看周围到底是不是坟地!” 不等阿什回应佑俐就跑下了楼梯,阿久紧紧地贴在她的后领上。 一楼也是冷飕飕的,乱七八糟颇煞风景。天花板比楼上更低,就像地窖。 碧空在炉灶前面开始干活儿,虽说有炉灶就应该是厨房,却看不到食材和调味品之类。 不过,碧空看到佑俐又是莞尔一笑。 “这里有茶呢,佑俐大人!水罐里也是刚换的新水。阿什阁下可能找人在这里值守了。” 那个值守人好像不愿干清扫的活儿! “我去看看外面!” 说完,佑俐就朝像是小屋出口的门板走去。简陋的门板,只是用钩钉固定排木制成,推动起来格外沉重。 “嘿哟!” 好不容易把门板推开了一尺宽,雪片顿时飘了进来,脸庞仿佛要被寒风速冻了一般。佑俐眯着眼睛,把守护法衣的风帽紧紧罩在头上向外面迈步,眼前展开的景象是—— 白色、灰色、冰冻大地的颜色。小屋前有几层阶梯,扶手歪歪斜斜。 佑俐抓住扶手以免滑倒,小心地走了下去。雪片不断地增加密度,她的守护法衣渐渐变白。 阿什的话没有 假,这座小屋就建在舒缓山丘的顶端,斜坡周围三百六十度全都被墓石覆盖。 每座墓冢都极为简陋,只安放一块四方形石材,但数量之多不可尽数。墓石略有色差,可能是安放的年月各有不同。 佑俐慢慢呼出长长的白色哈气。 “这么多啊!” 阿久在衣领上说“嗯”。 “……简直是坟墓大汇集呀!” 那情景就像是众人成群结队地聚拢在阿什的小屋周围。 “村里人全都死了吗?” 阿久似乎想要调侃几句,可嘟嘟囔囔的又不像是玩笑话语。 “就这么小的村子嘛!坟墓的数量肯定比实际人口还多呢!” 踏着冻硬的地面,不时地踩碎灰白色霜柱,佑俐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墓石之间。刚才感到坟墓像是聚拢而来的印象并非奇怪的错觉,佑俐凭直觉捕捉到的应该是准确实情。 那些用佑俐看不懂的文字记载的墓志铭,全都朝向小屋,仿佛在瞻仰阿什坐镇的二楼窗口。 老旧的两层小楼顶着吱呀作响的风车,坐落在无数坟墓聚拢的山丘上,周围被铁栅栏和石墙环绕起来。入口只有一处,厚重的铁门好像无法牢固支撑,从合页的位置向左侧大大倾斜。还能开关的那一侧绑着铁链,上面挂了一把锁头。 与其说是阿什把大门锁了起来,莫如说是有人把这座坟岗连刚同阿什一起幽闭在里面。 登上小屋的阶梯,佑俐在门口仔细地拂去法衣上的落雪进了屋。灶膛里火焰在燃烧,碧空回过头来。 “这儿冷得要死,不过好像渐渐适应了。”佑俐向他笑笑说,“这也是守护法衣的功力吧?” “我想是这样的。”碧空似乎很担心地说,“我马上端热茶来。” 佑俐走上二楼,只见阿什把脚搭在圆桌上深深地靠在椅背里。 “这下你放心了吧?” 佑俐走到房子中央,然后挽起守护法衣抱着膝头坐下。 “那些没有这种神奇法衣的村民们都会被严寒冻死吗?” 阿什扬了扬眉头:“嗯。” “如果不是被冻死,那就是由于瘟疫吧?或者是战争?那些坟墓是多少年积累的?总不会一次就死那么多人吧?” 阿什在这里做些什么? 听到佑俐直截了当的发问,阿什终于收起了嘲讽的表情。 “佑俐没有读过《黑特兰编年史》吧?” “嗯。我连书名都不知道呢!” “没错儿吧?你这个年龄的女孩不会主动接触这类书……或者,原本就不会翻译成你们能够读懂的语体。” 阿什把脚从圆桌上放下来,再次重重地坐在椅子里。 “这个国家自从独立以来,已有大概千年的历史。《黑特兰编年史》就是它的史书。” 佑俐点头催促他继续讲。 “就像刚才给你看的,它是地球仪上用指尖就能遮住的小国嘛!可这里却战事不断,既有外来侵略也有对外扩张乃至内战。近一百五十年来,这里一直在打内战,处于内乱状态。” “政治家总会有的吧?” “有啊!这里有王室,其下还有由贵族和特权阶层组建的议会,基本上属于君主制国家。” 这是有国王、有贵族的社会! “不过,王室的血统也有好几支呢!他们之间内讧不断,长期以来播撒了内乱的火种。” “就这么小的国家?” “也许正是因为国家小呢!”阿什微微探身,“以为一念之差就可以把它捏在手中,所以才会出现野心勃勃的人物。” 碧空从楼下走上来,双手捧着沉重的托盘,上面摆着银制水壶和茶具。佑俐颇感意外,所以看得着了迷。 “这里是没有塑料和树脂的世界。”阿什望着佑俐惊愕的面孔笑了。 “那倒不出我的预料……不过,这个银壶真是漂亮极了!” “银制的结实耐用,而且可以防毒。” 这句道白说来轻巧却又不免引人担忧。 “好啦,开讲悠久历史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拣重点的大概讲讲吧!那个……没必要上溯一千年了,主要是一百五十年来的问题。” 阿什从托盘上拿起银制水壶继续讲述。 “从一百五十年前发端持续到现在的内乱,简单地说即现存王室兄弟阋墙之争。他们是异母兄弟嘛!从小就关系不和,长大以后各自豢养了重臣和罕队,然后就开始互相争斗。” 最初的内乱持续了十年,国土凋敝荒废了。贵族们担忧这样下去会导致黑特兰灭亡,于是举行仲裁决定由各支血统推举王位继承人交替执政,兄弟这才得以和解。 “但是,延续到各自的孙子辈时代——虽然和解之后才过了三十年,两个阵营就又开始互相敌对起来。他们争夺地位和领地,专挑对方的毛病,找到和约中的漏洞就企图让自己的血统独占王位。因为双方都在搞这种勾当,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收场。” 即便如此,这种争斗扩大至再次导致国民内乱之前,已耗费了几代人——五十多年的时光。在内讧封闭于王都和王宫内部的时期,黑特兰的国力在一点点地恢复,被战火烧成焦土的山野上绿色复苏,城市得到了重建,与邻国的外交和贸易也重新开展起来。 “这座喀纳尔村也是在那五十年中开拓出来的呢!过去,这里根本无法住人,如今的村民是当初开拓者的子孙。” 而当国力恢复起来时,王室的争斗又开始激化。在觊觎已久的国土丰裕起来时,伸向那里的黑手也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五十七年前,黑特兰神历八七七年九月,王都发生了大规模暴动。这就是延续至今的本国内战的发端——” 阿什轻轻叩击自己的胸口。 “这也是创造出我来的‘编织者’所最为着力描写的事件。” 故事!佑俐在心中再次确认。创作、编织出来的战争故事。 “当时,王兄支系根据一百五十年前的和约刚刚登上王位,他就是黑特兰王族第十七代圣王喀达斯克三世。然而发动叛乱的也正是王兄血统的人——喀达斯克三世的堂兄、名叫基利克的贫穷贵族青年。” 喀达斯克三世当时才八岁,是个少年国王。上上任国王即他的父亲已在三十岁时病殁,而上任国王即他的叔父在即位两年后遭遇事事故死亡——是在国王诞辰庆典的模拟战斗中坠马毙命的。 “但双方都有流言说本系国王是被暗杀的。到了那个时候,双方的争斗已经无法包容在王宫内部了。” 八岁的国王个人无力成事,只能对监护人亲属和掌权的重臣们言听计从。 “于是,这个国家又开始动乱了。那些脑袋里只想着中饱私囊的执政者和特权阶层从内部逐渐地削弱了国力。” 贵族和富裕阶层中甚至有一部分人,与常年在国境线上搞纷争的邻国政府秘密交易,企图建立新的傀儡政权。当然,他们自己也将在新政权中得到较高的官职。 “那些家伙叫做什么,你知道吗?卖国贼!” 阿什仍然保持他那独特的半闭眼帘,只用半边嘴角笑了笑。 “佑俐恐怕没有见过卖国贼吧?他们倒不是长了两颗脑袋或青面獠牙,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但骨气早已丧失殆尽。” 佑俐点点头问:“青年基利克就是针对这种人发起了暴动,对吧?” “是的。而且他的暴动成功了。” 在基利克揭竿而起之前也曾发生过零星的暴动,但都在形成燎原之势前被王室的军队扼杀了,也有的自生自灭。 “黑特兰王室豢养的军队 拥有强大的实力,”阿什继续讲道,“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志愿从军的人非常多。” “为什么呢?我觉得不会有太多的人愿意衷心为王室卖力。” 阿什把他那修长的手指竖起一根。“原因之一是这个国家有个‘南扩’的夙愿,想把领土扩张到南面更温暖的土地上。这就需要进攻别国,需要强大的军队。其实开头我也讲过它曾周而复始地发动战争。不过夺取的领土又被收了回去,南扩战略并不顺利。” “还有另一个原因——”阿什竖起第二根手指,“因为从军对于既无家庭背景又无靠山、钱财的普通国民来说,是一个最为便捷、毫无衣食之忧的选择。只要当兵入伍,立刻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即使会被赶上战场也甘心情愿吗? “黑特兰是个整年三分之一以上都被冰封雪盖的北国,可耕土地极少又非常贫瘠,只靠农业虽不至于太过糟糕,但还是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就连狩猎和畜牧也只能补充很少部分。” 然而,黑特兰拥有丰富的地下资源——铁、铜、金银和煤炭,还有钻石和绿宝石等贵重宝石矿山。 “刨根溯源,王室和贵族那伙人原本都是矿山主。黑特兰就是众多领主与其家臣团伙围绕生成财富的矿山矿脉所有权而反复征战、逐渐统一的国家。” 商人们掌握了在其领主手下经商的特权并借此积聚实力,形成了富有的特权阶层。在这些特权阶层中,还有很多是掌握着大量农田的富农和大地主。 “国家贫穷,但并不等于没有财富,有钱的地方还是有钱,只是贫富差距太大。而且,掌握财富、官居高职的那伙人为了壮大武装势力,保护自己地位和既得权益,就不断地扩军——竟能养活得起大规模的军队。” 在黑特兰,军队也兼职治安组织,军队就等于警察。 “如果我是一个贫穷佃农的次子,就会毫不迟疑地志愿参军。” 军人和警官也被赋予了一定范围的权力,得以保障的不只是生活的安定。 佑俐一边仔细揣摩阿什的话一边点头。 “也就是说,从既贫穷又辛苦还要被管制的一方,转变为生活有保障并管制他人的一方。对吗?” 这里并不在乎你是否对王室忠诚,而是注重你在现实中——是否能够依附于有钱有势的阶层。 “佃农一辈子都无法从贫困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在矿山干活儿虽然挣钱比农户多,但总是伴随着危险且没有身份之保障。” “商人呢?可以自由交易吗?” 想要开业经商必须先加盟商业行会,还需要大笔保证金及行会成员支持。王法中就是这样规定的。 “行贿受贿成风,是吧?”刚才还在闹别扭、在佑俐衣领边假装睡觉的阿久这时发话了,“这事儿哪儿都有的嘛!” “随处可见,连不谙世事的辞典都能想象到呢!”阿什笑了,“阿久说得很对,商人也不是轻易就能当的。那么当官儿如何呢?需要这个。”他指着脑袋。“还需要出身门第。所以难上加难。” 佑俐叹了一口气,“又是出身门第啊!” “但是当军人就不管这些了,立了功就可以飞黄腾达,这也不是虚幻的梦想。就连来历不明的野小子或许也能当将军呢!真若如此,从这一代开始,他家的‘门第’也就诞生了。” 这种形态的国家体制一旦成型,要想颠覆它谈何容易啊!阿什继续讲解。 “即使参了军的青年们,也不是不知道佃农的贫穷生活和矿工的恶劣劳动环境。但当自己的生活暂先安定下来后,就很难再下决心改变现状了。” 所以,在基利克暴动之前的动乱都是由佃农和矿工发动的。他们发动武装暴动而愤怒抗争——或因无法承受苛刻的地租剥削,或因冒顶事故、瘟疫而失去的众多伙伴。 那么,听从执政者的镇压命令去平定暴动的就是王室军队。 “军队中不会出现站在暴动起义一边的势力。对吗?” “哪儿有那个道理?如果没有思想和义愤,嗯,如果没有那种理想,就不会出现认同起义军的势力,即使出现也维持不了三天。” 即使处在黑暗势力之中,但只要不危及自身,就会选择安于现状,这就是人类的本性——阿什干脆利落地断言。 “干脆,”佑俐耸了耸肩膀,“全体国民都参军算了。把山野农田都放弃,这样就会叫国王和贵族们大伤脑筋了。” “佑俐、佑俐,”阿久用尾巴尖抽打着佑俐的脸颊,“如果这样能行得通,那就不会有人起义了。农民和矿工都被死死地束缚在土地上,既有法律管束亦有军队监视,根本无法行动。没有自由啊!要想擅自逃跑就会受到严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你一点儿历史书都没读过吗?” 佑俐看了看阿什的脸。 “我的解释可能还不够到位,”他说道,“当然,无论是志愿参军还是想当官儿,都必须得到当地官员的批准。民众没有移居的自由,正像阿久所说。” 众多青年参军入伍,也就是这样一种体制——执政者通过扩军来吸收在有限土地上难以生存的剩余劳动力。阿什换了个解释方法。 “女孩子也参军吗?也有很多女兵,是吗?”佑俐忽然想到。 阿什慢慢地眨眨眼睛。“是啊。特别是在将军辈出的军入门第中。” “那,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呢?” “就在矿区、农村出嫁为人妻,为人母,养育下一代劳动力。当然,她自己也必须不停地劳作。”阿什说道,“哪里都没有自由!” “女孩子能不能独树一帜呢?” 似乎忍俊不禁,阿什笑了出来。 “是啊!那太难了。所以在发生饥馑和自然灾害之后,无法生存下去的农村姑娘就流落到城镇里来。” 笑容消失了,阿什不知何故用怜恤的目光看着佑俐。 “很多人为了生存下去而卖身,就连你这样年龄的姑娘也是。” 因为如果没有身份证的话,即使来到城镇也难以找到正当职业——阿什补充道。 “啊啊,我明白了!” 阿久爬上佑俐肩头,扑棱扑棱地甩着尾巴。柔软的尾巴抽打在背上,佑俐感到一丝疼痛。 “黑特兰是个什么样的国度,我已经完全清楚了。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基利克的暴动还能成功呢?这可是你刚才说的。而你又说内战至今仍在持续,这太奇怪了嘛!” 阿什抬腿换位交叉起来,“嗯”地发出一声沉吟。 “你说的也是,开场白说得太长似乎不合适。” 佑俐手上银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基利克的暴动是成功的,这样说倒也无妨。” 阿什把目光投向脚下的地板继续讲述: “他把喀达斯克三世幽禁起来,逮捕了年幼国王身边的亲属和直到最后都不肯投降的掌权者、忠臣和军队干部并判了刑。” 基利克坐上了王位 “他也具有王室血统,所以拥有王位继承权。在这一点上,以前的暴动与基利克的暴动是不尽相同的。” 但是,问题在于另一方面。 “以前的暴动、起义都是势单力薄的一般百姓以锄镐为武器发动的,他们在受过训练、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面前好比螳臂挡车,不堪一击。” 而基利克的军队却迥然不同,他所率领的起义军既非食不果腹的农民,也不是怒火万丈的矿工。 “他身为贫穷贵族却豢养了自己的军队吗?”阿久问道。 “没有,”阿什摇摇头,“所以,他是调集来的。” 不死之身的军团! 佑俐瞪大了眼睛:“不死的军人们?” “是的。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死人嘛!” 基利克调集于暴动旗下并率领征战的是死者军团! “基利克令他们起死回生了嘛!” 这时,稍稍离开佑俐两人站在窗边的碧空把视线投向窗外并大声说道:“有人来了!” 佑俐跑到碧空身边,这回她自己踩在那条护墙板上,抓住窗框探身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裹像旧毛毯似的小孩敏捷地穿过墓石之间,有时瞻跃过墓石向小屋门口跑来。 “迪米特里!”喊声也传了过来,那是个男孩子,“迪米特里,你回来了吗?” 佑俐大吃一惊:虽然距离很远,但可以看到那座铁门确实仍然关着,密密匝匝缠绕的铁链也原样未动,那孩子是怎么跑进门里边来的呢? “迪米特里?”阿久问道。 “这是我的名字。”阿什回答着轻轻站起身来走下楼梯。 佑俐毫不迟疑地追了下去,虽然她知道守护法衣能够隐身,但还是蹑手蹑脚地避免发出脚步声。 小屋的歪门板“啪”地打开了。 “啊,迪米特里!” 闯进门的男孩看到走下楼梯的阿什登时笑逐颜开,并像炮弹似的撞了过来。 “你回来啦!” 男孩腾地蹦了上来,阿什——迪米特里轻松地把他接住了。 “怎么搞的呀?既然要回来就打个招呼嘛!” 男孩一只手搂住阿什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拳灵巧地敲打着他的肩窝。 “我刚刚到家。”阿什那犯困似的眼睛也和善地现出笑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烟囱冒烟了嘛!” 男孩得意地撒着娇,跟蹦上来时一样弹力十足地蹦下地去,简直跟耍杂技一样。但他不是正常落地,而是后手翻落地。 佑俐瞪大了眼睛。怎么?这孩子难道是杂技团演员吗? “哎、哎,礼品呢?” 男孩儿像卖艺的猴子急火火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寻摸。 “你还是那么能闹腾啊,伍兹!”阿什把腰靠在身边的圆桌上。 “你娘还好吗?” 那个叫伍兹的杂技少年终于消停了下来,他用在近处看也确是破毛毯的披风紧紧地裹住身体——下摆开线像挂着面条,小脸蛋儿罩上了阴云。 他长得眉目清秀,透着几分倔强,但是脸颊却显得很苍白,身板儿也细长而消瘦。他有几岁呢?七岁或者八岁? “我娘不太好。最近一到晚上就发烧呢!” “……是吗?” “迪米特里给的药一直在喝。” “换几味药试试吧!过后给你送去,礼品也等会儿再看,我还没打开行李呢!” “我也可以帮忙呀!” “那可不行哦!村长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你又要挨训了。” 伍兹撅起嘴巴。领域不同,但倔强孩子的这种表情仍是万国统一的。 “我才不在乎呢!村长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如果你实在想破掉这个规矩,至少得不让人发现。” 受到告诫,伍兹眼看着就泄了气,开线垂落的披风下摆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那我在家里等着吧!” “真是乖孩子。” “你一定马上就来!我娘也等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阿什把伍兹赶到门口,打开门又叮嘱了一番。 “你可要当心啊!” “我没事儿嘛!” 伍兹劲头十足地跑出去了。目送着小小背影远去,两个谜团同时揭开了。阿什说的是——什么“要当心”?伍兹怎样翻越了那座粗重的栅栏门? 太简单了!他是腾越过来的。这回他来了个前空翻,越过门栏在外面一落地就向阿什挥着手跑了。 然后,他又在墓石上空跳跃着,在墓石之间急转弯穿行而去。他的体能绰绰有余。 “那小家伙——是真人吗?” 阿久惊讶地问道,并在佑俐肩头用后腿立了起来。 “是真人!”阿什回答着牢牢地关上了小屋门,“那叫‘弹簧腿’,嗯,怎么说呢?” 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就是一种病!” “能使肌腱力量强大的病吗?有这种病吗?” 佑俐眼中只看到一位小不点儿健将,怎么会是病呢? “你看到那小子是怎么跑的了吗?” “嗯。他腿上真有劲儿!” “但是,他不能直线奔跑。” 听阿什这么一说才发现真是那么回事。从院门到屋门之间好歹有那么一条甬道,可那孩子似乎故意躲开直道穿行在墓石之间。 “‘弹簧腿’拥有超凡的腿力,但是却无法自主控制。那小子老是忍不住闹腾乱跑也是这个原因。他的腿脚会不由自主地动弹。” 所以他不能去学校上学,也不能帮着干农活儿。阿什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那样吗?” “不,”阿什立刻予以否定,并扬起下巴指指楼上,“刚好,我一边给伍兹他娘配药一边继续给你讲吧!这是——互相关联的事情。” 真是难以置信,配药居然就在那张乱糟糟的圆桌上进行。所以才摆放了试管和烧杯之类的器具! 阿什拉开圆桌旁的小抽斗,取出草根、树叶和装在小瓶里的沙土样粉末等,然后坐在椅子上开始操作。 “基利克令死者起死回生,并把他们训练成士兵。” 你用这个去打些水来!他把水壶递给了碧空。阿什开始用佑俐小指那么大的刀子切草根了。 “战乱频仍的穷国,只有死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如果把那些家伙都激活并训练成士兵的话,无疑会成为强大的军队!” “可是,激活死者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阿什停下手看着佑俐。通过他的表情,佑俐有所顿悟。 “能做到……”她突然感到咽喉干渴起来,“难道是……使用《英雄见闻录》?” “回答得漂亮!”阿什郑重其事地说道。 “等等,你等等!” 佑俐像刚才那个叫伍兹的男孩儿一样,开始在凌乱的屋内四处转悠起来,因为她无法镇定下来。 “以前也说到过这事儿。我在水内先生的图书室从贤士——绿衣贤士那里听说过,水内为了寻求令死者起死回生的方术,搜集了那么多的书籍。” 阿什慢慢地点点头。 “可是、可是,绿衣贤士说绝对不能去做那种事情,还曾告诫过水内先生呢!可他没有接受。” “是啊!所以水内弄到了《英雄见闻录》。” 他断然拒绝了绿衣贤士的劝阻! “那,水内先生也成功了,是吧?” “没有。” “为什么?基利克都做到了嘛!只要像基利克那样照着《英雄见闻录》上写的实际操作,应该能够办到的呀!” “佑俐,坐下!”阿久对挥拳跺脚的佑俐说道。 “可是,阿久……” “好了,坐下!” 佑俐极不情愿地坐在地板上,阿久用小手“嘣儿”地敲了一下佑俐的鼻头。 “作为奥尔喀斯特,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冷静!” “请原谅,我忍不住太激动了。” 阿什把圆桌上的酒精灯点燃,又把盛了水的烧杯放上去。火架子腿过分细长,看上去摇摇欲坠。 碧空端着水罐回来,然后规规矩 矩地站在旁边随时恭候吩咐。 “我先从《英雄见闻录》的由来说起吧!”阿什继续讲道,“那最初也是记载一个英雄伟业的史书,或许应该称作传记。” 那个英雄的名字叫做奥尔泰奥斯王。 “他也曾被称为胜利之王奥尔泰奥斯。” 大约五百年前,在黑特兰遭到邻国入侵时,他亲自指挥国家军队勇猛果敢地战斗,成功地击退了侵略军。 “当时,黑特兰所处的这块大陆全都陷入战火之中,到处都发生了类似的战争,侵略、吞并、再侵略。某国刚刚胜利很快就败北,描画国境线的地图不出一年就作废,那就是大陆战争时代。” 黑特兰被陆路相接的几个邻国所包围,而且又是这样的小国家,所以侵略接踵而来。打退一国侵略军不久,别的国家又发动了战争,没有喘息的空当。 “士兵就不够了吧?”阿久说道,“因为国家小就意味着人口也少嘛!” “啊,是啊!”阿什点点头,“所以,奥尔泰奥斯壬就下定决心动用强大的魔法——犯忌的魔法。” 那就是令死去的士兵起死回生,造就一支打不死的军队! “魔法!”佑俐喃喃自语道。 这个黑特兰是故事中的国家——虚构的世界,魔法的存在似乎顺理成章,因为创造了黑特兰的“编织者”就是如此描写的。 无论它是怎样的魔法! “多亏有了这支军队,黑特兰打胜了大陆战争,保卫了自己的独立。” 令死者起死回生的犯忌魔法传说从黑特兰建国时期就开始流传了。 “不过即使在五百年前的当时,那也只是零零碎碎的知识,还混杂了编造的内容,照搬那些说法是毫无用处的。王室属下的军事魔导官对此进行了调查研究和反复实验,终于——重新精练成为实用性魔法。这个魔导士叫爱尔姆。” 而且,爱尔姆是一位女子——阿什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佑俐十分惊讶:“一位女子吗?” “是啊!所以,这也是你所喜欢的、女子独树一帜的故事。” 这好像有点儿疹人,令死者起死回生……不过,以这种方式保卫祖国,所以才堪称伟业! “这可是有点儿讽刺意味,”阿什像在自言自语,“只有女人能够孕育生命,而令死者起死回生的还是女人的力量。” 因为有了这场胜利,爱尔姆与奥尔泰奥斯王都成了国民敬仰的存在。 “但是爱尔姆并没有将此作为名誉来接受,她离开了王宫。比之国力耗尽而停战的其他国家,黑特兰保持了雄厚的实力并发展得比战前还要强大。在黑特兰还沉醉于胜利的时候,她选择去某个角落默默无闻地度过隐居生活。” 因为她头脑非常清醒! 她知道传说中“起死回生的魔法”被禁忌的原由。 “当这个魔法研究成功时,她曾向国王进言,令死者起死回生的秘诀无疑是获胜的魔法,是能够打造天下无敌军队的魔法。但是,这绝对不是护国魔法!” 即使如此,国王也把这当作吉祥之举吗? 奥尔泰奥斯王显然把这当作吉祥之举——爱尔姆在发什么疯?打退眼前的侵略军不正是保家卫国吗? “如果使用爱尔姆的秘诀就可以令死者完全复生,不仅仅是形体,就连心智也会原封不动地恢复。” 佑俐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得知战死的儿子和丈夫复生后无论再出征多少次都不会战死的话,很多家属都会高兴吧?” 不知什么原因,阿什没有应答这个问题。 “大陆战争终结了。” 他低声地继续讲述。酒精灯上的烧杯中不知何时已经煮成了某种制剂,沸水的颜色渐渐变红。 “黑特兰国内有一万两千多永不战死的将士。” 他们是绝不死亡、不会倒下的最强大的军人! “在和平的世道里,他们无事可做。” 已经没有来犯的敌人,没有战场。 “有些人体魄强壮去矿山和农场干活儿,他们本来就是从那里应召入伍的。不过,纯正的军人和习惯于军旅生活并被誉为大陆战争英雄的人们,已经无法还原为普通人去干那些灰头土脸的粗活儿了。” “你想一想,”阿什看看佑俐问道,“人在得知自己永不死亡时会怎么样?” 不怕危险!不怕任何人! “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欲望,无论什么样的蠢事都能干得出来,是吗?” 佑俐战战兢兢地说出了结论,阿什深深地点点头。 “大陆战争终结后没过几年,黑特兰就变成了强盗杀人横行的国度。” 战争胜利了,而国家却从此兵荒马乱! “这正是魔导士爱尔姆警告的真谛所在。爱尔姆的秘诀并不是护国魔法。” 即便如此,在大约七年之内,胜利之王奥尔泰奥斯仍然致力于和平地治理国家。大陆上仍可能爆发战争,黑特兰仍需要百战不死的军队。 “但是,极限终于到来了。生存下去,人就会变。刚才你说过,丈夫、儿子、恋人起死回生,女人们、家属们亲眼看到他们化为魔人日复一日地为非作歹,终于无法忍受了。” 奥尔泰奥斯王向黑特兰全境发出告示,命令寻找爱尔姆的去向。 爱尔姆主动来到了王宫。 ——怎样才能解除你的秘诀? 面对国王发问,她做出了回答。 ——结束我的性命! “爱尔姆的秘诀与行使它的魔导士性命相连,如果魔导士死去了,起死回生者就会在瞬间化为灰烬。” 爱尔姆在王宫前广场被处以斩首极刑,百战不死的将士们顷刻间化为灰烬。那些灰烬变成令人恐惧的云层覆盖黑特兰的天空长达十天之久,太阳都没有露面。 “记载爱尔姆秘诀和由此诞生的不死军团战绩以及奥尔泰奥斯王屡战屡胜的书籍,也同时被撕碎烧毁了。” 啊?阿久跳了起来。“那,《英雄见闻录》当时已经消失了吗?” “全本是消失了,”阿什答道,“但是,有一位魔导士只把爱尔姆的秘诀部分偷偷抄了下来,作为卷轴保管起来。” 那个卷轴长眠于黑特兰历史的黑暗底层。 “直到五十七年前,它才出现在拥有王室血统的贫穷贵族青年基利克面前。” 基利克不忍目睹民众的贫穷困苦揭竿而起,绝不是愚昧人物。基利克志存高远、目光清澈,胸中燃烧着义愤的火焰。 “所以他并没有照搬、套用爱尔姆的秘诀。他自己有一位掌握了高超魔导术的杰出法师。” 在基利克的家族中,也有母系继承的、王室专属魔导官的名门血统。 “基利克填补了爱尔姆秘诀的漏洞。” 起死回生时,恢复了死者生前完全相同的状态,所以后来就会出现问题。如果仅仅需要士兵的话,只需打造战斗机器即可。 也就是说,不需要让他们具备心智。 把他们打造成没有思想、没有欲望、连自己是谁都完全忘掉、只听从真人指挥官的命令、像养熟的猎犬捕捉猎物、杀伤敌手的勇猛士兵即可。 “只要打造出这样的士兵,在暴动结束时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整体处置。” 他们没有灵魂,不是真人,用完之后解除咒语还原为死者即可。 这太过分了——佑俐小声地喊道。 “浅薄!” 阿什的口气淡漠,断定果决。煮好的红色液体,开始过滤了。 “五百年前的爱尔姆为何要复苏死者的心智呢?她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虽然这对爱尔姆来说很有必要。” 生命复苏而无心智——不,被迫复苏的死者是一种没有灵魂的存在,在肉体这种真器中是虚无一物的空洞。 “黑暗充斥其中!” 爬满地面的精灵,空中跳跃的无形的破坏力,乃至生者的邪恶欲念。 “在不死之身的士兵躯壳中,这些孽种不断地积蓄起来。基利克率领他们为民众举行了暴动,捷报频传,他们受到广大受苦民众的欢呼拥戴,但那种孽种的积蓄却从未停止过。” 基利克的暴动在短期内即告终结,他坐上了王位,给黑特兰带来了和平,应开始建立为民众谋求幸福的统治。 “起死回生的死者,本来只是赋予了临时生命和‘真器’的存在。” 在其躯壳中充斥了黑暗,浓缩之后,他们的形体也会不断地演化,向着非人物种嬗变。 “基利克把参加暴动的士兵们投入王宫城堡地下的巨大牢狱中。” 当然是为集中处置做准备! “那座地下牢狱开始出现怪物了,先是近卫军士兵陆续成为了牺牲品。” 他们惨遭怪物——基利克唤醒的死者们的袭击。 “那些家伙吃人肉呢!” 阿久抢在佑俐之前“哎呀呀”地呻唤了几声。 “基利克惊慌不已,召集了王宫下属魔导官并亲自剿灭怪物。在他完成的爱尔姆秘诀中,应该有一道咒语可以把复生者还原回死者。” 然而,对怪物们来说——以充斥躯体的黑暗为“灵魂”而获得性命,那道咒语如今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 怪物们冲破地牢践踏了王宫城堡,很快就冲到街市上行凶作恶。 阿什可能不愿回想那惨不忍睹的景象,抑或是极力想把那些惨状封禁于眼皮之下,他紧紧地闭住了双眼。 “在被基利克推翻的王室残党中,有一伙人想趁此机会赶走基利克,他们非但不去剿灭怪物,反而对怪物施加魔法并操纵其为己所用。” 这样一来,事态就更加恶化了。 “多重矛盾的魔法叠加起来,怪物们越发强大凶猛,衍生出无法预料的怪异变化。其中最难对付的,就是具有再生繁殖能力的家伙们。” “再生繁殖?” “砍掉怪物的一只胳膊,那只断臂就会变出一头怪物。砍掉脑袋,那颗脑袋就会变成新种怪物。” 佑俐、阿久和碧空都默然无语了。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那种情景,心灵就会被扭曲变形。此时,令人冷透项背的已不只是钻透窗缝的寒风了。  ’ “剿灭行动……成功了吗?”或许是想听到结果尽快放下心来,阿久问道。 阿什点点头说:“一只一只地、稳扎稳打地彻底消灭。” “用什么方法?” “用火攻把它们烧光,这过程同样给人苦不堪言的感觉。” 在剿灭这些怪物的过程中,基利克丢掉了性命。他登上王位只有六十天。 “所以,有的历史学家也把那小子称为六十日王。” 他把基利克叫做那小子!佑俐心中像被什么剐了一下。 “那,好啦!”阿什像是说累了,嗓音有点儿嘶哑,“记载这段过程的《英雄见闻录》就又诞生了,它也被称为《基利克战记》。但是,这个称呼对那家伙有偏袒之嫌,所以如今几乎不再使用了。” “水内的图书室里有那种书吗?”阿久再次字斟句酌地嘟囔道。 “那可不是原书哦!是抄本的抄本的抄本。书本是会腐朽的嘛!如果内容也因此散失的话,倒也用不着费事儿了。” 一个人说了半天,制剂好像也完成了。阿什站起来,从刚才的小抽斗中取出手掌大的小瓶和裁成四角形的白纸,可能是要用于装药、包药。 “阿什,”佑俐呼唤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 阿什的操作突然停下了。 “你的作者、‘编织者’,也便是描写基利克战役的作者。你是在故事中哪个部分登场的呢?” 听到意外的发问,阿什微笑了,“你都记住了啊!” 佑俐手中捏了一把汗。 “我觉得你跟基利克好像挺亲近的。是不是我胡思乱想了?” 阿什笑得更加开怀,“不,你的直觉很准确!” 碧空发出微弱的、叹息般的惊讶声。 “基利克虽是贫穷贵族,但毕竟得到了分封的领地,是深山里一个叫达纳埃的贫困村落。基利克的父亲是当时罕见的体恤下民的领主,在歉收的年份甚至免收租粮。所以他也很贫穷。” 基利克是个独生子,母亲生下他之后不久就死去了。 “所以,基利克是由奶娘养大的。那位奶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就是我啦!” 基利克和阿什是奶兄弟! “魔导也是一起学的。” 当时的达纳埃村中,隐居着一位曾任王室魔导长官的老者。 “他就是布朗师父,一位超级优秀的魔导士,可能……他对王室内部无聊的政治纷争已十分厌倦,因此,基利克和我从小就学到了王室魔导院亦不传授的魔法。就算是英才教育吧!” 为了基利克,布朗师父找出记载旧版《英雄见闻录》的一部分卷轴,并且协助研究为爱尔姆的秘诀补遗。 “基利克发起暴动时我本来想跟他去的,但他本人要求我留在达纳埃村,并说这个村子和布朗师父就交给我了。” 因为暴动失败的话,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结果,我就没机会进入王都了。暴动结束没过多久,怪物们就洗劫了深山中的达纳埃村。” 当终于彻底消灭了怪物的时候,村民人数已经减少到一半以下。 “不久传来基利克死亡的消息。布朗师父自杀了,可能他早有心理准备,毒药都提前调配好了。” 不过,布朗师父给阿什留下了几种极为重要的知识。其中就有关于“无名之地”和“黄衣王”的内容。 “当时被‘黄衣王’魔道附体的不是基利克而是布朗师父。” 他想通过协助这位眼眸清澈明亮的青年,为黑特兰民众带来永远的和平与幸福。布朗师父的这个心愿,招来了“英雄”的负能量——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阿什轻轻摊开双手。沉默降临了,佑俐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阿久也把身体蜷缩起来。 “坟墓……”碧空发话了,“围绕这座小屋的大量坟墓——还有名叫伍兹的孩子那超人的功力,是怎么回事儿呢?听您刚才说的,似乎与基利克的暴动有某种关联。” 是啊!佑俐把目光转向阿什。 “你的记性真不错啊,无名僧!”阿什的目光十分冷漠,“你的脑袋不是空壳嘛!” “不要这样讲话!”佑俐阻止道,“碧空是我的仆从,我们是伙伴。” 阿什背过脸去,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向外望去。 “我说过,起死回生者变成怪物开始袭击人并把他们活活吃掉。从头到脚咯嘣咯嘣地嚼碎、吞噬。” 不过,偶尔也有人只是受伤而存活下来。 “后来这伙人的身体产生了特异功能!” 他们突然变成了大力士,而且夜视能力极强,听力也十分灵敏,甚至能听到山那边的人声—— “这可能是怪物‘毒素’进入身体,又经过一定时间的聚合反应的结果。” “那就变成超人了嘛!”佑俐觉得话题似乎稍微轻松了一些,于是提高嗓门询问,“不是什么坏事吧?” 阿什摇摇头:“长久不了。出现那种超能之后,过两三年 就会死去。” “啊……是这样啊!” “正常人不愿触动那伙人的尸骸,而且也不好意思烧掉尸骸。因为他们本来并不是怪物,却要受到与怪物相同的处置。” 黑特兰国以土葬为主。 “所以便出现了接收那些尸骸的行当,我在这边的本行就是这个。我是特种殡葬工迪米特里。” 所以是“亲近死者的人”! “那是五十七年前的事情嘛!现在那伙人还有留下的吗?” “不是有现成的吗?像伍兹那样的。” 伍兹母亲的外公青年时代曾被怪物咬伤过,后来他娶妻生子,孩子也成人结婚有了孩子,不久就会产生与父亲相同的超能。 佑俐小声问道:“会遗传下去,是吗?” “是的,所以没完没了。 尽管这样,这种超能者的人数也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减少了。另外,像伍兹那样从少年时代开始呈现超能的实例极为罕见,一般都是到了成年有孩子的年纪才开始出现。 “我觉得怪物的‘毒素’是想让自己的血脉永不断绝才那样做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血脉和毒素都具备了精神意志! “所以伍兹在这个喀纳尔村遭人厌恶嘛!大家都觉得他特别可怕。” 他和母亲在村边一座小窝棚里相依为命。 “伍兹只有阿什一个朋友,是吗?” 佑俐以为阿什会有令她如梦初醒的回答,可阿什只简单应承了一下。 “迪米特里也只有伍兹这一个朋友。”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阿久像是想到了什么,从佑俐肩头先钻进法衣胸前,又故意从反向钻出,并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我说佑俐啊,我当初就想过,或许他不是讨厌的家伙。” 佑俐用手遮住脸笑了。阿什正在往纸袋里装药,似乎没有发觉。佑俐又向碧空笑了笑。 哎?碧空还是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可能仍在为刚才阿什的话感到不快,或者是被冻坏了。 “明天我们去王都,”阿什边操作边说道,“今晚就好好休息吧!路很难走哦!” “可以飞过去嘛!”阿久指着地板上的徽标说道。 “只靠佑俐的功力是飞不完全程的,况且途中还有要去的地方呢!” 这时,即使询问要去哪里,阿什恐怕也不会明说。再说佑俐自己也累了。 “好的。”佑俐顺从地答道。 