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养成记事》 1.第001章 滚滚浓烟,如一条巨|龙升往望京的天空,夜幕下的北宫哀嚎无数,一群黑衣人行走在烈焰浓烟之中,如同收割性命的死神,所过之处无半点生息留存。 “殿下,老奴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记住玉京在东南方向!”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将换上粗布衣裳的少年往前一推,再回身扛起另一个华服加身、身形与之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年,不做任何停留,他们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 独自奔逃的少年叫陆之晏,虚岁十一,其实刚过9周岁的生日。 他除了是望京北宫的主子,还是建国五年的大虞皇朝的太子。 五年前,陆之晏祖父陆安在玉京称帝,封长子陆辰为太子,长孙陆之晏为皇太孙。 大虞初建,四海未平,皇帝陆安御驾亲征在外,太子陆辰留守玉京,太孙陆之晏驻守大虞军起义之地,望京,这算是陆安给自己和陆氏留了一条退路。 大虞初元三年,陆安御军破旧朝南国国都,擒拿旧朝国主,大胜而归,至此再无大楚南国,只有陆氏天下的大虞皇朝。 同年九月,陆安旧疾复发,除夕夜薨,后太子陆辰继位为新帝,太孙陆之晏为太子,开启安和纪年。 新帝继位已有一年余,自封位后便驻留望京的太子陆之晏归京之事,也数次提上议程。 月前,陆之晏收到玉京来信,来迎他归京的圣旨和仪仗已在路上。 大虞安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夜,陆之晏没等来玉京的恭迎仪仗,等来一场大火和夜行黑衣刺客的入侵,而驻守在望京城外的望北军迟迟没有动静。 陆之晏周边百人护卫从奔逃开始,人数不断锐减。 百人,七八十人,四五十人,二三十人,十人,七人,三人,一人! 不,不止一人,那少年陆之晏的身后还站一个明黄龙袍加身,身姿颀长近乎虚幻的阴影,他的五官形容和少年陆之晏像了八|九成,更像是长大长开后的陆之晏。 丰神如玉,清俊似仙,当然,此刻他的状态,更像是一个鬼神。 陆之晏跟在少年太子周身十步,神色冷淡地看着少年太子,看他一路跌跌撞撞,躲躲藏藏,在付出血和泪的代价后,褪|去身上与民间市井的格格不入,变得冷漠,警觉和理智。 他背负着望京北宫一千多条人命,他得活着回到玉京。 陆之晏对于少年太子的遭遇反应始终冷淡,若非在这个过去的自己身上,看到那点少年时的热血和天真,他还以为自己从出生便是这么冷淡冷血的人。 他想他大概是快要死了,才以这种第三者的视角回顾他的过去,以及这段改变他命运的经历。 什么命运?倒霉的运,早死的命。 他在做着诡异的梦前,刚过了三十岁生辰,三十而立,他成为皇帝不过七年时间,他和湄儿膝下并无子嗣,他死去,才安定数年的大虞又将再起波澜。 虚影陆之晏脸上少见地浮现少许忧虑之色,却非是担心他死后的大虞,他是在担心他那爱哭的皇后王湄儿,不知他留下的那些布置够不够护她安然度过余生。 想起她,陆之晏忧虑之余,那无波的冷漠眼神里徒然浮现少许柔|软之色。 十五岁大婚至今,王湄儿陪他度过了半生,从未离弃,他们之间在皇帝和皇后之外,更先是夫妻,是朋友,是亲人。 十八岁至二十三岁,太子位被废,拖着病躯,他被囚往望京五年,若无王湄儿相伴相守相护,最后也轮不到他捡漏,来当这个皇帝。 所以他可以对大虞臣民无情,对任何人无义,却不能也不会对不起王湄儿。 只是他的病根在少年时便已落下,加之半生跌宕起落,寻到了名医,也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药石无望,只能拖一日是一日,拖一月是一月。 这一拖便是三年,想来也到了极限。 种种思绪转瞬在陆之晏脸上消失,从被太医断定活不过落冠开始,他便已在等着这一日,此刻遭遇,除了对王湄儿的负疚和不舍,倒也没多少恐惧。 他转身向后,不想在最后弥留之际还在回顾这些不大愉快的经历,或能清醒,他可以再仔细叮嘱湄儿一些事情。 一步,两步,三步,陆之晏被一股无形屏障挡住,他走不出这少年太子的十步之外,再接连数次尝试,皆是失败。 陆之晏转身飘在少年太子身后,继续冷眼看着他风餐露宿,吃苦受难以及自不量力…… “啪!”一鞭子甩在身上,少年陆之晏吃痛地往柴房里侧的草堆滚了滚,眼里爆发的惊人恨意一点点黯去,他抱住自己,在持续闷哼声中被甩了不知多少下鞭子。 啪!啪!啪……七十四鞭,陆之晏替少年太子数了。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董锐的眼皮子底下带人跑路,本事不小啊!” 执鞭的黑壮青年便是董锐,安定郡往玉京人贩子线上的一霸,他丢开鞭子,一把拎起少年太子,宽厚粗粝的手掌扼住陆之晏的喉咙,并持续用力收紧。 半昏迷过去的少年太子脸色涨红涨紫,四肢本能地挣扎抽搐起来,濒死之态,他的存亡只在董锐的一念之间。 董锐对少年太子的挣扎视而不见,目光扫过周边围观共犯的少男少女们,冷哼一声,将少年太子如破布丢回草堆。 董锐挥出的鞭子全落在少年太子身上,舍不得破了少年太子这张能卖高价的脸。 他打算路上就找机会把少年太子卖出去,卖给有那种有特殊嗜好的富绅,这会让年太子落比在他手上还要痛不欲生。 这次若不是有人告密,等董锐自己察觉,还真可能让陆之晏策划成功了去。 一旦成功,他人贩一霸董锐的颜面往哪里放,这往后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 董锐转身走出柴房,战战兢兢的少男少女们许久都不敢动弹一下,许久才有人往柴房的另一边坐下,往日和少年太子交好的几人也随众人坐到柴房的另一边,不敢与少年太子扯上任何干系。 此时,距离望京北宫遇刺已过去四月,少年太子谨言慎行,混迹市井往玉京去,一路上艰险难以想象。 他除了一张脸,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之物,冒然找上官府,不仅不会有结果,还可能暴露他还活着的信息。 皇榜昭告,刺杀他的人是前朝旧部,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即便是少年陆之晏也知道那次刺杀并不止表面披露出来的这些。 否则遇刺当日,望京城外的望北营不会迟迟不现,他们被追杀数日,也无任何救兵到来,这无朝中之人干预,如何做得到。 不仅前朝旧部要杀他,大虞玉京里也有人希望他永远不要回去。 前狼后虎,几乎走投无路时,陆之晏不得已主动进入人贩子的视野,借此逃过一劫。 但这人贩子队伍显然是个狼窝,不是个久留之地。 少年太子在策划逃跑时,怜悯这些人的遭遇,也想给他们一个机会。 但他低估了人贩子在这个城镇的势力,以及“人心”二字,逃跑行动至此,除了两个人还未寻到,其他人全被捉回。 少年太子便是那最后被找到的,平日里很少亲自动手的人贩子头子董锐,亲自执鞭动刑,要借少年太子,树立威赫,绝了所有人的希望。 在陆之晏被找到后,两个同行的少年,指出他是这次策逃的主谋,此前也是他们二人告的密。 “就是他,就是他蛊惑我们逃走的……” “对,我们不想的,是他逼我们。” 虚影陆之晏的目光从少年太子身上移开,落到这些四五岁到十一二岁间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有的脸上是怯懦,有的是懵懂,有的是畏惧,有的是愤恨,有的是幸灾乐祸。 恨少年陆之晏没带他们逃成功,害他们受了一顿皮肉之苦,恨少年陆之晏身上那股子未被苦难磨灭的锐气和希望……这种东西,他们哪有资格拥有! “我错了吗?” 少年太子在问自己,他想顺手帮一把他们做错了吗? 答案很清楚,他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前狼后虎自顾不暇之时,竟还有善念要救人,他不仅自不量力,还狂妄愚昧之极。 他只思虑到他逃走后,他们可能被迁怒,却忘了一旦失败,他将彻底万劫不复。 孟老,卓一,陈冠进,小桐子……这些为了他已经付出了生命代价的人。 他犯了错,不可饶恕的错! 虚影陆之晏眯了一下眼睛,感受到来自少年太子心底那股浓烈的情绪,挫败,失望,茫然,痛苦……以及不甘。 他还未完全放弃希望,直到另一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到来。 陆之晏依旧冷眼看着,他只是在回顾过去,这种诡异的游魂状态,他改变不了任何早已经发生的事情,太多情感的代入,只会让他无意义的消耗情感,死得更快。 但也不可否认,这次的遭遇彻底改变了他的理念,甚至影响到他此后半生的性格和行为方式,面上冷淡清正,其实冷血无情至极。 少年太子眼睛缓缓闭上,沉底昏迷过去,呼吸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陆之晏徒然感受到一股黏住他四肢的吸力,别说飘了,就是动弹一下手指都显得奢侈,在意识也被彻底胶住前,陆之晏以为他该是要死了。 死了,也好。 没有他,不过二十六岁的王湄儿,或可以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为王湄儿准备了两条路,一是垂帘听政的当权太后,有他留下的兵符和圣旨,以及前庭王家扶持,无论哪个宗亲上位,也动不了她分毫。 只是他知道的王湄儿并非是对权势青睐的女人,她唯一能算兴趣的便是山水书画。 所以他在一条路的基础上为她再准备了第二个选择,绝顶高手和神医相伴,她可以四处游历,走遍曾经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2.第002章 时值四月十四夜,月朗星稀,距离玉京三百里外,安定郡明月镇外荒无人烟的杂草堆里,陆之晏在满身切肤的痛楚和虚弱中醒来。 他眼睛睁着,足足适应了有半刻钟才将周边的场景看清楚,嘴唇动了动,干裂如柴,喉咙像有火在烧,一字难言,耳边是山野昆虫鸟兽或远或近的鸣叫。 这便是阴间?陆之晏当即否定。 他做过人,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游魂,切肤的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没死。 “吱吱吱……” 不知多久过去,陆之晏视线之内一只田鼠在他手边窜动,田鼠的鼻头碰触着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嗅着。 陆之晏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的眼神像是死不瞑目那样的空空洞洞,又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平静无波里蛰伏着深深的疯狂和算计。 田鼠不是人,不懂这样的感觉,它不断试探和确定着它此后数日的“食物”,在确定没有危险后,那看不到缝隙的唇线突然张开,露出尖牙,一口咬向它的“食物”。 “吱!”田鼠发出尖锐惊恐的嘶叫,尖锐消去,伴随它爪子的划动衣料的撕拉声,以及极低极低的吞咽声,周遭彻底恢复寂静。 原本田鼠要饱餐一顿的“食物”,在它张嘴之时,也向它张开了他的獠牙,死死咬住了它的后颈,一直到咬出血后也没有停止他的绝地反扑。 陆之晏疯狂地吸食着田鼠体内的血液,直到再也尝不出任何一丝血味儿。 田鼠划动空气的四肢不再抽搐,陆之晏体内能让人癫狂的饥|渴终于得到少许满足。 至此,他对于自己此刻的境遇,有了大致的猜测。 在他治下昭乐七年的大虞,他作为皇帝快死了,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这样将他抛尸荒野,他感受着全身的伤痛,想起此前游魂一般的遭遇。 上一世,他一样受到了鞭罚,只是熬过来了,这一世他怕是没熬过来,被当做死尸丢到这郊外来了。 他这算是借尸还魂?借了自己少年的身,还了前世的魂。 所幸时入四月,天气开始转暖,否则仅靠这只田鼠,他怕是熬不到天亮。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际露出一线鱼白,笼罩大地的黑暗转瞬褪|去。 陆之晏积蓄了半宿的力气,抓着草根借力坐起,却依旧不着急离开。 他折下数根草梗搓成细绳,将昨夜陆续光顾他的三只田鼠尸体绑到腰上,再摇摇晃晃地起身,借日头断定方位,却不再是往明月镇和玉京所在的西南方向去。 他被人贩子抛尸此处,就不可能同上辈子那样,再借由他们前往玉京。 而前世他在人贩子队伍近半年的遭遇,是他此后半生一直褪不去的污点,即便是最后他成为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也依旧有人用那种悱恻又恶心的目光看他。 他杀得一人,杀得十人百人,却杀不得天下所有人,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和历史笔官对他的赘述。 借尸还魂后的陆之晏身上,那种刺人的锐意和恨意不见了,他很平静,自内而外的平静,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依旧深深藏着恐怖如渊的疯狂。 “到底是意难平。” 陆之晏低语说着,他这具身体里残留着的情绪依旧能影响到他。 晒然一笑,陆之晏的脸上浮现那种宽和柔|软之意,竟有些温柔。 他低语道,“我怎会放过他们。”就让他们再死一次吧。 这么说着,陆之晏借着他当游魂时记下的路线,往明月镇外稍大的一个乡村走去,一路走走停停,三只田鼠之外,还多了好些草药。 久病成医,在带着太子妃王湄儿被囚望京北宫的五年,以及登基前后常年累日服药,陆之晏在医理方面依旧比不得医术高深的太医,却也强过普通的医师,辨草识药不在话下。 在一个溪边,陆之晏脱下衣物,简单处理了背部之外的伤口,再就地给腰间的田鼠剥皮,无火难炊,只能生食血肉,稍稍补点体力后继续上路。 终于,在夜色愈发深邃前,陆之晏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青牛村。 “哐哐哐!” 正要宿下的李郎中家的木门被敲响,他拖着脚步前来开门,神色里倒也没多少不耐,作为附近村落唯一的郎中,他平日里没少被半夜叫起。 他默默算着,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老陈家媳妇怀了孩子,或需半夜求医,莫不是劳作时动了胎气? “谁啊?”李乡医一边开门,一边问道,心中已经算准了是陈家大郞。 门打开,是一瘦弱却难掩清俊的少年,李郎中眉宇间的焦急瞬间散去,却依旧难起什么戒备。 这少年唇色惨白,周身是掩不去的血气,伤势极重,强弩之末,对于他这样的壮年,无任何攻击力可言。 果然,他话才落下,淡淡看着他的少年,便一歪身体,挺尸在他门口了。 “嘶,”李郎中深吸口气,他不懂后世“碰瓷”这一词儿,但此刻心里的感受是一样一样的。 陆之晏确实有些撑不下去了,但这一歪下,到被李郎中扶入门中,他依旧保有少许清醒,随后在李郎中给他上药过程中,他都存有少许感知。 直到房间内真正只剩他一人,他才任凭自己的意识被完全拉入黑暗。 那日在随人贩子队伍,路过青牛村时,他偶见郎中李思泯在田埂边给一妇人看病。 李思泯说不上是慈眉善目,却非那种见死不救的人,而陆之晏便是认准了他不会见死不救这点。李思泯没感觉错,陆之晏就是“碰瓷”来了。 连续数日,陆之晏都是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有时候他感觉他还在玉京皇宫,身侧伴着皇后王湄儿,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各家宗妇流传的琐事。 有时候他感觉陷身火海,浓烟烈火,灼烧着他的身体和意志,他还在九岁那年望京的大火里没能走出。 一只带着少许凉意和刺感的手落在额头,陆之晏眼睛睁开,惊坐而起,神色冷峻如霜,眼中爆发的气势,让李思泯呆立当场,许久反应不过来。 可等李思泯细看,陆之晏脸上眼里哪有什么惊人气势,只有那股大病初愈后的茫然之感。 但李思泯依旧感觉得出来,这到他家门口求助的少年不甚简单。 陆之晏侧身看着李思泯,微微低头,神色温和诚恳,“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和昭没齿难忘。” 陆之晏表字和昭,这个字是在三年后一次南书房讲课时,王湄儿的祖父王太傅给取的。所以现在还没人能将和昭二字,与当朝太子陆之晏联系起来。 “何昭……”李郎中李思泯沉吟着陆之晏或可能的家世,但他知道的那些山野村落里,都不可能有养出陆之晏这种气韵的人家。 索性送佛送到西,好人当到底,陆之晏不过一少年,他力所能及帮一把,也不算什么。 李思泯问道,“你家在何处,我托人帮你送信过去,让你的家人来接你回家。”顺便给他结算一下这几日的医药费。 陆之晏略为诧异地看一眼李思泯,他能感受到来自李思泯的善意,可依旧难在他心底触动多少。 而他能回馈给李思泯的善意,便是在恢复行动之力后,尽快离开,免得将危险牵连给这个善良的山村郎中。 陆之晏沉默片刻,他抬眸看向李思泯,请求道,“请先生帮我准备点干粮和衣物,等天色黑下,和昭便会离开。” 不等李思泯开口,陆之晏再道,“先生莫要告诉任何人您见过并救过昭。” “你……”李思泯有些反应不过来,见多了有什么说什么的山里人,他极其不习惯陆之晏这种跳跃又潜藏深意的话语。 但李思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以及陆之晏话语里的诚意,陆之晏会给他报答,却非是现在。 陆之晏醒来时便是午后,再等两个时辰天蒙蒙黑时,他便和李思泯告别,独自上路。 从李郎中后门离开,陆之晏观察四周,确定没有行人看到他,在转角处,他转身过来,再对李思泯深深一鞠躬。 李思泯对于陆之晏只知道“和昭”二字,除此外,陆之晏没有再多透露,他也没再多问。 但从陆之晏一身的伤痕,他能猜测陆之晏在近日遭遇了什么,生死间走一遭,这看着十岁左右的小少年,依旧冷静而理智,李思泯为此深深震惊。 李思泯对陆之晏身份的判断,只有四个字,非富即贵。 踩着夜色和冷风,陆之晏走出青牛村,借星辰定位,他往西北前行,这和玉京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一定会回玉京去,却不会再以前世的方式。 “咳咳……”陆之晏低咳一声,脚步顿住,他随即翻出衣物添上。 