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珍珠》 第一章 火冒三丈 今天其实是成千上万个日子里普普通通的一天。早晨醒来,我悄悄起来做了早饭,然后叫丈夫起床吃饭,送走丈夫之后我把家里完完全全收拾了一遍,蹲在地上检查地砖的缝隙里还有没有浮土。确定我的家一尘不染之后,在家里的运动器械上进行三十分钟的有氧训练,同时看电视播放的娱乐节目。结束训练之后我坐下来工作,上午稿子写了大约1000字,然后拿起手机叫外卖。吃外卖午饭的时候,看韩国电视剧。吃完午饭觉得很疲倦,我就躺下准备入睡,可没能睡着,又爬起来用胶囊咖啡机冲了一杯咖啡。喝完咖啡浑身无力,肚子里阵阵恶心,我又继续坐下来写稿子。计划中今天要完成六千字,可下午什么也写不出来。四点钟,我出发去买菜,准备晚饭。丈夫一般会在7点左右回到家里,我把买来的冷冻排骨化冻,把蔬菜洗干净晾着,把大米放进电饭锅。在他回家之前,预留出半个小时做晚饭就足够了。 稿子写不出来,我只好又拿起拖把拖地。家里有一块很大的地毯,昨天丈夫把辣鸭脖掉在地毯上,我趴在地上闻,无论怎么闻都还有一股辣油的味道。上午已经用洗衣粉擦洗过了,这味道还是去不掉。 六点半钟,我扎起围裙走进厨房,排骨放进蒸锅之后,接到丈夫的电话,他说晚上有饭局,不回来吃饭了。 虽然这一天看起来平平无奇,可我的心中早已充满了怒火。无论是早晨叫他起床无论如何也不起,导致早餐没吃两口人就走了,我面对着剩下的面包和鸡蛋伤透了脑筋,还是他掉在地上的鸭脖子弄脏了地毯,(当然还有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好的稿子),都让我火冒三丈。 可我们结婚已经有10年了。那一年我20岁,他22岁,刚好是法定结婚的年龄。我知道发火于事无补,我冷漠地对他说:“那你就去吃吧。” 接着不等他说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我衷心期待丈夫能发觉我的怒气,最好是马上补一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你不高兴我就回家吃饭,”那样我说不定就能立刻开心起来,好好地把晚饭做完。有一部电影我一直很想看,想着今晚吃完饭后和他一起看来着。 可丈夫根本没打回来,我知道他不但没有发觉我的语气有异,也没发现我挂断电话的速度比平日快得多。 电饭锅咕嘟咕嘟,蒸锅也冒着热气,这两件事都令我火冒三丈。我想,不如今天晚上出去喝酒吧。叫几个朋友,喝得微醺,喝到凌晨。等他回到家看到我不在,就立刻慌了神,说不定会马上开车出去找我。 可是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既不是因为这念头幼稚得可怕,也不是因为我压根就叫不到什么立刻能出来的朋友,而是因为我照了下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又胖又老。双颊下垂,额头凹凸不平。眼睛红肿,皮肤粗糙。 在家的时候我必须把所有头发扎好,不然到处都会是我掉下的头发。那样一来,清洁就变得加倍困难。 镜子里的女人也是这样,她头发全部高高挽起,在头顶着扎成一个丸子,把难看的发际线全露了出来。肥胖和邋遢也一览无余。发际线附近的头发油乎乎的,清晰可见。 现在哪怕我洗好头发,再花时间好好画一个妆,哪怕是在两腮打满漆黑的投影,恐怕也无济于事。 如果用上我一时兴起买来的那盒银色亮片眼影,再粘上四层假睫毛,那看上去恐怕会是个胖乎乎的人妖。 这个想法把我自己逗乐了,我对着镜子笑了一会,然后说:“去个屁,能把别人吓死。” 因为长时间独自待在家里,我养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有那么一阵子,我找了一个外教老师练习英语口语,于是在家时的自言自语变成了英语。我用英语对自己絮絮叨叨抱怨着生活的烦恼,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如果被外人听到的话,一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于是戛然而止——我自言自语的语言又切换回了中文。 我把自己的身体豁然丢在床上,这个时候,排骨也好,米饭也好,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今天就减肥好了。”我打开原本想和丈夫一起看的电影。这电影评分很高,讲一个粗鲁的中年女人失去了女儿之后,租下了三块广告牌,痛斥警方放过了凶手。可一个人在这样的心情下,如论如何也看不进去。 痛失了孩子是怎样的心情? 我想象不出来。 大约三年以前,我和丈夫决定要一个孩子。想要孩子也不是因为孩子可爱或者我们两人有哪一个特别喜欢孩子,只是年纪到了,既然躲不过,那么就要好了。 可一旦这么决定了,我就恨不得立刻把孩子抱在怀里。 正经八百地备孕持续了半年的时间,戒烟戒酒,吃健康的食品,每天早晨测量自己的体温,使用记录软件检测自己的月经期,推断自己的排卵期。一旦体温出现异常,就和丈夫毫无乐趣地来一发。如此每个月月经到来的时候,我都崩溃般地哭一场。 恐怕我丈夫渐渐也受不了这样的我,半年之后,没到我的排卵期时,他就会找借口不回家。有时候饭局,有时候出差。每每这时我都会怒不可遏,哭得歇斯底里是家常便饭,再这样几个月之后,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决定完完全全地放弃孩子,人人都说,一旦放弃了,孩子就来了。 不得不说,我可能是怀抱着这样的幻想强迫自己放弃生子的。可孩子识破了我的意图,她还是没有来。一年之后我已经真的放弃了要当个妈妈,孩子还是没有来。三年过去了,孩子仍然没有来。 最初,看到孕妇或是怀抱婴儿的妈妈,我都无法自控地妒忌。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会在心里自言自语地嘲讽这些女性。 “看看她们那憔悴的脸”,或是“天呐这是我见过最难看的婴儿”。 不过三年过去了,我已经认定了自己不可能成为妈妈了。无论是婴儿还是幼儿,都无法再触动我的心——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昨天去买菜的时候,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把我错认成了妈妈。她拉住了我的手指,那手心小小的,软软的。在初夏时节里汗津津的。 这汗津津的触感令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抽出我的手指,对着市场里的人群喊:这是谁的孩子走丢了? 小姑娘的妈妈匆忙跑来,久别重逢地抱住女儿。我望着她连连亲吻女的脸蛋的样子,面无表情。 她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对着一个孩子的脸颊毫无戒备地频频亲吻? 不幸的是,我所有的朋友似乎都已经当上了妈妈。 少女时代,我们一起看漫画、聊电视剧、喝酒抽烟,尽可能伪装成很酷的女孩。可现在,难得约着一起聚聚,没有一个不带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孩子。 好不容易有一次约到了大学时候的舍友,她把孩子放在公婆那里,单独出来跟我见面。一见面她就高兴地说:不带孩子出来见朋友,真是自在! 我也觉得自在,我心想。 谁知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絮絮叨叨全聊她的孩子。 “我闺女小时候吐奶吐得厉害,我一件能穿的衣服都没有。后来我只买黄衣服,谁知道肩头被吐得太多,居然硬了。我婆婆问我这衣服是不是有垫肩。” 恐怕除了孩子,她们没什么可聊的了。 丈夫自然没什么可聊的,结婚初期吐槽的吐槽,抹眼泪的抹眼泪,少数还有秀恩爱的,可如今当了妈,丈夫就成了乏善可陈的话题。 工作也没什么可聊的,犯贱的同事、不可思议的领导,这些精彩的人好像全部消失了一般。 公婆当然有的可聊,可无非就是“我婆婆总是喂孩子吃糖,真不明白她怎么听不懂我的话。” 曾经有一天,我真的在晚上九点钟约了一个从前特别要好的朋友出来喝酒。她语气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生气:“我怎么可能出来?你想啥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养育一个小孩子的人每天都要做什么? 对我而言,丈夫有饭局的夜晚,只是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夜晚罢了。 第二章 谁的孩子 大约八点钟,电影还在播放,我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1点。我摸了摸床边,居然没有人。 我感到怒火燃烧了我头顶(油乎乎的)头发,忍不住立刻抓起手机打给我的丈夫。 “你在哪?”我疾言厉色。 “我在回家的路上,”他语气还算温和,多少带着一点点歉意,“你怎么没睡?” “睡什么睡!!”我尖叫起来:“我一分一秒地等着你,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睡着了好几个小时这样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被我隐瞒了。我好想故意要让他愧疚,想让他跪地求饶。 “你干嘛干等着?”他开始不耐烦。 “你跟谁一起吃饭?” 我能接受的答案唯有“客户”和“领导”这两个选项。除了这两种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的邀约能让这个男人抛弃家庭。 “朋友。”他满不在乎地吐出最能把我气死的答案。 “朋友?!什么朋友!?” “大学同学。” “男的女的?”我步步紧逼,他也越来越烦躁:“好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你发什么神经?” 我深呼吸,好几次。可即便这么做了,接下来我说出的话还是令人相当不齿:“如果你心里有我,就不会去这种无所谓的饭局。” 我等着他回答,可是他挂掉了电话。 与其说是愤怒,这个时候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万一这些朋友中有人能给他提供重要的机会呢?万一他今天心情原本就很糟,又被我冤枉呢? 可是我决不能打电话回去道歉。 我坐在家里等到两点多,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无论从哪里赶回来,一个小时总会到了。可他没有回来。我再打电话给他,关机。 我决定要去喝酒。我没有化妆,衣服也没换(身上是一件黑色的吊带裙,睡觉穿很舒服。),来到离家很近的酒吧,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今天特价,买一赠一。”酒保英俊得就像电影里的王子,可是他灿烂的笑容显然是面向我的钱包。 我拿到饮料之后,找到一个非常黑暗的角落。又胖又丑,素颜穿着睡衣,百无聊赖地喝着。 没有人向我搭讪(想也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话,英俊的酒保当然也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在我的对面坐下。 如此喝掉两杯长岛冰茶之后,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可厕所里有人,等了一会之后还是有人,我放弃了,起身回家。 这一天我丈夫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清晨我去买菜,看到昨天喝酒的酒吧门口拉起了警戒线,挤满了警车、警察和围观的老百姓。 “死在厕所里,今天早晨才发现。”一个大妈的声音好清楚。 我突然感到汗毛倒竖。我挤进人群,找到那个大妈问她:“您刚才说是谁死了?” “一个女的,”她精神百倍地说:“割腕了!我刚才看见了,长得挺漂亮,死在这儿的厕所里头!你看,”她往旁边一指:“就在那儿!” 我战战兢兢地往她指的方向看,两个警察正在把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运上卡车。 女的。那么她想必是死在女厕所。昨天我在外头等的时候,说不定她还没死,说不定她正举着刀片对付自己的手腕。说不定我敲敲门,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不定我骂一句:“快点出来,有人等着呢”她就能活下来。 我头晕脑转,六神无主。我打电话给我丈夫,在这种时候,唯有他才是我的主心骨。 可是他还是关机。 他跟我闹别扭,能去哪?我站在路边想了一会,就打车到了我婆婆家。 我的婆婆不在家,只有我公公在家,他一看到我好像吓了一大跳。 我并没有多想,毕竟主动拜访,对我而言根本不可能。招呼都不打就跑来,当然更不可能。 “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公公结结巴巴。 “王晓昨天回来了没有?” “没...没有,没有。”他吓得要命,眼睛频频往大门的方向看。 我这才觉得不对劲,问他:“爸,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他笑得很假:“你赶快回家吧,别让王晓回家找不到你。” “我妈去哪了?”我又问。 “买菜呗,还能去哪。”他说着,居然把我往门外推去。 “行,那我走了。”我心里还是奇怪,平时这二老总埋怨见不到我们,我来了居然还要往外赶。 我打开房门,正看到我婆婆站在门口。 她看到我就像看到了鬼,嘴巴大张,脸孔煞白。 我第一眼看到了她的脸,第二眼便看到了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包。 “这是什么?” 我问。 “嗨,这是,邻居老王的孙女,放我们家带两天。” “这是个孩子?!”我问。“让我看看,”我不由分说地伸手打开了布包。 布包里是一个婴儿。 我当然分不清小孩子的年龄。三个月还是一岁,我看都差不多。 可我婆婆怀里的这个,红彤彤、皱巴巴,哪怕是我也能看得出,根本没出生几天。 “刚出生的孩子交给别人带?”我很狐疑。 “啊,”我婆婆顿了一下,说道:“老王的儿媳妇产后得了急病住院了,这孩子家里看不过来了,我们俩这不是闲着吗,就接过来临时给看看。” 我又低头看着这个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婆婆抱着孩子直往后躲。 为什么不让我看啊?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 突然,有一个想法,几乎是显而易见地,冲进我的大脑。 这是我丈夫的孩子。 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个朋友在无穷无尽关于孩子的絮絮叨叨中提起过:“刚出生的小孩子,外人看着都跟小猴子一样,自家人一看就觉得,就是自家的孩子。鼻子眼睛,脑门儿耳朵,都是自己的。” 没错,这个孩子百分之一百长着我丈夫的耳朵。 她睡得正香,她的眼睛虽然紧紧闭着,可我再仔细看去,她还长着我丈夫的鼻子、我丈夫的嘴唇。她在我婆婆怀中伸了伸腿,从布包下头伸出了我丈夫的脚。 无论谁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哪怕隔壁老王长得跟我公公一模一样,他的儿子跟我丈夫长得一模一样,他也生不出这样完完全全是我丈夫的孩子的孩子。 这样的脚,过去很多年,每年冬天都会伸到我的小腿之间取暖。这样的耳朵,是我跟丈夫乘长途车去旅行的路上,我目不转睛充满爱意能看上七个小时的耳朵。 我,我婆婆,我公公,三个人正如三尊石像。 电话的铃声正如午夜炸雷,简直劈碎了这个瞬间。我公公狂奔着去接电话,而我则狂奔着一把夺过了电话。 电话果然是我丈夫打过来的。他说:“妈?是妈吗?我出来了,录完口供了。” “录口供?” 我说。 “...程雪?”我丈夫说。 “我在你妈这儿,她抱着你的孩子,我看见了。” 我婆婆高声叫起来:“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这是隔壁老王家的孩子......” 第三章 孩子我来养 我丈夫说,哦,你看到了啊。那你就在那儿等我吧,我这就打车过去。 他听起来如此疲惫,疲惫到完全不愿意配合他母亲“隔壁老王”的谎言。 隔壁老王?隔壁老王就是我的丈夫啊。 我丈夫就像一个罪犯,像一个早已放弃生还希望,早晚要枪毙,现在老老实实交代犯案经过的罪犯。他坐在他父亲和母亲之间,二老都把双手插进夹紧的膝盖之间。他们二老就像罪犯的父母,悔过、无助、不甘,复杂地闪过二老的脸。 “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多了。”他说。那正是我因为备孕失败苦不堪言的时光。“一开始只是玩玩,可是后来她怀孕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劝她别把孩子打了。” 然后呢?我心里想,但却没办法开口。就像两块金刚钻夹住了我的嘴唇,我没办法开口。然后,他向她承诺,他一定会离婚,然后和她结婚,三个人组成幸福的三口之家。 “我告诉她,我会和你离婚,然后和她结婚。她怀孕的时候,经常到我爸妈这儿来住。我走不开,你知道的。” 他撇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他走不开?是啊。每次他晚上有应酬,我都冷嘲热讽。 “她生完了孩子,大概是有点抑郁。天天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去看孩子。我根本没跟你提过离婚,这个她也很不满。昨天我把手机关了,她居然就自杀了。” 她是在酒吧自杀的。 是在我家附近的酒吧自杀的。 这家酒吧离我家很近,近到我拖着快要憋炸的膀胱跑回家去,也可以避免尿裤子。 她刚刚生完孩子,却因为抑郁,跑到我家附近的酒吧去喝酒。为什么?难道他把她安置在我家附近?或者,从以前开始她就经常在这里喝酒,只是为了离被我圈在家里吃辣鸭脖看电视的我的丈夫近一点。 “为什么不跟我提离婚?”我终于开口。 “挺漂亮的。”这是围观她的尸体的大妈对她的评论。她已经死了,可能是用奇怪的姿势死在酒吧窄小的厕所里,整整一夜之后才被人发现。她可能脸色发青,嘴唇毫无血色。她浑身是血,蓬头垢面。可虽然如此,旁人还是觉得她漂亮。 我的丈夫有这样的情人,为什么不跟我分手? 他听到了我的问题,没有回话。 “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跟我提离婚?”我又问了一次。 “我一直在犹豫,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句话如果是昨晚听到,我可能会把家也拆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秒,我完全理解。就像防晒霜被缓缓吸收进皮肤一般,完完全全地被我吸收了。 “你还爱我?” 我问。这句话问出来,我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 “不爱。”我丈夫居然迅速地、斩钉截铁帖地说。“如果人同时只能爱一个人,那我肯定不爱你了。” 这个意思就是说,他真正爱的是她。 这孩子出生不管几天,我想,这一个月来,我丈夫只有昨晚没有回家。 可她在昨晚自杀了。这说明他恐怕也没去她那儿。他恐怕真的是和大学同学去喝酒了。 昨晚的我,因为已经做了米饭和排骨,在家里火冒三丈的时候,我丈夫的情人,刚刚生产完。她会有多恼火?每天每夜,想必都恼火到绝望。 正在我这么想着,我丈夫无限沉默的时候,孩子醒来了。她把红彤彤的胳膊腿全都伸出来,脸孔皱成一团,开始哭起来。 “饿了饿了,”我婆婆说,“我去给她冲点奶粉。” “我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这样说。 他们一家三口全都战战兢兢,不敢驳斥。 我站起身,从我婆婆的背包里找出奶粉和奶瓶。没带过孩子,还没冲过咖啡吗? 我想了想,小婴儿恐怕喝不了烫的东西。我兑了温水,冲了奶,找了一根筷子搅和均匀。然后我把这个孩子从沙发上抱起来,把她的小布包整理了一个大概,然后把她放在我的膝盖上,把奶嘴塞进她的嘴里。 一直在沙哑地哭闹着的婴儿,吃到了奶,就不哭了。 所有人沉默无语,望着她,咕咚咕咚非常缓慢地喝奶。 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婴儿要喝多少奶,所以冲了整整一瓶。喝了三分之一之后,她把嘴唇拿开了。 “饱了,”我说。我把奶瓶放下,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黑黑的,光闪闪的,就像黑珍珠掉落在了不见天日的峡谷里。她望着我,对着我伸出了一双红彤彤皱巴巴的小手。 “你想要什么?”我问她。 她不作回答,只是伸着她的小手。 我把我的手指给她,她抓住。 潮湿的小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指。我从她身上闻到了非常好闻的味道。 几天前在市场里遇到的小女孩,身上香香的。是别人的味道。可是我膝盖上的这个婴儿,散发着我的味道。 “我的味道”从何而来? 恐怕是我丈夫的味道。十年过去了,我丈夫和我的气味合二为一。或者说,十二年前,我们就是因为气味相投,才一见钟情。 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臂塞到她的脖子下面,怀抱着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算不上胖,可作为一个刚刚出生的人类来说,可以说是沉甸甸的。与其说是沉甸甸的,不如说是她生命的重量。她的身体充满了生机,这些生机在她弱小的肉体里挤着,形成了如此不可小觑的沉重。 我抬起头对我丈夫说:“这个孩子我来养。” 我看到我的婆婆眼泪充满了眼眶,恐怕这就是他们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无论为什么,我丈夫没能对我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我的公公婆婆眼下的态度尚且对我满是愧疚。恐怕虽然他们对另外的那个女人,虽然默许,虽然他们的儿子口口声声说什么“爱”,可他们从没想过我们会离婚。也许他们早就在盘算着,要把这个孩子从可怜的抑郁的母亲那里抢过来,成为我们婚内合法的孩子。 眼下,孩子的母亲突如其来的死了。 她为什么要去死?如果她死了,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少不得就会被别的女人夺走。哪有女人能忍受? “这个孩子我来养,”我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的条件是,我们离婚。你放弃抚养权,由我领养。我一个人把她养大。” 眼前的三个人,目瞪口呆。 第四章 我是程程 我对他们三个十分了解,恐怕下一秒我婆婆就要跳起来尖叫,说我变态恶毒什么的。 她本人并不坏,也不恨我。相反,我们多年来至少相安无事。可她一旦发飙就会口不择言,说起来,我也是这样。难道这也是我丈夫选择我的原因? “您二老,是她的爷爷奶奶。你呢,永远都是她的爸爸。她姓王,姓你们的姓氏。可是,我要把她养大。她是我的孩子。” 我的婆婆脸孔红一阵白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干嘛离婚呢,不离婚这孩子明正言顺就是你的孩子,干嘛”她想了想,小声补充:“干嘛那么麻烦。” “王晓很清楚,他出轨被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离婚的。” “这又是何苦?”我婆婆欠了欠身子,好像想过来拉我,可她到底又坐下了,“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干过糊涂事,我们老两口这不也白头到老了?” “您是您,我是我。”我简洁地说。 我公公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不行,”我丈夫说,“你不会对她的孩子好的。” 直到这个时刻,我才真正火冒三丈起来。 我把孩子小心地抱起来,放在他的手臂上,然后说:“想好了再跟我联系吧。” 孩子送来我家,是一个礼拜之后。 这一个礼拜,我噩梦连连。我不断地梦见厕所里浑身是血的女人,用她的指甲挠着门。我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带血的剃刀。 为什么是我?我不是害死你的人。午夜吓醒,我出声地对着黑暗说。 某一个凌晨,我又被噩梦惊醒。天空已经蒙蒙亮,狂风大作,吹动着窗口的树叶,窗口的树影宛如恶魔。 可初夏清晨的凉风吹进房间,令我感到十分舒适。我很快又睡着,梦见了那个婴儿。 我梦见那个婴儿正在吃奶。 正在吃我的奶,从我的乳房里吃奶。 她的小嘴巴一鼓一鼓,她的小手抓着我的头发。她闭着眼睛,眼皮下面是不可思议的亮晶晶的黑眼睛。我的乳汁丰沛又甜美,足以喂饱这个小小的人类。她吃着我一边的乳汁,另一边的乳房受到刺激,乳汁奔涌而出。 被门铃惊醒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做了一个甜美的梦。这个梦让我睡得很舒适,虽然汗水浸透了我的睡衣。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夏天的炎热已经在窗外密密麻麻的分布开来。可在梦中,打湿我的睡衣的,是奔涌出来的奶水。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我的丈夫——或者说是我铁了心肠让他不再是我丈夫的男人。他一只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拿着沉重的背包。 我接过孩子,她脆弱的脖子安放在我的手臂上。她醒着,目不转睛看着我。 “你好,”我对她说。 她张开小嘴巴,啊啊地叫了两声。 “她还挺喜欢你,”我丈夫说。 他的语气中不无讽刺,可我顾不上跟他生气。 “你不准备把她丢给你妈带?”我的语气也不无讽刺。他妈妈带不了孩子,这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她就提前预备下了通牒的。 “我妈腰不行,”我丈夫言简意赅:“这一个星期,已经累病了。” “你腰也不行?”我看着他。 “别逗闷子了。”他说。 我想着,如果这是我们的孩子,如果这是我们辛苦备孕、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我的丈夫甩下一句:“我可带不了,你累就找我妈帮忙,”我可怎么办。 倒也没什么怎么办的。我生下孩子,然后离婚,和他在外面生下孩子,由我抚养,我们离婚,无论如何结局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我是不可能如梦中那样分泌乳汁来喂养这个孩子了。 “对不起。”我对她说。 属于她的乳汁,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可是她,因为抑郁跑去酒吧,莫不是把带有酒精的乳汁喂给孩子?或者她从来没想过要哺乳,所以才备齐了适合新生儿的奶粉。 没关系,如此一来,世界上密布在超市货架的乳汁都是她的。 “你真的要和我离婚?”我丈夫问。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已经想过千万次了。可我确实没想到一旦下定决心我会这么高兴。” “除了这事儿,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他因为这句话而恼火,“我辛苦工作,节日纪念日都不忘记,还有什么不对?你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 我们年轻时经常争吵,可我已经忘了他在这种没有退路的时候居然会说出这么混账的话。 可是针锋相对地争吵,目的到底是挽回。或者说,在两人还有未来的情况下,争出个真正的胜负来,踩在对方的脑袋上往下走。 目前的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也没什么好吵的。 “你没什么不对。如果你一无是处,也不会有别的女人为你自杀。” “你不要说得像个圣母,如果不是因为她死了,你肯定会撕了她。” 我气得笑出来:“我撕她干什么?她是我老公?” 我语气尖锐,怀里的孩子捏了捏我的手指。 我的火气立刻烟消云散。 “咱们在一起十几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刻薄又无理取闹。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想让你明白,我决定养这个孩子,自然会对她好。” “再说,”我突然想起,就补充道:“你明知道我是个恶毒扭曲的后妈,还把亲生骨肉送来给我,我是不是该说你才恶毒?” 这男人被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随时都要来看孩子!”他的态度莫名其妙。 “天呐,你别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我的身躯宛如一只海象,比起生母,我看起来倒像是好吃好喝怀胎十月的妈妈。 我自嘲地想。 我丈夫拂袖而去,他甚至没有关照我孩子的作息。不过想想,他恐怕也并不了解。 “没关系,我们两个慢慢磨合。”我对孩子说。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许她的父母还没给她取好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睁着亮晶晶的黑眼珠望着我。 “我教你王黑珠吧。” 小宝宝脸孔一皱,就要哭起来。 “我开玩笑的,你别哭。那我叫你珍珠好不好,因为你的眼睛就像黑珍珠。” 珍珠的脸舒展开了。 “珍珠,我不是你的妈妈。你叫我程程就好了。” 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第五章 你是不是傻? 珍珠在我怀中的时候,总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她若是稍微一皱脸,我就认真询问她,是不是饿了,是不是要换尿布了。她的眼神清澈极了,我很快就能读出她真正的需要。可这些虽然不麻烦,麻烦的是,她时时刻刻都要我抱着。 如果放下来,她就开始哭。 我倒是并不介意抱着她,因为抱着她的感受相当美妙。可抱着她第三个小时,我虽然已经学会了抱着她冲奶、抱着她上厕所,可我的手臂已经酸痛难忍。而且我必须要洗澡,我已经闻到了我的身上传来了夏天的馊味。 当我已经疲惫不堪的时候,珍珠在我怀里睡着了。 太好了,这是老天爷让我去洗澡,我无声地自言自语。 我切身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放下炸弹”,我把她放在床上,可她的小身体一接触到冰冷的床单,立刻转醒,然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狠着心肠没有抱她,而是蹲下来,诚心诚意地望着她的眼睛说:“我没办法整天抱着你,很抱歉。” 可是躺在床上的她,拒绝用眼神和我沟通。 她哭得声嘶力竭,我看到她小小的脖子青筋暴起。 我叹了口气,把她抱起来。 一抱起来,她就停止了哭泣。再过了两分钟,她又睡着了。 我打电话给我大学时候最好的舍友,她的女儿两岁多,显然是一个万事皆通的妈妈。 我还以为当了妈妈的女人都会变成无脑圣母,凡是听到关于宝宝的事一定满眼小星星。可我的密友一听到我“领养”了丈夫和外面的女人留下来的孩子,第一时间就尖声骂了起来。 “程雪你是不是傻逼?!” “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话?!”我非常惊讶。 “圆圆不在家,跟她姥姥出去玩去了,你别打岔,你是不是傻逼?” “我虽然是一时冲动,但是我也不会后悔!”我说。 “你知不知道养一个孩子有多难?!况且你还想离婚,你还想一个人带孩子?!” “这有什么问题?你不也是一个人带孩子?!” “问题不在于一个人带还是两个人带,问题是,我自己亲生的孩子我还每天十次想扔出去呢。你这孩子是王晓跟别人生的,你,你是不是傻逼?!” 我无语。 我试图向她解释清楚,自己对自己的孩子难免想扔出去,可对别人的孩子肯定就得客气一点。 “你等着,我现在过去。圆圆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给我等着。” 我正唯唯诺诺准备挂电话,她又骂起来:“珍珠?!这什么烂名字,你想让她以后被小朋友笑死?!” 你结了婚,就会和结了婚的朋友们走得更近。 你成为了妈妈,就会和同样是妈妈的朋友走得更近。 这样的生活规律无可厚非,可我在我大学最好的舍友气急败坏闯进我家的那一瞬间强烈地体会到了友谊的奇妙。就好像过去三四年中寥寥几次无聊的聚会中的尴尬气氛一秒钟烟消云散,我们又成为了一起聊漫画的密友。 “嘘,还睡着呢,”我说,“睡了两个小时了,要不要叫醒啊?” “叫什么醒,”她压低声音瞪我:“这么小,想睡多久睡多久。睡觉养脑子,以后就聪明。” “折腾死你!”她补充。 “这奶粉不行,”她雷厉风行地翻看过桌子上的奶粉之后说,“我给你一个微信号,以后找她买奶粉。按需喂养,饿了就喂,饱了就停。你要记下来每次吃多少,别浪费,吃奶要记,睡觉要记,拉臭要记。” “哦。”我唯唯诺诺地记在心里。 她又翻着我丈夫带来的大包,翻了半天,衣服也不行,被子也不行。 “疫苗本呢?”她抛出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问题。 “疫苗本是啥玩意?” “肯定在她亲妈家,你回头去找找。问好了社区卫生所,什么时候打疫苗,什么时候体检,别忘了。出生证也没有,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上医院去办去。” “这...好。”我理解不上去,只能按字面意思大体记住。 “拿到出生证要去给孩子上户口,然后要办保险,你记不住的再问我。”说完她又瞪了我一眼。 “现在她只能看黑白色的东西,你给她买点闪卡,拿黑白色的卡片给她看。多跟她说话。” “一直让抱着怎么办?” “能不让抱着吗?!刚生下来亲妈就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去自杀去了。” ......仔细一想,如此身世确实可怜。我突然想起,她在黑暗中醒来,无论怎么哭泣也唤不来妈妈,直到奶奶出现。不知道饿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嗓子是不是哭哑了。 “会落下心理阴影吧?” “一直粘着你,还不算心理阴影?” 说到这里,珍珠醒了。她一醒来,就拿黑亮的眼睛望着我。 “哟~~~小宝贝~~~~~”我的舍友母爱爆发,“真漂亮啊,你妈妈肯定长得漂亮!” “滚!”我骂道。 “你怎么当着孩子这么说话?!” “她能听懂?” 我的舍友怒不可遏:“当然能听懂,你当她傻?” 她摸了摸珍珠毛茸茸的头发说:“孩子可怜,你就抱着吧。多爱她一点,孩子会懂的。” 我的舍友留下了一万条规矩。 每天要把所有的奶瓶奶嘴放锅里用开水煮一遍,消毒。 喝完奶要拍嗝,拍嗝的时候容易吐奶,要垫一个手帕。 睡觉不可以仰躺着,以后脸大,睡下之后要翻头,如果趴着睡就要时刻注意别憋着。 要给听音乐,什么都好,我喜欢的就行。 便秘要怎么办,拉肚子要怎么办,胀气了要怎么办,吐奶了要怎么办,发烧了要怎么办,身上长疹子了要怎么办。 我听得头嗡嗡的。 “我看别的女的带孩子都是背在筐里就下地干活了啊。” “你穿越回去看的吧?” 我在网上下单了无数婴儿小衣裳、婴儿床单、奶粉、摇铃、闪卡、安抚奶嘴,然后就一直抱着她。睡觉也要抱着,醒来也要抱着,这一天晚上我抱着她到凌晨,放下了无数次失败,两点多,终于放好了。珍珠真正睡熟了。不知道她会梦见什么,我躺在她身边,看到她在梦里笑了。 真是个好孩子,别做噩梦。 我丈夫一副感觉我好像会把孩子烫死、掐死、从我家22层楼上扔下去一样的险恶态度,落下狠话说随时要来看孩子,可在那之后的两周,电话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露面。 这事说来奇怪。 我从大学一年级就和这个人认识,开始和这个人谈恋爱。他在我的生命中12年之久,朝夕相处,如今一夜之间像个屁一样不见了,我居然没什么感觉。 珍珠睡着了之后,我困得半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着这件事,突然之间,我生命中朝夕相处的人从178公分变成了(体检结果显示)51公分。而我居然好像这件事顺理成章,就该这样似的,顺顺当当接受下来。 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螳螂太太生完宝宝,就把螳螂先生吃了。从此一个人带孩子,换尿布,喂奶。 可能我前世是个螳螂。 我不但一个人换尿布喂奶,我还一个人带她体检,一个人带她补办疫苗本,一个人带着没出满月的珍珠去出版社见我的编辑。未来我还得一个人带她去上户口,带她去办社保。 珍珠每天晚上会醒6次左右,她醒了,我就把她抱在怀里喂一点点奶,然后把她哄睡。 我给她唱歌,她最喜欢听我唱“almostlover”这首歌。把她哄睡,再放下炸弹,我自己再折腾半天,才能睡着。我再也没法保持我的家一尘不染。曾经有人掉了一块辣鸭脖子我都要叽叽歪歪的地毯,如今布满了珍珠吐的奶、我撒的奶粉,我猜可能还有换尿布手一松掉下来粘上的屎,我不知道,因为我再也没工夫趴在地上闻了。这些都不是最艰难的。最艰难的是,当我突然有工作要做的时候,我连一个电话都打不完。珍珠忍不了我不理睬她的嗯嗯啊啊,最后总是以嚎啕大哭告终。 “我不工作,怎么养你?嗯?”我盯着她的黑眼珠子问。 这小肉团子裂开嘴巴笑起来。 第六章 育儿嫂 开始,我尝试等她睡踏实了再工作。可是婴儿好像有奇特的直觉。你越是想让她睡,她越是哼哼唧唧,嗯嗯啊啊,放下就醒,放下就醒。等她睡着,我的大脑早已空无一物。 两天之后,我决心不能再让工作占据我已经所剩无几的睡眠时间了。 我大学的时候能通宵打游戏第二天一早再去上课,所以我满以为什么孩子夜里哭哭闹闹有什么大不了,你不是还能睡好几个小时吗。但我忽视的是,大学上午上完课下午就没课了,我就能回宿舍一口气睡20个小时。现在呢,睡眠剥夺日积月累,更何况,我的身体早已步入中年。 我买了一个新生儿可以用的背包,一天到晚把珍珠背在怀里。有一天我打专车带她出门,她先是在车上吐了。我的胸前、肩上、裤子上,当然还有背带里头,全是结成了块儿的酸溜溜的奶。她鼻子喷出了奶,把她呛得大哭起来,这一顿大哭挤出了她憋了好几天的屎。我被司机赶下车,陪了他洗车的钱,然后在路边浑身酸臭地抱着孩子找一个能买到衣服(还能让我舒舒服服把自己和孩子清理干净)的地方。 最后找到了一个高级成衣店。店主是个很和蔼的大姐,她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把我揪进去,提供给我纸巾、木头凳子、塑料袋(用来装脏衣服),她啧啧地说:“你看看,一个人带孩子出来,多可怜。” 我哭了起来。 为我始料不及的艰难哭了起来。 我说,孩子爸爸也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 大姐说,你请个月嫂啊,你这还没出月子呢吧? 对啊,我是不是傻。 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事是我自己干不了的。无论是小时工、保姆还是月嫂,我从来没想过。我醍醐灌顶,从成衣店大姐那儿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裙子换上之后,就上网找了个家政中心打电话咨询。 开始备孕的时候,我辞职了,开始做自由职业。在那之前我已经在一家小公司做到了一个小领导的职位,手底下带着三个小女孩。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现自己根本就当不了领导。她们不管做什么我都不放心,文案交上来我每次都要从头到尾改一遍,花费的时间还不如我自己写。结果我比升职以前更忙,每天加班到半夜。 家政中心告诉我,月嫂我是约不到了,人家都是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排队抢月嫂。她们给我安排了育儿嫂过来,拍着胸脯说,月子里的宝宝也能带。 第一个大姐来敲门,打开门我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脸这么长的大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脸长,珍珠死活不要她抱,只要我抱。好啊,那我就叫她做其他的事情好了。家务活很繁重,我还怀抱着家里能像以前一样干净整洁的梦想。可哪件事怎么做,无论我怎么生活哦,这大姐就是记不住。记不住你问问我也好,她自有主张,自由奔驰,很快我就什么也找不到了。给珍珠换完尿布,我发现我的笔记本电脑跟水洗的一样。她说:“我看有点灰,给你擦了擦。” 虽然跟尴尬,但我还是很快辞退了她。联系家政中心,恳请他们给我委派一个聪明伶俐的阿姨过来。 第二次派来的妹妹很机灵,一看只有十几岁的模样(可身份证上是25岁),问什么都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她说没问题,我又急着工作,就把孩子交给她带。过了五分钟我听见珍珠在哭,跑过去一看,她把我的口红涂在珍珠嘴上。 瞅见我跑进来了她还挺高兴,哈哈笑着让我看。 “姐你说逗不逗?” 确实很逗,我很快又迎来了第三位阿姨。 第三位阿姨胖胖的很憨厚,干活麻利,人也勤快。家政中心说她虽然是新上岗的育儿嫂,但是人特好。珍珠被她抱着也没意见,可能因为她厚实的怀抱跟我的挺像。相安无事过了一周,我挺高兴,觉得终于找到好的育儿嫂了。 谁知一周之后,这位阿姨觉得跟我熟了,渐渐开启了唠嗑模式。只要她手上没活,无论我在冲奶粉还是在写稿子,她都兴致勃勃地捧着一巴掌瓜子坐在我旁边聊个不停。最夸张的时候,我在接编辑部电话的时候,她居然也在旁边说个没完。 “谁啊?谁给你打电话呢?哎呀咋聊这么长时间啊?我跟你说老打电话能得脑癌!我们那有一个女的,才四十多岁,得脑癌死了!不过她命也是苦,年纪轻轻老公把她甩了,留下五个女儿给她养。” “我根本忍不了家里有个外人,”我愁眉苦脸地对我的大学舍友抱怨,“把她辞了,我觉得好舒服啊,一个人在家。” “你别放弃啊,再试试。肯定有不爱说话的。” 可是我已经放弃了。找人帮忙这件事不适合我。“我妈也是一个人把我带大的,我就不信了。” 如果我妈来帮我,我会不会过得比较轻松愉快? 这也难说。我还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可能刚三岁多吧。那时候我妈妈每天晚上都去舞厅跳舞,我就一个人坐在舞厅的角落里,盯着天上一个转来转去的银球儿发呆。我妈心情好就给我买一瓶可乐,我小心翼翼地嘬,一瓶可乐能嘬一个晚上。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再婚,跟新婚丈夫一起去了国外。 “你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她说。 从此之后,少有联系。 少到,我也不太想得起她这个人。 20岁我结了婚,结婚一年之后才想起来,是不是得跟我妈说一声。打了个越洋电话,打不通。又过了两年,我妈才想起来通知我,她离婚了,又再婚了,搬到了别的州。 这阵子常常看到各种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这类的文章,就好像小时候父母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会给孩子带来终生的阴影。这些文章我一般都嗤之以鼻,我一出生就没爸爸,妈妈也聊胜于无,我怎么了,我不是心理挺健康的吗? 我妈妈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把我养大的? 这一天凌晨1点,我在厨房给珍珠煮奶瓶,突然想起我妈说过: “你小时候,特好对付。我把你放在床上,用被子捆起来,我就去逛街去了。有一次我逛街把你给忘了,一下逛了一整天,回家一看,睡得好着呢,屁股里屎都干了。” “千万别把孩子捆着,要让她手脚多动,这些都能帮助大脑发育。” 这是我的舍友告诉我的。 我靠着门框看着睡在我床上小小的珍珠。 她比别的小孩个子小。别的小孩子快满月了,都是又胖又壮,可是珍珠小小的,瘦瘦的脸,大大的眼睛。她睡觉的时候会把两个拳头举起来,放在脑袋两边。无论我怎么摆她,她都要把脸朝向我的方向。所以我为了让她脑袋不要睡偏,只能一会让她头朝我的头睡,一会儿让她头朝我的脚睡。 如果我有工作的时候就把她用被子捆起来,往床上一放,会怎么样? 第七章 大老爷们不懂 彻底放弃育儿嫂之后,我给我丈夫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给孩子起个名字,我好去上户口。 “你想清楚了没有?”我丈夫答应了取名字的事,问我。 想清楚什么? “离婚的事儿啊。” 我笑出声:“原来您在我自己想清楚放弃呢?” “不是我说你,”我丈夫一副我们之间从没有过这么大的矛盾似的说:“你那条件自己也清楚,还带着一个抢来的孩子,自己不觉得自己荒唐?” “抢来的孩子?是谁给我送到家来的,还带来了一堆奶粉尿布?” 我丈夫很奇怪,我这样说话,他好像觉得我在开玩笑。他更加轻松地说:“你年纪这么大了,别折腾了,啊。” 我豁然挂掉了电话。 我的条件我自己很清楚,我长得不好看,身材又没生孩子胜似月子。所以呢?我的模样男人不喜欢? 下午,我婆婆亲自打来电话。 “妈,您这么快就把孩子名字起好啦?”我先发制人。 老人家显然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事儿,她傻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我们再商量商量。” 她的语气语重心长,促膝谈心:“雪儿,刚才王晓跟我说,他挽回你,你态度不太好。” “就是,妈,您说说他怎么想的,还来挽回。我得赶紧找一天跟他一块去民政局把婚给离了,拖着干什么您说是不是,您帮我劝劝他。”我又先发制人。 她老人家又傻了一会儿,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但还是坚强地开口:“傻孩子,离什么婚啊,咱们不学外国人。妈也真不是为了王晓那小王八蛋,他倒是好找,咱们女人啊,离了婚就不值钱了,咱们得为自己想想。” “妈,我在这儿活着可不是为了卖钱的。您把名字定了,回头给我打电话啊!” 我婆婆刚要出声,我又说:“我听说您身体不太好,可得好好养着,别累着了!” 我低头瞅着珍珠。 “你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吗?” “离婚的意思就是,找了一个人,以为能一生一世,结果找错了,没法过了,所以大家就说声拜拜,自己好好过日子。” 我和珍珠在家的时候,会一直跟她说话。心里有什么话,全部说出来,从睁眼说到闭眼,比我从前自言自语的话量大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倾诉真的好使,我的心情一直很好。有时候我对珍珠有意见,一点不藏着掖着。 “你这样对我,我很受伤害。”我对珍珠说。 我正抓着她的脚丫子,按舍友教的,给她做婴儿保健操,她兴奋得很,一脚丫子踢在我的胸口。 “我有乳腺结节,你看看这儿,”我指着我的结节对她说:“这儿,不碰都疼,你还给我一脚。你比我小也不行,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珍珠看我严肃的脸,咧着嘴乐。 珍珠已经满月了。我又一个人带她去体检,回家之后,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我把她抱在膝盖上晒太阳。 “哟,这孩子还没满月吧?” 来了个大妈,嗓门很尖。 “满月了,”我笑容冷漠。 “刚满月?那你就敢带着出来?你看孩子给晒的,孩子没满三个月,可不能往外带!” 我闷不吭声。 “你也是,你刚出月子,哪敢出门啊?” 我还是不吭声。 “你母乳?”她打量着我(胖出来的)胸部。 “吃奶粉。” “干嘛吃奶粉啊?”大妈嗓门居然还能往上提:“我告诉你,孩子不吃母乳,根本就长不大!你看有些孩子吃奶粉,一下,超肥,超重,简直糟糕极了!” 这逻辑,很像我以前的领导。我以前曾经怼他:“您能把前后逻辑理顺再来找我谈吗?” “没事,都一样。” 我和大妈同时扭头,打西边儿慢悠悠溜达过来一个老大爷,摇着头说:“母乳,奶粉,都一样。我闺女小时候就喝奶粉,长得漂亮着呢。” “您大老爷们不懂!”大妈还想反抗,可是老大爷根本就不理她,坐在我身边,打量着我怀里的珍珠。 珍珠居然伸出两只小手,想要他抱。 “我不能抱你,你太小了,姥爷怕把你抱坏喽!”大爷声音温柔。 姥爷?我心里纳闷,可能自家生了闺女的男性,出门看见婴儿都自称姥爷。我在心里默默记下这条“育儿时期户外家长交流守则”。 “你一个人带孩子,没人帮帮你?”大爷问我。 “啊,找了几个育儿嫂,都合不来。没辙,”我嬉皮笑脸:“我这个人各色。” “我倒是退休没事干,想找个育儿嫂的活儿干干。”大爷云淡风轻,“可是这家政市场,性别歧视啊。” “您喜欢孩子?”我笑哈哈,“还是您打算学习学习,以后好当姥爷?” 老大爷摇摇头:“当姥爷难。” “您闺女是个丁克?那也不错,碰上您这样的爸爸,能理解她,更好。” “我告诉你,”老大爷突然正襟危坐:“不能太理解孩子,有些事儿该教育就得教育。不然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这话说得没前因没后果,似乎也不是在聊丁克的事。我自然而然接话:“为人父母要学的可太多了。” 珍珠哼哼唧唧出了点声儿,大爷在旁边说:“哦,你觉得你妈妈做得好?我看你妈妈也不错!” 这恐怕是成为家长之后,头一回有人表扬我。每次带她去体检,看见同龄的孩子都胖乎乎、白净净,我怀里的珍珠精瘦像只小猴子,我都低眉耷拉眼,随时做好准备挨训。 “这是我的手机号,”老大爷递给我一张纸片儿:“你要是一个人看不过来,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抬屁股走了。 这大爷,真想当育儿嫂? “是恋童癖怎么办?是人贩子怎么办?是强奸犯怎么办?万一是谋财害命的怎么办?!” 我的舍友连续发来一串质问。 “你这是性别歧视!”我说,然后又怂怂地补充:“我又没想请他来。” “这不是性别歧视,女的也一样,除了正规家政公司签约有证的育儿嫂,别人都不行,育儿嫂这么高端的活谁想干谁干还得了?” 我的舍友带着两岁多的女儿跑过来,一进门就约法三章:“去洗手,别瞎摸小妹妹,不行,亲更不行。” “为什么可以亲果果?”小姑娘不服。 “果果是狗,小妹妹是人。” 做母亲的言简意赅。 “你好呀小宝贝,我是娟娟阿姨!” 我望着伸到我怀里的脑袋,感到恍若隔世。 这位娟娟阿姨大学时代江湖人称“娟儿爷”,走路生风,上至团委老师,下至宿舍阿姨,谁也不敢得罪。如今世道变了。以后可能我所有的朋友都不再是她们,而且全体变成了“xx阿姨”。 不过,早在她们变成xx阿姨之前,她们就已经变成了xx妈妈。 第八章 你是谁? “你怎么亲小妹妹?!”站在地上发问的是两岁多的“小茹姐姐”。 “我没亲!”娟娟阿姨双手平铺,以示清白。 “你鼻孔,有病毒!” “我鼻孔没病毒。”娟娟阿姨厉声驳斥。 “怎么样,小宝贝名字那边起好没有?” “王雅琳,王雅贵,王淑莹,王紫月。” 娟娟阿姨一脸生无可恋。 “这明显是找算命的算的吧?” “两千块钱。”我说。 “最后让你选?” “我公公选好了,叫王雅贵。” 娟娟阿姨生无可恋。 “他说别的名字都太俗。” “这......倒是不无道理。” 一个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叫王雅贵。雅贵儿,你过来。雅贵儿,你作业交了没有? 如今世道,如此一个旧社会地主家的二少爷的名字,倒是真心显得清丽脱俗。 “雅贵儿,你渴了吧?喝水不喝水?”娟娟阿姨现学现卖。 王雅贵把嘴巴一撇,当场不高兴了。 下一周,我开始请小时工。提前一天预约,系统委派小时工给我。阿姨来了,收拾收拾家里,有时候还可以要求做做饭。这样挺好,每次来的都是不一样的阿姨,也不用寒暄聊天,大家各司其职。 几周之后,珍珠快两个月了,来了一个小时工。我抬头一看,是正在楼下见过的大爷。 “我先从小时工开始干起,”大爷笑嘻嘻的。“他们不让男的干,但是我培训考试成绩好。”大爷掏出小时工上岗证,右上角贴了个小星星。他又掏出育儿嫂上岗证,也有一个小星星。 “您真是我见过最为梦想努力的人!”我竖起大拇指。 “我啊,就是喜欢孩子。” 他盯了珍珠一会儿,就从包里掏出一个公司统一发放的紫色带蕾丝边的围裙围上,带上公司统一发放的粉红色胶皮手套,开始干活。 大爷干活还真麻利,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他头发花白,鬓角凌乱。我看着他擦灶台的样子,突然想起电视广告上见过的老父亲。 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我心想。 我连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妈不提,我姥姥姥爷也不提。我妈后来再婚的那个男人,和我妈热恋期间曾经想跟我打好关系,但被我妈严词拒绝。她说:“咱俩的事,别牵扯别人。” 我没有过爸爸,也没见过很好的爸爸。一个好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从电视剧和广告上见识过。 如果珍珠的爸爸还在这个家里,我可能也根本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 “父亲的职责就是消失不见”。这是生活告诉我的道理,我认为没什么不对。 “我怎么称呼您?”我问大爷。 “我姓邢。”大爷回答。 “那我就喊您邢叔叔,回头有活我还喊您。” 说完这句话我仿佛听到了娟娟阿姨绵延不绝的骂声。 也不是什么“父爱缺失”,“恋父情结”,只是和邢大爷相处,特别轻松自在。 他一般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闷头干活。珍珠第一眼就喜欢他,后来也一直很喜欢他。我越来越多地约邢大爷上门,工作实在推不开的时候,有时候让他在家整整待一天。 有一天,我写完稿子,扭头一看,看到邢大爷正在给珍珠唱歌。唱的是一首非常古早的摇篮曲,我从来没有听过。 “天黑喽,云散喽,大白月亮笑起来。小白兔子团成团,小乖宝宝睡得甜。” 曲调特别动人,邢大爷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颤抖。珍珠眼皮子直打架,小嘴巴微微张着,小脑袋一下一下往后沉。 我捂着嘴巴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过了一小会儿,孩子睡着了。邢大爷不敢往床上放,就这么抱在怀里。 我小声说:“您还真有一套。” 邢大爷如制作分毫不差的陶器一般,小心翼翼又下手沉稳地把珍珠张着的嘴巴粘起来,然后说:“你看这孩子睡觉,嘴巴一定要合起来,不然长大以后没下巴。” “还有这说法?”我很惊奇,想起我确实认识好几个没下巴的人。 “您能在我家当育儿嫂吗?”我终于开口。“就白天,下午您正常下班,回家休息。” “行啊。”他说。 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从珍珠酣睡的脸孔上离开。 珍珠三个月,我才带她到医院去开出生证明。在医院查到她的出生档案,住院部的大夫很不耐烦:“怎么隔了这么长时间?” “名字定不好,”我陪着笑脸。 “最后定的叫什么?” “王雅贵,”我说。 “嚯,真俗。” “是不好听。”邢大爷在旁边说。 “定了没有到底?”大夫不耐烦地把手从键盘上拿开。 “要不然,叫安程,你看怎么样?”他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 安程。安安心心地在我程雪的养育下长大。我对着邢大爷怀里抱着的珍珠喊:“安程。”珍珠立马把一双黑闪闪的眼睛望向我。 “叫王安程。”我迅速地决定。 可以想象孩子的爸爸一家会如何火冒三丈,不过,为了珍珠未来不会被小朋友(过度)嘲笑,我决定放手一搏。 大夫手速惊人,打印机吱吱歪歪,她递给我一张出生证明。 “到二层去盖章。”大夫下逐客令。 当天我又带着出生证明(和珍珠,和邢大爷)跑到派出所去上户口。 “出生证明,母亲的身份证,户口本。” 派出所柜台的小妹伸出一只手。 母亲的?我立马犹豫。 “没带?”小妹也皱起眉头,“父亲的身份证也行。” “谁的身份证都没带...” “下次带过来再办。” 柜台小妹当场就要叫号。我正准备自掏家底:“我虽然不是母亲,但是我是她父亲的妻子,你看我在这户口本上。”话还没说出口,我就看到邢大爷从包里掏出一打文件,一声不吭地递交进去。 什么东西?!我伸长了脖子狐疑地围观。 小妹翻看着那一沓资料,表情相当精彩。 我使出一招“火眼金睛”,仔细盯着她翻动的那一沓文件,试图看清里面都写了啥。 别的都看不清,有些文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有一页我怎么也不会错过。 《死亡证明》。 我扭脸看着邢大爷。 邢大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柜台小妹缓缓扭脸看着我,问:“你是谁?” 第九章 邢安安 我是谁? “我......我在户口本里,第二页,就是我。” 我忙不迭递上我的身份证。 “户主之妻......”小妹嗫嚅着。 然后她一言不发,给珍珠办好了户口,然后把所有资料发给我。 她看了我一眼,表情含着一丝怜悯。接着她又看了一眼邢大爷,表情含着一丝轻蔑。 我也看了一眼邢大爷,他纹丝不动。我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正好放在最上头的是珍珠的出生证明。 王安程。父亲:王晓。母亲:邢安安。 “您这是蓄谋已久?” “是。”邢大爷庄严点头,好像我在夸他。 不夸张地说,我的后背闪过了一丝痉挛。 “您为了接近我,居然真的去考了小时工和育儿嫂上岗证?” “是。”邢大爷继续点头。 “这个名字”,我指着出生证明:“是您蓄谋已久的,对不对?您故意把她的名字放进来。”找存在感,我没说出这四个字。退一万步说,他也是一个亲生女儿才去世三个月的父亲。 “正是。”邢大爷说话愈加书面语。 “......如果我看了心里难受呢?如果我以后每次一看见这个名字就恶从心生呢?” “你为什么要抚养这个孩子?”邢大爷问我。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抚养珍珠。娟娟阿姨问我,我也说不出。好在她没继续逼问我,逼问我也没用,我不知道。 “你恨她,就不会养这个孩子。”邢大爷说。 “那可说不定,说不准我心理变态呢。”我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立场有问题,我又说:“您倒是有点心理变态。您干嘛不跟我直说啊?” 邢大爷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丢人。” “早晚得说,一上来就表白身份,太丢人。”他补充。 那您干嘛非要潜入我家,跟珍珠朝夕相处啊?我想问,没问出口。这不废话吗,那是他亲闺女,这是他亲外孙女。 “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这一个亲人了。”他用眼角瞄了一下珍珠。 我突然想清楚了为什么想抚养这个孩子。她可能也是我再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三十多岁,亲妈不知所踪,父亲不知是谁。丈夫出轨,无子无女。怀里这个沉甸甸的肉团子,不是我生的。 邢大爷好像会读心术,他看了看我红红的眼圈,对我说:“这孩子跟你有缘分。安安跟我说,你想生孩子,生不出来。说不定这个孩子就是老天爷借她的肚子生了,给你的。” 这话说的,连自怨自艾的气氛都烟消云散。我看了一眼邢大爷,他倒不像开爱玩笑,表情一如既往。 老天爷,你何苦这样?我哪有那么想要孩子,我根本连努力都不够。我去医院检查过身体没有?忍着剧痛疏通过输卵管没有?打过排卵针没有? 我想这样做,可是,一个女人渴望孩子,难道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跟自己同样渴望,同样努力吗,我的丈夫显然对有个孩子这码事根本就没什么兴趣。 时至今日我才看得更清楚。实实在在的孩子摆在眼前,是冷淡还是热情,傻子才看不出来。 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好像一直在骗自己。有没有孩子老子不在乎。我还骗自己,别人有了孩子炫耀个屁,有什么好炫耀的。我还骗自己,怀一次孩子能老11岁,我可不想再老11岁。我还骗自己,没孩子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可是我和别的那些真心实意的丁克不一样。我多想有个好端端的家啊。 我多想晚上做好了饭,能把玩得跟泥猴一样的孩子抓来吃饭啊。我多想,当一个跟我母亲一点也不一样的妈妈啊。 可能在这天地间,唯一识破了我的,只有老天爷。和邢大爷吧。 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的人。就在我使劲吸着鼻子的当口,邢大爷站起身来。 “我做到这里就够了,以后不打扰你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你找个正经的帮手,好好帮帮你。年纪轻轻,别累坏了。” 他走了,越走越远。我想说点什么来着,什么也没说出来。 当天晚上,我公婆和丈夫一家三口杀了过来,一进门我,婆婆就破口大骂:“这名字我算了,一点也不吉利!你脑子被驴踢了?好好的名字干嘛不用?!” “这是孩子的亲姥爷给取的。”我早料到有这一出,倒是十分冷静。 “孩子亲姥爷?你爸?” 我翻了个白眼。她好像忘了曾经有一个根本不是自己儿媳妇的女人,挺着大肚子住在她家。 “安安的爸爸?”我丈夫倒是脑子还算清楚。“你怎么会跟他联系上?” 虽然并不想跟他们废话,但我还是尽可能地把老先生如何考了育儿嫂,入职了家政中心,再假装成普通的育儿嫂老大爷,这一码事,讲给他们听。 “这人真臭不要脸!!自己的女儿不要脸,老的也不要脸!” 死者为大,我打断我婆婆,不让她继续口不择言:“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简单明了,朗朗上口。现在铁板钉钉了,习惯了就好。” 老人家眼珠子一转,改变策略,冲过来把我的手从珍珠屁股底下抽出来攥住:“这个女人一家人图谋不轨,就想拆散你的家。雪儿,咱们不能让奸人得逞!以后你和王晓一条心,再也不能出什么岔子。听妈的话,我这就让王晓住下。” “这就多余了,”我笑出声:“有些人天生就不该是一家人,该散就得散。” “怎么不该是一家人?”老太太动情地说:“当年他把你领回来,我们嫌你长得不好看,还是单亲家庭,经济条件也不好,坚决不许他跟你结婚。你知不知道他说啥?”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码事他们二老唠叨了十几年,作为这个家庭网开一面宽容慈悲接纳了我的证据,仿佛我得感激涕零一般。 那个时候,我丈夫义愤填膺地说:“如果不是她,我就永远不结婚!你们一辈子甭想抱孙子。” 这话现在听着不讽刺吗? 我笑嘻嘻地想,人生真是奇妙。这样一句浑话,第一次听已经眼前一黑。备孕不得的那些日子,二老一次次提起,回回我都眼前一黑。可什么都比不上眼下听着更讽刺。 “王晓,你来看看孩子。”我说,“这可是你的骨血。” 我想一个男人无论怎么冷漠,强制性用语言引导总还是会产生一丝丝温情。 可惜我眼前这一位,脑回路清奇。他觉得我是在埋怨他不回来,不看孩子。 “可是你闹离婚不让我回家的。”他说。 我婆婆也听出不对,或许是她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一线生机,就狠狠踢了儿子一脚说:“你这个傻小子,女人都得哄!你自己的媳妇自己哄不好?我们走了,你好好跟雪儿聊聊。” “多说点好听的,嘴上抹点蜜!” 出门之前她又嘱咐。 我抱着珍珠瞅着二老的背影,我这位公公,自打进门好像一句话没说过。 第十章 我们谈谈 珍珠尿布重了,我站起来给她换尿布。 “抬腿,哎,你可真棒。这么小就会抬腿。”我对珍珠说。 我给她换了尿布,又换了衣服。抬头看看表,珍珠该睡了。 “孩子该睡了,”我对王晓说,“你回去吧。” “等她睡了,咱俩好好聊聊。” 啧。说得就好像时间一到,珍珠就会想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昏迷,然后除非掐人中不然怎么呼唤都不醒一样。 “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入睡的。”我强忍着不耐烦说。 “是吗?跟我小时候一样。” 33岁的王晓,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展现出对婴儿时的自己浓浓的爱。 我用身上背着的背巾把珍珠裹好,腾出两只手去给她冲奶粉。 “饿了没有?我给你多放点奶粉好不好?”我轻轻地对珍珠说。 冲好奶粉,抱着喂奶。珍珠困了,她的眼皮很沉重。 哄她睡觉我已经相当熟练,她最喜欢竖着趴在我肩头入睡。我拆开背巾,把她竖着抱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哄睡的时候我会游荡在我家卫生间前面的镜子附近,方便偷窥这个小孩睡着没有。 她打了一个很柔弱的饱嗝,然后渐渐阖上了眼睛。 “你可真像个好妈妈。” 王晓说。 珍珠猛然睁开眼睛,连脑袋都抬了起来。 她一脸迷茫地东张西望,想看看这晴天炸雷一样的声音哪儿来的,然后就咧嘴想哭。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睡吧,我在呢,睡吧,睡吧。” 我学着邢大爷的唱腔,哼着哪一首奇怪的摇篮曲。 “天黑啦,云散啦,大白月亮出来啦。” 不会唱,唱的跑调,还好珍珠困得不行了,勉强又睡着了。 “你可真有耐心。”王晓突然又说。 今天真是邪了门了,好好的天老打炸雷。 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把珍珠安安稳稳地放在柔软的小床单上,然后打开紧锁的房门走出来,王晓还坐在客厅里。他原本满脸百无聊赖,看见我,立马露出一个假笑。 “你怎么能忍得了这家里这么乱?”他说。 “天呐我的祖宗我求求你了,小点声说话会不会啊?” 我真想抽他,要不是抽人大嘴巴难免有声音我就抽了。 “跟我说说她吧。” 我说。 邢安安。我从来没见过她。她被白布裹着抬走的时候,我只看到了白布。这个悄无声息跟我共享了两年丈夫的女人,我连她的尸体都没见过。 “别找事啊,程雪。”我丈夫警惕性很高。 “给我看看她的照片吧。”我伸出手。 我很疲倦,这一天实在信息量有点大。 王晓没反抗,把手机递过来。 相册里全是工作截图,还有饭局时候拍的菜。偶尔出现两个女人的模样,应该都不是她,应该都是同事或者客户。 我又去翻他的微信。往前翻了好多好多,终于找到了那一天。 “再见了,王晓。” 有一个女孩头像这样说。 她的朋友圈,没有孩子,没有大肚子。有时候她拍拍风景,有时候她拍拍自己的脸。 化着妆,很漂亮。长发披肩,身材消瘦。 看时间,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可照片看不出她是个孕妇。 “还以为你会珍惜我,可连名字你都说错。” 照片是她温柔的在微笑,文字是怨妇的发言。 “你喊她喊成谁了?”我问王晓。 难道喊成我了?难道他跟情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居然喊我的名字? 王晓很不耐烦,“我说梦话给客户打电话,她非说我跟那客户有一腿。” 哈哈哈哈哈,我笑中有泪,然而这点点泪花,还真是笑出来的。 “她多大?”我问他。 “23岁。”王晓有问有答。 居然比我丈夫小十岁。臭不要脸。我是说王晓。 “她到底喜欢你哪儿?”我脸上除了讽刺还有好笑。 “我怎么知道!”他更不耐烦。 他虽然不知道真相,但应该自有一个答案。王晓始终觉得自己相当英俊风流。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胖不瘦,个子高高的,一双长腿。他们公司的前台小妹,常年喊他“长腿大叔”。他还事业有成,有房有车,而且还三十多岁。 没错,三十多岁可能也是少女喜欢的元素之一。就好像三十多岁的人,就一定温柔体贴,就一定成熟稳重。他会不会在邢安安的住处穿着跨栏背心啃辣鸭脖子? 我低头看着邢安安微笑着的脸。 她跟我梦里那个满脸是血的女鬼长得一点也不一样。“托梦不要这么吓人,你不是挺好看的吗?”我在心里对她喊话。 “她一直对你很感兴趣。”王晓说。“她也老翻我手机,找你的照片。” 嚯!早知道我把自己长好看点儿了。我心想。 “我总觉得,她好像不是想跟我过日子,只是想变成你。她也喜欢写东西。当然写得不好,比不上你。”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见你夸我一句!” 他耸耸肩:“你毕竟是干这个的啊。” “谢谢。”我客客气气。“她是干什么的?” “学金融的,还没找到满意的工作。”王晓脸上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不容易得到一个面试机会,大公司,待遇好,前景也要,居然嫌远。她跟我说过,你这样天天坐在家里就能赚钱,真好。” 天呐,他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好像她还活着。就好像我们俩只是朋友,他在谈论自己新交到的女朋友。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幅根本无所谓的嘴脸? 沉浸在她已经死去的遗憾中的人,居然是我。 如果她没有自杀会怎么样?我幻想着,她可能会找上门来,把年轻的脸孔上强行刷上志得意满的骄傲,找我叫板,逼我让位。如果她这样来找我,我会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把我挤走,占领我的家,目的是什么? 她梦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像千千万万少女一样,梦想着嫁入(值得怀疑的)豪门,不用上班,天天逛街,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 可她说我“坐在家里就能赚钱”。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评价。要知道,我辞职之后这些年,听到最多的是“在家让老公养着,真好。”而她为之自杀的这个男人,甚至连月嫂都没有给她请一个。 有可能不寒心吗? 后悔极了吧? 是不是恨不得把孩子塞回肚子里,重新开始人生。 可是来不及了,孩子已经生出来,而致命的产后抑郁勒住了她的脖子。而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到底是真的爱上了王晓,还是向往着和他共度的某种生活,我再也不得而知了。 第十章 轻而易举 “她特喜欢闹脾气。以前也闹过自杀。就因为我开会不接电话她就说要割腕。这回可能是没想到自己真的折腾死了。” 我瞠目结舌,看着这个男人,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情绪和情感,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知道自己看得到的,就像一台傻瓜电脑,输入什么,输出什么,都是设定好的。 我又是为什么会爱上他? 12年前,我们都是大学生。他对我说,你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废话。 可是当时我很感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一定是看到了真的我,一定是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他就懂我。我所憧憬的心有灵犀的爱情不正是这样吗? 然后呢?在我模糊的记忆中,直到我们结婚前几年,我们的感情都是很好的。或者说,我对他的感情都是挺深的。为什么呢? 那个时候他做了什么,让我死心塌地跟他谈着恋爱,又毫不犹豫跟他结了婚呢? 王晓曾经是我们大学著名的才子。在女生占比百分之70的学校里,一个男人被誉为才子,一定是因为他外表优异。爱他不可自拔的少女前仆后继,明知道他有女朋友还敢于站出来告白的都是各方面相当优秀的姑娘。可是他从来不为所动,也不吝于在我面前批评这些姑娘“庸俗死了,除了打扮还知道什么”。 我得意忘形,可能把他日常说我的“你看看你穿的这都是什么玩意”这样的话,都当成了耳边风。 邢安安,和学校里热恋他的姑娘有什么不同? 她年轻又矫情,漂亮又会打扮。她是名校优秀专业的毕业生。王晓有没有可能,在用她填补大学里没有花天酒地的遗憾? “别人都换了十几个女朋友了,我真是白活了。”他曾经笑嘻嘻地这样对我说过。 可是我,竟然把这话当成了情深意切的告白。 “如果我能穿越回大学时代,我要告诉我自己,别把自己的人生都浪费了。你根本没什么优点。” 我对王晓说。 他看不到我眼神里的悲悯,只被我的语言激怒。 “你又突然犯什么毛病?”他想了想,谁知道想到哪去了,他说:“她都死了,我说说她的事也不行?你这个人,真是冷血!” 我和王晓已经很多年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了。可能我早就知道,坐下来聊除了不欢而散没什么别的后果。 在王晓夺门而出之前,我问他要不要找一天去民政局办事儿。他说,没空。 珍珠快要四个月的时候,终于胖了一点。 天气好的时候后,我带着她到小区里去晒太阳,别的婴儿都被奶奶或者姥姥放在婴儿车里推着,可我的舍友娟娟阿姨告诉我:“婴儿车你早晚会扔掉,还不如等她长大了抱不动了买个伞车。”我背着她用的背带也换成了腰凳。这个小小的人,每天都在长大。 我很喜欢植物,所以会给她讲很多各种植物。珍珠也喜欢,她咿咿呀呀想拿我手里的树枝。我把树枝递给她,她开心地对着天空中金色的阳光挥舞。 “你可不敢让孩子拿着这个,眼睛戳瞎喽!” 小区里的老人家都对我很不和善,可能我是唯一的“妈妈”。她们的育儿观念可能和自家的女儿或儿媳根本不符,又不好在家说得太多,一腔怨气撒在我的头上。 珍珠这么喜欢晒太阳,我不能因为怕挨骂就剥夺她的快乐。 日久天长,我早就学会了跟这些老人家对话的方法。 “哟!您这孩子,满脸起湿疹啊!”我惊呼。 老人婴儿车里的宝宝看起来很小,小小的脸孔红红肿肿,很可怜的样子。 “这么热,您还给孩子盖这么多,你看看——”我指了指孩子从被窝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孩子不起湿疹才怪!” “起点疹子怕啥,冻着了可不行。”老人肯定会这么说。 “您这儿还穿着毛背心呢?”我一脸惊讶。 “早起冷啊,你们年轻人火气壮......” “我跟您说,您让孩子买点阿胶吃。咱们女人就得补气血,气血足了,一点也不冷了。” 这位奶奶跟我聊了一阵子什么牌子的阿胶好,她的孙子尿了,哭起来。掀开被子一看,被子褥子小车子透湿。老人急急忙忙推着回家了。 “这些宝宝,以后可能都是你的好朋友。”我对珍珠说。“我可不能把你好朋友的家长给得罪了。” 然鹅婴儿之间的友谊建立相当困难,我常见到两位老人拼命把怀里的婴儿凑在一起,两个宝宝互相推搡或是相互无视,丝毫没有想做朋友的意思。 “现在还早,咱们不急。” 珍珠四个月这一天,我给她买了一个手摇故事机做礼物。这个故事机很有趣,会唱歌,会讲故事,还会学各种动物叫。有了这个故事机,珍珠居然可以躺在床上入睡了。 有一天我忙得忘了给故事机充电,珍珠哼哼唧唧要哭。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当故事机。”天天听,无论是儿歌还是故事我都能背下来。谁知我给她唱歌也好,讲故事也好,她都不乐意听。 情急之下,我学起了动物叫。猫叫,狗叫,猪脚,大象叫。 说真的,在这一瞬间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发出这么多声音。 珍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嘴,等我叫到“海豚”的时候,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愣愣地望着她,这是她第一次笑出声来。 我又学,她又笑。我又学,她又笑。挥舞着两只藕节一样的手臂,笑得直打嗝。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眼泪奔涌而出。 笑吧,笑吧。你就随着这人生的第一次开怀大笑,永远这样笑着生活吧。 这一年秋天,冷风初起的时候,珍珠开始咳嗽。 我上网查偏方,给她炖梨水,喂她止咳糖浆,可她还是一直咳个不停。 我带她去医院,她咳得小脸通红。我被医生狂骂一顿,说这么小的孩子咳成这样了才来,我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我低着头听着她骂,得到了一大堆口服液带回家。 “你是不是母乳?这个药很苦,你自己喝掉,然后喂奶给她。”医生焦躁地嘱咐我。 小婴儿的服药计量都很小,可是这药恐怕是珍珠一辈子也没吃过的难吃。我不停地轻声对她说:“吃下去才能好,张开嘴吃下去吧。”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珍珠用她小小的手臂推我,我都不知道一个婴儿居然能有这么大力气。我给她灌进去,她边哭边咳边吐,不但吐出了所有的药,也吐出了所有的奶和梨水。她太累了,甚至顾不上继续哭了,鼻子里还挂着吐出来的奶块儿,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我想给娟娟阿姨打电话,可是我想起她家圆圆也病了。娟娟阿姨发了个朋友圈,心力交瘁,精神崩溃。 我都来不及多想,就打了给珍珠的姥爷。 “邢叔叔,珍珠咳嗽,喂不进去药。” 说完我就泪奔了。 我可没脸哭出声,只是眼泪奔涌,实实在在的泪奔。 邢大爷赶来的时候,珍珠又酸又臭地睡在沙发上,我用纱布沾了温水很小心很小心地给擦她的脸和身体。 “我来,”邢大爷稳稳当当吐出两个字。 他把珍珠抱起来,珍珠果不其然地醒了。但是她没有哭闹,可能是她姥爷的手臂充满了自信,给了她安全感。 姥爷很快很快地给她擦干净了鼻孔,然后用一支注射器(从哪变出来的?)抽了规定计量的药汁,然后眉开眼笑、绘声绘色地说:“天上星星亮晶晶,飞到珍珠的嘴巴里——”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药汁打进她的嗓子眼。 然而可怕的苦涩还是从口腔深处蒸腾起来,珍珠又要哭,邢大爷早已把水瓶子塞进了她的嘴巴。咕嘟咕嘟,几口水咽下去,珍珠平静了。 他把珍珠抱到卫生间去洗澡。他的双手和双臂那样熟练、有力,动作又迅速又轻柔,把婴儿洗得又舒服又开心。洗完澡裹得暖暖和和,放在床上,唱着奇怪的摇篮曲,珍珠很快睡着了。 我都急哭了的事,他居然做得这么顺理成章,这么轻而易举。 他轻手轻脚走出来,看我目瞪口呆,对我说:“我以前是儿科大夫。” 第十一章 神秘的生物 啥玩意?! 话音刚落,我眼前就浮现出了邢大爷带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他当然是儿科大夫,天下还有更像儿科大夫的人吗? 一个儿科大夫,退休了当育儿嫂,此人真的离奇。 “您这么年轻就退休了?” “因为安安怀孕了。”他说。“从小安安就是我一个人带大的,她什么也不懂。” 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把她带好,是我不好。”他脸上没有悲喜。 “那我就回去了,你辛苦了。”他说着就要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我说:“离婚的事,我希望你慎重想想。”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特别想请他留下来,可毕竟已经这么晚了,于情于理都开不了口。 可他说的话,我伴随着珍珠睡梦中偶尔的咳嗽想了一宿。 难不成他怕我们离了婚是被邢安安闹的,会给她添上一笔地下之罪? 不可能吧,他不像这种人。 难道其实王晓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他不想让我丢失掉这个幸福?难道王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有点,是他老人家看到了,而我未曾发觉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人家向来惜字如金,不该说的话极少多说一个字。我离婚不离婚,和他毫不相干。他干嘛多此一举? 圆圆病好了之后,娟娟对我说:“感觉孩子一下子长大了。” “小孩每次生病之后都会感觉长大一点,特别神奇。”她说。 可是珍珠比圆圆更神奇。首先,她突然学会了翻身。我火速下单了床边围栏,可是麻烦不止于此,以前她半夜除了要吃夜奶之外都不会醒,可现在每次翻身都会醒。因为翻过来还翻不回去,就趴在床上哭。 在我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时候,她又突然对我说:“妈妈妈。” “你说什么??”我很震惊。 “妈妈妈。”她说。 “珍珠,你说:程程。”我教她。 “妈。”她笑眯眯地坚持。 “我是程程,不是妈妈,”我说。可是一边这样说,我一边又哭了起来。 “圆圆是多大开始叫妈妈的?” “八个多月,”娟娟阿姨说,“在那之前只喊爸爸。” “我最纳闷的是,我从来都不自称是妈妈,她从哪里学来的?” “本能吧,”娟娟说,“就像小恐龙一出生看见谁谁就是妈妈一样。” 小恐龙这算什么离奇的脑回路?一般不都说小鸟或者小鸡吗。 “不过,你也是神经病,孩子才几个月,你天天扯什么你不是妈妈?” “这是原则。” “你想想,以后别的孩子都有妈妈,只有珍珠没有妈妈只有程程。她会怎么想?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种事,能不能不挂在嘴上?” “有程程怎么了,比别人有妈妈说不定还强呢。”我死鸭子嘴硬。 这个月,发生了一件晴天霹雳(其实也算情理之中)的事。 我的编辑打电话给我,说我一直在写的专栏要停了,这个版块已经找好别的作者来写了。 “我还得养孩子呢,”我说。 “我也没办法,主编早就想把你换了。” 原本是雷打不动每周两更的专栏,现在一个月更两次就算高产了。更不要说有时候被逼急了,我还糊弄一篇狗屁不通的破烂。 “毫无专业精神,”这么说我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好好努力!”我可怜巴巴。 “不然你自己去跟主编说吧!”我的编辑跟我私交不错,可是她真的做不了主。 我的专栏,是讲女人已婚生活的。之所以人气旺盛,想必是因为连篇吐槽。粉丝评论总说“笑中有泪”,可惜,我的婚姻生活已经烟消云散,时过境迁,心情迥异,再想编造这些趣事,实在力不从心了。 突然间电光石火:“我为什么不写育儿趣事?” 这天上午,我奋笔疾书。珍珠在新装好的围栏里头意见很大,一直叽叽歪歪,但我态度坚决。 专栏纲要,更新频率,内容计划,再附赠一篇专栏文章。 这篇文章,我写了珍珠这次生病的“趣闻”。刚刚发生,新鲜热辣。我打印出来正是下午三点,我把珍珠往胳肢窝里一夹,打算把主编堵在办公室门口。 “现在母婴类的专栏饱和了。” 主编瞅着像个冷面煞星。 “不可能,”我抓着珍珠柔软的小手说,“母婴相关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饱和。再说,我比别人写得好。” 主编不吱声。我比别人写得好,这事儿是他说的。要不是他玩命表扬我比别人写得好,他手下的专栏永远对我开放,我还不辞职呢。 “你试试吧,”主编面无表情地说,“半个月之后点击量不上万就没办法了。”他两只手一摊,像个流氓。 “没问题。”我昂着脑瓜子,其实一点底也没有。毕竟是全新的专栏,谁知道会怎么样。再说,写母婴生活的太多了,我当然知道。 “我听说你把别人的孩子抢来养?”他盯着珍珠。 男人真是奇妙的动物。我常常带着珍珠满世界跑,经常看到男人面对着她露出目前主编脸上这样的表情。 就像看到别人抱了一只乌龟。 “没劲,奇怪,而且有点可怕。” 不过,以前的我,恐怕表情还不如他们,这码事,我非常理解。 “啊啊啊!”珍珠指着总编的脖子叫唤。 “那是叔叔的项链。漂亮吗?那个是金项链,金子做的。” 她又啊啊啊,抓住我的项链。 “对,这是我的项链,是银子做的。” 以前,我指的是还没有珍珠以前,我文思泉涌的时候,就会趁机写下好几篇稿子,称之为“存货”。存货不能轻易的用,要在实在有事保证不了专栏更新的时候(其实大多数是卡壳写不出来的时候)使用。在这些文思泉涌的时候,我会整日坐在电脑前面写字。写完一天,我疲惫不堪,但是精神非常振奋,就像排出了一大堆宿便。 现在,我每天都想写点什么,因为珍珠的每一天都很有趣。 比如珍珠的笑点。 有一天我喝酸奶,酸奶喝完了还在吸,吸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把这个小婴儿笑疯了。我拍下她爆笑的视频,她看这个视频,又笑疯了。 比如珍珠说梦话。她现在五个多月,白天只会哼哼唧唧嗯嗯啊啊,有事叫我就会喊妈妈。可是在梦里,她唧唧呜呜说的话,巨像人话。 难道这孩子孟婆汤没喝完,还记得以前会说话的岁月? 好多时候她睡熟了我睡不着,就瞅着她说梦话。她的表情风云迭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伤心,有一天不知道是不是梦见跟谁吵架,叽里咕噜骂了一大通,然后就尖声痛哭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哄,看她从梦中惊醒,一脸惊愕,好像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只是一个婴儿。 这种生物可真是太神秘了! 第十二章 我没钱了 但是现在,我再也没有时间整日坐在电脑前面写字了。无论我的文思多么泉涌。 “你就叫她姥爷来呗,反正你也不用花钱了。”我的舍友说。 自从知道了邢大爷就是珍珠的亲姥爷,而且以前还是儿科医生,她倒是不怀疑人家是变态狂杀人犯了。 “我觉得有点别扭。” “我没觉得你别扭,我倒觉得你有点太想得开了。别的女人勾引你丈夫还生了孩子,换了我可能把俩人都撕吧撕吧埋了。” “你跟老刘感情好,”我淡淡地说。 她和丈夫是相亲结婚的。年轻的时候太放浪形骸,27岁猛虎归山,浪子回头,听妈妈的话相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别人相亲碰见的都是花式奇葩,我们娟儿爷,相亲当天就被男人收服了。 收得服服帖帖,一声不吭。 不对,一声不吭说得不对。毕竟当晚据说她喊得嗓子都哑了。 男方技术过分高超的坏处就是挺着肚子办了婚礼,一天二人世界都没过到。 “我们俩天天偷情,”娟儿爷说这话脸不变色心不跳,“可刺激了,绝对不会生厌。”他俩背着孩子在家里到处野战,曾几何时我还以为她能三年抱俩。 “抱不了,生圆圆伤身太厉害了。大夫说这辈子应该怀不上第二个了。”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这是什么高兴事儿我到处说干嘛?”娟儿爷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他们结婚我当然去了,新郎看起来相当木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可我们整个宿舍的人都在心里暗暗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能(甭管在哪个方面)把娟儿爷收拾服了,实在是天降奇才。 “你说,邢老大爷让我离婚的事儿慎重考虑,啥意思?” “我哪知道?” “我慎重考虑过了。”我说。 “你又不离婚了?”我靠,为什么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望。 “我是有点失望,我觉得你跟王晓之间不算真爱。你这辈子至少还应该体验一次真爱。”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三十多岁当了妈的娟儿爷还在口口声声嚷嚷什么真爱,真让人刮目相看。 “我考虑过了,离婚是肯定的,为什么不离?这婚姻还有什么是我该留恋的?” 我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婚姻还有什么是我该留恋的。 邢大爷来帮忙了,每周四天,隔一天来一回,他来的时候,我就工作。 珍珠正在练爬,满地活动自如,我只好收拾电脑出家门去找咖啡馆工作。 第一个星期过完了,我的新专栏看得人不能算少,可离主编的要求差得还是有点远。第二个星期我还是拼命的写,可是粉丝数增长还是不温不火。 很多粉丝都是从老专栏那儿过来的,她们惊叹:“原来程老师怀孕生孩子去了,我说怎么产量降了。” 还有人在留言里那怀孕的各种病痛来提问,真抱歉,我实在回答不了。 我知道,只要爆出来“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是我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再补上几句心路历程,慈母深情,一定会一夜爆红。 可是,我不能拿珍珠的身世来炒作。 从一开始就告诉她:我不是你的妈妈,这是一码事,把她的身世到处讲是另一码事。我收养她,并不是为了要红一把。相反,现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还不是为了她。 为了离婚之后,能一个人养活她。 可是就在接到主编所说的“半个月”时间将近的时候,我想给珍珠买一套安全无毒的爬爬垫,发现,我没钱了。 这可是工作以来头一回。 因为从来没愁过钱,我也从不关注我卡里还有多少余额。原来养一个孩子,(真的)(各大母婴公众号诚不欺我)能费钱到这个地步。 一套爬爬垫七百多,我居然付不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需要慎重考虑离婚的原因,我在心里暗暗感叹邢大爷高瞻远瞩。 我盘算着,之前的稿费还有好几个月才能到账。之前兼职写稿的几家平台,差不多都被我拖稿折磨得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以后得找王晓讹多少钱的抚养费才能生活? 他会老老实实付给我吗? 仔细一想,王晓好像是个挺抠门的人。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你花你的,我花我的。他抠门不抠门,我也不知道。 “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努力工作,平时也不爱发火。不如就叫他回来接着过得了。”我恶毒地惦记着王晓的工资卡,可是如此行事过不了我自己的心。 就在我走投无路,想要打电话给王晓先要一笔钱把眼下的生活对付过去的时候,他居然主动打过来了。 “这周我不是很忙,找一天去民政局吧。”他说。 嗯?!我下巴掉在地上。 “你怎么不说话?我爸说你提离婚肯定是闹脾气,我还说你不是这种人。” “你不是不相离吗,你这是怎么想通的?” 王晓听起来肯定不在办公室里,我猜他应该是在公司的露台上抽烟。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没什么想不通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你不行,现在分开这么长时间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说不清我是什么感觉。心里早就做好了要和这个人分开的心理准备,他现在突然这么说,我,实在也没什么可难过的。仔细感觉一会儿,确实很也没难过。 但我还是没说话。 我心里想的是,钱呢,钱怎么办?你倒是自己主动说说啊。 心诚则灵,他等了一会儿我没吱声,就开口:“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们家出的钱,虽然你也帮着还贷款了,但是毕竟我们家出得多。房子现在也挺值钱了。这个房子我就不和你争了,就留给你,咱们就两清了。也简单。孩子你喜欢就养着,以后咱们还是朋友。” 我下巴又掉在地上。 “我找了个离婚律师,起草一个协议,咱俩见面签了,民政局把事儿办了,就齐活了。”王晓的语气听起来不可名状的轻松。 我隐隐觉得,这货肯定又有了女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头顶飘着弹幕,说“老子急着娶新老婆呢,快点儿的!” “我想了想,这套房子两室一厅,我和珍珠住有点大。我把房子卖了,换一套远一点的一居室,多出来的钱做点理财,这不就有生活费了?”我跟娟儿爷商量。 “你是不是傻逼?!”舍友又问我。“你换个一居室,以后要是雇了育儿嫂,育儿嫂住哪?还有你是不是觉得珍珠永远都满地爬啊?她会跑了就得带着出去玩,长大了就得自己有个房间,她以后还得上学呢!你现在住的房子环境又好,学区又好,你换什么换?!” 天呐,我确实没有想那么远。 “还有,你给他养着他和别人生的孩子,他把写着你俩名字,你也一直帮着还贷款的房子给了你,就算了结了,凭什么?凭什么不给抚养费?” “他就算给能给多少?”我强作欢颜,装作嗤之以鼻。 说真的王晓有多少钱我根本不知道,我连好奇都没有好奇过。 第十三章 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你不要以为男人傻,你在这嚷嚷着要离婚然后又只顾闷头带孩子,他肯定把财产都转移完了,回头分都没得分!”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舍友挂了电话就分享给我一个律师的微信。 “他律师找的倒是快,你凭什么不找?好好跟律师商量商量。” 然后她还给我打了两万块钱。 “别把孩子饿着!” 我对着手机转账记录泪眼婆娑。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我妈每年能有两次想起来给我生活费就不错了。娟儿爷对我说:“有老子一根鸡腿,就有你的一根鸡腿。” 这么好的朋友,在此之前,我是怎么弄得连见面都尴尬的? 怀不上孩子,始终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啊。 刺得我,连这么好的朋友都差点丢了。 两天之后,我跟娟儿爷介绍的律师见面。 远远一看,整个咖啡厅里唯一坐着的那个男人把我吓了一跳。这哪儿是律师啊,这是健身教练吧。 不对不对,健身教练没有这么大的块头,健美先生差不多。国际夺冠的那种。 也不对,他也不是那种气质。他看起来像个雇佣兵,杀气腾腾的那种。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这个无论表情还是身段都酷似赤木刚宪的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气若游丝地问:“您是吴律师?” 他把太阳穴上方都有肌肉的脑袋从跟脑袋一边儿粗的脖子上抬起来,冲着我点了点头。 “程女士,请坐。” 一把低沉的嗓子,粗到地板都在颤抖。 就像午夜谈心广播节目的男主持人。 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些文件,向我简洁明了地介绍了一下他的履历。 “我们事务所是专门处理离婚纠纷的,您是朋友介绍的,律师费打八折。” 然后他就把两只淡褐色的眼珠子从毛毛虫一样的浓眉下面盯住我,就好像我是个东南亚毒贩的丛林营地。 我的脑袋早就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这个人怎么可能穿着西装坐在这种居民区旁边的小咖啡馆? 他绝对,绝对,应该穿着一身迷彩,背着冲锋枪,皱着眉头在热带雨林里游走。 突然背后冲过来一只雄狮,他扭脸就用两只巨手抓住雄狮的嘴,然后左右一撕,雄狮变成两半儿。 突然,两颗子弹朝我正面射来,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是他的眼神。 他用眼神射来两束疑似杀气,意思是轮到我了,我要聊聊我的情况。 我就结结巴巴地把我的情况都讲了。 “我不知道应该争取啥,至少,我和孩子以后得有办法生活啊。我是可以工作,但是孩子还小的时候,我收入保证不了。” 雇佣兵听完我的话,双手抱胸,把他大概有菜市场的冬瓜那么大的两个胸肌都顶到了下巴颏。 “我不知道他收入具体是多少,他的工作情况我也不了解,而且我朋友说,他应该早有准备,把财产都转移走了。”我就像抄作业被发现一样,悄悄瞅了他一眼,问他:“这个情况是不是没戏了?” 他怼着两大坨胸肌,拧着两道浓眉,思考了一会儿开口对我说: “程女士,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判给您抚养的。” 就像真的有两颗子弹从我的眼珠子打进我的脑壳,我没听明白。 “法律规定,未成年子女死亡,抚养权首先在父亲手中,父亲丧失抚养能力之后,是祖父母,外祖父母。您不和孩子父亲离婚,抚养孩子理所当然,离婚之后,您是不可能成为孩子的监护人的。” 这么多个字就像八十多个炸弹,系数接连打进我的脑袋里。 “他们家人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失控地尖叫起来。这个时候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把珍珠抱在怀里。“我丈夫那天也说了......” 孩子你要是喜欢,就先养着。 这个王八蛋!他肯定早就从律师那儿听说了。 他们家当然不想劳神劳力养孩子,老人身体不好年轻的又没人性,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傻王八蛋抢着出苦力,帮着带孩子帮着出钱,何乐而不为?反正孩子也是自己的。 “他们家一直想要男孩,”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疯子,“我生不出来,现在外头有人生了还是女孩,说不定早就出去相亲了,找到适龄好生育的对象急着生儿子了,他们才不稀罕这个女孩呢!” 我浑身发抖,口不择言。 “法律规定是这样的,程女士。情况比您极端的也很多,有些孩子遭遇亲生父母虐待,但是因为直系双亲健在,别人是不可能合法领养的。” “那...那姥爷呢?孩子姥爷呢?”我急迫地说,“姥爷身体好着呢,以前还是儿科医生,比他们一家强多了。能不能把孩子判给姥爷抚养啊?” 吴律师眉头紧锁:“外祖父当然算孩子的监护人之一,但是孩子的父亲健康,就没有判给姥爷这一说。” 他用淡褐色的眼仁瞅着我说:“孩子还是父亲的孩子。” 我浑身哆嗦,吴律师沉默如泰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离婚是王先生提出的?” 我说:“最早是我提的。但是他现在突然同意了,我怀疑是有别的对象了。” “离婚的原因是男方出轨,他现在可能又有了新的交往对象,这个情况下,我倒是可能帮您争取更多财产。但是孩子......” 如果没有珍珠,我争取那么多财产干什么? 我走回家的路上,脑袋一片空白。 活了三十多年,父亲出走,母亲消失,丈夫出轨,眼下的这码事,可能是我遭遇的第一个不可承受的重击了。 我不能哭出来,我不能在小区的马路上哭出来。 实际上我也哭不出来。 10月底的秋风冷得惊人,我用围巾把自己裹紧。 今天早晨起来,我给珍珠换尿布。她踢踢打打就是不要穿,还一直笑。我对她说:“你嬉皮笑脸的干什么,把你喂这么胖长了力气了,就是为了跟我对打。” 我跟珍珠对打,把她笑得直打嗝。 给她喂完早晨的奶,又给她吃了两勺娟娟阿姨推荐的辅食米粉,小孩儿鲜嫩的小嘴吧唧吧唧吃得非常可爱。 她姥爷来了,我要出门了,就对她说:“我下午就回来,你要乖乖的。” 可是我已经走到了楼下。 虽然渴望下一秒就把她抱在怀里,使劲的亲一亲她沾着奶味的香喷喷的脸蛋,我却不敢回家。 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第十四章 放弃不了 她不是我生的,我连怀孕时候腰疼怎么办这样的问题都无法回答。我没有奶水喂她,我的名字不在她的出生证明上,我以后也不可能成为她的监护人。 “我多一分钱财产都不要都没关系,钱想办法总会有的,但是我想要孩子。” 我对吴律师这样说。 他缓缓地对我说:“在这个情况下,只有这样几种情况您能拿到孩子的抚养权。第一,您和王先生放弃离婚,继续一起生活。第二,王先生和他的父母,孩子的祖父母,全部身故。” “要么我跪下来求王晓别跟我离婚,要么我把他们全家还有邢大爷全杀了。”我脸色死灰地坐在娟娟阿姨的客厅里说。 “还得别被抓了,被抓了我也抚养不了。”我想把嘴角提起来笑一笑,但是这俩嘴角感觉有泰山那样重。 “还有第三种办法。”娟儿爷说。 “什么办法?”我抬起头看着她凝重严肃的脸。 “跟她姥爷结婚,当她姥姥。” 孟晓娟这个王八蛋说。 “那,我回去跟邢大爷商量商量结婚的事?” 娟儿爷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往死里摇:“你清醒一点!” 她盯住我的眼睛问我:“你才三十多岁。离了婚,一身轻松,再找一个好男人结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不好么?” 我看着她的脸,其实双目失焦,看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就算你能养着她,带着一个女孩,以后再婚都难。” 我终于聚焦到了她的脸上。 我的舍友一脸悲怆和怜悯。 她这样说,只是没办法的办法。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如果我没有见过珍珠,一身轻松的离婚当然很好。 可是我已经养育她快半年了。 这半年时间,朝夕相处,她每天都待在我的怀抱里。 就在这儿,我低头看着我的胸怀。 我虽然没有奶水喂她,但是每天6次,她都是这样躺在我的臂弯里吃奶的。 吃奶的时候她会睁开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看着她望着我的样子,觉得她就像望着她的全世界。她的乌云,她的田野,她的梦想,她的未来,她的宇宙。 也许正是因为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才出生几天的小人就是这样,如同望着全世界一般地望着我,我才会丧失了理智,开口要她,把她接到我的身边。 如果那一天珍珠没醒该有多好? 如果她不是一个这样身上香喷喷的,眼睛乌黑的婴儿,如果她生得毫无灵魂,根本激不起我任何的爱怜该有多好? 如果那一天,我只是获知了我的丈夫背叛了我,情妇自杀,留下孩子,该有多好? 