第十章 追踪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佑俐被耀眼的阳光唤醒。 昨晚,她在暖炉旁裹着扎入的旧毛毯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睡了个好觉。当她睁开眼睛时,从头顶上方的天窗中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或许是因天气晴好,守护法衣都难以抵御的彻骨寒意也大大缓解了。佑俐跳了起来,从窗口向外望去。昨天看去极度阴郁而贫寒——在冰冷落雪下缩成一团的家家户户,今天在灿烂的阳光下也显得安祥而秀美,房顶和树篱上的薄雪宛如别致的蕾丝。袅袅升起的烟雾昭示着村民们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各家的窗户和仓房门都已经打开。 楼下传来响动,佑俐走下楼梯,碧空正站在生了火的灶台旁干活儿。 “您醒了?佑俐大人。” 这个碧空是在什么时候睡觉的呢?他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 “你早!佑俐。”阿久端坐在厨柜上,小手捏着菜叶啃咬。 “睡得好吗?” “嗯,没问题!” 房门打开,阿什腋下夹着柴捆走进来。他已整理好了装束,但头发还是披散着。或许就是因此,他看上去更加细高而瘦削。 “你早啊!” “光线太耀眼了,把我吓了一跳。蓝天好纯净啊!”佑俐朝碧空笑了笑。 “碧空看到我的领域里的蓝天深深地被感动,所以我给他取了碧空这个名字。不过,那也比不上这个村子的蓝天啊!碧空,你去外面看过了吗?” 碧空微微一笑:“还没有,但是,只从天窗仰望一下也就足够了。” “冬季能有这样的晴天,已是超新鲜的事情了嘛!”阿什说道,“多亏你来到这里。” “我?” “多亏你额头徽标的神力,击退了盘踞在本地的魔头。” 佑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脑门儿。 “你去河边洗洗脸吧!当心别滑倒。” 河水澄澈透亮,看不到鱼的身影。水至清则无鱼!? 在返回小屋之前,她有机会看到了村民们。他们成群结队向山上爬去,男人们像是狩猎者,背着弓箭、扛着鸟枪,粗重的皮靴踩踏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还看到了女子的身影,穿着长长的、格外鲜艳的长裙,全都裹着披肩,准是为了防寒。她们有的手执扫帚清扫房舍周边,有的从仓房中牵出马匹来照料打理,有的抱着大木桶像是去给家畜喂食。圈舍传出跟猪和牛一模一样的叫声,刚才看到了马匹,所以不妨断定,那叫声就发自猪和牛。没有电灯,但有魔法、怪物、国王。且在这个黑特兰王国里,也存在佑俐领域里的同类动物—— 创造了黑特兰的“编织者”是否早就知道马、牛、猪这些家畜呢?如果知道的话,或许跟佑俐还在相同的领域中呢! 传来一阵笑声,两个女子在山脚下圈舍外隔着树篱谈笑风生,这么远,都能看到她们的笑脸。她们也许正在享受这美轮美奂的蓝天呢! 真是那样就好了!佑俐第一次切实地为自己的额头徽标而骄傲。 上次在大树学校里遭遇怪物时的话语闪过脑际。 不懂额头徽标真正价值的小毛孩儿! 真正价值! 这次她用一根手指摸了摸脑门儿。 它让“黄衣王”的使者遭到重创,让昏迷的乾美智留恢复了知觉,这次又击退了盘踞本地的魔头。 阿什说过,“狼人”需要“奥尔喀斯特”的功力,需要徽标的功力,这正是徽标的功用。不过听那怪物的说法,总觉得它的用途似乎不只是这些。 佑俐站在小河岸边,凝视着水面映出自己的面影沉思:真正的价值! “佑俐大人!” 忽而抬头一看,碧空舞动着黑衣襟摆从山上快步走下来。佑俐迟迟不归,他有些担心。 佑俐向跑过来的碧空挥挥手。 “你看!河水也是这么清澈,空气也是这么新鲜!” 她做了个深呼吸给碧空看。碧空走近佑俐时放慢了脚步,惶恐不安地巡视着周围。 “你看看蓝天吧!啊?” 催促了好几次,碧空终于把视线转向了头顶上方。他直接注视着太阳似乎没有感觉到刺眼,眼睛眨也不眨。 “心情爽快了吧?” 奇怪的是碧空还是沉默不语,他似乎很不开心。怎么看到我的领域那灰蒙蒙的天空时却那样惊叹? “碧空不喜欢黑特兰吗?” 因为知道了这个领域的可怕历史! “这里是故事的领域,佑俐大人。” 意味着虚构的世界! “嗯,我明白。但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是实实在在的世界啊!” 说不定连佑俐的领域也是某位“编织者”创作的世界呢! “你可以那样认为,但那是错误的。” 碧空仍然板着面孔。 “佑俐大人生命所在处,才是包容了诸多领域的唯一实在的‘圈子’嘛!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他平淡地说道。 此时仍能听到潺潺流水声,从环绕村落的树林里还传来了小鸟的鸣啭。 “‘无名之地’也是唯一的场所,对吧?” 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吧? 直接仰望太阳的碧空视线突然飘忽不定,冥思苦想的侧脸掠过动摇的神色。 “碧空?” “佑俐大人!”碧空缓慢地、非常缓慢地、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样转向佑俐,“佑俐大人,我——” 碧空的眼睛和佑俐的眼睛相对而视,他的瞳眸宛如春天的紫花地丁,在朝阳的辉映下放出紫色的光芒。 “我,”他重复道,又咕噜地吞咽一下,“不,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他是欲言又止。什么嘛!碧空,对我保密吗? “走吧!阿什阁下赶着上路呢!” 碧空回身像逃跑似的开始爬山,佑俐不得不跑步跟上。尽管很想问他刚才要说什么,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阿久说“青菜叶相当美味”,佑俐也向阿什号称的“本村的标准早餐”发起了挑战。虽然守护法衣可以消除空腹感,但她仍然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立刻就后悔了。 “平时你净吃好东西了吧!” “是啊!我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收拾好餐具,阿什在圆桌上摊开了大幅卷轴。这是黑特兰国地图,不仅有山川等大自然的地形,还标有城镇和村庄。在歪扭的椭圆形国境线南端,描画着一座较大的城堡。 “这是王都埃尔米瓜德。” 埃尔米瓜德! “是不是跟《英雄见闻录》有关?” “你的直觉很准确嘛!它原来不是这个名字,在基利克暴动之后改名了。” 在黑特兰国古语中,它是“埋葬爱尔姆之墓”的意思。 “既然是王都,那就应该是本国的中心嘛!怎么会取名什么什么之‘墓’呢?” “因为这里既是魔导士爱尔姆之墓的所在地,也是严格保管基利克曾经掌握的《英雄见闻录》的场所。” “可是,现在,”阿久用尾巴梢敲打着地图上王都的位置,“《英雄见闻录》不在这里。” “是的。有人拿它出去四方流转,最后流落到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里。” “是谁拿出去的?” “搞不清楚,而且,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或者是见钱眼开的文官?或者是近卫魔导兵?时间无法倒流,搜寻亦毫无意义。” 阿什是彻底的现实主义。 这太令人惊讶了!万恶的根源魔导士爱尔姆——居然可以埋葬在坟墓里。” “准确地说,只有爱尔姆被砍掉的头颅在基利克暴动之后被移送到这里,与其说是安葬,不如说是以儆效尤。” 墓碑上施加加了封魔的咒语! “那奥尔泰奥斯的坟墓呢?”佑俐问道,“……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吗?昨天说过胜利的记载被废弃,却又称其为‘胜利之王奥尔泰奥斯’。” 阿什仍用他那半闭的眼睛看着佑俐说:“国王的坟墓原封不动,因为王室的墓地不许毁坏嘛!” “那,受到惩罚的只是爱尔姆的坟墓,对吗?” 阿久采用了“万恶的根源”的说法,这可有点儿过于严厉了。魔导士爱尔姆研究的目的是一当时保卫黑特兰需要魔导术,而且她也警告国王说——这并非护国魔法。如果说应该遭受谴责,也应该谴责奥尔泰奥斯王。 奥尔泰奥斯王更慎重一些或局面稍有变化,爱尔姆至今就会备受尊崇——作为对大陆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人物。 可她却成了“儆诫”之反证。这是近五百年前遭到处刑的人的首级,早就成了白骨且一触即碎。即便如此,仍然要故意挖出来运到王都,修建了羞辱示众的坟墓—— 佑俐感到心中针扎般的刺痛。 先是被奉为英雄,不久又被从宝座上踢了下来。 这不是跟森崎大树一样吗? 班主任幡多老师认为大树是“逞能英雄”,不恪守学生的本分,所以他才煽动学生们攻击大树。 那么,爱尔姆与大树做的事情有相似之处吗?佑俐在思考:他们之间有共通点吗? 爱尔姆研究出常人意想不到的法术并付诸实施——令死者起死回生而成为士兵;大树则是救助了遭受欺侮、饱受创伤、痛苦不堪的美智留,这哪里有什么相似之处? 不——或许不是这样。 森崎大树不仅仅是抗拒了那些仗势欺人的孩子,而且,他也违抗了放纵欺侮行为的老师们。那也是一种暴动! 另一方面,爱尔姆打破了生死的境界! 其规模的差异也是相当大的,但在颠覆统辖旧世界秩序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做了相同的事情。 所以被尊为英雄,所以后来受到了责罚,这本身就是英雄的正负两面——“英雄”与“黄衣王”。 “佑俐,你怎么了?” 佑俐醒过神儿来,只见阿久趴在肩头望着自己。 佑俐摇摇头说:“没事儿!哎,那我们现在要去王都,是吗?那里应该能找到我哥哥的线索吧?” “可能性是有的,但不能断定。” 阿什的视线不离佑俐的脸,他总是半睁眼皮——或许就是为了遮掩锐利的目光。那双眼睛!仿佛看到了大脑的深处,佑俐感到忐忑不安。 “不过,抵达目的地之前经由的地点确实有些线索。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去迎接你这位‘奥尔喀斯特’的。” 交谈的话题突然聚焦。佑俐旋即拉开架势问:“这,是真的吗?” “就是这里。”阿什用修长的指尖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山头上有个围栏状的记号,里面写的小字就像胡乱涂鸦。这次佑俐读懂了。 “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是这样念吗?” “啊,是啊!” 黑特兰国教是尊崇王室血统的神教——将王室血统当作关联于创世神的圣灵,但还有另外几种土著宗教,其历史比黑特兰国还要久远,因为它们是根植于当地的民俗宗教。 “在黑特兰被现任王室统一的时候,那些土著宗教被取缔,宗教团体被解散,宗教典章被废弃,教堂和僧院也被破坏了。如今,只有零星散乱的教义残余保留在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中。” 如今,当地人还祭祀着拥有那般宗教意味的废墟,黑特兰王室也没有过分严厉地干预,遗迹也没有受到进一步破坏,原因或在于地处边远、漠然置之亦无大碍,或也没有可资利用的去处。 “卡塔尔哈尔僧院也是这种场所,”阿什继续讲道,“那里虽然不能对外公开,但暂时还有僧徒在守护着僧院遗迹。” “那种地方能有什么线索呢?”阿久唧唧地叫着,似乎老想从阿什的话语中挑出毛病。 “有啊!有人呢!”一说到有人,阿什的语气有些迟疑了,“保存线索的人物嘛!” 说到具体的人,他似乎难于开口。 “……是和尚吗?像碧空这样的。” 碧空也点点头定睛注视着阿什,但他却根本不予理会。 “你仔细看地图,把它铭刻在头脑里。这座僧院的中庭有个徽标,要想飞到那里的话,佑俐必须把握好方向和距离感。” “为什么那种地方会有徽标嘛?” “因为是我刻上去的嘛!烦死了。你这个多嘴的老鼠!” 阿什捏起阿久啪唧地扔在地图上。 “你别絮絮叨叨的,也给佑俐帮点儿忙嘛!” 阿久受到了斥责,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佑俐也不知道该让它帮什么忙,只顾专心地审视地图。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比王都近得多,从这里向西南越过一座山、两座山,这是湖泊或沼泽。还有一条大河在奔流,似乎不可跋涉,所以到了河边就得沿河南下,来到森林边再向东去,也就是向右转。 “呀!我看到建筑物啦!”阿久突然叫了起来,宛若小鸟般欢快。“哦,帮忙就是指的这个呀!” 阿久脚下就踩着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标识,它看到的图像应该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没有问题,佑俐,我帮你领航。” “阿什阁下——,”碧空谨慎地招呼道,“立刻出发吗?” “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 “昨天来过的那个男孩,是不是得向他道别?” 弹簧腿伍兹!佑俐也从地图上收回了视线。 “是啊,是啊!……给那孩子妈妈的药呢?” “昨晚送过去了。”阿什站了起来,“不用管他,那小子不会在意的!烟筒不冒烟,他就知道我出门了。” 原来是这样啊!碧空鞠了一躬说:“那我去把灶火拾掇一下。门窗不用关吧?” 吭嗵吭嗵——水车在旋转,简陋小屋的震动从地板下传来。 佑俐踏入徽标时还在思考那些事情,但周围立刻变得漆黑一片,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 出发!佑俐腾空了,向王都飞去。 她用指尖掐掐鼻头,虽然仍有知觉可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真正的黑暗!不过,脚下、体侧或头顶不时地闪现出种种景象,如同翻卷着五彩缤纷的丝绸。那是飞越的山峦、森林、城镇和村庄。 “佑俐,就那样!就那样!哦?有点儿偏南了,回来,回来!” 阿久趴在佑俐头顶领航,碧空跟她紧紧地握着手。阿什似乎无此必要,腾空飞起之后就完全感觉不到了。 身心松弛下来,仿佛一边在黑暗中飞翔一边融于黑暗化为一体,同时成为掠过黑暗的疾风,从重力和时间中解放之后便甩去了一切桎梏。 甚至,连阿久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不去管它。阿久就是船老大,佑俐就是船,把航行交给阿久,佑俐只管向前。 多么惬意!此前飞往其他目标时就没有这种感觉。是不是距离太短?上次从水内一郎的图书室转飞“无名之地”时,跟这种飞行完全不同吗? 佑俐闭上眼睛打盹儿,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轮廓感,完全变成了疾风。 不过,只有碧空手上的温暖感触仍旧真切。 碧空真是心地善良啊!佑俐扩散的心灵中涌起了暖流。碧空只见过伍兹一面就那样挂念他,还担心伍兹会为了阿什的不辞而 别感到失落,可我却一点儿都没想到。 不可思议!碧空——是什么人物?本来没工夫从容思索也没那个必要,即使是现在,也并非出于需要而琢磨。但在这黑暗、疾风和自由的飞翔中,唯一与我牵手的碧空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佑俐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不能不思考碧空的事情。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片黑暗与碧空相似吗? 因为没有任何存在,因为空洞无物,因为虚空。阿什曾对碧空说过——你是乌有。 不对!碧空不是乌有,只是他把善良和温暖包藏在黑衣里面了,我很清楚,我能够感觉到。 但是,他与黑暗同样是不明真相的存在,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 刚才是谁的声音?是谁的思考在呼唤?佑俐边飞翔边转动身体想环顾周围。 正在这时—— 不要过来! 一声哀嚎般的喊声响彻黑暗,令黑暗瑟瑟颤抖。突然,佑俐前方出现了某种阻隔物。如同小鸟不知玻璃的存在猛撞在窗户上,佑俐撞在了黑暗中的墙壁上,眼冒金星。 ——不要过来!不许过来! 那喊声仿佛受伤的野兽高亢而震怒,怯懦而嘶哑。不,喊声仍是那般狂乱猛烈,反复喊着——不要过来,不许过来。只是佑俐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开始向下坠落—— “佑俐!” 这是阿什,他舒展颀长的臂膀抓住佑俐的衣服后襟。佑俐的下坠陡然停止,可是紧接着,她失去力量的手臂又像欢呼万岁般地举起,身体从肥大的守护法中脱落出去。 “佑俐大人!” 碧空悲痛的呼唤声迅速远去,佑俐持续坠落、坠落,穿过黑暗向下坠落,没遮没拦、无休无止。 后来,她穿透了黑暗的底部,周围顿时亮堂起来。色彩又回来了,世界的轮廓又恢复了,佑俐在空中继续下坠。 “哇啊啊啊!” 这是阿久!它紧紧抓着佑俐的头发,全身的毛倒立着,尾巴飘摇着。 “佑俐,快飞起来!飞起来!” “飞起来?怎么飞?” 两人处在与云层同样的高度,并连续穿过棉花糖似的云朵仍在下坠。 “划动手臂、划动手臂!游泳嘛!快点儿!” 阿久一边叫一边飞快地念起咒语——净是浊音和破擦音的快乐咒语,但它在竭尽全力。 “——罕达那拉尼帕、乌加拉乌伊提喀、那达帕姆恩德帕尔伦巴!” 什么乱七八糟的!佑俐忍不住笑了出来。哎?我怎么在笑?有这闲工夫吗? 有闲工夫!佑俐正飘在蓝天上,只要像鸟那样舞动翅膀就可以轻松地漂浮在空中,云朵从鼻尖前面掠过。 哇——为什么这么凉? “吁——好险呀!” 阿久仍然用所有的指头抓着佑俐的头发,但身上的毛已经复原了。 “就这样慢慢飞过去吧!得找个不显眼的地方降落。” 佑俐眼下遥远的地方就是现实世界,呈现出还只是在明信片或旅游电视节目中见过的西欧风格的美丽城镇景象:白墙和红三角屋顶的蓝色斜顶房屋,顶着采光尖塔的石造庄园,还有宽阔草坪院落中的喷泉。家家户户之间石板路纵横,到处点缀着葱郁茂盛的树林。街市外围流淌着一条大河,静静地映出蓝天倒影。河上横跨一座拱弧优美的大桥,现在已经能够看到马车在桥上行驶。 “降落得太早了嘛!”阿久在佑俐的头顶说道,“你看!那是不是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所在的山岗?” 佑俐的刘海被阿久拽着把脸扭向左方。正像阿久说的那样,在可爱而优美的景观一角,只有那座山的色调显得阴郁沉闷。山体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茂盛的树木,却仿佛只有山头毛发般的长度,仿佛在相互推搡拥挤。那些可能都是针叶树吧,顶端呈尖形,树叶颜色较暗,所以山体色调也显得阴沉而锐利。而且在很多部位暴露出巉岩峭壁,犹如被巨型兽爪刨出来的一般。 那里有一条螺旋状小径通向山顶,小径尽头闪现出灰色岩壁。佑俐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于是开始划动双臂,但毕竟不能像真正的鸟类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在磨磨蹭蹭之间反而又降低了高度。 街市景观看得更加清晰,家家户户窗边点缀的花盆中红花黄花争芳斗艳。 “这里比喀纳尔村人口多得多呢!” 路上有人走动,还能看到商店,货车来往如织,还有音乐声传来,像是风琴的音色。哦,那是孩子们在合唱,可能来到了学校附近。 “这里比喀纳尔村富足,应该是确切无疑吧?” “好像哪儿有糕点店呢!” 阿久也像是嗅到了乘风飘来的甜美气味。 “从市容风貌来看确实非同寻常,到处盛开着美丽的鲜花。” “这就是说,我们必须警惕人们的目光。佑俐,我们就降落在那片树林里吧!” 由阿久领航,佑俐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以免被树梢挂住,平安地降落在地面上。 这里不是单纯的树林,里面有小路延伸,还立有交通标识,但上面写的是什么却根本看不懂。 “佑俐,别在那里傻站着!” 佑俐赶紧离开小路,隐藏在树下繁茂的草丛中。 “没有了守护法衣,那就只能穿便装喽!” 就跟在家里的时候一样。 树丛那边传来说话声,佑俐趴在树丛下。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女子手提竹篮悠然走来。她们身着长裙和宽袖罩衫、系着围裙,头发绾成圆髻盘在头顶,并用白色蕾丝包缠着。 她们开心地谈笑着,兴高采烈,却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没有了守护法衣,既看不懂文字也听不懂对话,简直是束手无策。 “这可麻烦了,阿久!” 一阵阵恐慌袭来,这可不是沉醉于美景的时候。 “好了,镇静镇静,交给我好啦!” 阿久让佑俐站起来之后,窃窃私语般地念了咒语。全都是“切”的发音,听来就像是窃窃私语。 她忽然感到周身被凉气包裹了,接着就发现,自己已变成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女子的模样,连发型都相同。不同之处在于胸前系的不是围裙而是坎肩,还有那两个女子脚上穿的是皮革凉鞋,而自己穿的是长筒皮靴。 肩膀上挂着的小皮包真是太可爱了,阿久蛮有品位的嘛! “好啦!这身打扮堪称完美!” 阿久得意地抽动鼻头。它只是个小不点儿,下了地一不小心就会被踩着。 “你完全可以融入这个城镇之中了。” “可是,语言呢?” “佑俐照平常说话就行,别人顶多说你是个小老外来这儿旅游而已。你的目的地是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但在半路上跟父母走散,你迷了路。打打手势,做几个动作!” 这样能行得通吗? “肯定会有热心人告诉你去卡塔尔哈尔僧院的方法!” “即使有人告诉我,我也听不懂。” “我能听懂,我给你翻译。所以佑俐只要装装样子就行!” 佑俐刚想表示赞同,但立刻又改了主意。“不对啊!阿久,没有那个必要,我们再飞走就可以了嘛!” 阿久“嘁嘁嘁”地咂舌,同时在地面上跺着小脚。 “喂、喂,你清醒点儿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吗?佑俐!” 飞到空中——半路坠落。 “刚才那就是封魔墙啊!” 徽标的功力被屏蔽,佑俐被打落在地。 “我不知道 那是谁,但卡塔尔哈尔僧院可能有个身怀魔法功力的家伙。而且那家伙不想见到佑俐。” 不要过来!不许过来! “或许,那家伙害怕徽标靠近他。不管怎样,我们已经不能再使用魔法接近卡塔尔哈尔僧院了。要不就再试试?还是要被打落的哦!” 那就放弃吧!阿久说的话似乎不会有错儿。 “可是,阿什和碧空是不是也掉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小白鼠一副万般无奈的表情,阿久却流露出严峻的神色。它的担忧确切无疑地传达给了佑俐。 “对于那个家伙,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你是指阿什吗?” 阿久点点头,严峻的目光使它的小瞳孔中燃起红色火焰,一定是怒火中烧。 “那个家伙有什么企图呢?” “企图?他可是‘狼人’啊!” “‘狼人’也不能个个相信嘛!说不定还是敌人的间谍呢!” 间谍!从来没有想到过。佑俐差点儿笑出来,又慌忙摆出认真的表情,因为阿久非常严肃。 “刚才撞在封魔墙上时,阿什曾经抓住我想要救我的呀!阿久,你没注意到吗?” 阿久是那种“一点就通”的类型,它毫不掩饰气恼的情绪,因为它确实注意到了。 “首先,如果他有某种企图的话,就不会说出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情况了。那里应该有某种线索的嘛!” “你怎么能肯定呢?或许那家伙在撒谎呢!” “因为,实际上我们遭到了阻碍。” 既然某人在喊“不许过来”,那就总会有他的道理。那个“某人”正是线索——是拥有线索的人。 “总而言之,即使那两人被抛在别处,也会跟我们一样前往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走吧!就按刚才阿久的提议,我还当我的迷路女孩儿。” 佑俐轻巧地站起身来,上下左右地打量一圈身上的新装扮,然后开开心心地踏上了林间小路。 “佑俐!”阿久呼唤道。它还站在地面上,摆出哼哈二将的架势。 “刚才阻碍佑俐的人,说不定就是大树呢!” 佑俐嘴角的笑靥不见了,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得到。 “你说什么?” “说不清楚,猜猜而已。不过,大树或许不想让佑俐找到他呢!” 哥哥成为“真器”,有可能已经失去了常人的体形。佑俐心中也曾有过这种闪念,并且为之不寒而栗。 “如果佑俐仍然执意要见大树的话,那我愿意协助你。” 不知是该笑着说“十分感谢”还是该怒斥“别胡思乱想”,佑俐左右为难,最后的表情还是符合了——“在异乡与父母走散而惶恐不安的女孩”。 佑俐把小白鼠放在肩头,只提着小包,孤立无助地、怯生生地环顾周围。生活在这座城镇的人们乐善好施,他们不会对这样的女孩弃之不顾。当佑俐战战兢兢走出树林时,立刻有人向她打招呼。发现语言不通后,那个人更加热心了。接着,又有人走了过来。 没过半个小时,佑俐已坐在一家商店靠里边的座位品尝甜茶了。那边的大菜篮和木箱中盛满了新鲜蔬菜和水果,还贴着价码,怎么看都像是菜店。店主夫妻都是红脸膛、胖乎乎、粗声大嗓的人物。 “他们不像是坏人哦!” 趴在佑俐肩头的阿久也镇定下来了。 “大婶的名字叫艾莎,顾客们就叫她艾莎大婶。她平时助人为乐,人们一定都很信赖她!” 那她简直就是本地的纠纷调解能人啦! “她会不会把我送到派出所去呢?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巡警之类的职业。” “这么大的城镇,应该有吧?刚才大叔急急忙忙出去,说不定就是去叫他们了。” “艾莎大婶刚才一个劲儿地朝阿久指指点点地说了些什么,是吧?” “那是担心我啃他们的菜呀!她说,那只小老鼠懂不懂礼貌?是不是接受过正规的调教?” 刚才在店门口招呼顾客的艾莎大婶回来向佑俐问话,看她的动作像是在问佑俐冷不冷。佑俐先是摇摇头,然后又使劲儿地点头,艾莎大婶手叉腰间困惑地笑了。 “艾莎大婶问你,原先准备去什么地方?” 听到阿久的翻译,佑俐把茶杯放下猛地站了起来。她牵着艾莎大婶的大手把她拉向商店门口。一双干巴巴的、粗糙的手。 佑俐在艾莎大婶面前,用手指了指云遮雾罩的那座山。 “卡塔尔哈尔!”她试着说了出来,“卡、塔、尔、哈、尔!” 艾莎大婶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和蔼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起来。她微微缩回下巴,盯着佑俐快速地说了些什么。 “艾莎大婶问你,爸爸妈妈要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佑俐此时不可能叫小白鼠做翻译了,所以她必须用肢体语言应答,并从大婶那里打听到去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方法。 佑俐歪歪脑袋,大婶用夸张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她说,语言不通实在太麻烦了!” “真是的!” 佑俐在胸前十指交叉朝大婶做了个央求的姿态,然后指着山的方向并且反复了几次——无论如何要去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 艾莎大婶把手贴在额头上。 “你爸爸妈妈走错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从这座城镇去不了那座山,因为那里设有结界,禁止前往。” 看到佑俐目瞪口呆像是理解不了,大婶在面前比画了一个叉形。 这时来了客人,大婶出去了。 佑俐向阿久询问:“结界是什么?” “这座城镇周围好像张开了魔法墙,我也感觉到了,因为有一股异味。” “但是我们已经进来了呀!” “那不是凡人用的魔法墙,大概是……阻止其他入侵者的结界。” 佑俐忽然想起阿什告诉她由不死士兵变异的怪物,还有血液中流淌着它们毒素的特异功能者。 “这座城镇漂亮极了,喀纳尔村根本无法比拟,而且十分富有。” 即使在佑俐生活的现实世界中,如此漂亮的城镇也很少见,就像是主题公园一样。 “我觉得那座山村特别贫困,”阿久小声地说道。 “就是因为有了那座坟场吧!说不定建有坟场的村镇和没有坟场的村镇被明确区别开了呢!” 这种区别法可是不怎么样! 站着跟顾客交谈(两人不时地向佑俐这边瞟一眼)的大婶回来了。 “她们在说,过一会儿宪兵就来把你带到驻地去呢!” 大婶的视线转向云遮雾罩的山那边。她没有用手指,似乎有些恐惧。 “她说,去驻地申请一下或许可以,如果你爸爸妈妈已经到那里就好了。” 大婶叫佑俐坐下等候,但佑俐只点了一下头却没有离开商店门口。她想多看一眼这座受结界保护的街景,还有那些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来往穿梭的人们的笑脸。 据阿什讲,黑特兰大概不是和平、美好的国度。不过,实际上在某些地区却存在着美好和幸福。某些地区,即没有残留过去那种可恶历史遗产的地区。 “全都一样!”阿久突然嘟囔道,“佑俐居住的国度、佑俐所在的领域也全都一样。只是由于偶然的原因,佑俐没机会体验战争和饥饿而已。在某些地区,战争和饥饿仍然存在!” 是啊……佑俐也嘟囔着回答道。 他们的思虑被喧闹的吵嚷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打断,很多 人从右侧马路对面向这边跑来。他们在呼喊着什么,看样子像是在喊——不好啦、不好啦! 阿久忽地竖起耳朵在佑俐头顶站了起来。这时响起了“啪啪啪”的连续炸裂声,接着是尖叫声,人们不停地呼喊。 艾莎大婶从商店最里面跑了出来,一位正在奔逃的年轻女子看到大婶就扑了过来。她脸色煞白,泪流满面,哇啦哇啦地哭诉着什么,并频频指着自己逃来的方向。 “她说,宪兵在抓捕强盗!” 宪兵的马车经过大街时,看到一个持刀男子在威胁路人,于是力图将他抓捕。 “那位宪兵应该是来接我的吧?” 快走!佑俐冲了出去。艾莎大婶大声呼唤,可能是在阻止她。 “你去了怎么办?” “不知道!去了再说!” 佑俐在街上奔跑时,又传来了尖叫声和枪声。众人在向这边奔逃,只有佑俐逆流而上。在与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擦肩而过时,差点儿被他抓住手臂,他可能是在忠告佑俐不要去,太危险! 现场不太远,穿过一个路口在第二个路口向右拐,眼前围着一圈人,远远地站着看热闹。无论在哪个领域,只要出了事,人们的反应都一样。 在围观人圈的中央,有一个端着枪的穿制服宪兵。他猫着腰,十分警惕地挪动着脚步,同时瞄准了目标。旁边是冲上人行道倾覆的马车,车上竖着与宪兵肩章相同图案的小旗,这应该是巡逻车。 宪兵的枪口前方有一个男子,白衬衫敝着怀,膝头从裤筒破处露出,赤足光头,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瘦得皮包骨。 无力地垂在体侧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差不多像佑俐手臂那么一长的利剑。不知道是什么用途,那是一把双刃剑,剑锋锐利。 男子脸上和身体上都溅了血迹,膝头裤筒处有一片血污,大概是本人的血。男子拖着伤腿,歪着身体艰难地挪步,目光追随着宪兵。他们就像两头凶狠对视的猛兽。 “佑俐!”阿久发出了尖叫声,“怎么会这样!?这家伙被‘游离物语’附体了!” “游离物语?” 这是既无文字也无文章形式并在“圈子”里游离的故事,没有形成文字,没有影像资料,也没保留在记忆中,但却存在于“圈子”里。 “你看!那家伙的头顶周围飘着纤细的烟雾,对吧?” 没错儿!那男子的头顶依稀可见粉红色烟雾,就像长蛇一样盘旋着。 “那就是‘游离物语’吗?” “是的。他被‘游离物语’附体,被盗走了心灵!” 男子突然发出一声狂叫,同时挥舞长剑扑向宪兵。宪兵开枪了,子弹擦伤了男子的左肩,鲜血飞溅,硝烟弥漫。男子吼叫一声瘫软地单腿跪地,围观者猫下了腰。 “把剑扔掉!” “‘游离物语’……会附体吗?” “它自己没有躯体,所以总想依附在人身上嘛!” 每当宪兵试图靠近时,快要瘫倒的男子就大声叫喊并挥舞长剑。 男子的眼睛也像利剑般闪耀着寒光,扭曲的、有棱有角的、迷乱的反射光。那种寒光十分强烈,以至于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眸。 “看样子,他已被‘游离物语’侵入了脑芯!” 开枪!开枪!打死他!有人在起哄地喊道。男子又朝喊声传来的方向怒吼。 “如果附体物是故事的话,我应该有办法对付,是吗?” 用我额头上的徽标! 阿久一时哑口无言。“嗯。可是,你要出手啦?” “我不能不管啊!” 佑俐冲开围观人群,焦急中脚下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宪兵与男子的中间。宪兵的目光鞭挞般地望着这边,惊诧得眼球就要蹦出来。 佑俐站稳了身体,然后一只手贴在额头上。 “这边!看着这边!” 宪兵、围观者和男子应该都听不懂佑俐的话语,不过她的气势已经传达了意图。男子回头望着佑俐,闪耀着深沉目光的双眼与佑俐相对而视。 宪兵正要冲过来,佑俐用另一只手制止他:“不要紧!你别过来!” 这句话对方应该也听不懂,但宪兵仍然迟疑了一下,脸上登时大汗淋漓。 手执长剑的男子猛地向佑俐扑过来,紧接着抓住佑俐的领口又举起了长剑。 在这一瞬间,佑俐把贴在额头的手移向男子面部,掌中传来男子瘦削的鼻梁和颧骨的感触。佑俐浑身用力大喝一声。 “不许动,走投无路的家伙!” 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举起的长剑直指天空。 “我说不许动,走投无路的家伙!” 佑俐重复了一遍,掌中运足了劲道。 不可思议!徽标中传来了话语。此刻所需咒语直接传人佑俐心中,她只要复述即可。 “迷失了前途、在悲哀中长久流浪的家伙!此地并非你逗留之地,此人并非你栖居之‘真器’。” 男子低下头开始发出呻吟,混杂了血迹的口水拉着长丝滴落下去,在洁净的砖道上留下斑痕。 “报出姓名,走投无路的家伙!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子浑身一颤又流出了口水,随即张开皲裂的嘴唇。 宪兵和围观者都像冻结了似的纹丝不动,寂静笼罩了现场。 “名字……没有。” “告诉我你的名字!” “因为我们为数众多……因为我们是被驱逐者……所以没有名字。” 男子的眼泪夺眶而出,接着放下长剑蹲了下去。佑俐把手掌从他面部移向头顶。 她轻轻地抚摸他,感到掌心闪耀着徽标的光芒,还有他的体温。 “无名的流浪者啊!你听听那伟大‘咎轮’的巨响吧!听听脱离时光桎梏之地对你的召唤吧!” 你的父亲是无尽的黑暗,你的母亲是永远的光明。 “你的归宿应该在那座大轮发出召唤的轮回之中!” 放开他吧!佑俐提高嗓音呼喊,并把手从男子头顶挪开指向上空, 仿佛追随佑俐手指的动作,笼罩男子头部的粉红色烟雾倏然飘散升起,并在佑俐手指的牵引下离开头顶完全腾空,先是像长蛇游泳般扭动身体,然后越高越直,变成矛枪般锐利强硬的线条飞向远空。 蹲着的男子扑通倒下,失去了知觉。 沉默片刻之后众人齐声呼喊,尖叫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有些人想走近佑俐,也有人想逃离佑俐。 宪兵放下端枪的手走过来,板起面孔盯着佑俐。 “你是什么人?” 一直趴在佑俐脖颈上的阿久为她翻译,但是没有必要回答。宪兵把枪插进腰带,环视着喧嚣的围观者。 “这孩子,是个魔导士。” 围观者哗然,想要逃离的人们也停下脚步返回。 “你不是本地人吧?来这儿旅游吗?就你一个人?” 宪兵接二连三地询问,并抓住佑俐的手扶她站起来。佑俐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 就是这孩子,就是她!围观的阿姨指着佑俐大声说道,“她就是艾莎店里的迷路女孩呀!” 宪兵眼中的疑惑消失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叔。 “是这样啊……那就省事儿了。” 虽然姗姗来迟,但另一辆宪兵队的马车疾驶过来,小胡子宪兵向分开围观人群、停在近旁的马车打招呼。 “你把那小子拉走,这个女孩我带走。” 于是,佑俐坐上了宪兵队的马车,不是后排座位而是驭手旁边。由于 踏板太高,小胡子宪兵把她托了上去。 忽然,她看到围观人群中的艾沙大婶,便向她招招手并点头致意。大婶只是怔怔地望着佑俐,没有回应。 是不是因为魔导士在这座城镇不受欢迎?但是,至少围观的人群都感到很稀罕、很惊奇,只要看到那些孩子在追随奔驰的马车就明白,他们一定都想看看佑俐。 宪兵队大楼是一座用厚重石料建造的二层建筑,前院里种着漂亮的花草树丛。佑俐在正面门厅前下了车,由小胡子宪兵带领进入大楼。