他得好好保重身体,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回玉京,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去迎娶他的太子妃。 若能多活个十年二十年,陆之晏绝无可能让那爱慕王湄儿的神医留在她身边。 不可否认,陆之晏心中不止一次想给出过第三条路,生同衾死同椁,生生死死,她都是他的人。 但到底是舍不得……舍不得也害怕让王湄儿怨他。 3.第003章 从安定郡过安远郡、安和郡,再到西北关内的平远郡,两月时间,陆之晏以铃铛游医的身份,一边养伤,一边前往他真正的目的地。 一个月前的一个雷雨夜,陆之晏在野外荒庙露宿,及时出手救治了一个镖行的武士镖师,后被邀进入队伍同行。 有了马车代步,以及适当的身份掩饰,陆之晏距离他真正的目的地越来越近。 陆之晏往西北来,真正的目的地是西北营,他的舅舅邓至宇任西北军元帅,当年四岁的陆之晏被送往望京,便是邓至宇护送他前往的。 此后五年时间,他们常有书信往来,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邓至宇不会背叛他。 只是望京距离平远郡千里之遥,比望京到玉京还要远,正常人也不会觉得他会舍近求远,跑这西北关外来求助的。 “何郎中,这是大伯让我送来的,请务必收下。” 一个年岁和陆之晏相当的粗布少年,笑嘻嘻地向陆之晏递出包裹。 陆之晏识文断字,还懂医术,在陈平眼中,是顶顶厉害的人。 当然,他们家懂武功的大伯也是顶顶厉害,只是他们厉害的层面不大一样。陈平是镖师陈原方的乡下侄子,这次特意带上他历练,却不想陈平志不在此路。 “多谢,”陆之晏收下,并未推辞。 抵达平远郡府城,再前往关外驻城还有三五日路程,他需要陈镖头为他准备的这些东西。 陆之晏脸上、脖颈甚至露出的手,都呈现一股黑黄之色,加上一身灰溜溜的衣服,走在镖队中并不显眼。 队伍里除了偶尔有头疼脑热的,会想起他来,平日里没什么人找陆之晏。 当然,这个陈平是个例外,他在武功上面没什么天赋,这俩月缠着陆之晏教他识字,相比同龄人,他自是远远落后,可比起一般的初学者,他算有些天赋。 陆之晏并未拒绝,从陈平口中,他不用再多探听,就能知道许许多多外界的消息。 当然,他关注的那些消息,随他们距离繁华之都的玉京越来越远,就也越来越滞后。 比如,太子遇害,皇帝震怒,望京的驻守官员和望北军高层几乎被撸了一遍,前朝旧部的几个据点更是接连遭遇到毁灭性打击,便是有余孽潜逃,短时间内也不敢再露头,兴风作浪。 比如,一月前,朝廷内有大臣提议立二皇子陆之易为太子,引发朝廷里外热议,后虽被否决,但背靠贵妃和左相府的二皇子依旧是热门的太子人选。 而二皇子成为太子之所以被否决,是因为陆之晏还有一同母胞弟陆之昱,大虞还有另外一个嫡皇子。立长立嫡,这个千古难题就摆在陆辰面前。 陆辰正当盛年,对这个问题并不像大臣和后妃们那般着急,他严厉斥责了一番提议的大臣,再适当表达对逝世太子陆之晏的思念之情,便将这个议题带过。 对朝,大臣们感叹一番帝王的高深莫测,对野,大虞百姓们感叹赞扬一番他们陛下和前太子的父子情深。 听到这些话时,陆之晏只是不冷不热地笑笑,却笑得陈平本能发冷。 平日里没感觉,可在陆之晏笑时,陈平能感受到陆之晏身上那种让人瞩目的光彩。他这个朋友将来必然不凡,陈平这般感受并认为。 临别在即,陈平愈发舍不得陆之晏这个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了。 “我们陈家镖行本家在玉京,你若有机会到玉京来,定要来找我,我请你喝酒!” 陆之晏并不回这个话,他将包裹放下,拉开马车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册竹简,一册《三字经》,一册《诗经》。 “每日练字两个时辰不能少,你先用沙盘练着,日后有条件便换成纸笔。” 这两册书是陆之晏用刻刀默下的,至于纸笔这种稀罕物,现在的他不可能负担得起。 皇后王湄儿说过,送礼贵在心诚。 陆之晏自觉没多少诚心,他只送他力所能及,以及陈平最需要的。 陆之晏扬了扬手,他拿起自己早早就收拾好的包裹,再拎上陈平送来的那个,轻轻颔首,便先从马车跳下。 镖师的队伍此刻是在平远郡府城一个闹市的尾市附近,虽说不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可陈平收拾好心情再跟出马车来,便再没寻到陆之晏的身影了。 陆之晏其实并未走远,他下车后直奔尾市最近的马厩,用所有积蓄买了一匹马,以及十日干粮,便直奔城门,往关外西北军驻城凉都行去。 镖头陈原方给他准备的包裹里,除了衣物和少量财帛外,还有一份路引。 有了它,陆之晏不需和过去那般远着官道走,不需远着有专人巡查的村镇。 而陈原方愿意帮陆之晏,也是这一月同行,他确定陆之晏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后,才愿意在这临别之际出手相助,了却之前陆之晏对他的救命之恩。 否则以他当时的情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陆之晏,他极大可能死在那荒郊野外。 江湖人最忌知恩不报,特别他这种长年道上走的,名声更重要,找官府弄一张路引,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难了些,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儿。 西北关外的风光和关内完全不同,官道上走了两天后,满目黄沙黑树,不时狂风呼嚎,陆之晏在马背上根本坐不住。 幸好他准备的干粮足够,七日后,一身黄沙尘土的陆之晏安然抵达,递上路引,他进入西北军驻城凉都。 陆之晏完全没有那种要见到亲人的热切或者胆怯,他找到一个马厩,把马卖了,便用这些钱找了家客栈,打算好好洗了澡,吃顿热乎点的饭菜。 送饭上楼的店小二盯着陆之晏的脸,忍不住瞅了再瞅。 面白如玉,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湿发披身,若非那切实平坦的胸口以及那略微成型的喉结,他都要怀疑这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装跑这儿胡闹来了。 不,他在凉都也从未见过,有比眼前这位更好看的小姐了。 “放下,出去吧。” 陆之晏扫一眼店小二,他眼神和语气如常平淡,却给店小二一种无法拒绝的感受,仿佛陆之晏说的话便是旨意,不,是神意,让他心甘情愿地遵从。 至于店小二看到的喉结,陆之晏暂时还没有这种构造,他是为了符合装扮给人的年龄感特意贴的,方才洗完澡,顺手便贴回去了。 “是,您慢用,”店小二语气也跟着温和好些,放下饭菜,他微微躬身从房里离开。 下楼好一会儿,店小二才恍然之前自己的做派,脸一热,略有些讪讪不好意思起来了。 在这民风粗矿的凉都,他还从未这般斯文过,也不知道有没有吓着那位公子。 陆之晏这一日都未下楼来,吃饱喝足后,他躺在店铺的床上睡了一觉。 陆之晏依旧没有办法深眠,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惊醒,但比起此前半年的遭遇,他这一觉算睡得不错了。 定北将军府在凉都里只有一处,并不难找,陆之晏早早从客栈里出来,在定北将军府附近的一个早摊点坐着等。 邓至宇与陆之晏的书信偶有提及日常,他最喜欢就是这边这家早摊点,以及这条他往来军营和府邸必经的巷道。 “哒哒哒……” 马蹄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吃饱喝足倚在墙边的陆之晏突然数步向前,悠然转身,直挺挺地挡在这巷道中央。 “吁!”黑脸冷目的银盔将军及时勒住马绳,在马蹄要踩在少年的脸上前,带着它退后数步,堪堪避过少年,否则这突然从墙边冲来的少年该是要横尸当场了。 银盔将军偏黑的脸上此刻更是黑个彻底,他身后一片马蹄狂乱,若非他们这行人马术超绝,这少年想留个完尸也没那般容易。 他圆目瞪着少年,周身的怒意和煞气毫无保留地碾压而来。 但出乎意料,他身下马嘴边的少年似乎没察觉到方才的致命危机,周身气息恬淡,似乎他只是晨起出来散了个步而已。 “将军……” “舅舅。” 不等他人开口,少年抬起头,看向了骏马上怒目圆瞪的定远将军邓至宇。 “舅舅果然没有骗我,马术超绝,无人能及。”陆之晏淡淡地评价一句,他清润的音色里还有少许童腔未退,有些怪异,却不掩这话里赞许的诚意。 “你……”邓至宇脸上的怒不见了,只余惊,以及震惊过后一点点浮现的喜。 距离望京出事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若非关外战况依旧险峻,他都想亲自回一趟望京,再去一趟玉京,问问那些人是如何保护的陆之晏。 一国太子竟在大虞旧都的望京北宫遇刺,至今生死不明。 他愤怒却无可奈何,鞭长莫及,他除了私下派人寻找陆之晏外,也做不了什么。 却万万没想到,玉京那边以为死了的陆之晏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之物,不过我记得往来书信内容,记得望京北宫,记得望京邓府,将军想问什么……” “晏儿!”邓至宇跳下马,一把将陆之晏拥住,如铁石坚硬的手臂轻轻颤抖。 何须证明,陆之晏这张脸便是最好的证明,眉目形容像极了他生母阮氏,当年号称望京第一美人,坊间还有旧朝第一画师为她而作的画像流传。 再便是亲缘之间那种血脉相近的触动,如何都不可能作伪。 陆之晏闻言,除了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外,神色似有触动,他再低低唤了一句,“舅舅。” 4.第004章 邓至宇身后的亲卫们,在邓至宇放开陆之晏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个别脸上依旧是那副震怒的神色,极是吓人。 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邓至宇已经带着陆之晏回将军府密谈。 他们将军只有一个胞妹,便是在玉京皇宫的皇后,年岁这般大,能这般亲密地管他们将军叫舅舅的,除了据说才三岁的七皇子,就只有幼年便被送往望京的太子陆之晏了。 “这是太……” “闭嘴,”亲卫头领肖景及时阻止议论,并派人去巷道的早摊点附近封口,阻止任何可能将陆之晏到来凉都的消息透露出去。 定北将军府南苑的书房内,陆之晏和邓至宇对坐,陆之晏说,邓宇听。 从望京诡异的大火说起,遇刺后和孟老小桐子分离,再到人贩子队伍险死还生,最后改变求救方向往这凉都来。 有省有略,除却在明月镇外诡异的借尸还魂外,陆之晏基本提及了。 “该死!”邓至宇数次发出这样怒斥,额头和手背上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一国太子,遇刺至今,望京和玉京毫无作为,这绝不仅是行凶者太过凶戾狡猾这么简单。大虞建国不过五年,四海初定,起种种心思的人已经不少了啊。 而陆之晏这种将个人感受抽离出来的叙述,让邓至宇暴怒之余,又多了满满的心疼和愧疚。 陆之晏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周岁,顶着个太子虚名,幼年便远离父母,驻守望京五年,又还遭此大厄,大半年时间,他怕是把这世间的苦都吃尽了。 陆之晏绝非故意惹邓至宇心疼负疚,是这借尸还魂的经历,下意识让他选择了这种叙述方式。 不过他前世今生都是这般冷心冷情,除了皮肉之痛以及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情绪影响,其他并未感受太多。 “……我信不过他人,便来寻舅舅帮忙了。” 真心实意待他的,这天下除了他将来的太子妃王湄儿,便只有这个英年早逝的将军舅舅,安和五年……或许这次他能来得及挽救邓至宇的性命。 “那些欺辱算计过殿下的人,臣绝不会放过!” 邓至宇承诺着,便将满身的煞气收起,他要留着这些怒去收拾那些迫害过陆之晏的人。 陆之晏闻言低了低头,眼中的森冷只露一丝便习惯性地消弭不见,再抬眸,他看向邓至宇,语气诚恳地道,“辛苦舅舅了。” 他幼年久居望京,在大虞玉京的后宫朝堂无任何人脉、依附势力可言,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去清算,还得等到上辈子大婚之后。 这一世他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便从这报仇开始。 仇不过夜,大仇不过年,今年之内,他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陆之晏要邓至宇给他帮忙,相应地,他也会在三年后尽全力帮邓至宇挡过死劫。陆之晏这种有来有回的作风,只适用于他身边较为亲近信任的那些人。 这些人之外便是心甘情愿被他利用算计到死,也得不到陆之晏多余的一个侧目或关注。他有情但更无情。 从书房里出来,邓至宇便把府中的医师叫来,给陆之晏检查身体。 衣服脱下,陆之晏脖子往下无一寸完肤,那些细细的鞭痕一条条横亘在如玉的肌肤上,比任何话语和形容都能说明陆之晏此前的遭遇。 黑脸铁血的邓至宇走出陆之晏的居室后,悄然红了眼眶,但随之心中升起的是更浓郁的戾气。 此后两个月时间,陆之晏每日三餐都在喝药,那药汤苦涩不说,气味还特别冲人。 陆之晏却能端着,一勺勺喝入,仿佛在喝一碗人间甘露,被派来随身护卫陆之晏安全的顾飞,既惊奇又佩服。 而邓至宇在陆之晏身体状况略有好转之后,直接消失了一个月才回来。 回来不久又逢关外蛮族来犯,一场战事持续了近一个月,邓至宇攻入蛮族腹地,斩杀蛮族王帐下有第一勇士之称的哈达首领,大胜而归。 两个月时间,陆之晏身体留下的暗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加上他少年的身体,营养跟上后,自愈能力极强,身上的鞭痕配合特效膏药也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他日回宫,用上宫廷御制的雪玉膏,这些痕迹便能全部褪|去。 陆之晏心中清楚,上一世真正带给他身体致命病根的,是那场鞭挞之后的另一番遭遇,这一世没有,再加上他前世积攒学会的医术,以及一路有意识的自我保护。 终于没和上一世那般留下不可挽回的病根。 陆之晏懂医理,他对于自己身体状况的掌控比府中医师还要清楚,暗伤基本复原,但离他身体完全康复,至少还需要半年的时间将养。 不过这并不影响陆之晏便把习武锻炼安排到他的日常里,半日练字看书,半日习武,早睡早起,他的自律全然超越一般人对十岁少年的认知。 不过再联想到他过去半年的特殊经历,他们又似乎能理解陆之晏身上不同于其他少年的特质了。 陆之晏并不想要强求自己去伪装一个十岁的少年,有了之前那番遭遇,他的性情如何变化,他身边的人也会为他自动脑补周全。 而他这种自律也并非全是性格所致,有很大一部分,是习惯使然。 在十八岁后被囚望京北宫的五年,他和王湄儿便是这样过日子的,即便门庭冷落,前路茫然无望,他们也可以选择让日子过的充实而快活。 亭子边看书的陆之晏难得出神片刻,他又在思念他未来的太子妃了。 身边没了王湄儿,日子充实依旧,却没什么快活可言。 人只有在没有或者失去时,才能体会过去不曾体会的珍贵,即便是他也不能例外。 “晏儿!” 邓至宇唤了两声殿下没得到回应,不得不这般亲昵地唤一句,他战胜归来数日,也还是第一次见陆之晏这种神色,如此才像个真正少年郎。 陆之晏回神,脸上的柔|软飘忽之色即刻消失,他将书放下,起身看向邓至宇,应道,“舅舅回来了。” 邓至宇手上一叠信纸,陆之晏大概猜到邓至宇找他说什么事了。 顺藤摸瓜,根据陆之晏提供的信息,找到那些布置之后的黑手,并不算太难。 “左相府,广陵王府皆有干系。” 邓至宇手中的信纸推给陆之晏,脸上的神色迅速冷了下来,左相府拥着二皇子,他们的动机并不难猜测,倒是这异姓广陵王的动机值得深思。 “舅舅莫忘了前朝二字,以及……父皇早想找机会杀了楚王。” 开国皇帝陆安攻破大楚南都,生擒前朝旧主楚王,当时散在四海的前朝势力依旧不可小觑,为了镇住那些旧部,陆安没杀楚王,而是将他带回玉京封王囚禁。 后续或还有手段,只是陆安从旧疾复发到驾崩不过三月,临终前根本没顾得上他。 陆辰继位至今,前朝余孽依旧是大虞境内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只是他和先帝陆安的想法不同,陆安想用楚王钳制那些旧部,陆辰却觉得楚王该杀。 而望京大火,太子出事,正好给了他这样的借口,再等数月,确定陆之晏身死的消息,陆辰就会对楚王下手,而且是以名正言顺、能封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罪名杀了他。 当然,陆辰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楚王,就对已经封为太子的陆之晏下手。 但他不会动这个心思,并不表示那些揣摩陆辰想法的臣子,不会动这个心思。 这是前世他杀广陵王前,广陵王卓泽给他的理由,陆之晏和前世一样只信了一半,这是动机,却还不是全部的动机。 邓至宇闻言许久沉默,他看向陆之晏,神色惊疑不定,他比陆之晏还要无法信任那个在玉京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思量着问道,“殿下有何想法?” 对付左相府和广陵王尚有可为,可若是他们背后还有一个默许的帝王……邓至宇恍然察觉,这若是真相,对陆之晏的打击怕比望京的那场大火还要大。 邓至宇审视中的陆之晏,神色和之前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未有分毫动摇。 陆之晏和邓至宇对视着,轻轻语道,“杀人偿命,他……他们必须死。” 北宫一千多条人命,这里面有许多是从小照顾他到大的内侍,恩师,伙伴,那些面目很多都已模糊,但陆之晏不会忘了他们是为何而死。 左相府上下以及广陵王,陆之晏和前世一样,一个都不会放过。 邓至宇和陆之晏在亭子边坐谈了两个时辰,他才离开,而这两个月的相处,他便知道不能以寻常待十岁少年的方式待陆之晏。 浴血重生,陆之晏从这场厄难中走出,就不再是过去养在深宫里的小太子了。 邓至宇离开后,退守在廊道的顾飞走到亭子,陆之晏偏头低眸继续在翻那本游记,最后两页翻过去,这本《大漠游》全部看完。 “去街上帮我置办些东西……” 顾飞不疑有他,低头回道,“是。” 随后,他按照陆之晏的要求去凉都的街上买了许多小孩儿玩意儿,不,是小女孩喜欢的玩意儿。 5.第005章 在顾飞带回的诸多玩意儿中,陆之晏挑出一个百年银木制作成的妆匣,再用刻刀在妆匣底部刻上一个“卿”字。 