如果我一天都没有跟珍珠一起生活过,如果我现在是痛痛快快、毫无留恋的离婚,该有多好? 我的平凡的人生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了。 一个多月以前,她开始喊我妈妈。 不论怎么纠正,她都叫个不停。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钱算什么,房子算什么,自由算什么。 且不论我以后能不能生得出孩子。就算我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身上带着眼下还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基因,她绝不会是珍珠。她绝对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且不论这些,珍珠怎么办? 她可能连爸爸的面都见不到。她的奶奶可能会把她绑在被窝里,然后一整天不跟她说一句话。 我曾经幻想着,等她以后长大了,谈恋爱了,回家来对我倾诉。我不是她的妈妈,我只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会听她倾诉,抱着她让她哭,让她笑。我会给她把辫子扎得漂漂亮亮,让她去见心爱的人。 可是我却不能在她身边了。 她可能会有一个冷冰冰的后妈,一看见她就来气,只顾着抱自己生的儿子。 弟弟吃面,我喝汤。 这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从娟娟家走回我家,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 放弃吧。 我告诉自己。与其养着一个根本就不属于我,随时都可能会被她爸爸的家人夺回去的孩子,还不如趁现在早点放手。 放弃这个孩子,我就再也不用买奶粉尿布辅食爬爬垫,再也不用发愁钱从哪来,再也不用熬夜,再也不用抽出宝贵的时间紧赶忙赶地写稿子了。珍珠来了之后,我一根烟也没抽过,我以后又可以抽烟了。多好啊。 放弃吧,就当没有过这个孩子,就当我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醒了,我还是我,孤独地坐在家里写稿子,扭脸看到地上有一根头发就火冒三丈冲过去捡起来的我。 可惜我疲倦已极在车上睡着了,梦见的却是珍珠的出生。 我躺在产床上,身穿青色的病服。盛夏时节,生得浑身臭汗。 使劲,再使劲! 珍珠呼噜噜冲出我的身体。医生举起来给我看:“看看你的女儿!” 医生把她清理干净,放在我怀里,把我和孩子一起推出产房。我爸站在门外,我对他说:“爸,你来看看她。” 我醒了。 刚好要下车,我准时醒了。 脑袋昏昏沉沉,头疼欲裂。 站在门外,我开口就喊爸的那个人,不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爸,而是邢大爷。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心想这么晚珍珠一定睡了。我轻声轻脚地打开房门,看到小小的孩子坐在温暖的壁灯旁边玩。她扭过脸来看到我回来,放声大笑。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她拼命地迈着手和脚,朝我爬过来。 我把她抱在怀里,终于哭出声。哭得鼻涕眼泪蹭了孩子满头满脸。 我放弃不了,很抱歉。我对自己说。 只花了一分钟,就把邢大爷说“怎么也哄不睡”的珍珠哄睡了。她睡得安安静静,圆鼓鼓的脸蛋,很长很长的眼睫毛。那么小的鼻孔吸气呼气,呼出来的气热热的。 我一边掉眼泪一边看了她很长时间,才想起邢大爷还在客厅里等着我。 我跟他说了一遍发生了什么事。 显然邢大爷早就知道这条法律,他想让我带着这个孩子。 所以劝我,还是别离婚了。 可是他哪里能想得到,如今急着离婚的人不是我。 我手机里有一条王晓下午发来的微信,问我怎么样,哪天有时间。 “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说,“可是我不愿意放弃。”一旦决定了不放弃,我的嘴角就不重了,我笑着说:“我可以带着孩子跑路,从广西偷渡到越南,在那儿种香蕉,卖香蕉度日。” “就不能不离婚?”邢大爷语气非常平静。 我摇摇头:“明明就是不值得留住的东西,还留不住。既然如此,我不想低头哀求。” “他们如果找你抢孩子,我会帮你。”邢大爷说。 “天意难测。”我说,“我明天去探探口风。” 第十五章 救命稻草 我从来都是一个搞技术,做幕后的。 大学的时候,我是学校话剧社的编剧。上班之后,我是广告部幕后的文案支持。辞职之后,我闷在家里写专栏。 所谓“谈判技巧”,对我而言,是这个世界上不可抵达的高峰。 王晓不一样,他从大学就是外联部的部长,毕业之后找工作,也是靠着出色的推销技巧瞬间找到了销售的工作。在家屁都放不好一个,出门口吐莲花,业绩拔群。 我就算靠想象想出什么迂回的方法,也绝不可能骗得过这个老油条。 我和王晓在咖啡馆约见,他还带着他的律师。 他的律师是个千娇百媚的美女,职业装下头的腰身柔软得出奇。 “蛇精。”我心想。 吴律师扮演的雇佣兵在热带丛林大战蛇精的画面挥之不去之时,眼前这位美女已经跟我过完了离婚协议书的内容。 如我所料,关于孩子的部分,只字未提。 “孩子呢?”我直截了当地问。 美女律师睫毛浓密的眼睛眨啊眨,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问我:“您和王先生不是没有孩子吗?” 我不理她,直接问王晓:“珍珠怎么办?” “你先养着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先养着,你们回头又要领回去怎么办?”我问他。 “怎么会?”王晓也眨巴着眼睛,天真无邪。 “我要求加一条,男方婚外生女由我抚养,男方虽然是监护人,但是不能违背孩子意愿把孩子强行带回去。”我用手指头戳着协议书,力求显得不可辩驳。可是这句话说出来都很可笑。孩子的意愿?不说以后,她现在才六个月,她能有啥意愿?我能说爸爸一抱她就哭,我一抱她就不哭? “程女士,这是违法的,而且和您二人的离婚没有关系,不能加到这个协议书里。”美女律师嘴角勾着一丝不屑。 “我抚养违法,那就写姥爷。孩子由姥爷抚养。”我忍着心虚,继续戳协议书,“还有抚养费,孩子姥爷负责抚养,父亲得出抚养费。这得加进去。” 美女律师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王晓打断了她。 “程雪你傻不傻?”他语气却相当温柔。我一听这个腔调就觉得不妙。 “他可是个外人,你怎么能相信他?咱们俩多少年了?我知道你心疼孩子,我还能跟你抢不成?” 他伸过身体来拉住我的手,我瞥了一眼旁边的美女律师,发现她已经把头转向一边。 “十有八九就是此人,”我心想。 “这个孩子你愿意抚养,我真的很感动。咱们一直也没有孩子,这个孩子能填补你的遗憾。就请你好好把她抚养成人。” 这话说的,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不过好像是哈欠带出来的。我猜他谈客户的时候,不可能用到这么拙劣的演技。 “你是不是准备好要再婚了?”我说。 “你瞎说什么呢?”王晓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天天闲的没事就知道胡思乱想。” 我想起我备孕期间歇斯底里,曾经也说过“你是不是有外遇了”这样的话。那个时候王晓气极了,冲我一顿狂吼。我多天真啊,我居然以为他是真的被我冤枉,非常悲愤。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美女,她垂着长长的眼睫毛。 不管是不是她,横竖跟我没有关系。 “离婚的事不着急,下次我也带来我的律师,我们好好聊聊。孩子的事情没说定,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胡乱签了是不是?” 我提包就走。 王晓追出来拉住我,嚷嚷:“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啥都没说呢,他就说:“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别像个泼妇一样?” 此地无银三百两,古人说话就是水平高。 我懒得理睬他如此迅速结下的桃花缘,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想要儿子,你爸妈想要孙子。无论你怎么努力,以后都跟我没有关系,可是珍珠你们不稀罕,你就给我,好不好?” 他不耐烦地说:“谁说不给你了?不是在你家呢吗?” “监护人是你,抚养权在你手上,我含辛茹苦付出艰辛努力把她养大,哪天你一高兴,又要回去了,我怎么活?” “抚养权不能给你,这又不是我说的,这是法律说的。如果法律说我放弃抚养权你就能领养,那我不第一时间就签字了吗?” “既然如此,你把抚养权交给邢安安的父亲,这又有什么不可以?” “程雪你是不是法盲啊?这根本就不允许,我只要活着一天,我就是这孩子的监护人,你随便出去问,哪有姥爷跟我抢孩子的道理?”王晓双手抱胸,可惜一点胸肌也堆不起来。“再说了,那个老头,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会不会拐了孩子跑了?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 “他年纪这么大了,能跑哪去?” “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们啊程雪?我到底哪招你了,我亲生的女儿人都交给你了,你到底在这闹什么?” 我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么大喇喇地问我“到底哪儿招我了”,一时之间我还真答不上来。 我的表情把王晓激怒,他吼道:“我告诉你程雪,孩子放在你那是可怜你,我说一句要回来,立马就能抱走!” 这人一开始还怕我虐待孩子,现在又一副吃准了我没有孩子不能活的嘴脸,拿孩子来威胁我,仔细一想,这不是我自己露的底吗?三句话不离孩子的人,不是我吗? 所以说,直来直往永远是谈判中最糟糕的选择。 我也摆出一副牛哄哄的嘴脸说:“我也告诉你,王晓。我认真跟你计较财产,你可剩不下什么。你成了穷光蛋,那种美人儿还愿意跟你?” 说完我定睛看了一眼王晓有没有气急败坏,他确实气急败坏。看完我撒腿就跑,我得稳住。 跑远了,我又想,邢大爷就那么值得信任么?我这么信任他,不过是凭借“直觉”。他往那儿一站,就看得出他是个可靠的人。他拿起拖把,就实实在在地拖地。 只是因为他哄孩子的背影像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爸爸,仅凭这些我就能认定他是个好人? 仅凭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个孩子是老天爷让安安给你生的”我就确信了他是真心实意想让我养这个孩子的? 他偷偷摸摸溜达到我的小区,接近我和孩子,偷偷考了育儿嫂执照潜入我的家,姜太公钓鱼坐等我急得要死请他来帮忙,现在又四两拨千斤挑唆我帮他争取抚养权。 如果这一切都是阴谋呢? 如果他拿到了孩子的抚养权,立马就卷铺盖卷逃走,我上哪说理去? 我为什么那么相信他,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昨夜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倒了一杯热牛奶给我,还轻轻拍我的后背。这么温暖的手掌,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接触过了。 我唯一能确认的,只有王晓和他的一家是不可信任的。他们眼下推诿责任,事后必然反悔。正如他们口口声声求我别离婚,眼下又急着把我一脚踢开。 我还有什么选择? 拿不准的话,干脆跟邢大爷结婚得了。 我心想。 第十六章 你不是傻 我没有回家,而是跑到咖啡馆,奋笔疾书地写完了新的专栏:《你敢不敢离婚一个人带孩子?》不能炒作珍珠的身世,但是可以炒作我自己的私生活。 快到家的时候,我收到邢大爷发来的微信。 “小程,请务必回家一趟。” 我撒蹄子紧赶慢赶跑回家,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嚷嚷。声音之尖锐令人听不清内容,大概就是什么老不修之类的。 我打开房门往里一看,看到我的婆婆一边指着邢大爷,一边扭头盯着我看。 “雪儿,你可算回来了!” 我婆婆眼泪喷薄出来,冲上前来缠住了我。 她身子消瘦,把我缠抱住的时候,我只觉得硌。 “雪儿,你怎么能让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家啊,你看他还抱着我的亲亲孙女不撒手。你说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我赶快去瞅邢大爷,他抱着珍珠扭着身子,试图把珍珠藏起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珍珠瞪着大眼睛,一脸看猴儿戏的模样,从她姥爷的身子后头拼命探出头。 这孩子真是厉害,我还以为她能吓哭。 看到珍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失礼地把我婆婆从我身上剥下来,请她老人家坐,给她倒茶。 她哭得抽抽搭搭,就好像被邢大爷非礼了似的,只可惜脸上悲痛欲绝的表情演得有点过,好像在看泰国电视剧。 我坐在她身边,主动拉起她的手说:“妈,您这是说什么呢?邢大爷是珍珠的亲姥爷,您怎么对他这么不客气。说白了也是您的半个亲家不是?” “什么亲家!”她叫唤:“我可不认这样的亲家!我心里的儿媳妇,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您快别这么说,”我露出一个宛如新闻主播的微笑,“您要这么说,以后进门的新媳妇不就该伤心了?再说,以后孩子还要跟着她姥爷过呢,您要是把他得罪了,别再连孩子的面都见不到。” “你这算什么话?我的孙女,凭什么要跟着那种老流氓?” 邢大爷莫名地站直了身板。这人一看就老实巴交,实在不像个老流氓。 “您也知道,王晓现在找到好对象了,我也为他高兴。可是她自己总还得生孩子,还得给您二老生大胖孙子呢不是?以后她还得照顾咱们珍珠,再把您的大孙子忽视了那还得了。您得为将来的孙子想想!” 什么话正着也是说,反着也是说。我一边说话,一边觉得语言可真有意思。 我婆婆目瞪口呆地对我说:“他怎么连这也告诉你?” “嗨,王晓您还不知道,就是一个实在人。” 邢大爷把孩子抱着躲进屋里,关上房门。珍珠全程都努力伸着小脑袋,想看清楚她的亲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门一关还不高兴了,在那儿啊啊的叫。 我语重心长地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您说王晓哪都好,就是办的这事不地道。在外头生孩子也就生吧,还生个女的。这说不好听的,就是拖油瓶。孩子要是您带,以后上学,生活,结婚,那花销可就大了。咱们就说幼儿园吧,您知道现在的幼儿园多少钱学费吗?” 我对着她瞪得老大的眼珠子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万?!”老人家惊呼。 “三十万!”我毫不犹豫地拿本市最贵的外资双语贵族幼儿园出来说事。“这还不算贵的呢!”我恬不知耻,大言不惭。当然还有更贵的,贵族寄宿幼儿园更贵。虽然这话她到小区里跟老太太一打听就知道是在胡扯,但是凡事总要先入为主。 老太太低下头,把两个手指头搅在一起,好像想弄清楚30万到底是多少钱。 “这还只是幼儿园,以后上小学,上中学,大了再出国留学,结婚了还有陪嫁。您说,外头的女人不明不白生的孩子,就要花掉您这么多钱,不是冤大头么?” 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默默的念叨。 “我是胡说八道,我是胡说八道,我是胡说八道。”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心里念叨是说给邢安安听的。希望她地下有知,体谅我的一片苦心,万万不要再大半夜一脸血地来找我了。 我朝房门的方向努努嘴:“那可是他亲生的女儿生的孩子,凭什么他不出钱?” “再说了,”我又把我婆婆的手攥得更紧一点,对她说:“孩子再怎么地,都是您的亲孙女。血管子里流着一样的血,还能有人抢走了不成?” 老太太表情呆滞,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看她眉头缓缓皱起,好像要想出哪里不对劲。我就赶紧开口:“您回去,帮我劝劝王晓。我就想让他在协议里加一句,这孩子养在姥爷身边。我这不是为他好吗?他非不干,还说,这些钱这些力,都是他为了邢安安该做的。”说着我就抹眼泪(虽然半点眼泪也没有)。“说到底,他是被那个女人给骗了,到现在还当冤大头呢。您说,他怎么这么心善啊?净吃亏。” “我咋劝他啊,他啥时候听过我的啊?” “您啊,别劝他,去劝他的新媳妇。一来呢,他俩感情正好,新媳妇说什么都听,二来呢,您也能看看这新媳妇跟您是不是站在一边的,是不是?” 我突然觉得,我的立场很奇怪,好像是一个热心的舅姥爷家的二表妹。 我婆婆听得微微点头,可见新媳妇跟她到底是不是站一头,她确实在意。 可惜我努力想打岔过去的事儿她还是突然想起来了,她说:“雪儿,这孩子不是你养着呢吗?养孩子出钱出力,你就不亏?” “我算什么,”我打哈哈,“您甭管我。再说了,于情于理,我都根本养不了。这孩子跟我有啥关系,我也就是帮她姥爷带带。要是不加上这句,到时候法院说了,孩子就得跟王晓一块生活,那就得给带回您那儿。”我温柔地说:“您这腰,受得了?” 我满嘴胡诌,妖言惑众。我婆婆稀里糊涂的走了,临走还在盯着紧闭的卧室门看。我只盼着她脑袋一团浆糊,千万别想明白了。 珍珠的抚养权,跟我的离婚协议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如果那人真的跟离婚律师搞在一起,年纪轻轻貌美如花的姑娘,显然也不想带个拖油瓶吧。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想把我刚才说的那些恶毒的胡话吐出来。 我打开门,沮丧地对邢大爷说:“我刚才说安安的那些话,都是胡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邢大爷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没表情的脸,心里有点不踏实。可他接着说:“你这些话说得聪明。” “我聪明啥啊。真正聪明的女人,才不会绞尽脑汁要这个孩子。” “那样的女人不是聪明,你也不是傻。你是好人。” 邢大爷虽然面无表情,但是脸红了。 真逗,我一边想,一边摸着自己发烫的脸。 第十七章 怀抱的希望 第二天,我领着邢大爷和珍珠一起约了吴律师见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第二次见面,没必要穿西装了,吴律师穿了一件墨绿色的polo衫。这件衣服紧绷在他身上简直就像他的皮肤,两块巨大的胸肌之间把衣服崩出细小的皱褶,一根筋肉分明的脖子从两片小小的领子上头伸出来。 眼见如此的庞然巨物出现在眼前,邢大爷轻轻地吐出一个赞叹:“唔......” 珍珠呆呆地望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他。 “您是...健身爱好者?”我小心翼翼地问。问完自己心想,这不废话吗。 “我的业余爱好是举重。”他说得相当坦然,“为了取得更好的成绩,就得保持足够的训练。”我敬佩地望着这个我人生中无论从生活中还是从网络上认识的第一个以举重为业余爱好的人类。 珍珠已经摸到了吴律师赤裸的胳膊,那条胳膊大概有我的大腿那么粗。当然我的大腿本来就不是一般的粗。可能那个触感让她感觉很好,她就把整个身子探出邢大爷的手臂,两只手一起摸。 难说珍珠的触摸吴律师到底有没有感觉到,他正襟危坐,直视着我,意思是,我可以卡碍事谈正事了。 “我昨天和我丈夫见过面了,也见到了他的律师。因为这个孩子不是我生的,所以孩子的抚养权这码事,跟我们的离婚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对不对?” “是的。”他点点头。 “我有一种直觉,我丈夫好像已经和他那边的离婚律师是恋爱关系。我向他母亲旁敲侧击了一下,可以确认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到底是不是这个离婚律师,我拿不准。” “这事交给我。”吴律师言简意赅。 “啊?” “我会帮您调查清楚。”他耐心地补充。 我突然脑补吴律师身穿浅卡其色风衣,头戴卡其色礼帽,低低地遮住脸孔,手持古老的胶片照相机,站在王晓的家门口,偷拍他和蛇精卿卿我我的画面。当然,站在门口的吴律师,显然跟山一样大。 “我...我是想,如果他和律师有恋爱关系,那女方肯定希望这个孩子别养在他身边。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法律我是真的不懂。可是没凭没据的养着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哪怕能给孩子姥爷一个保障也好啊......” “......” 吴律师低下头,从他的两坨胸肌往下看。珍珠已经爬到他怀里,费力地掀起他的衣服,从下头把小手伸进去,抚摸他的腹肌。 “别别,快回来,我和叔叔谈事呢!”我伸手就扯珍珠的脚丫子。 “您如果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吴律师说。他脸孔黝黑,虽然我看不出他脸红,可直觉他就是脸红了。 “第一次有宝宝不怕我。”他说。 说着他小心地伸出一只铲子大的手,珍珠立马高高兴兴地抓住他的手指,捏着他的手掌,还把他的手指头塞进没牙的嘴巴里咬了一口。 婴儿的嘴巴虽然没有牙,但我们人类的咬合力实在不容小觑。我每天用手指带着指套给她刷牙床的时候被她咬过,别说,真不是一般的疼。 吴律师被咬了却脸不变色心不跳,只是淡淡地对我说:“请您放心,我的手很干净,接近无菌。” 啥... 一般没有人会说自己的手接近无菌这种话吧? 我顾不上震惊,嘴巴叫唤着:“不...不行,不能咬叔叔的手!” 可惜吴律师和珍珠两个人,你情我愿,珍珠就高兴地把他的巨手当成了最最好用的咬咬胶。 我和邢大爷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珍珠如攀岩一般在吴律师的怀里玩耍,她甚至还颤颤巍巍地爬上他的胸膛(吴律师非常配合地向后躺卧),去拔吴律师的眉毛。 吴律师终于感觉有点疼了,他“嘶”了一声,然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了。 这位庞然大物,裂开嘴巴,露出了堪比北海道最北境没有小狐狸踏足的新雪一般的牙齿。 “程女士,孩子的父亲是唯一合话的监护惹。除非您能证明他上失了监护能益,或德证明这个孩子不细他的。” 他语气相当冷静地说完这番话,然而他嘴巴上覆盖着珍珠的肚皮,锁骨上还蹬着两只脚丫子,珍珠正把他钢铁般的头发塞进嘴巴里。 “别咬叔叔的头发!”除了这句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越过桌子把珍珠从吴律师脸上拔下来,可是她第一次找到了比我的怀里更想待着的地方。她拼命往回爬。 吴律师的表情就像一个强壮的玻璃工匠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拿一件精美的玻璃雕刻,他向珍珠伸出手来。我晕,我只好又把珍珠交还给他,随便她在吴律师身上闹腾。 为了和我顺畅地交谈,吴律师把双手都交给珍珠,让她随便啃。 “您...如果见过孩子父亲的话,就会看得出,这绝对是他的孩子。” 我沮丧地说。 “程女士,”吴律师用巨手把珍珠兜在手里对我说:“现在的形势在财产方面对你非常有利。我看得出你是一个特别爱孩子的人,你这么年轻漂亮,以后还会有孩子的。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万一这个孩子被父亲夺回,你也不会承受不了。” 珍珠抗吃下了一个狠嘴,吴律师终于疼得眉头紧锁。 我...我承受不了。 姥爷看不下去,把珍珠抱走,对我说:“你和律师认真谈。” 我和吴律师都一起望着珍珠从姥爷怀里伸出来踢踢打打的小脚丫,等他俩消失了,我们俩同时叹了一口气。 “真可爱。”他说。 我们俩一起沉默。 “我还没问过,这个孩子为什么是你在抚养?” “有缘分呗。”我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这算什么答案。 “我说过想养,他爸爸抱着给我送过来的。她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太好,怕累。她爸爸呢,男人可能就不太喜欢孩子。”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不喜欢孩子。”吴律师拧起眉头说。不是我说他,长这样,确实能把小朋友吓哭。 “你还没有孩子?”我问他。 “没有,我还没有女朋友。年纪还太小。” “你多大?”我好奇地问。 “25岁。”吴律师拧着眉头说,阔大的下巴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真......看不出来。 吴律师告诉我,眼下的离婚,男方有明显错误,如果证明给我造成了精神伤害,他一定会被判赔偿我的精神损失。但是我想从法律上合法地抚养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死局。 他的声音倒是相当轻柔。 “别报什么希望,真的没有希望。” “我带着孩子去找我妈怎么样?隐居澳大利亚的旷野,天高皇帝远,谁也抓不着。” 我向娟儿爷倾诉。 “你给孩子办签证的时候就需要她爸爸开的同意书。”她无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 放眼全球,法网恢恢,竟然没有我和珍珠能容身的方寸之地。 “程程,”她说,“他们现在根本就没想领孩子回去。你过一天算一天,珍惜当下吧。” 第十八章 谈判 吴律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给我收集到了王晓的财产情况。除了我们这套房子,他名下还有一套公寓,地段稍远,但是价值不菲。这套房子我当然知道,可他说是给他爸妈买的,我只是去配合一下走流程,房本上也没有我的名字。此外,他还有股票基金,储蓄保险。存款很少,可能是转移走了。 “这些按理说你都可以平分。”吴律师说,“而且他是过错方,按说你可以分到更多。具体分到多少,就看我们怎么争取了。” 这些资产的一半折合下来实在是不少钱,我咋舌:“这...这么多?”我不由得觉得平时实在小看了王晓。 “另外,我没发现他和他的律师有不正当关系。” “嗯?”又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他和另外一个女士有亲密行为,”吴律师在电话里声音陡然变得低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语气特别八卦:“你要看照片吗?” 噗,我是那种人吗?我当然要看。 吴律师一秒钟发来偷拍到的照片。王晓和一个女士手拉着手,在商场里走。 正面侧面背面都有,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这位女士好像并不漂亮。 身材普通,个子不高,长发披肩但是又没好好打理。 我还挺挑剔,只不过她和那天看到的美女律师比起来,实在是天上地下。 “您还想进一步了解女方的情况吗?”吴律师发来的语音有点激动。 “不用了,谢谢...”我觉得吴律师肯定觉得很失望。 我带着吴律师跟王晓约见,他当然也带着美女律师。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女孩的神色,虽然他俩清清白白到连吴律师都没发现什么问题,可我总觉得这女孩神色有异。 “王先生,根据法律规定,离婚后夫妻双方应该平分资产。基于您现在的个人资产情况,您之前承诺的一套房产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 王晓的脸僵硬成一坨,但是不说话。他也显然被吴律师的伟岸所震慑,想说什么也不太敢开口。 “而且您在婚姻生活中有明确的出轨行为,还有婚外生子,现在您还没离婚,又有了新的亲密关系,这些都给我的当事人造成了精神损失。在这种情况下,法院会判决您付出大一笔精神损失赔偿费。但是如果咱们双方事先协商妥当,这笔钱会比法院判决要少。这是我的建议,您看一下。” 吴律师递过去一张表格,王晓看着表格,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色之灰暗可以说光线暗一点就要看不到他了。 我一言不发,这是吴律师事先嘱咐我的。 “法院判可不会更多。”美女律师开口,“这个金额我的当事人肯定接受不了。您如果坚持这个数,咱们就法庭见。” “没问题。”吴律师相当痛快,起身就走。 啊,这就走了?我赶紧拿起包准备跟着走。 “等等。”王晓开口,“没必要闹到法庭上。” 哟,居然这就坐不住了。正如吴律师所说,等着开庭判决,至少还要折腾几个月的时间,王晓应该是等不了的。 “你没什么精神损失,”王晓等着我。“你大作家,还能缺钱?”然后他费力地收起脸上的讽刺说:“我只能给这个数。”他在表格上划拉了几笔,递给我。 “那就法庭见吧。”吴律师瞥了一眼就说。 我靠吴律师走得实在太快了,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这些短腿儿。我跟着他走出咖啡厅,然后说:“真的能行?” “已经追出来了,”吴律师言简意赅。 王晓气急败坏追出来说:“程雪,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吴律师两道浓眉上挑,杀气腾腾地盯着王晓,可是我把他推开:“咱们再约,我能行。” “你不是不要钱只要孩子吗?还是你一开始抢孩子就是为了钱?” 王晓表情特别狰狞。 我只觉得好笑。 我们俩12年来没有过什么经济纠纷,所以从来没见过这幅嘴脸。 说来也怪,他明明就是一个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刚结婚的时候,好几个朋友问我,他的工资是不是由我保管,我原本并不在意,可是年轻经不住撺掇,还是去问了他。他当时嗤之以鼻:“给你保管我的工资卡,咱们家俩月就能破产。” 只要留意,自然看得出他捂住钱包的手是多么用力,只是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罢了。 “王晓,你出轨的时候是怎么设想的?” 他一脸懵逼,没想到我会突然扯到那么久以前的事。 “你承诺她要离婚,要她生下孩子和你一起生活,当时你是怎么设想的?” 他完全掩饰不住呆呆的表情。 “你想的是,先把这个女人稳住,孩子生下来再说。无论怎样都是一条后路,对不对?在你心目中,我早已是可有可无,肯定生不出孩子的存在了,对吧?” 他虽然尽可能地摆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姿态,但满脸的疑惑藏不住。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和我离婚?” 我不等他信口胡说,就继续说:“第一,你很清楚跟我离婚是要分钱给我的。你不想分钱给我,说不定还想着等我什么时候忍不住出轨,你好把我赶出家门,让我净身出户。可惜,”我把手一张:“我一个在家码字的,没机会出轨啊。” “你也没想到她会自杀,所以也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暴露。接着你就一直在拖延,希望我始终如一是那个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的傻逼,高高兴兴拿了房子走人。还能帮你养活个孩子。对不对?” 他表情阴晴不定,可是我等了一会儿,他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现在不一样了。以我了解的你,你现在急着离婚,肯定是有了更好的出路。这条出路能带给你的,远比你离婚的损失要多得多。你唯恐这个机会会飞走,所以其实心里很着急。” “你的眼界也太低了,”王晓松了口气,嘲讽地看着我:“你以为一条细腰,一张漂亮脸蛋儿,就算是出路了?” “我说的不是你的律师,你不要瞎打岔。” 他忽而阴沉下来:“你居然调查我的私生活?那你的私生活呢?!”王晓怒气冲冲:“你不要以为你自己就干净!你能查我,我也能查你!” 查我能查出什么鸟来?我很纳闷。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你那个律师早就搞到一起去了!” 天呐。 “我......”我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口味有那么重?! “你跟他没有一腿,他会这么护着你?我还没见过律师约谈一上来就想打人的呢。”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啼笑皆非:“吴律师没想打你,他就长那样,谁看见都害怕。” 只有珍珠不害怕,我心想。但是我还是别提了,不然这货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六个月的女婴,更生气。 “王晓,”我多说无益:“你愿意查我就尽情地查,看看我除了写文章带孩子之外还有什么私生活。还有,你了解我,我确实不是特别爱钱的人。” “你不爱钱?”他的冷笑特别失控,几乎笑成了猪叫:“不爱钱你带着男人过来跟我聊什么精神损失赔偿?” “你开的那个数,我接受。” 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跟姘头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说你接受不接受吧。” 我实在没想到王晓居然怀疑我和吴律师,导致吴律师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是“姘头”。他眼下吵架的仪态真的神似他母亲,遗传令人不得不服。 “吴律师只提供建议,最终决定的人还是我。”我严肃地说。 “如果没问题,我们就尽快把协议完成,然后去把事儿办了。不然你和那边不好交代吧?” 王晓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孩子呢?你不是嚷嚷着要把孩子的事儿写进合同里吗?” “我是个法盲,可惜法律不会姑息法盲。”我耸耸肩,“我和珍珠之间的事你也不懂,无所谓了。” 第十九章 你爱过我吗 临别的时候,王晓问了我一个令我差点跌倒的问题。 “你爱过我吗?” 就好像泰山上一块大石头突然长出心来了,又像铁骨铮铮的娟儿爷突然跟我聊什么“真爱”,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如果没有最初对你的爱,我可能撑不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认真地回答他。 说完我慢慢地往车站走。如今穷困潦倒,花着姐们借我的钱维生的我,已经打不起车了。 谁知王晓又追上来拉住我:“别跟那种人在一起,他配不上你。”他说。 “你放心。”我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跟珍珠的姥爷比,我还更喜欢珍珠的姥爷。” 王晓的脸可能是青一阵白一阵,但我已经上车走了。 公交车真是个好东西,当你话已说尽,车就来了。 我跟谁在一起,你管呢? 我不屑地想,难道到了这个节骨眼,这人对我突然又有感情了? 从我离职开始,我的生命中就不剩下任何异性了。王晓不算。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大活男人,就要把我跟他凑一对儿,这也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这么年轻漂亮。” 我大脑里突然出现这句话。吴律师说的。 神经病,我心想,吴律师也是瞎话张嘴就来。首先他本人比我小六岁,第二我又胖又丑,当年上大学不胖的时候也没人说我好看啊。谁都说我配不上王晓。 我幻想着吴律师无论接洽多么相貌平平的客户都口称“年轻漂亮”的场景。这么张嘴就来,他要是个鲜花美男,说不定很多女客户都会心神荡漾。可惜大伙瞅见他,除了害怕就是害怕。王晓居然以为他要打人,我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搞定,”我发微信给吴律师。 我们商量之后,知道王晓甚至连一半的资产都有可能不愿意分给我,所以给他来一出激将法,目的就是多分一点是一点。而且,不要把他尾巴踩得太疼了,回头用孩子来治我。 王晓现在的女友,是他的客户。 大客户,每年几千万预算都掌握在手中,而且本人也是富二代的那种客户。 据称王晓对她说,已经爱她很多很多年了。只是觉得她实在太美好,没勇气告白。 “这种事...是怎么调查出来的?”我目瞪口呆地问吴律师。虽然我说了我不想知道女方更多信息,吴律师耐不住寂寞,还是去查了。免费。 “黑进她的个人博客。”吴律师说。 我猜,若不是吴律师出面,王晓不会这么乖乖就范。我太好欺负了,吴律师就不一样了。 进可一道眼神大杀四方,退可投拍照片黑人博客。此人现在还年轻,以后在律师行业内前途无量。 流程进行得很快,珍珠七个月正式开始三餐吃辅食的时候,我不但已经和王晓去民政局办完了离婚手续,而且房产过户、股票更名、基金转账,都已经完成了。 我把到手的资产出手一批,获得了救命钱,付清了律师费,也把娟儿爷借我的钱还清了。 更棒的是,我的专栏凭借炒作自己的私生活一炮而红,我原来的编辑又开始联系我,收入还和以前一样。 吴律师说,他帮在争取财产方面没帮到我什么忙,只收了我一笔调查费。为了感谢他,我请他吃饭。娟儿爷说,为了感谢她雪中送炭借我钱,她也要一起来吃饭。 “你是为了围观雇佣兵是不是?” “好久没去过动物园了。”她双眼迷离。 “不许你这样侮辱一位爱岗敬业的好律师!”我很生气。 我带着珍珠,她带着圆圆,在这个周末,吴律师来了。 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宛如一颗硕大无比的地雷。他小小的脑袋从地雷上头伸出来,正如地雷上的引爆线。 “啊啊啊啊!”珍珠特别激动。 我扭脸看了一眼两岁多的圆圆,小丫头扎着两个小辫子,吓得小脸儿煞白。 我把珍珠塞在吴律师身边的婴儿座椅里头,他很自然地把手伸给珍珠让她啃着玩。 “我特地洗了五遍手。”吴律师笑得非常憨厚。 “妈妈,这个叔叔好像猩猩。”圆圆说话特别清楚。 横杀天下的娟儿爷吓坏了,赶紧去捂闺女的嘴。 “没关系,”吴律师心情很好,“河马,犀牛,还有一个小朋友说我像蝙蝠侠里的贝恩。” “小朋友们都很渊博。”我点头称赞。 “我以前在少儿摔跤学校兼职当教练,”吴律师说,“后来被好多家长投诉,我就被开了。” “这就很过分了!”我忿忿不平。 “好多小朋友都被我吓哭了,我能理解。” 珍珠啊啊地伸手,吴律师乖巧地把眉毛递给她拔。 “别让她再拔了,”我看着就疼。更何况,如果吴律师失去了浓眉,那就。更吓人了。 “我买了一本你的书,”吴律师高兴地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是我之前专栏的合集。书名是《你才是怨妇》。“写得很好,很有意思。我推荐我们事务所每个人都买了一本。” “太捧场了!”我帮他签名,写上:“祝吴律师走上律师行业的巅峰。” 周末的吴律师非常随和,谈笑风生。我从他的谈吐中,终于勉强看出他只有24岁,浑身洋溢着少年的清新(?!)。 “咱们现在不是合作关系,就是朋友。”他的手被珍珠啃得奇湿无比,“我真想说,你那个前夫,真不是个东西。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一见面就想打他。” “你...”我很震惊。原来王晓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他和吴律师是真真正正的心意相通。 “你们离婚财产这样分配,真的是便宜他了。” 吴律师给我这样一种错觉,如果我现在拜托他把王晓打一顿,他可能还要倒找我钱。 “这样挺好,这叫及时止损。” “以后你有什么困难,他要是回来抢孩子,我来帮你。” “你不是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嘛?” “合法的办法是没有的。”吴律师说。 我把眉毛高高挑起看着他。 “我当然也不会干什么不合法的事,放心。” 我放心不了。跟他一比,王晓就像一个小鸡仔,轻轻一脚可能就飞去了南非。 “嗯,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姐?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到了这个岁数,遍天下谁都喊我姐,但是被这样的彪形大汉喊姐还是头一回。“能有什么打算,就写我的文章,挣钱养活孩子。” “你这么漂亮,别浪费了青春。” 吴律师说。他的脸这回真真正正的红了。从那么黑的脸上看出红色来可不容易。 我用余光看到娟儿爷向我投来八卦中透着害怕的眼神。 “你又胡说八道,你这人怎么张口就来,是不是职业病啊?” “什么意思?”吴律师露出无辜的表情的时候,真的特别像猩猩。 “我哪儿漂亮?”我严肃地问他。 “哪儿不漂亮?”吴律师严肃地反问我。 我竟无言以对。 “你看,”吴律师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图,是他朋友圈的头图。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特别美。这张图我从小就很喜欢,从来没想过真的能碰见长这样的女士。”他神色特别的认真,认真到我实在没法发火。 那是一张《盛装唐代美人图》。 第二十章 最好的朋友 我差点就竖起了中指。 “别,别发了,”我按下吴律师的手:“你把这张图藏好喽,下回我离婚还找你。” 我的生活回归正轨。没有什么比写完文章回到家,把珍珠抱在怀里更幸福的事儿了。 珍珠的姥爷每天都来,我带孩子他做饭。他给孩子做辅食特别细致。 “每周啊,就添一种新辅食,吃一个星期观察,孩子过敏不过敏。” 我敬佩地听着,望着珍珠。这么一个崭新的人类,对什么过敏都还是未知数。 八个月体检的时候,珍珠的各项指标,身高体重,血常规,都很正常。我坐在那儿听医生训别的家长:“你给孩子辅食加得不对,孩子现在贫血得厉害。” 那家的妈妈唯唯诺诺:“孩子不爱吃猪肝......” “不用非要给孩子吃猪肝,猪瘦肉泥和木瓜泥都可以,孩子不过敏就行。”我告诉她。 多亏我家有个儿科医生,以后再也不用挨医生的骂,还能教育别人。 “安安小时候就贫血。”邢大爷说,“当时条件差,给她吃饭费劲极了。本来好东西就买不到,她还挑三拣四。幸好珍珠不像她。” “安安的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小心地问。 “安安一岁多的时候。” “得什么病走的?”我继续小心地问。 “自杀。” ...... 邢大爷也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安安的姥姥,也是自杀死的。六十岁的时候。” ......这事儿难道也遗传?我紧张地看了一眼正在咧着嘴拨弄小铃铛的珍珠。 “神经系统不太健全,”邢大爷说,“这个是遗传的。遇到什么事容易想不开,各种抑郁情绪也比正常人严重。” “我...我对珍珠特别好,她是不是就能长得健全点儿?”我忍不住把手放在她的小脚丫上。 “安安怀孕的时候,我给她补了很多有利于胎儿神经发育的营养品。但是这也难说,还得通过后天教育。” “王晓说,安安怀孕的时候没人照顾,经常住在他父母那儿?” 邢大爷点了点头。他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鲜明的痛苦。 “她不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可能也有一些因素,想在王晓父母那儿露脸。” “为什么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要是怀孕,有邢大爷照顾我,我得多踏实啊。 “她从小跟我关系就不好。” 我没敢问为什么,我今天已经问得太多了。 可是邢大爷却继续说了下去,“她一直觉得她妈妈自杀是因为我。当然她这么想也没错。我工作太忙,经常半夜出诊。总有对她们母女照顾不到的地方。后来我照顾她,照顾得也不够好。尤其是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已经长大了,会体谅我。我就潜心工作。” 十几岁的时候正是叛逆期。可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妈妈一拍屁股跑了。我连叛逆都找不到人叛逆,倒是真心过得规规矩矩。 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心想。 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和人不一样。如果我像邢安安一样是个脑仁儿里长玻璃丝的脆弱的女孩儿,我说不定也早就自杀了。 “术业有专攻。”邢大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儿科大夫,就知道小孩儿病了怎么办。我当初要是选个心理学该多好。可是那会儿医学院哪有心理学啊。你就长得很好。你爸爸妈妈肯定都是很好的人。” “噗。您见我什么时候提起过他二老?” 我把我的身世也给他讲了一遍。 “说白了,我就是个野种,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小时候跟我妈住在小院儿里,整个院儿都没人理我们。只有一个小哥哥喜欢跟我玩,可是后来他妈妈不让他跟我玩了。他就跟我说,我妈说,你妈是个浪货,你是个野种,你们都是坏人。” 可是我神经还是挺健全的。童年是最残酷的,上幼儿园之后,老师也联合小朋友们孤立我。上了小学还是这些小朋友,上了初中,差不多这一帮同学。到了初中,大家都多少有了点判断力。我终于算挺过来了。有一个小女孩对我说:“你妈妈真的勾引了咱们幼儿园汪老师的老公?” 我说:“我哪知道?我妈勾引谁还能跟我商量?” 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好感,她就成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我妈跑到国外之后,这个朋友陪我度过了生活不能自理的那段岁月。 我妈虽然是个浪货,但是她对我非常坦诚。在我很小的时候,关于妈妈最深的记忆是她在镜子前面试穿花裙子。试了一条,又试了一条。 “那条黑的好看。”我对她说。 “真的?你觉得这条好看?”她那天晚上,高高兴兴地穿着黑色的裙子去跳舞。裙子是仿丝的,在舞厅的灯光下光华璀璨,上面缀满了血红色硕大的花朵。 在我的印象中,我妈从来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烦躁发火过。她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 高高兴兴地打扮,高高兴兴地换男朋友。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叔叔的老婆找上门来,她把我妈满头柔软的卷发扯着,把她拖出小院儿门外。 “有本事你去扯老何的头发,都是女的,互相欺负有什么意思?”我妈站起来就朝她嚷嚷。 后来那个阿姨被她老公架走了,我妈原地把头发一挽,就哼着歌去厨房给我烧鱼。 我妈进厨房,厨房里所有的阿姨就把老公的胳膊揪着,回到屋里躲着,好像我妈身上有传染病。她高高兴兴地给我烧了一条特别好吃的鱼。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的卷发随意垂在脸庞边上,特别美。 我妈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也从不觉得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邢安安勾引我的丈夫,给她生了孩子。根据我的想象,她可能还经常在我家附近的酒吧流连,渴望能取代我,成为这个家的主妇,我从来没有觉得生气。 可惜,最终她被自己的脑子打败。我取代了她,成为了抚养珍珠的那个女人。 有些事是女人的选择,有些事是男人的选择。 我只不过是和错误的男人结婚了而已。 如果她多关心我一点,可能就会在最初,凭借她阅人无数的眼光告诉我:“这个男人不好,以后你会吃苦。” 但是再一想,即便她就在我身边,即便她看得出这个男人不好,她也不会这样告诫我。 这是我的选择,和她没有关系。 在我心中,这不算是一种冷漠,这是彻头彻尾的信任。 她和男朋友一起去了国外,并没有不告而别。 “你自己没问题吧?”她这样问我。 没问题。 十几岁的我,一个人生活,自己买菜,自己做饭。我姥姥身体还好的时候,每个月还给我几百块钱生活费。后来她去世了,我就去打工。叛逆有什么用?金钱诱惑不了我,我的钱够生活,还能供得起我抽烟。交男朋友也没可能,毕竟我长得又不好看。 大学四年,虽然娟儿爷特别仗义,我也没怎么借过她的钱。我除了上课就是社团,除了社团就是兼职。兼职挣得根本不少,比好多普通家庭的同学拿到的生活费还多。所以从第一天跟王晓在一起开始,我就没有花过他一分钱,大部分时候一起去食堂吃饭,还是刷我的卡。 嗯,我是一个乐观的人。这样说来,实在不能说我的妈妈是一个坏妈妈。 她除了教会我高高兴兴地生活,还遗传给了我大条的神经。 仔细一想,唯有和王晓结婚的那些年,我过得那么神经兮兮,简直不像我了。 第二十一章 会面 我和邢大爷聊得高兴,居然把珍珠聊睡着了。 大部分时候,她不算是个安静的小孩。尤其是我有事要和别人谈的时候,她最闹腾。可是我和邢大爷聊天,她认真地听着。听不大懂,就把自己听睡着了。 从盛夏到隆冬,这一年年关将近之时,我存了足够多的存稿,就安安心心地准备过年。我买了许多好菜。仔细一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一个特别舒心的年了。 小时候过年,我都和妈妈两个人度过,虽然愉快,可她后来还是跑路到国外去了。她跑了之后,每年过年都是我一个人,过得和平日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更寂寞一点。 结婚之后,王晓孝顺,每年跟父母一起过年。我们虽然住得离公婆并不远,但一年到头,毕竟只有过年这几天是朝夕相处的。 从睁眼到闭眼,都在聆听婆婆训诫。 要生孩子,要贤惠,做菜要先焯水。王晓胃不好,要给他做烂些,不要给他吃辣的。 新婚不久的时候,我婆婆还劝告我:“如果男人出轨,首先要反省的就是妻子。妻子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是,丈夫是不会出轨的。” 这么一想,真到了节骨眼,她态度还算不错,至少没有第一时间杀过来指责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我做的不可饶恕的事当然就是不下蛋啦。 今年,我终于不用再听这些了。 我和邢大爷带着珍珠,其实是零零乱乱凑起来的三个,看起来却像真正感情和睦的一家人。没人唠叨,没人抱怨,没人心里不舒坦。做好吃的,吃好吃的。天气寒冷,我们就天天窝在家里头。其乐融融。 除夕之夜,珍珠被响个不停的鞭炮吓坏了。 