天花板很高、光线稍暗,但有很多身穿制服或便服的人拥挤不堪。 佑俐被领到面朝前院开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令之稍候片刻。她顺从地坐下,发现刚才追随马车的孩子中余下几名,还藏在树丛中张望这边。佑俐向他们挥了挥手,孩子们一片骚动。接着,佑俐又用手直直地指向他们,孩子们顿时像受了惊吓的小蜘蛛般四处逃散。 “你可别逗孩子们玩儿呀。‘奥尔喀斯特’大人!”阿久跟佑俐一起笑着并发出告诫,“你像是已能自己与徽标会通了嘛!” “就是刚才那样吗?” “嗯。不用我教你也能念咒语了。” 佑俐已经越来越熟悉徽标了。 过了一会儿,戴着高官肩章的宪兵和戴眼镜穿黑衣的男子来了。佑俐猜测他们可能是小胡子的上司或政府官员,听了阿久翻译才知道黑衣男子是黑特兰国家教会的神父。佑俐再次运用形体语言,并不时地强调“卡塔尔哈尔”。 “你身为魔导士却不会运用语言沟通的魔法?那太不方便了嘛!”长官揉着制服下凸突的肚子说道。 神父则微笑着说: “她还是个孩子。不过,会通魔导的人想去卡塔尔哈尔的话,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提供方便,何况这孩子到那边就能见到走散的父母呢!” 最后决定带佑俐乘坐马车前往。她又等了一会儿,得到了面包和菜汤,好吃极了。这也是与喀纳尔村大不相同之处。 佑俐再次坐上了宪兵队的马车。这辆马车的后座是两人座,比刚才那辆马车小了一圈,却是两匹马拉车,佑俐预料恐怕是山路难行。 神父和另一名宪兵随同前往,两人并排坐在驭手座上。佑俐一人在后座,得以同阿久无所顾忌地交谈。 “好像先要往相反方向走呢!” 宪兵驭手驱车来到城区边缘的宽阔街道,并开始向北方驶去。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行驶了一会儿,那座阴暗的山峦从正面映入视野。 “对这些人来说,卡塔尔哈尔僧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无论如何都得提供方便——这个说法令人深思。 “那里是不是学习魔导的人和魔导士聚集的地方呀?” 阿久对此满不在乎,似乎有些困乏地蜷在佑俐手中。 “尽管——那里几乎是废墟吗?” “不过,人总是有的吧?” 坐在驭手座位的两人一路上根本没回头看佑俐一眼,在进入山脚下的森林之前他们停车小憩。佑俐下车活动胳膊腿,神父向她递来水壶。 他对佑俐说了些什么,不巧的是阿久还在马车上熟睡。佑俐很为难,露出抱歉、听不懂的表情。 神父把手贴在胸前,并用手指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个十字。这与基督教的动作不同,纵横都是双线。 那是在祝福佑俐吗,还是给自己施加了避邪的咒符?到底是哪个呢? 马车开始驶上山路,阿久总算醒来了,但已不是闲聊的时候,如果此时开口说话,弄不好会咬了舌头。陡峭的窄道遍布石块,驭手座上的两人伸直胳膊撑住身体,佑俐也曾几次把脑门儿碰到车窗上。 覆盖着山体的森林显得异常幽深,但每棵树却又很细瘦,曲里拐弯的折枝上纠缠着粗杂的叶片,马车通过时落叶追随而至.还从车窗飘进来几片,褪去光泽的绿叶摸上去嘁嚓作响轻易地破碎了。 越往上去视野越窄,光线也昏暗。挂在驭手座上的马灯点着了,马儿们吃力地嘶鸣。 接着,突然来到平坦的场地,似乎刚才不是爬山而是穿过了长长的隧洞。佑俐双手抓住窗框一看,立时目瞪口呆。 从来没有直接看到过所谓的废墟,这是头一回——她没有把握这样说。不管怎样,这里根本不存在堪称废墟的建筑物轮廓,能够坦率地称作建筑物的也就是围绕僧院遗迹、与佑俐身高相仿的石墙而已。 山上最显眼的是遍地散乱的巨大石块,全是灰褐色混杂着浓黑色的砂岩,形状千奇百怪。 “这本来肯定是整块儿的巨石,”阿久同样瞪大了眼睛说道,“不知从哪里落下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把僧院砸得粉碎,自己也四分五裂了。” 僧院遗迹这个称谓并无差错,阿久的推测也准确无误。马车停下的位置处于倾倒后折断交叠的石柱前,那里点着松明,入口洞开,似乎就从这交叠的石柱间隙通向里面。 没错儿!有个黑衣人时而弯腰时而跨步,正向这边走来。他的装束很像无名僧,但没有剃去毛发。还有,他脖间挂着一串硕大的念珠,也与无名僧不同。 宪兵下车开始与黑衣人交谈,神父伸手帮佑俐下了马车。 “好了,我们到了。” 神父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看必须严加防备的对手。 “要是你父母来到这里就好了。不过,即使错过,这里也能运用魔法取得联系。如果你父母能告诉你这个小不点儿联系方法,那就简单多了。” 对佑俐进行交接的过程很快完成,黑衣人向佑俐伸出手来并在耳边小声说: “你的伙伴等得很焦急。” 他用的是佑俐也能听懂的语言。 宪兵和神父匆匆告别,随即乘上马车循着来路走了,看起来像逃跑一样。 “我是分管这座僧院后宅的,名叫萨罗。” 奥尔喀斯特大人,欢迎您。——萨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是一位头发半白、不苟言笑的大叔,不过眼神很和善、嗓音也温馨。 他的臂弯上还搭着守护法衣。啊,太好了! “这是阿什托你带给我的吧?” 萨罗马上帮佑俐穿上法衣,佑俐赶快捅上了袖子。 “我终于来到这里,这下可以放心了。” 说真话,她放心得膝头都有些颤抖。一个人能来到这里真不简单!连自己都十分佩服自己。 “阿什说你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虽然那位仆从好像担心得不得了。” “没有问题是因为有我在嘛!”阿久忽地露出脸来,萨罗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你也是做随从的?辞典吧?” “萨罗,你认识阿什吗?” 萨罗微笑着点点头。 “来吧,请先去大厅吧!” 他拉着佑俐的手走过瓦砾堆。乍一看像是无法行走,但实际上还是有一道行人踏过的痕迹,完全可以通行。 尽管如此,废墟毕竟是废墟,瓦砾终究是瓦砾。钻过歪斜的石柱,夸过破碎的外墙残块,周围仍然没有开阔的地面。 走在前面的萨罗站在开始下坡的路口,回头招呼说注意脚下。 是不是有地下室? 不,不对。佑俐终于明白了,萨罗走下去的既不是台阶也不是梯子,甚至根本不是人工修建的设施,脚下传来的感触也非同一般。 这里是岩石地带,经过缓坡有一条岩石隧洞。这是洞窟,进入洞窟了。 佑俐手扶岩壁加快脚步跟上萨罗。洞窟曲里拐弯地向前延伸,向下沉降。最初的宽度佑俐展开双臂触手可及,随着不断向下延伸,洞窟的规模越来越大 ,还出现了岔道。岩壁上各处凿出灯台并且点亮了蜡烛,摇曳的烛光映出岩壁鲜艳的色彩。 萨罗停住脚步,催促似的向佑俐伸出手来。佑俐与他并排站立。 “真不得了……” 佑俐嘶哑着嗓音嘟囔道。极度震惊令她的嗓音折回躯体的深处。 面前有一座大自然造就的恢弘神殿,只是打眼一扫,其面积也有佑俐学校的校园那么宽阔。下行通道在大厅周围呈螺旋状延伸,从这里看不到尽头。大厅是那么幽深,昏暗中无数烛灯在闪烁。 神殿内部纵横搭建着只能一人勉强通过的木桥,螺旋状通道在各处分出岔道,这大概是通向对面的近路。现在也有同萨罗一样穿黑袍,挂念珠的人们在悠然地来往,有的抱着沉甸甸的书本,有的抱着瓶子还有人在桥上停下脚步举起灯明向这边仰望。佑俐突然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当卡塔尔哈尔僧院还在的时候,这个洞窟还没有什么用处呢!” 萨罗望着神殿底部说道,他的声音被巨大空间吸收殆尽。 “在僧院被捣毁时,很多僧人逃进洞窟幸免于难。僧院的经卷、文献和贵重美术品也被搬到这里来,半数以上躲过了遭受破坏、没收和掠夺的厄运。”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历史上,黑特兰国教会对异教施行过无数次镇压,因卡塔尔哈尔僧院地处偏远,所以长期以来免遭劫难。但是那时,对异教徒曾大肆捕杀。” “僧院瓦砾中还有烧焦的痕迹呢!”阿久不失时机地爬上佑俐的头顶嘟囔道。 “那是用火烧的吧?” 是的——萨罗点点头。 “僧院的长老遭到拘禁,没过多久,主要的僧人领袖也都被处死了。作为交换,我们教团与国家教会的异端审问团达成了密约,允许走投无路的僧人们居住在瓦砾之中。当然,我们还付出了相当多的钱财作为赔偿。” “这种镇压现在还有吗?”佑俐问道。 “没有了,现在只是每年一两次走形式的检查而已。” 这里与其说是宗教设施,不如说是病人、穷人和背井离乡的难民们的避难所,所以国家教会也就默认了。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轻易与周围村镇来往了。” “在我刚才误入的山脚小镇周围,已经布设了结界。” “你也注意到了吗?”萨罗莞尔一笑,“真不愧是‘奥尔喀斯特’大人。那种结界是异端审问团布设的,以我们的功力无法破解。” “发现结界的是这只小老鼠,”佑俐指着头上的阿久,“不过,山脚城镇很漂亮,安宁且富足。” “这里的人们也过着自己的安逸生活!为了不让审查官发现这个地下洞窟的全貌,我们使用了魔法。” “萨罗,你们信奉的神明是——” 萨罗又催促佑俐开始走下螺旋状通道。向前迈步,便听到洞穴里面的人声和各种响动,还能闻到居家过日子的气味,能看到各处升腾的蒸汽。看来这里住了很多人。 “我们信奉的神明,是天地自然众神。无论神力还是魔力,就连黑暗都是从自然中产生出来的。所以,我们信奉的神明不计其数,就连路边的石子儿也寄寓着神明。” 原来如此!那就和黑特兰国教水火不相容了。不过,这种教义对佑俐来说也并不十分陌生。 “我所在的国家也有相似的信仰,大自然中存在着无数神明,它们在护佑我们众生。” “你这样说太让我高兴了!” 唧唧唧,阿久发出响亮的叫声:“好像有我特别熟悉的声音哦!” “小老鼠耳朵真好!” 萨罗说着走进岔道,位于螺旋通道下三分之一处。虽说是岔道,仍有相当的宽度。并且由此分出岔道,其尽头是小房间。没有房门,看得到洞穴拱门里的人们——有女子、幼童、粗陋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玩耍的孩子们、晾搭的衣物。 喧闹之中,佑俐的耳朵也能捕捉到熟悉的嗓音,高兴之余激动不已。 “就在尽头那个房间里!”萨罗指着那边说道。佑俐冲了过去,从各家探出头来的人们惊愕地望着突然冲出的佑俐。 “阿什!碧空!” 穿过岩壁上的过道冲进了意外宽阔的空间,在惯性作用下,她把双手撑在面前的老旧木桌上。桌子对面,阿什与黑衣人面对面坐着。他支着胳膊肘,正在对黑衣人说着什么,随即抬眼看到了佑俐。 “——那么,这个疯丫头就是我的伙伴‘奥尔喀斯特’阁下。” 面对着阿什的黑衣人朝这边看看。这里用不着美丽辞藻——佑俐“砰”然心动。那个黑衣人简直帅呆了! 那黑衣人向佑俐微笑,并站起身来鞠了一躬。 “欢迎你的到来!” 第十一章 告白 佑俐满脸通红,感觉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 “你发什么愣啊?”阿什板着脸问道。 这种问题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佑俐只顾盯着黑衣美男子,并捏着守护法衣下摆微微屈膝,做了个芭蕾舞演员式的回礼。 “我,我叫佑俐。” “我叫拉特尔,是这座僧院的医生。” 美男子医生大概比阿什年轻一些吧,满头浓密的黑发,眼眸澄澈明亮,高高的个头儿。 “请坐吧!你顺利到达就好,我一直很担心呢!” 拉特尔医生拉过一把椅子,佑俐很淑女地坐下了。 “有阿久跟她在一起,用不着担心!” 阿什似乎有些不开心。且不必管他!我一点儿都不在意! “喂!小白鼠,你没偷懒吧?” 阿久从佑俐领口露出脑袋并龇了龇小门牙说: “本来都是因为你疏忽大意才走散了的!” 佑俐又开始走神儿了。真的,这么帅的男生,我生来头一次见到。他不单单长得俊美帅气,而且富于智慧性富于亲和性,让人感到特别坚实可靠。 走近时发现,拉特尔医生的眼眸也是紫色的,比碧空还要明亮得多,宛如春天阳坡上开放的紫花地丁。 “我听说你是经由塔特来这儿的,那里很排外,游客都很少去。你误入那样的地方,有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他说由结界屏蔽的那座美丽小镇名叫塔特。佑俐视线不离医生,沉醉地摇着头,这倒让医生难为情起来,佑俐赶紧伏下眼帘。 “托,托您的福,一切都还好。”她嗓音有些变调了。 “这位‘奥尔喀斯特’阁下最能给人添麻烦了!” 佑俐把阿什的话当作耳旁风,她整理一下守护法衣,然后低眉顺眼地把手放在膝头。 “一位热心居民帮我通知了宪兵,得知我要到这里来,他们立刻安排了马车——” “那可不是因为热心!”阿什插言道,“塔特的人们只是不愿意跟这边发生什么瓜葛。” “这边也不怎么样,有些人似乎不想见到佑俐呢!”阿久尖声回应道,“你也该知道的吧?我们飞行途中撞到封魔墙坠落了。当时有人使劲儿地喊‘不许过来’,那是谁呀?” 不知为什么,阿什和拉特尔医生面面相觑。医生脸上那富于亲和力的微笑消失了。 “马上,去见他吗?”医生问阿什。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阿什答道。 “好吧!”拉特尔医生站起身来。 “越快越好。如果是他使用了封魔咒语可能会有些棘手。” “我已有心理准备。”阿什说道。 “那就先请稍候片刻。”拉特尔医生快步离去。佑俐恋恋不舍地扭着脖颈目送医生,她还想多聊一会儿呢! “有必要那么急吗?” “女孩子就是这么麻烦!” 医生一走,阿什就流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你能不能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时机和场合?” “可他真的很帅嘛!”佑俐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真怪,阿什太不知趣儿了。你瞧,这里还是有点儿人情味的嘛! “这里还有医生呢!确实像个街市嘛!有没有上百人?或者更多?” “准确人数不太清楚,谁都没有数过。” 只算僧人就有八十名左右。 “我看你轻飘飘的,所以先叮咛你一下,这里可不是充满光明的地方。寄身于此地的人们——” “穷人、病人、流离失所的人!”佑俐抢先答道,“我刚才听萨罗说了,还有孩子呢!” “他们几乎都是孤儿。” “你对这里很了解吗?你好像跟拉特尔医生挺熟的嘛!” 阿什皱起眉头,仍然不太开心。 “这里也有像喀纳尔村伍兹那样的孩子。” 弹簧腿男孩!血液中混入起死回生者变成的怪物毒素。 “他们走投无路,遭到各地驱赶逃到这里,然后……在这里死去。” 就在这个地下洞窟里! “死了就得下葬,于是就该我出场了。” 原来如此!这时连佑俐都感到两颊冰凉了。 “洞窟最下层有坟场,我也是那里的守墓人。” “我明白了。” “奥尔喀斯特大人——”传来一声私语般的呼唤。环视周围,只见屋角摆着两个书架。这里似乎是起居室,墙上挂着画框,那可能是干花画。花瓶中还插着鲜花。 “我去打个招呼吧!”阿久跳下佑俐肩头,迅速向书架上面攀爬。封皮陈旧的书本们有说有笑,佑俐朝那边送去微笑并点头致意。 “这么说来……那碧空呢?你们在一起吧?” 听她这么问,一瞬之间便冷了场。难不成碧空会坠落到别的地方去? “你说那小子啊!他在病房里学做护士玩儿呢!” 阿什说到碧空时,仍然那么极端冷漠。他为什么要这样讲话?就说帮忙招呼病人不好吗? “可能是在你到达之前等不及了吧!刚开始时吵着要去找你,搞得萨罗很为难。” “抱歉!碧空是我的仆从,他最先担心的就是我啦!”佑俐站了起来,“我去找碧空。病房在哪儿?” “别管他!哪有那个闲工夫?” “我马上就回来!” 佑俐又跑出去了。这个阿什,真是坏心眼儿。我得赶快见到碧空,碧空也挂念佑俐,但他一定惊恐不安。她跑过螺旋状通道,法衣下摆翩翩翻飞。越向下跑看到的人越多,他们跟塔特的居民差异极大,都是面容憔悴,眼中黯淡无光。而瞳眸澄澈、动作麻利的都是黑衣僧,也只有他们看到佑俐毫无惊讶。其他人毫无例外地目瞪口呆,还不时有人惶恐退避。 据说病房有两间,左右两条较大的岔道各一间。先看到的那个房间里没有碧空,有个小孩在床上哭,手拿药瓶的僧人抚摸着孩子的脑袋低声哄劝。旁边好像是孩子的母亲,哭得十分伤心。这间病房可能是妇女儿童专用,排满了粗陋的木床,绕过通道时必须像螃蟹那样横行。 病房里有一股血和脓的异味。佑俐刚要走出病房,手腕被人抓住了,她吓得赶快甩开对方的手,只见面前木床上躺着一位老婆婆,缩回了被甩开的手惊恐地蜷起身体。 “对、对不起,疼吗?” 佑俐慌忙蹲在老婆婆面前,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还有老婆婆身上强烈的异味。 老婆婆瘦骨嶙峋,一半多的头发都脱落了,剩下的全是雪白色。她一只眼睛已睁不开,另一只睁开的眼睛也覆盖着一层白膜。 “请、请救救我!”老婆婆口齿不清地说道。她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嘴唇上裂着口子。 佑俐恐惧的心灵受到了鞭挞,她握住老婆婆的手。 “您得安静修养,好吗?不要紧,不要紧,医生会给您看病的。” 从病房里跑出来,佑俐甩手按住胸口,心跳得像报警钟声般激烈。 她猛地一怔,额头徽标发热,赶忙一摸,掌下徽标的热度在渐渐减退,似乎它也激情澎湃了一番。 佑俐把手掌放在面前凝眸仔细端详,说不定能像在塔特街头击溃“游离物语”那样,此处也能用这只手治病? ——能行吗? 她一边问一边再次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可这次徽标却没有显示任何反应。 不行吗?还是不可以这样做?所以徽标保持沉默…… “佑俐大人!” 这是碧空的呼唤声!佑俐回头太 猛,身子有些摇晃。身后小屋的门口站着碧空,他瞪大了双眼,嘴也合不上了。他正要张开双臂,佑俐向他怀中扑去。——碧空、碧空!佑俐扑过去时,碧空像木柱似的戳在那里。 碧空没有接她,所以她把碧空撞倒在地。地板发出夸张的声响,两人都摔倒了,黑衣袖口和下摆缠住了身体。佑俐猛地反应过来,尖叫一声站起身来。 “碧空,你真坏!” 简直羞死人了!可碧空却像窝囊废似的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没事儿吧?” “佑俐大人!” 碧空的眼睛终于对准了焦距,他从容不迫地欠身却没站起来,而是原地跪坐并拜伏下去。 “罪该万死!本应陪伴佑俐大人身边,可我却让您独自遭遇险境。” 碧空把光头蹭在地板上,佑俐惊慌失措。岔道那边的行人向这边张望,病房中也有黑衣僧探出头来,脸上写满了诧异。 “好了,起来吧!别在那儿五体投地啦!” 她拉住碧空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可碧空就是不起来,于是佑俐蹲下来定睛凝视着碧空。 “你也看到了,我平安无事,还有阿久跟着我。那是一次愉快的冒险嘛!坠落的地点还蛮不错的,是个叫做“塔特”的漂亮小城——” 佑俐突然住口,碧空眼中噙着泪水!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是我失职了。” 好像觉察到自己流泪了,碧空慌忙低下头。他在哭泣!虚空也罢,“乌有”也罢,被称作什么都不是的碧空竟然在流泪! 碧空就是碧空,不是什么“乌有”,他已经不是无名僧了。这是事实,而不是我的个人意愿和自以为是。 佑俐握住了碧空的手,这时她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一件令她不由自主发出惊呼的重大发现。 “哎,碧空,我在塔特那段时间里,你一直在这里帮忙护理,是吗?而且你还想一个人去找我,却被阻止了。” 碧空好像还在内疚似的轻轻点点头。 佑俐单手在胸口捶打了几下让碧空看。 “那就是说,即使我不在你身旁,你也具备了完整的形体。你具有实实在在的身体,并且到处走动,对吗?” 这也意味着周围人们都能看到碧空的身体。 “是这样吧?只能是这样,对吗?” 碧空大吃一惊,瞪大了紫色眼睛像刚才一样张口结舌。佑俐也跟着张大嘴巴与碧空对视点头。 “是吗?” “是、是这样的吧!”碧空傻傻地用手在自己身上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好像刚刚想起似的检查着什么。 佑俐高声宣告:“你已经不是什么虚无的存在了!你复原成正常人了!” 这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佑、佑俐大人虽然不在,但守护法衣在这里。是不是它发挥了威力?” 怎么又倒退回去了嘛! “即使是守护法衣,如果没有我穿它,也只是一件黑衣而已啦!又旧又脏的衣服嘛!所以你别说那种话!” 她照着碧空消瘦的肩膀抽了一巴掌,声音很响,似乎比想象的要重、要痛。 “对、对不起!” 我太浮躁了!还说“如果没有我穿它”之类的话,简直是得意忘形。不管怎么说,碧空能在这里够让人高兴的了,碧空是碧空就已经够让人高兴的了。不知为什么,这回轮到自己想哭,佑俐感到十分难为情。 “阿、阿什说过,现在就可以见到掌握线索的人了,赶快走吧!” 佑俐拉起碧空的手,发觉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像是焚香。当她耸耸鼻尖再闻时,又发现香气来源并不只是碧空的身体,也是从刚才碧空站在门口的那个小房间——这条通道尽头的房间里飘出来的。 “碧空,你在病房里帮过忙,对吧?” “啊,不,我……” 佑俐快步走近香味飘出的小房间,只见室内有些昏暗,烛台上亮着蜡烛。 “这里好像不是病房嘛!” 她轻轻地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很小,这里的房间都是洞窟的一部分,所以墙壁和天花板也都是岩壁,整体呈现出歪扭的球形,墙上挂着几张画。不,比佑俐身高还大的画板就靠在墙上。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高脚圆桌,焚香就在桌上点燃,其上缭绕着淡蓝色烟缕。 这里……是什么地方?美术室吗? “碧空,你刚才在这里参观来着?” 佑俐慢慢走近圆桌,并向碧空询问。碧空在门口迟疑片刻,又跟了进来。 “我本来想回到上面的房间,但是走错了……” 走错了?不是就在隔壁吗?可是,佑俐的小小疑问,立刻被新的发现冲跑了——墙上都是肖像画! 佑俐走向房门对面那张最大的画板。那是一张身穿古雅银色铠甲、肩裹大红披风的男子立像。 这又是一位美男子!但比拉特尔医生年轻得多,是一位年轻武士而且类型也不尽相同。拉特尔医生是硬汉型的美男子——或者应该称之为美丈夫,但这位武士则是美的化身,没有性别的、抽象的,因而是完整无缺的美,由于偶然的缘由以人的姿态出现在这里。 他大概有二十岁,饱满的天庭、通直的鼻梁、幽黑闪亮的眼眸、浓密黑发漫卷舒缓的曲线延伸到脖根,脸颊甚至可以看到胎毛痕迹,整个肖像飘逸出纯真无邪的氛围。不过,年轻武士的右鬓有一绺用画笔扫过似的、醒目的银发。 他的右手按在腰间插着的大剑柄上,左手半边藏在披风下面,中指戴着一颗大戒指,戒指上的雕刻与披风肩部的勋章极为相似。 佑俐小心翼翼地取下身旁烛台上点燃的蜡烛凑近肖像画。 “哦,果然是同样的徽标!” 碧空在背后说:“这是戴克斯特勒伯爵家族的徽标。” “戴克斯特勒家族?” 碧空与佑俐并肩站在肖像画前。 “就是基利克出生的家族啊!” 佑俐瞪大眼睛,手中蜡烛倾斜着,熔化的蜡泪滴落在脚旁。 “那,这是——” “戴克斯特勒伯爵家第十二代掌门人基利克·罗斯,十九岁首次出征时的肖像。” 指挥死者军团暴动的领袖,而且是阿什的奶兄弟,被诅咒的“英雄”! “据说,戴克斯特勒家族的嫡子必定在右鬓长出一绺银发,这是正当继承人的标志。” 佑俐不眨眼地凝视着基利克的全身像,然后慢慢向后退步,又把视线投向别的画像。这边是一张在雪白襁褓中安睡的婴儿画像,那边则是一张大树下牵着狗的少年画像,他似乎很淘气,脸蛋儿红扑扑的—— “这里摆放的都是基利克的肖像画。” 它们记录了基利克成长经历中的片断。 “可这是怎么回事儿?基利克的暴动不是以悲剧告终了吗?” 碧空把蜡烛放回烛台。 “他坐上王位之后,由于驱使死者军团暴动而受到了严厉的问责。王都的反抗势力——多数都是追随王族的议会成员和贵族们,也就是在被基利克击溃之前贪赃枉法的家伙们,他们对基利克进行了追究和压制。基利克为了讨伐起死回生者和怪物们,率领一支军队从王宫开拔并再也没返回。” 虽说这是迫不得已做出的决断,但因离开了王宫,基利克从率领讨伐军的新王反倒变成了背叛国家的叛逆者。因为对于想把他从王座上拉下来的反对势力来说,并不缺少道义上的借口,招致这场动乱、暴动和怪物横行的正是基利克,他才是万恶的根源—— 他的讨 伐战争演变成了败走大逃亡,并且在征战中死去。 “但是,民众仍然在支持基利克。因为他是为了黑特兰所有被欺凌的民众而发起暴动的,所以才被剥夺了大王的称号,并被取而代之的新王打上叛逆者的烙印。即使沦落到全国驱逐的绝境,仍有残余势力在帮助他或藏匿他。” 佑俐静静地踱步,在五张肖像画前逐一驻足,确认真伪似的审视,然后点点头。 “卡塔尔哈尔僧院也是那些势力之一,对吗?” 碧空也点点头。 “的确如此!他们至今仍把基利克景仰为民众英雄、悲情的年轻圣王。这里是基利克的房间,佑俐大人!” 即使在三十几年前大规模镇压异教的时期,这里的人们也成功地隐藏了这些肖像画。如果没有强韧的意志和团结精神,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本来还可以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一些。不过,把它们摆在病房的附近,恐怕还是别有用意的吧!” 碧空莞尔一笑:“据说,基利克是站在弱者一方的王者。” 佑俐也以微笑回应。恻隐之心和悲伤使她的胸中隐隐刺痛。不过,如今基利克仍然在此得到众人尊敬,也使佑俐心中的痛楚得以缓解。 “走吧!”佑俐转向肖像画,以贵妇人姿态轻施一礼,然后走出小房间。 她和碧空返回刚才的那间起居室,在书架前背对这边的阿什回身并突然显现出可怕的表情。 “哪儿转悠去了?” “我迷路了,对不起!”≯ 阿久趴在书架顶上,粉红色鼻头抽动着。 “这里的书本们还是想跟佑俐谈谈。只谈一会儿,可以吧?啊?阿什,可以吧?” 有点儿奇怪啊!这不像阿久的性格,听起来似乎有些心虚。 佑俐走近书架,上面密密匝匝的书脊开始闪烁。 “‘圈子’的守护者、伟大的调音师、戴徽标的幼童、善良之光的使徒、担负封印之理的人啊!” “奥尔喀斯特”大人——在齐声唱和的同时,书本们的闪烁更加明亮,把佑俐的脸也照亮了。 “欢迎您光临黑特兰!欢迎您光临卡塔尔哈尔!” “谢谢!” 佑俐一边鞠躬一边被书本们的气势所震慑。刚才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伟大的调音师、担负封印之理——似懂非懂的感觉……总而言之这是第一次听到。 “‘奥尔喀斯特’大人!”齐声唱和变成了独唱,是一个老婆婆的声音,“这次越狱与我们卡塔尔哈尔僧院自古以来的因缘有关。其浓度犹如鲜血,其深度犹如‘圈子’边缘的地狱。‘奥尔喀斯特’大人,让我们通过这位阿久智者,也把自己的智慧奉献出来吧!期望您干出一番大事!” 阿久扭扭捏捏地抽动着鼻子:“嗯,我学了不少本事,还记住了新的咒语。” “是吗?那太好了!” 阿什不知何时离开书架旁,靠在门口岩壁上交叉着胳膊,表情生硬地怒目而视。那视线令人感到痛苦。 “这,这位是我的仆从——碧空。” 碧空也向书架鞠了一躬,书本们的闪光减弱并乱作一团,就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似地频频眨眼。 碧空的表情也很僵硬,虽然他与佑俐的光照相同,但他却脸色苍白,皮肤像是起了毛。为什么? “我们,现在要去——”佑俐生硬地刚开口,老婆婆的声音就打断了她,“我知道,‘奥尔喀斯特’大人。 书本们与人类一样,在诉说心中难过的事情时也会微微颤抖。 “请您一定要坚定信念!” “啊?”这是什么意思?阿久也像很难为情似地挠挠鼻头,这是为什么? “这次英雄越狱与卡塔尔哈尔僧院有什么关系吗?你刚才说自古就有因缘,那是指什么?” 这时,通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拉特尔医生。 “大家都到齐了吗?”他踏进房间就问,且看着阿什,“终于稳定下来了。他说——既然时机已到,那就不必躲藏了。” “值得赞赏啊!”阿什像吐唾沫似的说完就站起身来,“走吧!佑俐,去见见面!” 与阿什的精神振奋相反,拉特尔医生无精打采。 “可以见到掌握线索的人吗?” “就算是那么回事吧!快走!” 佑俐不太情愿离开书架。那当然啦!这算是怎么回事呢?总让人感到像是恶作剧,又觉得一头雾水。 “各位,你们知道我应了解的是什么事情,是吧?现在就在这里告诉我吧!好吗?拜托大家了!”佑俐扶着书架,一边用手触摸书脊一边请求道。阿久跑过来跳上她的肩头。 “应该了解的我都问过了,快走吧,佑俐!” “你好像也知道某些内情,对吧?那就告诉我嘛!” “去了就会明白,全都会明白的,佑俐!” 佑俐越听越慌乱,甚至对自己都十分恐惧。可怕,太可怕了! 阿什从对面过来抓住佑俐的胳膊。“别胡思乱想了!” “不要这样,阿什阁下!”碧空想要庇护佑俐,却被阿什粗暴地推到一边,“你躲开!” “住手!你干什么?”佑俐顿时勃然大怒,奋然猛撞阿什,并狂乱地挥舞双臂扑向阿什,恨不得拳打脚踢抓挠撕扯他一番,否则难以解气。 佑俐!阿久喊道。 佑俐上下挥舞的手臂在阿什面前戛然定住,因为阿什紧紧地抓住了佑俐的手腕,并发现不仅是右手,左手也被抓住不能动弹。 “你既然是‘奥尔喀斯特’,那就得像个‘奥尔喀斯特’的样子!” 你这疯丫头!阿什低声说着推开了佑俐。趔趄了一下的佑俐被碧空从背后抱住,两人面面相觑。 “‘奥尔喀斯特’大人!” 老婆婆的嗓音带着哭腔颤抖着。 “请您现在跟着‘狼人’去吧!在这个卡塔尔哈尔的深处,‘奥尔喀斯特’大人需要的人正在等候。” 佑俐又瞪了阿什一眼,并问老婆婆: “刚才在碧空面前你们也降低了亮度,是吧?你们也讨厌碧空吗?你们知道阿什捉弄碧空的原因吗?一直这样吗?阿什老摆臭架子,对碧空那样冷漠,却不告诉我任何重要情况。” “佑俐大人,没关系!我一” “什么没关系?我无法理解!你别插嘴!” “佑俐!” 沉稳的声音。佑俐被轻轻抓住胳膊肘从碧空身边拉开。这是拉特尔医生,他不知何时来到了佑俐身边。 “走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佑俐不知该怎样回敬对方,却还是撅着嘴想说些什么,拉特尔医生只用眼神制止了她。 “那个就是……说来话长,现在不是时候。” 那个?佑俐瞪大了眼睛,难道它不是人吗? 拉特尔医生把噤口吞声的佑俐从房间里带出去,又将同样温和的目光投向了碧空。 “你留在这儿吧!哦,请你留在这里,这是为了佑俐好。” 这对碧空来说,本来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可碧空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退了下去。碧空退得太猛,后背撞到了书架上。书本们一阵乱闪。 阿什默默地率先前行,三人在通道上走了一会儿,佑俐对拉特尔医生说:“我不再做没礼貌的事情了,请原谅!” 拉特尔医生莞尔一笑,却已不是最初见面时那种迷人的微笑,双眸中隐含着悲悯的神情。佑俐将此看在眼里。 阿什对这个洞窟似乎了如指掌,脚步毫无迟疑地向前迈进。佑俐在拉特尔医生的陪同下,不时小跑着跟上阿什 。 这时只剩他们三人了,连阿久也受命留下守候。它唧唧地叫着反抗,被阿什用手指捏起差点儿扔掉。佑俐生气地制止,碧空却不知为何哄劝了她一番。 走下去才知道,这个洞窟其实比最上层俯视的感觉更加深邃。随着一层层向下,各处点亮的蜡烛和油灯逐渐被松明取代。照明的数量也似乎减少了,黑暗的部分越来越多。从通道边沿扶手向下看,映入眼帘的都是松明火苗。洞窟居民的身影也急剧减少。 拉特尔医生似乎觉察到佑俐的不安情绪,他说:“在最下层的最深处,有一间重病患者专用的隔离病房,我们要去那里!” “隔离病房?” “您听迪米特里说过基利克唤醒的死者变成的怪物毒血吧?” 佑俐稍微放缓脚步点点头,喘息有些急促了。 “如果毒素开始表面化,患者不久就会丧命。但就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患者会变得极其凶暴。为了保护本人和周围的人们不受伤害,必须使用隔离病房。” 拉特尔医生和蔼的语气中,可以听出类似辩解的话外音。 “这种毒素归结到底就是起死回生魔法的副作用。” 从拉特尔医生的嘴里,蹦出了佑俐原来那个社会的医学术语。 “它的根源就是魔法,解除及治愈除了依靠魔法的力量外别无方策。医学在这里无能为力。” “解除魔法的研究有进展吗?” 医生轻轻眨了眨眼睛说: “人们往往会犯一种毫无准备的错误——正在为一种风潮沉迷狂热时却被迫地急转、倒退。” 这样说明就足够了! “因为,就算现在完成了解毒的魔法,对王族和贵族来说也无利可图。佑俐大人所在的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同吧?如果不能获得财富和权力,人们是不会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 话虽然说得委婉,但在佑俐听来,拉特尔医生似乎在批评黑特兰的魔法师和魔导士们。 三人终于来到洞窟最下层,在螺旋状坡道的尽头,竖着一对较大的松明。从这里看,头顶上方倒显得更加幽暗,松明爆出的火星与黑烟一起向那黑暗升腾而去。 真可怕——突然,佑俐想道。会不会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去了? “这个洞窟并不是垂直地向地下凿挖的。”阿什把沁出汗水的额头上的乱发撩上去说道,“整体上是缓慢地斜向掘进的。你走下来时感觉到了吗?” 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佑俐摇摇头。 “用你所容易理解的比喻,那就是一个巨大的蚁巢。” 的确如此,这个比喻一说就明白。无数的岔道和无数的小房间,真像是个蚂蚁窝。佑俐想起理科课本里的图片。 “把这样的洞穴改造成人能居住的场所,虽然不够标准,但卡塔尔哈尔的僧人们确实很了不起。无论怎样昏暗、怎样憋屈,这里毕竟是人们用双手打造的居所,绝对不是这个世界的底层!” 有些人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安宁,有些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生存。阿什喃喃自语地说:“所以,你不要摆出那种可怜相嘛!额头上的徽标会伤心呢!” 阿什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又仿佛在以自己的方式让佑俐振奋起来。 佑俐摸了摸额头,徽标瞬间发出白光,还有微微的温热——这是在鼓励她呢。 “从现在起,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再也不会说‘你不要惊慌了’。不过,你也别动不动徒自伤悲。” “这里的人们都是自愿安居的嘛。佑俐大人!” 明白了。佑俐应答之后,拉特尔医生向前一步从披风下面取出了钥匙串。银色的金属圈上穿着数量惊人的钥匙,看上去沉甸甸的。 “请这边来!” 拉特尔医生走向岩壁上的一条隧洞,门口有铁栅栏封隔。拉特尔医生打开门锁,又拉开铁栅栏中央的小门。 “请当心脚下!” 这条隧洞里没有岔道,侧壁直接排列着小房间,全都装着铁栅栏门。照明又从松明变成了蜡烛,直接扎在岩壁上钉着的钩钉上。蜡泪顺着岩壁流落到通道的地面,凝结成白色蜡块。很冷!彻骨透心的冷! 经过的小房间全都空无一人,只有简陋的木床。 “眼下招呼特殊的客人就已经忙不过来,其他病人都转到上面去了。” 这次是手提钥匙串的拉特尔医生打头阵,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另一个小门,打开之后又是一道小门。怪不得要带那么多钥匙! 如此森严幽闭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佑俐不由地做出戒备姿态,脚步越来越沉重,恐惧心理使呼吸急促起来。要是碧空跟来就好了!要是阿久在身边,也能调侃几句缓解紧张气氛呢! “不必害怕!”拉特尔医生回头看看佑俐,“这里没有什么人能让佑俐大人害怕。” 正在此时——从洞穴深处传来某种沉重挤压的声响,就像要把合页老朽锈蚀的门扇强行撬开的声响,就像推开尘封几百年的石棺盖的声响。 三人停下脚步,佑俐打了个寒战,有所省悟。 这不是声响,而是“声音”,是某个人的声音。一股寒气窜上脊背,佑俐猛地向右转身就跑。不行、不行、不行!这种地方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她的身体撞在后面的铁栅栏门上,惊慌之余没有抓住小门上的把手。她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膝头乱颤,冷汗流下脊背,眼中噙着泪水。 “佑俐大人!”拉特尔医生在喊她。 我才不管呢!什么不必害怕! 又是一阵洞穴深处传来那种声音,比刚才更加强烈,听得更加清楚。那是呼唤的声音! 佑俐终于拉开小门,弯着腰,碰了头,好不容易才逃出门去。