王湄儿,小字玉卿,祖父为当朝太傅,不算陆之晏,已是两任天子之师,曾为大虞第一军虞元军幂下第一军师,大虞建国后凭借超凡军功被封一等公王文公。 王湄儿之父王锦相,王文公府长子,虞元军先锋,初元三年虞元军南征旧朝南楚时,战死沙场,先帝陆安亲自追封为王锦相为忠勇侯,其女王湄儿为安阳县主,邑地百里。 王湄儿的邑地在安和郡,此次陆之晏回玉京必经之路,按照王湄儿前世告诉他的,王锦相去世后,她伴生母郑氏长居邑地内的一个尼姑庵,七岁生母病逝,她才回玉京。 明年之前,王湄儿应该还在她安和郡邑地的尼姑庵内。 中秋节已过,邓至宇不敢再多留陆之晏,一行百人护卫队,以商队的名义护送陆之晏归京,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一行隐在暗中的护卫队随时听候调遣。 伴随陆之晏出发,还有一道密诏随西北军情的奏本,送往玉京皇宫的御案上。 密诏由陆之晏亲笔书写,将望京当夜的情况一一说明,原本给邓至宇的线索同样呈现在陆辰面前,邓至宇能查出来的,陆辰不可能查不出来。 但不管陆辰作何决策,他在得到消息后,都会从玉京秘密遣人来接陆之晏。 半个月后,陆之晏所在的商队抵达安和郡安阳县,累日长途跋涉,陆之晏下令在此修整一日再出发。 “禀公子,安阳县主在十日前离开邑地,据庵中主持所述,安阳县主是带忠勇侯夫人回玉京看病去了。” 顾飞在商队毫不显眼的一个黑布马车外回禀,如此,陆之晏要他送去白玉庵中的物件,只能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十日……”陆之晏沉吟着,并不觉得顾飞所禀有什么异常,王湄儿生母郑氏前世就在王湄儿七岁时病逝,或许今年入秋后病情加重,王湄儿为此提前归京不算意外。 陆之晏重生不多时便清楚世事无法一如前世发展,一变生万变,他必须因时因地因境况而决策,绝不能以先知自许,否则他不定会有上一世的结局,还可能牵连到身边至亲之人。 “商队”一日修整后再行上路,进程速度按陆之晏的要求再次加快。 二十天后,安远郡和安定郡交界处的晓阳镇驿馆前的官道,掀开马车轿帘一角的陆之晏,看到他家刚过六周岁生日的太子妃王湄儿。 他只看到王湄儿一个肉乎乎的侧脸便将她认出,普通的双丫髻,素白披风里穿着一袭楚式襦裙,身量较同龄女孩儿矮了些,像一团行走的雪玉团子。 陆之晏让顾飞置办的那些玩意儿,想给王湄儿当六岁生辰礼的,九月初七,正好是二十天前在他抵达安阳县的那一天。 陆之晏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家湄儿对这边路过的商队马车全不在意,她的注意只在她拦住路不让走的白发翁身上。 “老夫说了,我不收女弟子,求求您放过老夫吧!” 白发翁本来就皱巴巴的脸此刻更是皱成一团,眼珠子左右一转悠,脚步才迈出,又给眼眶红红看着他,像被他欺负狠了的女娃拦住了。 王湄儿倒不是真被欺负了,她就是盯人眼睛瞪太久,略有酸涩,再上昨儿熬夜照顾生母郑氏,这才看着像哭过一般。 但她好不容易把白青海找到,不管是为了生母郑氏,还是为了太子陆之晏,她都必须把他带到玉京去。 “我资质不好,你不收我没关系,但请先生随我入京,忠勇侯府必有厚报。” 王湄儿弯了弯腰,这看起来更像一个团子,还是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团子,她稚嫩的话语里有少许哽咽透出,就差直接给白青海跪下了。 然而白青海看着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连连摇头,比要收王湄儿为弟子还要抗拒,“你母亲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治,华佗在世也医不了,此生……我绝不入玉京。” 他坚决不收王湄儿为弟子,并非因为王湄儿是女孩,真正原因就是因为王湄儿在京中的身份,他一旦收王湄儿为徒,牵扯多了,他日必然会违背自己的誓言。 “县主不要强人所难!” 王湄儿眼眶更红了些,若非关系到两个至亲之人的性命,她的性子是不会这般强人所难的。 她直起身体,看向驿馆门前一脸怒色苦苦忍耐的侯府管家,还不待给出指示,自己脚步一个踉跄,直接跪坐下来,却是早起饭没吃,一时脚上没了力气。 “县主,”十岁小丫鬟紫娟陪着跪下,便嘤嘤哭了,他们县主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那边按照王湄儿吩咐一直没过来的管家王伯,怒气瞬间从脖子涌上头顶,就要不管不顾地上前教训这个不知好歹、欺辱他们县主至此的山野村医。 可更先他们行动的,却是不知何时从马车下来的一位面相过分俊美的黑袍少年。 “起来,无须求他。” 陆之晏走到跪坐的王湄儿身侧一步,对王湄儿伸出手,他声音不大,却带有一种让人忍不住遵从信服的特质。 才从自己脚软跪下中回神的王湄儿,猛地仰起头,一脸惊愣地看着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出现在她身边的陆之晏,她黑黝黝如墨镜的瞳子里清晰地印出少年陆之晏的模样。 恍然间,她又从这个少年陆之晏身上,看到数年后那个身姿颀长,丰神如玉的清贵太子,那个对她不言一字欢喜,却处处善待于她的至亲丈夫。 王湄儿眼眶渐渐被一层水汽弥漫,前世陆之晏逝世后的悲痛涌上心头,难以自抑。 陆之晏眸中的冷戾即刻消融,他反省是不是他过于严厉的语气吓到王湄儿了,微微弯下腰,他主动将王湄儿的手握住牵起,语气也比之前更温和上少许,“起来。” “嗯,”王湄儿点头,她双丫髻上两朵粉色绢花随她点头,轻轻晃动,她视线低下落在陆之晏牵着她的手上,下一刻,她回握住陆之晏的手,微凉却修长有力的手。 这好像不是梦,她真的握住陆之晏的手了……王湄儿除了回握的动作很敏捷外,脸上依旧是懵懵的神色。 陆之晏的视线落在王湄儿眼睛,随即那里两颗泪珠滑落,又在他心头持续牵起涟漪,像是心疼,又像是无奈。 陆之晏从袖袋里掏出锦帕,如曾经他们初遇那次一样,为王湄儿拭去泪水。 “以后不要哭了……” 以后不要哭了,受了欺负,就要还回去。 一样的声音,相似的话语,和她说这个话的人,比记忆里的那个少年要更温柔了。 “好,”王湄儿再点头,眼眶留着泪意,脸上却笑得这般灿烂。 爱哭也爱笑,至情至性之人,这是曾经陆之晏对王湄儿性情的评判。 白青海脸上讪讪,把一个六七岁的女娃欺负哭,他也是没脸之极,他向外左右看看,想乘机跑路,又羞于心底仅有的良知,略有些迈不开这个脚。 早知道一壶酒会惹来这样的女娃,他绝不贪杯了。 安抚好了王湄儿,陆之晏终于把目光落在了白青海身上。 白青海浑身汗毛炸起,有一种从里到外都被陆之晏看透的错觉,不,这或许不是错觉。 陆之晏的目光转瞬恢复正常,心中也有了决定,既然王湄儿需要白青海,他就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除非死。 “一,作为安阳县主府医入玉京。二,死。” 随陆之晏话落,顾飞和陈毅一步迈出,顾飞周身锐气惊人,陈毅却是波澜不惊,可他给白青海的感受更加可怖,几乎到心惊肉跳的地步。 这个不知身份的少年看着一点都不是在说笑,而原本看起来善良软糯的县主女娃,也没有半点要为他求情的意思,似乎少年当着她的面杀人,她也不会觉得任何不对一般。 白青海脸上的表情各番变化了许久,才颤着嘴唇道,“我……我入京。” 他大概就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女娃好说好求他不要,非得要少年用生死胁迫,才肯答应…… 王湄儿眼中的泪意完全不见,黑瞳明亮清澈,她瞅一眼憋屈的白青海,转头仰起看向陆之晏,一脸的崇拜无从掩饰。 “您真厉害,太谢谢您了……” 她好说歹说,又鞠躬又下跪都没能把白青海说服,他们太子殿下两句话就搞定了。 陆之晏脸上的冷肃无法继续下去,他低眸看一眼到他胸口高度的王湄儿,再看一眼那边虎视眈眈、对他身份惊疑不定的王管家。 陆之晏扬了扬手,顾飞和陈毅各一步退回,百人卫队就近驻扎。 缓缓放开王湄儿的手,陆之晏低语道,“带我去见你母亲。” “好,”王湄儿点头,低眸扫了眼自己的小胖手,果然和前世一样,陆之晏大多只牵一会儿就不肯多牵了。 这一世她要好好保养手,争取让陆之晏多牵她些时候! 6.第006章 王湄儿和郑氏一行入住驿馆最靠后山的一个院落,远离官道,相对其他院落会清静许多。 在王湄儿为她和白青海恳求时,晨起的郑氏只问一句王湄儿的去向,便让仆妇摆出观音像做早课。 王湄儿领陆之晏到来,郑氏的早课还未结束。 “夫人还在念经,县主看看……” 陈嬷嬷脸上很是无奈,但郑氏性子完全不同王湄儿的软和,最忌讳早晚课时被人打搅,即便是王湄儿,往后估计好几天也看不到郑氏的好脸色。 王湄儿有些犹豫,母强女弱,她这种软绵绵的性子在幼时便已定下,即便重生一世,能带着郑氏提前归京求医已是极限,要改变郑氏的性子,她是做不到的。 陆之晏看出陈嬷嬷的畏惧以及王湄儿的无奈,也没要她们为难,他主动开口道,“那便等一会儿。” 王湄儿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地看一眼陆之晏,再将陆之晏引往院落花园唯一的亭子里。 不等他们开口说话,顾飞带着四个侍卫抬了两个大箱子进来。 一个箱子是西北特产的毛皮,上好的狐皮貂皮这些,另一个箱子是一路上陆之晏让顾飞到途径城镇,买下带有当地民风的各色玩意儿,以及一个装有各式珠花的银木妆匣。 这两个箱子虽不说贵重,但陆之晏是用了心的。 耗时不短的生辰礼送出,陆之晏给出的话语却少得可怜,“生辰礼。” 王湄儿绕着箱子转悠两圈,努力抿住的嘴角终是抑不住两边微微翘起,暴露主人极是欣喜又还想要矜持矜持的内心。 而原本还在担心过于冒失的陆之晏,也将担心收起,他家太子妃十分的聪明,到他跟前两分都不剩下,一如过去。 “真好看……”王湄儿轻轻摸了摸妆匣,便收回手,她再瞅一眼这些于她极是宝贵的礼物,视线移开落到了陆之晏身上。 王湄儿走近两步,忍耐着顾飞和陈毅对她的审视和警戒,低语问道,“您身体好吗?” 两个月前一场伤寒痊愈后,她就不再是纯粹的王湄儿了,而是多了一世记忆的王湄儿。 王湄儿还未能从前世陆之晏病逝的悲痛中回神,便得到消息,这一世的陆之晏生死不明,至今没有回到玉京。 她难得强硬一回,带上郑氏回京,并试图去寻前世神医徐子衣的师傅白青海。为了生母郑氏,也为了一世病痛缠身、英年早逝的太子陆之晏。 陆之晏闻言眸中少许异色闪过,如此王湄儿和他此番“初见”之后的所有反应都得到了解释。她回来了,他前世的太子妃、皇后王湄儿也重生回来了。 在来寻王湄儿的路上,陆之晏烦恼过他的重生会否导致他们曾经从未宣之于口的那些情感的变化,他不担心王湄儿,他担心他自己。 但这一刻,那些忧虑全然不见。 至此,陆之晏才第一次感受到命运诸多不公后给予他的厚待。 有王湄儿在,他便不再孤独。 “已经好了,湄儿不用担心,”陆之晏说着,抬手落在王湄儿的额发处,轻轻一抚便收回,他表情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可眸中却有少许笑意溢出,浅浅却如此真实。 王湄儿什么都信陆之晏的,唯独关于陆之晏身体的那些话,一字难信。 曾经陆之晏告诉她,他很好,可事实是他时时刻刻都需忍受噬骨之疼,病蛊入骨髓,他活着的每时每刻都生不如死。 想起那些,王湄儿的眼眶又红了,但陆之晏一如过去在她面前逞强,她也不好戳破,只能顺着道,“那就好,那就好……” 所以,在进东宫前,她必须在白青海那儿把他的看家本事都学到。 重生后的这两个月,王湄儿从未想过进东宫外的第二条路走。 前世一生于她于绝大多数女人而言,都算不得是顺遂喜乐,她跟着陆之晏跌宕起落,富贵没享多久,人情冷暖倒是见了个遍。 可偏偏她认定的丈夫是陆之晏,而陆之晏是太子,她前世无悔,今生亦然。 陆之晏和王湄儿继续说话,王湄儿说她在邑地庵里的那些事情,陆之晏偶尔应和上一句。 从顾飞和陈毅的视角,便是他们的太子殿下和平时反常极了,话多了,脸上的笑也真切了。至于管家王伯的视角,陆之晏就是那要叼走他家小主子的虎狼,不能不警惕万分。 终于,在王湄儿将自己的衣食起居,一月见闻一点不落地告诉完陆之晏后,陈嬷嬷来引陆之晏去见早课结束的忠勇侯夫人郑氏。 管家王伯一样伴在身侧引路,只是他的忍耐到此已到极限,他极不认同地和王湄儿低语道,“小姐怎能如此具体地说明?” 大虞初建,风气比旧朝要开放些,但一个闺中儿女这么将自己的起居,这么具体暴露给一个将要长成的男儿,总归不那么妥当。 郑氏一心向佛,他们这些下人能管束王湄儿的地方不多。今儿可不就出现纰漏了?不过就是一俊秀好看的少年,他们县主就没心没肺地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王湄儿肩膀往下落了一个弧度,她是习惯使然,见到陆之晏就忍不住唠叨这些了,她只担心陆之晏有没有听烦,倒没觉得不该说。 她不是那种真正聪慧的女子,在后宫中更是如此。 她能长伴陆之晏身侧,便是因为她对陆之晏从不保留,也是凭借陆之晏及时给予的提点,才让她在后宫中不犯错,不被人抓到什么短板。 可以说他们的感情就是在这样絮絮叨叨的谈话中,一点点建立并深刻起来的。 陆之晏扫一眼管家王伯,他落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拂就将王湄儿的手捉住,一握又再放开。 这个过程很短暂,什么人都没瞧见,但作为当事人的王湄儿不可能没有感知,她也从陆之晏给予的这个牵手里,捕捉到陆之晏透露出的意思。 陆之晏没有厌烦,他很乐意听她说这些。 才恹下没十步路的王湄儿,再次笑眼弯弯,恢复了见到了陆之晏之后的好心情。 院落正堂的门打开,陆之晏和王湄儿一行随陈嬷嬷走入,四个侍卫留在门前,顾飞和陈毅跟入,他们是不可能让陆之晏离开他们三步之外的。 堂屋上座,一个手持佛珠,神态略显羸弱的妇人坐着,她年时在二十出头,周身却是那种掩不去的沉沉暮气。 郑氏的目光先是落在王湄儿身上,再是陆之晏身上,她带着王湄儿离京已有两年,时日不算长也不算短,对于玉京贵胄子嗣不算完全陌生。 但这般年岁,出落得如陆之晏这般出众的少年,她却未能第一时间将陆之晏想起。 “和昭见过忠勇侯夫人,”陆之晏这么说着,并不低头见礼,却依旧不会给郑氏任何被怠慢的感觉。 顾飞上前一步将一份帖子递上,陈嬷嬷接过,再转递给郑氏。 “原来是邓公府的公子……”郑氏低语着,以她的眼力可以鉴别这份帖子的真假,再便是从陆之晏以及顾飞等人的气韵也足以判断他们的出身。 只是邓家和王家并无交情,忠勇侯只是对一过世之人的追封,在京中一抓一大把,陆之晏要见她的理由并不十分充分。 “家父与侯爷同在望京长大,少年熟识,夫人不必疑。” 陆之晏并未说假,皇帝陆辰与王湄儿的父亲王锦相确实是少年旧交,王湄儿能成为太子妃,王太傅的身份是一方面,再就是王锦相与陆辰的匪浅的旧时情谊。 说到望京,郑氏神色里的疑虑便淡去,她听王锦相说过望京,也说过那段赤胆热血的岁月。 “你是个好孩子……”郑氏脸上浮起少许笑意,他乡偶见,陆之晏能记着长辈的情谊来见她这个寡居的妇人,品性确实不错。 但陆之晏的下一句话,就让郑氏将那赞扬的话一点不落地收回了。 “和昭此番拜见,还有一要事要告知夫人,忠勇侯除县主外,尚有一子嗣养在金都。” 北望京,中玉京,南金都。那金都便是旧楚南国的都城,也是王锦相三年前战死的地方。 陆之晏的措辞相当刻意,他不用“流落”二字,而是用了“养”,这说明王锦相是知道“他”的存在,并为“他”留了他日认祖归宗的准备。 “什么!”郑氏拍案站起,手中的佛珠串直接被拧断,散落一地。 “夫人若不信,只需派人到金都查探一番便知。” 郑氏感怀着与王锦相的“深情”,抛下幼年的王湄儿病逝。如此,陆之晏便戳破这“深情”的假象,不破不立,这便是他为王湄儿给郑氏一剂“心药”。 此后,她是爱屋及乌将那血脉寻回亲自抚养,还是在“他”自己寻来前,直接暂草除跟,不留后患,一切都随郑氏处置。 无论哪种处置,都能将他日对他和王湄儿落井下石的忠勇侯王岚顺道解决了。 陆之晏低眸看去,王湄儿脸上并无什么惊色,肉乎乎的小脸相当紧绷,和顾飞陈毅一般的神色,似乎准备随时为他出生入死。 7.第007章 在刺激够郑氏后,陆之晏适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以及他和郑氏说这些的真正用意。 “安阳县主年幼,还请夫人多为县主和自己着想。” 等郑氏派人去一趟金都,会发现现实比他所述还要精彩,还要让人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郑氏为这样充满谎言的感情赴死,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愚蠢。 话落,陆之晏再微微低头道,“和昭打搅多时,这就告辞。” 郑氏满腔的震惊还未能消化,愣了又愣才反应过来陆之晏的话,深吸口气,神色和身体依旧僵硬,她看向王湄儿,“湄儿,你替我送送邓公子。” 如果陆之晏所述为真,她欠了陆之晏一个大人情,所述为假,在玉京她也会找机会报复回来。 王湄儿看一眼郑氏,又看向郑氏身侧的陈嬷嬷,见陈嬷嬷点头,她才颔首称是,转身走向陆之晏。 王湄儿黛青的眉毛弯了弯,嘴角的弧度略有扬起,尽量表现出和她真实气场相去胜远的端庄来,“和昭哥哥,我送您。” “嗯,”陆之晏轻轻一应,眼底笑意的光芒缓缓浮现,又很快散去。 堂屋通往驿馆外院有一条很长的廊道,顾飞和管家走在最前头,陆之晏和王湄儿走中,王湄儿身后一步跟着丫鬟紫娟,紫娟身后是陈毅带着的四个侍卫。 “我替母亲谢过您,”王湄儿板着小|脸,努力让自己的致谢显得更有诚意些。 只是和之前她要展现的端庄一样,她如今年岁太小,四肢天然迷你,脸上的婴儿肥也只会让她越努力就越让人想捏她的脸。 陆之晏偏头对上王湄儿看来的目光,黑眸内蕴的寒冰有片刻融化,但这种细微的变化,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察觉。 “早膳吃过了吗?” 陆之晏当了两个月的游医,看人的目光比过去还要敏锐些,郑氏病恹恹的,郁结于心,王湄儿看起来也没有多健康。 王湄儿一愣脑袋低下,不敢撒谎,十足的认错模样,“没有……忘了。” 王湄儿话落好一会儿四周都静悄悄的,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王湄儿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也没感觉到来自陆之晏的情绪,可前头的顾飞和王伯等人此刻心跳如雷,被陆之晏扫过的目光吓到了。 安静继续片刻,盯着脚尖看一会儿的王湄儿,蓄足了勇气再抬头,出口的话和陆之晏的问话重合了。 “想吃什么?” “以后不会了……” 王湄儿没在陆之晏的话里听出责备的意思,微蹙的眉头瞬间抚平又再扬起,还给陆之晏推荐起当地的美食了。 “我听说晓阳镇的红豆蜜枣粥很好吃……和昭哥哥可以试试。” 