我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又用柔软的耳塞把她耳朵塞住,带她出去看烟花。 她看到漫天盛开的烟花,立刻不哭。爆炸过后的烟花在黑暗中碎成千千万万小小的金光,映衬在珍珠乌黑的眼仁之中。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小精灵。 她看到烟花,看到一群老爷们大哥哥笑开花地点着鞭炮。这些男人无论大小,点了炮竹,撒腿就拍,脸上都高兴得像个孩子。 珍珠不再害怕了。虽然炮火连天地响到凌晨两点,但她却相对踏实地睡着了。 大年初一清晨,我一出房门就向邢大爷道“过年好。” 邢大爷怔怔地看着我:“真喜兴,真好。” 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喜兴,毕竟长得跟唐代美人很像。可邢大爷这样说,我却有点感动。也许我希望自己的爸爸就是他,他也希望自己生得是我这样一个神经大条的胖闺女。 邢大爷心情很好,他哼着小曲儿做了饺子,又把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打成泥,喂给珍珠吃。一家三口早饭吃得尽兴,这就平平顺顺地到了新的一年。 如果邢大爷年轻时是个风流种,说不定就和我妈有一腿,说不定生下了我他也不知道,说不定他就是我爸。 我在心里痴人说梦。 过完年的那一个月,城市又慢慢变得拥堵,我正在家里陪着珍珠看动画片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接起电话,珍珠立刻嗯嗯啊啊地叫。 “你不要吵,”我对她说,“我要接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请问是程雪吗?” “我是。” “我是王晓的女朋友。” 她说。 这位从天而降、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到底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地突然出现,还约我见面。 第二天正好是我要写稿的日子,我就把她约到一个咖啡馆。 女士整点到来,衣裳穿得简简单单,素面朝天。我也是素面朝天,女人都清楚,如此一打照面,便知双方都没有敌意。 “我叫袁佳。打扰你,我很抱歉。”她说,“昨天...电话里....” “嗯?”我拿不准她想问什么。 “王晓说你们两人没有孩子......” 嗯?!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珍珠的存在。 我的脑瓜急转,她如果不知道王晓有孩子,肯定是王晓蓄意隐瞒。那么他们婚后把珍珠抢走的可能性就划归为零了。 我一阵激动,赶紧说:“那是我妹的孩子,现在是我爸在抚养,老人家带不过来,所以我就帮着带。”我满嘴瞎话。 “冒昧请问,您的妹妹.....” “产后抑郁,自杀了。”我眼皮低垂。 “那么孩子的父亲......” “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我继续胡说。 “可是王晓说你父亲早逝,母亲在国外。” 我靠这个三孙子,凭什么跟新女朋友聊我的私事?! “他那么说是因为......”我假意有口难言,实则正在心里编故事:“我家的事不太光彩,这都算是上一辈的纠纷吧......” “啊,很抱歉,是我问多了。” 这位女士到底教养很好。 我暗自松了口气, “贸然联系你,我也真的很抱歉。”她低眉耷拉眼地说,接着又急急地补充:“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们还没办完离婚手续,这个我也很抱歉。”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连连摆手:“我们感情早破裂了。你放心。” 你放心是什么鬼?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感情破裂,是......为什么?”她问。 问完又急赤白脸地解释:“我约你出来已经很冒昧了,你不想说什么都没问题。” 我好奇地问:“您这是...打算跟他结婚?”来探探路子?跟以前的用户聊聊使用体验? “我是不急的,但是王晓很着急。”她红着脸说,“我总觉得,他才刚离婚不久。别的不谈,我们这样迅速结婚,实在对不起你。” 跟我有毛线关系?“千万别顾虑我,”我赶紧说。 “那...他说离婚是你提的?” “正是。”我点头。 “请问是为什么?” 我脑瓜子又飞转。不能把王晓塑造得太坏,不然这位菩萨跑了,王晓一定会撕了我,再把珍珠抢走。 “性格不合吧,”我说,“我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王晓是个工作狂,一来二去,我们俩感觉就像陌生人似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洋气。好像只有遵从内心、崇尚自由的老外才真的会因为“性格不合”这种事离婚。 可是话说完,我却偷偷看了她一眼。 这位女士虽然不好看,但却善良又温和。我还从吴律师那儿得知她家境良好,事业有成。 而且我的内心深处眼下已经把王晓贬低得一钱不值,在我看来,他急着离婚、急着结婚,除了贪图这位女士的权利和财产,实在没有别的可能。 我这不是把好人往火坑里推吗? “我们结婚很久了。”我缓缓地开口。“从谈恋爱到结婚,整整12年。若说感情不和,苗头早就有了,孩子也生不出来。可是又没什么大事,你懂的,我们就一直拖着。” “那么最后是因为什么才离婚的?” “是因为我妹妹自杀了。”我一边胡说,一边保持着刚才的表情,尽可能显得真挚又悲哀。“王晓没反对我带她的孩子,他自己也想要孩子。但是,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我想,一条生命那么轻而易举就没了,我必须得珍惜自己剩下的时光。” 第二十二章 我和王晓 “您是作家?”她钦佩地问。 “作家谈不上,不过是个专栏作者。”我假装从深重的哀伤之中强作欢颜。 “您对王晓可能没感情,可王晓对您的感情很深。”她又脸红,“我跟他常常见面,我看得出来。” 快别(马赛克)逗了。他对我感情很深,母猪也能下蛋。 我正色地对她说:“人和人都不一样。现在考虑跟他结婚的人是你,你想清楚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愿意跟他结婚。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他人很好,很踏实。像你说的,努力工作,可能在你看来是缺点,可我见过太多随随便便混日子的男人了。”她低头拧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戒指:“你们是少年夫妻,我不一样。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什么温馨浪漫,我不太看重,只想有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如果你们决定结婚,我会祝福你们。” “我觉得跟你很谈得来。”她瞅着我的眼神里有一丝喜悦,“以后还能跟你聊天吗?” 说完这句话她赶紧说:“我也就是说说,打扰你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话我听着很耳熟。 18岁,我和娟儿爷初见,她也突然说:“我怎么觉得跟你这么聊得来?” 我和妈妈的关系就像朋友。所以我好像轻而易举就能吸引女性的友谊。 “没关系,你想找我聊天随时都行。”我违心地说,盼着她良好的教养能把她阻挠住。毕竟我跟她说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瞎话,聊多了我再说漏嘴。 “还有一件事,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她说:“咱们见面的事,能不能别告诉王晓?” “我俩根本不联系,你放心吧!”我说。 我们俩客客气气地告别之后,我立马就给王晓发了个微信。 “邢安安是我妹妹,她自杀了,爸爸不知道是谁,孩子现在给我养。她爸就是我爸。我们家的事儿不光彩,所以对外都说我爸早逝我妈在国外。你跟我统一口径。” 王晓秒回:“她怎么知道孩子的事?” 我翻白眼:“打电话过来,听到了。” 王晓过了好几分钟才说:“谢谢你。” 谢个屁,但凡有点脑子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他。 如果没有珍珠,今天这样的见面会怎么样? 我会不会把王晓的恶形恶状全盘托出?会不会声泪俱下劝她千万别拿自己的终生大事开玩笑? 如果我会那么做,那么今天我又这样做。我是个多么自私自利的人啊。 这么一想,我莫名沮丧,两只手放在键盘上,一个字崩不出来。 僵持了一会儿,我又想,我既然能雇佣律师,把王晓查得底儿掉,她如何不能雇佣律师来查这个孩子? 可能她虽然有权有钱,却不屑于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吧。 话说回来,悄悄约我见面,难道不算偷偷摸摸? 我又仔细在心里把刚才说的瞎话过了一遍,感觉前后逻辑没什么问题。再要是细问,我就告诉她,我这个爸爸近些年才跟我相认,之前一直以为是死了。我妈也确实跑到国外了。我这个妹妹跟我不是一个妈。 但愿她深信不疑,就这样过去。 话说回来,王晓对孩子几乎没有任何关爱。这个态度看起来,还真像我家亲戚的孩子。 我原地不动地在咖啡馆憋文章,憋了半下午,总算憋出来一小篇。突然抬头一看,对面坐着一个人。 “你是不是有病?!” “你写得好认真,都没发现对面有人。” “你老婆知道你悄咪咪偷看前妻工作吗?!” 我火冒三丈。 王晓笑得温和:“你瘦了。变好看了。” 我白眼翻得脑袋里的筋扯着疼。 自大吴律师称赞我是唐代美人,我食不下咽,确实瘦了点。我大力合上电脑,正色地对他说:“你不要对你老婆瞎说我的事,今天差点就圆不回来。还有,最好根本别提我,你老婆说你对我感情很深。你他妈,”我飙脏话:“半大老头子了,能不能别给人到处留情的影响?!” 真够恶心的。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他笑嘻嘻看着我,突然蹦出:“咱们要是有个孩子多好。” “幸好没有!”我气呼呼地说。 如果我经过辛苦的备孕,真的生了一个孩子,他又外遇生子。那就真的没有这么好玩了。 “珍珠还好吗?”他又问。 “别,别打听珍珠。”我说,“你就保持对珍珠不闻不问的态度最好,毕竟是我妹的孩子,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我最近经常梦见你。”王晓瞅着自己的手说。 我恶心的一时没说出来话。 “你记不记得,年轻的时候你跟我说,如果我莫名其妙的梦见什么人,那不是我在想她,而是她在想我。” 呕。 “你梦见过邢安安没有?”我冷着脸岔开话题。 “没有。”王晓也收敛了恶心的脸色。 “我梦见过。她满脸是血,在厕所里挠门。你说,她怎么光想我,不想你?” 说完我把电脑往胳肢窝里一夹,狼狈逃命。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渴望自己能有个男朋友。 很棒的那种,皮肤白白的,眼神温柔,情商又高。我就可以立马跟他见个面,洗洗眼。 娟儿爷说,每个女人在成为母亲之前,首先是个女人。亲子之情是永远代替不了男女之爱的。硬要这样代替,必然变成变态。 可惜我对男女之情天生就没什么兴趣。 我妈可能把我一辈子交男朋友的机会都给占用了。上学的时候,学校有那么几个校草,十分美貌。有的阳光,有的清新,有的娇美(?!),小姑娘们趋之若鹜,我真的不能理解。话说回来,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也不是完全没人追。 高中的时候,有一个神秘人,每天给我写情书,我清早一到学校,情书就在桌斗里头。 “你蓝的头花真美。”那么多情书,我只记得这一句。 我只觉得瘆得慌,谁啊?偷看我干嘛?此人行径过于诡异,导致我上操的时候都吓得直缩脖子。 上大学的时候,我跟王晓是在一次话剧社的演出中认识的。他被话剧社的星探挖过来当男主角。我写的那个剧很玛丽苏,讲的是一个欧洲中世纪的公主流落民间,邻国的王子一见钟情。公主抵死不从。的故事。 其实玛丽苏的人也不是我,我们社团的社长特别迷恋欧洲中世纪。当然饰演公主的就是她。 当然挖掘王晓的人也是他。 “气质很符合,”社长把他往我面前一推。我看到此人高高瘦瘦,脑门儿前头还垂着一绺黑头发,就说:“行,你说行就行。”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很酷。” 这是王晓对我的评价。现在我大概可以感受到,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我压根没觉得他帅。 第二十三章 “小珠珠” 可是我们毕竟是热恋过的。 我这辈子只爱过这么一次,我爱的人是20岁的王晓。 我们唯一一次远行,他穿着柔软的衬衫,长发垂额。我们坐了七个小时长途车,到婺源的深山里去看油菜花,住在几百年闹鬼的老宅。那天晚上鬼怪叮叮当当很是活泼,我吓得钻进王晓怀里。 其实也不是真害怕。谁少女时代没有矫情过? 回学校路上又是七个小时长途车,我们都累坏了。 “等以后我有钱了,带你坐飞机,去国外。蓝天,海岸,鸡尾酒。”王晓对我说。 去倒是真去了,我公婆二老也去了。公婆不爱吃当地的饭,我每天绞尽脑汁买菜做饭。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在王晓摆出一副中世纪王子的嘴脸向我表白的那一天,我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对他说:“我可去你大爷的吧。”而不是出于不可名状的原因说:“那咱们先试试好了。”我可能就能孤独终老。 老了以后,开一个古董店,黑漆嘛唔,一惊一乍,每天把苍白的老脸从古旧的玻璃后头伸出来吓唬小朋友。 如果有小朋友不怕,我就递给她一把糖。 这是我少年时的终极梦想。 我的梦想现在并没有变。 我幻想着,等我把小朋友吓哭了,珍珠是一个漂亮的中年妇人。她就会冲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这么淘气?!”我就呲着没牙的老嘴笑嘻嘻。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珍珠不再是没牙的婴儿了,她长出了四颗小乳牙。上面两颗,下面两颗,像一只小仓鼠。别说,我还挺像看看吴律师现在被她咬的表情。 作为珍珠的养育者,我别的本事没有,肚子里的故事像一片海洋。现在睡前她不爱听我唱歌了,我就给她讲故事。讲不出来就编。毕竟吃这碗饭,我简直张嘴就来。 “从前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瓢虫,站在树枝上学飞。她不会飞,就站在树枝上哭。树下面的草地上站着一只小松鼠,她说:你飞呀,别害怕,下头草地可软啦。” 小瓢虫鼓起勇气一跳,就肚皮朝上掉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小瓢虫说:“啊,原来这就是蓝蓝的天空啊。” 这样的故事珍珠听得很开心。 这一天晚上,我把中世纪公主的故事给她讲了。刚讲到王子出场,珍珠就推我的脸。 “你不听这个?”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真是好品味! “我同事舅舅的儿子,34岁,是搞科研的,特别儒雅!你回头见见?” 我把嘴里的水喷了娟儿爷一脸。 “王晓尸骨未寒,”我把右手的手背啪啪拍在左手的手心上:“你这是何居心?!” “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娟儿爷语重心长。 “我就没有爸爸。”我冷着脸。 “你看看你,没有爸爸就容易像你这样,找这种破玩意当老公。” “我没有爸爸,胜似有爸爸。我有十好几个爸爸。” “你快别放屁了。你离婚都半年了,到底想怎么地?那边都快结婚了!” “你既然这么操心我的个人问题,我就跟邢大爷凑合凑合,反正现在也是非法同居。” 娟儿爷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关切地摸我的脸:“你是不是性冷淡?要不要找心理医生?” 我学珍珠,见什么都咬。 她哎呦一声把手缩回去说:“你看得上人家邢大爷,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我靠,那34岁搞科研的就看得上我?!” 实在是不可理喻。 可惜,在珍珠快满一岁的时候,我禁不住娟儿爷的淫威,还是进行了一场相亲。 不为别的,就为这哥们经营着一个规模极小的早教中心。 我想给珍珠办一个盛大的周岁生日趴体,邀约朋友们和她们的孩子们一起来。找一个早教中心的教室,到处都软软的,小朋友们可以随便玩。 但是,问了好几家,要么说绝对不可能提供这样的服务,要么就让我办卡。 “现在办三年卡最划算,只要三万。”小姑娘热情洋溢。 “最便宜的多少钱?”我问。 小姑娘脸色稍沉:“一年的最不划算,一万七。” “完后我再租场地呢?” “一天三千。”她说。 珍珠11个月,已经会走路了。走路的时候,两只小手朝天炸开,圆圆小小,跌跌撞撞,特别有趣。 相亲的哥们约我去一家特别高级的牛排馆,我说不用不用,去你店里就行。 我带着珍珠去了,打眼一看,这位男士长得五大三粗,寸头浓眉,挺着大肚子,和我倒是般配。 娟儿爷提供的情报如下:“36岁,离异,前妻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改嫁。经济情况很好,特别爱孩子。” “以后珍珠就有一个哥哥*疼了。”娟儿爷被自己感动得直抹眼泪。 “刘总你好。”我笑嘻嘻地跟他握手。 “你好你好。”胖胖的男士挺不好意思,挠着他的寸头。 这一天早教中心休息,我大致看了一圈,觉得装潢不错,色调也活泼。 我就把珍珠放在一个到处铺着软绵绵的垫子的房间里,任凭她走来走去,跌跌撞撞,我和刘先生就坐在地上聊天。 “我这是这辈子头一回儿相亲。”他相当羞涩。 “巧了,我也是这辈子头一回。”我哈哈直乐。我们两人可以算是相亲界的处男和处女了。 “晓娟介绍你,说你是个作家,特别有才华。我去看了你的专栏,写得很好。作为家长,特别有共鸣。” 干这行就是这点不好,谁想了解你,只要打开你的专栏扫两眼,什么都明白了。我就像把自己开心剖腹平摊在网上。 “你看你看,孩子走得多好,桃桃这么大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走路。” 接着刘先生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的儿子。三岁还说不清楚话,就喜欢小汽车,小老爷们除了逛商场买小汽车,简直没别的爱好了。 “你瞅我,”他指着自己的脸,我就瞅着他的脸:“你瞅见我,就瞅见我儿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哈哈哈,那肯定挺可爱。” “我媳妇生完孩子我就想,嘿!怎么生个傻小子。我就想要个闺女。” 他后面赶紧摇头摆尾说什么“什么媳妇,那已经是前妻了”之类的,我都没听清,总之,他这么说,我对他很有好感。 这人性格开朗,而且是真的爱孩子,跟其他装模作样的爸爸不一样。 “小珠珠,别摔着啊!”他吆喝。 “什么小珠珠啊噗,”我不自觉地打了他一巴掌,“我们是珍珠!珍珠!” “珍珠听着跟韩国人似的,”他笑得脸蛋上肉都堆了起来:“我觉得小珠珠顺口。小珠珠,小桃桃,多好。” “珠珠多大啦?” “珍珠快一岁了,还一个多星期。”我瞪了他一眼。 “哟!你要不要在我这儿给珠珠过生日?我把桃桃也带来,让他俩认识认识。” 第二十四章 小男子汉 娟儿爷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刘先生对我很满意:“直搓手!”我隔着电话都能听见她俩眼放光。 “我也很满意,”我说,“这人真有眼力见儿,一秒钟就把我生日趴体的事儿给定了。” “回头给我讲讲性能力怎么样!” “你要是在跟前,我能把你手指头咬下来。”我咬牙切齿。 一个多星期之后,满一周岁的珍珠,穿着我给她买的漂亮的小裙子,头上漂亮的小绒毛扎了两个小辫子,玉雪可爱,像个小糯米丸子似的,头一回见到了她的“桃桃哥哥。” “快,这以后就是你妹妹,快喊妹妹!”娟儿爷领着圆圆在旁边瞎起哄,桃桃哥哥和他爸双双红了胖脸。 我向她露出了我的獠牙。 “你干嘛?!”娟儿爷把手藏在身后:“是妹妹怎么了?珍珠还是我们圆圆的妹妹呢!” “妹妹!”小圆圆开心地叫。 珍珠站在地上,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哥哥,就“哥哥哥哥”地叫着,跑去拉桃桃的手。 又胖又壮的小男孩握住她的小手,认真地说:“你别摔着,我牵着你。” 真好。 我看着他们俩一大一小的身影。 “是个好孩子,”邢大爷在我身边沉沉地说。 现场有十个小朋友,都是我各阶段的姐们带来的宝宝,有些还带来大小两个。所有人都知道珍珠不是我亲生的,可她们都是我的亲姐们,都把珍珠当我亲生的一样疼爱。 可是小朋友太多了,珍珠的抓周就显得不太顺利。 我带来了一大包各种抓周物品,都是我和邢大爷从家里翻出来的旧物。娟儿爷看见我从包里掏出一个漆都快掉光的算盘,狠狠给了我一巴掌:“你是不是穿越来的?!” 所有家长拼命把小朋友们稳住,大家坐成一圈,直勾勾盯着珍珠抓周。 “妈妈我也想抓。”圆圆嗓音清脆。 “你去年抓过了,不许抓!”她妈妈凶残。 珍珠伸出手,抓了一本书,又抓了一支笔,最后,抓了一把人民币。 所有大人都爆发出打雷一般的欢呼。 “好孩子,以后跟你妈妈一样,当作家,出书,挣大钱!” 恐怖的吼声把珍珠吓哭了。坐在她旁边的桃桃把她从我腿窝中间抱走,对她说:“哥哥给你玩汽车,别怕。” 我把珍珠生日派对的照片和抓周的视频发给王晓,他回复我:“生日是今天?” 我知道隔着手机翻白眼他也看不见,所以就省略这个步骤:“嗯,我之前跟你说过,还问你能不能来。” “我怎么说的?” 王晓问我。 我突然产生了悲悯之情。这人才三十多岁,就出现了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把照片发过去,请珍珠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群的血亲悉知,达成了养母的礼仪。 我把珍珠过生日的照片加各种滤镜(再把我自己磨皮瘦脸)发了朋友圈,收到了吴律师的四条留言。 “真可爱!” “宝宝都一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啃玩具的样子真可爱!” “宝宝生日快乐。” 这个钢铁汉子,他在用留言数量告诉我们,他想珍珠了。我陶醉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留言,心想,世间还是好人多。 周岁生日之后,又带她体检、带她打疫苗,我心里知道,有一件事是必须要面对的。 我需要给刘先生一个准确的态度:到底是要在一起还是就此散伙老死不相往来。 他人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他的儿子更好,是个温暖又细心的小男孩。可这与共度终生关系不大,如果我们能做家长圈的密友,常常带着孩子相聚自然是很好。可这个年纪的成年人,时间宝贵,恐怕不屑于跟交往不成的相亲对象做朋友。 我不知道以什么借口回绝,也不知道今后态度冷淡冷处理算不算无礼。毕竟是相亲圈的处女,不懂规矩。 不久,刘先生发来信息: “天儿热,我想周末带珍珠和桃桃去山里玩玩,空气好也凉快,好不好?” 接着他又补充:“桃桃想珍珠了~” 我仿佛隔空看到他红着脸抓了抓他的寸头。 我本想冷处理他今后的一切邀约,可他如此客客气气拿孩子说事儿。我又刚好想带珍珠去山里玩玩,简直直击我的痛点。 我不由得赞叹:这样的人做生意一定能成。 更何况,珍珠天天都在喊哥哥。 这货如今除了妈妈,喊得最清楚的就是哥哥。 邢大爷表面上宠辱不惊,可我好几次听见他偷偷教珍珠喊姥爷。 我们带她去超市,珍珠以往都对各色商品相当淡然,如今却有了鲜明的喜好,站在小汽车货架前头不走。 “哥哥!”她指着小汽车。 “你想给哥哥买一个小汽车?”我问,她点点头,我就把宝蓝色的小跑车丢进购物车。 她又指着另一辆说:“掐趣。” “珍珠也想要?”她重重点头。 银色的小汽车也丢进购物车。 不知不觉,我们家的毛绒玩具和小茶壶都束之高阁,爬爬垫上到处都是小汽车。 周末清早,珍珠听说要跟哥哥一起出去玩,一句废话没有地换好衣服尿布吃早饭,呱唧呱唧吃了一整个奶黄包。八点半,刘先生带着桃桃到了,我们下楼,一大一小两位胖先生站在车外头等我们。 “哥哥哥哥!”珍珠往前扑。 刘先生居然给珍珠装了个安全座椅,和桃桃的安全座椅摆在一起,妥妥帖帖地固定在后座。 “珍珠,你想跟哥哥坐一起还是想跟我坐一起?” “哥哥。”她很坚定,我的心里也咯噔一声。仿佛感受到了邢大爷连日来的寂寞。 从市区到山区,车程一个半小时。全程我们都在偷听后座两个小朋友在交流。 他俩安全座椅离得远,俩人都探出身子费力地交换玩具。 “你还花钱给她买安全座椅?我把钱给你。”我明算账。 “没多少钱,”刘先生说:“安全第一。” “以后周末多带孩子出去玩,买的不浪费。”他咧着嘴看了我一眼:“你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了。刘先生车上粘着一只蜘蛛侠,特别俏皮。车里摆着汽车小飞侠靠枕,播放着儿童音乐。桃桃听到喜欢的歌曲就开唱,珍珠跟着拍手扭动。 简直是育儿天堂。 一路也不是特别和谐,珍珠跟哥哥抢玩具。我就听见桃桃在后面嚷嚷:“这是我最喜欢的,你不能砸。哎哎哎哎,别砸.....算了你砸吧。” 五岁的小男子汉一脸无奈。 第二十五章 还是算了 车子开进山路,摇下车窗,温度已经骤降。与市区阴霾的空气不同,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这个时候我收到微信,是王晓发来的。 “今天你们干什么?要不要我开车带你们出去玩玩?” “你踏实陪女朋友吧。”我说,“我们已经在山里了。” “怎么去的?打车?”王晓回复迅速。 “朋友开车去的。”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哪儿的山?” 管得着吗? 我干脆不回。 目的地湖光山色美如画,绿草茵茵,清风习习。停好车,刘先生跟变戏法一样从后备箱变出来帐篷,吊床,地垫,各种水和饮料,各种洗干净的黄瓜西红柿提子,居然还有电蚊香。 我也经常带珍珠出来玩,但是每次都累得半死。她个子小又爱走,我基本全天都要撅着屁股跟着。 然鹅今天,桃桃鞍前马后,我居然插不上手。 “坐下吃点水果,”刘先生热情地招呼。 “怪不得好多人想生两个。”我叹为观止。有个老大居然可以这样使唤。 “可不是所有男孩都这么棒!”刘先生很自豪。“没妈的孩子懂事早。” 这话说得不无心酸,我仿佛还听到某些暗示在里面。 我决心敞开心扉说亮话。我这相亲就是被娟儿爷逼的(假装自己没有私心)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再找个男人。 娟儿爷语重心长劝我:“家里换灯泡都得自己来,多心酸。” 心酸个屁,我有邢大爷呢。 我酝酿了三分钟,刚要开口,刘先生突然抬起屁股绝尘而去。 我再定睛一看,他正把珍珠抱起来痛批桃桃:“你怎么能带妹妹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两个小孩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湖边,珍珠撅起屁股要摸水。 “我拉着她呢,”桃桃超委屈,“她想摸水。” “你让开,我抱着她摸。” 刘先生把小小的珍珠抱起来,把她的小身子伸向平静如镜的湖面,两只小手在水里划拉,表情全神贯注。 珍珠像所有小孩一样喜欢玩水。邢大爷经常给她打一盆水,让她坐着玩。 “小孩就是要多玩水,智力发育才好。” 家里满地弄得都是水,珍珠自己也衣裳透湿。我们都无所谓,玩够了再收拾就好。 可这毕竟是珍珠人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片湖水。水很清凉,里头还漂浮着迷之昆虫。刘先生举了她二十分钟还没有停的迹象,我看他脑门儿上已经渗出来豆大的汗珠。 “桃桃,”他喘息不定:“把后备箱里的呲水枪拿出来跟妹妹一起玩。” “耶!!”小胖子一路飞窜地跑了。 显然呲水枪是桃桃爱物,可如此珍贵只有一把。下次要给桃桃多买点呲水枪,我暗暗记在心里,因为此枪基本当场被珍珠夺走,除了砸就是啃。 “这个是这样玩的,”桃桃跟珍珠犹如在打咏春拳一般斗智斗勇,费尽心机才拿到手中:“先把水吸进来,然后——” 哗!! 水枪将湖水喷出将近十米,整个湖面泛起迷人的波澜。 珍珠目瞪口呆,望向哥哥眼神犹如看着天神。 俩人玩了一个多小时水,刘先生抱着珍珠去洗手。桃桃端着他的水枪恋恋不舍,我就陪着他一起玩。 “这个水枪是我妈妈给我买的。”他说。 “下次叫你妈妈一起来玩,怎么样?” “我妈才不来呢,”小胖子咧着嘴,眼睛下头堆着肉:“她都一年多不愿意看我了。” 这什么妈啊?!我心里暗骂。孩子苦苦思念着你呢! “我妈妈刚生了妹妹,是跟别的叔叔生的。”他说,“我爸说等我妈身体养好了就来看我,可是我觉得她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我很想天真无邪地对他说,不会的,没有妈妈能忍心丢下你这么好的孩子。 可是我说不出这样的谎话,孩子固然是好,可狠心的妈妈世间可有的是。 “你和爸爸两个人生活开心吗?”我岔开话题。 “开心。”桃桃点点头,“以前我爸不怎么回家,我妈走了,我爸就天天接我,每天晚上陪我。” “嗯,听起来也很好!” “如果我妈还在的时候,我爸能这样就好了。” 小胖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仿佛邢大爷上身。 “你爸爸以后如果再结婚,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阿姨,你不喜欢我爸爸对吧?” 我一个踉跄坐在地上,血液不通的脚上麻麻痛痛仿佛爬过一百只蜈蚣。 “我跟你爸爸才第三次见面呢!”我正经八百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跟珍珠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玩。我爸爸第一次跟你见面,就很喜欢你。”桃桃也正经八百。他是在说,认识的时间短不能说明问题。 “你怎么知道你爸爸喜欢我?” “当天晚上我爸就问我,如果有一个新妈妈,我高不高兴。” 操。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结婚我很高兴,但是妈妈只有一个。” 五岁的胖脸看起来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可是眼神里的赤诚又是实实在在的孩子。 什么款式的妈妈能忍心把这么可爱的孩子丢下一年多见都不见一面? 我憋了半天,只能发自内心地赞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好?” 桃桃摇摇头:“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妈妈妈妈!”我听见珍珠的声音,扭头一看,她举着两个胳膊跌跌撞撞地疾步向我走来。走得太快,屁股一扭,跌坐在地上。我过去把她抱起来,看她被洗得干干净净,小脸蛋上粘着潮湿的头发,就把她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会儿。 桃桃坐在湖边看着我们俩,表情很羡慕。 午饭,我和邢大爷一起准备了很棒的盒饭。红烧大鸡腿是我做的,做了一大盆,给两位胖先生吃。邢大爷烧了排骨土豆,还蒸了一锅松软的肉包子。青菜是秋葵,切成小块,是珍珠爱吃的。 我们四人席地而坐,大快朵颐。鸡腿很受欢迎,两个胖先生吃得满脸酱油。珍珠吃肉包子和秋葵,玩累了,吃得很香。桃桃盯着看了一会,也夹了一点秋葵,小心翼翼地尝了尝。 “真好吃!”桃桃眉开眼笑。 “是吗?!”刘先生眉毛高高挑起,也夹了一点。 看来这俩人以前都不爱吃秋葵。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俩。 “我妈不会做饭。”桃桃塞了满嘴巴的肉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家以前吃的都特难吃。现在就我爸做饭,我爸就会炖腔骨。一天吃三顿腔骨。”他说着,瞪了他爸一眼,他爸也毫不客气地等了他一眼。“我俩不会做饭还把你喂这么胖。” “我这么胖是随你!”桃桃反唇相讥。 我还没笑,珍珠先笑。大家都笑,仿佛在演小猪佩奇。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就这样生活也不错。 每天早晨带着珍珠一起送桃桃去上幼儿园,然后回家工作。每天晚上做好吃的,看着两个男同学吃得超香。吃饱饭了就看着两个小孩子一起玩。然后把他俩一个接一个哄睡,然后。 额呕。 我偷看了一眼刘先生,他吃得满头冒汗。 还是,算了。 我心想。 和王晓最后的那段日子,几乎有一年度的时间,我们俩每夜都睡在床的两个边上,中间空着整个宇宙。不要说王晓不想碰我,我也不想让他碰我。每一次触摸都好像把我拉回了备孕不成的痛苦之中。不过一年多没有夫妻生活对我来说不算特别痛苦,这码事本来就不是我擅长的。 “你就像根木头。”这是我和王晓的第一次之后,他对我的评价。 风流倜傥的欧洲王子,娶了一根胖木头,也是委屈他了。 我拼命摇摇头,想在其乐融融风景如画的时刻把这肮脏之事摇出脑海。 再恋爱,再结婚,又要重新面对床榻的磨合。娟儿爷可能觉得乐趣无穷,我就算了。 第二十六章 相处不顺 我们玩到下午三点多,准备启程回家。驱车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玩疯错过午睡的珍珠在安全座椅上秒睡。桃桃无聊了一阵子,也睡着了。 我慈祥地扭头瞅着两个小朋友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正在陶醉,突然被什么东西冰了手臂。我低头一看,刘先生一脸贼笑地递给我一根冰棍儿。 为人父母了然于心,我就像偷吃糖豆的小孩一样心花怒放地拆开冰棍儿小心翼翼地吃。 “这俩孩子真处得来。”刘先生说。 “我看桃桃跟谁都处得来,我们珍珠不一样,有些哥哥姐姐她很怕的。” 比如圆圆她就很怕,圆圆姐姐热情奔放,高兴起来就尖叫。还有一次她把珍珠从床上抱起来,细胳膊没力气,珍珠掉在地上。掉下来也不疼,可是吓人是真吓人。珍珠吓哭了,好几天不愿意听见圆圆两个字。 “桃桃也不是跟谁都处得来。你看不出来把,他在幼儿园,老被请家长。我现在一看见老师打电话就肝儿颤。” “因为什么事儿请家长?”我问。 “打架呗。” 故事书里经常说,没妈的孩子容易被欺负,我偏心地想,桃桃打架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你别以为是别人欺负他,”刘先生说:“他欺负别人!仗着劲儿大,一言不合就,嘿!”刘先生松开方向盘做了一个推搡的姿势:“碰!就把人推一个跟头。” “都是因为什么一言不合?”我揪住不放。 “还能因为啥?抢玩具呗。” “这是你猜的吧?我看桃桃一点都不护食。” “是我猜的,我不知道,他不说。” “下次我试试。”我说,“今天我俩聊得可好了。” 说完我差点抽自己一巴掌。这话说得宛如我们就要当上一家人了似的。哪怕我有那意思,这么说也够丢脸。更何况我还没那意思。 “你俩聊什么了今天?”刘先生只顾笑嘻嘻。 “他说咱俩第一天见面回去你问他想不想要新妈妈。”说完这话我的心砰砰直跳。 噗。刘先生为了防止喷一方向盘,双唇紧闭,整个脸鼓起来。 “这小王八蛋,”他气得声音都放大:“我就说他奶奶别天天带着他一块儿看婆媳剧,好好的爷们都给看成琼瑶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天我是跟他说,就你这个皮样儿,我还怎么找新媳妇儿,新媳妇儿能愿意有你这种儿子?!他说,你找你的新媳妇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给我找妈。” 听完此话我叹为观止。凭借多年文字工作者的识人眼光,我感受到桃桃这孩子今后在文学之路上大有作为。 一想到文坛后继有人,我就欣慰地对刘先生说:“咱俩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教桃桃写作文就交给我了。” “买卖成不成还难说呢,”刘先生瞅了我一眼:“追姑娘是慢工细活,哪能一天就盖起北京城啊。” 罗马城。我在心里纠正。 追姑娘?我居然脸红了。 “这就叫搭伙过日子。”出乎我的意料,娟儿爷听完我这一天的经历,反而不看好这段“恋情”:“你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我觉得没劲。” “我怎么没心动啊,帮我带孩子一把好手啊。”我说,“现在分数已经远远超出邢大爷了。”我仿佛看到邢大爷在偷偷抹眼泪。 “嘿,你是叛逆期没过上现在开始了是吧?行,那我以后就使劲儿打击你,你就跟老刘秒婚。” 刘先生是孟晓娟的婆家堂哥,跟她先生是远方堂兄弟。 虽然亲戚关系很远,但是家庭关系走得近。 “他前妻就是一个骚货。”娟儿爷嚼着苹果八卦,“嫌老刘不够浪漫,不够有钱。老刘原来也是正经有工作的,离婚之后才自己干的早教,就为了有功夫回家带孩子。多好的人呐。但是确实不浪漫,还能靠着带孩子拿分儿。要我说,就早教中心的软垫子,咵碴,把你按地上......” “你说他前妻是怎么回事?”我实在忍无可忍。 “哦,他前妻,天天跟他吵架闹离婚,说他长得丑,说他挣钱少,还以为自己是韩剧女主呢,天天就等着长腿富二代过来追。” “现在又再婚了?” “嗯,嫁给一个帅哥,比她小三岁。还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现在生了个闺女,各种秀恩爱。我给你看看她朋友圈。”娟儿爷叼着苹果找了一会儿,“嘿我去,把我屏蔽了。” 活该。 “没事儿,你不喜欢我再给你找。” “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冷冷地瞪着她。 “哦对了,你老公找我来着。” “我老公?!”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老公? “他说怀疑你有男朋友了,问我是不是那个律师。” “这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骂。 孟晓娟因为我骂人方式的贫乏感到很不满,瞪了我一会儿。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他妈管得着吗。”娟儿爷说话很利索。 “做得对,真是我的亲姐们。”我竖起大拇指。 “我告诉他,你男朋友是我介绍的,处得好着呢。”她补充。 “你吃饱没有,你把我也吃了吧。”我生无可恋。 “我告诉你,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贱的人呢。现在又来关心你,我非要挫挫他的锐气。我还告诉他,你跟男朋友好着呢,天天开房。” 所以我就把孟晓娟杀了,大卸八块埋在邢大爷种葱的花盆里。从此我们家的葱长得特别好。 我怀疑娟儿爷在逗我,明知道我心理有问题性冷淡,成心恶心我。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王晓又摸到我工作的地方来了。 “你日子过得不错。”他嘴角噙着讽刺。 “你不用上班?”我嘴角也噙着讽刺,“以前天天嚷嚷着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是怎么了,你被炒了?” 我看着他的脸,坐直了身子解释:“周末一起出去玩的就是普通朋友,他们家的孩子跟珍珠玩得好,所以让孩子们多在一起玩。你要是信孟晓娟说的话那你这么多年也白活了。” “相亲认识的普通朋友?” “你是不是想让我找人把你打废?!”我使出一招“目光杀人”。 “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孟晓娟混得一身痞气。”王总很不满。 “这你就大错特错,是孟晓娟跟我混得一身痞气。”我伸出巴掌来让他闭嘴:“我就剩一千字,你别说话。” 王晓果然没再说话,一言不发地等着我完成工作。 写完了,检查,发送。抬头。 面对这个被公司炒鱿鱼又有老年痴呆前兆的无赖。 “中午请你吃韩国烧烤。”他皱着眉头说。 “喂?袁佳吗?你老公请我吃韩国烧烤,你别介意啊。”我假装打电话。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把她搬出来?!”王晓表情很不耐烦,我则看出端倪。 “你俩相处得不顺利?!”我探头探脑。 “跟你无关。”王晓说。 第二十七章 想我了吗? 那凭什么我相亲他就要跑来兴师问罪?!再说,他跟女朋友相处得好不好可跟我息息相关。 我诚心诚意地求神拜佛,祈求袁佳跟他白头到老。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我虽然嘴上说不愿意,身体倒是非常诚实。他带我吃的烤肉可是最贵最好吃的,我吃得满嘴流油。可我真心想知道此人到底为何纠缠我,这样口气不善难以达到目的:“你为什么最近老找我?” “老找你?”王晓闷头烤肉:“我以前每天下班都找你,你怎么不嫌多?” 这算什么鬼话,“咱俩现在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我还是珍珠的爸爸吧?”他瞅我,“如果不是你非要离婚,我也会是个好爸爸。” “是嘛?”我尽可能装出很温和的表情:“你要是不出轨,我也不会非要离婚。”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相对我嗷嗷地吃,王晓显得食不下咽。“我和邢安安的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惹这样的麻烦。” 这样的麻烦?邢安安可不是闹上门吵着扶正这样的麻烦,她可是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你和袁佳处得不顺利?”我越过所有的废话,直接抓重点。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语气相当平和:“无论你和女朋友分手还是怎样,咱们俩都再也不可能了。” 他惊讶地抬头看着我。我以为以他的自视甚高,他一定会说:“你自作多情个屁,我也就是关心关心孩子。” 可是他说:“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我不相信你一点也不爱我了。”他说。 一口沾满了辣酱还夹了青辣椒和蒜片的裹着新鲜生菜的鲜嫩柔软的烤牛舌卡在喉头,我也开始食不下咽。 也可能是吃得太快已经饱了。 “你...你要怎么地才能相信?”我问他。 “除非你你真的交个男朋友来恶心我。”他哭笑。 “等等等等。”我把两根不锈钢筷子举得高高的:“你到底为什么装出一副对我很有感情的样子?” “雪儿,”他用全天下唯有他母亲这样喊我的方式喊我,喊得我鸡皮疙瘩呼呼地勃起:“我就是一个蠢货。以前我觉得自己不能没有你,可有那么一阵子,我又觉得没有你也可以。你记得吧?”我点头都不会,只顾呆若木鸡。 “可是真正失去你,我才明白,我还是不能没有你。好几个夜晚我都梦见咱们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把脚放在你怀里。咱们俩在一起生活,多好。可是醒来,我往旁边一摸,一个人也没有。” 我继续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原来是忧伤看电视脚丫子没地儿放。 “咱们俩的事跟别人都没关系,你能不能敞开心扉好好想想?” 啥...啥意思? 我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 “你是缺钱了吧?”毕竟他提前转移给父母的存款,我不知道有多少,也许真心没多少呢,也许他还没等到工资发下来就没钱了呢。 “我可以贷款给你,肯定比高利贷收得好。”我很真诚。 王晓怒视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 “你还记得大学时候我追你吗?” 不记得。 “你也是这样,我不管跟你怎么表白,你都嬉皮笑脸,胡说八道。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女孩。” 我得帮他找个心理医生,我心里暗暗琢磨。 “你想怎么地?到底?”我没了主意。 “我不想怎么地。我只想能经常跟你见见面,聊聊天。”他脑瓜子上一绺头发又垂下来。 我突然觉得这绺头发好像成了精。不不不,也许这绺头发才是王晓的本体。当他想扮演王子的时候,头发就自动挣脱发胶垂下来。 可惜在我眼中,他无论如何涂脂抹粉,身穿蓝色亮片泡泡袖戏服,也不再是王子了。 “你是想,一边跟女朋友相处,一边不时跟我约炮?”我叹为观止。 “你...你能不能别再跟孟晓娟混了?!”他眉头蓦然皱起,一挥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撸上去,头发立马牢牢粘住头皮。 “你仔细看看我,”我指着自己的脸,“你再看看这儿,”我举起手臂挥舞着我的拜拜袖。“等等,你看看这个,”我掏出手机找到吴律师的朋友圈,指着头图上贴满花黄的《盛装唐代美人图》给王晓看:“我就长这样,你别冲动!” “你......”王晓指着吴律师的朋友圈。 “是,我知道像我,所以你别这么胡说八道。” “你果然跟他有一腿。”王晓说。 “我......”我打开了吴律师的朋友圈就说明我和他有一腿?我翻过手机一看,突然看到他发了一张我和珍珠的照片。 我和珍珠站在湖边的照片。 就像他跑去投拍王晓和女朋友一样,难道他在跟踪我?! 天呐,昨天我真的没看到周围有身姿庞大身穿浅驼色风衣的人啊! 难道吴律师真的有隐身术? “周末登山,偶遇故人。”还搭配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吴律师周末不上班的时候,会进行非常严密的肌肉训练。他从前主要泡在健身房,可是后来觉得没意思,要吸收大自然的精华,才能获得真正强大的气质。 所以他每周末驱车前往深山,在山中攀岩,锻炼,使用最原生态的健身器材(比如大树和大石头。)有时候会在野湖游泳,湖水极深,还有巨大的鱼。 这个周末他正身穿一身迷彩(正如我的幻想)在山路上跑步,突然看到我带着珍珠在湖边玩。但身边还有别的朋友,不便打扰,就掏出随身携带(?!)的长焦相机,偷拍之后发朋友圈,想给我一个惊喜。 “你也不看朋友圈。”吴律师抱怨。 呵呵呵呵,我笑着掩饰惊恐。 如果是一个白面摄影师,俏皮地巧遇我们拍下来,我是觉得很合理。这样不好,以貌取人。我心想。 “这是给你的礼物!”吴律师呲着雪白的牙,把一大盒乐高递给珍珠。 我靠,这套我在商场见过,一千多块钱。 况且珍珠才一岁,这么复杂的一套乐高,她会玩才有鬼。 可是珍珠很高兴,扑到他腿上就摸。 “想我了吧?”吴律师满脸慈爱。 “是你想她了吧?”我戏谑地说。 “当然想了,想死叔叔了。” “这样吧,我再结婚,再离婚,这样你就能天天见珍珠。”我说。 “别,你别胡闹。”吴律师把小珍珠抱起来,放在腿上。“越长越漂亮,像你妈妈。” ......这话说得我简直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在夸邢安安还是在骂我还是在骂珍珠。 第二十八章 小孩子懂什么? “我的前夫最近在纠缠我。”我对吴律师说,“说纠缠夸张了点,总之满嘴胡话,十几年没说过这种胡话了。” “什么胡话?”吴律师双眉僵硬,隐隐散发出杀气。然而珍珠仿佛很喜欢这股杀气,她兴奋地嘎嘎直笑。 “说什么想我,不能没有我,想经常跟我见见面。”我说着都觉得恶心。 “我怀疑他跟女朋友交往不顺利,可能要黄。黄了之后,以后的财富飞走,以前的财富又分给了我,所以可能未雨绸缪着想复婚。” “我帮你调查。”吴律师进入战斗状态。 “别别别,”我开始明白吴律师投拍并不穿传统风衣,而是穿着跟背景融为一体的保护色服装,譬如周末他就穿了迷彩,那么大块儿迷彩肯定是看不到的,“我还是甭花这冤枉钱了。” “不收你钱,这是我的兴趣。” 我看着他肩膀上的肌肉都鼓起来的样子,心里无限纳闷。 “谢谢你,”刘先生没头没尾地对我说。 “谢我啥玩意?”我一头雾水。 “你在专栏里提到了我们早教中心,这周会员一下就多了好多。嘿嘿嘿。”刘先生笑得很傻,“这算是写软文吧?我是不是得付你钱?” “可别这么算,”我说,“接广告得通过我们主编,别回头再把我的饭碗折进去。” “好好好,不算写软文。”刘先生改口顺畅,“下次我找你们主编请你帮我写软文。” “那也别,我还盼着接大早教中心的推广呢!”我没心没肺。 “回头你带着珍珠来玩,随便上课,我不收你钱。”他说。 我并没有带珍珠去。收我钱还好,不收我钱,我可就没脸去了。 我们每个周末都跟着刘先生去郊外玩,他请我千万别多想,只是让孩子们一起玩。 户外运动对两个小孩子都好,他们爷俩也想吃我做的好吃的,这个理由我觉得很棒,毕竟我不是蹭车吃白饭的。我们除了开车进山,还会去其他很多空气环境都好的地方。有时候去采摘,有时候去漂流。小朋友们都很开心,周末的早晨,俩孩子一见面,都高兴得原地乱蹦。 等爷俩吃过了孜然羊肉、酸汤肥牛、油焖大虾、蒜香烤鱼之后的一周,有一天下午,刘先生突然给我打电话,支支吾吾,又非常惊慌。 “特别不好意思,可是你能不能帮我接一下桃桃?早教中心有一个小孩摔伤了,我得陪着家长带去医院。” “啊,摔得严重吗?” “头磕破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桃桃你放心,如果需要律师我也有资源。”我说,“有什么能帮忙的随时说话。” “谢谢你。”他说。 我和邢大爷带着珍珠去接桃桃,小胖子已经在幼儿园门口哭了,看到我们过来,一秒钟转过身子擦眼泪,想装作没哭过的样子。 “阿姨我想吃鸡腿。”他拉着我的手说。 我看着他哭得眉毛红红的,恨不得把全天下的鸡腿都给他吃了。 接回家,桃桃四下看了看我们家的环境,特别喜欢。 “阿姨,你们家的爬爬垫真好看。” 我内心微寒,爬爬垫是粉红色的,上面有小白花儿。圆圆来的时候,玩珍珠的玩具珍珠都会气哭,可是哥哥来了,她高兴得要命,努力地跟哥哥说话。 “车油油嘟嘟唔!”桃桃还没把手里的车焐热,她又掏出小狐狸娃娃:“小狐腻叽叽叽叽。” 我给俩孩子做饭,炖鸡腿,蒸米饭,烧了一个豆腐青菜,凉拌豆芽粉丝豆腐皮。 “给你一大碗饭!”我对桃桃说。 “谢谢妈妈。”他说。 ...... 我探出头,看到桃桃跟珍珠玩得很投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掉了两滴眼泪在锅里。 我谁的妈妈也不是,但是此时此刻却有两个小孩叫我妈妈。 吃完饭,看动画片,刘先生发来微信说还没完事。 “我能在你们家睡吗?”桃桃问我。 “没问题!”我说,“明天我送你上幼儿园。” 俩孩子都刷牙,洗脸。我给珍珠洗完澡,桃桃说:“我能自己洗澡吗?” “你会自己洗澡?”我很惊讶。我本人自诩坚强独立,也是7岁才会自己洗澡的。 “你给我洗澡我不好意思。”桃桃小脸通红。 我把他需要的沐浴用品都准备好,他自己洗澡,头一回儿开门出来,肩膀上还有肥皂泡。 “自己再冲冲。” 他又红着脸关门冲干净,才出来。 “我不能跟你们俩睡一个床,我是男生。”桃桃很严肃。 “哥哥讲。”珍珠不管什么男生不男生,要桃桃给她读故事书。 桃桃不认字,但是很会编故事。拿着一本只有八页的绘本,活活讲了半个小时,把自己和珍珠都讲睡了。 这么小的男生,就一起睡吧。 我心想。 邢大爷收拾厨房,我收拾客厅。正在擦地,听见桃桃的啜泣声。 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没有醒,但是在梦里哭得很委屈。