第三次呼唤声追随她的背后传来,在狭窄隧洞的侧壁和洞顶发出回响。 “——友、友理!” 佑俐原地僵立不动了。 “友、理!” 被隔离在洞穴深处的某个人物嘶哑地呼唤着佑俐。 佑俐抓住铁栅栏门慢慢抬起头来,连自己都能轻易想象到脸上是何种表情,一定是变成了失去血色的幽灵。即便是真正的幽灵,见到现在的佑俐也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对不起……友理!” 佑俐屏住呼吸,张大了嘴巴,洞窟里的冷气直袭咽喉,她顿时大咳不止,并佝偻着背部“咯咯”地抽噎起来。拉特尔医生走过来轻柔地摩挲她的背部。 “他说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见见你也可以——不,必须见见你!”阿什说道,“或许也是道歉哪——使用封魔墙阻挡了你。” 佑俐抓住拉特尔医生努力撑起身体,眼中泪珠扑簌簌地落下。 “他就是叫喊‘不许过来’的那个人吧?” 阿什点点头,拉特尔医生继续为颤抖的佑俐摩挲背部。 “我——希望,有一点,无论如何要告诉我,无论如何……” 那是我哥哥吗? 与恐惧感一起涌出的疑问尚未变成话语就冻结在佑俐的喉咙里了。 即使如此,阿什仍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那不是你哥哥。” 拉特尔医生也默默地摇了两下头。 佑俐喉咙里的冰冻融化了,并且从她的身上流走。 “那是线索!既不是你要寻找的森崎大树,也不是他的残骸。我脚该已经说过多次了。” 你——阿什压低了嗓音。 “必须学会仔细倾听别人说的话。现在的你,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思考,只知道沉溺在自己的感情中任意地东跑西窜。” 本来不该这样 严厉地训斥一个小学女生,但现在的佑俐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女孩了,所以,她只能低眉顺眼地忍受这些责难。 “对不起!” 佑俐钻过小门,返回两人的身边,连头也不敢抬。 拉特尔医生温暖的大手搭在佑俐肩头,这时又传来更大的呻唤声,但这次却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 那是哭声!他被叫做“那个”,被幽禁在这洞窟的最深处——自己要求被囚禁的某个人在呜咽。 佑俐的视线转向在地层底部黑暗中无助地摇曳着的烛光。 呜咽声还在持续,周围黑暗中,又有别样的感觉沿着刚才恐惧疑问的融冰流走的通道,向佑俐的心中浸润。那是一种佑俐自己也无以名状的情感,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但是她能够感受到,并且令她窒息。 哭成了那个样子! ——好可怜啊! 佑俐向洞穴深处走去,拉特尔医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去,并且赶在佑俐前面打开眼前铁栅栏小门上幼童拳头大的锁子。 “这是最后一道锁了。” 佑俐钻进小门。 正面岩壁上钉着钩钉,一枝蜡烛眼看就要燃尽。 此前的钩钉都钉在侧壁上,这是第一次在正面看到。 这里已经到了尽头,是洞窟的最深处。 佑俐慢慢扭头向右边看去,随即挪动双脚转向那边。 烛光所及范围勉强可以看到铁栅栏,而光照之外就都被黑暗吞噬了。 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呜咽声在佑俐转过身来时戛然而止。 黑暗与静谧。 自己的呼吸与粗重的喘息声从身体内部传出来。除此以外.全都是黑暗、黑暗、黑暗。还有细微的衣衫摩挲声,那是拉特尔从小门进来了。 佑俐忽然发现,阿什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无声无息,难以觉察。 “格尔格!”阿什向前方混沌的黑影呼唤,“我把她带来了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黑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阿什扑哧笑了。 “哦,这孩子是靠自己的力量辗转来到这里的。她很想见你,一门心思地想知道她哥哥的去向。你不要再阻挡了,告诉她吧!” 黑影动了起来,没有看错。凝眸端详,只见黑影中还有个更黑的、模糊不清的轮廓。 好像体积极为硕大! “格尔格啊!”阿什又呼唤了一次,并叹了口气,“你老是哀叹不已,那样既不会有结束也不会有开始,现在是你补偿过失的唯一良机。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就永远没救了。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吧?” 从地板附近响起拖动某种湿重物体的声音,佑俐脑海里唤起了不合时宜的记忆:每年一次清洗全家人的毛毯时,妈妈总要用足了羊毛制品洗涤剂和柔顺剂。 “友理子,来帮帮忙!毛毯快拖到地板上了。”仅仅把毛毯从洗衣机里拽出来都是一道吃力的工序—— “格尔格阁下!”拉特尔医生也呼唤了一声。 “用这个称呼你不满意吗?”阿什继续说,嗓音严厉而尖锐,“既然如此,那就用你的真名吧!” 水内一郎啊! 黑暗中佑俐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墙上蜡烛发出哧哧响声,烟缕随之摇曳。 “水内一郎先生!” 那座山中别墅的主人!与众不同的隐居大富豪,周游世界寻购古书并收藏在别墅图书室里。他是大树和友理子的叔祖,只知其名未谋其面,就在一年前,连他的存在还都一无所知。 但是现在知道了,他在探究起死回生的方术,并为此把《英雄见闻录》弄到了手—— 铁栅栏的对面,蓦然浮现出一张白色的脸。它出现在十分离奇的位置,佑俐屏息吞声地向后跳了一步。 白脸位于佑俐膝头的高度,只能清楚地看到额头发际以下的部分。 这是一位老人,眉毛花白、脸颊消瘦、肌肤干皱,松弛的眼袋和口唇周围有些脱皮。 但他的瞳眸格外澄澈,宛如十岁孩童仰望遥远夏空积雨云的双眸,双澄澈瞳眸周围是布满血丝的白眼球。整个面孔都是老人相,只有双眸如同少年。 看着看着,泪水溢出眼眶顺着他瘦削的脸颊落下。泪水濡湿的部位开始变红,皮肤一定很痛。 “叔祖?” 听到佑俐的呼唤,老人难为情地伏下面孔,离地板更近了。 “您真是水内一郎先生吗?我,是友理子,是您兄长的孙女。” 佑俐向前迈出一步并弯下腰去,伸手时指尖碰到了铁栅栏,于是她抓住并蹲下身去,否则无法与水内一郎保持平视。 “我们听说您去世了。可是,其实并非如此,对吧?水内先生没有死去,而是离开我们的领域来到了黑特兰。这是为什么呢?山庄和图书室仍然保持着原样啊!” 水内一郎好像后退了一下,他隐没在黑暗深处,面孔消失了。然后又响起拖动湿重物体的声响,还有像是强忍啜泣声的痛苦喘息。 佑俐把额头贴在铁栅栏上说: “我知道您有《英雄见闻录》。您不在山庄时我们全家曾经去过那里并找到了您的图书室——哥哥把《英雄见闻录》拿出来了,而且被‘英雄’附体变成了‘最后的真器’。” 黑暗中又响起呜咽声,低沉地、像是伏在地板上传到脚边。呜咽声缠绕着佑俐的脚踝,沿着小腿攀上躯体传到耳畔。 “我正在寻找我哥哥。阿什告诉我——您掌握着线索,所以我见您。” 恳求您了!佑俐也紧紧地跪伏在地板上。 “恳求您了!如果您知道我哥哥的去向,请告诉我!您很精通《英雄见闻录》是吧?‘英雄’附体的人会变成什么样?您知道吗?我该怎样寻找我哥哥呢?我今后该怎么做呢?我该去哪里——” 阿什默默地抓住佑俐的肩膀把她拉回来。 隔着铁栅栏,黑暗中又浮现出老人的苍白面孔。他在无所顾忌地哭泣,眼皮红肿着。 “抱歉!”老人的面孔微微晃动着靠近佑俐,随即倏然离开。佑俐川到一种奇妙的腥味。这是什么气味?水内先生的气息?就像是被遗弃在渔港角落的旧鱼网味道,去年夏天全家人去海水浴时曾经见过。它太臭太脏,所以,即使爸爸讲解说那是鱼网,佑俐还是出于厌恶而没有凑近去看,只觉得那就像是从深海浮起偷偷晒太阳的怪物。 “抱歉!请你原谅!” 他多次低头向佑俐请求,因此能够依稀看到头顶部分。 “刚才那是什么?” 水内一郎的头顶长着浓密的粗发,与花白眉毛极不协调的油黑头发。不,称其为头发恐怕太粗了,看上去犹如胶皮管子。是不是佑俐的眼睛出了问题? “全都是我的罪孽,我把《英雄见闻录》带进了我们的领域。并且,我对它进行了解读,把休眠在其中的怪物唤醒了。” 含着泪水的嗓音沉闷混沌,但还是能够听清楚。他说的是不靠守护法衣神力也能听懂的、佑俐所属领域的语言——日本语。 “我——受到了惩罚。”水内一郎老泪纵横地继续讲述,“惩罚太重,我无法留在我的领域逃到这里来。我忘掉罪孽,抛开责任,将图书室弃之不顾,一门心思只想逃跑。” 佑俐的心脏违抗个人意志地暴跳如雷,全身都开始了倒行逆施。 快离开这里!快逃离这里!不能待在这种怪物的身边! 佑俐快要瘫坐下去了,为撑住身体她越来越紧地抓靠着铁栅栏。 “您的罪孽,就是令死去的人起死回生,对吗?你一直在寻求这种魔法,是吧?” 面孔瘦削、苍白的老人点点头。 “所以您想获取记载着基利克生涯的《英雄见闻录》,因为他是令死者起死回生的英雄,因为书中记载着他曾经用过的魔法。” 水内一郎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从右向左移动。佑俐的眼睛确实地看到了,但她无法理解。在地板上方二十厘米的高度疾流般地移动了近两米,就算是蹲在地板上或卧在地板上,头部能够做出这样的移动吗? 佑俐全身都开始发出了警报——极限!极限!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见鬼!见鬼!见鬼!佑俐拼力抓紧铁栅栏,手上的骨节都凸出来了。 “佑俐啊,这是你在这边的名字吧?”水内一郎回头看着佑俐,并用闷在喉咙里的声音嘀咕道。他头部的位置呼啦一下提到佑俐肩头的高度。 “你哥哥成为‘最后的真器’都是我的责任,都怪我让他接触了《英雄见闻录》。无论怎样道歉,我都是难以赎罪的,你有权利斥责我,有权利为你哥哥报仇而剥夺我的生命。” 佑俐噤口无语。在只有一支无助摇曳的烛光和被封在洞窟最底部的黑暗中,她的眼睛开始恢复视觉功能,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不管映人其中的物体会给心灵造成怎样的影响。 铁栅栏对面依稀现出水内一郎身体的轮廓,不必分外费力也能看得清楚。 躯体硕大!甚至占据了整个隔离病房,且失去了人体形状。 “不要再忏悔了!”阿什那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在佑俐上方响起。 “如果你想死,那就应该自己去死!” 接着,阿什抓住佑俐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并想向后拽。可是佑俐的手指没有脱离铁栅栏,仍然僵硬地弯曲着。 动不了了!我吓瘫了! “不过,请您在死前告诉我,‘英雄’在哪儿?您已经通过《英雄见闻录》掌握了魔导术,所以应该知道他的下落。” 水内一郎伏下苍白的面孔,这次看得更清楚了,老人头顶的无数粗条状物不是头发,它们具有胶皮管样的质感,闪现出深沉的黑色光泽,而且还有结节,在弯曲时发出细微的响声,就像甲虫在纸上爬行。 “如果‘英雄’是以《英雄见闻录》为法宝越狱的话——” 水内一郎开口了。虽然有些颤抖和嘶哑,但听过多次之后,就发现其实并非如此,那只是因为在人声中掺人了别的杂音而有些混浊。 咔哧咔哧的响声也更加剧烈了,黑暗中突兀浮现的水内一郎的面孔就像从顶棚丝线悬吊的面具被风吹拂,忽悠忽悠地左右飘摇。 “哧溜——”仿佛扔出湿毛毯似的沉重响声从佑俐脚旁传来。 “他肯定会……寻找被封禁的基利克躯体!” 阿什提高了声调:“你是说基利克的遗体吗?” 脸色苍白的水内一郎点点头:“是的!基利克死后躯体被大卸八块,并被装入封魔棺深埋于地下。‘英雄’必定力图找回所有的残骸并使基利克复活,然后栖居其中。” 响起轻轻吸气的声音——拉特尔医生,佑俐这才发现医生来到了身后。他像拥抱似的从佑俐身后伸出双臂,轻柔地把她僵硬弯曲的手指一根根扳开。 首先是右手的拇指,然后是食指,佑俐耳旁响起医生的呼吸声。 “这段故事在记载和传承中都是没有的!”阿什反驳道,“基利克在野战中阵亡,尸骸跟其他士兵混在一起下落不明。只有这一种传言,他连坟墓都没有!” 水内一郎第一次笑了:“我是从基利克那里听到的,从他如今仍然栖居《英雄见闻录》中的灵魂那里听到的。” 佑俐的右手指全都松开了,接下来是左手。当一只手动作自如后,佑俐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把坟墓的地点、八个地点全部告诉我!” 黑暗中水内一郎的面孔忽悠地滑向旁边:“告诉你?线索必须你自己去找,否则毫无意义。” “你说什么?摆什么臭架子?” 当阿什扯开嗓子喊叫的时候,佑俐左手也都松开了,拉特尔医生像打劫似的把她抱了起来。 在医生向后跳步的同时水内一郎的面孔突然迫近,但他的额头碰在铁栅栏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他在笑——苍白的面孔、消瘦的脸颊,双眸中闪烁着炯炯黑光。 佑俐死死地抱住拉特尔医生,医生用黑衣袖摆把她包了起来。 “格尔格啊,你回忆一下过去那个水内一郎、被称作贤士的你吧!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亲戚啊!” 听不到,话语传递不到。啊啊,此人意识太不清醒。伴随着血液冻结般的恐惧感,佑俐明白了:心灵崩溃了,精神的桎梏解脱了。 “要想行使起死回生的魔法……”水内一郎脸上浮现出可憎的冷笑,继续讲述着,“施术者自身必须成为魔法的栖居体,并聚集和吸取充满‘圈子’的生命功力,起到蓄电池的作用。” 生命功力,这是混沌的能量、赤裸裸的原始功力,聚集越多压力越大,只有能够与之搏斗并操控它的施术者才能把这种能量注入死者。 “我成功地做到了。不过跟基利克相比还差得很远——” “为什么差得很远?您不会甘于落后吧?”佑俐问道,“什么差得很远?” “我——聚集了生命的功力。” “已经够了,阿什!”拉特尔医生扯着嗓子喊道,“不能再说了!” 拉特尔医生抱起佑俐就要跑,佑俐在他臂弯中踢蹬着反抗,她无法从水内一郎脸上移开视线,无法逃出他那燃烧般的黑色瞳眸。 “您聚集了生命的功力,然后怎么样?” “佑俐!”水内一郎大张嘴巴露出漆黑的舌头,他的牙齿一颗不剩全都掉光了。 “我的身体输给了那里聚集的能量。不不,我并不是失败,而是为了聚集能量变换成了更加理想的体形!” 随着自豪的哄笑声,他眼中迸发出炫耀的光芒。 在炫目的白光中,洞窟的黑暗瞬间抹去,最底部的所有角落都被州亮,铁栅栏深处的水内一郎现出了他的身姿。 “请看!年少的‘奥尔喀斯特’!这就是我的真相,这就是我得到的功力!” 黑色的团块、堆成小山般的泥土,佑俐头脑及心中——亲眼所见的就是这样的印象。腐烂般的海岸岩礁气味充溢着洞内。 水内一郎完成了超凡脱俗的功业!又湿又黏,泛着黑黢黢的光泽,所有的部位都肥硕、松弛、肿胀、层层叠叠。哪里是原来的臂膀?哪里是腿脚?——已经失去了躯体的原形,就像大中小号的胶皮管子和腐烂海草构成的物体。 这个物体在蠕动并长出了触手,一根、两根、三根,接连不断地离开黑色小山向上延伸。触手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无数吸盘,与小山的蠕动相呼应,吸盘也一开一合。饥饿、干渴、乞食,它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水内一郎瘦削的面孔就像恶魔的灯笼悬吊在其中一根触手的末端! 佑俐叫喊起来,不成话语,只是叫喊、叫喊、叫喊、叫喊、叫喊。她被跑出洞室的拉特尔医生抱着,脑袋向后伸着持续地尖叫。 拉特尔医生像疾风般穿过好几道小门,并用手掌轻柔地摁住不停叫喊的佑俐头部。佑俐把脸埋在医生胸口却无法抑止狂叫。后来,尖叫渐渐变成了哀求。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到外面去! 佑俐气息呼尽,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觉,仿佛坠入比洞窟最深处更加黑暗的深渊。 ——哥哥!漆黑之中佑俐孤零零地伫立着,不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 ——哥哥,你在哪里? 遥远的对面出现了哥哥的面孔,没有血色,瘦削衰弱,但确实是哥哥,是森崎大树的面孔,他正在微笑。 然后,他向佑俐挥挥手说“再见”。 ——站住!你别走! 追上去!现在还来得及。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迈出一步。 森崎大树苍白的面孔越去越远。 ——哥哥! 哥哥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触手,迟疑不定的佑俐看看自己伸向哥哥的手,它们也开始变成黑色。 “不——” 在大喊的同时,佑俐从梦中跳到了现实。她弹了起来,眼前是碧空,是碧空那紫色的双眸。 她冷汗淋漓,全身挛缩成一团,随即感到身子底下硬邦邦的,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当中,正躺在代替床铺的塌倒方柱上。 “佑俐大人!”刚才跪在方柱旁的碧空站起身来伸手搀扶,佑俐却缩了回去。碧空慌忙退后,悬在半空的双手握在了一起,困窘地耷拉下脑袋。 佑俐感到脸颊上有凉冰冰、湿淋淋的东西——自己在哭。好冷! 头顶上方是蓝天,透出暗红色的白云悠然自适地慢慢飘移。 她吸了一口气,冰冷澄澈的户外空气流人肺腑,胸腔深处焦急躁动的心脏受到新鲜空气的濯洗渐渐沉静下来。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但越呼吸就越轻松起来。 “佑俐,是我呀!”这是阿久的声音。你在哪儿?啊,在碧空的肩膀上。它抽抽着鼻头,抖动着长胡须。 “我去那边可以吗?我摸摸佑俐没事儿吧?” 阿久的耳朵和鼻头都被冻红了,碧空也冷得缩着肩膀。 “到这边来,阿久!碧空也来!” 她主动伸出双臂,把跳过来的阿久放进衣襟,并顺手握住碧空的手把他拉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对不起!请原谅!我没事儿了!”佑俐放声大哭起来。 哭啊哭啊,佑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拉特尔医生大概一直在观察佑俐的状况,当佑俐用手绢擦了脸、擤了鼻涕并叹了口气的时候,黑衣拉特尔医生出现在瓦砾深处洞窟的出口,手中端着冒热气的大铜杯。 “你清醒了吗?正好,把这个喝了吧!” 散发着甜香的饮料,喝下一口,喉咙里舒服顺溜多了。 “你摸摸额头上的徽标!”拉特尔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敲自己的额头。 “它也应该可以为你自己疗伤,而且,即使是守护法衣不能防护的损伤它也可以帮你康复。” 佑俐按照医生说的做了,徽标传出一股暖流,她感到这股暖流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逐渐恢复了元气。 “‘奥尔喀斯特’大人用不着医生嘛!” 拉特尔医生莞尔一笑,佑俐也以微笑回报。她很高兴能够这样,并对碧空和阿久也投去微笑。 “阿什又要责难佑俐是个爱哭的‘奥尔喀斯特’了!” “阿什?”拉特尔医生有点儿纳闷,随即点了点头,“你是说迪米特里吧?” 他撩起黑衣下摆坐在佑俐的脚旁。太阳已经西斜,但还很明亮。即使在户外阳光下端详,拉特尔医生仍然是美男子。 “阿什带你来跟格尔格——水内一郎会面,请你不要生他的气。” 佑俐双手捧着铜杯点点头。 “顺便……也请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阻止他。” 医生微微挑动眉毛做了个怪相。 “好吧,医生!” “阿什是想让你做出最坏的打算。” 佑俐仍然默默地点点头。 “即使你去寻找你哥哥并与他再次见面,对于你和你哥哥来说,那都未必是幸运的事情。” 佑俐的衣领下,阿久柔软的身体磨蹭着她的脖子。 “我认为我很明白。不,我曾经认为我很明白。现在我真的明白了。” 冷风中,拉特尔医生的头发被吹乱了。 “阿什正以格尔格的话语为线索,调查有多少与基利克相关的地点。关于基利克,特别是关于他临死时的情况,记载、回忆、传说和流言交织混杂,很难搞清事实真相。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黑特兰的历史书籍不可靠吗?” “因为很多部分都是由推翻他的人们改写的嘛!” 佑俐怀疑,创造这个黑特兰国的“编织者”是否认为这样妥当?“编织者”不是站在基利克这一方的吗?基利克的功绩得不到正确传述他能甘心吗? 黑特兰国已经脱离“编织者”的掌控,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吗?倘若如此,那“编织者”就是一个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控世界的、半途而废的弱者。 拉特尔医生向以身体为佑俐挡风的碧空投去亲切的目光。 “你是从‘无名之地’来的,对吗?” 碧空稍稍睁大了紫色眼睛,并像腼腆内敛的女孩儿似的惊慌失措,他好像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直接与他搭话。 “碧空是‘无名僧’,”佑俐回答道,“医生知道‘无名之地’,是吗?” “我问过阿什了,他是个万事通。”话语中饱含着亲密感和尊敬之情,“所以我也知道,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虚构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佑俐把手从额头移开,情绪稳定,心跳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们也曾想过,如果‘编织者’能把这个黑特兰国虚构成更加宜居、更加和平的世界就好了。”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的云朵,随即眯缝了眼睛说:“尽管如此,我仍对此地赋予我生命——心存感激。” 尽管这里是拥有晦暗历史的黑特兰国! “佑俐,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居住的世界或许也是某人虚构出来的呢!” “可是,我们的世界——” “就是‘圈子’的中央——根源。嗯,就是这样!所以虚构了佑俐所在世界的‘编织者’正如这个黑特兰国一样,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无数个‘编织者’。而且现在、此时此刻,他们仍在通过虚构无数的故事继续创造佑俐所在的世界。这种想法也并非不可能吧?” 佑俐眨眨眼睛:“通过虚构……来维持吗?” “是的。无论从积极意义还是从消极意义上讲都是这样。” “就连你——”拉特尔医生把手搭在佑俐肩膀上,“也是这种‘编织者’之一。你会说自己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历史学家吧?但那只不过是立场和角色不同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存来编织故事。” “我也是吗?” “是的,”拉特尔医生使劲地点头,并再次转向碧空,“所以,负咎者并不只是‘编织者’,也不只是‘无名僧’,我们同样是罪人,产生罪孽并生存。因为——为了生存别无方术。” 被医生紧紧地盯着看,碧空逃避似的伏下眼睛。阿久“唧”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调侃几句,结果却噤口不语。 “碧空,我倒是觉得你才是最纯洁的存在。” “岂敢!”碧空好像难以承受地赶紧说道,“我、我是‘咎人’。而且,我已经被驱逐出‘无名之地’了。” “不。那不是事实真相。” 继续讲述的拉特尔医生——那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温厚、深切理解和感同身受的神色。 感同身受?佑俐突然焦虑不安起来,同时,虽不可能有正当的理由却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为什么?拉特尔医生为什么对碧空说出这种谜一般的话语? 医生根本不管佑俐有什么感受继续讲道:“你是自由的,孽债已经一笔 勾销了!” “孽债?什么意思?” 佑俐挺身冲进两人之间,把拉特尔医生搭在肩膀上的手甩开了。 “别人告诉我说,碧空被变成‘无名僧’是因为触犯了某种罪孽——力图生存在故事中的罪孽。那是孽债吗?事实真相是什么?医生的话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说这话太失礼了。佑俐!”阿久用小手摸摸佑俐的下巴尖。 这对佑俐来说可是相当严厉的责备,这让她想起在它变成小白鼠模样前还只是无名的、百事通的辞书时代。 “没什么,阿久。”拉特尔医生说道,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碧空,“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不、越来越明白。对于你来说,这也是必要的,无法回避的事情。” 佑俐回头去看碧空,他忽地抬脸看着佑俐,眼中噙着泪花,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佑俐心神不定。怎么回事,碧空?拉特尔医生说的话你真的明白吗? “因为我是‘咎人’!”碧空带着哭腔嘶哑地喊了一声,随即挣扎着站起身来,黑衣下摆缠在脚上,笨拙地差点儿摔倒。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稳住身体并一溜烟地逃向了洞窟出口。 “碧空!”佑俐立即想追上去,阿久噌地跳上她的头顶,“不行、不行、不行啊!让他单独待会儿嘛!”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佑俐感到头晕目眩。居然连阿久都能说出这种话来! “阿久,那你怎么样?医生说的话你明白吗?那你告诉我!碧空的罪孽是什么?孽债,一笔勾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 “啊啊……烦死了!”阿久噌地跳起来打了佑俐脑袋一下,“你能不能拿出‘奥尔喀斯特’的样子?稳重点儿好不好?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简直像个疯丫头!” 佑俐恼羞成怒,浑身颤抖起来。 “可是,谁都不告诉我真实情况嘛!” 就连我——阿久忽然蔫头巴脑,尾巴啪嗒地软了下来。 “也有很多情况不明白,我只是一本不中用的、幼稚的辞典嘛!” 请原谅!这次轮到阿久快要哭出来了。 “虽然还不太确切,但有些情况我也开始明白了。可是……医生,”阿久把鼻头转向拉特尔医生,“我不喜欢那样啊!” 拉特尔医生点点头。“是的,我明白。” “这里的书本们教给我的——” “因为他们知识渊博嘛!” “也许我在出发前就知道才好呢?” 又是谜一般的问答。不过,好在佑俐这次没有发作。岂止如此,她的心甚至冷淡下去了。阿久虽然仍然懵懵懂懂,但认真得可怕,甚至显得战战兢兢。这样的情形阿久还是头一次见到。 “即使你知道,也是难于启齿吧?”拉特尔医生答道,“你说出来,恐也很难令人相信。既然这样,那你也只有保持沉默直至有人相信为止。” 医生突然缄口不语,然后,像断然决定似的小声补充了一句: “就像现在阿什做的那样。” 阿久猛地缩成一团,变成了雪白喧腾的毛球。接着又啪地展开身体从佑俐头顶跳下,一溜烟地钻进瓦砾缝隙中。 过了片刻,佑俐终于恢复了正常嗓音:“医生,阿久它……” “擦擦脸佑俐!” 佑俐立即摸摸眼角,才发现泪水流出来了,慌忙用手抹了抹。 “对不起!我——” 医生歪了歪嘴角,表情有些痛苦。 “都怪我有些轻率。我为自己多嘴深表歉意。” 一阵冷风吹来,掀起了佑俐和医生的黑衣。佑俐额发飘起露出了徽标。 “是不是在我刚才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发出问话的同时,佑俐已经料到答案确实如此。 拉特尔医生仍然满脸痛苦,但他勉强地做出微笑:“不,什么都没有。” 假话!医生在说假话。 “是医生把我从地下带出来的,对吧?我还记得一点儿呢!穿过好几道铁门,来到最下层的大厅。” 还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所以碧空和阿久都很慌乱。医生刚才说的话,都是为了安慰他们吧?” 请告诉我吧!佑俐简直想趴在地上恳求他,希望他摘去恼人的、罩在头上的神秘黑纱。令人急不可耐的是,那些对话中的谜团又不全像是谜团,似乎只要佑俐努力迈进一步就能够解开——答案仿佛就在眼前。 “佑俐!” “医生很善良,所以不会保持沉默的。对吧?你不会像阿什那样刁难人,是吧?”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是佑俐把手放在医生的黑衣袖上,她刚要使劲—— 咯噔—— 脚下传来向上冲顶的震动。地震?佑俐跳了起来。拉特尔医生迅速地拉开架式,把佑俐拢过来保护好。 咯噔——又是一次震动。瓦砾堆上尘土飞扬,四处塌倒,满是裂缝的石柱纷纷破裂。 “这是——”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佑俐也向上空望去。 第十二章 大迷宫 祥和而闲适地进入黄昏,蓝天上突兀飘浮的云端辉映着深红色,就像云朵打上了腮红。云朵在缓缓移动,渐渐地会聚起来,会聚了深红色堆成晚霞。 耀眼锐利的闪电将苍穹撕成三块,苍穹现出裂隙。一次、两次……无声地撕裂苍穹的青白色闪光。 太阳突然阴暗下来,佑俐看到太阳在仿佛坠入苍穹的裂隙中消失了。当第三次闪电掠过天空时,太阳却安然无恙地挂在那里。 不过,它已经变成了漆黑一团! 耳旁雷声大作,令人感到整个世界都被击碎。雷声追随着闪电,两次、三次地炸响。天空在每次雷鸣中炸裂,继而裂出更多的缝隙,仿佛顷刻就要塌落砸到正在仰望的佑俐头上,她不由自主地举手缩脖。 拉特尔医生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两三步离开两人坐着的石柱。医生并未仰望上空,而是眺望遥远的天边,仿佛被那里吸引似的连续踉跄了几步。 “那是什么?” 望着医生凝视的方向佑俐也站起身来,可她却与医生相反——在迅速地向后退步,身不由己地想要逃跑。 在舒缓的山脊棱线断隙间远远现出西方地平线,再过两个小时就能看到即将沉没在那里的美丽夕阳,可是现在,那里却出现了佑俐大脑所不能迅即理解的匪夷所思的景象。 龙卷风?不是。如果是龙卷风的话,无论它有多么巨大都应该呈现大家熟悉的沙漏形状。那么,它是什么呢?谁都知道,它原本是罡风的聚集体,因为它以其伟力在地面上摧枯拉朽,然后卷上天空、漫天飞舞、翻腾着将一切撕碎。可是—— 一双巨人的手——只能这样形容,因为看得到手指的关节蠕动。西方地平线长出了巨人的双手,正在地面肆虐横行。那只右手刚刚落下好像砸碎了什么,左手就抬起来在空中挥舞。 “医生,那边有什么东西?” 佑俐把倾斜的石柱当作屏障,勉强能够躲开强风。若想问话,几乎得大声叫喊。刚才的北风不知何时转为西风,从那双巨人之手肆虐的方向刮来,刮得眼睛难以睁开。强风已转为暴风并愈加凶猛,裹挟着沙石打在皮肉上如同针扎。 佑俐用手指护着脸部再次呼喊医生。随着巨人之手抬起,在它挥撒的散乱杂物中闪现出教堂或城堡的尖塔状物,旋即又被暴风卷入并绞碎。 “那是王都的方向!”拉特尔医生呼喊着回答。 王都埃尔米瓜德——既是这座黑特兰国的中心首都,也是魔导士埃尔姆的坟墓之城。 “王都已经被破坏了吗?” 当佑俐声嘶力竭地继续询问时,低头顶风的拉特尔医生终于被暴风吹倒,并翻滚着撞在身旁的外墙碎石堆上,四仰八叉像被钉在上面动弹不得。 “佑俐,赶快躲进洞窟!”那喊声也被狂风撕碎。 得想办法救医生!得叫人来帮助!佑俐开始向前爬行。 医生发出惊愕的喊声:“别过来!” 佑俐突然撑起身子,紧接着被某种柔韧结实的物体猛地抓住了身躯并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随后又飞向空中。她以为是被暴风卷起但并非如此。她头朝上、脚朝下,两只手臂无拘无束,并没有在风中打转转儿—— 她又被拉特尔医生抱了起来,并省悟到发生的事情。 医生左臂夹着佑俐,右手抓着瓦砾山和倾斜的石柱向上爬去。抓紧、拉升身体,再抓紧、再拉升身体。医生的胳膊很长,每次上升时,身体都像钟摆似的悠荡。 拉特尔医生的胳膊已经不是人类的胳膊了,皮肤呈褐色,骨头发黑像枯树根一般凸出来,仅手掌就有佑俐脸盘两倍那么大。手指颀长,指尖变细,像柔韧的长鞭一般划过半空,强有力地抓紧了瓦砾山。 这种景象,在动物园的猴山看到过!不合时宜的记忆使佑俐有所顿悟——猴妈妈一手抱着猴宝宝,那只空手抓住这边树枝移向那边树枝。 拉特尔医生和佑俐登上了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山,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佑俐看到,大片黑色波涛从西方地平线向僧院遗迹这边径直扑来。 那是巨人之手推出的暴风利刃!佑俐闭上了眼睛。拉特尔医生仍然抱着佑俐,双脚朝乱石山顶猛然一蹬,两人高高地腾起在半空。与此同时,黑色暴风的利刃从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席卷而过。 瓦砾山中交叠的几根石柱被暴风撕开并卷起,在即将坠落时撞得粉碎。不过,那边的轰鸣却没有传到佑俐耳旁。佑俐正在空中飞翔,医生和她的黑衣下摆优雅地飘荡在晚霞之中。片刻,他们飞到了狂暴汹涌的疾风上方。 医生将形状怪异的臂膀抡圆了一挥,就像黑色羽翼在空中摆动煽起一股上升的气流,把两人在滑翔中坠落的身体托起了一些。 “佑俐,快用徽标!”医生喊道。 佑俐不顾一切地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她不知道咒语,也没有问过阿久,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发出意念: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保护我们,让我们安全落地吧! 徽标放光了,闪烁了一次、两次。并且,佑俐和医生身处白色光环之中,两人的下降速度随之猛然减缓。医生再次振臂一挥,白色光环刷地转圈,佑俐立时感到,像似坐在了无形的悬椅上一般平稳,并缓缓向地面落去。医生挥动着臂膀调整方向。 暴风利刃横扫而过,佑俐看到了它的背影。它把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撕扯得支离破碎,并继续冲向前方寻觅目标。 它简直就像黑色镰刀在盘旋——削平了僧院后面的山丘,削发般地把森林剃光。山崩地裂掩埋了道路,树木枝叶化成粉尘漫天飞舞。 拉特尔医生的双脚先着地,接着是佑俐的双脚。光环消失了,医生稳稳地站定了身躯,可佑俐却双腿无力。 僧院遗迹的瓦砾被巨人利齿嚼得粉碎,就像吐出的残渣。直至刚才还是一座瓦砾山——尚可辨认石柱和墙壁形状,室内装饰和家具残骸也都保留着原状,现在却已变得杂乱无章。 医生和佑俐突然回过神来,同时向西方地平线望去——那双巨大之手已经消失了。大自然的晚风吹过遍地狼藉的僧院,刷刷地扬起细沙。 天空和太阳也都恢复了原状。 “那双巨手变成黑色利刃朝这边飞过来了!” 看到这个情景,医生立刻抓住佑俐一同腾空而起。 “它要冲到哪里去啊?它冲到哪里,哪里就会夷为平地……” 仍被医生抓着的佑俐向下看去,医生发现后,像要隐藏丑陋似的赶忙背过手去,但仍然被佑俐看到了。医生的手开始恢复到原来的肤色,大小和形状也恢复到常人的样子。他把双手完全藏在黑衣袖内之之后,视线终于转向佑俐的眼睛。 “我也是继承了怪物血毒的人之一。” 确实如此。毋庸置疑! “让你受惊吓了,实在对不起。我没有事先讲明,十分抱歉。” 佑俐没有立刻回应却打了个喷嚏,守护法衣腾起一阵灰尘。医生为她掸了掸法衣。 从佑俐嘴里发出了哭声。 “那、医生也活不了多久是吗?” 拉特尔医生的眼角松缓了,承受重负绷紧的嘴角也松缓了。 “你真是个好心人。” 佑俐又忍不住要哭。发生了这种事情,看到了那样的情景,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已七零八落,王都可能也遭到了破坏,但是佑俐心中却充满了别样的情感。 “还能活多长时间?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来到这里。我想把剩下的时间奉献给承受同样苦难的人们。” 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残骸堆积成山,不断地落下尘土和小石块。拉特尔医生把落向佑俐的沙石 挡开,他的左右手已完全恢复了原状。 “发现怪物血毒是在三年之前,最初表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比常人强壮,多重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拿起来。” 后来,体能的变异越发明显,终于像池水猛然溢出般地表面化了。 “现在,如果想用尽全力的话,双手就必定变成那个样子。再过不久,双脚也会变成那样的。”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刚才他表现出那般超能的腾空跳跃。 “嗯,是的,我的弹跳力恐怕连百兽之王都自愧不如呢!” 佑俐想起了喀纳尔村的“弹簧腿”少年。 “在阿什他们村里有个叫伍兹的男孩。” “我知道他,还见面过呢!他还生活在那个村子,但不久会跟母亲一起迁居这里。当体能异变在形体上反映出来时,就很难在普通人当中生活了,而且需要更多的药品。” 而且,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由阿什亲手埋葬。 “那种变异——发生的时候,疼不疼?” “没有丝毫疼痛感。”医生轻轻地摩挲着双手,灵巧地活动着让佑俐看,“不过,心态会发生一些变化。” 会变得勇猛顽强——他说道。 “我说过,继承怪物毒血的人们临近死期会变得更加凶暴,对吧?就是那么回事。幸运的是自己还能够控制。” 遭到洗劫的瓦砾山终于尘埃落定,空气渐渐澄净起来。 “对于伍兹和我的这种异变并没有给定名称。阿什也没告诉过你病名或病例的名称,对吧?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名称。不仅如此,当局甚至禁止在讲述黑特兰国历史的时候触及此事。” 这个国家的执政者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不予命名,不予认可,禁止讲述,那它就不复存在了。像我和伍兹仅仅是偶尔才会出现的超能人,也可以咬定与黑特兰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予命名也不予认可。” 佑俐咬了咬嘴唇。拉特尔医生的语调很平淡。 “我们并不希望自己这样,而是命运使然——形成了这种体质。这确实是命运……命运的恶作剧造化了这种体质。” 我曾无法忍受命运的捉弄而十分懊恼、激愤不已并燃烧起复仇的怒火。 “由于某种机缘,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我这种体质和短命生涯并非因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而要遭受报应,只是遭到命运的捉弄才如此。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犯下过失而陷入罪孽命运的人。 佑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比如说格尔格?” 拉特尔医生深深地点点头:“是的,我和伍兹也有悲伤、痛苦、愤怒,有时还自怜,但并无强迫的自责,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格尔格却与我们不同,他深知自己犯下的过失,比任何人都清楚是那种过失把他变成了怪物。他无论怎样悲伤、痛苦、愤怒,结果是全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真正的怜悯和宽恕,必须给予格尔格这样的人——拉特尔医生用毫不动摇的沉稳语调说道。 “在这方面,你的哥哥也是一样的。” 在迫切的愿望驱使下,森崎大树翻阅了《英雄启示录》,为之倾倒而成为了“英雄”的“真器”。 “你寻找你哥哥,是因为只有像你这样挚爱哥哥的人才能宽恕你哥哥。正是为了宽恕和解救你哥哥,你才苦苦追寻至此。而你不可以在此求得自我满足和自我慰藉,因为——为了完成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使命你必须奋进。” 佑俐无意中触摸了一下额头徽标。拉特尔医生微笑了,随即轻轻捏住佑俐的手指从额头移开。 “这样说,并非因为你是‘奥尔喀斯特’,而是对牵挂自己哥哥的小姑娘说的。你明白吧?” 佑俐反握医生的手指,两人牵着手坐下,仿佛忘记了寒冷。 轰隆一声,身后瓦砾山的一角坍塌下来,一块门板弹了起来。这时,从豁然洞开的下方空穴,闪现出阿什的灰白色脑袋。 “哎!你还活着呢?” 医生和佑俐一齐笑出声来。阿什的脑袋回缩一下,紧接着全身用劲腾起站在了地面上。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大家都没事儿吧?” “多亏洞窟结实啊!” 就连双手叉腰的阿什也对周围的惨状惊讶不已。 “所以,我并不担心。白鼠君呢?” 听到医生问话佑俐“啊”地喊了一声:我把阿久完全忘掉了! “我在这儿呢!”阿久从阿什领口露出脸来,“佑俐,你在干什么?” “原来阿久钻到那儿去了,真稀奇呀!碧空呢?” “他在下面招呼被吓哭的孩子们呢!洞穴里面还算安全,可是响声太吓人了。” 阿久沿着阿什的肩膀和胳膊轻捷地跳到地面,并且刷地扭开脸作不开心状。 “我也差点儿报销,看到暴风朝这边迫近我赶紧跳进了洞门!” “你就会发牢骚,”阿什反唇相讥,“把佑俐甩在了一边,是吧?” 阿久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可……可是,当时我根本顾不上……” “行了、行了,到这边来吧阿久!”佑俐伸出了手臂。 “我用魔导镜看到了地面的情形。” 阿什把视线投向西方地平线,一轮巨大的红日浮在低空。 “那里是王都吧!” 拉特尔医生点点头。“街道沿路的村镇或许也……” “塔特镇不会出事儿吧?” “说不好,”阿什不置可否,“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我们不是救护队,总之得去王都看看。” “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不就是因为不知王都发生了什么,才要去的吗?你就不担心吗?” 拉特尔医生轻轻拽了拽佑俐的衣袖小声嘀咕:“他心里着急嘛!这很自然。” 两人走近了阿什。 “我听人们传言,基利克的装备都埋在王都的爱尔姆坟墓旁边……” “那个传说不是编造出来的,不过,那里埋的恐怕不只是装备吧!” “所以遭到了袭击?” “可能性极大。” “我刚才就觉得不可思议,”佑俐说道,“基利克的尸骸被大卸八块?” 这是水内一郎讲的。 “头和双臂、双腿还有躯干,这不是六块吗?另外两块呢?” “说出来未免有些残酷……”回到佑俐肩头心满意足的阿久说道,“恐怕是眼珠和心脏吧!” 这就是说,基利克的尸骸——被挖去双眼、心脏也被取了出来? “借用格尔格的说法,‘英雄’这次是以《英雄见闻录》作法宝完成了越狱。也就是说,这次的‘英雄’拥有基利克的记忆!” 基利克的记忆构成了“英雄”的核心,而且,造就其外形的是充斥于他体内的无数“真器”的能量。 “‘英雄’要想完全复原为基利克,就必须备有基利克的尸骸,其中栖居着他的意念——怨恨。” 佑俐紧张地倾听着,不由地想到了什么。他一口一个基利克说得这么顺溜,可他自己却等同于基利克的兄弟。 “如果我是基利克——”阿什倒腾双脚脸色严峻地盯着西方地平线,“……会最先取回哪个部位呢?” 佑俐和拉特尔医生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自己的身体——四肢?胸腔中搏动的心脏? 阿什使劲地摇摇头,然后,嘴里扔出了一句话:“我不想痴人妄语,去看看就明白了!” “如果是我,就找——眼睛。” 这是碧空的声音. 他就站在洞口。 “他最先要做的就是用基利克的眼睛,看看现在的黑特兰国!” 他语调严肃,像是钻进了牛角尖,其他人噤口不语。 阿什直戳戳地站在那里与碧空直面相对: “看看黑特兰,然后就进行破坏吗?” “他对这个黑特兰国是怎么想的?必须听听他的说法。这一点阿什阁下应该最清楚。” 碧空变得判若两人,挺胸拔背而立,坚定地迎接阿什的注视。 碧空把手捂在自己胸口:“去王都吧!” 阿什没有立即应答。佑俐对这不自然的沉默和对视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这种状态不正常!为什么会在即将踏上征程时产生不安的感觉? 额头徽标闪亮了,佑俐赶快把手掌贴上去,意念与温感一起传输过来。这种感觉是第一次,徽标的意念! 不是语言也不是影像,但它流入了心扉。 “可以飞到……王都去!” 佑俐把徽标传输的意念说出口来,并按照意念的催促原地蹲下,把手掌从额头移向地面。 手掌捂住的部分发出耀眼光芒,并产生光脉接连分叉,眼看着向四方扩展。 那是徽标!一个巨大的复制徽标出现了。 “徽标将为我们导航!” 佑俐站起来向碧空伸出手去。碧空先是一愣神,然后跑过来拉住佑俐的手。 “拉特尔医生!”佑俐喊道。 “是。”医生端正了姿态。 “请你保重!我一定回来!请你等我回来!” 医生单膝跪在满是碎石的地面恭敬地点头致意。 “祈祷‘圈子’来保佑你!” 阿什踏进徽标内侧站在佑俐身后说:“小白鼠,这次可别再掉下去了!” “你才会掉下去呢!”阿久不服输地回敬道。 佑俐深深吸气并闭上眼睛,把全身都托载到脚下徽标喷薄而出的能量波上。 飞翔!这次是穿过黑暗空间,来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时所见沿途景象全都消失,全程只有黑暗。 但是,黑暗中充满了感应的信息,一个巨大生物的感应信息。此外,还可以听到无数人的喘息声、窃窃私语声、呼唤声,全都那么遥远、微弱而令人焦躁不安。 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引起的?难道是“英雄”的功力增强了吗?在这巨大生物的强势下,其他生物都噤若寒蝉。黑暗更浓烈、更深厚,在其中穿行的佑俐像是力图游过深海的小鱼一般,能够依靠的只有额头的徽标。 倘这股黑暗出自“英雄”,绝不应只是邪恶势力的构成。 ——“英雄”就是英雄! 其中也有善良、正义的力量——与盾牌背面“黄衣王”的邪恶势力相抗衡的正面力量。既如此,就不必盲目地惧怕黑暗,而要在黑暗中发现光明。 还有一点不可忘记,森崎大树就在这片黑暗之中。虽然,他被“黄衣王”蛊惑而不幸成为“最后的真器”,但哥哥心中仍然具备“英雄”盾牌的正面——立志成为真正英雄的意愿。 如果呼唤一声,或许能够传送到那里,如果呼唤一声会比其他任何呼唤都恰当。 ——哥哥! 佑俐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放声呼唤,就像以前在和谐而开心的日子里那样连续不断地呼唤:哥哥!哥哥! 无论何时,只要佑俐呼唤,大树必然应答。有时,哥哥会很不耐烦地埋怨说干什么嘛!有时则会担心地问:“怎么啦?”有时会跟佑俐一起开心大笑,有时会站在佑俐一方慷慨激昂。哥哥跟佑俐共同思考、共同苦恼,跟佑俐一同成长。因为他们是兄妹,这一点至今无有改变。 一哥哥!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的! 佑俐睁开眼睛的瞬间,已经穿过了黑暗向地面飞去。 “哇啊啊啊!”阿久叫喊起来,身体悬在佑俐的头发上。 “哇!这是哪里呀!好高啊!” 诚如阿久所说,佑俐他们的落脚处居然是在废旧牢笼模样的木框上,处在离地十米高的位置。 “这里是关卡。”阿什翩然落定后俯视下方说道,“在通往王都的街道上设有好几道关卡,这就是第一道关卡的岗楼!我们就降落在岗楼顶上。” 佑俐视野中展开了宽阔的街道,在红褐色大地上蜿蜒伸展。周围的人们停下脚步、停下拉车的手,拉住马匹愣怔地朝这边张望。 “王都在哪边?” 看不到城堡,街道上人潮熙攘,大地和街道烟尘弥漫,几乎遮蔽了晚霞映照的天空。 “他们都是从王都逃出来的吗?” 人群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其中既有来不及更衣、抱着孩子的人,也有推着大包行李板车的人。 他们是难民!以前只在电影中看到过的情景,历历在目,佑俐感到腿脚瘫软无力。 “哎!城堡怎么样了?”阿什探身向下边的人群喊道。 一位老人把背上的行李向上耸耸仰起头来。 “你们打哪儿来?” “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已经被刚才那阵暴风刮得稀巴烂!” 老人灰头土脸的样子,从这么高的地方也能看到他全身都落满了灰尘。 其他人似乎无暇顾及突然空降在岗楼上的怪异来客,继续匆忙地赶路。老人逆流游泳般地向岗楼脚下靠近。 “城堡出大事了!王都闹得像发生了战争。” “城堡被破坏了吗?” “不清楚!”老人急促地吸了口气并咳嗽不止,“我刚才在城外町,看到城堡突然被地面冲出的巨手抓住了。卡塔尔哈尔也能看到吗?” “看到了!简直就像龙卷风!”佑俐也大声答道,“就是它摧毁了城堡吗?” “不清楚!真搞不懂!四面八方都起火了,就连我的小吃摊也——”老人剧烈地颤抖着,背上行李滑落,沉重的行李把老人拽了个趔趄,“不见了!城堡不见了!” 一位推着行李和婴儿的少妇挤过老人身边尖声喊道。她脸色煞白,眉眼倒立。 “是城堡不见了吗?” “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地面的大坑!” 阿什从摇摇欲倒的岗楼上翩然跳下。在岗楼继续倾斜即将倒向地面时,佑俐和碧空也跳了下去。他们立即被人潮吞没并被左推右搡,阿什抓住两匹马的嚼子在人潮中逆行靠近。 “这马怎么搞的?” “别多问了!”阿什把佑俐抛物似的托上马鞍,并把缰绳递给她。 “想骑马想牵马由你!跟我来!”阿什甩出这句话就跨上另一匹马,用长靴猛磕马腹冲了出去。 “那我就……失礼了!”碧空连嘴唇都变得雪白,但还是果断地纫镫上马,坐在了佑俐身后。 “佑俐大人,请您抓牢!” “碧空,你会骑马吗?”阿久从佑俐领口露出头来问道。 “不知道,我尽力而为吧!” “尽力而为?!”佑俐和阿久齐声喊道。 这时,碧空舞动缰绳冒冒失失地大喊一声“驾!”,那马听话地奔跑起来。 从王都逃来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增加,街道上已容纳不下,路边也排满了逃难者的行列。很多小推车进退两难,当场发生了争执。就在佑俐眼前,一匹漂亮的菊花青马狂乱起来,摔掉主人逃走了,在它瞬间晃过的黑色眼睛中闪烁着惊恐的目光。 多亏有这样的混乱和拥挤,碧空提心吊胆驾驭的马匹才得以不即不离地跟上了阿什——阿什不时地勒住坐骑侧耳倾听什么。 “阿什,怎么回事儿?”佑俐大声询问。 尘土飞扬中阿什回过头来说:“你听不见吗?” 但他并不等佑俐应答,就仰望城堡原本应在的方向。现在全者消失了,只有广阔的蓝天。 这时,经过阿什身边的人突然停下脚步,拽住了他的披风下摆。 “你是‘殡葬工’吧?” 一位红光满面、穿着暖和外套的微胖中年男子问道。 “啊啊,是的,我是‘亲近死者的人’!”阿什回答道。 “你要是想去王都,最好绕到西门。西门的警备队正在整顿交通,召集还能行动的人。” “城堡怎么样了?真的消失了吗?” 中年男子点一下头,然后擦掉脸上的尘土说: “看样子是被吸进地下了。既不是坍塌也不是被破坏,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说呢?总之是被吸进了地下。” 包括城堡里的人们。全部! “王都的守备队怎么样了?” “早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了吧?连一个近卫兵都看不到了嘛!” “恐怕都跟城堡一起消失了吧!”阿什嘟囔道。 “你为什么把我叫住?你——好像是医生。” “是呀!我是中壁町的无名诊所医生。城堡消失时我去出诊,就在凯旋门大街。我就是在那里看到的!” 他看到凯旋门内侧的哨兵、城堡及周围的一切,统统被吞入地下,变成了怪物形状的瞬间。 阿什的侧脸变得更加严峻。 “怪物一出现,就该你们殡葬工上阵了吧?西门的警备队已经贴出告示,召集全国的殡葬工了。” “召集起来干什么?” “恐怕要组织讨伐队兼搜索队吧!下地坑呗!” 大家都——中年医生眯起眼睛看着走过街道的人群。 “若不赶快离开王都,恐怕自己也会变成怪物或被召集去捕杀怪物,所以大家都在向外逃呢!” 中年医生的话没错,王都艾尔米瓜德的西门也像其他场所一样人山人海,却比别处秩序井然。群情激奋。在这里,进城门的人比出城门的人还多。 佑俐也很快认出了把守城门的士兵,他们身着轻装铠甲,戴着护面,裹着绑腿,全都佩带宝剑。还有一些士兵背着箭筒,城门内侧通道上还架着大弩弓。 士兵们神情悲壮,嗓音沙哑,不断地向通过城门的人发出指令。佑俐他们在城门前与两匹马分别,阿什把殡葬工营业执照向卫兵眼前一晃,随即分开人群率先前行。 “艾尔米瓜德是一座要塞城市嘛!”阿久立在佑俐头上只顾观景。 “好壮观哦!瞧瞧那石墙,佑俐!” 恐怕能有十层楼高!佑俐也这样认为。 “王都的布局是以王宫为中心围了三道圆圈。” 阿什眯着眼睛像要看透往来如织的人潮。 “从外围向里是外壁町、中壁町、内壁町,再向里还有护城河、吊桥,然后是王宫的内部区域。” 想必那是极为壮观的景象,而眼前却只有蓝天,仿佛搬走巨型布景道具之后的舞台——佑俐想道。 “可能就是那座帐篷!” 阿什朝右方的帆布顶走去。佑俐催促碧空,小跑着紧紧跟上。 帐篷另外还有几座,伤员和医生的帐篷、物资堆积如山的帐篷、卫兵的执勤帐篷、拴着很多马匹的帐篷。 这里是靠近西门的外壁町,周围的房舍几乎都是商店——步行商业街?佑俐心想。有的店里还有人,仍然开着店门(虽说如此,这里并非在营业,商品全都被卫兵征用了),有的商店已经紧闭店门,还有的全家上阵把家什财产装上车赶紧逃离。到处是惊慌失措扭曲的面孔、而孔、面孔! 阿什前往的帐篷有很多人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其中也有士兵,但大半都是与阿什相同装束的男子。 “哎!怎么办啊?” 面对惴惴不安的阿久,阿什泰然自若地说: “恐怕得钻进城堡沉陷的地坑下,否则不会有什么进展。这里好像正在招募志愿兵呢!” “真的要去吗?” “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阿什伸手去撩帐篷门帘,此时门帘从里面撩起,走出一个蓄着络腮胡须的彪形大汉跟阿什撞个满怀,他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嗨呀!这不是‘灰头大汉’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你还在克鲁克捕猎恶鬼呢!” “别装糊涂啦,肥头大汉!” 阿什攥紧拳头嘭地敲了一下络腮胡须大汉的三道圈儿肚皮。 “你是大陆的头号顺风耳,不可能不知道这次的‘越狱’。你倒是去哪儿?干什么?” 肥头大汉也不捂肚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那可是生意上的秘密,跟你一样嘛!哦,对了,你要办手续可得趁早啊!大兵们全都吓得要死,说是下地坑搜索还不如填了坑逃走——” 肥头大汉的话语戛然而止,大脑袋扭向佑俐,他再次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然后晃眼似的眯起眼来。 “嗨呀!你准备得挺周到嘛!这孩子是‘奥尔喀斯特’呀!” “你说话还是那么冒失啊!”阿什回头隔着肩膀看看佑俐等人,“这家伙是我的同行,叫摩根,又脏又胖,但确实是个好人。” “这话我爱听。不过也没错儿,‘奥尔喀斯特’小姑娘,我可是个好人,只是太喜欢吃大鱼大肉了。” 佑俐向前一步颔首致意:“你好!你也是‘狼人’吧?” 摩根在嘴前竖起手指,亲和地向佑俐稍稍弯腰说:“这事儿要保密,我又不是这家伙那样的战士。” 阿什说要办手续进了帐篷,随即出来的两个男子拿着长长的绳索和长矛。他们漫不经心地倒手时,矛柄划过旁边佑俐的守护法衣下摆。 “哎哟!”摩根把手伸到佑俐腋下轻轻一提把她挪开,“好险!这么长的家伙乱晃什么?” “你是什么人?”藏在佑俐胸口的阿久把脸凑到摩根鼻尖上冒失地问道,“不要随便碰佑俐哦!” 受到唐突露面的小白鼠责骂,摩根毫无惊慌反倒满面喜色。 “我摸它一下可以吗?” 他向佑俐打个招呼就捏住脖颈把阿久提了起来。 “哇!你干什么?放开我!” “这倒挺好玩儿的!是小姑娘的同伴吧?这样的随从可是很少见呢!” “我运用魔法还不熟练,所以把它变成了小老鼠。” “没有的事儿!这家伙本来就是这副模样。” 他将阿久悬在空中,扫描似的上下打量。阿久愤怒地唧唧乱叫。 “这家伙是辞典吧?是那种啊呜嗯喀呜咿的辞典,好久不见真货啦!” 阿久白毛倒竖——“不要这样叫我!”看到佑俐满脸惶惑,摩根向她凑了过来,像要告诉她什么开心的秘密。 “所谓的啊呜嗯喀呜咿辞典吧,小姑娘,别名就是‘假冒辞典’,错误和空白很多,不能作为凭据。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它的用途。” “我不是——”阿久大叫起来,引起周围来往人们的惊诧和注意。 佑俐忍不住从摩根手中把阿久抢回。阿久迅速钻进佑俐的法衣下面。 “阿久是优秀的随从!” “可能吧!嗯!”摩根点点头,“我并非鄙视小白鼠君,而且,随从的价值是由徽标的功力决定的。” 这时,他那豪爽而亲和的面孔突然僵住并望着佑俐身后。佑俐心想,又怎么啦?慌忙回头一看,只见熙攘人群中出现了碧空的身影。他背靠关闭的店门,眺望的目光仰视空中,仿佛还在寻找 倏然消失的城堡。在往来士兵的粗野碰撞下他也只是摇晃几下,眼睛仍然仰望空中。 摩根不知为何死死盯着碧空,喉结骨碌地耸动一下,碧空似乎毫无觉察。 “那个——也是小姑娘的仆从?” “哪个?你是说碧空吗?” “那个也有名字吗?啊啊,是你给起的名字吧?那个是‘无名僧’嘛!” 无意之间被摩根牵着鼻子走的佑俐勃然大怒。怎么回事嘛,你这个人? “是的!碧空是我的仆从,他一直在保护我。你蔑称他那个那个的,太失礼了!因为碧空是人!” 摩根那毫不逊色于胡须的眉毛沮丧地耷拉下来。 “不,那个,是吧,你别生气!” 他畏畏缩缩,难为情地搓捏着手指说: “‘灰头大汉’——小姑娘称之为阿什的那家伙,那家伙也知道‘无名僧’吧?” “那当然。一直相伴来到这里的嘛!” 摩根压低了嗓音:“那家伙什么都没说吗?哦……什么都不说啊!”他嘀嘀咕咕地自问自答。 “另外,一路上是不是遇到有人问‘无名僧’一些奇怪的问题?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次轮到佑俐板起脸来。尽管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而迅速低下了头,却逃不过摩根的眼睛。 “啊啊,还是有点儿情况吧?” 他语调中流露出抚慰的善意,却深深刺痛了佑俐的心——那般刺痛的担忧涌上心头。 “阿什总是对碧空那么冷酷,根本不理睬他,而且叫我也别管他!” 佑俐把强烈的担忧变成了愤怒,反目盯住对方的大脸说: “摩根也是这样吗?你也蔑视‘无名僧’吗?” “哪能蔑视呢?他们是圣人嘛!” 佑俐瞪大了眼睛:“圣人?” “是啊!他们比我们要清纯、优秀,是这个世界中必要的存在。那是比‘英雄’都重要啦!” 摩根一本正经的样子,绝没有嘲弄佑俐的意思,而且大眼珠里隐含着悲伤的神情。 “可是,他不适合做仆从,至少不适合做小姑娘的随从。他们就不该离开‘无名之地’。” “碧空是被驱逐的——” 阿什从帐篷里出来,摩根撇开佑俐摇晃着肥大身躯跑过去,并抓住阿什的披风想把他拉到旁边。 “怎么了?”阿什瞪起眼睛。 “你搞什么搞?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嘛!” 摩根似乎害怕佑俐听到,但他本来嗓门就大,再加上心急火燎的,所以全被佑俐听在耳中。 “你说‘那种’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无名僧’嘛!” 阿什和摩根看着碧空,而碧空仍然窝窝囊囊地呆立在那里。 佑俐走近两人问道:“碧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阿什顿时怒容满面,摩根则用肥厚的手掌捂住眼睛。 “你们在说什么呢?碧空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他怎么像稻草人似的站在那里?” “他那是在装傻!” 摩根插嘴道:“不要这样、小姑娘,你问也没用,因为这小子明明知道,可他偏偏不说。”他捶了阿什肩膀一拳,“我不说难听话,但是如果无论如何都得下地坑的话,就在这里告别那个‘无名僧’吧!他不能一起去!” “你这才是多余的废话呢!”阿什冷冷地甩出一句,并无视摩根的存在转向佑俐,“听说地坑已变成了迷宫,入口只有一个。士兵们已经进去搜索施救了,可碰到的都是怪物和半怪的家伙,还没有救出一个正常人。也就是说,地坑下的状况极为复杂危险。” 还去吗,‘奥尔喀斯特’阁下? “我是肯定要去的!‘英雄’毫无疑问是被基利克的遗物吸引到此地。” 愤慨和恐惧使佑俐坚强起来:“我不去怎么办?只靠‘狼人’什么都做不了。” 阿什抿嘴一笑:“看来你准备得很充分嘛!阿久,你在吗?” 听到召唤,小白鼠从佑俐领口露出鼻头问:“干吗?” “现在去物色武器,你给找一把佑俐能用的锡杖,最好是含有玛尔芬德银的锡杖。你能辨认出来吧?” 阿什用戴皮手套的手猛然抓住慢吞吞爬出来的阿久,一边走向别的帐篷一边交待:“至于碧空,你可以跟他本人谈谈。如果那小子想去就带他去,如果不想去就留下,仅此而已。你再不要听这个胖子胡说八道了。” 别磨磨蹭蹭了,现在就出发!阿什大步流星地走了。 摩根又开始搓捏手指了。“我也明白自己说的都是多余的废话……” “你明白什么了?” 摩根摇摇头开始反问:“成为‘真器’的是小姑娘家的什么人?” “是——我哥哥。” “是吗?可悲啊!‘奥尔喀斯特’总是可悲呀!又都还是孩子。” 摩根说完把手搭在佑俐肩头推向碧空那边。 “你去跟他谈谈吧!事已至此,最好是继续你们此前的做法。嗯,阿什是正确的,就照那小子说的做吧!” 摩根并非只在口头表示悲哀,而是为了佑俐、为了碧空而由衷感到心痛。这种感觉传达给佑俐,所以使她恐惧起来。 “摩根,我……” “我要离开啦!我没有勇气下地坑。我还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摩根前屈着肥大身躯与佑俐四目相对,“无论地坑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小姑娘和你哥哥的罪过,并非出于罪恶的本性,也不能归咎于谁,而是命运。在这个‘圈子’的领域中生存的人,全都无法超脱循环在‘无名之地’的故事定数。” 所以你可以伤心哭泣,但不可以绝望! 摩根轻轻拍了拍佑俐的肩膀,旋即踪影全无。那么高大魁梧的人,转眼便像妖精一般消失了。 他毕竟是个“狼人”。“狼人”也是多种多样的,担负着各自的使命。 佑俐摁住被侧风翻卷的守护法衣下摆,穿过匆忙穿梭的人潮靠近碧空。他仍然瞪大眼睛,倒也不是对谁着迷到如醉如痴的地步,而像是变成了空洞的躯壳。这种比喻虽然有些怪异,但感觉确实如此。在他的外衣下是否真有人类的躯体?看着他那随风飘动的黑衣,佑俐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荒唐!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自己跟碧空都已经牵手多少次了! 可是—— “碧空!” 只是呼唤却没有反应,佑俐拉起碧空的手使劲摇晃,可他的眼睛却仍然望着空中,只有身体在晃动。 “碧空!碧空!打起精神来!你怎么啦?” 佑俐生气了,嗓音变得嘶哑。从一字排开的帐篷的更深处,或许就是原来王宫所在地段,传来了人群的呐喊声,既像哀嚎又像怒吼。 碧空幡然觉醒,注意到面前的佑俐。他那紫色的瞳眸已经干涸,睫毛上落了尘土。 “佑俐大人!” 喊出一声之后他又恢复到原来的碧空了。他眨眨眼睛,泪水浸润了眼眸。 担忧与释然交织涌出,佑俐感到膝头有些发软。 “我们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我,说实话有点儿害怕,不不、是害怕得不得了!” 碧空无力地耷拉着双臂,身体晃动了一下。佑俐握着他的手,向他讲明现在就要进入地坑。 “碧空,怎么样?你也一起去吗?” 碧空没有立即回答。他歪歪脑袋,身体又晃动了一下,努力站稳之后,他把脸扭向一直倚靠着的两扇细条拼木的、非常结实的门板。 “这里本来是一家菜店。” 商店正 面的窗户全部破碎,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关闭的正门也变了形而没有关严。虽然撑起了遮阳篷,但篷布早已刮破飞走只剩下框架,招牌可能也被刮走或摧毁,佑俐找不到这家商店的名字。 “我们到达这里时店主正在关门,并把所有的东西装箱准备运走。” 单调的窃窃私语声。 “店主一边收拾一边诚心祈祷,反复多次地诵念祈祷,祈求神明保佑。” 碧空单手轻触门板。 “我——知道那些祈祷,我听到过那些祈祷。” 佑俐也上前一步与他并排触摸商店门板,也许做出同样动作就可以感同身受。 碧空慢慢地转动脑袋,终于注视着佑俐。 “佑俐大人、我认识这座城市,我认识王都埃尔米瓜德,我还记得它的风貌,了解这里人们的生活。直到今早还耸立在这里——耸立在街市上方的城堡雄姿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想起来了! 强风劲吹,沾满混杂垃圾和焦臭尘土的黑衣贴在碧空那清瘦的躯体上显现出身体轮廓,简直干瘦如柴。然而他还有肩膀、还有胸膛、还有双腿。碧空明明近在咫尺,可佑俐却感到他渐渐远离而去,感到碧空体内的真实碧空一步步地逃离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离奇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竟如此真切,真切得令她浑身发颤。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佑俐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说道,“在成为‘无名僧’之前,你也许是黑特兰人呢!你可能就住在王都!所以,那段记忆可能正在逐步恢复呢!” 是的!碧空已经不是“无名僧”了,他切切实实地正在找回自己作为人类的“个体”,这即将成为确切的事实。 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时,拉特尔医生不是也对碧空说过吗?你的孽债已经一笔勾销。 然而佑俐心中却十分郁闷。碧空恢复了记忆——本来应该是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为什么首先产生了忐忑不安的感觉。 因为摩根说出了那样匪夷所思的话语,因为碧空显现出胆战心惊的神情。 为了把胸中块垒吐出并消除掉,佑俐铿锵有力地说: “碧空,你已经恢复到正常人了!” “那是因为佑俐大人指定我当仆从的缘故吗?” 碧空耷拉着脑袋,眼睛仍然无神地望着地面嘟囔道。 “是啊!因为你一直跟随我,保护我啊!” “我什么都没做。”有气无力的语调,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不,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情嘛!我全都记着呢!” 佑俐向碧空伸出手去说:“走吧!或者,你从此不再跟我走啦?” 碧空抬眼看看佑俐的手,他的胳膊仍然无力地耷拉着。然后他再次战战兢兢地抬眼看看佑俐。 “佑俐大人,我很害怕。”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要怕!”铿锵有力地回应了碧空,佑俐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侧风吹入心中,产生了将两人扯开的拉力。 不行!那不行! “我是‘奥尔喀斯特’!我跟你在一起啊!碧空,你什么都不要怕!” 佑俐斩钉截铁地宣告,并且果断地抓住碧空的手。冰凉得令人恐惧!那种冰凉感觉直透佑俐心底。疑问、疑惑、谜团,一切都铭心刻骨。肥胖而博学的摩根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不允许碧空一起下地坑?他为什么抓住阿什那般责难?为什么不允许这样做? 身后响起靴钉相碰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阿什,阿久趴在他肩头。阿什背着脏污的布袋,拿着脏污的银灰色手杖,背上的布袋口还露出几把金属武器和工具之类。 “这是你的锡杖!”他把银灰色手杖往佑俐面前一戳。那手杖款式平实无奇,只在顶端安了个球体。佑俐反射性地伸手接过来,沉甸甸的。 “用徽标为它祝福!” 佑俐顺从地把手掌贴在额头,并用那只手掌再次握住银杖。这时,从佑俐手掌接触的部位开始,银灰色变成了银白色,白光向两端弥漫开去。与此同时,银杖的重量像蒸发般地消失,变得比羽毛还轻。这样一来,连佑俐都能单手舞弄了。当她玩了个花式并托在面前时,顶端球体赫然生辉。 阿什挪动脚步与碧空面对面,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碧空放开佑俐的手,紫色瞳眸仍然那样空虚。不过,碧空的神情像是已经做好某种心理准备,他仰望着颀长身材的阿什。 “你也一起来吗?” 听到发问,碧空嘴角颤抖了一下。 “下了地坑就能获得答案——你开始隐约感到疑问的答案。”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说出来嘛!佑俐正要呐喊,阿久跳上她的头顶。 “烦死了!赶快走吧!”阿久胡乱拽住佑俐的头发,脚下又踹又蹬。 疼疼疼疼!“阿久真坏!你等一下嘛!我——” “再这样磨磨蹭蹭吵闹下去,我就撇下你走了!” 这是什么事儿嘛!阿久居然发出了哭腔。小白鼠的泪珠,像针头那么小的泪珠。 “走吧!”碧空走近阿什,“请带我去吧!我必须去!” 碧空用坚定的口吻说完回头看看佑俐,随即莞尔一笑。 “佑俐大人,走吧!也许正像佑俐大人所说,我曾经是黑特兰人。通过陪伴佑俐大人,我逐渐地找回了过去,即将恢复为正常人。既然如此,我绝不能止步不前!” 他的笑容,他的豁达,就像骑车摔倒却忍痛爬起并强装笑脸向妈妈说我没事儿的小男孩。既然如此,我也……是的,我也必须笑着对你说,你真坚强!真坚强! “下地坑的人口在这边!” 阿什急速转身,朝刚才搜索队模样的士兵和男子们开拔的方向走去。佑俐一瞬间畏缩不前,可碧空却先向阿什追去,仍然低眉顺眼,一手握拳一手按住黑衣胸襟。 “阿久,你有伤心事儿?” 阿久似乎不想让佑俐看到自己的脸,固执地紧紧贴在佑俐头顶。佑俐轻轻地摸摸它。 “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呗!你也别哭了。” 稍停片刻阿久小声说: “对不起,我没有伤心,而是羞愧难当。说我是假冒辞典也——” “那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知识嘛!” 穿过帐篷群落之间,一行人很快来到向王都中心延伸的、方砖铺就的都城大道。 在这里看到的情景令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想掐脸证实自己并非在做梦。 准会有人把这当作噩梦,还会有人发出哂笑。佑俐既非前者亦非后者,而是瞠目结舌看得发呆。 在离一行人只有十米之处,都城大道整整齐齐地消失了。路面崩塌陷落,但断面呈现有棱有角的直线,简直就像被巨型神手比着尺子折断了一般。消失的当然不只是路面,前方那座曾经威风八面的城堡也难觅踪迹,只剩下背后空旷得令人惊诧不已的蓝天。 “佑俐大人,您能看得到吗?”碧空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路边断裂处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佑俐看得十分清楚:七色光像渗水般弥漫升腾,拉起一道稀薄的幕帘宛如彩虹。 “路面就从那里向地下折陷了,”阿什边走边说,“打前站的士兵回来说,已经不必担心路面会继续塌陷,城堡整体陷入地下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佑俐从恍惚中清醒,闭上半张着的嘴巴并调整了呼吸。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下去看看就明白了。” 靠近彩虹幕帘时才发现走下地坑既不需要绳索也不需要梯子 ,尽管折陷的断口是笔直一条线,而道路却是层层曲折向地下延伸并划出舒缓的螺旋状。路上各处有哨兵把守,有的士兵负伤蹲下,有的士兵惶恐不安地聚拢在一起。 螺旋的终点,吞噬了城堡的地下黑暗在迎候他们。规模巨大的地裂缝清晰地剥露出地层结构,显示出地面错移陷落的景象。 而且还有一点! “那可是基利克家族的徽标啊!” 围绕地下大迷宫入口的地层断面浮现出一幅图案、瓦砾和沙石交混所描绘的图案,曾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肖像画上看到过。 佑俐走到入口处,阿久在她肩头站立起来。 “戴克斯特勒伯爵家族的徽标……” “嗯,是的!” 这时,手中锡杖的顶端球体发光了。仿佛与之呼应,围绕入口的戴克斯特勒伯爵家族徽标闪出亮光,接着连佑俐额头上的徽标都开始闪光了。 匪夷所思的闪光三重奏在数秒之后停止,停止时三方也都同步。 紧接着一个声音传人佑俐耳中,遥远而难以捕捉来源的微弱声音,但也是不可能听错的声音。 ——友理子! 佑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无论叫喊、欢呼、哀鸣全都发不出声来,只是感到心潮汹涌澎湃。 那是哥哥的声音!他在呼唤我! “哥哥!” 喊声发出来了。佑俐向地下迷宫的人口奔去,还没有跑到跟前就被后面猛地抓住法衣领子提了起来,双腿在空中踢蹬。 “放开嘛!放开!” 哥哥在呼唤我!哥哥在等我! “你不要听那种声音!” 这是阿什。他把不停闹腾的佑俐抛向身后,碧空伸手接住了佑俐。 “你要是被那种声音乱了方寸,就会失去下地坑的资格!” 佑俐推开碧空站稳了身体,随即屏住呼吸全力向阿什撞去。她双手握拳捶打阿什,并且抬脚猛踢阿什,还咬牙切齿、唾沫飞溅地破口大骂。 “闪开!你给我闪开!你说什么呢,大言不惭!资格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 阿什保持沉默,既不招架也不制止。但是当佑俐横冲直撞时,他又抓住佑俐的衣领朝碧空抛去。愤怒的佑俐再次反攻,于是,她再次被阿什抓住抛开。就这样傻乎乎地反复了几次,佑俐终于喘着粗气、双腿瘫软地一屁股坐在碧空的臂弯里。 “那种叫声我早就听到了!” 眼前矗立的阿什与其说是无法超越的铜墙铁壁,莫如说是出鞘的利剑,他是割裂佑俐心灵的利剑。浑身血涌上头的佑俐没有注意到阿什眼神的忧郁,只是满怀一切愤怒和抗拒反瞪着阿什。 “是在街道时——开始的吗?” 这是阿久在发问。即使在佑俐被多次抛开的时候,它仍然紧紧抓住佑俐不曾离开。 “你也听到了吗?但那不会是大树的声音,传进你耳中的是——” 基利克的声音! 佑俐终于醒悟过来,喘着粗气抓住碧空的手站起身来。是的,在我们沿着街道向王都进发时,阿什曾多次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那时他就已经听到基利克的呼唤了吗? “不管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次,那都是毫无意义的。” 阿什把背上的布袋换了个位置,转身朝向地坑入口。 “那只是欺骗,只是幻听而已。那是‘黄衣王’为了迷惑我们追踪者的眼睛而设下的圈套。” “可是,那就是哥哥的声音嘛!”佑俐颤抖着反驳道。 阿什仍然背对佑俐怒吼般地笑了笑: “听听!再没有比刚才更幼稚、更不靠谱、更软弱的话了!” 那正是他的目的所在——阿什回头注视着佑俐说道。 “想要把你从一个得到徽标功力的‘奥尔喀斯特’变回到柔弱的平凡女孩,最有效的就是用你哥哥的声音来蛊惑你。所以,‘黄衣王,——伟大‘英雄’的负能量才这样对你施加影响!” 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甚至,给心灵加上封盖! “只有徽标的神力可以相信,我以前重复过无数次失败才学到这一点。所以我有资格对你下命令,‘奥尔喀斯特’小姑娘!” 他的话语确实盛气凌人,但语气中却充满了痛苦。 “我曾亲耳数十次、数百次地听到过基利克的声音,听到她的呼唤和求救声,并周游四方寻找那家伙。可是发声的地方却没有他,基利克已经不存在了。” 你哥哥,也已经不存在了! “时光如箭只会持续直行,绝对不可能倒退。已经发生了的事件,任何人都不可能颠倒过来。那是无法挽回的,佑俐!” 佑俐目不转睛地反视阿什的黑色瞳眸突然意识到,阿什用“奥尔喀斯特”这个称呼叫她这可是第一次。 “故事就拥有这种骗人相信时间可以倒退、事件可以颠倒的魔力,它的道理就是‘圈子’的道理。它美丽温馨,有时也与人心的真实相通,然而,那并不是事实。正因为如此,讲述‘圈子’道理的‘编织者’们才被称作‘咎人’。” 死者不会复生——阿什说着单手按住腰间宝剑。 “前方没有基利克,也没有你哥哥。‘真器’已被耗用,它的生命已断绝,出现的只是幻影。如果你不能清醒地认识它、摒弃它并下决心完成‘奥尔喀斯特’的使命,那你最好就此退出。徽标也会容许你。” 仿佛在印证阿什的话语,佑俐额头上的徽标倏然闪亮并隐隐刺痛用手指摸摸,徽标的线条就像挠肿了似的高出一截。好像在说,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现在我就离开你的额头飞向空中。 佑俐肩头上有阿久柔柔的体温,还有碧空支撑她的臂膀。 佑俐指尖用力把额头徽标摁了回去,闪光停止,额头恢复了原先的平滑。 “友理子——”直接传人耳膜深处、心灵深处的呼唤再一次响起,但是佑俐紧闭嘴巴,靠自己的双脚牢牢站稳了身体。 “我不退出!我是‘奥尔喀斯特’!我要去和‘英雄’决战!” 随后,佑俐掀动守护法衣迈出步伐。 第十三章 再会 切莫慌乱!世界就要变样了! 在一行人踏人地坑的同时,阿什发出了尖锐的警告。跨越界限的那一瞬间,佑俐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她立刻领悟到阿什警告的意义。 这里就是地面以下?这里就是地裂缝内部?不会吧?怎么看都—— “这是在城堡里面吧?” 佑俐等人就站在石墙环绕的八角形大厅中央,回头环顾周围却找不到刚刚通过的人口。从大厅向四方延伸出几条通道,正面角落里有一座带扶手的半圆形舞台。虽说是舞台,高度却有五层楼那么高,左右都有台阶连通。 这座大厅的天花板更高,头部必须完全后仰才能看到。天花板也是八角形,中央浮现出金银与黑曜石拼装的巨大马赛克图案。 “那是现任国王哈芭因二世的徽标!” 阿什仰望天花板说道。他呼出的气息雪白,这里严寒彻骨。 “黑特兰国的王族有兄弟相争的历史,有关情况你还记得吧?所以,王族的徽标也不只是一个。” 大厅墙壁上无数个烛台排列在令人眩晕的高处,蜡烛火苗摇曳着照亮了大厅内部。正面舞台上也安放了一对巨大的烛台,照亮了舞台后墙上的浮雕。不,不只是浮雕。 “这里有人呢!”阿什踏上通向舞台的台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国王的房间接见室。” 他的靴钉敲击着石阶,佑俐紧随其后和碧空拉着手登上台阶。 “原本位于王宫中心的宝座,却被撇在这里丢人现眼。” 在舞台上面,背靠浮雕安放着一把石造宝座,上面还搭着一袭厚实的披风。 “谁?” 面对宝座,倚靠半圆形扶手,瘫坐着一个身穿银质铠甲的骑士。在他膝边扔着巨大的双刃宝剑——剑柄上还带着一只胳膊! 穿铠甲的骑士是独臂!蜡烛光照之下,飞溅的血迹呈现黑紫色。血迹几乎全都凝固了,但血泊仍然发黏。 阿什蹲在骑士身旁。 “我是搜索队员,城堡里的人们怎么样了?” 在近处察看,骑士铠甲上还有精雕细刻的图案,剑柄装饰也很漂亮。他一定是个身份较高的骑士。 “全都死了。” 骑士勉强维持着呼吸。他不仅胳膊受伤,面部也已血肉模糊,而且不是刀剑或矛枪的创伤,就连铠甲的躯干部,都有深深的划痕,像是獠牙利爪抓挠撕扯所致。 “也可能还活着就……已被黑暗吞噬,变成了怪物。” 他每挤出一句话,都仿佛是在吐出残剩无几的生命。 “你不能再说话了!” 佑俐和碧空想让骑士躺下,但他用那只独臂不耐烦地挡开了。这时他们发现,骑士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 “城堡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由于邪恶的魔法……房间全都错乱,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我们原本蒙着眼睛也能到处走,可现在却连出口都找不到。” 骑士痛苦地喘着粗气,把脸转向宝座的方向。 “国王——就在那里。如果能办到的话,你们把他带出去。” 佑俐吃惊地倒退一步——本来以为那里只放着披风。 阿什几乎毕恭毕敬地掀起披风下摆,那上面镶有精美的刺绣和宝石。披风被血染红,还有很多破口。 这时,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准确地说是臂骨,表面还粘连着枯槁的皮肤残片。 阿什毫不动容地掀起披风,一具骸骨出现了。在脖子周围,还留着一根纤细的蕾斯领饰。佑俐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直接袭击了国王所在的房间。” 骑士痛苦地嘟囔道,阿什点点头。 “当我们赶到时,国王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没有王冠?” “王冠被抢走了。” 阿什再次点点头,然后继续询问: “你是近卫军的骑士吗?” “第三……小队。队长说不定……不,他一定还活着!你们如果见到队长的话……” “你先告诉我,这座城堡在什么地方应该隐藏着基利克的遗物或遗体的一部分。近卫队的骑士本该知道那个地方,因为那是警卫的目标。” 听到基利克的名字,满面血污的骑士露出强烈厌恶的神情。 “你说什么?基利克?‘那个’就叫基利克吗?” “袭击国王的你所看到的‘那个’,是什么形状?” 骑士剩下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形状?……没有形状。‘那个’就像邪恶风暴一样袭来。黑色的影子……裹挟着血腥气。” “‘那个’说了些什么吗?” 骑士无力地摇摇头。 “没有……说话。” 阿什看看哈芭因二世的骸骨,漫不经心地把披风重新盖上。 “只有国王知道遗物所在的地点吧,所以基利克才最先袭击国网,夺走了他的智慧和记忆。” 看来只有继续前进别无选择——阿什站起身来。 佑俐十分惊讶地问:“这个人就这样不管了吗?连国王都……” “他已经没救了!”阿什朝台阶走去。 “而且,这位骑士也不想让我碰他吧,我是殡葬工嘛!” 佑俐的手就放在骑士穿铠甲的肩头,所以能够感受到他激烈的颤抖。 “什么?”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快要瞪出来了。 “你是殡葬工?你用怪物毒血污染过的手动了我、动了国王吗?” 佑俐按住想要起身的骑士,赶紧把手掌贴在额头徽标上想给骑士疗伤。这时,骑士挣扎着推开了佑俐。 “你还是个孩子嘛!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你别动!” “你也是讨厌的殡葬工的同伙吗?既然如此……” 骑士为了护卫宝座不被佑俐侵犯,扭曲着嘴角开始向那边爬行。 “不许……靠近国王……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 就在这时,阿久“唧”地发出警告:“佑俐,小心偷袭!” 佑俐猛地抬头,身旁的碧空也拉开了架势,两人环视周围。这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贴在脸上针扎般地疼。 “在天花板上!”阿久喊道。 “你们两人!”阿什在台阶下面喊道,“赶快藏到宝座后面去!” 佑俐不服从指令,而是抓住半圆形扶手探出身去仰望天花板,阿什也瞪着头顶上方。 王族徽标开始剥落了,黑色的部分、银色的部分、金色的部分,一点点地剥离变成了尘埃脱落,又变成纤细的龙卷风在空中扭曲翻卷,然后,散开还原为尘埃—— 接二连三地变换姿态,黑色尘埃演变成长着双翅的大鸟,一只与佑俐差不多大的鸟。不,或许应该称之为翼龙?它咬合尖锐的长喙发出咔嚓的响声。一只、两只、三只,数量在不断增加。 金银尘埃就直接变成了金蛇和银蛇,确实是蛇,只能称之为蛇。不过,也不对,因为它们长有臂膀!——与身长基本相等的臂膀,前端生出尖如矛锋的三趾爪。那些蛇的臂膀纠结在一起,爪与爪相撞迸出火星。 阿什双手执剑拉开架式,金银黑各色怪物就像看到了信号,一齐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吼叫着俯冲下来。 “碧空,你保护骑士!”佑俐准备好了锡杖。 阿久钻进守护法衣领口,随即开始诵念咒语。 “佑俐,旋转锡杖!” 佑俐依法操练,空中出现一轮半透明的光盘。 “这是魔法盾牌,快抓住它!” 佑 俐右手执杖、左手执盾,开始迎击俯冲下来的怪物们。锡杖顶端的球体发出耀眼的光芒,怪物在炫目的辉光中,打着转转坠落下去。佑俐挥舞锡杖横扫怪物,金银蛇的腿爪滑稽地四分五裂,蛇身断成两截并还原为尘埃。 阿久跑上佑俐头顶喊道:“佑俐,别把我摔下去哦!” 阿久用后腿站立起来,一边诵念咒语一边快速旋转起来,并且甩动长长的尾巴,末端射出豆粒大的光弹击中怪物。怪物们的吼叫声中开始出现恼怒和痛苦的哀嚎。 阿什站在大厅中央双手挥舞宝剑,把扑过来的怪物们砍倒在地。怪物们的尘埃像雾霭一般弥漫在他的周围,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身影。 “啊!我晕!”阿久滚落到佑俐的肩头。 这时一只黑色翼龙猛扑过来,佑俐将锡杖突刺过去。眼前情景令佑俐大吃一惊——翼龙没有眼睛!岂止如此,就连像样的面孔都没有,浑如金属制造的三角锥体。那三角锥体大张巨口吞下锡杖,锡杖在其腹内炸裂开来。 “哇噻,好恶心!”阿久呸呸地吐着唾沫跳上佑俐头顶。 碧空正展开肢体保护着重伤的骑士。 “佑俐,朝这边挥杖!喂,碧空,你把盾牌拿好嘛!” 碧空用双手抓住面前出现的半透明盾牌并竖在身体前面。骑士倒伏在地板上,即使这样,他仍然伸展单臂去抓住剑柄。扑上来的金色蛇怪被碧空的盾牌反弹出去,随即发出金属噪声摔向宝座。 “把宝剑……把我的宝剑……” 在碧空被怪物吸引了注意力的空当,骑士终于抓住了剑柄。此时,黑色翅膀朝着他的背部俯冲下来。 “危险!”碧空扔掉盾牌,将身体扑在骑士身上。 “碧空!” 刹那间发生的事情,佑俐根本来不及反应。在她刚刚端起锡杖时,可怕的三角锥已从正面击中了碧空。 佑俐大声尖叫,连续地尖叫。可碧空却没事儿!怪物穿过了碧空,穿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碧空了吸入体内。 佑俐猛地摇摇头,一时沉默无语。 碧空发现佑俐并把脸扭过来,他的眼眸里又失去了神采。 “把盾牌拿起来,碧空!”阿久喊道,“快,快!快拿好!” 独臂骑士仍然抓着宝剑,直把头扭过去看着碧空。他的侧脸,眼睛瞪得快要爆裂了。 “你,你是什么人?” 真可恨!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佑俐听到了。而且,他居然要躲开护卫他的碧空向后退。他用尽伤残身体所剩无几的气力改换姿势,并把剑锋指向碧空! “你们是……” 恐惧和憎恶扭曲了他的面孔,嗓音嘶哑几乎要呕吐的样子。 “什么人?是‘那个’的同伙吗?” “我们……”佑俐一边击落冲过来的怪物一边大声呼喊。 “不是什么可恶之人!” 响应佑俐的激情,锡杖顶端强烈闪光并漫射开来,圆圆地鼓成白色光球,立刻吞没了佑俐,吞没了阿久,吞没了碧空,随即滑下台阶,来到大厅中的阿什跟前。 阿什的兽皮披风肩头部位开始哧啦哧啦冒起烟来,他举手挡住亮光护住面部并大声呼喊: “佑俐,闭上眼睛!都趴下!”并朝安放宝座的舞台跑来。 白色光球在八角形大厅地板的所有角落铺开,并开始沿着墙壁爬向天花板,其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给。光芒与能量将一切包裹起来,清晰地映出其本来面目并吞噬了进去。 光球升至天花板徽标处,徽标即从内部发出闪光,一瞬之间轰然爆炸。 王族徽标化为尘埃,空中乱舞的怪物们也同时化为灰烬,随即在光芒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佑俐被爆炸的气浪掀倒坐了个屁股蹲儿,但她仍旧按照阿什的指令紧紧地闭着眼睛,怪物们的叫喊声在闭上眼睛之后变得与此前有所不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那不是人类的喊声吗?不是人类由于痛苦、悲伤、愤怒和恐惧而发出的哭喊声吗? “那是人的叫喊声啊!” 佑俐也不由自主地发出喊声并睁开了眼睛。一片雪亮!所有物体都在闪光! 猛然跃起的阿什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佑俐的眼睛,随即粗鲁地把她向后拉倒,并用披风把全身包裹起来。旋即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大厅地板剧烈震动并响起了更尖厉的哀嚎声。 怪物们逐渐消失—— 过程短暂,但佑俐似曾一度昏迷。当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身后的阿什搂着,腿脚伸直在坚硬的石地板上,捂着眼睛的手已经放开了。 “干得好!”他砰地敲了一下佑俐的脑袋。 大厅已经恢复了宁静,照亮墙面的蜡烛已有大半熄灭。墙上沾满了白灰似的粉尘,烧焦毁坏的烛台散落在八角形地板上。 佑俐仍然背靠阿什仰望天花板,王族徽标消失了。天花板破损坍塌,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夜幕。可是,大厅中却保持明亮。 光源就是佑俐的额头,“奥尔喀斯特”的徽标放射着光芒。它与蜡烛、松明以及探照灯全然不同,只要有它存在,一切都可以被温暖的光芒照亮。 “你没事儿吧,佑俐?”阿久不知为何从阿什怀中登场了,“碧空也能醒转过来吗?” 碧空就在佑俐身后,像胎儿似的蜷身倒在地板上,近旁就是骑士那把宝剑。可是,手握宝剑的独臂和骑士的身影却统统消失了。 “那是被净化了!”阿什说道,“你瞧!哈芭因二世也消失了。” 宝座上只剩下了披风。 “碧空,你没事儿吧?哪儿受伤了吗?让我看看!” 摸摸他的肩膀,火星四溅,佑俐也大吃一惊。碧空趴着向后退去,背部紧紧地贴在石墙上,双眼圆睁,那双紫色瞳眸中充满了骇人的惊惧神色,甚至能吞没佑俐的喊声。 “我——做错什么了吗?” 碧空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碧空,你怎么了?” 惊悚的感觉传递过来,她咽喉干得像着了火。 阿什站起身来,把披风推到后背来到佑俐身旁。 碧空仍然瞪着眼睛瘫软在地板上,嘴角开始瑟瑟发抖。 “我、我……” “你怎么了?”阿什问道,嗓音犹如其爱刀一般尖锐。 “在刚才的亮光中,你看到了什么?” 碧空没有眨眼,而是在那紫色瞳眸中有什么东西在骨碌骨碌地转动并连续地闪烁消失。那是某种影像,是碧空心中的影像,微乎其微使佑俐难以看清。 突然,保持沉默的碧空握紧拳头开始捶打自己的胸膛。嗵地一下,嗵地又一下,表情却无任何变化。他仿佛裁虐自己似的连续捶打着,同时把头撞向身后的墙壁。 “我、我……” 佑俐于心不忍,抓住了他的手腕,而这次却没有迸出火星,碧空的手腕已经凉透。 “——没什么!” 快要哭出来似的微弱嗓音。碧空轻轻地、仿佛触摸易碎物品似的掰开佑俐的手推了回去。 然后他向阿什发问:“还要继续前进,是吗?走吧!” 阿什默默点头并转过身去,碧空扶着墙壁站起来,把手揣在怀里做出抚摸的动作,似乎在强忍胸中的痛楚。 与阿什不同,佑俐、阿久和碧空都不了解王宫,这反倒是一种幸运,城堡的变动就是如此之大,结构和布局错乱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房间不仅离开了原先的位置,而且跟不该相连的房间连结起来,就像有一只巨手搅乱了城堡内部,丝毫不顾上下左右的关联性而粗暴地改动了排列组合。 随处可见 极不自然的落差,还有环绕一周又返回原处的、毫无存在意义的回廊,而且,几乎在所有的场所都会遇到魔怪。经过千百次搏杀,佑俐已经能够对锡杖运用自如,并切实感到额头徽标的超强功力。 看到正常人的机会远比遭遇怪物的机会稀少,能够看到尚有气息的人就更为困难。他们几乎都是身穿铠甲的骑士,偶尔也能遇到穿官服的官员以及穿长裙的女性。 佑俐发现躺倒的人就立刻上前诊脉,似乎仍有微弱的呼吸但却难以唤醒。她想用徽标抢救,阿什制止她说算了吧,没救了。这种情况多次出现,当她踏入房间消灭魔怪并定神环顾周围时,总能看到已然断气的惨烈形象。 “基利克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呢?” 佑俐的呼吸愈发地急促起来。这并非由于连续作战,而是因为义愤填膺以及不断膨胀的疑团。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亲手屠杀众人,再把死者变成魔怪让追捕者猎杀。 “这就是战争嘛!”阿什率先前行,头也不回地扔出一句。 “顺便说一句,这可不能怪罪基利克,这是‘黄衣王’干的勾当。” “可是,刚才的‘黄衣王’,其核心总该是基利克吧?” 听到佑俐责问的语调,阿什甩出具有讽刺性的话语: “你哥哥也在里面!” “这里应该有比我们先到的搜索队吧?怎么看不见呢?”阿久尖声尖气地说道,似乎想岔开话题,“他们是不是跑到前面去了?” “前面是哪面?” 一行人来到通道尽头的房间里,天花板虽然也很高,却没有宝座大厅高。周围墙壁冷冰冰、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踏脚之处,只有右边墙壁最上端有一道窄缝。可是怎样才能爬到哪里去呢? 这个房间的地板上散落着魔怪的残骸,看不到人的尸体或残骸,这应该表明先头部队在这里进行过战斗并胜利前进了。 “我们又得原路返回了!” 佑俐叹气时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唤,一行人惊讶地环视周围。 “这里……有人?” 那声音是从墙顶窄缝中传来的! “我们是搜索队员!”阿什仰头喊道,“我们被高墙挡住过不去了,你是怎么进去的?” 没有立即应答,佑俐判断,可能是因为虚弱的缘故。必须赶快处置伤情!赶快、赶快! “这堵墙……是魔法墙!” 阿什闻声用拳头轻敲墙壁并回头看看佑俐。 “砸墙!” 佑俐把贴过徽标的手掌朝向墙壁,眼前耸立的灰色高墙仿佛海市蜃楼般瞬间消失。 视野扩展开来,佑俐屏息愕然,阿久紧紧抓住佑俐后脖颈的头发,就连阿什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一瞬之间,他们产生了错觉,仿佛又回到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或莫如说有着几分肃穆的瓦砾山。宽敞的房间,也是高高的天花板,瓦砾堆到顶端。 仰头望去,瓦砾山顶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那是王冠!”眼尖的阿什说道,“哈芭因二世的王冠!” 发出虚弱呻唤的人伸着腿脚倒在瓦砾山脚,他不是骑士而是穿着酷似阿什装束的黑发年轻人。他的披风撕破了,腹部奇怪地瘪下去并流着血。 佑俐跑到他的跟前,年轻人惨不忍睹地扭曲着嘴角向她笑笑。 “小不点儿,你是魔导士吗?你好厉害啊!我的搭档都对这堵墙束手无策。” “你别动!我这就给你治伤。” 佑俐蹲下一看,发现他那长靴包裹着的单腿膝部快要断掉了。 “看到敌人的模样了吗?” 阿什眼角瞥着不知从何处下手而狼狈不堪的佑俐问道。 “没看到。” 那个怪物,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年轻人说道: “朝下面去了。”他颤抖的手指向瓦砾山,“这些瓦砾,就是那个怪物……吃掉了城堡后……吐出来的……残渣样的东西。” 阿什绕着瓦砾山说:“原来如此!这里面是空的,从这里可以下去。” 无论佑俐怎样用徽标抵住伤口,年轻人仍然无法止血。一处伤口封住后,又出现了新的伤口。 “小不点儿……别弄了,没用!” “行了!你别说话!” “你也是殡葬工吧!”年轻人向阿什问道。阿什点点头。 “我的搭档——名叫纳格的魔导士,被刚才那堵魔法墙断绝了退路,他只能向前冲,单枪匹马地下去了。’ 年轻人又做出惨不忍睹的笑容。 “你们……如果也要前去的话——请救救他!” “我答应了!”阿什简短地说道,“其他还有谁下去了?” “骑士们!” 年轻人嗓音嘶哑地说道。随着剧烈的咳嗽,混杂了血迹的唾沫四处飞溅。 “警卫一团……下去了。我们是第二拨。” 目前,还没有任何人返回。 “阿什,别让这个人说话!”佑俐呼喊道。 年轻人把佑俐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手指已经折断,几片指甲也剥落了。年轻人的眼睛仍然注视着阿什。 “千万……小心!” 我、听到那个怪物的声音了。看不到身影,它在向我搭话。 “那是个……孩子的声音,男孩儿。” 佑俐浑身僵住了。 “就像、这个小不点儿的……男孩。” 年轻人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头部无力地歪倒。 “我想起……兄弟来了。” 阿什走过来单膝跪在年轻人身边问:“它跟你说什么了?” 年轻人用尽最后的气力转向阿什,翕动嘴唇时嘴角流出了鲜血。 “他……笑了。” 很开心地笑了。 “他说……要净化这个世界。” 他要祛除肮脏东西! “所以,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年轻人的下巴突然无力地松垂下来。佑俐也能看得出来,年轻人仍然睁大的眼睛深处生命已经消失。 佑俐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她无计可施,浑身颤抖不已。 “那是我哥哥!”佑俐脱口而出,话语中也渗着血,她的心已经破碎。 “那是哥哥的声音!‘黄衣王’在用哥哥的声音说话!” 佑俐全身晃动,随即用双手撑住地板。当她开始放声大哭时,阿久紧紧贴在她的头顶尖声叫喊:“佑俐,不能哭!不许哭!快,站起来!” 阿久猛拽佑俐的头发,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她擦掉眼泪站起身来,用手多次拍打自己的脸颊。她抬起脸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即使这样,她也看见了瘦高幽鬼模样的阿什和身穿黑衣的碧空。 若在往常,这种场合最先跑过来的应该是碧空。可这次怎么回事儿呢?他战战兢兢地蜷身缩脖,把黑衣前襟合拢起来望着佑俐。视线相遇只在一瞬之间,碧空就逃避似的低下了头。 阿什从肩头取下脏兮兮的布袋并取出一卷绳索发话了: “你参加过悬崖速降吗?” “没有啊?那种把戏!”佑俐哼哼唧唧地回答。 “比攀岩轻松!”他随即补充了一句,“你把这小子的眼皮合上。” 瓦砾山内部有岩石和沙砾的台阶,由于某种外力的反复作用造成了多层地裂缝,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落差重叠的台阶,有的落差竟超过了佑俐的身高。 伸手不见五指!极度危险!必须把双手空出来,所以阿什和碧空都扔掉了松明,只有佑俐的额头徽标发光照明 ,就像是戴了一顶灯帽。佑俐一转身,背后顿时被黑幕吞没,连上下都难以分辨了。 持续的极度紧张,眼泪已经干涸。佑俐在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时想到,心潮的剧烈起伏也是由于这种重度劳累所致。 即使如此,心灵的创伤仍在渗血。一因听到了哥哥的声音,二因碧空态度的急剧转变。 此前碧空总是挨着肘边跟着她,现在却必须不时地四下寻找。他沉默寡言却是切实的存在。现在,碧空似乎在竭力地消除这种存在感,似乎在躲避佑俐的视线。 ——你在刚才的闪光中,看到了什么? 对于阿什的发问,碧空欲答又止,好像在责难自己似的连续捶打胸膛并快要哭出来,他只是催促大家继续前进。 碧空,你在徽标的闪光中看到了什么?难道——是你看到的‘那个’强迫你离开我吗? 如果是,“那个”又是什么呢? 这个疑问只在心中打转,佑俐极力紧紧闭住嘴巴默默向前赶,觉得似乎不是向下走而是一步步地沉人深渊。 在漫长得令人腻烦的危险下降过程中并没有遭遇魔怪。当他们在可能的终点处落脚时,佑俐发现这里地面坚硬,而且已被很好地平整过。 “这里是……?” 额头徽标照亮的周围墙壁也有明显的人为加工的迹象。 “好像是地下设施嘛!” 阿什并排站在旁边说道。 “本应从城堡内的其他场所经由正规通道来到这里,而‘那个,却不经由正规通道,它是砸穿上面的地板钻到这里来的。” 阿久在佑俐肩头上发话了: “上面的……瓦砾山的大厅,我觉得是礼拜堂。” 因为那里有祭坛和圣像的碎片嘛! “可能是王族的私属礼拜堂吧!这就对了,那家伙也早就想破坏它了。” 阿什又不用“那个”的称呼了。 身后全都是瓦砾阻挡,只有持续前进。佑俐重新握好了锡杖。 当他们依靠徽标的闪光开始前行时,头顶黑暗中劈里啪啦地落下墙土来。阿什迅速用臂膀为佑俐遮挡。 “破坏城堡的冲击波对这里也有影响,要当心啊!” 佑俐点点头,并把周围仔细地照了照。这时她发现墙上有裂缝,还有损毁坠落的烛台和折断的蜡烛。看来这里先前是有灯光的。 道路平坦,宽度足够两人并排走路。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途中有格外繁多的拐角和十字路口,颇有规律——碰到右转拐角,接下去就是十字路口,如果径直向前,就会碰到左转拐角。这种模式永无止境地周而复始。 “这是迷宫吧!”佑俐嘀咕道。 “是卍字!”阿久摆出威严的架势说道,“对吧?阿什,不是吗?” “是的。回答正确!作为假冒辞典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 “谢了!”阿久冷淡地回应道。 “这里是用卍字形通道拼合而成的迷宫。不,也许是参道吧!” “参道?” “为谒陵修造的道路。”阿什似乎有些兴奋,“穿过这片迷宫,肯定就是魔导士爱尔姆的坟墓了!” 卍字是魔导士爱尔姆的象征! “准确地讲,卍字与其说是爱尔姆本人的象征,倒不如说是崇拜她的信徒们的象征。” 爱尔姆本人一生都没有收纳徒弟,但在起死回生的魔法和丰富知识拯救的当时的黑特兰民众中,却将爱尔姆作为创世神的使徒来信奉。虽说规模未及教团之大,但信徒们仍然聚集在爱尔姆麾下,支持她的学术研究生活,还陪伴她去各地云游。 “爱尔姆的信徒们在掌心描画卍字作为记号。” “这且不说,”佑俐在黑暗中说道,“为什么连参道都要修成卍字形的迷宫呢?” “一定是为了不让爱尔姆轻易外出呗!”阿久回答道,“黑特兰王族们用这种手段把爱尔姆幽禁在城堡下面。” 只有王族的人才知道如何穿越这座规模巨大的迷宫。 拐弯、前行、直走再转弯,在行进的过程中,周围墙壁的形态开始发生变化:墙壁颜色渐渐发白变成亮色,而且还描绘出图画。那是人的身姿,虽然完全褪色剥落却仍能辨认,男女老少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们都穿着带风帽的白色法衣,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左右手掌抬到了胸口的高度,掌心上确实画着卍字。 “在迷宫中画满信徒们的身姿,借此抚慰爱尔姆的灵魂吧?” 话语中透着讥讽的意味,阿什加快了脚步。 “接近中心区域了!” 那里有爱尔姆的坟墓。而且—— “基利克的遗物或尸骸的一部分也跟爱尔姆一起被秘密埋葬了。” 时代不同,但两人都犯下了同样的罪过——由爱尔姆生根、由基利克开花的罪过,令死者起死回生。 “前面就是‘那个’的目的地。” 仿佛在证实阿什的话语,地面又横七竖八地出现了惨不忍睹的骑士遗体,有的铠甲被打得四分五裂。佑俐仍然哀伤不已,但脚下已经不再迟疑。 “刚才那个年轻人所说的魔导士伙伴,是不是已经进入了纵深地带?” 佑俐话音未落,前方黑暗中就传出魂飞魄散般的哀嚎。阿什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佑俐却身不由己地钉在原地,稍迟又想跟上去,终于主动地收住了脚步。 “——碧空!” 碧空被哀嚎吓得把身体贴在墙上,旋即在佑俐面前哧溜地瘫坐下来。 “你不去啦?在这儿等吗?” 碧空耷拉着脑袋,把额头贴住墙壁开始摇头。 “不……不……我去!” “那,走吧!” 碧空的视线避开佑俐伸过来的手。 “不是我,而是请佑俐大人留在这里,请您在这里等着!” 说什么哪?佑俐把心中积淀的疑惑和悲愤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碧空真傻!我能那样做吗?” 算了。我再也不管了!佑俐一跺脚就走了。当她拐过前方转角时,突然有个柔软物体从天而降,佑俐反射性地用锡杖将其击落。 通道在此豁然开阔,黑暗也不像刚才那样浓厚了。我们即将抵达终点! 可是现在,一个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的巨大魔怪挡住去路。 它酷似上次出现在中学图书室前的魔怪,但是这个家伙还有一双腿脚,长着锐利的尖爪。这双脚支撑着的是表里难辨、没有正形的虚胖躯体,浑身生满了触手。 刹那之间,佑俐想起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深处看到的水内一郎的怪相。 魔怪体内流淌着绿色血液,阿什已经用双剑斩断了几只触手。即使如此,那家伙仍不放松高高举起的粗壮触手上缠绕的魔导士。魔导士的手脚无力下垂,脑袋也怪异地歪倒着,可能已经断气了。那根绳索是魔导士的,他是上面那个年轻人的搭档。 “快把那个人放开!”佑俐喊道。 听到佑俐的喊声,魔怪微微转向,咕嗵咕嗵地踏响双脚。 “我说放开他,你这个魔怪!” 似乎听懂了佑俐的意思,魔怪轻蔑地大幅度抡起触手把魔导士朝这边摔了过来。佑俐和阿什迅速避让,但脸上溅满了血迹,绿血中混杂着红血。 魔怪紧接着甩出其他触手,阿什扑到佑俐的身前。佑俐端好锡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左手贴在额头徽标上。徽标闪光。 佑俐举起闪光,高声断喝:“肮脏的门卫!让路!” 白金光芒爆闪,晃得阿久叫唤不止,连阿什都抬起臂肘挡住眼睛 ,而佑俐却昂首挺胸。 眨眼之间,魔怪不见了踪影,剩下的触手残片和绿血,也像蒸发了似的消失殆尽。 “你,刚才喊的咒语?” 佑俐放下锡杖答道: “是徽标告诉我的。” “是吗?”阿什长舒一口气,“那家伙确实是门卫。” 这座陵墓的、基利克的门卫—— 被魔怪遮挡的视野打开了,两人下意识地迈出一致步伐向前走去。 这是一间宽阔的圆形大厅,中央有一座高出地板的圆台,仿佛是这间大厅的圆芯,上面竖着一对交叉十字架。 那是佑俐也见过的十字架,但在佑俐的领域中并没有这种用法,绝不会像打桩一样戳在地面或地板上! “那是魔导士爱尔姆的坟墓!”阿什压低嗓音说道。 “快看周围的墙壁!”阿久说道。 这里也有信徒们的身影,掌心画有卍字的人们排列成行围在坟墓周围。 “这里,怎么这样亮堂?” 这里也有松明底座和烛台却没有点灯,佑俐用手捂住额头而大厅里的亮度却没有变化,所以这不是徽标的作用。 还有其他光源,就在交叉十字架后面,盘踞着一团微弱的光焰,既像是浅金黄色映照的雾霭,又像是盛夏的阳炎,还在悠然自得地摇曳。 那光焰——立起来了! 确实是立起来了。既不像人体形状也不像动物形状,可是那个起立的动作却是人所特有的动作。 佑俐觉察到,身旁的阿什屏住了呼吸。 “你是什么人?”他在发问,平静而沉稳的语调。 “不,应该换一个方式来问——此时此处的你是什么人?” 佑俐仍然用手掌捂着额头,指缝间泄出徽标的光芒。然而此时的光芒已不像以前那般柔和,而是犹如刀锋般锐利,直朝交叉十字架后立起的金色雾团射去。 徽标射出的多支光箭接连扎进了金色雾团,一支又一支。每次被光箭射中时,金色雾团的轮廓都变得更加清晰。 佑俐张口结舌——朦胧模糊的金色雾团变成了白光闪耀的人形。 那游移不定的金色雾团仿佛是它显示尊贵身份的法衣,从肩头优雅地拖曳下来。现在已经能够看清,他正面朝着这边。 “佑、佑俐!”一直紧贴佑俐法衣领口的阿久颤抖着小巧身体嘀咕道: “别害怕!‘那个’不会对你怎么样!‘那个’不会向你出手的!” 怎么会害怕呢?佑俐已经看得入了迷。那个拥有夺人魂魄的强大魅力,与其相向而视,任何人都会迷乱得如醉如痴。 就像哥哥以前那样! 那个——就是“英雄”! 越狱后返回“圈子”里面,如今即将再次爆发的迅猛能量的根源,周身被伟大的荣光环绕,是将众人的赞赏和奉献集于一身的存在。 闪闪发光的“英雄”挥动单臂抓住交叉十字架,随即轻而易举地拔离底座,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向身后抛去。 阿什端起双剑猛冲过去,然而“英雄”只是稍抬手掌,阿什就像被无形的长鞭抽打一般轻弹回来滚落在佑俐脚旁。 不用搀扶,阿什顺势跳了起来,身旁的佑俐仍然神志恍惚地呆望着。在已经恍如遥远往昔的那个夜晚,映入自己昏昏欲睡眼帘的、匪夷所思的景象——磕头膜拜的哥哥面前傲然伫立的长披风人影。 “佑俐!佑俐!” 阿久用小手拍打着佑俐的脸颊,并把凉冰冰的鼻头贴过来。 “清醒!佑俐!” 佑俐浑身无力、双臂耷拉下来,锡杖都快拿不住了。终于,佑俐义神志清醒过来,端好锡杖准备护身。 阿什连续发起冲锋,但每次都被“英雄”的魔力波击退。“英雄”简直就像是在玩游戏,一边用指尖招架阿什,一边亳不费力地拔起剩下的十字架摔向墙壁。十字架发出震响支离破碎。 “——基利克!”阿什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道。 “你是基利克!不要忘记,你是为解救暴政压迫下的人民拔剑而起的男子汉!” 只有发光的轮廓没有面孔,然而佑俐此时却好像看到“英雄”微微一笑。 ——吾辈无名!非男非女,非老者亦非青年。 佑俐耳畔响起与众不同却唤起似曾耳闻的记忆之声。 ——吾非任何人,非任何人也! 那就等同于“乌有”。这种事情有可能存在吗?