陆之晏闻言对前头看来的顾飞颔首,顾飞和两个侍卫转身往驿馆的小厨房方向走去。 管家王伯看一眼王湄儿,又看一眼顾飞等人的背影,选择跟上顾飞。 陆之晏目光里的责备令他胆颤心惊,但并没有错,他们的确失职了。 他们平日的注意多在染病的郑氏身上,今儿居然连王湄儿的早膳都没能顾及得上。 王湄儿自小不挑食,在顾飞把红豆粥端上来后,她自己一勺又一勺地挖着粘|稠的粥吃,唇边沾上了红豆屑,也依旧埋头挖粥。 陆之晏看一眼整张脸几乎要埋进粥碗里的王湄儿,语气里多了些无奈,“不着急,慢慢吃。” 他以为王湄儿是饿着了才会如此。 王湄儿不知道陆之晏现在是何情况,怕自己吃慢了耽搁陆之晏的时间,平生第一次将美食吃出了辛苦的感觉来了。 一碗粥挖完,王湄儿捏勺的手松开,看一眼吃光光的碗底,再看向陆之晏,眉梢不自觉挑起,“我吃完了!” “嗯,很好。” 陆之晏夸了夸他家骄傲得相当可爱的太子妃,眼底有明显的笑意浮现。 王湄儿眨了眨眼睛,被夸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依旧高兴得很,要知道曾经的前朝后宫要得陆之晏一句夸赞有多么不容易,她居然用一碗粥搞定了。 王湄儿回头看向丫鬟紫娟,紫娟却还愣着不知反应,这时,陆之晏凭借他手长的优势,先从紫娟手中取过湿帕来了。 王湄儿继续眨眼再瞪大,只是普通聪明的脑袋里,却是如何也想不明白陆之晏接下来要干嘛。 湿帕轻轻擦拭嘴角和肉嘟嘟的唇,陆之晏又把王湄儿的手牵过来轻柔又仔细地擦拭,而这些是曾经王湄儿一直为他做的。 “您,您……”王湄儿内心呼嚎,使不得啊! 然而陆之晏感受到王湄儿惊慌,也没有半点要停止的意思,甚至神态比之前还要认真专注上几分。 望京北宫在九岁这年的大火过后就已不复存在,十八岁那年太子位被废,他和王湄儿被囚往望京的北宫一片废墟。 他重病缠身,每天都需要吃药,黄金银钱根本不够消耗,带去望京的宫人半数自己找门路离开,半数他们自己遣散,最后只剩他和王湄儿。 他病重时,这些伺候人的琐事就落到了王湄儿身上。 现在,他有能力有机会,无论如何对王湄儿好,都不过分。至于旖旎的心思,过去的陆之晏就淡得很,现在更是没有。先当至亲的妹妹宠着,其他日后再说再培养。 他对王湄儿好,纯纯粹粹无任何杂念的好。 王湄儿内心依旧有些诚惶诚恐,但她知道陆之晏,她此刻最好的反应该是欣然接受。 僵硬的嘴角略微弯起,王湄儿用她稚龄的腔调道谢,又软又糯,还有些些郝涩,“谢谢和昭哥哥。” “嗯,”陆之晏轻轻应了一声,他将帕子放回亭子的石桌上,站起身,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不过,他对王湄儿身边这些人深感不放心,眸光低下落在王湄儿紧跟着站起的头顶,不再犹豫,“我一会儿送两个人过来,你收下。” 陆之晏紧接着又再补充道,“你身边的人武力上弱了些,有他们在,白青海跑不了。” 王湄儿和郑氏肯定是带了护卫上路,但他们和邓至宇配给他的百人卫队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有他的人在王湄儿身边,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王湄儿这边的情况。 “是。”王湄儿根本没起过拒绝的念头,她犹豫是怕两个武功高强的人给了她,陆之晏的安全会受到威胁。 临到驿馆门口,王湄儿眼底心头的不舍藏不住了,她轻轻拽住陆之晏的袖摆,问了不知该不该问的话,“您什么时候启程?” 陆之晏目光随之落在王湄儿肉肉的右手上,心想,王湄儿的习惯依旧没变,一着急了就拽他的袖摆,但他说出的话语依旧简短,“明日。” 王湄儿现在还未完全弄清楚陆之晏的情况,她自不敢让陆之晏为她耽搁行程,轻轻点头,她目送陆之晏坐上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她才转身回去。 “小姐,玉京里的公子都同邓公子这般吓人吗?” 丫鬟紫娟带着少许抑制不住的哭腔和惊惶,问向王湄儿。 她一出生就在安阳县,给王湄儿当了两年丫鬟,此番是第一次出远门,年岁是比王湄儿大了五岁,但对权贵的感知仅限于王湄儿和郑氏。 今儿,她被陆之晏和他的护卫们吓了有三四次了吧。 王湄儿反应了片刻,才恍然紫娟口中的邓公子是谁,轻轻摇头,王湄儿脸上扬起骄傲的神色,“不是,只有和昭哥哥是这样!” 面冷心善,是天下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就是她娘|亲郑氏也比不过。 刚出生那会儿,王湄儿不知道,但她有记忆以来,郑氏对她都是放养,就连口头上的关怀都很少,郑氏最喜欢她过世的爹爹,其次是菩萨,最后才是她。 不过王湄儿并没有不知足,父母亲缘天注定,她还有她的和昭哥哥。 “面冷心善”陆之晏在抵达住所后,把要派去给王湄儿的高级护卫武安和武全叫来,一番叮嘱后,便让顾飞领他们到驿馆王湄儿那边去。 顾飞领人从陆之晏的房间离开不到半刻钟,陈毅又再走入,他面色不变,但陆之晏发现他步履较平时匆忙了些。 陆之晏目光收回,他一边翻书,一边问道,“何事?” 陈毅神色一顿,心头的着急被这两个字浇得一点不剩,不再发愣,他躬身回禀,“玉京来人了,殿下何时要见?” 他眼前的陆之晏是大虞储君,大虞未来的主子,其他人此刻或该诚惶诚恐地接见,陆之晏却可以选择延后见或者不见。 果然,陆之晏的神色并无任何波动浮现,无惊无喜,光这份心性就能压下京中绝大多数同龄人了。 将书放到一边,陆之晏拿出纸笔,四个大字写完,他再抬眸看向候命的陈毅,“让他进来。” “是,”陈毅点头,他转身走出时的脚步,已然恢复平时的频率和轻重。 他不再是西北即将解甲归田的老兵,而是国之太子身边的人,他代表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陆之晏。 8.第008章 陆之晏继续写了十多个字,那边陈毅把玉京来人引入,只一人。 “臣应隆拜见太子殿下。” 应隆是个面相十分普通的男人,却是先帝陆安身边有名的十大暗卫之一,新帝继位,他如今的主子自然是陆辰,此次他受命前来保护陆之晏回京,可以一定程度表现陆辰对陆之晏的态度,重视。 陆之晏将笔放下,目光落在应隆身上,单手拂过,“起。” “是,”应隆|起身,随后目光微微偏去,看向了坚持要把他佩刀取走的陈毅。 他若对陆之晏有歹意,即便佩刀被收走,自也有办法在陈毅眼皮子底下杀人,不过陈毅等人的警觉值得赞许,他便没有抗拒。 陆之晏对应隆并不怀疑,只要他还是大虞的太子,就是应隆会忠诚的主子。 “你们听他的,”陆之晏直接对陈毅等人吩咐了这话。 陈毅这些西北军出生的军人和应隆这种一等暗卫很不一样,彼此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这期间陈毅他们能学到多少,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悟性了。 “是,”应隆和陈毅同时应道。 他们再抬头,陆之晏已经拿起笔继续练字了。 应隆心中不由得感慨一下天家子的不同一般,不再犹豫,他主动开口禀告。 “接您的仪仗已在安定郡城等候,臣性子急,先过来了。” 准确地说,陆辰是先安排了那批人,后再调遣了应隆前来,陆辰多少会担心消息或可能走漏后,陆之晏的安危再次受到威胁,顺便,应隆作为他的眼睛,能帮他看到许多调查报告里看不到的东西。 陆之晏听完这话,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神色上变化,轻轻扬手,应隆和陈毅退立到门边,室内全然恢复了安静。 应隆以为陆之晏的淡定是强装给他看的,但这一日结束,护卫队继续拔营出发,陆之晏脸上身上都看不出任何的探究之意。 归京在即,陆之晏就一点不向他打听玉京里的情况,一点不探究皇帝对望京之事的态度? 应隆取代顾飞的位置,近身保护陆之晏,许是内功深厚,他的气息近乎于无,在小小的马车里给人的存在感极低。 “应卿离京已有十天,此地离京还需月余路程。” 所以,陆之晏不是不问,而是应隆所知的那些不具备时效性,还可能干扰他之后的判断。 世事瞬息变化,陆之晏两世的经验告诉他,先入为主极有可能自我蒙蔽视听,错漏真正有用的信息,陆辰对他是何态度,他会自己看,自己感受。 应隆的呼吸片刻加重,眸中的诧异更不可错漏,他心中的想法不知何时竟让陆之晏洞悉了! 这是他在陆辰面前绝对不会犯的错误,归根到底,还是他看陆之晏年岁小,不自觉就放松警惕了。 “公子,前方忠勇侯夫人送来帖子,邀您一道归京。” 驾车的顾飞得到一手消息,立刻来禀告陆之晏,难怪今儿陆之晏特意让他们比平时延后了一个时辰出发,是早料到这样的情况吧。 顾飞递来的帖子,应隆先接过,然后才再呈给陆之晏。 帖子上字迹清秀娟丽,收笔处稍显力道不足,正是他家太子妃王湄儿的字。 “应了,将她们的车架归入内围。” 这一带往安定郡曾有盗匪出没,也说不好有没有余孽会在近期企图东山再起,将王湄儿放到眼皮子底下,陆之晏才能真正安心。 “是,”顾飞应了,他离开亲自去办,另有一人坐上他的位置,继续驾车前行。 王湄儿也不知她母亲昨儿经过怎样一番思虑,早起后,郑氏的神态比起往日很是不同,虽然早课依旧没落下,却吩咐众人收整行李上路,随她们上路,另有两人往金都方向去了。 郑氏也曾是玉京各府宴会上长袖善舞的一家夫人,深知交际和人脉的重要,想起昨儿对陆之晏的怠慢,特意让王湄儿写了帖子邀陆之晏一同上京。 邓公府可不仅仅是后族那么简单,邓公爷是当朝右丞相,长子是西北大将军,长女为一国皇后,真正的实权贵勋,有幸结交上,绝对是他们忠勇侯府占了便宜。 忠勇侯府的车马行李并入护卫队后,继续前行,午间,在一开阔河道的草地前,车马停下,马儿吃草,人吃午膳。 马车上闷了半日的王湄儿也允许下来转转,清风拂面,红叶树绿水河,如画的景致。 王湄儿转身看向陆之晏赠予她的护卫武安,“你去问问……邓公子午膳用过了没,我们有厨娘,有需要便带她过去。” 武安刚要回是,王湄儿又改了吩咐。 “厨娘便算了,你把白青海带过去给邓公子请个平安脉,除了晚间让他回来给母亲号脉,其他时候便留在那边。” 王湄儿担心陆之晏的身体,如此郑氏提议和陆之晏同行,或不够妥当,她也没有提出异议。 “是,”武安点头,不做任何质疑。 陆之晏给他们的吩咐之一,就是绝对听从王湄儿的命令。 武安和被遣来询问王湄儿午膳情况的顾飞撞上,两边的命令一合计,顾飞把白青海领走,武安把一食盒的午膳带回去给王湄儿。 邓至宇对这个太子外甥宝贝极了,怎么会忘了考虑这些,护卫队里的确没有厨娘,却有一个十分擅长药膳和厨艺的大兵,在负责陆之晏的日常饮食。 “闻着味道有点重,吃着却不错。” 王湄儿尝了一口药膳,眼睛眯了眯,三分好心情瞬间飞涨到七分,还有三分是因为见不到陆之晏本人的关系。 丫鬟紫娟看着这些花样不少的膳食,声音低低地感叹道,“邓公子真是个有情义的人。” 念着长辈的友谊,他乡相逢,却能这么照顾王湄儿,很是难得了。 脑海中闪过那日被陆之晏波及的目光,紫娟又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但依旧是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啊。 王湄儿闻言眼睛再眯起一个弧度,频频点头,“和昭哥哥最好了。” “什么样儿?一顿午膳,他就成最好的人了?” 郑氏过来看看王湄儿,才到马车外,就听到她们主仆的对话。王湄儿俨然就是那被一顿午膳就给骗走的小傻|子了。 王湄儿坚定地在心中称是,嘴巴上却不敢直接顶郑氏,急忙换了话题。 “母亲安,您用过了吗?” “嗯,”郑氏点头,她和王湄儿不在同一个马车,午膳就也分开用。 郑氏茹素已有两年,陆之晏送来的满桌子肉食,让她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可看王湄儿吃得香,那点不适也尽力压力下去。 “好吃?”郑氏看着王湄儿两颊微微嚼动的模样,恍然想起,王湄儿似乎也跟着她吃了两年素了。 “嗯,”王湄儿点头,又片刻,她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僵硬|起来,曾经十岁之后,她就没再茹素了,如今重生倒还没适应眼下的状态,她吃肉吃得太欢了吧。 王湄儿拿起帕子抹去嘴上的油光,抬眸看向郑氏,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母亲生气了?” 郑氏对菩萨极是虔诚,她破戒的行为许是气到郑氏了。 郑氏眸中的诧异更深了些,但给王湄儿的感觉是她生气得更明显了。 “母亲,我……”王湄儿低下的眸光里多了层水雾,她虽然不想让郑氏不开心,可依旧舍不得倒掉陆之晏特意差人送来的午膳,这可如何是好。 “哭什么?以后……我们分开用膳。” 郑氏语气里有少许羞恼,却是因为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她竟然让王湄儿这般年纪陪她吃了好几年的素,却全然不觉有异。 “哦,谢母亲。” 王湄儿很快意会郑氏话里的意思,而郑氏眼下能反思自己,是因为陆之晏揭开了郑氏眼前属于王锦相的那层滤镜,以往郑氏觉得她们无论为王锦相如何都是值得,残忍的真|相在眼前,郑氏不能继续这么认为了。 王湄儿的泪意惯常来得快,去得快,眼睛眨动两下,她又变回那笑眯眯的模样,继续吃起肉膳。 陆之晏那边被各种检查的白青海,也终于给陆之晏号脉结束。 他不着痕迹扫一眼明显比陈毅等人更深不可测得应隆,再看向陆之晏道出他号脉的结果,“底子有些亏损,我给你换个方子,再养一月便可痊愈。” 话落,他拿起笔,唰唰唰地写出一张方子。 方子他给了,用不用就是陆之晏自己的事儿。而他也瞧出来了,眼前这公子哥儿的身份比他原本猜测还要不简单啊。 陆之晏对应隆点了点头,表示白青海的医术可信,方子可用。 白青海转身想下马车,却又被陆之晏叫住。 “先生留步,我有几个医书上的困惑想找先生解答。” 陆之晏一点不怕人起疑他的医学知识,甚至有意透露出部分。 望京北宫付之一炬,所有关于他日常起居的记录和人事都被毁了,他说他在望京和御医学的,听到的人甭管信不信,都没证据能证明他说了假话。 而他显露出部分,更说明他的坦然,再有这一段神医白青海亲自指点的遭遇,日后他在玉京能将医术用得更光明正大了。 “哦?你问。”白青海摸了摸胡子,不以为意,甚至心中还有少许鄙夷。 一个时辰后,白青海脸上全是严肃,甚至隐隐动了收徒的念头,他眼前的小公子在医术上天分极高,可遇不可求! 9.第009章 “抵京前,请先生每日为我讲课一个时辰,佣金百两,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陆之晏神色看着似乎也对医术有兴致,便有了这样的决定。 应隆依旧是老龟入定古井无波的模样,只要陆之晏不做对自己安全有威胁的事情,他都不会干涉陆之晏的任何决定。 “百两啊……”白青海这些年身上的银钱最多的时候也不超过五两,身无分文更是常态,现在一个月左右就能赚百两银钱,诱|惑极大,何况他已经被陆之晏强行绑上车,闲着也是闲着。 “好吧,能学多少就看小公子的本事了。”白青海努力无所谓地应了话。 他就不信一个月时间,陆之晏能跟他学到什么精髓,学医论年,陆之晏天分再高,一个月也绝无可能,对,不可能。 “善,”陆之晏轻轻点头,车帘从外面打开,顾飞扬手,白青海下去,而车马在他们开始讲课前便已经继续前行了。 队伍里有女眷同行,走的多是官道,在夜幕落下前,总能抵达最近的驿站或可落脚的村落。 七天后,他们走出无边山路荒林,途经数个村落,落日前在一个城镇落脚,暂作修整。 这个小镇,叫明月镇。 马车上下来,陆之晏例行过来以晚辈身份和郑氏问安,顺便看看王湄儿。 “夫人和县主今明安心休息,后天我们再动身。” 陆之晏性子沉稳,即便年岁小些,郑氏也不会有那种不该听陆之晏话的感觉,加上这一路陆之晏安排妥当,已经尽极大力在照顾她们母女了,她们听从安排就是最恰当的选择。 “和昭有心了,”郑氏也不再客套地叫什么公子,而是和王湄儿一样叫字。 “我和母亲身体皆好,和昭哥哥不用担心。” 王湄儿站郑氏身侧,表示自己会看着郑氏,不给陆之晏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嗯,”陆之晏轻轻点头,目送郑氏和王湄儿进入落脚的驿馆,他自己却没跟着进去,而是坐上马车往镇上的另一处去了。 一个普通民宅的后门前,陆之晏下马车来,应隆和顾飞前面开路,一进的小房里隐约传来数个成年男人痛苦呻|吟的声音。 “兄弟哪个道上的,报上名来,也让我董锐死个明白。” 董锐做人口买卖,手上的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花钱买来的,绝大多数都是手下们从村镇乡野强行掳来的,他们行径和强盗无异,本也没想着能善终,却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 加上董锐自己一共十五人,一个没落单全给抓来了,对头的能力不一般啊。 然而陈毅等人要肯说早说了,棍子继续敲,他得让他们见到陆之晏前都吃够苦头,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嘎吱”一声,顾飞将门推开,陆之晏和应隆走入。 被绑着的董锐等人全部瞪向一身淡青色儒服的陆之晏,书生发髻,只插着一根白玉簪,儒雅干净,他这种装扮该是去参加一个诗会,而非是到这种简陋又满是血腥的地方来。 但很快,董锐就认出陆之晏来了,那张他原本期望着能卖个百十两的脸,他记得这张脸,他记得! “你……你没死?” 董锐在对上陆之晏目光时,凭的抖了抖,不敢置信,他当时亲自确定陆之晏是死绝了,他才把人丢荒林里去了,后连续数日都后悔莫及,觉得自己下手没来轻重,才把能卖高价的陆之晏给弄死了。 顾飞从外头搬来一个干净的椅子进来,陆之晏落座,目光在董锐等人身上打量过一遍,嘴角一弯,他吩咐道,“手筋脚筋挑了,你去。” 陆之晏过于平静的话语里转瞬被深寒和肃杀之意笼罩,他要董锐这些人死,还不愿给他们一个痛快。 “是,”被陆之晏一指的应隆应了,他作为暗卫自比陈毅他们更知道如何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不,不要,啊啊啊啊……”董锐最得力的那个手下,最先得到应隆的招待,他的惨叫声在这个厢房内连绵不绝,他周围的同伙们神色也都比之前更惨白上几个色度,视人命如草芥,从未生过任何悔意的他们,在可怕的遭遇面前开始动摇了。 尤其是董锐,九尺男儿双股颤栗已然失禁,他知道陆之晏不会放过他,不可能放过他的…… “这小子鬼主意多,官人仔细他跑了。” 这是前世董锐将他卖给一个富绅时,好意提醒的话,直接导致陆之晏在带走的当晚就被挑了手筋脚筋,并种下西域特有的噬筋蛊,他依旧能行走,但每走动一步都将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而根据他留下的信息,隶属于谷阳王的侍卫们就这般晚了一步,他们只带回被废已残的他。 