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哭得更凶,我只好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珍珠防止她醒来。 桃桃把自己哭醒了。房间很昏暗,他迷迷糊糊看着我说,“妈妈,我想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就没说话,一直拍着他。 他眼皮很重,渐渐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邢大爷有事早早出门,我六点就起来,擀面条,做早饭,准备送桃桃去幼儿园。我牵着桃桃,桃桃牵着珍珠,一下楼,就看到王晓皱着眉头站在车外等着。 王晓开着一辆豪车,是他号称为了接送客户,两年以前换的。他穿得人模狗样,可是站在豪车外的样子,倒不如桃桃他爸喜笑颜开站在普普通通的车外面讨喜。 “你干嘛来了?!”我烦得不行。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这是,要干嘛?!” “那你来都来了,把我们送去某某幼儿园吧。” 我们三个钻上王晓的车。 车子里有一股刺鼻的香味,黑色皮子的座椅一尘不染。车子一启动,自动响起摇滚乐。 “奢奢。” 珍珠说。 “这是爸爸,”我对珍珠说。 “爸爸奢奢。”珍珠点头。 “叔叔,你就是珍珠的爸爸?”桃桃落落大方。 “是。”王晓始终眉头紧锁。 “你车里为什么没有儿童座椅?”桃桃发问。 “叔叔要接客户,不能放儿童座椅。” “那妹妹坐你的车,出车祸死了怎么办?” 我第一次听见桃桃口出恶言。虽然他话说得惊悚,道理却没差。 “我们不怎么坐珍珠爸爸的车,”我对桃桃说,“他装儿童座椅就没必要啦。” “原来如此,”桃桃文绉绉,“怪不得你们离婚。” “噗。不装儿童座椅就容易离婚?” “当然了,”桃桃义正言辞:“我爸爸以前就不给我装儿童座椅,后来不就离婚了吗?” 我看着窗外憋笑。 “叔叔,你长得这么帅,比我爸爸帅多了,还是离婚了。” “你小孩子懂什么?”王晓语气不善。 第二十九章 纠纷 “这说明,”没有安全座椅的束缚,桃桃站起来,扶着前排靠背对王晓说:“你干的事儿比我爸还差劲。” “这是谁的孩子?!”王晓直接责问我。 “朋友的孩子,我们周末经常一起玩。”我云淡风轻。 “下次你再有这种送别人孩子上幼儿园的事儿,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就不来了。” 桃桃撇着嘴坐好,一副“我还不乐意你送呢”的表情。 “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我指出。以防桃桃觉得此人天天在我家楼下等我。 “我想带你去...算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车里一片死寂,只有珍珠吱吱歪歪。 幼儿园到了,我脚底抹油带着两个孩子下车,送到幼儿园门口。 “哟,您是?”昨天接桃桃的时候,看门的大爷不是这一位,他第一次看到我。 “我爸爸的女朋友。”桃桃说。 “哦哦哦,”大爷花枝乱颤:“不错,比你爸爸强!今天没迟到!”大爷说。 “快进去吧,”我对桃桃说。 “嗯......”桃桃站着不动。 “怎么了?”我蹲下来看着他,“你不想上幼儿园?” “你今天还能来接我吗?” 我......“没事。”我一犹豫的功夫,桃桃的眼神就变得特别失望。 “我来,要是你爸爸事儿办完了,我就跟他一起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桃桃跟我拉钩,我笑的很欢,我小时候的拉钩方法延续至今,不得不令人喜悦。 我笑着招手,门口大爷说:“哎,你闺女也跟着进去了!” 我把珍珠抱出来的时候,她大哭了一场。 珍珠很少哭。磕了碰了也不哭。邢大爷说,跟安安小时候不一样,安安稍微碰到哪里就会躺在地上哭半天。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对她很好,很关心。她心里知道,不用装哭你也会关注她。” 邢大爷每每提起安安,都是深深的自责。 可是这一回,珍珠哭惨了。我把她拖出幼儿园,她还在哭。我抱着她安慰了很久很久,她还在哭。她哭得软软地趴在我肩头,眼泪把我的肩头都打湿了。 我对她说:“哥哥下午放学,咱们再来,好不好?” “睡睡。”珍珠抽泣着努力说。 “你困了?” “哥哥睡睡!”珍珠看我没听懂,又气得大哭起来。 “你还想跟哥哥一起睡?” 早晨我把他俩叫醒的时候,两个小孩子抱成一团。 “那不可以。”我正色地对她说:“哥哥是叔叔家的孩子,你不能天天跟哥哥睡一起。” 我无法安抚她,只能站在幼儿园门口,无言地抚摸着她的小身体,直到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这段时间,我浮想联翩。 不然就跟刘先生结婚吧,十年后我跟刘先生摔杯子打架,珍珠冷冷地问我为什么要跟他结婚,我就恶狠狠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我又浮想联翩,万一将来珍珠跟桃桃之间不再是单纯的兄妹之爱,进化成男女之爱,可是我和刘先生已经结婚了他俩是名义上的兄妹,珍珠就会哭着说:“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 俩。言情小说。 回过神来,珍珠不哭了,她说:“冰。” “你想吃香蕉?”我装傻。 珍珠傻了一下,想了想确实想吃香蕉,就说:“香蕉。” 桃桃他爸早教中心摔伤的孩子,当天是奶奶带着去上课的。摔伤当时是下午,早教中心最后一堂课已经完结了,小孩子的奶奶还在陪他玩,不回家。孩子爬到窗台上,脚下一滑跌落,脑袋磕到别的小朋友带来的滑板车上,破了。据说创口并不大,所有检查都做过一遍,没有什么内伤。但是孩子吓坏了,哭个不住。孩子的奶奶特别生气,要求刘先生当场赔偿20万元。 吴律师赶来的时候,摔伤的小孩已经出院,脑袋扎得像个橄榄球。现场除了他之外,还有滑板车的小主人一家。这个小孩很文静,答案是被摔伤小孩的奶奶吓哭了,这位女士除了朝刘先生张牙舞爪之外,也要求滑板车家进行赔偿。 吴律师工作日西装革履,刚一出现,两个小孩都吓得脸色发白,像被鸡蛋噎住一样停止了哭泣。 他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珍珠从我腿上爬到吴律师腿上。 “请问,早教中心有没有什么安全条例?” 他问刘先生。 刘先生长得又不矮又不小,但是坐在吴律师身边,立刻显得像一个小胖子。 更像桃桃了。 “有...有的。”他从手机里找出来,吴律师飞速浏览。 “这人是律师?”摔伤家的奶奶朝滑板车家的奶奶窃窃私语。 滑板车家的奶奶瞪了她一眼,不吱声。 “我们早教中心所有的设备都符合安全条例,”刘先生小脸儿煞白地说:“别的早教中心有一些相对危险的设施,我们干脆就不引进,就怕孩子摔到。” “我的顾虑是这样的,”摔伤家的奶奶勇敢地开口:“首先,别的家长把危险物品带进去了,这就属于他们管理不善。今天带滑板车,明天带砖头,后天带枪,你们早教中心就血流成河。”她说得痛快,朝着滑板车家的奶奶舞扎:“我这也是为你们好,不然下回摔着的就是你们家孩子!” “孩子摔伤的时间是早教中心的下班时间,值班的员工只有两人。磕伤孩子的不是早教中心的设备,所以早教中心一方没有任何责任。”吴律师说。 “哦,合着我们家孩子是大街上摔的?!”摔伤家的奶奶不依不饶。 “你家孩子爬窗台的时候您在做什么呢?”滑板车家的奶奶很斯文。 “在看手机。”刘先生说,“我们昨天查过监控了。” “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在早教中心看手机?!”摔伤家的奶奶叫唤。 “在这个时候,您是监护人。孩子受伤,您本人要负主要责任。”吴律师说。 “哦,就我有责任,这些人都没有责任?!” “我会把医药费赔给您。”刘先生说。 “医药费赔了就算完了?孩子以后傻了,痴呆了,后遗症了,我找谁去?” “请问您有没有开具医院的验伤证明?”吴律师问。 “有,这儿呢!”奶奶一秒钟掏出来。 “医院鉴定为轻微伤。”吴律师看完说:“而且根据现场的情况,早教中心一方其实不会有什么责任。” “人家老板心眼好,愿意赔你医药费你就收着吧。”滑板车家的奶奶说。 “你们家呢?你们家不赔?” “那我们家把今天这顿咖啡钱结了。” 滑板车家说。 “太欺负人了你们!”摔伤家的奶奶很生气,“联合起来欺负人!”她指着吴律师的鼻子说:“你说不赔就不赔?我告诉你们,我这就报警!” “昨天已经报过警了,警察协调我赔两千元。”刘先生说,“昨天我医药费本来也是我出的。”他补充,“另外我再多赔您两千,您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补补。”他又掏钱。 “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摔伤家的奶奶拽着孩子起身就走。拽孩子的力度来看,孩子应该没什么大事。 剩下的人沉默无语,突然吴律师哈哈大笑,大家都吓一大跳。 他在谈事的全程,珍珠都在各种摸他,笔挺的黑西装已经一塌糊涂。此刻显然是摸到痒痒肉了。 “她会不会上网发帖骂我?” “不会,”吴律师说,“老年人一般不太会上网,他们家人应该也不支持她这么闹。你看今天都没来人。” 他一边说,一边把珍珠举高高。 珍珠嘻嘻哈哈特别开心。 第三十章 感情好 刘先生俩眼睛盯着珍珠,表情有点复杂。 “这两天太谢谢你了。”滑板车家的奶奶带着孩子走了,刘先生坐到我的另一边,对我说。吴律师和珍珠玩得高兴,也不见要走。看来他手上案子也不多。 “桃桃昨天晚上睡觉哭了,”我悄悄对他说,“说想妈妈。这孩子对妈妈感情很深。” “是。”刘先生神色黯然,“摊上狠心的妈,这孩子怪可怜的。” “你要不要劝劝她,好歹回来看看孩子。” “刚离婚那会儿我劝得多了,现在把我电话都拉黑了。”刘先生说,“不说她了,我请你们二位吃饭。没什么好吃的,一片心意。” 吃饭的时候,吴律师把西装外套脱了。里面是白衬衫,珍珠还是摸着不爽,吴律师又把白衬衫脱了,露出里头灰色的背心儿。 一身腱子肉令人头晕,刘先生看得晃了晃。 “珍珠可真喜欢他。”他说。 “哈哈哈,我们珍珠品味特别奇怪。” 吴律师听闻,突然发射来一束杀气腾腾的目光。 “你品味也很奇怪,”我表扬吴律师。 “你们....认识很久了?”刘先生小心翼翼。 “不久,就之前离婚的时候认识的。”我说。 “我看好像特别熟。”刘先生说。 “吴律师是世界上第一个夸我好看的人。”我说,“他说他喜欢唐朝美人。” 吴律师逗孩子,还喂珍珠吃饭。他用筷子把面条一根一根盘在勺子里,珍珠就把嘴巴张得老大老大,让勺子飞进嘴巴里。 一顿饭吃得气氛很奇怪,吴律师告诉刘先生,他的早教中心其实是有责任的,比如他们并没有规定什么时间结束营业,比如门口没有标识,禁止把哪些危险物品带入教室。如果真的上法庭,可能要赔好几万。 “上法庭对你损失可就大了。” “那是,那是,”刘先生莫名地唯唯诺诺,“我这刚刚创立,牌子还没打响呢就吃官司。” 他按“朋友介绍八折”付给吴律师咨询费,然后时间差不多了,他准备去接桃桃。 “我也去,”我说,“我跟桃桃拉钩了,今天也得去接他。” 珍珠很纠结。 叔叔要走了,她一撇嘴差点要哭了,叫着“奢奢,奢奢!” 我说:“咱们这不是去接哥哥吗?” 她又笑了,喊着:“哥哥,哥哥!” 吴律师说了声拜拜,她又撇嘴:“奢奢,奢奢!” 得。以后吴律师跟刘先生俩人凑一家,珍珠在他们家就皆大欢喜。 幼儿园看门的大爷还是早晨那一个,我和刘先生带着珍珠在门口等桃桃的时候,他全程背着手来回溜达,笑里藏刀。就像笼子里的黑豹。 幼儿园放学是一个班一个班排着队出来,珍珠望眼欲穿。等出五六个班,珍珠大喊起来:“哥哥!哥哥!!” 我看见新出来的一个班里的小胖子,在队伍里直蹦。 桃桃太开心了,出来拉着珍珠就跑。珍珠哪会跑啊,啪叽就趴在地上。 可是她并不介意,脸蛋都蹭破了,爬起来就笑。 桃桃吓得绷着脸,拉着他绷着脸的爸爸。 “我......不吃晚饭了,爸爸。”他说。 “别啊,我买了两只鸡呢,今天做豆豉蒸鸡。”我把手里的袋子提得高高的。 “算了,下不为例。”他爸绷不住。 离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桃桃不敢再拉珍珠,一腔热血释放不出来,只能绕着她跑。珍珠左左右右盯着他看,嘎嘎笑得直打嗝。 我们一起去了桃桃的家。桃桃像昨天的珍珠一样,把珍藏的玩具全都掏出来给她玩,一边玩一边念叨个不停:“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这是我爷爷给我买的,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这是机甲战士,这是超级飞侠。这是恐龙大王,飞起来,嘟嘟嘟嘟嘟嘟,碰!” 恐龙大王撞在珍珠的肚子上,珍珠好配合,应声而倒,躺在地上大笑。 “刘宇涛。”他爸的声音如晴空炸雷从厨房炸出来。 “别管,桃桃有数,你就让孩子痛快地玩。”我满手沾着腌鸡的酱料,用胳膊肘拐他。 “你厨艺真好。”他笑嘻嘻,“我都闻见香了。” “还没下锅你就闻见香了?” “咱们要是能结婚,你得把我们爷俩喂多胖啊。”他说。 我没觉得不自在,有话就说,没什么不好。 豆豉蒸鸡,油焖茄子,凉拌莴笋,紫菜鸡蛋汤,大米饭。还有我从超市买的红豆双皮奶。 珍珠本来不太爱吃肉,但是每次跟桃桃爷俩一起吃饭,都能吃好多肉。 “看着你俩吃饭,特下饭。”我表扬,“你们俩可以搞吃播,发大财。” “直播吃饭?”桃桃他爸满嘴是饭。 吃完饭,刘先生把我按住:“你别动,我收拾。” 我把俩孩子擦干净,把珍珠抱下来,他俩又玩了一会儿,珍珠就哼哼唧唧往床上爬。 “睡睡。”她说。 “咱们不能在这睡,”我说,“咱们得回家,姥爷还等着你呢。” “睡睡。”珍珠每次很困脾气就很大,她撇嘴哭起来。 “你的奶也没带,尿布也没带,咱们得回家。”我耐心地劝她。 “哥哥睡!”珍珠嚎啕大哭。 桃桃他爸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非要在你这儿睡,”我不好意思地说。 “睡呗。”他不以为然,“睡着了我再把你俩送回去。”他说。 桃桃都不用他爸说第二遍,就掐着珍珠的胳肢窝把她运送到被窝里。他找出珍藏的书来给珍珠讲故事,不出十分钟,又都睡着了。 我满头黑线地看着两个睡成一团的孩子。 刘先生收拾完厨房,擦着手出来,看到这个情景也一脸黑线:“嘿!这小王八蛋跟着睡什么睡?”他伸手就要拍桃桃。 “别,孩子睡得多好。”我说。 “那...就让他睡,我把你俩送回去?” “别,孩子中途醒了得吓坏了。”我说,“我俩自己回去就行。”说着我就往珍珠胳肢窝里伸手。一碰到珍珠她就大声哼唧,还把脚丫子翘到桃桃的肩膀上。桃桃居然觉得挺舒服,睡梦中用胖脸蛋蹭了蹭珍珠的腿。 “你俩就睡这儿吧,”桃桃他爸红着脸说:“你跟珍珠睡这儿,我带着桃桃睡那屋。” ...... 这就很尴尬了。 我确实没想到还不到八点这俩小孩就抱在一起睡着了。最终的结果是,桃桃也挪不动,我和俩孩子睡,他爸一个人睡。 还不到八点,睡什么睡。 我只好跟他爸坐在客厅里聊天。 第三十一章 狐狸毛 严格说来,这仿佛是我们第一次独处。 刘先生掏出两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接过一瓶,俩人慢慢地喝。 “今天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他灌了几大口,说,“有些人没说过你好看,不代表他们不觉得你好看。” 啥玩意?这么哲理?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吴律师。 “你不会也觉得我跟吴律师有一腿吧?”我惊讶。 “也?” “我前夫也觉得我和吴律师有一腿。”我解释。 “我不是觉得你跟他有一腿,”刘先生说,说完好像觉得“有一腿”这个话很难听,他撇了撇嘴:“我是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他喜欢的是珍珠吧?”我哈哈直笑。 桃桃他爸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深沉地说:“这是男人的直觉。” 男人还有直觉呢?我才不信。反正在我看来,我和吴律师之间没有点点暧昧。 “我跟你说,”我喝得有点晕:“我现在,至少是现在,一点也不想再婚。” “我知道。”刘先生答得迅速。“还是桃桃看出来的,他说,珍珠的妈妈一点也没看上你。” 我哈哈哈笑着掩饰。 “我不是看不上你,”我客客气气:“我是谁也看不上,没这个需求。” “孩子们在一起好着呢,咱们多见面,但是你不愿意跟我过,没关系。”他说,“以后你决定跟别人过了,咱们也照样是好朋友。” 他朝我举起啤酒罐。 我跟他碰罐,然后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俩孩子跟我睡都不太踏实,一会儿醒一个,一会儿醒一个。怎么搞的,我想了想,可能是我喝多了,打呼噜,把他俩吵到了。 可是我太困了,闭眼就能睡着,最后终于把桃桃吵精神了。 “阿姨,”他小声地对我耳语:“你是不是喝酒了?” “对不起。”我一下也精神了,“我打呼噜了是不是?” “没事,你听。” 我闭息一听,果然隔壁房间传来直冲云霄的鼾声。 “我爸呼噜比你厉害多了,我就是不习惯。” “对不起...”我又说。 “咱们俩聊会儿天可以吗?”桃桃小声地说。小男孩的声音哑哑的,在微弱的夜灯瞎,他的胖脸看起来特别可爱。 “可以啊。”我说。 “我其实不希望你们俩结婚。”他说。 “为什么?”我问,“你是不是希望你妈妈回来?” “不是。”他轻轻摇头,“我妈妈不会回来了。” “那是为什么?” “你们要是不结婚,你就会陪着我们睡。你们结婚了,你就得陪我爸睡了。” 噗。五岁的小玩意还有什么不知道?! “阿姨你能抱抱我吗?” 当然可以了,我就伸出手,把大胖小子抱在怀里。 又大,又胖,又热乎。 他把剃着寸头的脑袋塞进我脖子窝里,很痒。 我脖子窝里装得一般都是珍珠软绵绵的小脑袋。 我想起上次我抱着珍珠亲,桃桃羡慕地看着我们。我就把他的脑袋顶亲了一口,接着又亲了一口他的胖脸。 “谢谢你。”桃桃说。 “谢我什么啊?”我有点好笑。 “我正想求你亲亲我。”他一边打哈切一边说。 我搂着他,他睡着了。小男子汉像个小宝宝似的,钻在我怀里,睡得很香。 我睡不着,想着今晚和刘先生的把酒夜谈。 他也喝得不少,跟我聊了很多很多前妻的事。离婚一年多了,他还改不好口,满嘴都是“我媳妇儿。” “我媳妇儿生桃桃难产,大出血。抢救了一天一夜,才推出来。一推出来,一看见她那眼神儿,我就知道,完蛋了。我这个媳妇儿留不住了。” 他猛灌一口:“她特别恨我,能不恨我吗,你说是不是,我害得她差点没命。” 他用手指头轻轻敲着啤酒罐,“那么年轻,就跟了我,那么年轻就生了孩子,还差点没了命。亲戚朋友都骂她,说她见钱眼开,水性杨花,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是配不上她。”他的脸通红,看上去不是喝酒喝得,是想哭。 “我也配不上你,你们都是好女人。”他说。 我看着他的样子,想起王晓。 一个是踏踏实实的好爸爸,一个是冰心冷肠子的王八蛋。可是桃桃他爸觉得自己谁都配不上,王晓觉得自己配英国女王都多余。 “我就觉得你特别好。如果我急着结婚,肯定就嫁给你了。”我说。 “咱俩都喝多了,我就当你说的是真心话啊。”他说。 “当然是真心话了。”我说。 “我从看见你照片就特喜欢。”酒精让他一吐为快,“听晓娟说你还是作家,我就更喜欢了。我上学的时候最怕写作文,我觉得你们写文章的都是天才。现在啊,”他不抬头看我,只顾着看啤酒罐子,“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 “你是不是喜欢我做的饭?”我笑着问他。 刘先生点头如捣蒜:“特喜欢。天天都想吃。” 搭伙过日子啊。我心想,两个人能顺利搭上伙,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 多少两口子打得头破血流还在凑合过,多少单身男女只盼着有个人一起好好生活。 我一相亲就相到他,不是特别的幸运吗? 喜欢我,喜欢我的孩子,对我好,对我的孩子好。还买一送一,送一个肉呼呼的大儿子。 哪里亏? 那个时候,我差点脱口而出。 “不然咱们就试试吧。” 幸好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我还记得,上一次说出这句话,就是对王晓。 那可太不吉利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送桃桃上幼儿园,我和珍珠回到家。邢大爷把珍珠料理一番,我就准备出门工作。临走的时候,邢大爷突然说:“怎么样?昨晚。” 我就像听见珍珠突然说一串法语一样震惊。 扭头一看,邢大爷很严肃。 “合得来吗,跟他?”他居然还问。 邢大爷我看错了你!!! 我们和桃桃一家还是每个周末都一起出去玩,我还是每个周末都做好吃的给他们爷俩吃。对下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两只饿狼在等着更带劲的事了。更何况,不管我做什么,他们俩都赞不绝口,从不挑三拣四。 我做饭好吃,当然是因为我妈。我妈是下厨做家务的一把好手。以前住在大院的时候,每当她在厨房里烧出醉人的香气,都会有一个胆子大的叔叔在门口探头探脑。 “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放了狐狸毛了!”他们的妻子这样叫骂。 第三十二章 跟踪 我妈妈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就在于常常换男朋友,而且荤素不忌,无论已婚未婚,中国人外国人,只要她觉得值得一搞,就立刻提枪上战场。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一定会是一个好太太。 受到其他太太赏识的那种。 她漂亮又时髦,又会布置家又会打毛衣,还会用旧挂历做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浪货”,一定会有许许多多阿姨找她讨教烧菜的秘方。 可惜这些秘方没有旁人稀罕,她都教给了我。 从我搬着板凳才能够到炉灶开始,她就教我炒菜烧饭。 后来她走了,我一个人吃饭,吃得很好。我自己揉面蒸馒头,自己包饺子,自己烙葱花饼。如此兢兢业业,直到上大学。 住在宿舍,唯一能做的美食就是背着宿管阿姨煮方便面。别说,我煮的方便面真的比不上娟儿爷。 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厨艺之顶,其实还是煮泡面。 一毕业我就嫁给王晓。给王晓做饭,想得到一句好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原理倒是简单,王晓需要吃到和他妈妈做得饭菜一模一样的饭菜。 “我妈做这个可没这么甜。”这是我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可奇怪的是,等到他妈妈亲自下厨烧一桌好菜给他的时候,他又挑三拣四:“程雪做这个菜不会煮这么烂。” 王晓这个人,致力于在我面前塑造“妈宝”的形象,又在他妈妈面前致力于塑造“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形象,可以说在人世间逆风翱翔了。 我和王晓刚买到这个房子,简单装修,搬进来,我激动极了。我就像叼了好几个月树枝终于建好了自己的巢,准备在其中大显身手,可我所做的努力很快就被冷水扑灭。 我精心做的饭菜被人挑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唯一和我共享那份食物的人,吃两口就撂下筷子,拿手机点外卖。 我还不如自己吃。 对王晓来说,我对此事的反抗无疑也是一种心理疾病。 不管怎么说,和他离婚,真好。 我越想越明白我妈何以日子过得如此放浪不羁。世间男人总有缺点,忍不了就滚。世间男人也有可爱之处,喜欢了就搞。我若是早早参透这一点,也不至于忍了12年。 终有一日,我们在湖边野餐的时候,吴律师身穿迷彩紧身衣现身了。 “这么巧!”他笑嘻嘻。 桃桃抬起眉毛一看到吴律师,立刻激动:“机甲战士!!!爸爸,你看,是活的机甲战士!!” 由此,人世间第二个不怕吴律师的小朋友出现了。 我做的午饭都被桃桃爷俩吃得差不多了,吴律师只得到了一根鸡翅中。不过对于熟练的野外锻炼人员来说这不算什么,他从背包里掏出野菜饼子,津津有味地啃。啃得太香,导致被桃桃抢走半个(他本来已经快撑死了),桃桃抢走的饼又被珍珠抢走了三口。 这一个下午,我和刘先生过得十分落寞。只看吴律师带着两个孩子在草地上做游戏(游戏的内容包括俯卧撑,平板支撑,倒立,深蹲,蛙跳),我们俩只好抱着膝盖坐着看。 “爸爸,爸爸,下次咱们还能跟机甲战士叔叔一起玩吗?”桃桃被练得喘个不住。 吴律师抱着珍珠站在后头遮蔽了艳阳,阴影之下他的脸红扑扑的,呲着雪白的牙齿直乐,他简直就像得了巨人症的第三个小朋友,正等着别人的家长首肯。 “你得问叔叔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 “愿意愿意。”吴律师答得巨快。 从此之后我们周末的游玩再也不考虑别的场所,四人同游也变成了五人。 八月底,盛夏开始慢慢腐烂,桃桃病了。 “都怪我,”他爸听起来愁眉苦脸:“腔骨都三天了我还热给孩子吃。” 倒霉孩子上吐下泻,我带着儿科医生跑去看他,小胖孩都瘦了一圈。 邢大爷虽然看起来很稳重,给他量体温检查身体按肚子,但我分明能感觉到他好像披上了隐形的白大褂,特别很兴奋。 “肠道感染,吃几天药就好了。明天我再来看他。”他刷刷刷写下药单子。写完之后抬头一看我们都一脸蒙圈,可能才想起来这单子是给我们人类看的,不是给药房的大夫看的,老先生只好重新工工整整写了一张单子。 刘先生跑腿儿去给孩子买药,我在家照顾他。珍珠不让我碰哥哥,非要自己照顾哥哥,结局是给桃桃降温用的毛巾被珍珠弄得巨湿无比,桃桃的枕头都湿透了。 恰逢周末,吴律师没等到我们,听说桃桃病了,居然放弃了野练,驱车过来探望。 “给你一个礼物,”他把手里拿着的哑铃递给桃桃,“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自己攒钱买的第一副哑铃。你用它练,以后就能当上机甲战士。” 我正瞠目结舌,心想探病还能带哑铃,桃桃已经激动地跳了起来。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练!”他特别认真。 “先好好吃药把病养好。”现任机甲战士慈祥地说。 “一定。再苦再辣我也吃。打针我也不怕。”未来的机甲战士英勇无敌。 桃桃吃了药,也折腾得很累,就睡了,珍珠一边不让哥哥睡,一边也撑不住睡着了。四个大人坐在一起,喝冰桃子汽水。 桃桃因为自己名字的关系,喜欢一切跟桃子有关的东西。他特别喜欢珍珠的爬爬垫,就是因为那个粉色很像桃子的粉色。 我们这群无耻的大人,趁着桃桃病重酣睡的时候,怒喝他珍藏的桃子汽水。 “跟小孩子在一起,真快乐。”吴律师突发感慨。 “你是真喜欢孩子。”邢大爷点头称赞。 “打心眼里喜欢,”吴律师说:“我昨天还问我妈能不能给我生个弟弟妹妹。” 噗。老母亲肯定如当头一棒。 “年纪轻轻,自己生多好。” “找不着媳妇儿啊,”吴律师很忧伤,“嫌我穷。” 噗,难道不是嫌你长得吓人。 “你身材很好,一定能找到好媳妇儿。”邢大爷称赞。 “您以前是儿科医生?”吴律师很感兴趣。 “正是。”邢大爷点头,莫名地像个日本老头。 “我现在参加成人高考当儿科医生,还来得及不?”吴律师出口惊人。 我认识的人都是怪胎。有的当了儿科医生,退休了考育儿嫂执照,有的正在律师行业的路上奋勇前行,却想转行当儿科医生。 “你这么喜欢孩子,当儿科医生受罪。” “为什么受罪?”吴律师眨巴着眼睛问。 “我从医二十余年,治过多少孩子,你想象不出我的病人有多可怜。有一回来的孩子,被狗咬脸,半边脸皮垂着,里头头骨全都露着。眼珠子早丢了,鼻子都被狗吃了。” 在座的要么是家长,要么是热爱孩子的机甲战士,都听不得这个。我们都纷纷扭过脸去。 “后......来呢?”刘先生问。 “后来孩子脸缝合好了,手术却没熬过来。就死在我怀里。”邢大爷说。“死在我怀里的孩子,少说也有上百人。很多外伤事故都是家长造成的,可是家长更可怜。” 我们都久久地沉默。 “我还是......催我妈给我生个妹妹吧。”吴律师说。 “你的前夫,”我们从桃桃家出来,吴律师开车送我们回家的路上对我说:“我跟了他好几天。” ......我无语。不知道王晓知道此事会不会后背发麻。 “怎...怎样?”既然跟都跟了,我只好问。 第三十三章 撞树 “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昨夜,他回家之后,在小区里找了棵树,撞了87次头。” ...... 那不得把脑壳都撞软了?! 他真是啥事不顺利? “他还在跟袁佳约会吗?” “还在约会。”吴律师点头,“约会还是去商场,看电影,吃饭。有时候女方会跟他回家。”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是,很正常。不知道什么事需要撞树。” “我继续查他。”吴律师冷峻地说。 “哈哈哈哈,”我干笑,“这也没什么必要。” “当然有必要了,”吴律师冷峻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不知道生存险恶:“他的生活跟你息息相关。” “谢谢你啊。”我嘴角直抽。 不过王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撞树? 还是他其实多年来就有这个癖好,只是我不知道?也许他以前回家路上就会不定期地撞树?也许是他脑袋上那绺头发(也就是他的本体)定期需要撞树修炼? 我因为这个信息感到不安,开始琢磨着要不要主动联系袁佳。 “不妥,难免打草惊蛇。”吴律师突然出口古风:“如果是袁佳最近刚跟王晓说了什么晴天霹雳的事,你就突然出现了,她可能会认为你和王晓还有亲密的联系。” “你说得对,”我赞不绝口,“你简直是宫斗的一把好手!” 吴律师压根就没理我,他说:“要查也不难。他这样无非就是工作、金钱或是恋爱出问题,不过这三项,我去查就好。” 吴律师的触手只能围绕王晓伸展,女方的家他是触及不到的。据说她娘家住在一个离市区很远的戒备森严的别墅区,吴律师在院墙500米之外晃荡都被保安驱赶。 如此的钢铁城堡,王晓出入频繁。最早他只有跟女方一起出入才能进得去,现在他一个人驱车进去也没问题,保安看见他只是笑一笑。 那个别墅区,我八卦地查了一下,房价着实令人崩溃。比如有些房子,我还能做做梦,万一天降一个富豪爱上我,就能买一套给我。但是此处的房价,令人不敢作此肖想。 我想起袁佳的模样。她上次来,身穿棉布t恤,腿上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无论这两衣服是不是价值连城,看起来跟优衣库没什么区别。更何况她也在努力工作,无论是不是靠家里,毕竟在这么大的公司做到了这么高的级别。 “如果有人在查我,你能知道吗?”我问。 “谁会查你?”吴律师问。 “我怕袁佳会查我,我骗她说珍珠是我外甥女,跟王晓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是特别牛逼的律师在查你我应该是知道不了。”吴律师眉头拧得像根绳子,“更何况这个事儿太好查了,户籍系统一调,一目了然。” 我后背发凉。除非袁佳特别正人君子,根本就不查,不然想查出珍珠的户籍信息当然易如反掌。更有趣的是,生父肯定是王晓,生母是邢安安。邢安安到底是谁,我说她是我妹妹,如果是我妹妹,那我们这一家子简直可以说是淫乱。一旦她开动脑筋猜一猜,得知邢安安和王晓的关系,她还会跟王晓结婚? 可是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说谎之后就得担惊受怕,这不是每个人从小就学到的道理吗。 “随便吧,”我故作镇定,“大不了就是把珍珠抢回去。” “我会帮你的。”吴律师声音低沉。“我和珍珠不是好朋友吗。” 第二天去工作,我心不在焉,一个字也崩不出来。于是我在电脑上给珍珠算了一上午命,生辰八字,姓名测算,星盘分析。 如此三项,洋洋洒洒数千字,我看得昏头涨脑,总结如下: 珍珠此人,无论是行星相位还是生辰八字,都指明童年颠沛流离,和父母的关系都不好。 和父亲的关系显然是好不了的,母亲既然已经仙逝,想要关系好也不太可能。 “都是骗子,一派胡言。” 可我的心咚咚直跳,实在冷静不下来,我又打开网页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终于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如有贵人相助,即可逢凶化吉。”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贵人不是我也没关系,毕竟在珍珠要好的朋友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机甲战士。 虽然担惊受怕,自己吓自己,可毕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根据吴律师发回的报告,王晓工作顺利,资产没有什么问题,跟袁佳虽然没有结婚的迹象,但也保持着正常的恋爱关系。 王晓还是很奇怪,虽然不怎么突然到咖啡馆去堵我了,但是短信发得特别恶心。 “天凉了,多穿点。你身体不好,自己多注意。” “你瘦了,很好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说。”这一句简直是没头没尾,我简直可以想象出他绞尽脑汁没话找话的模样。我从来不回。 我每天都过得又充实又开心。可以说若不是有了珍珠,我可能不会拥有这么多好朋友。今天跟这个小哥哥聚会,明天跟那个小姐姐碰面,后天去看新出生的小妹妹。可春去秋来,珍珠快要两岁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对象。 娟儿爷已经从火急火燎变得爱咋地咋地。 “我倒要看你想干嘛。”我有时候觉得她就像我从来都没有过的那种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未来你不懂,我才懂。 幸好她不是我妈妈,只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对她破口大骂。 “你不要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没有性生活活不下去!”我义正言辞,“别拿你自己揣摩别人。我现在好着呢,好上天了,你甭操心了你!” “王晓把你一辈子都毁了!!” “毁什么了,我把他踹了不就很好了?!” “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第一次有多重要?决定女人一辈子的性福!我告诉你,你就是没碰见过好的。” “你这什么鬼言论,我不想碰见好的,没碰见过好的真是谢天谢地了。” 这期间,就连邢大爷都操心过一阵子我的私事。 他表达很委婉,有一阵子他总把“你还这么年轻”挂在嘴上。 我过了好久才明白他想说什么。 “您是觉得我得找对象是不是?”我打开天窗。 邢大爷点点头:“没有老伴,晚年很苦。” “您现在日子过得很苦?” “如果我妻子还在,就不苦了。” “那您怎么不再找一个?”我进行炮火转移。两个光棍,谁也甭说谁。 “我心里有她,怎么找别人?”他面无表情。 “心里要是谁也没有,过得无比轻松自在。不会觉得苦。”我告诉他。 邢大爷若有所思之后,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第三十四章 拆弹 可是朋友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后来桃桃他爸的早教中心还是被那个缺的老太太黑了,在小区里挂横幅,拿大喇叭喊话,说如何如何不正规,她们家遇到了多么流氓的事,早教中心不闻不问。要说原因倒也简单,她家孩子后来又在家摔了一次,摔成脑震荡,老太太一口咬定是上次摔伤的后遗症。 早教中心本来已经欣欣向荣,准备多开两个分店,谁知这个老太太很厉害,专门在早教中心附近闹腾,比上网发帖好,精准面向目标用户。好多不明真相的会员要求退费,刘先生一度焦头烂额。 我帮他想了好多办法,最后还是用最老最传统的方法解决:居委会调停。 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刘先生和居委会大姐好上了。 说是大姐其实年纪不大,现在居委会里有不少年轻人。这位姓杨的姐姐比我还胖,慈眉善目,喜笑颜开,令人一眼望去就和蔼可亲。她厨艺不错,手脚利索,特别热情,还有一对无比宽大的胸脯,桃桃很喜欢。(她的怀抱。) 刘先生和杨姐高高兴兴处了半年对象就领了证。我最开心的事就是杨姐对我和珍珠都很好,没事就领着桃桃找我们玩。 “珍珠啊,以后给我们家当儿媳妇好不好?” “好!”珍珠快两岁的时候,话已经说得相当利索。 “你知道什么是儿媳妇?”我问她。 “就是跟桃桃哥哥结婚,就像阿姨跟刘叔叔结婚一样。当新媳妇,生小宝宝。” “这都谁给你讲的?”我皱着眉头。 “娟娟阿姨给我讲的!”珍珠卖弄学识:“娟娟阿姨还说,我以后不能像你一样不结婚。” “娟娟阿姨说得不对,”我一个头两个大:“结不结婚都可以,看你喜不喜欢。” “我如果想结婚,就可以结婚。” “对。” “我想和桃桃哥哥结婚,就可以。” “只要桃桃哥哥也愿意就行。” “我也想和吴叔叔结婚,也可以。” 这......猝不及防,我头毛都炸起来。 “但是吴叔叔和桃桃哥哥你只能挑一个。” 珍珠把两个黑眼珠子瞪得老大,我仿佛听到了她三观爆炸的声音。 娟娟阿姨什么人啊,这么重要的事儿不说。 珍珠两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开车去附近的海滨城市度假。吴律师有工作走不开,又赶不上珍珠的生日,可以说是捶胸顿足。 盛夏还没到,海水还有一点冰冷,但是孩子们玩得开心,我们也不管那么多了。 小孩子们又玩沙子又玩水,晚上还跟着吃去吃海鲜烧烤,回到酒店,都累得秒睡。 珍珠和桃桃还是都一起睡在我这儿。桃桃已经上学前班了,准备当小学生了。他眉眼之间的稚嫩逐日减退,在他吴叔叔的训练之下身材也逐渐匀称,个子长得高高的,如今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帅哥了。 成了小帅哥的桃桃再也不提什么“我是男生我不能跟你们睡一起”,可见当初只是客气。现在他说:“阿姨,再过两年我就长大了,我就不能跟你们一起睡了,我得珍惜当下。”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男生跟女生不能睡在一起?”我绷着脸问。 “不知道......”桃桃一脸蒙圈。“我问我爸,他把我骂一顿。” 我翻了个白眼。显然在刘先生的心目中,不能一起睡的理由可以说是相当淫**秽了。 “因为,只有男生和女生相爱,才能睡在一起。” “我喜欢珍珠。” “你跟珍珠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啊。”桃桃满脸理所当然,天生如此。 “喜欢和爱还不一样。你可以永远喜欢珍珠,但是有可能你永远不会爱上她。也有可能以后珍珠爱上了你,但是爱的是别人。也有可能你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后来相爱了,再后来你们不再相爱,那就不再是朋友了。” 桃桃盯着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 “啥玩意,你居然明白了,我觉得我都没说明白。” “就像你虽然喜欢我爸,但是不爱我爸。我妈爱我爸,所以我妈和我爸结婚了。” 他俩领证的当天桃桃就改口叫妈,可以说无比的自然和流畅。 “你真是有慧根,”我赞叹:“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等我长大再说吧。”桃桃下定决心。 这一天夜里,珍珠做了噩梦。 最初把她接回我家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常常做噩梦。毕竟是被丢在没人的房子里将近一天一夜的新生儿。 可是她从来没有做过噩梦,我想我应该是想多了,新生儿也许真的没有什么记忆。 这一天珍珠却做了噩梦。 有些小朋友做噩梦,就在梦里大哭。珍珠不是,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出声地啜泣。我被她的动作惊醒,酒店没有小夜灯,我只能就着一丝月光拼命想看看她的脸。 等我看清的时候,我差点掉眼泪。 她皱成一团、被眼泪濡湿的脸孔,写满了恐惧。 她没有哭喊,没有挣扎,也有出任何声音。桃桃还是睡得沉沉的。 我轻轻地摸她的脸,一碰到她的皮肤,她就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怕把她摇醒会刺激到她的神经,就轻轻地唱歌。 唱的是她最小最小的时候,我还什么儿歌都不会唱,只会ktv里那些歌的年代,她最爱听的一首歌:almostlover。 我轻轻地慢慢地唱完了整首,她才平静下来。面孔平静了,身子还是蜷缩着。我拍着她,轻轻唱着,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终于完全平静,翻过身来平躺成大字型。躺了一会儿,却睁开了眼睛。 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认出我。然后撇起嘴,嗷一嗓子大哭起来。 我也跟着一起哭了,虽然我一头雾水。 她哭得伤心极了,软软地趴在我肩头,好像全部力气都没了。 终于把桃桃吵起来,他揉着眼睛问:“妹妹怎么了?” “没事,”我说,“把你吵醒了对不起。” “珍珠你怎么了?”凌晨两点,桃桃爬过来擦珍珠的眼泪。 珍珠在我的脖子窝里轻轻地叫:“妈妈。” 珍珠已经会说话,也懂事了。 我不太再说“我不是你妈妈”这句话,只是说:“你叫我程程好不好?” 珍珠一般都叫我程程。她没有太搞清楚原因,反正平时都是开开心心的。 “珍珠乖。”我把她放下来,像婴儿时代一样抱着她。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抹着眼泪,鼻子堵了,张着小嘴巴呼吸。 “你是不是我妈妈?”她在一片黑暗中问我。只有一丝冰凉的月光,可是珍珠的泪眼亮得惊人。这一双光华璀璨的眼睛,两年前一眼万年,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她问我,你是不是我妈妈。 “我也是你的妈妈。” 我就像下定了毕生的决心。 “妈妈。”她把脑袋埋进我怀里。 “妈妈,我爱你。”珍珠说。 我抱着她不敢哭出声,只有控制不住的哆嗦。她就像婴儿时代一样,被我抱着睡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桃桃都慌了。 “阿姨,我喊我爸过来行吗?” 桃桃陪珍珠酣然入梦,我去海边溜达。陪着我的人不是桃桃他爸,是桃桃他妈。 大姐真是心善至极,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又大又软的手掌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给她讲我和珍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猜之前她老公也没有跟她说过太多。 我告诉她:“我不敢自称是珍珠的妈妈。总觉得,一旦这样认了,珍珠就不在我身边了。我就把福气用光了。” “谁把珍珠带走,老娘就去拆了他的蛋。婊子养的,不看看老娘是谁。” 这是这一夜,杨姐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第三十五章 爸爸叔叔 第二天我困得叮了当啷,杨姐也困得叮了当啷。悲惨的是,这一天是珍珠的两岁生日。我们在酒店租了一个包间,带来了各种装饰,在当地定了蛋糕。参加的人只有我们一家和桃桃一家,我强撑着高高兴兴地过完了生日。 下午十分生日过完了,孩子们又去海边玩。我们两个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的女人,把孩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抹上防晒霜,然后就丢到海边的艳阳下。 “妹子你回去睡会吧。”杨姐乌眼青地对我说。 “你俩都回去睡吧,”桃桃他爸说。 “不行!”我和杨姐同时说:“你看不住他俩。” “怎着?”刘先生瞪眼:“这么长时间不是我一个人带孩子的?” 可是我没有回去睡,我不想错过珍珠的两岁这一天。 整天。 一分钟也不错过。 下午,天边突然黑压压的,十几分钟功夫,乌云爬满天空。 “下雨喽!下雨喽!”珍珠特别开心。 狂风骤起,吹得我们的长头发糊了满脸。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如注,桃桃抱着珍珠火速跑回来,两个孩子哈哈直笑。 我们都躲在酒店廊下,看着海上的暴雨。我把珍珠抱在怀里,连连亲她。 怎么也亲不够。 “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我问她。 “嗯?” “你昨天晚上哭得好可怜。” “嗯。” “你梦见什么了?” “不知道。”珍珠不记得了。 天黑如夜,一道巨型闪电闪过,照亮了汹涌的海。 接着巨大的雷声炸开,吓得桃桃跳了起来。 “你怕不怕?”我问珍珠。 “不怕。”她晃着两个湿哒哒的细细的小辫子。 “你怕不怕?”她问我。 “我也不怕,”我笑嘻嘻:“我只怕肉虫。”我坦然相告。 “我不怕肉虫。”珍珠说。 她说得没错,有一天邢大爷没在,我切菜切出一条虫子,吓尿了,喊珍珠帮我扔马桶里。 “你怕什么?” “我怕妈妈。” 啥!? “你怕我?” 珍珠很困惑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不是你。” 她说话很利索,但是表达能力确实有限。可这句话引我浮想联翩。 我问她“妈妈”是什么样的,她说:长头发。红红的。说完就吓坏了,不敢再说了。 天呐。 邢安安!!!我内心对着虚空骂,你给孩子托梦,好歹能不能慈祥一点! 算了。孩子两岁了,亲妈想看看孩子,我能说什么。瞅给孩子吓得。 生日这一天晚上,我和珍珠单独睡。珍珠玩得很累很累,可是缠抱着我的脖子就是不睡。 她的小胳膊又香又软,把我折腾得很狼狈,可我一点脾气也没有。 “你今天怎么不想跟桃桃哥哥睡?” 回到酒店,她就对桃桃说:“哥哥,你今天跟你妈妈睡吧。” “哥哥都有点伤心了。” “我想跟你睡,就两个。” 好的宝贝,没问题宝贝。 我给她讲故事,讲了四个故事,最后一个故事还很长很长,可惜全讲完了,珍珠还是在黑暗中瞪着两个黑眼睛。 她躺着想了一会儿,说:“小松鼠掉到大黑洞里,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我的故事明明就是个happyending。 “不会的,妈妈会救她的。” “我掉到大黑洞,你也会救我的,你也是我妈妈。” 这不是个问题,这是一个陈述句。 说完这句话,珍珠终于睡着了。 这么多人挤在刘先生的车上,我以我庞大的身躯挤在后座两个小朋友的安全座椅之间,这两个皮猴子隔着我对打。车程三个半小时,我被吵得头都要炸了。 终于到我家,我拖着行李拉着珍珠下了车,就看到王晓车子停在路边。 他靠着车站着,叼着烟,抬着眼皮子瞅着我们。 我没理他,跟桃桃一家挥手拜拜。 “那个好像是爸爸叔叔。” 珍珠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 “是吗?我没看见。”我装傻。 “程雪,你等等,我有事要跟你谈。”说完他脸色突变,粘上了一副慈祥的笑容:“生日快乐,小公主。” “谢谢叔叔。”珍珠有点害怕。 “瞎叫,”王晓很温柔:“我是爸爸。叫爸爸。” “爸爸...叔叔。”珍珠说。 “桃桃哥哥不是也有爸爸吗,这个就是你的爸爸。”我说,但是语气中的不耐烦实在没法控制。 “爸爸给你买了好玩意儿。”王晓从兜里掏出生日礼物,居然是。一只。假的。蝈蝈。 “谢谢叔叔。” 珍珠不知所措。 “你怎么不好好教她?”王晓也演不下去了。 “我今天得一个人带孩子,邢大爷还没回来。”我说,“有事改天再说吧。” “别,正好,带上孩子一起吃饭吧。” 我们俩只进家放了个行李,就坐上王晓的车,前往一家冷气开得室内大概有零下四十多度的餐厅。 “麻烦你把空调关小点,孩子小。”我客客气气。 王晓完全没吱声,就跟珍珠两个人坐在餐桌对面相对两无言。 第三十六章 要走了 “什么事?”好像我离婚之后每次跟王晓见面都要好好问一句。不然丫就是不直说。 “孩子不是过生日吗,我来表示表示。” 去年珍珠过生日,吴律师送了一套一千多块钱的乐高,这话我就按下不提了,别再污蔑我和可能是我未来女婿的人有一腿。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谈?” “先点菜吧。” “先说吧。”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在楼下一看到王晓,我的心就砰砰狂跳。 害怕,不是心动。 “那我就直说了。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行。”他说。 “你想给我介绍对象?”我打哈哈,其实心早就提到了脑仁下面。 “你们小区最近出的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新闻?”我不知道,我刚回来。 “连续丢了四个孩子了。”王晓说。 “因为没有爸爸??”我瞪大眼睛。 “我听了这个新闻,特别害怕。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也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你别操心。”我强作欢颜。 “我想,不然咱们复婚吧。珍珠是我的女儿。” 我艹。 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我怎么拦也拦不住的。 “你跟女朋友分手了?” “也没结婚,没什么分手不分手的。” “那就是还没分手?” “你怎么那么关心她?”王晓笑得特别诡异。那是一种,明明怒火中烧,其实却假装很有趣的笑容。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如果不想跟我复婚,我就想,我还是要把珍珠领回去,跟我在一起,更安全一些。” “你等等。”我的头皮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炸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复婚了?”我豁出去。 王晓可能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提什么鬼复婚,完全就是等我暴跳如雷地反对。 “妈妈,我不想在这儿,你带我出去玩。” 其实珍珠真的很少很少叫我妈妈。 我感受到她强烈的不安全感,我猜我们说的话,她可能听懂了七七八八。 “我给你点个好吃的,好不好?” 服务员很快给她端过来一块蛋糕,她自己吃着,勉强算稳住了。 “我跟珍珠不能分开。你要把珍珠带走,连我一起带走。”我笑嘻嘻的,内心早已稀烂。 “为什么你跟珍珠不能分开?”王晓说:“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至少要对她负责。” “你不是想跟我复婚吗?我说了,没问题啊。” 王晓往后靠,把他的手臂大大张开,搭着隔壁的空椅子:“我跟女朋友不分手你也愿意?” “我愿意,”我可以说一点自尊都不要了。 “她倒是可能不愿意。” “那你跟我扯什么(马赛克)复婚?!”我实在绷不住了,尖叫起来。 “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我炸了,王晓也跟着炸了,就像两个紧挨着的地雷。 “程雪,法律是什么样的你心里很清楚,不要让我闹到法庭上。” 我深呼吸。 再深呼吸。 “你必须要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不然我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就把孩子给你们。” “真正的原因就是,我是孩子的父亲,我再婚之后的妻子是她的母亲。你也是够可以的,就让孩子这么大喇喇叫你妈妈。” 我明白了。 袁佳查出来了孩子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商量通的,可眼下的决定是,两个人婚后一起抚养珍珠。 “你好好想想,你一个码字的,能挣多少钱?我们能给珍珠好得多的条件。我们可以送她去国际学校,送她去留学,送她接受国际一流的教育。你能吗?” “你能,你他妈给孩子买一个一块钱的假蝈蝈?!” 我的尖叫声引来众人侧目。 “妈妈......”我听到珍珠哽咽的叫声。 扭头一看,她含着蛋糕勺子,早已哭得直颤抖。 可能我上一嗓子尖叫她已经吓哭了,我居然没有察觉。 “珍珠不哭。”我说。我的声音是多么声音和凶狠,我实在感受不到了。 我把她从婴儿座椅里抱出来,紧紧抱在怀里。我如此用力,可能孩子已经被我勒疼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哆哆嗦嗦地依偎在我怀里。 我在路边招车,上车之后,不知道去哪好。 我的家,以前也是王晓的家。他可以在我家门口堵我一次,就可以在我家门口堵我一万次。 我走投无路,打了吴律师的电话。 这天晚上吴律师下班的时候,提了老大的两包东西。 奶粉,拉拉裤,零食,桶装水,鸡蛋,各种蔬菜,各种玩具。 他的家很小,是一个大开间。但是很整洁。床边放着一大堆健身器材,如果是平时,珍珠一定抱着瑜伽球不放手。 我可能也会想着吴律师趴在瑜伽球上的样子只想笑。 但是今天,我们打过电话,拿了备用钥匙进了门,两个人就瘫软在地摊上。 “妈妈。”珍珠的声音软软的。 “对不起珍珠,是我太凶了。” “那个叔叔是坏人。”珍珠说。 我的眼泪掉下来。 我如果保不住珍珠呢?我根本明明就是保不住珍珠的。我现在躲在这儿,下一步怎么办?有朝一日,这一天可能很快很快了。我猜王晓的计划中,可能就是今天。如果有这样一天,珍珠被他领走,他就是她朝夕相处的爸爸。他的妻子就是她真正的法律承认的妈妈。她觉得那个男人是个坏人,她还怎么快乐地生活? 她还怎么高高兴兴去上国际学校,去留学,去接受国际一流的教育,怎么成为一个健康幸福的富二代少女? “那个叔叔不是坏人。不对,珍珠,那个不是叔叔,是你爸爸。”我哽咽着说,“你的爸爸很爱你,像我一样。” 放屁。 我心想。但是我自以为没有表现出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珍珠问。 跟刚才的语气完全不同。她这句话说得很生硬。 “我永远都想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说,“除非你长大了,想自己出去闯了。”我一边笑一边流泪。“但是有些事不是我想或者你想就可以的。” 珍珠在我怀里趴下来,把她的小脸蛋贴在我的手心上。 “我只要喜欢,就可以跟桃桃哥哥或者吴叔叔结婚,是不是?” ......如果你在那一家生活,就不一定了。我没说话。 “妈妈,我不走的。你别哭。”她说。 我又抱着孩子哭成了狗。 第三十七章 托梦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杨姐的电话:“你在哪呢?”她尖声叫唤。 “我在吴律师家呢。”我说。 “你怎么哭了?!”她没问我为什么在吴律师家,“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谁啊?”我带着哭腔装傻。 “你瞒着我们干嘛?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刚才桃桃说了,看见珍珠她亲爹了!” “啊。是。”我没得反驳。 “他要干嘛?是不是找死来了?!” “他说想把珍珠领回去。” 我据实以告。 两家人刚分手,又马上在吴律师家里聚齐。吴律师提着两大兜子儿童用品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家里高朋满座。 我真的累极了。整个下午都抱着珍珠,手都麻了,也不想撒手,只能坐在吴律师的床边上,把脑袋歪在床上。 “千万别冲动,要是对他动了粗,咱们就更不占理了。”吴律师看着珍珠泪眼汪汪,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不知道是在劝杨姐还是在劝他自己。 “我就不信了,孩子养了这么大,他说带走就带走?!这不是人贩子吗?!” “我要是不给,我才是人贩子呢。”我有气无力。 “这事要是上法庭,怎么说?”桃桃他爸看着吴律师。 “没什么可说的。”吴律师继续咬牙切齿:“孩子的父亲是正当监护人。”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杨姐连吼三嗓子。 一直在抽噎的珍珠居然被她逗笑了。 “哎呦,我的小心肝。”杨姐摸一摸她的脑袋顶。 “你就先躲在吴律师这儿,”杨姐跟我说,“我就不信他还敢来抢人。” “长期躲在这儿不是办法,”吴律师说,“这样法庭可能会判程雪诱拐未成年人。” “我再去跟王晓谈谈。”我抹一抹头发坐直了身子。 “你跟那王八蛋谈什么谈?!”他们都不同意。 “都怪我,”我眼泪又流出来,“当初嚷嚷什么要离婚。” “离婚有什么不对?”杨姐说,“你们要是在我们街道,我上门劝你们离婚。” “谈吧,我跟你一起。”吴律师说。“你跟他约好时间,我陪你一起去。” 铁巴掌扣在我的肩头,让我感到莫名安心。 这天晚上,我和珍珠睡在吴律师的床上,他自己睡在地毯上。 “别哭了。”一片黑暗中,他说。 “他们只要铁了心要,我就铁了心得送回去,对吧?” 黑暗中是绝望的死寂。 吴律师无言以对。 “我说不定还会有我自己的孩子,”我把鼻涕吸起来,说:“珍珠呢,她这么可爱,谁都会对她好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古代有两个妇女抢孩子,县官让她就在堂上抢,谁抢赢了算谁的。可是县官心里清楚,抢不赢的才是亲妈。 亲妈怕孩子疼。 “你怕不怕孩子难过?”我盯着吴律师的天花板,问邢安安。 “我怕。我怕孩子伤心,恨不得她没有跟我过过日子。我恨不得她一出生就被爷爷奶奶养大,从来也没见过我,从来也不认识我。我后悔当初离婚的时候没把孩子还给他们。当时她才六个月,还什么也不记得。我宁可放弃所有这些回忆,所有我教她说话、扶她走路、带她玩水的回忆,也不愿意让她难过。” 可能是出行的疲惫击垮了我,我困得无法支持,很快堕入梦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梦见邢安安。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我胸口。 “你能不能别坐那儿,我浑身动不了。” 她还是坐在那儿。 “你想说什么,说吧。”我特别平静。 “对不起。”邢安安的声音虽然娇嫩,但是阴森恐怖。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对不起。”她又说。 “你把孩子丢下走了,后悔吗?”我问她。 “对不起。”她像个复读机鬼。 “你也想让孩子在我这儿吧?你心里清楚,我是真心疼她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 “我很想跟你好好聊一次。你要是别走多好,咱们俩坐下来面对面聊一次不好么?如果你是抱着孩子找上门来示威,咱们就认识了,这样不好么?” 我身上端坐的邢安安突然缓缓上升,我感到手脚发麻,仿佛有了直觉。 我在梦中大叫一声,脚趾终于能动了。 我在黑暗中醒来,四顾之下,珍珠没有醒,吴律师也没有醒。我应该并没有真的叫出声。 可是我还是困得要死,原姿势不动,立刻坠入千斤重的梦中。 还是她。这回倒是挺好看的。 我梦见我和邢安安坐在她自杀身亡的那个酒吧里,可梦中一个人也没有。窗外既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一片浓浓的灰色的雾。 “你想让我梦见啥就能梦见啥?” 邢安安摇摇头。 她长得很优美,脖子纤长,可是温柔的脸孔上还是看得出父亲的影子。 “所以我有时候梦见你老吓人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吧?” 她点点头。 “你这是,不能说话?” 她点点头。 “你看看你,死什么死,话都说不了了。” 她微笑着看着我。 “不后悔?” 她笑着摇头。 “珍珠我保不住了,他要带走了。”我说。 她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 “你也没办法吧?” 邢安安朝我微笑,眼睛亮晶晶的。 “你...你有办法?!”我抬起屁股:“你是想把王晓吓死?” 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所以你今天托梦,只是想见见我?” 她笑着摇头。 “那你......”话又说不了,托梦干毛线,我一个光听了三遍对不起。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定定地看着我。 “你只能说一句话?”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很高兴。我紧盯着她的嘴唇,她朱唇微启,紧紧盯住我。刚刚开口。 我醒了。 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在我的抽屉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 第三十八章 没什么用 后半夜,我睡了一个一点梦也没做的好觉。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我赶紧摸旁边,没有珍珠。 这个王八羔子居然能从吴律师的床上把珍珠偷走?! 我一下就急了,正要嚷嚷,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珍珠的笑声。 吴律师正和珍珠在厨房里鼓捣什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开着抽油烟机我听不清。我又躺会床上,努力想回想起昨晚到底梦见了什么。 可是我怎么记不清了。 只有一张女人的脸,模模糊糊,可我知道在梦里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她对我说,什么什么东西在抽屉里。谁的抽屉?什么东西?在哪? 有什么用? 我把眼睛使劲闭了一会儿,又睁开,把手机摸出来看。 有几个王晓的未接来电,还有邢大爷的微信。 “王晓来过家里,我说你去朋友家暂住。有机会面谈。” 还有一些杨姐聊完了还气不过的义愤填膺的微信。暂且不提。 我看到了袁佳发来的信息。 “今天有空吗?” 我没带吴律师一起,自己跑去跟袁佳见面。 我太想知道了,她到底想干嘛,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临走我把珍珠抱起来狠狠亲了一口,告诉她:“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妈妈怎么了,理直气壮怎么了?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十一点半,约在咖啡厅。吴律师请了一上午假,把珍珠送回家,交给邢大爷。 我没有什么衣服,也没什么化妆品,还是素面朝天,袁佳来了。 我差点没认出来。 这个女人妆容精致,身穿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套裙。头发整理得相当妥帖。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并不是一个抢孩子的对手的气场,而是一个大公司大部门的大领导,不可一世,说一不二,开会的时候想骂谁就骂谁,的那种气场。 虽然如此,她还是对我微笑。 开战,笑着开战。 我原来上班的时候,公司最大的leader也是一个女性,四十多岁,干了多年管理,自带一身狠劲儿。但是她对谁笑一笑,谁的腿就软一软。领导关怀是多么可怕,就像童年得到严厉的父母一瞬间温柔,就像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学生获得了老师的一次表扬。这些阴影深深地根种在我们这一代怂人的心中,每每有机会便开出怂逼之花。 我定了定神,告诉自己,又不是我的领导,害怕个屁。 “王晓说,你把孩子藏起来了。”她笑得特别温和。 “孩子在她姥爷那儿。这个孩子比我亲生的还亲。”我也很平静,只是陈述事实。“我自己生不出孩子,你知道的。说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让她离开我。” “我能理解你。”袁佳笑着说。“可以说,我比别人更理解你。” 不过是场面话,我心想。 “我和王晓确认关系到现在,一年多了。从来没有避孕过。”她说。 这么恶心的事儿告诉我干嘛?等等...... “你意思是......”我心彻底凉了。 “一年前,我开始去医院检查。我根本就不排卵。卵巢萎缩了,什么功能都没有。打针吃药,受了多少罪,终于宣判死刑了。”她动情地说。不是什么公司的领导,只是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我想起吴律师说,王晓曾经撞树87次。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孩子是王晓的孩子?” “上次咱们见面之后,当天下午。”她说。 我靠。 “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想养着王晓跟别人生的孩子,不会觉得别扭吗?”我问她,问完就看见她笑得很讽刺。 也对,我他妈问谁呢。 “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我喜欢孩子,也受过很好的教育。这个孩子本来就不是你的,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放一万个心。她就是我亲生的女儿。” 我梦见过给孩子哺乳,你梦见过吗?我一夜一夜抱着她哄睡,你行吗?我还梦见过分娩呢,你知道有多疼吗? 当然我也不知道。在梦里真的不疼。 “王晓怕你在背后使坏。”袁佳把下巴抬起来,“他说孩子根本不认他是爸爸。我觉得他这么说不太公平,毕竟他从来也没有对孩子上心过。也没怎么见过面,对吧?” 这话说得公允,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要你天天跟孩子聊她爸爸,也不现实。不过以后孩子跟着我们,情况就不一样了。王晓会是个好爸爸。他如果不会,我教他。” 我看到她眼神里闪过不可名状的凌厉。 “你到底是看上他什么?” “我看上他什么?你挺聪明的,想不出来?”她问。 “我是挺聪明的,就这件事,死活想不通。” 袁佳把两个胳膊肘摆在桌子上,对我说:“听话,死心塌地,长得又帅。” 我目瞪口呆。 她又靠在椅子上,把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桌子上碾。 “我这辈子还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像狗一样带在身边,让往东不敢往西的男人。我长得又难看,”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当然得找个帅的,来衬托我,你说是不是?” “所以你已经看出这个人愚蠢自私情商又低?你也知道他无情无义毫无感情?” “我又不是傻子。”她笑着说。“说什么无情无义,你以为我有功夫有情有义?” “你还缺个孩子,是不是?”我觉得很讽刺。 “当然了。”她说,“我是独生女,我没孩子,以后家产怎么办?难道拱手让人?” 哈哈哈。所谓家里有皇位要继承,说得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我和王晓已经领了结婚证,昨天。”她一边说,一边把下巴越翘越高,“我们的住处都收拾妥了,给sandy也布置好了她的房间。育儿管家请好了,母语英语,以后会在家全天辅导她英语。孩子还不会英语吧?” 卧槽。珍珠才刚刚两岁,中文能说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么。还有,sandy是他妈谁啊? “当然,擅长中文和逻辑学的家教我也请了。” “你丈夫昨天来找我聊的时候,先说要跟我复婚。”我说。可是你俩不是刚领证吗。 “他这个人,小油嘴儿。”她说起王晓就像在说一个男宠。 “你们之前为什么还没领证就准备要孩子?”我问。 “我父亲不同意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父亲当然想我找个更好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婚姻。” “所以你想挺大肚子要挟?” 袁佳点点头,“可惜后来得知我是生不了孩子的人,我父亲倒是立刻就同意我和王晓在一起了。” 这位大人物,实在是灵活机智。 “我找你见面,是很清楚你对孩子有感情在。不过你自己也知道,这感情什么用也没有。你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努力了。以后还是朋友,以后你想嫁人,就联系我。” 第三十九章 眨眼睛 我请了这个富豪的女儿喝了咖啡,吃了茶点。穷苦人家的孩子,只能靠这个找回一点点自尊了么。 “你想什么时候把孩子接走?”我问她。 “尽快吧,”她笑着说。 然后我们分别。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如行尸走肉。 这算什么家庭? 一个自恋又控制狂的母亲,一个被母亲当成狗的父亲,哪怕身边常年跟着一万个会英语的家教又能怎样?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我有什么颜面再面对珍珠? “妈妈,我不走。你别哭。” 我一边走,一边掉眼泪。 “妈妈,我爱你。”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仿佛就在耳畔。我疾步回家,推开房门,家里没有珍珠。 家里没有珍珠,只有邢大爷一个人。 没有珍珠,没有奶粉罐,没有儿童餐椅,没有宝宝车,没有小被子,没有我摆在桌子上的珍珠的照片。没有桃粉色上面有小白花的爬爬垫。 就像从来都没有过珍珠一样。 我四处张望,难道是一场梦吗?难道这个孩子,只是邢安安拖给我的一场梦? 不是一场梦。 我慢慢跪下来,沙发下面还有珍珠的洋娃娃的一只小鞋子。 我把这只小鞋子紧紧贴在脸上。 哭不出来,眼泪在路上流干了,看到家里再也没有珍珠的样子,我的眼泪再也不会有了。 “对不起......”邢大爷费力地在我身边蹲下来。“他们人太多了。” “没事,”我说,“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 珍珠哭了吗?她现在在做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发了一场高烧。儿科大夫诊断不出我有什么毛病,嗓子没有发炎,哪里都看不出异常。我只是高烧了三天,然后起来喝了一碗粥。 然后,就这样生活着。 很奇怪的是,邢大爷没有走。 “我的房子不是出租着呢吗。”他说。 我也不希望他走。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我不会自杀的,”我说,“自杀之后好不容易拖个梦,话都只能说一句。”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的。”邢大爷说得底气不足。 我自杀干嘛?我现在才33岁,我还有一大把人生呢。我还可以淫乱无度,我还可以嫁人生子。我可以真真正正地当一回妈妈,怀孕,分娩,哺乳。 “还有男人能介绍给我吗?”我问娟儿爷。 “你怎么不跟我说?!”她尖叫。 “这是什么高兴的事吗,我干嘛要到处说?” 她用难以入耳的难听的脏话啊把王晓痛骂了一顿。 我听见圆圆在身边说,“妈妈你说啥呢?” 王晓只是上了贼船了。他的贪婪把他送进这段婚姻,他在其中简直可以说毫无尊严。可惜他的贪婪太过贪婪,无论多么低微,无论多么难熬,他都会把自己这条路走完。 奉送自己,也奉送自己一夜偷欢生下来的孩子。 娟儿爷跑到我家来,说陪我散散心。我说一起看个电影吧,我们俩一起看了《三块广告牌》。 这是几年以前,我想和王晓一起看的片子。只是因为评分不错。可是他有饭局没回来,我只能自己看,看了一半,看不下去。 这个故事,讲一个母亲,女儿被杀。她为了给女儿一个公道,租下了三块广告牌,质问警方,到底为什么不作为。 这一回我看完了。 身边的娟儿爷已经哭得快要死掉,她握着我的手,骨头疼。 可是我哭不出来。 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电影已经结束,我和孟晓娟坐在沙发上,她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 “雪,我给你找个心理医生好不好?你得说出来。” 她说。 不需要,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的专栏戛然而止。不但写不出来,我也无法再看。看一眼,就像看见我最怕的肉虫。 没有收入,我就出去应聘,找了一个广告公司文案的工作。 之前的工作资历不错,后来的专栏成绩也不俗,工作倒不太难找,收入也不算低。 重新穿上职业装,进入职场,我就像到了一个全新的次元。 我每天还是很开心。新的同事都不错,直属领导还是一个帅哥。不是王晓那种,他长得特别清新。白天上班,下午下班,回到家,邢大爷已经给我做好晚饭。我们俩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有时候对酌两瓶冰啤,实在逍遥自在。 我入职之后的第三个月,工作很忙,加班到八点,下楼看到吴律师站在楼下等我。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倒是挺高兴的。 “姐...”他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珍珠很好。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盯着,他们的新居不算太豪华,至少吴律师还进得去。 “天儿好她就带珍珠下楼,在小区里玩。他们小区有一个特大的儿童乐园,滑梯秋千什么都有,还有游泳池呢。咱们小珍珠都学会游泳了,穿着一个小泳衣,可好看了。” 我本想面无表情地听这一切,可我笑了。 珍珠穿着小泳衣,一定很可爱。 “王八蛋也经常陪着孩子一起玩。”他说,“王八蛋跟孩子玩得不错。但是你知道吗,我听见了,珍珠喊他,还是喊叔叔。” “她呢?”我问袁佳。 “阿姨。”他说。 “有时候不是他俩带着,是另外一个女的。不说中国话。” “那肯定是她们家的管家。”母语是英语,所以不说中国话。 “不过一直有人看着,我跟孩子说不上话。” “嗯,这也是认真负责。” “但是,珍珠看见我过。”吴律师放低声音,他说:“珍珠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她就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又笑了。 珍珠小脑袋在想什么? 第四十章 搬走 吴律师跟我一起撸串,两个人都喝多了。这么高大的一个人,走不了直线,可真吓人。我特别怕他倒在我身上,把我压成姜饼人。 “姐,我想你们。” 想我们?我们可只剩下我了。 “咱们能经常见见面吗?”他说。 “随时。” 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跟桃桃家联系。桃桃他们家也没有跟我联系。可是跟吴律师见完面之后,我很想他们。 “我的妹子,”杨姐接到我的电话就痛哭起来,“我可算等到你的电话了!” 她又把王晓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我去他们家看桃桃,给桃桃带了一套玩具。 “你知道吗?”杨姐跟我说,“他们居然找我们,说想把桃桃接过去跟珍珠玩。” “啊?”我稍微一想就知道,肯定是珍珠自己拼命要求的。 “去了吗?” “去了,凭什么不去啊?” 桃桃说:“妹妹挺好的,阿姨,你别伤心。他们都怕她,她一哭他们全都举手投降。” “珍珠还有这么大本事?”我听得很高兴。 “以后我还去,有什么我都回来告诉你。” “好孩子。”我摸摸他的头。 “珍珠让我跟你说,”他小声说:“你等着她,她很快就回来。” 小伙子笑容满面,仿佛取得了极大的胜利。 我经常梦见珍珠。 不是什么奇怪的灵异的梦,只是想念她。我从来都不敢说,只怕说出口,自己就会崩溃。可是我想念她,在梦里,一点也骗不了自己。 我在梦里跟她一起玩,给她讲故事,给她梳小辫。 珍珠的头发特别软,特别软,每次扎好小辫子,两根细细的软软的。 我咯吱她,逗她笑。 “妈妈,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没关系,我的孩子。你每个夜晚都和我在一起。 工作到第六个月,我的直属领导离职了。离职之后他说请我吃饭,我们俩吃饭的时候,他向我表白。 我特别吃惊,这可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 “你别是脑袋被门挤了。”我含着一块小炒鸡杂里的蒜说。 “你什么都挺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挺自卑的。”他说。 “我有什么好自信的?”我反问。 “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只看外表?” “......”这话说得,好像是在骂我。 “我是认真的。”他看起来确实是认真的。 能有什么目的? 我又不是袁佳,我们家又没什么皇位要继承。 我对他当然有好感,毕竟是钻石王老五。无论怎么看,我也不吃亏。 “我离过婚。”我说。 “是吗?”他挑眉。 “怎么样?”我很豪迈,“放弃了吧?” “因为你离过一次婚,我就要放弃?”他说。 “你没离过婚吧?那你凭什么追我?” 他哈哈哈乐,“那你等着我,我也离一次去。” 我给他讲了我的一生,很简洁。讲到珍珠,更快,一笔带过。 前夫和情人生的女儿,我养了两年。前夫再婚,就接回去了。 “你很爱那个孩子吧?”他问我。 “很爱。”我点头。 “怪不得呢。” “什么怪不得?” “你天天在办公室里傻乐,但是我觉得你特别忧伤。” 我跟他开始谈恋爱,他的名字叫张飞跃。我们员工私下都喊他“跃娘娘”,谈恋爱之后,我也喊他跃娘娘。 “凭什么喊我娘娘?我他妈哪儿娘了?” “你跟董总特别有cp感。”我有话就说。 “你们是不是疯了。”跃娘娘很生气。 不过没生气那么几次,他就习惯了。 “喂,我是娘娘,我到楼下了。” 我和娘娘每周约会三次,我们一起吃饭喝酒看电影,然后去他的公寓一起睡觉。 “特别好。”我对娟儿爷说。 “我的天呐,老天开眼。”娟儿爷就像烂在家里的女儿嫁出去了一样。 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看上我,不过跟他在一起久了,我渐渐觉得,我自己没有那么糟糕。 我还挺好的,好到,钻石王老五能在那么多女同事里看上我,好到有一个那么好的小孩子,愿意叫我妈妈。 “妈妈,我爱你。” 在我的梦里,我的珍珠这样说。 我醒来,往旁边一摸。 梦里我正搂着珍珠睡觉,醒来我摸到的是娘娘精致的小腹。 “你瞎摸什么?”娘娘睡得迷迷糊糊,把我抱在怀里。 “我想我的孩子。” 我哭起来。 好奇怪,珍珠被他们接回去半年了,我第一次掉眼泪。 眼泪一掉,掉了一筐。肚子里的眼泪流干净了。 我一边哭,娘娘一边跟我做爱。 第二天早晨他醒了,问我:“怀上没有?” 怀你大爷。我骂。 如果我怀孕了,给小孩取什么名字? “之前我的小孩子叫珍珠。”我一边煎鸡蛋一边对他说,“以后再生一个,就叫碧玺。” “你能不能好好的取个名字。”娘娘皱着眉头在旁边烤面包。 邢大爷说他要搬走了。 “你和男朋友要好好的,别让我一个老头子碍眼。”邢大爷说,他眼圈红红的,“正好租客不住了,我就搬回去吧。” “能不搬回去吗?”我真的不想让他走。 第四十一章 幼稚 我拉着他的手说:“你就像我爸爸,这么长时间,我就把你当成我爸爸。” “我永远都是你大爷。”邢大爷说。 “你要是搬走了,我又没有爸爸了。” “你好好的。”他拍拍我的手。 我和娘娘一起帮邢大爷搬家。他的房子两室一厅,锁起来一个房间,放的是搬不走的各种杂物。 小家不大,有一扇黄色木框子的老窗户,但是干干净净。这里就是邢安安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想。 “安安的妈妈,就是在这儿自杀的。”邢大爷指着阳台。 晕。 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她了。隐隐觉得,她好像是拼了最后一点力气,给我拖了一个梦。 “你是不是投胎了?”我抚摸着邢安安的床,在心里问她,“好好的投胎吧,下辈子当一个高高兴兴的人。” “在我的抽屉里。” 这个声音回响在我脑海。 “大爷,邢安安有没有过一个书桌?”我问他。 “有啊,我给搬到客厅里了,让人家用。” 我去客厅里找到那个老旧款式的书桌,有五个抽屉,每一个我都看了,干干净净。 “原来里面放的什么?”我问。 “都是安安的东西,我都收起来了。”邢大爷说。 “我能看看吗?”邢大爷看着我,娘娘也看着我。 “不方便就算了,”我挠挠头,“我之前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安安让我看她的抽屉。” 邢大爷从小屋里找出来三箱子东西,一箱子衣服,放在一边。 “捐了吧回头。”邢大爷自言自语。 一箱子各种个人物品,化妆品,小摆件。 一箱子书和本子,还有笔记本电脑。 “难道是在说电脑?”邢大爷说我可以看,我就打开她的电脑看。 很多很多照片,还有电影,还有文档,没什么了不起。 所有的文档,都是她之前写的文章和小说。我想起王晓说过,她很想像我一样,当一个写文字为生的人。“我可以带回去看吗?我想看看她写的文章。” “好啊,你给她指点指点。”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 就好像,我指点指点,她以后还能写得更好一样。 没关系,安安已经投胎了,这回一定能当上厉害的作家。 我把邢安安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我的包里,心想,也许她说想让我看的东西就是这些文稿。 可是我还是翻了翻她的其他东西。 书,书,书。本子,本子,本子。 “我知道了。”邢大爷突然说,她想让你看的是这个。 他转过身,从小房间的衣柜里,各种杂物之间抽出一个本儿来。 “这是安安的日记本,本来是放在她中间那个抽屉里的。” “不可能吧?”我心想,“我不能看她的日记本吧?” “你看吧,我是绝对不能看的。”邢大爷笑着说,笑容之中满是落寞。 我打开日记本,第一页写着:“安安的日记” 再翻一页,是一首小诗。 如果能乘着云飞走 我想去哪里 我想去世界的西边,比西藏更西边,比欧洲更西边 我想去看看你 再看你一眼 我就可以 真的走了。 这难道是写给王晓的? 这王八蛋到底哪里值得如此? 我又翻了一页,便是真正的日记。 大致看上去,都是少女心事。 恋爱,吃醋,寂寞,朋友勾心斗角。 我快速地翻完,觉得这不是她想给我看的东西。 但是,有什么东西闪过。我又翻一遍,在最后一个找到我刚才看到的一句话。 “如果我死了,请把这本日记交给程雪。” 这天晚上,我和娘娘住在我们家里。 我和前夫共同生活过的家,我和邢大爷共同生活过的家。 我和前夫共同生活过的家。 “他们那天,把孩子抢走,把孩子的东西也都带走了。” “还能这么无耻?”娘娘也很生气。 “我觉得,我给珍珠挑半天挑的那些玩具,用具,小爬爬垫,他们肯定转眼就扔了。有钱人不稀罕。” “他们可能是想让你把孩子忘了。” “全天下的妈妈,谁能把自己的孩子忘了?”我笑着说,说完我突然想起桃桃的妈妈。 我是说,桃桃的亲妈。 她是怎么做到的?一走了之,结婚生子,假装没有过桃桃这样的儿子。 她知不知道她儿子现在已经这么帅了,以后想当机甲战士? 她知不知道她儿子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妈妈,这么好的妈妈,可是夜里还是会想她? “别难过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提。” “你啥时候提了,是我提的。”我擤了一把鼻涕。 我跟娘娘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不注意形象。毕竟他曾经是我的直属领导,就坐在我身后的办公室里,我上班时间剔牙抠脚,他都能看得到。 “我来做饭,你,跟那个,单独待会儿。”娘娘说。 他说的是邢安安的日记本。 可是邢安安这本日记,阴气太重,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我被娘娘抱到床上,他在我身边鼾声大作。 什么帅哥,还不是打呼噜像打雷。 我慈祥地想。 我就着夜灯,看邢安安的日记。 前半部分,写的都是王晓。她和王晓相识,她迷上王晓。她每天绞尽脑汁,想把王晓搞到手。 她把王晓搞到手了,她写着王晓的温柔,王晓的甜言蜜语。这些话我也听过,不过只听了一两个月。 邢安安也只听了一两个月。她再也听不到了,她开始不开心了。 特别特别不开心,借酒浇愁。 终于有一天,她写着,她开始跟踪我。 我当时其实都不怎么出家门,出家门只是买菜。 我又不是阔太太,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逛街购物,我可是正经八百的专栏作者。 我买菜当然不打扮了,邢安安在日记里把我骂得体无完肤。 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我哪里比不上她?” 邢安安在日记里详尽地描写我的外表。 “她哪天出门,能把头发好好梳梳?!” 她的笔迹很好看,我读得笑起来。“干你屁事,”我心想。 “我如果敢这样出门多好啊。”在日记的结尾,她说。 “你知道吗,你丈夫不是什么好男人。”邢安安在日记里对我说,“他一点都不爱你,也不珍惜你。他也不珍惜我。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跟这种人一起生活。” 那你是怎么回事?我无声地问她。 她写了好多好多的我,慢慢的,日记很奇怪地变成了写给我的话。 “程雪,我今天在酒吧认识了一个男人。就是你楼下的酒吧。我给你丈夫戴了个绿帽子,给你解解恨,你觉得怎么样?” 真够幼稚的。 第四十二章 结果出来了 没完,她又找了一个炮*友,又找了一个炮*友,又找了一个炮*友。 她度过了非常迷乱的一段时光。 “今天测出来,是两条杠。我马上就告诉王晓,他当然以为是他的孩子。” 邢安安在日记里写道。 我腾地坐起来,打电话给吴律师:“交给你一个特别特别特别特别难的任务。” “怎么姐,你做噩梦了?” 吴律师睡眼惺忪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可爱。 “我需要一根王晓的头发,还有一根珍珠的头发。” “......”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律师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把邢安安日记的事给他讲了,他说,我现在马上就去! “现在...不合适吧...” “...那我明天一早就去!” 我挂上电话,喘着粗气。 “怎...怎么了?”娘娘揉着眼睛问我。 “我能把孩子接回来了。”我站在凌晨的微光之中,半裸的身体无比伟岸。 事实证明我这话说得太冲动了。 因为吴律师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第一天我在办公室心神不宁,第二天我也心神不宁。该交的方案怎么也写不出来。 第三天吴律师告诉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我一往儿童乐园方向溜达,管家就带着珍珠赶紧跑。” 长得不合适啊,吴律师。 我把这个情况跟桃桃爸妈商量,他们马上提出可以让桃桃去试试。 “这个,不合适吧?把小孩子牵扯进来。” “妹子,吴老弟打入敌人内部打不进去,只有桃桃能打进去。咱们可是有童子军。”杨姐看起来很像红军战士。 “阿姨,我没问题,你相信我。”桃桃兴奋极了。 可是他们把桃桃送过去,站在楼下按铃号称桃桃想妹妹了要来玩,敌方门都不开,声称珍珠今天去上课了。 “有病啊,两岁多上什么课啊?” “早教课呗。”刘先生垂头丧气,“都是一两岁的小孩儿来上课。” 无论如何,情况进行得很不顺利,我们全部大人都在深呼吸。 “阿姨你别着急,总会有机会的。你自己首先要冷静。”桃桃居然比所有人都冷静。 说得是,我到底在急什么?他们把珍珠领走已经八个月了。不急于这两天。 又是好几天过去,他们终于打电话请桃桃过去玩。 “别让他们发现你神情异常。”我们嘱咐他。 “放心吧!” 桃桃满载而归,带回来一大堆湿哒哒的脏头发。 ...... “这都是谁的头发?” “不知道,全是从下水道抠出来的。” 呕...... 再怎么有钱的人家,下水道也是脏得可以。 我们开始觉得,要精确的获得王晓和珍珠的dna样本,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来说,还是太难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阿姨!” “让我们想想,你很棒了。” 很快,桃桃就有了第二次机会。这次他更棒,带回来了一大堆烟头。 “天呐你怎么做到的?”我把他怒亲了十几口。 “我说,下楼的时候帮他们把垃圾带下楼。”桃桃小眼儿倍儿亮,他只有7岁就体会到了做一名童子特工的快感。 “太聪明了!!”刘先生可能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能这么聪明,他说:“爸爸奖励你一整个儿巧克力蛋糕!” “我不要,吃巧克力蛋糕会变胖。”桃桃绷着脸说。 杨姐笑倒,把她丈夫大肆嘲笑一番。 我把珍珠的头发和烟头全部交给吴律师,请他去做亲子鉴定。 结果加急之后也要一周才能出来,这一周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恐惧的一周。 “算了吧,不然。”我对吴律师说,“我第一眼看见珍珠就觉得她跟王晓长得一样。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女儿?说不定邢安安搞了那么多事,最后生的还是王晓的孩子。” “我怎么不觉得我们珍珠长得像那个王八蛋?”吴律师嗤之以鼻。 吴律师有粉丝滤镜,我心想。这一周,我共拉肚子21次,都是吓得。 我每个夜晚都被噩梦纠缠,反反复复梦见的都是亲子鉴定结果。 “确认王晓与王安程为父女关系。” “确认王晓与王安程为父女关系。” “确认王晓与王安程为父女关系。” “确认王晓与王安程为父女关系。” 我甚至梦见,珍珠是王晓生的。王晓躺在产床上,把两岁多的珍珠生出来。珍珠一生出来就叫:“爸爸!”然后粘着王晓的屁股走,就像刚出生的小鸡。 她看着我,躲在王晓身后问我:“你是谁?” 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娘娘已经习惯了。 他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起来站在厨房里给我热杯牛奶,然后倒头再继续睡。 热牛奶救不了我的命。 我惊醒之后常常难以入睡。 一切都还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一旦亲子鉴定结果珍珠就是王晓的孩子,一切打回原形,我是一定会受不了的。 我想着邢安安在酒吧的卫生间里把自己的手腕割得支离破碎的样子,想象那是我,感到一阵爽快。 “多大点事儿啊,”我对自己说,“至于吗。” 强迫自己把脑袋放在枕头上,我想起了珍珠跟我吵架。 她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洗头。我每周给她洗三次头,每次都费劲到极点。 “不能!”她站在浴缸里对我大吼,“我很快就给你洗完,绝对不会弄到你眼睛里。”我举着海绵浴花赌咒发誓。 “不能!!!”珍珠尖叫。 “今天洗完了明天就不需要洗了。”我讲道理。 “不能!!!!!!” “不洗头就不漂亮了,你的头发都打绺臭臭,出门要被小朋友笑话。” “不要见小朋友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珍珠嚎啕大哭。 我只好放下海绵浴花,把她抱在怀里哄。 珍珠有什么好?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任性的,不讲理的小孩。 我悄悄抹掉一滴眼泪。 “洗头了,想吃棉花糖。”珍珠最后哭累了,总是在我的怀里软软地说。 星期五的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掐指一算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忍不住两腿发软。 正软得站不起来,吴律师发来微信。 “结果出来了。”他说。 ......欺负谁啊?快说啊! “不是他的孩子。” 第四十三章 鳕鱼 我和吴律师把袁佳和王晓一起约出来,还在咖啡馆。 我什么也不说,只把邢安安的日记复印版(还在重点句下面画了红线)还有亲子鉴定书摆在他们夫妻面前。 袁佳脸色骤变,王晓则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我反而觉得他有一丝爽快。 “你们是怎么得到样本的?”袁佳语气阴森。 “这跟鉴定结果无关。” “你们是不是教唆sandy在取样本?”袁佳声音越来越尖利:“怪不得她最近总要跟王晓睡。你们太无耻了,怎么能这样利用一个孩子?!” 我和吴律师虽然没有利用珍珠,但毕竟利用了桃桃。听到这样的指责,到底有点脸蛋发烫。不过当然不能被看出来。这个质问与眼下的结论无关,我们都狐假虎威,高高扬起下巴,只作胜利的姿态。 “闹上法庭没有意义,你们不如把孩子好好地送回来。” “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两个人拿自己的dna样本去鉴定,也能得到这一份鉴定书。” “你可以随便去化验,不管化验多少次都是这个结果。”我特别自信。但话音一落,我就看到身边的吴律师抖了一下。 “别费劲了。”王晓沉声说。 “你说什么?!”袁佳尖叫,“你再给我说一遍?!” 王晓的姿态放松得好像在度假,他把上肢大大地神展开,说:“我早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 “你在放什么屁!!!” “珍珠的生母怀孕那段时间,我就没有碰过她。”王晓戏谑地盯着袁佳,“你说,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可能性只有百分之0。”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是你自己跑到公安机关去查的。”王晓笑着说。 袁佳突然崩溃。她狠狠抽了王晓一嘴巴,力道之大我们仿佛看到一位训练有素的拳击运动员。 王晓从座椅上应声滚落,站起来的时候嘴角含着血丝,可他笑容不变:“你不是说不能打我的脸吗?” 我和吴律师都被吓得把小手夹在膝盖之间,瞪眼看着这一出闹剧。 袁佳已经绝尘而去,王晓带着半个被打红的脸蛋坐下来,用下巴指了指吴律师,说:“你当年分了我一半的家产走,这回我也能分一半家产吧?” 什么鬼?! “按...按道理说是这么回事,但是我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那就给我找一个有本事的律师来,分到的钱给分红。”王晓点起一支烟。 我觉得此人已经精神错乱了。他到底经受了什么? “看来挨打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吴律师不留情面地说。 “怎么?”王晓的一绺头发又垂下来:“这算家暴吗?能多分钱吗?”他邪魅狂狷地说着精神错乱的话。 不过现在可不是听这个神经病讨钱的时候。 我们和邢大爷一起赶到袁佳家的时候,是管家开的门。 管家显然是吓坏了,她刚刚打开房门,就被袁佳一脚踢飞。 “谁他妈让你开的门?!”袁佳使出中国国骂。 管家听不懂中文,倒在地上一脸懵逼。 “你们等着,这事儿没完。” “珍珠!”我懒得理她,大喊。 “妈妈!妈妈!!”珍珠在里头叫唤,还伴随着砸门的声音。 居然把孩子锁起来了,我用英语问管家孩子在哪,她爬起来带着我去。 “你再敢往我家走一步,我告得你擦屁股纸都买不起!”袁佳嘶吼。可是吴律师站在她身后,用两根手指夹住她的手腕,她寸步难行。 “你再碰我一下,我告得你连擦屁股纸都买不起!!”她扭头又对着吴律师嘶吼。 管家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我看到珍珠站在里面。 她早晨已经被精心打扮过,袁佳还以为今天也会是寻常的一天。她穿着精致的小蓬蓬裙,头发扎成一个马尾,上面绑着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我的孩子,已经长这么高了。也瘦了。 我瞬间痛哭,珍珠却没有哭。 珍珠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一头扑进我怀里。 我被两岁八个月的宝宝扑倒在地上,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你长大了这么多,妈妈都快抱不动你了。”我摸着她的小头发。 “妈妈,你没长大。”她也摸着我的头发。 我亲她一口,告诉她:“妈妈想你,每天都梦见跟你一起玩。” 她也亲我一口:“我也想你,我每天也梦见和你一起玩。” 我把小孩紧紧塞进怀里。 “真好,我的宝宝没把我忘了。” 我领着珍珠出来的时候,袁佳正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吴叔叔!!”珍珠撒腿扑进吴律师怀里。我眼睁睁看着邢大爷把举起来的手放下了,一脸寂寞。可是紧接着珍珠又扑进他怀里,喊着“姥爷!” “哎!我的宝贝贝!”邢大爷把珍珠抱起来,脸上的皱褶都开成了花。 “发生了什么事,你是sandy的妈妈?”女管家悄悄问我。 “跟你没关系,闭嘴。”袁佳用英语咆哮。 “我们刚知道sandy跟王先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现在要把sandy接回去了。” “thankgod.” 女管家在胸口画十字。 “那么我也辞职了,”她对袁佳说:“您对我使用了暴力,我会就此提出起诉。” 她说完之后,把腰上的围裙接下来,还算优雅地摔在地上。 “byesandy,祝你幸福。” “拜拜克鲁兹太太!”珍珠居然也用流利的英语说,“iloveyou!” 我晕。原来这小孩跟谁都能说句我爱你。 不过我猜,在这个家里真心对她好的人可能只有这位管家太太了。 管家太太走了,我们也得走了。 邢大爷却抱着珍珠坐在袁佳身边,对珍珠说:“跟阿姨说声拜拜。” 珍珠虽然把身子缩在邢大爷怀里,但还是说了拜拜。 “阿姨拜拜。”她小声地说。 袁佳侧过眼睛看着珍珠。她的眼神非常复杂,充满了肉眼可见的恨,还有爱。 “你一声妈妈也不肯叫我?” “我有妈妈呀。”珍珠说。 “算了。”她用英语说,“让我再抱抱你。” 我胳膊都凉了,很怕她这个女疯子会伤害珍珠。 邢大爷也很犹疑,根本没撒手。 但是珍珠还是把身子探进了袁佳怀里。 袁佳抱着她,手势很温柔。 “以后阿姨就再也看不见你了,sandy宝贝。你是最喜欢吃我做的鳕鱼的,是不是?” “你可以来我妈妈家看我。”珍珠摸了摸她的头发。 袁佳哭了。她今天也化了妆,两行眼泪冲掉了她黑漆漆的眼线。 “真的?” “当然。”珍珠说。 第四十四章 幼儿园 这一天蓝天如碧,白白的云块懒洋洋地飘在天空中。我领着珍珠走在小区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我和珍珠从来没有分开过。 开车带她回到家,她说穿着的裙子很不舒服。我给她换上棉布小t恤,小短裤,拆掉大蝴蝶结,然后我才发现他们居然还给她头发烫了卷儿。 她站在那儿,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漂亮的(卷毛)小姑娘。 “妈妈我的垫垫哪去啦?”珍珠满地找。 “被坏人偷走啦。”我说。 “啊?太坏了!”珍珠说。 “你回家了,想要什么礼物?”我坐在地板上问她。 “我想要一只小猫。”珍珠说,她举起两只小手,“这么大,白色的。” “好。”我笑着说。 “妈妈,我好爱你啊。”她突然说。 关于在袁佳家的经历,珍珠叽叽喳喳对我说个不停。简单来说,还算愉快。 她话说得比走的时候更好更清楚,不过有些事还是说不清。 不过我是谁啊?我可是珍珠的妈妈呀。 她说不清的事,我都能猜对。 “爸爸对你好吗?”我问她。 “好。”珍珠这么说的时候,歪着头,翻着眼睛,好像在仔细想。 “爸爸叔叔好可怜的。”她说。 “哈?怎么可怜?” “阿姨超~~~~~~~~凶。”她说。 我们其乐融融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王晓。 这一个瞬间我很后悔让吴律师先回去。 “你干嘛,”王晓看到我要打人一样的神情,皱着眉头说:“你知不知道欠我多大人情?” “我什么时候欠你人情了?!” 王晓二话不说冲进房门,珍珠看到他倒是挺高兴。 “叔叔!”她叫。 “都什么时候了,你喊一声爸爸好不好?”王晓噘着嘴。 我第一次看到王晓噘着嘴。这是袁佳教他的? 王晓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我一看就闭上了眼睛。 亲子鉴定书,看起来已经有日子了。 “这是我把珍珠送来你这儿之前去做的。” 我举着亲子鉴定书,手直哆嗦。 他为什么帮我?为什么骗他老婆?我抬头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基本上明白了一切。 "日子过不下去了。疯婆子。"他恨恨地说。 到底有多惨?王晓居然受不了了。 我想起有那么一阵子,王晓总找我,没话找话,还说什么梦见我,想我。 “你是不是觉得还是我好?” “不对比不知道你温柔。”他说。“我经常想起咱们以前的日子,那个时候我很不满足,现在才觉得,真的很幸福。”他诚挚地看着我。“那天我问你的时候,是真的想跟你复婚。” “那不是幸福,”我握住他的手:“我也不是真温柔,我只是在让着你。”我也诚挚地对他说。“如果再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比袁佳更凶。” 王晓笑得释然:“无所谓了。我辞职了,你知道吗?” “辞职了?”他可是超宝贝他的工作的啊。 “我准备跟李小建一起创业。”他说了一个他发小的名字,“因为这事儿没跟她商量,她跟我大吵大闹了两个星期。真他妈有病。” 居然敢违逆女王,不吵才怪。据我推测,应该也不只是吵。 “不过我辞职的时候,就已经不想干了。在那儿干,现在出点业绩都是靠着她。我看着报表上那些数都觉得恶心。” 王晓一拍胸脯:“我也是我爸妈娇生惯养长大的,凭什么这么让她欺负?!” 噗。我憋了一会儿憋不住,终于哈哈哈哈地爆笑起来。 王晓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决定跟袁佳一撕到底,争取获得袁氏帝国半壁江山。 “这可是一场恶仗啊。”我赞叹。 “我背水一战。”王晓说。 他临走摸了摸珍珠的头。 “爸爸走了啊。” “拜拜。”珍珠头也没抬。 