“乌有”——能够蕴涵如此压倒一切的功力吗?“乌有”能够如此灿烂绚丽吗? “那好,再换一个方式问吧!”阿什吐一口混着血迹的唾沫喊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英雄”把双掌抬到自己面前。 一一切都是“圈子”的意志! 庄严而郑重地应答之后,“英雄”在合掌的瞬间迅疾将手臂戳在刚才十字架插立的位置。 令整个视野白化的辉光充满了地下墓宫。 地声开始轰鸣,在比此处更为深邃的底层,犹似洪流般的物体觉醒、萌动并直冲“英雄”奔涌而来。就是那轰鸣!就是那震响! “英雄”屹然迎候。 奔涌的洪流已经到达“英雄”脚下,闪光的轮廓膨胀扩大,人形逐渐成长为不得不仰视的巨人。地声更加激昂,地板出现龟裂,墓宫的墙壁和天花板也开始落下碎片。 “基利克,住手!” 阿什呼喊着,可他已经不能挪动脚步,无法靠近“英雄”。无形而功力超强的光罩围绕着“英雄”,仍在时时刻刻地扩大。不觉之间,弯着腰的佑俐就像被强风推挤滑过了轰鸣的地板,一步步向爱尔姆墓宫门口退去。阿什也站立不稳,大步地向后踉跄。 “碧空!你在哪里?” 佑俐发出悲痛的呼喊,但没有应答声。佑俐被继续向后推去,守护法衣剧烈地翻卷着,在背后飘舞着,纽扣眼看就要绷断。这不是暴风,也不是自然空气的流动,魔力波的洪流要把佑俐和阿什以及当场所有杂物全都席卷而去。 “啊啊啊……我,顶不住啦!” 一声惨叫,抓住佑俐领口的阿久被魔力波扯开并刮走了。佑俐猛地探身想抓住它,却被魔力波掀得摔了个仰八叉。眼看她就要被魔力波劫走时,阿什抓住了她的脚腕,并将一支宝剑戳在地板上。 “快抓住!”阿什伸出另一只手,而佑俐却够不着。 紧接着的瞬间,一切全都静止了。 魔力波停了,地声停了,充斥在墓宫中的白光后退了。 佑俐抬起头来,阿什也甩一下头坐了起来。 然后,两人看到了—— “英雄”已经膨胀到墓宫的天花板,仍未改变人的形体。不,他变得更像人的形体了。 原本平板光滑的脸上长出了一双眼睛。 没有瞳孔,也没有黑白之分,只有形似眼睛的、赫然洞开的漆黑空间。虽说是漆黑的空间,却放射着比“英雄”全身都强烈的、自鸣得意的辉光。 在其深处,新的能量正在积蓄。 “被封禁在这里的是……”阿什发出叹息般的嘶哑声音。 “基利克,你的——眼珠啊!” “英雄”把它夺了回来。现在“英雄”已经恢复了用基利克的眼睛展望黑特兰和这个“圈子”的功力。 就像丢了魂魄,佑俐又看得着迷了,那双眼睛,那道幽黑的辉光。那双眼睛看到的“圈子”是什么形态呢? ——卑贱的东西!我的种子啊! “英雄”的话语传人心中。 ——原来你在那里啊! 佑俐眨眨眼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呢?他在说谁呢?他不是在说我们! 他是在说碧空!经过倒在地板上的佑俐和阿什身旁,碧空脚步蹒跚地走近“英雄”。“无名僧”的黑衣凌乱不堪,瘦削的肩头露在外面,酩酊大醉似的踉跄步履,前行一步就膝弯发软,刚刚站稳又一个趔趄。但是碧空仍不停步,他被“英雄”牵引了过去。 “碧空!别动!站住!” 碧空根本不理睬呼喊的佑俐,摇摇晃晃地踏人笼罩“英雄”身体的光环之中,随即瘫软地跪倒在地,他那干瘦的躯体也被“英雄”的光环笼罩。 佑俐屏住了呼吸,心跳都停止了。一切都静止了。 岂有此理! 难以置信! 怎、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在“英雄”的光环中,碧空变得不是碧空了。黑衣在光罩中融化消失,光头被炫光吞没不见,长途跋涉磨断的皮凉鞋也丢失了,干瘦的脚腕闪现在佑俐眼中。 身姿变形,装束改变,碧空完全消失了。 跪伏在那里的是森崎大树,是佑俐的哥哥、友理子的哥哥。 佑俐不敢出声,随即捂住了嘴。 森崎大树抬起了头,他的背部、他的脚、他的脖子。 他穿着校服,穿着喜爱的运动鞋。鞋底有些脏——是血迹,森崎大树使同学流血,又踩踏着血迹逃走。 不要回头!佑俐在心中呼喊道。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 森崎大树回过头来,他泪流满面嘴角哆嗦着呼唤出来。 “友理子!” 地板开始颤抖,震撼墓宫天花板和墙壁的狂笑再次响起。 那是“英雄”在笑,是“黄衣王”在笑。 ——那是我真器的残渣,想要就给你吧! 狂笑掀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光环急剧加强,一阵亮过一阵。 “不——”佑俐高声呼喊。 森崎大树站了起来,一瞬之间佑俐以为他要过来、以为他要跑到自己身边来。 然而并非如此。大树只是把泪水濡湿的脸转向佑俐,只是在呼吸之间凝视佑俐片刻。 “原谅我!” 哥哥的声音传来,毫无疑问是哥哥的声音,是哥哥说的话语。 ——再见了! 他向佑俐挥手,那手上也沾着血迹。 然后,大树转身跑向“英雄”,一头钻进那个硕大的身躯。仿佛蒸发了一般。大树消失了,被吞没了,在“英雄”的体内,在“黄衣王”的体内。 在“英雄”欢呼般狂笑的同时,墓宫真正地开始崩塌了。 “不!哥哥!不、不、不!” 佑俐想要追上去,阿什扑了过来。地板拱起并龟裂崩溃,墙壁倒塌。 “英雄”腾空而起,即将飞离墓宫。佑俐和阿什也快要被它的魔力波和闪光吞没了。 “快用徽标!” 不断哭喊哥哥的佑俐什么都听不见,阿什抓住她的手贴在额头上。 “英雄”腾空而去。紧接着,在墓宫天花板土崩瓦解即将砸落之际,两人的身影也倏然消失了。 黑暗笼罩一切。在超乎想象的强大引力下,佑俐和阿什被卷起飞行在虚空之中,陷入千钧一发的灭顶之灾。这种离心力那么伟大、那么美丽、那么辉煌。黑暗中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离开佑俐飘然而去的彗星。 然而,哥哥还在那里! 飞行在虚空中的佑俐,脑海里浮现出关于哥哥的记忆,仿佛走马灯一般。欢笑的表情、责备的表情、生气的表情、担忧的表情。 再见了! 我唯一的哥哥,你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佑俐找啊找啊,一直追寻到这里。 其实哥哥一直就在身边,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 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 一阵颤动传遍佑俐全身,仍被阿什挟着的佑俐已经飞出虚空在地面着陆。 这里是“无名之地”,她又返回原处,最初从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飞来的同一个地方。 佑俐挣扎着站直身体,使劲甩了甩头发,随即转向对面灯火通明的万书殿。 看到了!发现了!一个黑衣无名僧跌跌撞撞、滑倒又爬起,径直朝万书殿跑去。 “哥哥!碧空!” 佑俐也向前奔跑,守护法衣快要脱落了,缠在身上碍手碍脚。时而踩呲滑倒时而磕磕绊绊,但佑俐仍然不断地呼喊、拼命地追赶。 奔向万书殿的无名僧头也不回.奔跑、奔跑、奔跑,逃脱佑俐的追赶。 他已经不是森崎大树了吗? 他已经不是碧空了吗? “等等!等等!” 没能追上。无名僧的身影消失在万书殿中。 即使如此,佑俐仍然向前奔跑。她要找遍万书殿,找到哥哥。一定要带哥哥出来,然后一起回家。 但是,疲劳已极的双腿已经不愿服从她的意志,她仍然时而扑倒时而趔趄,扑倒、爬起又扑倒。当她抓住稀稀拉拉的野草拼命想站起来的时候,阿什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没有用!算了吧!” 佑俐咬牙颤抖着回头看他,若不是竭力咬紧牙关,她恨不得咬断他的喉管。佑俐一时怒不可遏,恨入骨髓。 “那小子,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无名僧了。他不记得你了。森崎大树这个‘个体’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小子,已经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了! “那样蛮好!蛮好的嘛!” 佑俐不假思索抢先出手,抽了阿什一个耳光。 阿什连眼都没眨。 “你早就知道,是吧?”佑俐说道,“你早就知道!可是……” 所以,阿什对碧空很冷淡。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接受吗?”阿什默默地摇摇头。 “无论是你还是那小子,都不会相信的。在面对现实之前,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阿什是正确的。尽管令人懊悔,但阿什总是正确的。佑俐又想打阿什,但举起的手却无力地垂下。 泪水夺眶而出。她以前也曾哭过无数次,并被阿什讥讽为哭虫,可都没有流过这种眼泪,她感到已被自己的眼泪烧得焦头烂额。 “你命名为碧空的那个无名僧,是个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阿什单膝跪在瘫坐哭泣的佑俐身旁。他的头发散乱不堪,双颊瘦削的面孔也像头发蒙灰一样煞白。 “而且,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对于‘无名之地’和‘圈子’都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所以不能放任不管! “必须有人进行净化!”阿什继续说道,“你的徽标就是为此而存在。你的征程也是为此而安排。” 站起来——阿什向佑俐伸出手来。 “去万书殿吧!去了大神殿,你就可以亲眼看到自己完成了什么样的使命。” 第十四章 真相 漆黑的深夜,“无名之地”的大神殿静谧无声,松明的亮光似乎也比佑俐此前离开时更显阴郁。 在初来时曾以为是斗兽场的那座圆形高台的中央,大法师端坐静候。收藏《英雄之书》——《虚幻之书》的宝函也已搬到这里,周围有四个随从无名僧护卫。 当他们看到佑俐的身影出现时,当场撩起黑衣下摆伏身在地。 佑俐步履蹒跚地走到高台中央,向镌刻着无数文字的宝函走去。可是,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自己的双脚踏在何处她却浑然不知,甚至丧失了距离感。 阿什轻拍佑俐肩头让她站住,自己也停下脚步短暂地调整一下气息。 “我回来了!”他向无名僧们招呼道。 大法师抬起头来注视着阿什,然后转向佑俐。 “恭候大驾归来!” 密布深刻皱纹的眼角枯槁无神,他明明看到了佑俐的哭相,可目光却毫无表示,既没有安慰也没有歉意。 只有深邃的、夜幕般的黑色瞳眸! “‘奥尔喀斯特’啊!请到宝函旁边来。” 虽然阿什在催促,可是佑俐却动弹不得,全身仿佛变成了沙袋,而且底部透了窟窿,袋中沙粒在一点点地漏掉,躯体被逐渐掏空。 “你的徽标完成了使命,应该复归原处。现在举行关闭《虚幻之书》的必要仪式,请你上前一步。” 阿什的嗓音格外沉稳,似乎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佑俐摇晃着身体上前一步。大法师欠身膝行至宝函旁边,郑重行礼。四个无名僧各执一角,打开了函盖。 大法师毕恭毕敬地取出《虚幻之书》,随即膝行离开宝函,然后把书递到佑俐眼前。 “请看!” 佑俐眨眨眼睛,《虚幻之书》的封面上隐约浮现与她额头相同的徽标,浅淡而捉摸不定,而且有飞白褪色、多处断断续续,仿佛是用墨水将尽的银笔硬画出来的。 “请您把它拿在手中!” 佑俐听话地用双手捧起了《虚幻之书》,她的手被山丘上的泥土弄脏,指甲缝里也塞满了泥。 《虚幻之书》轻如鸿毛,岂止感觉不到重量,甚至没有质感。 佑俐额头上的徽标开始放出白色辉光,她惊慌地扭动脑袋。 “不要动!”大法师制止道,“徽标即将离开。” 额头徽标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光环移至手中的《虚幻之书》。这时,封皮上飞白褪色的徽标吸人光芒开始变浓,先是周围的圆弧部,接着是细微局部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线条变粗并开始放光。 额头徽标在迁移!佑俐不免有些惊异,睁大眼睛注视着徽标功力的迁移。离开佑俐复归《虚幻之书》的光芒既不晃眼也不炙热,只是格外——纯净!佑俐这样想道。 不久,《虚幻之书》上的徽标彻底完成了复归,佑俐额头上的光芒便消失了。只是在这一瞬间,《虚幻之书》才有了些许重量和温度。 这时,那边的徽标也开始消失了,不是一般的消失,而是仿佛被吸入了《虚幻之书》。 能量和光芒逐渐渗透在《虚幻之书》中。 封面上的徽标也消失了,映照大神殿内部的依然是各处点亮的松明。 大法师从佑俐手中轻轻拿起《虚幻之书》,庄重地安放在宝函中。 四个无名僧盖上宝函,再次行礼之后把金属棒穿入四角的环内,随即抬起了宝函。他们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黑衣下摆拖在地板上走出了大神殿。 “收藏在……什么地方?” 虽然沉默太久就像淡忘了语言,虽然此前哭喊得那样激烈,但佑俐的嗓音却没有嘶哑。 “‘万书殿’的深处,”大法师答道,“我们要守卫到再次施加封禁的时刻。” 阿什并拢双腿,轻轻地点点头。大法师深深低头回礼。 佑俐摸摸额头,平滑如初,已经没有了辉映手指的白光。 徽标离开了佑俐。 “你想从何问起?” 阿什保持立正姿态转向佑俐,长靴上的金属钉铿锵作响。 大法师也站起身来,随即倏然后退与阿什并排而立。 “从何……”身体又摇晃了一下,我……这个沙袋几乎漏空了,“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我只知道碧空已经不在了,只知道碧空就是哥哥,只知道自己傻得连这些都没发现。 阿什突然仰望大神殿的天花板,大法师也跟着向上看。 钟声响起。敲一下停一下,然后敲两下停一下,重复三组之后停止了。大神殿中回荡着钟声的余韵。 “这是在通报什么?” “这是三响钟!” 阿什答道。他像是在品味钟声的余韵,垂下眼帘微微歪着头。 “通报门已关闭。” “‘万书殿’的门吗?” 听到佑俐反问,阿什睁开眼睛轻轻摇头:“这道‘门’别有意味。” 对于这句话,佑俐的记忆深处有所触动。她觉得曾在何处意外地听到过这个“门”的另类用法。 阿什看着佑俐的脸,他总是能够恼人地洞察佑俐的心事,那是因为他知道佑俐所不知道的事情,他对佑俐有所隐瞒,所以总能轻易地事事抢先。不过,现在他确实洞察到了佑俐的内心所想。 “我听说过——这个‘门’。” “是吧?我也记得。” 阿什点点头,然后收起立正姿势改成了稍息,脸上掠过一丝既像揶揄又像嘲讽的、痉挛般的笑意。 “在那边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时,我慌乱得真不知道该怎样搪塞过去呢!” 那是在什么时候?佑俐朦胧地整理着思绪,但很快就疲惫不堪了。 “还是——从头说起吧!说来话长啊!坐下说吧!” 佑俐就地蹲坐,胳膊抱着膝头,她已经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 大法师走过来静静地坐在佑俐身旁,就像亲密无间的爷爷在安慰受到父母无端训斥的孙女,那么深情,那么慈祥。 但是,现在的大法师与那时的爷爷只有一处不同点,他把黑衣折在膝下正襟危坐。 “想必,你很生气吧!” 他的眼睛仍然那么枯槁,但嗓音略微透出圆润的感觉。 “我不想请求你原谅,因为我们明明深知详情,却还是把你送上了征程。我们专断地把真相保留在这里,却把谎言和欺瞒带来的折磨强加给你。” 真是匪夷所思,此时自己居然没有发怒,刚才还是那样怒火冲天,而现在却只想抱住大法师放声大哭。 为什么? “‘英雄’要想越狱,必须有人充当‘最后的真器’。” 似乎是故意而为,阿什没有正对佑俐,而是侧脸相向并开始讲述。 “要想把‘英雄’载入故事的迁流并再次召回此地施加封禁,那就必须削弱注入‘英雄’的‘最后的真器’的功力。这一点只有与‘最后的真器’秉持相同血缘的‘奥尔喀斯特’才能完成。” 因为只有这位“奥尔喀斯特”的声音才能传递给“最后的真器”。如果声音不能传到,那么徽标的功力也就无法与“英雄”抗衡。 “因此,只有‘奥尔喀斯特’才能成为追踪‘英雄’、‘黄衣王’的人选。” 而且,在通过越狱成为《虚幻之书》的《英雄之书》封面上,会浮现出与追踪者‘奥尔喀斯特’额头徽标相同的徽标。 “在‘奥尔喀斯特’善始善终地追上‘英雄’并解放‘最后的真器’的早晨,‘奥尔喀斯特’返回此处,额头徽标与封面徽标合为一体,《虚幻之书》即复原为 《英雄之书》。” “那个封面浮现出了‘英雄’的徽标并释放光芒。”阿什说道。 “至此全都是真实情况,正如你踏上征程之前听到的那样。” 阿什稍稍摊开双手,像是要征求同意。 佑俐点点头。“我一路上都是这样想的。” 身旁的大法师低头伏面。 “可是,也有极为罕见——真的极为罕、不照此步骤实行的例外。” 说到这里,阿什换了个语调向佑俐发问: “为‘英雄’所倾倒并被笼络的‘真器’们后来会怎样,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意思? “那……会被‘英雄’吞掉,不是吗?会被当作能量使用,不是吗?” “是的!并且与‘英雄’合为一体,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人类成为“真器”的条件就是心怀暴怒——有发泄暴怒的强烈欲望。他放纵这种欲望并期盼“英雄”,才会为之倾倒。 但是,当“真器”被“英雄”吞没之后不会有丝毫残留,甚至连驱动他的暴怒也不会残留。 “不过,‘最后的真器’却略有不同。” “因为‘最后的真器’也是召唤者。”阿什继续讲道。 “召唤者是将‘英雄’呼唤出来的人,是赋予‘英雄’以物象的人。也就是说,是他充实了‘英雄’。” “这是罪孽。”阿什说道。 “即使作为‘真器’的人的实体消失了,他所触犯的罪孽仍会残留下来。你认为会以什么形态残留下来?” 这几乎用不着思索,尽管焦点仍然模糊,但佑俐在出征时就耿耿于怀的疑团豁然解开。 “——无名僧!” 阿什使劲地点点头: “‘最后的真器’无一例外,全都会化为‘无名僧’!而且要在这个地方赎罪。” 残留在那里的全都是罪孽,业已失去作为个体的心灵、体形和理念。所以无名僧的外形一致,同时丧失了自我。 那只是罪孽的存在形式。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这就是无名僧的真相! 但是——阿什挪动脚步背向佑俐。 “刚才也说过,‘最后的真器’极为罕见地会发生事故。” ——也会发生不照此步骤实行的例外。 “据认为,其原因可能是‘最后的真器’作为召唤者还有机会与越狱的‘英雄’抗衡。” 即使是在刹那之间,能接触到“英雄”具有的所有记忆和所有功力的“最后的真器”,在那一瞬间可以到达其他“真器”和“狼人”所不能到达的境地。 他在那里接触到了奥秘,在那里得以洞察。 循环的故事的功力,统治“圈子”的根源的功力,把“英雄”造就成“英雄”的人类愿望。 与此同时,他也能洞察“英雄”的负面即“黄衣王”的威胁和无法估量的破坏欲望,他会对一切了如指掌。 “但是,当‘最后的真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懊悔时——” 阿什说道,就会产生“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即便是半生不熟,无名僧也还是无名僧,所以,同样会失去作为个体人的记忆和形体。不过,他并不是完全失去而是暂时忘却而已。” “你是说,我哥哥、碧空就是这样吗?” 佑俐的嗓音高亢尖锐,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刚才,你在山顶上也说过的,是吧?你说——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佑俐回头望去,只见阿什看着自己的眼睛点点头。 “但是太奇怪了!碧空不是那样的!” 太奇怪了!佑俐重复地说道,嗓音更加高亢。 “碧空说过,他在期盼我来到这里。他说在听到一响钟时心里特别激动。” 也就是说,在碧空胸中的完全“乌有”的位置,当时,产生了心灵而并非忘却的记忆—— 不,应该是有了记忆! “听到一响钟时.那小子胸中并没有产生心灵,而是心灵的残片苏醒了。只有一点点,极不完整的残片……苏醒了。” 佑俐感到憋闷得难受,便用手按住了胸口。 “可是,在那之前他就没有发现自己还保留着心灵吗?没有发现无名僧并不是这样吗?碧空、我哥哥自己无法意识到吗?首先,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到‘无名之地’的话——” 佑俐猛然醒悟到——“无名之地”没有时间的流动。 “那小子也不知道真相,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人。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须陪伴来到此地的你出征,那小子自己也盼望着陪伴你出征。那是碧空想按自己的意愿清算自己的一种表现。” 即使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危险的存在。”阿什继续讲道。 “接触到‘英雄’、接触到‘黄衣王’,保留着作为‘最后的真器’的心灵残片,以半生不熟的形态与‘英雄’相连。”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法师发出低沉而稳健的声音: “姑且称之为加盖了‘黄印’的无名僧吧!” 佑俐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法师。对于现在的佑俐来说,这的确是最容易理解的表达方式。 “所以,必须净化——” 所以,碧空成为了佑俐的仆从,大法师他们把碧空从这里驱逐出去,让佑俐带他走。 “只要伴随在徽标周围就可以得到净化,是吗?就像阿久当初那样。” 阿什摇摇头——“如果是‘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就不能像书籍那样了,只凭伴随着徽标是不能使‘黄印’消退的。” 首先必须与召唤者招致越狱的那一刹那相同,必须和‘英雄’、‘黄衣王’近距离抗衡。通过这样的一个过程,“最后的真器”就可以在那个瞬间找回自己曾经的姿态。 “找回之后,还必须把这种存在再次投入‘英雄’。” 因为,与英雄结合得不够彻底的“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就等于“英雄”的魔使,如果不回收到母体上,无论捣毁多少次都能复原且无法得到净化。 “正因如此,他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半生不熟的无名僧’也被称作播种在‘圈子’里和‘无名之地’的‘罪孽的种子’。” 因为“英雄”通过自己的魔使、通过“罪孽种子”就可以对“圈子”、对“无名之地”直接地施加影响。 “将其净化并从半生不熟转变成真正的无名僧,也只有与‘最后的真器’对应的‘奥尔喀斯特’才能完成这样的重要使命。” 你完成了这个使命! “你的征程从最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不,应该说,碧空出现时即由‘英雄’的再封禁,转变成了这个目的。” 尽管无人告诉你真相! “割取‘罪孽种子’、削弱‘英雄’功力并将其带回此地,乃是同等重要的任务。没有你,就无法完成对碧空、对森崎大树实现净化。” “为了让我完成这个任务,”佑俐不知何时已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你们没说真话,隐瞒了真相。你们欺骗了我!” 阿什走过来蹲下,似乎要保护遭到佑俐呵斥而蔫头耷脑的大法师。 “你不要责备大法师!本来,他们在发现凶兆之前,也不知道这次越狱会产生‘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凶兆?” 大法师抬起双眼眨巴着说道:“打开宝函,取出《虚幻之书》时,封面上没有浮现‘奥尔喀斯特’的徽标,这就是凶兆。” 这就是昭示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存在的信号! “所以,当时你那么惊慌,对吗?” 怎么会——当时大法师呻唤一声就噤口无语了。 碧空出现时他更加惊愕、恐慌、狼狈不堪,碧空与其他众多无名僧外表相同,但他却显得比他们更年轻。 未能彻底蜕变的无名僧! “不仅对事态的严重性感到惊讶,大法师还为你深深地感到悲伤,因为他知道你的征程已经不是为了封禁‘英雄’。” “可是,为什么?”佑俐禁不住大声喊道。她抓住大法师的法袍紧紧地拉过来,然后仰望着阿什冷峻的面孔。 “为什么不当场告诉我?如果告诉我的话……” “你会怎么样?” “我会考虑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没有选择的余地。” “或许会有的!” 这次她抓住了阿什的风衣胸襟使劲摇晃。 “我会把哥哥——把碧空带回去、带回家去!” “碧空不是你哥哥呀!外表也不一样嘛!” “就算变了样,他也曾经是我的哥哥!” 根本用不着叫他接近“英雄”,对他搞什么净化?割取罪孽的种子?太过分了! “我哥哥变成‘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因为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不对吗?祸根是对《英雄见闻录》着迷,不对吗?如果是这样,我会宽容他的!”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佑俐!” 阿什摇摇头,花白的额发垂落下来。这一来,他陡然变得十分苍老。不,或许是疲惫不堪了。 “不是说‘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危险的存在吗?如果带回‘圈子’里去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为什么?如果回家见到爸爸妈妈、如果回到以前的生活,或许会完全恢复森崎大树的记忆呢!” 无法恢复了——大法师低声说道。 “无法恢复了。佑俐大人!” 魔使仍旧是魔使,得不到净化就无法变成任何人。 “‘罪孽的种子’也被称作‘门’。” 听到阿什这样说,佑俐心头一惊。 “就是‘英雄’借此大发魔力的‘门’,就是入口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你说听到过这个词语,是吧?在哪里听到过?想起来了吗?在大树学校里出现的大眼珠怪物,用触手抓住碧空时说过嘛!” ——傀儡啊! ——原来你就是“门”呀! “不管是‘英雄’还是‘黄衣王’,追根溯源都是故事,本来就是无形的存在。它虽然能够栖居人体占据其心灵并掌控他,却无法化为实体出现在‘圈子’里。” 佑俐马上反驳:“可是在王都的时候,‘英雄’具有基利克的模样啊!” 他不是夺回基利克的眼睛了吗? 不知何故,阿什微笑起来: “那是因为黑特兰的存在本身也是故事。那可是一个虚构的国度啊!你忘了吗?” 佑俐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如果是在“编织者”编造的故事领域中,本身就是故事的‘英雄’和‘黄衣王’也能够得到物象! “在‘圈子’里面可是玩不了这种把戏的。” 但在哥哥学校的图书室里,那个怪物却无所顾忌地出现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碧空在场!大眼珠怪物是通过碧空现形的呀!” 所以,他被称作——“门”! “如果你把碧空从这里带回去,‘圈子’里就会出现那种怪物,密密麻麻地占据整个世界,极尽破坏之能事。于是,勇敢的人们拿起武器奋起消灭怪物——战争随即开始!” 这是一张盾牌的两面,即“英雄”和“黄衣王”出现在“圈子”里的、如今的一个可恶现象。不,应该说是最可恶的现象——阿什语调强烈地说道。 “于是,在王都埃尔米瓜德发生过的惨剧就会发生在‘圈子’里,发生在你的领域里、发生在你的国度里、发生在你的城市里、发生在你的学校里。” 你的亲友们就会被魔怪吞噬、就会化为魔怪,挚爱他们的人们哀叹着埋葬亡骸,流浪在瓦砾废墟之中,并不得不驱赶、杀害、烧尽那些沦为魔怪的夫妻、恋人、朋友、兄弟姐妹。 “你愿意把你的城市变为埃尔米瓜德吗?” 佑俐甚至忘掉了呼吸,忘掉了面前阿什和大法师的存在,她潜入自身内部和记忆深处。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看到的景象,在埃尔米瓜德看到的景象,王宫城堡瓦砾山中死去人们的惨状。无数次击退又无数次涌现并猛扑而来的丑恶魔怪—— 那种情景,也将在我的世界出现! 如果没有那种经历的话,佑俐就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如果大法师在打开宝函发现凶兆时就立刻告知真相的话,佑俐就会毫不犹豫地牵着碧空的手回到水内一郎的图书室,然后……回到自己家中! 无论怎样费尽口舌晓谕其中的危险,佑俐心中只有拯救碧空、拯救哥哥的愿望,根本不会顾及其他情况。 “这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佑俐喃喃自语,随即落下一滴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隐瞒真相送我出征,是吗?” 十分抱歉——大法师伏身谢罪。 佑俐转向那边,第二颗泪珠落在大法师脖子上。 “碧空在征途中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基利克和黑特兰的情况了吧?” 原来阿什早已有所觉察。 “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 “对于这次越狱,《英雄见闻录》起到了关键的法宝作用。所以,‘最后的真器’森崎大树对于基利克的记忆越来越浓厚了。碧空一定是回忆起来了。” “在王都……‘狼人’摩根?” 嗯!阿什点点头。 “你斥责他做事过分是因为你对情况有所觉察,是吗?” 阿什尴尬地伏下了视线。 “你觉得带我和碧空一起去太残酷,是吗?” “因为——那小子还算不赖嘛!” “可是知识不够,对吗?” 佑俐感到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自己都有些惊异。 “本来,我不去也就无可奈何了?” “不要这样讲!”阿什说道,“摩根责难我无可厚非。而且,他想要安慰你也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良心,谁都会那样做的。” 佑俐想起来了,当时在惶恐混乱的王都一角,摩根在逃难人潮的杂沓中这样说过。 ——你可以痛哭,但不能绝望! 他说的没错儿!于是,佑俐听任泪珠扑簌簌地往下落。 “拉特尔医生也……知道真相吗?” 阿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他阻止我和碧空一起去地下隔离病房。 “阿久呢?” 没有回应。佑俐抬眼看看阿什,只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佑俐想起一个重要情况。 “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见到水内时,我曾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莫非,阿久在那个时候知道了真相?” 阿什仍愁眉苦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水内的真相,你发出了尖叫声。” “嗯。” “听到尖声惊叫,碧空就跑了下来。” 碧空对你十分牵挂,不顾一切地跑来救你。他挣脱周围人的阻止跑到你身边。 “即使这样,他也没能冲到水内的牢房前。因为 我阻止了他。” 阿什分外严厉地阻止了他,所以,碧空或许觉察到了什么——其中一定有非同寻常的隐情。 “水内却心知肚明,他知道碧空就在附近,凭直觉感受到了。正是因为还有这种可能,所以我阻止了碧空。” 稍迟一步! “这次轮到水内惊叫了。” 精通魔导之术,因体内积聚了超强功力而形成怪异体形的水内一郎看穿了碧空的伪装,发现了他躯体内的森崎大树。 “水内呼喊着大树的名字,与你看到真相时一样完全疯狂了。他咆哮般地大笑着反复呼喊大树的名字。” 他一边笑着一边谢罪,语无伦次的话语渐渐变成不知所云的咒语片断,水内完全失去了控制。 万幸的是,他的喊声并未传入碧空耳中。阿久却在那时省悟到真相—— 半瓶醋的假冒辞典深感羞愧,心中发生了动摇。 “在你昏睡时大家商量了一下,阿久还向僧院遗迹的书本们征求了意见。” 阿什向阿久建议立刻从佑俐身边离开。 “阿久却非要与你同行。” 它说,希望在你知道真相的那一时刻仍然陪伴在你的身边。 热泪淌过佑俐的面颊。 “阿久,现在去了哪里?” 它从爱尔姆的墓宫分别之后再没出现,它被夺回基利克眼珠的“英雄”用超强魔力波吹飞了。 “它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不必担心!我会负责任地找到它并还原如初。” 书卷不死——阿什露出许久不见的高傲自负的笑容。 “大法师!” 佑俐用守护法衣的袖口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向身旁的老无名僧。 “既然无名僧的真相就是‘最后的真器’,那就是说,您曾经也是‘最后的真器’,对吗?” 大法师双手收拢在膝头正襟危坐,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时光流逝无法计算年月,总之那是遥远过去发生的事情。” “出征之前,我问您无名僧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您是这样回答的。” 在我们曾为真人肉身的时代,是力图生存于故事之中的走投无路者。 我们生存在谎言中,触犯了体现谎言的大罪。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比致使‘英雄’越狱的罪孽更为深重吗?” 生存在故事之中的罪孽——怎么回事? 大法师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抬起头来回望阿什。 “故事是什么?佑俐。”阿什反问道。 “那是‘编织者’编造的谎言。不是吗?” “不仅仅是‘编织者’,所有的人都在以自己的人生编织故事。” 拉特尔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人类没有其他的生存方术。 “所以,故事应该产生在人生的脚步之后,就像人走得多了就形成了路是同一个道理。” 但是—— “有时人类会陷入愚蠢的误区,他们往往想从‘圈子’里循环的故事中选取最为绚烂夺目的一个故事摆在自己面前,并以此为范例走过人生。也就是说,他想要模仿‘榜样的故事’!” 这种“榜样的故事”被赋予各种称谓,或日正义、或日胜利、或日征服、或日成功。 人们在自己所遵循的道路前方,描画出其他人无法看清的梦幻之路并奋勇向前。 这就是力图生存在故事之中的罪孽! “这种傲慢的本末倒置必定招致祸端,所以被称作大罪。” 这是“最后的真器”必须化为无名僧并在永恒时光中抵赎的罪孽。 “当然,‘榜样的故事’是没有罪过的。但是‘编织者’们知道,‘榜样的故事’有时也是会蛊惑人心的。他们明明知道,却仍然持续不断地编织。这就是恶业、人类的恶业。” 无论“编织者”是否对自己的罪孽有所认识,另一方面,他们也通过编织希望、善良、美德、温馨、生命、长寿和令人安乐的故事,勉强得到宽容并与恶业相伴生存。在此地推转“咎之大轮”的无名僧与生存在“圈子”里的“编织者”,就像“英雄”和“黄衣王”那样是一张盾牌的正反两面。 故事的循环也是人类恶业的循环——阿什冷淡地断言道。 “你是说我哥哥也触犯了那种大罪吗?” 佑俐的嗓音又开始颤抖,身体也在摇晃。 “你哥哥做出那样严重的事情了吗?” 他想当英雄——阿什回答道,他想做一个堂堂正义的体现者。 而且,不择手段。 “你哥哥剥夺了同学的生命,他没有瞬间犹豫就用‘圈子’里同为人类的少年的鲜血,脏污了自己的双手。” 为了正义!为了惩罚!为了胜利! 佑俐喊了起来:“我哥哥惩罚的是真正的坏蛋们!是我哥哥先受到了欺侮!难道他不可以反抗吗?” “所以就可以杀人吗?所以就可以武断地下手惩治吗?” 这也是战争!这是“英雄”和“黄衣王”所希望并力图带到“圈子”里来的战争! “如果在‘圈子’某处有个少年为抹掉不合己意的人就拿起武器,总有一天会导致毁灭‘圈子’的战争。‘圈子’里没有孤立的事态。” 某个世界在早晨发生了少年杀害少年的惨案,那么到了黄昏就会有千军万马征战杀伐。 这不是听过了无数次的那句话吗?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这个万,就是整个世界,意味着“圈子”里所有的事物。 “如果这样,那由谁来审判邪恶呢?难道惩治作恶的人也不可以吗?” 在佑俐几近惨叫的质问声余音落定之前,阿什一直保持沉默。然后,他沉稳地应答:“正因如此,人类才创造了‘法律’这种故事。” 