董锐,李富绅……陆之晏前世全部手刃,今生亦不会放过。 “你可知道安定郡是何地?谷阳王封地……皇帝的亲弟弟,太后嫡幼子!” 董锐看着同伙一个接连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这种等着被宰割的心情可一点没比那些受刑的好多少,他甚至有种想提前要求受刑的冲动,他被要弄崩溃了,口出的话也愈发没来顾忌。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强掳少儿的勾当是谷阳王指使你们做的?” 陆之晏思量了片刻,发现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么说他前世还可能错落了一个躲在暗中,一直没能报复回来的仇人了?谷阳王陆彦……他的亲皇叔啊。 这样的罪名,给董锐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陆彦身上扣啊,但他也瞧出来了,眼前的陆之晏一点也不怵谷阳王的名号,至少……至少他们也得是一个级别的人,陆之晏才能有这样的底气啊。 老天,他到底得罪了怎样一个人啊! “十二,十三,十四……到你了。” 董锐作为最后一个被挑去手筋脚筋的人,他满头虚汗在围观的时刻已经流尽,此时此刻,反倒有一种要解脱的感觉。 但这只是错觉,应隆会让他知道他离解脱还远着呢。 应隆手上的那把匕首宛如一条灵活的毒蛇,在董锐以为这该是痛苦的极致时,应隆能让他知道还有另一种花样,更让他刻骨铭心的痛。 顾飞和陈毅的脸上不免有些僵硬,他们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级别的刑罚,一个人的惨叫也能“生动”到这种地步,即便已经达到心硬如铁级别的他们,某个时刻也被董锐的悲惨触动了少许怜悯。 与他们对比,陆之晏全程无波无澜,他似乎天生缺乏怜悯这种情感特质,无悲无喜,却始终没有让应隆停下的意思。 夜有些深了,董锐的声音早已沙哑,只能发出野兽般的痛苦低哼,周围十四人有两个被生生吓死过去,剩余十二个已然失去求生挣扎的希望。 这时,陆之晏站了起来,他五步走近董锐,眸光是那种疑似悲悯却绝非悲悯的温淡。 董锐早已脱力的身体极大幅度地抖动了几下,对陆之晏的畏惧攀升到极致,眼泪从眼角滑落,他哀求道,“杀,杀了……我……” 陆之晏把手伸出,应隆将那把染血的匕首刃尖儿对着自己,递给了陆之晏。 陆之晏道,“告诉孤你的手帐在何处,孤给你一个痛快。” 普天之下,只有国之太子才能自称为孤。旧楚不知流落何方的旧太子是一个,另一个便是陆之晏。 “嗬嗬……”董锐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困兽般的嘶吼,果然,果然…… 董锐没有多余的选择,死对于他来说就是解脱。 “我女人红乐的……妆盒暗格,宗祠……我爹的牌位夹层,城隍庙我娘的骨灰盒里……” 狡兔三窟,董锐的手帐也分了三处安放。可这样狡猾的人,依旧叫利益蒙住了眼睛,失去了原本该有的理性和谨慎。 陆之晏盯着董锐的脸片刻,握住匕首的手挥出,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却没有丝毫溅落到半步前的陆之晏身上。 将匕首还给应隆后,陆之晏还是那个气息温和的国之太子,好似方才他不是杀了人,而是兴致来了写了个字而已。 陆之晏重新坐上马车,去洗个手的应隆比陆之晏更先到马车边上等候。 对上应隆的目光,陆之晏的嘴角再次勾起,比之前那个笑要真切上许多,“手艺不错。” 陆之晏指的是应隆折磨人的手艺不错,可以用叹为观止四字形容。 从未想过这样也能到夸赞的应隆,愣了愣,再应道,“谢殿下夸奖。” 陆之晏的喜怒很淡,除非亲近的人很难察觉,他跟在陆之晏身边也有些时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陆之晏身上这种明显的愉悦之意。 应隆心中嘿嘿笑两声,再次觉得他们大虞的这个太子殿下很特别,很有意思。 10.第010章 三更已过,陆之晏的马车才回到驿馆,驿馆内除一些过道处留了灯,其他房间的烛火多数熄灭。 倒是天空似银盘的明月,辉华如水,无需掌灯,也够瞧清楚周边的情况。 陆之晏脚步顿住,在外院进内院地势略高之处,看到一正厢房里窗户溢出的烛光。 王湄儿还没睡,她在等他。这是陆之晏不需求证就有的判断。 王湄儿小脑袋啄米似的点过一阵儿,挨过最困的那些时候,现在是真清醒了,但越清醒,她的担忧就越明显。 “县主,您再不睡,夫人会骂死奴婢的……呜,邓公子也会骂奴婢的……” 丫鬟紫娟眼眶红红已然撑不住了,在嘀咕完这话后,她脑袋搁到手肘上,眼睛睁睁闭闭地趴桌上睡着了。 王湄儿起身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问道,“武安,你再去看看邓公子回来了吗?” “是,”武安领命离开。 王湄儿往回走了两步,她的门再被敲响了,依旧是武安的声音。 “禀县主,邓公子回来了,他请您到院中赏月。” “啊,我马上来……”王湄儿一丝一毫的拒绝的念头都没起过,她回头瞅一眼酣睡的紫娟,给紫娟盖上个小毯子,她自己裹上披风,再开门跟武安到陆之晏等她的地方。 其实并不在院中,只是离庭院最近的一个厅房。厅房避着风口,时入深夜,依旧不算寒凉。 王湄儿的脚步频率距离厅房越近,就越慢了,大概……她是免不了被说一顿了。 不过能亲眼确定陆之晏平安归来,被说一顿也是值得的。 “和昭哥哥,您找我。” 王湄儿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见陆之晏的注意依旧在他身前烹煮的小坛子上,她脸上又换上两分好奇的神色。 “和昭哥哥在煮什么?” 一只瓷碗端起,陆之晏将坛子里乳白色的液体舀到瓷碗中,再将瓷碗放到桌上,微微侧身,他的目光才真正落到了王湄儿身上。 而这个过程,王湄儿依旧保持她好奇的神色,却不再开口说话打搅。 “晚膳用了什么?”陆之晏问道,顺从王湄儿的希望,直接跳过她熬夜等他的话题。 “红豆饭,烧肘子,蛋羹,豆芽……烧肘子最香。” 和陆之晏一起上路后,她的饮食种类得到极大丰富,有菜有肉有点心,她的气色比起刚重生那会儿好上很多了。 王湄儿被打开了话匣子,针对这几日的饮食情况,足足说了两刻钟才停下。 “喝了,”陆之晏将温度正好的羊奶递给王湄儿,羊奶补足营养之余,还有助眠之效。 曾经,他们在望京北宫废墟上养过两只山羊,一公一母,后来还生了好几只小羊,睡前喝一碗羊奶也是王湄儿多年的习惯之一。 王湄儿对山羊奶的味道并不陌生,她鼻子灵得很,在屋外就闻到了,前面就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咕噜噜喝完,王湄儿眼珠子转悠两下想继续找话题,就给陆之晏抚了抚左侧的小髻。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王湄儿意犹未尽地点点头,自己拉了拉披风,脑袋偏去,就见顾飞已经给陆之晏递上披风,把她的活儿给抢了。 陆之晏一路将王湄儿送到距离她厢房最近的廊道,他才停住脚步,再目送武安护着王湄儿继续到她的厢房门前。 王湄儿回头过来,已然看不清陆之晏的脸了,但她脸上依旧露出明媚的微笑,并摆了摆手,寥作道别。 回房后,王湄儿叫起紫娟,让她回房去睡,她也自己换好衣物安心睡去。 她鼻子灵敏,满屋子的山羊奶味儿并未完全压住陆之晏和应隆等人身上的血味儿。 王湄儿很想告诉陆之晏,她不怕,一点都不怕,血不怕,杀人也不怕。 可话到嘴边又纷纷消弥不见,还不是时候,她还小,不,是太小了。 见王湄儿房间的烛光黯下,陆之晏转身回房。 数步路走出,应隆在陆之晏脸上看到今夜第二个明显的笑容,比之前那个微笑,更多了些温柔温暖的感觉。 陆之晏目光扫过,顷刻洞悉应隆心中不该有却依旧克制不住的好奇,他只三个字给应隆,“你不懂。” 知音难觅,知己难求。 王湄儿便是他的知己,有些话不需言语,他就能知道,王湄儿亦能体会。 第二天,王湄儿无疑睡了个懒觉,有武安提醒,紫娟和陈嬷嬷等人便没吵她,让她睡到自然醒。 陆之晏依旧是卯时起跟着顾飞锻体,辰时用过早膳后和白青海学医。 “这两本书你全看完背下了?”白青海眼睛瞪得铜铃大,不等陆之晏回答,他连连摇头,“不可能,我不信,我要抽查。” 陆之晏过目不忘,加上他原本就有一定的医学基础,两日时间将它们完全默下,并不算难。另外,陆之晏这两日习武练字一样不落,期间还抽空去观了刑,杀了人。 白青海倒着顺着,抽查的角度极其刁钻,随后他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陆之晏不仅仅只是背下,触类旁通,这两本医书陆之晏靠自己就掌握了五六成了。 “我师傅当年夸我是奇才,三个月时间就将它们吃透。” 他以为这两本书就够打发他与陆之晏这之后的教学时间了。然而现实依旧这么打脸…… 白青海脸色颓丧,和陆之晏相比,他就是个蠢才,不折不扣的蠢才! 陆之晏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他带给白青海的巨大打击,轻轻点头,“先生大才。” 白青海忍住龇牙的冲动,猛喘两下,他才坐回位置,粗声粗气地道,“哪里不懂,问吧。” 一个时辰的医术教学结束,白青海满脸菜色地离开,他觉得自己亏了,以陆之晏这种学习进度,百两银钱怎么够。 白青海离开,顾飞从门外走入,将一个木盒放到陆之晏身前的桌案上,里面是他们的人连夜去取来的属于董锐的手帐。 陆之晏练完字,才把木盒打开,一页页翻过,他再执笔在一页新纸上书写,半刻钟后,一封奏折完成。 他将手帐和他亲笔书写的奏折一起交给顾飞,“快马送京,以东宫名义上呈。” 牙行有牙行的规矩,董锐这行人走的就不是牙行的道,而他能横行安定郡这么多年,背后关系牵涉极广,已经不是附近的县衙或者更远些的郡城府衙能解决的了。 这也算他给今生还未谋面的那个皇叔的一份回礼了。 翌日,护卫队从明月镇离开,又五日,队伍在午后抵达安定郡城郊区。 安定郡城外,一铁甲披身的青年将军下马卸刀,微微躬身于一马车前,单膝跪下。 “末将阮未拜见太子殿下!” 阮未是玉京禁卫军副首领,位同三品,是陆辰身边的绝对重臣之一。 随他跪下,他身后一骑百人也跟着下跪,“拜见太子殿下。” “起,”陆之晏应了,声音不高不低,如山泉清冽,却能教这些禁卫军听得分外清晰。 随他应出,车帘缓缓打开,陆之晏今日是一身淡紫色常服,戴了数月的白玉发簪被一紫玉冠取代,更添三分贵气,天然让人将他和普通臣民区别开来。 属于陆之晏那辆马车后不远之处,便是郑氏和王湄儿的马车。 百人参拜的声音如何能错漏,郑氏一脸惊色,这一路从未将陆之晏与大虞失踪大半年的太子联系起来。 “这……这,”郑氏眼睛缓缓闭上身体往后靠去,担忧自己得罪陆之晏之余,心中更是如死灰绝望,“呵……哈哈……” 陆之晏是太子,他又怎会拿假话来诓她,那么王锦相是真的骗了她。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生死相随……不过是他给她编织的一个美梦。 11.第011章 “母亲别担心,和昭……太子殿下不会和我们计较的。” 王湄儿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的冲动,再努力宽解郑氏,希望郑氏就能真正看破看开,摆脱心结,重新开始。 果然不久,陆之晏身边的顾飞就前来告知后续的行程,不入安定郡城,继续上京,同时让他们安心留在队伍里。 但车马还未离开安定郡城地界,就给一骑十人拦住了前路。 “谷阳王求见太子殿下。” 一人下马后递出紫纹令牌,传达他家主子的意思。 阮未年前才见过回来给太后庆生的谷阳王陆彦,遥遥和马背上的陆彦相视一眼,阮未亲自去找陆之晏禀告。 陆之晏接过令牌,仔细翻看了一会儿,低下的眸光里满满是阴郁和刻骨冷锐,眸光再抬起,那些特殊的情绪全部不见,“将军安排吧。” 阮未的心莫名悬了悬,头微微低下,赶紧应道,“是。” 两刻钟后,这片树林最近的一个木亭边,陆之晏和陆彦见上来面。应隆和陆彦的近卫全部立于他们周身十步之外。 陆彦,年二十,气宇轩昂,落冠之龄,却是大虞一等一的骁勇将军,与邓家邓至宇,阮家阮成,郑家郑赫齐名,为新一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军神。少年成名,风光无限。 陆之晏打量陆彦,陆彦也在观察陆之晏,气韵清正温雅,沐书香和贵气而生,半点不像是历劫逃生归来之人。 陆彦周身凌人的气息收起,笑道,“我曾有幸见过阮夫人的真品画像,晏儿竟是像了七分。” 天香国色,即便长在一个男孩儿的脸上,依旧赏心悦目得很。 “皇叔口中的阮夫人是孤的外祖母,”陆之晏单手背在身后,对于陆彦提及阮氏的轻佻有少许不满显露,他继续走入亭子坐下,再对陆彦道,“皇叔请。” 陆彦嘴角勾起的淡笑一顿,缓缓加深,眸光里饶有兴味儿的感觉略略收敛起来。 对话只有一句,他却无法继续将陆之晏当成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儿了。 “晏儿不到安定郡寻我,怎舍近求远去了西北?难道我这个亲叔叔还比不过邓将军令晏儿信任吗?” 陆彦的问话里三分咄咄逼人,七分受伤。 陆之晏的神色始终淡淡,并未受到陆彦的质问影响,“西北虽远,却不比玉京路上艰险,皇叔误会了。” 上一世,他可不就是在陆彦的封地安定郡出了事。 “原来如此,晏儿智慧胆识过人,果然是我陆家男儿。” 陆彦的语气转瞬平和下来,夸赞的话同样出自真心,可不是什么人在被追杀时还能有这样的逆向思维,陆之晏不仅敢想敢做,他还做到了。 “此刻距离我封地不过二三十里,晏儿不若……” 陆彦的话未说完,就给陆之晏拒绝。 “谢皇叔美意,父皇和母后在玉京等孤归去,片刻不得耽搁。” 陆彦嘴巴动|乱动,几乎到嘴边的另一句话咽了回去,他本想顺势提议让他护送陆之晏进京,顺便在玉京百姓、文武百官、他母亲|哥哥面前刷刷脸。 “也罢,两个月后便是万圣节,到时候本王再去东宫看殿下。” 几句寒暄道别,陆彦骑回马上,目送陆之晏车架离开,不多时,他神色略为复杂起来,他全然看不透这个皇侄子,当朝太子,大虞储君。 半个月后,玉京外郊分叉道上,陆之晏继续进京,王湄儿带着郑氏先住到城郊的别庄,下次再见,少说也得是一两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武安武全留给王湄儿外,队伍里的伙兵以及给陆之晏讲课一月的白青海也随王湄儿走。 白青海拘谨了十日的神色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就怕陆之晏一时兴起一起把他带进宫关起来,那可比进玉京可怕多了。 “湄儿勿要思虑过多,有需要便告知武安武全,孤会为你办到。” 王湄儿也重生了,陆之晏早早知道,但他依旧希望王湄儿能在进宫前有一段平安喜乐的时光,其余有他为她谋算。 他轻易不许承诺,一旦给出,绝无反悔,无论王湄儿想要什么,他都会为她办到。 王湄儿脑袋微微低着,不想分别来得这样快,千言万语只一句叮嘱,“请殿下万万保重好自己。” 陆之晏看着王湄儿满是凝重的小|脸,眸中少许暖意滑过,手抬起落到王湄儿的头顶揉了揉,再轻轻应道,“嗯。” 他们身后四五步远的郑氏看得有几分心惊,一同上路月余时间,王湄儿竟然和太子陆之晏结下了这样的情谊,有东宫高看一眼,他们忠勇侯府在京中会更好立足,王湄儿的前途不会差其他贵女太多。 王湄儿毕竟年岁太小,郑氏并不觉得陆之晏会等到王湄儿长大成|人,那少说也得七八年后。 那个时候太子妃早立,东西侧妃估计也有了,王氏贵女即便混得再不好,在陆之晏成为皇帝前,都不可能送去给他当侍妾。 郑氏想了一圈,发现王湄儿的年纪和陆之晏胞弟七皇子陆之昱正合适不过了。 陆之晏和王湄儿相互叮嘱完,他微微侧身看向了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白青海。 “白先生。” “草民在,”白青海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总觉得他的小心思们给陆之晏看得透透的。 “先生安心留在玉京五年,孤可以替你收集天下医典残本,供先生无数草药试验配方,来日先生离开,亦可以在东宫库房中挑走三样做为报酬。” 白青海上一世神医之名传遍天下,是因为他一张药方治好了一类疫病,救人千千万,功德无尽。 现在他把人拘在玉京,也不想耽搁了白青海对疫病药方的研究。 虽然他和王湄儿都知道配方的内容,但那份荣光和功德就该属于白青海所有。 心中早早决定要偷溜的白青海完全傻了,陆之晏这让他怎么跑路,如何跑路? 看遍天下医典,拥有无尽草药试验,是他和他师傅毕生的梦想,所谓梦想,就是梦里想想而已,现在当朝太子陆之晏给他许出来了。 陆之晏看白青海的神色,便知道他打动了白青海了,目光重新落回王湄儿脸上,轻轻颔首,再转身往顾飞牵着的马车走去。 “安阳恭送殿下。” 王湄儿屈膝,行了玉京中标准的仕女礼。 其他人落后半拍也都跟着行礼,等陆之晏的车架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他们才再出发往别庄去。 马车上,应隆难得不秉持往日的沉默,“殿下今日归京之事,三日前宫中就已知晓,陛下会有安排。” 所以他们进玉京到进宫,一路上的阵仗都小不了,现在陆之晏就把忠勇侯府的女眷安排走才是妥当的,既让东宫承了忠勇侯府和王府的情谊,也不让那对母女过于扎眼惹人嫉妒。 陆之晏轻轻点头后,选择闭目养神。 玉京,他回来了。 12.第012章 玉京位于大虞中原北域腹地,千里沃土上一座千古繁华之都矗立,十四朝古都,古来皇气汇聚之地。 马车遥遥驶近时,陆之晏掀开帘子一角,望向那座青玉质光的高大城楼。 青痕石,观感似玉,质感却堪比铁石,玉京从城楼到满城的铺地砖石用的都是这些青痕石。大虞宫采用青痕石髓建造,更坚固也更华美。玉京之“玉”便来自于此。 玉京西门,重若千斤的黑木城门大开,西门往大虞宫北门玄和门的道路重兵层层把守,好奇的玉京百姓被挤到极外围。但聚集于一些地势略高处的百姓依旧能看清部分情况。 当朝右相邓观、禁卫军首领周树成望着西道,似在等候迎接什么人。 大虞建国五年,能让文臣武将摆出这样阵仗的,只有曾经御驾亲征归来的先帝陆安有过。 而新帝陆辰继位来除今年的春狩秋狩,并未再出过玉京。除了陆辰,整个大虞还能有谁享受这样的待遇? 好事者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或者说,无法真正确定。同样有资格的那位可已经死在望京了啊…… 两刻钟过去,百人铁甲卫队护着一辆黑色马车缓缓进入西门臣民的视野,邓观脸上的胡须少许抖动起来,激动之色浮现,又再缓缓按捺,他看一眼周树成,和身后的两个文官率先上前相迎。 