王晓也没回头,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有些人,面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可以头也不回地别离。有些人的孩子根本不是亲生的,却如珠似宝地疼爱。 这只不过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罢了。说不好谁对谁错。 这天晚上,我带着珍珠跟娘娘一起吃饭。 “这是妈妈的男朋友,”我介绍。 “嗨。”娘娘笑容疏离。 他好像并不喜欢小孩,跟吴律师不一样,我心想。 不过珍珠在我身边就很高兴。晚饭吃必胜客,她吃了好多。 “那边的阿姨不让我吃很多。”珍珠说,“胖。” 晕。我心想,袁佳自己也不瘦啊。 吃到一半,桃桃爸妈带着桃桃来了,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哈哈哈哈,吵得所有人没法聊天。 吃完饭我抱着珍珠准备回家,娘娘拉拉我的裙子说:“你是不是再也不能跟我独处了?” 哎?对耶。 我以前从来没有把珍珠丢下在外面过过夜。 “好像是,”我诚恳地说。 “没关系,咱们可以白天胡搞。” “你能不能,”我打他一巴掌,“孩子还在呢。” 娘娘说,珍珠一回来,我整个人就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很可爱(?!)大大咧咧又满怀忧伤的小女孩(?!),我变成了一个妈妈。 我的眼睛不曾离开珍珠,我的双手随时随地准备着去抱她,去扶她,去抚摸她。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总结。 “什么,哪一点......” “看起来像个妈妈。”他说。 孩子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虽然寂寞,也流露出一种他一直没有看清的气质,令他着迷。这种气质,就是妈妈的气质。 他虽然说喜欢我这一点,可是不久之后就工作调动到他新任职公司的总部。我们见不到面,自然而然地分手。 他有时候会写邮件给我,我嘲笑他,这种方式也太古老了吧。 珍珠回来不久,我们就给她报名了附近的幼儿园。 虽然我很舍不得,但是她必须要健康地成长。 这个幼儿园没什么了不起,学费也不太贵。不过简简单单的平民幼儿园,还是配备了一个外教。这个外教是一个黑人,特别黑,黄昏时分只能看到牙的那种。 好多小朋友都怕他。有几个小朋友看到他就哭。 珍珠还没正式入园,我带着她去参加入园体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黑人外教正在认认真真地教课,旁边一两个小朋友哭得快背过气去,老师只能抱着哄。 黑人手足无措,神情也有点受伤。好像吴律师啊,我心想。 第四十五章 最终回 珍珠跑到正在哭的小朋友跟前,问他:“你为什么哭啊?” 小朋友不吱声,只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老师怀里。 “来了一个新的小朋友,”黑人外教强作欢颜。 “大家好,我是sandy。”珍珠老大方啊。 “哦,sandy英文说得很好!”黑人外教特别开心。他笑嘻嘻地呲出白牙,真白。但是吴律师的牙可不比他差,我自豪地想。 这一天只体验了两个小时,我全程都在。第二天体验半天,我也全程都在。 第三天,珍珠就要独自上幼儿园了。我把她送进去,就要走。 “妈妈,你去哪?”她又从幼儿园跑出来。 “妈妈要去上班啦。”我蹲下来对她说,“从此以后珍珠长大了,每天我的任务是上班,你的任务是上幼儿园。放学我就来接你。”我伸出小手指头,想跟她拉钩。 “我也跟你去上班。”她坚定地说,拉着我的小手指头就要走。 “不行珍珠,”我拉住她:“我们公司不收小朋友。” “为什么?”珍珠要哭了。 我看到她撇着嘴的样子,心都碎了。 “妈妈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幼儿园?”我不是在问珍珠,是在问我自己。 “不知道。”珍珠甩辫子。 “因为我希望你能跟小朋友在一起。能像我一样,有很多很多好朋友,能过得开开心心。” 说着说着我哭起来了,赶紧四下看看,别的家长倒是都急着送孩子,没人注意我。 “妈妈你别哭。”珍珠用软软的小手给我抹眼泪。 我再也不说“别叫我妈妈,叫我程程”这样的话,她就妈妈,妈妈,叫个没完。 我听她这么说,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我和别的妈妈不一样,我有心理阴影。 曾经有那么一天,我回到家,珍珠已经被人抱走了。 那一天是多么可怕啊,现在珍珠已经回来了,我还是会做噩梦。 珍珠不在的时候我反而做得都是好梦。 无数个夜晚,我在梦里和珍珠玩耍生活,最怕最怕的就是醒来。 醒来之后过那么一会儿,我才会想起来,珍珠不在。然后心如刀绞,然后深呼吸几次,慢慢地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不一样。我反而会梦见珍珠被抱走,梦见珍珠不在。个别那么几次还梦见袁佳把珍珠绑架了,刀子架在她的小脖子上。吓醒了,听到珍珠平稳的呼吸声,那一个瞬间多幸福啊。 “妈妈,别哭了,我下午放学,咱们又见面了。”珍珠很无奈,转而安慰我。 “好。”我觉得自己非常好笑。 可能很少有这样款式的家长,所以孩子反而特别的懂事。每天早晨我送她上幼儿园,她都怕我哭鼻子,默默我,赶紧进去。 放学我来接她,她就撒着欢儿扑向我。我们俩,每天都好像久别重逢。 问题是,孩子放学是下午四点,我每天都逃班。一开始公司领导体谅我,后来也体谅不了了。我就华丽丽地被劝退。 这一天,失业的我抱着一个小盒子在幼儿园门口等珍珠,她出来之后立马问我:“妈妈这是什么呀?” “你自己看看。”我把小盒子打开,然后珍珠开始尖叫。 幼儿园门口的家长们都捂住了耳朵。 好了,从此之后,我和珍珠有猫了。 邢大爷默默地又搬回来。他又把房子租了出去。我猜他还是离不开孩子,也离不开我。 我们养的猫叫泉泉,因为她有一只特别美丽的蓝眼睛。 另一只眼睛是黄色的。“这个眼睛是干净的泉,这只眼睛是脏泉。”珍珠宣布。 “不是脏泉,是温泉,”我纠正。 “温泉是什么?” “就是暖暖和和的,泡着特别舒服。” “泡着??”珍珠其实只见过喷泉,她理解不上去这玩意还能泡。 “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去泡温泉。”我承诺。 邢大爷对泉泉特别好,居然比我和珍珠都好。可能我和珍珠都是人类,他放不开,泉泉就不一样了。他经常一下午一下午地跟泉泉聊天,我在家写稿子,就偷听他说话。 “小坏猫,你抓我,嗯?我也抓你,怎么样?哟?咬我?我也咬你!嘿嘿,疼吧。”邢大爷呸呸地吐毛。 我偷偷笑得肚子直疼。 我把邢安安写的文章全都看了。平心而论,她真的写得很好。只不过文章主题都是哀哀戚戚,小女儿心事。这样的主题如今不时兴了,看得人少了。 有那么几篇,我看得出来她在学我,尽可能写得尖锐幽默。可是这是她的风格,反而不伦不类。 我把她所有文章都整理出来,发给了我认识的编辑。告诉她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这个朋友能不能直接跟我联系?”她说,“这种文章没爆点,出版没意义。不过基本功是好的,有前途。” 如果她能早点认识我该有多好?我叹着气想。我想起当初翻看邢安安遗物的时候,看到她读过好多好多书。 “这个朋友已经死了,自杀。”我说。 “对不起,”她可能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还是鼓起勇气对我说:“这样一来就有爆点了。” 邢安安的文集居然出版了。 出版了,卖的也不好,因为我不同意用她的身世来宣传。首印上市,就没了下文。我带着她的文集,领着珍珠,第一次跟着邢大爷去她的墓前。 我把文集放在她的骨灰盒小柜子前头,给她鞠了三个躬。 我们都很好,你安安心心的。我在心里对她说。 文集的名字是:《再看你一眼》。 《全文完》 番外一 袁佳 第一章 袁佳往家走的路上,其实很害怕。 她想起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无非是别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宠物,有的小孩养狗,还有的小孩养马。她爸爸从来不能忍受别人有的她没有,就买了一只兔子送给她。 她抱着兔子,显得很高兴,可其实她心里真的害怕。这么小,这么软,一颗心脏砰砰地跳,袁佳对这样的生物突然交到她手上感到惴惴不安。 “它会不会死?”她当时很害怕。 后来这只兔子还是死了。 幼年的兔子,很容易死掉,何况那还是一只娇贵的垂耳兔。 从那之后袁佳就变得害怕兔子。看到电视上的兔子,她都会避开实现。其实真正想做的是尖叫着逃走,她看到电视上的兔子,看到动物园里的兔子,即使跟她曾经养过的那只兔子长得一点也不一样,比她的兔子丑得多。可不知道怎么,一看到它们,她就想起她的兔子死掉的瞬间。 它眼睛都没有闭上,嘴巴也没有闭上。袁佳摸了摸它,它是硬硬的,冷的。她就像摸到了什么很烫的东西一样蓦然收回了手。 兔子死掉那一年,袁佳6岁。可是她已经是一个傲骨铮铮,懂事知礼,又特别爱面子的小女孩了。因此,活到如今,没有谁知道她怕兔子。 没有人知道她连毛绒兔耳朵和兔子图案的衣服都怕。 她站在家门口深呼吸好几回,然后装出一脸特别慈爱温柔的笑容来,打开房门,看到了身穿兔子图案裙子,正躺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孩。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小女孩哭得嗓子沙哑,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她还以为小女孩的声音都是软软的,很娇柔。可这个孩子,简直是破喉咙哑嗓子。 可这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妈妈。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孩子从地板上抱起来。 “躺在地上多凉啊,sandy宝贝!” 她没想到抱一个孩子是这么难的事,孩子猛地从她怀里翻下去,她拼命去接,膝盖磕在地上钻心地疼。 还好孩子没摔倒,她心想,这样摔下去一定会把脖子折断。 这又不是我的孩子,摔坏了可怎么办? 不对,这就是我的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 袁佳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抚养sandy的第一周,袁佳开始怀疑人生。 这辈子她很少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曾经她刚入职这个公司,还是市场部的一个小员工。因为她父亲的关系,没人敢用她。 她闲坐了好几个月,连方案也不需要她做。她终于忍无可忍,跑到领导办公室去闹。 “你是不是觉得工资太低了?”领导很为难,“我已经尽力了,你别着急,过完年自然会涨的。” “所有人都在跑全国路演,为什么只有我没事做?” “市场部总要有人在公司守着,这也是很重要的任务啊。”领导打哈哈。 “我要做南京场,做不好我就走。”她撂下狠话。 “南京是重头戏,你......”领导想说的是,你给做砸了,公司损失就太大了。可他想了想又说:“南京那个鬼地方,现在又潮又热,去了就是受罪。你要是特别想做,我就把东北三省都交给你。” 东北三省加起来预算也没有南京一个地方多,袁佳可不傻。 她也不说话,就坐在领导办公室里。 领导接了几个电话,可能还有其中几个是假电话,袁佳还是坐着不走。 领导可能下定了决心,心想,损失一大笔预算,反正也是算在袁老板头上。 于是袁佳拼了。她花了最少的预算,做了一场效果最好的路演。当地各大媒体都报道了,江苏省的销售额也有显著的提升。 她当然把家里的关系能用的都用了。她要证明的是,我家里的关系是给我撑腰的,而不是压着我的巨石。 领导无话可说,最重要的是,他悉知了此人正经八百做事的决心。自此之后,袁佳便拼命工作,步步高升。 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工作更重要了。 她所取得的工作成绩,都是她父亲在外头的谈资。 某某某的儿子在华尔街任职,某某某的女儿在德国某高校教书,这些人夸夸其谈,不比袁佳在是个人都听说过的大公司任职高管来的牛气。 更何况,在这个岗位上,她可谓是众星捧月。工作的每一天,她都变得更加自信。 从小就长得不好看的袁佳,终于可以不用看别人失望的眼色了。 她很聪明。长得不好看,便不在外表上与旁人斗艳。浓妆艳抹也是输,何苦招人笑柄。 她母亲也不好看。一群太太相聚,环肥燕瘦各自妖娆,唯有她的母亲,胖瘦不提,主要是身材不匀称。溜肩驼背,骨头歪曲,从腰开始出溜下去,腿细的像两只铅笔。 可袁佳和母亲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的资质好坏,也不能只看外表。至少三十多年过去了,袁佳仍是袁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母亲也仍是他不可撼动的正房嫡妻。 可惜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到了年纪必然谈及婚嫁。从22岁开始,袁佳就在相亲。最早相亲的都是一等一的富人子弟,无疾而终的原因不必说也知道。袁老爷子总算松口,普通的上层家庭也考虑起来,可惜哪怕是这些人的儿子也看不上袁佳这样一张灰暗的脸。 袁佳身边聚集的追求者并不少,可惜的是没钱不说,还老的老,丑的丑。袁佳心高气傲,经常暗自里骂,这些人从哪里吃了狗胆,竟敢开口。 三十岁了,终于等到了王晓。 袁佳对王晓不可说不心动。他姿态高贵,态度文雅,说得话也动人,可最重要的是,曾经袁佳还是妙龄女郎之时,对一个相亲对象很是动情过。王晓长得和那个人很像。 王晓虽然出身太过普通,可自己的收入并不低,工作上的企图心也很强。如果能有袁家助力,未来不可限量。 三十岁的年纪,还不定下终身,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若是美貌的女子,终生不嫁也无妨,只要说一句“天下没有我看得上的男人”,长辈们不过笑着骂一句:“胡闹”,也就罢了。可长得不好看的女子若是这样说,大家心里怎么想,谁不知道? 袁佳终其一生,活的不过是她的脸面。也不妨说是她父亲的脸面。 头一回带王晓回家,这人极为争脸。大大方方,侃侃而谈。端茶送水,递烟递火。通身气度绝不像那样的老百姓家里出来的男人。 可袁老爷子是谁,他怎么看不出来这个男人的气质是在商场上磨炼出来的。 他又怎么看不出,这个男人是真心高雅还是一时伪装? 不过袁老爷子催婚,催得很有重点。除了“给我抱个外孙”之外,没有别的话。 袁佳在医院得知自己的卵巢根本就是形同虚设的两块腐肉之后,一时起了轻生的念头。可她不能轻生。活着是为了什么?不为自己争下家产,还要为母亲想想。 她曾经私下对母亲说过:你别的不用操心,只要好好活着。你活着一天,什么妖魔鬼怪就都进不了家门。 这话说得多么冷酷无情,可对她自己来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唯一的妻子只生下唯一的女儿,这样的家庭原本就根基不稳,摇摇欲坠,如今她出门豪车进门豪宅,难道不是自己拼了命争下的么? 对袁佳来说,抢个别人的孩子来稳固自己的人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哪怕是从喂奶的亲生母亲怀里抢来,她也绝不在意,更何况只不过是个养母。 她与王晓笑嘻嘻地商量,孩子来了之后,取什么名字,如何教养。可她的笑容根本抵达不到眼神,对面的王晓也一样。 王晓提醒他,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 袁佳可没把什么养母放在心上。可她却低估了两岁的孩子的破坏力。 为了这个孩子,她足足请了两天假。第三天才去上班,因为睡眠不足和焦头烂额,她工作效率奇差,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下班回到家,小孩从房间里拖出她的纯白香奈儿连衣裙给她看。上面涂满了颜料。 “太太,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袁佳强迫自己微笑,对孩子说:“没关系,这样的裙子妈妈有的是。你想要画就画。” 转过脸,把重金雇佣的管家骂到痛哭。从此袁佳出门时,必然房门紧锁,瓢虫也爬不进去一只。 最头疼的是,这孩子根本就不认她。 番外一 袁佳 第二章 两岁的小孩懂什么?她两岁的时候,还不是随便父母揉圆搓扁。无论她怎样说,孩子都不肯叫她一声妈妈。在家里不叫也就罢了,最最丢脸便是带孩子出去玩的时候,这孩子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比什么都响亮。 袁佳气得要死,却无计可施。她甚至从包里掏出现金来对孩子说:“你叫我一声妈妈,我给你一千块钱。” 孩子哪里知道钱是什么好东西,袁佳很快也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就拿吃饭来说吧。家里的保姆都拿着五星级厨师证,什么山珍海味做不出。每天的早餐,营养搭配,荤素俱全。营养谷物,充足维生素。更何况,pancake也做成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hallokitty模样,章鱼香肠也细心粘上了眼睛嘴巴。如此精致童趣,哪个小孩不要吃? 这孩子就不要吃。她非要吃什么“西红柿面。” 西红柿面就西红柿面,保姆用鲍鱼、扇贝炖了高汤,番茄熬足24小时,一碗面红亮喷香,还有一个漂漂亮亮的荷包蛋。孩子居然还是不吃。 袁佳气急了,就亲自下厨。她哪里会做什么饭,不过是把面条煮熟,再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往上面一扣。 这回她要是吃了,就真不愧是穷人家的野孩子。她一面笑着把面端出来,一面心想。 可孩子还真吃了。 她恐怕是饿坏了,大口大口吃得很香。袁佳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拖着腮帮子,看着孩子大口吃饭的样子在傻笑。 袁佳终于知道,家庭事业都要兼顾有多么辛苦。她下班回到家,只想脱了高跟鞋,好好躺个半小时。可每每听到孩子跟管家在嘻嘻哈哈,都觉得刺耳。 她容忍不得有什么人把她排除在外,于是只好振奋精神起来争宠。当一个好妈妈都需要做什么?给孩子读绘本?可她从国外买到的精装彼得兔原文版,孩子一点也不要听。她吵着要听什么“妈妈买绿豆。”袁佳让下属去买,第二天就送货上门。如此轻而易举得到的书有什么好? 这天晚上,孩子梳好头发洗好澡,钻在被窝里,听她读《妈妈买绿豆》这本书。 根本就是一个胖中年妇女一个人带孩子的故事,被窝里的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袁佳却竟然读得鼻酸。 “我是不是神经官能失调?”她暗自想。 读完了书,孩子困了。她打完了哈切,说:“我想要madamcruz陪我睡。” “我陪你好吗?”袁佳温柔地问。 “阿姨,送我回妈妈的家吧。”小孩子轻轻地问。 “好啊。”袁佳说。 这儿就是妈妈的家,我就是你的妈妈。她心想。 小孩虽然白天各种不合作,晚上睡得却快。也许是户外活动特别充足,各种课程排的也满,小孩脑子用得很多,自然容易疲倦。 袁佳看着小孩睡着了的样子。精心料理过的头发洗过了,柔软地搭在脸上。脸孔白白嫩*嫩,还有如鲜嫩的桃子一般的嘴唇。 她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手腕,她虽然并不胖,但在手腕那里还是鼓鼓的。捏一捏,很柔软。 那是小孩子手臂的质感,又饱满,又柔软。就像三月新生的嫩芽。 实际上最令人恼火的,还不是孩子。而是丈夫。 袁佳从来都没有什么“夫妻生活”的概念。从小她便看着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难得没有应酬的夜晚,吃过晚饭,一个泡在书房,一个泡在客厅。一句话没有,各自到了睡觉时间,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她和王晓,只过了一天正常的夫妻生活。 那一天,王晓搂着她入睡,姿态仿佛搂着稀世珍宝一般。可他一旦睡熟,便把怀里的人推开,翻了个身睡得很是舒服。 袁佳几乎彻夜未眠。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样的生活。从此之后,日日夜夜,都要面对这个人,和明天就要来的那个孩子。 第二天一早,王晓早早醒来,笑容满面去上班。袁佳则请了假,她要去会见那位养母。 她皮肤本来就不好。全球最好的化妆品也救不了她的黑眼圈和灰黄的脸色。这一天更是暗沉极了,她只能细细上妆。 孩子来了,她要求王晓,每天必须回家吃晚饭。 这件事,连她自己都难保证。可她害怕独自一人面对那个孩子。王晓到底是孩子的亲爸爸不是吗? 可是王晓做不到。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理由做不到。 只要开口说一句“我家里有事”,或是“我太太不许我晚回家”,事情不都迎刃而解? 殊不知对王晓来说,能在袁佳以外的客户身上做出业绩,眼下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我太太不许我怎样”这句话,说出来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丈夫不回家,孩子又不认她。非亲非故的什么“madamcruz”也比她亲,什么鬼养母也天天挂在嘴边。如是,每天深夜王晓喝醉了回到家,她便暴跳如雷。 “亲爱的,你别把孩子吵醒了。”最初,王晓总是温柔。后来他便开始冷淡,再后来,便跟她对骂。 袁佳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竟然还可以出口骂女人。她用手边一只闹钟把王晓打伤,他便开始夜不归宿。 袁佳一个人睡,竟然觉得很煎熬。 她反反复复想起王晓这个人,前一次婚姻时,就在外面生下了私生子。还没跟前妻离婚,就跟她暗度陈仓。 自古公主下嫁,驸马都不许纳妾。心高气傲的公主,岂能容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袁佳请私人助力去调查王晓的去向。查不出所以然,夜不归宿,无非喝酒,唱歌。唱歌的场子,还不是所谓的“荤场子”。 她不信治不了他,便请出自己的父亲。 父亲一年365天,恐怕有200天睡在情妇家里,对着王晓却义正言辞。 王晓一如既往,笑容如春日阳光般和煦,他说他若不努力工作,怕给不了佳佳最好的爱。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你只要把我的女儿哄得高高兴兴。”袁老爷子出口自然无需顾忌什么。 从此,王晓便每天下班回家吃晚饭,承受袁佳的喜怒无常,这样的强迫会有什么后果,父女俩自然是不屑去想。 袁佳哄孩子入睡,不出寥寥几回。可有那么一天,管家得了急症,送入急救病房。此时保姆已经下班走了,孩子见家里只剩下她和王晓两个人,便藏在被窝里不敢出来。 “你看看她这幅样子,我还能吃了她不成?”袁佳心里生气。 “孩子心里聪明着呢,知道谁是好妈妈。”王晓出口讽刺。 她虽然把王晓绑在家里,可他从前温柔的态度再也看不到了。 “你在映射谁?你想念前妻,就去搞啊!” “我哪里敢,你岂不是第一时间就去告诉你爸爸?”王晓扭着手腕在眼睛前面乱晃:“他欺负我,爸爸,你快帮我骂他!” 袁佳冷着脸,叫王晓跪下。 “叔叔,你跪下不?” 那个孩子居然出来了,站在门口看。 “小孩子不要偷看,回你的房间去。”袁佳朝她吼道。 番外一 袁佳 第三章 王晓却想看到了一棵救命草。他说:“你今天好好歇着,我来哄孩子睡觉。” 说完领着孩子,进门,锁门,一气呵成。 袁佳一个人站在门口,胸口正如被人塞进去整只椰子。 在她心中,王晓从来是一个蠢货。无论谈起家庭还是教育,或者谈起社会经济和人文地理,他都一无所知。她始终坚信,有了这个孩子,她便是家庭教育的主体。至于王晓,她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孩子以后出去,只要说,我妈妈很好,我爸爸也很好,这样就好了。 可是此刻,她听到房间里传来孩子叽叽喳喳跟王晓说话的声音。 这个孩子,说话说得不错。根据她所掌握的发展心理学知识,她在同龄人中属于语言发育较好的个体。她配备给她一个讲英语的管家,希望英语能成为她的第二母语,事实证明,孩子确实学得很快。她跟管家朝夕相处两个月,两个人已经基本没有沟通障碍了。 可是袁佳不太听得懂这孩子说的话。 她说得不错,可发音还是不像大人那么清楚。她也能说整句,可是句子里会夹杂着她并不知道正确的话怎样表达之时加入的自己的创造。 袁佳自诩理解能力惊人,却经常听不懂这孩子在说什么。 王晓是怎么做到的?他到底在里面跟孩子聊什么? 袁佳很想贴着门听一听,可她如此高贵,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去做。 有时候王晓胆大包天地跟她吵架,会说特别伤人的话。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你是不是有病,你这个疯婆子。” 袁佳并不以为意,只当是疯狗乱叫。因为她定期接受专业详尽的心理健康检查,非常清楚自己没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有时候王晓喝多了,会骂她:“你这个丑八怪。” 这个袁佳也不介意,毕竟从小听得多了。 可是王晓笑着说:“孩子很清楚谁才是好妈妈。” 这就不一样了。 比如袁佳身高不高,这个特征是跟全亚洲的成年女性比的。 可如果说她“这个季度的宣传效果不如同类竞品公司”,那么这个比较直指她与对方公司的同级别领导的工作能力之间的比较,这样的比较她从不认输。一时落后没关系,再也没有下一次的落后就可以了。 “我不可能不如那个女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也拥有和睦的家庭。她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问题,她凭什么当不好一个妈妈? 她做得第一个努力,就是亲自下厨。从此不许拿着五星级厨师证的保姆进厨房。 她研读食谱,每天给孩子做各种家常菜。高级的食材一旦经过比较家常的烹饪,孩子就爱吃了。她还这么小,面对喜欢吃的东西,能有什么自制力? 小孩子喜欢吃蛋糕,她就给她做。蛋糕里放很少很少的糖,吃惯了甜得腻人的蛋糕的成年人可能很难接受。可她做得蛋糕要么奶香浓郁,要么借助新鲜食材的甜味,孩子特别喜欢。 “我是小兔子!”sandy一边吃着松软的胡萝卜蛋糕一边高兴地说。 袁佳眼前一黑。 原本她自己也跟孩子一起吃,可听了这话,她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第二个努力,带孩子一起去旅行。 她强迫王晓请了两周的假,做豪华头等舱前往欧洲,在数百年历史的美丽的小镇玩耍。袁佳很喜欢那些古老的小镇建筑,那些平凡又华丽的古教堂,那些鲜花盛开、绿草如茵的风景,那些青翠山峰脚下如蓝宝石一般的美丽的湖泊。 可是两岁多的小孩子,只知道玩石头,乱跑,玩土,玩湖里的水,把上千元的漂亮裙子弄得满是污泥,把卷的漂漂亮亮的头发都弄乱弄湿。 行程过半的时候,袁佳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定这么久的旅途,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三五个保姆出来。而扮演一个从不发火、心平气和的母亲,更是让她身心俱疲。 袁佳躺在200年的旅店里,窗外就是诗歌一般的湖水和山峦。窗台上种满了彩色的鲜花,睁开眼就是童话般的美景,可她睁不开眼。她闭着眼睛想着,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从小,她有什么不满,总有可以对着发火的人。她可以咒骂自己的保姆,也可以咒骂自己的下属。甚至可以冲到领导办公室去,对着领导疾言厉色。 可这个两岁多小小的东西,她费尽心机讨好,却无计可施。 王晓全程只顾打扮英俊,走在她们身边。她知道责骂王晓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就把他拽到管家的房间去骂,可欧洲的老宅隔音很差,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店里的女服务生冲进门来,问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她骂也骂不出来了。 奥地利的山区里,潺潺的小溪流着山顶来的冰泉。她在溪边崴了脚,管家正在给她处理,孩子就掉进溪水中。 第一时间把孩子抱出来,换了衣服,擦干了头发,孩子吓坏了哭了很久,可这没完,孩子当晚就发起高烧来了。 他们若是在大一些的城市也还好,哪怕是在萨尔斯堡也好办些,可这里实在太小太偏僻。袁佳带着管家一瘸一拐找遍了小镇,只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教会医院。 王晓根本不想跟着过来,她也懒得说什么。孩子烧得小脸通红,她就陪着坐在床边。 “太太,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烧了三天,孩子终于退烧了。 袁佳累得直不起腰来,可看到孩子终于恢复了健康的脸色,她还是哭了出来。 “你觉得好些了吗?”她问。 “好。”孩子说。 “阿姨,你怎么哭了?”孩子问她。 “我有点累了。”她笑着说。 孩子第一次用小手主动来摸她。她脸上的眼泪被小小的手抚摸着,小孩子对她说:“阿姨,我有点喜欢你。” 阿姨就阿姨吧。袁佳心想。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sandy长得很可爱,街上金发碧眼的人都喜欢她。他们用英语对袁佳说:“你的女儿真可爱。”孩子就会大声说:“no,i''mnot!” 袁佳虽然很尴尬,但老外恐怕也只会想此人是孩子的女性亲戚。他们必然不会刨根问题。更何况,sandy终于愿意拉着她的手了。她和孩子是亲密的,一目了然。 半个月的行程,驱车走遍了欧洲五个城市和小镇,回程飞机10小时,袁佳已经筋骨全散。她一面琢磨着回去之后要去做一个全身放松,一边戴上眼罩准备入睡。可孩子从管家那里跑了过来,她说: 阿姨,我想跟你待着。 这半个月下来,无论中文英文,孩子说的话,她都能听懂了。 10个小时飞行,孩子在她怀里睡了8个小时。快降落的时候,她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回家之后,她预想的放松和休息都没能实现。 她走了两个星期,工作拖得一塌糊涂。她把下属们聚集到会议室痛骂两个小时,这其中当然夹杂着她极度的疲惫。可最令她愤怒难忍的是,其中一个下属居然满脸不服。 她不在期间,手上的工作都交给这个人在做。凭借从出生就开始的斗争经验,她知道这个人在觊觎她的位置。 “我一定要把这个人干干净净地干掉。”她心想。 加班到八点,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差点睡着。进家门的时候,孩子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我画了一只小兔子。” 孩子画的小兔子,不过是一个圆圈,头上插着两根僵硬的直线。这可以算作是她生平见过最最不像的兔子了。 “画得很好,sandy。”她说。 孩子时差倒不过来,白天睡了足足五个小时,晚上精神得要命,死活不睡。 她居然没有对管家大发雷霆。 王晓一个人睡得鼾声大作,她居然也没有生气。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跟她说个不停。 “我妈妈怕虫子,我怕做梦。阿姨你怕什么?”孩子养着小脸问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sandy嗓子都哭哑了。她当时想,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孩子的声音这样难听。 可她嗓子不哑的时候,声音又是多么动人啊。 袁佳又困又累,又有一丝不可思议的幸福。 这个孩子跟她有说不完的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正是她虽然不承认,但最最渴望的一幕啊。 “我最怕的是兔子。”她说。 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她就这样剖开了心腹,袒露给了一个孩子。 番外一 袁佳 第四章 孩子两岁半,带到父亲家中。她打扮得那么整齐,仪态端正,大方可爱,比袁佳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优秀的两岁半小女孩都不差。小女孩童言稚语,居然把叱咤商场的袁老爷子逗得前仰后合。 “爷爷,你妈妈在哪里啊?” “我妈妈,早就埋在老家的山里头喽。” “我以后也会埋在山里头吗?” “你不要乱讲话,你可是好好的小孩啊。” “爷爷,你想妈妈,我就当你妈妈吧。” “这个孩子好得很。生得端正,面相一看过去,这辈子就是富贵平安,长得也聪明。你要好好的培养,让她跟你一条心。” 袁佳的妈妈跟她耳语。 袁佳很不耐烦。你以为是条狗?我让她跟我一条心,她就跟我一条心? “我听她不叫你妈妈,你怎么教的?” “小孩子没有那么好教的,又不是橡皮泥。”袁佳皱着眉头辩解。 “你小时候就乖巧得很,让你做什么你都做。”母亲撇着嘴,有点不满。 这不满并不是对孩子,而是对袁佳。 她已经把一个孩子拉拔到三十岁,如今又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当然觉得自己是天下一等一成功的母亲。 如今翅膀硬了的袁佳对她总是疾言厉色,可在当母亲这件事上,她还是个嫩鸟,能有什么发言权? 袁佳听不下去,转身就走。她觉得很烦躁。人生怎么这么长?为什么有这么多关卡?总算什么事都平稳过来,现在又要被父母挑嘴。 等她再摆出一副甜美的笑容坐在父亲膝下,刚好听到孩子在问:“爷爷,阿姨为什么怕小兔子啊?” 她宛如晴空炸雷,当场就绷不住笑脸了。 你能指望两岁的小孩给你守着秘密? “哦?那你怕不怕小兔子?”好在父亲只觉得是小孩子乱说,他对小孩子发问。 “我不怕,我就是一只小兔子。” 她学着动画片里的小兔子,跳来跳去。 袁佳总算把表情稳住了,可她却觉得一点失落。 她父亲哪怕问她一句,为什么要怕兔子。 他可曾记得他买回来的那只兔子?死掉了,僵硬了,埋在土中,华为腐毛骸骨的那一只兔子? 问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可父亲完全不问。 就像小时候,她心里很清楚。除非她做了什么优秀的事,比赛得到一等奖,英语说得顶呱呱,父亲才会对她亲切友善。如果是她病了,受伤了,害怕了,父亲便躲开远远地,连着出门应酬。 领着孩子回家的路上,她问:“你为什么怕做梦?” “因为我有时候会梦见妈妈呀。” 小孩子平静地说。 袁佳当然想不到她所说的令她恐惧的梦中,那个吓人的妈妈到底是谁。她想得很偏。还以为是孩子想念养母,因为回不到养母身边,所以害怕做梦。 没关系,孩子还小,总有一天孩子会忘了那个女人。 她永远不会再让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跟孩子关系好,孩子提出要求,她几乎是百依百顺。 要吃鳕鱼,她就把已经煮好的海胆蒸蛋倒掉。 要工程车乐高,不要公主乐高,她就一转手把公主乐高送给管家的侄女,再重金去买新的玩具。日本有一种娃娃,很时髦很高级,每一个都要一千多块,若是经过名家改造又要再多花几千块钱。她让下属给孩子选了一只格外精美华丽的送给她,可孩子根本不喜欢,她就束之高阁。 这孩子嚷嚷着要和一个叫“桃桃”的男孩子玩,她终于搞清楚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能联系到他们。联系上了,车接车送,带过来给她家的公主作伴。 袁佳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至少从小,她父母不是这样教养她的。 女孩子就是要玩娃娃,穿裙子。男孩子才玩泥巴,玩工程车。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要跟有钱人家的孩子玩。无论他们多么傲慢、尖锐、喜欢炫耀,也不能选择自己更喜欢的朋友。 这个孩子,从头到尾,已经透露出被普通人家教养过的寒酸气,山珍海味不要吃,最爱西红柿鸡蛋面,如今她还不严加管束,以后岂不是前途都要毁掉? 可这孩子撅着小嘴巴朝她一撒娇,她的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 有一天她又吵着要跟“桃桃哥哥”玩,袁佳好言好语,要带她去游乐场玩。那里的小孩子那么多,不比桃桃一个人强?可孩子嘴一撇就哭了起来。 “我要桃桃哥哥,我要桃桃哥哥!” 育儿书籍袁佳看了那么多,当然知道小孩子越是哭,越不能惯着。可看书是一码事,真正去做可不太容易。 桃桃哥哥又来了。 平心而论,袁佳挺喜欢这个小孩。他又懂规矩又有礼貌,下车跟司机说谢谢,进门就问阿姨好。她心想,比从小就被培养出来的有钱的小孩并不差。 他嘴又甜,长得也不错。每次跟sandy一起玩,总是又谦让又和气,袁佳很放心。说真的,这孩子来了,她也能得半日清闲。 她终于有时间去逛逛商场,买买衣服。她过去最喜欢买高跟鞋,最喜欢尖头细跟的那种。那种鞋最最不适合她,她腿又粗又短,穿起来好像要把后跟压断。可她还是一双接一双买个没完,买回家了,都塞进柜子里。似乎连打开盒子看一看也少有。 可现在,她每每得到珍贵的逛街的时光,都流连在童装区。 “这个小裙子蕾丝很漂亮,要搭一个镶钻的发饰才好。”她对身边的王晓说。 从恋爱开始,他们两人似乎除了逛商场、看电影,就是找地方造人。眼下王晓陪着她,其实多少破坏了她散心的时光。更何况,不久前他才跟她说,他已经辞职,要去做什么“创业”。 她耐下性子劝他,只要袁老爷子发话,他想回去上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谁知这男人智商竟低入尘埃,冥顽不灵,无论怎么说都不行。 两人打打闹闹不作赘述,可袁佳觉得失望极了。 他工作认真,按着她规划好的道路,做业绩,升职,自然前途无量。这几乎是他除了外表英俊之外唯一的优点。 袁佳看到他就烦,几乎觉得恶心。可从前多少相熟的店员见过他们两个,现在她再出现总是形单影只,难免落人话柄。她绝对不会冒险。 王晓在她身后说:“我看你穿这个不错。” 声音懒散,语气嘲讽。她用余光看他一眼,之间他含胸抱臂站在后头,就像一个穿着破洞背心吃饱晚饭在街头剔牙的混混。哪有从前翩翩的仪态? 番外一 袁佳 第五章 不理他。根本就不值得。他这样的语气可能会泄露他们关系的紧张,可若是她能保持优雅,便可以掩饰过去。 袁佳继续欣赏手里的小裙子。她从小就不是漂亮的女孩子,可sandy不一样。她做梦都想有那样精致可爱的脸。 老天已经给了她一切,只差美貌而已。 缺失了美貌的女人,不过是缺少了打扮漂亮对镜盼顾的乐趣。如今她有了漂亮的女儿,这样的乐趣便找了回来。 裙子,丝袜,发饰,小皮鞋,买了一大堆。下一个周末有一场同学聚会,她想着要给sandy穿这件新买的银色蓬蓬裙,带着同去。 一周之后,她依计划带着孩子去了。这孩子无论带到哪里都是争脸的。还不到三岁的孩子,比她那些同学四岁多的孩子说话还要清楚伶俐。 孩子们玩在一起,袁佳也留神着sandy的行踪。她侧耳听着,便听到小孩子们口口声声喊着“杂种。” “你们在说什么?”她含着微笑,可眼神里的凶狠,小孩子当然看得出来。 一群小孩子四下散去,她只望了一眼sandy,险些昏过去。 她的银色小裙子被人泼了番茄浓汤,头发上也被人抹了融化的奶酪。 “这是谁干的?!”袁佳厉声尖叫。 各家的孩子都躲回父母的大腿边,各家的母亲也摩挲着孩子的脸蛋。 “你刚才在这的,对吧?”她直直地指着其中一个男孩子。 “e,小孩子闹一闹,你不要这样。”这个男孩子的母亲笑嘻嘻地说。 “你们,”她挺起腰杆子:“把自己的小孩子好好教一教。这么小就没教养,以后会变成什么东西?!” 她从来都是和善温柔,人畜无害,哪里这样疾言厉色过? 同学们都变了脸色,其中还隐含着一丝丝嘲笑。 “也对。”袁佳的眸光更冷,“这样的浑话就是你们教的。你们这样的人,也教不出什么好东西。” 她拽住sandy就走。 为什么要带孩子来这种地方?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她明知道这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是怎样无情地伤害她啊。 明知是这样,她还是把孩子带来了。哪里有这样的母亲?! “阿姨,你为什么哭啊?”sandy拉她的裙子。 “他们骂你很难听,我太生气了。”她温和地说。 “杂种是什么意思?”sandy问。 袁佳认真想了,并认真回答:“他们的意思是,你的爸爸,跟你的亲生妈妈生下了你。又被你之前的妈妈养大,现在又跟我们在一起生活。” 小小的孩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豁然开朗。 “这个意思就是,我有好多爸爸妈妈。”她笑得很灿烂:“我是一个有很多爸爸妈妈的杂种。” 袁佳穿着高跟鞋艰难地蹲下来,把孩子抱住。 她被孩子归纳在“许许多多爸爸妈妈”之中了。 这一天她会永远记得。 带孩子回家,做晚饭。她已经做得特别顺手,扎起头发,扎好围裙。有时候她看一眼自己的模样,倒是觉得很好看。 正做饭的时候,有一条信息进来,她满手是水没有去看。做完了饭又忙着喂sandy吃饭,等孩子在跟管家玩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这条短信。 “明天见一面吧,叫着王晓一起。” 是程雪发来的。 袁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总算把离婚的事办妥了。 她的私人律师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挖地三尺,终于挖出了王晓与别的女人有染的证据。王晓与她离婚,几乎是净身出户。 整场婚姻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几乎把袁佳击垮。 离婚之后,王晓给她发了一张照片。 是王晓与sandy的亲子鉴定证明。 袁佳眼前一黑,她恨不得把王晓碎尸万段。可那个人居然人间蒸发,应该是逃往国外了。并且不是她有势力能够得到的国外,这么一来,无非就是穷乡僻壤的那些地方吧。 王晓告诉她:这份亲子证明,是他带着孩子去医院,亲自鉴定的。程雪之前提供的那一份,是叫桃桃的孩子从她家里偷了烟头拿去鉴定的。他们以为烟头必然是王晓的产物,却不知道袁佳也抽烟。 可她已经办妥了离婚。如今的她和当年的程雪一样,无论孩子时候不是王晓的,她都跟孩子没有任何关系了。 袁佳的胸前好像积压了满满的腐血。有很长时间她都觉得,若不是王晓的残尸出现在她眼前,她永远出不了这一口恶气。 她无需再去做什么心理健康检查,也不愿见什么私人心理咨询师。她破罐破摔,直把一切都发泄在职场上。 手下辞职到几乎空无一人,新招进来的人都愚蠢如猪。袁佳每天早晨对镜梳妆,常常产生一个念头。 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提着包下楼,看到一个女人领着小女孩站在她楼下。 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恐怕是做梦吧? 那个女人把孩子往前一推:“你不是说今天要找你阿姨吗?去吧。” 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跑向她:“我再也不回家了,我再也不要妈妈了!” 袁佳一把把孩子抱住,抬头就问:“你怎么欺负我们孩子了?!” 袁佳第一次约程雪见面,拿出了她最最擅长的伪装——人畜无害。 穿着看不出牌子的t恤牛仔裤,素颜乱发,像大街上任何一个中年妇女一样。态度温和,姿态谦逊。她约这女人出来见面,只不过是想搞清楚,她到底跟王晓还有没有暧昧,谁知意外得知他们之间存在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在那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这样跟她坐在一起喝茶。 两个女人之间,还有一个令人牵肠挂肚的孩子。 “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我知道错了。”sandy噘着嘴。“我不应该把妈妈抛弃。” “你...胡说!”程雪都被气笑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既然跟小朋友吵了架,而且你也知道是你不对,今天就必须去幼儿园道歉。你得面对这一切,知不知道?” “知道。”孩子低着头。 “你选择跟你阿姨过一天,也没问题,妈妈送你过来。可是你还是得面对这件事。球球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孩子头更低。 “那你有什么计划?”那个女人语气温柔极了。 “我...放学在门口等等球球,行吗?” “好啊。” “我还想送给球球一个礼物。” “好啊。” 袁佳一边喝茶一边听着母女两个说话。 她偷看着这个孩子。快一年时间过去,她长高了很多。眼睛灵活婉转,活像一个小大人。漂亮的小脸蛋更漂亮,可她穿着一件蜘蛛侠上衣,一条牛仔蓝色的棉布短裤,脑袋后面的辫子已经凌乱。脚上一双运动凉鞋,居然连边沿都磨破了。 “原来这就是老百姓养孩子的方式。”她在心里想。 “那我们今天,真的跟阿姨在一起?” “是啊。” “阿姨,你想我了没有?” 袁佳震惊地望着她。 这个孩子没心没肺地笑着,看着她。她的笑容就像黄昏时分悉尼千禧公园里的阳光,袁佳突然觉得,即使还没有看到王晓的残肢断头,她的灾难也过去了。 “阿姨想你,可想你了。”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sandy的脸蛋。 番外二 妈妈 第一章 番外2妈妈 她生孩子那一天,生得很是艰苦。孩子落地,她望向窗外。晚上10点的天色雪亮,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给孩子取名叫程雪。 月子里,她奶很少很少。她想不明白,以她丰满的身体,为何生养一个孩子会这样艰难?她给孩子冲小卖部买到的奶粉喝,孩子喝了便腹泻。 她只好拖着剧痛的身子,给孩子把黄豆磨碎,挤出浆水。孩子营养不良,佝偻方颅。她自己的那一点点奶,营养也不好。 她每天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身子也消耗得过大。原本是丰乳肥臀的女人,出了月子,便成了瘦骨嶙峋一具骷髅。 还好孩子乖巧得很。 瘦弱得像一只小耗子,整日躺着一声不吭。 她就经常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雪花。 这一年冬天,雪多得很。大学纷纷扬扬,几乎封了门。她母亲住得远,雪天不好走,她只得一个人应付这一切。原先的小姐妹,知道她不明不白怀了孩子,也都断了往来。 谁不是好人家的女孩?谁不想嫁一个正正经经的好人家? 她坐在那儿想,如果这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个人可能还会回来看看。她虽然形容枯槁,但斜斜一笑,还是风情万种。是个女孩好,女人这一辈子,过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程玉峰生在60年代中期。 她的父母都是留洋知识分子。心中自有一段浪漫。她的名字人人都说像个男孩,可那个时候,即便是男孩,叫着这样名字的人也少。她的名字与别人孩子名字都不一样,她与别的孩子也不一样。 她的家原本住在一座公寓楼里。沙发上铺着白色蕾丝的罩垫,茶几上压着玻璃板。可好日子在她出生之后不久,就过完了。父母从公寓楼里搬出来,搬到离城市挺远的一座小镇。门口的拖拉机日日扬尘,原本是温柔得体的母亲逐渐也放弃了家里的整洁。 父亲和母亲变得那么沉默寡言。她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她喜欢歌舞,也喜欢音乐。爸爸曾经有几千册藏书,可如今所剩无几。她想尽办法读她能拿得到的书,光是《牛虻》这一册,读得可能有上百回。妙龄少女在家中哼着歌儿翩翩起舞,可父亲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出去不要唱了。”父亲说。 她成绩很好,可以说是数一数二。尤其是英语。七十年代,人们刚刚重新拾起英语,她却早已可以顺畅地跟美国人对话。 高中时,她考回市里最好的高中。学校离父母的家太远,他们就把她送到姨姥姥家里。 她的姨姥姥已经年迈体弱,住在一座四合院里。这座四合院,正如任何一座坚守了百年的四合院一样,墙缝里满是寄生虫。院中一棵老槐树,没到初夏便挂满了绿虫子。胡同里的孩子称之为“吊死鬼”,它们密密麻麻挂的像门帘一般。 小院里住了五户人家,其中两户人家挤在同一间里。两个大人三个小孩,中间只拉一道帘子。傍晚若是这谁家的孩子被赶出来玩了,院里的人就嘲笑,说爹妈一定是在家里拉上帘子做孩子。 五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各家积年累月堆积下来的杂物也都堆在院儿里。住得这样近,平日里一大早便叽叽喳喳,聊得欢快。时不时也有争执,夫妻吵架,邻里矛盾。男人女人扯开嗓子叫骂,脏的不脏的,直着骂拐着弯儿骂,倒也有趣。 若有生理问题要解决,就跑到胡同里的公厕。公厕每年盛夏都长满蛆虫。夜里家家户户都用尿壶,每天清晨,各家的主妇就端着尿壶到公厕去倒。 妙龄少女又自诩不俗,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她倒觉得有滋有味。 姨姥姥年迈,窗台上的花草都枯萎了。她把死透的花草挖了丢掉,重新种上小菜、水果,还有鲜花。 邻家有一个12岁的男孩子,这孩子每天就等着程玉峰洗衣服。等她洗完衣服,把湿淋淋的内裤和奶罩晾在院子里。那些衣服透着阳光,显得如水晶一般。男孩子就痴痴地望着,上学也不愿意去了。 程玉峰16岁,正是女人最最青嫩挺拔的时光。她有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清晨在院儿里打了水洗了头,头发未干就去上学。她是那么香甜,走在校园里,四处都是她的香味。 那一年,她有了第一个喜欢的男人。 男人是她的历史老师。他学识那么渊博,讲课的时候浑身都发着金光。可他一旦下课,又那么沉默寡言。 他让她不断想起父亲。 程玉峰不但在课上一瞬不瞬直盯着他看,他在别的班上课,她也逃课去看。少女曼妙地站在教室外面,听着他在里面讲着八国联军,讲着圈地运动。她那么陶醉,等到教导主任巡楼的时候,再一溜烟逃跑。 青春多么好,令人无所畏惧。 从小极少有人和她交谈,这倒更好。她的世界是文学建立起来的,是古灵精怪的故事集建造起来的。这个世界完完全全属于她,根本不受别人的影响。 她放学之后溜到历史老师的宿舍,他正在吃馒头。 他吃得多好看,那么大的馒头,几口就吃完。他的脸棱角分明,腮中有多少馒头,一目了然。 等到他发现了她,她就嫣然一笑,拿着她早就烂熟于心的知识装作不懂,去请他解答。 他耐心解答,等他讲到最最入迷的时候,她就吻他。 吻了一次,他把她推开。她又扑上去吻,他就不再推她。 他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就连薄薄的含着烟草味的嘴唇,每次也是等她轻巧的舌头开启。这一切对少女来说全然没什么不好。她掌握着一切。 上课的时候,她会等着老师与她目光接触。一旦碰上,她便撅起嘴唇,给他一个飞吻。