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重复了无数次失误,造成了无数牺牲者,在悲叹的河流中跋涉—— “‘法律’在人类进程中制定,也会有疏漏。但即便如此,忘掉‘法律’而在人前随意编织自己的故事并生存于其中,那就是罪孽。” 佑俐双手抱住身体哭了起来。 “欺侮了哥哥的老师和同学们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 武断的正义!武断的惩治! “啊啊,对了!所以那些家伙也是罪人!”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咎人嘛——阿什说道。然而他的语调却与嗓音 相反,显得有些悲哀。 “但他们没有遇到《英雄见闻录》也没有遇到‘英雄’,所以要在.圈子’的内部受到裁决。” “那太不公平了!” 佑俐明白当时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地牢中水内一郎叫喊时的心情,明白他的渴望。我渴望过、渴望过……并勇往直前。孤独的我,唯一的安慰和希望、唯一珍重的人丢了性命,而其他的生命却逍遥法外。我要用自己的手纠正这种不合理和不公平! 正因如此,我才干方百计地要让死去的亲人苏醒过来。 “那只是在一瞬间嘛!”佑俐哭着嘟囔道,“哥哥想要得到t英雄,的功力而动了刀子,那只是在一瞬间嘛!难道必须付出整个人生来赎罪吗?” 大法师轻轻抚摸佑俐的脊背。 “在这个地方,没有时间概念。” 这就是说,没有时间也就没有疲倦。 即使如此—— 突然,摩根的话语在佑俐心中回响起来。那位温和友善的大叔不是说过无名僧是圣人吗? 圣人——担负人类所有罪孽并赎罪的存在! “这个地方没有你的兄长。”大法师说道,“这里只有无名僧。” 阿什点点头说:“无名僧就是‘乌有’,而不是曾经存在的某人的残骸。你哥哥的灵魂现在安息在故事的洪流之中,直至某一天获得别的生命脱胎换骨。他正等待着新生的时刻,他已经不再忍受痛苦了,因为你净化了他!” 这些话语仍未深入佑俐的心灵,奔涌出来的都是泪水。 “我该对爸爸妈妈说什么好呢?他们担惊受怕,一直盼望哥哥叫家。” “那就寄托给故事的力量吧!” 故事——就是为此而存在! “然后,你们一起为他祈祷。由你来编织祈祷的故事,祈祷爸爸妈妈的心灵也能得到哥哥那样的安慰。” “站起来!你自己先要站起来!”阿什催促道。 “已经到你回‘圈子’的时刻了。脱掉守护法衣,还给大法师!” 佑俐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当她意识到阿什说的是什么时,全身紧缩并拼命抓住守护法衣裹在身上。 “不!我不回去!”佑俐蜷缩着身体爬着逃离阿什和大法师。 “我要干掉‘英雄’!我要为哥哥报仇!只有我能做到,不是吗?” “英雄”还没有被封禁! “我是‘奥尔喀斯特’!” 阿什闭着眼睛摇头。 “你已经不是了,徽标离开你了。” 你的使命结束了! “刚才徽标已被吸入《虚幻之书》。你以前戴过的徽标,已经完成了净化碧空的使命。” 你已经不是“奥尔喀斯特”,也不可能再次成为“奥尔喀斯特”—— “为什么?有没有搞错?” “你不是想回家吗?”阿什又恢复了独有的嘲讽语调。 “既然如此,阿什今后怎么办?没有‘奥尔喀斯特’怎么封禁‘英雄’呢?” “‘奥尔喀斯特’另有人在啊!” 另找合适人选即可! “应该说我时来运转了。这次的‘英雄’利用《英雄见闻录》现身,正在恢复基利克的原形。” 能够把声音传递给基利克的人物才是阿什需要的‘奥尔喀斯特’! “我说,佑俐啊!”阿什用迄今为止最为亲切、最为融洽的口气呼唤佑俐。 “无名僧就是曾经的‘最后的真器’。而且,你知道这里有多少无名僧吗?” 想到这个问题,佑俐张口结舌。 “是的。到现在为止,越狱和封禁重复了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甚至可以说‘圈子’里没有‘英雄’出现的时期倒是少之又少。” “无名之地”能够成功地封禁“英雄”仅仅是断断续续的刹那之间! “人类就是如此渴望‘英雄’!明明知道‘黄衣王’邪恶,却仍然渴望不已。这也是人类的恶业、本性吧!” 所以你不必担心——阿什笑着说道。 “你还很年轻,回到你的世界去走你的人生之路吧!继续生活,享受幸福!这边的事情让我们来办,我们就是为此使命而活着——而保留着生命力。” 阿什从破破烂烂的披风中伸出手来,佑俐握住他的手站起身。大法师也站了起来。 “不过你要当心!‘英雄’就在‘圈子’里,争论不休的时代即将到来。” 阿什使劲握着佑俐的手对她说道。 “你是来过这个禁地、了解这里情况并回到‘圈子’里的极少数者。即使你置身于仰慕‘英雄’、迷恋‘黄衣王’的争论当中,也绝不要保持沉默。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合理的?你要睁大眼睛识别清楚。这次出征,你完成了‘奥尔喀斯特’的使命,今后就再也不会胆怯了。” 早晨有一位少年获知收剑之道,黄昏就会有千军万马停止杀伐。 一通百通! 阿什阁下——大法师呼唤道。 “你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项。”大法师向佑俐莞尔一笑。 “虽然没有完成封禁,但佑俐阁下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既然如此,在即将离开之际,她可以为此地的某个物体命名。” 佑俐把两人引领到“万书殿”的中庭。 初次看到这里的街容时,觉得它凌乱而错综复杂,却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可亲与可爱。现在,街区上空已是满天星斗。 众星辉映,装点着“无名之地”的宁静。 “那个——”佑俐直指头顶上方,“碧空说,在这里称之为天。” 是的——大法师点点头。 “可是,那应该是碧空嘛!” 那是碧空,无名之地的碧空。 “什么时候——能够晴空万里呢?” 星星如此之多,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碧空曾惊讶地睁大眼睛,喜不自禁地仰望过的那片蓝天。 “领命了。今后展现在我们头顶的——是佑俐阁下的碧空。” 大法师深施一礼,随即从佑俐肩头刷地脱下了守护法衣。 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佑俐双手捂住了脸。 “你——” “和你的哥哥——” 阿什说道:“都是好样的!” 这是告别! “多保重!” 阿什到底是阿什,告别也干脆而简短。 尾声 佑俐回到自己的领域、恢复为友理子已经过了数日。 出征的日日夜夜发生的事情依然鲜明地留在脑海中。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她想起哪一件事情来,都不再感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波澜不惊的大海般的宁静与明快围绕在自己身边。 从“无名之地”返回时,友理子在自己的房间落地,因此,得以避开任何人抢先见到了替身。 替身面对书桌而坐,看到友理子立刻站起迎接。她展开双臂默默地微笑,表示对一切都予以理解。 友理子投入替身的臂弯,替身拥抱了她。我和我的替身!她只不过是魔法造就的偶人,但身体却温暖如春,仿佛将强压友理子的重负全都吸除殆尽。 替身就是为此而存在——友理子有所顿悟。 当她清醒时,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因为夜已深沉,她直接更衣上床。 当她一觉醒来时,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往常状态。等待不归的哥哥的爸爸妈妈,空着一把椅子的饭桌,空无一人的哥哥的房间。 即便如此,友理子仍与出征之前有所变化。因为她已经了解哥哥身边发生的一切状况,知道哥哥如今在干什么。 想点儿什么办法,把这个情况传达给爸爸妈妈吧!然后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除此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平静如初的心灵向友理子如此提示。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友理子感到佑俐还留在自己心中,仿佛仍在支撑着自己。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吗? 仿佛心血来潮,仿佛又钟摆般突然摇动起来,友理子也开始摇摆不定了。不过她立刻又摆了回来。 这样就好! 她又开始上学了,偶尔遭遇令人尴尬的沉默,但学校里的氛围已经有所改变。在同学们之间,时光照常流逝。哦,或许这也是替身发挥了作用! 友理子的沉着冷静似乎波及到了爸爸妈妈,虽然微乎其微。当然,他们一秒钟都不曾忘掉大树。妈妈仍然时时哭泣,也有过不眠之夜。即使如此,恰如徽标之光照亮黑暗,以友理子为核心的森崎家似乎逐渐恢复了活力。 既然要等待大树归来,那就必须毫不动摇地等待。为了能够顺利地接纳大树,我们也必须坚强起来!友理子多次从爸爸妈妈的脸上看到,在他们内心燃烧着虽然微小却明亮炽烈的决心之火。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吗? 友理子用手轻轻按住突然动摇的心。 水内一郎的别墅和图书室后来怎么样了呢? 友理子十分牵挂,但她很难开口向爸爸妈妈探听。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说,而且时机也难以把握。 妈妈可能已万念俱灰,所以闭口不提那座别墅,友理子恢复日常生活之后立刻发现了这一点。爸爸虽然逐渐恢复了常态,但对既未谋面也无血缘关系的叔父身后的寒酸财产,他还没有宽裕的精力去打理。 贸然提出这件事,爸爸妈妈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期望变成了失望、坚定的信念以空忙一场而告终——满怀期望地出行却没能在尘封的阴森黑暗中找到大树,他们的情绪必然又会一落千丈。这种事态也是友理子极力避免的。 而且,如今已非佑俐而是友理子,所以另有必须直面的更大问题。 爸爸妈妈知道不知道乾美智留的存在?知道不知道美智留说过的那些“真相”?难道他们都已经了解,而只是瞒着友理子吗?如果不知道的话,友理子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 警方恐怕已对大树闯祸前的动向做过详细调查,而且会把调查结果告诉爸爸妈妈。但是,所谓的“详细”有多少是真实的呢?对于校方隐瞒的事实,警方是不是还没有了解到呢? 正因如此,刑警叔叔们才来找大树的小不点儿友理询问情况! 在独处的时候,在确认不会因任何表情流露而使父母担心之后,友理子便开动脑筋考虑这些事情。她从心底里掏出疑问,开始从各种角度进行梳理。 然后,她得出了结论:森崎大树为什么会惹出那样的乱子?知道真正缘由的只有乾美智留、兼桥老师和曾经的佑俐即现在的友理子。爸爸妈妈并不知道,警方也没有掌握。学校的老师们,肯定是知而不言,讳莫如深,畏首畏尾,噤若寒蝉。这一点大树的同学们也是一样,或许他们已被校方发布了封口令。 友理子心中也犹豫不决,她很想告诉爸爸妈妈,毫无保留地说明一切。真相确实是令人痛苦的,友理子真想让父母知道大树曾为美智留付出过怎样的努力,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温馨友情。 可是——哥哥希望这样做吗?我说出真相无异于“告发”! 乾美智留一定会更加痛苦,并反复向友理子的父母道歉,就像那时在图书室里向“书卷精灵——佑俐”道歉那样自责。, 兼桥老师也一样,她是当时的班主任,不可能不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必然陷入痛苦的困境。 友理子的父母都不是大喊大叫地训斥美智留和兼桥老师的那种人,他们反而会为大树保护美智留感到骄傲,并向兼桥老师表示感谢。说不定,作为成年人的兼桥老师会感到些许轻松。 但是,美智留却会痛苦不已,痛苦得行将崩溃。无论大树的父母怎样大声安慰说不能怪她,美智留还是会永远自责。 不过,她的自责现在也是一样,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一样,即使做了什么也是一样的痛苦一 运转、运转,友理子又继续思考。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应该采取的正确选择在哪里? 哥哥希望什么? 这次却没有得出结论,苦思冥想反倒更加困惑了。友理子在这里期冀的,并不是通过推测和推理找到出口。 但是,从意外的角度向友理子投来一线光明。暑假迫近的某一天。 “找到买主了吗?”妈妈停下端盘子的手问道。 “那座瘆人的破房子吗?” 晚饭时,爸爸回来坐在饭桌旁不经意地说,水内一郎的遗产有买家了。 “孩子他妈,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啊?我又没说能卖掉别墅,有买家指的是图书室中堆积成山的旧书!” “午休时哥哥来电话了。”爸爸继续说道。 “对方相当主动热情,据说一定要把那些书包圆儿呢!” 接受请求的是伯祖委托的律师。 “他说这桩生意蛮不错的呢!” 友理子坐在妈妈的旁边,说了句“我开吃了”就动起筷子。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心在怦怦地跳动。 “那些书,值好多钱吗?” “听说是这样。不过大半都是旧书,而且是外国书,所以普通的古旧书店很难估价。即使找到了专家雇来做鉴定,也不可能全部过一遍。最后还是免不了高额鉴定费呢!” 所以,律师说这次买家请求全部出售——真是最简便而干脆的做法。 “可是,那就意味着由对方定价钱,不是吗?如果那些旧书中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贝,卖掉岂不亏大发了?” 妈妈真会打小算盘,这倒也不是什么不良倾向。既然已经恢复了健全的经济观念,也就等于恢复了健全的日常心态。 “嗯!你说得也对啊!”爸爸也苦笑不已,“可是,买家是古旧书店呀!” 居然是——爸爸故弄玄虚地巡视妈妈和友理子的脸。 “……是水内发病瘫倒的、巴黎那家古旧书店的老板呢!” 上回说过,坐落在塞纳河边的书店,名叫——翻译成日语就是“涌泉”。老板是一位五十五岁的男子,名字叫弗兰茨·克鲁尔。 “哥哥请律师让他看了 照片,还说那是一位长得像让·迦本的帅老头呢!” 妈妈皱起了眉头:“让·迦本是谁?” 友理子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变成了某种兴奋。 水内一郎前往黑特兰国,如今仍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地牢中丧失了意识和人形。然而,在“圈子”里即友理子的领域里,水内一郎却是死在了巴黎,没有任何人心存疑问。 这意味着施加了巧妙的伪装,且必然得到了“涌泉”书店老板的协助。 既然如此,那位名叫弗兰茨·克鲁尔的帅老头就有可能是“狼人”! 即便不是“狼人”,也应该通晓“无名之地”和这个“圈子,”的知识规则。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恐怕不会协助他搞伪装。 就是那位克鲁尔先生提出要收购水内留下的书籍—— “我觉得卖给那个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友理子努力摆出大姑娘的样子插嘴说道,“那间图书室的书本们也会特别高兴的!说不定,里面有一部分还是水内先生从‘涌泉’买来的呢!”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 友理子舞动筷子感到心跳加速,她就着饭菜咀嚼、品味着别样思绪。那间图书室即将消失,书本们即将离开那座别墅。 在此之前再去一次! 想让那个人也去! 这并非难事,只需在真实情况中稍微掺点儿假话即可。 ——哎,妈妈!说到那座别墅的书我想起一件事儿。 ——哥哥让我保密,所以我一直没说。我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所以过后就忘了。对不起! ——哥哥吧,在咱们全家去过那座别墅之后,还暗自邀请班主任和学校同学去过一次呢! ——对了,是兼桥老师。至于一块儿去的那位同学,老师应该也认识吧? ——那位同学,好像是女生哎! 观察妈妈的反应,她显然丝毫不知(没有让她知道)哥哥跟初一时的班主任那么亲近,更何况还有一位跟老师三人同去别墅兜风的女生!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事情进展迅速。 友理子讲出那件事之后,没过三天兼桥老师就来访问森崎家了。原先随意地想象她肯定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胖老师,但在门厅看到的却是身材纤小、像小鹿般活力四射的年轻女教师,点缀在鼻翼周围的雀斑尤其可爱。 父母与兼桥老师交谈时友理子没在场,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气儿不出。远处几次传来妈妈的哭声,好像兼桥老师也在哭。 兼桥老师在暑假前辞掉了学校的工作,据说关于哥哥的事情,也被要求保持沉默。 不过,既然辞职了,说说也无妨嘛!嗯! 家访的两天之后,兼桥老师和父母去见乾美智留了。 傍晚回家的爸爸妈妈都疲惫不堪,妈妈的眼睛仍然红肿着。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美智留说的话告诉了友理子。 “我终于明白了大树的心情。”妈妈手捂胸口,当着友理子的面又哭起来。 “爸爸、妈妈!”友理子开口了,“你们生美智留的气吗?” 爸爸率先沉默但果断地摇摇头。妈妈抬起泪脸说:“怎么会生气呢?”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妈妈重复地说着,并凑过来抱住了友理子。友理子心中释然平静,也回抱了妈妈。 “我有个请求!” 在那间图书室腾空之前,想约兼桥老师和乾美智留一起去别墅! 进入暑假的第一个周末,六人自驾游得以成行,森崎家三口、兼桥老师、美智留和她的妈妈。爸爸租了一辆车,大家在夏季的碧空下出发了。 友理子第一次体验到青草的薰香。水内先生别墅的周围杂草繁茂,所以这次不得不找来柴刀草镰帮忙。 令人惊诧的是一也许并非如此,乾美智留竟然没发现佑俐就是友理子。尽管装束有变、语调不同,但看长相就应该明白,然而她毫无觉察。 因为记忆消失了。对美智留来说,那天在图书室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也是“圈子”里的规则吗? “森崎君的妹妹!”心灵受伤、被囚禁在塔楼中的公主仿佛晃眼似的望着友理子说道,“初次见面。森崎君经常说起小不点儿友理。” 实在对不起——美智留道了歉,被伤疤遮挡的眼睛也涌出了泪水。美智留妈妈为她擦了泪。 不必多问也很清楚了,哥哥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个。对吧? 几人从一层参观到图书室,并说起了很多往事。你一句我一句,时而哭泣,也有开心的笑声。 或许——是由于痛苦或恐惧,或许是承受不了无尽回忆的重压,美智留不愿走进图书室。所以,其他人也没有在图书室里更多逗留。 参观告一段落,友理子独自一人悄悄返回了图书室。 即使在白天这里也很昏暗,从采光窗射入的阳光很微弱。所以,只要稍有闪烁即可发现那本书。 但是一本都没有,更没有向友理子打招呼的书。 地板中央的徽标已经消失,被擦拭得千干净净,可能是阿什来过了。其实刚才就已确认,但友理子总觉得,如果她独自进来,或许会有不寻常的事态发生。 那种奇迹没有发生,“圈子”已经关闭,友理子前往“无名之地”的道路也已被封闭。 数不清的古旧书籍营造出富于震撼力的静谧。 当她向当时坐过的梯凳迈步时,有什么东西缠在了脚腕上,一看原来是跟阿久同来时也曾见过的那条黑布。 黑布像活物一样缠绕着让友理子感觉瘆得慌,于是想把它拿掉,谁知那条黑布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而且—— 友理子一碰,那条黑布便从头开始变成了黑色尘埃,眼看着变成了极细的粉末,随即融化般地消失了。 与其说灵机一动或似记忆浮现,莫如说像是从外面往心底砰然投石一般,友理子豁然省悟。 这肯定是水内先生用来包裹《英雄见闻录》的布块,所以,在跟阿久一起来时不经意地丢在了地板上。 一定是哥哥取走了那本书! 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说不定是施加了某种魔法也未可知。为了遮挡“英雄”的气焰! 现在——《英雄见闻录》在什么地方呢? 它是否就在“英雄”化身的基利克身边呢?基利克把自己大卸八块的身体复原到什么程度了呢? 在那比万分遥远的黑特兰国! “阿久!”友理子小声呼唤道,“阿久,你在这儿吗?” 没有应答。虽然未抱什么希望,友理子还是沮丧不已。阿久在哪里呢?阿什曾笑着说阿久不会有事儿的,可它会不会受伤呢? 背后发出了响动,友理子跳转回头一看,只见小小阿久洋洋得意地抖动着长胡须、灰头土脑的阿什拖着黑披风下摆—— 美智留扶着房门正朝这边窥探! “友理子?” 友理子的心砰然落回原处。 “啊,对不起!” 友理子以为美智留是来寻找她的,于是赶忙走向美智留。美智留也向友理子这边靠拢,三步两步踏进了图书室。 “这里!” 美智留窃窃私语般的嗓音打破了静谧,随即又被堆满旧书的书架吸噬殆尽。 “我曾以为这里很可怕!” 你确实这样向我说过! “现在也觉得很可怕吗?” “现在好像没有那种感觉了……” 美智留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森崎君特别喜欢这里。” “嗯!我哥哥和家里人一起来这儿时也是目光 炯炯。” “你们经常谈论书籍吗?”友理子探问道。 “谈论呀!很多很多。” “也经常一起去学校的图书室?” “嗯!” “那——街区的图书馆呢?” 美智留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 “那是公立图书馆嘛!那里,不太……” 我不想碰到同学——她小声说道。 是啊!如果在学校图书馆,哥哥和你都是图书委员,所以在一起也很正常。可是,如果到了校外也总在一起的话,就像在显示亲密的关系。所以,你遭遇到恶毒苛刻的目光,心里很不愉快,对吧? 这种思绪刺激了友理子的记忆,她想起一件事便随口说了出来。 “今年春天,那家图书馆发生了书本着火事件,你知道吗?” 那恐怕就是森崎大树修炼魔导功力时烧掉的,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却不得而知,或许——美智留知道。 “书本着火?”美智留非常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那件事让人感觉挺荒唐的,着火的是《家用洗涤剂的正确用法》哦!谁会把那种书——” 友理子还没说完,美智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脸庞像苍白的月亮浮现在图书室的昏暗之中。 “友理子,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图书馆的保——不,是管理员。” “他很生气吗?” “没有啊!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美智留把手按在脖根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端庄的侧脸即使在灰尘味儿弥漫的图书室里也显得楚楚动人。 “请原谅!” “什么?” “我想,那可能是森崎君干的。” 为了我—— “我在学校受到欺侮时,曾经想到过自杀。” 友理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如果把某种家用洗衣粉混合在一起的话——使用说明中明确警示绝对不能混合在一起,但如果刻意混在一起就会产生有毒气体。我……想在浴室里用它结束生命。” 原来是这样!这就有点儿眉目了。 “书里写着那样做很危险,是吗?” “……嗯!” “可是,你为了利用那个方法借到了那本书,是吗?” 美智留说借了,可是—— “就在那时,森崎君开始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结果,美智留没有制造有毒气体,她放弃了自杀。 “这件事……后来我告诉了森崎君,于是——” 为了让你不再产生那种念头,我会处置那本书的! 美智留双手捂住脸就地蹲下:“森崎君,真的为我处置了那本书!” 当然,在向美智留做出保证时,可能并没打算烧掉那本书。但是当他得到《英雄见闻录》并对“英雄”走火入魔,同时又会通了魔导术之后,在寻找证实其功力的试验品时,便想起了《家用洗涤剂的正确用法》。 这确实像哥哥的一贯作风——友理子想道。 哥哥到底还是一时时处处都在呵护乾美智留! 既然如此,他现在也应该没有任何后悔,应该心满意足了。因为他抹消了半生不熟的无名僧“自我”,封闭了“门”得以保护美智留居住的这个世界免遭“黄衣王”侵扰。 友理子蹲在美智留身边,闭上眼睛融化在图书室的静谧之中。 在逐渐黯淡的斜光之中,无数书本装聋作哑却暗中注视着这两个人。友理子对此了然于胸。 但这——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也未可知。 半个月之后,一个蝉鸣聒噪的酷热下午,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友理子从游泳学习班回来刚刚吃完午饭,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电视新闻时常报道大洋彼岸的战争题材,也有关于该国发生的、无论如何难以找到正当理由的残忍事件。这些全都等同于“战争”,这种事件持续增加而且无休无止本身就是争论时代的明证——友理子还记得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她的心中仍然一点点地萌发了不以为然的情绪。令人发指的事件确实太多了,但并不意味着迫近世界末日的快报接踵而至。 这倒不是说一切都无所谓,只是我已无能为力。也许,这种顺其自然的心态就像水内一郎别墅中尘封家什的灰土一样,开始在心底薄薄地积存起来。 无能为力的感觉开始在友理子心中积淀—— 门厅的对讲机响了。 好不容易想睡个午觉,真是的! 真没办法! 友理子应声把挂着链条的门打开一条缝,只见有个陌生大叔微笑着露出格外整齐的门牙,看到友理子就点了一下头。天气这么热,可他却穿着憋屈的西装还打着领带。 “森崎、友理子吗?” 蹩脚的日语,声调也有点儿怪异。哎哟!这位大叔是个外国人。他是哪国人呢?表面看去跟日本人没有什么不同。 “吓了你一跳,对不起!”大叔笑眯眯地再次行礼,“我是翻译,有一个人想见友理子姑娘,我把他带来了。” “想见我?”友理子指着自己的鼻头。 “是的!那个人在下面,等着呢!只想见友理子姑娘。” 这是想瞒着爸爸妈妈吧?可疑! 友理子隔着门链眯起眼睛盯着大叔。 “什么人?” 大叔回答说:“其实我也不太熟悉,可是那个人这样说——他说这样说,友理子立刻就会明白。” “灰头大汉”的同行! 确有其人。他就坐在公寓旁一辆高顶盖、形状与众不同的灰色面包车的后排座上,滑门打开着,所以看得很清楚。受陌生男人之邀乘陌生男人的车是绝对不可以的!不过,眼下是特殊情况,特例中的特例.,友理子毫不迟疑地跑向汽车。 车里的人四平八稳地靠坐在大车座上,穿着白衬衫,腿上搭着色彩艳丽的膝毯。看到气喘吁吁的友理子,此人也露出全部整齐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白眼珠、白牙以及白衬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此人拥有漆黑的肌肤。 这又是一位外国人,高大魁梧,虎背熊腰,银发板寸平头,光滑的棚头。 不过,车厢后部还放着折叠轮椅。这是一位老人、老爷爷! “这位是……友理子姑娘。”跑步追随的翻译大叔向老爷爷说道。 老爷爷向友理子招招手并拍拍身旁的座位,然后频频指点自己的耳朵——他戴着助听器呢!可能是在说,我耳背,到我身边来。 友理子上车坐在老爷爷身旁。翻译大叔关上滑门,然后绕过车前来到驾驶席。坐在老爷爷的身旁,友理子感到肌肤漆黑的高大躯体透出令人生畏的震撼力。 目光相遇,老爷爷再次露齿微笑,并接二连三地向友理子点头。他似乎有点儿等不及翻译大叔坐上驾驶席,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语速太快,友理子的耳朵没有捕捉到。 “初次见面!”翻译大叔边擦汗边翻译。 “初、初次见面!”友理子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您是阿什——‘灰头大汉’的伙伴,对吗?” 翻译大叔翻译,老爷爷回答。这次友理子断定他说的不是英语,而是从未听到过的语言。 “是的!”翻译大叔说道,“我的名字叫阿塔里。” “阿塔里”——这几个音节友理子也能分辨出来。 “这是‘狼人’的名字。” 友理子禁不住咕噜地咽了一下唾沫,掌心沁出了汗水。 “我知道你。” 老爷爷的语调稍微缓和了一些,且直盯盯看着友理子。突然,他开始用生硬的日语说话了。 “你——是佑俐,‘奥尔喀斯特’佑俐。” 友理子瞪大眼睛看着阿塔里点点头。 “你的出征,我也知道。” 他说是听“灰头大汉”讲的。 “我的通用名称是‘银牙阿塔里’。” 这名字真帅!“狼人”的银牙。 “我和‘灰头大汉’迪米特里是老交情。” 迪米特里——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 “迪米特里总也不老。可是,我却已老态龙钟。” 完全成了老爷爷——他笑着说道。 “我已经老了,不能战斗了,也不能捕猎了。所以,我要引退。” 这时,阿塔里似乎又返回他的母语,语速陡然变快,友理子也能感受到他想说的内容很多。 翻译大叔仍然连汗水都顾不上擦,边点头边聆听,还不时地复述确认。 友理子压抑着呼吸,忍住翻腾的心潮注视着两人。 “佑俐,你很勇敢!”翻译大叔转向友理子。 “所以,阿塔里先生看好你!嗯?看好?!”翻译大叔又向阿塔里确认,“他说——他看好你!” 友理子点点头。“嗯、我明白。”她的心跳更加剧烈了。 “阿塔里先生说,如果你喜欢,他想送给你一样东西。他希望你能接受。” 在翻译大叔的催促下,阿塔里敞开雪白衬衫的前襟,露出了老当益壮胸膛挂着的胸链。长满的胸毛都已变得雪白,胸链就隐没在里面。 阿塔里开始解下胸链,但手指不太灵活,于是翻译大叔从驾驶席探身帮忙。 “这个,是我的标志!”阿塔里硕大漆黑的手掌上,放着漂亮别致的胸链。胸链顶端的牙形发出钝重的银色光泽。 这是“狼人”的尖牙! “迪米特里,他并不知道。但是,我看好你。你很强大!” 比你自己想象的,强大得多! 阿塔里的手掌倾斜了,胸链眼看就要滑落,友理子迅速伸手把它摁住了。 不经意触到的胸链温暖如春! 这是蕴含生命的“狼人之牙”! 阿塔里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握住友理子的手腕并使其掌心向上,随即把胸链滑落在上面。然后,他笑着让友理子握紧手掌,又用自己的手捧住。 “你很强大!你有资格做‘狼人’!我要引退了,你是否愿意继承我的‘狼人之牙’?” 阿塔里就是为此远道而来,漂洋过海。即使是不同领域的异国,但仍然是同一个“圈子”。而且,“狼人”无处不在,无处不去。 “阿塔里先生是从哪里来的?” 翻译大叔为友理子翻译过去。不知何故,阿塔里稍加思索之后才回答。 “好慕兰!” 有这样的国名吗? 阿塔里似乎早已预料到友理子的疑惑,他开心地眯着眼睛又快语连珠,让翻译大叔着实忙乱了一番。 “‘好慕兰’不是正式的国名。” 它在南非共和国境内——是过去虚构出来的“国家”。 “你知道吗?那个国家,在你出生以前的时代,有过歧视黑人的种族隔离政策。” 在学校里没有学过。不过—— “哥哥曾经讲过,他看过描写那种状况的电影。” 在种族隔离制度下,不承认黑人与白人是同等居民,甚至限制基本人权! 阿塔里点点头。 “当时,白种人可以随意划定黑人定居点,指定黑人住在某个区域,那里就是好慕兰。” 翻译大叔忙不迭地擦着脸上的汗水继续翻译。 “过去,南非共和国的白种人深信那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物语?嗯——或者说是故事?” 他向阿塔里确认,阿塔里点头同意。友理子也在心中做出肯定的判断。 “那样的故事——开始到处传播。” 对了,是“故事”!信以为真的人们认定,那就是思想,就是真谛,然而那又只是“故事”。 “我于是成了‘狼人’!” 为的是捕猎那些在不同肤色的种族间种下仇恨、煽动歧视对立的万恶的“故事”抄本。 “现在,好慕兰没了。种族歧视政策没了。我就住在约翰内斯堡。” 但是—一“狼人”阿塔里出生的国家是好慕兰,他来自好慕兰,要把“狼人之牙”托付给友理子。 “我一直在寻找接班人。” 阿塔里睁大眼睛看着友理子,漆黑的眼眸酷似某人,酷似友理子认识的勇敢的人们——所有的眼眸。 “你、很适合、‘狼人’。有朝一日,你还会出征。你很想、出征吧?你要成长!你要强大!” 下一次,你将踏上封禁“英雄”的征途! “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来了。能够见到你,我很高兴。你、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 友理子的视线模糊了。真是个哭虫!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不过,现在的眼泪已与以前不同。 “你很强大!你敢于出征,历尽艰险,拯救了哥哥,拯救了‘圈子’。你,很强大!” 他用粗糙的大手反复摩挲着友理子的头顶。阿塔里的笑容,那样强悍,那样亲切。 “我相信!所以迪米特里也会明白。他一定会等待,无论等到何时,他都不会死去。他不会老。但是你,却会长大成人。” “殡葬工”迪米特里,“灰头大汉”阿什,穿黑色披风的亲近死者的人。 等待着与强大的友理子再次相见! 等待着——他的黑特兰,悲运之王基利克作为“英雄”将要君临的、仇恨与恐惧的国度,等待着共同出征的时刻。 而且,已经不是“假冒辞典”的阿久一定也在那里! 友理子的掌心上,银色狼牙忽然闪光,仿佛映出友理子心灵的光芒。 “谢谢你!”友理子紧紧地握住了胸链。 “狼人”的标志——现在我手中! 后记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 本作成书前,承蒙多方人士鼎力相助,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谢意。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个人、团体或实际事件全无关联。出场人物及场所皆与“无名之地”一样,仅存在于作者的头脑中。 开篇题词——引自林房雄的短篇小说《四字》,其实这句话是《四字》的大结局(相当于推理小说中的悬疑揭示),所以不敢轻易引用。但是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冒昧地将之用于开篇。倘使读者扫兴,深表歉意。 本书的蓝本是北村薰编辑的文选《神秘画廊》中的《最后的房间》。我手边的常备版本是“杂志之家”刊行的单行本,还有“新潮文库”版。这部杰作短篇集的主角也是涉猎过“英雄”和“黄衣王”的人物,我深深为其倾倒,并成为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契机。如果这种思路能够得到理解,泄露天机的无理,或许也能得到些许宽宥。 另外,有关“黄衣王”亦须略作说明。喜爱英美奇幻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将涉猎者引向毁灭的可怕戏剧《黄衣王》,就是所谓“克苏鲁神话”中的物神之一。本作品中也借用了这个名称。 我自孩提时代酷爱奇幻小说,当然也是一系列“克苏鲁神话”的痴迷者。此次寻觅表现“英雄”阴暗面的名称时,忽然想到了“黄衣王”,自认别无选择。 若能博得众多同志趣者会心一笑——“真是奇妙啊”,我将不胜欣喜。 万幸的是,“克苏鲁神话”在我们日本广受欢迎,也曾大量出版百科辞典和解说类书籍。在其中的《图解克苏鲁神话》(森濑缭编著,新纪元出版社)中,还刊载了“黄印”图案。 本作品是在《每日新闻》晚报上连载的版本,但故事毕竟是故事,也给创作插图的宫嶋康子女士添了不少麻烦。单行本中也能有宫嶋女士描绘的世界,更令我格外高兴。在此深表感谢。 宫部美雪 2009年2月吉日 1禅僧在禅寺从事的一般劳动——农活儿或扫除。这种劳动作为佛道之修行而备受重视。 2负咎或负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