禁卫军副首领阮未遥对他的顶头上司周树成颔首,再一扬手,如铁通护卫的阵仗放开一条通道,与周树成率领的卫军接上。 邓观和周树成步行到马车三步前,顾飞从驾车位上跳下,再侧身把黑布车帘拉开。 “臣邓观拜见太子殿下。” “臣周树成拜见太子殿下。” 邓观双膝跪下,周树单膝叩地,各行文臣礼和武将礼,随他们行礼,他们身后跟随的文臣副将一众拜倒。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周边围观的玉京百姓有少许沉默,随即嗡嗡炸开,太子殿下……原来是他们的太子殿下没死!他们据守望京五年的太子殿下陆之晏归来了!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在参拜和高呼声中,一麒麟锦绣的紫衣玉冠少年从车马里探出半个身体,再携带满身贵气和倾世绝色整个落入所有人的视野。 愣怔过后,那些人纷纷低头。如此天眷之子,如何直视。如此天眷之子,怎会黯然夭折!陆之晏活着回来是应该的! “右相请起,周将军请起,”陆之晏说着上前要扶住邓观,虚虚一扶,邓观便起身,他们身侧的周树成也跟着起来。 “不敢,不敢,”邓观声音呈现明显的哽咽,略微抬起的眸光落到陆之晏脸上,愣怔片刻,眸中又有少许泪光闪过,“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邓观起身,陆之晏便将手收回了,他明白邓观的愣怔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他和阮氏过于相像的容颜,勾起了邓观的追忆。 “周将军可有备马?” 陆之晏偏头问向周树成,神色温淡亲和,极是好说话,可略略感受,就能知道陆之晏并非是询问周树成的意见,他问出话时就有了骑马的决定。 周树成一愣,再低头回道,“诺。” 随后他的副将郑虎牵了一匹毛发如雪的西域骏马过来,邓观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是愤怒,周树成神色里浮现明显的僵硬,可不待他们开口,陆之晏已经上前。 陆之晏的身高较同龄人高出了半个头,可依旧是个十岁少年,在这样型格高大的骏马面前,尤其显得瘦小,这根本不是一匹适合十岁少年驾驭的马。 陆之晏伸手在马脖子上摸了摸,再接着,他抓|住铁环,一跃而起,等众人回神,他便已安然落于马座上了。 “右相勿忧,孤的马术乃邓将军所授。” 提到邓至宇,邓观和周树成皆是恍然之色,再见陆之晏始终泰然温和的模样,想来陆之晏是得到了邓至宇马术的精髓。 马座上的陆之晏下颌微微低下,和看来的顾飞眼神对上,再有少许深意传递出。 顾飞低头,随即牵紧了马绳,他的精神整个紧绷警戒起来,如果他的感觉没问题,方才陆之晏的那个眼神是告诉说,他陆之晏并不精通马术……也对,陆之晏进凉都帅府他就跟着陆之晏,就没见邓至宇教过陆之晏马术。 事实陆之晏不止不精通,他上一次骑马是上辈子九岁前的事情,方才那一跃纯粹是照猫画虎,现想现实践的。 陆之晏伸手在马头上抚了抚,眸光偏去看向了邓观和周树成,“回宫。” “诺!” 邓观和周树成回应,周树成一众武将跟着上马,邓观上骄,往玉京的大虞宫玄和门行进。 白马紫衣,还未完全长成的倾世容颜,离开整整五年的太子陆之晏在玉京百姓眼中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而这便是陆之晏骑马的目的,他要让玉京所有人看到他的归来,张扬恣意是他这个年岁的特权。 从这日清晨开始,无数的消息往玉京各府和大虞宫里送,所有消息和话题的焦点都落在陆之晏身上。 大虞宫西宫凤临宮凤翎殿,皇后邓芙九层凤袍加身,头戴九羽金凰钗,端坐上首,接受后宫包括萧贵妃在内的一众妃嫔的朝拜,太子归来,有东宫和右相府在,邓芙的底气比往日都要足。 “今日到这儿便散了,”邓芙看够了萧贵妃和众妃的憋屈隐忍模样后,扬了扬手,脸上依旧是那副端庄慈和模样。 众妃离去,邓芙偏头问向她的大宫女,“昱儿现在何处?” 宫女巧雅屈了屈膝,应道,“七殿下辰时一刻起,早膳用过后,便往南书房去了,按往日作息,殿下该在箭场练箭。娘娘可要奴婢派人把殿下请来?” 邓芙少许沉吟,她再问道,“太子现在何处?” 巧雅闻言微微偏开身,殿门边的小太监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一阵,她再低头和邓芙回道,音色明显振奋激动许多,“太子殿下已入玄和门、宣安门,往御书房去了。” “嗯,”邓芙低低应着,手中的念珠再次滑动,又片刻,她吩咐道,“让御膳房好好准备。” “诺,”巧雅屈膝后,躬身走出大殿,再往御膳房去。 但关于太子陆之晏的饮食喜好,宫中无一字信息记录,她寻思着该让御膳房多准备几样望京的特色菜,或许能得他们太子殿下的青睐吧。 在玄和门前接受左相萧放和剩余官员的朝拜迎接后,陆之晏和端坐上首的陆辰,在御书房见上面了。 陆辰去年刚过而立,相比谷阳王一身武将威赫,陆辰更显清俊,无波的眼底也更加不可臆测。 “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陆之晏屈膝跪下,长长的袖摆在暗红的褥子上铺开,人伏拜于地,腰背依旧挺直如松,不折风骨,不黯贵气。 “平身,”陆辰的眸光从陆之晏走入就未再移开,他记忆中到他大|腿跟处的小娃娃在分离五年里,长成了这般如玉少年模样了。 “谢父皇,”陆之晏起身,眸光微微抬起和陆辰对上,嘴角微弯,他极浅地笑了笑,等陆辰要细看,那笑意便寻不着了。 “晏儿过来。” 陆辰扬手,陆之晏款步走近,脚步渐渐放慢,最后在陆辰身侧一步停住。 陆辰抬手在陆之晏肩上拍了拍,语气里很是感叹,“长高了。” 陆之晏现在的身高可以和坐着的陆辰平视,他们的眸光碰上,陆之晏微微低了低头,“是,儿臣长高了。” 一时无言,陆辰收回手,眸光扫过他桌案上摆着的文书奏折,起身,他转头对陆之晏道,“写几个字,让朕看看。” 陆之晏颔首,一手执笔,一手挽开袖摆,在身侧太监总管郑时铺开的宣纸上写字。 邓观和萧放也跟着围近,他们对于陆之晏的学识水平同样好奇。 “好好,好……”陆之晏的外祖邓观最先发出感叹,并非是他刻意奉承自己的外孙,而是他最难掩饰自己的情感,自豪之情。 萧放观望片刻,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他摸了摸胡须笑道,“殿下的字有几分北派韩老先生的味道。” “孤在望京北宫的文课老师便是韩先生。” 陆之晏将笔放回,微微侧开身,再回到御案下首。 玉京自然是天下大家、文人汇聚之地,但也有一些学识深厚的大家择居旧都望京,陆之晏作为望京唯一的主子,自然有本事让那些人成为他的老师。 “不错,”陆辰看着陆之晏的字,威严冷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少许笑意。 随后陆辰、萧放、邓观接连考校了陆之晏一些问题见解,陆之晏对答如流,集北派大家所成,不二天才。 邓观脸上的骄傲愈满,陆辰亦是悦色,萧放也只能陪着笑得灿烂。 这一考校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了,大总管郑时不得已走近陆辰提醒道,“陛下,午时了,您该用膳了。” 不仅如此,殿外还有百官等候未散,这四人热聊开,把迎太子归来,还在继续等候命令的百官忘得干净。 “邓卿和萧卿留下陪朕和太子用膳,其他人散了,”陆辰吩咐着,少许沉吟,他继续道,“去告诉太后、皇后,太子晚些过去。” “诺,”郑时领命到殿门附近安排。 御书房外原本想再面见陆辰议事,顺便探探口风的部分人也选择离开,陆辰的种种安排已经够说明问题了。 陆之晏回来了,他就还是大虞的太子,东宫的主人。 午膳后,邓观和萧放相继离开,陆之晏从御书房往西宫凤临宮去,他身侧跟着顾飞,以及陆辰特意安排来的郑时等宫人侍卫,至于原本寸步不离的应隆在他们抵达玄和门时,就已离开。 “殿下回来,陛下真真是高兴,”郑时弓着腰和陆之晏说话,微圆的脸上笑意满满,还算真诚,“奴才也高兴。” 五年前,陆之晏跟着陆辰住在东宫的时候,郑时就在了,甚至上一世陆之晏病逝时,郑时依旧好好当着他的大总管。 陆之晏扫他一眼,没有应话,郑时当即收起不必要的恭维和寒暄,默默引路,同时心头如擂鼓震动,就在他怀疑他不知何时得罪陆之晏时,听到陆之晏一句低语。 “孤也高兴。” 至少从明面上,他没在陆辰那里看到任何嫌恶,当然,这也和他身体康健地回来有关。一个残废的太子如何讨喜。 从凤临宮临光门走入,再过两道门,进入凤翎殿正殿殿门,陆之晏见到了上首华服加身,等候了有半日的皇后邓芙。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安。” 陆之晏跪下参拜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他依旧微微低头等候。 邓芙在宫女提醒了两次后,才猛然回神,再快步上前半蹲着将陆之晏抱住。 “晏儿,我的晏儿……你真的是我的晏儿吗?” 陆之晏不适应这种碰触,但并未抗拒,他眸光和邓芙碰上,脸上的神色也尽量更柔和些,“母后,是儿臣。” 邓芙盯着陆之晏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对,是晏儿……晏儿自小就肖似你外祖母。” 不需要任何证明,陆之晏的脸就是他身份的最好证明,就连右眼下不细看都观察不到的泪痣都一模一样。 “这么大了……都长这么大了……” 邓芙喃喃说着愈发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准确地说,她对于陆之晏的感情在这一时刻才集中显露和爆发,这是在得知望京惨案时都没有过的显露。 时光是一种可爱又可怕的东西,能治愈伤痛,同样也能让人遗忘伤痛。 “母后……”陆之晏轻轻唤着,在邓芙的后背拍了拍,随即他将邓芙扶起往上座走去。 他的手握在邓芙的手腕处,从脉象看,邓芙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至少现在他看不出邓芙有任何中毒的迹象,那么邓芙被下毒身亡就是这往后两年内的事情了。 “晏儿和我说一说望京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怎么敢……” 邓芙脸上的怒色涨起,又再努力压抑下,她看着陆之晏,神色是不掩饰的执拗。伴随遗忘情感的回归,还有她对陆之晏的保护欲,对于制造望京惨案的那些人比过去都要不能原谅。 “望京之事说来话长……”陆之晏指尖在茶盖上抚了抚,似在回忆那段过去,他余光内郑时微微侧了侧身,也想倾听这个陆之晏还未在御书房主动提起的往事。 “十一月二十日夜丑时一刻,北宫西凰殿大火,孤还未及调兵灭火,朱雀门数百黑衣人突至,不过三刻,一条血路直通正宫……” 往日的铁甲卫队在那夜的黑衣人面前,全成了砧板鱼肉,毫无反手之力,望北营迟迟不见营救信号回复,陆之晏等人只能弃宫而走。到最后只剩陆之晏一人逃出。 “……孤和孟老分开,独自往南,一路维艰,愈靠近玉京愈难,孤只能转西北寻舅舅帮忙。” 在陆之晏全然平静的叙述里,邓芙依旧听得缕缕抽气,又惊又怒又怕。 她挥了挥手,语音颤抖地道,“快,把去把何御医叫来,快……” 这一路,她的晏儿该要守多少磋磨,多少苦难,难怪这般清瘦,神态也不似一般少年郎。 陆之晏没有阻止邓芙的吩咐,他脸上重新浮起温和之色道,“西北途径晓阳镇,偶遇安阳县主,得其府上名医良方一张,身体已无大恙,母后安心。” “安阳?”邓芙记忆里的玉京勋贵中并无这号人物。 “其父是王太傅之子王锦相,三年前战死金都的忠勇侯。” “啊,有些印象……”但邓芙印象里一起被封的幼女如今不过五岁吧,但不管怎样,她帮了陆之晏,就是对皇家和她有了大恩了。 亲自替王湄儿在邓芙这儿刷了存在感后,陆之晏不再多提,太医来了给陆之晏诊断,完全康复,名医良方之恩落实了。 一个时辰后,陆之晏从凤临宮离开,往太后所在的寿安宫去。 寿安宫是大虞宫|内唯一不用青痕石髓打造的宫殿,位于大虞宫西南角,一路行进,竹林荷塘,雕栏画壁,清雅不失华贵。 一个褐衣老嬷嬷在宫门前等候,她温和地看着陆之晏,将陆之晏引往寿安宫正殿。 “太后午憩刚刚醒来,正在更衣,请殿下稍候。” 老嬷嬷说着将茶水给陆之晏端好,再站于一旁默然无言,郑时同样无声静立。 太后敬佛,喜静不喜闹,无论哪个淘气的皇子公主到寿安宫来,没一个敢大声嘻闹喧哗的。 这一日寅时和王湄儿在北郊分别到现在,已经有五个时辰,坐马车,骑马,步行,见文武百官,见皇帝皇后到现在,应答说话,无一不在消耗心力,便只是无言陪伴的顾飞等人脸上也有少许疲累之态显露,然而端坐的陆之晏始终无明显变化。 他不疾不徐地喝茶,他的稳和静不是强装出来的,而是从本心里显露。 他很适应等候,也很适应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怡然自得。 两刻钟后,两个宫女扶着太后佟氏出现,她是陆辰的生|母,四十七之龄,容貌形态丝毫不显老,只眼角和脖颈处少许褶皱留下岁月痕迹。年轻时也曾艳冠后宫,名满望京。 “孙儿拜见皇祖母,皇祖母万安。” 陆之晏从座位上起身,缓缓叩拜。 “太子起来吧,”佟氏眸光低着,不见喜怒,另有一宫女上前要扶陆之晏。 陆之晏等宫女走近两步,他便跟着起身,随后他回了佟氏几个关于望京生活起居上的问题。 佟氏拨动佛珠,继续道,“珍珠心细手巧,你刚回玉京,便让她来照顾你起居。” 陆之晏的目光依旧没落到那宫女珍珠身上,他低了低头,眸中的晦暗一闪而过,“孙儿谢皇祖母关心。” 两刻钟后,他们从寿安宫离开,陆之晏身后多一个年岁十三,容貌极是俏|丽出众的宫女。 珍珠脸颊两抹淡淡的红晕,神色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只要不是傻的,都能明白太后送她到东宫的意思,陆之晏年岁依旧不大,但也不过是两三年间的事情,她等的起。 然而顾飞却明显感觉到陆之晏身上的气息冷了很多,以及对太后的极大不解,这才第一次见面,作为祖母的太后就给孙子塞了这样一个意图明显的女人。 奇怪,奇怪极了。 陆之晏走上属于他的銮轿,堪堪落座,他侧身过来对郑时吩咐道,“送她到绣坊去。” 心细手巧……刺绣手工活应该是做得很好了,他的东宫就不浪费这样的人才了。 珍珠和郑时皆是惊愕地抬头,然而陆之晏已经回头,銮骄抬起,金丝帷帐落下,陆之晏的侧颜也隐在銮骄中看不清了。 “诺……诺,”郑时的惊愕只一闪就不见了,他及时挥手,一个小太监上前捂住珍珠就要嚷嚷的嘴,半拖半拉将人拉到一边儿去。 郑时也看出陆之晏对太后这样安排的不满,但他完全没料到陆之晏连东宫的宫门都没打算让这宫女入,大概不直接回绝太后,已经是陆之晏能给出的最大婉约了吧。 他们太子到底是在望京长大的……这可是玉京啊。 13.第013章 銮骄抵达东宫,陆之晏从銮骄下来,眸光微微抬起落在清和门三字上,袖摆往后少许甩动,陆之晏踏步走入。 天边最后一抹红光随之消失殆尽,紫木金丝灯笼一盏盏燃起,东宫的地石呈白玉质地往里铺就,玉萝爬地,满院馨香。 清和门往正殿门两侧,侍卫、太监、宫女跪地相迎。 “……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一步步走过,陆之晏在清和殿殿门前停步,回身看向这些侍卫宫人,目光一遍扫过,轻轻颔首,“平身。” “顾飞,今日起你就是东宫的侍卫首领,陈毅是孤的武学老师,你,东宫总管,孤的起居事项你找顾飞细问。” 陆之晏安置好随他入宫一路护卫的顾飞,和更早到东宫安排的陈毅后,随手指了一个宫人。 李思文,十七岁,入宫四年,宫里老人,更关键是,他之前一直在龙涎宮做事,不管是不是陆辰的人,他的底子至少是清白的。 “诺,”李思文完全没想到陆之晏会有这样的指定,原本暗传郑时会愿意举荐的东宫主管根本不是他。 当然,陆之晏根本没给郑时举荐的机会,干脆利落得让习惯弯弯绕绕的郑时略感不适应。 郑时丝毫没表现出他的不适应,他笑眯眯地上前道,“这些人殿下用着,若有不得力之处,尽管让小李……让李总管来找奴才。” 不等陆之晏作何反应,宫门前一列长队走入,是陆辰让人送来的赏赐到了。 陆辰的赏赐到了后,西宫和寿安宫那边的赏赐也接连抵达,再是其他各宫送来的珍品。 郑时还带陆之晏参观了一下东宫的内库,除了陆辰这些年刺下的赏赐外,还有先帝陆安留给陆之晏的东西。 皇庄地契,贡银分成,陆之晏这才有了一个太子正常该持有的家底,但依旧不算多。 陆之晏对顾飞轻轻颔首,让他和郑时去好好对接账目,他自己走到先帝陆安留给他的那个架子前。 在他五岁前的记忆里,他对陆安的印象要比对陆辰深刻,从来不笑脸对人的陆辰,待他极好,曾经望京北宫陆安书房里有一角专为他而设,他的执笔启蒙老师是陆安本人,喊清楚的一句话是叫祖父。 甚至朝野还有过流言说,陆安立陆辰为太子,是因为他对陆之晏的喜爱。 陆之晏将一个木盒打开,一把镶着墨色碎钻的黑鞭,狰狞华贵,充满了肃杀血煞之气,这是陆安年轻时用过的一把鞭子,鞭子旁的那个木盒一并打开,是一柄尘封数年的黑鞘宝剑,同样是陆安珍藏的宝剑之一。 这个架子后头还有十来个箱子未打开,全是陆安留给他的物件。 陆之晏指了指黑鞭和宝剑,对李思文吩咐道,“将它们放到书房去。” “诺,”李思文低头一一应了,他在最初的惊慌后已经略略安定下来,这种机遇可遇不可求,他眼下要做的是把差事做好,这样才能把这个位置坐牢实了去。 陆之晏将几个架子看过一遍,再指定几个是陆辰送来的物件摆设放到书房卧室。 “殿下今日辛苦了,早些安置,奴才该回去和陛下复命了。” 郑时送陆之晏到东宫暖阁莞花阁,天色已经完全黑下,他不敢再多耽搁,这就告辞。 “告诉父皇,东宫很好。” 这至少是陆辰吩咐了两遍以上,才能有现在东宫呈现给他的效果。 随后不用陆之晏多说,顾飞已经上前替他送郑离开时,顺便把早早准备的赏银给郑时。 陆之晏用到的晚膳,还有几样是陆辰和邓芙派人送来的,皆是望京的特色菜,陆之晏每样用一点,并无特殊喜好显露。 他对于饮食并无追求,可若换成他家太子妃王湄儿在此,估计会稀罕好一会儿,她对于新鲜的菜色总是有非一般的好奇和热情。 习惯性想起一会儿王湄儿,陆之晏继续用膳。 晚膳过后,陆之晏在东宫里走动,由李思文给他介绍东宫的布局。 东宫一共三殿一阁一楼,清正殿,清和殿,清安殿,莞花阁,望月楼,其中清安殿离大虞宫西门青腾门较近,陆之晏作为太子出入大虞宫,并没后宫其他妃子皇子那么多禁忌。 “明日将清安殿整理出来,建一个武场,孤习武之用。” “诺,”李思文领命,随后,他又接到陆之晏要改造望月楼为书楼,名字也直接换成更书香气的“静思楼”。 而这些地方原本是都适合来给未来东宫女眷们安置住用的啊。 绕一圈回到清和殿附近,陆之晏的脚步再次顿住,“你和顾飞安排好守卫,洒扫之余,不许宫人随意走动,书房寝殿武场孤不想看到多余的人。” 陆之晏是要将所有可能不让人愉快的苗头,都掐灭在还没开始的阶段。 “诺!”李思文和顾飞同时应话。 顾飞是陆之晏从西北带来的绝对亲信,李思文亟待好好的表现来告诉陆之晏他的可用可信。 玉京外郊的一个别庄里,王湄儿和郑氏在有派人提前打点的情况下,并不需要如何忙碌,将部分物件归置清楚,他们便算安置了。 王湄儿陪着郑氏吃了一顿素菜晚膳,郑氏做晚课时,王湄儿回房练字。 练字练心,这是陆之晏告诉过她的话,也是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之一,每每心头烦闷时便来练字。 王湄儿如今能忧虑的,除了郑氏,便是陆之晏了。 上一世她是因为一份先帝遗照,十岁之龄入东宫,三年相伴,她再随陆之晏往望京困守五年,十八岁归来玉京封后,随后七年皇后半年太后,上一世她活过二十六个年头。 但即便多了这些遭遇,她依旧不可能成为那种顶顶聪明的人,甚至算不得是坚强的人。 陆之晏病逝,他们并无子嗣牵挂,安置好后前朝后宫,她便跟着走了。没有了陆之晏,便是锦绣山河,在她眼中也失去了色彩。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她母亲郑氏是一样的人,痴情钟情,只是郑氏所托非人,而她运气好,遇到了诚心相待的陆之晏。 白青海说的没错,心死了,神仙在也救不活。 所以她一点不敢和陆之晏摊开说,她怕陆之晏对这样懦弱的她失望。 五年……太久了,尤其知道陆之晏便是前世的那个陆之晏后,王湄儿愈发觉得未来五年有些过于漫长了。她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等待,她应该为陆之晏,为自己多做一些准备。 想了一通又一通后,王湄儿对自己叮嘱道,“不能添乱,不能着急……” 一页纸上,王湄儿密密麻麻写满,仔细看过两遍,她将纸放到外间的火盆上盯着烧干净,才回到里间。 而这个过程,丫鬟紫娟全程茫然地看着王湄儿,她不识字。 紫娟的性子和资质都不适合带到东宫,王湄儿对她没有太多要求,练字完,她翻开一本医书,认真地看。 在这别庄,她是完全没可能知道宫里的情况,但回到玉京,她就有可能从她祖父那里获知。 … 龙涎宮御书房,应隆得令进御书房复命,归来的郑时才和陆辰说完他陪伴陆之晏半日的见闻,其中包括陆之晏自述,西宫召见御医,寿安宫太后赐宫女,陆之晏的应对等等。 “绣坊……晏儿倒是个急性子。” 陆辰的神态,看不出他对于陆之晏的处置有何不满之处,至于太后的行经,他半点情绪都未显露。 “太子殿下博学多才,就连性子也像您,”郑时脸上的笑意展露,他对于陆辰的喜怒感知,极其敏感,陆辰喜,他便喜。 “臣应隆叩见陛下,”应隆单膝跪地参拜,那边郑时和陆辰的谈话便止了。 “起来吧,仔细说一说,”陆辰对应隆扬扬手,姿势略微随意了些,可见他对暗卫应隆不同对一般臣子的信任。 “诺,”应隆少许沉吟后,开始讲述他上呈信件中未能详细描述的一些细节,比如陆之晏杀人,凉亭会谷阳王等等,当然,在这月余路程中经常出现的忠勇侯府母女他也提了提。 应隆停止叙述好一会儿,陆辰都是沉默的,在场包括郑时在内都不是蠢人,应隆话里的信息量很大。 “太子从望京到了安定,从董锐这些凶徒手中逃出后,再迂回去了西北。” 应隆的话很肯定,也在后续的审问口供中得到了证实。 西北不是陆之晏的第一选择,他是回玉京途中走投无路了才去的西北凉都。 “在离开明月镇前,太子安排人给一个附近的山野村医送了一张百两银票,臣猜测是这村医及时施以援手,救了殿下。” 陆辰脸上的森冷怒色愈发明显,“安定,谷阳……” 不仅陆之晏怀疑谷阳王陆彦,就是陆辰也开始怀疑他这胞弟的心思,但仅仅凭这些怀疑,即便他是皇帝也依旧动不了陆彦。 “应隆听旨。” “臣在,”应隆单膝跪下,脸上心头无任何情绪变化。 领了命令的应隆连夜从玉京离开,董锐一案严办是绝对的,但这还不需要他亲自走一趟,陆辰用上他,是需要他亲自去确定陆彦这些年在安定郡的作为。 14.第014章 大虞宫北门鼓楼“咚咚”响起,五更二点,官街鼓,京中百官起早上朝了。 龙涎宮寝殿养心殿,陆辰刚刚起身,一口温茶入喉,神色里的睡意散尽,他眸光偏去看向明显有话要禀告的郑时,“何事?” “太子殿下在殿外,来给您请安了。” 未开府还住在宫中的皇子,按照前朝旧制,如无病恙,需每日给皇帝和嫔级以上的生|母请安。 但陆辰继位来,九个皇子,四个皇女,最大的就是陆之晏,最小的才刚满月,即便是二皇子也从未在这个时辰来给陆辰请安的习惯。大虞建朝时间短,很多规矩制度都沿用旧朝,但也有些没来得及执行。 不仅郑时意外,陆辰也颇感意外。 片刻沉吟,陆辰扬了扬手,“让太子进来。” “诺,”郑时低头躬身向后,亲自去把陆之晏请进来,陆辰则是起身,继续让宫女太监给他穿戴。 “儿臣给父皇请安。” 陆之晏一身黑底金丝绣面的太子朝服,头戴三爪金龙冠,愈发显得他沉稳金贵,至于稚龄的青涩和躁动,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到。 陆之晏行礼郑重,陆辰也不能随意对待,转身过来,陆辰扬了扬手,“平身。” “谢父皇,”陆之晏起身,侧身一步站到一侧,不再开口。 三|点鼓响起,陆辰已经穿戴完全,大虞以黑金为贵,陆辰一样是黑金的皇袍,和穿了正服的陆之晏很有父子相。 “太子一起来吧,”陆辰眸光扫过陆之晏的头顶,临时起意要带陆之晏一起上朝,但再想也不觉得这个起意有何不妥。 陆之晏是他的嫡长子,上朝听政是早晚的事情,既然陆之晏有心,那不妨更早些进行。当然,能进行多久,也要看陆之晏呈现给他的毅力和资质,揠苗助长的事情,他不希望发生。 “诺,”陆之晏应了,他脚步跟上,一起出了养心殿。 “跟着,”不等陆之晏停住脚步,陆辰又再低语了一句。 按照规矩,陆之晏应该转道前往金銮殿正门,和等候的百官一起上朝,而非和陆辰走直通龙椅的特殊通道。 “谢父皇,”陆之晏道谢,陆辰是要为此生第一次上朝的他撑腰了。不必要,但这份心意在帝王身上显露,却是难得了。 果然,百官上朝看到早早站在皇座下首的陆之晏时,无一例外都惊了惊。 这才是陆之晏回宫的第二天,陆辰就把陆之晏带上朝堂听政,可见陆辰对于这个太子的青睐,朝野间诸多他们父子感情淡薄的传言,不攻自破了。 第一天上朝,陆之晏一字未言,却依旧有几份令陆辰和百官刮目相看。 陆辰因为大虞南境南番祸乱大发雷霆,百官除个别皆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时,陆之晏的神色始终没变过。 陆之晏不是听不懂,他是真的毫无反应。这种稳重的品质落在太子身上,是很让陆辰和百官欣赏的。 卯时三刻,早朝结束,关于南番祸乱的事情依旧没有定论,或者说,短期内都不会有定论。 金銮殿离开,陆辰和陆之晏步行前往皇后邓芙所在的西宫凤临宮用膳。 “太子对南番之事怎么看?”陆辰问起,之前不问,是不想给陆之晏一种第一次上朝就为难他的感觉。 “儿臣在望京曾听韩先生说起过南境,草木繁盛,虫蛇河网密布,番邦部落之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儿臣以为父皇该让人调查清楚这次祸乱的根源,仅仅是兵力镇压,治标不治本。” 陆之晏对于大虞江山远没有陆辰和他那些兄弟们热爱,他做太子当皇帝,一直都是在其位谋其政。 但即便如此,陆之晏自问也做得不差,他不信佞言,只论事实决议。 上一世他被允许上朝听政是十五岁大婚之后,那之前他缠|绵病榻,困守深宫,能获知的都是那些倾动朝野的大事,而那些大事短期内对于提前五年上朝的他,并无帮助。 陆辰轻轻颔首,“根源……晏儿说的有些道理。”但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奏效。 “晏儿以为朕让谁出征比较合适?” 陆辰的语气更随意了些,接着晒然一笑,陆之晏刚刚回京,对于京中官员的了解,仅限于一年前在望京知道的那些,怎么可能给他合适的建议,他这是强人所难了。 “必须是了解南番部落的人,必须是新旧四大军神之外的人。” 陆之晏并没觉得被为难到,他帮陆辰做了排除法,如此剩下可选的人里就不多了,但依旧不是没有。 而且他的回答完全契合陆辰心中真正的想法。新帝继位,总是要提拔选用些他真正衷心于他的人,南番一事,就是机会。 陆之晏的应答直接得近乎磊落,陆辰无言好一会儿,才低低感叹道,“晏儿早慧。” 其实陆之晏被送完望京前就看出来了,三岁识文断字,五岁的进学速度抵得上平常七八岁少儿,这些年在望京,有先帝特意为陆之晏找去的先生教学,陆之晏的进度只会更加恐怖。 陆之晏回来至今显露的才华,无一不是在说明这点。 更关键是陆之晏身上没有任何骄矜模样,除了赞叹,陆辰不知还能有什么反应。 “是老师们用心……”陆之晏说着眸光往下低了低,“儿臣无能,没能守住北宫,护住众位先生。” 望京北宫那场大火和屠杀,将曾经所有亲近陆之晏的人都杀干净了。那些旧人在陆之晏脑海里的模样已然模糊,但仇恨依旧刻骨铭记。 陆辰嘴巴张了张,从没有安慰人习惯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去安抚陆之晏了。能杀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杀不了的,依旧杀不了。 沉默行进,他们来到了凤临宮。 邓芙早就收到龙涎宮送来的旨意,派人告知后宫妃嫔推迟请安的信息后,她又让巧雅去把侧殿还没搬到皇子所的七皇子陆之昱叫来。 陆之昱,四周岁半,生得虎头虎脑,圆胳膊圆腿,很是讨喜。 此刻他正一脸困倦地坐在铺着柔软皮褥子椅子上观望,等他威严的父皇,以及他从未谋面、死了又活了的太子大哥。 邓芙一样频频往殿门口观望,她听闻陆之晏跟着陆辰上了朝,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担忧,骄傲陆之晏上朝,东宫地位稳定,又担忧陆之晏没能在朝堂上表现好,反倒让陆辰和百官质疑起了东宫。 “娘娘,陛下和太子殿下来了,”巧雅走到邓芙身侧,话才落下,郑时就出现在殿前宣报。 陆辰和陆之晏走入,邓芙和陆之昱起身,好一番见礼后,两大两小才重新坐好。 那边郑时和巧雅也领着宫人,将早膳摆到桌上。 食不言寝不语,一顿早膳沉默地吃完,陆之晏和邓芙还算适应,唯独年幼的陆之昱几番扭动身体,好动的天性屡屡按捺不住。 早膳用完,上来茶点,陆辰眸光落在眼珠子乱瞟的陆之昱身上,脸色严肃不少,“昱儿。” “昱儿在。”陆之昱立刻应了,眼珠子瞪圆,万分警戒的模样。 “文课学得如何了?” 除了八皇子和九皇子,其他皇子每日辰时需在南书房进学,教学的大夫先生会经常和陆辰汇报他们的进学情况,这当中就数陆之昱的文课进度最慢,玩性大,忘性大,和小时候聪敏好学的陆之晏完全相反。 “昱儿已经把《三字经》背完了。” 陆之昱脑袋低着,三分骄傲,三分忐忑地回了话,他今日用膳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进南书房一年,才学完一本《三字经》,你还骄傲上了?” 陆辰以为陆之昱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邓芙待陆之昱也不似对曾经的陆之晏那样严格,相当放松,半点都舍不得委屈了陆之昱,可慈母多败儿……这个黑脸父皇就得他经常来当了。 “大哥,大哥……”陆之昱拽了拽陆之晏的袖摆,脸上的神色像是要哭了,他就知道他逃不过…… “父皇母后安心,儿臣会看着七弟的课业。” 陆之晏手往上抬了抬,袖摆从陆之昱手中滑出,他再偏头和陆辰邓芙承诺了一句。就是没有今日这茬,他也有打算这样做。 陆辰脸上的怒意即刻消失,点了点头,对陆之晏这个承诺莫名放心。 看到陆之晏和陆之昱兄弟友爱的模样,邓芙也笑了,如释重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陆之晏,同样也喜爱自己的小儿子。 “谢大哥,”陆之昱脸上露出略为惊喜的笑容,他完全没想到和陆之晏求助会这么有用,也没想到他太子大哥的话对他们父皇这么有用。 但他这种情绪只持续到他们进到南书房前,这之后一直到他下课被带到太子东宫,再送回西宫,都是“惨不可言”。 他的太子大哥比南书房的所有先生加起来都要可怕,都要严厉,而他在陆之晏的目光下,连滚地耍赖的胆子都没有,嘤嘤嘤…… 送走“生无可恋”的陆之昱回来,顾飞忍不住噙笑问道,“殿下是否对七殿下太严厉了些?” “严厉?孤不觉得。” 陆之晏继续翻书,一本关于南境的人文风土著述。 他打算在陆之昱略微适应后,再有计划地加大他文课和武课的强度。 五岁了,不严厉点,陆之昱的性子很难扭回来。陆之昱可以不善文,却不能连基本辨是非善恶的能力都没有。 上一世陆之昱被唬着花样作死,他和王湄儿想拉都拉不住。 陆之晏回宫后的日常,日趋规律,寅时跟着陆辰上朝,卯时末到西宫请安用膳,辰时到南书房学习,下午带着七弟学武练体,晚间再练字、看书、翻阅往年的奏折,没有一刻放松,没有一刻懈怠。 陆之昱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可向来疼他宠他的母后,竟也什么话都没帮他说。和陆辰求助更无可能。 陆之晏和邓芙谈了一场,只一句话给邓芙,“七弟像舅舅,有将才。” 邓芙和邓至宇感情极好,听到陆之晏这样的话,自然不敢多干涉陆之晏对未来将军的培养,而她从小也是见过邓至宇近乎苛刻的训练,现在的陆之昱和他比起来,小巫见大巫,根本不算什么。 望子成龙,是所有为人父母的期许,邓芙也不能例外。 所以陆之昱还是惨兮兮地过他的“加课”日子,渐渐地,他发现还算可以接受。因为他发现陆之晏对自己比对他还要狠得多。 因为练箭,陆之晏手上血痂密布,却依旧不拖延任何习武和练字的进度,好像完全没痛觉似的。 “大哥,你不疼吗?”又因为身体酸疼嚎了半夜的陆之昱,极是不解地问向陆之晏,他瞧着都要疼死了。 “疼,”陆之晏说着接过李思文递来的锦布,拭去额头的汗珠,这些汗水有大半都是忍疼忍出来的。 但陆之晏教育陆之昱的音色依旧清淡温和,没有半点痛苦之色显露,“血痂剥落会生出细茧,以后就没那么容易破。疼,只是过程。” 陆之昱依旧是一脸懵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不自觉开始崇拜自己这个回来还没一个月的太子大哥。 15.第015章 同一时刻,玉京南巷王文公府上下接到了郑时亲自领人送来的圣旨。 别庄住了五天,回玉京候府十天,应邀到王文公府住了七天的郑氏和王湄儿同样在列。 至于曾经王文公府里属于她们的正院,在王锦相战死,郑氏带着王湄儿离京那年,就让出来了,如今是王家嫡次子王锦方和他的女眷在用,未来继承王文公府的也会是他们。 郑氏和王湄儿母女在王文公府算是客居,偶尔小住,她们真正的家还在几条街外的忠勇侯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文公之嫡孙女王湄儿……” 突然被点到名的王湄儿愕然抬头,但比她更震惊的还是太傅王安睿等人。 回京还没半个月、堪堪五岁的王湄儿怎会在宫里挂上名儿,还让郑时亲自过来赏赐,这当中必然有他们不知道的缘由。 “……玉京仕女典范,封郡主,赐号安阳……” 皇帝那儿的圣旨念完,郑时又把西宫和东宫一起让他带来的赏赐念出,一长串,别说王锦方的妻儿红了眼眶,就是王安睿也加深了心底的诧异。 郑时最擅察言观色,即便此前没见过王湄儿,也能轻易找到众人视线交错中心的正主王湄儿,以及王湄儿身侧的郑氏。 “太傅、郡主、侯夫人,领旨吧。” 王安睿脸上的神色已然收敛,他沉声道,“臣领旨谢恩。” “臣妇谢圣上隆恩,”郑氏语音带颤,伏拜于地。 王湄儿跟着拜倒,“臣女谢圣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圣恩。” 她依旧无法揣测具体过程为何,但心中已经十分确定这些是陆之晏为她谋来的。除了他,再没有人会为她这样谋划了。 王湄儿喜上眉梢,陆之晏的这份心意比得到郡主封号本身,更让她高兴。 和郑时寒暄的事情,自有王安睿和王锦方他们完成,领完旨后,王湄儿和郑氏在诸多惊诧羡慕的目光中,带着这些绫罗绸缎,金银宝器回到她们客居的院子。 郑氏也惊,但并不蠢,她很快想明白这些赏赐怎么回事。 果然,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这几日从二房李氏那里受的气,这一刻全抒发出去了。她是没了丈夫,但她还有一个好女儿。 “湄儿……”郑氏唤了一句,脸上有少许骄傲之色浮现。 王湄儿在一堆闪花眼的珠宝箱边移不动路,手里抓着几颗大珍珠,那模样瞅着恨不得整个人埋到珠宝堆里去。 回头,王湄儿应道,“母亲唤湄儿何事?”陆之晏送来的物件,她还没看过一遍呢。 “小财迷,”郑氏无奈摇头,笑意未散,她偏头看向陈嬷嬷,仔细思量着道,“去把万宝楼的掌柜找来,我要挑首饰。” 按照规矩,她和湄儿要在近期递帖子进宫谢恩。而郡主不同县主,是有资格往宫里递帖子的封位。 甚至这往后宫中和玉京各府有大型宴会,都不会忘了往她们这儿送帖子了。 可以说,郡主这个封号最大的价值,不是这些赏赐,而是这个身份附带她们在京中交际,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便利。老夫人张氏和二房的李氏都不是傻的,这才是让她们真正心惊和艳羡的地方。 “是,”一样满脸笑意的陈嬷嬷立刻安排护卫去请人,一荣俱荣,她们这些下人日后也要跟着在府中扬眉吐气了。 王湄儿和郑氏也没能继续赏玩多久这些赏赐,她们相继给王文公府主母张氏和王安睿叫去。 书房,王安睿和王锦方从王湄儿口中知道了他们路上和陆之晏偶遇之事后,也不得不感叹她们的好运道。 同时,他们还得尽量挽回这些年,府中对她们母女冷落排挤的不良后果。 “太子殿下重情义,母亲病恙,孙女年幼,一路上,其实都是殿下在照顾我和母亲。” 王湄儿如实道出,她不希望王安睿和王锦方真以为她们对陆之晏有什么大恩,妄想借此和陆之晏谋求更多,那就太恬不知耻了。 “爹,太子是……借此拉拢您吧。” 王安睿已是两任太傅,天子之师,在大虞文人心中地位极高,如今他依旧在南书房为皇子们讲课,或许陆之晏是想借此来拉拢王安睿了。 王锦方话落,王安睿和王湄儿同时摇头。 “太子不是这样的人,”王安睿否决了王锦方的非议,这几日南书房接触,他对陆之晏的了解依旧不多,却能确定陆之晏不会是那种把“拉拢”玩得这样明显和浅薄的人。 “湄儿……”王安睿的目光重新落在王湄儿身上,一身碧衣素净,模样雪玉可爱,眉宇间和他早逝的长子有几分相似,他的神色更柔和了几分。 “往后在府中遇到事情,可直接来书房找我。” 王安睿这话,其实也是说给王锦方听的,让王锦方回去好好叮嘱他的妻女,善待王湄儿和郑氏。 当然,此前他也不觉得府中有真正苛待到王湄儿和郑氏,只是她们从少夫人和嫡小姐的位置上脱离出来,落差总是有的。 王湄儿闻言眼睛轻轻眨动了一下,机不可失,她开口道,“孙女在邑地就听人说起祖父书琴双绝,湄儿想和您学琴。” 