男人面红耳赤,她的心里烟花盛开。 这段恋爱只持续了一年时间。 这位老师突然移民,最后一节课上,轻描淡写地宣布。整整一节课,他没有望她一眼。 少女泪湿枕头,只有那一晚。第二天她去上学,更香甜,满面无所谓的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与爱情告别。17岁,她知道,与爱情告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第二次的恋爱,她奉献了初夜,发生在夜晚的小巷,某一根电线杆下头。 青葱少年不知温柔,她好几天走路都怪怪的。可恋爱又很快告吹,她发现这男孩子相当愚蠢。她无论跟他聊什么,他都听不懂。听不懂诗歌,听不懂音乐,只知道找到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 可甩掉17岁的男孩子并不容易。很快,就有不熟的同学对她指指点点。他们说她不是处女,是个浪货。可她有什么好怕的?她照样是学校里成绩最好,最漂亮的女生。 “浪货”这个名称跟着她,程玉峰从来都没有怕过。 高中就这样过去,她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大学开学之初,姨姥姥过世。从此大学时代,每个周末回到小小的四合院,那间12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床榻上还留着老人腐朽的气味,她闻着入睡。 番外二 妈妈 第二章 她把满头长发烫成小小的卷,蓬蓬松松一大把,更显得她脸孔小小的,十分妩媚。她皮肤白皙,只涂口红。穿上紧紧的连衣裙,腰肢妖娆。 18岁的女孩子汁水饱满,是任何男人都想一亲芳泽的诱人。 她打开窗户叫骂:“哪家的大婶偷我的葱啊?这么大人了偷鸡摸狗的,不怕叫人家笑话?” 院子里的人从来都不喜欢她。她太张扬,太独特,跟黯淡无光的他们完全不同。原来是幼童和婴儿的小孩子们长大了,伺机掀她的裙子。孩子的母亲嗑着瓜子笑她:“不穿裙子,还能掀你裤子?” 她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姨姥姥正重病奄奄一息。邻居敲她的窗户,叫她请客吃饭。 “请您几位吃一顿屁,您看怎么样?” 她一点也不客气。 老太太收敛时,是东户的两个大叔帮着抬的。她对他们笑一下,就被东户的两位大婶使了好几天绊子。厨房的锅也丢了,放在外头正长得郁郁葱葱的番茄也被连根拔起。 程玉峰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老太太头七过去,就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买了两斤白酒,请两位大叔到她家里吃饭。两个人都视死如归地来了,可回去又说,她摆在衣柜里的奶罩都是大红色的。 她喜欢这个小院,又厌恶这个小院。 可大学只上了三年,她不得不回到这个院儿来,与这些人朝夕相处了。 “肯定是乱搞男女关系,被开除了。”几个女人在外面大声八卦她,她只躺在床上不动弹。等到后来肚子大起来,什么都坐实了。 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她对谁也没有说过。 人们便猜测,她自己肯定根本就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才二十一岁就未婚有孕,自动退学。而且一点也看不出要结婚的迹象。此事可谓精彩,可程玉峰出了月子的时候,心里对院子里那些人的恨就不复存在了。 她刚生产后,下床站一下,身体就剧烈疼痛。大雪封门,她买不了菜,做不了饭。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会祸祸饿死在这张小床上,她的姨姥姥就死在上头。可窗外不知是谁摆了三个肉包子。香喷喷的,肉里头还有葱。 程玉峰吃得狼吞虎咽。既然包子不知道是谁送的,院子里一共十几口人,她便平均分配了她的感激。 那个年头,正是流氓罪如火如荼的时节。多少青年才俊,因为男女关系之事,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从此前途尽毁。 程玉峰想过,如果抓她,那就抓吧。如果毙她,也无妨。可奇怪的是,她平安生下孩子,养到1997年流氓罪修改掉了,没有人来抓她。 她隐隐听过外头传言,说她是结过婚生的孩子,可男人不牢靠,抛弃妻子跑了。从此她才到处勾引别人的丈夫。 这话肯定是从她院子传出去的。是哪个大婶绘声绘色编了整个故事,保了她一命? 别人的妻子拖着她的头发打她,院子里的人只是笑着看。可她一点也不怨。这些看她笑话的人,都是她的恩人啊。 可孩子到底是谁的,跟她亲近的人都在问。她的父母也在问,她跟谁也不说。问得急了,她就说,死了,那个人死了。 那个人没死,活得好好的。结婚生子,搞科研。他心里有没有她,她也不在乎了。 至少在她退学、怀孕、挣扎在月子里的时候,那个人一言不发。后来他写信来,她看也不看就撕掉。 她跟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生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儿。姓她的姓氏,叫着她取得名字。孩子资质也平凡,她和那男人,都是一流高校里的高材生,可这孩子从来都是个中不溜。 那有什么关系? 她活得不无快乐。 如果没有怀上这个孩子,如果没有生下这个孩子,她的人生一定会不一样。当初找一个脏诊所,神不知鬼不觉把孩子打掉,继续读她的书,接着再拿奖学金,出国深造。她可能会是一个女学者,一个女企业家。可每天在又脏又小的厨房里,哼着歌给女儿和自己烧饭,跟出国深造又有什么区别? 可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书。 世道好些了,她在图书馆里找了一个资料管理的闲职,没事就读书。中文书读得不痛快,就读英文书,每天夹着一本硕大的字典,往返于四合院与图书馆之间。 有个美国小伙子总来借书,只找她在的时候来。想也简单,别人都说不成英文,小伙子又一点中文不会。 后来这男孩子请她教他学中文,她就教。教着教着就双双滚到床上,那就尽情地滚。 可她从来没有把任何男人带回四合院过。 不是因为那些人天天等着看她出丑,而是因为那里有她十几岁的女儿。 男人自然可爱,自然天真,可他们是什么模样,她心里太清楚了。 三十多岁的女人,妖媚得像成了精的紫藤树。她再如何翻云覆雨享受人生,女儿永远安全地活在小小的四合院里。 程玉峰不是没有结婚的机会。 把一个男人迷住,非她不娶,实在没什么难的。 没结婚,除了是为了女儿,实在没别的理由了。 直到这一天,美国人向她求婚。 这样大的阵仗,还是头一回。单膝跪地,大捧玫瑰,钻石戒指。 从前男人要娶她,几乎都是在床榻间。她玉体横陈,柔软的腰肢贴着男人的身体。那样的时候求婚,谁能信? 这一回她信了。非常感动,可还是拒绝了他。 小伙子眼神里洋溢着深深的爱,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正是因为这种爱,她见也不再见他。 他来借书,她就借口上厕所。反正他的中文都是她教的,借书这样的场面还应付得了。 下了班,乘公交车回到家,看到男人正在跟她女人聊天。 她女儿英语一般,老外中文一般。两个人聊得磕磕绊绊,倒也愉快。可程玉峰头一回当着女儿的面发了火,把男人连推带搡推出小院儿。 院子里的男男女女都在看,又是看她,又是看洋人。洋男人对着大伙微笑招手,大婶们笑嘻嘻地说:“哟,这野汉子还会说人话呢。” 番外二 妈妈 第三章 九十年代,她拥有一部bb机。美国人给她信息,对她说:“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几年不见,从不回话。可男人从未放弃她。他回国,寄来他家的照片。男人站在院子里浇水,笑得阳光灿烂。身后那一栋房子,是浅蓝色的。雪白屋顶,黄色窗框。她对着那房子看了很久,觉得比她大学里的礼堂还要气派。 “i''mwaitingforyou.” 女儿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她终于决定走了。 也不为了别的,只为女儿已经长大了。 她等着女儿长大,正如16岁的时候,等着自己长大。 盼着自己高中毕业,成为大学生,成为真正的女人。真真正正和她的老师做爱,恋爱,结婚。 17岁时,初恋化为泡影。37岁,幸福终于等到了。 16岁,她一个人离开父母,住进四合院。读高中,谈恋爱。16岁,她把女儿一个人丢在这里。穿着花裙子,提着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坐了12个小时飞机,又坐了三个小时大巴。敲门,男人开门,什么话也没说,只把她连连吻了一夜。 第一次婚姻,磕磕绊绊。在美国的生活也不容易。她受不了凡事仰仗自己的男人,就出来读书,出来工作。他们吵架,吵得邻居报了警。可男人对她从不动手,无论她多么激动多么无理取闹,男人也只是吼叫。吼完之后,再抱住她。 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年,他们还是离婚了。 男人出了轨,和他青梅竹马的金发女人搞在一起。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她压根就没有抓奸,是男人哭着来告白。 他们两个都哭,他们都舍不得过去这幸福的生活。 离了婚,四十岁的程玉峰还是美。 她生活四年的地方,只是美国西部一个最最平凡的镇子。那样声势浩大的房子,在美国不过像茅草屋。一个街区的邻居都是胖大婶,她们高兴起来就拍她,拍得她肋骨嘎啦嘎啦直响。可程玉峰永远美丽。她不需要工作的日子,就做一大盘辣子鸡,送去邻居家。 离了婚,挥别邻居,她又提着小小的箱子走了,去北方。下火车的时候飘着大雪,她伸出舌头舔了舔雪花。 她想起生孩子的那一天。想起月子里,她爬起来吃的那三个肉包子。 摸摸肚子饿了,路边吃一份汉堡。什么也不如那三个肉包子香。 她考进不错的大学,攻读硕士。在学校里认识了她第二任丈夫。 又儒雅又温和的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多像她的历史老师,多像她的父亲。他在床上从不急躁,就像小火慢炖的鸡汤。高潮来临的时候,鲜得咬掉舌头。 50岁,她又怀孕了。生下来一个小小的混血的女孩。 老骨头差点碎了,可这个女孩,是她最爱的孩子。她单独跟孩子在一起时,就对她说中文。 孩子取名叫neva.是雪的意思。生孩子那一天,窗外下起鹅毛大雪。 丈夫对孩子疼爱入骨。他已经六十多岁,夏天带孩子进山采蘑菇,冬天拉着雪橇带孩子滑雪。可孩子三岁那一年,他心脏病突发,死在院子里。 丈夫的骨灰盒埋进院子,摆了一块小小的石头在上面。程玉峰每天都站在院子里浇水,清水浇在丈夫坟头,她哈哈地笑。 就像他还活着的时候两个人用水管子互相嬉戏一般。 55岁,程玉峰带着孩子回国。 小女儿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一头小卷毛。一路上人人都爱,中国人都爱逗她。她说起话来软软的带着美国口音,把大伙都逗得合不拢嘴。 提前打了招呼,大女儿来机场接她。她居然带着一个小女孩,跟neva差不多大。 “你怎么没跟我说你生孩子了?”她拉着女儿的手问。 这个大女儿,从小就胖。现在也胖。可她看得欢喜。这孩子出生的时候那样瘦骨嶙峋,这一身的肉,都是她一口一口喂出来的。 女儿翻一个白眼:“我哪里找得到你啊,我的亲妈妈。” “我不是你的亲妈妈,难不成你还有别的亲妈妈?” 母女两个嘻嘻哈哈。 她外孙女叫珍珠。小孩儿英语说得很好,neva发现可以说英语了,再不吐一句中文。两个小孩玩成一团,珍珠也不喊什么小姨。 谁的小姨比自己还小? 国内跟她走的时候完全不同。程玉峰觉得,她坐在出租车上的样子,比她头一次到美国的时候还要土气。这里那里,看个没完。 “我们四合院还在不在?” “在呢,年轻人都搬走了。好像王婆婆还在里头住着。” “回头我去看看。” “你这是从国外回来,要回去杀杀她的威风?”女儿笑着逗她。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她瞪她。 女儿把这些年的经历给她讲了讲。吃了苦受了伤害,离了婚,带着孩子。好在现在一切都好,女儿的脸红扑扑的,很喜兴。 “那你和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头住在一起?” “怎么着,你怕我被他骗了?” 女儿的家,如今看来,地段不错。小区高大,院子里环境也还行。坐着电梯上楼,下了电梯,从22楼往外一看,程玉峰有点晕。 进了门,看见外孙女的亲姥爷。老头穿了个白衬衫,挺帅。看见她进门,用手抹了抹衣裳。 聊天,吃饭,其乐融融。当晚她和女儿睡一个床,娘儿四个挤得不得了。 “她那个姥爷,多大了?” “妈你不是吧?!”女儿吓得抬起半个身子。 “怎么?我年纪大了,不能追求爱情了?” 女儿翻的白眼久久落不下来。 “妈,邢叔叔是个老实人,你别欺负他。” “你到底是谁亲生的?”她质问。 “哎,你说,邢大爷有没有可能是我亲爸爸?我怎么觉得他那么亲呢?” 程玉峰眸光似利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根本不知道你爸是谁?” “你又不说,我还能怎么想?再说了,又不丢人。” “你爸爸现在,应该也是百度能搜得到的名人了。” 她郑重地,一字一顿地把他的名字告诉女儿。 女儿当场就掏出手机搜索,一边搜,一边啧啧惊叹。 “他知不知道有我这么个活生生的孩子?” “知道啊。”母亲满不在乎,“他若是对我有情有义,我们也不至于成了这样,你说是吧。” “你跟他是...炮*友?”女儿犹豫地问。 “炮*友算什么?我们可是正经八百地谈的恋爱。怀孕了,我去找他,问他怎么办,要不要结婚。他犹豫了十分钟。” 程玉峰愤愤不平:“不是三分钟,不是五分钟,是十分钟。我也不用再等了,当天我就申请了退学。” “你为什么不把我打了?”女儿问。三十多岁,活蹦乱跳,问这种混账话。 “因为爱他啊。你可是他的血脉。” 女儿久久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又问:“你是不是每个男朋友都爱?” “不爱干嘛谈恋爱?”程玉峰怼她。 几天之后,她去了原先住过的四合院。 走到门前,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腐朽气味。里面杂物更多,大槐树也砍掉了。住的人都是各种留学生,各种合租的学生。只有王大婶还住在东户,原本里头挤了两家人,如今只剩下她孤寡一个。 其实王大婶比程玉峰没有大几岁。她16岁搬到这里的时候,她也还是22岁的年轻媳妇。喊她大婶,无非是埋汰她。 王大婶看到程玉峰,半晌没认出来。这是自然,她年纪大了,腰肢也粗了。走的时候,还算是丰饶的少妇。 认出来时,王大婶扑过来便抱住了她。她摩挲着程玉峰的头发,流着眼泪,絮絮叨叨倾诉这些年是多么想念她。 “我就拿你当我的亲妹子。”王大婶说。 “我也拿你当我的亲姐姐。”程玉峰说。 这话根本不假。在美国几十年,她经常梦见这座简陋的小院儿。院儿里飘扬着饭味尿味,充斥着大声说笑声,争吵声。骂丈夫,骂孩子。八卦,嬉笑,充盈着万里之外的程玉峰的耳朵。 两个老太太聊了一整天,聊着她们的生活,聊着小院儿里故人的去向。有的搬走了,有的死了。孩子们都在干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有,和什么样的人结婚了。 “我就烦我那儿媳妇。”王大婶说起来就皱眉,“眼不见为净,我就自己住在这儿。我儿子要把我接到楼房里去,我住不惯,还是这儿好。你要是也回来就好了。咱们老姐儿俩做个伴。” 原先姨姥姥的小屋,现在住着两个音乐青年。俩男孩子留着常常的头发,通身黑衣服,背着吉他出门,看到王大婶坐在院子里,就跟她打招呼。傍晚时分,王大婶要做饭。她和程玉峰一起坐在院儿门口摘菜。小巷里挤满了小菜店,小馒头店。小孩子们跳来跳去地玩。家家户户飘出来饭菜的香味。 真好,程玉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的烟火气可真好。 她没有停留几日,就带着大女儿、小女儿还有小外孙女一起去游玩。跑了好几个城市,看遍了山水风光。一个月转瞬过去,她又要回美国了。 “妈,你要不然就带着妹妹住这儿吧,别回去了。”大女儿对她说。 “我都走了几十年了,就回来看看,还是得回去。” “那,”大女儿朝邢老头儿的房间努努嘴:“怎么办?你不追他了?” “追他??”程玉峰打量着自己这个女儿。委实女儿身,男儿心,一根肠子通到底。怪不得离了婚就找不上下家。 “女人不追别人。你得让别人来追你。” 程玉峰坐飞机走了,大女儿带着外孙女回到家,进了门就看见邢大爷在搓手。 “那个...”他支支吾吾。“你妈妈...以后还回来吗?” 程雪瞠目结舌。 番外三 吴延 第一章 吴延,顾名思义,他的诞生是为了延续吴家的血脉。 在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为了生他,两个姐姐都过继给了老家的亲戚。 孩子生下来了,他爷爷奶奶在老家大宴全族。他也是长势喜人,一生下来就是一个超大超胖的大胖小子。出生9斤,满月16斤,两岁就长到一米1,坐火车都得买票。 可这样的大胖小子,却天生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 他犹记得从记事起,就常常想起母亲的眼泪。母亲家务繁重,一有时间,就想起两个幼小时就送到老家的女儿。 “你大姐二姐都漂亮,一生下来就是小美人。”母亲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话。除了女儿的漂亮,她也说不出别的。据说母亲每次回乡都会去看望她们,姑娘们平日里大方活泼,看见她就躲。 “造孽啊,造孽。”她儿子把大脑袋依偎在她膝上,她摩挲着儿子粗壮的脖子。 每次怀孕,她都躲着人生活。等孩子生下来了,是女孩子,便喂奶到四个月。老家人坚信孩子吃母乳到四个月就能活了。女儿送走的时候,都是粉雕玉琢的婴儿。 等到终于生下儿子,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论老人怎么劝,她都坚持把孩子喂到两岁。好像要把两个姐姐该吃的母乳,都再补偿给儿子。 丰沛的母乳喂养了雄壮的孩子,可她的心到底分成了三瓣儿。其中两瓣儿,已经永远地丢了。 吴延四岁时,母亲不能再休息,要重新出门做工挣钱。父母把他送到寄宿幼儿园,又送到寄宿小学。小学二年级时,他的个头已经比瘦弱的成年男人要大了。每个周末过完,他都独自背着书包,乘坐漫长的长途车回学校去上学。出家门时,父亲不许他回头。可他早已明辨父亲的脚步。父亲离开了,他一定要回头看一眼母亲。 看一眼依靠在门框上,泪已流干,只剩下凄苦表情的母亲。 他身子强壮,头脑也好。在学校黑白两道,白道里是班长、学位、体育特长生,黑道里又是小小的头目。他夜里带着一群坏孩子翻墙出学校,在黑巷子里堵截别的学校的男孩,因为他们欺负了吴延学校的女孩。 无论坏孩子、好孩子,人人佩服他。他逐渐封神,成为方圆百里学校中的神话人物。可无论如何,他还是那个温柔的男孩。 小学四年级的某个周末,他上完晚自习,赶最后一班车回家。从学校走向车站,有一条偏僻的夜路,他在路边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狗。 刚刚出生的小狗,毛还湿湿的。眼睛也湿漉漉,害怕得直哆嗦。 他远远地坐下,抽了五根烟,等着狗妈妈来接孩子。狗妈妈没有来,他就伸出了大手。 小狗犹豫了很久,还是凑过来。他抱着小狗,去买牛奶,又抱着小狗去赶车。强壮的少年跑得衣衫飞扬,小小的狗在他怀中依偎着,也觉得这样的颠簸十分有趣,终于咧开嘴笑了。 他把小狗崽送给母亲,母亲特别喜欢。她把狗抱在怀里,用眼药水瓶子一点一点喂它吃奶。 “是个小母狗,”母亲笑着说:“长得像你姐姐。” “像我哪个姐姐?”吴延趴在母亲膝头,好大一个人,神态天真。 “两个都像。”母亲嗔怪他,瞪他一眼。 再一个周末回到家来,狗已经不见了。 “我妈的狗呢?”他问他父亲。 他父亲身高只有一米七,身材自然精壮,可远不及吴延。据说吴氏宗族古时出过一个泰山一般的英雄人物,带兵击退敌军。此人的牌位亘古持久地摆在吴氏宗族之中,时时受人拜祭。族人都说,吴延乃是这位英雄人物转生,回老家时,上上下下都对他疼爱至极。 父亲与儿子一样高,便瞪起牛眼望着他。“我扔了。怎么了?” “那我是给我妈的狗。” “你是我的儿子,你妈是我的女人。我扔条狗,还得问你?” “扔哪了?”吴延问。 “兔崽子,你是不是找死?!”父亲面红耳赤。 “扔哪了?”吴延又问。 父亲挥拳,儿子倒地。他又在他的小腹踹了几脚,吴延疼得缩成一团。 儿子自小乖巧。无论什么要求都能做得到。即便是如此严父,也不曾真正打过他。这一下击碎了做母亲的心,母亲扑上来盖住儿子庞大的身体。 吴延爬起来,这点痛不算什么。他把哭成泪人儿的母亲搂住,又问:“扔哪儿了?” 父亲三天前把小狗丢在了外头的垃圾场里。吴延拿着牛奶站在那儿叫。 “敦敦,敦敦,是哥哥啊,敦敦,你在哪儿呢敦敦?”他从傍晚叫到天黑,终于听到一声小小的呜咽。 那么小的狗,独自生活了三天。瘦骨如柴,浑身污泥。还有各种垃圾堆里诡异的酸臭味。 “你受苦了。”吴延把狗抱在怀里,狗把他的胸膛舔个没完。 他把狗带回家,为他吃饱了奶,给它擦洗身体。终于洗得干干净净,抬头看见父亲在一边一支接一支抽烟。 他坐在父亲对面,父亲久久不语。吴延也不语,默默地等着。 “我们整这些钱,哪里有钱养这种畜生。”父亲终于出声。 “我没有花你们的钱给狗买食物。”吴延冷静地说。 “你的钱不是我们的钱?!”父亲瞪眼。 “我的钱,是我在学校参加比赛挣的,怎么花当然我说了算。” 父亲听不得这样的话,又要打人。吴延抓住父亲的拳头,他便动弹不得。 “爸,”他轻声说:“你是个人,得有点人性。” 父亲年纪已经不小,他的脸红一阵儿,黑一阵儿。满脸的褶子都透着委屈惊恐和愤怒。吴延不等他开口,就说:“你好好对我妈,别把她逼死了。” “我对她哪里不好?”父亲说。 “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定定地望着父亲的眼睛,希望父亲明白他的意思。父亲明白了,他颓唐地一言不发,去睡了。走去床上的一路,走得那样慢。 如果他对母亲不好,我以后就把母亲和姐姐们接到一起团聚,不跟他过了。少年吴延下定决心。 可父亲实实在在对母亲好了起来。从来君子远庖厨的父亲,居然开始帮母亲做饭了。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可吴延看得出,母亲心满意足。 “儿子放假了,咱们回去看看闺女吧。” 番外三 吴延 第二章 小学四年级的纯洁,父母带着吴延一起回家,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回去看望两个姐姐。 “你姐姐们不愿意见我们,你自己去吧。”母亲对他这样说。 吴延一个人去了。先敲二姐姐的门。二姐姐只比他大一岁半,她又瘦又矮,扎着两个麻花辫子。 “你是谁啊?”小女孩抬着头看着这个巨大的男孩儿。 “我是吴延,姐姐。” 她们俩又去找大姐。大姐比较大了,这一年已经16岁,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她见到妹妹就牵起手。两个女孩送在不一样的人家里,过着不一样的日子。二姐的养父母对她不太好,吃的穿的都不好。大姐家只有她这一个养女,在当地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自小,她知道这个女孩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分给妹妹一份。 她拉着妹妹的手问,你怎么跟这个人在一起? “他是咱们的弟弟啊,姐。”小女孩天真地说。 吴延其实每年过年都回老家。可家人族人好像总是把他和姐姐们划清界限。更不要提主动去拜访了。每年回老家,小男孩应酬多得要命。除了一顿接一顿的大餐之外,亲戚们灌他白酒,几乎是从几岁就开始了。 这是第一回,10岁的吴延跟着姐姐们在乡间奔跑玩耍。她们带他去看偷偷养在田里的小兔子,又带他去小卖部买冰棍,买糖。 “我给你们买头花戴,好不好?”吴延体育成绩很好,代表学校出去比赛,奖金总是不少的。 “你是弟弟,不能让你出钱的。”大姐姐很潇洒。 三个小孩坐在田埂上吃冰棍儿,真好吃啊。吴延心想。他偷看两个姐姐,比他大六岁的大姐也比他矮那么多。 这两个小女孩,那么小就被父母抛弃。她们心里有多恨,可是,对弟弟又这么好。 “妈妈很想你们。”吴延轻生开口。“她老跟我讲你们两个,讲着讲着就哭。” “妈妈是不是很好的?”小姐姐拉着他的袖子。 “别被骗了,”大姐姐瞪了妹妹一眼,“想我们算什么,扔了就是扔了。” “咱们要不是吴家人就好了。”吴延轻轻叹气。 他在大城市里念书。家家户户都是一个孩子。班里的小女孩,哪个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他有时候看着那些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衣服,背着漂亮的书包,头发上戴着卡通头花。他每次都会想,如果我的姐姐们也投生在这样的家庭多好。 “傻。”大姐姐笑,“一家只能生一个,要是别人家,生了我,哪有你们两个。” 三个孩子不说话,都玩着自己的鞋带。 “姐姐,你们一定要考上大学。我...我想办法挣钱,供你们。” “你才十岁,你供个屁哦。”大姐姐笑得很放松。“我能上高中就算不错了,你二姐肯定是不能上高中的。” “我爸爸妈妈生了弟弟,钱嘛肯定是要留给弟弟的。”二姐姐眼睛清澈。 吴延心里特别难受。过完年回到学校,他想尽办法挣钱,甚至还在学校里倒卖零食。同学们当然都给他捧场,每天都能赚不少钱。可是他却收手不干了。他看着他的小兄弟们,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都拿来买他售卖的那些便宜不好吃的零食,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他又想办法出去找工作,可一来学校管得很严,二来这么小的孩子,连身份证都拿不出来。长得个子再大,谁敢雇佣? 一年转眼过去,他心思不放在学习上,成绩下滑了很多。成绩单拿回家的时候,父亲叹了那么长的一口气。 突然之间,吴延有点了解了父亲的无奈。 在这个世上,想护着母亲,又想护着两个姐姐。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母亲把吴延偷偷叫到房间里,拿着一封信,朝着他晃一晃。吴延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样开心。她眼睛里满是星光,就像老家寒夜的星空。 “你姐姐给我写的信。”母亲笑着说。 “二姐姐?”他想,二姐姐那么温柔。 “是你大姐姐。” “大姐姐说什么?”吴延惊叫,可他马上捂上了嘴。 “我还没敢看呢。你先看看,要是我看了会伤心,我就不看了。”母亲一边笑着,一边泪光闪闪。 吴延拆开信,里面夹着三百块钱。 徐禾妈妈: 我是吴月兰。我和妹妹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妹妹长高了好多,长得也漂亮。可是妹妹胆子太小,恐怕像你。这没有关系,我会护着她。等我嫁人了,也给妹妹说一个好亲事。我们都要嫁好人,嫁一个跟爸爸不一样男人,对我们好,带我们离开这里。等我们嫁了人,就去看你。 弟弟告诉我们你有苦衷,我心里懂。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可你们那里可能不一样吧?我从电视里看到,你们大城市,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你们走了那么远,心还是在我们这里。我真替你觉得不值。 弟弟就要上初中了,我给弟弟三百块钱,是我攒的。城里的孩子都穿名牌,别让弟弟吃亏。 吴月兰 吴延看完了信,只呆呆地把信递给母亲。 母亲读完了,泪流满面。 “妈,你伤心了?”吴延问。 “不伤心,妈妈不伤心。妈妈太高兴了。” 姐姐的字写得很秀气,文章写得又十分通顺。十几岁就攒下了三百块钱,很有可能已经退学了。吴延年纪还小,看不出她身处乡间,只有高中文化水平,可却想得很多。她空有一腔志向,却无从投放,唯有嫁个好男人才是能看到的唯一的出路。 妈妈给姐姐写了回信,叫吴延去寄信。吴延没敢偷看母亲的回信,只偷偷也写了一份回信,夹在里头。 他告诉姐姐,他们这里很好。姐姐要想过来打工,他和妈妈都会帮着姐姐。 信寄出去,石沉大海。无论是吴延还是妈妈,虽然谁也不说,可都在苦苦等着。就这样等着,一年年过去。过年再回老家,两家都说姐姐们出去打工,过年也不在家。母子两个就这样期盼着,等待着,留心着姐姐们的蛛丝马迹的消息。吴延初中毕业,考上了很好的高中,接着又是高考。 他本来成绩就好,再加上体育特长加分,便顺利考上了最好的大学的法律系。 高考完了的这一年暑假,吴延从外头打工回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大姐姐。 她晒黑了,头发也放下来了。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旧衣服,棉布都磨薄了,可她更漂亮了。 “你回来啦?”姐姐咧着嘴笑,掂着脚尖揉了揉他的头发。 “姐。”吴延高兴得不行,话也说不成整句,脸也红了。 拉姐姐进门,爸爸妈妈都还没下班。他又是倒水又是切水果,忙个不停。姐姐只拘束地坐在沙发上,用明亮的眼睛张望着这个房子。 爸爸工作好了,家里也重新装修过。妈妈那个时候可开心了,家具、装修都选了最时髦的风格。姐姐看着这一切,一定在想,我本来是这样的家庭的孩子啊。 “姐,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回信干嘛?你不是让我来吗。我这不是来了吗。”大姐姐还是很潇洒。 “这都多少年了。”吴延忍不住撒娇。 “弟弟,你给我找个房子住,最便宜的就行。我去找工作。” “这是什么道理?”吴延拧着眉头,“来都来了,当然要住在家里了。” “我才不要跟他住在一块儿。”姐姐也拧着眉头。两个人的模样,一样。 “爸爸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吴延拧着手指头说,“他跟家里的人一样,脑子僵。” “你再说,我就走了啊。我自己找房子去。” “你来的信,妈妈藏着,爸爸拿出来偷看了好几回。”吴延说,“光被我看见就好几回。” 番外三 吴延 第三章 姐姐不说话了。姐弟两个沉默。 “我...二姐呢?”吴延红着脸打破沉默。 “嫁人了。”姐姐说。 说起这个,她气得要死:“她爹妈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把她嫁到好远好远的山里,就为了多拿点嫁妆,给他们那傻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你二姐结婚的时候,我穿了一身白孝,跑到迎亲的前头去堵,他们把我拉开,还把我打了。” 姐姐说得愤愤不平。 吴延听得脸都白了。二姐嫁到哪去了?这辈子还见得到吗?为什么每次回去,人家都不提? 连给他们知道都不敢,那是嫁得有多差? “那...你呢?他们没逼着你嫁人?” “谁敢逼我?!”姐姐声音很尖锐:“左右一看,全是蠢货,我一个也不嫁。不靠嫁人,我也能行。”她高高地昂着头,显得那么好看。 姐弟两个聊到下午五点半,爸爸回家了。 他用钥匙开门,一进门就愣住了。 “爹。”姐姐这一声爹,叫得不像认亲,更像挑衅。 “你...你怎么来了?你爹知道吗?” “我爹不是这就知道了?”姐姐说。 “你......”父亲恐怕早就耳闻这个女儿的倔强。他手足无措,“我去给超哥打个电话。” “我都24了,我自己想来都不行?” “你爹不知道你来,着急。”父亲急得跺脚。 “那我走了。”姐姐拔腿就走。 吴延看看父亲,又看看姐姐。姐姐手臂那么光滑,他居然抓不住。眼睁睁看着姐姐夺门而出,跟下班回来的母亲撞了个满怀。 一家四口鸦雀无声,不久才听到母亲的尖叫。 “这是谁啊?!”母亲的声音颤抖又脆弱:“这是谁啊?!我的天,这是谁啊?!” 她用两只手紧紧握着姐姐的两个结实的膀子,把她看个不住,接着就一把搂紧怀里,痛哭起来。 “妈妈,别哭了。” 母亲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已经很是虚弱。 “我的亲亲闺女,我身上掉下来的血啊。” 母亲说不出别的,唯有放声哭泣。 “你再哭,我就走了。”姐姐除了这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别走,别走。妈给你做饭。我的乖乖闺女,你想吃啥?”老母亲哆哆嗦嗦地摸着闺女的脸蛋,摸个没够。 大姐姐抿着嘴不说话。她多倔强啊,她是绝对不会哭的。 可是老父亲却哭了。难说他是真的想过这个闺女,还是被妻子带得伤心。他急急忙忙地抹着眼泪,就好像这眼泪不流到他的褶子上,他就不算是哭过。 妈妈急着去做饭,姐姐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吴延觉得很尴尬,就去厨房帮他妈妈。 父亲原本是看不上儿子下厨房的。他恐怕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英雄转世,人中龙凤,厨房是女人的天下,是肮脏的所在。可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是斗不过这个儿子的。 妈妈连声埋怨,说家里怎么什么菜也没有。可她已经把一条鲤鱼,一条排骨,一包肉馅,各色蔬菜摆在眼前。她欠了女儿一辈子的饭菜,这一顿做一顿金子饭,也是补不齐的。 “妈,姐姐是回来打工的。你劝劝爸爸,给她找个好工作,多挣钱,别让她吃苦。”吴延一边摘韭菜,一边说。 “你爸,是我能劝的?”妈妈小声地说。 她从前护不住自己的闺女,现在又怎么能护得住? “那我去说。”吴延下定决心。 二姐远嫁的事,吴延没有提,怕母亲伤心。可饭桌上,母亲主动问起来。 大姐姐吃得很香。长途奔波,她一定是累坏了。无论是烧鱼还是炖肉,她都塞得满嘴。 她简短地讲了二姐姐的婚姻。可与跟吴延讲述时,却不同。只说她嫁了个大户,就是远了点。她自己是如何愤怒,如何穿着白孝去拦,又是如何挨打,一概不提。 吴延食不下咽。他怎么不明白姐姐的心意?他心中又暖又难过,犹如冰火两重天。 “我的闺女这是嫁到哪去了?”母亲也停了筷子。这一顿佳肴,她并没有吃几口,只顾盯着姐姐狼吞虎咽。她拉住闺女的手问:“乖兰儿,你把晴儿的地址电话给我,我打电话过去,叫她男人领着她过来,哪怕是玩玩也好。” 姐姐没回话,她被噎到了。母亲忙着递水,等她顺下去了,才勉强开口:“她哪有功夫来啊?嫁了人多忙啊,你还以为她惦记着你呢,有了男人忘了娘。” 母亲神色黯然。吴延心里很痛,姐姐只是低着头吃饭。 吃完饭,姐姐就要走。 “我去外头找地方住。” “别走了,住这儿吧。”开口的是父亲。“来都来了,还去哪儿?我跟吴延挤一挤,你跟你妈挤一挤。” 姐姐就这样住了下来。无论对吴延还是母亲,这都是最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父亲在自己的厂子里给姐姐安排了一个工作,姐姐原本是不想去的。可她拧不过弟弟和母亲,最后还是去了。上班,打工,报名了一个夜校,准备参加成人高考。 “把我闺女累的。”母亲心疼。 “不累。”姐姐虽然语气生硬,表情却是笑模样。 吴延开学了,上学打工很忙。姐姐也很忙,早出晚归。可姐弟俩碰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姐,有没有男的追你?” “你管呢?” “那就是有?!”吴延横眉倒竖:“什么人?!我去会会。” “有病哦,干你什么事哦。” “你要是结了婚,给我生一个小外甥女,我疼她。” 吴延可能比别的任何年轻男人都疼喜欢小女孩。他在街头看见小女孩总要多看一眼。有时候他想,如果他以后当了爸爸,生了一个女儿,就要把父母曾经亏欠姐姐们的疼爱全都给她。 可是他心热面冷,个子又壮,没有小孩儿缘。别说小女孩了,小男孩都怕他。冷着脸的时候小孩儿们噤若寒蝉,呲牙一笑就把个别小孩儿吓哭。 “给你生一个外甥女?”姐姐气得直笑,“姐姐的孩子,给你生的?” 可是话虽如此,姐姐却好像一心扑在事业和学业上,从来也没见提过有什么男朋友。 年关将至,姐姐不愿意回去。她留在家里复习功课。父母带着吴延回老家的时候,母亲少不得四处打听二女儿的消息。 按说嫁了人的女儿,过年时候总要回娘家的。嫁的远,便晚些回来。可二姐姐不但没有回来,打听消息,也打听不到。 吴延就带着母亲去敲二姐姐养父母家的房门,装作寻常拜年。两夫妇笑脸迎人,可吴延觉得他们就是神色有异。 母亲在前厅里头和夫妇聊大天,聊得热络。也不怎么提二女儿的事。吴延借口尿急,便溜进他们的屋里。 两口子还和儿子睡在一张床上,那个儿子眼下也不知所踪。屋里看似一切正常,可却又不正常。 在这个房间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个女孩生活过的痕迹。 吴延身体庞大,手脚却轻盈,他大略查看过抽屉、架子,想找到二姐姐嫁人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老两口总要把她夫家的地址写下来吧?总要和她通通信吧? 这些地方什么都没有。吴延想,也许偷偷藏在什么单独的箱子里头。他轻手轻脚趴在地上,把角角落落仔细地瞄上一遍。待他看到柜子下头的时候,突然浑身的血都凉了。 番外三 吴延 第四章 柜子底下有一些小小的白色纸屑。 不是草纸。老家人用的草纸,大部分都是粉红色。 不是写字用的纸,写字用的纸不会如此柔软。 他伸出手去够,手指颤抖,触及那些纸屑,果然是预想中脆弱又粗糙的触感。 那是扎白花用的纸。 他疯了似的打开柜子,把他们的衣服用品都扒下来。动静太大惊动了外头的人,三个一起赶过来的时候,吴延从一沓衣裳里头找到了二姐姐的遗像。 母亲站不住,跌在地上。可她撑着一口气,质问这两人,好好的女儿抱过来,为什么连命都没保住。 老两口原本还有点心虚,可见情势败露,又遭如此质问,便越说越大声。 “她命不好,生孩子生死了,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再说,我们怎样养她,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翻翻户口本,上村委会去查,哪个会说那是你家的孩子?” 这些话终于把母亲击垮了。 她在镇上医院住了三天院,稍微能动弹,一家人便带着二姐姐的遗像乘火车走了。 这事被大姐姐知道,她却意外地平静。母亲已经病倒,她和吴延姐弟两个换着伺候床前。女孩子到底细心得多。吃药吃饭,补气补肝,一点一点把母亲伺候得康复起来。 这一日吴延回到家,进门便看到摆好的一桌饭菜。菜色香气,不是前阵子姐姐下厨做的饭。妈妈能做饭了,看样子是好了。 他心里很高兴,可走到母亲房门前,便听到姐姐在说话,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妈妈,你身体这样弱,都是心病。现在妹妹走了,不再受苦了,你也能放心了。我也要走了。你原本就不该这样活着。生了我们两个,送给别人,你就该当做没生过。弟弟这样懂事,又能干,你把他当成你的独苗儿子,别的事情不要再挂念了。” 吴延心痛如绞,从门缝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满脸的皱纹搅作一团,可她久久没有说话。吴延知道,挽留姐姐的话,母亲说不出口。 许久之后,她才虚弱地开口:“好孩子,妈妈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有给你。可是你对妈妈这样好,是我的福气。你救了我一命,一命换一命。从此我好好活着,就为不让你担心。” 母女两个到底生分,只坐着相看了一会儿。吴延知道母亲多想抱抱她唯一剩下的这个女儿啊。可是她实在没有勇气伸出她的手。 姐姐出来,看到吴延站在门口,就爽朗地一笑,说:“你回来啦?妈给你做了好吃的,快洗手吃饭吧。” 这顿饭,一家四口吃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吴延夜里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竖起耳朵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可第二天早晨起来,姐姐已经走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她带走了自己来过的所有痕迹,也带走了妹妹的遗像。 吴延大学毕业的时候,成绩很是优秀。除了成绩优秀之外,也有好多响当当的实习成果,自然也交下了许多朋友。找工作很容易,他进了一个名号很响亮的律师事务所。前头几年手中的工作复杂繁琐又无趣,可他做得一丝不苟。不出两年,他就成了正经八百的律师。 他在外头租下了房子,每天除了工作,便是健身。他上学的时候练铁饼,代表学校赢了不少比赛,上班之后又迷上举重,照样是有空就去参加比赛。日子过得充实又简单,偶尔才回家看一次父母,他发现母亲已经变了。 她的笑容像是真心诚意的笑容,不再是过去记忆中永远喊着一丝凄苦的笑容。她说话的声音也打了起来,身上力气也足了。她总是脸色苍白,唉声叹气,如今起色也好了。 吴延问起来,母亲只说吃了儿子买回来的阿胶,身体就好了。可吴延不信。他想,恐怕是姐姐给了妈妈一股力量。给了母亲一个希望。我若是活得高高兴兴,健健康康,闺女就不挂心了。 每个周末,吴延会开车到郊区的山中去,先是十公里长跑。山中空气清新又潮湿,迎面而来的绿意总是令他浮想联翩。有时候他想,他看起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是老家族中的什么英雄转世。可在母亲(说不定在父亲心中也一样),他永远比不上两个姐姐。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孝顺,无论姐姐是如何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城市的人潮之中。 他的生活很是规律,可也不是了无生趣。他在律师这个行当上做得意外地顺风顺水。一来他脑瓜灵活,善交朋友,白道黑道都有人(和小学时候完全一致),做事也认真仔细。二来他长得凶神恶煞,光是坐着不动,气势就赢了。 案子办的好,手里的案子就越来越多。案子接得多,便认识了许许多多有意思的人。一心一意喜欢小孩子,可苦于小孩子都不喜欢他,这样的心愿也了了。 虽然工作很忙,健身也不能耽误,可一有空,他就去找珍珠玩。比起办案,比起挣钱,比起参加比赛得奖金,珍珠大老远就喊着“吴叔叔!”然后一头扑到他怀里,比什么都好。甜极了。 如此一年一年过去,将要三十岁的时候,吴延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也买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公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开始有了女人缘。 他交第一个女朋友,是在29岁那一年。女朋友很漂亮,只有22岁,是一个幼儿园老师。撒起娇来腻得他浑身直哆嗦,从早到晚就吵着要他陪。 可是两个人交往不到一年就分了手。 “姐,你说这是为啥啊?” 被女朋友甩了,吴延心情很郁闷,就找程雪出来喝酒。 “珍珠呢?” “珍珠去朋友家住了,她现在居然嫌我啰嗦,说得躲两天清净。”程雪眼睛瞪得大大的,比吴延还要郁闷:“你觉得我啰嗦嘛?!” “是有点啰嗦。”吴延拧着眉点点头。 “啰嗦......”程雪翘起身子,用筷子狠狠打了一下吴延的头,清脆极了:“你个头。” 大姐姐那一天走了,从此连一个字都不再送回来。吴延拿程雪当他姐姐。有什么话都跟她说,她有什么事,自然赴汤蹈火也要去办。 “你为什么被她甩了你居然不知道?”程雪啃着卤鸡爪问他。 “你看,这是她给我发的微信。”吴延把手机递过来。 洋洋洒洒一大篇,痛诉着女孩儿的委屈,语言诗意又弯弯绕。一个老爷们,好像根本看不懂。一长篇,结尾是这样的:“你爱跟谁过跟谁过吧。” “这是吃醋啊......”程雪叼着筷子说。 “吃什么醋啊?!”吴延瞪大眼睛。 “你跟谁搞暧昧了?弄得她不高兴了?” “...我就,忙着工作,忙着健身来着。” “不像......”女孩吃醋工作和健身不是没可能,可这话听着不像。吃醋对象肯定是大活人。 “我明白了。”吴延一拍大巴掌,“肯定是珍珠。” 番外三 吴延 第五章 “哈?!”程雪差点摔倒,“珍珠才五岁,拜托!” “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跟你们玩完了回去,她就跟我吵了一夜。” “你怎么不带着她来?”程雪问。 “我问她来不来,她说不来,她说平时上班那么多小孩就够吵了,周末还带孩子,杀了她吧。”吴延眉头拧成了高四厘米的一个大疙瘩:“姐,我怎么觉得她根本就不喜欢孩子?我还以为,做幼儿园老师,一定是很喜欢孩子的。” “不一定,这就是职业病。当幼儿园老师多苦啊。天天吵死。你别说话,让我想想......”程雪表情风云突变:“你跟我们玩完了她吵了一夜,莫非是吃” 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她自己。 “我的醋?” 俩人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震撼住了。他俩连鸡腿儿也不啃了,啤酒也不喝了,就一个指着自己,一个傻傻地看着对方指着自己。 吴延的脸红了。程雪抄起筷子就打:“你脸红个屁,你脸红个屁,你脸红个屁。” “算了算了,反正分手了,就这样吧。谈恋爱也挺没意思的。”程雪打他就跟蚊子叮一样,他连躲都不用躲。 “谈恋爱没意思?你不谈恋爱,怎么结婚?不结婚,怎么生闺女?” “谈恋爱有意思,你怎么不谈?” “我已经有闺女了还用得着生闺女?”程雪洋洋得意。 “我已经有珍珠了,我也不着急。” 程雪哈哈大笑。这算什么事儿。收养了一个孩子,逼出这么一群单身狗。 程雪已经多少年没能痛痛快快喝一次酒了。以前跟前夫在一起的时候,连个能把酒言欢的朋友都没有。后来孩子小,哪怕在外头喝酒也惦记着家里睡着了的孩子。终于等到孩子长大了,居然会嫌弃妈了。程雪喝得大醉。两个人喝到凌晨,吴延把人事不省的程雪背回了自己的家。 第二天早晨,程雪被电话吵醒。她头疼得快要爆炸,实在不是大学时候的身子了。 “喂?珍珠啊~”她接电话。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妈妈你在哪呢?我姥爷说不你在家!”珍珠问她。 “我在.....吴.....吴叔叔家。” “我也要去吴叔叔家,你让吴叔叔来接我吧!” “哎?你今天不是要跟球球玩一天吗?” “我才不跟她玩呢!!!!!”珍珠大叫。“我也不跟你玩!!!!”背景音这样叫道。 “我永远永远不跟你玩!” “我永远永远永远不跟你玩!” 俩孩子吵得如火如荼,程雪默默挂掉了电话。 “要去接珍珠?”吴延问她。 “不用。她俩再过五分钟肯定就好了。”程雪一只手捂着头疼欲裂的头,一只手指着吴延说:“你给我把衣服穿上。” “为啥?”吴延一边擦头发一边问。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程雪瞪着眼,说话气势汹汹,可是多少带着一丝心虚和尴尬。 “你都睡着了,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啊?”吴延天真无邪。 “你......”程雪觉得头要爆炸了:“亲爱的,”她每当要谆谆善诱给吴延讲清楚什么道理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这样喊他:“再怎么着,我也是个女的,咱们俩男女有别,你知不知道?!” “我...我知道你是女的啊。”吴延把毛巾搭在脖子上。 “所以咱们俩得避嫌。”程雪叹了口气说。 “哈?!”吴延很吃惊。 吴延的前女友用密码打开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程雪穿着背心短裤坐在相当凌乱的床上,吴延只穿着一条四角裤,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吴延好平静。 “妹妹你听我解释。”程雪一点也不傻。 女孩儿嘴巴剧烈地颤抖,气得下巴上肌肉紧缩,缩出千千万万的小坑。 多好看的姑娘,把自己气成这么一个表情。 程雪指着大门,女孩气得啥也没说成,拍门就走了:“你要是不追,这女朋友可就彻底没了。” “我......”吴延无辜地摊开双手:“我这样,怎么追?!” “你还知道你什么样呢?!” 程雪感到一阵绝望,她把手伸长,拍了拍吴延(大概有40公分厚的)肩膀说:“你这辈子就单着吧。” 女孩儿一共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上网发帖,控诉渣男。帖子很火,大家都群起而攻之,还有人把吴延的个人信息人肉出来,打电话过来骂。 挨了骂,吴延知道有这么个帖子,就去围观。一边看一遍啧啧称奇:“姐,不是这样的,她怎么瞎说啊。” “她可没瞎说,”程雪冷静地说:“这个事儿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 “你看你看,”吴延不死心:“她说我从来不关心她,一有空就跟你泡在一起,还说咱们见过一次面,我当时一点也不给她脸,全都在跟你说话。我那天没跟你说话啊。” “你跟珍珠说话,可能就相当于是跟我说话。”程雪说,“她可能觉得你不是真的喜欢珍珠,其实是为了讨好我。” “哈?” 程雪隔着电话翻白眼:“我都能想象出来你那傻样。” “我当时不就跟你说了吗...你带着女朋友过来,就要显得跟她最亲最亲,跟我们都不亲。” “怎么可能啊,我跟你们就是亲啊。”吴延实在理解不上去。为什么谈恋爱好好的,要演这么多戏? 女孩儿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这个贴子用邮件发给了律师事务所。同事们都很八卦,他们都围着吴延,七嘴八舌。 “你意思是,你跟你那个姐姐从来也没什么?!”同事们居然点在这儿。 “你们疯了?!”吴延吹胡子瞪眼:“我跟我姐能有什么?!?!” “啧啧啧,”同事们都抱着胸:“我们一直以为你们俩在谈恋爱。” “我...我......”吴延面红耳赤:“我跟我姐谈恋爱,我怎么还能找别的女朋友?我这不是重婚,我这不是,重,”吴延一向口才不错,眼下却笨嘴嚼舌。 事务所有一个女同事,跟吴延关系很好,两个人经常搭伙接案子。眼下她叹了口气说:“就你这个情商,我觉得,你这辈子不然跟你姐凑合一下算了。” “跟我姐怎么能算凑合?!”吴延听着生气。 无论怎么说,恋情是挽回不回来了。 “你就没想挽回,一万次机会都被你给错过了。”程雪恨铁不成钢,“算了算了,这姑娘太敏感了确实不太适合你,下回你可别再这样了。” “姐,我们同事说,咱俩在一起算了。咱俩要是在一起,我肯定跟你最亲,是不是?” “你们同事有病,你别跟他们玩。” 挂了电话,吴延却笑得像个傻子。 “吴叔叔,你是不是要跟珍珠妈妈结婚了?” 问话的是桃桃。 虽然吴延以为自己喜欢的只有小女孩,但其实也不尽然。比如眼前这个小男孩,可以说是吴延的得意门生。他现在身材非常精美,在学校的体育领域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跟吴延童年不同的是,这个小孩儿没有那么高大,健身之后也没有那么雄伟,除了帅,就是帅,眼下在学校里可以算是校草,收获了大量漂亮的女同学和老师的疼爱。 “你为什么这样问?”吴延问得慈祥。 “你现在简直就一天到晚黏着她啊。” “我以前不这样?”吴延吃惊。 “你以前还挺正常的。”桃桃一脸嫌弃。 “那你觉得珍珠妈妈对我怎么样?”吴延蹲下来。桃桃这个孩子天赋异禀,简直就是一个恋爱专家。 “没什么区别,跟以前。” “去蛙跳五圈。”吴延一秒冷脸。 吴延33岁那一年,收到了姐姐的结婚请柬。 他带着爸爸妈妈,也带着程雪和珍珠一起去了。 四十岁的姐姐那么美,看起来那么幸福。姐夫看起来很沉稳,全程都牵着姐姐的手。 吴延看着姐姐的样子,一边笑,一边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