一生传奇王安睿的字自然是好的,但凭心而论,她更喜欢陆之晏的字,有一种安定人心,坚韧不催的力量,令她钦佩和想往。而琴一样有这样的力量,她听陆之晏赞叹过两回她祖父王安睿的琴艺,可见是真的好。 “双绝……”王安睿低语,他书画琴谋四绝传到现在只剩了双绝了……岁月不饶人啊。 心中感叹完,王安睿点了点头,“湄儿想学,自然没问题,但能学多少,在你不在我。” 好的老师重要,但学生的资质一样重要,一样东西能否学到极致,天分和勤奋一分都不能少。 “谢祖父!”王湄儿眼睛弯起,脸上露出笑颜。 毫无疑问,她喜欢琴,音律感还算可以,只是前世在邑地待得太久,错过了最佳学琴时间,进宫后,在陆之晏的支持下,她才找了琴师来学。 现在她不求能学得和王安睿一样,只要比前世好就行了。 当然,她找王安睿学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她和王安睿接触多了后,要从王安睿那里知道宫里朝堂的消息会更容易些。 王湄儿心满意足地从王安睿的书房离开,她的日常安排也将愈发充实忙碌起来,学医、学琴、学文、练字。 至于刺绣、厨艺这些课程,王湄儿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够用够应付郑氏和那些女师们就好了。 王锦方盯着王湄儿离开的门边,好一会儿才回神,他这侄女儿还真不知道客气呢。 他想起他侧室所生的那对七岁双生女儿,王潋和王滟。 “父亲,潋儿和滟儿能否……” 他没说完,就见王安睿摆手了,半点不留余地,“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白日要在宫中给皇子们上课,还经常给皇帝陆辰叫去御书房议事,明儿起,他从宫里回来,还多个要和他学琴的孙女儿,再添一个两个,他喝茶练字的时间都要没有了。 甚至王湄儿,他也没打算多费心思,琴比书画都更要看重天分。 当然,王湄儿即便天分不够,跟着他也不会全无好处,至少她往后对音律书画的鉴赏水平会高出同龄之人许多。 而且嫡庶有别,王湄儿在他这儿能有的待遇,庶出的王潋和王滟极大可能不会有。也不是谁都有王湄儿的本事和运道,能让现在宫中朝野都炙手可热的东宫高看一眼。 王湄儿回到她在王文公府的房间,桌上摆着陆之晏让郑时一起带来的御膳房点心,足足有三盘。 王湄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这是宫中御膳房师傅最擅长的三道点心了,芬芳暗藏,甜而不腻,她自己一个人就能干掉一盘。 但现在家里不是只有她和郑氏,王湄儿留下一盘,其余的只能忍痛让陈嬷嬷分别送去前院和后院。 “母亲两个,白先生两个,嬷嬷一个,王伯一个,紫娟一个……” 剩下的那盘,王湄儿算下来,最多只剩五个能落到她肚子。 总不会是陆之晏算准了不让她多吃,才堪堪送来三盘吧。 “真好吃……”王湄儿仔细品尝着,像第一次尝着腥儿的小猫,模样享受极了。 …… 东宫清安殿武场连着的侧殿,泡完药浴换回太子常服的陆之晏从里走出。 顾飞走近,低语禀告郑时从王文公府回来,又特意派人过来给东宫的回复。 陆之晏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边从另一个寝殿洗澡出来的陆之昱,一脸“生无可恋”地走近,练武完,就到了他最讨厌的写字时间,他宁愿再挥半个时辰的剑也不想和陆之晏去书楼写字看书。 “昱儿写一页大字便可回西宫,明日也不用过来了。” “啊……”陆之昱先是喜,然后是惊,不用“补课”自然是高兴的,但他不会是表现过于疲懒被赶走了,才不用来的吧。 “我我我……我能写字,写十页!” 陆之昱握了一下小拳头,平日陆之晏只要他写五页,他一番豪言壮语就给自己翻倍了。 因为陆之昱突然有的好学,陆之晏多看了一眼,轻轻颔首,他脚步不做停顿,继续往静思楼走去,夕阳剪影中的眸光有少许笑意浅露,又很快散去。 男儿一诺千金,忍疼红了眼睛才把十页字写完的陆之昱,给顾飞送回西宫,顺便告知陆之昱一些他之前没听明白的话。 “太子殿下让臣转告您,明日休课,您不用去南书房,也不用去东宫,后天继续。” “啊……”陆之昱当场愣住,眼角当真有泪水滚落,纯粹是给自己委屈和蠢的。关于明日休课的消息,他竟然一点都没听到。 陆之晏用一个生动的现实告诉陆之昱,听不懂话和不会听话的下场会有多严重。 顾飞看他的话真把一个皇子委屈得巴啦啦落泪,赶忙补充上,陆之晏让他告知的另一番话。 “太子殿下说了,以后不管南书房会否休课,每月逢七之日,您都不用来东宫。” 当然,陆之昱若和今日这样主动好学,想来陆之晏也不会不同意的。 在一颗“甜枣”的安抚下,陆之昱收起来眼泪,并且真心觉得他的太子大哥对他还算宽和。 往后,他每个月至少有三天不用加课,那可是三天! 翌日,郑氏派人以新晋安阳郡主的名义送进宫谢恩的帖子,很快得到了批复,当天巳时,她们坐上马车往宫里去。 除了郑氏和王湄儿,老夫人张氏和二房李氏一样在前往的人员中,至于府中其他女眷还没资格在这样的场合里被带上。 郑氏张氏她们的穿着妆容全往端庄温雅方向打扮,皇宫里撞到什么贵人都不好说,穿太出挑反而容易出错。 倒是王湄儿年岁小没有这样的顾虑,郑氏花了大心思给王湄儿穿戴,一身大红色楚式宫裙,元宝髻,金流苏,万宝阁出品的成套的项链耳饰手链,贵气喜气十足,就是比起宫里的皇女也不差什么了。 “我们湄儿长大了,定是个美人儿。” 马车里,郑氏端倪着王湄儿的眉眼,低低感叹了一句。 她的姿容在玉京中只能算中上,可王湄儿的生父王锦相却是当年享誉望京和玉京的美男子,眉目如画,谪仙一般的人物。 现在仔细想来,她对王锦相的爱慕,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王锦相得天独厚的长相。从虚幻的承诺和爱慕中脱离出来,她本身也不过是一看重皮相的庸俗之人。 “再两年,玉京中估计也难有人记起你父亲的风姿了。” “为何?”王湄儿歪了歪头,这还是近两个月来,郑氏得知真|相后,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起王锦相,这说明她对王锦相的执念正在一点点地放开,是个相当值得高兴的事情。 “再两年,太子殿下就真正张开长大了。” 郑氏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能力依旧在线,陆之晏,未来仅仅在容貌上就能冠绝玉京的人,怕是当年的王锦相都比不过。 “啊,那是肯定的,太子殿下最好看了!” 王湄儿无绝对肯定地偏向陆之晏,未来的事实也只会比郑氏所猜测更加彻底而已。 郑氏斜睨王湄儿一眼,她发现王湄儿对陆之晏有一股掩饰不了的迷之崇拜和迷之亲近,尤甚她这个生|母。 这或许是佛祖所言的“缘”? 穿越重重门禁,坐马车,换骄撵,又步行后,她们终于来到大虞宫的西宫凤临宮。 凤临宮正殿凤翎殿,不仅仅皇后邓芙在,贵妃萧氏,贤妃孟氏,德妃周氏,婉嫔陈氏都在。她们是在早间给邓芙请安后又再接连到凤临宮来的。 但她们的到来绝非是因为郑氏和王湄儿的进宫谢恩,玉京里封个郡主对后宫里的女人来说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事儿。 皇帝陆辰在这个月除了宿在养心殿,便是到凤临宮,其他各宫备受冷落,她们今儿其实是过来堵人了。 “两位夫人,郡主,随奴婢来。” 宫女巧雅走近和外间等候的郑氏、张氏、李氏、王湄儿低语,一边走,她一边告知内殿的情况。 张氏、郑氏甚至如今的少夫人李氏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的民间妇孺,对宫中各主儿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就是王湄儿昨儿也被恶补了一番功课。但巧雅这份心思,也能看出西宫对待王湄儿和王文公府的善意。 一番繁复的见礼跪拜,邓芙给谢恩的四人赐座,又再把王湄儿叫到近前问话。 邓芙并无为难王湄儿的意思,问她的都是王湄儿在安阳邑地那边的事情,无论王湄儿答得如何,她都会再行赏赐。 王湄儿并不露怯,她当太子妃那些年没少和这些妃嫔打交道,不过邓芙在她进宫前,已经病逝,她对于邓芙的了解仅限于郑氏告诉她的那些,曾经陆之晏并未和她过多提及他的生|母邓芙。 但邓芙是陆之晏的生|母这点,就值得她以诚相待。 王湄儿努力又认真回答的模样,把邓芙逗笑了好几回,四分喜爱直接变成了七分喜爱。 “赏,”随邓芙话落,巧雅领着宫女将好些赏赐捧出,陪着听了好些话的众妃也纷纷跟着赏下。此番进宫,王湄儿在玉京贵女里的地位又该再往上升一升,可不是什么人进宫都能捧这么多赏赐走的。 “时间不早了,本宫不多留你们,安阳日后经常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邓芙说着伸手在王湄儿脸颊的嫩|肉轻轻捏了捏,王湄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她心头发软,忍了又忍,才没想把王湄儿揉进怀里好好捏上一捏。 王湄儿眼睛亮了亮,当即忽略邓芙捏她脸的手,连连点头,“诺。” “湄儿也喜欢和您说话。” 脸上笑太多已然有几分僵硬的郑氏三人不得不在心里再感叹一番人的运道,李氏更是把她这两年能给羡慕,这两日集中给出来了。 郑氏低头寻思若不是她家湄儿年岁实在小,往后玉京各府明里暗里和她议亲的会很多吧。 在骄撵彻底离开西宫地界时,王湄儿往后看了一眼,进宫一趟,没能见到陆之晏是情理意料之中,但真没见到人,她依旧忍不住有些失望。 出了大虞宫北门,在上马车前,王湄儿余光内一个略微眼熟的侍卫,领着人往她和郑氏的马车走近。 “安阳郡主,这是殿下让臣交与您的。殿下嘱咐,郡主每日不可食用超过五个。” 顾飞说着,将一个食盒递出,一直随马车在宫门前等候的陈嬷嬷,率先伸手替王湄儿接过。 顾飞微微躬身,将东宫其他要给王湄儿礼物送出,便从宫门走入,回东宫复命。 回到马车的王湄儿当即从陈嬷嬷手中抱回食盒,里面依旧是三盘点心,但食盒底部还有三张点心方子,这才有陆之晏特意让顾飞带给王湄儿的嘱咐。 “太子还真是细心,”郑氏感叹了一句,极是信佛的她,只管把所有想不通之处都堆到佛祖所说的“缘”字上了。 16.第016章 马车缓缓驶向玉京南巷,伴随诸多消息传到玉京各府邸后宅。 这往后接连送往王文公府的宴会帖子明显增多,便是广陵王府,萧相府这些二皇子的拥护家族也没忘了郑氏和王湄儿。 “母亲,萧相府是二皇子的外家,不久前京中有臣子提议立二皇子为太子。” 王湄儿近来在王安睿的书房知道了不少,原本她这个年岁毫无所知的事情,原来在陆之晏回京前,二皇子那边就有过这样的谋划。 王家现在是绝对的中立家族,但和陆之晏颇有渊源的她和郑氏不是。 “邓相府有宴会,我们自然得去,萧家便算了吧。” 郑氏脸上露出少许思量之色,在她看来太子地位稳固如山,不存在广陵王和萧相府支持就能争过陆之晏的可能,但王湄儿的思虑不是没有道理。 “罢了,我派人把礼物送去便是。” 郑氏交际的热情在持续一个月的高涨下,有所沉淀,而她家湄儿近来有王安睿教导,各方面长进极快,她不能还把王湄儿的话当小孩儿话。 如此,王湄儿板着的小|脸有所缓和,笑意一点点爬上眉梢。 她提醒道,“母亲可以好好打算七天后的腊八宫宴,皇后娘娘不会忘了咱们的。” 准确地说,是陆之晏不会忘了她的。而她已经两个多月没看到陆之晏了。 郑氏瞅一样莫名确定的王湄儿,轻轻颔首,也忍不住笑了,和宫里的宴会比起来,萧相府后宅一个女眷的生辰宴会确实算不得什么了。 东宫静思楼的书房里,王安睿按照陆辰的吩咐,单独过来给陆辰上课。 在正式开始前,一些适当的沟通也是必要的。 “太子想学什么?”王安睿问话的语气相当随意。 “先生,孤想和您学‘谋’。” 听到陆之晏这话的王安睿意外又不算特别意外,轻轻摇头,他回道,“殿下要学之‘谋’,非老臣能教。” 书画琴谋,他会的这一‘谋’,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谋略,而是军谋,行军之策。 陆之晏作为太子要学的是为君之道,帝王之谋,这些他即便可以教,也不能以这样直白的名目教授。 “先生,孤想和您学的‘谋”便是军谋。” 这也是上一世他唯一没和王安睿要求要学的内容。换一世的目光看,他以为当年他的选择错了。 大虞建国五年,远没有到国泰民安休养生息的时候,西有草原霸主羌族,北有冰霜国度蒙安国虎视眈眈,南境番部混乱随时可能脱离大虞,东海水域水匪海盗不时袭扰,中原境内还有前朝旧人时刻企图复国。 在这样的大虞,他要坐稳太子之位,仅仅靠文才之名是不够的。 陆之晏看王安睿脸上还有迟疑,他转身走向书房一侧,将先帝陆辰留与他的那柄黑鞘宝剑取去,出鞘,又利落回鞘。 “这是祖父留与孤的。” 王安睿眼眶微微发涩,他自然认得这把剑,以及这剑原主曾许诺与他们的宏大愿景,创造一个无战乱,真正强大,四方来朝的国度。 他们做到了吗?并没有。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他们只是从旧楚国人,变成了大虞国人而已。 陆安去世后,王安睿愈发清醒这点,尤其大虞国上下一切沿袭旧制,曾经所有爆发在旧楚的矛盾,他日也将纷纷在大虞国中上演,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陆之晏将剑放回,他走回原位坐下,微微低下的眸光里多了些思量。 他给王安睿看这柄剑,只是希望王安睿看到后,能看在陆安的面子上,教导得认真些,但王安睿呈现出来的情绪看,他想得有些多了。 “殿下……老臣必将竭尽所能。” 王安睿单膝跪下,行了数年未再行过的军中之礼。 不管陆之晏将来做得怎样,陆之晏是迄今为止唯一有想法继承陆安遗志的皇嗣,而他作为陆安的军师和挚友,必将对陆之晏倾囊相授。 陆之晏的诧异不及在眼中显露便全部消弥不见,他起身走到王安睿身前,双手郑重地将王安睿扶起。 “先生,请起。” “诺,”王安睿起身,略略收敛起情绪后,他开始为陆之晏讲课。 王安睿兵书史书各类杂书通读,少年时曾游历四方,中年跟着陆安南征北战,建国后又辅佐太子陆辰守住玉京,他的见闻极广,讲课时经常不同类型知识之间跳跃转换,没有一定的基础还真听不懂他的课。 所以南书房里,各个皇子最怕又最喜欢上他的课,听不懂又觉得有趣,是属于王安睿授课的特色之一。 但这一情况在和陆之晏讲课时,一次都没发生。 王安睿完全不需要讲一半停下来给陆之晏解释例子的出处,甚至他还能在陆之晏那里听到同类型的史料总结。 陆之晏这种学生对为师者,就是至宝璞玉一般的存在。 总之,这节课王安睿很满意,陆之晏也满意。 “大哥,王先生怎么来了?”陆之昱混进来,又不好溜走,跟着听了半节课,脑袋差点听成浆糊。 他在南书房最怕的先生,就是这个看起来脾气和他太子大哥一样好的王安睿了。 “王先生有大才,明日起昱儿练字时间提前至午后静思楼书房。” 陆之晏看一眼陆之昱一副被“今天噩耗”惊呆的模样,神色未有任何动摇,他淡淡问道,“昱儿可有意见?” “没……没意见,但是昱儿真的听不懂啊!” 陆之昱继续在陆之晏周身转悠,很想抱住陆之晏的大|腿求饶,可他的直觉告诉他,陆之晏并不喜欢这种撒泼耍赖的招数,他不敢耍赖,更不敢对着陆之晏耍横,他已经打不过陆之晏了…… “昱儿只需练字,孤相信有一天昱儿可以听懂。” 之前陆之晏告诉邓芙,陆之昱有将才的话,并非是唬弄。陆之昱在学武上天分略高,是个可造之才,但为将者,只有勇武之力是不够的,文课抓起来,军中之谋也可以略有涉及。 教导完幼弟,陆之晏转身继续翻书回顾今日王安睿所授内容,那边沉默好一会儿的陆之昱突然声音洪亮地回复了陆之晏之前的话。 “大哥,昱儿会努力的!” 陆之昱又感动又骄傲又高兴,他到东宫混这么久了,这还是陆之晏与他第一句疑似夸奖认同的话。 嗷,他的太子大哥相信他可以,他的太子大哥不认为他是草包,这可是他顶顶聪明的太子大哥说的话啊! 陆之昱算是被邓芙保护得很好了,但这里是凝聚天下至高权柄的大虞宫,从上到下都不存在真正的纯粹和简单。 陆之昱就曾亲耳听到自己被宫人议论是草包,说他同为皇子,天分却远不及他人。 陆之晏抬眸看一眼激动莫名的陆之昱,再一个眼神过去,陆之昱即刻安静了,并且也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本书,认真地看。 萧贵妃的余华宫里,她与二皇子陆之易同样在进行语重深长的对话。 “皇儿近来莫不是懈怠了?怎么昨日|你父皇的问答,回得那般混乱?” 萧贵妃在陆辰对皇子门例行的考校结束后,听到了完整版的问答内容,这当中陆之易的表现简直不敢让她相信,这是她付诸全部心血教导的儿子。 “儿臣,儿臣……”陆之易神色愈发萎靡,好似受了大委屈大打击,隐隐忍耐不住了。 他比陆之晏小了一岁,但其实两个人的生辰只差了不到两个月。体格上来说,他和陆之晏差不多高,但看着他会比陆之晏更壮硕些。 但两个皇子的气质差了很多,以往不觉得,陆之晏回来后,陆之易身上原本让人称道的稳重斯文与陆之晏一比完全相形见绌,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依旧不为过。 “母妃觉得儿臣还会有机会?”陆之易问向萧贵妃,这也是陆之晏回来后,他反复问自己的话。 萧贵妃闻言脸上露出少许讽刺的笑容,又再按捺下。 她对陆之易扬了扬手,陆之易走近后,她将他轻轻拥住。他们的身份不再是皇妃和皇子,而是一个母亲和儿子。 “皇儿痴了,你以为机会是在太子手中握着?不是。” 陆之易神色微微动了动,萧贵妃和萧相府在他的教导上的确是下来狠功夫,只是这段时间一下被陆之晏打击蒙了。 “皇权自然是掌握在皇帝手中,上次推你立储的事儿我也算看明白了……你父皇正当年盛,现在定论为时过早。” 萧贵妃是从真正的文臣世家出来的,祖父曾祖父都是前朝重臣,她不说是最聪明,却也是大虞宫里少有的真正聪明的人了。 “别看你是二皇子,他是太子……那个位置可不好做,当年你父皇……” 萧贵妃语气顿了顿,不打算和陆之易深究陆辰当太子时的那些琐事,她揉揉陆之易的头发,叮嘱道,“皇儿只要按照我和你外祖的话去做就可,其他有母妃和你外祖为你谋划。” “诺,谢母妃,”陆之易轻轻点头,缓缓走出萧贵妃的怀抱,以往二皇子的自信快速回归当中。 而这也是陆辰找王安睿给陆之晏上“小课”的原因之一,太子太优秀,把其他皇子的自信都快打击没了,继续下去,浪费了陆之晏的资质,也耽搁了其他皇子的课业。 御书房里,郑时瞧着天色,慢步走近陆辰小声问道,“陛下今儿打算去哪位娘娘宫里用膳?奴才让御膳房好好准备。” 郑时应各宫的强烈要求,在话语里适当强调了一下“哪位”,陆辰这几个月基本只在凤临宮和龙涎宮来回,按理说,太子回来带给西宫的“回暖”早该过去了才对。 陆辰继续两份奏折批复完,又指了指手边的另一堆奏折,对郑时吩咐道,“送去东宫给太子。” 语气一顿,他继续吩咐道,“摆膳凤临宮。” 郑时转身要去安排,就又听到陆辰的一句吩咐。 “让七皇子东宫吃完再回来……” 陆辰不仅要在西宫和皇后邓芙用膳,而且还不想两个儿子打搅到他们。